《继室》 作者:启夫微安 文案: 郭满倒霉穿进一本名叫《和离》的小说,成了只活一年就病逝的小白菜继室,也是很棒棒呢!!!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婚恋 甜文 市井生活 主角:郭满 ┃ 配角:周博雅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郭满一手捏着毛笔一手翻郭家家规,有些恍惚。 她记得明明前一刻自己还陪失恋的闺蜜泡吧喝酒咒骂渣男,蹦迪跳舞好不自在。不过去趟卫生间,下一秒睁眼,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床上动也不能动。 描述的文艺一点:那时她头顶是百花穿蝶素色的青帐,身上盖着的是少见纯手工刺绣茉莉繁复花纹绣面的褥子,呼吸间全是苦涩的味道……那场景跟电视里穿越剧一模一样。 郭满仿佛被天降一道闷雷劈中脑子,滋滋地冒着火花儿,耳朵也嗡嗡作响。 恶作剧,无数次告诉自己绝对是恶作剧,那群傻逼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睁眼,闭眼,再睡一觉,醒来,还躺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尸体一俱。 身体里像被灌满水泥,重得抬个手都要耗尽了气力。等她终于张开嘴出声儿,却发现,出口的不是她特有的烟嗓而是一口细嫩小女孩儿音,她整个人就更方了。 接着,更老套的剧情上演。就听门吱呀一声,一个丫鬟端着苦得齁人的药惊喜地对她说:“姑娘,您醒了!” 郭满:“……” 等她拖着一动三喘的身体,艰难爬下床。铜镜里是个陌生小姑娘,扭脸又对旁边一盆清水照了照,清晰地看到一张蜡黄小脸,心口瞬间哇凉。 ……她换壳儿了。 她郭满,从一个美丽性感的现代都市女性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古代小病秧子。还是那种瘦骨嶙峋,丑得跟外星人有得一拼的小姑娘!这种好不容易进阶完美女人突然被打落崖底是什么感觉? 郭满记得,那种感觉叫做心如死灰。 天意如此弄人,她那时候当场就很想去死。不过鉴于爬都很难爬起来,撞柱子又有可能真一命呜呼,她特别怂地没敢。自怨自艾躺床上一天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想通了,然后决定就这么着。 人生短短数十载,在哪儿活不是活是不是?这身子丑是丑了点,但胜在正值年少,仔细算一下,还多挣了十年青春呢! 如此告诉自己以后,她心安理得了。 说来,这身子是真弱,也真特么丑。 咳两下就能晕,脸蜡黄到泛青,脸颊下凹,瘦到脱相。又兼之眼大瞳仁极黑,瞧着特别像喝多了三鹿。 郭满还记得,醒来那时这孩子脑袋还破了,整个人泛着死气。要不是她机智地咬牙撑住,估计小姑娘当场就挂了。 郭满是凭一股怕死的气势,逼自己活下来的。 日复一日的吞药,敷药,一点点好转。之后又是练瑜伽又是有氧运动,废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这身子从衰败边缘扯回来。整整三个月,当她能喝下三碗粥不想吐,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不会死,整个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鬼门关走一趟,大彻大悟,于是更怕死了。 在这养伤的日子里,郭满的生活既单调又提心吊胆的。她总是担心会被揭穿,毕竟这信鬼神的年代,她这状况不亚于鬼上身,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隐瞒换了芯子的事儿。 然而坚持半个月,发现,就算她想被拆穿,也没人有兴趣拆。 因为,根本没人管她啊啊啊!!! 她不过就是单纯地被关在屋子里,养病,然后紧闭。没人探病,没别的院给个面子情派丫头来送慰问礼,甚至连找茬的都没有。唯一能说话的,就屋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双喜双叶和定时过来把脉的大夫。 可见一斑的凄惨!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姓甚名谁,完全没人告诉她! 装模作样了四个月,她决定放飞自我,爱怎么滴怎么滴吧!反正没人在乎她这个人,谁又有空管她是不是鬼上身呢?! 不过该打探的,郭满发挥她毕生的才华,从双叶嘴里把大致情况套出来。 原来,这小姑娘也叫郭满。 上个月她半死不活躺尸的某天,双喜给她做了碗长寿面,居然是她十五岁的生辰。堂堂当朝礼部侍郎郭昌明之女,据说还是原配嫡出,及笄礼如此寒酸,可见她在府中边缘化的程度。 这些说起来,其实也算正常。 就说这小郭满在郭家府中其实排行第六,下人们唤她六姑娘。郭家自然不止有郭昌明一房,郭老太爷有六子两女。然郭昌明身为郭家长房,年四十二,膝下子女有四子八女之多。而嫡出就占一半,这般一算,嫡女也不金贵。 府上大姑娘倒是和郭满一母同胞。 奈何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了,大姑娘便与她自小不亲近。加上后来年岁到了早早出嫁,并不太管这个小妹。郭昌明后娶的继夫人又得了郭家最小的公子,府里就更没她的容身之处。 所以即便原配嫡出,小姑娘也不过一个爹不亲娘不在的小可怜,连有姨娘照应的庶出姑娘都不如。 身子不好,常年拿药当水喝,隔三差五闭门不出,旁人嫌她晦气。战战兢兢长大,便养成了怯懦孤僻的性子。 可是,这么怯懦的姑娘,十几年没敢争没敢抢。第一次发狠,以碰柱子为代价从一众姐妹中抢了一门亲事。 嗯,给一个才和离的男人当继室。 双喜提起这事儿就喜上眉梢,飞扬之意压都压不住。那副天上掉金馅饼刚好砸她怀里的欣喜样儿,只因男方是周博雅。周博雅是谁?人双喜说了,此人出身清贵,为人又君子端方颇具才情,更是生得芝兰玉树,是一副当今少见的好相貌。 据说曾有人见了他一面,直言感叹当今,公子如玉唯有一个周家博雅。 所以别说什么堂堂礼部侍郎嫡女给人做继室自甘下贱的话,周博雅此人,多了去贵女为他趋之如骛。 郭满不信,双喜特地手舞足蹈地给她学了一下当初周博雅迎娶谢国公之女之时,京城数不尽的闺中少女哭断肠的模样。说是,当初嫡出大姑娘还未出嫁,为了这事儿也关在闺房哭了两日。 所以,可见其人是如何的钟灵毓秀。 而后他不知为了何事骤然和离,不到半年,已不少有待字闺中的姑娘的人家试探过周太傅的意思。不过太傅讳莫如深,未曾漏过口风。如今周家这般闷声不响地将橄榄枝抛到了郭家,郭家未定亲的姑娘都乐疯了! 为了这桩婚事,私下贤淑恭顺的姑娘家撕破了脸皮也在所不惜,郭家几个姊妹大打出手,闹了个不可开交。郭满这身伤,就是那时挨的。 郭满:“……哦。” 郭满撞柱子得了郭昌明的一锤定音,他一人力排众议,从众多郭家姑娘中递了郭满的庚帖过去。周家那边接了庚贴也没说见见人,直拿了去合八字。得白马寺慧德大师一个“好”字,亲事于是就这么定下来。 婚事既定,没了转圜余地。 比郭满大一岁的三姑娘四姑娘不认命,绝食闹了好几回。没逼得郭昌明改主意,反而惹怒了郭家大家长,郭家姐妹们一个个都受了罚。 所以能有人来探望她吗?她们如今都恨死了她,听闻郭满有不好,巴不得她就此病死了好替她出嫁,双喜如是告诉她。 郭满听完,沉吟片刻,觉得十分神奇。 但一想古代女子结婚等于二次投胎,又觉得尚可理解。只是……总觉的周博雅这名字有点熟,好像在哪听过。 想半天,没想起来。想到日本有个阴阳师叫源博雅还是什么来着,心道怪不得耳熟,便把这事儿抛去脑后。既如此,那暂且当一门好亲。 不过想到小郭满为得门好亲事年纪轻轻就去了,叫她捡了个便宜。郭满啧啧摇头,无限唏嘘。 婚期定在半年后,这一养病就耗了三个月,现在只剩不到三个月。 她病着,嫁衣没法绣,府中绣娘在帮着做。郭满搞清楚之后,该干嘛继续干嘛,反正去哪儿对她这个外来者来说,没多大差别。 如今她在屋里,既是养病也是禁闭。 老太太虽允了郭满这门亲,心里却着实厌了这个孙女。觉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廉耻,死皮赖脸跟姐妹抢,有辱郭家门风。于是罚郭满养病期间,将郭家家规、女戒女德通通抄一遍。 她手腕使不上力,写出来的字跟牛屎粑粑似得。郭满自己一边写一嫌弃,心里都要骂娘。 操蛋哦!写惯了硬笔的人,真心写不来。完美主义者郭满看着自己笔下那一坨一坨的东西,觉得老天爷仿佛在逗她…… …… 糊任务糊了不知多久,她正晃神,便听见外间双喜在与什么人说话。 院子偏僻,一点儿动静就格外吵闹。郭满竖着耳朵,就听那人操着奸细的嗓音十分不客气道:“双喜姑娘,我们夫人可是好心!” 是个婆子的声音,拿腔拿调的。 “六姑娘马上要嫁进太傅府了,少不得要银两打点下人。”她油滑道,“双喜姑娘你也知道咱们府上的姑娘,月例也就二十两。六姑娘格外不同,这又是吃药又是打赏的,怕是撑不住一个月便要捉襟见肘。我们夫人心细仁慈,心里念着六姑娘难。拿些她的烟罗折银钱,可都是实打实的为她考虑!” 郭满离得不远,这些话字字往她耳中钻。 “再说了,这缎子的色儿太艳,料子又厚重。都说什么人穿什么衣裳,六姑娘生得单薄,相貌又寡淡,哪里镇得住?”尖利的嗓子听着刺人耳朵,十分不舒服,“不如给了我们姑娘。我们三姑娘明艳大方,又最喜这湘妃色,穿着最合适。六姑娘且拿了这银子,夫人不会亏了她……” 双喜气得直抖,嗓音也拔高:“烟罗缎子可是老太太点名给我们姑娘陪嫁的,三姑娘若这般想要,大可跟老太太讨去啊!随便拿几两银子就想换了我们姑娘的陪嫁,亏得你也说得出口!”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那人厉声,“夫人好心好意,就怕六姑娘去了周府不体面。怎地到了你嘴里,就成了随便拿几两银子打发人了?你是编排我们夫人眼皮子浅么?!” “这话可是妈妈你说的!” 往日为了能过得安稳些,双喜素来不敢跟正院的人硬碰。可这是她家姑娘的嫁妆啊,要随去夫家的,金氏竟也敢打主意! 飞快又糊完一页纸,郭满搁了笔,从桌底下抽出一根棍子,慢慢走出屋子。 就见一身穿绿褙子的妇人,白白胖胖的,十分富态。此时背着手立双喜双叶的跟前,神情颇有些颐指气使。头上簪着金簪,打了头油,头发丝儿梳得整整齐齐,瞧着十分体面。 郭满人一出来,场面就是一静。 三双眼睛转过来,双叶一看她,当即急了:“呀!姑娘您怎么出来了?当心见了风!”她家姑娘的病才刚好养好,这三月的天儿,外间又凉又干,双叶担心她身子受不住。 修养三个月,郭满其实已经养得差不多。小黄脸脱了蜡黄,身子骨也丰盈了,再不似往日一把骨头。虽说唇还有些泛白,但脸颊却涨了肉,白皙又精巧。走动间,颇有弱柳扶风的味道。 李妈妈见她便是一愣,有些吃惊。 这六姑娘倒是知道出嫁前把自己拾掇出来,瞧着好多了。她挑剔地上下打量郭满,心想虽说好了些,比起她们姑娘,还差一大截呢! 小郭满的软性儿在郭家是出了名的,对庶出端不出架子,在下人跟前也立不起威信。正院贴身伺候金氏的李妈妈,自然更不怕她了。 李妈妈不仅不怵,还得意地反问正主:“六姑娘你说,奴婢说的可在理?” “什么烟罗缎子?”郭满不理她,转头问双叶。没办法,她没文化没涵养,实在不懂什么缎子古董。 双叶双喜气得小脸通红,立即跟郭满告状。 她们知道自家主子素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怕她又跟往日一样,怕麻烦便轻易给了,于是着重将烟罗的贵重强调了好几遍。 说来,这烟罗缎子,其实就是非常珍贵的布匹。古代社会印染技术不发达,烟罗缎子不仅料子好,色泽更是鲜亮,穿上身会映衬的女儿家人比花娇。在这个布匹能顶银子用的社会,烟罗缎子有钱也买不来的好物。寻常官宦人家是穿不到,郭家这些还是宫里娘娘赏的。郭家老太太怕郭满这见风就倒的病秧子去了周府给郭家丢人,特意从私库取了给她充门面的。 郭满心里默默做个等式,烟罗等于很多钱,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是不在乎什么鲜艳缎子拉,反正只要皮肤白长得好看,穿什么颜色都美。她在乎的是钱。这婆子了不得啊,敢从她郭抠抠手里抠钱?不怕死啊! 郭满于是慢慢咧嘴笑了。 李妈妈见她笑,傲气地昂着脖子看郭满,半点不憷。她就不信了,一个病秧子还能拿她如何?她身后站得可是长房太太! “她说给多少银子来着?”郭满背在身后的手腕子转了转,笑眯眯问旁边的双喜。 双喜委屈地一拉黑木盒子的盖子打开,愤道:“才一百两!”往日正院那女人拿她们家姑娘抖威风她们都忍了。她家姑娘这三个月不到就要出门子,嫁妆还想刮下一层血肉?简直欺人太甚! 郭满点点头,“哦。”一百两是多少钱,她其实也不知道呢呵呵。 “一百两怎么了?”李妈妈不高兴,“一百两难道还少?妈妈一个月月例不才五两?尽够一家人花销了,六姑娘难不成还不知足?” 说句心里话,给银子已是她们夫人为人厚道了!照她来看,就是白拿了你又能如何?做人女儿的,给母亲是孝敬,不给是忤逆,“左右那缎子六姑娘拿着只能压箱底儿,不如换些实际的银钱花使。” 拿她们家姑娘跟奴婢比?双喜双叶气得差点扑上去咬死她! 李妈妈才难得在意双喜双叶,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准备走:“奴婢已将话带到了,这就告退了。” 懒得再废口舌,她屈膝打了个千,趾高气昂地扭了头。 郭满楚楚堪怜站那儿呵呵一笑。然后不慌不忙地把背在身后的木棍拿出来,冲双叶头一昂:“愣着干嘛?上去关门啊!” 双叶有点跟不上,扭头,“啊?” 再一看自家姑娘手里握着一个婴儿臂粗的棍子,正幽幽地在手中掂,顿时眼一凸。 她懵懵地‘哦’了一声,小跑着超过李妈妈,眼疾手快地插上了院子的栓。 再转头,就见她们弱不禁风的主子握着手臂粗棍子暴起,猛虎扑食般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棍子敲在李妈妈的脑袋上:“双喜,双叶,抄棍子,打!” 第2章 第二章 郭满是说动手就动手,连声招呼都不带打的。 双喜双叶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愣住。等反应过来,两人已经麻溜地人手一根棍子,身体力行地把李妈妈围在了中间。主仆三人,跟打笼子里关的老母猪似的围着李妈妈就是一顿胖揍。 李嬷嬷在郭家素来是个体面下人。粗活累活从来不沾手的,哪里是三个人的对手? 躲不及便抱头蹲地上,嗷嗷直叫唤。 双喜双叶两人这一棍子下去仿佛打开了新世界,那叫一个舒坦,那叫一个解气。仿佛往日受过苦楚受过的恶气,此时都消解了。于是下棍子就更得劲儿,你打这边我打那边,分工合作,直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两眼一翻昏过去。 心里头恶气一出,回了神,两人棍子啪嗒一声掉地上,脸白了。 ……完了,她们把李妈妈给打了。 金氏那人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该不会借此机会把她们姑娘的亲事给搅黄了吧?按照金氏以往的行事,十分有可能。一想到这,双喜双叶扑通一声齐齐跪地上,都要哭出来。 “姑娘!” “啊?”郭满正转手腕儿,方才打人不注意,手好像扭了…… “……都是奴婢们的错,怎么就没忍住呢!若是能忍一时之气,忍到您出阁就好了……”双喜是真哭了。这下子,这下子太太定然又要使幺蛾子!不知到时会不会在她家姑娘的亲事上动手脚,好不容易盼来的亲事……都是她们的错! 金氏这个人,双喜她们经常提起,郭满多少知道一些。 听说当初小郭满的母亲尚在世之时,便已然跟郭昌明暗度陈仓,珠胎暗结。这样的人能是什么好性儿?刻薄恶毒不说,眼皮子还浅,最是见不得原配子女好。就算今日没这茬儿,她也不会叫小郭满的婚事如意。 “怕什么!咱们打得又不是太太本人。” 郭满棍子往地上一丢,拍拍手道,“这不就一个下人么?咱们打的是李妈妈。李妈妈就郭家一伺候的婆子,还能拿我郭家正经姑娘如何?” “可是……”李妈妈身后站着长房太太啊…… “你瞧见我打她了?双喜瞧见了?还是双叶瞧见了?”郭满啧了一声,“我这么柔弱可怜,怎么可能是李妈妈的对手?没瞧见你家姑娘快被她给气倒了么……” 双喜双叶眨眨眼睛,“哎?” “院儿还有空屋子么?”痛打落水狗这种事,郭满做得不要更趁手,“先找间空屋子把人丢进去。等会儿你两扶我去前院寻父亲。” 两人对视一眼,电光火石,忽然懂了郭满的意思。 “可……能行么?”大爷素来不管后院之事。她们姑娘病了这些年,好几次差点熬不过去,也没见大爷来瞧瞧。 “我爹好歹是我亲爹,”郭满就笑了:“他再不管我死活,你家姑娘不还是赢了一桩亲事?”虎毒还不食子呢,郭昌明总还记得她是他女儿。 这般说,好像也是事实。 “先把人抬走。” 好在小郭满的院子实在偏僻,李妈妈嚎得跟杀猪似的也没人过来张望一下。于是更方便了她们作案(…)。双喜双叶动作麻利,抬着人往西边空屋去。不过这老婆子在正院吃得太好,一身的肥膘,两姑娘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抬得动。 空屋儿特意挑了整栋院子最偏僻的。 一般不熟悉的人这院子的,怕是绕出来都要费一番功夫。临走前,两小机灵鬼还特上道地拿根绳子将人给绑了起来。 安置了李妈妈,双喜掉头便折去了前院。 若求大爷给她们做主,得人在府上才行。否则哭给谁看?双喜素来会交际,自然知道郭昌明逢五日休沐一天。说来也是幸运,今日正巧是他休沐的日子,他不出意外,应当在府上。 …… 郭满端坐于梳妆台前,拧眉思索了下,叫双叶去拿根绷带来。 “哎?主子要那个做什么?”头上的伤不是早好了?双叶不解。不过主子要,她自然去拿了一些来。 郭满接过去就摊桌上,挑了最红的胭脂,弄了个小刷子一下一下刷。 不一会儿,就见干净的绷带上有了个血印子。双叶一脸神奇地看着,她们主子涂完了绷带又涂脸,眨眼的功夫,那张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养得稍微像人了一些的脸又变成了伤没好之前的灰败色。 郭满再将那块绷带往额头上一绑——双叶都想立即把人扶到榻上去躺着。 “怎样?”铜镜看不清,她摸索着涂得,“可怜么?” 不用回答,双叶的眼神便已然说明一切。 “罢了,就这样吧。” 郭满站起来,琢磨着是不是该去换身衣裳。毕竟做戏做全套,她要不然去弄一身破旧些的衣裳?“双喜可回来了?你快去前头看看。” 正说着,双喜就小跑着回来。 郭昌明此时在府中,并没有出去。 双喜绕郭满走了两圈,听双叶说知这是郭满刻意画出来的,心里松了口气。再一想马上去前院,顿时意会了,一双圆杏眼亮晶晶的。郭满笑眯眯地张开两只胳膊,两丫鬟立左一右凑过来扶住。 “走吧,去讨个公道!” 一出院子,优哉的神情立即变了。 郭满瘦巴巴的小脸儿皱着,眼睑微微低垂,怯弱可怜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半靠在双叶身上,捂着胸口困难地喘气。双喜双叶的神情也变了,一脸的愤恨不甘,仿佛被气到不行又嘴笨说不出话来。 主仆三人就端着这幅悲苦的架势,一路凄凄惨惨地去了前院书房。 前院离郭满的院子有些远,但双喜知道一条小路,走起来也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稍稍整理了仪容,主仆三人就这么站牙门外。郭满负责靠着喘气,两丫鬟则负责扶着她望着那月牙门。 眼巴巴的,也不进去,别提多可怜。 外院守门的下人瞧见了于心不忍,连忙跟里头通报。不一会儿,便从里头匆匆忙忙出来个衣着十分体面的中年人。他冲郭满作了个揖,迎三人进去。 双喜双叶两个一见来人,跟瞧见血亲似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郭满斜眼瞄见,吓一跳。这变脸的功夫,人才,都是人才。 来人是郭昌明身边贴身小厮阿泰,年纪也不小。看见郭满这模样,惊得脸色刷地就变了。他们往日也听说过六姑娘被太太苛待,但想着到底大爷的原配嫡出,再苛待又能如何?哪里想到这都不成人形了! “六姑娘!六姑娘这是怎么了?” 阿泰不敢碰郭满,亦步亦趋地跟在双喜双叶身边。打量着郭满面色刷白,忍不住责问两丫头:“你这两个丫头怎么伺候的!六姑娘都这幅模样了,不好好照看,扶出来见风怎么行!” 双喜也没犟嘴,抬起眼,眼泪扑簌簌的流下。 郭满适时费力地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不怪她们,是我硬要来的。” 她尝试挤点儿眼泪出来,奈何挣扎了也哭不出来。不过托瘦弱的福,骨头一把的身板儿不用矫饰,就已足够可怜。再加那副努力的模样,不知她心中所思的阿泰,只觉得格外心酸。 “我是来求父亲做主的。”哭不出来,郭满哼哼,“求父亲,给我做主……” 双喜机灵鬼,立即接了茬儿:“阿泰叔,六姑娘是实在没法子想了。你也知道,我们姑娘素来与世无争,府上不管谁,上上下下都客客气气地对着。” 她揩了一把眼泪,“可我们姑娘与人为善,旁人就当我们姑娘是泥人捏的。一个个的,都骑到了我们姑娘脖子上!简直欺人太甚!” 其实不用双喜哭诉阿泰心里也知道,这没人疼的六姑娘就是个面团儿娃娃。能逼得六姑娘亲自跑来前院,定然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主子的事儿他们做下人的,实在不好指摘。 只加快了脚步,说一句:“快些走吧,大爷在呢。” 绕过了拱桥,一条青石板路蜿蜒地延伸到书房门口。郭昌明正在廊下逗鸟,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捏着根细长的棒子悠然地点那八哥金黄的喙儿。八哥上蹿下跳的,叽叽喳喳叫唤着,惹得他呵呵笑。 两父女这各自的模样,仿佛一个身处云端一个陷入泥地里,阿泰莫名有些尴尬。 低声安抚了郭满几句,小跑着上了台阶。在郭昌明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郭昌明皱着眉瞧过来,便看到了台阶下的郭满。 当即,大吃一惊。 说来往日他见到自己这六女儿,瘦弱是瘦弱,却也没到这幅令人心寒的地步。今日乍一看,差点都握不住逗鸟棒。 “这,这是小六?!” 郭昌明将细棒丢给阿泰,冷着脸疾步走下来,仔细一瞧,确实是。 其实他哪里知道,往日小郭满见他都是逢年过节。大过节的,小姑娘就是再不懂事,也不可能顶着一张要入土的脸去。不过郭满可不在乎这些,她再两个多月就换地盘了:“父亲,爹……求您,求您给女儿做主……” 郭昌明莫名心头一簇火蹭一下冒上来,弯下腰,推了双喜双叶的手就将郭满打横抱起来。 一把骨头,轻飘飘的还没金氏养的那番邦犬重。 郭满一脸柔弱,“爹……” 素来甩手掌柜的郭昌明猝不及防,鼻子一酸:“哎!” 她头一歪,作势要昏。 那一刻不知是郭昌明为人父的血气涌上脑,还是郭满模样太可怜。他将人抱进屋,放到软塌上便大叫着让下人送茶来。双喜双叶连忙跟过去,飞快地挡开别人,一边扶着郭满一边焦急地喊:“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郭昌明在一旁看着,头一回认识到,自己这个女儿到底多柔弱。 等茶水上来,喂了郭满一杯水下去,郭满才幽幽地转醒。 原本还想叫大夫的,见郭满醒了便作罢。他走过去,想劝慰郭满两句。话到了嘴边,对上郭满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突然就卡住了。 郭满看着他,一脸的孺慕。 郭昌明看着她,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崔姨娘曾多次在他耳边提过的‘金氏刻薄非她所出的子女’的话。他扶郭满的手一顿,神情有些奇怪。大约是觉得不信,毕竟金氏在他面前,从来都温柔小意儿。 但再一看郭满,又拧了眉。 不信,信,不信,再信,那副震惊又纠结的表情,惹得郭满频频侧目。 郭满不知道便宜父亲想什么,酝酿了一下,她的戏就开唱。 双喜泪腺比较发达,郭满开了个头,她立即就跪下开始哭。双叶文静的红眼睛,嘴皮子极利索,几句话便把事儿添油加醋地交代了。 郭昌明听完,有些不可置信。搁在作案上手指都哆嗦:“你是说……你是说你们姑娘这脑袋,是李婆子打的?”他就说嘛,就算撞了柱子养四个月也该养好了…… 李婆子他自然是认得的,金氏身边得力下人。 寻日里在正院儿,也曾说过几次话。平常他是觉得那婆子除了嘴巴有些碎,没觉得哪里不对。现在一看郭满,再想到那白胖富态的婆子,比他自个儿的女儿更像个富贵人,他心里就差不多信了。 “我们姑娘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但也跟着府上姑娘们一起正经习过字读过书的,怎么会分不清好歹?”双叶继续道,“那烟罗是老太太见主子马上出阁,特意开了私库给姑娘做脸面的。太太拿一百两就想换了去,这,这……” 郭昌明心头的火烧得旺盛,“说,你继续说,说!” 双喜被他突然大声吓得一抖,抽抽儿都抽忘了。不过倒是不忘从身后掏了个黑盒子她打开了,双手呈上。 里面是一百两银票,李妈妈送来的那个。 郭昌明眉头皱得快夹死蚊子,给阿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接过来。结果一瞧,脸黑得彻底。银票他认得,汇丰钱庄的票子。前几日金氏才说了右哥儿要添置些补品,从他手上讨去的。 “往日太太要什么,姑娘敬太太是母亲,都给了。” 双喜哭到打嗝儿:“这回不过没吱声儿,就……唉!李妈妈怎么敢?这木盒得有多重,她就敢拿这砸人!可怜我们姑娘的伤才好……” 说着,她作势要去抚郭满的额头。 郭满柔弱地偏了偏脸,一语不发,倒是额头那一块红叫郭昌明看得更分明。 郭昌明看绷带上那么红得一片,这下是彻底信了。他刷地站起身,手一挥,哗啦一下将桌子都掀翻了。 “翻了天了!她一个下人,敢打主人家的姑娘!!” 郭满柔弱地嘤咛一声,说:“女儿不是有意要跟三姐姐争,是难得老太太赏赐一回,女儿,女儿实在……不想给。” “给什么给!她什么好东西没有?!”郭昌明要气死,“老子得了什么好物,她那里都能拿一份,就这还眼皮子浅的觊觎妹妹的嫁妆?她倒是有那个脸!果真是金家的穷酸根子改不了!” 郭昌明是又气又恼,三丫头平日里瞧着活泼大方,怎地私下这般眼皮子浅! 火冲上来,他大手一挥:“阿泰,去取了我的私库钥匙 。” 转头看一眼郭满,眼大脸凹的皮肤还黄,就比那枯槁乞丐好几分而已,他有些伤眼地避开。 “把我那些古董字画,拿上十六件出来,给六姑娘添妆!”原地不停打转,郭昌明头发昏道:“还有那铺子,把玲珑绣庄的契也拿来。我倒是要瞧瞧,老子给的东西,她们谁敢拿!” 郭满猝不及防地瞪大眼,惊喜来得太突然,喜得她后面的戏都忘了演。悄咪咪看向底下肿眼泡儿的双喜双叶,双喜双叶也瞠目结舌。 主仆三人此时表情——我的天!天降大馅饼! 第3章 第三章 大张旗鼓地来,临时凑合出的一场戏没唱完,白拿了一堆东西。 郭满很满意,郭昌明这个人其实很好懂。给点钱财,让她赶紧息事宁人莫要再惹得家中不安宁。她也特别给面子,干打雷不下雨地哭几下,然后带着送东西的下人,歪在双喜双叶的肩膀上,再一路凄凄惨惨地被扶回去。 一行人走得快,又是抄小路,没惊动什么人。这一来一回的,倒是没人发现主仆三人出去过。 所以,要不然再敲一笔? 郭满摸着下巴围着满桌子古董字画打转,琢磨着要不然再搞个事儿。 她记得双喜提过,这十几年,金氏趁小郭满年幼不知事儿,不晓得从小姑娘手中哄走多少值钱物件儿。据双喜信誓旦旦地保证,那些是小姑娘母亲林氏生前的财物,没沾郭家一针一线,全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件件珍品,个个宝贵。 说起这郭昌明的原配林氏,其实也是一个凄美悲剧的人物。 小郭满的母亲林氏,出身于江南巨贾之家。 家财万贯不说,本身更是貌若天仙,清冷孤高,仿若那山巅上一朵不染纤尘的白莲。当初郭昌明还未中举之前,曾有一段在外游学的经历。两人便是在郭昌明游学之时偶然相遇的。 郭满从双喜双叶的只言片语中,推敲出来这么一个故事。熙熙攘攘的闹市,俊俏书生驾车经过,惊鸿一瞥,被远在游船上吃茶的美人给迷了魂。 书生为了美人辗转反侧,立誓必将美人娶进门。 然而官商之家门不当户不对,美人再美,也敌不过出身低贱家中不允的结果。书生为了求娶美人,在长辈跟前立誓,以高中皇榜为筹码获得应允。而后书生废寝忘食发奋读书,最终一举高中,抱得美人归。 只是,这美人,素来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远远从旁观赏着,自然美而孤高,等拥入怀品过了味儿之后,郭昌明才惊觉费尽心力得的美人无才亦无德,空有一张芙蓉面。 古来男儿多薄幸,美人尚未迟暮便已然失去新鲜。 之后便理所当然的,郭昌明将往日誓言丢在地上,转头另寻新欢。于是,家境清贫但出身官家的金氏便粉墨登场。她一双纤纤素手抚慰你心,一张朱口妙语连珠与你心灵相通。很快,林氏便被弃之敝履。 即使金氏没有林氏十里红妆的陪嫁,她依旧挤掉了原配,坐稳郭家大太太之位。 可怜林氏自知敌不过金氏心机,弥留之际,怕自己这一去,刚出生的小女儿没依没靠被人磋磨。特意抓着郭昌明的手,要他见证要自己这些的东西分成两份,分别留给两个女儿将来做嫁妆。 有钱财傍身,便是下人,也该看在钱财的份上哄着她女儿……然而,事与愿违。郭满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别说嫁妆了,连根毛都没有。 故事很凄美,郭满想得比较实际。知道小郭满的母亲不丑,她便不担心自己长残了。毕竟郭昌明虽然渣,相貌俊美倒是一点没掺水分。 父母都是美人,她若还长成个外星人,那只能说苍天要她丑,丑起来没得救。另外……金氏那女人是把小郭满娘留给她的东西给搬空了么? 再一打量屋子,真一穷二白。 琢磨了又琢磨,郭抠抠觉得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虽说严格意义上她并非小郭满本尊,但论起来,肉身却实打实是小郭满。换言之,她其实约等于小郭满,小郭满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再换言之,拿她东西还苛责她,那她必须就要搞事啊! 搞到那贪财的正房太太非给她吐出来不可!反正她过不多久便换地盘了,谁管那金氏气不气。她金氏还能飞去周家找回场子不成? “双喜,”郭满一把搂起古董字画,乐颠颠地抱着往床上堆 ,“你去后院把李妈妈给放了。” 双喜还在为这么多古董找不着北,被这句话给吓回了神。 她皱着小脸儿,有些害怕地跟在郭满身后转悠,“姑娘,咱们不能放啊……李妈妈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要是放了她,她定会回正院告状!”贴身下人便是主人的脸,他们把李妈妈打成那副猪样,以太太那自持身份的做派,定会叫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谁叫你亲手放她?” 郭满四处张望着找柜子放东西,一心二用道,“你不晓得拿根棍子再打她一顿,然后假装不小心让她跑了?” “哎?”为什么要假装放她?她们废了那么大力气才绑起来,“咱们不是关着她,不叫太太发现么?” “谁说的?” 郭满终于在角落找到一个空箱子,转过头来很诧异,“不让太太发现,你们打算就这么养着李妈妈么?给她端菜端饭端水端痰盂?” 双喜:“……” “主子奴婢不明白,”双喜觉得自己平日还算机灵啊,怎地主子说话突然就这么难懂了呢?“难不成你是希望太太找上门么?” “不然咧?” “可是太太上门可不会像李妈妈这样就一个人,”双喜觉得有必要告诫一下近来有些得意忘形的主子,“太太最喜彰显身份,去哪儿都前呼后拥一大串人。若是主子您惹她不高兴,三四个婆子冲上来,奴婢跟双叶根本拦不住!” 还带这样的啊?! 郭满有些傻眼, “这可是在府里,府里也带这么多人?她怎么这么厉害呢!带那么多人也不嫌累赘么?” “自然不会!”双喜眨巴眨巴眼睛道,“那样多气派呀!官宦人家的管家太太都这样!” 郭满:“……” 她怎么记得电视里没这样演过啊……不过,如果金氏真是这种做派,那确实不能莽撞行动。否则郭昌明还没赶来,她反倒被金氏给弄死了。捏了捏自己枯槁的小胳膊小腿,郭满心有戚戚。 屋子里忽而静下来,郭满皱着眉,思考着要用个什么法子更妥帖。 反正就一句话,她的钱,她一定要讨! …… “奴婢知道主子您的意思。”双叶忽而插了一嘴。 她走过来,“左右主子马上就出嫁了,也用不着再仰太太鼻息。太太往日拿姑娘的,咱们要全部讨回来。” 双叶的性子沉静,脑子也比双喜转的快,“一会儿双喜你就听姑娘的,再叫那肥猪吃吃苦头,谁教她往日里作践咱们姑娘!”说起金氏,她面上有些恨,“太太那般金贵的人怎么可能屈尊降贵来咱们院子?顶多命人传话,叫咱们姑娘去正院。” 双喜一想也是,金氏就是这么摆谱的人。 这时候她脑子也转过来,“那奴婢这就去李妈妈那儿,嘿嘿!”论打人,她可是利索得不得了,“等李妈妈跑了,奴婢立即折去前院求见老爷。” 郭满觉得自己这穿越真有意思,遇到两个丫头,都是人才。 “不不!”她心情又好了些,将古董字画一件一件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然后从妆奁里取了一个小铜锁,将箱子锁了起来。钥匙弄了个红绳窜着挂脖子上,然后塞进衣领拍了拍:“双喜你只管去后院,叫人的事儿,让双叶来。” 双叶口舌厉害,懂该怎么说话。 双叶点点头,转身眉眼就耷拉下来,变脸不过一瞬的功夫。 郭满看得啧啧称其,心中不免也感慨。病弱又怯懦的小郭满能活到十五岁没夭折,怕是多亏了身边这两大护身丫头。 双喜双叶的行动力十分强,得了郭满肯定,便立即行动。 果不其然,正院的主仆真是应了双叶的话。这边双喜喂了李妈妈一顿棍子炒肉,不一会儿就有人来院子里传唤,说是太太要见六姑娘。 郭满面上妆还没卸,正好方便了后面行事。 来人气势汹汹,看见郭满一脸土色也恍若平常。往日她们见过小郭满,私下里没上妆都是这幅要入土的模样。郭满原本想着都是女人,一眼能瞧出来真假,准备把脸洗了。谁知她们都没瞧出来,她便理所当然装惨。 双喜搀扶郭满,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往正院而去。 正院离得有些远,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将将看到正院的牙门。进了正院,郭抠抠的心十分迅速地经历了从容淡然向仇富的转变。 只见这正院装点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恍若这人间富贵窝。 地上铺着繁复花纹的地毯,从入门的门槛延伸至屋内。墙上挂着山水鱼鸟,正前方摆着一封绣十二仕女图的屏风,处处精致,处处华美……连挂在门廊上的珠串,也彰显出一种嚣张的雍容。 两个字,“有钱,”三个字,“很羡慕”。 双喜像怕郭满不晓得恨似的,在她耳边嘀咕:“主子,这儿大半摆设都是我们太太生前的嫁妆。太太去世后,按理说屋子里的东西该取下来放库房。可继太太却跟不明白这些道理似的,就这么厚脸皮占了。” 郭抠抠心尖儿一抽:“……哦。” “还有不少好东西,不能明面上摆的,”双喜又说,“估计被继太太锁紧私库了。” 郭满面无表情地嘴也跟着抽抽:呵呵! “姑娘……” 双喜刚微微张了口,屋里走出来一个高瘦的婆子。那婆子的身后两个清秀丫鬟搀扶着一个一身水红衣裙的妇人。只见那妇人的相貌生得十分清淡,肤色偏白,一双眼睛弯弯的,别有一番温柔韵味。 那婆子扶着妇人坐上主位,转头一指郭满,厉喝:“六姑娘,跪下!” 郭满站得笔直,没动。 上首的金氏柳眉一竖,那婆子立即更严厉地呵斥郭满。嗓门大得跟闷雷似的,耳膜都能叫她吼破了。郭满琢磨着要不然就跪下的时候,那婆子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下来。看样子,是想踢她的膝盖。 郭满当机立断,两眼一翻,往地上倒。 正当这时候,外头传来一声暴呵:“狗奴婢!谁给你的胆子踹郭家姑娘!”双叶红着眼睛,跟在郭昌明身后小跑着过来了。 第4章 第四章 郭昌明十分震惊,从来都温柔贤淑的金氏,私下里竟是这样一幅面孔。 看着上首高高在上的金氏,他快步走过去将歪倒在地的郭满给扶起来。触手便是一把骨头,摸得他心中就是一惊。再抬头瞧金氏,珠圆玉润,三十好几了保养得粉面含春,比郭满这十几岁的姑娘家还白嫩。 郭昌明忽然有了些为人父的心酸,“小六啊,你快些起来!” 郭满幽幽地低垂着眼眸,似哭非哭的憋着脸,扶着郭昌明的肩膀艰难地站起来,也不敢瞧人。 瘦骨嶙峋的一幅小身板,脸就半张手掌大,大腿还没他的胳膊粗。他来了她也不晓得告状,就这么睁大了极黑的眸子巴巴望着他,“爹……” 郭昌明那一刻的酸涩直酸到了心坎儿里。真是太可人疼了,受了欺负也不晓得喊疼的孩子太酸人心。郭昌明百八十年没冒过头的父爱一下子涌上心头,眼泪都叫自己给酸出来,“你这孩子,你这丫头……” 郭满捂着胳膊怯生生的:“爹……” 双喜双叶小碎步过来搭把手,垂头敛目地站她身后,一走一有地搀扶着郭满。正院不是她两能说话的地方,两人老老实实地垂头敛目听着。 金氏冷眼瞧着这一幅父女执手相看泪眼的场面,吃点没绷住脸给拧变了形。 她快步从高坐上起身走下来,想说话,见郭昌明没搭理她的意思。转而狠狠一瞪晚双叶一步小跑着追上来的婆子,恨不得吃了她。蠢奴才,郭昌明人来了正院,怎地不晓得提前通报一声? 心里气下人办事不利,金氏牵了嘴角,硬凑上来软笑:“老爷怎地这个时候过来?”她故作不知错地说,“平常这时候不是该在书房处理公务?怎地有空来看我……” “哼!不看看你,怎么知道你金氏私下里还如此厉害呢!” 金氏面上笑意一僵,当即喊冤:“那可就冤枉妾身了!”她就是明摆着欺负,也不会认,“老爷误会了。妾身此时唤六姑娘来,是有事儿要询问她呢。” 还在狡辩?他都亲眼瞧见了!郭昌明冷冷一拂袖甩开她的手,几步走到上首坐下,还是不搭理她。转脸掀了眼皮子,又冲正院这群倚老卖老的婆子们不满,“做什么?一个个傻站着,还不给六姑娘看座!”刚才不还一个个的威风的很? 郭昌明性子火爆,素来说罚就罚。婆子们面上一白,连忙拿眼睛去觊金氏的脸色。 金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前脚她才把小短命鬼唤来,后脚郭昌明就到了。了不得,小短命鬼倒是学聪明了,还晓得提前搬救兵了! 心里一阵冷哼,面上却还是点头。 见金氏点了头,下人们立即看座的看座,奉茶的奉茶。刚才还趾高气昂的,此时都含胸缩背地,恨不得自个儿能眨眼能消失在郭昌明的跟前。 下人这么殷勤,金氏面上有些不好看。 她这人素来好脸面,下人这一番前后突变就等于打了她的脸。她再瞄了一眼这一会儿功夫便老神在在坐玫瑰椅上的郭满,鼻子都要气歪了。果不其然啊,往日这死丫头的乖巧都是装的,她就说嘛,哪有人能窝囊成那样! 不过当着郭昌明的面儿,金氏只能装傻,柳眉拧着倒打一耙地责问:“老爷这是干什么,难不成你还觉得妾身在苛责六姑娘不成?” “难道不是?”郭昌明袖笼里的手指蜷缩着,一把骨头的触觉挥之不去。他终于舍得转过脸,手一指病歪歪的郭满,拔高了嗓门道,“你自己睁大了眼瞧瞧,小六都成什么模样了!我还冤枉你?” “这能怪妾身?!” 才这点程度的责问,金氏自然没在怕的。当即一脸不可置信,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与冤枉,道:“六姑娘早产,本就是养得艰难。病弱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么?” 郭昌明满腔翻涌的父爱与怒气忽地一滞,突然语塞。 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儿? 郭满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一见不对,连忙不小心地打翻了茶杯。只听瓷杯在金丝楠木的桌案上咣——地转了个圈,噼啪一声落地而碎。 上首两人的目光投了过来。 她仿佛一只手足无措的小犬,单薄的肩膀猛然一瑟缩。然后抬眼对上金氏的眼睛,面上倏地一闪而过害怕之色,低下头,特别小声道:“……爹,母亲说的是呢。女儿身子不争气,是女儿天生没福气……与母亲无关的。” 金氏:“……”小贱人! 果然,郭昌明刚缓和的脸色又绷了起来。 “你还说没苛责她?”郭昌明就是个墙头草,哪边可怜哪面倒,“瞧瞧,都怕你怕成什么样儿了!” 金氏气急:“六姑娘天生胆儿小,哪里是妾身害的……” 郭满立即接茬,声音都带颤儿的说:“是,是,是女儿天生胆小。” 郭昌明手指伸出来,指着金氏点点点。 “六姑娘!”金氏的脾气被激起来了,“你这般故作可怜的做派,是唯恐天下不乱么?挑拨我跟老爷的情分与你有何好处?” 郭满捂着胸口,歪倒双喜的肩膀上,一幅快吓昏过去的模样。 双喜适时冲上前扶住她,泪腺崩溃眼圈就红了。她素来是个外放的做派,当即又是哭又是喊的,闹得正院乱糟糟一团。 郭昌明已经吓得冲过来,大喊着叫人去请大夫,接过双叶递来的水亲自给郭满喂。 金氏气得要死,这不是她惯常使的伎俩吗!往日只要有妾室蹦跶得欢,她便拿了这招对付,百试百爽。今日竟被这小贱人给抢先了去!可当着实在比她瘦弱太多的郭满,她连装个头风犯了都显得假惺惺。 “姑娘,姑娘您别慌!有事慢慢说,大爷在这儿呢,定会替您做主!” 双叶见缝插针,十分会把握时机地道哭,“您方才不是还在说,马上要出嫁了,今日便来好好与太太提一提元配太太寄放在太太这儿的嫁妆?” 这话一出,金氏从容的态度就变了。嘴角抿了起来,明摆着不高兴:“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妾身可没见过……” 双叶声音不高不低的,一字不落地落郭昌明耳朵里,“大东珠十八颗,羊脂白玉串一盒,前朝风道子大师真迹两幅,炫音孤本三十六册,南海玉观音一尊,布匹商铺六家,红珊瑚一盆……十二仕女图双面苏绣屏风一座。这些不是都存在太太这儿?” 她跟念经似的念了一长串,口齿清晰,一个字儿不带错的。一旁的双喜偷偷瞪大了眼,那么多东西,双叶居然一个不漏全部都记得。 就见双叶说着说着抬起头,视线投向了屏风和她鞋面上。绣金丝的大红鞋面,缀着两颗整齐的大东珠。 金氏面色倏地一僵,脚往裙子里缩了缩,但在场的人可都瞧见了她脚面上的大东珠。金家‘清贵’人家,哪里拿的出这么大的东珠还是奢侈地绣鞋面上,当下一目了然。 郭昌明冷冷一哼,金氏心提了起来。 她这气势一弱,双叶眼睛一闪,便立即趁胜追击。 “都说太太性情高洁而文雅,又是出身诗书传家的金家,饱读诗书,自然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哪里会贪墨主子的嫁妆?”双叶一边拿眼睛四处瞥一边替郭满抚胸口,“您千万莫慌,只要您好好说,太太定不会为难姑娘的……” 郭满有气无力地睁开眼,希冀地看向郭昌明:“真的么?可是母亲之前不还为了三姐姐要用烟罗,特意遣李妈妈……” “说得这是什么话!”金氏还未开口,郭昌明倒是立即截住这话。 儿女都是债,三女儿这事儿不要再提。 他拍拍郭满,语重心长地安抚,“你母亲留给你的嫁妆,自然全给你带走。太太再不会贪你这点儿东西!”即便当年亲自清点了这些物件,双叶前头念的,郭昌明还是一点印象没有。不过十二仕女图和八幅山水虫鸟水墨他十分熟悉,不正巧摆在正屋里头嘛! 郭昌明一张嘴,就由不得金氏接话。金氏数次想辩解,都被郭昌明十分不给面子的打断。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有何需要纠结的?俗物沾染多了,凭地降低了读书人的操节! 于是他十分爽快地做了决定,“若是不安心,一会儿就叫下人给你搬回院子去。左右你那院子也大,摆放几件东西也使的。” 郭满看了一眼面色刷白脚下打摆子的金氏,欲言又止地道,“若是母亲……” “哎~她自是不会贪墨你这点的,你放心!” 郭昌明也是个好面子的性子,在女儿面前也是要摆谱的,“为父说得便是道理。你自管全带了走,就是那屏风一直摆在屋里有些旧了,毕竟十多年了……” “无事,这些是娘留给女儿的,就算旧了也是念想……”郭满十分感动地看着郭昌明,真心实意的感动。这究竟是个手指头多么松的人啊,她快感动哭了。 郭昌明摇头叹气,“可怜你娘红颜薄命,苦了你了。” 金氏站在后头,整个人已然僵成了块石头,眼中闪着泪花儿。 东西说搬就搬,一点不待转圜的。 金氏本还想借头风犯了把郭昌明给糊弄走,结果郭满病歪歪地赖在她屋里不走。郭昌明这个不通庶务的读书人,便亲自指挥着正院的下人去开了她的私库。婆子们不敢违背他,顶着金氏杀人的目光硬着头皮开了库房门。 且不说郭昌明亲自进去,看到不少本该是别人的东西却在金氏库房,心中是何感受。就单这金氏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去库房,当场一口气没上来,憋昏死了过去。 大房这点动静瞒不过郭家其他几房的眼睛,都在看笑话。 郭老太太听说金氏居然没出息的气晕了,心中十分鄙夷。果真是穷酸人家养出来的,见钱眼开,真真儿丢了郭家的脸! 这般鸡飞狗跳的日子一晃就过,转眼就到了郭满出嫁的日子。 这日,天公不作美,京城倾盆大雨。 大雨的天气十分适合补眠,尤其郭满这种雨天便容易犯困的特殊体质。此时蜷缩在被褥里,抱着被褥死活不愿意睁眼睛。 青纱帐外,双喜双叶急得快哭出来。 第5章 第五章 姑娘家嫁人是件大事,自当举全家之力仔细操办。更何况此次与郭家结亲的不是一般人家,可是京城头一等的百年世家周太傅家的公子。便是郭六姑娘再不受家中重视,操办起来也容不得半点闪失。 郭家几个主院的主子卯时三刻就起身了。 门外大雨将天地连成片,铺天盖地落下来。打在院落的草木上,屋顶的绿瓦上,沙沙作响。天色尚未明,依稀还能听见丛中虫鸣声儿。衣着喜庆的管事早已插了腰站在廊下,压低了嗓子指使下人做事。 丫头婆子们行色匆匆,抱着一叠叠大红灯笼展开了点上,沿着抱夏到长廊一盏盏挂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汽,湿漉漉的,下人们个个脸上挂着笑,再大的雨也浇不灭郭家这举府的喜气洋洋。 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嫁,素来是当家主母给操办。便不是当家主母,也是应当由一房正方太太来。不过郭满的生母早逝,亲事自然是落到身为继母的金氏手上。本来她操办得好好儿的,前儿突然说是犯了头风,突然间就撂了手。 眼看着郭满的好日子就到了,这哪里是能这么耽搁的? 郭老太太活到这个岁数,什么都心里明门清儿。金氏头风早不犯晚不犯,偏偏要在出嫁前几日犯。老太太心知她是被郭满给讨走了林氏留下的那些东西,心里不舒坦,故意地折腾郭满。一时间又是气又是无奈,只能接过来。 一件事经两人手,自然要乱套的。 知道金氏是个贪的,昨儿郭老太太光是查验嫁妆便忙了半宿。此时正由下人伺候着梳洗,又要置办下面的事儿。 耳边下人正小声地说着话,她一边戴上抹额一边忽而又忆起金氏故意没给郭满请教养嬷嬷的事儿,当即面上一变。 姑娘家到人家去,不通人事儿可怎么行? 仓促之中,她偏头往痰盂里吐了漱口水,慌里慌张地叫了管事妈妈赶紧指派房妈妈去郭满的院子。 房妈妈跟旁人不同,宫里出身,是郭老太太特意聘来的指导郭家出嫁姑娘规矩的。平日里也时常给姑娘们教教人事儿,指导仪态。不过郭满素来不讨长辈喜爱,又是个病弱的,规矩就更松散了许多。 郭老太太想到这个便头疼,后悔没好好教,事到临头才知道晚。 罢了罢了,甭管那些了。临时抱佛脚也抵过什么都不教。端看六丫头悟性,能教了多少算多少吧! 房妈妈于是携了一个红木的盒子过去,到的时候郭满还未起身,她便候在耳房。 院子里静悄悄的,从踏入院子到进了耳房,除了满耳朵的雨声与雨打梨花的零落声,就只剩她自己的脚步声。这般冷清,跟郭家外头那热闹的景象天差地别。 房妈妈眼睛虚虚一扫,便收了回去。 屋里掌了灯,除了两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忙前忙后,却连个打水洗漱的婆子也无。往日在老太太屋里便时常听说长房的六姑娘备受冷落,她只当平常。真真儿瞧见,才晓得冷清。 说来长房继太太也是本事,将原配嫡出的姑娘给苛责成这样还能人前人后得个好的,当真少有。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儿,房妈妈手捧着木盒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小杌子上,也不催促,优哉游哉地候着。 双喜忙前忙后地准备梳妆用的嫁衣、胭脂,抽空还给她煮了壶茶。 双叶则清点要带去周府的物件儿,有些郭满用惯了的,自不能落下。两人这番动静不算轻巧,房妈妈在耳房都听得一清二楚,而那内随风徐徐舞动轻纱帐中人却跟只猫儿似的蜷缩成一小团,睡得人鬼不知。 又过了一刻钟,给郭满开脸上妆的喜娘也到了。 双喜双叶两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们主子自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回来心就宽了,原本该是十分欣慰的事儿。毕竟心思太细,遇了件事儿就要呕,呕着呕着就呕出个好歹。可往日觉得好,今儿才觉出宽过了头算不得好事。瞧瞧一睡起来她们是拉也拉不起,喊又喊不醒,真真急死个人! 房妈妈默默饮了一壶茶下去,正屋那头还是半点动静没有。 眼瞧着卯时已经过了,门外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她拍拍衣裳下摆站起来,“双喜姑娘,这是老太太命我送来的。” 把盒子交到双喜手上,便一幅要走的架势。 双喜顿时慌了,房妈妈是什么人郭满不知道她清楚。哪里能就这么让她走了?她们姑娘什么样儿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最清楚。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一点规矩也没有啊! 房妈妈走了,她们姑娘可怎么办? “妈妈再等等,”老太太院子的妈妈,她们得敬着,“姑娘心里惦记着要出嫁,昨夜辗转了半宿才合了眼,难免就起迟了。再等一等,姑娘马上就起了。” 房妈妈抬头瞧了一眼天色,无奈:“来这儿也快半个时辰了,六姑娘还没起呢。双喜姑娘对不住,老太太那头还等着我回话,怕是等不及。” 双喜心里着急,她听别院的婆子说才知道,姑娘家出嫁都要家里长辈给传授个什么道理的。原本就在忧心没人教她们姑娘,这好不容易来了一个还要走。差点就上了手扯房妈妈袖子:“妈妈再等等。” “双喜姑娘记得将这盒子交给六姑娘。” 房妈妈眼皮子都不带掀的,“里头都是新嫁娘该学的,六姑娘识字,看也看得明白。双喜姑娘若是不放心,嘱咐六姑娘多费心研读便是了。”六姑娘自个儿不经心,她们做下人的也没法子想不是? 丢下这一句,房妈妈利落地就走了。 双喜气的眼圈儿都红了,这些人,这些人,一个个的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头双喜气得要哭,那头郭满做梦了。 梦里,她什么也没干。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做梦也这么懒,但她就是躺她那张懒人沙发上啃着西瓜看小说。这部小说还是她很久以前看的,剧情十分狗血,致使她过了很久都印象深刻。 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和离》。 主要讲男女主之间我爱你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你忽然好像又爱我了的作天作地的爱情故事。具体其中剧情之复杂,情节之婉转,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又长又酸。 郭满一面上帝视角无聊地看梦里的自己看小说,一面隐隐又有些急迫。 唔,总觉得有什么事儿没干。 于是这么急迫着急迫着,她忽地睁开眼,然后就醒了。 然后就发现她的贴身丫头双喜,正趴在她床边红着眼睛吸气,那样貌可悲苦了。不知内情的人看了,怕是都以为她死了。 郭满无语凝噎:“……怎么了一大早的?” 刚刚才醒,她嗓音糯得像裹了糖,又甜又软。 “……姑娘,你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么?”双叶幽幽地问了一句。 郭满睡蒙了,抱着被子软趴趴地坐起来:“什么日子?” 双喜抹了一把脸,瞪大了眼睛看她。 郭满挠了挠脖子,又抓了抓后背。顶着两丫鬟期盼的目光,绞尽脑汁地想了下,然后电光火石一闪,渐渐地瞪大了眼睛。 我勒个去!她真是个糊涂蛋,今天她结婚啊!! “……该,该不会,花轿已经走了吧?”郭满结巴道。 她没结过婚,不知道古代结婚什么流程的郭满突然感觉心好慌,“你们这么看着我作甚?难不成这亲事不成了?”她记得男方似乎出身显贵来着,该不会她睡过了头,金氏那黑心肝儿的让别人替她上花轿了吧? 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么,郭满突然头皮一阵发麻,手脚并用地爬下榻。 双喜双叶被她突如其来的这一句给愣住了,都忘了说话。 郭满已下了榻,到处找鞋,“双喜,双喜啊,现在梳洗还来得及不?” 眼尖瞄到屏风上的凤冠霞帔,她麻溜地穿在身上,还不忘扭头安抚双喜,“你先别哭啊!实在不行,咱不还有那么多钱在么?” 双喜幽幽地吐出一口气,看她们家姑娘这样,话不知从何说起。 “姑娘你可得长点心吧!” 看她嫁衣穿得乱七八糟,赶紧过来替她理,“大喜的日子都在瞎说什么呢!好好儿的亲事怎会说说不成就不成?你可是三媒六聘正经聘的,要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哪里如你说得那般儿戏!吉时还未到。就是上妆的功夫被误了些,喜娘怕是没法给姑娘弄精细了。” 嗨,她还当什么事儿呢! 耽误了点时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郭满没好气地瞪她,一大早弄得这般吓人,“一醒来就瞧见你在我榻边哭,魂都叫你吓飞了!” 提起这事儿双喜心里还气呢,郭满话一出口,她便立即倒豆子似的吐出来。 “姑娘您说,郭家的下人怎地就这么狗眼看人低呢?”双喜就不解了,她们姑娘正经嫡出,又马上嫁入太傅府。身份眼瞅着水涨船高,这些人怎么就敢这么怠慢呢! “无妨,难不成你指望她们捧着我?”郭满倒是接受无碍,“房妈妈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平常也不跟咱们打交道,尽人事罢了。” “可是她拿个木盒子就打发了,未免也太敷衍!” “什么盒子?”郭满听到重点。 双叶立即把那红木盒子递过来。郭满打开来,里头是一本书。书面上三个大字——‘房/中术’,差点亮瞎她的狗眼。 郭满:“……” 她啪地一下阖上盖子,随手丢到床榻上。然后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胭脂水粉准备自己上妆。一旁双喜双叶不明所以,又不敢打开那盒子,一面按住郭满叫她莫慌等喜娘进来,一面小心翼翼地探问,“主子,那里头什么东西?” “没什么,”郭满满不在乎地回道,“春/宫图而已,又不是没看过。”岛国电影包她有一个T,谁还有闲工夫看那玩意儿! 双喜双叶:“……” 第6章 第六章 喜娘是金氏找的,给郭满上妆自然做不到用心。 双喜双叶眼睁睁看着她先是糊一层脂粉,然后开了胭脂盒挖一小块涂手背便一点点往她脸上抹。眨眼的功夫,郭满脸颊一边晕出一团高原红,眉心还糊弄似的点了个红点儿。郭满又生得瘦弱,打眼一瞧,跟那满山头蹦跶的猴子没两样。 郭满看不清,铜镜里头模模糊糊的,只能看到一晃而过的白影和白影上两团红。 “如何?”她转过来问双喜双叶,“尚可么?” 双喜双叶闭上了眼,一幅恍若被利刃刺中的伤眼神情。 “姑娘,你……”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时候,她们满脑子都是猴屁股,“兴许是奴婢们的见识太少,这新嫁娘妆容,当真是……” 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她懂了。 “两位姑娘这就是你们不懂了,”喜娘一听这话顿时就不高兴了,腰一掐教训道,“肤若凝脂,两颊晕红,再配一张红润润的樱桃小口,新嫁娘都这么过来的。六姑娘上脂粉是厚了些,盖因六姑娘脸盘子太黄,不涂得厚些遮不住!” 这话一落,本还皱着脸不知该如何措辞的双喜双叶,嘴角就拉了下来。 她们姑娘虽说比寻常姑娘家瘦弱些,可也没脸黄到一个喜娘也敢当面指摘的地步!喜娘这话是何意?诋毁她们家姑娘生得丑怪不得人?! 双喜这小泼辣脾气当即就要怒,双叶按住她摇头,“大喜的日子,莫要给姑娘添晦气!” 郭满施施然站起来:“给我打盆水。” 请喜娘来为姑娘上妆是为了妆容好看,好讨了未来姑爷的喜欢。既然这婆子将她们姑娘往丑了摆弄,还不如自个儿来。双叶冷冷觊一眼姿态摆得颇高,仿佛她们离了她就不能成事儿的喜娘,张口便赶人。 “双喜,送客!” 双喜将胭脂盒递给双叶,黑着脸:“请。” 喜娘有些恼,自觉手艺被看轻了。肥硕的腰肢扭了两下,尖着嗓子道:“老婆子可是大太太特意花重金请来给六姑娘上妆的。这京城里头,经老婆子的手的新嫁娘没上千也有几百户,你两不识货的丫头懂什么!” 然而双喜双叶根本不理会,撸了袖子便将人给赶了出去。 喜娘生得痴肥,被推搡的急脚下崴了一下,打了个转便摔在门边。 喜娘没想到双喜双叶这两文文弱弱的姑娘这般泼辣,与交代她如此行事那人说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完全不同。她狼狈地拍拍屁股爬起来,心里也有些懊悔,今儿个这喜钱不知还拿不拿得到! 眼看着吉时就要到了,双喜打了盆水进来,手脚麻利地帮郭满洗了脸。还好郭满没看到自己的那脸,否则她一定会打死那喜娘。 妆容洗了,郭满决定自己来。嫌铜镜不清晰,便转头对着清水上妆。 可头往水盆那儿一凑,就她这个自诩的美妆达人也犯了难。小郭满这张脸,虽说经了她半年仔细养护,此时也还是太瘦了些。眉眼也没怎么长开,软绵绵小姑娘一团的,撑不起来厚重的妆! 走道那头已经隐隐有脚步声,似有嬉笑,按照成亲一贯的程序,来给她添妆的姑娘夫人们快到了。 双喜双叶有些慌,连忙检查郭满的衣裳。衣裳还算齐整,就是这头发还没梳,这就又开始慌头不会梳。郭满心一横,干脆就上淡妆。左右年纪小,皮肤虽不太健康但胜在细腻无毛孔。总体上让这脸看着有血气一些就差不多了。 梳子双喜拿着,她没梳过新娘头,左看右看不知从何处下手。双叶忙推开了她,接过梳头。 她也是预先存了心,怕金氏成亲当日会给郭满难看,特意偷学了些梳妆。哪里想到金氏小家子气还真就如她所料,当下心里更瞧不起。不过她手巧,梳发也麻利,三两下就梳了个简单大气的发髻。 这般来来去去的,时辰有些吃紧。这头凤冠才将将戴上,门外头便响起了姑娘夫人们矜持的说笑声。 人来了。 门打开,一帮没打过照面的人款款走进来,郭满也有些紧张。 她端坐在床榻上,双手双膝乖巧地合着。瞪大了一双黑漆漆的眼儿,看一个接着一个夫人姑娘走形式地过来牵起她的手,说些大差不差的话。然后再象征性地让下人送上添妆,顺口再夸上两句。郭满全程保持着温软单纯的微笑,模样倒是乖巧。 夹在人群中的宋家三太太松了口气。旁的不求,乖巧些便好。早前谢家那位太跋扈闹腾了,这回这个定得仓促,还不算太差。 宋家三太太严格算的话,其实算不得郭家这头的亲眷。不过与郭家二房太太是手帕交。往日里即便来郭家走动,也只在老太太的院子与郭二太太的院子坐一坐,跟大房这头是半点干系都没有的。这次会过来给郭满添妆,也是受人之托。 说来周家嫡长孙此次说亲,其实是一场乌龙。 原本年初才跟谢国公府的四姑娘和离,本不该这么就快定下家。但周家老太爷在四月的三甲簪花宴上受了气,一时意气用事才有了这么一桩。贤惠的周大夫人为了这事儿,当场发了飙。可周老太爷自来一言九鼎,决计不能出尔反尔。周大夫人闹了几日,不顶用,连来郭家这头相看相看新媳妇儿都提不起劲儿。 这也是为何郭家定了病秧子郭满,周家无人过问的缘由。 亲事定就这么定了,眼看着要接人进府。临了周大夫人才认命,托了跟郭家有交情的宋三太太来送点添妆。她也是听人说这六姑娘在郭家不受重视,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怕她嫁进门太寒酸,私下里贴补些。 没办法,媳妇进了门就是她周家的人,她便是再不高兴,也不会迁怒人家小姑娘。 郭满没打开转手交给双叶,并不知宋三太太递给她的盒子里装了什么。只觉得这人的目光有些怪,似乎羡慕又似乎是眼红。总不会宋三太太三十好几的人心里也惦记周家那谁吧?那周家那谁魅力真是无敌了,郭满特不负责任地想。 眼看着吉时快到了,郭满该上花轿,夫人们适时告辞。 按例,新嫁娘由家里兄弟背上花轿。长房这边便由继太太所出的郭安礼来背,郭安礼跟郭满不亲近,心中不大乐意。不过被郭昌明一个冷眼扫过去。他半挂着假笑,不甘不愿地将郭满送上花轿。 双喜双叶亲眼看着花轿的帘子放下,眼眶刷地就红了。心中是又高兴又难过,抹了眼泪,立即抬脚跟上。 鞭炮劈啪作响,撒喜糖的婆子们花篮往胳膊上一挎便有人朗声喊起轿。 只见仪仗队最前头,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年轻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他生的身姿颀长,背脊笔直,气质清淡隽雅。在一瞧,面若敷粉,鬓若刀裁,眉目如画,真真儿一个玉人。 烟雨过后,空中弥漫着薄薄的一层水雾,周柏雅就这般骑在马上面色寡淡的凝视着花轿,眼眸悠长,那神态身姿,恍若那天宫妖神又似那悲悯的神祗。 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都在感叹这周家博雅当真百闻不如一见。 双喜双叶具是一样,她们早听说了未来姑爷是俊美,此时也惊艳得不知道说什么。簇拥人群里有小妇人在叹息,耳边隐约听见两旁酒楼包厢里女子的啜泣,双喜双叶兴奋得浑身都在打颤儿。 她们主子果真,果真是苦尽甘来啊!! 新郎骑马领头,仪仗队走在队伍的前头,花轿在正中间,后头则是新嫁娘的嫁妆。嫁妆也算郭老太太亲自操持,弄了个六十四抬。虽说称不上十里红妆,但也不算少。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郭满缩在花轿里,头上盖着红盖头,感觉脖子要断了。 这凤冠少说也有十来斤,纯金的,上头镶了大东珠。先前戴得时候觉得自己特别美,现在她是一点不觉得美了,她想哭。一箱水果才十五斤,有这么折腾新娘的么?让她顶这么重的东西拜堂,不如让她提前归西! 轿子晃悠晃悠,不知晃悠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郭满扶着花冠,恨不得立即下轿给脖子上个夹板。真的,如果不是她机智,她这小脖子有可能就真折了! 轿外有人在喊,让新郎踢轿门。 郭满什么都不懂,也不敢妄动,竖着耳朵听。 周博雅从马上下来,施施然走到轿门前,抬脚轻轻踢了轿门三下。正门上首的台阶周大夫人的贴身嬷嬷将这一幕纳入眼底,见郭满并没像之前谢家那位给反踢回来,心里点了点头。这新少夫人是个柔顺的。 再等了一会儿,喜娘喊着新娘下轿,郭满几乎喜极而泣地向外递了手。 双喜双叶适时想去接,却被喜娘给按住了。 就见轿门边站着那神祗似的姑爷略一思索,淡淡伸出一只手。那手一递出来,白皙如玉,骨节修长且根根匀称优雅,令围观的女子看了都脸红。大手递到轿门前,牵了便将轿子里的人拉出来。 郭满看不分明,眼前一团红,感觉手感有点不对。 周博雅见出来的是一个只到他胸口高的单薄小红人影儿,寡淡的神情动了动。似乎没想到新妇这么娇小,不过也没说什么,牵着她慢慢掉头往门内走。 郭满心里有点异样,猜到是周家那谁,乖乖地由着他牵走。 身高腿长的人就是步子再悠闲,也不是小短腿想赶就能赶上的。尽管周博雅尽量放慢了脚步,他身边这小矮子还是十分自然地拖了他后腿。火盆明明就在前方,却跟怎么也到不了的天边,半天都走不到。 周公子迁就了再迁就,然后寡淡着一张俊脸打横将小矮子抱了起来。 跨火盆。 第7章 第七章 红盖头一晃,郭满突然窝进一个清冽的怀抱,着实吓了一大跳。周博雅抱起了人,眸中忽地讶异一闪。手下不着痕迹地掂了掂,发觉他的新妇竟就这么丁点儿的重量?隔着两层衣物,也挡不住瘦弱的肩膀和嶙峋的肩胛骨。 眉头及不可见地蹙了蹙,他抱着人,面色无恙地继续走。 男人身上气息幽而淡薄,郭满却敏锐地嗅到一股特别的松香。周博雅的手臂轻轻松松穿过她的咯吱窝来到胸前,再不会逾礼,只虚虚悬着。而手下,则是一马平川的松江平原。郭满莫名地有些不自在,手不自主地挡在了胸口。 身为一个曾今波澜壮阔的性感女性,这是她不为外人所道也的痛。 周博雅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以为是他膈着郭满了。便顺势帮她扯了下袖子,盖着盖头全凭直觉判断的郭满以为他在扯开她遮丑的手,顿时不爽地挣扎了起来。 顾虑着这是两辈子一次的婚礼,挣扎也不敢太过。 她才扭两下就被人给按住。周博雅的胳膊略微往里收了收,双臂环住,顿时仿佛一个最难挣脱的桎梏,郭满这细胳膊细腿的根本挣扎不得。头顶有低沉清淡的男子声音落下来,不疾不徐,叫她:“莫动,跨火盆。” 清淡淡是三个字,恍若山间清泉,沁人心脾。 郭满耳廓猝不及防被刺得一酥,就真的乖乖没动,由男人抱着走。 这似乎……也太瘦了些。 新娘的嫁衣绣了繁复的绣面,料子厚重,下摆长长曳地,委实不便行动。若是跨火盆,稍不注意便容易烧着人。大喜的日子新娘子嫁衣烧着了多不吉利,周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周博雅自不愿闹出这样的笑话。 他抱人轻轻松松跨了火盆,不过进了门就把人放了地上。 郭满突然脚踩着实地,还有些懵。等手里又被塞了红绸子牵着走了两步,她忽然明白这个周家那谁突然来个公主抱,应当是在嫌弃她走得太慢。 她走很慢吗?好像是有点,但好像也没慢到叫人不耐烦吧! 郭满其实有些羞恼,为自己方才居然跟个没见过世面小姑娘似的,被这人的声音给蛊惑了。左顾而言他地心中不忿道:戴这么厚盖头,前方又是台阶,谁敢瞎几把乱走啊又不是她的错! 自作多情的郭满一面小碎步,一面为自作多情的自己翻白眼。 周博雅不知她此时心中胡思乱想,只是察觉新妇总落在他身后走得太艰难,便回头瞥了一眼。然后就看到,那厚重的嫁衣底下伸出了一只白面团似的小手。白白嫩嫩的,不若一般女子纤细修长,反而是与自身单薄极不同的肉呼呼。 此时那手紧紧攥着红绸子,因着用了些气力,手背还凹出了肉窝窝。 这般便就更小巧了,最多只他手掌心大小,十足地可怜可爱。周博雅看了一眼,再看一眼,鬼使神差又看一眼。心里暗忖,这双手最多八岁孩童大小,他这新妇真及笄了? 想着那白乎乎的肉手,周博雅忽而有些怪异的柔腻,寡淡的面孔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落门外的双喜双叶看两人背影走远,对视一眼,满面的红光。 门外围观太傅府娶亲的一众邻里却是差点惊掉眼珠子。这可了不得!上回娶亲周家大公子还不咸不淡的,这回竟把人给当众抱起来?这继室是个什么来头?比那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还金贵么? 也无怪旁人大惊小怪,实在是周家这大公子在京城那可是出了名儿的端方有礼,谦谦君子。邻里也算看他长大,最是不会人前做那些腻歪孟浪之举。抱新嫁娘走,实在是打破了他们对他的认知。 不过这时候也没人管路人心中嘀咕,亲事进行得如火如荼。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周府大门前四五个衣着喜庆的婆子挎着系了红丝带的篮子,手里抓了大把的喜果子见人就散。谁多说了两句喜庆话,就再塞一把。双喜双叶两再不敢耽搁,立即抬了脚跟上去。 进了周家的大门,才知道什么叫一流世家。 郭家在她们眼中已然是顶顶富贵的人家,可如今一比周家。才惊觉这等几百年底蕴的大家族,郭家是万万比不上的。 迎头便是开阔敞亮的天井,成规规整整的四方形。沿着廊下边沿种了花草,都是些极少见的草木,瞧着极雅又文气。廊下挂了红灯笼,灯笼下则站着垂头敛目衣着统一的下人。这齐整威严的气氛,十分符合百年书香门第的身份。 丫鬟一律身着绿襦梳统一的双丫髻;婆子则是翠色褙子,发丝一丝不苟地全梳上去,显得干练又利索。小厮就是褐色干练的短打,黑色纶巾。所有周家下人,个个身姿笔直。穿梭在廊下,光见人动不见脚步声,训练有素比之郭家下人,当真一个天一个地。 什么叫显贵?什么叫气派?这就是。 双喜双叶若有所感,生怕行为不端给郭满丢了脸。连忙收住四处乱窜的眼珠子,敛住面上略浮的笑,挺直了背脊走。 往东转是一个角门是一个东西方向的穿堂,大理石砌成的台阶,显得十分宽敞。过了穿堂,是花园。园中亭台楼阁,假山,拱桥,清幽的池柳水廊。两边抄手游廊,羊肠小道儿蜿蜒其中。脚下码着大小一致的青石板,一路从花园这头伸展到那头。 远远望去,向南的仪门内是一个巍峨的大院落。 正对面红漆青瓦的正屋与抱夏,两边对称的厢房,鹿顶,耳房。雕琢得巧夺天工的兽首垂挂在屋椽上,正威严又肃穆地盯着来人,双喜双叶垂下头不敢再看。正下方放着一个紫檀架子仙鹤古松大插屏。两边跪着粉衣丫头,此时正拿团扇,不疾不徐地扇着香炉。 插屏的背后,隐隐有人影在晃动。 与双喜双叶一面走一面震惊不同,郭满是越走越绝望。顶了个十多斤重的玩意儿,本身又是个动两下就能驾鹤西去的林妹妹身子,走不到一半她就想往地上瘫。 还有多久到?周家到底有多大?可否来人抬个软轿送她?她走不动了喂! 周博雅一路走得很慢,否则以他的脚程,这时候应当已经端坐于正屋里头了。今日为着迁就新妇,一半路还未走到。可即便如此,他发觉手中这红绸子扯不动了,起先以为是错觉。再扯两下,发现是真扯不动。 他回过头,就见那娇娇小小的一团红弓着腰,两小腿肚子在抖。 周博雅:“……”知道新妇弱,但弱到这个份上,连他都无话可说。 郭满她也不想的,谁大喜的日子搞事情?虽说这婚礼于她来得突然,但好歹两辈子第一回,她心中自然是珍重的。如今是当真走不动了,小郭满十几年底子败得太狠。她这半年的功夫顶多治得了标,却治不了本。 两旁簇拥着新人的下人见郭满停下不走,也默默地停下了。 周博雅偏过脸挑了一边眉头,无声地疑问。 双喜双叶搀扶着郭满低下头,不敢看新姑爷的脸色。她们家主子体弱是真真儿的,再狡辩也掩饰不住。可他们又实在不愿承认,这不就等于告诉新姑爷他娶了个不顶用的?都说大户人家最在乎子嗣,她们姑娘落下这口舌,岂不是还没拜堂就失了姑爷的心? 一时间,两人心虚地小脸儿都揪起来。 周博雅淡淡扫了主仆三人一眼,大致猜到了。当初周老太爷一气之下定了这郭氏,他虽不在意新妇如何,却也早早派人去探听了些消息。郭满孤注一掷抢了这门亲瞒不过他,常年拿药当水喝也瞒不过他。不过他都不在意,信手拈来的人生,娶谁与谁和离,不过是无趣的庸人自扰罢了。 等了一会儿,见郭满实在走不动,他冲旁边一个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立即上前。 周博雅弯了腰,跟他耳语了两句。 只见小厮冲他打了个千儿,然后掉头便向游廊另一头去。双喜双叶不明所以,见周博雅负手而立,俱以为周博雅生气了,有些不知所措。 周家的下人倒是习以为常,她们家大公子从来都波澜不惊。 一大帮人就这么无声地停下了,双喜双叶无所适从,冷汗都冒了出来。可郭满实在是不能再撑了,她今儿本就起得早,为了保持口气清新,又滴米未进。轿子里再颠簸一个时辰,两条腿软得跟细面条儿死的。周家还建得这般大,她总不能爬去拜堂吧! 等了一会儿,双喜双叶长廊那头四个健硕的下人抬着一架步辇轻快地过来。 两人一愣,仰头看着周博雅。 周博雅扯了扯红绸子,攥着红绸子另一头的肉包子手跟着一耸一耸的透出了嫁衣袖子,他嗓音依旧淡如风:“过来吧。” 然后就轻轻拽着红绸子,将郭满扯到了步辇跟前,也不碰她,让她坐下。 就这一刻,不仅双喜双叶两瞪大了眼,就连郭满这没心肝儿的人都发觉了,这个周家那谁好像意外的有点体贴?!臀下贴着软乎乎的坐垫儿,腰后靠着恰到好处的靠枕,郭满突然就决定了,她以后觉不会作妖,她会好好对这周家那谁的,她发誓! 双喜比她更感激涕零,私下不住地捏郭满的胳膊,就差扑过去痛哭流涕了。 郭满坐下后,周博雅掀了衣摆也坐了上去。 红绸子均衡地摆在两人腿上,一人牵着一端,红绸花悬在两人中间。他这么一坐上去,甭管其他人怎样,立即就显得郭满坐步辇的行径合乎情理了。这般被抬着过去拜堂,周家长辈见了也不会嫌弃郭满太娇气。 这下连双叶也绷不住要咧嘴了,她们姑爷当真是周到体贴! “走吧。” 接下来就便宜了,虽然脖子还有些受不住,总体上郭满重重舒了一口气。厚重的红盖头遮挡了视线,郭满看不清身边人,就看到盖头下面半步之内的周博雅大腿以及搭在膝盖上一只白皙的大手。腿笔直且长,手……堪称艺术品。 郭满心里猛地一跳,这,这真的太考验她身为手控的定力。 很好,非常好,她这次嫁人很愉快。 抱着这样的心思,后面的流程仿佛也愉快了起来。郭满笑眯眯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笑眯眯地夫妻对拜,笑眯眯地被送入洞房。 好在新房并不太远,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屋子似乎是男主人寝室改得新房,内里十分宽敞,处处透露着男儿的硬气。 宽大的飘窗,简而化之的格局,飘窗下设了一张镂兽纹的矮桌案。桌案上摆了笔墨纸砚,右手边放了厚厚一叠书。两面摆着铺垫,方便研读之人随时静坐。往里,则是一面嵌在墙壁上的巨大书柜,上头密密麻麻摆满了书。 纱窗贴了喜字,到处红艳艳的一片,喜庆又雅致。 双喜双叶说不上来哪里好,说是处处透露着高贵与奢华吧,但又不似金氏屋里那一股子金钱味儿。用一个词形容,大体是‘清贵’? 屋里除了伺候的丫头,还有一帮衣着华贵的夫人姑娘在等着。 坐在喜床之上,郭满本以为她们要闹个洞房什么的,她也准备好了最温软的笑应付。谁知这周家就是与旁人家不同,不愧是最讲礼仪的人家,预料中的大声喧哗决计不能有。就几个文雅的夫人姑娘们矜持地取笑了几句,轻易便放过了她。 “新媳妇儿面皮薄,咱们这些人,调笑也不能太过。” 一个十分爽利的女声道,“雅哥儿家的瞧着年岁还小,哪儿还经得住咱们一哄而上的逗弄?咱们莫要坐那促狭的恶人,吓着人家就不好了!” “说的是呢!” 许是有人交代过,一个人开头立马就有另一个接,“雅哥儿马上就回来了。咱们来这边热闹热闹也就够了。都散了吧,若是要见人,明儿新妇奉茶再瞧吧。”说着就把人往外头带。 说话的人体贴,听话的人也识趣。不一会儿,人就都出去了。 热热闹闹的屋子安静下来,周家的丫鬟们私下眉目传神,看向一左一右立在床榻两侧眼观鼻鼻观心的两粉衣丫鬟。 两粉衣丫头皱了皱眉,冷淡淡地上下打量了穿顶着盖头的郭满,那眼神,挑剔得很。似乎觉得郭满身无二两肉还矮得看不见腿,配不上她们天神一般都公子。然而她们再不愿,这也是新少夫人。眼中隐约闪过嫌弃,然后无声地一声哼,转头率先走出去。 粉衣裳的带了头,绿襦裙的丫鬟们便放下手中的捧盆,跟在后头鱼贯而出。 屋里只剩下双喜双叶,双叶盯着领头的那粉衣丫鬟的背影,若有所思。 双喜满心担忧郭满的身子受不住,无知无觉地去关上门。转头连忙给郭满喂水喂吃的。郭满这一天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没喝过。这一杯子凉茶灌下去,她往双叶胳膊上一靠,顿时感觉自己活下来了。 古代的婚礼,真的好累…… 第8章 第八章 应周老太爷要求,这亲事娶是刻意往大了办的。 想当初周谢两家结秦晋之好,两家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周家嫡长孙与谢国公府四姑娘郎才女貌,最相配不过的一对璧人。原本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桩亲,谁知不过三年,便以女方哭着求着谢皇后,她一道懿旨命周博雅写下和离书仓促结束,连嫁妆都没带走。那么厚的嫁妆,素来最重名声的周家因女方这般决绝也要和离的做派,落了个面上道貌岸然内里藏污纳垢的污名不说,周博雅更是为此备受指摘。 有讥酸者恶毒者私底下笑话,说谢家姑娘之所以死活要离了他周博雅,盖因这如玉公子中看不中用,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软蛋。谢四姑娘那般康健的女子嫁了他三年无所出,讨不找好,还硬被扣上跋扈的帽子! 周家名声是几代人经营出来,不是你一句两句话就能给说没的。周老太爷自然不在乎这点小事儿,他恼火的是后一条。 说来周老爷子这辈子就那么一块逆鳞,便是他这嫡长孙。 他家雅哥儿文韬武略,聪慧绝伦。三岁识千字,五岁能吟诗,他虽说嘴上不认承认心中却顶顶骄傲的宝贝金孙,怎么就被污蔑成了个生不出子嗣的软蛋? 郭家素来子嗣昌盛,郭家姑娘肚皮争气。今儿他孙儿娶继孙媳儿,周老太爷较这口劲儿,非将娶继孙媳儿这事儿给闹得全京城都知晓。往后他曾孙出世,他非得叫这些背后嚼舌根头的人瞧瞧,三年无所出生并非他雅哥儿不行,而是她谢氏不当用! 周家想大办,自然少不了人捧场。只见周家前院幽幽竹林之中,满满当当的席案。 男女的席面是分开的。周家重礼,于细微处比京城其他人家就更显分明。 竹林之中,周家的男丁在招呼。竹林向右转的玲珑水榭还特意放了两架大插屏,那一头,则是周家的夫人们招呼各府的女眷。南阳王府小王爷赵煜与镇北将军府嫡长公子沐长风两人此时正一左一右夹着周博雅,替今夜小登科的好友挡酒。 周博雅虽说性情疏淡,却有着不错的好人缘。 贵公子们举杯嬉笑着轮流敬他,这一圈子轮下来便是好一大帮子人。大喜之日又不能拒绝,于是便是有沐长风赵煜两大酒坛子从旁相助,周博雅也着实被灌了不少酒下肚。等回头再回内院,他身上全是酒气。 回内院之时,天色已然黑了。 好难得这帮人愿意放他走,喜宴也快接近尾声。周博雅立在院子前仰头看红彤彤的西风园,神情有些恍惚。这个院子,其实并非周家特意为嫡长孙媳妇准备的院子。嫡长孙媳妇的正院是南面的那栋落霞院,谢思思曾住过的院子。 不过因着谢思思人虽走,东西还未曾搬动,只能退而求其次,将他的院子改了喜房。 院里已经掌了灯,天儿犹如泼了墨,黑得越发浓厚。摇曳的烛光将白纱门窗映得有些红,屋里人影晃动,看不分明。主屋廊下,两粉衣襦裙的丫鬟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前。两人身后,两排手捧新婚器具的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四处静悄悄的。 他才将将上前走两步,两粉衣丫鬟就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发现来人,立即挂了笑迎下来。 两人见他脚下蹒跚,上来就要扶他。 周博雅淡漠的眼睛跳动着廊下的烛火,一窜一窜的,显得不像白日那般冷清。他眼儿淡淡一扫,示意她们不用扶。清欢清婉搀扶的手一顿,遂又放下。 “公子怎地这时候回来,前院散席了?” 清欢两手自然地交叠放在小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清欢清婉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大丫鬟,从他七八岁起便伺候在身边。知道他的规矩,并不太敢随意触碰他。清丽的笑脸笑语盈盈,“喝了不少酒吧?瞧这一身的味儿,肚子可是难受的紧?奴婢备了醒酒汤。” “不必。” 才出竹林时是有些微醺,但方才叫晚间的凉风一吹,他已经醒了。 周博雅一人走在中间,身影被烛光拉得老长,投到地上更显身姿颀长优雅。他低低地垂着眼睑,说句不中听的,烛光迎面照下来,一个大男人堪称冰肌玉骨。 “后厨备着热汤,”清婉贴在周博雅另一侧走,一双水杏眼胶着在自家公子的身上。与清欢同等的身量,以及一致的衣裳发饰,在这麻麻黑的天儿里叫人瞧着分不清谁是谁,“公子可是要先沐浴?” 周博雅捏了捏鼻骨,头有些疼。他这两丫鬟素来都这般体贴,这么多年,他还是觉得太腻歪了些。不过想着方才酒席上沐长风那厮喝多了,不小心将金樽打翻,一杯酒一滴不剩洒在他袖子上。仔细嗅,味儿确实有些重,便点了头。 清婉双眼儿一亮,斜了清欢一眼,俏生生福了个礼转身去备水。 清欢没理会她,只扭脸继续道:“今日主子大喜,怕是酒席上没用多少吃食,光顾着饮酒。这般最容易伤身子,王妈妈在灶上温了鸡汤,奴婢这就叫王妈妈下碗鸡汤面来。公子夜里不爱进食,可这鸡汤面易克化,不碍事的。公子多少用些?” 酒水灌了一肚子,他腹中确实一阵一阵火烧,他哪儿还吃得下? 正要摆手拒绝,见纱窗上一个黑影又晃动了,屋里还坐着一个小姑娘呢。念着屋里人,他突然问了一句:“今日少奶奶可曾用了吃食?” 清婉温柔的声音卡了下,似乎没想到自家公子会突然这么问。 不着痕迹抬眼瞥了眼周博雅的脸色,见看不出喜怒,她牵起嘴角道:“喜娘今儿临走前交代过奴婢。说是新嫁娘嫁进夫家这日,是水米不能乱沾口的。奴婢们其实也不懂,听说是规矩,怕不吉利,万万不敢打破……” 那不是一整日都未曾进食? 这怎么行!想起郭满那副风大点儿都能被当风筝放着玩儿的身板,周博雅皱了眉:“去备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清婉面上笑一窒,顿了顿,屈膝应是。 人一走,周博雅也到了门前。 郭满顶着十几斤的凤冠仰着脖子靠在双叶身上睡,要不是双喜扶着,都能睡他个四仰八叉。只见两丫鬟听到门口动静,立即刷一下站起身。可怜郭满冷不丁失去依靠,差点没一脑门磕床柱上磕死自己。 她慌里慌张坐直,凤冠将将扶正,那头周博雅推了门进来。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惊心。双喜双叶一人捧着喜秤的托盘一人捧着合卺酒的托盘,一左一右地站在床柱边,低头完全不敢看他。 周博雅款款地走过来,高大的身形落下的影子一下子便牢牢将榻上娇小人影罩了起来。虽然带着酒气,却意外的不会惹人厌。他先是看了一眼双喜再看了一眼双叶,不疾不徐地伸手取了喜秤,然后对准了盖头。 轻轻一挑,露出底下一张脸来,周博雅见了心里猛地就是一咯噔。 没他一只手大的小脸儿,瘦巴巴的,脸颊没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显得十分醒目,大得离奇。好在肤色白皙,灯光下,仿佛一只白皮的猴儿。 他第一个反应是,丑,第二反应是,矮小,第三个发应是,前后一样平。 第9章 第九章 绣马踏飞燕绣面的屏风后,一双身着大红喜服的人影儿在隐隐绰绰的晃动。 桌案边床榻旁立在古朴雁足灯,将屋里映照得亮堂堂的。两根婴儿臂粗的龙凤烛燃着,烛火摇曳生姿。凉风从半合的门窗缝隙钻进来,一股甜腻的香味从烛火中飘出。两人隔了一杆喜秤静默相望,四下里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郭满倒吸了一口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说早在上辈子便赏略过中外小鲜肉美男不知凡几,像眼前这样随意一个眼神就令人失神的,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真是真人么?不该吧?哪有如此夸张的容?苍天不公啊! 在没见到人之前一直以为是双喜双叶夸大其词的郭满此时只想跪谢老天爷。这婚结得太特么值当了! 双叶适时举起托盘凑近:“合卺酒,请公子少奶奶交杯共饮。” 周博雅淡淡收回了视线,眼睑垂下,鸦青色的纤长眼睫在高挺的鼻梁处拉下一道黑影。将喜秤递回托盘,他转身便取了两杯酒递一杯给郭满。郭满接过来,眼巴巴盯着大美人,终于体会到古人云‘色授魂与’的含义。 小心肝儿砰砰跳,郭满连忙扶着厚重的袖子站起了身,举杯。 然而站得笔直,她也才到周博雅胸口的高度。就算算上凤冠,撑死了也只周博雅的脖子,还是看不见脸那种。郭满眨了眨黑黢黢的大眼儿,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两人之间呼吸着不同层面空气的差距。 不仅她,双喜双叶也早早注意到。 这事儿真没法子,她们姑娘自小病弱,难免长得比旁人矮小些。不过姑娘家娇小些可人疼儿,何况她们姑娘年岁还小,往后有的长,算不得什么短处。只是这喝个合卺酒都要姑爷弯下腰来迁就,姑爷该不会嫌弃她们姑娘吧? 两人偷偷觊了周博雅一眼,心中有些惴惴。 洞房花烛夜是她们姑娘与姑爷的大日子,马虎不得,两人不敢乱说话。见自家姑娘还愣愣地举着杯子,暗地里连连给郭满使眼色。 郭满哪儿还注意到两丫鬟的眼色,一直屹立海拔上层的她第一次直面残酷的现实,她有点怀疑人生。仰头看看周博雅,再低头瞧瞧自己个儿,两道眉毛自然就拧了起来。原来她这么矮的么?明明跟双喜双叶她们比着也没见着多矮,怎地突然就这么矮了呢,她不接受。 郭满思索之时,会习惯性地垂下眼睑,眼皮子自然地就耷拉了下来。 本就眉眼没长开,黑白分明大眼儿一团孩子气。眼睑再这么一低垂,配着她这幅小身板儿就十分弱小与可怜兮兮。 周博雅嘴角一抽,顿生一股莫名自己欺负了人家的错觉。 淡然无波的眼睛不着痕迹地移开,不看她。周博雅弯下腰,将酒杯慢慢举到小女孩儿面前。当真不是他以貌取人,实在是这么小的姑娘家,他稍稍贴得近些都有些良心难安。况且,就算他原本便没对新妇的美丑抱多大期望,但也没料到会这么丑。 眼角余光注意着小姑娘眉头都快拧成了麻花,他心中叹息,罢了,丑就丑些吧,娶妻娶贤。 如此告诉自己,周博雅抬了眼帘看向郭满的眼睛。 他有一双静得如含远山,广袤且淡薄的双眼。静静睇过来,若有情似无情,十分特别。郭满正思忖着既然这么矮那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趁年岁尚小拔高身量之事,就突然落入了这么一双眼睛之中。 她的脑子有那么一瞬卡顿,见大美人已然款款举杯至她跟前,她色令智昏地连忙嘴凑过去叼着杯沿就喝了一大口。 猝不及防,周博雅:“……??” 辛辣的酒味儿刺激得小郭满没经过酒精洗礼的咽喉如被针刺,猴儿脸瞬间皱成苦瓜。酒水咽下肚,郭满楞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我去,他这是要交杯的意思吧她这个脑子!! 周博雅挑起了一边眉,疏淡的神情变了变,突然意味深长起来。 双喜双叶冷汗冒出来,恨不能化身郭满耳边的苍蝇,非到她耳朵里抽着鞭子地耳提面命。好好儿的合卺酒,能不能别在惹出纰漏?女子这一生就这么一次洞房花烛,再小心都尚嫌不够美,能不能走点心啊她家姑娘喂! 一旁两丫鬟越看越着急,若非这合卺酒非得夫妇亲自交杯,她们都恨不能以身替之! 双叶连忙又换了个杯子,满上酒。用眼神催促着郭满赶紧替周博雅换掉,郭满不知道为啥有点慌。开头出了错,后面就更容易出错。顶着一张慌到懵逼的脸,赶紧把手里的一杯送到弯腰的周博雅嘴边。 她的本意是换一杯再交杯,心想反正周博雅手里的她已经喝了,自己自然不会嫌弃自己。然而手怼过去又意识到不对,这不还是互相喂么? 眨眼的功夫,手又收回去。 郭满这万年城墙拐的厚脸皮,藏在凤冠下的耳垂破天荒地灼热了起来。周博雅饶有兴味地瞧着,郭满是硬是撑住了才面无表情地换过来换过去,就是换不对。 周公子终于出声:“罢了,就这么着。” 于是低头弓下腰,胳膊穿过郭满的手臂将杯子递到她嘴边,自己则学她咬着杯沿一口饮尽了杯中酒。郭满被他这举止暖到了,简直热泪盈眶。 真是个好人,人真好,她以后一定好好对他! 磕磕绊绊喝了交杯酒(…),姑且算交杯吧,周博雅弯了弯眼角说了句郭满感动到想为他高歌一曲的话:“这凤冠斤两怕是不轻,你们奶奶辛苦了,去服侍她摘了吧!” 双喜双叶连忙扶着郭满起身去了屏风后头。 清欢清婉正巧送了热水与吃食过来,轻轻扣门。周博雅淡淡说了声进来,转身去了飘窗变的软塌坐下。取了一只玉盏,心情颇为放松地为自己斟满了一杯。轻啜一口,茶水放了一天没人换过,早已凉了透,喝进嘴里有些涩。 他不以为意,就见那头粉襦裙的清欢清婉迈着碎步进来,身后是一排抬水拎食盒的绿襦裙。两人压低了嗓音,一人指使小丫头兑水熏香,一人亲自布菜。 “不必,”周博雅就着冷茶,“你们奶奶还在里头,先伺候她梳洗了再来。” 清欢清婉低声应是,转身袅袅婷婷进了屏风后头。 郭满拿掉盖头才看清楚了两大丫鬟的相貌。清欢是一幅圆脸圆眼睛的娇俏相貌,人中有些深,一双眼睛咕噜噜的,十分伶俐的模样。清婉则长得颇为温婉清丽,秀挺的鼻梁配一双棕色的杏眼,举止之中透露着文雅,不经意便流露出高傲来。 两人立在一旁看双叶手脚麻溜地替郭满拆头发,手束着垂在小腹前,并不搭手。 双喜双叶也不需要她们搭把手,替郭满拆了头发,就立马弄了湿帕子替她擦脸。郭满今儿只上了淡妆,撑了一天其实也不剩下什么。只是没了口脂的点缀,显得人更苍白些罢了,总的来说算不上丑。 然而这般相貌对于清婉清欢来说,还是太差了。 且不说拼不过前头那个,连她们两都比不上,当真是误了她们公子!清欢有些生气,怒气都摆在脸上,直接表露出看不上郭满。清婉看向一边,转而又将视线转回来,听不出喜怒地说一句:“奶奶,奴婢备了些鸡汤面,可要用些?” 郭满整整一天就靠袖子里藏的几块点心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立即点了头。 清婉款款屈膝福了一礼,垂手出了屏风。 清欢默默嘟了嘟嘴,心里埋怨清婉鸡贼。明明说好了一起给新奶奶下马威,结果临了事儿就她乖巧知礼,图落她一个冲锋陷阵。 双叶不着痕迹地扫了清婉的背影,转头小声问郭满要不要沐浴。 按理说洞房花烛夜,新妇自当要沐浴熏香,以示尊重。只是外头姑爷还在等,她们太磨蹭了也显得怠慢,于是才问郭满的意思。郭满骨头都要酸得散架,哪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便在双喜双叶的搀扶下,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 周博雅也是耐心,等她梳洗好都已然戌时了他也不慌不忙,拿了一本书在打发。 鸡汤面早已糊了,郭满饿过头突然什么也吃不下,于是就这么撤了膳。 夜渐深,等周博雅也洗漱过,丫鬟们携着洗具抬着污水退出去,屋里就只剩郭满与周博雅两个人。合上书起身,他看着丁点儿大的新妇犯了难。 这么点儿的小姑娘,若是要动,他实在下不去手,不动的话,明日福禄院里不好交差。 周博雅坐在床沿,眉头皱起来。 郭满眼巴巴看着大美人,似是猜到他心中顾虑,无辜地吐出了一句话。而这话一出,叫拿不定主意的周博雅瞬间就绿了脸。她说:“我初潮还没来。” 周博雅:“……” ……既然如此,那便歇了吧。 周博雅放了心躺下,郭满见他躺也跟着掀了被子躺。褥子是新的,缩进去却嗅到满鼻的清冽松香,干净又清新。仔细闻却是从男人身上传来的……真是个讲究的男子,陷入黑甜梦乡之前,郭满如是想到。 与此同时,城南谢国公府玉兰阁的地上,满地的碎片。奢华的闺房摆设东倒西歪,墙上的帷幔被扯得凌乱破烂,处处一片狼藉。 谢思思伏在软塌之上,一面不住地抽噎一面却死咬着嘴唇不出声,纤纤玉手一直在颤。 “姑娘……” 锦瑟瑟缩着脖子,看着那哭得眼肿的女子十分担忧又不敢上前,“您这又是何苦呢……” 谢思思没有理她,恶死死盯着桌案上一盆开得徇烂的茶花,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 周博雅那个人,看似温柔,其实最无情。她这辈子定不能就这般被他的温柔糊住眼,大意地以为他对她体贴是爱她,那不过是他习以为常之举罢了。他不会为了她如何如何,也不会为了她改变,因为周博雅他根本不爱她。 谢思思经过了上一次血淋淋的现实教训,如今已经看清了。藏在温润如玉谦谦公子表皮下的那个男人,其实骨头都是冷的。 他不在意她谢思思会怎样,即便夫妻三年。他不在意任何人,他甚至连自己的事儿也可有可无。 谢思思是怎么也不会甘心,她天之骄女,凭什么不配周博雅的一颗心?她一定要得到周博雅,不择手段! 这个时候她必须忍住。如今周家给他娶了郭氏那般丑陋的女子,他心中定然会因比较而生出失望来。这样最好不过,人都是这样不是么?尤其是男人。有了对比,才知道谁才是最好的。她的好,这辈子,她要他刻骨铭心! 所以要忍,忍到周博雅开始怀念她。 第10章 第十章 “快!快来人!” 一个煞白着脸的婆子跌跌撞撞从南边竹林冲出来,满头大汗,因着着急上拱桥脚下一个没踩稳咕噜噜顺着台阶滚下去。身上体面的褙子刮破了,她诶哟诶哟地爬起来,衣裳都来不及理一理道:“里头出事了,快禀告老太太!” 今日是周府老太君,也就是大公主六十岁大寿,举府欢庆。正巧借醒酒出来,捏了把鱼食在拱桥上喂鱼的太子妃听见动静。偏脸一瞧,这不是大公主身边伺候的王嬷嬷?她有些好奇,疑惑到底出了何事,叫王嬷嬷这等素来稳重的老嬷嬷给慌成这样! 皱了皱眉头,想着是不是去竹林里头瞧瞧。 “使不得使不得!太子妃您不能进——” 王嬷嬷一瞧是她,面色大变。 宋明月本还有些迟疑,毕竟再身份高贵,这儿也是周家不是东宫。她一个外人越俎代庖不好。可一看王嬷嬷这般惊慌,心里当即一咯噔。 拦都拦不住,带着人一拥就进林子。 王嬷嬷看着她背影,猛一拍大腿,坏事了! 这不是宋明月第一回来周府做客,哪里都熟得很。怕真出了大事儿,心下着急便脚下加快小跑了起来。她这一快,下人自然跟着更快,眨眼的功夫便到小亭的台阶下。然而还没踏上台阶,便一个个看着上首,震惊到失语。 就见不远处旷天的石亭中,一男一女忘情地纠缠。 两人衣物料子华贵非常,此时俱都扯得七零八落,可见战况之热烈。那女子昂首娇吟,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却丝毫掩饰不了此时她十分迷醉。细白的两条腿朝天岔开,上身全露在外头,随男子凶狠的冲撞一颤一颤,场面十分不堪入目。 似乎听见动静,两人的脸不经意偏过来。一个是本该在花厅招呼女客的周府嫡长孙媳谢思思,一个则是不该出现在后院的当朝太子赵宥鸣。 谢思思两颊酡红,正眉头紧蹙咬着唇一声一声地娇.喘,一幅不堪忍受的模样。男子侧站着,身下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两人冷不丁对上下首被下人簇拥在中间脸色刷白的太子妃宋明月以及一大群震惊的东宫宫人,沉迷且痴醉的两双眼睛,渐渐瞪了开。 “谢思思,你的廉耻之心呢!” …… 一声尖利夹杂着愤恨的怒喝,仿佛一把无柄的利刃向她的刺了过来。静谧的夜里,绯色纱帐中谢思思突兀地长长‘啊’了一声,然后夹紧了双腿,不住地打颤儿。双目紧闭的小儿脸跟着拧成一团,渐渐转变成羞耻又难堪的神情。 紧接着,梦中画面跟着一转,福禄院的正屋。 “谢氏,雅哥儿今日休了你,你可有话说?”一道威严沧桑的女声从上首递下来,低沉沉的,却令人不能辨明喜怒。 谢思思跪在地上,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污成一团,当真十分狼狈。她恍若不觉,只狠狠瞪着大公主身边垂头敛目的娴静姑娘,恶狠狠的:“有!孙媳当然有!” “哦?你有何话说?”大公主拄着玉杖,森冷的眉眼,目光如刺。 “孙媳跟太子表哥之间当真是清白的!从未有过苟且之事!” 周府的老太君,乃当今圣上亲姑母,正统的皇家血脉。自从长媳进门,将掌家之权交于长媳手中之后,二十多年不插手府里任何事。然而年前从五台山礼佛归来,带回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赵姓孤女便变了样。开始处处针对与她,处处挑她刺儿,嫌她举止不端。以为她不知道么?谢思思真恨毒了心,就是这赵琳芳背地里使得坏! 此次休妻之事,定也是她从中作梗。 谢思思十分不齿她,每次她们夫妻去福禄院请安,这女人一双贼眼儿就黏在周博雅身上。欲语还休,半点不晓得遮掩。当真是,无耻之极! “上次竹林醉酒,孙媳根本就是冤枉的!”她说着,纤纤素手一指赵琳芳,“祖母怜惜赵姑娘孤苦无依寄人篱下,孙媳能大度理解。可她堂而皇之地觊觎周家长孙,使那恶毒手段陷害长孙媳,妄图鸠占鹊巢,祖母难道要就要任她施为?” 她哭着看向右侧端坐饮茶,仿佛毫无触动的周博雅吼道,“周博雅,你说话!” 周博雅没说话,倒是他旁边离得有些近的赵琳芳脚下晃了两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咄咄逼人的谢思思,仿佛谢思思怎能说出这般污蔑他人的话,难过与委屈的身子都在颤。 眨眼间,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你住口!”大公主拍拍赵琳芳的胳膊,漠然的脸上终于染上怒意,“你说清白就清白?上下嘴皮子一碰,什么事儿到你嘴里也成旁人的错?” 当初太子妃为了东宫和太子的颜面把丑事给遮掩下来,她为了周家和雅哥儿,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当着不知内情的人谢氏称一句冤枉还能糊弄,这连太子妃都求到她身边,就差自个儿亲眼所见,谢氏也敢不认! 谢家的姑娘脸皮子倒是够厚,还真敢赖! 不想提及那日的混账事儿,怕给周博雅难堪,大公主重重一杵拐杖,“且不论你与太子清白与否,身为周家长孙媳妇,成日里掐尖要强,与外男举止不端也是事实。若非你成日往东宫跑,又怎会惹这些闲言碎语?” 大公主冷哼,“本宫不管你如何,今日是休定了!” 谢思思一腔委屈无处说。 她跟太子表哥那次根本就是中了别人的毒计,又不是她自愿!心中之人只有周博雅,谢思思敢指天发誓,可大公主怎么能这般冷酷无情地对她? 又急又愤,掉头就冲毫无波动的周博雅发脾气:“周博雅你敢休我?你若休,我一辈子不原谅你!” “雅哥儿!休!” …… 绯色帐中谢思思呜呜地哭,腿不停地蹬,仿佛在踢打什么人。被扰得睡不安宁的丫头湘琴掌了灯过来瞧瞧,就见自家姑娘哭得跟天塌下来似的,她忍不住叹气。 这都半年里头第几回了?湘琴也数不清。 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道她们姑娘真是被惯坏了。既然这般舍不得姑爷,当初又何苦闹天闹地折腾到皇后娘娘跟前也要跟姑爷和离?如今和离都和离半载,人姑爷都重娶了新妇进门,她们姑娘反到窝在闺房中哭个不停。这又是何必? 叹了叹气,正准备上前去拍醒谢思思。就见纱帐中的人又不哭了,低低地抽噎了两下,眉头渐渐平整。人又安静下去。 湘琴皱了皱眉,用手遮着烛火,转头又回外间儿歇下。 谢思思不知丫鬟心中诽腹,不过她还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的做。梦的都是上辈子发生的种种,噩梦难消。 夜色愈发浓厚,她梦着梦着,突然一声尖叫坐了起来。外间湘琴才躺下,被吓得一激灵,连根带爬地起身小跑着进来瞧瞧。就见谢思思披头撒发脸色惨白地靠在床柱上,一面哭一面抖,不知是伤心还是被吓着了。 这最后一个梦,是她入东宫之后。 被周博雅休弃后,她在谢家没待多久,转头便以良娣的身份入东宫。毕竟竹林之事即便她死撑着不认,当事人却也不止她一个。太子表哥说占了她身子不能不对她负责,即便姑母不愿,太子表哥也一意孤行纳了她。 她当初被周博雅伤透了心,一气之下就真答应了。 然而进了东宫,她立即就后悔了。不过好在太子表哥对她的疼爱从不掺假,捧在手里含在嘴里都不为过。自她入了东宫,除了逢初一十五去正院点卯,几乎夜夜歇她屋里。于是没几个月,她便有了身孕。 梦中是她七个月的时候,挺着大肚子,扶着宫人在梅林里溜圈儿。 大冷的天儿,梅林虽说有宫人特意清了路出来,也还是不好走。可是她心里挂念着周家那个薄情郎,心里头闷,非要出去透透气。 结果这一透气,就给了那些贱人可乘之机。 走了两圈,才走过拱桥,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只手,拽着她的胳膊让她顶着七个月的大肚子从台阶上滚下去。谢思思清楚的记得,滚下去的过程中还有人踹她肚子。 落地之时狠狠地撞到了桥头的狮子头上,然后没踩稳,翻进了冰凉刺骨的池子里去。再然后她就不记得了,睁眼便是还在周家的时候。 遭遇了那般惨痛的事情,她心中的害怕与委屈在看到周博雅一双淡薄温柔的双眼那一刻,彻底如洪水决堤。都是他都是他!若非他蛮不讲理休了她,她便不会心灰意冷入东宫,若没入东宫,她哪里会遭遇那般可怕的事儿?! 谢思思觉得一切都是周博雅的错,她的苦难都是周博雅造成的。 这便是和离的由来。 丫鬟们不懂这其中曲折,谢思思冷静下来,却有苦说不出。 这边谢思思在自怜自艾,另一边周家后院,周博雅无声地睁开了眼睛。桌案上的龙凤烛还燃着,屋里亮堂堂的,夜里光太亮,他睡不安稳。正巧也有些渴,周博雅轻手轻脚地坐起身,打算下榻去倒杯水润润。 然而两长腿才放下,惊觉身边有东西蠕动了两下。 他回过头,就看到郭满抓了抓脸颊,整个人呈大字打开。非常自然且土匪地,把他方才睡的那块地儿给挤没了。小姑娘黑乎乎的大眼儿闭着,嘴张着呼吸,若非不像个土匪鼾声震天,那真叫一个豪迈的四仰八叉。 丁点儿大的小东西,还想霸占整张榻? 周博雅一声轻哼,人小,心倒不小。 第11章 第十一章 次日一早,苏嬷嬷亲自来收元帕。 苏嬷嬷是周大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当初随周大夫人一起进府,伺候周大夫人少说也有三十多年,情分不必寻常。她来收元帕倒也分量足够。 郭满昏昏沉沉地被双喜双叶驾着,避到屏风后头梳洗。 为了不叫夫家人看出自家姑娘赖床的毛病,两人费了老鼻子劲儿。周博雅身为枕边人,有幸见识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拉锯战。只见两丫鬟抬了这边那边塌,抬了那边这边塌,郭满小身板跟没长骨头似的,生动地演绎了何谓‘烂泥扶不上墙’。 就没见过有人身子骨儿能软成那样的! 周博雅心中啧啧称奇,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才罢了,眼底不自觉氤氲着一团笑意。 又不是什么好事儿惹得姑爷侧目,双喜双叶十分尴尬,为了她家姑娘这么懒深觉丢脸。好在姑爷也没揭穿的意思,只多看了几眼便径自去梳洗。 说来她们家姑爷跟一般公子哥儿当真有很大区别,擦脸漱口穿衣从不假人手,连沾都不教贴身丫头沾身。清欢清婉两人束着手在一旁巴巴看着,想给他拧个帕子不敢上前。 双喜双叶只觉得苦尽甘来,她们姑爷不仅优异,还是个洁身自好的。老天爷厚爱她们姑娘啊! 屋里静悄悄的,至于拧帕子的水声。 周博雅虽说不疾不徐的,手脚却算不得慢。晚一步进来,他穿戴好,双喜双叶才将将替郭满系上腰带。淡淡瞥了眼只围着他打转儿的清欢清婉,周博雅想说什么又没开口,转身便出了屏风。 这才一出来,就迎上苏嬷嬷一张黑沉沉的老脸。 周家大房三兄妹都是她看着长大的,苏嬷嬷在周博雅跟前说话做事那是从不拘。看着人从屏风后头出来,她也不委婉,张口便问了元帕之事。这事儿可不小,新妇才第一天进门,元帕上就一点落红没有,这叫她如何向夫人交代? 周博雅无奈扶额,预感到后头有的烦了。 果不其然,听他说郭满初潮未至,苏嬷嬷差点没把眼睛珠子给瞪出来。 在大召,只要不是养童养媳或家中长辈弥留之际急着冲喜,这嫁去夫家的姑娘家可从来没有初潮未至的情况!苏嬷嬷震惊地瞥向屏风后头,忆起方才瞧见的那单薄身板儿,不多想便信了这话。 那这可怎么办?夫人昨儿还念着三年抱俩五年抱仨的话。 “大公子,这……” 苏嬷嬷眉头拧成了一团,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想不好怎么措辞。新奶奶进了门,夫人自然就盼着她给周家开枝散叶。可这新奶奶还小孩儿一团的,往后可不得苦死她们家大公子:“夫人若知道,怕是又要……” 想到某种可能,周博雅只觉得头疼。 他母亲旁的都好,就是性子急躁了些。遇事儿急起来,便尽出些昏招儿:“母亲那儿,还请嬷嬷多担待些。新妇年纪尚小,我也才弱冠之年,不急的。” 苏嬷嬷叹了口气:“大公子记得到时跟夫人好好说。” 周博雅瞥了眼屏风后头一晃一晃的人影儿,点了头:“一会儿去福禄院请安,嬷嬷先给母亲透个底儿,元帕就别呈到祖母跟前去。” 公子都亲口.交代了,苏嬷嬷自然应下。将干净的元帕装进盒子,苏嬷嬷也不再逗留,领着人出了西风园。 天儿还早,卯时刚过。外头晨露重得很。 周家老封君素来有晨间礼佛的习惯,周家小辈儿通常都会用了膳再过去。多等一会儿不碍事,周博雅去书柜上取了一本游记,缓步走至飘窗边坐下翻看。侍茶的丫鬟莲步轻摇地奉上清茶,周博雅浅浅呷了一口,静待郭满收拾好。 周博雅跟苏嬷嬷这番交谈,屏风里头听得清清楚楚,双喜双叶吓得嘴唇都白了。不提清婉听到郭满初潮未至眼睛都亮了,就说当事人郭满,却是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没办法,她是真的很困且无法控制。 眼皮子仿佛有千斤重,她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撑不住,非要落下来。 浑浑噩噩之中,郭满乐观地想,她莫不是正在长高?不是都说觉睡得好的人长得高,被身高伤害至深的郭满觉得,她应该是在发育吧…… 然后耳朵里的声音一点点消了,眼皮子也彻底沉下去。 清欢清婉想一旁看着,忍不住心中耻笑。莫要说她们看不上郭氏是不懂尊卑,实在这郭氏自个儿行事散漫,分不清轻重缓急。新妇敬茶这般要紧的事儿,就是前头那位也丝毫不敢怠慢。这郭氏倒好,歪在杌子上睡得七仰八栽,真真笑死人! 她们再要耻笑,面上也不敢露出分毫。 清欢不屑搭理双喜双叶,清婉则看着双叶替郭满收拾好衣裳,假兮兮地问一句要不要她搭把手。 郭满虽说晨间起身难了些,但睡相好脾气也温和,怎么摆弄也不发怒。 双喜闻言瞥了眼清婉,冷冷拒绝道:“不必,奶奶认生,旁人凑得近了她怕是会觉得不适。清婉姑娘若是有旁的事儿要忙,且自去吧。奶奶这儿,自有我跟双叶伺候。” 她不像双叶看出什么不愿跟这两人打交道,双喜素来直接,单凭直觉不喜清欢清婉两人,总觉得这两人看她们家姑娘眼神不大对。 好心当成驴肝肺! 清婉温婉地弯了弯嘴角笑了笑,心里却在嘀咕着奴似主人形。主子上不得台面,奴婢也土里土气的没规矩。 “梳个什么发髻最好?”不愿跟清婉多话,她扭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郭满的脸。虽说这半年她们家姑娘养得好多了,但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但她们家姑娘的脸色还是太苍白了些。这恹恹的,瞧着就不喜庆。 “奶奶发丝柔顺,且梳个垂云髻。”甭管主院那头是个什么性子,新媳妇模样乖巧些总比跋扈张扬讨人喜欢,“你去给把奶奶的珠翠给取来。” 双喜取了来递给双叶,双叶手巧,给郭满挽了个漂亮的垂云髻。 他们家姑娘脸瘦,有头发衬着,倒是显得脸盘子饱满了许多。双喜围着郭满转一圈,琢磨着,若不然给她们姑娘的胭脂也上得重些? 她心里还在琢磨,双叶已然打开胭脂盒,点了些胭脂直接给郭满的脸颊抹上。 胭脂一点上唇,郭满苍白的脸立即就红润健康了起来。双叶多次见过郭满自己上妆,虽说不清楚她们家姑娘的手法打哪儿学来,但瞧着总比旁人上得更妥帖。她于是也学着做,好好给自家姑娘拾掇一番。 两人停了手,郭满俨然换了一个样儿。 衣裳是特意选得一套红底儿百花襦裙,再挽了个薄衫的半臂,胸口束起倒显得没那么瘦得惊人。唇红齿白,发色乌黑,再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就惹人怜爱了起来。双喜缓缓吐出一口胸中闷气,私底下狠狠掐自家姑娘一把。 郭满疼得一激灵,睁开了眼。 “奶奶,该去福禄院给大公主敬茶了。”双叶将她搀起来,“要不要用些点心垫垫肚子?今日要认亲,怕是要好一番功夫。” 郭满混沌的大脑懵得很,任由着双喜双叶暗中牵着走出来。 转出了屏风,扭脸一瞧,就正好看到安静地坐在飘窗边的周博雅。天色已经大亮,光色透过窗户洒在他半边肩上,半边明半边暗,只这一眼便可入画。 郭满一下子就清醒了,十分清醒。 “敬茶?”胳膊从双叶的手中拿出来,她站直了,“何时去?” 周博雅听见声音就把书放下了抬起头,不着痕迹地上下扫视了他昨日才进门的新妇。这般拾掇一下倒是瞧着像样了些,但还是太小了。他坐着没动,只抬手冲郭满招了招,“过来用两块点心再走。” 郭满觉得他这个动作有点像在招呼小动物,但还是屁颠儿屁颠儿过去坐。 桌上就两盘糕点,做成拇指大小,捻着将将好一口一个。 郭满随便塞了几个就不想吃了,端起一旁的茶就往嘴里灌。太特么齁了!放这么多糖,莫不是打破了糖罐子。周博雅默默看着自己喝了一半的杯子见了底,有些好笑又莫名有些忍气吞声,默默拎起茶壶给郭满满上一杯。 马虎地垫垫肚子,两人便起身往福禄院去。 周博雅的院子在周家大宅的南边,与福禄院就隔了一炷香的路程。不过郭满人小腿短,一炷香生生拖成了两炷香。两人到正屋门前,里头已经坐满了。 高门大院的一屋子人气势极强,郭满站在门前,莫名有些怂。 周博雅一只脚踏进去,立即有个婆子迎上来,替二人打帘。他回头看一眼,郭满心里唾弃自己没出息,僵硬地抬了腿跟上。打帘子的婆子见郭满落后周博雅半步,心里暗暗点头,新奶奶真是个恭顺的。 郭满小媳妇跟在周博雅身后进了屋,抬头一看,只有一个感受,一家子高岭之花。 上首大公主眯着锐利的眼,极快地一扫新孙媳妇,无声地与下首长媳对了一眼。两人此时心中都是一个想法,身份低了,但瞧着比谢家那搅家精乖。 第12章 第十二章 高堂之上,周家大家长周绍礼与周家老封君明泰公主神色淡淡地端坐于上。左右两侧分别是大公主所出的两兄弟,两个儿媳,以及两房子嗣。周太傅今岁已六十有五,满头华发,面部因常年操劳而轮廓深刻且消瘦,十分威严。大公主瞧着倒是比太傅年轻,凤目修眉,清晰可见年轻时候美艳凌厉的模样。 现实中的世家贵族跟在电视上看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真正身处高门贵族之中,郭满才深刻地体会到古代的‘势’。何谓‘金玉堆砌成的贵与天生高人一等的等级优越’?从她进了门,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扑面而来。若她胆小点儿,绝对会没出息地腿软。 ……电视里都是骗人的! 她敢断定,无视古代教条作天作地的穿越女,基本脑残。 默默告诫了自己的郭满视线也没敢乱瞄,匆匆瞄了一眼便低下头。她跟着周博雅,乖乖走到屋子中央。两手交叠垂在小腹,眼观鼻鼻观心。 方一站定,立即有穿桃粉色襦裙的丫鬟取来铺垫摆放到二人面前。 这是要敬茶了,可是她什么敬茶礼都不懂。 郭满这时候感觉到金氏用心之险恶,这些礼仪,未出嫁的姑娘家应当在出嫁之前由家中请礼仪师傅好好教导。郭满出阁,金氏却连糊弄都懒得糊弄,导致她是一点儿都不懂。不过谁怕谁!她不懂,难不成还不会模仿么? 眼角余光一直注视着周博雅,郭满心里冷哼。 周博雅的礼仪教养仿佛可在骨子里,举止行动间如行云流水,堪称赏心悦目。 他如今是照顾着小媳妇腿短,故意将一步故意缩成两步走的。谁知郭满怕出错,这时候加快了脚步跟上。这般一来,差点贴到周博雅身上。周博雅淡薄的脸一僵,他十分不习惯旁人亲近他。不过周家人都在看着,他却也没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距离。 两人于是就这么从门口一路走,跟周博雅身后长了个小尾巴似的,引得周家人频频侧目。 周大夫人早上才因苏嬷嬷的回禀对新媳妇生出了些许不满,这般一瞧,莫名觉得好玩儿。他们家大公子可自小就是个疏淡的性子。平日里与周家姊妹们从不亲近,就是跟大爷和她也恨不得站出半步远。还没有这么腻歪的时候! 她觉得好玩儿,上首大公主也这般感觉,素来严厉的眉头都挑了起来。 不得不说,郭满今日的衣裳穿得实在好。 大公主虽说信佛不掺和府中事儿,性子其实是十分强势的。如此,难免会更偏爱柔顺乖巧些的孩子。之前谢思思身份高模样好是没错,但娇蛮的性子,她私心里其实极不喜。郭满这样的,正巧对了她的眼缘。 婆媳两又对了一眼,再瞧这消瘦娇小的郭氏感官又好了一些。 周大夫人想得也简单,别的不多说,她只要小夫妻两能好好儿过就行。前头那个太能闹腾了,她心里头累得慌,实在不想第二个还是那个样儿。身份低就低点儿吧,左右他们周家与‘贵’字一字上,无需别人再添砖加瓦了。 心里这般思量,两人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 走得近了,感觉更强烈。周太傅身为朝中一品大员,居高势威。郭满没出息的,整个人有点懵。 见周博雅掀起袍子的下摆,不疾不徐地跪下去。郭满顿了顿,慢他一点也扑通一声干脆地跪下。然后学着他的动作,僵硬地磕头。 双喜适时贴到郭满身后,将托盘递到郭满的手边。郭满磕完了头正不晓得做些什么呢,手背被人碰了碰立即反应过来。 转头取下托盘上的鞋,然后恭敬地呈上去。 大公主视线在鞋上掠了掠,女红马马虎虎。放下杯盏,她手摆了摆。一个面目秀美的丫鬟立即上前,托盘递上来。托盘上放着一个紫檀木镶金的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 大公主淡淡嘱咐郭满几句,便将盒子转手递给了郭满。 周老太爷喝了改口茶,也送了新媳妇礼。珍藏许久的一台砚,平日里稀罕的不得了。周博雅眼中诧异一闪,却也没说什么。郭满不识货,但不妨碍她知道这些东西很值钱。跟着周博雅磕头道谢,改口叫祖父祖母。 周家因着老太爷还主事,大公主还硬朗,敬茶才多了这一环。 周老太爷大公主之后才到正式的婆母公公,之后的流程一样,磕头,敬茶,送绣品,改口。周大夫人送的礼真是十分可心了。知道郭满在娘家不受宠,她直接给了些实在的金银。郭满捂着鼓囊囊的荷包,感动得那是不要不要的。 她喜欢周家,周家太好了嘤嘤…… 敬完茶从福禄院出来,周博雅不着痕迹地瞄了好几眼乐开花的郭满,想笑又觉得无语。他这小媳妇……要乐的话,好歹回屋里避着人吧?嘴都要咧到耳朵根了,这小媳妇! 大公主钟爱牡丹,福禄院里种满了各色各样的牡丹。姹紫嫣红,明媚的光色之下,千姿百态,煞是醉人。沿着牡丹花圃中的甬道往外走,郭满心中雀跃,脚步一颠一颠儿的。 两人才到院门口,就被一个高挑清冷的姑娘给拦住了。 貌美如斯,但,方才好像没在屋里瞧见她。 周博雅一看清楚来人,无奈地牵起了笑了下:“娴姐儿怎地出来了?” 来人是周钰娴,周博雅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性子比她大哥周博雅还淡薄几分。今日新妇敬茶她不愿凑热闹,便在窝在闺房作画。 画作到一半,觉得闷便出来走走。只是才出来园子里,透透气儿,就听到两个丫头在嚼她新嫂子的舌根头。说什么新奶奶貌若无盐,瘦得跟皮猴儿似的,一阵风都能刮跑了!她们家仙人似的大公子娶了她,当真是一朵仙葩插在牛粪上,瞧得都心口疼! 这话说的,简直把郭满比到泥地里。 真有这么差?周钰娴别的不在意,自家大哥的事儿哪能不放心上。心里不高兴,于是便急匆匆地赶过来瞧瞧。 她生得高挑,此时看郭满,就一个黑乎乎的头顶。 瘦小是真的瘦小,却也没丑得伤眼的地步。自上而下地打量郭满,周钰娴只觉得她的新嫂嫂仿佛只有巴掌那么大一团,竟跟个孩子没两样! 周钰娴:“……哥哥,这?” 郭满眨了眨眼,抬头看向美人儿,毫不掩饰满目的惊艳。 不知道叫啥,她扯了扯周博雅的袖子。 周博雅不习惯与人近距离接触,袖子突然被扯住,身子不受控地僵硬了。 他心中不适,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两步。然而小媳妇毫无所觉,以为没拽住他,上前又贴得更近了些。不能再退,否则就显得不近人情。周博雅无奈,于是抿着嘴就这么站定:“这是小妹娴姐儿,府上三姑娘。” 郭满:“……哦。” 他袖子被人扯着,只能低头跟小矮子呼吸相闻,“娴姐儿的院子就在花园的南面。你往后若是得了空,可以去找她说说话。” 郭满小矮子黑乎乎的脑袋往这边转,再往那边转,然后咧开嘴笑:“娴姐儿。” 她记得长辈见小辈要送见面礼,肉呼呼的小手从袖子里露出来,飞快地在身上摸。然而早上衣裳是双喜双叶给穿戴的,根本没塞什么能送的。摸半天,就摸出一只胭脂盒。早上她睡糊涂了,随手塞进腰封里。 娴姐儿看着她这一番动作,莫名奇妙想到了闺中密友养得那只雪猫儿。 心里生出点怪异之感,但又不讨厌。蹙了蹙眉,她抽出腰间的帕子压了压嘴掩饰,低低地应了一声:“嫂子若不嫌弃,多走动。” 郭满喜欢瞧美人儿,男女都可。立马高兴地点头说一定,只要不打扰娴姐儿就好。 娴姐儿礼数周到地说她要来便欢迎,潋滟的桃花眼极快地上下扫一圈郭满,心里给了个肯定的印象。嗯,比谢思思那女人瞧着顺眼许多。 于是来之前想问的也懒得开口,周钰娴扶着丫头的胳膊,丢下一句便打算走。 周博雅哪还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顿时有些啼笑皆非。自个儿都管不过来,还操心他?真真个爱操心。不过……素来不爱管杂事儿的娴姐儿都来瞧瞧,怕是下人嘴巴不老实,散播闲言碎语。淡漠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周博雅低头说了句‘走吧’,抬脚又继续走。 郭满此时还不知道,她眼中高冷的仙女周钰娴,正是谢思思最难缠恨不能弄死埋掉的小姑子。乐呵呵地看着美人儿一摇一摆地走远,又扯了一把周博雅的袖子。 周博雅被扯得脚步一顿,回头:“……” 小媳妇这习惯真不好! “小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真真儿好看!”郭满兴奋道。 “……”不知道怎么接。 “气质如兰,行走间步步生莲,”郭满夸美女素来不吝溢美之词,若非女儿之身,当真可谓油嘴滑舌之最,“郭家的姑娘,没一个能抵得上娴姐儿的……” “你过誉了……” “……除了我。” 周博雅差点没被这最后一句给噎死。 第13章 第十三章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早上起得早就是好,郭满喜滋滋地带着双喜双叶两丫头逛园子。周家的花园布置得比前世景观还要雅致,格局大,且处处透露出周家百年世家的底蕴。亭台楼阁与花草树木交相辉映,芬芳的草木清香萦绕在鼻尖,心旷神怡。 双喜双叶两眉头都要拧成一个疙瘩,欲言又止的,想劝她又不知从何开始。 按她们说,这新妇嫁进夫家的第二日,不是都该与新姑爷腻在一起?她们姑娘方才还在念叨姑爷生得第一俊。既然第一俊,那为何不厚着脸皮腻着他?似这般没头苍蝇在园子里乱走,不就是给了那些个心思不纯的丫头机会向姑爷献殷勤? 双叶是暗中把清欢清婉给狠狠记恨上了。 ……能不记恨么? 就在方才,她们姑爷姑娘一起回了屋子。姑爷前脚刚走,清婉清欢就一幅心神不宁万事惫懒的模样。掐着细腰,眼睛很不得跟着姑爷飞走。过一会儿瞧一眼外头过一会儿瞄一眼窗户外头,打量她们才来不知道?不就是在瞧姑爷是不是回来了! 双叶心里清楚,所以更计较,然后就处处不满。 实在瞧不过眼便指使个事儿,那清欢立即就蹦了起来,跟她做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清婉倒是没炸,但也阴阳怪气地指明她们俩是姑爷书房里头伺候的,并非一般的粗使,做不来这等递茶送水的粗活儿。真当自己跟周家正经姑娘啊,架子端得比谁都大! 双叶心里头耿耿于怀,可又不能跟她们家姑娘挑明。 她清楚自家姑娘的,行事最是干脆粗暴。若被她晓得了那还得了?依她们家姑娘的性子,清欢清婉定然要被撵出去!虽说姑娘是女主子自当有这个权利,可才嫁到人周家两天就撵人姑爷院里伺候的大丫鬟,那成什么人了? 且不说这头双叶一口气闷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书房那边周博雅命人唤了周家大管家,心情不美。 “不管是何人绝不姑息,还请公子息怒。” 大管家还没见过周博雅黑脸,冷汗当下就冒出来,连连保证一定查到底。他心下也正在纳闷儿呢。新奶奶昨儿才进得门,连面儿都没见着。这些个有鼻子有眼的胡吣,到底从何人的嘴里冒出来? 周博雅摆摆手,示意他自去。 人一走,他拿着公文看了一会儿又放下,起身往周大夫人的院子去。 周大夫人在福禄院喝了新媳妇茶,又陪大公主叙了会儿话,才将将回。周博雅不来,她正巧跟苏嬷嬷俩又琢磨起新媳妇还是个青瓜蛋子的事来。 新媳妇听说才及笄,十五岁。寻常姑娘这个时候来是有些晚,但新媳妇在娘家过得苦,晚些也能理解。实在不行,也可以请太医看看。她烦是烦周博雅,她们家雅哥儿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岁,这么干熬着等也不是事儿! “若不然,给雅哥儿备上两个通房?” 她这话一出,旁边替她捏肩的丫鬟风铃身子顿时就是一僵。忍了又忍,才没在方氏跟前露出端倪,只是手下却更体贴了些。 “这般不妥吧……”前头才和离就提过一回,被大公子给拒了,这回再提,定更不会答应。 苏嬷嬷没注意到风铃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有些犹豫地说,“咱们大公子的性子跟旁人不一样,最是不喜跟丫鬟们纠缠。这般行事……他约莫不会高兴的。” “这不是没法子么!” 周家自祖上起便有男子三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上至周绍礼下至周家小辈,后院都只一个正头夫人。但正头夫人只一个,通房小星却是不拘的。琢磨了会儿,方氏觉得可行,“挑老实的便是,总不会给媳妇难看的……” “不必了母亲。” 苏嬷嬷还没接嘴,正巧过来的周博雅听见了,“母亲。” “雅哥儿来了,”方氏抬眼一瞧立即笑了,“怎地这时候过来?” 周博雅人高腿长,看着不疾不徐,眨眼就走到了跟前。他笑着与方氏行了个礼,便被方氏指使到身边下首右侧的椅子坐下。 他一坐下,丫鬟立即莲步上前奉上热茶。 方氏摆手示意她们退下,就又开口了,“通房还是要备的,媳妇年岁太小身子骨儿没长全,总不能坏了她根基。你且放心,娘心里有数,自不会留那些个心术不正的。若你是怕新妇瞧见了引起夫妻不睦,就把人搁前院书房,侍弄书墨,红袖添香。” “母亲想哪儿去了!儿子是这急色的?”周博雅皱眉,“红袖添香就不必了,研磨儿子自己会研。” 周博雅接过茶轻呷一口,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太苦! 自然地放下杯子,推了开,他又缓缓道:“儿子如今已弱冠之年,正是立业的好时候。朝堂上也有诸多事儿要忙,没那些精力再去应付。” “又不是正经妻妾,谁教你应付?” 方氏不以为然,呷了一口茶。上个月采摘的新茶,最是清爽:“不过是给你平日里消遣的玩意儿罢了。” “母亲说笑了。”周博雅抬眼看了她,淡淡一笑。继而轻飘飘感慨了一句,意有所指,“这人只要是活的,再是个玩意儿,也会生出小心思的……” “话不能这么说,玩意儿生出小心思还能拿主人怎么着?”方氏就不信了,“你若是怕她们生出心思,别给脸就是了。” “能少些麻烦自然是好的。”周家家大业大,京中多少世家巴不得周家翻车?周家男人知道,与女色上素来克制,避免后院失火。 不过再克制再严格,也挡不住有些自恃貌美之人一颗想往上爬的心就是了!尤其盯紧了府上的香饽饽,嫡长孙周博雅。 茶水周博雅喝一口便不动了,奉茶的婉玲眼一动,公子不是最爱新茶?这可是最新的…… 心里嘀咕,转身退了下去。 周博雅又说,“儿子平日里公务也忙,时常处理到深夜。这般也是为了自己打算。况且母亲也别忘了,儿子再是冷清,也是个普通人。是人总就有懈怠的时候,到时书房里头日日伺候的,自然比后院里头的亲香……” 本还坚持的方氏听他这话,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一僵,渐渐就消声了。 她垂下头,自然忆起,周大爷年轻时候也养过三个通房。 原本是自幼在他身边伺候大丫鬟,情分自然有。方氏考虑着怀了孕身子不方便,于是就做主给开了脸做通房。结果这一开脸果然就出事。那通房仗着与周大爷多年的情分,私下里偷偷倒了避子汤。 一来二往的,果不其然就怀上了。 周大爷最是个怜惜柔弱的多情人。怜惜通房柔弱,非闹着不给药掉。怀了七八个月,不能再如何,就只能生下来。那通房尝到了甜头更会得寸进尺,见天儿地怂恿周大爷给孩子抬身份。孩子的身份要抬,生母自然不能再当奴婢。若非大公主强势,不容情面地将作妖的几个通房送去庄子上,周大爷差点就坏了周家的家规,给抬了妾。 如今俩庶子庶女也十四十五了,虽不敢与周博雅兄妹争锋,却也时常碍了周大夫人的眼。 “呼……”周大夫人想到这儿心中犹如吞了一坨秤,这通房啊……心思真要不正,面上再是看不出来的。正头夫人再能耐,还能管到人家心里去?还是莫要再造孽,“雅哥儿说的是呢,且再等等吧。” 猝不及防触及旧事儿,周大夫人也有些心烦:“媳妇儿你瞧着可还康健?” 原本不放心派人去打听,结果打听的都是在说这郭氏身子骨儿最是病弱不堪。结果今儿才一见,瘦是瘦了些,瞧着却是一幅乖巧又聪慧的皮相。 “尚可,”周博雅想起那一把骨头,斟酌地说道,“还要在好好将养。” “罢了罢了,你且自己做主吧。”也只能这样了。 方氏早上起得早,如今头有些疼。按了按额头,她促狭地说了句玩笑话,“左右你也懂事儿,你的小媳妇儿就你自己养。” 周博雅被她这一句给酸得头一麻。 抬头见周大夫人笑得一脸暧昧,顿生无奈。他也并非为了新妇而来,只是私心里实在不喜后院女子太多罢了。人多是非多,省得到时候给他招惹麻烦。况且他性子使然,虽有欲.望要纾解,却更厌烦旁人靠他太近。与别人肉贴肉相比,他宁愿憋着。 “母亲,那儿子告退了。” 方氏摆摆手,便由丫鬟扶着去屋里躺下了。 周博雅人行了个礼,转身就出了院子。 正要进花园,后头就小跑着跟上来一个丫鬟。边跑边一声一声地唤他。他想了下,顿住脚步。 只见是芳华苑的风铃,娇.喘吁吁的,手里抱着一个木盒。 跑动间,她胸前一耸一耸的,此时抬起盈盈如水一双剪水眸,仰头温柔地看着周博雅:“大公子,这是夫人命奴婢拿去给新奶奶的东西。奴婢手里头还有些事儿,正巧劳烦您给带回去。” 周博雅有些诧异为何母亲方才不直接给他。 不过也没多想,接过盒子。 东西确实是方氏命人送去西风园的,是一本养身的食谱。 方才方氏忽然想起来,叫苏嬷嬷找出来送给郭满养身子用。新媳妇太瘦了,这么瘦什么时候能长大?必须得补!苏嬷嬷手上有事,找出来就唤个小丫头替她送去。风铃听见了自作主张给截下来,说她来送。 周博雅打开看一眼,忍不住就笑了。合上盖子,便要走。 然而脚下才一动,风铃又轻唤他一声。 “何事?”周博雅声音清凉如山上泉水,不含喜怒却沁人心脾。 “大公子,”大公子素来宽容有礼,对下人从不苛责。风铃咬了咬下唇,有些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忍了又忍,说了一句,“您今日来夫人这儿应当携奶奶一起,这般一个人来去……不太好。” 周博雅淡淡挑了眉,转身离去。 风铃的脸,蓦地涨得通红。 第14章 第十四章 “姑娘,您到底在看什么?” 双喜实在不懂她们姑娘用了早膳就四处走动到底所为何事,她们都快把这片逛了个遍,“走这半天也该累了,咱们回去吧。” “在确定一些事。”郭满走了许久,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双叶不知她要确定什么,试探:“那姑娘看了这许久,确定了么?” 郭满插着腰苦大仇深:“没。” 双喜双叶对视一眼,半点摸不着头脑。但见自家姑娘如此坚持,也只能陪着她。 说到这,事情还要从用罢早膳说起。 按规矩,新奶奶进门,西风园易了主,掌事嬷嬷自然要领一众奴婢来主屋给新女主子见礼磕头的。西风园以往就周博雅一个主子,如今添上一位,下人们自然要认准了主子,省得以后冲撞了。世家贵族的女子嫁了人都要经历,郭满知道其中厉害,自然不会马虎。毕竟往后她能不能拿捏住西风园,就看这日的威风立得如何。 她这头刚摆好了姿态,头一个上前磕头的便是身为院中一等大丫鬟的清欢清婉。 说实话昨日折腾了一整日,又盖着盖头,郭满她没仔细瞧过周家这边的下人。今日一瞧,就惊觉周美人不仅自己美,连身边伺候的下人也不是一般长相。这两大丫鬟,无论是样貌还是穿戴,比一般大户人家娇养的姑娘都要精细一倍不止。 讲真,若非她此时是一身正红地坐在上首,而两人恭恭敬敬跪在下首。端看皮相和身段,旁人约莫以为这俩才是主子。 郭满当即心下纳了闷,心里嘀咕着周家厉害了。 就见两人盈盈下拜,给郭满磕了个头。清欢清婉的礼数从未有过半点不当,端看举止,连双叶再计较也要夸一句不卑不亢。 两人带头给新主子见了礼,后头自然就顺下来。 郭满把屁股坐得稳稳当当,虽说怕被人磕多了头会折寿,但知道这是封建社会。无规矩不成方圆,非跟第一次见面的家仆论什么平等,免除必要的威慑手段才是真脑残。 等一群人磕完头,她还要训话,再查看掌院的要西风园的账册与私库画名册。方便自己带来的嫁妆摆进去她心里有个数,往后若是查验也有据可循。 这些都是流程,郭满自己也懂,自然不会不耐烦。 然而一众下人磕头的磕完头,她该训的话也训了,西风园掌事嬷嬷呈上账册的时候,清婉突然冒了一句话。叫一心专注只看账册的郭满,心里突地一抽。 周博雅私库的钥匙,自来是清婉在管。郭满知道后便顺便问了一句,清婉心里不高兴,便立即不知何意地回了这么一番话。大致是说,前奶奶出身谢国公府,身后又站着当朝皇后娘娘,身份高贵,真真儿的金枝玉叶。她连自个儿的嫁妆都还摆在落霞院没搬,决计不会眼皮子浅贪图大公子私库那些东西。 清婉的本意是不是嘲讽郭满没心思在意,她被谢国公府这四个字给惊住了。 出嫁前那日,她在梦里还看过一回那书。虽然醒来记不得多少,必要因素还是记得很牢的。她嫁的这美人姓周,若前头和离的那少奶奶真是出身谢国公府,郭满心中突然冒出了个可怕的猜想。 冷汗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郭满仔细回想那本书的内容。 然而回想了半天,除了男女主又酸又长的感情线和某些进行不和谐运动的场所,她实在想不起来其他。虽说记得男主有娶过一个短命的继室,但她完全想不起来那个纯为促进男女主感情一年就挂的炮灰继室姓什么,是不是姓郭。 ……应该不会这么狗血的?郭满小心肝开始抖。 她是不想往这个方向思考,可是仔细想想,周大美人的人设很可疑啊。正常人能长成那样?跟画中走出来的似的。过了分,未免显得虚假……可转念又一想,人生哪有那么狗血?这又不是写小说,手动动就有了。 不过事有万一,务必确定清楚。 在郭满仅剩的对那本书的记忆,那本小说除了男女感情纠纷,似乎也没啥剧情。不过作者为了表示这不仅仅只是一本单薄且无脑的恋爱文,她还是有深度的,于是添加了不少建筑物的描写。 不过就算建筑描写,其实也只是描写男女主运动的场地而已。时隔太久,郭满大到能漏风的心里就只记得男女主啪啪啪最大胆的一个地方。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周家水榭亭台。 水榭是女主与男主继和离之后,关系破冰的一大关键点。 郭满记得很清楚,文中说男主家大家长多少岁大寿不记得了。但在这天,女主破天荒想通了,跟随嫂子来男主家做客。中途因触景生情醉了酒,然后便一路歪歪倒倒,找来水榭。 正巧男主在此处喂鱼。 她冲上来,又是哭又是喊地发酒疯。强拉着男主来了一场夹杂泪水与酒气的啪啪啪。自那之后,女主重生后与男主之间深深的隔阂仿佛有了个突破口,变得自然起来。 因为那是个重要的转折,作者极尽文字之能是,把这场鱼水之欢写得缠绵悱恻。郭满看书的时候年纪还小,没经过岛国爱情动作片的洗礼,很没见过世面地把那个亭台水榭深深刻在脑海,如今还记忆犹新。 郭满围着周家花园一直往南走,水榭她记得建在周家大宅的南苑。 可是走半天到了南苑,她并没有看到什么亭台水榭。郭满插着腰一脸严肃,也许是她多心了,毕竟这种事怎么说都太离谱,她哪有那么倒霉? “姑娘,您看好了?”双叶见她终于停下,“咱们回去吧?” “嗯……” 郭满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那么倒霉。她相信自己,毕竟她从头到脚都透露着一股慵懒而迷人的王霸之气,整个人一看就是主角的命,怎么可能成炮灰?况且天底下姓谢的多了去,在历史长河的某个未知的朝代出个谢国公府其实也很合常理,毕竟谢姓也很大。 所以,绝对不可能!! “先回去吧。” 她们回了院子,周博雅人已经回来了,正拿了一本不知道什么书看得入神。 郭满站在内室的帷幔边上,悄摸地打量他。 从头看到脚,再从手指看到眼睫毛,这个人都是真实且活生生的,一点不像个用‘貌若神祗’四个字就概括的假人。 她心里又稍稍放了点心,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窗户洞开,郭满现在发现,这男人似乎很喜欢明亮。不论外头光有多强,只要他坐这儿,窗子都是要大开的。外间斑驳的树影落在他肩上,明明碎碎,晃人眼。郭满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书封看,发现周博雅在看一本药膳的食谱。 “哎?夫君还对药膳有研究?” 郭满有些惊讶,他看得如此入神,她还以为他在看什么要本孤本。所以……那本书的男主有看食谱的爱好吗?郭满仔细想了想,没有!那男主爱笑么?不,他就是个行走的神像。那个男主仙气得恨不得不食五谷杂粮,饮晨露吸收日月精华从而羽化飞升,这捧着食谱的人肯定不是他! 周博雅目光从书页上抽出来,弯了弯眼角,“随便看看,打发时辰。” 喜欢笑,性子很温柔,说话也没有惜字如金。 郭满心里对比着,当即心里最后那一点疑惑也消了。咧开嘴也笑:“若是打发时辰,看食谱真是个非常不错的选择。俗话说的好,民以食为天。人活着,其实就是为了能大口吃佳肴痛快喝美酒,夫君你很实在啊!” “呵呵呵……是吗?”周博雅被夸得想笑,“那娘子也实在么?” “嗯,我,不,妾身也喜欢研究美食。”郭满觉得找到了共同话题,“不过妾身虽然会吃,却不会做,若是夫君想尝,妾身可以指挥厨子做。” “……那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她连连摆手,非常大方地表示,“美食共享是应该的,一个人吃独食多没意思。” 周博雅淡漠的眼眸泛起涟漪,一圈一圈的,仿佛寒潭里被丢进了小石头激起了点点波纹。郭满看着他,脑中蓦然冒出一个词,一笑生花。 周博雅这次娶妻,朝廷给他十日假期,公务都挪到一边。 闲来无事,便寻些书来打发。 他性子稳,素来坐得住。见自己的小媳妇歪着脑袋凑在他身边看,黑乎乎的脑袋还随他翻动书页而左移右移,十分有趣。周博雅本还想提醒她莫靠他太近,但一想小媳妇还小,虽然靠近却并不似旁人那般将胸脯往他胳膊上挤,满脸写着欲.望。唔,不过她也没有就是了…… 这般也算尚可忍受,于是就没出声了。 郭满一边看一边评价这道菜少了什么味儿那道菜应该再加点什么材料,头头是道的,周博雅听着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胡椒是何物?”周博雅突然问一句,“辣味?跟茱萸一个味儿?” “啊,”郭满眨了眨眼睛,“没有胡椒么?” 周博雅与她对视,“不曾听闻。” 郭满:“……哦。” 她突然泄气,整个人仿佛一摊装满水的牛皮袋子摊在桌案上,软趴趴的。周博雅不解的同时又想笑,这么失望啊…… “既是辣味,茱萸应当差不多。” 哪有差不多,差很多好不好!郭满很给面子地附和:“马马虎虎吧。” 飘窗边,男主子与女主子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欢。外头清欢端了茶点过来,入目便是这样一幅画面。素来不与人亲近的公子,正贴着新奶奶坐。歪头说话,疏淡的眼眸淡淡弯着,笑意也清浅。 她们家公子长到如今年岁,还不曾跟谁这般亲昵过…… 第15章 第十五章 白日里好好交流了一番,两人关系也亲近了许多。不过郭满看完才知道,周博雅这本食谱是方氏让他顺道儿捎回给她的。 用晚膳之前,郭满琢磨着婆母对她这般慈爱,若是她上道儿,怎么也该表示表示。关系都是这么维系的,人家都好,得领情儿。于是便命双叶将库里一幅鱼鸟水墨取来,收拾收拾,主仆三人便去芳林苑给方氏请安。 虽然看不出画作的价值,但林氏出身江南巨贾,作为嫁妆携上京城自然没有差的。 郭满到的时候,周钰娴也在。 方氏诧异郭满这个时候过来,连忙招手示意苏嬷嬷去迎。郭满进来立即就感觉到母女之间气氛怪怪的,娴姐儿人已经背过去坐了,清艳的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她顿时明白自己这是来得不凑巧了,正赶上母女俩闹矛盾。 “儿媳见过母亲。”进都进来了,退出去也不太好。郭满低头小碎步走过去,乖乖巧巧地行了个礼。 “满满来了……”方氏抬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见郭满有些拘谨,便拍拍身边座位牵出笑脸道,“也不知你在娘家时都唤什么乳名,母亲便唤你满满了,过来坐吧。” 郭满听话地过去坐下:“满满或小六皆可,母亲您随意。” “小六可不好听,”方氏见她乖巧,紧绷的嘴角也松弛了些,“还是满满好。圆圆满满,吉利又好听。” 郭满低下头,佯装害羞地笑笑。 方氏顺势抓起了她搭在腿上的手,本欲做亲昵姿态地拍拍。然而捏到手中方才发现,竟然只有手心一团大小。方氏低头一瞧,这立即就惊了。白嫩嫩,肉呼呼,她握在手里连连捏了好几下还不舍得放地笑道:“满满这手生得真好,福气。” 一对白包子嘛,郭满早就了解了。于是不说话,就冲方氏咧嘴笑。 绷着脸的娴姐儿,眼风递了过去瞧。 这双小肉爪她早上就瞧见了,生得实在讨喜得很,当时她一看到就想捏捏看。可顾忌着新嫂子才进周家大门,姑嫂关系疏淡,娴姐儿便忍着没把眼睛往上头瞥。这时候到显得母女心意相通了,她娘捏着新嫂子的肉爪子就没松开过。 见娴姐儿眼睛转过来,方氏叹了口气,方才的事儿又重提。 “娘与你说的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你莫要再犟。” 一双儿女婚姻大事上都不叫她省心,雅哥儿是时运不济遇到谢家,娴姐儿可就完全是自己不愿,“风哥儿心里没你,这么多年你自己也该明白了。再这般耗着也不是事儿,听娘的,别犟了。” 娴姐儿不愿谈这些,抿着嘴不说话。 “娴姐儿!”还是这态度,冥顽不灵! 再不愿谈也必须谈,娴姐儿如今也十六了。别人家这个年岁的姑娘早该出阁,好生养的兴许连子嗣都生了,方氏语重心长地劝:“听说风哥儿年前才跟陛下请旨,今年四月南下南疆,协助翟大人处理西南蛮族骚乱之事。南疆在大召沉珂已久,没个两三年是他决计不会回京。届时你也十九了,可见他就没顾及过你。就算顾及了,你眼看着年岁大了,又可等得起?” “娘,长风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即便是她娘,娴姐儿也听不得她拿这样的话说沐长风。 周钰娴十分生气,饱满的嘴唇都在发颤,“长风哥哥只是没开窍,他不像大哥成熟心思深沉,他少年心性。等他成熟了自然不会……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才不会耽搁她,他会娶她的。 回回都说不通! 方氏心里是又急又恨,捂着胸口,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她这女儿。任性也不是这么任性的,沐家那小子好她知道,可是人再好也得看缘分不是?没缘分就是没缘分,硬凑在一起也不过强扭的瓜不甜,娴姐儿怎么就不懂呢! 周钰娴就认准了沐长风,不管方氏怎么劝怎么吓唬,就是不松口。 郭满坐一边,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她虽说是嫂子,可也才进门一天而已。这么快就接触到如此私密的话题,她觉得自己承受不来。不过好在两人也没有拉她参与的意思,郭满就只能装聋作哑地等两人争执完。 说是争执,其实只是方氏色厉内荏地吓唬娴姐儿。 娴姐儿也是个主意大的,根本吓不住。 她也不与方氏争,就摆着一张不听不动的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任由方氏操碎了心说干了唾沫,她也无动于衷。最后闹得没办法,方氏又不能真上手打,再说她也不舍得,所以只能放娴姐儿回去。 周钰娴冷着一张脸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方氏被她这做派又给噎不上不下,捂着胸口,手一指门外的背影不住地点。郭满赶紧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缓缓。方氏接过去就一口灌,好半天才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应付郭满:“……让你见笑了,娴姐儿这脾气。” 她真是疲惫,每日操持周府上下已经够忙了,还要为娴姐儿婚事提心吊胆。 “哪里的话,”郭满立马摆手,“娴姐儿是直爽性子,儿媳哪里会见笑。” 方氏为周钰娴的亲事烦也不是一天两天,沉沉叹了口气,不想再提。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债,转头又看向郭满:“满满这时候过来是有何事?” 郭满于是立即将画作拿过来,笑道:“儿媳这儿有一副水墨。” 说着,她打开木盒,讲画取出递上去,“儿媳虽说才进门,却当真受了不少母亲私下的照顾。母亲惦记着儿媳身子骨,还特地叫夫君送来食谱给儿媳养身子,母亲真真儿费心了。” 漂亮话郭满张口就来,她轻言细语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方氏,真诚得像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句句发自肺腑,“儿媳心里头感激母亲慈爱,特地来道谢,谢母亲怜惜儿媳。不过儿媳不知母亲喜爱什么,便自作主张挑了幅水墨。” 方氏在书香门第耳濡目染二十多年,书画上自然重视。一听是画作,接过来便打开。缓缓展开一看,她面上的笑意立即就真诚了起来。 前朝怀无大师的嵩山鱼鸟图,看这笔触与印章,应当是大师盛年时的作品。类这种,当今世上,仅存不超过八张。听说当初画作一问世,便被江南一个富商给收藏了。现如今许多人见过的鱼鸟图,都是那富商怕人惦记,找人仿造的。旁人认不得真假,有幸见过真迹的方氏却认得,郭满送的这就是真的。 虽然只是其中一幅,却足以让方氏犹如喝一碗蜜水,心里甜滋滋的。 并非贪图这鱼鸟图贵重稀罕,她还没那么铜嗅,不过是心怀甚慰罢了。她私下做的那些事儿,是为了儿子往后能夫妻和睦些,原本也没想叫新媳妇知道。没想到新媳妇竟然全看在眼里,也记了在心上。 当真是个有心的好孩子,比谢氏懂事了不知多少! “这就太贵重了,满满拿回去吧!”她小心翼翼地从卷轴的下摆往上卷,生怕碰坏了,“娘这儿要用画叫雅哥儿画两幅便可,娘不要你的东西。” 知道郭满在郭家拮据,这幅画怕是她嫁妆里头最贵的东西了。 想到这,方氏转头看向郭满的眼神慈爱了许多。她不过送了本食谱,这孩子就送了最宝贝的东西来,这么实诚的孩子,她都不知道话从何说。 “母亲你……” “叫什么母亲,”方氏唉了一声,说道,“满满就跟着娴姐儿喊,叫娘。” 郭满最上道儿,立即道:“娘!” “嗯,”方氏是真高兴了,越想越满意。虽说郭氏年纪小样貌也差,脾气却是真乖巧。古语有云,娶妻娶贤,纳妾才纳色。这般一想,儿媳妇也不算娶错人,“这幅画你且拿回去,我这里用不着。若是觉得过意不去,那便替娘好好照顾雅哥儿。” 雅哥儿好了,她心里头自然就高兴。 推辞来推辞去的,画最后还是没送出去,又完完整整地带回。 郭满回去路上,就忍不在住思考两件事:一是周家人怎么能个个都这么有原则,既然这么喜欢还不愿拿。二是这幅画真的很值钱么?方才方氏一看到画,眼睛噌地就亮了。 能让周家大夫人都惊喜震惊的东西,价值定然不会轻。 郭满敲了敲木盖,开始耻笑金氏号称满腹诗书到底得多学业不精。这八幅画挂在金氏正屋十多年,她日日看,都不曾表现得多重视。以她爱钱的性子,定然不能啊。十多年都不曾发觉画有何不同平常,还自诩什么文化人。竟叫她那么轻易拿走东西,郭满都要笑死。 这打脸打的够好玩儿啊! 这头郭满在嘀嘀咕咕,谢国公府谢思思今日准备出门去将军府做客。 沐长雪在府上办了个赏花宴。及笄礼前,将军夫人特意让女儿练练手,自己组织同龄贵女们来府上聚一聚。沐长雪一口气邀请了二十多个姑娘,为了办得热闹成功,她连不对付的谢家姑娘都不计前嫌地下了帖子。 谢思思上辈子还在周府当少奶奶自然没去,这次一听说,今日随谢家姐妹一并出门。 她坐在梳妆台前,一面由着丫鬟上妆一面在想一件事。 周博雅会阴差阳错娶了郭六,是她最始料未及的。但不得不承认,在知道这事儿之后,她心中涌出的庆幸与窃喜无以用言语明表。因为谢思思很清楚,这个郭六就是个短命鬼,神药补药地养着也保不住。至多两年,郭六必然会与世长辞。 诶,可怜了上辈子沐长风与郭六相识一载却为这丑八怪孤寡半生,谢思思想到此事无限唏嘘。 第16章 第十六章 说来谢思思私心里其实十分艳羡这郭六。 虽说郭六早逝,但人的命数自来由天定,长与短早已注定。女子这一生不就为寻得一心人?前世的郭六何其幸运,叫沐长风那样的男子为她记挂半生。 思及此,谢思思再反观自己,心中不禁又妒又涩。 锦瑟不知自家姑娘又在悲苦些什么,想着外头谢家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总不好叫几个姑娘等她们姑娘一个。于是叹了口气上前,轻声唤了声谢思思:“姑娘,姑娘?五姑娘六姑娘方才已遣人过来问了。咱们是不是该快些?” 谢思思蓦地惊醒,抬头看了眼锦瑟,意兴阑珊地开了妆奁着手上妆。 不过再是幸运又如何? 这辈子郭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遇上沐长风。 抢破头嫁进了周府,遇上周博雅那个薄情的男人,她郭六这辈子到死也逃不了一个与她上辈子相同的结局。不,应当比她还不如。郭六没她的美艳,没她的显贵家世。无才无貌的,在周家根本无立锥之地,周钰娴一张嘴就能叫她羞愤欲死。 这般一想,谢思思心里畅快了。 她重生这一回兴许还做了件好事,叫沐长风省了半生的蹉跎。 “把我那件烟罗裙子拿来,今日我要穿那个。” 谢家是皇后的娘家,谢思思自然少不了这些稀罕货,光烟罗裁得裙子就十多条:“另,将娘娘赏的那副点翠也一并拿来。” 锦瑟如今只要她不哭就是大善,立马去取来。 谢思思不愧是京城一等一的好颜色。肤白貌美,湘妃色罗裙一上身,又点上最艳的口脂,整个人显得人比花娇。她揽镜自照,觉得还缺些什么。于是又提了朱砂笔,在眉心画了朵红梅。 “走吧,”谢思思扶了抚鬓角,掐着细腰踏出来。 锦瑟琴音松了口气,她们家姑娘可算是想通了。 马车上,谢家几个姑娘早已坐在里头等。 谢思思这头一掀帘子,脸一露出来,那叫一个艳光四射。她神色淡淡地与姐妹们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上车,眼风一扫,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几个姑娘的正中间。眼波流转间,她媚眼如丝。 谢家几个姑娘心里顿时就不高兴了。谢四往日未出阁前就跋扈,姐妹们忌讳着她得皇后姑母另眼相待,平日里自然会避其锋芒。如今谢四都被休回娘家了,还不改本性一上车就坐主位,真真儿碍眼! 谢七姑娘心里头不舒坦,故意拿话刺她:“四姐姐,听说今儿沐府赏花宴,对外说是说沐长雪请小姐们聚一聚,实则是将军夫人借机替沐大公子相姑娘。” 她声音软糯,带着绵绵的鼻音,倒也不显得恶意,“四姐姐盛装出席,是不是真不打算与四姐夫破镜重圆了?” “小七,”谢五等她一番话说完,娇叱道,“怎么这般说话?” “难道不是?”谢七鼓了鼓腮帮子,一幅年纪小口无遮拦的模样,“那郭氏算个什么东西?一场风寒就能挪位子……四姐姐你说是吧?”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谢思思。 谢五立即拍了她一下。 谢七吐了吐舌头便住了嘴,却还拿白眼暗暗翻向谢思思。 谢思思眼睫倏地一颤,垂下眼帘。 谢七这一番恶毒的话,恰巧正中了她的心思。谢思思立即将头转向窗外,故作不听不理会。就听谢七抢白得逞了还不依不饶,嘀嘀咕咕:“不过四姐姐兴许早腻歪了这‘如玉公子’也不一定。” “毕竟京中都在说,如玉公子是那蜡枪.头,生不出来子嗣……”她忍住红脸的冲动,装作无知地问谢思思,“四姐,什么是蜡枪.头?” 这话说得就十分不堪入耳了,大家姑娘,哪里能把这话说出口? 不仅谢七,就是一旁看热闹的谢五谢六也顿时面红耳赤。 谢思思一张脸都气得通红,脂粉遮都遮不住。她刷地抬起头,狠狠瞪向哄笑的谢家姐们。 稳坐钓鱼台的谢五一把捂住谢七的嘴,这下是真呵斥:“你快闭上这嘴!听听你都在说些什么?大家姑娘,谁人似你这般口无遮拦?”什么蜡枪.头不蜡枪.头的……这一字一字的真污人耳! 她一面抢着不让谢思思发作一面作势教育谢七,“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在主人家跟前嚼舌根头,叫你听得这些话?被我查出来,非全拉出去发卖了不可!” 谢思思面上发紫,嘴绷成一条线。 虽说周博雅这闲言碎语是她自个儿找人放出去的。心里最清楚是假非真,可她也仍旧不能忍受旁人对周博雅一个字的诋毁。 “确实要发卖,这般背后论人口舌,还污言秽语挂嘴边的人,早就该烂嘴巴了!”谢思思面上绷得紧紧的,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似的往人脸上戳,“若不然旁人听了怕是都要质疑咱们谢家姑娘的教养。姐妹们可不像我,你们亲事都还没定呢!” 谢五和稀泥的面色顿时僵硬了,抬头看向谢思思。 谢思思挑了挑眉,“五妹妹你说可是这个理儿?你的亲事婶娘还在四处相看。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出门在外的,自然要谨言慎行。” 谢五牵起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四姐说的是。”心里不痛快便转头严厉呵斥谢七,叫她莫要再胡言乱语。 谢七被呵斥得一愣,立即扭头去看谢六,然而谢六端起了茶盏不看她。她顿时噎了好大一口气,狠狠瞪了好几眼谢四才气哼哼地把头扭过去。 谢思思心中冷哼,抽出帕子压了压眼角,转头又看向了车外。 虽说周博雅生不出子嗣的消息是她派人散出去的。可这三人成虎不是说着玩,话传着传着,连她自个儿都有些相信了。谢思思一直耿耿于怀。她上辈子跟这辈子,嫁给周博雅三年都不曾有过孕。结果她一怒之下入东宫,没多久就怀上了。 这般一比较,周博雅在那等事儿上确实不如表哥,周博雅太敷衍。 思及此,谢思思便又忆起了周府的竹林与东宫后院儿激烈的欢好。藏在发丝中的耳尖悄悄红了。马车中几个姑娘心思各异,都没了再说话的兴致。 且不提这边谢家一众姐们的暗中机锋,周家这边,周钰娴也是要参宴的。 周家与沐家世代交好,周钰娴与沐长雪更是自□□心的闺中密友。沐长雪的花名册,周钰娴要排头一个。娴姐儿心知今日对好友来说格外不同,所以在穿戴上便多花些心思。特地选了一套藕色的广袖直裾,淡雅又不会喧宾夺主。 因着沐长风的事儿,方氏是不想她再去沐家走动,省得弥足深陷。然而不等她说什么,娴姐儿已经命人套好了马车,招呼不打一声便飞快走了。 方氏追都追不及,听下人回禀后十分生气,转头便命人去寻周博雅来。 周博雅正在屋里跟小媳妇儿说话。 说来也是稀奇,他本是个不喜吵闹的性子。结果取两任妻子都是闹腾的,前头那位闹腾是性子太蛮横,后头这个纯粹话多。叽叽喳喳的,也不知打哪儿来得满脑子古怪念头 ,前言不搭后语的,偏又叫人觉得好玩儿又乐意听。 苏嬷嬷来的时候,就是两小夫妻正靠在一处不知道说些什么。那新奶奶好似说了什么话,她们家大公子眉眼中的笑意都快溢出来。 苏嬷嬷十分震惊。 愣在门槛儿处,以为自己看花眼,还是清欢瞧见给拍回了神。 “这,这?”苏嬷嬷刚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便立即压低了嗓音道,“大公子仿佛跟新奶奶处得还算不错?” 清欢已经看过几回,心里头已经淡定了。点点头,“……嬷嬷前来所为何事?” 苏嬷嬷这想起来事儿很急,一拍手道:“夫人那儿有些事要寻大公子商量。你快去禀了公子,就说夫人还在等呢,急得不得了!” 苏嬷嬷素来是个最正经的,说有急事那定然就有。于是清欢不耽搁,抬脚便走进屋。 苏嬷嬷等了一会儿,就见里头周博雅低头跟新奶奶说了声,款款起身出来。然后那小巧的新奶奶黑黢黢的大眼睛顺势就看过来,老远地冲她点头笑。苏嬷嬷猝不及防的有些受宠若惊,愣了愣,屈膝回了个福礼。 郭满挠了挠下巴,琢磨着既然紧急,她身为儿媳妇要不然也跟去? 她看看天色又看看从方才进屋就绷着个脸站她旁边不走的清欢,眨巴了两下大眼睛突然问她一句:“你觉得,我应当跟着去么?” 清欢昂着下巴,姿态有些娇矜:“果然奶奶想得周到。” 这意思是希望她去? ……所以她等在这儿就是为了等她这句话? 郭满诧异地一眨眼睛,总觉得这清欢的态度突然变得有些奇怪。若是她没感觉错,先前这大丫鬟对她可是十分嫌弃的。 清欢被她盯得发毛,但也绷着脸硬是没走。 “罢了,”郭满拍着袖子艰难地爬起来,没办法,她实在不习惯古代跪坐的姿势。坐久了从膝盖往下全部都是麻的,似有千万根针在扎,“双喜,更衣。” 双喜正在外间儿张罗插花,闻言擦擦手便要过来。 清欢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了一句:“少奶奶穿那套湘妃色的襦裙最好。” 双喜一愣,回头瞪眼看她。 清欢对郭满不敢摆脸,对双喜双叶可不在意那些。当即挑了一边的眉,淡淡道:“我等做奴婢的,应当万事以主子为先。奶奶与能公子融洽和睦,那便是最好不过之事儿。” 双喜云里雾里的,有点懵:“……哦。” 双叶去后厨替郭满看着药,梳妆就得双喜一个人来。清欢见双喜实在不会梳头,再没似上两回束着手,麻利地帮着挽了个流云髻。 郭满不知清欢忽然转变的原因,但不妨碍对此,她乐见其成。 一行人去到芳林苑,方氏才跟周博雅开了个头。周博雅眼尖儿瞧见外头一个娇小的红影在门口晃动,立马招呼一个丫鬟去迎。 郭满人走进来便径自走到周博雅身边,贴着他坐。 方氏本在为女儿心烦,瞧见儿子没动,老老实实由着小媳妇儿贴。顿时便有些侧目。不过娴姐儿的事才是当务之急,十六岁的大姑娘,比新媳妇儿还大一岁半,总不能叫她还执迷不悟。 于是便一点没隐瞒,把自己的打算直说了,让周博雅想办法。 周博雅闻言,顿时为难了。 娴姐儿是个大姑娘又不是不知事儿的孩子,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倔。若是铁了心不听劝,他们强求只会适得其反:“母亲,娴姐儿既然已经到了沐家,此时再叫回来也太失礼了。” 方氏自然知道,可是娴姐儿醉翁之意不在酒…… …… “娴姐儿叫不回来,那把沐大公子弄来咱们府上呗!” 安静的花厅,突然响起一声软糯的声音,仔细听还有些吊儿郎当。 郭满抓了抓脸颊,被突然转过脸盯着她看的母子吓一跳。软糯的声音变得怯生生,她心虚:“反正是那都是姑娘家的赏花宴,沐大公子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在一群姑娘中间凑合的……夫君你说是也不是?” 周博雅看着她弯了眼角,忍不住摸了一把小媳妇儿脑袋,轻笑地夸她,“是,娘子真聪慧!” 郭满:“……” 第17章 第十七章 郭满也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着真给出主意。可谁知方氏急起来,还真就央着周博雅去唤沐长风来府上:“正巧风哥儿前几日不还念叨着你新得的那副白玉棋子是稀罕物件儿?邀他来府上对弈,左右你也就这十日的空儿。” 周博雅实在无奈,道:“不若儿子探探长风的口风?总遮遮掩掩也不是事儿,不如问个清楚。若长风实在对娴姐儿无意,这般也能一刀斩断了念想。” “若真能这样就好了!” 以为她没斩过?就娴姐儿那个执拗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不知跟她说了多少遍风哥儿对她无意,叫她莫要一腔痴情错付。说得嘴都干了,娴姐儿就是听不进去。非要犟嘴说风哥儿没开窍,自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真有这么好,哪还轮到她好好一个姑娘十六岁半还没议亲? “你妹妹你还不清楚?”方氏冷哼,“仗着跟雪姐儿那点手帕交的情分,逮着机会往沐府跑。又有何用呢?不成就是不成……” 娴姐儿性子淡的很,也不知怎地就非看上了沐长风。这越淡薄的性子拗起来就越较真,眼里出来沐长风就看不进其他人。 “……罢了,儿子命人走一趟。”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娴姐儿约莫是缘分未到,周博雅感叹。 郭满乖乖巧巧坐在一边听,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都没能开这个口。虽说把沐长风叫走是她给起得头,但又不是她拿主意,娴姐儿应当不会因此记恨她吧?古代姑娘对婚姻大事看得尤为重,她这般应该不算坏娴姐儿姻缘吧? 这边看看那边瞧瞧,郭满抠了抠手,心里总觉得有点虚。 方氏长吁短叹的,更多的是为母的心疼。 她娴姐儿钟灵毓秀,聪慧非常。京城姑娘家没一个抵得上她娴姐儿,无论是相貌还是学识。方氏是不忍心,不忍心她女儿栽跟头。 “长风是个好孩子,”恩怨分明,方氏不会因娴姐儿不死心便把错怪沐长风头上,“咱们家姑娘没福气……”方氏说着,眼角一闪一双黑黝黝的眼儿。 她斜了眼风过去,眼角余光瞥见新媳妇儿从方才大意接了她一句嘴后便一直闪闪烁烁的小眼神,跟那才下的小崽子似得,她突然有些想笑。 方氏拄唇清了清嗓子,自然抓起郭满放在膝盖上的肉爪子搭自己的手心。 捏了两下,道:“满满你且放心,娴姐儿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的性子。就算知这主意把风哥儿弄走这主意是你给出的,她也定然不会怪你。你是她嫂子,自然是为了她好……” 郭满:“……”瞧这话说的,她心更虚了。 周博雅眼弯成了月牙,摸着她的脑袋瓜子,轻笑了出声。 方氏逗小媳妇儿正觉得好玩儿,突地听到低沉沉的笑声还以为听错。转头一看,自家儿子眼中漾出笑纹,这一笑仿佛百花盛开。她心里那点儿闷气突然就消了。好难得才见一回她老沉持重的儿子笑,这般正对着脸,方氏这做娘的也被晃了下神。 她这儿子,生得太得天独厚! 周博雅呼噜了一把小媳妇的脑袋瓜子,低头敛了笑,“既如此,儿子这就叫石岚去一趟将军府,母亲且放了心罢。若无他事,儿子便与满满先告退了?” 这一笑收得快,此时看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方氏心中隐隐自傲。摆了摆手,一会儿方大爷要来回来用膳,她也不留两人,“去吧。” 周博雅起身行了一礼,与郭满转身离了芳林苑。 既要对弈,两个棋艺相差太大的人也不能尽兴。周博雅素来不爱与沐长风对弈,想着赵煜那小子尤擅棋艺,勉强有几分能与他棋逢对手的意思。想了想,便也派了人去一趟南阳王府。 郭满跟在他身后,感觉有点躁。她总觉得,娴姐儿的脾气似乎不大好…… 与此同时,与沐府的赏花宴的姑娘们也尽到了。 苍翠的树木掩映中,清脆悦耳的嬉笑声隐隐绰绰,沐府难得来这许多娇客。训练有素的下人在廊下疾步穿行,衣着干练的管事嬷嬷指挥着丫头们端上一盘一盘的点心与果酒,将军府中,一派热闹欢腾的景象。 宴会的场地,选在沐府的中院桃林。有些来过几回沐府做客的姑娘心知,此处离沐长风的院子只有一炷香的距离。平日里只要不忙,沐大公子便会去桃林舞剑。 这些只要有一人知道,与宴的姑娘们便都知道了这件事。于是一个个的,心思立即就活泛了起来。 镇北将军是什么人?当朝手握数十万精兵的一品大员,权臣,重臣。 这般显赫的家世,足以令京城一大半的世家贵女心甘情愿折了腰。更何况那沐长风也不是一般男子,他文韬武略,俊美非凡,与大理寺少卿周博雅以及南阳王府小王爷并称‘大召三公子’。就算没身份做依仗,以他本人,也多了去人抢破头。 自觉猜到赏花宴的用意,贵女们立即举止端庄了起来。 扶着丫鬟的手,脚下的步子更优雅。身份足以匹配将军府的几位姑娘更是昂起下巴,说话吐字都用了骈文。就连谢家姑娘嘴上挂着看不上沐长风,手下喝水的动作却矫揉造作了起来。 周钰娴端坐在沐长雪身边,神色淡淡,从头到脚都不曾表露过对沐长风有兴趣。 只因她心里清楚,沐夫人没这打算。 今日这赏花宴,纯粹只为了叫沐长雪出阁前能练练手。沐夫人忧心女儿性子太粗枝大叶,怕她往后嫁去了别家,庶务人情上一概不通。特意叫她在出阁前多设宴,交友在其次,不强求。 至于沐长风的亲事,沐夫人不会勉强儿子。 在元氏看来,她将军府的权势与她儿子的能力,就是三十岁没娶,京城的小姑娘也任由她挑。左右她身子骨硬朗,还能管个十来年家。只要长风自个儿一日没想成家,沐家便谁也不能勉强他,沐将军也不能! 什么传宗接代,再比不得她儿子乐意重要。 选桃林,自然是因沐长雪觉得此处景致最好。她乐意,又哪管什么沐长风的院子是不是离太近。按沐长雪心说,邀请的皆是大家教养出来的姑娘,规矩没有不通的。难不成还有人不知趣儿,去别人家做客没下人引着还非得四处乱闯? 若真要有那心思不纯的,她阿兄就是住地底下,也能寻着机会不是?沐大姑娘心中是十分坦然。 该来的要来,拦不住,她乐意怎样就怎样。至于她阿兄院子在哪儿,跟她的赏花宴没半枚铜板的关系。阿兄是阿兄,她是她。谁若敢私跑去阿兄的院子,只要不怕被半人高的狼犬给咬断了腿,只管去就是。 虽说这般想,还真有人拎不清,跑去了沐长风的院子。 宴会进行到一半,姑娘们击鼓传花也玩了几圈。正要开一轮,就听到一个丫头急急忙忙地冲进来嚷嚷着出事了。沐长雪正跟周钰娴咬耳朵,顿时被扰了兴致:“出了何事就慌慌张张的?!” “姑娘!”这丫头也是大意,张嘴便说,丝毫不顾及姑娘家的面子,“方大人家二姑娘与李大人家六姑娘在公子的院子被黑岩黑狼给吓瘫了。” 这话说得,顿时一片哗然。 沐长雪面上倏地一变,立即就站起来:“怎么就被黑岩黑狼给缠上?” 黑岩黑狼是沐长风养得最是凶恶不过的狼犬,沐长风自漠北抱回来起,便一直拿生肉喂食,上山可是能咬断狼脖子的!“这两只不是素来被阿兄关在院子的后房,轻易不放出来,怎地跑前院来了!” 怕真咬死人,沐长雪坐不住,起身便急匆匆随丫鬟赶过去。 周钰娴想想也担忧,带着丫鬟也跟上去。她一走,旁的姑娘们面面相窥之后自然也坐不住,于是都起身去看看。这般一去,就是呼啦啦一群人。 好在沐长风的院子不远,有意加快脚步,没一会儿就到了。 沐长风的院子空旷而粗犷,苍翠的树木,大而化之的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男儿硬朗的本性。一群姑娘家涌进来,仿佛在苍翠之中绽开妍丽的花儿。然而谁也没心思关心这,脚卜一踏入,便是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只见那高大凶狠的黑权从高台上一跃而下,张开血盆大口便冲着软瘫在地的姑娘纤细的脖颈而去。 眼看着那黑犬咬死人,姑娘们有些胆小些的,脸都煞白快厥过去。就听一声呵斥破空而来。 “黑岩,退下!” 低沉的呵斥千钧一发间,呵住了那犬。 就见那黑犬嗷呜一声嚎叫,扭头看向了身旁树木的枝丫。所有人顺着黑犬的视线看上去,一个一身黑色绣金纹的劲装男子正拧紧了眉头垂视下首张狂的黑犬,他的眼睛十分克制地不往旁边看:“回后院去!” 那黑犬在嗷嗷地呜咽低叫,爪子在草地上抓,似乎不愿。 就见那男子轻巧地一跃,立在了树下。 他的身量十分高挑,宽肩,细腰,长腿,修长而挺拔。目若寒星,唇如点朱,鬓若刀裁,好一幅英姿飒爽的俊朗模样。沐长风抬手,一敲那黑犬的头颅。就见黑犬连躲都来不及,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抬回去。”沐长风淡淡对战战兢兢的下人道,“拴好了。” “是,”下人也快吓离了魂,这要真咬伤了娇客,他们一家老小都逃不了。于是麻溜地拴住黑犬,小跑着抬远了。 沐长风瞪了一眼沐长雪,沐长雪冲他吐舌头。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姑娘们激动得两眼发光,就是躲在树后头的谢思思也惊艳不已。 她知沐长风武艺高强,战场上能一人单枪匹马冲进敌方军中摘敌方主将头颅。但听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她不曾见过他如此强势的一面。谢思思这时候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上辈子一个传闻。 据说郭六与沐长风的相识,始于沐长雪的赏花宴,一次意外落水。 ……所以,是这次麽? 谢思思并不清楚。 她当初其实不过道听途说,因着觉得十分羡慕便记了下来,并未亲眼所见。若上辈子郭六真是这次赏花宴与沐长风相识,那这辈子郭六没来,谁又会代替她与沐长风相识一场呢…… 心里似乎有什么在鼓动,谢思思没管住自己的脚,默默跟上了沐长风。 她走得隐秘,除了眼睛一直不动声色地胶着在沐长风身上的周钰娴,没人注意到。见沐大公子已然走远,姑娘们遗憾,却也不好再逗留。架起地上昏迷的两姑娘,一齐退出了院子。 周钰娴皱了皱眉,谢思思要做什么? 第18章 第十八章 将昏迷的两姑娘送去厢房后,姑娘们面上的笑容就热切了起来。 俗话都说,百闻不如一见。这沐长风真人,比她们往日从旁处道听途说得来的只言片语要真切且优异得多,真真当世少见的好男儿!那气度,那容貌,那身高超的武艺,直把旁人家公子比到泥里去。若有幸进了沐家的门,就是叫她们放下矜持去捧沐长雪这棒槌,她们也是心甘情愿的。 世家教养出来的姑娘,俱是些会能说会道的。她们簇拥着沐长雪,你一言我一语的,直把她哄得嘴咧到耳朵根。 沐长雪竖着耳朵听,心里早乐呵得找不着北。 心知沐长雪素来以自家兵器库为傲,其中有一人便应景地提了一句。说是十分想见识一番沐家闻名大召的兵器库。 沐家的兵器库,在整个大召可谓闻名遐迩。 她这一说,立即有人接了茬。于是便一齐撺掇着沐长雪,叫她引着她们去看。沐长雪正晕头转向的时候,只当她们真识货。心里一高兴,便也没发觉好友人没跟上来。大气一挥袖,引着人,浩浩汤汤往后院而去。 沐家的府邸占地十分广阔,园艺也更偏自然简捷,大多设计顺势而为。或大片苍翠或大片缤纷桃花,雕栏画栋掩映其中,大开大合,别有一番粗犷之美。穿过桃林,是一方莲花,这时节莲花还未开,莲叶翠绿,显得景致粗中有细。再后来是后院,布有专门的练武场。 沐家是将门,这般也是常理。 姑娘们见识了与自家院落不一样的景儿,面上挂着或真或假的欣赏,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 一群姑娘虚眼那么一扫,最瞩目的便是中央的高台。据说这场地练出了大召百年来最勇猛的三大猛将,名气自然也不弱于兵器库。三人其一便是镇北将军,大名在大召可谓家喻户晓,自不用再提。另两个,一个是击退胡羌三千里,逼得羌族首领俯首称臣的战场鬼见愁张安荣张将军;一个则是连番妙计以少胜多,勇夺北地三座城池的年轻儒将胡青。 眼前这平平无奇的高台,此时瞧着,仿佛还留着他们曾经斗技的汗味儿。 放开了眼看远去,高台前方是布局刁钻的梅花桩;围绕着这里扩开的,是重重关卡的跑马道儿;切磋的演武高台位于正中央,高台两侧则是成名已久的沐家兵器库。 这里头放着的,俱是镇北将军年轻之时南征南蛮北战胡羌收缴的奇兵利器。诸多大召不曾有,少数也只在话本子上提过名儿,此处却应有尽有。 然而姑娘们本是抱着哄人的心思提及此处并非真心敬仰,她们看了,眼里除了些一些杀人的刀枪棍棒,不曾感受到这些奇兵隐隐发出的震慑。 沐长雪仰头看着演武高台满心自豪:“我父亲曾说,这便是沐家的底气。” 无法感同身受的姑娘们也敷衍地往上瞥一眼,实在看不出来这台子有何不同。管中规豹,她们心中这不过一个石砌的台子和一堆锻造得古怪的破铜烂铁。 沐长雪如数家珍,兴致勃勃地将兵器的来历,沐将军带回兵器的历程一字一字详尽地与她们分说。可说着说着,便察觉这些人接的话根本牛头不对马嘴。不似平日与周钰娴聊这些你来我往痛快。渐渐的,她也失去再聊的兴致。 回头再一瞧,这才发觉周钰娴没在。 “娴姐儿呢?”沐长雪一拍额头,“娴姐儿没跟上?” 她一提周钰娴,旁人也注意到另一位天之骄女不在场的事实。说来这周钰娴往日也是一个到哪儿都被众星拱月的对象,因着周博雅,可是比沐长雪还要受欢迎。不过自前儿周大公子迎了继室进门,姑娘们心伤之余,热情这才淡下来。 “仿佛方才没从沐公子的院子出来。” 人群中不知谁冒出这一句,姑娘们顿时面面相窥,心有灵犀地想到什么,心里着急了起来。 这周钰娴还没定亲呢! “是不是还在沐公子的院子?不如咱们原路返回去?”想着周钰娴可是经常出入沐府,样貌,学识,家世,样样顶尖。立马就有一个姑娘站出来领头,急忙道:“我观周姑娘方才宴上饮了许多酒,兴许醉了,在原路上等着咱们呢!” “也是呢!” 一个开口,立马就有接茬的,“方才都怪云云使坏,见周姑娘全对上了不服气,非将罚酒往她那儿去。那么多酒灌下去,即便只是果酒也醉人呀!咱们快回去瞧瞧罢。” “是呢,是呢,”心照不宣的姑娘们默契地开口,七嘴八舌的劝道,“正好咱们兵器也见识了,转一圈酒水也醒了,就一起走吧……” “走便走快些……” 沐长雪这个心粗得仿佛没长心那东西的,见一个个这么担忧周钰娴,十分惊奇。她们何时这般体贴过?心下这般诧异着,她却只当是这群娇娇姑娘家不爱舞刀弄枪,她们因着看不出兵器的明堂,所以有些意兴阑珊。 应着一群人的要求,她想了下,道:“也罢,回去看看。” 又是呼啦啦一群人,脚程也比去时快了许多。 这边人在匆匆往桃林方向赶,谢思思站在莲花池边看着一面桃林一面拱桥一面池水,当即就犯了难。这个方向,沐长风往哪里去了?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她一眼不错地跟着,怎地莫名其妙这条路上就只剩她一人了?沐长风难不成还长羽翼飞了? 左看右看,总觉得哪个方向都不对。 谢思思此时半点没觉得自己跟着沐长风有何不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只是因着心里好奇。她实在想瞧瞧,到底这辈子谁会替了郭六占住沐长风心里的位子。她想知道到底谁有那样的福气,抓心挠肺地想知道。 绕着莲花池,她一面走一面往四周看,看看到底谁来。 然而走着走着,还真遇上点事儿。 只见池边的桃林浓密之处,一对野鸳鸯从互诉衷肠演变至香艳的场景。眼看着那家丁模样的男子将手伸进了丫鬟的衣襟里头,捏得那丫鬟粉面含春,低低娇.喘。谢思思惊呼一声,惹得草木中的两人如惊弓之鸟,瞬间弹蹦而起。 家丁模样的男子凶起来一点不怕人,带了点兵痞气,他抓起手边的一根树枝便呵了一句:“谁!” 谢思思本还想站出来,严厉地指责沐家的下人行事不端,污了她的眼睛。可激动起来脚下就突地一扭,然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池子里倒了下去。这一下,她吓得魂都要飞,手便飞快地就近乱抓起来。 眼疾手快的,还真叫她攥住了一根垂柳的枝丫。然而攥住的那一瞬,她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却又放了开。 不必多说,她头冲下地栽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落水声,正在桃林枝丫上假寐的沐长风睁开了眼。他站起身,眺望着不远处的莲花池。等看清池中有一人影儿在不停地扑腾,顿时心下一凛。他脚下轻轻一点,从树上跳下来,落地便立在了池子的边沿。 其实莲花池就在桃林边上,不过这边不便于人直走罢了。 沐长风尾指顺了顺眉梢,心下却是犯了难。那人溺水应当是真溺水,毕竟那大口喝水的模样做不得假,可是,溺水的是个姑娘家。他若是就这么下去救了人上来,被人瞧见,可是得给人家姑娘负责的。 啧,他还不想成个乌龙亲,好友博雅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谢思思人在水里不断地扑腾,扑腾得胳膊都酸了,还没见着人来。她没想真要死,见势不对便立即自救。手伸着正要去扯那莲叶的藤蔓,好借个力往池边游,可就是那么不凑巧,她的脚下突然就抽了筋。然后整个人仿佛一只断腿的蟾蜍,咕噜噜喝了几口脏水就要往下沉。 此时,她才真真慌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快来人救我……” 眼见着谢思思都要沉下去,沐长风叹了口气,从树后头走出来。 可他才走两步,正准备往水里跳,桃林里传来嘈杂声儿。听那脚步,似乎不少人。那这般就真真不好了,大庭广装之下抱个几乎赤身裸.体的姑娘,他岂不是摘都摘不轻? 正当他为难,池子的另一头突然冒出了个手持长篙的姑娘。只见领头的姑娘样貌绝美,面上却淡漠的仿佛神像看不出半分情绪,正是博雅的那个木偶人妹妹,娴姐儿。 沐长风脚下一顿,眼看着拿长篙的丫鬟将长篙的另一头慢慢递去了池中心。 “公子,”不知何时找来的沐长风的贴身长随止戈立在他身后三步远,道,“周府石岚来府上,说是博雅公子今日得了空儿,邀你去手谈几局。” “哎?”沐长风眼睛蹭地一亮,转过身惊喜,“他今日是遇着什么事儿了?这般想不开,愿意跟我手谈?”周博雅那厮不是一直嫌弃他臭棋篓子,不愿搭理他嘛。 “奴婢不知,”止戈心里也好奇,摇头道,“石岚还在前院候着,那公子您是要去么?” “要去,自然要去!”沐长风可不管周博雅突然间发什么疯,居然愿意陪他对弈,反正他心里十分高兴就是,“百八十年才愿意一回,怎么能错过这般好机会。啧啧,兴许我今儿个走运,能赢他一局呢?” “那……”止戈指了指池中心,拧紧了眉。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沐长风回头看一眼,就见那木偶人似的周钰娴抬起了眼帘,冲他淡淡点了点头:“沐公子你自去吧,这里有我。”声音也十分淡,跟没吃饭似的。 话音一落,周钰娴身后的丫鬟举了举手里的长篙。 沐长风于是在救人与找周博雅对弈之间迅速做出取舍。他觉得比起救人,还是周博雅愿意跟他下去跟重要,于是掉头就走。 人一走,周钰娴冲水里扑腾了许久还漂浮着没沉底的谢思思淡淡一勾嘴角。 水里扑腾的谢思思心中莫名凉了。 第19章 第十九章 淡漠的眸子一瞥池中人,周钰娴毫不掩饰心中对谢思思的厌恶之意。 “周钰娴你这是何意?”谢思思气得要死,指着上首娴姐儿质问道:“你拿根破棍子是要做什么?打我?” 周钰娴当即嗤声一笑,敢作敢当地点了头:“就是要打你,你待如何?”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很清楚。沐府这莲花池看着宽,其实并不很深。谢四此时若自己站起身,水深至多只到她的脖颈。故意在这儿扑腾个没完,什么居心,她用脚指头想都能想明白。周钰娴心中一面生气恶心一面又觉得丢人,丢了她周家的脸面。这谢四自从出了她周家的门,行事真是越来越没形没状了!! “你敢?!”谢思思又怕又怒,色厉内荏地拔尖了嗓音企图恫吓娴姐儿,“你敢这般恶毒地对我,就不怕你阿兄知道?” “阿兄如今跟小嫂子正好着呢,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还有脸提她阿兄?真当她阿兄好性儿?再懒得理会,周钰娴垂眸整理衣袖。拧着细眉,神情已然十分不耐:“你是自己上来还是本姑娘拉你?再敢啰嗦,你便就这么在水里泡着吧!” 谢思思被她嚣张的言行气了个仰倒,脾气上来了便道:“谁要你拉?!” “这可是你说的。”正巧她不想管,乐得清静。 “风筝,篙子放下,咱们走。” 这浅薄女人心里琢磨什么以为她不知道?不就是离了她阿兄,想再找个与周家差不多的人家,好全了她谢四姑娘金贵的颜面。不过她想找什么样的她管不着,不该就不该在把主意打到沐长风身上!周钰娴心中犹如吞了一口脏污,十分恶心。 风筝自然是跟主子一个鼻孔出气,立即放下长篙。 主仆三人于是抬了腿便真走了。 谢思思没想到周钰娴真敢这么对她。瞠目结舌之中,整个人都有些懵:“周钰娴你敢?你竟然敢!你阿兄若是知道,定绝不会原谅你!” 然而周钰娴脚下停都不停,袅袅婷婷绕过桃花树,背影消失在桃林之中。 沐长雪等人这时候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池边已经没人了,就剩池中心一个人影儿在奋力地蹬水。定眼儿那么一瞧,是谢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娇娇女。此时谢四仿佛一只溺水鸭子,发髻与妆容全脏了,狼狈不堪。 贵女们哪儿见过谢思思这般模样?顿时一个个面上担忧,私心里却幸灾乐祸了起来。 “哎呀,这怎么回事?”一个跟谢家走得近些的姑娘捂着嘴惊呼一声,而后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地着急起来,“快来人呀,怎么都没人去拉一拉谢四姑娘?” 沐长雪懊恼地一跺脚,摆了手,命身边人赶紧去救人。 沐家人素来跟别人家不同,不喜下人跟服侍残废似的跟前跟后,所以沐家下人白日里通常都避得远远的。今日办宴,她虽吩咐了一些下人看顾宴席,却也没料到有人绕到林子这边,还意外地落了水。 沐长雪的贴身丫头是将军府的家生子,自幼习武,泅水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得了命令,转头便往池中跳。 然而她跳下去,根本没在游,就这般走着去够谢思思。 有些眼睛毒些的姑娘立即看出了分别,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沐姑娘,这莲花池是不是不太深?”声音不高不低,却叫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沐长雪没嚼出她这话有何用意,耿直地点了头:“嗯,五六尺深。” 被丫鬟拉上来正在池边扶着喘气的谢思思正巧听见,面上瞬间涨得通红。这些姑娘本就是疑邻偷斧的心思,这般一瞧,谁还看不出来? 谢家几个姑娘面上也有些难看,尤其最近在议亲的谢五姑娘,快要恨死谢四了!被她这么一闹腾,这些贵女归了家中还不要母亲说道说道?这般一传十十传百的,再来个三人成虎,夫人们岂不是以为谢家姑娘的规矩都这般松散? 她们姐们往后的亲事都要被连累了! 与此同时,周府这边,郭满半趴在桌案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老神在在拿了本游记在翻看的周博雅有些坐不住:“相公……” 周博雅抬了眼帘,“嗯?” “夫君你觉得咱们家娴姐儿是个好性儿的么?”郭满期期艾艾,迂回地问。 周博雅没想到她辗转这么久,从芳林苑到西风园还在惦记这事儿。迎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他眼波荡了荡,也起了促狭之心。不答反问:“你觉得如何?” 郭满蓦地一噎,小脸儿皱着,苦巴巴的。 “妾身觉得吧,咱娴姐儿是那种话极少且万事喜闷在心里不说出来的文静姑娘。”她严谨地措辞道,“这性子其实也不是不好,只是容易呕了自己,得不了什么好……”要不然就暗中记恨别人,伺机打击报复,这就比较毒了。就像原主小郭满属于第一种,娴姐儿则属于第二种。 当然这话郭满不会说,但苦巴巴的小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周博雅被她奇准无比的直觉给惊了,娴姐儿性子确实算不得柔和。但:“……” ……他这小媳妇儿,真什么话都敢跟他说啊!周博雅不禁怀疑,他这人看起来可是真那么无害? “妾身不是小人之心啊,”郭满欲盖弥彰地解释,“妾身才嫁进周家两三日,若是跟小姑子结下梁子,往后家里人也难做。妾身跟夫君往后是要过一辈子的,这姑嫂自然是和睦些最好。另外,妾身并非娴姐儿爱情之路上的绊脚石…” 本以为娶了个不懂事儿的小姑娘,没想到心里拎得清。周博雅有些欣慰娶了个明白人,放下游记突然认真道:“满满这样就很好。” 郭满一愣,“啊?” “……且放心吧,母亲逗你呢,”周博雅弯了眼角,笑了下,道,“娴姐儿于长风的事儿上确实有些偏执,但也不会不分好歹,顶多气一阵子罢了。况且谁说是你坏她事儿了?这不是我派人去将长风给叫来的?” 郭满眼睛蹭地就亮了起来,周博雅这就把事儿揽了? 看着眼前的大美人,她感动得不得了! “夫君,你真是个好人呐!”郭满扑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涎着笑脸儿,那满满的感激都要溢出来,“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你放心,一定会!” 周博雅身子僵了僵,过了会儿又自然起来。 被她这话给逗笑了,他低了头看着小姑娘,清悦的嗓音如月光温柔,与她玩笑道:“那娘子预备如何对为夫好?” 郭满没料到他会这般说话,眨了眨眼睛,咧开了嘴笑。 “那……”她正要说话,外间清婉莲步轻摇走了进来屈膝福了一礼,轻柔道:“公子,石岚在门外,说是小王爷沐公子两人已经到了。” 郭满狐疑的眼神看过去,清婉并不看她,只半垂着眼帘神态十分温婉。 周博雅‘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然后低头跟郭满道:“昨儿你不才说手里头捏着不少吃食的方子?不知为夫可有这个口福尝一尝。” “现在?” 周博雅笑:“嗯,正巧拿来当茶点。” 这还不简单?郭满于是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闲话叙了两句,周博雅便起身往前院儿去。郭满背着手从屋里出来,绕着门边与小丫头说话的清婉看了好几眼。清婉仿佛无知无觉,倒是她旁边的小丫鬟吓得话都说不连贯。郭满并未指责什么,扬起嗓子冲外间儿唤了一句双喜。 没人应声,双喜正在私库那头伴着双叶一起清点嫁妆。还是正点好了熏香的清欢听见立即疾步进来:“奶奶。” 郭满看了她一眼,说:“引我去后厨瞧瞧。” 清欢低头应是,带郭满去后厨。 路过清婉之时,她暗中给清婉使了个眼色。 然而清婉自头到尾眼皮子动都不动,一幅无动于衷的模样。清欢心里着急,琢磨不透清婉是怎么回事。起先她两不是说好了,只要新奶奶能与主子和和睦睦过日子她们便消停,不折腾幺蛾子。清婉这死丫头平日里不是最识时务的,怎地突然犯了浑? “后厨掌勺的是张管家的,做点心的是李旺家的,吊汤煲汤的则是柴福家的,剩下的两个婆子专打下手,”清欢收回视线,跟在郭满身边小声地说道,“张管家的这时候怕是在准备晚膳,里头油烟大,奶奶当心。” 郭满点了点头,进去就直接找李旺家的,她明白了。 李旺家的正在与婆子说闲话,这一看清欢引了个人过来,皱巴巴的脸立即就挂了笑。麻溜地迎上来,清欢道:“奶奶,这边是李旺家的。” 李旺家的诚惶诚恐,跪下就要行礼。郭满懒得搞这些,便直接把来意说了。李旺家的做点心是拿手活儿,听了个大概便一口应下了。 前院这头,沐长风跨坐在亭台栏杆上,垂首与石桌便饮茶的妖娆男子说笑。妖娆男子一手捏着青瓷杯低头浅啜,手指在青瓷映衬下白皙得仿佛在发光:“就凭你那点子棋艺,逗一逗庸人尚可,想赢博雅一局,怕是还没睡醒呢!” 妖娆男子正是南阳王府的小王爷赵煜,那嘴仿佛淬了毒,半分情面不讲。 沐长风已然被荼毒惯了,听着眼皮子都不带眨的:“那不一定,兴许博雅新婚燕尔的乐昏头就乱来呢?” “即便乱来,应付你绰绰有余。” 周博雅清淡的嗓音从廊下传来,隐隐有些笑意。两人闻言转过头,就见那素来寡淡着一张脸的人此时嘴角微扬,似乎心情不错。 沐长风与赵煜对视一眼,促狭地勾起了嘴角。 第20章 第二十章 新奶奶突然出现在后厨,几个摸鱼打诨的婆子都惊了一下。 张管家家的放下刀,两手飞快在罩衣上擦了擦,弓身领一众婆子慌慌张张给郭满见礼。郭满抬了手示意不必多礼,虚虚一打量这地儿,指着旁边一个空的灶台对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的李旺家的道:“就那个吧。忙你们的,不必管我。” 李旺家的点点头,穿上罩衣小跑着去了灶台。 这个时代的物资不算匮乏,却也没有现世那般多种多样。郭满脑中存了许多甜点方子,不是苦于没新鲜素材就是太耗费功夫,做不出来。她插着腰看了眼厨房里有什么:鸡蛋,糖,一些猪油,菜油,新鲜的果子也就青梨、梅子、枇杷、杏、李这类的。她决定做个快速又简单的——甜死人不偿命的奶油西点。 李旺家的知道今儿这点心是新奶奶特意做给公子献殷勤的,丝毫不敢拿大掺和。竖着耳朵听郭满吩咐,郭满说什么,她便做什么。 不得不说,李旺家的手上功夫十分了得。郭满不过说了个模糊大概,她便能还原度十分高地做出来,坐得比机器做得还要精准。眼看着一点点齐备,撒糖时郭满叫她多撒两把,李旺家利索的动作却顿住了。 “奶奶……”李旺家的为难道,“这些糖该是够了。” “嗯?”郭满看了一眼,“不,再放些。” “公子是男子,不是姑娘家,自幼便不怎么吃甜食。”李旺家的怕新奶奶初来乍到不清楚,皱着脸好言相劝道,“奴婢平日也做点心,不过回回呈上去都要剩下一大半。若是做个公子用,这糖还是撒少些为好……” “他不吃甜?”郭满很诧异,“那你这两日做得点心还放那么些糖?” 李旺家的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明白新奶奶这话的意思是她不喜甜。 当即有些惶恐,她擦擦手便又要跪下:“奴婢不知奶奶不爱甜,自作主张多放了些糖,是奴婢的错。”她哪里知道,前头那位嗜甜嗜得厉害,她没过脑子的,便也以为这新奶奶小姑娘家家的定是嗜甜的。哪里知道人与人不同,这般显得弄巧成拙了! 郭满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挠了挠脸颊,也懒得跟个婆子计较。 “罢了,你听我的,”她抬手示意她起身,“这点心既然是我要求做的,要怎样,你只管听我的。若是夫君吃了一回吃不惯,下回不给他做便是了。” “可是……” “没可是,你放。” 这两天,她早机智地看透了周博雅。那男人正经疏淡皮囊下,其实藏了一颗对甜食爱得深沉的心。毕竟那一盘盘打死买糖的的东西她吃一口就要吐,周博雅那男人可是眼眨也不眨就吃了。 没点儿热爱之心,正常人能吃第二口? 忆起周博雅眼角眉梢漾起的柔和,身为咸香党,郭满现如今想起后牙槽还泛酸,口中涎水泛滥。她唆了一口口水,心里笃定:周博雅绝对是个甜食控,绝对! 虽然不是很明白周博雅为何在自家也隐藏嗜甜本质,不妨碍郭满为了表示自己言而有信,说对他好就对他好。于是她一点不含糊,大手一挥:“这边也放。对,多撒点,蛋也打得再绸些。” 李旺家的拗不过,心说这是新奶奶要求的并非她的手艺,苦着脸往下继续撒。 前院凉亭,方山将白玉棋子摆上,赵煜与沐长风两人的眼睛蹭地都亮了起来。这幅棋打磨得确实好,棋子晶莹剔透,触手冰凉。自小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贵公子一眼便看出来,这东西是好物儿。 “你从哪儿弄来的?”沐长风捏着棋子,斜眼瞥向周博雅,十分羡慕:“给我说说,赶明儿我也去弄一幅回去。” “弄不了,”周博雅呷了一口茶,不咸不淡,“整个大召就只这一幅。” “那不若你送我呗?”沐长风确实喜欢,爱不释手,“正巧再过两个月是我生辰。权当时你送我的生辰贺礼了,如何?” 赵煜斜了狭长的眼眸去瞥沐长风,似笑非笑的。 就听周博雅继续淡声道:“送你也可。”沐长风眼角就要飞起来,周博雅又道,“当生辰贺礼约莫是不太可能,毕竟你那生辰,也算不上重要日子。给你当新婚贺礼倒是可以。小登科,细细一算,配这棋子还算差强人意,你娶亲吧!” 沐长风整张脸倏地就垮下来,赵煜从旁静观,噗呲一下笑出声儿。 “你何时也学这婆妈的做派了?”沐长风十分不高兴,他堂堂镇北将军府嫡长子,就值这一幅棋子?糊弄人也不是这般糊弄的吧!“娶妻多烦?似我这般来去一身轻,多潇洒?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非拖家带口的,我做什么要找罪受?” 周博雅眼皮子掀都不掀,“若不是你成日里晃荡碍了别人眼,谁乐意管你?” “我碍谁眼了?”沐长风就不解了。 事及周钰娴,周博雅也不愿多提。 淡淡扫了一眼那榆木脑袋的沐长风,他突然捻起棋盘上一颗棋子,掷到了沐长风的脑门上。别看周大公子生得一副文雅模样,这小小棋子被他那么一掷,险些没将沐长风的额头给砸一个包出来。 沐长风捂着额头顿时就跳脚了:“周博雅你可是想切磋?来来来,正巧我近来精力多得无处使,这就陪你打一场!” 一旁喝着茶的赵煜无奈摇头,长风那根筋就没长过。 “说来,长风你南下南蛮的事儿定了么?”赵煜前几日才从封地回来,得什么消息也比京城晚许多。放下杯盏,他突然道。 提起正事,沐长风也不耍宝嬉闹了:“若无意外,八月便要启程。” 周博雅这时候也沉默了。 南蛮那边始终是大召一个隐患。近几年大乱没有,小战不断,这般断断续续的,南疆的百姓苦不堪言。朝廷派去的驻兵一批又一批,就是拿不下来。加之南蛮人多善蛊使毒,一旦中招,非死即残。朝中大多武将谁也不愿接手这个摊子。 推来推去,还是落到沐家人身上。 “沐伯伯怎么说?”周博雅知其凶险,面上也正色起来,“你虽说上过战场,可那是上头有沐家人看着,小打小闹。这回孤身一人去,沐伯伯真放心?” “不放心也得去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沐长风耸耸肩,十分看得开,“我怎么说也二十有一了,总不能一辈子缩京城当纨绔吧?” 赵煜脸色沉了沉,嘴角勾起,邪气又讽刺道:“要当纨绔还轮不到你。” “我这才叫纨绔。鲜衣怒马,美酒美人,成日里惹是生非。”顿了顿,他又叹息,“不过你家也确实是太过势大。瞧瞧,大召能载入史册的三大军事鬼才都出自你沐家,哪个朝代也没有这样的事儿。如今西北百姓只知有沐将军却不知有陛下,为君者自然不能忍。上头那位若似高祖心胸宽广那倒还好,可惜他不是……” “你有几层把握?”惠明帝为人,不提也罢。周博雅心情也沉下来,“若是把握不大,便是当个纨绔也无妨。” 沐长风飞扬的眼角沉下来,抓了抓头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自觉夹紧了尾巴。什么脏事儿难事儿,旁人不愿上的,沐家人二话不说往上冲。他们家姿态都摆出来,惠明帝还是放不下心。 长腿空中一划,他翻身从栏杆上跳下来。 粗行粗状地往石凳上一坐,顺手取了个杯子满上茶水,沐长风转眼又笑起来:“瞧你们说的,仿佛我这一去就回不来似的。我沐长风岂是那无能之人?几个蛮子罢了,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就能将我如何了?” “我沐家人,自小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这话一说,沐长风淡笑着端了起茶杯,然后一口灌下去。 周博雅赵煜端杯子的手一顿,不出声,一齐冷眼看着他灌下。 就见那滚烫的茶水,差点没把沐大公子的嘴给烫肿了。沐长风脸瞬间涨得通红,捂着嘴,脸扭到一边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冷眼旁观的两人一脸无动于衷,他怒了:“咳咳咳咳……你们俩个混蛋,这么烫怎地不提醒我一下!” “谁叫你喝了?”赵煜十分无情道,“反正你也皮糙肉厚,烫不到。” 周博雅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苦得脸皮一抽,他也冷漠:“既然注定了非死即残,你不娶亲还算有良心。既如此,这幅棋子你也别要了,省得往后陪葬。” 沐长风泪花儿都咳出来,一手指着周博雅点了半天,只想冲上去打死他。 与此同时,郭满这第一炉点心将将出锅。 盖子一揭,甜腻的香味弥漫开来,整个后厨都是那股子又香又甜的味儿。那头正忙晚膳的几人也从灶台后头伸出了脖子,心想这是什么好东西呢。李旺家的十分惊奇,根本没料到粗糙的手法,居然能制出这般香甜的点心。 郭满小肉爪子把味儿往鼻子里扇了扇,命李旺家的抬出来凉一下。 然而才抬出来,郭满正准备跟着过去,就感觉自己的裙角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她低头一瞧,一个瞪着乌溜溜葡萄大眼的三头身小胖白团子唆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她。 郭满有一瞬的懵。 当机了一息,她脑中冒出四个字:……这团子谁? 凉亭那头三人才开始对弈,一个穿戴十分体面的小厮匆匆小跑了过去。见赵煜看过来,立即上了台阶,弯腰凑到他的耳边急道:“小王爷,小公子不见了!!”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浩哥儿怎会走丢?”赵煜执棋的手蓦地一顿, 眉头就拧了起来, “你是怎么看人的!” 小厮当即腿一软, 跪在了地上。 赵煜只冷冷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便又轻飘飘收回来。 他这人颇有些男生女相,唇红齿白,乌发雪肤,乍一看比旁人家姑娘生得还白净。眼角狭长而眼尾天生上挑, 斜眼看人时, 十分的妖气且不好惹。小王爷近来的心情有些不太顺畅,此时眉宇中便显出了几分不走心的轻浮和漠然。 “人不见了你便去找就是了, 瞎慌个什么劲儿?” 缓缓将白子放到棋盘上, 赵小王爷十分不耐, “这儿是周家又不是大街上,浩哥一个奶娃娃走不远, 多带些人四处去找找!” 浩哥儿是赵煜的庶长子,今年方三岁,通房所出。 说来赵煜这人面上瞧着纨绔不着调儿, 私下最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当初得这浩哥儿,小王爷是发起狠来,差点没把后院养的一众莺莺燕燕全给杖毙了。其中之曲折,只能说是一个世家大族子弟通有的弊病。通房这些暖床玩意儿不能宠得太过,一旦养大了心, 定会狠狠反咬下主子一口肉。 为了这事儿, 赵煜自幼定的亲事都被搅和了, 如今年二十三,还未曾娶亲。 不过赵小王爷也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怎会由着下人算计?对于这胆敢违背他意思偷偷怀子的鸳鸯,处置起来也十分不留情面。怀胎十月,直至瓜熟蒂,一碗药下去,直接去母留子。南阳王府如今只有庶长子,没有如夫人。 孩子的母亲,一张草席卷了抬出去。 想要孩子么?可以,去母留子便允了你生。宠极一时的鸳鸯姑娘说去就去了,小王爷翻脸便不认人。这般狠辣的做派,一时间叫府中诸多对蠢蠢欲动的丫鬟们吓得都歇了心思。后院还留下的姬妾们再没一个敢恃宠而骄,俱都夹紧了尾巴,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如今浩哥儿是养在赵煜院子里的,生得玉雪可爱,十分讨喜。赵煜对孩子要说多宠爱,其实也不然,想起来便逗上一逗,想不起来就都是下人在看顾。但若要说不闻不问吧,也不是。毕竟是小王爷头一个孩子,只不咸不淡的养着。 今日浩哥儿会跟来周府,其实是赵小王爷心血来潮,带出来玩玩儿。 “石岚。”周博雅跟沐长风清楚其中缘由,对这孩子也保持着距离。他轻声唤一声,台阶下走出一个高挑的劲装男子,周博雅淡声儿道:“你带了人在这一片搜搜。孩子还小,应当不会走不远。” 石岚垂头应‘是’,转身招了一小队,重点去水榭与鱼池搜。 …… 西风园后厨,喷香的糕点味儿叫整间厨房都甜蜜了起来。郭满垂头看着只到她大腿高的小不点儿,小心肝儿有些颤颤的。 她抽了抽鼻子,摆出特和蔼可亲的笑脸问团子:“……宝宝你是哪个呀?” 小不点儿眨巴眨巴了大眼睛,没怎么听懂这宝宝叫得谁。 不过这不重要,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头顶飘香的点心他特别想吃。浩哥儿仰着小脑袋咧开红润润的小嘴儿冲郭满笑,小嘴儿里包了一大口口水,米牙都看不清。他一笑,那口水就哗哗地就从包不圆的嘴角漏了下来。 浩哥儿不在意地抡起小袖子豪迈地一揩,粗短的小手指指着桌案上的托盘,口齿不清地冲郭满撒娇:“姐姐,点心~浩哥儿想次~~” “浩哥儿?”郭满回头看清欢,她没听说过这名字,“这是哪房的孩子?” 清欢摇了摇头,周家三房都没这么大的孩子。 郭满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完全没抵抗力,尤其那种胖乎乎软糯糯的小团子。她蹲下去……发现自己需要仰视,于是她半蹲:“浩哥儿怎会一个人跑这儿来?你可有奶娘?奶娘呢?怎地不跟着你?” 一边说着,她一边摆手示意清欢取两块泡芙递给她。 清欢从旁打量了浩哥儿许久,确定这孩子是府外来的。其实想想也不难猜,今日来府上做客的,统共也就公子的两位至交好友。沐公子无妻无妾,孤家寡人一个,自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赵小王爷听说四年前得了个庶子,不常带出来见人,约莫就是眼下这个。 她小心地取了两块,蹲下身递过来。 浩哥儿人小但被教养得不错。尽管看着黄橙橙的点心不停地口口水,他也没上手去抓。小胖爪子一指旁边的小杌子,意思是他要过去坐着吃。 清欢于是捧着盘子,送他去旁边坐。 小团子人只一丁点儿大,走起来七摇八摆的,尤其可爱。郭满被小家伙给迷得五迷三道的,跟在他身后一句一句地逗他说话。小家伙表现得稚气中又很有教养,一面往婆子们用来闲磕牙的杌子撅屁股,一面答郭满的话。 不过这大人做的杌子,于他来说还是太高了些。小团子屁股撅半天,只堪堪坐到个边儿。两短腿蹬在地上,坐姿当真十分心酸。 可即便如此,小家伙坚持要坐。 等觉得坐稳了,他才慢条斯理地伸手去拿点心。 哎呀,这到底谁家的小宝贝呀!郭满恨不得捧着小家伙脸颊亲一口。她眼巴巴看小家伙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肥嘟嘟的脸颊肉一鼓一鼓的,她眼眨不眨地看了老半天。还是清欢装好了点心提醒她该送去前院,她才突然醒悟。 ……还得将点心给周大美人送去呀! 前院有男客来,她如今这身份不知适不适合见外男,她不太拿捏得住分寸。 犹豫地看一眼清欢,清欢福至心灵地懂了她的意思,笑了笑便说:“奶奶如今已经是出嫁的妇人,规矩上自然比做姑娘时候松散些。公子那儿,若去,其实也去得。毕竟这些可都是您奶奶亲手做得点心,没得叫旁人去送。” 正是这个理儿,她的东西,怎么能教旁人去送殷勤? 郭满这么一想,于是理直气壮了。 李旺家的自做好了点心,便束着手在当个隐形人。郭满临走前,手伸进腰封里头仔细摸了摸。然后摸出一枚银锭自,转头便打赏了李旺家的。 李旺家的愣了一愣,接过去,半天没反应过来。 虽说世家大族叫下人办事有打赏的规矩,但素来都是事后慢慢打赏。这般当面给银锭子的,还是头一回。低头一瞧这银锭的个头,李旺家的笑得老脸都皱成了花。一旁总拿眼儿偷摸打量这边婆子们眼尖瞧见,心中暗暗艳羡。 那银锭子的分量很足啊…… 郭抠抠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给了多少,她对银两这类现金等价物的估值,还停留在一个很肤浅的层面。心道叫人办事怎么也该给点赏钱,方才来后厨,她便顺手从自己藏床底下的宝贝钱箱里拿了一个出来。 不过若是知道了分量,她也还是会给。头回吩咐周府的下人办事,开个好头,往后自然会有人乐得给她办事儿。 既然要去前院,还得回屋换身衣裳。厨房里待得久了,一身油烟味儿。 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已经吃完了点心的小家伙,郭满手冲他招了招。浩哥儿只觉得自己吃了从未吃过的新鲜物儿,两个下肚,还想再吃。见郭满招手,小胳膊小腿地麻溜爬下来,肉爪子一拽郭满裙摆,就跟她走了。 有奶便是娘,古话说得当真一点儿没错。 清欢轻手轻脚地拎了点心,落后两步跟在两人身后,眼睛还不住地在浩哥儿身上打转。说是说王府的小公子,她其实也没见过。只不过想着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又举止中透露出一股贵气,总不会是下人能养出来的。 看着看着,她觉得这画面看着十分可心。他们公子也是弱冠之年,膝下还空虚着,不知新奶奶何时能生个小公子……一想到郭满初潮还未来,清欢顿时就垮了脸。奶奶还得多补补,能把身子骨给养壮实了才最实际。 也不知公子何时能请太医给奶奶把个脉,放下成见之后,清欢是比谁都着急的。 乱七八糟地胡想,转眼几人便到了正屋门前。清婉此时正温婉柔顺地立在台阶之上,双手交叠垂在下腹。一身水粉的裙子,整整齐齐。 见郭满上来便屈膝行礼,张口唤一声:“奶奶。” 郭满偏头瞧了她一眼,没搭理她,抓着小家伙的手便踏入门内。 清欢也是一身油烟味儿。不过双喜双叶不在,还得她先伺候得主子更衣才能回屋里换。于是便将食盒放外间儿的桌案上,连忙招呼了小丫头去后厨送些水过来。小丫头脆生生应下,她转身进内室去帮郭满挑身见客的衣裳。 清欢不愧是大家族调/教出来的人,眼光毒辣得很。 她配出来的衣裙乍一看不怎样,一上身就处处合适。郭满这两日自然感受到清欢投诚的心,由着她来。 清婉见没人搭理她,暗暗跺了跺脚,也跟进了屏风后头。 她与清欢是自幼一起接受嬷嬷教导的,礼仪规矩读书识字两人一模一样。不过因着素来爱美好打扮,她的眼光,比清欢还毒辣那么些。 犹豫了再犹豫,她上前开了口:“奶奶不若换这身丹色的襦裙?奶奶生得白皙,头发又乌又密,这身丹映衬得气色颇佳。” 说着,她还取了藕色的半臂,配一起确实好。 郭满眼睛递过去看一眼,低头再打量身上这身靛青,眉头皱了皱眉。清欢一愣,舔了舔下唇,眼睛便斜过去看清婉。清婉没理会她,水汪汪的杏眼只看着郭满,似乎在等郭满做选择,听谁的。 清欢面上顿时就有些难看,清婉这是何意?明晃晃地嫌弃她不会挑?喉咙里似有什么梗住了,清欢没说话。只等着郭满,听她是换还是不换。 “不必了,”郭满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就这身吧,清欢你也去换身衣裳。” 清欢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她也气着了,屈膝向郭满行了一礼,擦着清婉的肩走出去。这回再没那么好心给清婉使眼色,心里头憋了口气,她转过身便绷了脸。 清婉眼风在她背影上溜了一圈,眼里闪过一丝懊恼。 不过想着公子好几日不曾与她们说话,她咬了咬下唇,只能心中对清欢说句抱歉。正屋里有资格贴身跟着主子的,就四个一等大丫鬟。双喜双叶在忙嫁妆,抽不开身,清欢又去换衣裳了,此时能顶事儿的便只剩下她。 于是低声问郭满:“奶奶可是要将这点心送去前院?” 郭满对着铜镜左照右照,闻言抬了头。 清婉面上还是那副温婉恭敬模样,但郭满还是立即就明了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何。这是想跟她去前院? 她慢慢牵起嘴角,点了下头:“是呀。” “点心出锅好一会儿了吧?从后厨端来走这一路,怕是要凉了。”清婉声音又轻又柔,仿佛那最温柔的解语花,“奶奶若不快些,这味儿定要差了。” 郭满眨了眨眼睛,屁股一动不动:“……哦。” “奶奶可是不知前院怎么走?”清婉又说,“不若奴婢送您过去?奴婢知道个近道儿,兴许一炷香就能送到。” “啊呀,那真好!” 清婉心中一喜,浅浅地笑起来道:“那奶奶可要动身了?” “我不,”郭满咧开嘴笑,“我就爱给夫君送冷的。” 清婉冷不丁被噎了个半死! 郭满哼了一声,抽下屏风上搭着的半臂挽到胳膊上,转头去外间儿逗小胖团子了。小胖团子手里又拿了一个泡芙在慢慢啃,丫鬟细心,特意给配了爽口的淡茶。吃得高兴了,仰起小脸儿就冲郭满笑。 郭满呼噜了一把他的脑袋瓜子,又开始查户口。 小家伙人小口齿却清晰,问什么答什么,没一会儿就把底儿都给交代了。 小家伙名字叫浩哥儿,今年三岁,是跟他爹出来的。至于为何小人儿一个走丢,是他那不怎么靠谱的爹找什么叔叔下棋,顺手把他丢下。他自个儿在园子里乱钻草丛,闻见了香味,便钻到了她这里来。 好了,她明白了,这是个古代版爹带娃的故事。 “罢了,宝宝你一会儿就跟姨姨,嗯……婶婶?走,”郭满想着他爹就是再不靠谱也该发现孩子丢了,估计得急坏了,“婶婶送你去你爹那儿。” “姐姐~”小胖团子鬼机灵鬼机灵的,指了郭满笑得人心都甜化了,“姐姐~” 哎哟~~这孩子,就是有眼光! 郭满美滋滋地牵起他,正巧清欢换好了衣裳匆匆赶过来。 清婉人在郭满跟前晃悠了许久,郭满跟眼瞎了似的,只低头对小家伙说了一句‘走吧’。而后清欢连忙去拎好了食盒,抬脚引郭满去前院儿。 前院这头石岚等人是怎么也没料到浩哥儿一个小人儿能走那么远,跑去后院的。他们就差把前院儿给翻过来,各处的下人却都说没看见小公子。南阳王府那小厮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衣裳全湿透了,冷汗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 这可如何是好?小公子若真丢了,他几条命都不够填! 找了许久找不到,石岚又折回了凉亭,只能据实已告。南阳王府那小厮跪在凉亭下,额头贴着青石板,抬头看一眼自家主子的勇气也生不出。 赵煜将棋子往棋翁里啪地一丢,站起了身。 他也是十分高挑,虽不及沐长风精壮,也十分硕长挺拔。此时居高临下,狭长的眉眼隐隐散发出戾气叫下头小厮腿肚子都开始发颤:“看个人都看不住,留你何用?”丢下这一句后,他便要亲自去找。 周博雅跟沐长风哪儿还有对弈的心思?自然也放下了棋子。 “水榭那头可是找过了?”周博雅皱起了眉,有些担忧怕小孩子掉池子里坏事儿,“草丛,花圃,木桥,假山下面可都有翻过?”浩哥儿个头小,若一个不慎钻到哪儿睡着了没出来,也十分有可能。 “都找过了,没有小公子的身影。”石岚摇了摇头道:“奴婢想着,兴许小公子钻去了别的院里。西园那边的墙角正巧有个狗,嗯……小洞。大人钻不过去,若是小娃娃,那边轻轻松松便能钻过去。可是这西园奴婢等不方便去打扰,所以就……” 西园如今已不是公子的院子,他们这些人不能轻易进出的。 沐长风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当即不耐烦:“那定然是钻了狗洞了!博雅你跟弟妹打声招呼,叫西风园的下人经个心,也不耽搁弟妹什么事儿。浩哥儿那么点儿大你周家又处处精巧,真藏到哪儿出不来,怕是几天都翻不出来。” 周博雅是不愿打扰到内院,但孩子丢了,也只能进去找。 于是便道:“你们且在此等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便起身往西风园方向去。 赵煜沐长风也坐不住,干脆分头去找。赵煜沐长风也不算生人了,来过不知多少次,对这周府熟门熟路的。沐长风走了南面,赵煜便选了东边。 与此同时,清欢带着郭满抄近道儿,从东边的花廊穿过来。 周家的设计当真仔细到了边边角角,就是这么一个不常有人走的花廊。满树叫不出名儿的白花结成一个拱形桥,仿佛那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鹊桥,真真儿落英缤纷。她一边走一边心生感叹,周家人品味一流。 很快便走到花园,甬道的尽头便是外院。 赵煜人高腿长,从外院穿过二门走到这儿,才走了一炷香不到。然后他便看见,花廊的尽头,一个娇娇小小的小姑娘牵了个比她更小的胖团子。两个人张着嘴仰头看着落花,一路摇摇摆摆往这边走来。 更小的胖团子,俨然是他丢了的儿子,浩哥儿。 赵煜双手抱胸斜靠道树上,原地站定了,等着那头人过来。 然而于他来说才几十来步路的距离,他等啊等,等啊等,连换了好几个姿势,人还是没走到跟前来。这么点儿路,愣是被两矮子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架势。都半天了,还磨磨唧唧的。赵煜这破脾气上来,长腿抬起几步走了过去。 安静的甬道冷不丁一个人冒出来,郭满差点没吓死。 赵煜轻飘飘地上下一扫郭满,只一眼,就看穿了郭满的身份。穿成这般自有出入周府的,不外乎博雅新娶进门的小媳妇儿。然而见到了人,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反应是:好矮,第二个反应:有点丑兮兮的,第三个反应:这女人前后一样平…… 他扫得非快收得也非快,偏头瞧另一个小矮子,脸顿时沉下来。 狭长的眸子里目光似利刃,刺得人心惊胆战。 郭满不知他心中所想,仰头看着不明喜怒的赵煜,心道长得惊艳脾气应当不算好,浑身上下透露着不好惹。犹豫了再三,她还是决定打个招呼。于是晃了晃手里的肉爪子,她弱弱问了一句:“……你可是在找这个小家伙?” 浩哥儿看到他爹先是一喜,而后害怕地缩到郭满的身后。 郭满默默将小奶娃挡在了身后:“你是夫君请来的客人吧?不知客人怎么称呼?” 她其实没比浩哥儿高多少,顶多两个浩哥儿。从赵煜的眼睛看过去,两个人根本什么都遮不住。赵煜冲她冷淡地淡一点头,眼睛瞥向了浩哥儿:“出来!” 浩哥儿小身子一抖,憋着嘴便慢吞吞地从郭满身后出来。 郭满看得可怜,但也知道人家在教育孩子便也没拦。 虚眼那么一瞧浩哥儿,小娃娃脖子都吓缩起来。小脑袋左转右转,看看她再看看赵煜,小嘴儿瘪着,想哭不敢哭。 郭满到底不忍心,摸摸浩哥儿脑袋又尴尬道,“……相公许是还在等着呢!公子若有什么事儿,不如以后再说?” “赵煜。” “……嗯?”郭满一愣。 “赵煜,”赵小王爷指了指自己,重复了一遍。 郭满立即哦哦地点头,屈膝福了一礼,“妾身失礼了。” 赵煜没滋没味地嗯了一声,心道博雅真是辛苦,这弟妹至多十三岁吧!及笄了没?看着瘦猴一般的样貌,日子该过得多苦! 心里这么想,他很给面子地放过了浩哥儿。 浩哥儿自知得救,抓着郭满的手更紧了。基于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他此时是恨不得贴着郭满走。郭满感受到,很仗义地把他拨到离赵煜远的一边了。 赵煜人高腿长,很快便走了个没影儿。 郭满看他背影远去,心里松了口气。刚才那什么赵煜的,一看就是唯吾独尊的霸王本性,吓人得很。一直没出声的清欢这时候开了口,“奶奶,那位应当是南阳王府的小王爷。” 郭满:“……哦。” 既然客人都找到花园来,她们也不能再慢吞吞的,郭满于是加快了脚步。其实走到这儿,离外院也不远了。不出一刻钟,三人终于到了。 她们到时,三个男人已经坐下了。 周博雅脚程快,西风园一个来回,便从清婉口中得知了浩哥儿被他小媳妇儿带走的事儿。于是马不停蹄地回来,正巧遇上赵煜从东边过来。沐长风更快,两人结伴回来时,沐长风已经靠在亭柱便优哉游哉地喝茶了。 郭满远远看到凉亭三个人,一个潇洒爽朗,俊眉修目;一个凤眸伶俐,姿容绮丽,只有周博雅坐在其中,气质绝尘,仿佛随时能羽化登仙。她于是咧开了嘴,灿烂地笑。嗯,三个高颜值男人等于两片绿叶衬鲜花,她老公的脸第一能打!! “相公~”郭满声音跟沾了糖霜,又软又糯。 周博雅看到她,面色顿时就松下来。 三个大老爷们也不动,坐原地等郭满上来。 沐长风站着看得远,这么居高临下一瞧他这位新弟媳,双手就抱了胸。第一念头,怕是没桌腿高吧?好似比浩哥儿就高一点。第二念头,前后一样平;第三个念头,这脸……嗯,差强人意吧! ……不得不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是十分有道理的。 三个风格迥异的男子在见到郭满的第一时刻,脑中闪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沐长风这人比较欠,心里觉得,他非要嘴上嘀咕一句:“哎呀弟媳这腿也真够短的呀!就这么点儿路,该不会要走到明年?” 周博雅耳夺贼尖,听见了,嗖地一记冷眼便射过去。 沐长风憋了憋嘴,老实受下这口气。 赵煜冷眼旁观地暗骂一句活该!虽然说他初初心里也这般觉得,但他当着人夫君,很给面子地没说。抿着一张殷红的嘴,他耐着性子等那头人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走到了跟前。 郭满不知亭台上三个男人私下眉眼官司,仰头笑眯眯地看向周博雅。晃了晃浩哥儿牵着她的肉爪爪,她半真半假地得意道,“哎哟,都是妾身的错!怪妾身的点心做得太好。小家伙钻了狗洞也要尝一口呢!” 周博雅顿了一顿,面不改色地应下这话。 他淡漠的眸子轻飘飘一扫看热闹的沐长风赵煜,两人识趣地把头扭去一边。他于是垂眸摸摸郭满的头,配合地夸奖:“娘子可真了不起!今儿为夫是有口福了。” 郭满娇羞一笑,好特么矫揉造作。 沐长风/赵煜闭了闭眼:“……”伤眼。 周博雅却眼中泛出了笑意,指着赵煜沐长风对郭满介绍:“这位是南阳王府的小王爷,这位是镇北将军府的沐公子,是为夫的好友。” 郭满乖巧地与他见了礼,沐长风赵煜客气地还礼,算是正式打过招呼。 郭满小爪一挥,清欢便将东西摆上了石桌:“点心刚做好,配茶水正好。” 周博雅顺势捻起一个,轻笑着就道了句辛苦。 点心送到了,郭满便不打算逗留,毕竟是外男。然而郭满正要走,一直抓着她的浩哥儿就慌了。浩哥儿怕被父亲罚,于是便可怜兮兮地唤郭满‘姐姐’,企图求郭满别走。别留下他一个人,他害怕。 郭满也觉得赵煜太吓人了,浩哥儿毕竟才三岁。错犯过一回,且叫他知道了厉害下回不会乱跑便就算够了。于是把头又转过去。 赵煜敏锐地察觉,凤眼一眼风扫过去,郭满瞬间噎住。 好可怕,嘤嘤嘤…… 周博雅察觉,立即把郭满拉过去。他的小媳妇儿胆小,哪能这么吓唬! 浩哥儿终是年岁太小,小身子一暴露顿时小嘴儿一瘪,忍不住泪珠就滚滚地落下来。 小娃娃钻这儿钻那儿,其实早就累坏了。再被他爹那么一唬,一抽一抽地哭,别提多可怜。也不知道是突然悲从中来还是怎地,奶娃娃是越哭越惨,直哭到打嗝儿。等一股脑儿地将猫尿儿洒尽,脑袋一歪,靠在郭满腰上睡着了。 赵煜目光扫了过去,招来一个小厮:“将公子送回去。” 小厮为难地看了眼郭满,清欢适时走出来蹲下。小心翼翼抱起浩哥儿,将人递给了那小厮。 浩哥儿一走,郭满便领着清欢走了。 人一走,三个大男人便将目光投向了桌案上的一盘古怪点心。老实说,再没有哪个点心做得如这般粗糙的,拳头那么大一个,没行没状不说,外皮还有些焦。沐长风与赵煜面面相窥,转头看向周博雅。 沐长风:“弟妹够实在的啊……” 赵煜赞同地点头。 哪家贵女说是亲手煲汤,不是张口吩咐个厨子便了事的。似这般真亲手去做,还敢把如此粗糙的东西拿出来待客,当真是头一遭。 周博雅寡淡着一张脸,就手里的东西,斯文地咬了一小口。 里头甜腻的奶油融进嘴里,又甜又香,滋味陌生却十分的和他心意。于是寡淡的周大公子他整个人寡淡地冒出了幸福的泡泡。他理也没理两个话多的,不动声色地将一块吃完又捻了一块。 沐长风与赵煜狐疑地看着他,也捻了一块。 齐齐一口下去,沐长风齁得脸都绿了。想吐又不好吐,端起一旁的茶水不停地往嘴里灌,企图盖掉嘴里的腻味儿。一边灌一边瞄赵煜。方才还嫌弃得不愿下手的赵小王爷,此时眼睛都美得眯起来,反倒比周博雅还过分。 估计郭满在这儿又要说,又是一个甜食控。 赵煜心道,虽说东西粗糙了些,但尚可入口。 周博雅细细品味这嘴里的滋味儿,古井无波的黑眸中笑意闪闪。他这小媳妇儿年纪虽小,心却是不一般地敏锐呢。心下这般感慨,他一拍赵煜接连伸的手,拿走盘中最后一块:“内子手艺粗陋,就不叫王爷您勉为其难了。” 赵小王爷啧了一声,悻悻地将手移开,端起杯子。 既说要对弈,三人便就着这幅白玉棋子,来回好几局。回神时,庭外早已落霞漫天。 周博雅明日还要与郭满回门便也没留两人。方才那点心的奶浆,也不知怎么做的。赵煜犹豫许久,到底没好意思张口讨方子。 夜里周博雅回西风园时,郭满歪在桌案前捏了一支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有些好奇,便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一瞧,差点没被郭满牛屎粑粑的字体给惊得笑出声。只见那上好的澄心堂纸上这里积了一块黑,那里沾了一团黑,一坨又一坨的,鬼画符都画不出这等效果。他手拄着唇,清隽的容颜被烛光晕染得仿佛画中仙。 “满满这是在写什么?” 郭满完全没注意到周博雅靠近,身子倏地一抖。她跟看小黄书被发现似的一把盖住计划书:“……啊?” 周博雅学她眨了眨眼,“怎么了?” “夫君走路没声儿,差点吓死妾身!”遮得再快,不过该看到的已然被看来,郭满有些生无可恋。她完美的人设,估计在这份计划书里粉碎了,“妾身在做回门礼清单呀……” “嗯?”周博雅丝毫没发觉,十分自然地坐在了郭满身边,“回门礼?”他凑过去再看一眼,就这? “嗯,明日回了郭家,”郭满破罐子破摔,拿出那张皱巴巴纸,指着其中一个鬼画符的东西说,“妾身在琢磨,是继续装弱卖惨呢?还是趾高气昂当那最潇洒的翻身咸鱼?” 周博雅:“……” 虽然不知翻身咸鱼指的何物,但他小媳妇是否对他太坦诚了些?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次日天麻麻黑, 西风园便躁动了起来。 廊下传来轻微的走动声儿,周博雅无声地睁开了眼。窗子昨夜开了个缝儿,微凉的晨风夹杂着草木清香透过缝隙钻入屋内, 吹拂得灯罩中烛火跟着轻轻摇曳。亮得人晃眼儿, 周博雅抬手遮了遮眼睛, 掀开纱帐放下了一条长腿。 双喜双叶老早便在正屋门前候着了。 今儿是她们姑娘回门的日子, 两人可是抱着回去狠狠扬眉吐气一场的心,激动得半夜就爬起来准备的。此时听见动静, 上前轻轻叩了叩门。 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男声道一句‘进来’, 两人便垂头敛目地推了门进去。 周博雅一身薄绸亵衣, 披头撒发地坐在床榻的边沿儿,长腿懒懒支起一只。黑如墨缎的发丝洒乱在肩头,有些慵懒, 却沉甸甸的如流水洒下来。睡了一夜叫领口也松开了, 半敞着, 露出极好看的锁骨和脖颈,真真儿活色生香! 冷不丁瞥见,两人脸上顿时一阵火烧, 忙不迭地垂下头再不敢乱瞥。 周博雅偏头看了眼帐中, 小媳妇儿仍旧睡得人事不知。于是赤脚下榻, 趿了鞋子冲双喜双叶摇摇头:“不必唤她,”他站起身, 高挑的身子映下的黑影仿佛能遮天蔽日, 霎时间叫整件屋子都暗了下来, “早膳之前再叫她。” 双喜心里高兴,她们姑娘这亲事拼着一条命也要抢下来,实在太明智。 清欢清婉也适时起了,正领着伺候洗漱的小丫头婆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周博雅正在屏风后头穿衣,举手投足间,俊逸的身影在屏风上若隐若现。双叶眼尖瞥见清婉藏在发丝儿中那双通红的耳尖儿,敏锐地意识到什么,顿时就被恶心了。 寻个合适的机会跟姑娘提一回,总不能容个情分大的丫鬟成日里碍眼! 双叶心里冷哼,正要张口,那头双喜已经去抢清婉的活儿。 “这里就由我跟双叶来吧,清婉不是要去清点姑爷的私库?那可是再要紧不过的活计!你这日日都清点一番的,这儿便不劳烦你,快些去吧!”这几日清婉总把这话挂嘴边,生怕旁人不知她得男主子的赏识。双喜皮笑肉不笑的,闭着眼睛都能把她说话那副神态学出来。 清婉脸上有些难看,“天儿还早,公子还等着我去伺候呢!” 她眼一递屏风,意思是周博雅身边离不得她。 双喜的白眼都要翻出来,若不是顾忌着主子还在,她都能几句话臊死她!清婉冷冷一扫瞪眼看她的双喜,抽了帕子压住嘴角,转身便进了屏风。 周博雅已经换好了衣裳,头发披散在肩上,正等着清婉去梳。 说来清婉自视甚高也是有资本的,虽说她与清欢自幼伺候在周博雅身边,但因着她们家公子自小不喜与人接触的脾性,整个院子的丫鬟都不曾近过公子的身。唯有她特别,她日日晨间替她们公子束发。 从束发之年起,一束便是五年。难道这还不够她自傲? 唯有她一个人能碰得,唯有她一个! 公子甚至将私库的钥匙交于她保管,这还不够说明公子爱重她么?清婉私心里觉着这些奴婢不曾感同身受,根本体会不到她的特别。她在公子心中与旁人是不同的,从来都不同,就是同为大丫鬟的清欢也比不上她。 在铜盆中净了手,清婉拿起象牙梳子便轻柔地替周博雅梳理起了头发。 周博雅盘腿端坐于案前,手边摆着一盘点心和一壶清茶。 自从李旺家的亲耳听新奶奶说了不喜甜,今儿这点心的甜度便大打折扣。捻了一块,入口只尝了点甘味儿便没了,周博雅没滋没味地吃了两块便罢了手。清婉细心瞥见,一面梳发一面呵气如兰地询问:“公子可是起太早了,身子不舒坦?” 她知道分寸,虽靠近了些却没敢真贴上去,果不其然周博雅没怎么反感。 “无事,”周博雅接过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什么时辰了?” “卯时快过去了。” 清婉瞧了眼铜漏,轻柔地答话,“瞧这天色大亮的,半刻钟前苏嬷嬷已经过来问过一趟,怕是一会儿公主娘娘也要派人过来问。” 今儿是儿媳妇归宁的日子,方氏为了给新媳妇做脸,早早便准备好了回门礼。本该昨日就要跟郭满知会一声,这不是娴姐儿的事儿闹得,她急起来就忘了那么一茬。等夜里躺下想起来,西风园早就落了锁。 “夫人给奶奶备了好些东西,”清婉轻言细语的一字一句的十分悦耳,“说是走的时候带上苏嬷嬷。届时苏嬷嬷会从旁看顾奶奶。” 方氏最是疼爱下辈,就是当初谢思思那般闹腾,方氏嫌弃得都不拿正眼瞧她,私下里却也处处照应着给媳妇儿做脸。周博雅已然习惯了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于是抬手冲一直冷眼盯着这头的双叶招了招。 双叶心里一抖,倏地垂下眼帘,拘谨地走过来。 “清婉的话你也听见了,”周博雅心里知道西风园这四个大丫鬟之间有龃龉,然而只要不碍着主人什么事儿,他素来是不闻不问的,“满满备的那些东西,便不用带上了。你且都给她放回私库去。” 双叶没料到方氏会如此,一时间愣住。 顿了顿,她立即屈膝行礼道:“奴婢这就去。” 于是转身疾步出去,小跑着去角门,叫婆子们把大清早装车的东西全给卸下来。她们家主子自从出了嫁,终于知道银两财帛的贵重,如今可是很会过日子的!双叶是绝不会承认自家主子变抠搜了,在她看来,这都是经了些事儿人懂事了,晓得过日子了。 头发束好,戴上了玉冠,周博雅便摆手示意清婉退开。 清婉也不黏糊,放下象牙梳子便识趣儿地退离了三步远,清清白白。 清欢自昨日选衣裳之事儿到如今,便一直在闷声不吭地打量清婉。 她能挤掉一众小丫鬟在西风园稳稳当当伺候十年,自然不是个笨的。这般冷眼瞧着,她哪里还不懂清婉是何意?不外乎心养大了,拎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仗着贴身伺候了十年的情分把主意打到公子身上罢了。 发现了这事儿,她也不知她说什么是好。 看透了清婉的心思,清欢自然明白自个儿是被当枪使了。清婉不愿自己心思暴露,便撺掇着她一起给奶奶下马威,试新奶奶的底线。好在她适时刹住了手,否则以自己的炮仗性子,怕是要头一个被捻出院子。 思及此,免不了有些心寒。 罢了,清欢心里吐出一口气。就这一回,往后清婉好自为之吧。 郭满睡到辰时,才被双喜双叶给弄起来梳妆。 周大公子将归宁该用得全都备齐全了,就等着小媳妇儿起身用了早膳出发。郭满迷迷糊糊地坐在梳妆镜前,这回是清欢亲自替她拾掇。 其实本是清婉来,但清欢出于心中一口闷气,硬是抢了这活儿在做。 伺候奶奶又不是伺候公子,清婉乐得清闲。 三个丫鬟围着一个人,梳妆起来自然十分得利索。清欢卯着一口气,衣裙妆容都十分的尽善尽美。郭满晕乎了许久再次睁开眼,人已经坐在桌前,手里捏着银箸。周博雅连连瞥好几眼那肉爪子,慢条斯理地用早膳。 郭家这头,郭家上下一早便在门口张望了。 大召顶顶清贵的如玉公子周博雅头回上他郭家的大门,郭家上上下下都在翘首以盼。这阵仗,郭家几个未出阁的已出阁的姑娘心中俱都不是滋味儿。出阁的觉得自个儿夫君没受这待遇,心里酸;未出阁的又觉得她郭六到底凭什么,心里更酸。 尤其这金氏所出的嫡三姑娘郭嫣,酸得五脏六腑都疼了! 她昨夜整宿得辗转反侧,一想到郭六那丑八怪真嫁了博雅公子,今日博雅公子还亲自与郭六一起归宁,那心肝儿都要被妒火给烧碎了! 她素来是个心眼小的,受不住便跑去正院闹金氏。 金氏能有什么办法?郭六出嫁也嫁了,木已成舟这么久了还来闹,能顶什么用?可是到底是自己亲生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能说些安抚她的话:“你以为这博雅公子真有传言那般好?” 金氏摸着郭嫣的额头,“傻孩子,这坊间的传言素来都是有心人放出去的。” “一传十,十传百的,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 她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可不就是正理嘛!就好似她自个儿,年轻时候为了能攀个好亲事,不也给自己弄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名头?这般就更有了底气:“周家公子若真那么好,谢家那四姑娘能是个傻的,要死要活非要和离?” 金氏本是在安抚郭嫣,这般连自己也安抚到了,“也就一个普通公子哥儿。” “可,可周家那般富贵……”郭嫣想了想,觉得有理,心里酸意也消了些。只是一想周家那泼天的富贵与权势,心里还是有些不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他周博雅得了这样的称赞,总做不得假……” “男人么,不就一个鼻子两只眼,”金氏作为过来人很是不屑,“皮囊转眼就老,没得好记在心上的。你要是喜那颜色好的,娘给你定个差不多就是了!” 郭嫣一听这,心里那口气顿时就平了,喜笑颜开。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临出门前, 福禄院果然着人来问。 大公主自听闻新孙媳妇儿身边除了两个大丫鬟,连个知情晓事儿的嬷嬷都没有,便一直琢磨着何时能指一个给孙媳妇平日里使唤。不过碍于人才进门, 她若塞人塞得太殷勤, 有些显得手伸太长, 便想着等一等再说。这不正巧听说孙媳妇这回归宁, 没人马前鞍后,大儿媳连身边的苏嬷嬷都派去帮衬了, 她于是便派了一个稳妥的嬷嬷过来。 人大公主从宫中带出来的, 早年便伺候在她身边, 如今年岁大了帮着照管小佛堂。平日里做事分毫不差,最是妥帖不过的人。 她派过去,其实便等于给了郭满。 郭满用罢早膳, 人已在偏厅候着一个时辰。 只见这嬷嬷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黑黝黝的头发只插着一根赤金簪子, 头面十分素净。身上穿了一件暗褚色的胡袖对襟长裙,外罩石青色罩衫。身后背了一个包袱,肩甲清瘦, 背脊十分挺直。虽然等了这许久, 整个人依旧不骄不躁。进了屋, 立哪儿便跟长哪儿似的,四平八稳的, 半晌都不动一下。仪态很是了得。 宫里出来的人就是不一般, 这份沉得住的做派, 哪家都调.教不出来。 清欢清婉见着人,十分客气地称呼她管蓉姑姑。郭满瞪大眼睛打量这‘管蓉姑姑’,只见这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脸颊消瘦。嘴角两侧稍稍一动,颧骨便突出来,法令纹很深,显得为人十分沉默严肃。 此时她恭恭敬敬地给郭满行礼,将手中的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呈了上来。 郭满接过来打开一瞧,是一本翻得有些旧了的书:“这里头都是些后宫娘娘们保养身子的方子,少奶奶身子骨儿有些弱,公主娘娘特意寻了来给奶奶养身子用。”那嬷嬷嗓子里仿佛含了沙砾,说出的话有股摩挲的粗糙感。 郭满听罢,顺手翻了一页。 也是巧了,她顺手一翻,乌溜溜的眼睛珠子瞬间便是一凸。正翻的那一页上,画了两只手按着女子裸着胸部的插图。 瞬间犹如见了鬼,郭满瞪大了眼,连忙去仔细看了旁边那注释。 而后发觉这根本就是在教导如何叫女子如何叫胸口那两团玉兔涨势惊人的古方子。郭满冷不丁的,被周家老太太的做派给震惊到了! 我了个去,这特么就有点劲爆了! 不过……周家老太太特意送这个方子来是何意?这是嫌弃她平胸嫌弃到要找来古方子补救了么?不是吧!郭满一想到可能是这个理由,就特别想翻白眼。 嘴上乖乖道了声‘谢祖母关心’,转手便将盒子交于双叶收起来。 管嬷嬷看着她收起来,又淡淡添了一句:“往后,奴婢便按照上头方子的指点,给奶奶补身子正身形。奶奶且放了心,奴婢的手艺尚且还算不错。” 郭满冷漠:“……哦。” 东西送到了,管嬷嬷便将大公主的安排给说了一遍。 大公主的意思,确实是把人直接给了郭满。郭满年岁尚小,诸多人情世故半懂半不懂的。大夫人方氏虽说能看顾一二,可平日里操持周府上上下下,忙起来大多是顾不上。她这会儿把人指过来,主要是叫管嬷嬷多指点郭满道理。 嬷嬷恭敬地行一礼:“奶奶,奴婢往后便在奶奶身边伺候了。” 郭满都可以,只要不是来给她找茬儿,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她其实没甚特别感觉。管蓉嬷嬷来了,苏嬷嬷就不用跟着去。可是苏嬷嬷来都来了,方氏特意为了她归宁把苏嬷嬷遣来,郭满自然不好拂了她好意。 于是偏过脸,看向身旁没插一句话的周博雅。 周大公子自方才郭满给他斟了一杯蜜水,便不动声色地持续满杯。 这般不动声色的,快将双喜特意给郭满备准得一壶蜜水给喝个精光。都不知道这男人怎地会如此喜爱甜食,喝了这么多下肚还不腻!郭满无语地眨巴了大眼,一直盯他。 周博雅端杯子的手一顿,宁静的眸子从袖子上方回视她:“?……嗯??” “夫君,”郭满决定不拆穿了,毕竟这人费心藏了多年的嗜好,她何必咄咄逼人?虽然她能如此机智地发现端倪是她洞察力惊人,但做人不能太得意忘形,“你怎么说?” “清婉清欢今日不要跟着了,双喜双叶伺候便够了。你两留院里,引管嬷嬷四处熟悉熟悉西风园,”周博雅放下杯盏,一幅道貌岸然并没有多喝郭满蜜水的冷淡做派,很自然地做决定道,“嬷嬷先安顿,奶奶往后还指着你多看顾,今日便由苏嬷嬷跟着吧。” 管嬷嬷应‘是’,由着清欢领去后屋安置。 清婉在门口,脚步踟躇了半晌,转头轻声唤了声公子。 周博雅冷淡淡的目光扫过去,她张了张嘴,有些话临到了嘴边又换了句‘您头冠似乎有些歪了,奴婢为您整一整吧’。得了周博雅拒绝,她犹豫地想着公子即便去郭家,顶多傍晚便能回来,不用跟前跟后。 于是也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告退。 不能再磨蹭,再磨蹭天都要黑了。既然主子这边都收拾妥当,外间的礼品也备好了。周博雅于是弹了弹衣袖,与郭满一起出了西风园。 周府大门外,马车早已候着。 周大夫人是真的大方,给媳妇备回门礼,是一丁点儿不带含糊的。郭抠抠看着那满满两车的东西,心里一阵肉疼:“夫君啊……” “嗯?”走了两步,突然小媳妇又不走了,周博雅偏过头瞧她。 ……送过去便等于进了金氏口袋,她舍不得。 “这些……可都是娘准备要送去给郭家的?” 周博雅看了一眼马车,那上面堆得老高的箱子,昭示了郭满的回门礼有多丰厚。赤金的锁扣锁着紫檀木的箱子,就用了锁箱子里的物件儿,可见方氏出手布置的东西得有多大方。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儿眼眨都不眨的点了头:“怎么了?” “没,就是觉得娘太客气了。” 周博雅看了她一眼,突然笑起来。 修长的大手伸到郭满头顶,呼噜了一把小媳妇儿的脑袋瓜子:“都是些身外物。东西贵不贵重倒在其次,这些可都代表着新嫁娘的颜面,娘晓得轻重。” “……哦。” 比起实在的钱,郭抠抠其实不太想要这个颜面。 收回视线,周博雅转头看向马车。 周家的马车犹如周家的门槛,从构造到工艺,处处比旁人家用的更宽敞更高大许多。郭满用的这车是周博雅的,因着周大公子喜爱宽敞,车便制得更大更高。这般虚虚一瞧,光车椽子便高出小媳妇儿的腰许多。 他用眼睛一丈量郭满,张嘴便叫下人备个杌子来。 郭满原本还在为礼品太丰厚而肉疼,听说周博雅拿杌子便回头瞧了一眼。这一看到杌子,顿时就感受到了嘲讽。 或许是矮子的心比较敏感,郭满顿时就气愤了。 才这么点高就给她拿垫子,那要是在高一点,岂不是要给她按个高跷?小看她!郭满于是非不用杌子,一把拽住了马车旁边站着没走的周博雅。周博雅也是逼得习惯了,总贴一起,郭满这般靠着他,他也没如初时那样生出反感。 郭满硬借助周公子的胳膊使力,自己上了马车。 周博雅理了理有些皱的衣袖,心里忍不住替她一阵心酸。矮就矮吧,偏还打死不认,这又是何必? 招了招手,他转头跟下人吩咐道:“杌子务必带上,你们奶奶用得着。” 双喜双叶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替她们主子羞耻。 …… 谢国公府这边,谢思思昨儿在将军府出了丑,今日便又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哭。 国公夫人这半年来,为着这个女儿,一颗心都要操碎了。能怎么办?姑娘闹起来就把自个儿关屋里,女儿真是在周家把性子都给拗变了,一闹别扭就哭个没停。可总这么哭也不是办法,国公夫人心里急得要命,却也不敢强行破开门。 这般急得在廊下打转,可就只听得屋里噼里啪啦的瓷器声儿,谢思思又在发脾气。 “思思你莫要再摔了!” 摆她女儿屋里的,没一件次品,全是府上顶顶好的东西。 听着里头的声儿,王氏心里一阵一阵的肉疼。这些可都是她一点一点从公中抠出来的,摔了哪一件她都心疼不已! “夫人,夫人!”谢王氏还在苦口婆心地规劝女儿,这时候,一个婆子突然小跑着冲进来急吼吼地道,“太子妃娘娘今儿来了!” 王氏正心烦呢,顿时就皱着眉不悦地斥道,“来了便来了,大吼大叫成何体统!” “不,不是,”那婆子慌忙地摆手,“是太子妃娘娘来了。人已经在松云院里,老夫人派了奴婢来唤您过去作陪。” 一听说是太子妃,王氏面上怒色便收起来:“太子妃怎会这时候来?” 王氏心里奇怪,太子妃平日里甚少出东宫,今日来谢家是所为何事?忧心有要事,于是也顾不上哄女儿,转了身就抬脚往松云院方向去。走了两步,她突然忆起,三房近来有把女儿送进东宫的打算,太子妃此次,约莫是为谢五而来。 “奴婢不是很清楚,”那婆子摇摇头,躬身在前头引路道,“方才奴婢出来,正巧在二门那儿遇上了三夫人与七姑娘。” 这便就是了。王氏心里有个底儿,去也从容些。 宋明月此次来,确实是为谢五。 谢五身为谢家三房嫡出姑娘,身份自然不一般。若入了东宫,她便不能等闲对之。宋明月私心里是不愿谢家人再掺和进来的,毕竟谢家已经出了一位皇后,太子也与谢家有渊源颇深。惠明帝跟太子为着赵家的天下,怎么也不会让谢家再出一位皇后。这一位谢姑娘,入了东宫也是蹉跎,不如别来恶心她。 心里如此想,宋明月此次过来也还算诚心诚意。既注定登不上高位,又何必再争?不如寻一门好亲,也省得将来东宫荒废一生。 王氏才一走近,就听见里头果不其然在谈今年的选秀。 且不提王氏听三房为了谢五如何给太子妃讨巧卖乖心中有多不屑,这头谢思思在屋里还发着脾气呢,偏还就耳尖地听到宋明月来府上。 宋明月之于她,是一个令她既羡慕却又十分看不起的人。 谢思思私心里羡慕宋明月身为堂堂太子妃之尊,只要不出大错,将来必定登顶凤位,成为当朝国母。而看不起她则是因为太子不爱她。在表哥的心里,只不过把宋氏当做一个料理东宫的女人。重生回来这半年,她已然许久不曾见过宋明月,此时提到她,谢思思突然又忆起上辈子在东宫里的境遇。 她将手中的花瓶又摆回原位,擦了擦脸,她开了门:“锦瑟,琴音,进来。” 锦瑟琴音见满地狼藉,也能面不改色地挑着地儿走。 “吩咐下去备马车,琴音,伺候我梳妆。”谢思思坐到梳妆台前,拿了一盒胭脂手指一挑,开了盖,“去取些冰块来,眼睛肿了。” 锦瑟应了声是,转头吩咐外头备水,自个儿亲自去取冰块。 “姑娘这是急着要去哪儿?”琴音瞧她放下胭脂又取找衣裳,俨然一副出门的架势,“若是急着出去,可是要跟夫人打声招呼?” “不必,宋明月那女人来了,我娘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谢思思目前还不想见宋明月,只要一看到那张脸,她便会想起不好的事儿,“郭嫣昨日不是邀请我得了空去她府上坐坐?本姑娘应了,今儿就有空,这就去瞧瞧。” 琴音这时候想起,今儿是那继室回门的日子。 “可姑娘……”她觉得姑娘挑这个时候去,委实不好,若是撞见前姑爷,以他们姑娘如今这动不动就哭的做派,这是要当着郭家众人的面儿,哭给姑爷瞧么? “哪儿轮得到你教训我?”谢思思很愤怒,怒不可遏,“我偏要去!” 与此同时,周家的马车也到了郭家门外。 郭家一众老小,除了郭老太太郭老太爷,都迎了出来。郭昌明位于首位,立在石狮子旁老远便吩咐管家过来接应。 郭嫣在屋里听见动静,倏地从金氏怀里爬起来:“娘,周公子到了。” 金氏眉头皱了皱,抬手替郭嫣理了理鬓角的碎发。而后招手叫一个丫鬟,慢条斯理道:“去备些水来,重新替姑娘梳妆。”而后转头嗔了一眼郭嫣,“瞧你这脾气,慌里慌张冲过来都不晓得梳妆梳妆,娘是怎么教你的?” “这不是在您的院子嘛!”郭嫣心里有些鼓动。 想跟去前院瞧瞧,顾忌着自己未出阁姑娘家的身份,只能耐着性子。一会儿郭满夫妻两来给金氏见礼,兴许能见一面。 “快些梳妆吧,脏得跟花猫儿似的!” 金氏点了点她的额头,便也起身又进了内室补一补妆。 郭家大门外,奢华贵气的马车车门一开,先是从里头走出两个穿丝着绸的丫鬟。妆容精致,巧笑嫣兮,一瞧便不是一般人。郭家下人原还以为是哪个贵人身边带着的丫头,定睛那么一瞧,这不是双喜双叶两丫头么? 三日不见,简直换了个人! 只见两丫鬟莲步轻移从马车上下来,而后里面伸出一只手。修长而骨节根根优雅,那手压了压车门的帘子,而后一个乌黑的后脑勺以及头顶束着白玉冠的人从里面探出脸,只一张脸,便叫喧闹的郭家大门前静下来。 结亲那日,行走匆忙好些人没看见过六姑爷。这回第一次见,心中不禁感慨:有的人,当真可谓人间一绝色。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周博雅多才, 大召上下皆知。 郭昌明素来是以文人自居的, 对于多才之人更是推崇之至。周博雅居然能成他的女婿,不论是哪个女儿,郭昌明心中都是与有荣焉且十分得意的。如今人到了,他顾不上身为岳父的矜持, 先管家一步亲自奔下台阶去迎小夫妻俩。 周博雅弓着腰从车里出来,就见里头一个娇小单薄的身影晃动了下。 郭家门前的人都在静静看着,周公子身姿轻盈地下去。 颀长俊逸的身形,行动间犹如行云流水, 煞是好看。然而等他站定,便又转头将手递进了马车。车里郭满眨巴着大眼看着眼前仿佛玉骨雕成的大手,十分自觉地把自个儿那只肉爪塞他的手心里。 周博雅蓦地一僵, 手心里捏了一团软肉,软绵绵的,仿佛没生骨头。 他也不知怎地, 包裹在手心, 心中生出了些许奇异的感受, 但不讨厌。不着痕迹地捏了下, 然后将人牵出来。 其实,他的本意是叫郭满扶他的胳膊。想着先前在周家门前就是这般, 这下车便如法炮制。哪知郭满这会儿又变挂, 装起了乖巧来。不过既然已经牵了, 当着众人的面儿, 周博雅自然不会轻易甩开郭满。 郭满这头才刚露了个面儿, 身后郭昌明便已至眼前。 郭昌明生得温润,人至中年,身上依旧留着一股天真的自我气息。明明蓄着美髯,眼底却清澈如游街打马的少年郎。周博雅先扶着郭满的腰将人半托半举地带下来,而后自然地放开手,转身去与郭昌明见礼。 郭昌明顿时一张脸笑成了花,扶着美髯,亲自去扶他:“快别多礼,跟随为父进去坐吧!” 一行人从前院至后院,郭家人都在惊叹。 所谓大召三公子,果真半句不虚。这哪里是一般人能长出来的模样?也不知那周家大夫人少了多少高香才养出来这么个哥儿,六姑娘当真有福了!这样想的,不只一个两个,于是很快这些闲话儿便如迎风燎原的火星子,火速传到了金氏院里。 郭嫣正好梳洗过,为了遮住辗转一夜没睡稳妥的憔悴,脸上很是涂得一层脂粉。 闹了一早上,早膳都未曾用过分毫。此时正捏着个帕子,小心翼翼地张了口,填些果脯进肚子垫垫。郭家最小的哥儿郭天佑也醒了,正靠在奶娘的怀里听金氏说话。于是丫头们在窗户底下碎嘴的那些话,全叫郭嫣给听进心里头去。 郭嫣将帕子往桌案上一扔,又不高兴了。 金氏现在没心思哄她,一面看着透镜里头丫鬟小心翼翼地帮她抹了头油,一面教导她:“嫣姐儿你也莫闹。这都什么时辰了,别叫旁人看了笑话!”她摆着手,示意奶娘把佑哥儿抱下去,“娘与你说的那些话,你可曾用心听进去了?” 郭嫣见金氏已经皱了眉头,刚要发的脾气又瘪回去。 她娘平日里温柔可亲,但发起火来却十分吓人。郭嫣很小时曾受过一次责骂,虽记不清什么事儿,但依稀记得与他爹前头那位夫人有关。母亲为了叫父亲泄泄火,巴掌打下去是一份余力都不留的。虽时隔久远,郭嫣对金氏那时发狠的模样记忆颇深。如今她娘好言好语与她说话时,她敢闹,一旦沉下脸,她闭嘴比什么都快,再不敢吵闹一句。 “娘你说……郭六她今儿回来岂不是要在女儿面前耀武扬威?” 金氏没张口搭理她,脸左右偏地照着铜镜,又往鬓角贴了块花黄。 郭嫣默了一会儿,歪在软塌上轻声嘀咕道:“定然会的。这回好不容易叫她翻了身,可不得扬眉吐气一回……”帕子揉成一团,卷着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她心里头这口气过不去,说来说去,就是想去见见那周博雅。 金氏也看穿了女儿心思。 叹了口气,她从杌子上站起身。张开手臂,叫丫鬟替她更衣:“你若是真想瞧瞧,也不难。一会儿他们来正院请安,你便去屏风后头站着。” 郭嫣心中顿时一喜,从软塌上坐起来:“娘?” 她实在好奇那周公子。上回郭六出阁,她正巧因闹脾气被郭老太太罚去紧闭。不曾亲眼瞧一瞧结亲的热闹,更不曾见那六姑爷:“咱们不先去老太太院里见个礼么?” 心都飘到不知哪儿去了,郭嫣竟还记得要先去老太太的院子。 “去是去,”金氏扶了扶鬓角,语调有些阴阳怪气的,“这不是天儿还早么?佑哥儿还没睡醒,咱们去了能顶什么用?” 在郭家老太太眼里,比起出生名不正言不顺的郭安礼与郭嫣,佑哥儿才算根正苗红的孙儿。 老太太素来这方面势利得很。顶个奸生子的名头,在她眼里,郭安礼是这一辈子都没什么出息的。郭嫣虽说比郭安礼好些,在郭家大宅出生。但只要一条,年岁比郭满大,那便是一生都洗不去的污点。毕竟光这一条,大家夫人就不会聘了郭嫣。 郭老太太当了大半辈子的家,世家里头的弯弯绕绕她心里分得是清清楚楚。 她这心就跟明镜儿似的,早把金氏这一窝子嗣看了个透彻。往后就算她金氏再会钻营,除非再有一个似她儿子那般的多情种薄情郎,否则郭嫣最好的出路,便是挂个嫡女的名头嫁出京城,骗骗那些摸不到上层底儿的三流世家。 可这一远的,郭家根子在京城,若郭家遇着什么事儿,根本帮不上忙。 这般一想,郭嫣其实也顶不了什么用。 金氏心里清楚郭老太太想什么,但她十分不屑。女人只要有手段有美貌,舍得下身段也受得住非议,就是太子妃她女儿也当得! “去瞧瞧佑哥儿那头可收拾妥当了?”金氏支使了丫鬟去西厢瞧瞧,转身替女儿理了理衣裳,“你今儿可要再端庄些。一会儿见着了六丫头,该说的好话,你也莫吝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儿,你叫她心里舒坦了,往后便能要求她引你去周府做客。周家什么人家不用娘教你你也知道,这般有了周家做台阶,再想往上就容易了!” 郭嫣本还心中不忿,听金氏这么一分析,顿时豁然开朗。 嘴翕了翕,化作一个笑来:“娘说得是!” 母女两相视一笑,郭嫣搀着金氏,两人一摇一摆地往门外去。 松鹤院这边,周博雅与郭满两人由下人引着一路往里去。郭老太爷郭老太太两人是一早便在盼,下人都往前院打发跑了好几遍。这人一进来,便连忙吩咐人备茶。 郭满还是头一回进来,郭家两老,她更是连面儿都不曾见过。 晕晕乎乎地走到正中央,打眼一看,满满一屋子的人。郭家六房,除了远在外地任职几十年不曾归家的郭二叔与郭四叔,四房人都在。郭满那个一母同胞嫁去郭昌明下属副官曹家长子的长姐也领了夫婿一起回门。 看着从远处步履从容走进来的翩翩公子,一个个都惊艳得不知说什么好。 郭家大姑娘郭敏,也就是郭满的同胞姊妹,袖子里的手指用力得都抠到了手心里去。帕子捏成一团塞在手心,抵不住尖锐的指甲扎入肉里。她瞥好几眼周博雅,心里又酸又难受。若是她再晚个几年出生,这亲事就该她跟六妹妹换。 父亲当初会定下六妹妹,不就是郭家大房除了六妹妹一个,其余身份都上不了台面?退而求其次,才如此行事。若是她还在家,就该她嫡长女最金贵也最合适。 与郭嫣不同的是,郭敏很早便识得周博雅。 那时候周公子名满大召,还不曾娶妻。博雅公子曾当众地夸讲她,夸她温婉柔善,不喜争锋。郭敏便一直于这事儿耿耿于怀着,嫁人几年了都不曾释怀。当初若非谢国公府的强势,谢家四姑娘突然就嫁入周家,指不定周公子会娶了谁。 周博雅从小便习惯了,头回见他的人都这幅模样。 恍若不觉,他偏头瞧了一眼落了一步走的郭满。郭满今日衣裳有些重,走得慢了些,见他隐隐在等,连忙小碎步跟上。两人于是便在郭家两老跟前站定。丫鬟铺垫垫过来,两人该行的礼行,敬的茶敬,郭家两老接过了茶,笑得老脸上都见牙不见眼的。 “好好好!”连声道了好几个好,忙从袖子里抽出红封塞下来,“往后就是一家人,六姑爷可要好好对我们六丫头!!” 周博雅淡淡牵了嘴角道一个‘是’,而后才与郭满起身。 整整一个屋子,就属周博雅的身份最为贵重。身后站着百年世家周家的底蕴,三朝元老两朝帝师的祖父,以及正统皇家出身的祖母,那真是哪一样拿出去都叫人不敢放肆。偏还年纪轻轻便身负四品大理寺少卿之职,真真儿前途不可限量。 郭家这一群人都为了周家公子而来。巴结也好,攀亲也罢,总是要周公子认个人。 说来,郭家的规矩比之周家要差一大截,下人也不似周家那般进退有度。周博雅郭满两人在下首坐下后便总有丫鬟借口奉茶,添水添个没完。郭满竖着耳朵听人说话,眼尖地瞥见周博雅眉梢不耐烦地挑了起来。 见着那丫鬟还不知分寸,周博雅眸色都沉下来,于是把茶杯砰地一下放到桌案上。 添水的那丫鬟顿时被这突兀的响动吓一跳,瞪了眼看向郭满。 “不用你奉茶,什么味儿,苦死了!”郭满把自己杯子推开的同时,将周博雅的杯子也一起推了出去,“都拿走,拿走!” 周博雅一看她这一气呵成地动作,嫌苦的小神态,眉梢渐渐平整了。 瞥见郭满手上溅得一点水,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折得四四方方的帕子,很自然地捻起小媳妇儿放在桌面上的肉爪子。放到了手心里,然后慢条斯理地擦。 鸦青的眼睫垂下来,眼里细碎的笑意遮掩不住。 嗯,小媳妇儿真的很贴心…… 这一点小动静,立即就被人看进了眼里。 郭家三太太抽了帕子掩住嘴角便笑了:“嫁了人确实好。这往日说个话都不敢大声的六丫头,嫁了人竟也成长了不少……” 她说罢便呵呵地笑,眼睛转来转去,说的话也不知好意歹意。 一旁从进来便勉强牵起嘴角笑的金氏,此时笑都笑不出来。 打从进门看见周博雅这人起,她就绞心绞肺的懊悔。懊悔当初自己听了坊间那些闲言碎语,便真以为这周公子有某些见不得人的毛病,才弄得皇后娘娘下懿旨也要他与谢四姑娘和离。于是虽舍不得周家权势,却也咬了牙对郭昌明把亲事定给郭六这事儿不闻不问。 如今见着真人,她恨不得把自作聪明的自己打死了泄气! 上花轿那日,她就该把人给换了!换成她嫣姐儿。即便事后周家人就算发现人不对,她嫣姐儿拜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木已成舟,不能更改。届时如今的这风光,这周家博雅公子,都是她嫣姐儿的! 心里好似有团火烧,金氏恼恨的同时,也庆幸她嫣儿几个未出阁的姑娘来时,老太太怕不规矩叫新姑爷看笑话,便不让未出阁的姑娘出来。否则就嫣姐儿那炮仗性子,怕是要闹翻天。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郭老太太显然是明智的, 且有自知之明的。 郭家几房的这些个姑娘, 平日里还能装个乖巧柔顺,一旦涉及姻亲大事,那心眼儿可是比针尖麦芒还要小。今日还没见着六丫头的风光,就好几个都在拉着脸了, 若是见着了六姑爷,可不得闹起来?怕是往后,家里几个姑娘再议亲都不能平顺了。 于是在老太太院里认了一圈人,郭家两老便放了小夫妻俩去郭满的院子休息。 郭昌明可是一大早便在等着, 私心里琢磨着怎么着也该在诗文上与女婿讨教讨教。这不郭满两人一走,他便草草与郭家两老告退追出来。 周博雅见他十分期待,实在不太好推辞。低头嘱咐了小媳妇几句, 郭满听罢,大眼珠子在郭昌明身上转一圈点了头。周博雅这才转身便随郭昌明去前院书房。 老太太院里,郭嫣几个未出阁的姑娘被拘在屋里, 抓心挠肺地着急。等外头人一散, 她忙不迭携了丫鬟匆匆往金氏的院子里赶。 金氏心道, 便是今日郭六翻了身, 私心里再不愿拿正眼瞧她正院。她身为郭家长房太太,却是理所应当地该接受郭六以及郭六夫婿敬孝的。今日回门, 于情于理, 郭六怎么着都该带夫婿来给她磕头! 于是从老太太院子回来, 便好整以暇地等着。 郭嫣急匆匆赶回来, 就见她娘妆容又厚了一层, 正坐在高位上。一旁两个丫鬟打扇,金氏垂眸端着杯茶水慢条斯理地饮。 “娘?”郭嫣这一路小跑就听了一路的惊叹,嘴上暗骂下人没见识,心里其实更好奇了,“你可见着咱们家那六姑爷了?当真有那么好?” 金氏心里正烦着,听这话眉头就皱起来。 “你这丫头怎地这般毛躁?十六的人了,怎地不晓得端庄?”她张口便冒出一句斥责,脸也拉着,不高兴,“多听了两句就这般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家姑娘的规矩呢?老太太明儿又要借机说你不经事儿眼皮子浅了!” “娘!”郭嫣这话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她眼皮子浅?她不就多问了一句嘛! 金氏却不想哄她,皱着眉头唤了身边的李妈妈:“把姑娘送回院子去!瞧她这一脸的憔悴,昨夜怕是翻来覆去没怎么税,脸色都是黑的。” 郭嫣早上还有些不舒坦,现下听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哪儿还歇得住? 于是便不愿回去,“娘你不是说好一会儿郭六那丑八怪来给你磕头,我躲屏风后头么?”她往金氏身边一歪,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不愿走,“我不回去!不就那么一会儿的事儿,娘你且叫我看了再走呗!” “看什么看,李妈妈,送姑娘回院子!” 金氏心烦得很,偏郭嫣还不懂事儿,说话的语气难免就重了些。 郭嫣被吓了一跳,斜眼去瞥李妈妈。 李妈妈暗暗冲她摇头,郭嫣立即明白她娘又在老太太院里受了气了。于是也不敢再多纠缠,跺了跺脚,悻悻地离去。 正院这头母女心里不顺,郭满这边也不得清净。 郭家三房与五房有两个在城南松山学院就学的哥儿,也就是郭满的堂兄郭安德和郭安才。平日里也不来往,今日周博雅来府上,三房太太便跟来郭满的破院子,亲亲热热地牵了郭满的手就不愿放。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话,而后话锋一转便说起了自家儿子。 她顿时一脸的骄傲,直说自家儿子的学问做得如何如何好。方年二十二,旁人家子弟这个年纪还一事无成呢,她家德哥儿就已经是秀才。而后又说今年下半年郭安德想下场,试试水。 总之说来说去,就是想来郭满叫周博雅去打探打探太傅的口风。看能不能给他们德哥儿行个方便,亲自指点学问。 郭五太太一旁听着嫂子把话都说完,生怕郭满忘了她儿子。 急的连忙放下杯盏,插嘴道:“还有你四哥。六丫头小时候喝药苦得直流眼泪。你四哥见你小人儿难过,还给你送过糖嗫,记得不?”这情分可是不一般的! 郭满头都大了,什么糖啊,她记得个屁! 郭三太太郭五太太这般理直气壮的要求,跟周太傅平日里闲着没事儿,专给人指点文章似的。 苏嬷嬷一双利眼,跟在郭满身侧这一会儿,就将大致这郭家的人看了个大概。且不论郭家人如何,郭满在娘家约摸是个什么处境她大体也猜到了。她心里琢磨着既然郭家如此乱,回府还得跟夫人说一声,省得往后招惹麻烦。 至于少奶奶,往后还是少跟娘家来往得好。 于是突然插了句:“奶奶可是累了?” 郭满皱着眉,正想开口怼这两人,被苏嬷嬷问得一愣:“??” “奶奶这身子骨弱,需要将养,太医可是嘱咐了别叫奶奶劳神,”苏嬷嬷跟在方氏身边几十年,协助方氏打理周家上下。正色说话时,一身威慑力比寻常人家正头太太都强,“忙了这许久,奶奶该去歇歇了。” 郭满天生长得就一幅小可怜模样。这般皱着眉,确实不像生气反倒委屈兮兮的。 她这一说,郭满立即作势扶了额:“是有些累。” 双喜双叶从进了郭家的大门就一直攒着一口气,老太太的院子两人不敢摆谱。这到了自家院子,姿态拿得是要多高有多高:“三太太五太太,咱们姑娘身子骨儿你们也知道,最是经不住累。” 说着话,双喜便过来抚住郭满。 心里头鄙夷郭五太太,不知道哪年的事儿也敢拿出来说。红口白牙的嘴这么一张就敢张口叫她们姑娘帮着办事儿,好意思! “今儿回门,您可是天没亮就起身,一上午的,光喝了几口茶。”双喜睁着眼说瞎话道,“这会儿怕是头昏了吧。” 郭五太太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她这里在说正事儿呢,打什么岔! 她帕子一抽,便要斥责双喜不懂规矩。可偏一转头,就瞥见苏嬷嬷一双冷淡淡打量人的眼睛,尖利的话便湮在了喉咙里。 听说这位可是周家大夫人的身边人,最是得周家大夫人信任。她别在人家看着的时候闹笑话,叫大夫人以为她郭家的人都上不得台面。 于是两人硬撑着脸皮坐了一会儿,假模假样地说两句关心的话。 这苏嬷嬷跟个门神似的,守在郭满身边。郭五太太郭三太太耐着性子等郭满缓过气来,然而见郭满都几口热茶下去,还一幅累得听不进话的模样。心里啐一口晦气,只能悻悻地走了。 郭昌明确实有些才华,周博雅与他谈了许久,心里如是肯定。 只不过这才华不太能办实事,满脑子风花雪月,十分的书生意气。当个礼部侍郎,却也算恰当。 郭昌明却是十分畅快,只觉得这女婿果真深得他心,选对了! “瞧瞧,一不留神时辰就过去了,”郭昌明满面红光的,“一会儿跟六丫头一起过来正院。为父且叫你们母亲多备些好酒。正巧敏姐儿与她夫婿也在,你们连襟今儿才见,也没说上话,一会儿多亲近亲近。” 周博雅淡笑着应了好。 郭昌明临了末了才想起郭满,于是补了一句:“六丫头身子骨儿有些差,但也并非养不好。”他沉下声,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博雅你多担待。” 提起小媳妇儿,周博雅面上的笑容也真诚了些:“岳父放心。” 郭昌明看他越看越满意,点了点头,放他回去。 周博雅出了院子心里摇了摇头,他总算知道小媳妇儿天真烂漫的性子像谁了。心里感慨了句,便随着阿泰引路,往郭满的院子去。 这厢郭嫣不情不愿回了院子,心里还是过不去。 她这是自小到大被惯出来的习惯,想要什么东西,必须拿到手不可。今儿没能如愿,她是怎么着心里都不会舒坦。屋里踱了几圈,唤了丫鬟替她重新梳妆,她要自个儿去郭满的院子瞧瞧。 今儿郭六回门,他们夫妻可是得在郭家待一天的,这会儿应当已经去院子休息了。 然而她这头刚梳妆好,一个守门的婆子便匆匆来告知她,门外谢家四姑娘到了。点名说前儿与她说好了,今日来找她说说话。 郭嫣当即就瞪大了眼:“谢四来了?” 那婆子点头,“马车就在门外。” “她怎么今日来?”郭嫣自然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那时谢家四姑娘不是理都不曾理会,怎地突然就上门?还特意挑了今日? 眼珠转了一圈,她又笑了起来。 甭管这谢家四姑娘是何意,但不是为着郭六就是为了博雅公子而来。她道这就有一出好戏瞧了……心里顿时就雀跃了起来。 她于是站起身,高兴道:“请!快请四姑娘进府来!” 那婆子得了准话,心里呸了郭嫣的黑心肝儿一口,转身小跑着去办事儿。 郭家大门外,谢思思掀起车窗帘子,直勾勾地盯着外头,面无表情的。锦瑟不知她看些什么,也顺势把眼睛递过去,便发现她在瞧郭家门前石狮子。 只见那石狮子的脖子上,还绕着的大红绸子,昭示着前几日这府上才热热闹闹出嫁了一个姑娘。陪在她身旁的锦瑟琴音两丫鬟,此时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们家姑娘的这行事做派,也不知道像了谁……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周博雅回来时, 郭三太太郭五太太刚从院子出来。 迎面遇上这位公子哥儿,就是两人心偏自家儿子偏到眼瞎也不得不承认, 周太傅的这个长孙出众。两人热络地与周博雅寒暄,周博雅也皆一一客气应下。所谓大家公子的气度, 这两人今日是见着了。 “那便不耽搁你了,”郭三太太眼睛上下瞥着周博雅,心道这怕是比她德哥儿高半个头,“六丫头似乎身子有些不适, 你且瞧瞧去吧。” 周博雅心下一顿, 垂眸道了句告辞, 抬脚的步子明显快了许多。 郭五太太望着人走远的背影, 啧了一下,叹气道:“当初这桩婚事若是落在我家姝姐儿头上就好了啊……” 郭三太太膝下没正经女儿, 只有几个看着就堵心的庶女,心态自然平稳些。 听了这话, 只觉得心下鄙夷:就算六丫头爹不亲娘不在,亲爹却是实打实的朝中从三品礼部侍郎。这身份上, 也是正经的原配嫡出, 可不是你家姝姐儿能比的!心里这般想, 嘴上却附和她:“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姝姐儿怕是缘分未到。” “是吧?”郭五太太知道嫂子这是拿好话安慰她,便也笑道:“我家姝姐儿自幼乖巧恭顺, 最是讨人喜欢, 福气应当还在后头。” 郭三太太应声, “可不是?” 两人相携走一段,在花园前分了道儿。 这厢周博雅到了郭满的院子,就看到苏嬷嬷正在门前与双喜交代什么。院子里十分安静,显得讳莫如深。他人高腿长,疾步走过去便问郭满身子如何了。 苏嬷嬷一愣,“奶奶好好儿的……” 话才一出口,顿时猜到公子怕是在前头遇上郭家两位太太了。于是笑了下说:“奶奶只是连轴转了一上午有些乏,正在里头歇息呢!” 苏嬷嬷这么说,周博雅一听,便立即明白这是小媳妇儿偷懒了。 他轻笑:“嬷嬷辛苦了,满满年纪还小,有些不懂事儿。” “哪里的话,”苏嬷嬷笑眯眯的。在她看来,只要新奶奶能跟公子好好儿过日子,别的什么都是虚的,“公子跟奴婢还客气什么。况且奶奶虽说年纪小,人可聪慧着呢!这般就正正好,夫人心里头满意的!” 想到小媳妇儿那机灵鬼的小模样,周博雅点了头:“嬷嬷你且去忙,我进去瞧瞧。” 进了门,就见郭满靠在窗边软塌上,懒洋洋的眯着眼。旁边双叶端了一盘子切块儿的果子坐在小杌子上,一会儿喂她一口,一会儿喂她一口。那小模样,比赵煜那厮流连妓馆醉卧美人膝还要逍遥。 周博雅立在门边,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郭满听到门口的动静,脑袋转过来就看见了周大美人。大美人正在笑,虽然不知道他瞎高兴个啥,她还是咧开了嘴陪他笑。 周博雅见她这样,眼底的笑意就要满出来。 嗯,就他这小媳妇儿娶的,跟养了个女儿似的。心里涌出这股古怪的感觉,周博雅抬了长腿走过去。郭满献殷勤一般从双叶手中把果盘接过来,然后举起来给他看:“撒了糖霜哦,夫君要不要一起吃!” 哟,吃倒是会吃得很! 周博雅眼睛往上面一递,没说话。郭满立即懂了他的矜持,摆摆手说:“双叶你去再切一盘,嗯,多撒点糖霜。” 匆忙站起身的双叶屈膝福一礼,笑着去了。 周博雅无奈,他虽说是有那么些嗜甜的小癖好。但这小媳妇儿当真坏得很,自从发现了就总捣鼓出新奇的甜食钓着他。偏他知道她故意钓他,还总上她勾。走到软塌边,很自然就贴着郭满坐下了:“这又是什么茶?” 花花绿绿的,色泽瞧着怪喜人的。 “蜜水啊,特意给你备着,这时候喝正好能入口,”郭满龇着一口大白牙,给自己邀功道:“放了好些蜜呢,夫君妾身对你好吧!” 周博雅自己都不曾察觉到,才三日的功夫,他就能习以为常地贴着郭满坐了。此时好整以暇地尝了一口,入口酸甜,叫他眼睛都眯起来。 “好喝吧?” 郭满笑眯眯的,“妾身素来说话算话,说了对你好就对你好!” “真了不起,”周博雅笑语盈盈的看着郭满,窗外有光照在他半张脸上,仿佛百花盛开。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小媳妇儿的脑袋瓜子,半玩笑地轻言道,“既然承诺了要对为夫好,可要努力地对为夫好。” 郭满呵呵地笑,心道那么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开玩笑,于是点头:“嗯呐!” 周博雅脸偏到一边,将一壶蜜水喝了个干净。 郭家大门外,一个婆子匆匆从台阶下去,躬身去马车边迎谢思思下车。 谢思思人一下了车,郭府守门的下人俱是满目惊艳。肌肤胜雪,媚眼如丝,正是那千娇百媚的好颜色。婆子心道这谢家姑娘都快赶上自家府上的大姑娘了,生得美如斯。就见谢思思又瞥了眼石狮子,昂着下巴一脸骄矜。 一行人没说话,主要是婆子想说,谢思思也不理会。于是就这般静默无声地,谢思思主仆随婆子进了郭府。 没递过拜帖,也没事先知会过,婆子自然是她找谁便把人往谁的院子领。 郭嫣还等着看好戏呢,这一瞧谢思思袅袅婷婷地进了她的院子,蹭地就从椅子上站起身。缓缓走近了,艳光四射的谢思思直愣愣地往她跟前一杵,瞬间将郭嫣衬得灰头土脸。跟谢思思身边的洗脚婢似的,上不得台面。 郭嫣的脸顿时就僵了。 说来,郭嫣生得肖母,没能继承到郭昌明的好颜色。平日里单个拎出来瞧还算个清秀佳人,若站在顶好的颜色跟前,就不太拿得出手。 往日她就是最厌烦郭家大姐郭敏,如今好难得郭敏嫁了人,又来个谢四。 “四姑娘来了?”郭嫣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几步,省得靠的近了,跟谢四身边的丫鬟似的,“我府上今日都是客,若有招待不周,要请你多担待。” 谢思思来这里又不是为了做客,敷衍地点了头算应声儿。 郭嫣心中顿时又不舒服了。 这谢四,不请自来去旁人家还一幅屈尊降贵的嘴脸,着实膈应人。可人家出身高贵天之骄女是事实,郭嫣又不敢像对待郭家其他几个姑娘那样说发作便发作,只僵着脸请她进屋坐。 锦瑟琴音眼瞅着人家郭姑娘脸色都不对了,本就如坐针毡,此时就更显僵硬。 她们家姑娘这是妥妥地来找茬了啊! 其实郭嫣跟谢思思就没说过几句话,上次见面,还是在贺家三太太孙儿的满月酒上。借着郭六的话头做掩饰,她勉强叫谢思思搭理了她一回。今儿没了话头,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思思正巧心思都不在这儿,郭嫣的局促她根本没察觉到。 耐着性子听郭嫣扯些有的没的,她坐不下去了。于是便说了句闷,跟吩咐身边下人似的对郭嫣道:“不若陪我去园子里走走?” 郭嫣最是那自我不过的人,心里都要把轻慢对她的谢思思恨死。 “园子离得不远,就在我这院子的东边儿,”郭嫣勉强勾着唇角笑道,“如今正是茶花开的时节,四姑娘若是歇好了,咱们这就去瞧瞧。” 谢思思点了头,两人便携了四个丫鬟起身。 郭嫣走在谢思思旁边,边走边笑着介绍园子里有那些茶花种类。她私心里还记着事儿,便故意把人往郭满的院子引。 她们都走出园子了,郭嫣还在带路。 谢思思心下一动,正巧心里存了事儿,便睁只眼闭只眼由她去。 走着走着,没一会儿便到了郭满的院子。 郭家人都知道,小郭满身体较弱,常年多灾多病,院子里冷清得仿佛没人气儿。两人站在院门下,就已然感受到这院落的安静。里头公子跟奶奶在说话,苏嬷嬷便带着双喜双叶避到门外。 谢思思与郭嫣进了院子,苏嬷嬷就站在廊下教导双喜照顾女主子的小窍门。 这也是苏嬷嬷当初为了照顾坐月子的方氏,一面请教大夫一面自个儿琢磨出来的。虽有些繁琐,但对女子身子十分有好处。 双喜点头哈腰地听着,抬眼便瞧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一行人。 谢思思云鬓红唇,一身华丽的湘妃色烟罗地立在庭中,神色倨傲。双喜眨了眨眼,扭脸去看突然没声儿了的苏嬷嬷,不明所以。 苏嬷嬷脸色有些难看,沉静的眸子此时仿佛结了冰。 “双喜丫头,”她唤了声双喜,“你且跟里头主子汇报一声。就说谢家那位顶顶尊贵的四姑娘突然造访,听听公子怎么说。” 双喜起先没反应过来谢四姑娘是谁,等顿了顿,立即瞪大了眼。 ……谢四?谢四?!姑爷那位原配啊!! 她顿时感觉脑袋有些钝钝地疼,姑爷的原配怎会来到郭家?还在选了她们姑娘归宁这日找上门?这谢四姑娘到底要干什么!! 意识到大事不好,双喜连忙拔腿便冲进屋里。 屋里她们家姑娘正小声地跟姑爷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姑爷突然轻笑着抓起了姑娘的肉爪子,自然地捏进了手心里。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苏嬷嬷竟也跟了来? 从进了院子起, 谢思思一眼便注意到廊下的苏嬷嬷。苏嬷嬷是方氏身边最得力的人,素来是寸步不离地只伺候方氏一人。说是说周家的奴婢, 可苏嬷嬷的脸面有时候比主子还顶用。 谢思思在周家三年,最清楚不过。 归宁而已, 竟能叫方氏支使了苏嬷嬷亲自跟随,好大的脸!谢思思心里的那团妒火,蹭地一下烧得旺盛了起来。才嫁进周家几日就得了方氏如此看重,这郭六还挺会笼络人的啊!谢思思不屑道。 苏嬷嬷偏头看了眼门内, 里头没动静, 她于是牵了裙角缓缓下来台阶。 谢思思站在一群人的首位, 衣着华贵, 从头发丝儿到鞋面无一不精致。俨然出门前,是悉心梳妆过的模样。此时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丫鬟, 俱是僵硬着脸,眼睛闪烁, 不敢与她对视。 苏嬷嬷只虚虚一打量,眼睛便收了回去。 而后上前屈膝福了一礼, 客气地道了句‘谢四姑娘’。 谢思思一听这称呼眉头就皱起来。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又好似不高兴。她张开红唇想说些什么, 抬眸一对上苏嬷嬷冷淡的眼睛,到嘴边的那句叱责就怎么也吐不出口。 这是苏嬷嬷,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只要她心里还存了对周博雅的想头, 谢思思便是再怎么愤怒, 也不会轻易给方氏身边人甩脸子。 憋了一口气, 谢思思心下不痛快,神色便越发地倨傲了。 苏嬷嬷权当没看到,转过脸又瞧了眼郭嫣。 这姑娘是随谢家这个一道儿进来的,虽说没见过,不太确定是郭家哪房姑娘。可苏嬷嬷只一瞧她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和自从进了这院子,面上眼里藏也藏不住的幸灾乐祸,就大致猜到了来处。 约莫是郭家那名声不太好的继室教养出来的,举止当真轻浮。 这姑娘特意把谢家这位引来,不知对安得什么心。心里反感郭嫣的行为,苏嬷嬷当着郭嫣的面上,依旧客客气气地屈膝行礼。 郭嫣不咸不淡地抬抬手,眼珠子就要往窗那边飘。 飘窗那边,隐约有个俊逸的影儿。 周博雅正与郭满坐在一处说话。他虽有些嫌小媳妇儿聒噪,但平心而论,聒噪也聒噪的可爱。此时他一双淡漠的眼睛微微弯着,眼底一片澄澈,眉目之中依稀可见温柔。这幅画面,比外头盛开的茶花还要叫人赏心悦目。 双喜从旁偷看了许久,实在舍不得出声儿打扰。 在双喜心里,自然是什么都比不上自家姑娘的事儿重要。她们姑娘满打满算才嫁进周家三日半,正是要好好儿与姑爷熟络感情的时候。姑爷前头娶的那位突然找上门,苏嬷嬷还叫她来请示姑爷,她私心里是不情愿的。 为了个不请自来的人扰了姑娘的好事儿,不值得啊! 这般想,双喜便撑着头皮,把外头等回话的事儿给抛去脑后。 谢思思等了一会儿,心下已然不耐烦。 不就传个话,怎地这般磨蹭?这都大半天了,一点动静没有!等不及,谢思思突然朗声开口:“苏嬷嬷,今儿母亲身边可是不忙?你怎会不在周家伺候,跑这儿来了?”她是想装得无意,但话一出口,声儿就收不住。 话里话外的酸意仿佛能见风飞舞,藏也藏不住。 锦瑟琴音两个顿时如招雷劈,面面相窥之后,齐齐窘迫地垂下头。 两人眼睛盯着地上,恨不得那儿能有个缝儿,好叫她们钻进去。一面震惊一面忍不住惊道:她家姑娘莫不是把脑子给哭坏了?居然真说出这样的话来。闹到姑爷新妻的家里,这不是送上门去给人笑话! 两人窘得要命,可主子要找人撒气,她们拉不住。 好在苏嬷嬷不是当面给人难堪的做派,面上挂着客气的笑。 疏离又不乏表明立场地道:“今儿我家少奶奶归宁,夫人怕少奶奶身旁伺候的人手不够,吩咐老婆子跟过来,搭把手罢了。” 谢思思话一出口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可听到苏嬷嬷这般回话,她那股懊恼还没生出来,嫉恨就一股脑儿地全涌上来。 她嫁进周家三年,方氏可是从来都对她不冷不热的。不管是归宁还是娘家有事儿,方氏从没这般经心地对过她!谢思思嘴角的僵笑都要绷不住,恨不得冲进屋里去质问郭六,她凭什么! 凭什么苏嬷嬷是不清楚的,院子里这般大的动静,屋里头还没个反应。苏嬷嬷也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他们家公子如今是不愿见谢家这位。 苏嬷嬷正要客气地赶人,郭嫣眼看着好戏没上演,竟自顾自地招呼谢思思进屋去坐。 苏嬷嬷的脸顿时就拉下来。 “亲家姑娘!”苏嬷嬷不清楚郭嫣郭家排行第几,黑着脸笼统地称呼她道,“我家公子少奶奶奶正在屋里午休,两人新婚燕尔的,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般贸然闯进去,怕是不妥吧!” 苏嬷嬷面相严厉,沉下脸来,十分吓人。 郭嫣被她呵得一愣,顿了顿,面上瞬间涨得通红。 说来郭嫣因着出身所限,自来没去勋贵之家做过客。更没见过像苏嬷嬷这般气派的下人,冷不丁被苏嬷嬷那双看透人心的眼一扫,她跟什么龌龊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浑身不自在。 但转瞬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个奴婢给恫吓了,又有些恼羞成怒。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罢了,她瞎怕个什么劲儿? 于是挺了挺胸,装腔作势地呵斥苏嬷嬷。 苏嬷嬷一看她这般反应,对郭嫣的感官顿时就差到不能再差。上下那么一打量郭嫣,立即就给她打上了个‘心术不正’的记号。今儿走了这一趟她算是见识了,苏嬷嬷绷着脸,心中越发坚定了回去定然好好提醒方氏一番的心。 郭家这个姑娘,往后绝不能轻易往周家领! 吵吵闹闹的,郭满又不是死人,当然全听见了。她悄摸地拿眼睛觊着周大美人,心里猜他会怎么应对。 周博雅渐渐敛了嘴角的笑,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郭满抽了抽鼻子,搞事的心蠢蠢欲动。不过鉴于外头那位不是目前的她能挑衅得起的,郭满觉得自己还是安分些好。 周博雅捏着她的肉爪爪,突然启唇问了一句:“满满往日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啊?”这话问得突然,郭满没跟上,“委屈?” “嗯,”周博雅猝不及防被她这反应给逗了一下,脸色顿时缓和了些,“外头那位姑娘,可是岳母所出的姊妹?” 闭口不提谢家那位的事儿,周博雅只问郭嫣。 郭满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配合地点头,“若抢东西算的话,她欺负妾身都十多年了!” 这事儿不用说,周博雅心里很清楚。小媳妇儿的亲娘出身江南巨贾之家,家财万贯。当初嫁入京城时,可谓十里红妆。如今亲岳母人故去,这院落里只剩下不入眼的破烂,可见小媳妇儿这十多年来过得艰难。 原本周博雅是不想管,但自打莫名生出了点老父亲的心,他就颇有些见不得小媳妇委屈。 “来人!”周博雅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弹了弹衣袖,准备往外走。 郭满见他一动,眼睛跟着他转。 周大公子为人处世上确实是个偏偏君子,也素来宽宥待人,但这却不代表他是个没脾气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从骨子里都是高人一等的。周大公子有礼的秉性并非不计较,而是吝啬于施舍无关紧要之人不必要的心力。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出现在外间。 “备马车,”嗓音不高不低,叫外头的人都听见,“本公子与你们奶奶正歇着呢,外头吵吵闹闹的,当真十分恼人。” 周博雅的嗓音清凉,语调也不疾不徐,天生一股说不出的清贵气。 郭嫣一听,心里就荡开了。 然而才为这悦耳的声音惊喜,等细细品味了周博雅话的意思,觉得似乎不大对。 周博雅的话其实更像一个巴掌,狠狠扇在了以为出了声儿便能轻易将周博雅引出来的谢思思脸上:“既然郭家不欢迎本公子,此时回去也罢。” 谢思思霎时间心潮剧烈翻涌了起来,鼻头涌上一股子酸涩,差点没叫她泪如雨下。她指着门里,狠狠威胁道:“周博雅,今日你不出来见我,别指望我会轻易原谅你!” 周博雅没应声儿,郭嫣却狐疑起来。 周公子刚才那话是何意?怎地突然就要走?她偏头看了眼整个人都僵硬了的谢思思,然后心下品啧了下,猝不及防与谢思思身边脸色突变的两丫鬟对上眼后。后知后觉地明白,周公子这是恼了她引着谢思思来,觉得她恼人。 意识到这点,郭嫣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苏嬷嬷这会儿也被两人惹恼了。心里鄙夷,她面上不卑不亢道:“亲家姑娘怕是也听到了。公子现下已然十分不悦,奴婢便不奉陪了。” 冷淡淡行了一礼,苏嬷嬷转身便拉下脸来。 周公子说走没真打算走,虽说郭家于小媳妇儿并非真心,但也是娘家。若他今日没顾忌郭家的面子,小媳妇儿也会颜面无光。这般把话传出去,只是叫郭家那些人明白一件事,小媳妇儿如今是有人撑腰的。 果不其然,这边周博雅的话刚放出去,郭家老太太那头就得了信儿。 好难得才攀上周家这么个高枝儿,才来府上第一回便被得罪了往后再不愿来,那可如何是好?郭老太太气得差点没把手里的拐杖给砸个两段。 金氏教出来的好女儿! 顾不上谢思思的身份,郭家人半强硬地将谢思思请出了郭家大门。而后转头开始收拾家里的搅家精。 郭老太爷最是厌烦家中几个不安分的姑娘,气得顾不上公媳之别,抓着拐杖跑去了金氏的院子。不等话说开,他抡起一杯子砸匆匆起身迎上来的金氏脑门上。 金氏云里雾里的,迎头便是被他一顿骂。 郭老太爷最是嘴上狠毒,直骂得金氏羞愤欲死。说什么金氏上不得台面,教出来的子嗣也蠢。三丫头今日联合外人给自家人难看,这是何等何等的没脑子!难不成把郭满的里子面子全扒下来她能得了好?还不是连累一家子给外人看笑话! 金氏呐呐不言,不敢顶一句嘴。 这头郭老太爷出了气,那头郭老太太还要亲自安抚周博雅。 郭老太太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指着自己不着调的儿子勒令:“佑哥儿不能叫她再养了,省得养出什么歪脖子树来!前头两个根子已经歪了我管不了,这金氏你明儿就给我送去家庙,关三个月!没三个月绝不放出来!” 郭昌明这会儿也弄清楚事情始末。知道郭嫣心下不忿,竟亲自带了谢思思去郭满的院子找周博雅,气得眼前发黑。 他母亲说得没错,三丫头就是个蠢货! 于是不用多费口舌,他将金氏连带着郭嫣一起,都罚去家庙反省。 金氏还记挂着五月的皇家选秀,她花了大价钱打听到陛下有意替太子选侧妃。正做着借周家的东风,一举将郭嫣送上高位的美梦。嫣姐儿怎么能沾上这污点?小小年纪被送去家庙,她嫣姐儿的前途岂不是毁了! 梨花带雨地求郭昌明体谅,往日她这模样最奏效,今日哭得快断气也不顶用。 郭昌明就一点,害他在女婿跟前丢了丑,绝不能原谅! 鸡飞狗跳的闹了一场,郭满简直目瞪口呆:“夫君不就说了一句,他们这般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周博雅将一切纳入眼底,垂眸轻笑:“狐假虎威知道什么意思么?” 郭满点头。 “往后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就当那只狐狸。”周博雅指了指自己,眉眼如画,“为夫我,便是那只老虎。”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姑娘归宁的日子惹出这样的笑话, 可是把里子面子都摔碎在人家姑爷的面前。饶是郭家几个姑娘私心里还有什么想头,此时也不得不避回了闺房躲羞。郭老太太臊得一张老脸都要抬不起来, 家中姑娘没教好,当真颜面无光。 心中恨不得将金氏母女弄死, 当着周博雅,郭老太太却也只能帮她们兜着。 她如今别的不求,只盼着风光霁月的新姑爷莫要因此觉得郭家姑娘都上不得台面,从而轻视了郭满就好。于是午膳时周博雅携郭满前来告辞, 郭老太太便没多挽留。轻言细语嘱咐了两人往后多回来坐坐便放他们走了。 回程的路上, 周博雅命马车转弯, 引郭满去他常去的食肆用午膳。 郭满表示吃什么都可以。今儿她心里高兴, 好说话的很。 狐假虎威什么的,她就没听过如此令人心动的话, 大美人真会说话!一面打量热闹的街道一面还是觉得美滋滋,她于是回了头, 对车窗边执盏浅啜的周博雅突然道:“一会儿到了集市,夫君切莫与妾身客气, 想要什么尽管说, 妾身都给你买!” 周博雅的手一愣, 诧异地抬眼瞧她。 就见郭满半趴在窗边,两只大眼亮晶晶的,盯着街道两边的商铺。裙子底下冒出来的脚尖动来动去, 浑身洋溢着一股愉悦劲儿, 压都压不住。 瞧着觉得十分有趣, 周公子的嘴角就自然地又翘了起来。虽说才成亲几日,可平心而论,就这几日,他笑得怕是比往日一年的都多。也不知小媳妇儿是到底如何养成的这心宽性子,当真是讨喜得不得了! 周博雅于是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他一手拄了下巴,作势认真思索起来。 郭满是想感谢他方才在周家的回护。 不管周博雅是真心为她还是什么,郭满觉得自己都该有所回馈。感情这事儿你来我往才能稳固,憋着不说,旁人还当你毫无感激。郭满素来秉持一个为人处世的原则:不论多亲近的关系,该表示的,就绝不能吝啬。 周博雅斜眼儿瞄到小媳妇儿昂着脖子豪气的样儿,他问郭满:“真要什么都可?” 郭满袖子里的手不着痕迹地摸一把腰封,摸到了张银票,肯定地一点头。那副架势,跟个为花魁一掷千金的纨绔富家公子没两样,就差往脸上写‘一掷千金’四个大字!周博雅没想到居然也有自比花魁的一天,但嘴角就怎么也压不下来。 “可!”郭满颇为色令智昏继续摆手,“就是你想将石金华楼的所有点心各包一份都不是问题!” 周博雅:“……点心?” “嗯,”郭满道,“应有尽有。” 周公子:“……”小媳妇儿的心中,他难道就这值点出息? 周大公子这么一咂摸,心里顿时就有那么些小不愉快了。小瞧他?于是他抿了嘴,老神在在一点头道:“既然娘子这么说,那为夫便恭敬不如从命……”扬了声儿,他朝外道,“石岚!你们奶奶的吩咐可是听见了?” 石岚与乘风正一左一右地走在马车边,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面面相窥,都有些古怪地想笑,立即应‘听见了’。 周博雅又瞄了一眼瞪大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媳妇儿,抬眸之前,敛去眼中细碎的笑意。见郭满还看着他,他促狭地冲外头道:“既然听见了还不快去?石金华楼的点心全包一份,一样不能少。” 石岚也笑了:“是!” 点心才值几两银子?郭满十分大气地补话:“石岚你尽管去多挑些,红豆馅儿的,梅子糕,见样多包一份!”嫁进周家的这几日,周家长辈不知送了她多少好东西,郭满投桃报李,特别舍得给周大美人买。 “一会儿去了食肆,夫君也莫要与妾身客气!”郭抠抠半点不带含糊的。 周博雅听这话,头倏地偏到一边,低低地轻笑出声儿。清悦低沉的男声比那山间清泉还清透,郭满立即瞪大了眼看他。周公子心中是又好笑又抑制不住觉得他是娶了个活宝贝,所谓礼轻情意重,大抵就是如此了。 周公子笑了会儿,心中十分轻松畅快。 马车在进入闹市,车夫扬鞭一甩,将车子拧向小巷儿。周博雅常去的那家食肆置在幽静的小巷里,做菜的师傅手艺十分独特,就是宫廷御厨也做不出那种味儿。周博雅从少年时期便常与赵煜沐长风三人来,车夫闭着眼都能找到。 说来,今儿还是他家公子头一回带内眷去,往年谢家那位可是没去过的。 马车进了巷子,在巷门口被巷拦下来。 只见两个高大魁梧的黑面人上前,声如闷雷地吩咐车夫改道儿。车里郭满有些不明所以,正要掀了帘子往外看,被周博雅一巴掌给按了回去。 郭满眨巴了眼睛,周博雅嘴角笑意敛下去,神色淡淡地静候车夫处理。 说来也是凑巧,食肆有这般场面,是赵煜今日特意包了整间陪太子用膳。此时两人正在食肆二楼的包厢,往日喧闹的大堂此时一个食客也无。抬眼一瞧,不远处的门廊下一排手握重剑的护卫守着,个个面目森然。 别说人了,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四下里静悄悄的。 赵宥鸣今儿出宫,本是要去太傅府走一趟的。荆州连番暴雨,以至于楚河决堤,下游村庄一夕之间被水灾摧毁了干净。他心中有个主意,却因缺乏经验,还要亲自征询太傅的建议。奈何太傅有事外出,并不在府中。 在周府小坐了片刻,与大公主说了些话便起身告辞了。 既然出宫就不急着回,他索性去一趟南阳王府。 赵煜那小子自从年前回了封地,回京后就一直没去宫里露过面儿。赵宥鸣心里心道这小子莫不是心玩野了,回了京也不知道去找他。稍稍一作思量,亲自上门。而后就变成赵宥鸣就被赵煜给引着来了这间名叫‘仓颉小楼’的食肆。太子殿下是顶顶的金尊玉贵,出行自当谨慎,于是便成眼下这般局面。 周博雅等了一会儿,那护卫打听到这是周家的马车,态度立即转变了。 匆匆去禀报,回来便换了张脸,客客气气地请马车里的人上去。 周博雅本意不过是带小媳妇儿用个午膳,遇上这事儿顿时十分扫兴。太子有请,郭满自然是不能跟着去的。摸了摸郭满的脑袋,有些愧疚:“石岚,送少奶奶回府。” 郭满也有些遗憾,但正事儿要紧。 “夫君你且去,说给你买的点心妾身一样不少你,放心!” 猝不及防的来了这么一句,周博雅简直哭笑不得:“嗯,那真是多谢娘子慷慨了。” 郭满于是仰着脸笑。 周博雅下了马车,车夫便在巷子口转了个弯儿,徐徐地退出去。二楼赵煜与赵宥鸣正在窗边用膳,瞧见了便问了句。 “今日小弟妹回门,”赵煜想了下,道,“博雅应当是陪弟妹出来玩儿。” 赵宥鸣嘴角沉了下来,盯着那辆马车神色不明:“这么说来,博雅对这新妻还挺满意的?这都亲自陪着出来。” 满不满意赵煜是不知道的,不过想着那盘奶浆点心,他觉得若是他自个儿,看在那点心的份上,约莫是满意的:“还成吧,听说十分乖巧。” 赵宥鸣偏头便瞪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 赵煜立即反应过来,博雅前头那位可是谢家人,太子最疼宠的表妹。于是有些悻悻。摸了摸鼻子,他心里却不以为然。谢家那位见天儿地就要闹一场,博雅那般漠然的性子都生出恼来。这般蛮横,又不是他编出来的,怎地还不准旁人说了? 赵宥鸣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这闲话便就此打住。 周博雅从楼梯的尽头慢慢走来,不疾不徐。 二楼说是包厢,其实不过一间。只用了半人高的木栅栏隔开,分成里外两个地儿。赵宥鸣稍稍抬了眼,便看到周太傅那位嫡长孙上楼了。 说实话,他私心里是极不喜周博雅的。且不说这周博雅去哪儿都能将周围人风头掩尽,就说他娶了思思却没把思思捧在手心疼宠这点,他心里便十分恼怒。 思思是多么单纯惹人爱的姑娘,为着这周博雅,都快成什么人了! 心里这般想,他见人走近,面上还是挂起亲和的笑。 周家博雅优秀,年纪轻轻便已是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能力这可不是他私心里不承认就能轻易否认的。身为大召储君,朝堂将来的掌舵者,赵宥鸣在私情这点小事还是拎得很清楚的。这周博雅往后就是他朝堂之上的肱骨,为了往后君臣和睦,儿女情自然要放一边。 周博雅在赵宥鸣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行礼道:“殿下。” 赵宥鸣立即亲自扶他:“博雅来了,坐。” 周博雅道了声多谢太子,缓缓走至赵宥鸣的右手边坐下。一番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之至。赵宥鸣从旁看着,眼底晦涩不明。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捉虫) 郭满自认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周博雅离开之后, 她便立即打发了双喜随石岚去打包金华楼的点心。 石金华楼是京城有名的糕点铺子,点心做得堪称一绝。在京城统共就两家分号, 一个设在城南柳巷,一个则在隔了此处三个街道的胡同口。多得是京城贵人好他家那一口, 白日里不论谁去买,怕是都得排队。 石岚琢磨着路程有些远,一来一回至少得一个时辰。郭满等不了这么久,于是把银票掏出来给了双喜。吩咐马车先送她回府, 之后再折回来接周博雅。 马夫马鞭一扬, 悠悠地赶着车往周家大宅而去。 谢思思去了一趟郭家, 无功而返。 没见到周博雅的人不说, 还叫郭家人给请了出来。虽说郭家人顾忌着她的身份没敢做得太过,但做客做到她这份上, 也算丢人丢到了家。回程的路上,谢思思从一腔澎湃的妒火中冷静下来, 终于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竟做了一件如此愚蠢之事。 怕是今儿一过, 旁人怕是都要以为她谢思思得失心疯了! 清醒之后, 谢思思瞬间被一股灭顶的羞耻淹没, 逼得她不能透气。 心中是又伤心又恼恨,谢思思伤心的不能自已。她居然真发疯冲去了郭家找周博雅。结果周博雅那死人非但不懂她的煎熬,反而当着郭六的面儿, 如此狠心地对她。简直无情无义!谢思思心中耿耿于怀, 往后怕是都过不去这一个坎儿了, 狠狠地揪着方才顺手从郭家庭院扯的花儿,她跺着脚又恼恨起自己的没出息。明明发了誓周博雅不先来找她的话,她绝不服软,绝不妥协。可这般强硬的态度没坚持多久,才半年便破了功。 谢思思于是恼羞成怒,连声地责问锦瑟琴音两人为何不拦着她! 锦瑟琴音欲哭无泪,俱苦着脸无话可说。 没拦住主子,害得主子的名声受损,这便已然是铸成了大错。此时不必谢思思说,她两这番回去,国公夫人便会扒掉她们一层皮。锦瑟已经预料到此时回府,国公夫人会如何震怒。安静地缩在马车拐角,垂头任由谢思思羞恼的指责。 果不其然,马车还没到后院,国公夫人王氏身边伺候的房嬷嬷便已经在二门处候着。见谢思思回来,目不斜视地上前行一礼:“姑娘,夫人有请。” 谢思思面上一僵,绷着嘴转头往正院的方向去。 房嬷嬷在跟上她之前,回头冷冷地一瞥锦瑟与琴音:“自己去静室等候责罚。” 锦瑟琴音早心里有了底儿,老实地应是。 王氏此时还在谢家老封君的院子里作陪。为着谢五入不入东宫一事,宋明月人到现在还没走呢。王氏身为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即便记挂女儿的事儿,也不能丢下贵人。耐着性子听,心道怪不得三房的人没出息,一个个脑筋都不清楚! 王氏可是很清楚,谢家出了一个谢皇后,百年之内就绝不可能再出第二个。想当初太子初选太子妃,她便看准了自家女儿若真送去了东宫也必定为妾,才连夜与国公爷商量,给女儿火速定了与太傅家的嫡长孙周博雅的亲事。 如今暂不提周家如何,显然他们这个决定是做对了。 思思与周家定亲没两日,圣上的圣旨便送达了宋家。太子妃一早便定下了工部尚书嫡女宋明月,选妃不过是走一道程序。不过谢家如此知情识趣,陛下太子心中却十分满意。觉得谢家人听话,这般对谢府的态度也日益温和,有时还要赞一句谢家人淡泊。 经了这一遭,王氏对谢家权势滔天的认知,就有了些深刻的理解。 知道谢家的声势已够了,若不想从此由盛转衰,加紧了尾巴做人才最为紧要。王氏此时听着谢家三夫人谄媚又暗藏王婆卖瓜的话,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这妯娌,眼界委实过于狭窄了。 太子妃端庄贤淑,深得皇后娘娘喜爱。加之膝下已经生下一子,地位早已稳固。东宫里头,显然不会留什么好位置给五丫头。此时就算挤破头挤进去,撑死了一个良娣。这身份说得好听点儿是储君内眷,难听点,不就一个妾?既是为妾,身份高低有什么区别?不一样在大妇眼皮子底下求生存?有什么好? 如此想着,王氏却是挑了一眼被推出来的谢五。只见这往日文静少言的姑娘低低地垂着头,似乎被她母亲明里暗里的一番话给羞愤得头抬不起来。 王氏心里连连摇头,五丫头是个明白人。 谢五真是恼死自己母亲了! 她已然不知说了多少遍自己不想入东宫,不愿入东宫。可她的母亲被权势糊了眼,四处蹦跶着要将她塞进太子表哥身边。 说句不好听的话,谢五觉得太子表哥的眼里素来只看得到谢思思这一个正经表妹。她们其他几房姑娘在他眼中,名字叫不出来也就罢了,说不得连脸都记不住。就这么点儿情分,她母亲也好意思说她往后一定会受宠? 谢五此时只想哭,羞愧也欲哭无泪。她为何不生在大房呢?若能有国公夫人那样慈和又明理的母亲,她便不会蹉跎到十六岁还未出阁。 宋明月坐了半日,茶水都灌了一肚子,这谢家三太太完全听不进去。就是在自顾自地絮叨谢五的性子有多温顺听话,针线活有做得如何如何。话里话外,就是要宋明月给开个方面之门,好叫谢五能不用太费劲就中选。 宋明月耐心告磬,丢下一句随你罢,起驾回宫。 这厢宋明月一走,王氏便立即赶回自己的院子。郭家的那场闹剧还没传出来,但谢思思在人家新妇归宁的日子特地上门这事她听下人禀报了。就是她是谢思思母亲,也得承认思思此举实在贻笑大方。 王氏哪里能受到了自己女儿做如此蠢事,急忙便要阻拦。 走至半路,听前来接她的房嬷嬷告知谢思思并非走前被拦住,而是此时已然去了一趟回来了。她顿时眼前就是一黑,天旋地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王氏不敢相信,自己女儿会如此没脑子做出这等离谱之事,“她好好儿的不在闺房里歇着,跑去郭家做什么?” “听说,今儿郭家那继室归宁。” 王氏一听这话,立即懂了。 可就是懂了才更觉得愤怒,怒不可遏:“人家归宁她去找茬?这丫头是疯了么还是傻了?怎么着,去了是能教和离之事不作数,还是能把女婿的心哄转圜回来?这般送上门去给人笑话,她是不是没脑子!” 王氏恨铁不成钢,张嘴便骂了起来。 一旁的下人垂下头,不敢接这话。 王氏自顾自地骂了好一通,心里明白这是女儿被她给娇养坏了。都已经十八岁的人了,旁人家这个年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怎么她的这姑娘脑筋还糊里糊涂的?于是着急,王氏抬脚便匆匆往自己院子赶。 进了院子,谢思思人已经走了。 方才她确实听话来了正院,结果王氏人在老太太那儿陪太子妃。谢思思今儿一天都憋着一股子难受,耐不住性子等便没个打招呼又走了。 扑了个空,王氏气得要命,抓起手边一个杯盏就扔到地上砸了个稀碎。 真是养了个讨债鬼! 谢家这边鸡飞狗跳,周家这头也娴姐儿也闹出了不小动静。盖是因着一个月后的选秀。周太傅的意思,娴姐儿也在此次名单之列。并非往日走形式,而是必须一丝不苟地参与选秀,娴姐儿年岁到了,不能再拖。 周钰娴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年岁到了便参与选秀?她若不能嫁与心爱之人,便宁愿一辈子孤独终老。 方氏听这话,气得眼前发黑,捂着胸口,差点就一口气没喘上来。 郭满才从门外进来,就听到里头方氏不好的动静。于是顾不得莲步轻摇,牵起裙摆就一路小跑着冲进来:“娘,娘,可是哪儿不适?” 说实话,郭满还是很喜欢自家这婆母的,真心十分慈和。 她冲进来,赶忙伸手替方氏抚胸口。方氏早年生娴姐儿身子落了些病根,大毛病也不算,就是万万气不得。一旦气得狠了,一口气上不来容易闭过气去。郭满刚好进来便发现方氏脸憋得青紫,伸出了手指头去抠开她紧闭的嘴。抠得极狠,愣是把方氏的齿关给撬开。 一口气穿透了胸口,方氏总算转圜过来。 屋里下人心里俱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郭满。郭满摆摆手,示意她们该干嘛干满:“去倒杯茶来给娘润润口。” 丫鬟适时地上太医给配得药丸,郭满接过茶杯,为她吃了一粒下去。 方氏连喝了几口茶,把药丸吞下。转瞬重重吐出一口胸中闷气,抬眸看着周博雅娶得这小媳妇,牵了嘴角浅浅地笑起来:“我们满满回来了……” 满满被‘我们’两字猝不及防给酸得头皮一麻。 僵硬了瞬,点了点头道:“嗯,刚回来,娘。” 两人才一个来回,芳林苑的下人领了太医匆匆赶过来。郭满于是放开方氏,让太医过来。方氏眼前还有些泛黑,但如今脸色好多了。她拍了拍郭满,心道,虽说新媳妇儿年岁小,人却十分懂事。 方氏心里总算有了安慰,误打误撞,儿子竟娶了个贴心的媳妇。 太医上前,熟门熟路地给方氏号了脉。 不出一会儿,他张口责怪方氏几句道:“还是老样子,不能再生气,气大伤身。” 方氏其实也不想与人生气,但娴姐儿不是旁人,她的事儿她哪能不操心?闻言也只有叹息,连声道下次再不会犯这糊涂了。 老太医是大公主以往的御用太医,与周家人素来熟得很。常常给方氏以及大公主号脉,最是清楚这周家长媳是个急躁性子。于是不厌其烦地又数落了她一顿,见她神色郑重了些,才堪堪作罢。转身慢条斯理地开了药箱,将东西装进去。 方氏瞥了眼一旁的郭满,连忙道:“傅太医不忙的话,不若给我这儿媳妇也把个脉。” 郭满突然被拉出来,瞪大了眼睛地看向太医。 今日算是凑巧了,方氏心里记挂郭满的身子记挂了许久。可往日身上事儿多,一忙起来总会忘。今日正巧傅太医上门,她便就叫太医给一并看看。老太医瞥了眼郭满,慢条斯理地从药箱里取出了个帕子,垫在桌案。 “手放上来,我瞧瞧。” 郭满不知道这场景怎么突然便成给她看,但还是听话把手放上去。 太医的手搭上去,眉头渐渐就皱了起来。 第30章 第三十章 “苏老, 满满可是有哪里不好?”方氏一早便听闻郭满的身子不是太好,但怎么个不好法儿, 她心里是一点头绪没有的,“若是有什么不妥, 苏老你费费心。” 苏太医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方氏莫急。 细细号了片刻的脉,他又转头去看郭满脸色:“若是博雅家的不介意,去把脸上脂粉洗干净来叫老夫瞧瞧。”自古看病切脉素来讲究望闻问切, 若想切脉切得准确些, 苏太医还是要多瞧瞧郭满是个什么情况。 他这话一出, 一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 郭满如今这好气色全是胭脂水粉堆出来的假象。若去洗了干净, 她这满脸的怏怏之色就藏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想当众卸妆。其实郭满自我感觉还挺好的, 鬼门关爬回来之后一直不痛不痒,能吃能睡, 她料想自己肯定不会轻易再爬回去。 心下不觉得有问题,可转头对上老太医清亮的眼, 心里又咯噔一下。 太医的医术应当没问题, 这般说了, 肯定是发现了不对。郭满忍不住怀疑这身子是不是真有病,犹犹豫豫的便就没作声。 方氏只瞧了她一眼,立即就看透了小姑娘这是爱美。 小姑娘家家的, 妆容整洁心里才安心, 她明白的。于是转头叫太医莫急, 她亲自与郭满说道说道。身子骨儿康健可是关于人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方氏十分贴心地把屋里的下人都遣出去,不叫一群人围着,省得惹郭满不自在。 她都如此体贴了,郭满也不好再矫情。 卸就卸吧!“清欢,双叶。”郭满同意,方氏便把自己的内室指给她用。 苏嬷嬷亲自下去备水,双叶清欢则由芳林苑的大丫鬟风铃引去屏风后头梳洗。双叶清楚自家主子洗了脂粉是什么样儿,心里怎么着都有些虚:“风铃姐姐你且去夫人那儿瞧瞧,少奶奶这儿我跟双叶便能伺候。” 就盼着一会儿夫人瞧见了,能不嫌弃。 风铃生得盈盈如水一双剪水眸,抬眼瞧人时候最是欲语还休。此时听了双喜的话,冲郭满屈膝便盈盈下拜。那姿态,那举止,柔美又恰到好处:“若是有什么要搭把手的,你俩别客气。我就在外头,唤一声便过来。” 双叶点了头,随清欢一起进去替郭满拆了头发。 边拆她心里就边十分不解,总觉得风铃这做派怎么看怎么眼熟。仔细想想,若换个场地儿,这个风铃姑娘怕是跟她们院的清婉姑娘差不离。都是饱满多姿的身段,温柔缱绻的眼神,再配一幅轻言细语的嗓音……怎地这周家的下人一个两个都这般?伺候人的下人罢了,养得比大家族出身的姑娘还精细,出了鬼了! 私心有些异样的双叶掀了掀眼皮子,缓缓走去水盆便拧了个帕子,仔细地替郭满擦脸。 郭满眼睛虚虚一瞥,见她嘴角垂下来,便问:“可是羡慕了?” 双叶一愣,诧异地抬起头。对上郭满亮晶晶的眼之后,摇得个拨浪鼓似的,“没。”确实是有些小羡慕的,但双叶绝不承认,“就是瞧着不太像能做事儿的人。” 她话一落,闷声不吭忙着的清欢倏地抬起头,偏眼透过屏风往外头打量起来。 确实不是个做事儿的,风铃是夫人特地养来给成人后的公子当通房使的。 清欢在周家多年,许多事儿比双叶清楚。 当初公子刚过了十一岁,大夫人便特意挑了好几个姿色优异的丫头精细地养在身边。只等着哪日公子开窍,好挑一个伺候。然而公子年过十六还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夫人才打发了那些丫头去别处。风铃虽说因着伶俐,被特例留下贴身伺候的。虽说伺候,但这般教养的出来一等大丫鬟能做什么重活儿?不外乎指使指使丫头,吩咐吩咐粗使。说不得夫人为人仁慈,还配了小丫头做粗使,专替她端茶送水。 心里这般想着,清欢低头又瞄了眼郭满。 她如今也有些看不透新少奶奶。原先她觉得新奶奶这也不管那也不问,应当是个糊涂人。可她这几日从旁看着,就发现他们家那般难哄的公子,轻易就接受了新奶奶。这态度转变的速度,当真是快得出乎了她意料。 能这般快笼络人心,能糊涂到哪儿去?怕是一般人都比不上。 事实一摆面前,清欢很快便歇了那多余的心思,老老实实伺候新主子。 这般想着,又瞥了眼屏风,她唤了双叶赶紧搭把手。郭满头发要重新梳理,让她替郭满挽个发髻。两人都是手脚麻利的,有条不紊地替郭满操持,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了。 脸色不好看不要紧,左右奶奶年岁尚小,养回来也容易。 外头苏嬷嬷的水将将送到,两人又顺势替郭满擦了一遍身子。今儿去郭家走这一趟,特意挑得显气色的正红罗群。一身的厚重布料捂得紧绷绷的,郭满难受不说,内衫也早就潮了。解了腰封,郭满就如同被救了一命,重重地吐出几口气。 恰当这时候,外头风铃端着个红漆的托盘,里头放一套襦裙。 她也不知真心还是故意,没打个招呼。自顾自地绕过屏风便走到屏风的另一头。这般打眼一看,便看到郭满一张泛着蜡黄的消瘦小脸。 根本不似一般姑娘家水灵,郭满整张脸都透露出仿佛常年泡在药罐里的病气。风铃的眼睛倏地就是一闪,飞快垂下眼帘,轻声道:“少奶奶,夫人怕你您那身衣裳也太厚了些,穿着太束缚,吩咐奴婢取来这身裙子给您换一身。” 说着她走上前,将托盘摆到的手边。 外头太医还在等着,双叶清欢也功夫想东想西,连忙替郭满换上了衣裳便去了外间给太医瞧瞧。双叶心里是真怕郭满身子有什么不好。毕竟方才太医切脉时候的那脸色,她从头至尾都在看在心里,当真算不得好。 人一出来,方氏的面色也变了。 倒不是嫌弃,而是小儿媳妇的这脸色,瞧着仿佛随时能倒下去。她心里顿时有些慌,这样的身子,真能陪雅哥儿儿孙满堂? 方氏心里急,就连忙招呼老太医去看看。 苏太医慢吞吞地上前,又叫郭满伸出舌头给他瞧瞧。苏太医医术高超,年纪却早已不小了。此时盯着看一处看久了有些吃力。但顾忌着方氏一旁急吼吼地盯着,他便仔细盯着郭满舌尖多瞧了半天。 而后又叫郭满伸出胳膊,他又号了脉。 “你们家奶奶这不足之症吃娘胎里受了损,”苏太医说话十分直接,“怕是母亲在怀着子嗣的时候被喂了不该碰的东西,才叫这孩子身子骨弱。”他不疾不徐的,方氏恨不得拔他胡子,“不过这不足之症不是治不得,若从小仔细将养,如今成长得与正常人无异是一定的……不过这后头的人也坏,根子没给养好,还又添了别的东西。” 苏太医说着冷冷哼了一声,指了指清欢与双叶:“害人的东西,太医院都不敢多用的药物,倒是被你们当着好东西日日喂给你们主子。” 清欢一愣,双叶瞪大了眼:“什么药?” “你家主子往日是否经常食之无味,吃不进吃食?”苏太医慢吞吞地将帕子折叠好放回了箱子中,偏了头不问反答。 郭满刷地抬起头,双眼如利刃顿时射向了双叶。 双叶迷茫中不知太医是何意,但实话实说:“……是,姑娘往日确实食用的少之又少。” 苏太医啧了一声,手指点她:“无知害人啊!” “吃不下东西就少食多餐,总能有改善的时候。这种事儿不能借助草药,你怎么能尽想走那捷径呢?拿西域来得罂粟花当增味儿的东西日日给人用,这不是在治病,这是在要人命,”他哎哟地长叹一口气,“你们这些糊涂蛋,哪日把你们主子吃没了就晓得药莫乱吃了!” “可……可,”素来冷静的双叶此时也慌了,仿若晴天霹雳一般,脑中嗡嗡作响。她此时又不能说这药还是她们从看守金氏私库的婆子手下弄来的,“可大夫也说了,这是治我们主子的良药。主子用了之后,也确实食欲大增……” “增什么增?”苏太医摇头晃脑地,直说这些庸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罂粟这东西可是毒.药,你可见你们家主子吃的长肉了?还是你们主子吃了身子骨强健了?”他指着一把骨头的郭满,“瘦成这幅模样,你们还没个怀疑?” 双叶瞧了一眼嘴角绷直的郭满,电光火石之中懂了金氏的险恶用心。 眼圈瞬间通红,她怒急:金氏!该死的歹毒妇人! 她依稀忆起年幼时期,自己与双喜为着能教郭满多用些吃食。千辛万苦从正院婆子手下抠出点这罂粟膏脂,把郭满的好些好东西都送去了金氏的手里,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口血都能呕出来。 “可,可旁人也在用,”她不想相信,可自家姑娘确实越来越瘦,“不,不对,我们奶奶虽说吃了久,但餐餐其实没放多少。况且,自从半年前我们姑娘身子好转,已经很久没碰过那玩意儿了。” 自从碰了柱子之后,姑娘就脱胎换骨,用膳再没用到那药物。 双叶急了:“太医大人,我们奶奶很久没用了。这般气色比之以往也好转不知多少,你瞧瞧我们奶奶还能救回来么?” 苏太医回头打量了郭满,没说准话:“老夫不能保证,这得看运气。” 郭满一颗心悬在天上,完全懵了。什么鬼?鸦.片?小郭满?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年十五初潮未至, 实在不正常。方氏本是叫太医瞧瞧郭满,听听太医说往后要怎么替媳妇补身子, 好叫这孩子能壮实些。可谁知这一号脉,就冷不丁号出个什么好歹。又提到什么罂粟什么阿芙蓉的, 弄得她一头雾水。 郭满心中吓得要命,她一个两辈子奉公守法的好人,可从未沾染过这种东西! “妾身,应当没大事儿吧?” 其实现如今仔细回想, 郭满觉得这事儿可能也不可能。自从她穿过来, 除了有时候觉得格外虚弱以外, 并没有哪儿不对。可一联想当初小郭满那模样, 她心里又着实没底儿。毕竟像她这么心宽体胖的人都长不了肉,身子肯定有猫腻在。 眼巴巴瞅着苏太医, 竖着耳朵听太医是如何断。 “太医大人,我们主子虽说用得时候久, 却次次量很少,”双叶谨慎的性子可是从小就有的, 这什么阿芙蓉膏到底从金氏的手中抠出来, 她就是用也不敢太随意, “奴婢确实是听了大夫的保证,确定了对主子身子无妨碍才敢用……” “少量自然无碍。” 老太医抬抬手,示意她莫慌, “这罂粟又名阿芙蓉, 主治久痢, 赤白痢下。可做于镇痛、止泻或催眠镇静,常用于止前、止泻及镇咳。少量可做药用,但不可过分。好就好在你还算机灵,量少。不过长年累月的,对身子骨儿伤害这不就大了?” 云里雾里之中,方氏也听明白郭满是被人给害了。虽不清楚怎么害的,她心里也受了不小惊吓:“那苏老你看,我这媳妇身子可还有救?” 方氏是真的着急。 在她看来,嫁进周家来便是周家人。郭满虽说身子骨差些,性子却十分乖巧讨喜,方氏私心里是拿郭满当周博雅与娴姐儿他们来看的。摆摆手示意苏嬷嬷莫扶着,她起身凑了过来,“这孩子年岁还小,身子骨还没长稚嫩的很,请苏老务必费心。” 老太医捋了捋胡须,示意她稍安勿躁。 “莫慌,莫慌!”人不还好好儿的?就是底子亏得有些空了。 顿了顿,他又道:“老夫说这些并非危言耸听,只不过叫你们这些不爱走动的人明白,是药三分毒。这人只要活着,有个头疼脑热的实属正常,谁人都一样。往后切莫丁点儿小毛病就请大夫抓药。没得好好的身子,自己给吃垮了!” “是的,是的,”这话说得有理,方氏听他话里有转圜的意思,提起来的心稍稍平缓了些,“那苏老,你看这……” 苏太医摆摆手,“雅哥儿媳妇不错。” 一群人憋了一口气等着,就他他慢吞吞道:“一般用罂粟的人多少会有些瘾的。戒起来,委实不算个容易的事儿。” 他瞥向眼巴巴等着的郭满,“雅哥儿媳妇说断就断,还大半年没再沾过嘴,性子委实坚韧。” 根本不知道自己染过这东西的郭满是一脸的懵。 迎向老太医与方氏投来的赞赏目光,她眨了眨眼,脚下虚得很。她是真不记得,濒死时刻求生欲旺盛,她完全不记得当初自己如何度过。 “这事儿不难,救自然是有的救。” 苏太医说话慢吞吞的,性子急躁的方氏听到这儿,已然急出一身汗。“雅哥儿媳妇年岁小是好事。” 这一口气喘的,人都要给吓去半条命! “有法子治便好。” 周家别的没有,就是不论什么珍稀补药都不缺。若库房里实在没有的,派个人去老太太那儿说一声,宫里头也能弄了送来,“苏老切莫顾忌,满满身子要用什么药,你尽管开了方子来。” 双叶听了这一番话,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却是把金氏给彻底恨上了。 这般不声不响地暗害她们姑娘这么多年!若非今日误打误撞,她们还要被瞒在鼓里。说不得哪日她们家姑娘被自己这糊涂蛋害了都没人知晓。双叶一面气自己大意,一面又恨金氏小肚鸡肠,狠毒如斯。 其实,这其中还夹杂了一桩郭家旧事。 双叶也是听院里的老人私下碎嘴听来的。 说是当初金氏携一子,挺了大肚子堂而皇之住进郭家之时,原配夫人还未曾发现有孕。这般膝下除了大姑娘,空虚无子的原配夫人自然气短立不住,加之性子本身就软和,于是被金氏给拿捏得死死的。 等金氏初初尝到了甜头后,元配夫人又出乎意料地,反倒又查出了有孕,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金氏原本是携子逼正妻,正妻怀了孕她还逼什么?况且,原配嫡妻的孩子跟外室所出的奸生子可大不同。即便同出一脉,打从一出世就注定了云泥之别。 为此,金氏是呕得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兼之又偷摸打听过替林氏诊过脉的大夫。听大夫一个个都信誓旦旦保证林氏怀得是个儿子,她足足的底气就开始发虚了。随着林氏肚子一天天地涨,她发觉郭家上至老太太下至郭昌明都认定了林氏的肚子摆出一副要宠上天的架势,她心里立即就慌了。 一慌就乱来。 金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心眼儿生得比针尖麦芒还小,手段又恶毒。她仗着自己快临盆的肚子与郭昌明的宠爱,明目张胆地狠狠害了原配夫人一回。听说那会林氏血流成河,差点就救不回来。 若非林氏撑住这口气,硬生生卧床四个月坐胎,她们家姑娘说不得就保不下来。 不过金氏胆敢动手,郭老太爷不会轻易放过他。她也为了这事儿被狠狠罚了一场。听说当初老太太命人把金氏拖出去,若非凑巧金氏吓得当场临盆,急吼吼地被抬去产房,避过这一遭。就没有后来,更未必能有如今的风光。 说到底,这其实也是她们家姑娘身子骨儿差的原因。 只是双叶怎么样没料到,金氏心里憋得这口气,这么多年还没散。她们家夫人都去世多少年了,竟还在暗地里害她们家姑娘! 双叶手颤得都拿不住帕子,忙将蜷起来藏袖子里。 等着吧,她总会报复回去的! 郭满慢慢吐一口气,悬着的这颗心是放下了。虽说不清楚具体怎么一回事,但打量双叶的神情,她约莫也能猜出来是有人故意为之。人为的话其实更好猜,郭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从来不过正房那伙人。 郭小心眼忍不住就冷笑了,金氏好样的啊,这歪心思都歪到快令人发指了! 报复不报复,在郭满儿这儿是不存在的。她往后会出现的所作所为,均不能算报复,只不过是合理的冤有头债有主罢了。 心下如此琢磨,郭满就见苏太医提笔写了两个方子递过来。清欢眼疾手快接过,苏太医道:“罂粟最难的不是毒性,却是用惯之人瘾大伤身。既然雅哥儿媳妇没这毛病,后头的事儿就简单的很。把亏空的身子补回来便是。” “这是两个方子,”苏太医写完又将器具往箱子里装,“一个每日两贴,早晚服用,先吃上一个月。另一个是一日一贴,无论何时用都可。” 说罢,他将箱子背起来,“若无他事,老夫还得去公主院子走一趟。” 清欢连声说听见了。 方氏这颗心上上下下的,忙叫苏嬷嬷去送。 郭满跟上去,郑重与苏太医道了谢。苏太医瞧着怜惜郭满,走之前特意嘱咐郭满该吃的时候吃,该休息的时候休息,没什么要紧。直说郭满平素里晨间总是睡不醒很正常,身子亏得厉害的人自然没精力,养好了便生龙活虎了。 “太医说的是呢!”郭满笑眯眯地连连点头,她也觉得自己这么爱赖床是有原因的。她就说嘛,她明明是个十分勤快的人…… 诊个平安脉,冷不丁诊出个大脉,方氏庆幸又有些发愁。 满满的身子,没个三年五载是养不回来的。别的方氏都好说,就是这三年五载等下来,雅哥儿至少也得二十有三。二十有三还膝下空虚的,整个京城都少见。她雅哥儿自幼优秀出众,怎么能在子嗣这事儿上栽跟头? 方氏心下愁得不得了。媳妇儿身子不行,她得何年何月才抱上孙子?若满满就是那般不幸运,一直养不回来,她家雅哥儿岂不这辈子都别想有子嗣? 这可怎么办哦! 方氏扶着额头,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心里哇凉哇凉的。 外间儿风铃送走了郭满主仆,摇着丰润的乳儿回了正屋。方才太医为郭满诊脉,她就在屋里没出去。太医说得新少夫人的话,她全听进心里去。此时手抚着插屏上一株牡丹,嘴角是怎么也压不下去。 …… 周博雅是晚膳时候才回,他人一到,就被早早等在大门的芳林苑婆子给拦下。婆子只不清楚出了何事,说是夫人已经等了他一下午。 以为周钰娴又出了什么事,周博雅不做他想,抬脚往芳林苑去。 母子两关了门,在屋里谈了许久。方氏私心里是满意郭满这个媳妇儿的,虽说才几日,她却看到了这是个能与自家儿子把日子给过好的人。但这人啊,不孝有三,无后最大。媳妇若不能开枝散叶,于情于理都要说不过去。 周博雅沉默了许久,素来淡淡的脸上仿佛敷了一层冰。 “不是娘要折腾,”方氏自个儿就尝过通房的苦,可子嗣是宗族大事,不能有差池,“不过满满嫁进门才几日,往后如何还说不准,你如何打算?” “什么如何打算?” 周博雅抬起头,面上没有丝毫的笑意,“太医不是说有得治?既然有得治,那便治。儿子的子嗣儿子心里有数,母亲不必烦心。”顿了顿,又道,“儿子还年轻,三年五载等得起。福禄院那边还请母亲费心……” “福禄院那边不知道。”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太医走了,她就把下人的嘴封了。 “……罢了,你心里有数就行。我也不操心了。”刚想说什么,方氏想了想,又没说,摆摆手示意周博雅且回去吧。 周博雅行了一礼,告辞了。 回了西风园,才一进门,就看到满屋子花花绿绿的点心,一直从外间儿满满当当地排到了里间儿。本以为下午受了那么大惊吓怎么着也得哭丧着脸的人,此时此时正身处一盘盘点心中央,吃得眼睛眯起来。 周博雅突然卡了一下,进了门,就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夫君你回来啦?”郭满听见动静,抬头便看到门边的人。抬起肉爪爪欢快地冲周博雅招,“快快,快过来瞧瞧,全是给你买的,喜欢吗?” 周博雅:“……” 心也忒大了些……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既是给为夫买的, 娘子怎地先吃上了?” 周博雅拍了拍衣袖缓步走进来, 边走边笑。眼见小媳妇儿眼睛咕噜噜地转, 他将罩衫脱下来顺手递给清婉, “如何?石金华楼的点心味道如何?可还入得娘子你的口?” “自然是入得口的呀!”她可花了好多银子。 郭抠抠从桌边起身,小碎步一路跑来他身边, 那模样跟雏鸟认母似的,别提多欢快, “夫君你快尝尝,各色种类应有尽有。红豆的, 梅子的,山楂的, 总有一样深得你心!” “这么好?”养个闺女的滋味委实不错, 周博雅此时觉得有滋有味的, “那为夫可得好好尝尝。” 郭满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博雅身边。 两人从外间走进去,就走到了屋中央。郭满娇小灵便, 走过去就要坐下。然而她才撅起屁股, 抬头见周博雅在她一旁干站着,唔, 没地儿坐。 顿了下,她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恭顺些。于是很自觉地站起来,假模假样地把自己的地儿腾出来, 叫周大公子坐。 周博雅垂眸瞥她一眼, 然后款款就地坐下, 半点没推辞。 郭满:“……” 石金华楼的点心果真名不虚传。 简简单单的材料,做出来滋味儿是哪家点心铺子都做不出来的。周博雅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郭满都没见着他嘴动,盘子里东西就少了。不得不说这人吃相太好,这种掉屑屑的东西,他愣是丁点儿的残渣都没漏下。 眼看着最甜的一盘被消灭,郭满抬眼看了看其他,选了第二甜的挪过来。 周博雅手蓦地一顿,愉悦的神情僵硬了。 一回来就被带跑偏了,吃得太开心,他差点都忘了正事儿。 周博雅停了手,一旁清婉立即就递上帕子。淡然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那盘点心上逗留不去,手十分自然地接过帕子,擦了擦手指再顺势递回去。郭满见状好特么想翻白眼,移不开眼了都!嗜甜到这种份上,也是没谁了。 “满满还记得为夫今儿在郭家教过你什么么?”周博雅抬起眼帘,突然开了口。 “嗯?” 这话说得突兀,郭满眨了眨眼睛,有点没懂他什么意思。 周博雅看着她,嘴角抿直,眼眸含笑的模样也渐渐被收敛住了。郭满想了下,有些不确定道:“狐假虎威?妾身是狐狸夫君是老虎?” 周博雅终于满意地点了头,还记得啊:“既然记得,往后便牢牢记在心上。为夫现如今再教你一条,满满且听着。” 郭满见他郑重,于是坐直了,竖起耳朵听。 周博雅缓缓启唇,“我们周家在大召,虽不敢说称第一世家,勉强也算个跺一跺脚,京城抖三抖的人家。”嘴角的笑意加深,周大公子目若寒星,一幅风淡云轻的好温雅,“往后记得,别人若打你一巴掌,你就两巴掌还回去。” 郭满:“嗯……嗯??!!” “旁人敢欺负你,咱们不用怕,十倍奉还便是。” 这话就有点崩人设了,郭小心眼儿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素来情绪很淡的男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这俱身子约莫是真有点毒.瘾的,否则大白天的怎么幻听? 揉了揉眼睛,她再看周博雅小心翼翼的问,“那要是惹不起呢?” 周家老父亲不轻不重地笑了下,没说什么。但那副轻慢的笑意,早已将周家百年世家的底气展露无遗。 摸摸她脑袋:“娘子且试试便是。” 郭满的小心脏抖了抖,有些蒙。仔细打量了周博雅的神态,那双黑黝黝的眸子依旧如含远山,广袤而宁静。周博雅说得是真心话,他此时很严肃,没有故意消遣她。 妈妈,我遇到了个非常非常好的人! 郭满这一刻恨不得跪谢老天,上帝爱我,老天爷爱我。 只觉得心里涌出的惊喜像惊涛骇浪那也汹涌地迷了她眼,她快找不着北了!心里激动,郭满猛地往前一扑,然后就扑到了周博雅身上,抱住他胳膊。周博雅有一瞬的浑身僵硬郭满也没察觉,自顾自地抓着他的胳膊,感激涕零地表示:“夫君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完美的大好人!妾身会对你好,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妾身发誓!” 周博雅顿了好几息,才适应黏糊黏糊的这异样。垂眸看着还扑在他胳膊上的郭满,目光里流露出点点的慈爱之色(…):“那你预备怎么好?” 誓言张嘴就来,也不知做不做得真。周博雅实在怀疑她这没过脑子就冒出来的誓言,神明能否听到。转头扫了圈满屋子的点心,他于是促狭道,“再给为夫包一整楼石金华楼的点心?” ……什么呀!一楼点心算什么? “夫君怎么能这般没出息?”郭满瞬间炸毛,皱着眉不高兴了,“身为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子,夫君你好歹许个宏大些的愿望啊!” 没出息的周大公子摸了摸鼻子,立即虚心求教:“那依娘子的意思?” 郭满龇牙咧嘴笑得颠颠儿的,大手一挥,特别地豪情万丈:“妾身亲自给你开一家点心铺子,专做你爱吃的,尽够夫君你吃!” 周博雅:“……” 大手无奈地搭在她头上,周家老父亲可劲儿地揉!行,一个点心铺子,真贴心啊!! …… 小夫妻在屋里笑闹,双喜伸头伸脑地看了好几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姑爷不嫌弃她们姑娘就好,不嫌弃就好…… 谁能知道她大包小包拎了一堆东西回来,就被双叶兜头兜脸砸了一个惊天霹雳,是什么感受?双喜的性子本就泼辣直爽,不似双叶沉静。惊吓过度之后,差点没当场摔下东西冲回郭家去跟金氏拼命。 谁人知道当初她跟双叶两个几次三番地将自家姑娘从阎王殿扯回来,求了多少人,流了多少泪?谁曾想到,这害他们姑娘的毒/药,居然出自她们自个儿的手。那个挨千刀的金氏,总有一天,她会叫金氏那一窝子的豺狼虎豹痛不欲生! 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气,回过头,双喜最担忧的还是周博雅回嫌弃她们家姑娘。 女儿家身子骨就是本钱,子嗣更是一辈子安身立命的根子。她们家姑娘这两样都没有,狠毒些的人家就是提出休妻再娶,也合情合理的。好在周家人心善,姑爷是君子,想到这儿,双喜鼻子有些发酸。 打从一出生就苦难连连,难得苦尽甘来,她绝不能忍受旁人坏了自家姑娘这来之不易的福气。这般一想,双喜目光似刀,狠狠地戳在阴魂不散的清婉身上。 清婉不清楚芳林苑发生了何事。 今日郭满回门,只带了双喜双叶去。她与清欢都是在西风园候着。方才清欢赶去前院一趟,回来就心思重重。她瞧见了,心里疑惑。前前后后一联想,虽没倾耳听说内情,清婉却知道定然跟郭满有关的。 毕竟双叶那阴魂不散的女人脸色更差,眼神凶得吓人,仿佛要吃了她似的。 清婉在屋里转悠了许久,见主子回来便在教导新奶奶如何装腔作势,心里跟喝了苦胆汁一般苦。他们家公子也不知怎么了,满府的美人,要姿色有姿色,要温柔小意有温柔小意,偏偏一个都不沾嘴。娶了个丑八怪,偏还当宝贝了。 说句不分尊卑的话,清婉觉得他们家公子许是眼睛有问题的。不过这新奶奶到底怎么了,怎地一个个都眉头紧锁,清婉实在好奇。 双喜瞅了屋里好几眼,心里躁动的厉害。 且不说西风园如何,周钰娴气冲冲地从芳林苑回来素月斋,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任由风筝她们怎么拍门都不愿开。 周钰娴端坐在桌案后头,手捏着一杆狼毫,研好磨,一番胡乱挥墨。 心中杂乱,她便习惯用写字来平缓情绪。平缓之后,周钰娴心中懊恼又委屈。懊恼是懊恼自己明知母亲的身子气不得,偏还一时怒极,那般惹母亲生气。委屈则是委屈母亲为何就不能理解自己呢? 她周钰娴这一生,不求富贵,不求痴情郎,只求对得起自己。 长风哥哥对她无意,她明白;长风哥哥此时并无娶妻之意,她也清楚。所以她知情识趣,不曾将自己的心思透露分毫。周钰娴沉醉于自己这一番情谊,感动自己。更沉醉于一个人,不想理会世事纷扰。她心中没有叫沐长风回应的意思,母亲怎么就不明白?她也不想旁人干扰,这样就很好。 写着写着,周钰娴渐渐冷静下来。 冷静了之后,她琢磨了此次皇家选秀。这才将将一琢磨,立即就明了祖父的意思。 周钰娴生在周家,自然不是个笨的,从小耳濡目染她也能染一身敏锐的政治嗅觉。惠明帝跟她差了辈儿,太子已娶妃,怎么着也不可能纳了亲姑母的嫡亲孙女。这般祖父特意嘱咐她去,怕是惠明帝那边有什么异动,叫她走个过场。 周钰娴慢慢吐出一口气,是她冲动了…… 惠明帝此人,本性多疑,耳根子又软。总要过一段时日便怀疑谁家一回,周家这般声势,子嗣又个个优异出众。稍稍有些异动,便一准就碍了惠明帝的眼。想着自己方才一听叫她去选秀便先冲母亲发了好一通火,气得母亲那模样,她顿时心就揪起来。 懊恼得不行,将笔往笔架上一丢,周钰娴起身去开了门。 见她出来,风筝终于松了口气:“……姑娘?” “去正院。” 几个大丫头不知自家姑娘又要如何,犹豫了片刻,没敢张嘴问。周钰娴瞥了几人的神情,难得解释了一句:“去瞧瞧母亲。” “哦哦,”风筝放心了,不是去发脾气就好,“姑娘这边走。” 穿过木桥,周钰娴绷着脸往芳林苑的方向而去。方氏的院子离素月斋不远,从素月斋后门走,绕过南面的水榭便就是。 主仆三人一路无话,才将将走到后院门前,就见一个挺着一对儿颤巍巍的巨物的粉衣丫头正在前头等。见她们人出来,眼中蹭地就是一亮。而后挂了笑,立即小碎步上前拦住了周钰娴主仆——来人是芳林苑的风铃姑娘。 风铃盈盈下拜,规矩地行了一礼。 这是她母亲院子伺候的,周钰娴就是不太喜欢这种调调的女子,也多少会给点儿脸面的。于是昂着下巴,淡淡地说了声‘起身’吧。 于是站直了身子,风铃抬起头,欲言又止。 周钰娴最不耐烦这种扭捏做派,只觉得十分腻歪。心下烦躁便冷声道:“有事便说。若吞吞吐吐,那便不要说。” 风铃被噎得一梗,咬了咬牙将郭满的事儿倒豆子般全吐了出来。 而后期期艾艾道:“少奶奶的身子说是不能有孕,底子被毒.药给毁了干净。夫人为着公子将来子嗣的事儿,愁得午膳都没用。姑娘若是得了空,去劝劝夫人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风铃说了这一通, 周钰娴许久没有作声。 “姑娘?姑娘?” 傍晚的夕霞映照漫天绯色, 后院中凉风徐徐,吹拂的不远处鱼池池面上波光粼粼。没听到回音,风铃这心里没底儿。于是悄悄抬了眼帘打量周钰娴。周钰娴主仆逆着光,此时面上神情看不清, 只依稀瞧见她眼眸沉沉的, 猜不透心里想些什么。 “也怪奴婢多嘴了。”风铃莫名有些窘迫,“夫人那头是自个儿憋在心里,就是不想姑娘您也跟着烦心。倒是奴婢从旁看着心里着急, 这般自作主张就……” “你确实自作主张。”她话还没说完,周钰娴便冷冷打断她。 “奴, 奴婢……” 风铃往日见得最多便是周钰娴的冷脸。虽说心里明白周家这姑娘天生一张冷面,但此时对上娴姐儿黑漆漆的眼睛,她仿佛被看透了心思似的迫得说话都不连贯。可转念一想,郭氏确实身子确实有碍, 也确实生不出子嗣来, 她又没平白地胡编乱造。 于是屈膝又行一礼, 她垂眸镇定下来。道,“姑娘, 是奴婢失礼了。芳林苑那头还有事, 奴婢这就告退。” 娴姐儿从头至尾没出声,任由她走。 人走远了, 风筝才疑惑地问了句:“姑娘, 风铃姑娘这是何意?” 何意?周钰娴淡淡勾了嘴角。无外乎对她阿兄有点儿念头, 想借她的手往上爬罢了。 小嫂子的身子如何她多少也听说过,且不说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可能去插手兄长的房中事。母亲既然亲自下令不许外传,这事就该烂在肚子里。使手段使到她身上来,这奴婢胆子也是够肥,周钰娴心下有些着恼。不止胆子肥还自作聪明的厉害。在周家敢动拿主子当枪使的念头,这风铃怕是当旁人都是傻的! “走吧,”娴姐儿抚了抚衣袖,“母亲那边,还要跟她好好认个错。” 风筝于是不再好奇,应了是便前头引路。 主仆三人到了芳林苑时,方氏已经用罢了晚膳,正靠在软榻上由着小丫鬟松松胫骨。外间儿丫头婆子们撤盘的,收拾的,正在忙。见周钰娴进来,个个屈膝行礼避了出去。 方氏摆摆手,示意她坐过来。 娴姐儿就地坐到方氏的身边,张口很直接地便认了错。娴姐儿自小这性子就最是直接的,认识到有错她就会认,半点不推脱。方氏摸摸她脑袋,叹息道:“我们娴姐儿这么明理的姑娘不会差的,福气定然在后头,娘不着急。” 罢了罢了,娴姐儿心里有数,她便不逼她了。 “选秀的事儿,是你祖父安排好的,你心里也清楚。”方氏安慰道,“咱们周家这样的人家不可能再沾染皇室,去就去吧。” 周钰娴低低‘嗯’了一声,丝毫没提及郭满。 风铃束着手立在一旁,以便于随时端茶递水。纤细的腰肢挺得笔直,此时已然换了一身打扮,依旧腰带将腰肢勒得细细的,仿佛一折就断。她竖着耳朵听母女俩说话,心中杂乱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往上冒。 面上却垂眸敛目只盯着脚下一个地方,端得好一幅乖巧老实。 她去素月斋走那一趟,其实心思也很简单。方氏不是下了封口令么?不准今儿下午院里诊脉的结果叫看重子嗣的福禄院那位知道?那若这事儿并非出自丫鬟下人们之口,而是大房嫡姑娘捅出来的,这便怪不得人了吧! 抱着如此的念头,她把手头的事儿丢给小丫鬟,亲自去了素月斋。 谁成想周钰娴如此定得住。 风铃当周钰娴是个慢性子,这会儿不惊,许是一会儿再蹦起来,闹去福禄院。可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周家上下就是闷声不响的,一点儿动静也无。 这姑娘居然没按照她的预料,把这事儿闹得满天飞? 风铃惊觉周钰娴这人听就随便地听,跟哑巴似的,一丁点儿的回应吝啬不给。风铃顿时就想不通了,着实想不通。一个姑娘家,这心如何能硬成这样?自家兄长啊,又不是旁人,居然就这般不闻不问?风铃愿望落空,心中又气又急。暗道怪不得人家沐家公子看不上这姑娘呢。这样没心肝的人,菩萨也受不了! 越想越气,她兀自咒骂着周钰娴冷心冷肺。可身为周家下人,咒骂也只敢在背地里。当着周钰娴的面儿,她可不敢指责半句。 且不论风铃心中惊怒,娴姐儿认了错,方氏的心里也就舒坦了。 母女本就没隔夜仇,方氏又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反倒转回头又嘱咐细细娴姐儿选秀之事。周钰娴有些无奈,她母亲就是太温柔了。 俩人又说了会儿话,周钰娴便起身告辞,今天闹得这场就算过去。 临走之前,特意打量了一圈垂头敛目盯着脚下的风铃姑娘。 说实话,风铃的这皮相确实生得不错。明眸皓齿,肤白声细,惹人怜爱的纤细。她目光在风铃那鼓囊囊的胸口停了一瞬,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不过她周家最不缺的便是美人,若真以皮相论长短,她阿兄拿个镜子自己照着玩儿岂不是更好? 心下讽刺,娴姐儿轻唤了声‘风筝、琳琅’,主仆三人便转身走了。 风铃看着三人的背影远去,心里十分不甘。周家长孙媳妇儿不能养这么大的事儿也能半个水花激不起,郭氏莫不是上辈子天天给菩萨上高香! 重重吐出胸中一口郁气,风铃心里琢磨着,必须得再想个法子。 她如此貌美,身段又生得如此傲人,决不能轻易就埋没了。风铃志向素来高远,她的这幅容色,天生就该被公子那样的人宠在手心,可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西风园这边,已经掌了灯。 夕霞淡去之后,夜幕渐渐被浓墨染色,一点一点地沉下来。清欢正插着腰立在院子里,指使小丫鬟去各个角落熏艾草。双叶领着人去排查郭满平日里的用具,双喜则亲自盯着苏太医给陪的药。 不管如何,务必将自家姑娘的身子给调养回来。 等养好了,她们家姑娘应当也长开了。说不得到时候她们家姑娘美若天仙,把姑爷给迷得团团转呢?双喜对此很有自信。没道理一母同胞,大姑娘生得那般花容月貌,她们姑娘就一幅猴子样貌,指不定等她家姑娘更美。 抱着如此蜜汁自信,双喜手里的蒲扇扇得更起劲了。 郭满的悟性还算不错,叫周大公子心里稍稍满意了些。谁知道今儿才一回府,就听说了如此糟心事,他心中是如何震怒。周大公子到现在还留有当时的感觉,说真的,他长这么大还没这般气恼过。 再与小媳妇儿强调了一遍周家势大,周博雅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冲外间唤了声‘摆膳’。 母亲说得不清楚,他特意去问过了苏太医。满满如今的身子其实已经算不上沉珂难治。若早半年或许是。但好就好在满满性子坚毅,居然自己戒掉了阿芙蓉的瘾,这往后只要调养与进补就能好,不会再有问题。 主子需要调养这事儿,自然避不过院里的管事嬷嬷。 管蓉嬷嬷自从被派进了西风园,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这院子的管事。如今除了正屋的四大丫鬟,其余的事儿都要她管。郭满身子出问题这事儿,她方才就听说了。说实话,初初听到,她差点没崩住,也十分震惊。 看来这后宅的手段没比宫里头好多少,一样的龌龊。 管蓉嬷嬷心下叹息,琢磨着这事儿该不该知会大公主那边一声。按理说,她如今被派来西风园,就不再是福禄院的人。可到底伺候了大公主那么多年,下意识便先替公主考虑。考虑之后,总觉得这事儿瞒着殿下,届时被人添油加醋捅出来,会不得了。 琢磨了又琢磨,管事嬷嬷没张这个口。 她如今还是该以新奶奶为重,既然被指了新主子,她就该认主人。新奶奶突然发现这事儿怕是心中应当怕得很,哪怕是好意,也莫再折腾叫人心慌。 于是摇了摇头,她亲自下去备晚膳。 苏太医给的方子她也仔细瞧了,都背在了心里。宫里待了那么些年,她一直掌管大公主的入口的东西跟调理主子身子的。在吃食上,她的本事上堪比半个大夫与半个御厨。管蓉嬷嬷亲自去,清婉就更好奇了。 想跟去瞧瞧,转头发现正屋伺候的四个大丫鬟都不在。她这头又存了心防其他心思不纯的小丫头趁机凑到周博雅身边献殷勤,犹豫了片刻,到底没跟上。 今儿的晚膳,十分的丰富。 郭满看着那黑乎乎的一碗药汁,只觉得苦涩都要冲上脑门了。但是为了自己的健康,郭怕死还是毅然决然地端起来。 刚准备一口干,她转头瞥了眼身边的周博雅。周家老父亲方才还坐得离她很近,不知不觉之中就挪出离她一个手臂的距离。郭满心里激荡了几个时辰的感激之情突然就卡了壳,死鱼眼瞥着周公子,毫不掩饰鄙视之意。 周公子拾起牙箸,夹了一块蜜饯递她嘴边:“喝吧,喝了这块就给你。” 郭满:“……”逗小孩儿呢吧这人!!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不得不说, 苏太医不亏大召第一圣手,配的药方就是不一样。平常小媳妇儿是睡得雷打不醒,今夜就睡得仿佛被抱出去丢掉都不带挣扎的那般沉。周公子在第三次被挤到边边上之后, 认命地爬起来把小媳妇挪床里头去。 不挪不行, 否则明早他们两都得在地上醒来。 已经三更了,窗外浓墨一般黑得深沉。四月过去,这天儿也日渐热了起来。 周博雅半夜醒了,正巧口中干渴。于是下了榻去桌边倒了杯凉茶, 边喝边去窗边,把紧闭的窗子给开了半扇。夜间的凉风扑面而来, 吹得他洒落在肩骨上的墨发轻盈飘荡, 耳边是不绝于耳的虫鸣声。 今日在仓颉小楼,太子说起了荆州暴雨。 进入雨季之后, 荆州便连番的暴雨,早有水灾的兆头。初时有人察觉不对劲,奈何官府人员不以为意, 只当平常梅雨季。于是倾盆大雨这般连下十多日之后, 楚河水位暴涨, 一夕之间决了堤,冲毁下游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荆州太守见事态严重, 怕被朝廷问责, 暗中隐瞒了灾情。 本该立即处理的事儿硬生生被拖了小半月, 直至隐瞒不住露了出来尾巴才被朝廷上层所察觉, 然而为时已晚。 楚河中下游顺水漂流的浮尸无数,没人处理。有些泡发了,腐烂了,污染了水源。 下游的村庄大多依水而居,衣食住行都依赖于这条河。饮用这泡过浮尸的水,自然会沾染毛病。短短一个月,已有数百人染病倒下。如今事态严重,已并非一个小小的荆州太守能管得了的。朝廷这几日在商议,派谁下荆州处理此事最为合适。 赵宥鸣奏请惠明帝,提出亲自接管此事。 惠明帝有些犹豫,斟酌了几日允了这件事。这是件好事,赵宥鸣身为一国之储君,能忧民之忧乐民之乐,身先士卒,于国于民怎么都是好事儿。然而难就难在,谢皇后不允许,为此大发雷霆不说,见天儿地闹惠明帝闹赵宥鸣。 为了叫惠明帝收回旨意,她日日去未央宫哭闹。惠明帝烦不胜烦,隐隐有要收回旨意的意思。赵宥鸣一面为荆州水患忙前忙后,一面又被谢皇后缠得没法子想。 话说给了周博雅听,无外乎希望周太傅能去惠明帝跟前进言,准他下荆州。 可这事儿周家人真不好插手的。惠明帝不准,自然是他的一颗拳拳爱子之心。祖父便是脸面再大,也不能叫当朝太子殿下亲身去赴险。 不过这荆州水患……周博雅一口饮尽杯中凉茶,工部尚书霍大人去主理才是正理。楚河的堤坝不是工部年前才派人翻修过?堤坝溃提,霍秀怎么也该要给个说法的。 至于旁的事儿,他如今还在新婚假期中,朝堂之事,等销假之后再说。 将飘远的思绪收回来,周博雅转身又去桌边倒了杯凉茶。干涸的嗓子舒坦了些,才将杯子放到桌案上,慢悠悠又回了床榻。小媳妇儿还是被他挪过去的姿势,软得没骨头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大眼睛闭上,眼睫仿若鸦羽,乌黑又卷翘。 周博雅借着昏暗的光打量了她片刻,放下床帐便要准备睡了。 夜色渐渐更浓,半合着的窗子边有斑驳的月光洒进来。地面莹白,仿佛披了一层霜。凉风透过窗户送进屋内,吹拂的轻纱帐缓缓摇曳。墙角的雁足灯外罩着一层灯罩,风吹不灭。光影却随之明明暗暗,四下里十分安静。 迷迷糊糊中,周博雅感觉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往他身边凑过来。跟那钻洞的老鼠似的,孜孜不懈地往他怀里拱。 周博雅蓦地一惊,睁开了眼。 而后就看到郭满盖在身上的被子不知被踢去哪儿,小媳妇瑟缩着身子,触手一片冰凉。仿佛终于寻到温暖,郭满钻进他的被子缩他怀里就不动了。 周博雅:“……” 不自在地动了动,倒也没把人往外推。 他手伸出去摸半天,没摸到郭满的被子。本就是嫌热才特意下去开得窗,再下去关也不实际。年轻男人火气旺,周博雅性子再淡也不能避免。何况就算开着窗,他还觉得热。于是叹了口气,僵着身子任由小媳妇当个暖炉抱。 这般别别扭扭的,周博雅眼皮子也沉了下来。睡过去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无奈,小媳妇儿这粘人的秉性真是谁都比不得……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周博雅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窗外已然没了清脆的鸟鸣,暖黄的阳光照在窗边,纱窗上一片橙黄。他哑着嗓子冲外间儿问了一声,声音低哑,十分撩人:“什么时辰了?” 清婉早在门外候着,立即上前回道:“快巳时了公子。” 巳时?周公子一愣,难得有些懵。怎会巳时了?掀了被子,自十岁之后,他可从未卯时之后还没起身的情况。正准备起身,周公子忽然想起来怀里还抱着个人。低头一看,小媳妇儿睡得跟小猪似的,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 将人小心地挪开,周博雅拢了拢散开的衣领,下了榻。 清婉小心地推开了门。 周博雅立在纱帐边,将纱帐一边帘子放下来。提着梳洗器具的丫鬟早已在门外候着,此时鱼贯而入。周博雅只偏头淡淡瞥了一眼,转身往窗边的软榻边走。边走边抬起一只如玉的手,不住地揉捏眉心。 睡得太死,他此时头有些发涨。 “公子可是哪儿不舒服?”清婉正奇怪呢,他们家公子可是素来卯时起身,最是自律不过的一个人。寻常起身,必定要去后院练一个时辰的剑,练得尽了兴再回来沐浴更衣。今儿她快在门口候了一个半时辰,正屋的门就是没开。 “平素公子都要练剑,今日怎地没去?” 君子六艺,周家虽说书香门第,骑射上从来不松懈。因着周家与将军府交好,周博雅是从小便随沐长风一起练武的。因着天赋颇高,沐将军心里惜才。特意嘱咐了他必须日日练,不许落下分毫,如此便就十多年风雨无阻地练下来。 今儿居然没去,只在令人忧心…… 周博雅摆摆手,随口应了句:“无事,昨夜睡得沉了些。” 清婉心下还是觉得怪,公子那般自律,不可能会……但周博雅没有与她多说的意思。她翕了翕殷红的嘴,只能作罢。见自家公子身上还穿着亵衣,披头撒发的坐在一旁捏着额头,她连忙斟了一杯茶送过去。而后小碎步去取来他的外衣与配饰。 周博雅揉了片刻,稍稍清明了些,慢慢起身往屏风后去。 原本以为小媳妇昨夜钻被窝是凑巧,开了窗太凉的缘故。这日夜里睡到半夜,怀里又拱了个软绵绵的小身子。 推推郭满的肩,推了半天,她就是一动不动。周博雅心道今夜窗子可没开,总不可能还觉得冷吧?然后他伸手往郭满那边一摸,空荡荡的,小媳妇的被子又不知被踢哪儿去了。黑暗中他无奈地扶额,这睡相…… 弄不走,只能由着她。 这回周公子心里的别扭倒是少了不少,挣扎了下,没一会儿又睡过去。 次日又是天大亮才醒,周公子这回都没话说。小媳妇儿用的那药的药性难不成能贴着皮肤传过来,周博雅就想不通了,怎地他也跟着睡不醒。 第三日,小媳妇都不用闭着眼睛拱,一个滚,直接滚进他被子。 周公子这回连眼睛都没睁,换了个姿势叫郭满自己缩进来。郭满迷迷糊糊的,觉得旁边气味好闻便往那边凑。根本不知道自己连续三日钻人家周公子的被窝,还八爪鱼抱着人家推都推不开,就这般楞是把周公子一个生人勿进的龟毛脾气给磨没了。 靠在一起,两人睡得比什么都香。 一而再再而三,养成习惯了还?等第三次她还钻,周博雅干脆命人撤掉床榻上的一套褥子。放着做什么?夜夜都踢了不见,摆着也是占地方。 郭满此时正捧着一本账册在一旁看,一听他这要求,这满脑子的思想就歪了。 早见过大世面的郭满立即水莲花般不胜凉风地娇羞地挠了挠脸颊,感觉老脸上一阵火热。那头周博雅已经指了她的褥子,叫丫头搬走。她于是扭捏凑过来,特矫揉造作地道:“夫君,妾身还小呢……” 周老父亲:“……” 无语凝噎大体就是这般,周博雅抬起手,于是和蔼地冲郭满招了招。 郭满心道什么事儿啊?瞪大了眼睛,很乖地就把头给伸过去。然后就见这风光霁月的男人优雅地曲了食指,照着她的额头,冷不丁就是一爆栗敲下来。 郭满简直莫名其妙:“……”有事说事,做什么突然打她? 迎上小媳妇谴责的目光,老父亲有些话,说不出口。 垂眸看了她半天,想着他日日晨间醒来,这丫头窝在他怀里睡得天塌下来也不醒的,周博雅又噎住了。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一人知道。这般一想,周大公子心里莫名有些憋屈:“……自己做了什么,自己想。” “……哦。”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入宫的日子到了。 周钰娴进宫,虽说是走个过场, 但该重视的自然要重视。 方氏天儿没亮就起身, 为娴姐儿备马车备嬷嬷地连轴转,忙到卯时把人送走了方坐下来歇一口气。苏嬷嬷一面替她揉着肩一面有些心疼她:“夫人这些日子为着大公子的亲事和姑娘选秀, 劳心劳力的,人都憔悴了许多。在这么忙下去, 怕是身子要吃不消的。” 能吃得消么?才操持完婚事又得打点女儿选秀, 还得掌着周家上下,铁人也要垮。 苏嬷嬷不是旁人, 自幼伺候方氏,那情分说是与方氏情同姐妹也差不离了。见方氏累得坐那儿就脸发白,不由提议道:“明儿公主娘娘去白马寺进香, 少不得也要一个月才回。左右少奶奶与公子夫妻和睦, 夫人也放心, 跟去歇两天吧。” “那怎么行?”方氏哪里不想歇歇?“娴姐儿这不是要进宫么!” 虽说宫里十之八/九不会留人,但方氏心道她家娴姐儿生得那般出众,总有人慧眼识珠。 这事儿往年不是没有过,方氏心里清楚。若真不凑巧, 周钰娴被宫里哪位给看中了指给什么人, 她周家照样得给。嘴上劝慰着女儿说不会有事儿, 方氏的心其实悬着。 这里头, 其实有一层隐忧在的。 昨日夜里周大爷与她闲话家常, 她才晓得其中猫腻。说是再有三个月, 北国有来使进京。届时北国皇帝的第十三子也在其中。 为了两国友好邦交, 十三皇子会迎娶一位皇室女回国。 赵氏皇族的女儿不多,适龄公主统共不过三位。一个淑妃所出,颇得圣宠,自幼性情狠辣蛮横。为着追逐去岁中榜的新科状元,闹得满城风雨,名声委实难听。一位天残,从出生起便不能行走,惠明帝觉得看着晦气,便将人丢去皇家寺庙为太后诵经祈福。剩下这最后一位河洛公主,到是个和亲的好人选。样貌名声在整个皇室俱是拔尖儿的,也颇得宠爱。就是谢皇后正宫所出,身份是最正统。若去和亲,谢皇后舍不舍得就不清楚了。 方氏心里就在怕。怕万一谢皇后舍不得,惠明帝在宗室大臣们家中择一贵女。她娴姐儿就悬了。娴姐儿无论气质、样貌、才情,整个京城贵女圈子都是头一份。惠明帝真看中了,周家再怎么有声望,也不敢违背圣上的意思。 安慰自己莫怕,还有婆母在呢,可方氏这颗心还是揪着。 “我们娴姐儿打从出生起就一帆顺遂,想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方氏一碗茶下去,企图把心里焦躁压下去,“唉,就盼着亲事上也莫蹉跎。” “不会蹉跎的夫人,我们姑娘一看就是个大福之人。”苏嬷嬷也不知怎么劝,只能这般劝慰她道,“若夫人实在不放心,正巧去白马寺在菩萨跟前上几炷高香。请菩萨多保佑咱姑娘这辈子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方氏被她说得有些心动。 人一慌啊,就想求神拜佛。想想府上难的事儿她都处理了,去白马寺也不耽搁事儿。不如叫媳妇代管几日,她且去求个心安。 “罢了,你去西风园走一趟。” 郭满这几日天天喝苦药,弄得整间正屋的药味儿散不去。苏嬷嬷才一进门就察觉到差别。公子喜好淡而清冽的熏香,屋里素来不是麝香味儿就是一股清淡的松香味儿。她忍不住心里就在嘀咕了,这般冲鼻子,素来挑剔的公子竟也忍了,嗯,好事儿。 抬了脚往里走,便瞧见飘窗边捧着一本账册在看的郭满。 才七天没见的功夫,人呢瘦还是瘦,脸色就好看了许多。不再是白惨惨的一股子脂粉白,此时窗边端坐的女主子眼睛清亮,流转间十分灵动,精神头很好,仿佛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松快来。 “少奶奶。”苏嬷嬷心里安慰,连忙上前行礼。 郭满连忙叫起,放下账册便听她道明来由。 苏嬷嬷于是言简意赅地将方氏的意思传达,然后垂眸敛目地等着回话。郭满闻言后,十分震惊:“母亲叫我代管?”周家不是还有个二夫人么?听说也是个精明能干的。代管的话,二夫人不是更恰当? 倒不是郭满不想管,只是她如今新媳妇脸嫩,镇不住人。若弄得一团乱,方氏回来如何想不说,周家其他人心里对她也有意见,那就不美了。 “夫人就去个十来日,不会出乱子的,奶奶且放心。”苏嬷嬷笑了笑,说道,“奴婢也会留下,帮着少奶奶您做些跑腿的活计。” 她这么一说,郭满就放心了:“这样吧,嬷嬷你且先去回禀了娘,我换身衣裳后脚就去。” 苏嬷嬷应了是,便先行回了芳林苑。 方氏听苏嬷嬷说郭满一口就应下,诧异地挑起了眉。 虽说是她叫媳妇儿来代为操持府中庶务,但方氏心里其实是觉得郭满会回绝。听说媳妇儿在娘家之时,管家一事金氏就没叫她沾过手。这管人的本事,怕是没有的。不过既然进门了,早晚是要掌家的。见早儿地学起来,也好以后叫人放心。 心下这般琢磨,外头就听见小丫头传话声儿,说是少奶奶到了。 郭满如今气色好了许多,妆容上也能瞧出来。前头苏嬷嬷忘了与方氏说,方氏自己这么一瞧也瞧出来。忙冲郭满招了招手,示意她做身边。郭满屈膝行了一礼,小碎步走过去就在她手边坐下。 方氏又盯着郭满的脸打量了一会儿,发觉是真好转了,这心里沉的两件事总算轻了一样。 媳妇儿的身子有得治,看得到了盼头,雅哥儿的子嗣就不怕断。方氏重重吁出一口气,嘴角的笑意也松快了许多。这心里若装了事儿难免会沉甸甸的,方氏拍拍郭满搭在膝盖上的肉手,觉得这孩子真不错,争气。 示意丫鬟上茶,明日她便随婆母出行,走之前得把府上的事儿给捋清楚。 郭满竖着耳朵听。就算她不懂古代宗法,周博雅周家长孙的身份她还是很清楚的。身为合法配偶,她该学的丁点儿不能马虎。 方氏见她这般乖巧懂事,心里跟喝了蜜一样熨帖。真是个好孩子,谢家那个就不行,手把手地教也不愿学,嫌累。如今看来,这娶媳妇啊,有时候还真得看缘分。脾性若不对,怎么都不会和睦。 见丫头上的是新茶,为了不叫茶水盖了郭满的药性,方氏忙打发风铃去换蜜水。这段时间喝蜜水快喝吐了的郭满心中面无表情。 “满满你懂事儿啊,”方氏不吝啬夸奖,说道,“苦药喝进嘴里,甜在后头。莫要学谁为一时痛快,做那等没脑子的事儿。” 这话不知在夸谁在贬谁,苏嬷嬷心里明白这是在说谢家那位。 说来周博雅的子嗣问题一直是方氏一块心病。前头谢家姑娘嫁进门,三年没孕。方氏做为周博雅亲娘,自然不认为是自己儿子问题。私心里觉得谢思思的身子骨不好,娇气,于是变着法儿地给她补身子。不过谢家那位娇娇姑娘当真娇气得要命,补品可以吃,味儿却决不能差,更不能苦。为了叫谢思思莫闹,安心地养身子,方氏可谓操碎了心。 郭满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点头说了声好。 方氏顿了顿,继续把府中上下掰碎了说与郭满听。只要不笨,就都能理解。郭满听着记在心里,大致知道是个什么流程,心里就有了点底。 次日天还麻麻黑,方氏便随大公主启程。 郭满难得没睡到天大亮,特意跟今日销假上朝的周大公子一起起身。 周博雅虚眼这么瞄着坐杌子上七仰八栽地犯困的小媳妇儿,一面好笑一面又替她心酸。瞧瞧,瞧瞧,都困成什么德行了!心里直摇头,周大公子却也没叫人送她上榻去睡。毕竟今儿是小媳妇儿头一回管家,不管能不能成事儿,起码的样子得有。 管蓉嬷嬷也是这般想,琢磨了片刻,叫清欢去燃了醒脑的熏香。 心里虽在唏嘘,周大公子却命人将早膳挪去内室。他端坐在梳妆台不远处,隔着一张珠帘一面用着早膳,一面瞧着郭满在歪歪倒倒地跟瞌睡虫重眼皮儿拔河。那淡淡扬起的眉梢,显得此人是多么津津有味。 直至时辰差不多,他才涑了口,意犹未尽地走了。 一旁的清欢/清婉/双喜/双叶:“……” 没想到正经人公子(姑爷),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奶奶若是这时候是醒的,怕是要羞死。四个心思各异的人难得心有灵犀,想到一处去。 这些事儿郭满全不知道,晕晕乎乎半日,总算战胜了瞌睡。她一睁眼,就立即叫双喜双叶快替她梳妆。等收拾好踏出西风园,那头苏嬷嬷早就在等了。 见郭满人过来,苏嬷嬷立即牵起嘴角迎上来。 一行人,转头往书房那头去。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方氏之前已然处置的差不多,剩下的按照原规矩来就是。 苏嬷嬷跟在方氏身边多年,一条一条,她心里清楚。于是当着郭满的面儿,先请示,得了应允便有条不紊地安排。忙了好一通,事情都处理好了,门帘儿外天色已是大亮。郭满靠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吐气。 “少奶奶,还有些帖子要您看看。” 周家这样的人家,自然多了去的人巴结交好。这要与谁家来往,不与谁家来往,当家主母心里必须有杆秤。否则稍稍不注意,就要招惹上麻烦。再稍微严重些也有可能累及全家,毕竟这是在皇城脚下。到那时候,可就追悔莫及。 往日这些拜帖分出来后,方氏这里都是自己拿捏的。今日她人不在,苏嬷嬷不能代替,自然是郭满看着办。 郭满头有些大,她对京城的世家一点都不了解。 皱眉琢磨半日,问:“嬷嬷,娘可有交代什么?” 苏嬷嬷摇了摇头,前几日的帖子夫人已经一一回过了。这几份是今日一早,前院门房才送进来的。她还不知道什么事儿,折中道:“少奶奶不若先看一看,瞧瞧都有什么人家。若不是太偏,奴婢也能说上一二。” 只能这样,郭满点头:“搬上来,我瞧瞧再说。” 丫鬟转身便去取。 等看见搬上来也就两份而已,郭满心里松了口气。 先拿了一份看,城南贺家递来的,说是贺三太太得一幅前朝裕丰大师的石兰图,邀方氏去赏玩赏玩。苏嬷嬷一听贺三太太心里有些奇怪,贺三太太与自家夫人有旧,素来来去都不用递拜帖,今日居然特意递了拜帖,着实奇怪。 “贺家这个,少奶奶放着等夫人回来也无事。” 郭满知道这个贺三太太,当初出嫁前夕,贺三太太还替方氏塞了一盒银票给她。于是也点点头,拿起了另一份。才一打开,上头簪花小楷的‘谢国公府’四个字映入眼帘。郭满眯起了眼睛,一旁苏嬷嬷也皱起了眉。 上面写着:三日后,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寿宴,邀周家人出席。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谢国公府?”郭满知道周大美人是个二婚的,前妻就是出自这谢国公府。虽说不清楚大美人跟前头那位怎么闹矛盾的, 怎么和离的。但按照正常的逻辑, 和离之后不该两家人就此闹翻,之后老死不相往来么? 苏嬷嬷的嘴角拉下来, 明明白白地显出了主子方氏对谢家的态度。 虽说方氏私心里不喜谢思思性子跳脱,却着实在她身上费了许多心血。谁知这媳妇是半点不知感恩的, 转头就去谢皇后跟前痛诉周家不仁。哭诉她对她太苛刻, 非折腾得雅哥儿的名声都毁了也要和离。方氏是真心寒,再不愿跟谢家那一家子打交道。奈何方氏的私心是她一个人的事儿, 谢国公府与周家同处于一个阵营,不来往不可能。 苏嬷嬷沉吟许久,也说不好这个宴要怎么安排。 周谢两家之间复杂的复杂, 并非一两句话能说清得道得明的。苏嬷嬷虽说时常跟着方氏前后, 但碍于眼界有限, 也说不出什么名堂。 “罢了,嬷嬷不用忧心,”郭满纠结了片刻就放开了,“夫君晚上回来, 我在问问他。” 这话还没说完, 苏嬷嬷突然扭头看向她。 “怎么?不可?”朝堂的事儿问周博雅不是最方便么?郭满不懂她惊讶什么。 苏嬷嬷是心里复杂。不是她看低新郭满, 实在这都是人之常情。谢家那位折腾出这么一个大闹剧, 周家上下都没脸, 公子自幼的名声也都毁了大半, 落霞苑不还空着呢。这人啊, 只要不熟冷血,有些情分不是说视而不见就真没有的。这半年谣言四起,都在说公子身子有碍,不用多费心就查到谢家那位头上,可有见公子与谢家那位计较过?没有,这便是不同。 少年结发,情谊自然更不同。成亲三载,不说其他,当初公子对谢家那位是有求必应的。换句话说,不被被宠着,谁敢有恃无恐?新少奶奶实在不该拿这事儿去试探公子。 “少奶奶,”新少奶奶约莫还是年纪太小,意气用事了。苏嬷嬷怜惜地提点她道,“少在公子跟前提起谢家为好,跟她斗气,不值当的……” 郭满:“……”想哪儿去了! 这事儿必须得问,否则三日后她人不在府上,周博雅一样会知道。郭满知道苏嬷嬷此番告诫她是好意,但她没那个意思。她干嘛要故意戳周博雅伤疤?又不是脑子坏了! 听她解释后,苏嬷嬷叹了口气。 理儿确实是这个理儿,但这不是盼着夫人的烦心事儿能少些么?公子的院子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小夫妻俩正好着呢,她实在不愿再看到有人搅混水。可谢国公府老封君七十大寿,确实不是想瞒就瞒得住的。 “看来少奶奶心里门儿清呢,”苏嬷嬷想自己也是老糊涂了,把人尽往低了看。少奶奶能讨的公子夫人的喜欢,哪里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奶做主便是。” 这方郭满在忙完了头昏眼花,被清欢双叶架着送回西风园。 双喜早就把药煎好放在小炉子上温着,郭满一回来就是一碗黑乎乎的苦药,简直没有比这更绝望。不过为了长寿,她捏着鼻子就是一口干。清欢眼疾手快,夹了一块蜜饯就塞郭满嘴里,真是没有比她更贴心的丫鬟了。 清婉一旁看着三人围着郭满打转,垂在小腹的纤纤玉手手指颤了颤,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素来对自己在西风园的地位是十分自信的,上上下下都尊她一声清婉姑娘。可自从这新奶奶进了门,感觉就变了。她还是大丫鬟没错,院子里什么事儿却不必她过问。如今她整日除了端茶递水,就跟个隐形人似的,被上下的奴婢排斥在外。 清婉不知这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她不愿往新奶奶的跟前凑?简直荒唐!她是公子的贴身大丫鬟,又不是伺候那女人的下人,凭什么! 心里不忿,她拦住了端空碗出来的清欢,脸色阴沉。 清欢如今不太愿意搭理她,清婉黑着脸,她的脸更阴沉。 上次那事儿,清欢心里还耿耿于怀呢。今儿最好清婉别再惹她,否则闹起来,别怪她把她心里那点子事儿全捅给少奶奶听! 清欢是真的寒了心的。 清婉私心里,怕是根本没拿她当姐妹在看。但凡真拿她当姐妹,又怎会挑拨她去给奶奶下马威,自己则在一旁唱白脸装恭顺?不过拿她清欢当了盾牌挡前头,好恶心了新奶奶罢了。 若恶心到了,她自个儿心里欢喜。没恶心到,也能试出公子对她们俩自幼伺候在身边的大丫鬟底线如何。 以为她想不明白?越是清楚这些,清欢就越觉得骨子里发寒。清婉心思太歹毒了,十几年姐妹情谊,她说使绊子就使绊子,半点不带含糊的。根本不在乎她清欢会不会因此触怒公子和大夫人而被撵到乡下庄子里或者发卖出府。 现如今想起,清欢还在后怕。但凡少奶奶闹一回,她就不会有好果子吃。她如今这算是把清婉这个人给看透了,再不愿搭理她,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这般暗道,清欢落下脸便要走。 “站住!”清婉一见清欢不搭理她,顿时也放下端着的架子,小跑着又去拦,“清欢!” 郭满喝了药,正要准备歇下。清欢不想在此处喧哗,只能黑着脸叫她有话去旁处再说。清婉虽说心里不痛快,却也不好在管蓉嬷嬷眼皮子底下吵闹什么。僵着脸冲不远处听见动静出来瞧瞧的管蓉嬷嬷行了一礼,随清欢去后院。 西风园的后院有片林子,平素除了两个洒扫的婆子在,没什么人。 清欢气冲冲的,脚下走得十分快。清婉心里也存了气,两人一前一后跟要打仗似的,吓得树荫下躲懒的婆子一个鲤鱼打挺就站起身来。 清婉瞥过去一眼,那婆子连忙小跑着避出去。 两人挑了一颗枝叶茂盛的树,面对面站着。清欢全程冷着脸,就听清婉到底要说什么。清婉没想到先背叛她的人居然还有脸撒气,心里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出来:“清欢,你什么意思?这么快就给郭氏那女人献殷勤了?” 清欢不爱听这话,眉头倏地皱成了一团:“你放肆!敢直呼奶奶姓名!” 清婉话出口也意识到不妥,倒不是觉得自己不懂尊卑,而是怕隔墙有耳。可即便心里觉得不妥,此时跟清欢呕上了,就不愿改这个口,“难道我说的不对?你可真是好样的啊,十几年的姐妹情你说丢下我就丢下,狼心狗肺!” 到底谁狼心狗肺?清欢都要被气笑了,她怎么就没看出清婉是这般厚颜无耻之人呢? “清婉,这是看在咱们相依相伴十年情谊的份上,我最后一次告诫你。” 顿了顿,清欢冷冷道:“有些人你莫要妄想,想了也无用。”不跟她拐弯抹角,清欢直接把她那块遮羞布给扯下来,字字句句戳到清婉心里去,“公子什么人,想必你心里清楚。别指望一个端茶倒水的下人在天之骄子的公子心目中能有多稀罕!” 清婉被她这红口白牙的说得里子面子都要被扯出来,一股子火就冲进了脑子里。 她素来自诩温婉端庄,娇脾气上来,当下冲过来就扇清欢嘴巴子。清欢这一张细皮嫩肉的脸当场被扇偏到一边去,眨眼就肿了老高。 清欢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整个人都懵了。 谁知清婉还不解气,见她没反抗,又趁机扇了几巴掌。嘴里说着:“谁是下贱的下人?谁是端茶送水的下人?你才是!” 清欢被她连打了几下,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是个泼辣性子,但素来对自己人厚道仗义。清婉这几巴掌打下去,把她心里剩的那点姐妹情一下子就打碎了。她迅速抓住了清婉的手腕子,反手就是一巴掌。 清欢可不像清婉,她手劲儿大着呢,这一巴掌直扇得清婉耳中翁鸣。 这哪儿还得了?清欢居然敢打她? 清婉娘老子是福禄院伺候公主的人,自幼就没受过这等委屈。五岁被娘老子送来周博雅身边,更是到哪儿都被人尊一句‘清婉姑娘’。清欢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因着得她眷顾才在周府里在活得这般体面,如今居然敢打她?! 气疯了的清婉顾不上温婉风姿了,当场就扑上去,与清欢扭打了起来。 林子里打得不可开交,觉得不对又折回来的婆子一瞧这情况。转头就把事儿告到管蓉嬷嬷那儿去。 西风园的一等大丫鬟,躺在地上跟泼妇似的扭打。简直不成体统! 正巧女主子已经睡下,管蓉嬷嬷立即就找来两个粗使婆子来把两人拉开。 拉开之后,两人气喘吁吁。两张如花似玉的娇嫩脸庞都不能看了。清婉当真心狠手黑,指甲在清欢那漂亮的脸上抠出了个长长的血痕,从眼角一路划到耳朵根,破相了都!就是这般清婉还不解气,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血痰,骂了句贱人。 清字大丫鬟统共就俩,她们今儿算是彻底闹翻了。 清欢破了相,清婉要比她好些。显然清欢对她还留了情面,除了脸颊那块肿得老高,发髻蓬乱些,清婉别的大伤没有。 管蓉嬷嬷一看这两人的德行,脸就阴沉下来:“说,到底怎么回事?” 贴身丫鬟素来代表着主子的脸面,身份高些的人家,对贴身丫头的教养要比一般人家的姑娘还仔细。清欢清婉是周家悉心调.教出来的,从头到脚都体面。如今清欢这好好的脸蛋破了相,当真可惜了! 脸上疼自己哪儿没感觉?清欢心中冰凉一片,她眼泪都要流下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管蓉嬷嬷。”两人见管蓉嬷嬷过来了, 不敢再动手。 清婉心里有些虚, 她因着老子娘都在福禄院里伺候,最是知道这管蓉嬷嬷的分量。平素为着能卖个好, 就爱在她跟前装得温婉大方。见是她, 下意识就想露出个笑来。奈何这一张脸太肿装不出来,她便只能僵硬地笑着。 清欢是实在笑不出来了。一等大丫鬟脸毁了意味着什么,她只要一想就笑不出来。 冷眼打量眼前俩人,一扫清欢脸上的伤,管蓉嬷嬷便是重重一哼。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 做事留一线, 这是为人起码该有的厚道善良。瞧这血痕剌的,这清婉小小年纪心眼子当真狠毒的。十多年的伴儿,毫不含糊地就直往人家脸上招呼。还一抓就冲毁容去, 一点后路都不给人留,就没见过这么做事的人。 就这还情同姐妹呢?笑话,她看是仇人差不离吧! 心里的恼火一簇一簇地往上冒,管蓉嬷嬷那脸孔仿佛黑云压城,十分迫人。先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此时立在她面前,是知道怕了。平日里最是光鲜的两个人此时脏得跟街上的乞丐没两样,她俩所谓的体面都快被自己撕下来踩了个稀巴烂,傲也傲不起来。对着管蓉嬷嬷, 方才还一口一个的, 现如今安静地一个谩骂的字说不出口。 说实话, 这两人要处置的话, 是真不好办。 她虽说如今被公主指派为西风园的掌事嬷嬷,也有管理西风园里下奴的权利。但到底才来没多久,清欢清婉这俩自幼伺候在周博雅身边,身份情分不一般,不属于她能轻易能处置的。若非要处罚,也等请示了主子之后,得了应允。 “清欢姑娘先去上个药吧。” 沉默许久,那晦暗的眼神,直盯得两人后背冷汗冒出来,管蓉嬷嬷才沉声开了口,“你这脸若救得及时,用了好药,许是还有得救。” 清欢本就憋着一口气在,一提及脸,当场眼泪扑簌簌地留下来。 清婉心中十分快意,对她口出不逊!活该! 虽不清楚这两人会突然闹起来是为何,但瞧这下的死手的架势,事儿怕是不会善了了。 眼睛来回在两人身上转悠,她又多瞥了几眼模样格外惨的清欢。目光在她那脸上伤口沾了下,心里到底有些唏嘘。说不上怜惜还是同情,就冲这指甲抠得深,她得心下意识就偏了。这人啊,尤其是看主子脸色活的下人,不管多大龃龉,毁人前途就是断人生路,这叫清婉的心委实不善。 心里落了这个么印象,问还是得问。 她话一落,清婉顿时身子就是一僵。慌张地转头去看清欢,果然伤了脸清欢就不想再给她留颜面,张嘴就要道明缘由。清婉怎么可能由她说?拦又不敢拦,于是便抽抽噎噎地啜泣起来。 她生的柔弱,人也纤细。这般抽抽噎噎的,若非清欢就在这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受了多大委屈。 虽说梨花带雨,口齿却十分清晰。她抢先了一步就长篇大论,根本不给清欢开口的机会。 管蓉嬷嬷一看就明白了,由头铁定是清婉。 清欢自幼就喜欢清婉口齿伶俐,如今只觉得恶心得要命。以为抢话就能叫她说不出口?冷冷一笑,声音拔得老高地就把事情全抖出来:“回嬷嬷的话,清婉私下里琢磨着爬公子的榻!我看不过眼便想劝劝她,谁知她嫌话难听,冲上来就甩我嘴巴,这才打起来。” 这话一说完,管蓉嬷嬷的嘴角就拉了下来。 本就是个十分严肃的相貌,此时这么一拉着脸,十分迫人。她闻言转过头,冷冷一扫还站着没走的婆子。正偷摸瞧得津津有味的婆子冷不丁迎上她眼神,心里顿时被吓了一跳。婆子的脸顿时就僵硬了,笑意全僵在了嘴角。 管蓉嬷嬷心里正恼火着:“真这么空,不若去静室瞧瞧?” 静室是周家为处理不规矩女婢,教导下人规矩,调/教下人的地方。说来该是个学习的地方,实则是个处罚之地。一般从这儿出师的下人再被送回来,基本是犯了错或不规矩,进来就是要挨打受罚的。 婆子一听静室,再不敢在此逗留瞧热闹,掉转头就要避开。 这瞧热闹瞧的,本还有功,翻到落了闹没脸。心里暗道管蓉这婆子眼神利得像刀,落人身上戳得生疼!她面上立马垂下了脑袋,弓着腰往后退:“老婆子这就走,这就走……” 边走嘴边边嘀咕着要打断自个儿的腿:做什么非要凑这热闹?热闹是谁都能瞧的? 人一走,管蓉嬷嬷整张脸都沉下来。 这清婉听说少奶奶身子不便就起歪心思,可见本性就不是个老实的。往年宫里类这种宫女子不知道多少,管蓉嬷嬷见得多,此时都见惯不怪了。被富贵迷了眼看不清自己身份,就盼望着哪日被陛下相中伺候一夜从此一飞冲天,简直可笑。 不过也不奇怪,也没什么好出乎意料的。这世上聪明人不多,贴身伺候了公子十年管得住自个儿的聪明人就更少,大多都是仗着十多年情谊自命不凡的俗人。尤其相貌生得娇美便心中自命不凡的,最容易歪。 管蓉嬷嬷对这些人也了解,已经心术不正的人劝是没用的,说得多,她只当你阻碍她的前程。再瞧一眼清欢,管蓉嬷嬷这下是真同情:“既如此,清欢把这事儿与少奶奶汇报了吧。多说无益,如何处置,等少奶奶醒来再说。” “清欢姑娘这伤,先擦了药再说。” 丢下这句话,她冷冷一瞥清婉,拂袖便转身离开了。 清欢清婉体面了十多年,今日当众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两人心里俱是不好受。尤其清欢,一时心软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祸事,哭都哭不出来。清婉这贱人就是如何就能铁了心都要毁了她?! 清欢又是心寒又是恼怒,心寒自己就是个傻的,恼怒也是自己方才为何要顾忌什么狗屁姐妹情不下狠手,叫清婉这毒妇给抓花了脸!越想越懊悔,呕得心都在疼。 “且等着吧!你走着瞧!” 清婉说这话是对着清欢的,冷不丁见清欢垂头站在那,一句话不说,眼睛黑沉沉的,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收拾了头发,她抽出腰间的帕子往脸上一遮住,作势便要往林子外走。 还有脸跟她放狠话?清欢心头火一下子冲上来。左右自己这脸是要留疤的,一等大丫鬟这身份怕是保不住了,将来还不知道在哪儿。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这狠毒的贱人也毁了! 于是抓起一块尖石头,拔腿向清婉冲了过去。 清婉正提防着,顿时吓得脸色刷白。 脸就是她的命,一旦要伤及脸蛋儿,清婉是半点矜持都顾不上,拔腿便跑了起来。 她可是很清楚清欢的手劲儿大,动作也十分灵活。方才能从清欢讨着便宜,纯粹清欢还顾忌着自小的情分让了。越是清楚,心里就越虚,怕清欢以牙还牙,下了狠手。 果不其然清欢冲上来,她惊慌失措:“来人啊,快来人啊!清欢疯了,她要打死我啊!”一边跑一面叫,惹得人都过来拦。 清欢气得要命,眼泪顺着红肿的脸颊往下淌,又心酸又可怜。她以往觉得清婉多好,如今就有多膈应。心里是实在想不明白,不过嘱咐清婉莫要做那昏头的事儿坏了前程,她好心好意,怎地就落了个这样的结果? 清婉躲在众人身后,觉得自己这般慌张冲出来,失了体面。于是描补似得,抽噎地诉说委屈。 那模样当真柔弱不堪,惹人怜。更衬得抓着石头发怒追着人慌不择路的清欢不成体统,西风园后院里乱撒泼。 论恶心人,没人比清婉更精通更本事。 眼看着清欢气得浑身发抖,还是知晓点内情的报信婆子看不过眼,帮腔说了两句。那边哭诉的清婉顿时噎住,指着婆子骂她胡说八道,指鹿为马。那副气恼的模样,眼睛冷淡淡地盯着人婆子瞧,那架势仿佛是要把人家相貌记心里去。 婆子蓦地结巴了一下,话说不出来。 一场争锋闹了半个时辰才散,清欢马不停蹄地去找大夫,另一边清婉指了个小丫鬟去福禄院去了。她老子娘是福禄院看库房的管事,最是得长荣姑姑看中。若是她再西风园受了委屈,就立即来救她。 郭满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趴在软塌上,头脑有些发涨。 清欢清婉被管蓉嬷嬷送进来,郭满偏了头,心中十分诧异。正以为出了何事,就瞧见清欢半张脸上涂了东西,瞧着快怕人的。 郭满脸上懒散一收,皱着眉坐起了身:“脸怎么了?” 清欢心里没底,虽说这些日子她在郭满身边伺候的还算妥帖。但到底伺候得没多久,说情分也没什么情分。加上初时的前几日新少奶奶才入门,她傻乎乎地听信了清婉的挑拨,冲锋陷阵地给少奶奶添堵……想想自己,仿佛也没比清婉规矩多少。 清欢心中实在拿不准,郭满会不会为她做主。 可她日后的前程都毁了,也没什么可怕的。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清欢这回飞快地抢了先,一张口就把清婉的心思和自己脸上的伤口打哪儿来的,以及这段时日清婉的所作所为全给倒了个干净。 且不提另一边清婉几次三番想打岔都被双叶给喝止,郭满听了清欢的话头也没抬。 顿了顿,就一句话:“嬷嬷,先把清婉带去柴房。”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不过脑子,郭满很自然地安排,“清欢你亲自看着,傍晚夫君回来,问过他之后,清婉就送回静室去重学规矩。” 这话一出,偏向就很明显了。 清婉顿时不敢置信,公子还不在呢,就处置她?不怕公子回来怪罪么! 纤细的身子顿时摇摇欲坠,一副当场便要倒下的模样。 “清欢啊!”郭满很淡定,“针在妆台,你去取根粗的过来,替她扎个人中。”郭满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笑眯眯道,“大夫说了,人若休克昏迷,拿针扎了人中,扎出血就醒了。” 话音刚落,摇摇欲坠半天的清婉晃悠了再晃悠,又跪直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清婉那点小心思, 不用多费心思便能瞧出来。郭满并非迟钝的人,相反, 她直觉十分灵敏。从嫁入周家与清欢清婉打了照面起,两个丫鬟的敌意她就看出来。不过碍于新妇的身份, 二来清婉清欢规矩上也没出错, 她只能装聋作哑。否则新嫁娘进门没一个月便撵走夫君身边贴身丫鬟, 还不知道谁会招人嫌。 郭满的顾忌,双喜双叶都懂, 主仆三人都在冷眼看着, 就等着清字头的丫鬟自己翘尾巴。老实说这么快就闹出事儿,郭满还是很诧异的。 清欢清婉两个都不是蠢的, 尤其清婉。平日里虽说有些端着, 行事却进退有度,规矩也比旁人更周全。除了不太往她身边凑惹人诟病之外,几乎抓不到错。郭满做好了至少三个月膈应的准备, 没想到一个月不到就被捅开了。 不过既然已经捅开,她正好名正言顺地将人给打发出去。 清婉不服, 还要狡辩。郭满直接摆手唤了声‘来人’,听都不愿听就叫人把她带下去。 她挣扎也无用,粗使婆子的手劲儿,两个抓她一个跟抓小鸡子似的轻而易举。 多说无益,没得浪费口舌。 郭满此时比较在意清欢的脸, 这一道口子剌得太吓人, “大夫可看过了?可治得好?”多好看的一张脸啊, 郭满最喜美人,此时不免替清欢亏得慌。这么深的抠痕就是治好了,脸也不会平整的。 可不是么?大夫也告知,她的脸就算没落疤,抠走的这道肉是涨不回来的。 清欢为着这事儿已经哭了一上午,嗓子都哭哑了。她跪在地上,额头碰着脚下木地板地磕了头回话,“已经瞧过了,清欢谢奶奶挂心。” 郭满叹气,事已至此,就是打死清婉也她的脸伤也好不了。 于是怜惜地叫她下去歇着,这两日不用来正房伺候了。清欢一听这话顿时如至冰窖,整个人都慌了。虽说心里早有底,此时听到这话她还是受不住。抬起头,清欢红彤彤的眼睛盯着郭满,嘴唇都在发颤。 想到大家族的规矩素来如此,不会特意为谁破例。就算能破例,郭满又凭什么为她破例?清欢想通这些,一时间忍不住悲从中来。 双叶双喜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她想歪了。 这些日子清欢的转变郭满主仆都看在眼里,老实说,郭满对这姑娘做事的利索劲儿还挺欣赏的。既能跟双叶似的担得住事儿,又有着双喜利落的泼辣脾气,是个能担事儿的。闹成这样实在是可惜。 双喜有些可怜她,偏了头去瞧双叶怎么看,双叶只看郭满的意思。主子说留她就留,主子若嫌膈应,那就没法子了。 郭满打量清欢片刻,冲双叶点了点头。 双叶虽说料到了结果,却还是觉得无奈。她们家姑娘的性子太仁善了些。不过转念一想,仁善些也好,周家这样的人家最重仁孝德善,姑爷若知道,心里也会另眼相待。于是她放下美人锤,亲自送清欢出去。 双叶几句话安抚,清欢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也没什么虚话,药涂了半张脸,没了往日娇艳的颜色。此时就地跪下,冲正屋的方向就梆梆磕了几个响头:“双叶你且放心。今日清欢得少奶奶庇护,恩德我铭记在心。” 说罢,她起了身便告辞,往回廊那头而去,背影很有几分凄凉。 双叶蹙眉瞧着,清欢的腰杆子挺得笔直,心中对清欢的排斥少了许多。 抬头看了眼天色,西边霞光满天。心道这个时辰,姑爷应当快回府了。双叶指了从廊下穿过来的小丫鬟,叫她去后厨走一趟,可以备晚膳了。 …… 却说周博雅确实下了衙门,没回府,此时正在于满楼与郭昌明小酌。 小媳妇儿被毒害一事,他还记在心上呢。 于满楼二楼包厢里,周博雅执盏浅笑,郭昌明正红光满面地与他分说着下午的事儿。说到要紧之处,手舞足蹈,恨不得周博雅能感同身受从而与他同仇敌忾。周大公子却只是嘴角微勾着,一幅矜持地赞同他的模样。 得了周博雅的赞同,郭昌明犹如得了鼓励,顿时说得更起劲了。 周博雅笑听着,垂眸浅浅沾了杯沿。 耳边是郭昌明的唾沫四溅,他不由地又想起苏太医那日的话,眼底结出了冰。这阿芙蓉,若非郭满当初误打误撞断得及时,长年累月下去,人根本活不过十六。活不过十六意味着什么?满满今年及笄!背后之人得多狠的心肠。 周公子扪心自问,自己并非一个仁厚之人。平素对外温文尔雅,不过是自身教养所致。真当他心善,那还真是看高了他。 嘴角笑意渐渐加深,他拎起酒壶又替郭昌明满上一杯。 “博雅啊,你是不知道啊!” 郭昌明这人好酒,一喝起来不喝到尽兴就不撒杯子。此时已经微醺了,但见酒杯满上,还是捏起来仰头就干,“霍老二那个老小子心眼儿太黑了,干这等龌龊事!这就是个掉进钱眼子里的穷酸鬼啊!我就瞧着那副石兰图像赝品,可他还偏要与我狡辩说是真迹,是我看错了。今儿若非有你在,为父怕是就要被他给诓了!” 周博雅推辞道:“哪里,是岳父慧眼,小婿没做什么。” “哎~说得哪里话,”郭昌明对他这个推辞很受用。他自诩学富五车,这半辈子就爱四处彰显自个儿的博学多才,“也是博雅提醒的好。霍二那老小子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绕着圈子,为父起先也是被他给绕糊涂了。 周公子浅浅笑着没插话,却一幅赞同的模样。 郭昌明见状只觉得心里熨帖,一高兴,又连干三杯。 喝着酒,郭昌明又连连叹息那副石兰图不是真迹,委实遗憾。摇了摇头,抓起一旁的酒壶又自斟自饮起来。好几杯下肚,他晃了晃酒壶,舌头有些大地扬声冲外间又唤了一声。 小二小跑着进来,听了话,殷勤地跑下去拿酒。 说来,礼部侍郎郭大人好书画好酒在京城是出了名的。这么多年,一下了朝若不是流连画楼书阁,就是在酒肆与人把酒言欢,雷打不动。周博雅想找他不要太容易,只需往文人扎堆的地方转一圈,毫不费力地便能找着人。 今儿周公子特意挑了京城最大的书阁,果不其然一找就找了个正着。 碰见之时,他这岳父正为着买前朝裕丰大师的石兰图与霍家二爷争得面红耳赤。 霍二爷是工部尚书霍秀的胞弟,四十好几,无官无职,成日里在坊间混着。不着五六的做派不像个酒色纨绔,倒像是一个懂点儿书画脑子不清醒的文人。周博雅坐在两人远一点的屏风后头冷眼瞧着,郭昌明吵不到一会儿就被驳得哑口无言。而后好似信服了店家的话,捧着石兰图满脸的惊叹。 周博雅离得不远,虚虚瞥一眼便知那是赝品。本是在一旁冷眼看着,却见店家不知说了什么,郭昌明顿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要掏银票买下来。 说实话他不想管,但一想看在小媳妇儿的份上,无奈地上去帮了一把。 避免花一大笔冤枉钱的郭昌明心中十分高兴,觉得自己这女婿挑的当真十分好(完全忘了这婚事是捡漏),非要邀周博雅来于满楼坐坐。周博雅就是在找他,自然不会拒绝。 然而酒水一上桌,就成了这幅局面。 “博雅啊,你真是个好的!”郭昌明对这女婿的满意之情无以言表,正想着要多夸几句。可抬眼一对上女婿那令人心颤的脸,又一句话说不出。他憋半天,还是那一句,“真是个好的。小六遇上你是有福了……” 周博雅谦逊地笑笑,连说岳父谬赞了。 “今儿多亏你。”郭昌明亲自替他斟满,“咱们爷俩再干一杯。” 周博雅自然不会推脱,端起来便与他对饮。一杯酒下肚,周公子面不改色。鸦青的睫羽之下,眸色越发深沉黝黑,仙气的容颜逆着窗外霞光,平白生出几分鬼魅之意。郭昌明已然两颊染上薄红,醉眼朦胧的,似乎醉了神志。 长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几下,周公子趁机套话。 先是试探了几句,看看郭昌明对此事知不知情。若是也知情,那便别怪他下手太狠,波及他了。 郭昌明对周博雅这个女婿是一点儿戒心没有,问什么答什么。 周公子于是便问起了罂粟之事。 满满这事儿,他第一直觉是怀疑金氏和金家人,但转念一想,满满不过一个不受宠的姑娘并非嫡子,郭家子女众多,金氏没必要处心积虑害她。二来郭家怎么也算个大家族,便是内里规矩再乱,金氏在郭昌明的眼皮子底下害人,还一害就是几年,实在不合常理。总觉得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 周博雅平素不太出手做什么,但一旦出手,那必定是一点余地不留。若不想伤及无辜,自然得查个清楚。 郭昌明晕晕乎乎的,半天没想起来罂粟是什么。 伏在桌上好一会儿才突然坐起身,醉醺醺的:“罂粟,阿芙蓉哦!” “你看看,你看看,为父都糊涂了,竟然记不得这罂粟是什么。”他呵呵地笑,神情有些得意,“这种花源自西域,是也不是?听说盛开时刻绚烂多姿,十分夺目,我还没亲眼瞧过呢……嗝,该找个机会亲自瞧瞧……” 又问了几个问题,郭昌明竟是丁点儿不知情。 天色渐渐沉下来,有小二拿了火折子进来,悄无声息地点上了火烛。周博雅眉头深锁,沉思片刻后,亲自将醉酒的郭昌明送回郭府。 到了郭家,他也没进门,把人交给门房。 郭昌明浑浑噩噩的,不知想到了谁,嘴里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芳菲”,嘀嘀咕咕地说对不住她。周博雅皱了皱眉,上了马车便命车夫打道回府。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周博雅一踏入西风园, 就发觉今日院里格外安静。 屋里灯火通明,进了正屋就没看到小媳妇儿的人。周博雅心下有些诧异, 平常他从外面回来就有笑脸迎上来,今儿这是怎么了?外间没看到人, 双喜双叶也不在, 安安静静的。他于是抬脚就去内室瞧瞧。 方一掀珠帘, 便瞧见郭满伏软榻上,黑乎乎的后脑勺朝上, 睡得十分香甜。周博雅顿时失笑, 抬腿走过去。 脸朝下趴着,也不怕闭过气去! 周大公子瞧着直摇头,怕她这一觉把自己给睡憋着了,连忙伸手将郭满的脸给扳了朝上。郭满素来睡着了就弄不醒,怎么摆弄, 她都没醒的意思。这身子骨生得实在太软了, 软趴趴的,周博雅都怕稍稍用点儿劲把她骨头给捏碎了, 小心翼翼地将人给摆正。 撒手之时, 郭满不自觉地蹭蹭他的手。 周博雅心里倏地一跳,猝不及防忆起西南蜀地的一种黑白猫熊幼崽。那娇憨的小崽子也是这般,软趴趴的,不过小媳妇儿没猫熊那么毛就是了。 听郭满呼吸顺畅了, 周公子从里间出来, 外间管蓉嬷嬷就领着丫鬟进了门。 周博雅方才一进院子便有人立即递了消息给她。为着清欢清婉闹得那出, 管蓉嬷嬷是一早便在候着了。此时见人从内间儿出来,她忙屈膝行了礼。 周博雅抬抬手,压低了嗓子叫她莫要多礼。管蓉嬷嬷顿时意会到屋里女主子怕是在歇息,于是也将嗓子压得很低。周博雅顺手脱了罩衫,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博雅身边接过去递给身后的小丫鬟,低声询问他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得知周博雅已在外面用过,管蓉嬷嬷于是顺势帮女主子讨了个巧:“少奶奶今儿还未用过膳,一直在等公子回来呢。” 周博雅闻言眉头就蹙了起来。 心下有些懊恼,是他疏忽了,倒是忘了小媳妇儿还在家等他。该早些派个人回来递话的。周博雅于是撩了一眼桌上布好的菜,道,“这些都撤了吧,太晚了,夜里不易克化。叫厨房送些鸡汤面来。” 晚膳摆了快半个时辰,从定昏便摆了。 如今这天儿热,虽没凉透,但放了半个时辰味儿怕是也变了。管蓉嬷嬷低低地应了是,手下朝后摆了摆,丫鬟们立即将盘子都撤下去。 怕郭满饿着肚子,周家老父亲转身去进去拍郭满,叫她起来用些再睡。 然而郭满睡着了就等于睡死了,怎么拍都不睁眼睛的。周博雅心下十分无奈,睡成这样也算天生的本事。没办法,只能任由她睡够了:“满满身子不好,经不住饿。往后我再晚归,嬷嬷切记嘱咐她莫要再等。” 管蓉嬷嬷失笑了,“不是没跟少奶奶说,奶奶要等你,奴婢们也劝不住。” 修长的手指拨了拨郭满睡得软趴趴一团糟堆头顶的发髻,周家老父亲心里美滋滋的。养个闺女太粘人,也是一种负担。他眼中漾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仿佛春水一般荡开:“罢了,若是再有事晚归,我派人递话回来。” 既然不用膳,自然是要沐浴的。 周博雅性子好洁,周府上下都知道,日日都要沐浴更衣。有时候出了汗,一日得用几套衣裳。后厨灶上日夜温着热水,就是方便自家公子随时取用。 下人们鱼贯而入,一一向周博雅的方向屈膝行礼之后。有条不紊地兑水,燃香,准备洗漱用具……管蓉嬷嬷不必亲自看着,趁机向周博雅禀了清欢清婉之事。 摇曳的烛光下,周博雅微扬的嘴角就沉下来。 周博雅平素很少发怒,一旦发怒便十分吓人。西风园的下人心中清楚,所以此时感受更为敏锐。正屋内外霎时间一片沉寂,只余细碎的虫鸣声。屏风后头正为他准备换洗衣物的丫鬟们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动静,生怕这时候招了主子的眼。 “奴婢知道,清欢姑娘清婉姑娘自幼在主子身边伺候,情分与一般丫头不同。”管蓉嬷嬷瞧一眼周博雅的脸色,慢吞吞地说着。想着郭满之前的交代,她只道:“少奶奶心里也清楚,轻易不会处置,且等公子回来。” 情分不情分的,倒也说不上。不过是用了十多年,习惯有这么个人伺候。不过再怎么习惯,下人便是下人,犯了忌讳就是犯了忌讳。规矩摆在眼前还明知故犯,这就是心术不正。 周公子这方面素来拎得比谁都请。长指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笃笃笃的声音,彰显出主人此时的不悦。 默了片刻,他忽然问一句:“清欢的脸如何了?” “破了相,大夫说不好治。”管蓉嬷嬷与两大丫鬟没冲突,自然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将其中详情一一与周博雅分说,没偏袒谁,也没抹黑谁。见自家公子听罢许久没做声,便又补了一句:“一道口子从眼角剌到耳朵根,肉都被抠了一道走。” 周博雅闻言就垂下了眼睑,面色愈发淡漠。 管蓉嬷嬷从旁看着,心里也有些忐忑,实在拿不准他怎么想。 “如今人关在哪儿?”忽而又问。 “清婉姑娘被关在后院柴房,”没指名道姓,管蓉嬷嬷愣了下,立即明白他问的谁,“至于清欢姑娘,伤着脸人有些恍惚,再者今日这事儿错不在她。少奶奶怜惜她遭此意外,打发回屋歇息了。少奶奶仁善。” 低低地垂着的鸦青睫羽半遮眼眸,不得不说,周博雅心里十分恼怒。清欢清婉是他身边贴身伺候的,这是在说他管教无方。 “去把人都提上来。” 管蓉嬷嬷刚应了是,转身下去提人,周博雅手边的脑袋动了动。 他于是低头去看,就见睡得四仰八叉的郭满揉了揉鼻子,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他面上不见温柔之色,就这么注视着她。 郭满头脑昏沉,眼前人影儿还是虚的就先咧开了嘴笑得灿烂。然后就听郭满那讨喜的嗓子亲亲热热地道:“夫君你回来啦!” 周博雅心下突然就松了。 郭满其实是憋醒的,喝太多水,硬生生从睡梦之中被憋醒。郭满有些急,小腹涨,若非顾及周博雅在,她恨不得闷头赤脚跑下去解放天性。于是坐那儿就不老实,没说几句话,眼睛老往榻下瞄。 可瞄半天找不找鞋,一张小脸都憋紫了。 周公子:“……”罢了,给她拿双鞋吧。 唤了丫鬟进来伺候,他去了外间审问清欢清婉。 两人跪在地上,外间鸦雀无声。清欢垂着头,温婉整洁的清婉衣裳这一块脏那一块污,狼狈得完全没了平日的体面。此时仰脸看着周博雅,泫泫欲泣的。周博雅淡淡扫了一圈便收回目光,抬腿走至上首坐下来。 这时候双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着一盘像极了蛋羹的吃食和一盏甜花茶进门。不过色儿不像,味道极其香甜,隔老远都能闻见香。 送至周博雅的跟前,双喜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下去。 内屋,郭满放松之后就在竖着耳朵听。显然外面都在压低了嗓音,她听半天就听到清婉的嘤嘤哭声。心里好一番纠结,到底没出去掺和。大家公子都是十分看重脸面的,身份越高,脸面就越重。 接受了贴身下人代表着主人的脸面这个设定,郭满现如今很能体会周公子的心情。今儿这事儿不论真假,他面上无光。 别人丢脸你还去看热闹?那不是单纯,那是讨人嫌。 周博雅什么性子,没人比她们俩更清楚。清欢从出事儿就绷着神经,没报什么侥幸。清婉却不同,在被拉上来之前她是笃定了自己在周博雅心中分量不一般。然而正主回来了,对上周博雅那双淡漠的眼睛,她心中底气一下子就空了。 清婉哭了半日,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实话。 管蓉嬷嬷人没走,身为管事嬷嬷,自然什么事儿都得她善后。周博雅此时的眼睛落在这盘古怪的吃食上,虽没尝味道,鼻下却有一股极为香甜的气味萦绕不去。他冷凝的眉眼,几不可见地柔和下来。 周公子有些窘迫,单手拄唇,轻轻咳嗽了一声。 管蓉嬷嬷顿时失笑,面上一派正经地道:“少奶奶今儿在后厨捣鼓了小半日,亲力亲为,特意为公子您做的点心。” “哦?”周公子蜷在广袖中的长指动了动,淡淡道,“那真是辛苦了。” “可不是?”管蓉嬷嬷心道什么她们家公子没人气儿,这不是十分有人气儿?“公子不若尝尝,不耽搁事儿,少奶奶可是忙活了许久。” 清婉不愿说,那便清欢先说。 周公子理所当然地执起了小勺,不咸不淡地吃着。 清欢经历了这一遭,心里已经天翻地覆。今儿想了一天,她略显浮躁的性子突然就沉下来。此时听了话,恭敬地给周博雅磕了头。抬起脸,便平铺直叙。 她面上敷了药,半张脸遮着。虽说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这般冷静的态度,反倒比一旁哭哭啼啼的清婉更有说服力。 在周博雅的眼皮子底下,清婉可不敢使下作手段。只愤恨又不可置信地看着清欢,用眼神告诉周博雅清欢她在骗人。周公子全部心神都在点心上,连半分余光都没分给她。清婉这般俏眼做给瞎子看,心里着实呕出一口血。 清欢说完,就听上首清淡的嗓音公平地道:“清婉你又如何说?” 清婉自然是狡辩,奈何她今儿每狡辩一句,清欢就能堵她一句。每哭诉一句,清欢都能反问一回。这般来来往往的,直驳得她哑口无言。 “你,你!!”清婉还没在口舌上吃过这种憋屈,急得脸都涨紫了。 事情已经很明朗,多说无益。 周博雅放下勺子,接过帕子擦了手指便做了安排。 “清婉跋扈,不分尊卑,不敬主子,今日起将至四等,往后绝不再用。人先送去静室,管蓉嬷嬷打发出去吧。”他顿了顿,“至于清欢,今日之事虽无大过,但伤已铸成,再占着一等丫鬟的名分也不妥……少奶奶既然怜惜你,便稍作宽容,降级二等,暂留在院中伺候。” 清婉一听这个处罚,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了。 脑中一阵一阵的嗡鸣,她都顾不上梨花带雨。飞快地爬起来就想抱周博雅的腿。然而被下人拦在半路,顿时尖利地哭起来:“公子,公子你不能这么狠心!奴婢伺候您十年……少奶奶先前都还没说过降等,公子您怎么能这么狠心……” 清欢却是听到这个结果,感激涕零:“奴婢多谢公子宽宥,多谢少奶奶仁慈。” 周博雅嗯了一声,落下一句‘嬷嬷去处置了吧,’转身便走。 第40章 第四十章 人拖下去, 整个院子都安静了。 往日里清婉有多气派多体面, 下场就有多恫吓。公子处置起来, 半分情面不留,丫头婆子们再不敢把眼睛往这儿瞄。生怕被惹来迁怒,个个都紧着皮, 噤若寒蝉。 这就是高门大族, 甭管你资历多老,爬到了几等,规矩就是规矩。 夜渐渐深了,明日还有早朝。周博雅要早些歇息,事情便全权交于管蓉嬷嬷去安排。方才准备的水已经凉了, 双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拎着婆子悄无声息地进去换了。管蓉嬷嬷指了两个壮实的婆子将瘫倒在地的清婉拉起来,转身便行了礼低声告退。 周博雅摆摆手, 人已经进了珠帘,几人便架着清婉告退了。 清欢跟着婆子走了一段路,心神俱创的清婉凋零得仿佛一息之间枯萎的栀子花。这时候回了神,把一腔的愤恨全怪在了清欢的头上。 清婉只觉得自己被清欢给诓了!这种人最令人作呕了, 面上装得一幅情深义重,实则心思最歹毒的就是她!她清婉自幼在公子身边, 公子对她的伺候从未有过不满。若非清欢故意挑破, 公子今日又怎会这般对她?瞧瞧, 脸丑成这样还能留下来, 果真是个心机深沉的贱人! 清婉心中恨得要命, 指着清欢,张口就是不绝于耳的谩骂。 “奉劝你歇口气,静室就在前头了。”清欢仿若无动于衷地说道,“若不凑巧叫管华姑姑听见了,你不脱层皮也不会好过。” 清婉顿时如被掐住脖子的鸡,脸涨得通红。 清欢冷冷觊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岔路处,那与管蓉嬷嬷几个人分了道儿,她转头慢慢往西厢那边走去。 夜色越发暗沉,月色如水洒落,地上好似铺了一层银白的霜。漫天的星河闪耀,映照得周家整个院落处处清晰可见。清欢边走边仰头看了遥远的星空,灵台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一片。 屋里又恢复安静,有小丫头低眉顺眼地小跑着进来收拾残局。 四下里静悄悄的,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将地毯迭起的褶皱抚平,再无声地退出去带上门。正屋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但西风园的人心里都明白了一件事,周家嫡长孙,从来不是个好性儿的人。 屏风后头有水声传来,嵩山瀑布水墨根本遮挡不住里面的活色生香。浴桶里坐着的那个人,肌理骨骼俨然漂亮到一个过分的地步。 郭满挠了挠额头,不知要怎么形容,总之感觉有些怪。 倒不是说同情清婉清欢吧,只是觉得周博雅行事有些太过冷硬了。郭满搞不懂,就算清婉她们俩是种在院子里一棵树,养十年的话,也该有点不舍的吧?这么轻易就处置了,她觉得自己这段时日大约是错看了里面那个男人。 周公子的宽容与温柔,似乎并非表面那么一回事。 心里好一番纠结,郭满也不想这么矫情。但大体源自于她奇准无比的直觉,她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嫁了个黑心包子。 盘腿坐在床上,她两手不停地挠头,发髻挠得跟鸡窝似的。她安慰自己,估计还是她太小题大做。毕竟周博雅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儿。既没砍人手,也没砍人脚,更没动不动来个‘来人,拖下去杖毙’,他只不过降等。职场上做砸了项目,被撤职解雇很正常。这么一想,郭满又觉得周公子其实很温柔。 抬头看向屏风那头,周公子正缓缓从浴桶里站起身。 还沾着水珠,颀长优美的身段透过屏风朦胧地印在郭满眼中。肌理流畅,肌肉紧实,宽肩、窄腰、腿修长……背上因弯腰取物而微微凸出的肩胛骨,漂亮得惊人。郭满瞬间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胡思乱想飞到天边去。 目光灼灼地盯着,心道这时候谁还有空管什么清婉啊,不看几眼就是傻瓜! 感觉到火辣辣的视线粘在背后,周公子只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要被烧出两个洞来。他此时背对着屏风僵硬地站那儿,想转个身都不好意思。面上连苦笑都摆不出来,周博雅一时间竟无语凝噎,满满这丫头那破眼睛是往哪儿放呢! 直到周公子实在受不了,随手抓了托盘上一块玉佩,嗖地就往身后砸过来。 郭满正眯着眼睛笑得猥琐,玉佩不偏不倚地正中她脑门。虽说控制了力度,但这精准度,郭小色女还是痛得捂着额头闭上了眼。周公子眼疾手快,转身抓了亵衣就往身上套。那架势,跟被采花贼调戏的良家妇女也没两样了。 穿好衣裳从屏风出来,亵衣半敞,墨发如水洒在背后。有几缕落在胸前,反而无端有股妖邪的媚气。周公子锁骨上还沾着水珠,走动间,顺着胸前的肌理滑下去。 活色生香,说得就是这个人。 眼看着郭满捂着额头诶哟诶哟地满床打滚,他顺手取了架子上一瓶跌打药过来。掰开郭满的爪子一看,肿了个包。郭满瞪大了眼睛控诉他,周公子面无表情地抠了一点在手心,一把贴她额头就开始替她揉。 郭满这下子是真痛了,脸皱成菊.花,嗷呜嗷呜地开始嚎。 周公子冷声问她:“好看么?下次还敢偷看么?” 郭满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但还是非常不怕死地点了头:“好看,还看。” 周公子被她这实诚的话骚得耳朵一红,哑口无言了半天,想不出话来驳斥她。这么丁点儿大的小姑娘,到底谁教的礼仪规矩?人都要养歪了!周公子俨然忘记这个小姑娘其实并非他闺女而是他媳妇,手下本还余了七分力气,这回全使上了。 直揉得郭满想一拍两散,咬死他。 “咳,不揉开不行,肿了。”周公子大约也觉得过分了,尴尬地解释一句道。 郭满这就不高兴了。她这额头肿了到底怪谁?不是你给砸的吗还有脸说?!于是瞪大了眼睛谴责这个打人还有理的家伙,眼神强烈地控诉他。 “好好儿的我能砸你?”周公子咳了一下,教训她,“该!叫你小小年纪不学好。” “给妾身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郭满不满地嘀咕道。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切! 戌时睡前单方面跟他闹翻的小媳妇儿,戌时还没过就又钻到他怀里。周博雅黑暗中无声地睁开眼,突然觉得十分好笑。他手背搭在眼睛上,兀自笑得身抖。他什么时候这么跟个小姑娘计较了,真是越活越回去。 次日四更天,周博雅便起身了。 这两日郭满要管着周家上下,也是这个时辰起。今儿比昨日好些,至少她还认得清人。 郭满浑身无力地坐在杌子上,任由双喜双叶梳妆。妆台的铜镜里映出周博雅那张美人脸,郭满迷茫的眨了眨眼睛,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忘了说。她浑浑噩噩地在那儿苦思冥想,周公子见她实在辛苦,递给她一杯蜜水。 “……”天天喝蜜水,不齁吗我的小祖宗! 周小祖宗优雅地饮了三杯的举动告诉她,他一点都不觉得齁:“今儿下了朝我还有些事儿要办,怕是晚膳赶不回来,满满莫等。” “忙啊?” “嗯,”周博雅将杯盏放下,接过小丫鬟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家里若是有事,就派人去大理寺递个口信,我届时会尽快赶回来的。” 郭满嗯嗯地点头:“公务要紧,夫君你放心家里。” 周博雅忍不住笑,看时辰差不多,便起身去上朝了。 郭满目送他的背影远去,还是觉得有什么事儿忘了说。不过想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她干脆将此抛出了脑后。用了点点心垫肚子,急急忙忙去前院与苏嬷嬷汇合。苏嬷嬷与各处的管事管家早已在等了,见到郭满,立即跪下行礼。 虽说府上没大事,但周家上下五百多口人,光是处理日常琐碎就不是件轻松的活计。等与苏嬷嬷好一通忙,坐下歇口气之时,她终于想起来忘了什么。 两日后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她忘了问周博雅。 “奶奶预备去还是不去?”苏嬷嬷又搬了几张帖子过来,“若是不去,寿礼得送一份去。毕竟谢府递了帖子,周家怎么着都该礼数上周全。” 她这么一提醒,郭满顿时意识到疏忽,连忙就琢磨起要备什么礼。 苏嬷嬷却不慌不忙,“说来这是谢家的事儿办得不合规矩。这大家族办酒宴,哪家不是提前一个月半个月发请帖的?宾友府邸远的,提前半年发帖子的都有。谢家事到临头才发请帖,慌慌张张的叫人家怎么做安排?可见这帖子发得就不诚心……” “那我能假装没收到请帖么?” 苏嬷嬷蓦地语塞:“……” 好吧,就知道不行。郭满有些惆怅,她个继室跑去前妻府上吃酒,算个什么事儿!先不管要不要出席,谢家的礼是少不了。郭满琢磨着寿礼该如何准备,就听到门口一个小厮小跑着来报:“少奶奶,不得了,姑娘被留牌了!” 郭满不明白什么留牌,有些茫然,一旁苏嬷嬷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不对, 这不合乎常理。” 郭满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什么是留牌,顿时也有些慌。她可是听方氏说过, 娴姐儿这次选秀说好了只是走个过场, 没想到会突然变卦,“宫里选秀不是至少得几个月?娴姐儿才进宫几日啊, 说什么留牌?三日而已, 怕是宫里住处都才安排好,决不可能这么快留人的!” 苏嬷嬷心里怦怦跳, 一想这话说得在理,拍着胸口没绷住骂那传话的小厮。 小厮被指责得十分无措,他没乱传话啊。传话的宫人还在大门处等着呢。于是抓耳挠腮地跟郭满辩解, 急出了一脑门的汗:“奴婢说得全是真的,听说是储秀宫的, 少奶奶准他进来就知道了。” 一听这话,郭满便叫他去将人带进来。 片刻后,一个身着藏青色内侍服的年轻太监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腰间扎了玄色的汗巾子, 显得人细长消瘦。走得近了,一张鹅蛋脸,显得人清秀。眉眼细长,鹰钩鼻, 面容十分消瘦, 瞧着一副很精明相。 他见到郭满, 两边弹了弹衣袖。 见郭满坐着没动, 他忽而扬声道:“传皇后娘娘的口谕, 周家长房嫡女钰娴贤良淑德,蕙质兰心,特免选秀波折,先行入住储秀宫。” 他说罢,斜了眼睛觊着郭满:“周家少奶奶,还不谢恩?” 郭满都傻了,这就要谢恩了?自说自话也不带这样的! 说来还是她见识少,就没接过什么娘娘口谕,实在拿不准她身为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该不该跪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被苏嬷嬷给拉跪下。 贤良淑德,特免选秀波折?郭满慢半拍地心道,娴姐儿这是倒了什么血霉才被皇后娘娘给定了?总觉得这事儿处处透露着诡异。 细长眼的宫人宣完皇后口谕,又说了许多娴姐儿在宫里的事儿。 拉拉杂杂说上一堆,脚下没有走的意思。郭满懂,这是在等赏钱。于是看了眼苏嬷嬷,苏嬷嬷退出去再回来,将一个荷包塞给他。这太监不着痕迹地捏了几下,顿时眉开眼笑:“少奶奶太客气了,少奶奶太客气了。” 郭满自然笑脸:“哪里,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拿去吃茶。” 内侍笑眯眯地连夸了郭满几句,乐颠颠地告辞了。 人一走,郭满的脸就垮下来。捂着胸口,嘴唇有些发白。苏嬷嬷心里也慌得不得了,寻常最仔细的人,此时没注意到郭满脸色不好看。她心道夫人前儿才为了这事儿去了白马寺,这若是知道了,哪儿受得住啊! “派个小厮去大理寺走一趟!” 郭满当机立断。这事儿必须要跟周公子说,晚了就没得挽回了,她于是猛地起身来,眼前一黑就要倒,吓得双叶脸都白了,冲上来赶紧扶住她。郭满摆摆手无奈,“没事。早上忙昏头了,歇一会儿就好。去大理寺走一趟,要快!” 苏嬷嬷也反应过来,连忙下去安排。 …… 却说周家这边急得要命,周公子才下了朝就被人堵在了东大街。 只见那人一身鲜红的骑装高坐于枣红大马上,束着高马尾,额前绑了一根绣睚眦的玄底抹额。眉眼修长,轮廓深邃,端得好一幅英姿飒爽,潇洒俊美。 他咧开一嘴大白牙,笑得灿烂得堪比山中映山红。老远就冲周博雅的马车挥着手高喊:“大哥!周家大哥!” 周博雅只瞥了一眼便放下了窗帘子,应声都懒得张嘴。 石岚知道主子一会儿还有要事要忙,怕主子不耐,连忙下车去赶人。谁知他这方车门才将将一开,那青年笑得更殷勤了。打马缓缓向前,恨不得飞过来好好周博雅套好关系。直至马儿靠近周家马车,他一扯马缰,停在了车窗这个位置。 见周家马车门窗紧闭,这位红衣公子还是没察觉到拒绝之意地往前凑了凑。大约觉得把脸伸进车窗里头似乎太失礼,他于是退而求其次地在外面敲了敲车窗。 周博雅心下无奈,就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人。 从东轩门就一直跟在他马车后面,锲而不舍地跟了几条街了还是甩不掉。于是掀起了车窗帘子,偏过脸去,听听这烦人的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窗外的耶律鸿冷不丁对上一张俊美如不染凡尘的脸,以为撞见了堕入人间神祗,惊艳得眼睛都忘了眨。卡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找回了话语般又扬起笑脸:“周家大哥,鸿在北国久闻你的大名,今日进京,特来结交。” 周博雅冷眼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神色淡淡,没说话。 就听这红衣小子半点不自在也无,兴冲冲地自说自话:“听说周家大哥文韬武略,足智多谋,与武艺一道上也十分有见地。鸿自幼习武,刀枪棍都有涉猎。武艺虽算不上顶尖,却也小有些成就。周家大哥若不嫌弃,你我切磋一场?” “谁与你说本官武艺不错?” 周公子素来周全有礼,但任谁有要事之时被追了几条街,也有礼不起来。“本官不过一介文官,会些拳脚防身罢了。若要切磋,你大可找大召习武之人。” “鸿初来乍到,所知之人就你一个。” 耍无赖?周公子不吃他这套。 “既然如此,那本官便替你指一条路。耶律皇子,”他目光在耶律鸿那标志性的睚眦抹额上瞥过,直接叫破了这人的姓名。耶律十三皇子瞬间的窘迫,周公子视而不见,“你可知大召战神姓甚名谁?” “沐将军?” 周博雅摇了摇头,笑得微妙。 见耶律鸿似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于是浅浅勾起了嘴角笑。死道友不死贫道地痛快把沐长风给卖了:“沐将军的功夫是战场上厮杀的本能,不是与人斗技的花哨功夫。这论武艺高超,自然是他的儿子,沐长风沐家大公子。” 耶律鸿眼睛蹭地一下就亮起来,显然来了兴趣。然而偏头再瞄一眼车中周公子,他为难地皱起了眉,似乎颇有些依依不舍。 周公子被他觊的这眼给膈应得面上一僵,靠着极高的教养才没面露嫌恶之色。 看得出来,这人是真心痴迷武艺。一听有一较高下之人,手便不自觉摩挲起腰间的配件。然而耶律鸿想着此行目的,他不会轻易走开,“当真?这个沐大公子武艺那般高超,为何鸿在北国却不曾听闻他名声?” “耶律皇子应该听过一句,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 耶律鸿:“沐长风啊,那鸿便去会会他。” 周博雅淡淡点了头,给他指路:“镇北将军府在西大街的杨子胡同。” 耶律十三皇子知道自己今日的行径怕是惹得周家这位大公子心中不悦,悻悻地摸了摸鼻梁,当下也不再过度的纠缠了。扯了扯马缰,冲周博雅一抱拳。周博雅回了一礼,他便利落地转头驱马掉头。 高高束起的马尾在半空划过一个英气勃勃的弧度,枣红大马前蹄高高扬起。这马显然是匹血统极佳的好马,嘶鸣声悠长且沉稳。 马儿半空一跃,一人一马往西边样子胡同而去。 石岚不明白,皱着眉道:“主子,这耶律十三皇子到底是何意?巴巴追了咱们马车追了几条街,目的怕是没这么简单吧?” 周博雅笑了笑,示意马车继续前行:“不管他有何目的,有求于人的不是我们。” 主子心里有数,石岚便不再多问。 车夫一扬马鞭,吁了一声,马儿慢慢跑了起来。 这耶律皇子也不知是真单纯还是故意装疯卖傻,面上的殷切都不知道遮掩半分。周博雅心下掠了一遍,只当是个意外。遂将这意外抛去脑后,去城外处理要事。 周府这边,小厮得了郭满的话,火急火燎地赶去大理寺。 到了门口便被人拦住,等一听是周家人,有急事,出来个能说话的。小厮见着人便说府上出了事儿,请周博雅回府一趟。大理寺的人顿时十分为难,直说少卿大人今日还未曾来过府衙点卯。 周府下人心里急,于是连连追问了周博雅的行程。 大理寺少卿身负重任,处理案件之时素来要保密行程,以确保府衙人员的安全。所以即便此时见周家这小厮急得满脑门的汗,大理寺的人也只能三缄其口。 小厮跟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好说歹说,说得嘴都干了,就是说不通。 耐着性子等,等了半天,直到一个知内情的副手含糊地给了个‘少卿大人早已出城办事’的答案,他只能死心再折回周家。 郭满苏嬷嬷几个一听这结果,心就沉了许多。 苏嬷嬷面如死灰,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尽快递信到白马寺那边。郭满却不想这么轻易就算了,到底是娴姐儿一生的幸福,该争取得必须争取到最后。既然周博雅有事不在,那便寻在的人,能帮得上手的人。 正好打发去各房问问的下人也回来了。正在花厅,等着回话。郭满揉了揉眉心,起身往花厅那头去。 一进门,周家二房夫人与二房两个姑娘在。见着郭满进来,两姑娘立即起身便唤了声嫂嫂。不得不说这周家人得天独厚,两个姑娘虽比不得周钰娴,容色却也十分出众。此时亭亭玉立地站在花厅里,叫这有些暗的花厅都敞亮了不少。 问明白到底出了何事,周二夫人沉吟片刻,给郭满指了个方向。 “雅哥儿忙起来,便是大理寺卿都找不着人。此时寻不到他,实属正常。”至于周家大爷与周太傅的行程她不晓得,于是便道,“你二叔此时应在城南桂满楼会客,满满若不嫌麻烦,亲自走一趟为好。” 这有什么麻烦的,郭满问了清楚便命苏嬷嬷去备马车。 苏嬷嬷哪儿敢耽搁,自然马不停蹄地去安排。等郭满的马车行至半路,刚要穿过路岔口往南,便碰见了乘车回府的周太傅。 有三朝元老的周太傅在,自然不必去寻周家二爷,郭满激动连忙下了车去。 周绍礼不慌不忙听完她一番话,许久没有出声。眼睑微微搭拢着,威严的气势内敛于内,显得人高深莫测。 郭满镇定地等他发话,周绍礼则偏头瞧了眼雅哥儿的继室,素来刻板威严的眉眼柔和下来。和颜悦色道:“雅哥儿媳妇莫慌,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郭满心中松了口气,点点头,由苏嬷嬷扶着上了马车。 夜里周太傅给老妻写信,临了末尾,他添了句:雅哥儿媳妇是个好的。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娴姐儿被留牌, 周家大家长似乎早有预料。郭满心里好奇就追问周博雅,周公子忙了一整天,还不知道这事儿。此时不知想到什么,似乎有些恍然大悟。郭满眼巴巴地等着他, 他却只高深莫测地摸着她的脑袋瓜说了一句:“满满懂事儿,为夫没白疼你。” 郭满:“……”哄孩子呢! 周公子轻笑道:“别这么看着为夫,这事儿有些复杂,三言两语怕说不清。往后听得多见得多, 你应当自己就明白了。娴姐儿的事,祖父自有主张, 母亲那边你先瞒着。” 郭满有不好的预感, 但周公子都这么说了, 她也不能手伸太长。 夜凉如水,丝丝凉风轻轻拂面, 令人心旷神怡。前几日还闷热的天儿, 在几场大雨之后忽然转凉。管蓉嬷嬷说这是要入夏的前兆,郭满不清楚。只是闻着空气中一股湿润的水汽, 仿佛呼吸都比平常舒畅许多。 再有一天就是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 郭满今儿特意记着跟他说。 周博雅闻言便合上了眼帘, 单手支着下巴,好似在发愣也好似在沉思。郭满坐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看他,直勾勾的, 看得人不自在。 闭着眼的周博雅抬起一只手, 精准地罩住了她的脸, 捏着扭过去。 郭满费力地扯开他手,又扭回来:“夫君你说妾身到底该不该去?” “苏嬷嬷说,按理谢家的请帖至少半个月前就给送至府上。非拖到开宴前三日,这就是不合规矩,大户人家不会这么行事,这便是他们没诚心。”其实她私心是非常不想去的,但身为周家嫡长孙媳,该担的责任她不会逃避,“妾身想着若是……” “去一趟吧。” 郭满言外之意他知道,默了默,周公子叹气,“周谢两家同处东宫阵营,太子盼着两家和睦,去还是得去。满满若是觉得怕,下了朝,为夫陪你过去。” 她怕什么?她半点不带怕的!郭大胆觉得他这话有那么丝丝歧义,于是狐疑地眯着眼睛,去瞄周公子的神情。 周博雅今日刚查到荆州物资贪污案的苗头,为着追查线索,累了一天。倒不是身子累,而是头昏脑涨,有些劳神。郭满见他没别的意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眉心一幅很疲惫的模样,嘟了嘟嘴,便没像往日那般故意油腔滑调地调/戏他。 双叶适时端了一壶茶进来,郭满就手替他斟了一杯,推过去。 周博雅浅浅尝一口,眉头就挑起来:“换了?” “昂,”郭满拍拍衣裳,她往下爬,准备去拆了头发去洗漱。连续小半月吃药食补,她如今这精神头儿眼见着就好起来。此时眼睛看人时,眼珠子咕噜噜的,又黑又亮。脸颊也不似以往消瘦,涨了好些肉。这般烛光下看着,人不大,却鬼灵精鬼灵精的。 “怕哪日你把一口牙给齁烂了,特意给你换了果茶。” 周公子约莫就是个糖罐子成精,嗜甜嗜得离奇。自从被郭满拆穿,他成功在郭满的跟前用行动表示了何谓破罐子破摔,一回西风园就要吃甜点。若是尝了对胃口的,他还要日日吃,对厨房要,还非打着她的旗号去。 郭满是不在乎这个啦,她忧心的是,这令人发指的爱好,周大美人迟早得膨胀。 见她这态度,周博雅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一股不好的预感冒上来:“……茶换了,那往后点心还有么?” “没了,”郭满半点没感受当周公子隐藏至深的小心翼翼,昂着下巴,一幅晚娘脸地鼻孔对着他,“从今日起,你一日一甜点的生活已经被妾身做主,换作十日一甜点。若是实在太忙,就二十日一甜点。” 周公子如遭雷劈,面上一幅淡漠从容:“为何?” “不为何,妾身私以为,这样比较符合夫君翩翩雅公子的身份。”双喜已经领着人在盥洗室布置,郭满头也不回屏风那边去。 “……”周公子,周公子无话可说。 然而夜里歇息,周公子替郭满上药却是用了八分的力气。一下又一下,直揉得郭满当场就炸毛了。扑过去就是一口,咬在了一本正经恍若超脱尘世之外的周公子的手腕上。 不过这人骨头实在太硬,差点崩了她的牙。 郭满气的要命,憋着一口劲等上他好了药,再翻脸不认人地硬是把周公子给推到在榻,眼疾口快地咬在人家的耳垂上。 周公子捂着耳垂,倒在榻上,安静了。 好一会儿不说话,宽松的袖子挡在脸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郭满虚眼看过去,就看到两只耳朵尖儿红得滴血。 然后这夜,换周公子单方面与郭满闹翻。平常都他睡床外郭满睡床里,今儿周公子掀了被子,背对着郭满自己躺床里头去了。 郭满对此十分横地哼一声,躺在床榻外头,瞬间入睡。 三更周公子起身喝水,差点没一脚踩死了他的小媳妇儿。惊清醒了的周博雅喝了水便支着一条长腿靠坐在床沿上歪头看着榻上的小猪,另一条自然地垂放下。墨发铺满了后背,恍若那最昂贵的墨缎。他扶额,无声地笑得自个儿身颤。 罢了,就为了点儿吃的,他果真越活越回去。 次日午膳之后,周公子派人送了一个黑木盒子回来,说是给谢家准备的贺礼。郭满打开来瞧,一尊南海观音像。 郭满诧异,怎么这里的人送贺礼就都选观音像么?之前就见过旁人送礼给方氏,就选得羊脂玉观音。郭满不知道会这么送,那是谢家老封君与大公主一样京城里出了名儿的信佛,送观音不出错,她心里疑惑一下就将它又装回去。 说实在的,若是往年,周博雅自然不会这么送。但如今周谢两家关系变了,再不复往日亲密,这送贺礼,他自然就随了大流。 寿宴这日,朝廷休沐,谢府门庭若市。 谢皇后深得圣眷,太子殿下又十分亲近外祖家,谢国公府在朝中势大。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宾客自然络绎不绝。周府的马车不早不晚,赶在最忙的时候到了谢府门前。自然被夹在了三四辆马车之中。 郭满今日的妆容是管蓉嬷嬷厚着脸皮请了大公主身边伺候的过来打理的。 高雅中不掩灵气,将她郭满身只有一分的容貌深深拔高到了五分。此时她端坐在周公子身边,自觉美得冒泡。 周博雅没点心可用,茶也是苦茶,他只好拿了卷宗在一旁看。 台阶上迎客的谢家人一眼看到了周府的马车,当即眼前就是一亮。当下将手头的事儿交于身边人,牵着衣裳下摆便匆匆下台阶。 来人是谢家二房长子,谢国公的亲侄子。周府马车的窗帘是拉起的,一眼便看清楚里头的人。他好似往日一般熟赧,走过来便敲了车厢:“博雅到了。” 周公子端坐着,气定神闲地收起卷宗。 一开口还是那般清凉如水,只是嘴角笑意疏离:“谢公子。” 谢俊然面上一僵,自然察觉到周博雅的冷淡。 心中不禁叹了口气,其实他十分谅解。毕竟周谢两家闹成这样,周博雅的名声都受了重创。换作是他,他怕是恨死都来不及,绝做不到周博雅这份风度与从容。可也没办法,四妹妹为着这事儿撒娇哀求了好几日,就求他再试一试周博雅的心。 于是谢俊然恍若不觉,继续亲热道:“这谢府你也走过许多次,不必这么见外。既然到了就快下车吧,随我一道儿进去。” 周博雅没动,十分客气地谢绝:“内子今日头一回外出做客,心中忐忑,离不得人。博雅这番,多谢谢公子的好意了。” 被按在角落里的郭满:“……” “听说弟妹是郭侍郎之女?”仿佛没听懂这话外音,谢俊然十分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而后忽地眉一挑,笑道,“也是巧了,今儿侍郎夫人携几位郭家姑娘正在府上做客。辰时便已然到了,此时正在花厅吃茶,弟妹大可不必忐忑。” 周博雅眸中暗盲一闪,笑容更浅淡:“内子年幼,胆子又格外小些,是博雅自个儿放不下心,这番才叫谢公子见了笑。” “哪里,女儿家胆小些也是正常。月姐儿出门做客,也时常会黏着她娘或者她姑姑,”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多说也无意义,谢俊然爽朗地笑着拱手道,“既然博雅都这么说了,我再强求似乎过了,那便多有怠慢了。” 周博雅点了点头,有礼地还了一礼。 人一走,郭满从角落里坐到周公子身边,满脸好奇的样子:“夫君,妾身想问你一个问题。” 周公子已然拿起来卷宗,安静地翻看着:“问。” “月姐儿是谁?” 周公子实在抓不住小媳妇儿的重点,挑了一边眉:“问这个作甚?” 郭满眨了眨眼:“难道不能问?” 那到没有,周公子瞄了一眼郭满今日特别不一样的妆容,心道小媳妇儿每日这么装扮也不错。淡淡启了唇,他答话:“谢家的姑娘。” 顿了顿,他垂眸撩着小媳妇儿那狐疑的小眼神儿,突然起了促狭之心。于是故意又添了句,“就方才那人的女儿。今年,嗯,约莫三岁。” 郭满先哦了一声,没说话。 过了会,她突然出手如电,猝不及防一把捏住周公子的耳垂,“把妾身的一世英名还来!” 周公子:“……”胆子肥了啊小丫头片子!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如今已是六月, 京城的天儿, 过了卯时日头就烈了起来。 耳边是闹人的蝉鸣声, 空中那轮红日渐渐南移, 仿佛一团火悬在当空炙烤着大地。周府与谢国公府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南,驾马乘车最快也得一个时辰。周府马车一点点移到谢府的门前,已然是巳时。 才一开车帘,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 郭满今日的礼服格外讲究,好几层穿在身上, 显得丰满与贵重。腰肢掐得很细,郭满本身就瘦倒是没感觉勒。只是觉得太厚了,稍稍动一动就一身汗。一旁的周博雅就没见过她这么笨的女人家,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走个路像作孽,别提多心酸。 实在看不下去,就先下了车,此时他立在车马前。 高挑的身形衬得他形容俊逸, 腰细腿长。周公子已经站了一会儿了,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的笑意, 一眨不眨地抬眸看着车里人。一旁几家还未进府的马车里, 随家中长辈来谢家参宴的姑娘们躲在窗边, 偷偷地看。 只一眼便心中感慨,周家博雅清雅无双。 再一想, 周谢两家闹成那样, 周公子不计前嫌来谢家恭贺, 心胸委实宽广。不少以他为心中良人的姑娘们再一瞧那马车, 知他马车里有谁,无不艳羡得咬牙。然而再是眼红也无用,人家早已娶妻,只是这妻配不上博雅公子罢了。 旁人什么心思,郭满是听不见了,此时正烦着要怎么下车。 她今儿这裙子好是好,但下摆太长了。走在平地上都嫌累赘,下车就更费劲。方才郭满起身不注意踩了点儿衣裳的边儿,差点就一头撞到了车门上。周公子等着,看不过眼,都顾不上这是在外头,直接伸手将人给抱了下来。 他动作很快,但架不住周边的眼睛都落在这里。周公子却浑然不觉,搀扶着郭满安稳落地了才松了手。 人下来了,郭满只觉得脑门儿更晒了。 她如今的身子骨还没养好,还经不住晒。晒久了就犯头晕,双叶适时撑了一把红油纸伞过来,替她遮阳。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倒是叫一些人酸她矫情。周公子本是走在前头半步的,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 抬手便从双叶手里拿走了伞,亲自替郭满撑。 这一举动,叫本就往这儿打量的姑娘们心中更是沸腾了,郭满终于察觉到不同。大眼珠子呼噜噜转一圈,发现门前石狮子的后头藏着个婆子。 婆子直勾勾盯着这边,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儿般,此时脸色大变。 似乎以为自己眼花,这婆子特地拿了帕子擦了擦眼睛,又多瞄过来几眼。周博雅笔直地撑着伞,除了替郭满打伞,到没有其他亲密举动。不过这也足够她心中惊讶和愤懑了。姑爷竟然真拿那个病秧子当宝宠着?婆子心道,若是她们家姑娘瞧见了,怕是要闹翻天。 郭满走着走着,突然扯住了离她半臂远的周公子的衣袖。 周博雅一愣,垂眸看着她:“怎么了?” “无事,衣裳太长了,不好走。” 周公子没答话,走了两步,突然放下手牵住了郭满扯着他袖摆的爪子。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但脚步却放小了许多。一面小心地替郭满遮阳还一面半搀扶地牵着小媳妇儿。而两人这模样,在那婆子看来,就是周博雅一幅生怕郭满摔了,正小意儿的呵护。 心中仿佛沉了一块大石头,她连忙收回眼睛,转头揣着手匆匆就一路小跑。 郭满眼角余光往那婆子渐渐跑远的背影上瞄了瞄,黑又大的眼睛闪了闪。见周公子不疾不徐地上台阶,她仰头冲牵她的周公子咧嘴便是灿烂一笑。 周公子冷淡淡瞥她一眼:“看我作甚?看路!” “……哦。”她心情好,不跟他计较。 郭满如斯想着,于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看路。 恰时候迎上来的谢家门房不巧过来,站在原地,委实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前姑爷。周博雅将人牵上来便又松了手。那门房一旁看着,卡了好一会儿,才改口唤了周博雅一声:“少卿大人到了。” 周博雅点了点头,将手中红伞递给了双喜。 双喜眼疾手快地收起来,一直隐形人似的跟着的石岚适时上前。见周博雅摆手,他便将怀里木盒子递给门房。 谢家门房接过石岚递上来的贺礼,客气地道了谢。 按理说,迎客就迎客,他本不该多瞧宾客内眷一眼的,不规矩也实属冒犯。但因着面前站得是他们国公府前四姑爷,公子方才还特意打了招呼,叫他留意。此时门房忍不住就将眼睛递到了郭满的身上,暗中比较起来。 老实说,这郭氏相貌并未如传言般貌若无盐。只是有些过于瘦弱,显得人很娇小。此时立在四姑爷身边,足足矮了四姑爷一个头颈加半个肩头,如此更显得小鸟依人。他说句不合时宜的实话,不细究的话,还挺登对的。 郭满察觉到若有似无的打量,眼珠子一溜就转了过去。那门房猝不及防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又黑又亮,下意识便赶紧缩回去。 周公子不着痕迹地往前,彻底挡住了小媳妇的身影。那门房于是面红耳赤地抬手请一行人赶紧进去。 郭满偏头瞧他一眼,亦步亦趋地跟着周公子进了谢府。 谢家的府邸落地十分广阔,进了院子,入眼便是巍峨气派的四方庭院。 朱强绿瓦,兽首塑雕,一派高深气势。雕琢精美的游廊环着,鲜亮的色泽在烈日下仿佛发着光,更显世家的气派与巍峨。庭中间好大一块空地,地上铺着大小齐整的汉白玉地砖。一架十八狮首的拱桥横卧其中,只供赏玩。庭院的四周点缀了各色奇花异草,似乎刻意请风水大师勘定过,显得布置十分有讲究。 虽与周家的典雅有所不同,但更显富贵荣华。所谓朱门,大体就是谢家这样的门第。 一行人进去,早有下人在游廊出候着。 见有人从大门处进来,连忙小跑着过来引路。来人头垂得低低的,没看清人,匆匆行了礼便要带路。谢家周博雅其实往日来过多次,不说烂熟但都认得,此时只作头回上门的模样,并未出声拒绝。 慢慢往里走,过了回廊便就进入二门。谢家特意男宾女眷分开,走到这儿,就另有一个姜黄褙子梳了独髻的婆子来引郭满往内院去。 周博雅有些不放心,虽说自家孩子自己看着哪儿哪儿都好。但平心而论,小媳妇儿某些方面的规矩确实不是很周全。约莫自幼身子太差,没学过规矩。双喜双叶低着头不敢看姑爷的眼睛,她们家姑娘规矩不咋地,她们自个儿也没好到哪儿去。 看着无知的主仆三人,周老父亲为难得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郭满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拍拍他握着她爪子的手,十分体贴地表示:“夫君你且放心,妾身不会乱说话的。” 倒还算机灵啊,能看出他担忧什么,周博雅无奈。 “不是叫你不说话,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见郭满点头,他又道,“谢府不比家里,这里人多,人多口杂,人心自然就乱。进了内院先给老封君见个礼,老封君不会为难的。若有人故意地欺负你,满满也不必客气。还记得为夫教过你什么?” “狐假虎威。”郭满很乖地回答。 “嗯,记着就好。”后头有人追上来,似乎奇怪前头怎么不走了,正落后一步等着。这般堵在二门这儿也不成体统,周家老父亲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嘱咐道:“罢了,若是有事,就叫双喜或双叶递个话到前院。” 郭满笑眯眯地点头了。 二门处分了头,郭满跟着婆子进了内院。 花园里已经有很多人在了,都是各府未出阁的姑娘家或者才嫁人脸嫩的小妇人。此时或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话家常,或拿了蒲扇扑蝶。 精致的妆容,纤美的身段,这般扑来扑去,翩翩如蝶。 郭满主仆从花园穿过,又是引来一番闲言碎语。郭满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只充耳不闻。一些一旁看热闹的见郭满不上当,难免遗憾。其中一个一身鹅黄襦裙的姑娘语气酸酸地啐了郭嫣一口:“你不是说你家这六妹妹最是经不住哄?” 郭嫣今儿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的寿宴,心中激动无以言表。 今早一进来谢府,见到这些身份极贵往日绝不会出现在她眼前的世家贵女,她乐得就如同掉进鱼塘的猫儿,不管哪个,都想巴结一番。不过贵女们早清楚她的底细,嫌与她说话都脏了身份,自然是不理会。 这回也是因着郭满进了院子,她才好难得与大理寺卿范大人的嫡次女范云容搭上话。 范云容今年芳龄十三,两年前曾在家中撞见过,上门找范大人商议公务的周博雅一回。 那时候她还算个小姑娘,但已然懂得动芳心了。打照面的当日,她就轻易地将公子无双的周博雅放在了心底。但那时周博雅还是谢国公府的女婿,谢思思她可不敢惹,于是只能心里想想罢了。如今谢家的四姑娘自请和离,这个后来居上的郭六又算个什么东西! 在她看来,若非她还未及笄,周公子的继室轮不到郭六来捡便宜,她爹可是周公子的上级。 小姑娘的记恨来得突然,可一记就却记恨很久。此时瞪着郭满走远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口,鼻腔里不禁冷冷一声哼。 那个郭六的身子明明比她的还青涩,周公子怎会看上她!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谢家老封君的院子离得不算远, 但郭满裙子所限, 也着实走了好一番功夫。引路的婆子心里就在嘀咕, 都说四姑爷的新妇身子骨差,如今看来半点不沾假。那婆子悄摸摸地瞄一眼郭满的脸,觉得比起自家四姑娘还差得远。 不过主子的事儿也轮不到她们下人去可惜什么,约莫还是没缘分。心里如是想着,谢老封君的院落就在前头。那婆子将人送到院门口,便转身又折回去。 郭满道了声谢,前头又有一个绿半臂的丫头在候着。 那丫鬟客气地与郭满见了礼,笑语盈盈的,到显得周谢两家毫无龃龉似的。郭满想着周博雅说过的话,太子希望周谢两家和睦,自然也摆出好脸来应对。 谢家老封君这院子叫松鹤院, 走进去,院里却是十分应景地栽种了许多万年青。 郭满一边跟随着丫鬟一边打量院落。总觉得这老封君的院落布置得有些冷硬。不见花草,满目苍翠, 仿佛男人的院子。 等进了正屋见着人, 郭满才若有所觉,谢家老封君本人意外得一身的冷硬气派。 面色红润,精神叟烁。满头鹤发,只用一根碧绿的簪子簪着。额头带着一条嵌绿宝石抹额,耳朵上挂着同色的宝石耳铛。除此之外, 再无坠饰。屋子里的摆设也十分男儿气, 粗狂却不失风味儿的摆设。 郭满虚虚一打量, 小碎步走上前去与她见礼,说了好些恭贺的话。 谢老封君果然如周博雅所言,并无为难之意。先是感谢郭满拨冗前来,再者便是泛泛询问了些周家的近况。郭满一一答过,她客气地请郭满上座。接着有一身着鹅黄半臂的丫鬟立即奉茶上来,郭满坐下后,便在一边静静地饮茶。什么时候旁人提及她时便答一句,若没问到,就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各家夫人们闲话。 说来这屋子里普遍是方氏那个年纪的夫人,就郭满一个年轻小妇人。她这么不声不响端坐在中间,怎么都显眼。上首谢家老封君忍不住瞥过来几眼,眸光有些晦暗。 这一比较就看出差别了,她们家思思就坐不住。 郭满耐着性子听贵妇们聊京城近来发生的一些新鲜事儿。到底见识少了,京中的格局不大了解,她在一旁听了一耳朵的闲散话,心里默默捋半天没都捋出个所以然。不过后来户部尚书夫人刘氏提及了今年的选秀,郭满总算听懂了一些。 说来此次选秀,内务府递下来的花名册中的秀女,皆是出身正三品以上的官宦家族。与往年大选天差地别。且此次选秀,朝廷格外重视,由皇后娘娘亲自督办。 有夫人立即就接话了,说是三个月后北国使团进京。 有些政治嗅觉不敏感的夫人不明白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便在问使团进京又如何?总不会为着后头接待北国使团,所以今年选秀才办得如此匆忙。 然而她这话一说完,屋里就静了下来。 提及这事儿的户部尚书夫人有些尴尬,抽出帕子压了压嘴角,没接话。 其他猜中其中缘由的官夫人拿眼瞥着上首谢老夫君。谢家老封君耷拉着眼睑,轻轻吹着茶末饮了一口。顿了顿,她不咸不淡地接了后头的话:“届时,北国十三皇子进京,有意择大召一贵女为妃。” 这话一出,屋里嗡嗡的叙话声就没了。 在座夫人们顿时神色各异。惊喜者、震惊者、惊慌者都有之,默了默,众人又议论纷纷。郭满悄默默一旁听着,蓦地恍然大悟。总算明白娴姐儿那事儿是为何。 她抬眼盯着谢家老封君瞧,见她不动如山地端坐其上,对耳边的议论充耳不闻。 郭满的心里还是觉得古怪。毕竟就算选秀为了择一贵女,那这还没开始呢,怎地才三日就定好了娴姐儿?她心里突然冒出了个不合逻辑的猜测。该不会那什么十三皇子,早看中了娴姐儿才巴巴从北国跑来大召的吧…… 当然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想来也绝不可能。娴姐儿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周家贵女,哪有机会见什么劳什子的北国十三皇子。 …… 松鹤院这边宾客满座,后院南边一栋小院。一个婆子慌里慌张地穿过小路,一路小跑着进了小院。 锦瑟一早便被谢思思打发了出来在外头候着,就等着前院打探的婆子过来回话。此时她已经在廊下占了快大半个时辰,总算远远看着那婆子匆匆赶了过来。 “来了,人来了!” 锦瑟也是被她们家姑娘折腾得没办法想,先前去郭家回来受得那顿罚,差点没去掉她半条命。她如今也是学乖了,什么事儿只要顺着她们姑娘就行。莫管什么道理不道理,否则出了事儿,姑娘根本不护着她们。 “来了?这么慢啊,等得花儿都谢了!” 谢思思从三日前就在抓心挠肺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今日,一听到动静就瞬间坐起了身,急忙道:“来了就快叫她进来,本姑娘亲自问话!” 那婆子进来,一口气还没喘匀。 跪在地上喘好一会,才在谢思思的催促下把话给说连贯了。 谁知她一番话说完,屋里突然安静了。呼吸清晰可见,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跪在地上的婆子莫名有些怕。 “……你说,博雅亲自替那个贱人打伞?还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 谢思思嗓音含着重重的鼻音,嗡嗡的,可有耳朵的都能察觉她这是又生了气,“莫不是骗我吧?郭家那小贱人又丑又病弱,凭什么呢?何德何能啊?” 婆子平日里在外院伺候,不是替谢思思办事的,此时有些慌,不明白四姑娘这是何意。她感觉到不对便不太敢接这个话,于是抬眼去看锦瑟琴音。谁知锦瑟琴音两个大丫鬟的头都垂了下来,恨不得将脑袋缩进衣领里去。 她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嘴翕了翕,不敢说话。 “说!”谢思思吸了一口气,喝道,“为何不说话?你骗我是吗!” “没!没有!四姑娘您误会了,”这话就说得严重,什么骗不骗的,她一个吓人哪敢用瞎话糊弄主子。婆子连忙又伏下身去,为自己辩解道:“老婆子得了四姑娘吩咐,一早便在外头等着。方才所言皆是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 老婆子简直委屈,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怎么可能看错? 于是抬头还想辩,可刚一张口,就看到琴音对着她这边的一只手正冲着她不住地摆。她立即一愣,转头又去瞧上首脸色铁青的谢思思,忽然反应了过来。 四姑娘这是不愿听?不愿听人家过得好? 于是连忙又磕了个头,婆子改口道:“也,也有可能是奴婢看错。今儿府上宾客太多,奴婢老眼昏花,看错是十分可能的……” 她这话一说,谢思思的脸色果然就好了很多。但还是狐疑:“……真看错了?” “看错了看错了!”闹得这一场,婆子愣是被吓出这一身冷汗。 心里不停地咒骂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做什么想不开替四姑娘办事,面上却把头磕得砰砰响,“老奴也是方才想起来,今儿门口那女子,穿了正红的衣裳。郭家那贱人再如何会哄人也不过姑爷的继室,继室哪来的胆气穿正红?谁准她这么穿?约莫真是老奴看错……” 这句话说得对,谢思思心里终于舒坦。 “可不是!妾室穿什么正红,继室在原配跟前就是妾!妾她凭什么?你定是看错了!”脸色好转之后,谢思思放下了腿就要下来,“博雅那个人我最清楚。他虽说温润宽容,却是个十分重规矩的性子。郭六那小贱人便是再会哄人,博雅那块石头也绝不可能容忍她的僭越。” “是呢是呢……” “博雅心里应当还是有我的……”谢思思趿着绣鞋,有兴致梳妆了,“若不是有我,他今日就不会来。”请帖是她写得呢,博雅应当认得她的字迹! 锦瑟一看她坐在梳妆台前,心中叹了口气,转头下去吩咐小丫鬟备水。 “琴音,去把本姑娘那件朱色的直裾拿来,今儿我要穿那个!”正红只有她能穿,她之后,谁都不能越过她去。 琴音紧着皮,连忙去找。 婆子跪在那儿心中狠狠松了口气,别说得赏,没罚就是万幸。 却说前院这边,周博雅一踏入庭院便被谢家下人殷勤地引去了水榭。谢老太爷为人风雅,效仿前人在院落中修建了一池曲水流觞。今日宴请宾客,还在水榭饮茶,开宴之后再挪去水榭旁的曲水池。 谢国公坐在老太爷下首右手边,一抬头便看见周博雅进来。 周博雅大大方方行了一礼,谢国公满心复杂,好好的女婿……唉,多说无益。他招了招手,像往日一般示意周博雅来他的右手边坐。水榭里一群同僚在,周博雅便也没拒绝,从容不迫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且不论谢国公心思如何,在座的看了,心中免不了要夸一句周博雅好心胸。 都是朝中官员,且又是在外做客。酒色沾不上,自然都在聊朝中近来发生的大事儿。今年乃是大召的多灾之年,荆州水患瘟疫本是天灾,若是救治的得当,本不会引发这么大的骚乱。可就有那胆大妄为之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尽然贪墨了朝廷拨给荆州灾民的赈灾银饷。 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就会生出乱子来。 几日前,荆州传来急报,流民聚到一起被心术不正的匪徒一怂恿,揭竿而起暴/动了。虽说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但委实损了朝廷的威严,陛下的威严。 帝王一怒,朝中人人自危。 这群高官长吁短叹,都明嘲暗讽荆州太守是个废物,竟然牵累到他们。却也有几个心中有鬼的闷头喝茶,时不时拿眼睛偷偷观察正在彻查此案的周博雅的神情。 周公子神色从容,恍若不觉地垂眸吹着茶末,并不参与。 营缮清吏司的董大人咳了咳,突然道:“这些个贪墨之人当真胆大包天!人命关天的事儿也敢从中捞取私利。瞧瞧荆州百姓,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这些人啊,当真不堪为人。不知少卿大人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周博雅抬起头,袅袅的水汽,将他面孔晕染的高深莫测。 “董大人何来此问?” 董前程被他噎了下,摸了胡子哈哈一笑:“自然是好奇。少卿大人不常早朝怕是不清楚,陛下近几日雷霆之怒,已经闹了好几场了。太子殿下为着这事儿,连夜下了荆州。我等身为人臣,自然也时时挂念。” 他这一说完,立即就有人附和:“哎哟,董大人心系百姓。老朽年纪大了,经不住几次雷霆之怒,这天天自危着实难受啊……” 一人附和,深有同感的便也点了点头:“是啊,太磨人了。” “正是呢……” …… 周博雅淡淡一笑,不明意味地夸了一句:“董大人消息灵通。” 董前程摆了摆手,没接这话,于是低下头故作饮茶。 忽而一人说起了其他事,这话题便又被歪曲了。周博雅淡淡的视线落在董前程身上,落了落便收回来。垂眸看着茶杯里漾出的一圈圈细微的波纹,心里忍不住怀念小媳妇儿的果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个茶,太苦了。 谢国公忍不住又将视线落到周博雅身上,心中忍不住怨怼王氏。若非她将女儿宠坏了,哪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又坐了一会儿,吉时便到了。 有小厮过来询问是否开宴,谢国公看了眼谢老太爷。谢老太爷已经站起身,袖子一甩便招呼在座各位去曲水池子边坐下。 原本冲着太子来的,有两位朝中一品大员特地拨冗前来。一位户部尚书黎川,一位司徒大人欧岳麓。虽说太子昨夜因荆州之事连夜下荆州,今日未曾前来有些遗憾。两位如期而至,此时自然是上座。周博雅在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董前程的背影上。 正准备起身去安排好的位子去就坐,桌案上突然多了个纸团。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打开, 上面是潦草的字迹写了一句话:南苑露台一聚。 没指名道姓,没落款,周博雅却一眼便看穿这是谢思思写的。竟还晓得不用自己的字, 看来这大半年长进了不少。周博雅看完便揉成一团。水榭亭中鎏金三足兽首的香炉,顶盖上冒着缕缕青烟。他起身瞥一眼,随手丢进了燃着的香炉。 曲水那边宾客已经落座,周博雅冲小跑着过来请他的小厮摆手,起身过去坐。 今天天热, 坐没一会儿就一身的暑气。 曲水边坐下, 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就袭了上来。有些血热肉厚的同僚刚坐下就喟叹一声, 惹得旁人瞧了直笑。这人也无奈, 半笑着为自己解释道:“这转眼就要入夏了, 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夏日就这点儿不好, 蝉一鸣, 热得人心躁。” “可不是!”在座的都是养尊处优之刃, 体宽之人自然不在少数。于是立马就附和, “似我等身子比旁人重的, 夏日就最难捱了。” 这话一出又是引得一番笑言。 下人们早已摆好案席,地上铺了软垫, 大家席地而坐。丫鬟们适时鱼贯而出, 奉上加油美果品,一人一席, 倒是显得谢家这宴席摆得格外别出心裁。有人见状自然要夸一句别致, 谢老太爷显然很得意, 眉梢嘴角都高高翘了起来。 谢国公先引着众人喝了一杯,算是开宴。 前院男宾开席,后院自然也开了宴。郭满跟着一群高官内眷坐,着实听了不少消息。这些内宅妇人与她印象里缩在后宅争风吃醋完全不一样。身为一个家族主母,她们所思所想,眼界,与见识都要比电视剧里演的贵妇高明了不知多少。 郭满于是撩了一眼闷声不吭作饮茶姿态的金氏。金氏厚着脸皮坐在其中,不知是插不上话还是出于对自身身份的自觉,坐下就没开过口。 素净的装扮,别致的面妆,在一众华服美钗的官家大妇之中显得独树一帜。 金氏是因着面相清秀,厚重的妆容撑不住才特意做的这番打扮。如此来了谢府之后方意识到弄巧成拙,自己这般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有些知她底细看她不起的夫人们,此时就忍不住鄙夷:外出做客也敢一幅姨娘装扮,当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世家大族的女眷可不看你清雅与否,看你这一身,只会觉得你轻慢且不知规矩,不懂分寸。心中不住地摇头,许是因这金氏不是正经正头夫人的出身的缘故,眼界不同吧。 郭满只瞧了一眼,暗暗庆幸自己这身穿是对了。虽说麻烦了些,但不得不说,给好些重规矩的夫人留下了好印象。 不管金氏,她便转头又去看户部尚书夫人。 说来今日谢家这宴,户部尚书夫人俨然成了这里头除寿星公意外,独一份尊荣的存在。其他人明里暗里地捧着她,好言讨巧,盼着能为自家夫君的仕途添一条门路。郭满犹豫了又犹豫,到底没一起凑过去。毕竟她家周公子的才能家世根本不用她画蛇添足。嗯,就算要攀,她其实也不会。 马上开宴,夫人们便都站起身。 前头好几个丫鬟引着路,宴席听说摆在了后院的竹林。 好似这些世家都爱栽种梅兰竹菊这类的草木,周家也有好大一片竹林。郭满心里想着,嘴角挂着浅笑随大理寺卿夫人欧阳氏一并走。 周博雅是大理寺卿的下属,欧阳氏从郭满进门起就表现得十分亲近。 欧阳氏心道博雅这继室这听话,比她家云姐儿还乖巧,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可千万别学什么以瘦为美,那是文人酸腐,瞎祸害人。这小姑娘家家的,就该好生的吃喝,”欧阳氏大约觉得郭满生得太娇小,与她女儿也差不了多少,十分不见外地拍郭满手,“身子骨养壮实了,比什么都值得!” 郭满笑眯眯地点头,不反驳,就这么听着。 两人相携往外走,没一会儿就到了花园的月牙门。园子里扑蝶扑累了的世家贵女们也早挪去了花厅,此时正巧从游廊那头过来。这般走着,两群人自然碰上。范云云一眼看到人群中她娘正捏着博雅公子那个继室笑得一脸慈和,当即一股火气冲上头。 郭嫣落后她一步,见状心里顿时一喜,瞪大了眼睛跟上去。 说来郭嫣近来生活十分如意,是夜里睡梦中都能笑醒。原本因着回门之事,她与她娘都被罚去了家庙。可她娘本事,就是在去家庙的路上也遇见了贵人,还十分凑巧地得了贵人赏识。而后顺理成章,为她定下一桩极好的亲事。 为了这桩亲事,他爹特意派了人将她们母女又接回去。 男方出身极其显贵,是安陵侯的长子,今年十九岁。虽说并非侯夫人所生,但从出生起便挂在侯夫人的名下算作嫡子养大。安陵侯爷心中爱重此子,更有意要立此子为世子。人长得俊否在其次,她若是嫁过去,指不定就是世子夫人。 郭满已经高兴了小半月,如今再看郭满,倒是没那么多怨愤嫉妒。只觉得周太傅长孙又如何?有爵位么?没爵位,她郭六还不是低人一等! 心头得意,郭嫣怂恿范云云去奚落郭满,只是在找乐子。 范云云年纪小性子也莽撞,却并非是个蠢的。她虽说被郭嫣挑拨了两句,心下有些不忿,但当着众多高官夫人的面儿可不会给郭满难堪。 出门做客,贵女的一举一动都在京中贵妇的眼皮子底下。若做出什么失礼之举,那可事关女儿家名声的大事儿。今日哪怕一点点不妥被人看进眼里,指不定就影响了她往后的议亲。 客气地与郭满见了礼,又与众夫人一一行礼。得了众人一番例行夸赞的话,范云云红着小脸儿作害羞状,躲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后。 这般就理所当然地挤开郭满,既不会突兀又显得小女孩儿娇憨可爱。 郭满往旁边站了站,见欧阳氏看过来,笑了笑:“范夫人您带范姑娘先行一步,妾身随后就到。” 欧阳氏点了点范云云的鼻头,嗔了她一下,范云云嘟嘟嘴没说话。 “那满满慢点走,”许是知道郭满这衣裙行动不便,欧阳氏笑着说,“今儿这天也躁的很,不急的,慢些走。” 郭满笑了笑,欧阳氏便带着女儿先行一步。 郭满刚准备走,一旁郭嫣却突然叫住她。 这长廊都是人,郭满自然要注意维持知礼懂事儿的人设不能崩。于是笑着回头唤她一声‘三姐姐’,问她有什么事儿。 不知是故意炫耀还是为了什么,郭嫣今日特意穿了湘妃色的烟罗裙。烟罗那明亮的色泽,穿在他身上,映得郭嫣一张脸白嫩比花娇。虽说碍于金氏不高,郭嫣身段只能算勉勉强强,但一双胸脯却被精心养护得鼓囊囊的,俨然金氏费了一番功。 光从她这一身打扮来看,郭嫣今儿还挺有世家贵女的气势。 郭嫣嘴角噙着亲热的笑,指着不远处假山道:“六妹妹,姐姐有话与你说,可否借一步?” 郭满看一眼那假山,虽说不太远,但她裙子不方便不想去。但一瞧没走远的夫人姑娘们,她只好点了点头。 两人过去,郭嫣就为着郭满好整以暇地转悠了一圈。 郭满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又怕一会儿入席完了惹眼就有些不耐烦。正准备要走,却听郭嫣一幅奚落的口气开了口道:“你也是胆大包天啊,来谢府做客,居然穿得正红。” 这话郭满就不懂了,她难道不能穿? “难道不是?”郭嫣一瞧郭满皱了眉,一脸‘你果然蠢钝如猪’的眼神看着她道,“难道你不清楚你那相公的原配是谢府的四姑娘?” 郭满当然知道:“那又如何?” “你个继室,到人家家里做客还敢这么明目张胆恶心人家,”郭嫣一脸幸灾乐祸,“果真是没娘教的,就是不知礼数。你这明目张胆的,就不怕碍着谢四姑娘的眼?作为一家人我才好心提醒你,当人家继室就该有个继室的样子,别仗着无知尽做些不自量力的事儿。” 郭满被她这劈头盖脸地一顿嘲讽,弄得简直要笑了。她就算是个现代灵魂也懂和离跟丧妻的不同,这郭嫣难不成是拿她比较她的母亲? “我为何要怕碍眼?我堂堂正正,怎么就穿不得?”郭满眨了眨大眼睛,“况且,就算碍眼了又如何?难道她谢家还能扒了我这身衣裳?” “堂堂正正?”郭嫣这就诧异了,“就你?” 郭满忍不住就想翻白眼。 事实上她确实翻了,今儿憋了一天,她内心的槽意快喷出来。下巴昂得高高的,小模样要多欠扁有多欠扁,就听她能一张嘴毒死人地道:“你别拿我跟你娘比行么三姐姐?我正经八抬大轿抬进门,你娘外室上位,本质不同。” 郭嫣本是奚落郭满,没想到对方刀枪不入,她自个儿反倒被揭了疤。 “你住口!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还不是个继室!”郭六这小贱人了不得啊,嫁到周家就以为翻身了?居然敢这么跟她说话! “我告诉你郭六,你别太得意!”郭嫣恨不得将自己的婚书砸到郭满的脸上,叫这个狗眼看人低的贱人知道厉害,“你不过一个大理寺少卿的继室,本姑娘马上就要嫁去侯府,将来便是侯夫人!今儿得罪了我,将来没你的好果子吃!” 侯夫人?好厉害哦!郭满一双白眼翻死她:“……切!” 郭嫣一张脸直接气紫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若论吵嘴,郭嫣俨然不是如今郭满的对手。没说两句, 就被郭满毒舌毒得眼圈儿都红了。可这是在谢府做客, 又不能像在自家那样撒泼。郭嫣憋着憋着, 把自己给憋得受不住, 落下一句“你走着瞧, ”转身气哼哼地跑了。 双喜双叶这时候才抬起头, 看着郭嫣主仆走远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 郭满忍不住笑:“你俩这是作甚?” “姑娘你难道不觉得心中畅快么?”双喜嘴快, 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话里话外的兴奋劲儿, “三姑娘往日可往死了瞧低咱们。姑娘总顾及着一家人给她留脸面, 今儿就该好好叫三姑娘知道, 到底谁贵谁贱!” 可不是!双叶虽说没说话,面上的激动却不掺假。她们家姑娘正经的原配嫡出,三姑娘一个奸生子凭什么骑在她家姑娘的头上作威作福:“姑娘往日就是太好性儿了,不想撕破脸才叫正院那对母女忘了自己的出身。” 双喜还要笑, 双叶瞥见廊下阴影里站着谢府的下人, 顿时意识到她们有些得意忘形了。这还在别人家做客呢,莫闹什么动静惹了旁人笑话。于是连忙叫双喜收敛一下,自己却忍不住重重吐出一口胸中郁气, 实在畅快。 双叶特高兴自家主子终于开窍,晓得拿话堵人了。想了想, 她鼓励郭满道:“主子你可千万要记着, 咱们出身正, 如今名分也正, 身正不怕影子斜,有底气是应当的。” 郭满啧了一声,点了点头。 假山这边背阴,游廊里走过其实不大容易看到这边。郭满主仆三人缩在这儿,谢府引路的下人只当客人都跟上了,也没多留意便赶去后院的竹林。等郭满主仆三人从假山后头出来就发现,这外头的人已经走光。 双叶双喜齐齐道了声坏了,她们不认得路。 郭满看了眼晃人的烈日,瞧着四周的布局大差不差,按着记忆选了个方向走。双喜双叶自然是跟着她,亦步亦趋地替郭满撑伞。主仆三人转悠了许久,越走越偏,到后来眼前的景致已然完全陌生。 三人此时站在一处精致的小楼脚下。 三层小楼,楼层在这个时代看来算有些高度的。四周围着一圈低矮的围墙,茂密的树木沿边栽种,枝叶罩在围墙上,显得葱葱郁郁。从郭满主仆的角度看过去,是两片搭理得十分精细的花圃,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主子,要不要奴婢进去问一问?”这四周也看不见过伺候的,真不知道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谢家这条路怎么一个人没有,双喜提议道。 确实十分奇怪,就是这条路再少人走,不该一个下人没有。弄得她们想找人带路,都找不着人影儿。 再这么瞎转也不是办法,没得浪费了体力还走错。郭满想了想,就让双喜去了。 双喜进了院子便一眼看见廊下立着个姑娘。看打扮,还是个体面的。她顿时心中一喜,小跑着便过去问了。锦瑟已经在楼下站了快半个时辰,一直在瞧着是否有人过来。方才郭满主仆身影出现,她便已然注意到。 “可是今儿来参宴的客人?”锦瑟上回去郭家,她心中羞愧便没敢抬头,自然不认得双喜。 双喜倒是觉得她有些眼熟,但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于是便点点头:“我家主子方才走累了在凉亭歇了歇脚,落后了一步,这才跟引路的姐姐走散。如今耽搁了好一会儿,怕是已经开宴了,还请姑娘派个人来给带个路。” 她也不说指路了,指路不如叫人带路方便。 派人是没指望的,谢思思此次行事刻意避着人,就带了她跟琴音两个贴身丫鬟。锦瑟有些为难,实在走不开。可一看这是老太君宴请的客人,怠慢不得。于是便叫双喜等等,她上去请示一下她的主子,看能不能走开片刻。 双喜十分感激,笑说多谢她。 锦瑟轻手轻脚上了楼,将下头的事儿言辞复述了一遍。 谢思思方才就趴在露台的栏杆上,早将下面之事收入眼底,此时却冷着脸没说话。说来,她心里是恼怒的,对谢家老封君的恼怒。 就因为上次她去郭家闹得那事儿。谢老封君嫌那事儿传出去丢了一个大丑,害得谢家面上无光不说,差点连累府上其他姑娘的名声。当众责骂她‘不知羞耻’,‘丢人现眼’,为此罚她将女戒女德抄一百遍。 谢思思羞愤欲死的同时也耿耿于怀,一直记恨到如今。 她觉得老太太偏心。本就嫌她性子娇气不服管教,这回根本是借了由头故意罚她。她心里极不服,但她娘求情了无用,老太太咬死了罚她就不松口。她只能忍下‘不知廉耻’这个臭名,谁能知道她心中有多恶心。 况且,今儿她会缩在闺房,没去松鹤院,也是老封君不准她出来,哼! “……姑娘?”听不到回应,锦瑟抬头疑惑道。 谢思思心里杂念翻涌,一面想撒气一面又知道这样不合道理。于是转头又看向楼下,郭满红油纸伞下遮着脸,只看得见穿着一身正红的直裾。 她突然问:“可问了是哪家夫人?” 锦瑟一愣,摇摇头。 “是奴婢疏忽了。”锦瑟说,“不过听那下人说,那位夫人要去竹林酒宴。这个方向,应当是此次老祖宗请来的客人没错的。” 谢思思总觉得底下这人怎么瞧怎么像周博雅的新妇,她还记得早上那婆子的话。说什么今儿见那女子正红衣裙,红油纸伞,可不就是底下这个人么?谢思思素来任性惯了,心里起了疑便跟锦瑟道:“你去请那女人上来。” 锦瑟经过这段日子早就学乖了,主子叫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于是转头便下了楼。 郭满走了这一路实在累,便也没多想,上去坐坐。 然而随着锦瑟上了楼,郭满脚下才踏入露台便一眼看到露台边上的谢思思,顿时满目的惊艳。只见眼前软榻上趴伏着一个艳若牡丹的女子。潋滟的桃花眼脉脉含情,琼鼻朱唇,云鬓高耸。眉心化了一朵红莲花钿,更加夺人眼球。 谢思思也看清了郭满,与郭满的赞赏不同,她眼中划过一丝不屑。 这种不屑是出于美貌的压制,尽管郭满今日的妆容算得上美,在谢思思的眼中还是不及自己一根手指头。大体是谢思思天生的敏锐,她虽然不认得郭满,但还是一眼认出了郭满就是周博雅新妇的身份。 “可是郭家六姑娘?”谢思思无视了郭满妇人髻,如此开口询问道。 郭满立即察觉到这话的古怪,心里隐约有些感觉。黑黝黝的大眼睛闪了闪,她选择一个更温和的态度,“正是,不知姑娘你是?” “我是谢四,”谢思思从榻上站起了身,高挑的身形显得更贵气逼人,“原来你就是郭六啊,”她似乎感慨又似乎失望道。缓步走下来,绕着郭满慢慢走了一圈,嘟了嘟朱唇,“啧!可真叫本姑娘失望……” 这话一出,郭满不动声色,双喜双叶却齐齐沉下了脸。 …… 与此同时前院,曲水流觞正玩了几轮下来,周博雅被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借一步说话。来人是谢府老封君身边伺候的杨嬷嬷,一般若无大事,是不用她亲自出面。周公子于是不好意思地与身旁同僚拱拱手,起身随她走到一旁水榭再说。 杨嬷嬷十分歉意道:“去竹林那条路,老奴已经派人来回寻遍了,就是没有找到小周夫人。老奴想着许是小周大人这头有消息,特地来问问。” “怎么会走丢?”周博雅只觉得十分荒诞,这是在府里又不是在大街上,况且满满也不是三岁小姑娘,“府上附近的院落可派人找了?内子有些体弱,累了晒了都受不住。怕是身子不适,寻个荫蔽的地儿坐坐也十分可能。” “这……” 杨嬷嬷其实不好说,又下人汇报说听见郭氏与郭家姐妹躲在假山中争执,会不会与郭家那姑娘有关。但周公子这话是质疑他们寻人不仔细了,她于是便问:“不知小周夫人是不是与郭家三姑娘一起?郭家三姑娘如今人也不在。” 周博雅摆摆手,满满跟郭家姑娘相看两相厌,绝不可能凑一块。 “罢了,若是方便,我亲自去找找。”今儿小媳妇儿头回出门,别一不小心踩空掉池子里了。这谢府里头,光荷花池就三四个。他这颗慈父之心啊,实在受不了。 杨嬷嬷闻言眼皮子一跳,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往日她们家四姑娘闹事儿,可没见姑爷这般关切过。杨嬷嬷是谢家老封君的身边老人,也算看着谢思思长大。心道,都是一样娶进门的妻,这般前后分出差别来,她谢家作为前妻的人家心里自然不快活。 面无表情的石岚瞥杨嬷嬷一眼便知她想什么,心里忍不住啐了一口。 如此,周博雅便随着谢家人亲自去找。谢家这后院他往日走过不下十遍,自然都认得。到了游廊假山这儿,四个方向实在不好区分,于是与谢家下人分成两拨。周公子选得这条,正巧是南苑小楼的方向。 他方才就在猜,找不着满满的人,许是她被谢思思给拦了。毕竟以他对谢思思的了解,这样的事儿,她做起来可一点不违和。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同样一身正红, 谢思思妩媚多情、貌美如花。郭满站在她面前, 哪怕梳着妇人髻, 就是一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一圈郭满,谢思思的那双眼睛定在郭满的那条正红的裙子上就流连不去。 此时她心中所想, 脸上皆一一表现了出来。那黑沉沉的脸色与不屑讥诮的眼神, 不用多想就是在嘲笑且责怪郭满的自不量力。 郭满:“……”没想到看着十分聪慧的美人,跟郭嫣是一路人。 谢思思没请郭满坐下,郭满顾及自己客人的身份, 也不好不请自坐的。于是立在露台的一边,耐着性子听这美人请她上来到底所为何事。然而她等了半天,谢家这位前妻除了看不起她的相貌与继室的身份之外,就在隐隐嘲讽她低贱的出身? 郭满就不明白了, 礼部侍郎朝中三品大官。她原配嫡出怎么就出身低贱了?难不成在这位谢前妻眼里,一品往下就都是低贱? 如果是,那真是厉害了。 ……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烈, 蝉鸣声也愈发的刺耳恼人了。一路走过来,路上竟一个人影都没看见。这在下人众多的谢家,可是什么不合常理的。下人觉得古怪,面面相窥之后,神色各异。杨嬷嬷一旁看着,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刻意去瞄了眼前头的周博雅, 周博雅眼睑低垂, 鸦青的眼睫遮住了眼眸, 看不清他的神色。 杨嬷嬷眉头皱了起来, 有不好的预感。千万别是她想得那样,四姑娘才被老太君罚过,也该涨涨记性的。 杨嬷嬷心中如此想着,一行人在南苑小楼的门前停下。 其实也并非下人们想停下,毕竟这栋小楼可不是谁人都能进的。这小楼是谢家用来藏书的地儿,里头藏了古今著作上万册,本本都贵重。谢家素来不准人轻易进去。楼里除了洒扫的下人,也就谢家主人偶尔会引着贵客上来坐坐。 可四姑爷脚下不停直往这儿走,他们自然得要跟上来。 杨嬷嬷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就看四姑爷选了这条路,这条路就果真有鬼,她要是看不明白其中猫腻,她就是白在老祖宗跟前伺候了四十年。 她心下免不了要叹气,这也怪不得老祖宗总瞧不上这四姑娘。就这点儿小心思,藏都不晓得藏好,赤/裸/裸暴露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还叫人怎么看得起?这天底下啊,就没有这般能给自己招事儿的姑娘。不过有些人就是天生命好,四姑娘幸运就幸运在投生到谢家这样和睦的大家族。这要是身份稍低一些,一准被人磋磨死。 下人们站在小楼门外,踟躇着不敢进去。 杨嬷嬷长叹一口气,恭敬地请周博雅稍候片刻,自己则绕到小楼后头的罩房去。果不其然,杨嬷嬷从伺候小楼的下人口中得知了四姑娘人在楼上的消息。 “罢了,嬷嬷上去通报一声。”身份变了,周博雅自然不做那僭越之事。 杨嬷嬷屈膝福了一礼,转身上楼。 楼上露台,谢思思此时的面色有些古怪。她就坐在露台边上,自然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周博雅的人。但今儿若只有周博雅在,她定会欢欢喜喜亲自下去迎接。奈何这楼上还有个不合时宜的小贱人,呆在楼上不行下去更不行,怎么都碍眼。 谢思思抿着唇,心中忽然十分懊恼,她为何要一时好奇非将人给弄上来?看看如今博雅找过来,她进退两难不说,计划都泡了汤。 郭满如今也不着急了,反正就算她赶过去,宴席怕是也快接近尾声。 谢家这前妻看样子对周大美人余情未了,郭满眼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但老实说生得好的人就格外惹人优待,哪怕郭满反感别人对周大美人起心思,但她不讨厌眼前的女人。不知道为何,约莫脑子是出了鬼?! 双喜双叶也是同样感受,只觉得眼前这女子,天生就该别人捧着她宠着她。 虽然不讨厌这个人,但双叶双喜依旧厌恶她说的话。她们家姑娘虽说不及这人貌美,但也绝不是瞧一眼就失望的,她家姑娘底子可好着呢!将来一准长成大美人!! “谢四姑娘,”双叶小心翼翼搀着郭满的胳膊,今儿姑娘累了一天,怕是要站不住了,“若无其他事,我们便不打扰。就是不知姑娘可方便派个丫头替我家主子引路?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再不去,怕是谢家老封君那边要着急了。” 谢思思靠在软塌上,抿着嘴不说话。 一旁锦瑟着实尴尬,她与琴音就站在谢思思的身边,自然也看到了楼下等着的周博雅。此时自家姑娘心里顾虑什么,她们哪有不清楚的。可这般干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不是?把人留这儿,指不定老祖宗那边人就寻了来。 然而她才一想,楼梯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过了会儿,就听那脚步声一下一下清晰,杨嬷嬷的半张脸在地板的尽头露了出来。 杨嬷嬷只一眼就看到了郭满主仆三人,更眼尖地看出了郭满身子不适。额头有汗冒出来,妆容花了些,能看得出来脸色不是很好。于是连忙走上来,先是给谢思思行了个礼,转过头立即与郭满行礼。 杨嬷嬷可是老祖宗身边伺候的,最是威严体面。 “杨嬷嬷!”琴音锦瑟两人连忙屈膝。 杨嬷嬷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郭满身边。仔细打量了郭满,见她眼睛十分有神,便又半信半疑地放下心。郭满确实有些不舒服的,约莫是身上衣裳太厚热的,或者她晒了太阳中了暑,总之她胸口隐隐在翻涌,想吐。 “小周夫人,老祖宗那边一直不见您的人影儿都急坏了。没成想你竟是在这儿呢……” “嬷嬷见笑,”郭满羞涩地笑了笑,嗓音糯糯的,口齿却十分清晰,“妾身这身子骨有些弱,走至半路走不动便去凉亭歇了歇脚,谁知出来就跟丢了队伍。谢家妾身头回来,着实不熟,误打误撞走到这儿,叫贵府四姑娘给请上来。” 杨嬷嬷连忙道:“那小周夫人可与四姑娘谈完了?老祖宗那边宴席还热闹着,这时候过去也不耽搁什么。” 郭满也想快些走,这般站着,她真要站不住。 可她刚要准备张口告辞,谢思思却突然开口说还有些话儿要与郭满说。杨嬷嬷就忍不住闹心,这四姑娘什么时候能懂事儿些!下头前四姑爷还在等着。她就不信了,四姑娘坐在那边上还能瞧不见周博雅? 谢思思就是心里头不舒坦,她不舒坦,别人就别想舒坦。 杨嬷嬷为难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话说开了好,省得四姑娘任性起来叫两家人都难堪:“四姑娘若是有什么话尽快说,小周大人还在底下等着。是被小周夫人这事儿给惊动了,特地随老奴寻来了后院。”未尽之意,长了耳朵的人都听明白。 谢思思脸色倏地涨红,不满杨嬷嬷这般说话。博雅明明是被她的字条引来的,什么为着寻郭六?郭六算个什么东西! 杨嬷嬷叹了口气,罢了,她下去将前四姑爷请上来吧。于是也不管谢思思乐不乐意,她转头便下了楼梯。 谢思思又瞥了眼郭满,郭满直裾裙摆下两条腿都隐隐在颤。谁说她单纯不知事儿了?谢思思可是很清楚站着不动累人。把郭满叫上来,故意不叫她坐下,就端看着郭满那两小腿肚不停地颤,心里十分畅快。 老实说,这种法子是一般大妇用来罚不规矩的妾室的。比如国公府夫人,折腾后院那几个姨娘,她既不呵斥也不体罚,就特别爱用这种法子。寒冬酷暑地叫人家在院子里头一站,任由风吹日得头昏眼花,身子骨也出不了事儿。 谢思思学了来今儿用在郭满身上,简直喜欢得不得了。她一面瞧着郭满难受一面又在遗憾没能叫郭满在太阳底下站着。 杨嬷嬷下去请人,她这时候倒是开口了。一开口便是睁眼说瞎话:“瞧我,都忘了郭姑娘你还站着。锦瑟,琴音,你们也真是的!我没瞧见你们也没瞧见么?郭姑娘站了这么久,你们怎地也不记得提醒我?” 锦瑟琴音欲哭无泪,跪下便要认错。 谢思思一面训斥两丫鬟,一面拿眼睛睃着郭满,就等着郭满自己把这事儿圆过去。 郭满素来直觉敏锐得与猛兽也差不离,光这么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谢思思对她的恶意毫不隐藏。她这个人最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美色也不能阻止她。郭满眨了眨眼,心道既然谢思思心藏恶意,那便别怪她耍贱。 袖子下,她捏了捏双喜双叶的胳膊,故技重施地往地上就是一倒。 双喜双叶不愧是她万年的托儿,当下一个眼圈通红,手忙脚乱,另一个张嘴便是嚎啕大哭。 双喜的眼泪素来是说来就来,哭起来也嗓门震天。此时就见她抱着郭满,嚎啕道:“主子,主子你快醒醒!苏太医开得要莫不是假的?不过站了半个时辰罢了,怎地就这么倒下去了呢?主子你快醒醒啊……” 不得不说女人在斗气的时候格外聪慧,锦瑟琴音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谢思思愣是看出郭满在装。正要说话,就见地上那人突然睁开一只眼睛,飞快地冲她眨了眨。 谢思思顿时一股暴怒冲上了脑门,尖叫着道:“你个贱人装的!” 话音刚落,周博雅的人出现在露台之上。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博雅, 她是装的!” 谢思思敢任性,大多数时候是因为本身底气太足。她的出身、她的家族、以及太子的宠爱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给了她傲视的底气。知道别人不敢对她如何,谢思思才肆无忌惮。然而这种理所当然对周博雅行不通, 尤其生气的周博雅。 谢思思又气又恼, 可郭六还躺在地上,她便是再自觉没错心里也没底儿。 “你自己看, 她方才还在眨眼睛, 她故意的!” 周博雅从上了楼嘴角便淡漠地抿着, 面上仿佛敷了一层薄冰, 脸色又冷又硬。 只见他疾步走过去, 推开围着的两个丫鬟亲自将那个郭六抱在了怀里。没有排斥,熟练得仿佛他经常这么抱。他不是不喜与人贴着么?!谢思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看向锦瑟琴音:周博雅这死人到底在做什么! 锦瑟琴音就在她身后站着, 怎么会看不见?俱低下了头。 “博雅!!”谢思思顿时心里就慌了,“你不嫌弃她?你为什么不嫌弃她?” 谢思思可是很清楚的, 周博雅这个人其实有怪癖。往日除了她, 他谁都嫌弃, 两辈子都这样。谢思思之所以自认在周博雅心中最特别, 就是仗着这一点。如果不是她最特别, 周博雅为何会除了她, 不碰任何人? 可如今亲眼看着又多了个不嫌弃的, 谢思思心中的依仗仿佛亭台楼阁被抽了地基。胸口一起一伏, 她一张脸刷地就白了, 脂粉遮都遮不住。 “你放开她,”谢思思不喜欢他这样,非常不喜欢,“我叫你放开!” 周博雅理都不曾理会,将郭满打横抱起来便冷冷地丢下一句:“告辞。”而后也不管谢思思在身后怎样发脾气,连声叫他站住,抱着人大步流星地转身便走。 谢思思脸上仿佛被狠狠扇了一巴掌,扑在软榻上就哭了起来。 杨嬷嬷这般城府的人,此时也掩不住尴尬。且不提她一个下人亲眼目睹主子这样的场面是否合乎规矩,就是四姑娘已经跟人周家公子和离了还一幅正妻的姿态自居,争风吃醋的委实难看。叫她们一旁瞧着都面上火辣辣的,无地自容。 亦步亦趋地跟在周博雅下楼,杨嬷嬷有些不敢看周博雅的脸色。 四姑娘真是,真是没见过这么不讲究的姑娘家。杨嬷嬷心里感叹着,趁机又瞥了他怀中的郭满好几眼。见郭满病恹恹的,周家这个新妇身子骨真如传闻中那般差。几番犹豫,她还是小声地开了口:“小周大人,不若请府医来一趟?” 谢家养了府医,周博雅知道。但府医到底比不得太医高明,周公子其实是打算打道回府,找苏太医看看。他低头瞧一眼郭满,就见郭满的眼睫忽然抖了抖。 周公子忽地一愣,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约莫是今儿她衣裳太红,花丛中飞舞的蚊虫以为她是一朵艳丽多姿的鲜花。方才一个小虫子飞她眼皮上,太痒了,实在没忍住。那虫子从一个眼皮飞到另一个眼皮,郭满只好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左右移动,然后就被抓包了。 周公子呵地一声轻笑,吓得一旁杨嬷嬷一大跳。 狐疑道:“小周大人?” “无事,”嘴角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收敛了干净。周公子托了托怀里人,将郭满的脸给按进了胸口,“劳烦嬷嬷请府医。” 杨嬷嬷点了点头,抬手作请状:“小周大人这边请。” 杨嬷嬷打发了小丫鬟去给竹林先给谢家老封君报个信,好叫老太太放心。至于四姑娘又闹事儿,等今日寿宴办完咯,她再与老夫人好好说道说道。心下这般琢磨着,杨嬷嬷送周博雅夫妻去了客房,转头亲自去请府医来。 屋里摆着冰釜,一进屋,一股沁人心脾的亮起扑面而来。 郭满心下已经很满足了。毕竟让周公子这样的人当众撒泼绝对不可能,不搭理人于他来说,已算十分失礼。她于是保持着昏厥的状态,奈何维持这一姿势不动实在好累,周公子的胸口又特别的硬。她这么被人搂着,都要憋不过气来。 郭满坚持了一会儿,感觉束缚得要命。再不动动,她就真要昏过去。于是假装终于清醒地嘤咛一声,正要睁开眼睛…… 周公子没憋住,抬手就一巴掌顺手打在她的屁股上。 郭满:“……” 双喜双叶眼睁睁看看自家主子被姑爷突然来了这么一巴掌,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周博雅就在一旁这般冷眼瞧着,他今儿到想看看,小丫头片子到底什么时候憋不住。周公子眯着眼心里恨恨的,叫你吓唬人,该! 郭满保持不变的姿势趴在那儿欲哭无泪,我滴娘,胳膊都要麻了。不过这时候就是再麻也肯定是装死的,谁睁眼睛谁傻瓜,郭满硬撑着厚脸皮就不睁眼。 周公子见状又好笑又生气,最后还是心软,替她摆弄了个舒适的姿势。 双叶手拄在唇下,作势咳了一声:“奴婢想着,今儿这天这么热。日头当空的,出去走一遭就能晒掉一层皮,少奶奶约莫是中了暑。” “应当是的,”双喜拧着两条小细眉,悄咪咪地瞥着周博雅的脸色,绞尽脑汁地替郭满描补。生怕一会儿谢府的府医来了,张嘴就说自家姑娘身子骨没事,那岂不是丢了大人?“又在露台上站了半个时辰,自然头昏目眩。” 周博雅忍不住嗤笑,这两丫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行了,你们奶奶我在这儿守着,出去瞧瞧府医可来了。” 双喜双叶就当没听懂这话,麻溜地爬起来去屋外守着。 站了没一会儿,杨嬷嬷领着谢府的府医匆匆赶来。前院谢家老封君也听闻这事儿,为表歉意,打发了大儿媳妇,也就是国公夫人带她来看望郭满。 周博雅听到脚步声,立即摘下床帐。 帐子刚放下来,国公夫人在下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话传到老封君耳中,作为谢家主母,王氏自然也听说了内情。委实尴尬,更尴尬的是这人还是她前女婿。 “小周大人见谅,思思被国公惯坏了,行事难免任性了些。”国公夫人虽说心里可惜丢了周博雅这个女婿,但和离已成事实,她心里自然拎得很清。不过拎得清是一回事,膈应还是另一回事。于是说话颇有些阴阳怪气,“她这丫头素来没什么坏心眼,想来你也知道。今日所做失礼之处,还望小周大人看着往日情分上,莫要与她多计较。” 周博雅没接这话,淡淡笑了笑,起身让府医。 府医坐下,双叶将郭满的手腕拿出来。 “小周夫人这是怎么了?” 周博雅没说怎么,且等着府医诊断。 府医这一探,心里就不住地摇头。要说这周府的少奶奶,身子骨是真差得可以。但非要说什么大的病状,其实也没有。于是号了脉便给了个笼统的脉案:累的,劳累。 国公夫人其实本是盼着府医能给个别的脉案,好叫她在老太太那边好交代些。可府医话都出说口,妥妥是思思任性才闹出这事儿。她又往帐子边上凑了些,隐约能看清帐中郭满确实形容狼狈,心里头忍不住骂了自己心头肉一句不懂事儿。 于是叹了口气:“累到小周夫人,是我府上招待不周。” 今儿闹得这一场,周博雅心里早已不舒坦了。此时神色淡淡便也没说场面话,顺着王氏道歉的话便提出了先行告辞。 王氏听这话就是一愣,心里有些难堪:“可这宴席还未结束,不若等散席?” “不了,”周公子拱手道,“多谢国公夫人好意。内子身体不适,留下也不方便。博雅已经与国公爷打过招呼,这就告辞。” 强留也不好看,寿宴讲究个喜气,思思这回逃不了惹老封君的厌了。 王氏命贴身的嬷嬷代为相送,又特意准备了一份厚礼送与周府。虽没有直说,但该有的致歉态度都一点不含糊,倒是叫人不好再计较。 夜里散席,谢思思便被松鹤院的嬷嬷给请了去。 王氏就怕这个,思思还小,又是被人捧在手心长大的,难免单纯不懂事儿。老太太怎地就不能软和一回?顾不上已经歇下了,她披上衣裳就匆匆赶去松鹤院替女儿求情。奈何谢家老封君今日格外恼怒,谁劝都无用。 谢国公来也被拖了来,不过与王氏一样,被杨嬷嬷拦在了门外。 谢思思心里不服,梗着脖子不认错。 折腾得整个府邸都惊动了,都来替她求情。谢老太太一口气噎在了嗓子口,连声地叱骂这些不肖子孙:“你们就惯着吧!尽管惯着!总有一天,叫她吃了大亏!”拐杖狠狠往地上一杵,气哼哼地回了里屋。 “往后谢四的事儿莫来寻老身,老身绝不再管!” 谢家这边鸡飞狗跳,周家西风园这边,郭满跟周公子又对上了。此时她插着腰就这么大大剌剌地站在浴桶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程光瓦亮。浴桶里周公子浑身僵硬,恨不得化身一尊玉石雕像。他是起身也不是,干坐着也不是,羞窘难分。 周公子被她磨得没脾气,“……为夫沐浴,有甚么好看的?”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周公子的本钱, 无疑是十分令人满意的。 郭满故意拿眼睛上下扫,叉腰还带垫脚的,周博雅越局促她越来劲, 要多坏心眼有多坏心眼。周公子扶额, 他这小媳妇到底哪个教坏的?瞧那贼溜溜的小表情,瞧那猥琐的小动作,比纨绔子还纨绔。周公子被她逼得没办法,想着反正坐着也是看站着也是看,索性破罐子破摔。 他鼻腔里忽地哼了一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哗一下站起来。然后出手如电, 一把捂住郭满的大眼睛。 冷不丁眼前就是一黑,郭满一下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脸红红的周美人居然会反抗? 清冽的香气从鼻尖传来,郭满当即脚往后头蹬,屁股撅着往后退。 眼看着就要挣开,腰上突然多了一挑胳膊。周公子也算被这小丫头片子给练出来,稍微有点小苗头他就能猜到她要使什么坏, 于是眼疾手快地将人给夹在了身体和胳膊之中。 郭满:“……” 郭满那点小力气, 这么点的小身板, 也就够她就横那么一会儿。然后她就跟被拎住了后脖子的小狗似的被周公子整个儿提留了起来,脚都离了地。 再然后, 就这么被夹着一把丢去屏风外头。 地上铺了地毯, 当然没摔着, 况且屁股着地, 屁股肉厚,不疼不痒。以为他这样,她便会认输?太小瞧她了吧! 于是郭满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小溜又跑回去。 刚穿过屏风,周公子已然穿好了亵衣,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 墨发鬓角尾梢染湿,显得他肤质润得仿佛雨过的花瓣。水没擦,亵衣有些透的贴在身上。他的亵衣是那最轻薄的杭绸,此时这般贴着周公子本人恍然不觉,逆光站在浴桶边,眼眸深邃如夜空。明亮的烛光从背后照过来,肌理优美,惑人犯罪。 “满满啊,”周公子眼神有些危险,浅浅勾起嘴角温和地笑,“过来,告诉为夫,谁教的你这些东西?” 郭满:“……” …… 谢思思闹得那一出,有谢家人联手捂着,没惹出笑料来。 谢家老封君七十大寿的热闹叫京中贵人们都见识到了。古语有云高朋满座,谢家此次寿宴才是真正的高朋满座。一半朝中大员亲自前来贺寿,何谓一等世家的气势,何谓盛宠,谢家如此昌盛,着实令人艳羡。 且不论谢家又在京中长了一波名声,谢皇后却为此焦心不已。 惠明帝疑心重,这是朝堂后宫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她身处这后宫,如履薄冰,挣得的每一份尊荣都是处心积虑得来的。外人都说正宫圣眷尤盛,那是因为她最知情识趣,所作所为得了惠明帝的心罢了。 谢皇后就是清楚地明白这些,越尊荣越不敢放松,更加地谨慎小心。哪成想她在后宫谨小慎微,生怕一步错满盘输,娘家却半点不知道体会她的辛苦。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叫惠明帝又恼了她,叫淑妃那个贱人看了笑话! 谢皇后愁眉不展,宋明月就是想出言安慰也不知从何说起。 谢家那一大家子人,人多自然心杂。这个人有个人的想法,她身为儿媳,不好说谢家什么不好。想着便命内侍将在偏殿玩耍的小皇孙抱来:“母后且宽宽心,父皇许是这几日为朝堂的事儿心烦,过几日便好了。” 小皇孙如今三岁多点儿,胖墩墩白嫩嫩的,正是最惹人爱的时候。小家伙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小胖脸上还挂着讨喜的笑,别提多讨喜。 “烨哥儿前儿还学了几首新词,”宋明月将小家伙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太傅都夸他背得好,不若叫烨哥儿背给母后听听?” 烨哥儿一听母妃夸他,立摇头晃脑地就背起来。 谢皇后这颗心啊,立即就化成了水。 连忙从宋明月手里把乖孙抱在怀里,不住地亲香:“哎哟,我们烨哥儿怎么就这么讨人喜爱?”她一边亲一边夸得,“我们烨哥儿生得好,出身正,比别人家歌姬所出的孩子不知讨喜到哪儿去!” 别人家歌姬所出的孩子说得谁,宋明月心里最清楚不过。二皇子家的芳哥儿一个出身不正的孩子总抱来圣前晃悠,确实挺恶心人的。 “烨哥儿可想皇祖父?”宋明月替儿子擦了擦额前的细汗,“今日烨哥儿学了好多诗,皇祖父见到烨哥儿,怕是又要夸你了。” “说的是呢!”谢皇后喜欢这儿媳就是喜欢她体贴,跟她一条心。 果不其然,听说太子妃抱着烨哥儿过来,惠明帝午膳果然就来了正宫。谢皇后笑得温婉,牵着烨哥儿的手就冲惠明帝招。惠明帝也是极为疼宠小辈,当即几个大步走过来,抱起烨哥儿就乐呵呵地逗他说话。 说来还是子嗣太少的缘故,太子一脉就这么一个命根子。二儿子为人风流些,可风流了这么些年也就得了一个庶长子,其余都是不顶用的丫头片子。三子,四子,幺子别提别提有子了,连丫头片子都生不出来。赵家子嗣这事儿俨然成了惠明帝一块心病。烨哥儿芳哥儿这唯二的两个孙子,他自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烨哥儿今儿随你母妃来祖母这,可是又学了什么?” 惠明帝抱着金孙在主位坐下,就听烨哥儿口齿清晰地连背两首词,果真欢喜。连连夸了烨哥儿几句好,谢皇后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因着烨哥儿,谢家这事儿惠明帝总算是放过了。谢皇后派人连夜把这事儿与谢家老封君说,谢老封君听罢,没说什么,派了人将几个儿子都找了来。 谢国公沉默了许久,跪下给谢家两老磕了个头:“是儿子大意了,给娘娘添乱。” 谢老封君无奈地叹了口气,早在几个小子说要替她大办,她就拒绝过。奈何三房子嗣都在劝,人逢七十古来稀,她活到这个岁数福气大,叫大家都沾沾福气。她拗不过,便只能随儿媳去操持,谁成想皇帝居然计较成这样,还真恼上了皇后。 “罢了,娘娘既然传话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老封君摆摆手,示意他起身,“似我们这样的外戚世家,朝廷近臣,说是举族尊荣,其实是浪口风尖。好在此次宴席随铺张却没有逾越之处,否则圣上绝不会恼一恼娘娘便作罢。咱们家如今这处境,稍有逾越之举被有心人利用便是抄家灭门的大祸。此事权当个教训。往后切记,莫要再犯。” 迎上自己母亲锐利的眼睛,谢国公老脸躁得通红,什么心思都被看透。 “是儿子轻狂了。” 谢国公这几日就在为寿宴得意,此时仿佛被闷头敲了一记闷棍,愣是给惊出一身虚汗。他心里着火,又有些羞愧,亲自扶着老母亲进屋休息。 派来传话的内侍还在偏厅,谢国公名人好生招待,自己转头便去书房写了一封信。上了蜡漆交于传话的内侍,“辛苦公公了。” 那内侍拱了拱手,身影消失在谢家。 时间一晃就过,方氏原本约好了叫郭满代为管家,十日后便归。可这一去,整整一个月才先大公主一步回来。到府上之时,已然是傍晚。 郭满正在园子里剪花,选那最新鲜的花,好制成花草茶给周美人喝。 方氏进了园子,老远就看见花丛中站着个白嫩嫩的小姑娘。眼睛跟葡萄似的又黑又亮,琼鼻朱唇,脸颊鼓鼓的,又漂亮又娇憨。 这是谁家姑娘啊,方氏心里奇怪。等走得近了,注意到小姑娘梳得妇人髻。 “娘你回来了?”郭满一见人就笑,灿烂得仿佛百花盛开。 方氏先前还在疑惑这姑娘谁家的,顿时就被这热情的笑容给带得笑起来。这个府上,叫她娘的姑娘,除了娴姐儿,也就她儿媳妇。方氏顿时眼睛瞪得老大,眨了又眨地不敢相信,这才一个月没见,这孩子怎么就涨这么多肉了? 郭满把剪子递给身边的清欢,牵着裙摆笑眯眯地凑过来。 方氏一双眼睛跟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似的上下地打量郭满,见郭满不仅脸上长肉,身板似乎也结识了许多。眼睛咕噜噜地,神采飞扬。她心里头高兴,拍着郭满的肉爪爪,“苏太医不愧大召第一圣手,这出手就是不凡!” 捏着肉爪,方氏心道抱孙子有指望了,于是觉得手里爪子更软更好摸。 “那药吃了一个月,苏太医可有给你换方子?”她还记得苏太医的医嘱,“没换也不要紧,明日娘就派人去请苏太医再来一趟,你还照着那药方吃几日。” 郭满是肉眼可见地身上长膘,日日抱着睡,周美人早就跟她说过了。 “苏太医明日来,”其实她不止精神好转,胸口那两块平地近来也十分肿痛。郭满知道这是底子好转,身子要发育的征兆。她还指望自己能成就‘喜马拉雅’的梦想,自然不排斥吃药,“药还在吃,等苏太医来了再看看要不要换药方。” “乖孩子,乖孩子!”方氏喜笑颜开,意有所指地跟她说道,“你听话。身子养好了,往后做什么都不遭罪,娘不会害你。” 说罢,方氏笑眯眯地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叫人看了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郭满其实觉得自己这长肉的速度有些快,怕再吃下去,她半年就能一个泰山压顶下去压死周美人。可又想这一个月长得快,兴许是底子太虚,才会猛然暴增。也有可能是最近吃得太好,被管蓉嬷嬷给补出来这模样…… 算了,再看看,说不定只有这一个月长得快,后面或许很慢很慢呢?如果真长成肥猪,再减肥就是了。 熬过了黎明的黑暗,喜马拉雅的梦想就在前方,她绝不放弃! 第50章 第五十章 入了夏之后, 京城热得很快。烈日当空照着, 仿佛能把人晒干。 偶尔袭过一阵风也是吹得人浑身着火, 蝉也不停地叫,扰得人心中燥热难忍。屋里若没摆上个冰釜是个蒸笼能把人热疯,郭满是个又怕冷又怕热的诚实姑娘, 自从入夏,她一进屋就想光膀子。若非周公子不准, 她其实想穿肚兜度过整个夏天(…)。 方氏回府, 周家中馈自然还到方氏手中。见儿媳忙不迭地还她毫不留恋的模样, 方氏心中说不出的复杂,但总体上又高看了郭满一层。 没了庶务的烦扰, 郭满的日子又回归到以前吃吃睡睡的生活。下朝回府的周公子看不过去了, 太懒了,谁都没她懒。虽说他也觉得小媳妇儿多长肉好, 但苏太医前儿来过便说了,光补还是虚, 多动动会更有益于强健身子骨。 “前儿不是说要跟为夫习武?”周公子衣冠楚楚, 清朗明秀地坐在榻沿上。仿佛不知道热似的, 身上丁点汗没有。 郭满趴在竹簟上,默默把脸转向另一边,装作听不见。 周公子一把捏住她朝上的耳朵, 肉肉的耳垂冰凉凉的, 特别好捏。手腕轻轻用力, 硬是把她的脸给扯过来:“啊, 不是说习武?明儿跟为夫一起?” ……习什么武?她才不一起习武。 一爪挥掉他作乱的手,默默爬起来。这块地方她趴热了,换个地方趴。 周公子看着她,忍不住又笑,“为夫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满满?” 郭满把长了肉的脸颊贴在冰凉的竹簟上,只觉得火热的脸颊冰冰的很舒服。仿佛耳边一阵风吹过般她对周老父亲的呼唤充耳不闻,并且头也不回。 大热的天儿,除了身前散发凉气的冰块跟被井水擦过的竹簟,什么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郭满非常想念现代的空调,想念吹空调盖棉被的日子。就算没有空调,有个电风扇也稍微聊以慰藉,然而此处什么也没有。 郭满终于明白古代为什么会有热死人的传闻了,因为她现在就很热。 “满满?”周公子有点挫败,闺女最近很不听话啊,“满满?为夫跟你说话呢!” “你再说一句妾身就脱衣服。” 周博雅:“……” 被噎了好半日,周公子竟一句话说不出。 这小丫头片子自从发现他不喜她在他面前穿得过于坦胸露乳,便总爱拿这点破事逗他,威胁他。周家老父亲简直无话可说,千百年来就没有这么会威胁人的姑娘家。 真当他好性儿?周公子喉咙动了动,突然有些羞恼。蓦地出手,一把将死瘫在那的郭满给抓过来,照着她屁股就来了一这下子。 郭满:“……” “小丫头片子莫要太猖狂!”周公子斥她,心里琢磨着总该叫她知道点儿厉害! 周公子近来特别喜欢捏她,就因为她长了点儿肉,坐那儿就爱这个儿捏那儿捏的。郭满就不懂了,她长点肉容易吗?长这点儿肉是给他捏的吗?郭满捂着屁股一小滚滚开,麻溜地爬坐起来就狠狠瞪着他。 “你好好说话!” 周公子就不知道这么点大的小人怎么就这么畏热,这还没到酷暑呢,就日日摆着冰釜,“身子没好透,总贴着冰釜对女子身子不好。” 郭满鄙视他:“别以为转移话题妾身听不出来!” “……” 挠了挠鼻子,周公子头扭到一边去,就当没听到她这句指责:“你听话。苏太医特意嘱咐你了,不要怕苦怕累不愿动弹,明日就跟为夫一起扎马步。娘那边虽说不用你主持中馈,也不能见天儿的缩在屋里。” “热啊,”这话她确实说过,郭满眨巴着眼睛看他,“可是天很热。” “早起便不热了。”周公子冷酷无情,非要她一起。 周公子自从发现肉多之后小媳妇儿软得跟个棉花似的,就对捏郭满这事儿尤为热衷。一面又抓着郭满爪子一面教育她,“做人要言而有信。” 郭满倒是想反口,但对上周公子那双幽幽的眼睛,憋屈地应了。 其实经过这段时日主持周家中馈,早起对她来说已经算不得难事儿,她就是懒。次日天麻麻亮,周博雅便拖着小媳妇儿一起去了竹林。 还别说,清晨确实挺凉爽的。 郭满是头一回见周公子练剑,老实说,帅到不可思议。 就跟看电影似的,周博雅身轻如燕地跃起,周身竹叶纷飞,再如飞花般轻盈落地。出手如电,翩若蛟龙,起若惊鸿,她睁着眼光看着他气定神闲地舞上一个时辰,半点不带喘的。这体力,这武功,她的眼睛都快被闪瞎了。 舞剑的时候,周公子还不忘监督一旁扎马步的郭满。她稍微偷个懒额头就挨一下。抓抓挠脑袋挠挠头,再挨一下。 快到无影,根本看不清他怎么出手的。 “好好练。” 四周很静,周公子的声音缥缈而不真实。 郭满:“……” 马步就是深蹲的进化版,作为被健身房的荼毒过得人她知道,太累。郭满本来是有那么点小怨气的,此时那点儿怨气却早不知道丢哪儿去。盯着竹林中仿佛脚尖一点就羽化飞仙的周公子,心中只剩下花痴。她是再一次被周美人给闪到,因为捏她近来跌下神坛的周美人,在她心里再一次踏上去。 捂着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儿,郭满围着周公子打转,眼睛亮得出奇。 且不提周公子见她这般,心中如何暗自得意。郭满如今是相信他确实真文韬武略,并非外人刻意他吹捧。 不管如何,周公子的目的是达到了。 嗯,他很满意。 …… 周钰娴被留牌这事儿瞒了小半月,方氏还是知道了。她从贺家回府之后,便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狠狠发了一通火气。苏嬷嬷无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后娘娘若留娴姐儿,周家身为人臣也没法子拒绝,否则便是抗旨不遵,是为大不敬。 “谢皇后舍不得自个儿女儿,就要拉我娴姐儿挡!”方氏关起门来就骂,哭到身子都不住地发抖,“她的女儿宝贝,我娴姐儿难道就是根草?” “夫人,夫人你莫哭了,”苏嬷嬷心疼的要命,方氏身子算不得康健,最是不能憋气,“这事儿少奶奶特意求到太傅跟前,太傅说了他会周旋的。” “周旋能有用?”方氏才不信,“若是有用,我娴姐儿怎地还不回来?” 苏嬷嬷十分为难,又不能说‘那你哭也没用’这话,于是只能劝她宽宽心。事已至此,除了莫太伤心,难不成冲进宫里把姑娘给接回来? 方氏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否则当初也不会慌得去白马寺。求神拜佛地也想博得那一丝的生机,就是因心中没底。如今确实应了她的担忧,娴姐儿果真回不来。不狠狠哭这一场发发脾气,她心里头实在受不了。 方氏倒是没有怪罪郭满瞒着她,儿媳妇是好心,她明白的。毕竟这事儿若太傅心里有数的话,那身为大公主的婆母应当也是知晓的。她在白马寺整整一个月,侍奉婆母左右。婆母愣是一个字没提,怕是娴姐儿这事儿早没了转圜的余地。 “哎,我苦命的娴姐儿……” 苏嬷嬷见她还是哭,急得屋里团团转。还别说,还真叫她想到一件事。半个月,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皇后宠爱这个女儿尤甚,年年生辰都要大办。届时入宫,夫人自然可以亲自见见姑娘,听她怎么说。 心里这么想,她嘴上便说了。 方氏觉得对不住女儿,却也只能这么应下:“就盼着娴姐儿能懂事些。” 苏嬷嬷心中叹气。 却说今日,郭满这种懒骨头,难得顶着酷暑出了门。此时坐在马车里,面前摆着一个小腿高的冰釜。她捧着冰镇过的乳酪浇樱桃,一面吃得眯眼一面笑。巴掌大的车厢,凉气从冰釜里冒出来,丝丝地往身上袭。 双喜瞧了都替她心酸,姑娘为了用点儿冰,为躲着姑爷吃点独食人都躲到马车上了,真是可怜死了! 双叶也觉得她们家姑娘可怜,但是没办法,姑爷说的话最对。姑娘本就身子熟得比一般女子晚,再不仔细些,怕是更不能养得好。原本双叶是不愿自家主子搬个冰釜上来,但看在她们姑娘快十日热得化掉的可怜样儿,今日就睁只眼闭只眼。 主仆三人围着冰釜,幸福地眯起了眼……凉爽,舒服。 外头车夫赶着车,慢悠悠地往闹市去。 今儿出门,其实是为了瞧瞧自己的嫁妆铺子。说来她出嫁,郭家给备得嫁妆其实尚算不错。尤其郭昌明开了私库之后,塞给她好几间铺子。不过她人在深闺不方便出来,今儿算头一回去。 郭满没打算一日就能转个遍,只选了其中两家,一间酒楼一间绣庄。 酒楼就在城南,听说离得近,郭满第一站便是酒楼。 然而她的马车刚进了巷子,就在岔路口被拦下来。耶律鸿看着这辆有周家家徽的马车,认出了这是周博雅的。郭满正觉得心中奇怪,就听外头一个爽朗的男声道:“可是周家的马车?周大哥在里头?” 郭满与双喜双叶对视一眼,主仆这一刻心有灵犀:……谁?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双喜掀开帘子, 迎头就是一个灿烂的笑脸。她心中倏地一抖,退开一些。俊逸非凡的枣红大马上一个男子乌发高束, 身姿颀长。轮廓深邃而干净, 额间一抹绣眦睚抹额,好一番英姿飒爽,潇洒不羁。 “公子你是……” 耶律鸿见出来的是个姑娘家,愣了一下。 再定睛一看, 确实是周家家徽没错, 心道里头该不会是周家女眷?他头一个想到的是周大夫人, 然后麻溜地从马上下来。双手抱拳, 操着一口江湖味儿的言辞道:“在下耶律鸿, 来自北国,因仰慕周家博雅的才华, 特地前来拜会。” 双喜:“……哦, 野驴?” 她回头看了眼双叶,双叶则偏头去看郭满。郭满眉头皱起来。 唔, 耶律这个姓氏很皇族啊……而且还是北国来人。 郭满这几日因方氏心情不好, 也记挂着娴姐儿。她忆起在谢家寿宴听来的闲话, 心里那个奇妙的猜测更胸有澎湃了。 想着既然娴姐儿那头若真走不通,这个耶律什么的人, 有可能就是娴姐儿将来的夫婿。郭满琢磨了又琢磨,觉得应当会会这个人。 “主子可是要见见?” “……能见么?”郭满对古代男女大防还是有些拿不准分寸, 问双叶。 双叶看懂了自家主子的眼神, 琢磨了许久, 觉得私下见见应当不算什么。况且她跟双喜都在,外头马夫也在,便算不得私会,于是点了点头。 “野驴公子,”双喜听见后头两人说话,回话道,“敢问公子寻我家姑爷所谓何事?” 这话等于表明身份,耶律鸿立即明白,车里坐着的是周博雅的内眷。北国人行事豪迈,没有大召这般太多的弯弯道道。他听是内眷的头一个想法还是想见一见,毕竟周博雅被他堵过一回之后,他就再也没堵到他了。 “是嫂夫人?”耶律鸿果然是有心思,他道,“鸿有事请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郭满摸了摸下巴,越来越觉得自己猜的事儿有苗头。虽然荒谬,但十分可能。于是也没拒绝他,便叫双喜代为传句话:“野驴公子,我家主子要去城南的丰悦酒楼。就在前头隔了两条街,公子跟在马车旁边即可。” 耶律鸿于是双手抱个拳,翻身上马。 其实也不远,骑马驾车,一刻钟便到了。 进了酒楼,一股书卷气扑面而来。 楼下没有喧闹的大堂,也没有穿梭其中吆喝叫唤的小二掌柜。大堂被半人高的围栏隔成一个一个的小隔间儿,里头摆着的全是矮几与铺垫,进来的客人全席地而坐。 掌柜的一身书生打扮,安静地端坐在柜台后头。他身后是那个架子也不似寻常酒楼摆着酒水,而是一个大书柜,里面摆满了书籍。 郭满:“……” 讲真,这个高逼格的设计她是始料未及的。 但一想起郭昌明那个自诩大文豪的另类做派,又觉得似乎能理解。不得不说,这种高端路子,叫整栋酒楼显得格外的清雅跟与众不同。郭满走在其中,察觉用膳的客人衣着华美,身后有小童侍膳,十分富贵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从郭昌明那儿抠出来的嫁妆或许不是他贪污受贿得来的。 耶律鸿也惊讶了,他来京城这小半个月,竟然没发现这样的好地方。 有人无声地出现在郭满一行人面前,是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那少年一看双喜亮出来的玉牌,立即行了礼,抬手做请状引一行人往后院去。 双叶摆了摆手,压低了嗓音道:“不必,挪个雅间儿出来。” 那少年低低应是,转身引一行人上二楼。 二楼布置得更加独到,双喜双叶面面相窥之后,低着头没说话。一行人慢慢走着,在天字号雅间前停下:“东家可要见掌柜的?” 那少年声音清脆,年岁应当还不大。 郭满看了眼跟在身后的耶律鸿,摇了摇头,“不必,叫掌柜的备好账册,一个时辰后再送上来便是。” 那少年点了点头,躬身退下了。 郭满看着他,心道怪不得外头没人嚼郭满没规矩的舌根。里头一团糟,外头的裱糊匠倒是还算不错。于是双喜推了门,矮几就摆在窗边。门口一架大插屏,轻薄的绸子上绣着宴饮图,十分风雅别致。 立即有小童奉茶,郭满与耶律鸿便就地而坐。 说实话,耶律十三皇子十分震惊。本以为周博雅的内眷会是个国色天香的妇人,谁知只是一个灵气逼人的小姑娘。脸颊鼓鼓,朱唇小口,琼鼻秀目,仿若粉团捏成的一般。他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心里冒出个念头,没想到出尘的周家大哥好这口啊…… 郭满:“……”不知道为何,总觉得这人眼神古怪。 顿了顿,是郭满先开了口。 “耶律公子,”放下杯盏,她道,“不知您特意寻我夫君,所谓何事?” 耶律鸿于是将自己那番比武言论又复述了一遍。 郭满看着他,说出了跟自家夫君分毫不差的提议,死道友不死贫道。耶律鸿听完就沉默了。他不知想到什么,一脸的憋屈,憋屈中还隐隐带着钦佩。然后在郭满主仆三人的不解盯视下承认:“……沐公子不愧大召第一高手,鸿打不过。” “哦,”打过了啊,竟然真为了比武?郭满有些失望,“那南阳小王爷你可去会过?” “南阳小王爷?”耶律鸿听说过这个名字,花街柳巷,青楼妓馆赫赫有名,“那不是大召京城第一纨绔么?” “第一纨绔?” 郭满想着赵煜那艳丽的脸,完全没料到他竟然走得这种风格。她提这么一句,不过是琢磨着跟她家美人混的应当不是草包。既然这样,郭满对耶律鸿就没什么兴趣了。 她兴致缺缺耶律鸿立即就看出来,顿时又唤了一声:“嫂夫人!” 郭满抬眼看着他。 然后就见这爽朗的俊俏后生,俊脸忽然诡异地红了一下,道:“鸿幼年曾随皇兄来大召做客,彼时鸿瘦弱蠢笨,受了大召贵族子弟好一番奚落。”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下去,嗡嗡的听不清,“只有令妹不嫌弃,替鸿辩驳,还嘱咐鸿今后习武强身健体……” 郭满:“……”她就知道,这里头有狗血在。 “所以呢?”郭满越来越佩服自己了,她就是如此的聪慧机敏,神机妙算,“耶律公子预备如何?” 耶律鸿突然郑重地跪直了身子,郑重地向郭满道:“鸿乃北国十三皇子,今年年方十九,家中并无妻妾。此次来大召,是特意为令妹而来。若嫂夫人觉得鸿为人尚可,且帮鸿一把,鸿必定感激不尽。” 郭满挠了挠头发,有些为难。 又看了一眼耶律鸿,郭满想起娴姐儿的意中人沐长风。老实说两人几乎同一种风格,沐长风潇洒不羁,这耶律鸿也俊逸非凡。但怎么说呢,感情这事儿得看本人怎么想。她觉得好没用,得娴姐儿自己觉得好才行。 “你可与娴姐儿说过话?”郭满不是纯正的古人,到底没那种观念。 耶律鸿抓了抓脸颊,似乎有些羞赧,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人道:“北国使团还在路上,最快两个多月才到大召京城。鸿心急,便孤身一人先行一步。” “哦,”郭满了然地点点头,“那你可曾进宫面见过陛下?” “未曾,”耶律鸿干脆利落地摇头,颇有些光棍地道,“鸿孤身一人来此游玩。” 怪不得京城还未曾传出耶律皇子进京的消息,郭满这些日子家不是白管的,也算对京中资讯有些了解。琢磨了又琢磨,觉得这事儿还是得跟周公子说一声。她虽说是嫂子,但家中长辈尚在,轮不到她乱做主。 “你且等等吧,”郭满给不了他准话,“我跟家里透个口风再说。” 有她这句话,耶律鸿当即大喜。天晓得他这半个月堵周博雅有多艰辛,周家大哥简直神出鬼没,他三更跑出来都堵不住。又很怂地不敢去堵周太傅跟周家大爷,他这半个月不知道被周家大哥溜着玩了多少回。 耶律小皇子一高兴,突然兴奋道:“嫂夫人喜欢这件酒楼么?”郭满看着他,就听他继续豪气道,“鸿可以买下来送于嫂夫人!” 郭满/双喜/双叶:“……”这人是聋了吗?没听到方才那小二唤她东家? 事实上,耶律小皇子还真没听到。他方才为着终于堵到愿意听他说话的周家人高兴得找不着北,从一进门,他耳朵就处于失聪状态。 “鸿别的没有,金银却尽够。” 耶律小皇子眼睛亮晶晶的,土豪而不自知地说,“若是嫂夫人不喜这栋酒楼,想要什么,尽管提,鸿力所能及必定绝不推辞。” 郭抠抠这一刻对耶律小皇子的好感猛然上了一个台阶。小伙子有前途,可以的。 送走了兴奋的小皇子,郭满正要吩咐双喜去将掌柜请来。双喜下了楼没一会儿,厢房的门便被敲响了,郭满一愣,双叶心道这么快,上去开了门。 门打开,南阳小王爷轻佻地靠在门扉上。 他挑了一条眉,嗓音低沉如美酒:“大召第一纨绔?我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赵煜本是在隔壁吃茶, 谁知就这般凑巧听到隔壁有人说他。纨绔这类话他早听腻了,不痛不痒,并没有如何。只不过在多听几句后, 他忽地发觉这声音有些耳熟, 似乎在哪儿听过。于是心血来潮过来瞧瞧。果不其然, 是博雅的小媳妇儿。 南阳小王爷对这个瘦巴巴的小姑娘目前还记忆犹新, 毕竟想在世家大族里找出一个瘦得这么像饿死鬼的人还真是很难。另外,上回在周家吃过的丑兮兮的点心,实在令人嘴馋。 慢悠悠地绕过屏风, 他幽幽地道:“大召第一纨绔?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郭满:“……” 屏风后头是一张低矮的长榻, 上头摆着桌案与软垫。郭满背对着屏风跪坐在桌案一旁。双叶跪在她右手边,偏头便看见赵煜进来。 她眼睛一闪, 跟鹌鹑似的默默地低下了头。 “弟妹不厚道啊,”赵煜声音低沉而慵懒, 仿佛天生带着钩子,“本王怎么说也是与博雅兄弟一场,弟妹私心里竟这般看本王,当真叫本王心寒……” 没想到居然全被他听到了。 郭满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表示她私心里并没有瞧低他的意思道:“……虽说是个纨绔, 但王爷好歹纨绔当中第一人啊。” “这么说, 本王是不是该自矜自傲一番?” “……你若想,也是可以的。” 赵小王爷斜着狭长的眼睛, 蓦地一声冷哼:“哼!” “教唆耶律十三来会本王?” 南阳小王爷手背在身后, 不咸不淡地指责道, “你教唆耶律鸿那野蛮人去找沐长风也就罢了,毕竟那也是个野蛮人。本王如此纨绔,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哥儿,你却叫耶律鸿来找本王?小姑娘家家的真是个坏心眼!” “……”自己都承认纨绔了。 郭满终于闭了嘴,赵煜却缓缓牵起嘴角。 过于艳丽的容颜让他笑容格外不怀好意,若非知道他与周公子挚友,光凭他这笑,都能吓得人将他赶出去。赵煜过来,径自在耶律鸿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一只胳膊撑在桌案上支着下巴懒懒一抬眼,面上笑意忽地一滞。 郭满眨了眨眼睛,斜着眼睛看他,不知道他又怎么了。 “哎哟,博雅喂了你什么?”赵煜惊住了,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起郭满,“这才两个月不到吧?就养得这般壮实了?” ……什么壮实,你才壮实! 郭满很生气,她这叫壮实么?明明只是涨了点肉而已! “不过壮实了也好,至少看着好多了。”哪里是好多了,根本是好看了! 郭满抿着嘴,没说话。 然而丝毫没觉得自己说错话的赵小王爷面上一幅啧啧称奇似的又打量了郭满一遍,心里却并不觉得意外。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真正的美人,便是骨形生得好。这瘦猴子当初虽颇有些伤眼,骨头却美得恰到其份。 不过再美也开不得玩笑,赵煜收起了口花花,又揪着郭满背后说他坏话之事。 “……那小王爷到底要妾身如何?”她真是服了,明明本着一张高贵冷艳的脸,这南阳王府小王爷怎地就这般小心眼儿?他跟她家美人是真挚友?假的吧! “本王是个实在人。” 赵煜食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眼睑低垂,上翘的眼角平地生出几分妖娆之气:“弟妹若是诚心诚意道歉,本王自然不会计较。” 郭满立即诚心道歉:“妾身错了,不该与人闲话……” “哎,光一句话就完了?” 所以这是敲诈吧?郭抠抠拿眼瞧着她,心中隐隐鄙夷。 于是硬邦邦地砸出去几个字:“妾身没什么钱。” 赵煜冷不丁被噎个半死。 “所谓诚心致歉,本王以为,投其所好便是诚心。”赵煜一面被郭满这异于常人的思维给弄得接不上话,一面又非达到目的不可,“弟妹觉得呢?” 郭满狐疑地看着他。 “本王不才,幼年嗜甜,至今也未曾改掉。”赵煜干脆说得直白,拿眼睛挑着郭满。 懂了,郭满点点头,“既然如此,妾身自当诚心致歉。” 见她点了头,赵小王爷心里舒坦了。 嗜甜的人就那么点执着,若尝到了什么可口的吃食便非要吃到腻歪方可罢休。否则一直吊着,抓心挠肺的,当真十分恼人。弹了弹衣袖,他慢条斯理地起了身,“那就有劳弟妹了,为兄这就告辞。” 郭满起身送了他一小段,赵小王爷满意地结了账,拍拍屁股走人。 赵煜的话双叶也全听见了。此时与自家主子面面相窥之后,低低地感叹一句:“原来南阳王府小王爷跟咱们姑爷的性子一样,竟也嗜甜呢!” “这大约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 刚感叹完,屋外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双喜引着掌柜的上楼,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厮,特地搬来酒楼十多年的账册。掌柜的将账册全呈上去方不卑不亢地跪下,给郭满请安:“东家,学生陈元见过东家。” 对于‘学生’这个自称,郭满有些好奇,于是便多嘴问了一句。 这一问之下,行事作风颇有些书生做派的陈元,其实就是个秀才出身。 陈元是慧明十三年的秀才,晚了郭昌明三年。听说一次论诗会上,因缘巧合地两人因一首词结实。至于陈元一个秀才为何自降身价来丰悦酒楼坐掌柜的,其中缘由,郭满是没什么兴趣知道的。 先是翻看了近几个月的账册,到底是读书人出身,账目清清楚楚,没什么可疑问的。又听陈元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近十年的账目,大致没有大差错,郭满便决定去下一家。 临走之前,打发了双喜去办事。 玲珑绣庄隔着这里四条街,若是不穿巷子走捷径,马车过去也得一个时辰。 可走捷径有走捷径的难处,必定要经过一家公主别院。别院是惠明帝赐给河洛公主的及笄礼,占地约三四个院落的大小,就在前有一条巷子里。河洛公主久居深宫,除了偶尔微服私访,平日里甚少来别院歇脚。但为表示对惠明帝心意的珍重,河洛公主的别院一直有侍卫把守着,不许人走动。 若是马车过去,只是路过的话,说不得也会被拦下来。 但周家不是一般人家,不知别院的看护是否会拦。车夫心下便有些拿不定主意,轻声地询问车里。 郭满掀了车窗帘子往外头一瞧,立即有缩回车里。下午是日头最烈的时候,当空这般烤着,都能将人给烤干。马儿在烈日下也蔫蔫的,似乎走不动路。马车里冰釜这时辰耗了并化了大半,郭满一看这个,就想快些走。 别管什么公主别院不公主别院的,也就是个精美的院子罢了,她是没什么兴趣多看的。想着马车从巷子路过,借个路而已,又不进里头去瞧,应当不碍着什么。 于是放下车帘,便说走捷径。 车夫也嫌太阳太烈了,晒得头昏眼花。他们下人就是再皮实,顶在太阳底下,也是觉得晒着不舒服的。于是马鞭一扬,利索地穿小巷走。 就在刚要穿过第二个小巷,右转便是公主别院。 说来也巧,若是平常,公主别院这边顶多三四个看护在。今儿巷子口前一刻钟便过去一小队巡逻的侍卫。竟是河洛公主特地请求了谢皇后的允准,与谢思思几个谢家姑娘一起出了宫。 申时刚到,此时正在后院的湖中亭里嬉笑打闹。别院四周,巡逻小队手拿武器,丝毫不放松地警戒周围。别院庭院中的小湖,宫女内侍们放着风筝,五彩的凤凰飞在天上,煞是好看。 郭满的马车往里头转,在穿过别院后院的小道儿便能直接到了玲珑绣庄。 车夫瞧着拦在马前的人高马大的两个侍卫,今日格外不同,什么人都要盘问。好言好语说了缘由。车夫直说只要借路一走,并无窥视公主别院的意思,侍卫就是不愿放行。 郭满在车里等得心焦,双叶下车亲自解释也无用。 最后这番动静果不其然就惊动了后院里嬉笑的贵女们。河洛公主听了管家之言,有些诧异。俏丽的杏眼眨了眨,歪头看向一旁面色已经很难堪的思思表姐,又问了一遍管家道:“你方才说,那是哪家府上的马车?” “周家的,”管家耐心道,“马车一进来便鬼鬼祟祟的,侍卫拦着没叫走。” “你可确定马车里头坐着女眷?” 周博雅与谢思思之间的那点事儿,河洛公主赵馨容可清清楚楚。毕竟当初思思表姐想和离,她母后不同意来着。为了叫思思表姐摆脱周家,还是她亲自说项,才说通了她母后给周家降下一道懿旨。 赵馨容素来是与谢思思最贴心的,谢思思什么话都与她说。谢思思如今又反悔想哄回周博雅的心,自然瞒不过她:“若是的话,你亲自去请,就说本宫要见她。” 她这话一落,一旁谢思思立即看过来。 赵馨容笑了笑,安抚她:“思思表姐,本宫便替你会一会姐夫新娶的这继室。” 谢思思知道她的手段,脸色顿时好看了起来。 “主子,周家人说有要事在身……”过了一会儿,管家回来回话。 “什么要事?什么要事比公主召见还要紧?”赵馨容皱起眉头,温婉的嗓音却听不出喜怒,“本宫要见她,郭六只能乖乖地过来。” 管家喏喏点了头,心中叹气地又折回去,转瞬便将这话传到郭满耳里。 郭满:“……” 说实话郭满对这名声不错的公主还挺好奇的,很想知道这集万众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到底能有多出众,比她们家娴姐儿还出众么?况且娴姐儿那事儿,她一直觉得蹊跷。毕竟世家闺女选秀,再没有三日便定下留人的惯例。皇后那么急忙忙留下娴姐儿,她可不知道,耶律皇子曾与娴姐儿有旧,肯定不会是好心。 于是郭满便联想到她自己曾看过得诸多替嫁小说,自己半蒙带猜地,很八/九不离十地猜到了谢皇后拿娴姐儿挡刀的事实。 管家还在车门前候着,一手做邀请装请郭满下车。 郭满看了看天色,这般拉拉扯扯也耽搁了许久。再看这官家,她敏锐地觉得进去一准没好事儿,她直觉素来敏锐,于是理也不理一旁不叫通行的侍卫,冲外头朗声道:“既然此路走不通,那便原路退回,今儿便不去了。” 车夫二话不说,扬鞭原路返回。 与此同时,赵煜赵小王爷收到了来自石金华楼全部点心各包一份的真诚致歉。赵煜看着满屋子的各色糕点,心中无语凝噎。 他只想要个奶浆丑点心的方子罢了,这个笨猪!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近来京的天儿有些反反复复, 前几日还热得仿若眨眼就进入酷暑, 今儿就突然转凉了。凉风袭袭的, 夹杂着细雨,吹在人身上, 叫人忍不住又套上了夹衣。 郭满盘腿坐在飘窗边的软塌上, 琢磨周博雅昨夜入睡前跟她说的话。 荆州时疫赈灾款贪污案,陛下命大理寺彻查。周博雅身为大理寺少卿亲自负责相关事宜,后日便要下荆州走一趟。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归期不定。 时疫的话,很危险啊……郭满皱着眉, 盯着院中的一棵银杏树定定地出神。 古代医疗水平普遍偏低, 像时疫这类突发性疾病在没得到控制之前, 杀伤力是无法估计的。郭满其实不希望周公子这时候下荆州, 但太子更早便在荆州主持水患事宜。当朝太子殿下已然亲自身先士卒, 周公子若不去也不大可能。 因这消息来得突然, 郭满昨晚都忘了将耶律十三的事儿透给周博雅。今儿想起来,周公子人早去上朝,不在府中了。 抓了抓头, 感觉有些糟心。 窗外的天, 已经黑沉下来。院中的草木被风吹得左右摇摆, 廊下灯笼也微微作响,一派风雨欲来的征兆。 双叶看了眼天色, 见郭满坐那儿想得入神, 拣了件衣裳过来披在郭满的肩上:“这天儿眼看着要下暴雨了, 怕是一会儿就要下。” 一面瞧着院子里小丫头们合窗闭户,轻声问一句:“主子想什么呢?” “可是在想那河洛公主的事儿?”想着昨儿公主别院那下人要主子进去,自家主子没搭理,掉头就走,双叶心里头怎么都有些不踏实,“若想看雨的话,主子不若坐进来些,这窗子够大,仔细别淋着了。” 提到河洛公主,郭满抬起了头,她都把这事儿给忘脑后了。 “主子,这河洛公主听说很得圣宠,”被她家主子那般拂了脸面,会不会记恨她家主子?“要不要也问问姑爷?” “不必,周家女眷还不至于这点事儿还诚惶诚恐。”这点底气她还是有的,郭满摇头,“昨儿我在马车里头又没露过面儿。看见周家马车就敢拦,侍卫也是胆大。若里头坐着祖母,那河洛公主还得反过来给周家这边认错请安。” 这么一想也是,双叶悬着的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郭满看她这谨小慎微的做派,想着这两丫头跟母鸡护崽似的护着小郭满长大的不易,心下有些感动。便道:“你家主子如今已是周家人,身后站着整个周家,并非无依无靠。莫要拿过去的身份看低了自己。” 双叶难得有些懵,眨了眨眼睛,顿时有些惭愧:“主子说的是,是奴婢狭隘了。” 其实双叶担忧的也并非毫无道理,昨儿她行事,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了。公主有请,她若直接拒了也不算失礼。招呼不打,掉头便走,未免显得小家子气。郭满挠了挠头发,有些懊恼,怕是那河洛公主几个心里都要笑她。 她猜得一点没错,河洛公主心里确实在鄙夷她。 能短短几个月就叫周博雅捧在手心,她还当这郭六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这般小家子气,想来不过只懂些邀宠谄媚的后宅妇人手段。赵馨容便又捡了几句贬低郭满的话哄好了谢思思,吩咐人将她送回了谢府。 人一走,赵馨容嘴角的笑意便敛了干净。 收敛了笑意的脸,不见丝毫温婉,反而显得人十分漠然。 “殿下,”一个嬷嬷打扮的女子引着一排捧着一派画册的宫人过来。约莫三十岁上下,梳着一丝不苟的独髻,簪两根赤金的簪子,显得十分体面,“娘娘准您出宫散散心,正经事儿却不能忘。这里是娘娘命人搜罗的京中才俊的画像,福内侍今儿一早特地送来。您若得了空便瞧瞧。看着合意的,驸马的人选就尽快定下。” 此人乃河洛公主赵馨容的奶嬷嬷,姓余,自幼奶着河洛公主。如今是她身边的掌事姑姑,宫人们尊她一声余姑姑。 赵馨容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转头问起了赵宥鸣。 “荆州那边可传信件回来了?”太子下荆州,她跟她母后的这颗心就一直悬着。赵馨容如今是全然没心思选什么驸马的。不过考虑到两个月后北国使团进京,北国十三皇子要择一妃回国,她的亲事自然得尽早定下来。 赵馨容本人是无所谓嫁去哪儿,只是谢皇后嫌北国太远,怕女儿往后遇着事她鞭长莫及。 “罢了,都搬来这边。” 宫人于是便将画像全搬过去。 那体面的嬷嬷也一起过去,立在赵馨容桌案的下首。将京城近来发生的事儿都与她细细分说,赵馨容都垂眸听着。只是话说到一半,便又提起了郭满。 “表姑娘心心念念地要给那继室颜色瞧瞧,昨儿那继室却不接招,”余姑姑不紧不慢道,“这般行事,倒是叫人说不出什么好。” 说什么好?赵馨容抬起头够了嘴角笑,“不管是有意还是故意为之,这郭氏确实行事不够大气。” “殿下便不管了?”方才不还答应表姑娘答应得好好的? 赵馨容又低下头去看画像,没说话,反应颇为冷淡。 她们家公主对表姑娘这态度,连她们也拿不准是什么意思。说不好吧,表姑娘遇着什么事儿了,她们家公主一准给出头,就连当初表姑娘无理搅三分得非要与周家那位和离,她们公主也帮了。但说好吧,也没见着她们公主对表姑娘多关心,反倒更像助纣为虐。 心下这般想着,余姑姑眼睫动了动,垂下头,便也没再提谢思思。 “阿兄若是来信,立即呈上来。” 落下这句话,赵馨容便摆摆手,余姑姑便领着人躬身退下去。 郭满狠狠打了个喷嚏,窗外的雨忽然哗啦啦倒了下来。铺天盖地的雨幕打得庭中草木沙沙地响,溅起的水雾弥漫了整个庭院。郭满只觉得鼻尖一团湿润,深吸一口气,仿佛整个肺腑都清透了起来。 伤好回正屋伺候的清欢发觉,少奶奶仿佛十分喜欢下雨。看见雨幕遮天蔽日,她嘴角的笑意都轻松了起来。 郭满确实喜欢雨天,尤其这种不冷不热的雨天,天地间都只剩下雨声,叫人听着仿佛能扫尽心中的浮躁,身心都宁静了。她盘腿坐在飘窗前静静看了一会儿雨,直到一盘樱桃吃光才起身命人备伞,去芳林苑走一趟。 耶律鸿拜托她的那事,必须跟家里头通个气。 方氏这两日为着娴姐儿,私下里很是流了不少眼泪。她心中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听郭满说了这其中曲折,很有些反应不过来:“……满满是说,这耶律十三皇子是特地为了娴姐儿赶来大召的?” 郭满点了点头,“怕耽搁,耶律皇子人半个月前就进京了。” “还有这事儿?”方氏十分惊奇,偏头看了看苏嬷嬷,苏嬷嬷也一脸惊奇。两人都有些不信,毕竟北国路途遥远,娴姐儿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怎会有这一番渊源,“那十三皇子竟这般中意我娴姐儿?” 郭满笑了笑,于是将耶律鸿的那番话说与方氏听。 方氏听完久久没有开口。 默了默,她又问:“以满满看来,这耶律鸿为人如何?品貌如何?” 郭满实在不好评价,想了想,老实地说:“比夫君差点。” 方氏听完,扑哧一声笑了。 她食指点着郭满的鼻子,笑骂她小促狭鬼。兀自笑了一会儿,心境就平和了许多。她沉吟着既然这十三皇子有心,宫里又似乎早定下了娴姐儿,不如她找个机会去见见这十三皇子。是龙是虫,总得她亲眼看了方才能放心。 苏嬷嬷见她笑了,心里着实感激郭满,少奶奶当真是个好的。 眼看着道用膳时候,方氏便想留郭满用膳。两人才说着话,外头一个小丫头便急忙进来说是西风园的清欢姐姐在外头候着,说是公子回府了,正要找少奶奶。 方氏一听这话哪还留她?连忙就叫她回去。 郭满眨了眨眼睛,心里猜周美人这么早回府,约莫为着回府准备明日下荆州之事。起身向方氏行了一礼,在方氏苏嬷嬷暧昧的目光中随清欢回了西风园。 果不其然,就是为了明日出行。 进屋之时,周博雅正在屏风后头换衣裳。今日倾盆大雨,他衣衫的下摆全湿透了。郭满进来便转悠去了屏风后头,周公子反应贼灵敏地一把合上衣裳。那样子,跟郭满要把他怎么着似的。 郭满:“……”干嘛啦干嘛啦!她又不是色狼! “满满去芳林苑了?”周公子也有些尴尬,偏头移开视线看向腰间束带,转移话题道。 郭满点了点头,问他,“明日几时启程?” “你问这个作甚?”周博雅慢条斯理地系上束带,肤色在雨水的润泽下仿佛发着光的暖玉,当真好看。鸦青的眼睫低垂,此时看着郭满眼神很轻柔。 “跟你一起去。” 周公子手上动作蓦地一滞,声音加重了些:“满满说什么?” “左右家中有母亲看着,西风园也有管蓉嬷嬷管着,不必妾身做什么,”郭满仰头看着他,大眼睛直勾勾的,“不若跟夫君一起下荆州,陪你做个伴。” 周老父亲抿着唇,冷硬道,“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就瞎跟着起哄?” “你能去得,妾身也能去得!” “不准去!” 郭满被他凶得一愣,嘟了嘟嘴,有些不高兴。 周公子今日却没有缓和,板着脸就是不准。 郭满于是到夜里便没再提过这事儿,周博雅便当她心血来潮,在跟他撒娇。荆州时疫虽说得到了控制,但也并非没有危险了。他闺女的身子本就比旁人娇弱几分,跟去了他不放心。不过夜里抱着怀里软乎乎的小身子,周老父亲的嘴角翘起来。 嗯,小闺女就是粘人。 次日天还没亮,周公子便启程了。想着少不得三个月没法抱着软乎乎地小丫头片子,他心下还生出了些怅惘。 然而行至半路停下野炊歇息,他忽然发现有些不对,马车多了一辆。 他心下若有所觉,慢慢走至马车前,抬手示意石岚等人先行退开。石岚等人退后几步,便见着他主子刷地一把掀开车帘,死死盯着里头。先是黑着脸,而后绷不住,牵起嘴角轻轻笑起来。 他这一笑,仿若百花盛开。 看着里头睡得四仰八叉的郭满,以及两个跪在马车上不敢抬头的丫头,这一刻,周博雅心都化成了水。骂她道:“不听话的小丫头片子!”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荆州离京城尚有些距离, 马车日夜兼程最快也得五六日。且不说周博雅本就没打算日夜兼程,现下多了郭满, 自然更不会随意糊弄。 不过这才午时, 距天黑还有三个时辰。周公子看了眼天色, 冲双喜淡声道:“跟你们奶奶说, 别装了, 方才就看见她嘴抽抽了, 装也不装得像些。另外,天色不早,天没亮就缩车里,叫她下来用些吃食。” 轻飘飘丢下这一番话,周公子放下帘子便步履从容地走了。 郭满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被压在身下的那条胳膊仿佛有千万根小细针在扎。双叶赶紧扶她起正,翻着眼皮去看一旁欲言又止的双喜。双喜嘴翕了翕, 学着周公子的口气:“姑爷说, 叫主子你莫装, 方才嘴……” “行了行了, 都听到了。”郭满挠了挠脸颊, 为了盯周公子,她昨夜都没怎么睡, 其实也才刚醒。谁知道周博雅这么快发现她, “快扶我一下, 这胳膊麻了。” 双喜也赶紧过来扶她, 郭满默默地熬, 等这胳膊一阵麻过去。 石岚等人已经自觉去打水烧开。 周公子在林间营帐下坐着,耐心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下来,便皱起了眉。打发一个洒扫烧饭的婆子去瞧瞧。这些个随行的婆子这几年惯是跟着周公子满大召跑,也算心腹。擦了擦手便小跑着去,正巧郭满主仆三人穿戴好下了车。 婆子悄摸地一瞥中间的郭满,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女主子,心道年岁这般小啊。 引着人去营帐,便又行了礼去忙吃食。 双喜要替郭满熬药,特意带了三个月的分量过来,便也随婆子一并过去。 这段时日吃药食补地补身子,郭满身子是日渐丰润不说,个头也窜高了好些。虽说还是纤细,但好歹有些小荷才露尖尖角了。双喜欣喜不已,私心里恨不得往死里补自家主子,好叫那些个爱挺着胸脯在姑爷跟前晃悠的贱皮子都收了那点儿小心思。 双喜心里较着劲郭满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身上的肉跟着蹭蹭往上涨就是了。 周公子闲来无事,便在营帐里煮茶。 紫砂壶上袅袅的水汽冒出来,周公子盘腿端坐其后,俊逸的面孔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一举一动仿佛一帧一帧的水墨画,清雅至极,赏心悦目。若郭满是头一回见周公子,或许会被他这模样给唬住,凑过去一闻便斜了眼看他。 “煮得什么茶?” 周公子鸦青的眼睫垂下来,淡淡吐出两字:“花茶。” “妾身制的?” 周公子矜持地点了头。 “哦,”郭满走过去,趴在他手边的矮几边沿,“放了多少糖?” 周公子:“……” “你该不会这一壶就放了半罐子吧?”郭满凑在茶壶边上耸着鼻子嗅,连水汽里都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的。于是抬了头,大眼睛直勾勾地盯他。 周公子搭在膝盖上的如玉手指动了动,垂着眼帘,没说话。 了然了,这肯定是放了半罐子没错。 “不能喝,”郭满看了眼双叶,双叶悄摸瞥一眼自家谪仙姑爷的脸色,默默去婆子那儿要了大半钵水过来。郭满冷酷无情道,“说好的十日一甜食,你昨儿才用了双皮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夫君应当以身作则。” 于是端起了钵,直接给他浇灭了。 看着刺啦一声冒出浓烟的炉子,周公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自持仿佛有一丝的崩裂。然后就见小媳妇儿那护犊子的丫鬟双叶,眼疾手快地就端走了他的甜花茶。 周公子:“……”突然想送她回府。 石岚拎着一桶刚烧好的热水立在营帐的外头,心中无限唏嘘。 却说周府,方氏在听完郭满那番话后,就一直想找个机会见一见这耶律皇子。大体是娴姐儿婚事操心操得太多,方氏颇有些迫不及待。不过再急切也不好自己上门去问的,只有耐着性子等耶律鸿寻上来。 耶律十三皇子自从那日得了郭满的松口,便三天两头地往丰悦酒楼跑。 他回过头也查出来了,这间别致的酒楼背后的东家就是郭满,想着那日他还扬言把这间酒楼买下来送于郭满,着实做了件蠢事。 跑了几回,总算得了丰悦酒楼掌柜的一句准话:让他寻个合适的时机去周家,递上名帖。 耶律鸿喜不自禁,当日便写了拜帖,亲自递到周家门房。 知道主母早早在等着,门房一接到拜帖便匆匆送至方氏的跟前。方氏本是看到字,觉得龙飞凤舞,字如其人,那人性子必定不是个小气的。心中正觉得高兴,就听门房说送帖子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于是连忙问起了那公子哥儿的长相如何。 门房直接给了八个字: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且把方氏给喜得合不拢嘴,于是心里头又安定了些。苏嬷嬷看她高兴得团团转心里便也觉得高兴,但笑了笑后,到底有些隐忧:“夫人,姑娘心里有意中人。这耶律皇子再是不错,姑娘若是铁了心的不愿,那……” 方氏先前就是怕娴姐儿遇上不良人,苏嬷嬷提及的,她倒是不甚在意。 “这情分啊,都是处出来的。”想当初她跟周家大爷也是如此,方氏作为过来人,并不将此视作难题,“若这耶律皇子当真是个赤诚的性子,咱们娴姐儿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两人日久天长的,娴姐儿那心总是会被捂化的。” 说着便又想起了沐长风,方氏叹息,“长风那孩子,跟娴姐儿没缘分。” 想着二十有二了还无妻无妾,方氏摇头,将军府这些年也不容易。 登门的日子,便定在了三日后。 周家大爷难得今日回府用午膳,见着方氏掩不住高兴,便问了一句。听完她的话,周家大爷沉吟了片刻,道:“三日后,我去告一日假。” 他要瞧瞧,方氏自然不反对。 耶律鸿登门当日,特意装扮过。赤红的锦袍,脚蹬黑底绣金文皂靴。墨发依旧高束,额前绣睚眦的抹额也换了金线的,神采飞扬。虽行动间颇有些豪放,但礼仪教养却半点不差的。方氏上下打量着耶律皇子,只觉得哪儿哪儿都满意。 周大爷喝着茶也在一旁打量,虽不像方氏那般明显,但俨然也是满意的。 耶律小皇子直至出了周家大门,脚下还仿佛踩着云,都是虚虚的。不过想着方氏方才看他的眼神,小皇子激动得都能一蹦三尺高。跟在他身后的随从无奈地笑笑,回头再看一眼巍峨的周府大院。心道,这周家姑娘的出身,也算配的上十三皇子妃吧。 见过了人,方氏这心里仿佛吃了个秤砣,彻底平了下来。 这北国十三皇子眼神清正,行事干脆。比起她家雅哥儿虽说还有些稚嫩,但已然是个优秀的青年才俊。约莫北国皇帝宠爱的缘故,性子有些单纯。方氏就盼着纯良些的女婿,性子纯良,日子才好过。她家娴姐儿是个心思重的,又不爱说话,配个单纯些的才好。 方氏喝着茶就在与苏嬷嬷道:“是该好好跟娴姐儿说道说道。” 苏嬷嬷那日就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正巧马上就有个时机,一个月后,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 却说周府这头一改乌云密布的阴郁,主子面上都笑嘻嘻的,整栋院落都敞亮了。公主别院这头,谢思思一大早却气冲冲地跑来找赵馨容哭诉。 谢思思心里苦啊,她觉得家中无一人对她真心。老太太厌恶她,祖父父亲兄长们不搭理她,谢家几个姑娘就会拿话刺她,就连她的母亲也嫌她整日闹事儿不懂乖顺,拿了由头就要说教她,她在谢家的过得实在太累。 为何就不能顺她一回?为何府中上下都看不惯她?仿佛她是个外人。谢思思实在想不通,难不成她嫁过一回,如今就不算谢家人了? 赵馨容自然是安慰她,说她多想了,谢家自然永远是她的家。 谢思思听了,也只是呜呜地哭。 赵馨容摆摆手示意下人们都退下,余姑姑领了头走,宫人们鱼贯而出。 锦瑟琴音面面相窥,也跟在队伍后头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表姐妹二人,赵馨容于是替她擦了擦脸,叹了气:“表姐可快别哭了,哭坏了眼睛可了不得!”她道,“舅母也并非故意指责你。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舅母平日里哪舍得说你一句?今儿说你,约莫是外头听见了什么,心疼你,方会这般恼怒。” “她能听到什么?” 谢思思心里清楚她娘有多疼她,赵馨容这话一说,她心里立即就信了。因着哭过,她嗓音里还带着鼻音:“总不会外头又传了我的谣言叫她听到了?” 赵馨容却摇了摇头,没说话。 谢思思见她这般,狐疑地瞧着她,“难不成公主也听了?” “并非表姐,”赵馨容道,“是周家。” “周家怎么了?” 赵馨容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听说大理寺少卿外出办差舍不得家中娇妻,一路随行。便就有那么些闲来无事的长舌妇要嚼舌根。说什么表姐性情娇蛮不讲道理,不如郭家那病秧子良多,方才不得姐夫喜爱,怪不得会和离……” 谢思思差点没被这话给气疯!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公主别院这头赵馨容前脚刚与谢思思劝慰了几句, 后脚谢思思出了别院就又惹了一桩事儿。说来京城百年来就没见过这么会不晓得名声贵重的世家女,接二连三地闹笑话, 把家族的名声丢在脚底下踩, 哪家也养不出这样的搅家精。 谢家这个姑娘, 就连日理万机的惠明帝都听到了风言风语。 夜里去正宫歇息的时候便与谢皇后提起了这事儿, 一面由着谢皇后伺候更衣一面道:“为撒一时之气, 说博雅那小子和离便和离……”他低头瞧了一眼恭顺的谢皇后, 摇头道,“听说还是皇后亲自下的旨意?” 谢皇后手上一僵,头垂了下头。 “陛下也知道臣妾素来是个心软的性子,最是见不得人委屈。”谢皇后声音低低的,柔顺又惭愧道,“思思那孩子哭得实在可怜。求到臣妾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天都要塌下来。臣妾瞧了哪能不管她……” 惠明帝看着她, 抬手点了点头她额头:“皇后这是好心办坏事了。” “周家那般声势的人家, 若只是小姑娘撒撒脾气, 还断不了这么干脆, ”惠明帝摇了摇头,不知何种意味地说, “你瞧瞧教你这一杆子插得, 好好的亲家反倒弄得跟仇家似的, 皇后说你自己是不是糊涂?” 谢皇后闻言, 立即羞愧得抬不起头。 默了默, 她小声地辩解:“陛下恩德,我谢家已受陛下诸多的圣眷。臣妾本就心中惶恐,从不奢望过头。做姑母的,不指望娘家侄女攀龙附凤,自然也不会考虑得太多。思思的这事儿,也是臣妾私心想叫她婚后顺遂……” 惠明帝心里十分熨帖,嘴上却在说她妇人眼界。 叹了口气将谢皇后扶起来,惠明帝又道:“这谢四一个女儿家,没想到比南阳王兄家的小子还会糟祸,谢国公应当管管了。” 谢皇后面红耳赤地抬不起头道:“也并非没想过管一管。兄长早前也下过狠心管过,可嫂子却偏宠思思宠得厉害。兄长若是敢罚,家里必定鸡犬不宁。思思那丫头哪回犯了错,都雷声大雨点小地放过去……” 惠明帝免不了又是一句:“哎,你这娘家除了一个老封君,都是糊涂的!” 谢皇后羞愧不已:“叫陛下看笑话了。” 夫妻两半真半假地说着话,惠明帝又说了谢家几句,便相携去歇息。 次日傍晚,惠明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领着一队御赐的新鲜物件送到正宫。大太监浮沉一甩,直说这是南边进贡上来稀罕果子,用冰镇着,连夜快马加鞭。跑死了七匹马才送至京城。就这么点儿东西,淑妃那头半点没落着,陛下全赏了正宫。 谢皇后自然欢天喜地地收下。 人一走,正宫的宫人们喜笑颜开。谢皇后身边伺候的大宫女一面替她捶腿一面感疑惑:“陛下这是又遇上什么高兴事儿了?还是殿下那头有进展了?” 谢皇后合着眼帘靠在引枕上,鼻腔里无声一声哼,却没说为何。 接连赶了小半月路,一行人终于到了荆州。 周博雅此行特地带了苏太医的得意门生李丹随行。还未入城,李丹便煮了几大锅据说有预防效用的药,一人一碗。喝了药还不止,人手一张浸泡过药汁的口罩,入了荆州地界便全都戴在脸上。 车里喷洒了药,浓浓一股苦涩的药味儿。郭满主仆坐在车里,面上也遮得严严实实。郭满觉得有点夸张,但周公子绷着脸,不准她将面罩摘下来。 才一入城,就察觉到氛围与别处不同。 路过城门口时,守卫的士兵拦了马车。石岚下车亮了京城周家的身份牌,守卫便立即放行了。宜城城里格外的清静,门前守卫个个面上扎着面罩,四下里走动的人也小猫三两只。沿街叫卖的人少了,商贩走卒甚少看到。 经过闹市区再往前,就更显寂静。 “宜城时疫最严重,”周公子将掀了窗帘的郭满拉回来,“我们不在宜城落脚。穿过宜城往南边走,在下一个锦城借宿。” 郭满点了点头,方才她凑巧看到脸色青紫的孩子坐在路边哭,心下有些沉重。 “这次时疫到底是个什么症状?” 原本在京城深闺里缩着,古代时疫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名词,没什么具象化理解。但亲眼见着那孩子的模样,方才明白时疫对穷苦百姓来说有多可怕,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朝廷可派太医下来了?这种时候朝廷不会依赖民间大夫吧?” 周公子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脑袋:“这事儿你莫操心,自有人会管。” 郭满没说话,却也没有掀帘子看风景的兴致了。 周博雅要查的本就是荆州贪污案,但落脚地选在相对安全的花城。快马加鞭,当日傍晚便到了锦城。锦城百姓爆发的病症的人数要少的多,因发现的及时,锦城县府处置的迅速,时疫并未在锦城引起大麻烦。 石岚选了城南的一家十分清净的客栈落脚。虽说时疫并非引发锦城大骚动,但如今风声沸沸扬扬,自然都听到风声了。锦城离宜城又不算远,周家马车进城,还着实费了一番功夫。锦城如今,百姓颇有些人心惶惶。 周家的车队在门前停下,立即有小二躬身小跑着过来牵马。 周公子有轻微的洁癖,即便暂时歇脚,器具也要全部换过。洒扫的婆子指着小厮们抱着器具进去,阵仗不算大,但下人们习以为常的态度,叫大堂的散客们都好奇了起来。 心道这是来了什么人,这般讲究,于是都好奇地伸出了脖子来瞧。 青皮的大马车,看不出车主人的深浅。只见厚重的帘子掀开,先是两个娇俏的丫鬟。杏眼桃腮的,瞧着比富贵人家婆娘还要细皮嫩肉的。两丫头下了车,就见里头走出来一个眉目如画的公子。伸着头的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仙人下凡了吧,我的天啊! 周公子皱了皱眉,有些不喜这些人仿若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一般打量的眼神。不过顾忌着还在路上,不想招惹麻烦便未曾理会。 偏了头朝马车里伸出两只手,要抱郭满下来。 郭满都被他给抱习惯了,他想抱就给抱,半点不带挣扎的。周公子自己都未曾发觉,他那点不喜与人过于亲近的怪癖,被郭满给磨得一干二净。 将人抱下来,他顺手就把郭满的脸给扣进了怀里。 郭满经过这小半个月的舟车劳顿,好难得长出来的肉掉了不少。把周家老父亲心疼得哟,还未曾安顿好就先打发婆子去做些补品。不过即便舍掉不少肉,个子却又抽条了些。如今看着郭满,倒有些少女韵味了。 周公子的品貌实在太鹤立鸡群,即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周身的清贵之气。 倒是有人好奇想打听周公子身份,不过刚拍拍周家下人,就被周家下人生人勿近的脸给吓得张不开口。石岚包了客栈,周公子抱着人便直接往楼上去。 等进了厢房,周公子把人放下来。 郭满坐在板凳上就两手撑在下巴下面,眨巴着眼睛问他:“咱们算微服私访么?” 周公子在她对面坐下,闻言,瞥了一眼她。 见郭满眼巴巴看着,他回了句道:“算,也不算。” “什么叫算也不算?” 郭满觉得自己可不是好糊弄的人,于是压低了嗓音脑袋凑过去,悄悄说,“如果正大光明奉旨查案,夫君你应当领着一众人员住官府的驿站。咱们这一路偷偷摸摸走小路,还特地挑这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是不想引起涉案人员的疑心吧?” 周公子眼皮子一跳,然后胳膊撑在桌案上。 他俯下身,学她也压低了嗓音悄悄地回:“没想到满满除了吃喝睡,小脑袋瓜子还整日里琢磨着这么些事儿?” 郭满莫名被他给噎了一下,翻了眼睛瞪他。 周公子淡淡地扬了扬眉,满眼戏谑。 郭满站起来头凑过去,更小声,“妾身跟出来其实帮了夫君的大忙,对不对?” 她轻轻啧了一声,强行给自己揽功,“毕竟夫君这张脸实在太可疑,稍不注意便引起了涉案人员的注意。有妾身在就不同了,妾身如此貌美如花的一个美娇娥,就能强行扭转了夫君你此次出行的意义。毕竟随行带着美娇娥的人,一看就不是正派人。届时夫君被察觉了,也可装作出游刚巧路过,夫君且说是也不是?” 周公子心里笑意快溢出来,面上却故意绷着嘴,斜眼瞧她。 “……是也不是?” “若是,满满待如何?”周公子上道儿地点了头。 “那夫君得记得妾身的好,”郭满理所当然地斜他一眼,道,“毕竟妾身帮夫君你做了一个如此正确的决定。” 周公子摸了摸下巴,沉吟她突然说这话到底想干嘛。 郭满眨了眨眼睛,冲他勾了勾手指。 周公子疑惑地凑过去。 郭满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他的脸,飞快地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然后人跟兔子一般跳下去便转身就溜,嘴里却十分嚣张:“这便是你的谢礼了!” 周公子,周公子他卡住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不得不说, 郭满的一个小恶作剧在周公子心里激起不小的浪花。感觉颇有些古怪,但他又不能逮着错罚她。毕竟就两人的身份来看, 小媳妇儿就是对他更放肆都不算错。勉强按捺住一股心潮涌动的古怪滋味儿, 他这日夜里都没抱着郭满睡。 郭满一到夜里就睡得雷打不醒, 对此毫无感觉。 反倒是周公子自己, 连续几夜没抱着人睡便辗转半宿睡不着。习惯是个令人恼火的东西, 抱习惯了, 陡然不抱就觉得有什么空落落的。兀自别扭了几天,他心中颇觉得不习惯。于是在石岚置好宅子全员搬去新宅的当夜,他干脆放弃了别扭,决定糊里糊涂就这么着。 抱也抱了两个月,没道理为着一次小姑娘戏弄人的小把戏就生出旖旎的念头。况且他如今案子缠身,手头有许多事儿要忙。想不通的话,回京再想。 如此一疏通, 他心安理得地又回归了抱着夜里小媳妇入睡的习惯。 实际上, 此次朝廷震怒, 特派大理寺彻查荆州贪污案, 荆州官员其实早就得到消息。不过上头派下来的钦差是何人, 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却并不清楚。 案子比较棘手的地方, 正是朝中有人与荆州此案牵扯颇深。 大理寺的动静虽说隐蔽, 但也并非无人察觉, 自然就有人与荆州这边早早传过消息。周公子这个案子拖了两个月, 越查牵扯出来的人就越多。这般无形中便增加了查案的阻力,于是只能从根子上着手。不过胆敢将手伸进赈灾款中之人,自然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小角色,这群人早已做好了准备等着朝廷来查。 这里是荆州,天高皇帝远,钦差到了荆州一样势单力孤,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心中有鬼之人早在等着,就想瞧瞧这钦差是个什么样的秉性。若是好糊弄,便费些钱财糊弄过去。若是难缠,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叫他有来无回。 周公子当初卜一进城便感觉到了不同。 且不提城门口对陌生车辆的盘查格外的仔细,陌生车辆,一副要将人祖上八代做什么都盘问一遍的架势叫人心生警惕。就是这城中的衙役巡逻,也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过好在周博雅这一路并未表露过身份,加之生得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模样,倒是叫人不太能将他往以做事狠辣无情出名的大理寺少卿身上联想。 虽说初初进城之时引起了花城上层的注意,但周公子的相貌摆在那儿,想不引人注意很难。早有准备,应对起来自然不麻烦。 一行人安顿下来之后,周公子并没有立即着手查案。反倒是陪郭满在后院窝了十多天。每日缩在书房,闲来无事便作画写诗。不得不说周公子画作诗作的造诣也颇深,不经意流落出去一幅画,便引起了花城读书人的一番震动。 这般动静还不算,周公子还吩咐下人在城中大肆采买起来。 花城派人暗中盯了几日,并没发现什么端倪。 听下属来报说是年轻公子带娇妻同行,只是路过。加上周公子一进城便置宅子就为了叫娇妻落脚的这几日,住得舒坦。而后则又是买绫罗绸缎,又是请城中刺绣名家,再是包圆城中各大玉器首饰。一幅权贵之家闲散子弟为哄娇妻的豪奢做派。这般张扬,叫不放心又多盯了几日的那些人,心中不禁松懈了几分。 就像郭满所说,带她来,确实帮他掩人耳目了。 虽说周公子不太像下派的查案之人,但这个时候进城确实叫人心中在意。十日不到,花城中几位有名望的妇人,便去周公子常包圆的商铺守株待兔。 也是巧了,正巧就守到周公子带郭满出来。 周公子的品貌着实震惊了这几个后宅妇人。所谓公子如玉,如切如琢。这个公子哥儿,当真应了诗句里令人心颤的姿容。然而再一瞧他怀中的郭满,不免就觉得失望。倒不是郭满长得不好,而是年岁太小,相貌过于稚嫩。 郭满当场就很想翻白眼,嫌她差,她们比她更差好吗!心里这般诽腹,郭满面上却一副天真懵懂,脑子不灵光的模样。 这些日子一直将周公子的所作所为她也算看在眼里,虽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安排,但大致能明白他借着买东西之便,在城中查些什么。 郭满不管他到底查什么,带她出去买买买,她当然不会拒绝。 今儿周公子又带她出来选首饰。郭满的妆奁里早就被昂贵的首饰塞满,实在很怀疑周公子到底带了多少银两,经得住他这么乱砸。 府尹太太一旁看着夫妻两这乱砸钱的做派,心里越发笃定了周公子富家子的身份。又见着郭满年纪小,觉得她好忽悠,三日内硬是安排了五次偶遇。 当府尹太太第六次偶遇,笑着过来说与她有缘之时,郭满笑得一脸智障地点头表示赞同。 “没成想竟如此有缘,妾身便琢磨着请小夫人上去坐坐。”府尹太太于是顺理成章地邀请她上去喝杯茶,“妾身乃花城府尹太太。” 郭满回头看一眼周公子,周公子还没说话,那府尹太太又是笑。 笑小夫妻感情甚笃,竟连分开一会儿都舍不得。 周公子谦逊地笑笑,宠溺地摸了摸郭满的脑袋瓜子说了句:“那为夫便先去裕华楼瞧瞧,给你多包几样你平日里爱吃的点心。” 郭满眉头一挑:“……给谁?” “给你。” 郭满:“……” “你不是说闷么?为夫半个时辰后来接你,”周公子从容而优雅,对郭满暗藏鄙视的眼神恍然不见,冲府尹太太几个歉意地牵了牵嘴角,道:“内子年幼,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几位夫人多海涵。” 这话一出,引起一阵轻笑。 大胆些的妇人当即调侃两人几句。荆州不似京城世家规矩大,妇人们行事说话素来不受约束。形成了习惯,即便周公子不是城中之人,她们也没顾忌地仗着年长调侃他。周公子眉头蹙了蹙,显然不喜。 难得见着这般出色的公子,一人开口,其他人自然也凑个热闹。 其中一位妇人约莫不是正经官家出身,言行举止颇有些粗俗。听府尹太太调侃,便也学着她说了些闺房荤话调侃周博雅。只是拿捏不准分寸,说出来的调侃很有些露骨,叫悄悄打量周公子的丫头们一下子羞红了脸。 郭满心里十分无语,面上装作听不懂,睁着大眼睛懵懂地看众人。 这般自然又引发了一阵笑。 周公子却一把将郭满又搂回自己怀里,脸当场拉了下来。说变脸就变脸,竟半点不怕惹了祸,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 第一回闹得不快,次日府尹太太的茶会便邀了郭满,算作赔礼。 连着几回邀请,次次周公子都准时来接,但次次都不进门。 府尹太太从旁看着,心道这周公子应当就是个闲散公子哥儿。涉世未深,所以性子十分的清高。脾气虽有些大,但对娇妻的疼宠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过也是他这般直白,才叫人觉得这位公子哥儿的城府不深。在花城落脚,应当确实是偶然。 心中所想自然与家中男人分说。这么一来二往的,盯着周公子的人少了许多。 府外盯着的人少了,周公子做事便方面了许多。郭满觉得自己功劳大大的,这般顺利,都是她掩护得好。于是这几日都在琢磨,该从周公子身上讨点什么便宜好。 不过周公子近来十分忙,回府已是深夜。 怕扰了郭满休息,回了宅子,他都是去书房歇息。 见不到人,自然讨不到便宜,郭满于是在心里默默记起了小账。债台高筑的周公子这夜又忙到了三更,正准备歇下,却连夜接到了一封紧急密函。 太子出事了。 这段时日,有太子亲自盯着,所有政令得到了有效的实施。时疫爆发最严重的东陵城疫情得到控制。太医的研究也渐渐有了眉目,只要再加一把火,便能将此次时疫攻克。然而昨夜太子突然高热,竟出现了初期症状。 东陵城如今都乱了套,太子出事,所有的事情都被迫停止。 情况紧急,周博雅必须连夜赶往东陵城。 姑爷不在,双喜双叶轮流守夜。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后院的门被拍的砰砰作响。双叶连忙批了衣裳起身,就见一身黑色夜行装的姑爷披着月光进了屋。那模样那装扮,竟跟个武功高强的探子似的,一身煞气。 进了屋也没说话,只轻手轻脚地去捏了捏床上睡得人事不知的郭满脸颊,而后将一封信放她枕头下,转身就往外走。 “姑爷?”双叶有些慌,这是怎么了啊? 周博雅头也不回道,“明儿你们奶奶醒了,就叫她装病,莫出宅子走动。” “难不成外头时疫严重了?”郭满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赤脚跑下床。此时披头撒发的,仰头瞪了眼睛看着他。 周公子一愣,他的满满怎地这般敏锐。 “也不是严重,只是出了些事儿。” “有危险吗?”郭满看他这幅打扮,既觉得新奇又很不放心,“夫君这是去做贼么?” 周公子敲了敲她脑袋,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郭满捂着脑袋,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东陵城离花城有些距离, 连夜快马加鞭,次日傍晚才到。周公子特意选了花城落脚, 就是出于距离时疫爆发地远相对安全许多来考虑的。 进了城, 城中的景象比当初郭满在宜城看到的还要荒凉得多。若非太子亲自在此处镇着, 这座城必定会被当死城舍弃。周公子一路过来, 身形极快, 眨眼便到了太子所在的府邸。一批一批遮口掩鼻的侍卫举着火把在府内巡逻, 显得讳莫如深。 周博雅到之时,太子正在大发雷霆。 正屋里外跪着二十几个人,太医大夫属官皆有之。 还没靠近正屋,老远便听到太子怒斥:“谁叫你们全聚在本殿这儿的?二十多个医者不去疫区专研病症,全窝在本殿的屋里,你们这些人是能替本殿端茶倒水?还是替本殿捏腰捶背?还不快都给本殿滚出去!” “殿下,你金尊玉贵之躯驾临东陵城, 已为东陵城百姓尽了最大心力!” 太子殿下仁慈, 是百姓之幸。但此时不该管了, 再待下去, 太子必定要折在此次时疫之中。 太子属官丝毫不觉此番行为有错, 反倒跪求赵宥鸣尽早放弃东陵城,连夜撤出城内回京请太医全员诊治。 “请殿下撤出东陵, 属下恳请殿下下令封城!”领头的属官是太子幕僚何运, “还请殿下且莫因小失大, 务必以金体为重!” 他话一落地, 立即一群人磕头请求:“请殿下务必以金体为重!” 乌泱泱一群人, 请求太子务必保重自己。 “混账!”太子伏在榻上,将床柱捶得砰砰作响。时疫眼看着就能攻克,东陵城百姓尚有存活的希望,这时候撤走,等于抛弃自己子民。太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样的劝说,双眼怒红:“混账!一群混账!” …… 太子暴怒,府内外跪倒一片。 内侍总管福喜一听门房传来周博雅到了的消息,当即喜出望外。立即小跑着迎上来,满脸焦急地道:“周大人,你可算到了!” 太子一倒下,这东陵城就乱了套。 原本太子亲自下荆州,东宫何先生便极力反对。奈何拗不过太子,只能一路随行。如今太子出事,他自然越发反对深入疫区,主张立即撤离东陵城,下令封城。如今府上幕僚分成了两派,一派仍旧坚持主张静候太子安排,另一派一刻钟都不想在东陵城待下去。 随着昨夜太子高热不退,大部分人赞同撤出,府上正吵成一片。 福喜自然是希望以太子为重,毕竟太子万金之躯,一城池的贱命都抵不过太子一根头发丝儿。但他跟在太子身边伺候二十多年,自然明白太子爱民如子,决不允许弃城逃跑。 此时若谁胆敢真不管不顾封城,将来太子痊愈,无论到大功劳都不会被太子所喜。福喜就是太清楚这个,才实在不敢做这个主。亦步亦趋跟着周博雅,他言简意赅地将城中近来发生的事说与周公子听,指望他赶紧拿个主意。 “殿下早已交代过,若是周大人赶来便全权交于周大人处理。” 周博雅听完便拧了眉,心知这老太监的奸诈。 这个决定不好做。若是下令封城,他便是那个视百姓性命如草芥的恶人。若遵从太子命令,将来太子出事,他乃至周家都要担待起太子出事的后果。周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福喜,便问府上谋士如今都在何处。 “都在殿下寝殿里跪着,殿下高热不退,所有人一宿没睡。”福喜低下了头,小声地道,“殿下辰时醒来,正为何先生招走疫区大夫之事发怒。” 此次太子南下,带走了太医属最擅长时疫的四位太医正,并搜罗了民间久负盛名的二十位民间圣手。太子来得迅速,二十多位医者及时投身疫区,这是太子短时间内有效遏制住疫症,没叫疫症蔓延开来的根本原因。 周博雅还要往正屋去,福喜却拦住了他。 “太子殿下希望周大人能尽快安排,”这个决定再艰难也必须尽快,城中百姓等不得,太子也等不得,“时疫过人,周大人来得匆忙,许是没喝过太医配的药。太子殿下那边,老奴去传个话便可。” 周博雅见就要到太子寝宫门口,于是点点头:“请福公公代为通传,本官在此静候。” 得了太子应允,周博雅便立即着手去安排相关事宜。 太子如今还只是初期症状,高热退下去,便没了性命之忧。周博雅立即安排所有医正继续时疫症状的钻研,只留下一名贴身照顾太子。 至于城中药物供给,粮食运送,全部恢复以往。 何运等太子幕僚反对他这样的安排,连声质问周博雅是否胆大妄为,将太子性命视为无物。竟然不顾太子安危,留下病重的太子殿下守着这座死城。 周公子素来不喜与这种酸腐之人争口舌之利,直接交于福喜去应付。 太子看重周博雅,福喜自然客气。 且不提太医们为不必亲自负责殿下病症而松了口气,就说时疫的症状明明都下过无数种方子。功效却还是差一些。医者们为此绞尽脑汁,想着到底差了哪几味药材,何运一直密信将太子病重之事告到惠明帝那儿。 惠明帝为此震怒不已的同时,周公子又与福喜一起,查起了太子感染时疫之事。 毕竟太子万金之躯,所用器具所饮之水全都经过一一排查,最是严格不过。没道理全府都没有感染,偏偏最不可能感染时疫的太子殿下却中了招。这其中,显然有人暗害太子。 马不停蹄地查了半个月,救出三个钉子。 此人混到太子身边,为太子侍膳竟已经有八年之久。赵宥毅为能一举要了太子的命,埋得这么深的一个钉子都用上了。叫他在太子常用的青瓷茶碗碗口,抹了时疫病人吐出来的脓血。抹的不多,但脓血太毒,吃进嘴里,自然立即就有了反应。 福喜何运等人气得要命,就是讲这些个黑心人拖去炮烙都难解心头之恨。 然而三个钉子揪出来,才押下去就咬舌自尽了,想严刑拷问,告背后之人一状都无从下手。福喜狰狞着脸,恨不得将背后之人碎尸万段。 “这定然是二皇子一脉搞的鬼!” 二皇子这些年与殿下相争,已经不止于明面上的陷害。从淑妃起势起到迄今为止,二皇子一脉给东宫使得明枪暗箭无数,光是赤/裸/裸的刺杀就不下十次。 也说不准惠明帝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毕竟他对太子的疼爱不假。可二皇子行刺杀之事,兄弟阋墙,被揪出来。只要淑妃一去惠明帝跟前哭诉,便能将轻易糊弄过去。过了分,惠明帝会发怒,但却不会动二皇子的根本。 之后不久,便又会固态萌发。 说来这也是因为大召皇室子嗣太少的缘故,大召惠明帝膝下留下来的不过五个,长成人的也才三个。早年曾有过不少子嗣,但因惠明帝本性多疑又喜怒无常,时常被触怒,因此处置了不少皇子的生母。失去母亲庇护的皇子比宫人好不了多少,在宫里自然不好生存,若本身不够聪慧,自然只有早夭的结果。 如今惠明帝的五个皇子,只有太子跟二皇子尚且算得上聪慧。 太子不用说,自幼被太傅夸赞聪慧且心胸开阔,是个仁君的好苗子,因此颇得盛宠。二皇子不像太子宽仁,行事虽有些放浪激进,却不失杀伐果决。这些年因着淑妃得宠,他在惠明帝心中也是有着极重的分量。 办过几次极漂亮的差事,倒是把声望给累了起来。 而后因着声望越高,他的野心便越发疯长。多年来,淑妃一直与谢皇后打擂台,愣是靠着盛宠为二皇子撑住了小半个朝堂的支持。 太子一脉坐东宫多年,名声与才能都配得上太子之位。二皇子本不嫡不长的,没有立储的指望,但惠明帝对二皇子的态度委实暧昧。这般不清不楚的宠爱叫二皇子一脉行事越发嚣张,如今隐隐有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意思。 “那些心思歹毒的庶子,当真好狠毒的心肠!” 查出缘由,整个府邸都沸腾了。 太子如今重病在床这段时日,这些个被拘在东陵城的幕僚们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怨愤。此时自然全都往谋害的背后之人发去。 “哼!只有他能用得出这等阴损之手段!”幕僚汪华修不齿道,“一个大男人,使不出阴谋阳谋,竟使些后宅妇人的手段!果真上不得台面!” “庶子便是庶子!” 都是读书人,骂不出太有辱斯文的话,骂来骂去就是那几句。 周公子一旁淡淡听着,并未表示自己的看法。他周家虽说私心里属意于东宫一脉,但周家其实只在大方向上做出建议,并不太参与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党派暗斗。周太傅以及周家一直是对事不对人,事关大召社稷,若太子行事不当,周家在朝堂上一样会当庭反对。 惠明帝最满意的便是周家这个态度,这般他才心里安心。 福喜倒是想叫周博雅说一说看法,此时瞥了周公子不下二十次。然而周公子全程只当无物,揪出了谋害太子的钉子,后头如何查,他便不插手了。 于是放下杯盏,他便准备告辞。 “周大人不多留一会儿?” 周公子回头淡淡瞥了一眼,落下一句“此事尚未查明,证据不足,自有太子殿下做主”,便叫福喜闭了嘴。 太子不喜大公主家这表弟果然是有道理的。名声太响不提,就冲这冷漠傲然的性子。若是他是太子,非得把这人的骨头打碎了碾成粉末,叫此人匍匐脚下方才觉得胸中舒畅。 骨子里太傲了!没见过这么傲气的臣子!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此次时疫症状来势汹汹, 感染之后痢下赤白脓血,腹痛, 里急后重。本病多由感受时令之邪而发病, 或误食馊腐不洁之物, 疫毒之邪, 内侵肠胃。与病机为湿热、疫毒、寒湿结于肠腑, 气血壅滞, 脂膜血络受损,化为脓血。太医圣手们如今已知其病症所在,也试过各种方子调制,总是差了一些火候。 上头着急,太医们也着急,就差那么一点火候,此次疫情便能全面得到控制。更何况太子还在等着, 脑袋上悬着一把利剑, 他们恨不能一个时辰掰成两个时辰用。 奈何越是着急, 就越没有头绪, 弄得整个疫区人心浮躁。 东宫属官最等不及, 这个弥漫着死气的鬼地方,他们是一息都不想再待下去。 当初便极力反对太子深入疫区。如今太子卧病在床, 没人压着, 这些小心思自然全冒出来。可能下令撤离的人只有周博雅, 他们自己就是心中急疯了也不能走。毕竟若谁胆敢抛下百姓私自离开, 那便是临阵脱逃, 注定了不堪大用。 他们之所以跟着太子,就是为了得太子殿下的赏识,从此青云直上。如何能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自然是抗也必须抗到最后。谁都不愿担抛弃百姓这个帽子,于是便见天儿地去周博雅跟前进言。 想着三朝元老周太傅的嫡长孙,周博雅的身份自然也是极为贵重,想来比他们更惜命。 有心之人借了这个便利,便四处撒发流言。例如时疫难克,太子在东陵城耗费了太多时日,京城下旨召回太子;又例如太子见坐镇许久疫症并无起色,如今已有放弃东陵城之意,等等。 一些流言传出去,人心惶惶。 自从感染病症以来,东陵城太守连夜撤逃,大批商户关门。东陵城粮食断绝,城门被堵,百姓们的生路都断了。他们如今活下去的指望,就是太子。太子若是走了,太子都不管他们的死活,那可怎么活下去? 于是这几日,总有拖着病体的病患拦官府马车,或者三五成群地堵到周博雅的办事府衙去闹。都是些穷途末路的人,抓着最后一个救命稻草,闹起来自然偏激且毫无道理。 赶也赶不走,将死之人,罚也不痛不痒。 周博雅在一次从疫区回来的途中,差点被突然冲出来病重姑娘给抓破脸。背后之人心道这次叫他见识到此地贱命不值得救,应当会立即下令撤出东陵城。正满心期待地等着,谁知却等到了周公子的铁血手段。 冷酷无情的大理寺少卿周博雅,这个名字根本不是叫叫就来的。周博雅回了府,立即下令彻查流言。顺藤摸瓜,三日后直接揪出背后源头。 是东宫一个属官,名叫杨元朗,三年前被人介绍入东宫。因着口舌十分厉害,为人长袖善舞,帮着太子处置下属之间的关系往来。虽说资历尚浅,但尚算得太子赏识。 杨元朗即便被揪出来也是半点不怕的,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跟在太子身边几年。虽无官身,但朝中官员看在太子的面上,对这些人十分礼遇。时间久了,难免会自视甚高。他得太子重用,周博雅想处置他就必须得掂量掂量。所以被人拖到周公子的面前,问了几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杨元朗都一一不避讳,坦诚地回了。 本以为问完就放他走,或者更上道儿些,与他们一起劝服太子。杨元朗昂着下巴你等周博雅决定,谁知周博雅当场将他押了下去。 牢房里待了一夜,次日便拉出去示众,半点情面不讲。 周公子此举可谓冷酷无情,震慑力十足。 流言压下去之后,周公子亲自坐镇疫区。此举叫东陵城一众心中还惶惶不安的百姓彻底安了心。只是这一番动作,狠狠落了东宫属官的脸面。 矛盾挑开了,东宫属官再看周公子,自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周公子却是忙得连搭理他们的功夫都没有。太子不能理事,他分身乏术,吩咐石岚连夜将贪污案的所有卷宗都挪到东陵城。 白日里就镇守疫区,得了空便与下属分析案子。何运等人前来求见几次,都被石岚曹峰等人给拦下了。 这一来二往的,不止福喜觉得周公子傲,何运那一派的东宫幕僚都认定了周公子眼睛长在头顶上,架子比太子还大。心高气傲的这群人自觉被折辱,心中免不了记恨上了。 周博雅管不了这些人心中所想,忙起来,夜里只睡两个时辰。 这般一晃,又是小半月。 案子终于有了进展。 荆州这群人动作隐蔽,却还是叫大理寺查出了点儿东西。 三个月前,宜城太守孙国邦养在府外的女子为他添了一个子嗣。老来得子,喜不自禁的宜城太守不仅摆了三日流水宴,此女子换大宅子的当日,连着三个大马车的财物抬进外室的宅子。 他们大张旗鼓,外人只当这外室受宠,反倒没有起疑心。 大理寺的人连夜冲进宅子,搜出了三个黑箱。上面一层是女子的布匹首饰,掀开夹层,下面码满了十两一锭的金砖。官府的刻印还未融掉,抓了个正着。 于是周公子连夜带人,去抄了宜城太守的府邸。 一身黑色劲袍的周公子眉眼肃杀,仿若杀神转世。若郭满此时看到,怕是以为白日里清雅温柔的周公子变态了。那模样那气质,必定反派无疑。 大理寺行事素来不讲情面,府邸抄了个底朝天。 府中一众老小全部关押,连当日在太守府借助的娇客也未曾落下。一夕之间处置干净,旁人连周博雅的人都没见到。这种行事作风根本不是正经的钦差,倒更像个暗中之人。 宜城太守落网消息传来,花城这边风声鹤唳。 顾不上郭满对外声称病重,不宜见客,花城府尹太太等几位夫人硬是携了重礼登门看望郭满。双喜双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周博雅离开花城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时常有信传来说他很好不必担心,郭满其实也不清楚他去做什么。 此时盘腿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管家在一旁也急得一脑门的冒汗。琢磨着不管如何,她先把人给糊弄走。 哼哼哼,周美人又欠了她一笔,郭满很大方地给他记了小本本上一笔。 “双喜,”装病没人比她更在行,郭满手一挥,“走,上妆。” 双喜双叶跟着郭满,就算不清楚缘由,也能猜到府尹太太几个人来者不善。于是立即去布置内室,双叶则换了身衣裳,去前院接待几位太太。 宅子置办的匆忙,没有掌事嬷嬷,全是双喜双叶来管。 拖了半刻钟,太太们俱有些不耐烦。有几个心急的,立即扇着帕子便阴阳怪气地问起了郭满的病状。 双叶眼里暗芒一闪,抬了头,便转变成一脸的欲言又止。 仿佛见人实在不耐烦,方无可奈何地领人进内院:“太太们,我家少奶奶的这病症发得急,实在有些吓人。明明前几日还好好儿的,突然那天就发了高热。夜里便上吐下泻,公子急得不行,连夜请了大夫。” 说着,她瞥了一眼府尹太太,斟酌地道,“谁知大夫来了,只把了脉上便不敢再上门。说什么另请高明,咱们到如今也不清楚主子身子出了什么事儿。” 她这一边说,虚虚实实的,跟着府尹太太过来的几个夫人中就有人变了脸。毕竟这半年,荆州时疫闹得实在太凶,死得人不说成万,那至少也上千。这般一联想,立即有人想打退堂鼓。 毕竟,什么都没自己的小命重要。 府尹太太心里也有些鼓动,但还记挂着自家相公的嘱托,必须见人。 她于是利眼一扫,其他几位立即歇了退的心思。 石岚购置的这间宅子不大,两进两出。一行人人进院子之时,郭满已经满脸恹恹地躺倒在床。屋里一屋子的药味儿,窗户打开,也散不出去。此时她半靠在引枕上,黄黄的脸上隐隐泛着晦气,浓重的黑眼圈半睁半合的,憔悴不堪。 郭满这段日子一直在喝药,此时到了喝药的时辰,手里正巧捧着一盅。 府尹太太几人进屋帕子便掩在鼻子上,心里本就有些怕。这再一看到郭满的人,当即就吓退了好几步。约莫是觉得这般太失礼了,那退后几步的太太还尴尬地解释说自己走得急没站稳,不过脚下却不敢往前一步。 如今荆州时疫的风声闹得厉害着,郭满这模样,确实跟时疫病患也差不了多少。 府尹太太虽说心里记挂着大事,但也不敢太靠近郭满。老远地瞥郭满的脸色,见她当真将药汁一口一口喝进肚子里,她心里也没了底儿。 含含糊糊地宽慰了郭满几句,她便不太敢在这个屋子继续待下去。然而郭满虚弱不堪地一口将药汁喝完,突然捂着胸口咳嗽。 双喜立即拿了托盘上的帕子递给她,只见郭满压着口剧烈地咳嗽几声,再拿开手,帕子上鲜红一片。这时候一个胆小些的太太就叫了一声,她一叫,其他人都身子就是一抖。 谁还敢盯着郭满看?命不想要了么!于是忙不迭地就往外退。府尹太太还拿捏着身份,边退边说下回等郭满好些再来瞧她,根本连周公子的人她都没想起来问。 双叶还记得规矩,小跑着跟上去送她们。 屋里安静了,郭满爬起来将帕子啪地往地上一丢,鄙视非常:“一群胆小鬼!”然后十分得意地往榻上一躺,叫双喜出去看看。 双喜笑得见牙不见眼,麻溜地跟去看热闹。 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一身劲装的周博雅正轻盈地从窗棱上跳下来。他脚下轻盈,走起来若不仔细并不能听见动静。疾步靠近了床榻,冷不丁看到榻上之人一张将死的脸,他心头猛然就是一颤。 等看清了郭满眼睫动了,肉爪子还绕到身后在臀上抠了两下,他无声地捏住郭满的一只耳朵,默默地拧了个圈。 躺得正舒服的郭满:“……”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周博雅是特意赶回来的。宜城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 花城这般自然会被打草惊蛇。周公子不放心郭满一个人,昨夜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不过看她生龙活虎还能吓唬人的鬼模样, 显然他担心得太多。 郭满连忙打掉他的手, 爬起来就翻着眼瞪他。 周公子捏了捏眉心, 昨日一天一夜没睡又骑了整宿的马, 眼睛有些疲惫。在屋里慢慢走动两圈, 屋里还是走时候的模样, 他转身便在床榻边坐下。一抬眼,对上郭满那死人脸,周公子嘴角猛地就是一抽。 实在看不下去,伸手就敲她脑袋:“赶紧去洗了!” 见他确实累,郭满便没故意闹他了。下榻趿了鞋子,四处找水擦脸。盥洗室里还留着一盆清水,以便郭满随时净手。她便就此洗了脂粉。一个月未见, 她舍得那点肉又涨回来。心宽体胖地又养得一身好皮子, 白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 毫无瑕疵。 立在一边, 乌发雪肤, 身子骨也养丰盈了许多。脸颊鼓鼓,弯了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的小模样儿, 别提多招人喜欢。 看来苏太医的药开得好, 总算把他家这小猴子给补得有个人样儿。 半靠在床柱上, 周博雅虚眯着眼看着郭满。 鬓角有丝丝头发洒落下来, 寻常最是一丝不苟的公子哥儿难得这般模样, 别有一番洒脱与俊美。郭满拄了下巴一旁打量他,周公子被盯得无奈。抬起一只手遮住她那双恼人的大眼,“又在看什么?” 郭满扒开他的手,啧了一声突然问:“夫君你知道‘黄雀衔环’、‘犬马之报’么?” 周公子不知她这脑袋瓜里又在琢磨什么东西,于是挑起一边眉:“怎么?” “那夫君可知‘蛇雀之报’?” “……到底要说什么。”这小丫头片子,周公子服气了。坐起身,捏住郭满凑得很近的一边脸颊,“有什么话便说,为夫听着。” “哦,”郭满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捏她,但还要继续自己的讨债,“妾身说这么多,就是为了告诉你。夫君作为这些什么蛇啊、雀啊的,还记得妾身的功劳是大大的吗?” 周公子猛然想起那日被小丫头偷袭,整个人蓦地僵住了。 郭满却弯了大眼睛冲他笑,然后故技重施地又突然凑过去。然后再周公子瞪大了眼睛之下,快准狠地一口亲在周公子的唇上。周公子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这么接二连三地被她偷袭给成功。这回郭满过分了,啄了下还不够,还特别轻佻地趁机吮了下。 吮到一口就撒嘴,干脆得不得了。 然后就跟屁股后头有恶犬追似的,掉头,拔腿就跑。 周公子:“……” 这回他倒是没卡住了,就是耳尖红的滴血。 低垂的眼睫飞快地颤抖,显得有些惊慌的样子。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愣是将心中突然涌出来的一股古怪冲动给压下去。深吸了一口气,周公子忍不住笑骂郭满: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个小丫头片子! 看了一路热闹折回来的双喜此时在门口伸头伸脑,默默将手里的棍子放下来。 方才跟着双叶去门口送人,回头便听到自家姑娘屋里有男人的声音。本想着姑爷不在,哪个登徒子胆敢闯进来?忙从杂物间抓了一根棍子就冲了过来,准备若是真有登徒子翻墙,她便一棍子打死那混蛋。双喜双叶俩如今也算被郭满给练出来,泼妇起来,连她们自己都怕。动手敲闷棍什么的,从来不带犹豫的。 不过冲到了门前才看清了来人,是周博雅。她心里松了口气,还有些诧异。这个时候姑爷尽然不声不响地赶回来。 郭满不在屋里,就一个周公子在。 双喜回头再看一眼周博雅,总觉得姑爷此刻的脸上仿佛在放着光。虽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叫姑爷心情如此舒畅,但绝不会是坏事就行。 想着自家姑爷性好洁,从外头回来必沐浴更衣,于是麻溜地去后厨提水。 后厨离得不远,双喜水提进来,郭满在院里转悠一圈又折回来。 周公子心里有股古怪的别扭,看见郭满在身边探头探脑,就是故意不搭理她。 “生气了?” 周公子:“……” “真生气了?”郭满心道难不成他被她给调戏得生了气?不会吧?于是跟在周公子的屁股后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公子眼角余光注意到郭满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于是便是一阵轻哼。 ……完了,真生气了。 郭满挠了挠脸颊,补救一下:“要不然给你亲回来?” 周公子:“……” 内室的水兑好了,双喜便拎着空木桶出去。见俩主子似乎有悄悄话说的模样,她出了门还体贴地将屋门给带上了。郭满于是目光随着周公子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转一圈,直到周公子问她到底要做什么,才想起来示好。 于是屁颠屁颠地替周公子去准备换洗衣物。 周公子等人过来接过衣裳,便毫不留情地把人给赶了出去。郭满被人关在了门外,身后房门啪地一声响,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此时瞪大了眼睛与门口的双喜大眼瞪小眼。 双喜眨巴着眼睛一脸好奇:“姑娘你惹姑爷生气了?” 郭满摸着下巴,深沉地点了点头。 摆手示意双喜走远点儿,她有悄悄话要对屋里人说。双喜则非常默契地转身就走,顺便将正巧进来的双叶也一并拉走。 双叶两边看看,不知道自家主子又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十分乖巧地跟双喜走。 人都走了,院子就静了下来。 郭满走了两步,觉得自己这裙摆有些太长。然后便麻溜地提起一边角,将自己宽大的裙摆扎进了束腰的汗巾子里。那副模样,倒是脚步松快了许多。她身子轻,走路也轻,轻飘飘地转悠到正屋后头的窗边边,什么动静也没有。 就见那正屋的窗子紧闭,用一根木栓拴着,看不清里头情景。 这栋宅子的窗户依旧沿用了周公子在京城的一惯喜好,大而明亮,够一个人进出。郭满走过去,手法娴熟地在纱窗上开了个洞。然后手伸进去,手指那么一勾。便听到啪嗒一声,那窗户栓被勾了,她十分自然地就开了窗。 那技艺,那架势,跟惯偷也没差多少了。 后窗其实与周公子正沐浴的盥洗室就隔了个屏风。视线畅通无比,周公子沐浴靠在浴桶边,将自家小媳妇儿一举一动全部看在眼里。然后就看着郭满一条短腿跨上去,肉爪子在窗棱上抠抠抠,抠半天,哼哧哼哧地爬到上面坐着。 似乎还挺费力气,她坐着还顺便喘了会儿气。再然后,刺溜一下灵活地爬了进来。 一切尽入眼底的周公子这一口气岔了道,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必须打,不打要上天! 第60章 第六十章 周博雅就不明白了, 他家这小姑娘怎么对捉弄他就这么乐此不疲?难不成看他窘迫无措很好玩儿?不知道厉害就胆大包天!一次慌,两次忙, 三次之后, 周公子如今都坦然了。伸手抓起手边架子上的薄衫从容地裹在身上, 他身高腿长, 几步绕过屏风。 而后, 猝不及防便堵在了郭满的眼前。 郭满正准备偷摸地去屏风后头, 转头就一个影子罩了下来。她眼睛倏地瞪大,刚准备掉头开溜,就被人跟被掐住脖子小狗似的拎了起来。 郭满反应极快,立即反手去打周公子的手。 她手短,此时仿佛草丛里飞快挥舞镰刀的螳螂,翻过后脖子就去打拎她后脖子的手。不得不说,周公子的武艺不是白练的。手坚若磐石, 完全无动于衷。只见周公子一手隔开窗扉, 一手提着人, 半点商量的余地都不给把郭满给丢去了窗外。 一屁股坐在地盘上的郭满整个人都是懵的:“……??!!” 头顶传来一声淡淡轻哼, 她抬头就见沐浴之后清爽爽的周公子半趴在窗棱边上。 窗外的阳光仿佛给他披上一层金光, 衣裳被水汽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周公子却半点不以为意。一双如含远山的眸子此时幽幽暗暗, 垂下来定定地锁定了地上的郭满。他不知是恼怒还是羞窘地说:“下次再敢胡来, 为夫定要打断你狗腿!” 臀部肉厚, 这么坐下去其实也不疼不痒。郭满揉了两下就麻溜地爬起来。自从身子好转, 她简直皮实得要命, “卑鄙!” 郭满鄙视他,仗着胳膊长故意欺负她长得矮。 周公子被她指责得无语,拉下脸就质问她:“到底谁教你的,胡乱地就敢乱亲男人?” 不得不说,周公子对此耿耿于怀。小姑娘家家的一点儿不晓得矜持。 冤枉!她哪有乱亲男人?她不就亲了一下自家美人? 郭满瞪着大眼睛,一小溜跑地又凑到窗边,皱着眉头非常严肃地道:“谁乱亲男人啦?不就亲过你一个!” 周公子猝不及防地一梗,被噎住了。 他的喉咙里似乎有些痒,喉结不自觉滚了两下,周公子翕了翕嘴,突然想不出辩驳的话。迎头是郭满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周公子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与她对视。眼睑低低地垂下来,周公子没说话,鸦青的眼睫下,素来平静的眸子里隐隐有光在闪。 墨发如缎披在背上,更显周博雅得天独厚的面孔。冰肌玉骨,芝兰玉树,眉目如画。周公子顿了一下,太眼睛静静地瞥着窗下一双眼睛咕噜噜地乱转的郭满。 郭满一直在注意着他,不过周公子面上情绪太浅淡,实在看不出心里想什么。于是仰头冲他咧着嘴笑得灿烂。手爪子抬起来一指门的方向:“开下门呗夫君?” 周博雅歪头笑了笑,然后冲郭满勾了勾手指。 不知何时,礼仪绝佳的周公子竟也学会了郭满这些不礼貌的小动作。时不时不是敲脑袋就是勾食指,连他自个儿也没察觉这转变。郭满见状却是眼睛蹭地一亮,以为周博雅这是要学她偷袭,立即把脑袋凑过去。 就见周公子慢慢地屈起了两根手指,然后,快准狠地给她额头来了三个爆栗。打了人还不算过,他嘴上还骂一句:“油腔滑调的鬼丫头!” 再然后,转身便将窗子啪地一声关了。 郭满:“……” 紧闭的门窗,插上的门,郭满抓了抓头发,这下是真生气?想着方才周公子眉眼中掩不住的疲惫,郭满道他约莫是真累。于是收起了继续调/戏的心。正巧双喜双叶两个在门口探头探脑,见自家主子还被关在门外,脸顿时拧成一团。 郭满也看到她们,拍拍屁股便走了过去。 双喜看着郭满,鹅黄的衣裙上沾了灰,裙摆也不齐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主子在地上滚了一圈。脸上攥着手从门口跑出来,她一面替郭满拍拍灰一面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几回,郭满都看不过去,就叫她有话直说。 双喜吐出一口气,问:“主子可是把姑爷给哄好了?” 郭满闻言瞥她一眼,双喜有些尴尬,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不怪她们,实在是她们家姑娘自从摸透了姑爷好性儿之后,三天两头地招惹姑爷。瞧瞧这才几个月,姑爷都被她家姑娘给惹恼了几回?双喜双叶如今早就见惯不怪。扭头又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屋,双喜道:“主子不若亲自做些姑爷爱吃的点心?” 在她看来,周博雅简直好哄得过分。一碟点心够姑爷开门了。 郭满很气愤,觉得双喜这个认知非常没道理的,她家周美人哪有那么没出息! 事实证明,周公子还真这么没出息。 一盘双皮奶端上来,紧闭的大门轻易就从里头打开了。周公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垂眸看了眼郭满……手里端着的小盅,而后转了身,慢慢往内室去。走到飘窗边上一本正经地端坐着。逆着光,他一双眼亮得出奇。 郭满:“……” 亲自将双皮奶端给他,周公子没说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一小盅下肚,两个月没吃过郭满特制点心的周公子心里美得冒泡。 两人重归于好。 双喜得意一笑:看吧,她就知道! 夜里抱着软绵绵的小身子,周公子一面心里唾弃自己没原则,一面自暴自弃地认了输。鼻尖萦绕着郭满身上独特的似甜非甜的香气,周公子摸郭满狗头他慈父多败儿地想,罢了,满满还小呢,往后再好好教也不碍事。 这段时日忙着查案,看顾东陵城,周博雅已经一个多月没好好休息过。抱着郭满便是一夜好眠。次日天大亮,郭满都睡醒了,周公子还没醒。 脸埋在郭满的颈窝,呼吸和缓,睡得深沉。 郭满一动不动地盯着青纱帐顶的纹路,探出一只手从背后摸周博雅的头发。周公子的头发就是最顶级的墨缎,冰凉且丝滑,一股天生的昂贵感。她摸了半天,直到自己半边身子都被压麻了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胳膊从周公子的腰上拿下来。 不知何时醒了的周博雅轻轻一笑,脸从郭满的颈侧挪开,而后抬起了头。 ……虽说有些顽皮,小丫头贴心却是真贴心。 眨眼一个月一晃儿就过,宫里头又热闹了起来。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河洛公主的十六岁生辰,宴贴早在三个月前便发下去。 周博雅反应极快,手段很辣且毫不留情,雷厉风行地截断东宫属官发至京城的所有传信。且不说后宫不知荆州这边的情况,就说早等着荆州传来太子噩耗的二皇子一脉也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此番行事到底得手与否。 太子病重的消息被周公子阻拦在荆州之内,并未曾传至京城。 何运等人十分愤怒,太子万金之躯岂容他人怠慢?周博雅此人当真猖狂,竟然明目张胆地阻拦太子的救治,当真好大的狗胆! 几人一怒,便想方设法去太子跟前告他一状。 奈何太子如今身子不便根本不愿见他们,福喜心中却只觉得十分讽刺。即便再是不喜周博雅为人傲气,福喜却也是有眼睛之人。平日里东宫养尊处优看不出来品性,如今一经磨难,倒是将许多人骨子里的秉性显出来。 这些个常把‘誓死追随太子’的誓言挂在嘴边的人,不过一群贪生怕死之徒! 福喜心中鄙夷又愤怒,太子病重这一个月,这些人来给殿下请安都不敢靠近正屋门前三步远。就这般胆小怕死,还表什么衷心?论什么道义?心眼儿比针尖还小的福喜一一将这些人记下了,敷衍着便把人打发走。 周博雅人不在,至少得维持太子别院不出乱子。 福喜心里隐隐有着预感,只要再熬上一段时日,将会是大功一件。届时太子携功回朝,不说此番爱民如子会得满朝文武赞誉,百姓爱戴,至少在朝堂上打压嚣张的二皇子一脉的气焰,压个一年半载,绝不是问题。 心里清楚,福喜这日赶走了何运等人,亲自去疫区督促太医圣手们钻研。 京城如今还是一派荣和之象。 驿站有件传来,说是北国使团半个月后进京。依谢皇后的意思,赵馨容的亲事务必在北国十三皇子进京之前定下。奈何她精心准备的画像,赵馨容一个都没看上,谢皇后无奈,只盼着此次生辰宴,世家子中能有个叫赵馨容看上眼的。 生辰宴选在御花园,特准朝中三品以上勋贵的世家子与宴。 这道口谕传下去,谢皇后的心思好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赵馨容对此并无任何异议,驸马选谁,她本身并不是十分在意。不过若是可以,她其实属意与镇北将军府。毕竟沐家人在军中的声望,足够她阿兄打压得淑妃那一脉抬不起头。 想想罢了,她心中知道是不可以的。 沐家身为大召第一武将世家,那便是惠明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淑妃也好,正宫一脉也罢,谁也不敢沾染分毫。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入了夏, 夜越来越短,夜里没睡几个时辰, 睁眼天儿就亮了。 今儿个是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 方氏心里有事, 睡不安稳, 四更天就起身去收拾。大公主在白马寺, 郭满人也不在府里, 方氏不必操心其他,一早便坐上入宫的马车。 像她这般早的不止一家,宫里赴宴,参宴的世家贵妇们自然不敢怠慢。方氏走得巧,路上碰到了镇北将军府的马车。 两家本就是世交,早从三代起便相交颇深,自然不会因为惠明帝忌讳而断了来往。这般凑巧遇上, 元氏干脆就上了周家的马车。沐长雪如今也在宫里头, 两家主母想到一块儿去, 俱借着今日的机会去见见女儿。 入了宫, 迎头就有小太监等着。见着高官家内眷的马车, 小跑着便过来牵马安置。 元氏方才在马车上就跟方氏大吐口水,跟周家当初境况差不多少, 为着一双儿女的亲事折腾得夜里难眠。元氏还不知娴姐儿被留牌, 她也早早得知了消息, 心里就怕宫里那位拿她家雪姐儿去和亲。 方氏知道她是想多了, 雪姐儿无事, 有事的是她娴姐儿。不过想着耶律鸿的品貌不错,于是跟她说了实话。 两家人本就关系亲厚,方氏不瞒她,元氏听罢心里就松了口气。转头再看方氏,同心而论,为娘的心,知道方氏心里不好过,她便也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她好。 顿了顿,元氏只能安慰她:“既然你都亲眼瞧了那孩子不错,那便不算辱没了娴姐儿。妹妹且放宽了心,娴姐儿那般乖巧懂事的姑娘,往后福气大着呢!” 方氏心里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 拍了拍元氏的手,到底没提沐长风。娴姐儿自己一厢情愿,她总不会为女儿的一点小心思就迁怒将军府。 两人压低嗓子说得极小声,前头引路的內侍没听见。光听到点点气音,心道,都说周家与镇北将军府两家极其的亲厚,这下看到两家主母,果然是不错的。 再一抬头,便是御花园。 为着年轻人能多接触,谢皇后特地将宴设在此处。届时男客与女客隔湖相望,虽有些不严谨,但倒是也算不上轻浮。四周宫廷禁卫在各个角门处守着,五步一卫十步一岗,每一刻钟一小队內侍巡逻。这般阵仗,自然不用担心会出岔子。 元氏与方氏一进门,早到的各家夫人姑娘便看了过来。 重点自然不是方氏,周博雅再优秀,人毕竟已经成亲了。夫人姑娘们虎视眈眈的是嫡长子还未成亲且家中十分清净的元氏。 一哄而上未免显得不矜持,但不少夫人依旧耐不住,热络地凑过来说话。 这边热闹,鹿鸣宫里头,淑妃却还在梳妆。 昨夜伺候了惠明帝,此时坐在梳妆台前,媚眼含春,单单坐那儿便显得娇媚万千。二皇子如今弱冠,生了二皇子的淑妃今年也三十有五,但单从她面相来看,云鬓高耸,媚眼清纯,身子婀娜,瞧着到像二十出头的模样。能在这个年纪还能留住惠明帝的,想来也知她保养的功夫了得。 “四公主可起了?”她嗓音微微沙哑,不似一般女子的清脆,却别有一番勾人韵味。 “回娘娘的话,”一旁替她绾发的內侍掐着细嗓低低地回话,小心翼翼的,“公主辰时便来过了。听说娘娘还未起,便说了过会儿再来。” “嗯,算她懂事!” 淑妃也是心烦,她的这个女儿,性子也不知像了谁,见着好看的男子便挪不动腿,见天儿地追在人屁股后头跑,把女儿家的矜持都丢到天边去。 “一会儿四公主来了,叫她进来,本宫有事吩咐她。”淑妃压了压唇角,总觉得近来胃口不佳,时常有些反胃。 正准备起身,她手在小腹摸了摸,忽而问起了一旁随侍的宫人,“本宫的葵水是不是该来了?” 宫人忙抬胳膊搀扶了她,听她提及,眼蹭地就是一亮。她连忙凑过来,隐晦地压低了嗓子:“娘娘,早过了五日了。” 淑妃闻言一惊,接着面上闪过狂喜:“当真?你可曾记错?” 那宫人面上的喜色更浓,点头十分肯定。 淑妃这一颗心倏地飞上了天。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事儿,大喜,当真大喜事。到底怀过身子,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些感觉。不过这也才五日而已,且等等,再等个几日若葵水还不来,届时传太医确定了不迟。 因着有这个感觉,淑妃今儿一早上都心情舒泰。便是见了自己那糟心的女儿,她也是和颜悦色的。 四公主简直受宠若惊,她母妃难得给她好脸看。 “今儿你可得给本宫好好儿的表现!”淑妃娇媚的眼睛挑得老高,眼里的严厉掩饰不住,“谢氏那贱人今日特意将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都弄了来,就为了给她那女儿择一门好亲。你可不像你那三姐姐,你往日胡闹是本宫替你擦了屁股。瞒得紧,她们亲眼没见过你那蠢样儿,叫你还有个公主体面在。今儿世家贵妇都在,你若是闹了笑话叫她们瞧了去,往后的驸马挑不到好的,本宫可不管你!” 四公主老老实实地点了头,表示今日绝对不会闹事。 淑妃眼觊着她,上下一扫她的打扮穿着,顿生嫌弃:“瞧你脸上上得那是什么东西!品月,给四公主重新梳妆,换身端庄的!” 四公主低眉顺眼地站在下首,淑妃说什么都不回嘴。心里知道自己不讨母妃欢心,她特别乖觉,从不敢在淑妃面前撒脾气。虽说她私心里十分喜欢自己这个桃面妆容,但被淑妃利眼一扫,立即将辩驳咽下肚子,不敢有任何异议地任由宫人引走。 引到偏殿,替她拆了发髻,净了面,重新梳妆。 …… 御花园里,辰时一过,烈日当空,便开始热了起来。 元氏与方氏携手边走边小声的叙话。现下离开宴还早,两人便商量着去储秀宫走一趟。两人都是朝中重臣的内眷,宫里伺候的人最是有眼色不过的,自然小心地伺候着两人。此时听元氏的提议,半点不敢为难,立即挂了笑脸在前头引路。 储秀宫离御花园其实不远,秀女们平日里得了闲都会来园子里头转转。不到一炷香,便到了储秀宫门前。 门前两个小太监靠着柱子打盹,一听见脚步声,立即惊醒,麻溜地爬起来。 引路的宫人上前与小太监说明了来意,那小太监一瞥衣着华贵的元氏方氏,虽然认不得人,却一眼认出元氏身上一品诰命夫人的冠冕礼服。一品诰命,与淑妃娘娘可是一个品级的。便是方氏,身上也是三品诰命夫人礼服。小太监顿时心神一凛,客气地冲两人道:“夫人且随奴婢来,奴婢这就去禀告玉兰姑姑。” 玉兰姑姑说储秀宫的掌事嬷嬷,管束着储秀宫秀女,教导规矩的。 元氏点了点头:“麻烦了。” 两人刚走进庭院,听到消息的玉兰姑姑便立即赶来。听说两人是来看女儿的,立即吩咐宫人下去安排。 沐长雪在西厢,娴姐儿在南厢,不在一块儿。方氏于是先与元氏分开,随小太监去了南厢,元氏则去了西厢。 娴姐儿如今,已然猜到了方氏的来意。不用她张口,她便先行开口说了:“娘不必觉得难受,祖母一个月前便将实情告知女儿了。” 方氏见她这般平静,面上有些不安。 娴姐儿却是笑了,她问了方氏:“娘,长风哥哥可是上个月南下南疆了?” 元氏来时还在路上与她抱怨,说沐长风那小子不听话,不让他南下他非不听,那南疆是什么地方?他一个人说走就走,叫她这颗当娘的心都操碎了。方氏此时面对女儿,却是抿着嘴,一副答不上来的模样。 说到底,她还是不想周钰娴心里难过。 “娘不必觉得为难,有话便直说。”也不知大公主到底与娴姐儿说了什么,娴姐儿这会儿竟然不犟了。眉眼淡淡的,反倒平静得很。 方氏眉头都拧成一团,“娴姐儿,你自个儿心里如何打算?” 她如何打算?娴姐儿自己也不清楚。她长到这么大,其实除了在沐长风身上有些执拗之外,其实对什么都很随意。 娴姐儿其实是个欲.望很低的姑娘。 “祖母为了女儿的事,亲自去找过长风哥哥。但是长风哥哥拒绝了。”默了默,娴姐儿忽然道,“长风哥哥他,原来真的不喜女儿啊……” 母女两对面坐着,方氏忍不住叹息,娴姐儿兀自陷入了沉默。 “……罢了,好在耶律皇子为人不错。” 先前还嫌她执拗,这会儿方氏又忍不住心疼她了。到底见不得女儿太低迷,方氏忍不住道,“娘见了人,十分明快俊郎的一个公子哥儿,品貌,诚意俱是个好的。” 娴姐儿眨了眨眼,不太明白她娘什么意思。 “耶律皇子特地提前进京,”拍了拍娴姐儿的手,方氏现在想起耶律鸿,便有些缘分这东西说不准,“他这个月来过咱们府上四五回了,次次都携了重礼。倒不是说娘在乎那些东西,咱们家这情况,看的就是一个诚意。他堂堂皇子之尊亲自三天两头跑周家,不管对谁,都十分客气。光这份诚意,娘是看在眼里的。” 方氏话说完,娴姐儿还是一脸茫然,没想起这个人。 方氏见状,便又把耶律鸿说的那番话拿出来。娴姐儿听完蹙眉想了想,而后真想起了个人。她幼年起便记性很好,此时依稀还记得那人什么样,不过印象中,那就是个瘦瘦弱弱的小竹竿。 人弱还不算,还特别好哄。 娴姐儿于是有些一言难尽:“娘原来你说的是他啊……” “怎么?想起来了?” 周钰娴点了点头,十分不客气道:“那小子就是个蠢货。” 方氏:“……” 她女儿嘴巴能不能别淬毒? 通了个气,见周钰娴没明显排斥,方氏心里头这口气可算平了。等周钰娴送她出来,元氏正巧也由着沐长雪送出来。两人碰了头,也没在储秀宫多待,立即回了御花园。 也是赶巧,正巧遇上四公主扶着淑妃从甬道那头慢悠悠地出来。 四公主扭头一看方氏,心里十分可惜。 唉吖,天底下最最最好看的男人周博雅,居然娶妻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日头越来越烈, 御花园里草木旺盛,吱吱个不停的蝉鸣声闹得人心浮气躁。宫人们架着梯子满院子地捉蝉虫, 奈何捕了蝉也缓解不了入夏之后的炎热。夫人们进宫参宴, 里三层外三层的正装打扮, 地上的暑气一袭上身, 连最是不畏热的方氏也有些受不住。 天气炎热, 女客这边全部挪去莲花池右侧的桃林。 这般离的男宾区更近, 抬了头便能看清凉亭中公子们的谈笑风生。整日缩在深闺,世家大族的贵女们可没机会见到外男。此时一见就是一群俊秀公子,哪能心中不雀跃。且此次河洛公主生辰宴,说是为公主庆贺生辰,实则就是选驸马。堂堂正宫嫡公主的驸马,哪怕是人选,也个个家世, 样貌, 才华在京城顶尖儿。 姑娘们不禁心中羞涩。河洛公主就一个人, 这驸马自然只有一位。等公主挑完了, 剩下的公子自行婚配……心里这般想, 姑娘们便忍不住抬眼望向那头。 她们生出了小心思各家贵夫人都看在眼里,且乐见其成。今日带特地带了自家未出阁的姑娘出来, 可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 若真有合适的, 定下一桩亲也不失一桩美事。 在座之人心思各异, 方氏与元氏则十分坦然。周钰娴与沐长雪两人如今身陷储秀宫, 这选秀结束还得两个月, 届时自家女儿的归属是何方都尚不明朗。谁还有心思去思索那些个有的没的,今儿这谢皇后不管做什么,都与她俩没干系。 两人老神在在地饮茶,皇后吃的特贡茶,可不是一般的好茶。 连着吃了两盏下去,一股子特别的清香从口中化开。似乎带着下火的效用,呼了口气,就叫两人的心一下子静下来。有小太监搬来冰釜,丝丝缕缕的凉气往身上钻。身上那一股汗下去,心中郁躁的火气便被慢慢抚平。 “改日叫侄媳妇也去我府上坐坐,”元氏今日听方氏提起郭满,话里话外那是掩不住的满意与喜欢,心里便有些好奇,“博雅那小子也真是!回回来我府上,就独来独往一个人。见着了我,也没提带媳妇儿给我这个伯母瞧瞧。” 两家关系亲,元氏又是个直爽性子。听她埋怨周博雅,方氏知道她,自然不以为意。 提起郭满,方氏便想着此次娴姐儿这事儿也是郭满给她解的忧,忍不住笑道,“是满满身子骨弱了,这些日子还在调养,怕去了给你添麻烦。”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这人就是见外!” 元氏嗔了她一眼,转头又叹气:“得了空带侄媳妇儿去我府上坐坐。老沐人在北疆,不到年关回不来,长风这死小子一声不响地跑去南疆,如今长雪那莽丫头进了宫,就我一个人守着府邸,也怪寂寞的。” 确实是难为人,方氏忍不住抓了元氏的手拍了拍。 两人贴在一处说话,没说一会儿,河洛公主扶着谢皇后一起到了。 皇后人一到,嗡嗡的场面立即就是一静,立即起身。她今儿是一身的明黄便服,发饰也较为轻便。说来,谢皇后本身是个十分艳丽的长相。桃花眼斜飞,鼻梁高挺,嘴角下沉,这般面相难免会显得为人强势,不好相与。 谢皇后自然很清楚自身不足,素来在穿着上十分讲究。 怕颜色太艳会显得轻浮,她从不穿正红明黄以外的衣裳。平日里打扮小心,却不会故意压低美貌,而是格外偏爱凤凰,尤其高贵的九尾凤凰。哪怕身上这件是便服,裙摆上也还是绣上一只象征她正宫绝对地位的九尾凤。 谢皇后回头,缓缓一扫视在座之人,收回视线的同时人慢慢走上上首落座。 在座的夫人们下了座位,按照品级站好,齐齐行礼。 谢皇后虚虚抬手,示意大家免礼。 夫人们抬了头,她的视线还在下首转,重点在元氏。在座除了到场的赵氏宗室,就六部尚书夫人与元氏身份最高。靠近谢皇后手下有两个席位,按理说这几个人谁坐都行,元氏本没有凑热闹的意思,便与方氏凑做一对。谢皇后手下那两个位子,自然被人坐了。 她摆了摆手,特意命内侍在右手边加了座,请元氏落座。 元氏不愿过去凑热闹,张口便直接拒绝。 她沐家已经是赵氏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元氏知道自己再谨小慎微也降不了惠明帝的猜忌心,索性行事肆无忌惮。她这般一横行,反倒叫惠明帝心中舒坦了许多。沐家再是昌盛又如何?娶了个不懂事儿的蛮婆娘,迟早败落。 元氏张口拒绝,谢皇后又不能勉强她接受自己赐予的殊荣。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多少被落了些面子,心中有些不愉。 元氏却半点不带怕的,她自来就是这般横行的,旁人能奈她何? 赵馨容的目光也落在元氏身上,免不了十分遗憾。若是可以,她最属意的驸马人选当是镇北将军府嫡长公子沐长风。一方面为了阿兄,另一方面,也是她敬佩沐家。祖上四代能人辈出,皆是威名赫赫的一代武将,这是如何优秀的家族。况且镇北将军府如今在大召的威望,不比惠明帝的褒贬不一,确确实实会名留青史的赫赫威名。她若真成了沐家妇,少不得也要沾了沐家男人的荣光。 心中遗憾,赵馨容免不了多看了元氏几眼。 元氏正在附耳与方氏说话,敏锐地察觉到身上的目光。 她刷地转过头去,便对上赵馨容一双来不及收回的眼睛。赵馨容反应极其灵敏,在被抓的瞬间眼中的探究便转变成女孩儿的好奇。见元氏还在看她,她不慌不忙,微微勾了嘴角冲元氏浅浅一笑。 河洛公主当真不像谢皇后,生得一幅极温婉的长相,十分令人好感。 元氏自己泼辣,女儿又养了个莽撞的性子,私心里其实极喜爱温婉听话的姑娘。此时见了赵馨容,再联想到此次生辰宴的目的,不禁心生遗憾。讲实话,若这位的身份不是当朝公主,配给她家长风是不错的。 念头只那么一闪,元氏便收回了视线,垂眸去看手中的茶盏。 夫人们一一落座,凉亭那头的男宾相携过来给皇后见礼。在座人多,四面八方都是眼睛,自然不存在什么瓜田李下,行礼自然不必太过拘泥。公子们上前,大大方方上前给皇后公主行了礼,再奉上各自的生辰贺礼。 谢皇后的视线一个一个的落下抬起,在打量前来的公子哥儿。 不得不说,特意筛选过就是不同,进来行礼的公子,一个歪瓜裂枣都没有。有英姿飒爽的,有温文尔雅的,更有活泼明朗的,各色各样的都有。 这一群大小伙站在中间,别说谢皇后挑花眼,就是一旁其他夫人也看花了眼。歪坐的姑娘们面红耳赤,眼睛却在众多俊秀公子之间转个不停。这个也好,那个也俊,真是恨不得自己就是河洛公主,能教这些公子送上来供她们挑。 看了看去,谢皇后其实有些中意吏部尚书家的三子。 出身显贵,是嫡非长,不打眼。听说去岁秋闱便下场试过水,文章做得不错。心里这般琢磨,谢皇后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方氏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抬头。等人都退出去,谢皇后便偏头与内侍耳语。 内侍点了点头,再然后,浮尘一甩,宣布开宴。 宫廷的宴会其实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荣耀,并不是贪那一口嘴。在座的那个不是美味珍馐日日吃?菜品摆上席,能吃两筷子便算不错了。谢皇后在上首坐一会儿便道了句乏了,后面的事儿便叫年轻人自己安排。 赵馨容起身,夫人们一起起身恭送,谢皇后一行人便离了席。 她人一走,夫人们便没那么拘束了。几杯果酒下肚,场面便也热络了许多。四公主赵善容凑过来之时,这儿的宴席快散场了。赵善容不满地嘟了嘟嘴,来迟了,她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她其实一早就想过来看美人的,可是她母妃身子不适不准她闹事,把她拘在屋里。 赵善容想跑又不敢造次,憋憋屈屈才憋到这会儿。 如今淑妃在歇午,她躲过了品月姑姑的监视,撒了蹄子便跑过来。奈何通往男宾区的那头有禁卫军把手,根本溜不过去。没办法,退而求其次,她来蹭赵馨容的生辰宴。 赵馨容酒量不算浅,此时已经一壶果酒下肚,她依旧没什么感觉。见四公主带着人过来,直接命人给她重新置了一席。虽说正宫与淑妃争锋相对多年,但赵馨容对赵善容没什么恶感,大约出于对笨蛋的怜悯,她有时候还照顾一下她。 赵善荣没见外地坐下就开吃,一面吃,一面眼睛贼溜溜地往前方凉亭里瞄。 那跟猫看见老鼠似的晶亮晶亮的眼睛,就差把色心写在脸上。赵馨容不禁抽了抽嘴角,揪了一颗葡萄,一把砸在她脑门上。 赵善容砸了也没反应,依旧专心致志地盯着对面的俊公子。 赵馨容的小动作十分隐秘,倒是没人察觉。她斜对面的方氏才放下筷子,就一个宫人碎步过来,俯身在她耳边耳语:“周夫人,皇后娘娘有请。” 方氏一愣,看了一眼元氏,元氏也不明所以。 不过既然皇后有请,方氏便起了身。 …… 与此同时,荆州这边,时疫的研究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太医圣手们废寝忘食地钻研,终于在一次误打误撞之中,将一个眼见着咽气的病患给从阎王手里给拉了回来。那个病患当夜便止住了便血,连续用药三天,明显开始好转。 药方有了改进,时疫的救治效果立即就提上来。福喜简直欣喜若狂,他就知道自己的预感不会错,这绝对是震惊朝野大功一件。 于是连夜传信至花城,请周博雅即刻赶回。 密信到花城之时,周公子正在跟郭满怄气。是的,他真的在怄气。素来大度又沉稳的周公子终于还是被郭满给惹毛了,此时他端坐在正屋的飘窗边,嘴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地盯着郭满,浑身冒寒气。 两人隔着一张矮几,郭满跪坐他对面。眼睛蔫头耷脑地垂着,盯着周公子腰带上一颗碧绿的翡翠。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模样别提多乖巧。 “可知错了?”周公子冷冷道。 郭满老实地点头:“知错了。” “你错哪儿了?” 素来温柔的男人黑下脸来,比什么都吓人。郭满只感觉周身温度直降,大热天的,她都不太能感觉得到热了。 于是认错态度良好:“……不该小肚鸡长记恨夫君不带妾身去东陵城,偷跑着跟上。被夫君发现了,还死赖着不走。夫君不让妾身跟去是为了妾身好,如此为妾身着想,妾身自当铭感五内,热泪盈眶。可妾身不仅半点不领情,还狗咬吕洞宾,记恨夫君打了妾身一顿屁……咳,臀部,伺机打击报复,偷偷给夫君的点心里放盐巴。真是太过分了!” 周公子听到‘狗咬吕洞宾’这词,忍不住嘴角就是一抽。 本来听到一堆乱七八糟的词他就有些绷不住,再一听到什么‘铭感五内’、什么‘臀部’,周博雅差点就笑出来。不过尚且记着得好好教导郭满,省得她不知轻重,胡作非为。 于是周公子眯着一双眼,冷冷呵斥:“你知道就好!” 东陵城虽说时疫得了控制,但到底危险,周博雅不想郭满跟去。一顿凶后,见她一脸的可怜兮兮,周公子又有些于心不忍。 “那夫君你何时能原谅妾身?”这都气了一天了,还没气够啊,郭满拿小眼神瞥他。 周公子冷冷一哼,没理她。 郭满其实也并非胡来,而是这些时日在周公子身边,也听说了不少时疫的症状。本来她不想掺和的,可是昨夜睡着睡着,她忽然梦到以前看过的一个中医纪录片。约莫每个穿越之人总有金手指,她就梦到了类似的病症,痢疾。 十分凑巧,她刚好记下了药方。 周公子为了时疫忙得焦头烂额郭满看在眼里,救世主她没想过,只是能帮点忙就帮点忙。也不是说她的方子必定有用,但症状类似的话,能给专业人士提供参考。如果她跟去了,不经意提醒到哪个太医或大夫,让他研究出更完善的药方,那也是好的。 郭满默默地将身后一个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碟点心,再默默推到周公子面前。 盛怒中周公子眼睫毛倏地颤了一下。 郭满瞥了眼他,默默手又伸进食盒,再端出一碟,推。 周公子喉咙动了动。 再端一碟,推…… 周公子:“……”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平日里好得跟一个人的两位主子闹起了脾气, 双喜双叶俩十分无措。 门外石岚清风等人竖着耳朵听,里头少奶奶好话跟不要银子似的往外倒, 就为着哄他家公子。奈何少奶奶说干了嘴, 公子才冷淡淡地回一句。两人听着心中震惊的同时, 又憋不住好笑。公子长至弱冠, 还从来没似这般矫揉造作地生过气。 不得不说, 他们长见识了。 僵持了一天, 三盘点心下肚的周公子最后还是妥协了,带郭满去。 不然能怎么办?赶又赶不走,凶她又不晓得怕。成日里就知道与你嬉皮笑脸的。打,他也是打过,这丫头就是粘人。若不带她,怕是他前脚一走,后脚这丫头就自己偷摸跟来。主仆三人都不是个长心的, 瞎跑的话, 指不定会跑去哪里。 “去了也只能待在府里。” 虽说妥协了, 周公子却不给她好脸瞧, “太子殿下感染了时疫, 如今正病重,府里上下把持得十分严。即便在府里, 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郭满半边屁股坐在小杌子上, 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没办法, 凳子不敢坐全, 怕周公子觉得她太得意又要毛。郭满小心地憋着嘴, 双手交叠垂放在小腹,低眉顺眼地一幅全听周公子安排的小模样,别提多老实巴交。 周公子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冷笑,这时候到晓得装乖。 既然要带上郭满,自然不能骑马,下人便立即下去备马车。因着东陵城不安全,周公子特意命人仔细地做好病疫的防护。马车的车厢木板一一拆下来泡过药汁,再装好。还不放心,车里各处再洒了药。这般一搞,弄得一股子要命的药味儿直冲人头顶,郭满捂着鼻子,熏得人眼睛生疼。 娘哟!简直可怕! 车帘子一掀,郭满当场就想打退堂鼓了。不过顾忌着周公子一天都没给她好脸色,作为一个看脸色生存的小可怜,郭满十分自觉地怨言往肚子里咽。 这一路,周公子都对郭满爱答不理的。 甜食她送,他吃了,好话她说,他也听了,郭满不管献了什么殷勤,他都照单全收,但就是不松嘴原谅她。郭满幽幽地瞪着一双黑黝黝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瞧。周公子无情地把头偏开,不给她瞧。 郭满:“……” 天晓得生气的周公子有多难伺候,连她都没辙。 周公子不禁心中十分得意,淡淡瞥了眼一旁抓耳挠腮的小媳妇儿。垂下眼帘就是一声冷哼:别以为他治不了她! 原本东陵城离得花城便不算远,快马加鞭只需一日。马车走得慢,路上又停下歇息几回,这才耗了一天一夜。别别扭扭地走了一路,周公子被哄得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眼看着马车已经到了东陵城城门下,他十分遗憾,这路若再长些就好了。 进城前,随行的大夫特意煮了药,一人一碗。 东陵城的时疫爆发得十分严重,为了防止疫症扩散引发更大的麻烦,城里其实早就封了。就是偶尔有运送草药粮食的马车,也是盘查十分严的。 到了城门口,一左一右十个手持长戟全副武装的守卫。见着马车过来,两边立即一叉,将马车给拦了下来。出城管得严,进城也丁点儿不马虎,这是周博雅当初走之前特地定下的规矩。石岚知道,不慌不忙地亮出太子府邸的腰牌。 侍卫一看腰牌,请了罪便放行了。 进了城,城内一片萧条之景。 街道两侧的商铺全都关门了,冷冷清清。衣不蔽体的人或站不住靠在路旁声嘶力竭地喘着气或佝偻着腰蹒跚地走,个个眼底布满血丝,已然瘦到脱相。烈日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这些人置身其中,仿佛一具具麻木的干尸。 一切收入眼底,郭满心里沉甸甸的。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大义之人,说是说想尽绵薄之力不错,但特意跟来,其实有自己的小九九。大约没经过事儿,抱着侥幸。想着兴许药方发挥了立竿见影的大效用,拯救万千病患于水火之中。那将来朝廷论功行赏,作为提供人,她就想沾点荣光。 此时看着这些人,她那点子功利心忽然就消散了。 周公子说是在看卷宗,其实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郭满。本来还兴致高昂的人突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巴的,不禁挑了眉。 “怎么了?” 郭满放下车窗帘子,没说话。 其实不必她说,周公子也知她在怜悯外头那些人。小媳妇儿心善是好事儿,不过他还是要告诫她:“远远帮一把便好,穷途末路易生恶,不必靠得太近。” 郭满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在回忆那日的梦境,想着尽早落脚。趁记忆还深刻,把那药方给记下来。 马车赶得很快,没一会儿便到了太子暂居的府邸。 福喜从接到消息后,一大早便在门口候着。如今见着人,袖子一甩就小跑着迎上来。只是此时再看周公子,福喜的眼神颇有些复杂。他不在东陵城的这十来日,被那群属官闹得抑郁吐血的福喜总算体味到太子心中对这位表弟的复杂心境。 近则不喜他为人太傲,远则又心有不甘,只因周博雅这人的能力令人割舍不下。 福喜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周公子自然能感觉到。瞥了眼他,周博雅只淡淡冲他点了个头,而后便转身,将手伸进了马车里。 福喜一愣,倒是诧异了起来。 周博雅这人素来独来独往,小厮都不常带,这回花城走一趟,难不成还带了什么人回来?心下好奇,福喜攥着手便伸了头来瞧。 只见那青皮的大马车帘子掀开一角,先是一双肉呼呼的手。接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少女冒个头出来,眼睛咕噜噜的转,十分机灵的模样。小姑娘把手搭在周博雅的肩膀上,就这么被周公子给抱了下来。 一旁福喜眼瞪得老大,跟见鬼了似的。 他一面看看周公子一面又瞧瞧郭满。郭满如今调养得不错,身子渐渐圆润,个子也抽了许多。福喜再看郭满,惊觉这不是个小姑娘,是个十分娇憨的少女。 惊讶过后,心中不禁生出一股了然来。 他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只是没想到仿佛生来就该饮晨露食清风的周大人居然好的这一口。表姑娘那般风情万种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不爱,偏爱这种青涩的花骨朵儿。啧啧,周大人也是重情,这个么姑娘外出办差还舍不得落下,携了南下不说,竟是藏到了花城去。 福喜心里不禁摇头,这世道啊,果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时疫有了新进展,周博雅特地赶回便是为着这事儿。将石岚留下替郭满安置,他就随福喜赶去了城东的药庐。 郭满老老实实地去周博雅的院子,她人一入府,周公子金屋藏娇的消息便传遍了太子府邸。 东宫属官们可算抓到周博雅的把柄了,当即喜不自禁。他周博雅不是自诩正派大义?南下荆州还贪恋美色,算什么正派大义! 本就是锱铢必较的小人,又在周博雅手下受了委屈。这般立即跟嗅到腥味儿的猫,聚在一处琢磨着用这把柄,狠狠刮下周博雅一层皮来。 太子病重不知情,福喜又出府了,这群人根本肆无忌惮。 郭满还不知有人正想拿她去攻击周公子,只进了屋便吩咐双叶准备笔墨纸砚。记忆这种东西说不准的,也许前一刻记得清清楚楚,下一刻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她得赶紧记下。 另一边,周博雅已经赶到了药庐。 太医们激动得满面红光,此时看到周博雅过来,抖着手就想上前抒发自己的激动之意。周公子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疾步往药庐里头走,便询问太医院元首钟兆元具体情况:“病情可稳定了?昨日到如今可有过复发的征兆?” 如今不敢声张就是在担忧这事儿,钟兆元回答十分保守:“还不能断定,尚在观察之中。” 周博雅沉吟片刻,道:“带我过去瞧瞧。” 病患就安置在药庐的后院儿厢房。周博雅进去,太医还特地拿了遮口的面罩。周公子戴上后随钟太医进去。因这时疫传染力十分强悍,发病又来势汹汹,不得不小心提防。钟兆元在触碰病患之前特地套了天蚕丝的手套,而后再替病患号了脉。 周公子立在一旁,不远不近地看着。 等了一会儿,厢房静悄悄的。钟太医号了一刻钟脉,再抬眼看向周博雅时忧喜参半:“好转是当真在好转,只是成效太慢,就怕染上的人病太重拖不起。” 兴致勃勃而来,听到这个结论,这惊喜不免大打折扣。不过既然有了突破,往后再改善也容易许多。周博雅安抚了钟太医几句,扭头便又去了药庐前院。说来,二十多个太医圣手们为着此次的突破,已经接连两个月吃住都窝在这药庐,此时难得有了这么大的进展,自然是个个都喜上了眉梢。 周博雅从后院回来,冷不丁就见一群老头儿眼巴巴看着自己,一幅求赞扬的模样。 又不是他的闺女,一把年纪还这模样,委实渗人。 周公子脚下猛地一顿,眼皮子忍不住就要跳。那头福喜反应极快,已经十分自然地做起了鼓舞士气之事。他掐着阴阳怪气的细嗓儿,予以在座之人极高的肯定:“既有了这般大的突破,时疫被攻克也是早晚之事。在座的各位都辛苦了,且再多钻研机会。等东陵城复活,太子必定予以众位厚赏!” 说罢,还将视线投向周公子。 周博雅这人天生一股从容自若的说服力,不需多言,只要淡淡地立在那儿便能叫人信服。况且今儿福喜的话一丁点儿不错,周公子自然点头表示赞同。药庐的各位好似受了极大的鼓舞,歇息片刻后,立即投入到钻研试药之中。 药庐这般如火如荼,府里郭满的方子腾出来,记在了纸上。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夜里周博雅回府, 特意去前院沐浴更衣了方才回正屋。 出门在外为了方便自然轻装简行,身边带的都是小厮护卫。周博雅不喜生人, 孤身一人在外时, 屋里从不留人伺候, 难免显得过于冷清。不得不说, 屋里多个女子就是不同。郭满跟来, 虽说只带了双喜双叶俩个人, 却也明显叫这屋子有人气多了。 廊下两盏灯笼映照的廊下明亮,门口没人守着,四下里亮堂堂的。 进了屋里,墙角各处都点上了雁足灯。帷幔垂下来,屋里屋外都没看到人。转一圈又转出来,周博雅心下奇怪,满满这个时候能跑哪儿去? 郭满在后厨回来的路上被人拦住了。 两个姑娘家, 一个十五六岁, 另一个则小些, 约莫十一二。两人俱是一身太子府邸粗使丫头的衣裙。大些的姑娘细皮嫩肉, 浑身掩不住的娇弱之气。此时她泫泫欲泣地看着郭满, 旁边小姑娘心疼地搀着她,似乎是她的丫鬟。 “夫人, ”那姑娘抬起了头, 清秀的眉眼十分憔悴, “小女有冤请夫人做主。” 郭满:“……” 大晚上的, 草丛里头突然窜出个人, 差点没把她给吓死。 双喜双叶俩一个提食盒,一个提着灯笼利落地挡在郭满的身前。面面相窥之后,扭过头去看自家主子,郭满一脸的懵。老实说,她们今儿下午才到,这也刚找着厨房。连府里是个什么情况还没弄清楚,实在不明白这又闹得哪一出。 见郭满一动不动,孙云娘心想,难不成要她跪下? 咬了咬唇,只见这娇弱的推开小丫鬟的搀扶,牵起裙摆便要给郭满跪下。单薄的身躯摇摇晃晃的,夜里看着更纤细,十足的可怜。 郭满吓懵的脑子总算回了神,于是连忙叫双喜把人扶起来。 还没跪下去就被拉住,孙云娘顺势站起身,抬头便泪如雨下。她抬手拭了泪,指了指一边的凉亭,请郭满借一步说话。老实说郭满出来这一趟,其实是为了给周公子做盘点心。周公子忙了一整日,她是打算犒劳犒劳一下她家美人的。 抬头看天色,夜幕浓黑,周公子此时应当已经回府了。 郭满急着回去,怕刚出点心凉了不好吃,也怕周公子回来看不到她的人会着急。不过转头见这姑娘实在哭得可怜,只好点了头随她去凉亭。 双叶知道自家主子所着急,便说了句不中听的,叫这姑娘长话短说。 只这一句,孙云娘立即就啜泣起来。说什么她们主仆如今是没法子想,才出此下策。请求郭满一定帮她们伸冤。说什么自己本是好好儿的官家千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落到这个境地,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一面哀泣,一面手还拉着郭满不放。 郭满受不了,直言她若再不开口自己还有事儿,这就要走。孙云娘嘤嘤的哭声立即止住,委委屈屈地开始诉苦。 然而郭满越听,脸色就越古怪。 眼前这个姑娘姓孙,名叫芸娘,是宜城太守孙国邦嫡出的次女。孙家昌盛,她自然是金尊玉贵。不过这尊贵在两个月前的某日夜里就化为泡影。孙家毫无预兆地便被人给抄了,一家老小全部被人带走。 孙云娘自己则是因着去庙里上香还愿不在府上,逃过一劫。 她心中委屈又惊慌,可到底只是一个弱女子,根本无能为力。因怕那贼人斩草除根,连夜与贴身丫鬟逃出了宜城。慌不择路之中,一头钻进了邻城粮草车中。孙云娘说起这个就要差点没哭断了气,只因她们进了城才发现,自己躲的竟然是东陵城。 东陵城什么地方?那是要命的死城啊!她们怎么可能要窝在东陵城,自然想方设法出去。可等她们跑去城门口,方知如今的东陵城四个城门已经全部关闭,且把手十分严密。别说人想出去,就是一只苍蝇也难飞得出去。 孙姑娘悲从中来,郭满却不知道说什么。她能说抄了你家的人,不出意外应该是我夫君么?她能告诉她,下令封死城门口的人,指不定也是我夫君? 顿了顿,郭满问她:“……那孙姑娘你拦我,是如何打算的?” “伸冤,小女想请夫人代小女伸冤。”孙云娘满含恨意地道,“小女知道这里是太子府邸。可是小女自从躲进来,根本见不着太子殿下。夫人的相公是这府里的大官,不知可否请夫人可怜可怜小女,替小女一诉冤情?” 郭满:“……” 双喜双叶也是无语凝噎,欲言又止的,面上不免露出了一丝为难之色。 这种情况自然不能答应帮她,姑爷忙了多久才查到端倪。但要她们叫人来抓眼前这个漏网之鱼,又好像不太张得开口。两人拿眼睛瞄着郭满,听郭满怎么说。郭满抓了抓脸,面不改色地表示了同情。 “这事儿是个大事,我不能立即答复你。”郭满委婉道,“不如这样,你且等几日,等我仔细思索过再与你回复?” 不过是叫她跟自己的男人说一声,这是多难的事儿么?这点事儿也要思索几日?孙云娘不可置信地看向郭满,那震惊的模样,似乎在谴责郭满居然没一口答应。 只见这姑娘嘴唇颤啊颤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她下来。她委屈巴巴地看着郭满,眼里不满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在大黑夜里,本就模模糊糊看不清人神情,孙云娘那丝不满不过一闪,郭满并没有注意到。 郭满只是有些无语。 讲真,她看她可怜,才想着给这姑娘留一条生路。这姑娘自己不打听清楚她什么来路就上赶着找死,也是很令人佩服的。 既然这样,郭满顿了顿,道:“罢了,我回去便与我家夫君提一提。” 词话一落,孙云娘当即破涕为笑。手伸进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血玉的簪子。她从宜城逃得出来逃得匆忙,金银细软一样没带,身上只剩这根品相上乘的簪子。孙云娘也并非不知规矩,请人办事自然要送礼,于是便要把这根血玉簪子塞给郭满。 周公子人找过来,就看到郭满在收受贿赂。 郭满:“……” …… 且说京城河洛公主十六岁生辰宴,方氏被单独请去正宫。正宫里布置了四个冰釜,进来便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方氏垂头敛目,心里猜到她请她过来所为何事。进了殿,便在等着谢皇后开口。 谢皇后约莫有些过意不去,说正题前先行赐坐。 果不其然,宫人一盏茶奉上来,谢皇后便提起了此次选秀之事。 她语速非常缓慢,不疾不徐地向方氏道明了留娴姐儿牌子的缘由。原本她身为一国之后,想留哪家姑娘替嫁,一道懿旨下去便可。但周家跟旁人不一样,留大公主的嫡亲孙女和亲,她少不得要给个说法的。 谢皇后抬手,示意打扇的宫人莫扇了。 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北国十三皇子半个月后进京,届时陛下会下旨赐婚,还请周家表弟妹心里有个准备。表弟妹大可放宽了心,娴姐儿为大召与北国两国的友谊背井离乡,此等大义,本宫不会亏待她的。” 方氏垂眸吹着茶末,不言不语地听谢皇后说完。 “届时本宫将亲自会恳请陛下,册封娴姐儿郡主封号,上皇家玉碟。”谢皇后继续道:“届时她会从宫里出嫁。娴姐儿的嫁妆表弟妹也不必忧心,既然从宫中走,自然是本宫代为操持。本宫必定保证娴姐儿嫁得风光。”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方氏不能没有表示。 虽说心里知道其中内情,但皇后这般要别人家女儿替嫁还一副赐恩的嘴脸,方氏免不了有些膈应。顺手将杯盏搁到案几上,她站起身,淡淡道了谢。 谢皇后叫方氏来,就为了告知她这件事。如今见方氏并无任何不满,知道她出了名的好性,只当她接受了,便放了心。 端起一旁的茶水,浅浅呷了一口,谢皇后再说起其他事。 太子自幼由太傅教导帝王之术,君子六艺,说来周家应当与正宫亲近。但谢皇后与方氏不是一路人,素来都说不到一块儿去。往年逢年过节进宫参拜,都是由大公主打头,如今大公主不在,谢皇后与方氏说话便有些没滋没味。 说了不到一会儿,她便以身子乏了,打发了方氏出去。 方氏回了,宴席差不多要散。众多京中贵妇,元氏其实只与方氏一个人关系亲近的。方氏走了,她便淡漠着一张脸不怎么开口。旁边好几家想与她寒暄,说不上两句就冷了场。方氏回来就见元氏一个人做在一旁吃茶,绷紧的嘴角便忍不住勾起来。 平娘就是这个性子,也亏得她福气大嫁进了沐家。 回来与元氏说了好一会儿话,席便散了。 河洛公主赵馨容先走,后头四公主也跑了个没影儿。各家夫人见主人都退了,她们在坐着也没意思,于是也三三两两地告辞。 方氏心里有事儿,回程的路上没与元氏一道,先行回了府。 她马车刚到周家大门口,周家大门门口已经停了三四辆马车。马车上标着周府的家徽,方氏心里一惊,连忙叫下人摆上杌子。她踩着小杌子下了马车,巧的是那头马车里的人也正巧下来。王嬷嬷搀着马车里人的胳膊慢慢走,是大公主回来了。 方氏扶着苏嬷嬷的胳膊,急急忙忙便要上前。 就见那马车帘子一动,里头还有个人。 方氏心里奇怪,婆母在白马寺吃斋念佛,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于是往前走了两步再抬头,那个人也下来了。 杏眼桃腮,身姿窈窕,是个年轻的姑娘家。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大公主见正巧碰见了方氏, 便与她说了:“不必准备院子,芳姐儿跟我一块儿住。” 方氏愣了下, 芳姐儿?没听说过谁家有闺女叫芳姐儿的。她于是偏头去看那姑娘, 只见那姑娘缓缓抬起下巴, 浅浅地冲她勾唇笑了笑。方才没仔细瞧, 这时候正面看着, 方氏才发现这姑娘生了一幅极其乖巧的长相, 瞧着就讨人喜欢。 “芳姐儿?”方氏走过去,亲自上前搀扶大公主的胳膊,与赵琳芳正巧一左一右,“哪家的芳姐儿?当真生了副好相貌。” 赵琳芳害羞地低了头,粉颊薄红,眼睑低垂时,仿佛一朵娇羞的白莲。 大公主听她问, 瞥了眼低头的赵琳芳摇了摇头道:“晚些时候在与你说吧。” 芳姐儿家里境况不好, 也是实在无奈才投奔到她这儿。大公主怜惜赵琳芳身世孤苦, 自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话, 省得惹了人伤心。拍了拍方氏的胳膊, 她转而又问道,“府上一切可好?听说雅哥儿媳妇身子骨不是很好, 可传过太医瞧了?” 方氏还在打量赵琳芳, 闻言收回了目光, 又笑了下。 “满满的身子没什么大事儿, 就是太瘦了些, 太医瞧过了,说是得好好地进补。” 方氏可不会在外人跟前暴露自家媳妇儿哪儿不好,这几个月下来,郭满十分可是得她的欢心的。提起郭满,方氏乐意替媳妇儿在婆母跟前讨个好,“这不,雅哥儿有公务南下,满满不放心,特地跟了去。小夫妻俩和睦着呢!” “你父亲也在说,”大公主也是笑,“这小丫头还挺懂事儿。” 方氏点点头,心道可不是懂事儿? 婆媳两说着话便进了内院。赵琳芳一路搀着大公主,嘴角含笑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讨巧或是什么的故意插嘴。只是方氏提到她时,才会笑着回几句话。既不会太殷勤又不会失礼,这般倒是显得这姑娘的教养极佳,行事落落大方。 大公主就是喜欢她的乖巧大方。 到了福禄院,方氏陪着大公主说了会儿话。大公主知道娴姐儿的事儿,便也没问。两人默契地都没提及娴姐儿,只大致说了这几个月府里的情况。 大公主听了点点头,表示知道。 方氏也没多待,见时辰差不多便告辞了。婆媳不在一处用膳,大公主摆摆手示意她自去,坐着歇会儿便要用晚膳了。于是命贴身伺候的王嬷嬷,先送了赵琳芳下去安置。 赵芳琳轻声谢过大公主,转身便随王嬷嬷下去安置。 京城府上多了一位娇客,郭满这里丁点儿不知道。她此时莫名有些奇怪,灯下的周公子气质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人此时站在阴影里,半张面孔映照在灯光下。明明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长相,隐藏在黑暗中却染上了妖冶。 “满满,在那儿做什么?”周公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立在廊下。 清隽的身形与独特的气质,叫他在暗处也十分显眼。郭满回头看了眼,眨了眨眼睛。孙芸娘的这支血玉簪子还握着,就见周公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到了她的手上。郭满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东西,一脸诚实:“正在收受贿赂。” 周公子:“……” 双喜双叶两人脸涨得通红。姑娘真是的,怎么说话的!明明没有讨要东西,是这个莫名其妙的孙云娘自己硬塞的。双喜有忍不住操心,姑爷听了这话该不会要觉得姑娘眼皮子浅吧?于是抬了眼睛,巴巴地瞄周公子。 抬了长腿走过来,周公子伸出一只手,摊在郭满的跟前。 “……干嘛?”郭满盯着眼前仿佛玉雕的大手。 周博雅无奈,抬起另一只手曲起手指直接给她一个爆栗:“还人家。”还敢理直气壮?收受贿赂当真了不起了,周公子就不明白了,这小丫头片子脑袋瓜里头成日在琢磨什么,“簪子这类东西,只有为夫能给你,旁人给的,就莫要拿了。” 嗓音清凉如水,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月光照清泉般优雅温润。 郭满一双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你说的。” 虽然她不想要簪子,但周公子这话她爱听。郭满喜滋滋地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撩人不自知的周公子瞧,嘴角咧到了耳朵根。 她麻溜地就把簪子还了。 而后牵了裙摆,乐颠颠地往周博雅身边凑过来。 周博雅手里还提着灯笼,生怕她莽撞地撞翻了烫着自己,连忙将灯笼拿远了些。这般胳膊一挪开,正好方便让郭满人靠他更近。抬眼瞥了眼孙云娘主仆,他垂眸冲郭满道:“夜深了,若没什么要事,随为夫回屋。” 别人家的府邸本就不像自家令人安心,周博雅是特地出来接她的。 郭满嗯嗯地点头,直接抱了他胳膊。 周公子显然已经被她磨得没脾气,她要抱就给她抱。一边手一扬,提高了灯笼正准备走,就听到耳后有娇娇怯怯的女声唤了一声:“公子请留步!” 孙芸娘是太惊艳,一时间看痴了忘了出声。 她在荆州长至十五的年岁,还不曾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周博雅的皮相真是太蛊惑人心,孙芸娘差点就忘了自己的悲苦还等着人给她伸冤呢。推开扶着她的丫鬟小枫,她莲步轻摇,缓缓地走到周博雅跟前就要跪下。 本以为周公子会像郭满一样伸手拦,谁知周公子立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跪下去。 膝盖直直地碰到地面,撞到青石板上,发出碰地一声响。孙芸娘痛得脸就是一抽,眼泪说出来就出来。她抬起了脸儿,哀哀戚戚地看向周公子。这时候也不求郭满给她递话,自己就倒豆子似的把身上发生的悲惨诉给周博雅听。 她说得声泪俱下,本身长得颇为清秀,任谁人看了都会心疼。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孙芸娘哀泣。 周公子立在一旁,高大的身形显得是那么的可靠。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不置一词。 芸娘说了一长串,眼巴巴地等着周公子的宽慰。然而迎着孙芸娘期盼的眼睛,周博雅启了唇,淡淡唤了声:“来人!” 孙芸娘顿时就是一愣,不明所以。 而后就见角落里忽然窜出一队手持武器的护卫。速度极快地将凉亭围起来。孙芸娘瞪大了眼睛惊慌地左右看,连声问这是要做什么。就见周公子带着郭满下了凉亭,月光披在他的肩上仿佛给他镀了一层荧光。 他十分冷漠:“宜城漏网之鱼,抓起来。” 话音一落,别说孙芸娘跟被掐住脖子的鸡,就是郭满主仆也瞪大了眼睛。 一声令下,护卫直接把人给拷走了。 郭满不禁咽了口口水,完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周博雅!谁来告诉她,她家温柔美丽善良的周美人,怎么会是这样子?回头看了眼整个人懵得仿佛失聪的孙芸娘,郭满忍不住抓了抓手中的胳膊。 周公子胳膊肉都被她揪了一下,垂眸无奈:“又怎么了?” “没,”郭满觉得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你不觉得她无辜么?”她父亲做了什么,她一个无知少女,其实并不知情。 周博雅笑:“满满觉得她送你的那根血玉簪子值多少银两?” 郭满眨了眨眼睛,大致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一城太守的女儿,随手一根极品血玉簪,满满还觉得她无辜么?” 郭满:“……” 吃的用的若都是来源于搜刮的民脂民膏,那因此而被逼死的穷苦百姓又怎么说?按大召的律法来说,孙云娘确实算不得无辜。郭满叹了一口气,她只是觉得那姑娘挺倒霉的,好不容易逃出来保住了一条小命。偏又自己上赶着送死,有点替她可惜。 两人回了屋,已经是戌时了。 周公子看着已经变了形的点心,俊脸明显都有些垮了。他家闺女难得亲自下厨做点心,居然弄成这样。周公子嚼着味道没怎么变但形状变了很多的点心,总觉得差了点儿意思。虽然有些闷闷不乐,但嗜甜鬼周博雅还是眼眨不眨地将一盘子吃完了。 此时一面涑着口,一面还手捧着卷宗在看。 郭满坐在梳妆台边由着双喜拆头发,身子养好之后,她的头发更漂亮了。 她如今除了没长成喜马拉雅,脸盘子还有些稚气以外,其余都是旁的女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一身雪白的皮子仿若最上乘的羊脂白玉,墨发又厚又密,唇红齿白,粉面桃腮,绝对称得上一个美字。 双喜双叶早在暗戳戳地等,盼星星盼月亮地就盼着自家姑娘初潮来。 慢慢替郭满疏通了头发,那头双叶也领着提水的婆子进来。周公子专心致志地看着卷宗,并没有出去的意思。 说来这也是郭满忍不住吐槽周公子的地方,她沐浴的时候周公子可从来不出去的。但一轮到他自个儿沐浴,她就看不得,哼! 屏风后头水兑好,郭满起身去沐浴。 郭满到底是个现代灵魂,平日里能教双喜双叶伺候,但沐浴都是自己一个人。双喜双叶经过这一年,也习惯了放她一个人沐浴。东西归置好便领着人出去,屋里便只剩下郭满跟周公子两人在。 静悄悄的夜里,屏风后头的水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郭满一面洗一面透过屏风看飘窗边看卷宗的周公子,那叫一个专心致志,那叫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于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笼包……嗯,小荷才露尖尖角。忍不住向天翻了个大白眼,等着吧周博雅!哼!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次日一早, 周博雅正在梳洗,郭满盘腿坐在床榻上挠头发。 昨晚到现在, 她一直在犹豫, 若不然直接把誊得药方给周公子得了。昨儿进城之后她便发觉了。城中戒严, 周公子怕她乱走又格外看着她。她根本没那个机会把药方递出去。特意跟来就是为了药方, 若药方发布不出去, 她不是白来了么! 郭满这边抓耳挠腮, 眼看着周博雅收拾妥当准备走,她连忙从床榻上跑下来。 周公子听见动静回了头,他眼睛自然就落到了郭满的脚上。白嫩的脚丫子踩在毛毡的地毯上格外小巧雪白,周公子眉头却蹙起来:“鞋子呢?” 鞋子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下面的话。 郭满满脑子该怎么解释,随意摆摆手当做回应:“夫君,妾身前些时候在花城, 偶然得到一本医学典籍……” 郭满纠结之时, 脚指头会不自觉地动。此时脚丫便动起来, 她自己却从未注意过, “昨儿听府里的下人说了此次时疫的病症, 总觉得十分耳熟。那个,夫君啊, 妾身来之前特意誊了一张方子, 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去把鞋子穿上。”周博雅淡淡道。 救人要紧啊, 还穿什么鞋?她都热死了好吗!(…) 心里着急, 郭满想个更容易接受的:“夫君, 这药方可是古籍里的!”她着重强调这点,省得周公子不重视,“流传多年才独有这么一份方子,妾身是走了大运才弄到的。方子就在书桌上,不若你拿去给太医们瞧瞧?” 人走了过来,雪白的脚丫子近在眼前,周公子的视线不自觉锁定了那双脚。 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女儿家的脚不能随便露的? 然而郭满本人无知无觉。作为一个夏天穿吊带凉鞋的现代灵魂,她很难有脚丫子不能见人的意识。她虽说没亲自去过疫区,但病症真的对得上。 见她是好心,周公子便掰碎了与她解释:“此次时疫是新型病症,往年未曾有过记载,太医圣手们翻边大召医药典籍也不曾找到过相同的疫症。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满满的好心,为夫知道。但你要明白,从古籍里得的方子,即便有相似之处,也不太可能全然适用。治病与一般做事不同,即便只是一味药的偏差,也十分可能致人命。” 道理郭满当然懂,但她这个方子不是前人智慧,她图方便才瞎编的这个理由。她那个药方,其实是后世中医医药的集大成啊! 说着话,那双脚丫子跟抽筋似的动个不停:“夫君你带去给太医瞧瞧嘛!” 周公子眉头快拧出花儿来,实在很在意。 他干脆走过来,一把将人旱地拔葱似的直直抱了起来。郭满猝不及防地双脚离地,挂咸鱼一般半个上半身挂在周公子肩膀上,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在跟他说要紧事儿呢,周公子居然不搭理她,抱着她就往床榻那头送去。这人的肩膀又实在太硬,郭满胸口刚好抵在他肩膀骨头那一块。她可怜的一对小荷才露尖尖角,都要被他给压平了!! 疼到脸抽抽的郭满气死,挣扎挣不开,打他脸她下不去手。 脑子飞快一转,她扭过身子一口叼住了周公子近在咫尺的耳垂。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威胁他:“快王我压来,无放我就咬泥!” 耳朵一热的周公子倏地浑身一僵,触电似的把人给放下了。 郭满脚落地之时还有些惊奇,这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叫他放开就放开?郭满扬起了脑袋诧异地瞥他,就见周公子面上见鬼的神情一闪而逝。一双狭长淡漠的眸子,硬生生给瞪得圆了,里头似乎闪过一丝狼狈? 周公子眼睫飞快抖几下,见郭满还盯着他看,仓促地就别开了脸。 郭满:……这是怎么了啊? 周公子偏过了身,侧着脸嘴角拉了下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夫君?”郭满唤了他一声,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他压她小笼包她都没生气呢!周公子做人不能这么小气,郭满道:“药方你要带上么?妾身敢说,它十之八/九是有大用处的,不如带去给太医圣手们瞧瞧?” 周公子还侧着身站,没看她:“拿过来。” 声音低沉沉的,不似平日里清悦。 完蛋了!真生气了。郭满吸了吸鼻子,不敢再闹,小跑着去书桌那边将夹在食谱里的药方拿出来,转身屁颠颠地送到周公子的手上。 周公子接过去打开看,飞快一扫便折起来,塞进了袖子。 “外头不安全,今日一样,不准出去。”丢下这句话,周公子转身大步离去。郭满看着他去时如风的背影,悻悻地嘟了嘟嘴。 却说周公子出了院子,冷淡的面孔上闪过懊恼之色。 小丫头没轻没重的,方才闹起来,嘴唇不经意就蹭到了他的敏感之处。周公子自己都不知道,他耳朵上还有这么个乾坤在。虽说从未对郭满起过什么心思,到底身子年轻气盛,碰到了关键点自然就起了反应。 慢慢运出一口气将那点突如其来的反应压下去,周公子总算恢复了平和。 从院子到大门,那点反应也歇了下去。门口早早牵来一匹踏雪的黑马,他下了台阶,接过马童递来的缰绳便翻身上马,直接往城南药庐赶去。 小媳妇儿给的那个药方,他方才看了。周公子素来记忆超群,虽不是学医之人,但这些时日守在东陵城,太医们研制出来的药方他都会过目。方才那个药方,除了三位药材有偏差,竟真与太医生守门废寝忘食钻研出来的东西大致相同。 不管小丫头从哪儿弄来的东西,既然像模像样,那便送去药庐看看。 东陵城不大,从城南到城北才一个时辰的马程。道路上没什么人,周公子骑马又快,很快就到了药庐门口。太医圣手们为了此次时疫,窝在这个药庐已经两个月不曾挪过窝。都是年纪不小的人,不眠不休地辛苦这么久,难免难为人。 大热的天,有些累得很了的靠在热烘烘的药庐子旁边就睡着了。 周公子进来,直接亲自去找了太医院院首钟太医。钟太医还在后院那病患的房中,反复地检查病患,以便随时记录恢复情况。 听说周公子来了,立即净了手出来。 “病患今日的情况如何?可曾有大的恢复?”周公子密切关注这个病患的恢复,毕竟效用若能提上来,东陵城一半的人就不必耗死在这里。 钟太医还是那副样子,忧喜参半:“还在恢复,只是恢复缓慢。” 周博雅的心也沉了沉。 药物已经分发下去,如今并非怕救不了人,有太子在,没人敢断东陵城的草药供给。怕就是在怕药效发挥效用太慢,重病之人拖不起。 周博雅沉吟着死马当活马医,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了郭满今早给他的方子,递给了钟兆元。不是学医之人,周公子不敢妄自定论,只说道:“这是内子偶然得来的一幅方子,听说治疗的病症与此次时疫十分相似。钟太医你看看,能否用这个方子试一试?” 钟兆元也不含糊,立即打开。 然而一打开,引入眼帘的是一排的狗爬字。一坨一坨的,要多糊有多糊,钟太医看到便伤眼地闭了闭眼。他们这类见惯了漂亮字体的人,实在是看不上这种十岁小娃娃都写不出来的狗爬。 周公子十分尴尬,摸了摸鼻子,怎么也得替他家小媳妇儿遮掩两句:“内子幼年病弱,腕子总使不上力。疏于练习,叫钟大人见笑了。” 钟太医想找个点描补一下,也干巴巴地笑着寒暄:“哪里哪里。字丑确实是丑了点,可好歹一个一个的,能叫人看懂。” 周公子:“……” 钟大人:“……” 默了默,太医院院正干脆放弃描补,低下头,专心致志去看药方。 因着上了年纪,看得慢,他仔仔细细看了两遍,脸色才渐渐变了:“这,这方子……”钟太医激动的手都在颤,“对啊,对啊!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位开方子的人大才啊,这儿就该用这一味药材才对!” 嘴上这般嘀咕,他此时看着这狗爬字,只觉得越看越喜爱。 “周大人,”钟太医看了药方,忽然间茅塞顿开。仿佛这些时日蒙在眼前的那一层纱被揭了去,他立即就明朗了,“这个方子或许真能试上一试。” “不若召集众位医疗圣手们看过再做定夺?” 不是不信任钟太医,只是周公子其实没抱大期望,正巧得了方子就有用,他总是会有些顾虑的。一个人断定不如请一群人参谋来得稳妥。若是半数以上的圣手们认可这个方子,那便事不宜迟。城内所用病患,全部换新方子用药救治。 钟太医也没觉得这话冒犯,众人集智总是更有把握些。 既然如此,周公子便立即吩咐下人去将药庐所有人都聚到了后院庭院里。药方从钟太医的手传下去,拱众人一一看。郭满的狗爬成功荼毒了一群老眼昏花的太医圣手们的眼睛之后,得到了半数以上的太医圣手的认可。 “能试便试,所有人,药方全换掉。”周公子当机立断,此时笔直地立在台阶之上道,“太子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不能再拖下去。” 钟兆元点了点头,立即招手唤来药庐里三十来个药童,命他们下去准备。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新药方一投入治疗, 效用立竿见影。 药庐后院厢房里躺着起不了身的病患作为第一个试药的病患,一碗药下去, 次日再去听他的呼吸声儿就平顺了许多。药庐里的大夫们全员关注着这个病患的情况, 一个个去听, 都能听到他此前呼吸里发出的仿佛拉破旧风箱的哼哧哼哧声儿没了, 俱都狠狠松一口气。 太好了, 得救了, 东陵城的百姓有救了。 大夫们个个喜不自禁,再耐着性子等上三日,且看看后续服药病患的是否会有反弹。沉稳如周博雅,此时心中也忍不住有些激动。东陵城的这场疫症,他自太子手中接过来便绷紧了神经地盯着,可算是有一些成效。 为了盯紧了后续,这三日, 周公子吃住自然都要在药庐。 郭满接到消息悄悄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下去。有用就好, 她跟周公子说得信誓旦旦, 其实心里没多少底气的。毕竟从梦里得来的东西, 她又没亲自试验过, 敢这么横,全拼得一种侥幸。不过看来她运气很好, 侥幸也侥幸对了。于是摆摆手, 示意石岚下去歇息吧。既然周公子这几日回不来, 她便自己一个人睡。 周公子不在, 府里又清净了许多。 郭满每日待在屋里, 没人说话,无所事事,其实也挺无趣的。 这日又是窝在床榻上不知道干什么,自从身子养好之后,她已经不像之前那般嗜睡。精神奕奕地上房揭瓦都没问题,偶尔想歇个午觉,躺下躺半天都睡不着。于是插着腰在屋里团团打转,琢磨着找点儿乐子。 双喜双叶一旁瞪大了眼睛看,就见自家姑娘从屋里走到屋外,又摊在了软榻上。 仔细想想,看书丰富学识她耐不下性子;绣花,她没那本事;文学涵养的话她比不上从小接受教导的正经古人,除了能背个唐诗三百首,连押韵的打油诗都做不出来;至于写一手好字她,嗯……这么一想,郭满猛然惊觉自己竟如此之废柴? 郭满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发现自己除了能做点超时代的甜点哄周公子以外,居然一个其他特长都没有! 发现了这个事实,郭满有些受打击。 双喜跟在她身后看了一圈也算看明白了,她家姑娘这是没事儿干,闲的:“姑娘,既然姑爷说了不能出府,不如咱们在府里头转转?” 郭满摇了摇头,她还记得周公子的耳提面命。这里毕竟是太子府,她作为客人还是莫要乱走动为好。毕竟若冲撞了什么贵人,周博雅不在,没人给她撑腰。郭满这方面可是十分乖觉的,能省事儿就多省事儿。 双喜也就随口这么一提,见主子没这意思便又道:“那不如姑娘给公子绣个荷包?” 说到这个,双喜其实早就想提醒郭满。她们家姑爷往日的亵衣亵裤等贴身衣物是清欢清婉俩做,虽说如今清婉被送走,却还由清欢在做。不是她小气,她可听说京城里许多夫人这方面很忌讳,能自己做就不假人手。有些醋劲儿大些的夫人,更是丝毫不给下面人献殷勤的机会,自家夫君的贴身衣物俱是亲手做。 她们家姑娘连双袜子都没提姑爷做过。双喜就想郭满多费费心,也不是要她一蹴而就,绣两针尽个心意。东西不论好赖,姑娘给绣了,姑爷必定高兴。 郭满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琢磨半天,她决定试试。 虽说没怎么动过针线,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郭满好歹各种款式的衣服都尝试过,具体结构她还是能裁剪的出来的。 正当她裁剪得高兴,外头一个婆子进来,直说有人求见她。 郭满不明所以,正好没事儿,便准了那人进来。 可她着实没想到,太子府的宫人求救居然求到了她这里。 因着太子病重,主事的周公子不在,府里如今就东宫的掌事姑姑以及福喜在看着。但他们即便看着,也不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都盯着。没个像样的女主子把持,稍一松懈,便总会闹出些的麻烦。 今儿闹得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有些难看。 事情是这样的,太府中有一个伺候花草的宫女名唤茯苓。是此次太子南下,太子妃挑选南下伺候的二十个宫人其中之一。也是凑了巧,这个姑娘正巧就是东陵城的人。当初无奈被送进了宫,许多年没回过家乡。虽说时机不对,但能回到东陵城再见父母,却也算难得有幸。 她家里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女儿回来的消息,特地叫家中幼女来看望。谁知那般凑巧,茯苓妹妹进来的那日,刚好遇上了太子属官中一个姓张的大人。 姓张的属官见这姑娘生得清秀可人,心里就起了心思。 私下暗示了茯苓几回,茯苓推脱不了,便去问了自家妹子。然而不巧,茯苓的妹妹心中早有意中人,并不贪图张属官的富贵。张属官近来被打压得厉害,心中本就憋了火气,如今一个乡野村姑也敢拒绝他,心下顿时就生了恼。 他半点余地不留,就要强占了这姑娘。 若是一般人,吓唬个几回就从了。但这姑娘性子极烈,宁愿碰柱子也不想随张属官的意。这般一来二去的,张属官可不就上了心。 茯苓虽说不敢拒绝张属官,但到底自家妹子重要便想了个法子。叫家里快刀斩乱麻地替自家妹子定亲,想着这般定亲了,张属官一个读书人应当不会纠缠。于是家里便不声不响地替茯苓的妹妹与她的意中人定了亲。 就是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张属官,他看上这姑娘是茯苓一家的福气,居然敢不识好歹。他心中憋了火,便以拿捏茯苓家中老小来逼迫茯苓亲自下手。 茯苓这几日各处碰壁,早已心力交瘁。 如今又是在这人人自危的东陵城里,时疫这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还在,她自己为着一家人的性命,已经闹得几宿难免。本就不是个强性子,此时整个人都快崩溃了。辗转求了许多人,没有一个人为她这种奴婢费心。 这是看准了女子心软,看准了郭满不是东宫的人才辗转求到郭满这里。 茯苓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直说自家妹子乡下姑娘没见过世面,配不上属官大人的厚爱。请夫人伸个援手,救救她一家老小。 坐在上首的郭满嘴角慢慢沉下来,没有说话。 她其实不是什么正义感旺盛的人,但身为女儿身,总是对女子多一份怜惜。强抢民女这事儿她往日在故事里听过许多,但真真遇到真事儿,讲实话,心中十分膈应。 古来女子多柔弱,封建社会的女子就更卑微。有权有势的男人,不说从不拿女人当人看,但大多不会给与多少尊重。然而她心中再反感,这事儿她也不好干涉。毕竟东宫属官不是周博雅的下人,她管不到那人头上去。 双喜双叶听着觉得可怜,转头去看自家姑娘怎么说。 郭满眼睑垂下来,显得有些冷漠。 “夫人,”茯苓听说周大人十分疼宠这位,她犹如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苦苦哀求,“奴婢自知卑微,入宫之后也没期盼过老来如何。只是没想到这次回乡,竟连累到家里人受苦,实在是不能忍……请夫人发发善心,救救奴婢一家。” “府上没有管事之人?” 不是她冷血,而是这种忙若帮了就是在给周公子招惹麻烦。郭满可以帮忙,但帮忙的前提是不给身边人找事儿,所以当真很为难。 茯苓摇摇头,哀哀地哭:“奴婢去求过了,福总管萦纡姑姑没功夫管。” 郭满的手在膝盖上点了许久,又问:“那你可曾去求太子?”既然是东宫的宫人为何不求太子,反而舍近求远,求到她身上来。 跪在地上的茯苓身子一僵。 顿了顿才说,太子殿下如今精神不好,她不敢求。 郭满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问她:“那你觉得我一个内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如何帮你就你一家老小?” 茯苓似乎被问住了,垂下了头,眼泪不住地在眼圈里打转。 双喜双叶因同为下人难免感同身受。她们身为奴婢,身不由己。双喜看茯苓哭得无助得仿佛天塌下来,心中不由同情,欲言又止地看向上首的郭满。 郭满却没有松口,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求。 茯苓没求到郭满心软,出了院子,整个人都垮了。然而东宫西园那头就等着周博雅不在郭满闹事儿的人,得了这个消息后不免十分遗憾。没想到周博雅养的这小姑娘,看着软乎,心肠却这么硬。 算计不成,几人难免心中泱泱。 郭满不知旁人心中所想,只觉得很烦。虽说觉得这事儿古怪,但那个茯苓的姑娘所求应当也是真事儿。毕竟真有假了,那宫女也不可能慌成那样。见死不救这事儿吧,没那么强的心脏,当真受不了。 插着腰在屋里走一圈,郭满长长吐出一口气。 “姑娘,咱们真不管么?”双喜是个嘴上泼辣心肠柔善的姑娘,她当真可怜茯苓。“奴婢方才跟出去,茯苓姑娘出了咱院子,魂都要丢了。” 双叶从头到尾没说什么,但心里也不好受。 郭满琢磨了半天,问了一句:“那个福喜公公,如今人在哪儿?” 双喜眼一亮,“奴婢去打听打听?” 郭满道:“找到了福喜公公就问他三个问题,就说是我说的。其一,太子病重,不问世事,是不是旁人便能当太子不在?其二太子身边伺候的被恶人强占民女,走投无路,求救都求到我这内宅妇人跟前来,难不成东宫无人了?其三,是不是太子倒下了,一朝储君的威严就成了笑话?” 双喜将这话记在心里,默默咽了咽口水,转身便出去找福喜了。 福喜正巧午歇醒了,一听这话,整张脸都沉下来。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福喜这老太监并不是个傻的, 郭满那三个问题一点出来,他立即就转过弯儿来。此时处置张属官, 特地聚集了府中所有人, 就是叫他们全部看着。既是杀鸡儆猴, 也是在做给东陵城的百姓看。 只见平日里守卫森严的太子府邸今日大门敞开, 当众处置张属官。 常有人都说, 没根的男人阴毒无情, 这话并非以讹传讹,福喜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前一刻他能笑眯眯地与你说着话,下一刻便能翻脸无情,轻飘飘一句话便要你的命。况且太子病重,作为太子身边第一人,福喜的话就代表太子的旨意。 福喜的处置,可以算十分狠辣无情。他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张属官, 直接要将人押入静室。 太子的府邸设有静室, 用来惩戒太子身边犯错的下人或者属臣。据说里头有着大召所有阴毒的刑具, 进去的人几乎有去无回。东宫中无人不知其可怕, 但因太子仁慈, 从不会无缘无故降下处罚。 久而久之,许多人便忘了静室的存在。 平日里守卫府中人员安全的护卫, 对于东宫属官这些人来说是摆设。寻常出入, 他们谁也不曾真正将这些人看在眼里。然而福喜一声令下, 护卫们却仿佛个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 显出了凶戾来。别说张属官, 就是观望的人都刷地白了脸。 张属官吓得神魂不属,等切切实实跪到了地上才回了神。他自然不认这样的处罚,不过是看上了一个乡野村姑,哪里只当如此重罚? 于是扯着脖子怒吼:“福公公,在下不服!” 福喜浮沉一甩,冷冷就是一哼,敷了粉的老脸全是杀气。 “殿下素来仁德,爱民如子。为拯救东陵城百姓于水火之中,亲自深入疫区。尔等不能体会太子良苦用心已是失职。” 尖利的嗓子拔高,福厉喝道:“如今殿下不幸染上时疫,正需要静养。尔等不仅不为殿下分忧,还做出此等损害殿下名声的恶事。这是将东宫的威信置于何地?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张承中你好大的狗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一出口便镇住了全场。 不得不说,太子平日里确实对这些属官太过礼遇了些。礼贤下士是对于有品德的人可用,无品无德的小人,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 福喜往日不想管他们是想着大家都为殿下办事,井水不犯河水,也算给殿下省心。然而周博雅养的那女人却是说到了点子上,他光想着不与这群人交恶,忘了太子的名声才是最首要,确实是本末倒置。他家殿下做了多少事才得了如今的好名声,怎么能由着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人给败坏了! 反应过来的福喜,办事能力不用说,张承中不到一夜便被处置了。 府中其他人眼睁睁看着他被拖进静室,次日一张草席卷着丢出府去,全体静默。即便福喜只是一个阉人,但拿出太子的令牌,属官他说处置就能处置。 躁动不安的太子府邸,经了这一场,彻底安静下来。 福喜大张旗鼓地折腾,成功震慑府中其他心思不轨的人。府外福喜特意安排了人,将此事以太子名义传出去。 百姓们不知内情,但听闻太子此举是惩治强抢民女的下属,俱都在称赞太子英明。 那日郭满没出去看,但府中发生什么,自有人传到她的耳中。听到是这个结果,郭满失语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话。老实说她提醒福喜,只是让他约束太子属臣的行为,完全没料到张口就是一条命。 因着这事儿,郭满当夜便做起了噩梦。 作为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郭满无法坦然接受上位者一句话,轻易要了别人命的事实。周公子三日后从药庐回来,就见郭满心思重重十分憔悴的模样。他心中不解,多看了郭满几眼郭满都没发觉,不禁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婆子备了水,周公子先绕去屏风后头梳洗更衣。 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一面擦着手一面眼睛又落到郭满的身上。郭满今日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活泼,整个人恹恹的,魂不守舍。 周公子眉头拧得打结,于是淡声询问双喜:“你们少奶奶到底怎么了?” 双叶叹气:“少奶奶连着两夜没睡,吓坏了。” 双喜双叶其实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比起郭满的萎靡,她们却认为是稀松平常。这世道,人命不值钱,下人的命更贱如草芥,她们这些人见得多听得多早就适应了。周公子问,双叶便言简意赅地将福喜处死张承中的事儿说与周公子听。 周博雅听完,整张脸都沉下来。 一双淡漠的眸子此时黑沉沉的,显然被惹恼了。满满一个小姑娘哪里听得这种事儿?杀人见血的事儿敢拿来脏他闺女的耳朵,这个福喜当真可恶! 夜里两人歇息,周公子难得舍下矜持,将郭满整个儿抱进了怀里。 郭满经过两个晚上的自我调节,其实已经好很多了。她如今睡不好,是觉得张承中那条命因她而丢,心中不好受。说什么做了亏心事怕鬼半夜敲门就太低级。但经过灵魂穿越这一遭,她真的很难说服自己这个世界没鬼魂。 说到底,就是害怕。 此时嗅着周公子身上清冽的香气,心中的焦躁与恐惧渐渐被安抚下来。周公子这个人身上有种令人安心的魔力,靠着他,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事。 “满满,”周公子没哄过人,但也知道郭满在害怕,“任何人做错事都要自己承担恶果。你也好,旁人也罢,谁也不能避免。” 清悦的从头顶飘下来,凉凉如水,十分悦耳。 “你要记着,张属官是因自己先做恶事,坏了太子的名声才会丢掉那条小命。”毛茸茸的脑袋窝在他颈侧,一动一动的,闹得他耳根子发痒。不过小媳妇儿吓得不轻,周公子勉强只作无物,“自行不义必自毙,张属官行为不端,福喜此时不处置,太子恢复后也必定不会容他。” 虽说郭满没法自欺欺人,骗自己这事儿与她无关,但周公子的安慰却安了她的心。 这日夜里,周公子难得说了好些话。清淡的嗓音仿佛窗外皎白的月光,明明说着淡漠无情的话,却偏偏令人心中感到安宁。 周公子一面说一面拍郭满后背,跟拍娃娃似的,把她拍睡着了。 漆黑的夜里,他自己反倒睁着一双眼睛,没了睡意。周博雅幽幽地盯着床顶,忽而无声地冷笑,将福喜所做之事记了心上。 三日过去,郭满所给的药方治疗效果十分显著。 城南药庐的那个病患,此时已经能扶着床柱坐起身,精神恢复了不说,连进食也恢复正常。如此成功,整个药庐的大夫当场便喜极而泣。欢天喜地的气氛中,承担了疫区重担的钟太医狠狠放下了悬了四个月的心,这么大年纪,当场哭得不能自已。 得救了,这下真的得救了,东陵城活下来了。 新药方投入治疗,整个药庐的人不论医术高低全都支起了炉子,马不停蹄地煎药救人。周博雅嫌太慢,安排了府衙的官差将药方满城贴。怕有些人不识字,还拍了口舌伶俐的人走街窜巷地敲锣打鼓,以口传送药方。 城中设了四个点,城南、城北、城西、城东四个方向全部设有熬药点。熬好了的药,命人专门送至重病之人手中。 太子这边,自然也换了新方子。 卧病在床这些时日,府中发生的所有事,福喜都一一说与他听。张属官被处死,太子也是知情的。这段时日虽时梦时醒,但却叫他看清了许多人的面目。往日说的比唱的好听的那些个近臣,此时正在正屋门外跪了一片。 何运等人原本都打定了太子熬不过去才敢那般张狂,此时跪在地上,冷汗不停地往下流。好几个胆小的,整个人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魂都要吓飞了。天晓得周博雅那厮竟然运气好到这个份上,必死的局面都叫他耗出了头。 早知如此,他们就该拼死支持太子的决定。 专研出新型时疫的方子,救下整个荆州百姓的性命。想得再远一些,有了方子,就不怕往后爆发此等相似疫症。这可是青史留名的大功一件,这群人如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当初哪怕什么都没做,只要不出声反对,他们回了京城也一样是功臣。 福喜冷眼看着这群人脸上青了白白了青,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觉得可笑。 现在后悔了?晚了! 且不说太子身子恢复会如何处置,却说此时京城,北国的使团终于抵达了。 惠明帝为了表大召的友好与重视,特意命二皇子亲自接待。二皇子出宫之时,正巧遇到偷摸着跑出来的四公主赵善荣。兄妹俩平日里不算亲近,但也不疏远。二皇子虽说嫌弃四公主脑子不好使,但到底顾念一母同胞,对她颇为照顾。 此时听说她想跟他一起去宫外凑个热闹,忍不住又要教训她。 这丫头从小就不是个老实的,规矩从三岁开始教。淑妃是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她全学进狗肚子里,扭了屁股就忘。 二皇子一看她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就头疼。他也了解自己这妹妹,此时若不带她去,她必定会偷摸跟。为了不叫赵善荣在北国使团跟前闹笑话,他于是命人给淑妃传了个信。说是四公主今夜在二皇子府歇息,如此便带她一起出宫了。 北国使团到时已是傍晚,天边红霞映照,漫天绯色。 二皇子一群人站在城外凉亭中,远远看着一行人浩浩汤汤靠近。顶头一个红衣少年骑在枣红的大马上,身姿颀长。刀削斧凿的轮廓,一双眼睛亮若星辰。他下巴高傲地昂着,额间一抹金线绣睚眦图案的抹额,俊逸非凡。 四公主垫起了脚尖:“哇……”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药方见效快, 毕竟不是神药。前几日恢复迅猛,后期再服药, 药效便会慢慢缓和下来。太子病症算轻的, 用了药, 好得比一般人快许多。半个月的功夫, 他已经能由人搀着出门走动了。府里人被清理了一大半, 整个院落都清净起来。 周博雅端坐在他对面, 眼睑低垂,正慢慢地为自己斟茶。 阎王殿里临门一脚又拉回来,赵宥鸣如今的心境明澈了许多。往日看周博雅,他觉得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可东陵城这几个月下来,城中一切都是他顶着。花城东陵城两头跑,赵宥鸣如今看着姑祖母家这个表弟,突然就释怀了。 周博雅优秀, 甚至比他这个太子更优秀, 他承认了。 “听说你携美同行?”心境开阔了, 赵宥鸣的笑容也真诚起来。周博雅从花城带了个小姑娘回来, 福喜也跟他说了。不得不说, 仆似主人形,太子跟福喜想到一块去。没想到这个仙人表弟居然好童女。 因着这个爱好, 太子突然觉得周博雅有人气多了。外貌再是不染凡尘, 内里还是一个跟他一样的大俗人。他好歹喜好正常, 周家表弟就古怪多了。 心里这么想, 太子看着周公子就更顺眼了些。 周博雅听他这般略带亲近的打趣, 诧异地扬眉看了他一眼。 赵宥鸣却并不忌讳,直接敞亮地笑出来:“看来还是叫你给发现了。” 他一手拄着唇,低低地咳了两下,又缓缓开口道,“往日孤确实有些看你不顺眼。孤自幼被人称赞天资聪颖,听得多了难免会自负自傲。一直被赞聪颖无双的人,某日惊觉自己并非最优异。无论学什么,总是被人压一头。偏偏压人一头的那人自己还一副不屑轻松的姿态,是个人都会觉得讨厌。” 被茶苦到了心坎儿的周公子:“……” “如你所觉,孤讨厌你。” 赵宥鸣难得敞开心扉,似乎要把自己往日的憋屈全说给周公子听:“你大约体会不到这种愤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学会,有的人只看一眼就会。竭尽全力去做一件事,有的人随便摆弄几下就会更好。你说谁能受得了?博雅啊博雅,孤忍你到今日可是呕得心口都疼了。” 太子直剖心意,周博雅放下了杯盏,面无表情地听着。 “不过过了今日,孤决定承认这个事实。” 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嫉妒就是嫉妒,不如别人就是不如别人。他堂堂太子之尊,难不成这点承认技不如人的胸襟都没有?赵宥鸣笑了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你也别寡着个脸,就是看你这神态,也觉得十分讨厌。” 周公子眼睫忍不住抽了下。 “殿下见笑了,”周公子淡淡道,“臣自小就是这神态,改不了。” “没叫你改。” 赵宥鸣坐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自己便扶着石桌站起了身。 来回踱了两步,他慢慢走到凉亭边上,眺望北方的天空,“孤先前有些不成熟,总想着事事争第一。现在已经想通了,不管你多优秀,只要孤还是储君,你的能力便是孤的助力。既然是孤的,那自然越优秀越好……” 说到这,他回头笑,“傲气一些也好,孤不必担心你会被蠢货招揽。” 这话说得实在,周公子忍不住也笑了。 他一笑,赵宥鸣笑得更开。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似乎亲近了许多。 罢了,太子自己看开,于他于周家来说不算一件坏事。周家自从周太傅教导太子开始,便被默认划到太子阵营。几个皇子中,唯一叫人看得上的眼的,也就太子。周公子虽说没投入太子麾下,实则也差不离。 东陵城的事儿告一段落,周公子便想着告辞。 荆州赈灾款贪污案只进行一半,太子如今恢复了,剩下的事务便不必他时刻盯着。与太子说了会儿话,周公子便提出了告辞。他在查案子这事儿太子心知肚明,沉吟片刻,点头道:“剩下的事孤会处理,你且先走就是。” 至于时疫的功劳,将来论功行赏,等回了京城再说不迟。 周博雅手里的一杯茶喝了半天,还剩下一大半。他默默地将杯盏放到石桌,起身行了礼。得了太子应允之后,转身离开。 回了院子,天色已经黑了。 案子拖了三个月,必须尽快结案才是。明早启辰赶往花城,于是便立即吩咐下人。石岚清风常年跟在周博雅身边走动,清楚他的习惯,立即下去准备。 这日夜里,周公子还是将小媳妇儿抱在怀里睡的。自从这丫头被吓着了之后,夜里总睡不安稳。稍稍离了他怀抱就容易做噩梦,周老父亲是既心疼又恼怒。心疼她被吓得不轻,恼怒福喜那阉人行事恶毒。 出发回花城这日,又下起了雨。 荆州水患这半年来,百姓们都怕了下雨。不过好在这场雨没下多久,马车将将好到了花城城门口,雨便停了。 东陵城时疫被攻克之后,不必担心时疫感染,花城这边守卫便松懈了起来。马车进城,侍卫只查了石岚的腰牌,接过石岚塞得荷包,连车厢里几个人都没看便放行了。马车穿过街区,慢悠悠地往先前那栋小宅子赶去。 几日前,东陵城派人将方子贴到了花城的公告栏,花城如今又恢复了繁荣。 离开了东陵城的太子府邸,没了杀人见血的阴影,郭满渐渐从蔫巴巴的状态中脱离,又恢复元气。下人们正一样一样往下搬东西,郭满跟周公子两人坐在车中等。周公子手捧着卷宗安静地看,闲得无聊,郭满就又想招惹他了。 “夫君,夫君……” “嗯?”周公子正看得认真,听到郭满喊他,头也没抬便应了声。 他这个反应就不好玩了。郭满于是人凑过去,两胳膊搭在周公子对面的桌案上。周公子的眼睛却跟黏在书页上,连分一眼给她的功夫都没有。郭满于是开口催促道:“夫君你别光‘嗯’啊,你且抬头,快看看妾身。” 周公子不明所以,眼睛从卷宗上挪开。 “你看看,你凑近一点看。” 看什么?周公子不解。听她着急,于是顺着她的意思看向她。 郭满瞪大了眼睛,眼睛直勾勾地回视着他。见他眼睛左移右移的不靠近,特意将自己的脸凑得更近。周公子一看她这架势,立即想到郭满曾经的偷袭之举。他警惕地挪开一掌远,斜了眼睛盯着郭满的眼睛。 郭满狠狠瞪他,周公子尴尬。 她问他:“夫君有没有觉得,妾身的眼睛今日特别亮?” 周公子:“……啊?” “你不觉得吗?”郭满眨巴眨巴眼睛。 周公子半信半疑地真看过来。郭满生了一双似桃花眼又似杏眼的大眼睛。瞳仁很黑,眼白带着淡淡的蓝,显得眼睛十分清澈。然而他看半天,没看出什么变化。于是犹豫地答:“尚可,眼睛每日都亮。” 郭满皱眉,不高兴道:“难道夫君不觉得今日特别亮?” 周公子实在不知道她玩得到底哪一套,于是再多看一眼。实在没看出什么端倪。但想着小闺女萎靡了这么些天,难得打起精神,不能打击她。他抱着哄小女孩儿开心的心态,笑着便点了头:“嗯,确实特别亮。” “你知道这是为何么?”郭满紧接着又问。 周公子不耻下问:“为何?” 郭满慢慢低头一笑,仿佛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因为妾身的眼睛里有你。” 周公子:“……” 第70章 第七十章 东陵城危机解除, 太子命亲信留下善后,带着所剩一半的亲随返回京城。 太子的人一走,花城这边就立即得到消息。两城虽说相去几十里地, 但太子亲自坐镇东陵城,这几十里地根本抵不了什么,素来逍遥自在的花城官员们免不了都得夹着尾巴度日。否则叫太子发现了什么, 太子一怒, 他们轻则仕途受损, 重则丢官丢脑袋。那还了得?好日子还没享够呢,怎么舍得到手的富贵权势! 这四个月,花城太守愣是憋着出门坐牛车, 耗到太子回京后才换回了马车。 小心谨慎到这个地步, 若说心里没鬼, 谁都不信。周公子安顿好之后, 便开始收网。这四个月他忙于东陵城事物之外,也一并在花城做好了布置。如今一忙起来, 白日里根本不见人影儿。不过再怎么, 夜里总会按点儿回来, 拍他闺女睡觉。 没办法, 这小丫头自从被福喜吓一回,老觉得有鬼。真不晓得她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能怕成这样。屋外稍微闪个黑影吓得三魂飞天, 睁眼到半夜睡不着。 周公子一面心疼她一面又觉得好笑, 真是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日出门正巧追踪可疑马车, 追到花城外山顶的一座弥勒佛庙。花城大召腹地本是繁华的周公子一身黑衣蹲在寺庙后院的树上,冷眼看着厢房里的动静。不该出现在花城的荆州州牧苗仲杰此时端坐于蒲团上,单手支着下颌,在闭目养神。 而他的下首,聆花城太守张窦礼呈了一个黑匣子给他便低声汇报起来。 因着不知京城派了何人下来,他们行事十分小心。厢房的周围有护卫把手,每半刻钟便有三个人一小队在附近转一圈。即便离得这么近,周公子也只能断断续续的声音。虽不分明,但约莫拼凑出谈话内容,这两人在谈楚河堤坝决堤。 楚河本是荆州此地百姓赖以生存的水源,两岸的村落俱都依水而建。荆州今年的水灾之所以会如此严重,其最重要的一环,乃是楚河决堤。 周公子于是折了一根细枝,嗖地掷向一旁。 只见树枝穿破树杈,撞得枝叶沙沙的响。趁着护卫闻声警觉地追过去,周博雅脚尖轻点,无声地飞到厢房的屋顶落下。 他落地无声,仿若一阵清风。 蹲着屋椽边,他特意寻了个不容易发现的角落俯下身去。屋里的说话声清晰了许多,只听张窦礼压低了嗓音道:“苗大人,京城来信,说是朝廷如今已经开始怀疑堤坝出了问题了。” 屋顶的周公子眼一眯,呼吸都轻了下来。他轻轻拿掉一块瓦片,屏息听。 就听下面苗仲杰哼了一声,十分不屑:“怀疑又如何?” 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身体痴肥,动作迟缓,显得人十分温和老实。 苗仲杰粗短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哒哒的声音,在安静的厢房里格外得清晰:“堤坝都建了多少年了?如今砂砾渣子都被大水给冲了个干干净净,难不成还有谁有那通天的本事查到什么?” 时隔多年,他根本有恃无恐。 “苗大人,”张窦礼心里慌,“话不能这么说!” 这事儿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能马虎的!毕竟只是水患,那到还罢了。毕竟天灾不可逆,天命如此。但今年格外不同,水患之后偏又滋生了瘟疫。来势汹汹不说,好几座繁华都城直接成了死城。死了那么多人,荆州大半的人命就送了出去。如此大的祸事,历朝历代都没有过。 龙椅上那位,即便为给天下人交代,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万一呢?万一真叫哪个人查出来,这一家老小的命可就搭上去了!” “什么万一?哪有万一?” 苗仲杰冷笑,“就算有万一,那又如何?楚河堤坝那么大工程是你我能一力承办的?从南到北三百里长,整整十年才修筑竣工。那是朝廷下令,工部尚书大人亲自督办。咱们这些个小鱼小虾的,混在里头又能算的了什么?” “是算不了什么,但荆州是大人的属地,花城是下官在任。”张窦礼道,“楚河从南到北跨了两州,如今就在荆州出事。你我二人总是要被问责的!” 苗仲杰闻言呵地一声冷笑起来。 他扶着桌案的边缘慢慢直起身,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若非听到他此时的谈话,但看相貌,苗仲杰怎么都是一幅慈和的模样。 “慌什么,这有什么可慌的!” 他不急不忙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里闪着狡猾的光。 “别说楚河堤坝早八百年前跟咱们没关系。”他先是斥责张窦礼胆小如鼠,而后才安抚道:“就算有,上头人没倒,那咱们也是被逼无奈。” “你我不过小小一个地方官,修筑楚河堤坝这种大工程,咱们不过听令行事,”苗仲杰道,“再说了,说句行得通的实在话,你我在京城大人物手底下辗转讨生活。即便是错了,即便出了什么乱子,那也是身不由己。” 理儿确实是这个理儿,可这话他听着怎么心里头这么虚呢…… 张窦礼总觉得要出事儿。 “京中来信,虽没明说朝廷派下来查案子的是谁,”说着这个,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不知大人可曾见过那大理寺少卿?下官总觉得,十之八/九就是那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少卿?” 苗仲杰问,“你说周太傅的嫡长孙?” 张窦礼点了点头。 “应当不会,”苗仲杰摇摇头,“荆州时疫肆虐,进来一个就倒下一个。那等显赫出身的公子,不可能这时候来荆州镀金。大家族里最是看中子嗣,周太傅便是再想要那个大义的名声,也舍不得拿家中出息的子孙冒险。” 他十分肯定,张窦礼却说:“听说周太傅那长孙相貌异于常人?” 见苗仲杰看过来,他沉声继续道,“听说俊美出尘,气质独特。即便没见过面儿,只要一看到那人,便能叫人一眼就区分出来。” 苗仲杰挑起一边眉,这话他也确实是听说过的。 “怎么?看到相似的人了?” 屋顶上的周公子眼眸渐渐幽深,张窦礼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便试试他。” 苗仲杰不以为然,“若不是,便罢了。真是他的话……呵!这位少卿大人既然隐藏身份来此,那自然是暗中行事。为了不暴露,他的身边必定不会带太多人手。哼!甭管他是龙是虫,来了荆州的地界,那就是咱们手里捏的蚂蚱。” 痴肥的身子动了动,显得很笨重:“届时你再找个由头,叫他有来无回便是。”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张窦礼有些犹豫,周家显赫,真动了周家子嗣,周太傅绝不会饶了他们。说到底,他心里到底还是怕。但转念一想,怕也不能不做,事情闹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们的脑袋早就挂在裤腰带上。此时不狠,就等于把自个儿的脑袋递到别人刀下。 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福还没享够呢! 琢磨了半晌,他道:“盯了几个月,没抓到什么蛛丝马迹。就是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这般才叫人心下难安啊……” 苗仲杰沉吟片刻,一锤定音:“正好三日后本官此次出行,带了可心人。届时就拿她生辰说事,去你府上办生辰宴。闹大些,你叫你家夫人说个由头,把人给弄进你府里再说。” 张窦礼想着这般也可行,事情便就这么定了。 之后又提起宜城太守孙国邦府里被抄之事,动作之迅速,连反应都反应不及。两人各自心中复杂之后,张窦礼便提起还有事,先行告辞。 苗仲杰也没留人,摆摆手就任他去。 人一散,厢房外的护卫也散了,院落恢复了清净。周博雅没走明路,从屋顶直接掠去了前院。跳下屋顶正准备走小路,却巧合地落在这座寺庙的解签处。一个瞎眼的老僧正坐在香案后头,慢慢地摸着手中的木签子。嘴里嘀嘀咕咕的,似乎在念着什么经文。 听到轻微的风声,却叫准确地住了周公子。 周公子一愣,回过头对上一双灰白的眼睛。他眼不自觉眯了眯,落地无声地绕到一边。却见那老僧又找准了他的方向,这人耳朵竟这般灵敏。 “公子,”老僧似乎没察觉周公子的警惕,沙哑的嗓音道,“求个签吧!” 周博雅目光落到他手中的签筒,淡淡地抿着唇,没说话。 “解签,不准不要香油钱。” 周公子:“……” 这是讹诈讹到他身上来?抬头看了眼殿中佛像,弥勒佛正半躺半卧地俯瞰众生。斑驳的金身掉色眼中,勉强维持这佛像的威严,这间寺庙确实寒酸。周公子不信鬼神,哪怕大公主信佛三十年,他自幼熟读各种佛经,他该不信还是不信。 抬腿走两步,立在解签台前,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直接放到老僧的桌案上。 正准备转身走,忽然被人抓住了胳膊。 周公子下意识便是一甩,虽说被郭满磨得没脾气,但陌生人的触碰他还是反感。然而刚一甩,那老僧便放开了。 “公子既然捐了香油钱,请抽一签。” 一个老和尚还这么难缠。 周公子无奈,走过去,随手从签筒里抽一支。 瞎眼老和尚手在签子上摩挲着,摩挲了半晌,笑着问他:“公子可是求姻缘?” 周公子都要被他逗笑了,这就真是骗子了:“不巧,师傅怕是看错了。本公子年前早已成婚,内子贤淑乖巧,婚姻美满。”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公子的姻缘线签错了。” “嗯?”自幼陪大公主上过无数次香,他还没听过这么解签的,“老和尚你好好解。”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啊……” 老和尚确实叹了口气,“公子倒是得了美满,可怜被落下的人,这辈子红尘坎坷了。” 周公子脸都要黑了,神神道道的,说得什么玩意儿! 莫名其妙被人拉着抽了一签,还抽到不知是好是坏的签,得了个他抢别人姻缘的签语。若非看着老和尚眼瞎,庙里破败,周公子都要生恼了。 鸡同鸭讲地说了半日,老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对折成鱼状的护身符递给他,“姻缘符,十两一对。” 周公子都要打人了。 但袖子被人扯着,怎么也弄不开。 他在身上摸了半日,摸出一张银票,直接丢给这老和尚。和尚总算放过他的袖子,笑眯眯地告诉周公子:“老和尚亲手画的姻缘符,公子跟令夫人记得随身佩带。” 周公子将东西往怀里一塞,出了寺庙便准备下山。 天色渐晚,鸟雀归巢。一阵清风吹过,扑鼻的草木清香。周公子飞过树林,落到半山腰的一棵榕树下。树下拴着一匹踏云的黑马,石岚清风等人早早在等着。 正如苗仲杰所说,出门在外,为了不引人耳目,周公子所带的人手确实不多。除了伺候的下人,得用的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下属,便只剩石岚清风。今日张窦礼暗会苗仲杰,周公子亲自追来,他们俩则趁着张窦礼外出,暗搜太守府。 两人跟着周博雅多年,搜证能力无人能及,白日已将太守府上下全搜了个遍。 东西递给周博雅,周博雅看一眼,安排接下来的行动。 他们的目标不是荆州这些人,而是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主事者。荆州贪污案牵涉的一干人等,周公子要一网打尽。 石岚清风听罢,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林中。 两人的武艺是自幼跟着周博雅练的,虽说不及沐长风周博雅等人天资卓越。但凭借勤学苦练,也十分了得。老远只见林中两个黑影飞速地闪烁,恍若鬼影,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周博雅就则翻身上马,往山下的宅子赶。 他马骑得飞快,城外到城内六七里的路,他愣是只用了半个时辰。 临到门前,将踏云交给门房,周公子还特意去书房换了身衣裳。玄色的衣袍换成一身月牙白之后,周公子就如同换了个人。浑身的煞气全部收敛了干净,淡淡地立在屏风后头,只剩下从容稳重的清雅与不染凡尘的温润。 弹了弹衣袖,正准备走,就听身后啪嗒两声轻响。 周博雅回头一看,是方才寺庙那老和尚讹人硬塞给他的姻缘符。周公子哭笑不得,想着郭满近来被疑神疑鬼吓得睡不好觉,他于是弯腰捡起来。嗯,决定拿去给小媳妇儿。就且骗她说是高僧开过光的护身符好了,佩戴便能神鬼不侵。 果不其然,一听说这是开过光的,郭满两只眼睛噌地就亮了。 “夫君你从哪儿求的?”郭满拿在手里反复看,越看越觉得这折成鱼状的护身符隐隐冒着一股看不见的光晕(…)。 “这么喜欢?”周公子喝着蜜茶,头也不抬地问她。 “那当然,高僧开过光的!!” 周公子眼睫毛抖一下,没接这话。 “啧!感觉很高级。”郭满这摸摸那捏捏,越看越觉得可爱。 “……哪里高级?” 看着土黄土黄的黄油纸,一股子浓重的香灰味儿,以及鬼画符一般的纹路。郭满莫名噎了一下。 她想了下,尬解释:“……形状很高级。” 周公子眼睛从点心上移开,落到那符上。嗯,能折出这般简陋的鱼,确实不一般。他看一眼便便会眼睛,垂下眼帘继续吃点心:“那你可得好好戴着。” 郭满其实也只是心理作用,此时有了符,顿时觉得不怕鬼了。 点了点头,“弄个荷包挂腰上,天天带。” 双喜为着郭满夜里睡不好的毛病烦躁得头发都一把一把的掉,符能安她家姑娘的心,她比什么都高兴。听说要荷包,连忙去取了俩个刚刚好大小的荷包。 郭满这才发现这是一对绑在一起。 她拆开了红线,皱了眉:“有两个,不如夫君与妾身俩一人一个吧。” 周公子平日里不太佩戴饰品,但看着郭满装都装好了,便也伸手接过来。脑海里莫名想起老和尚的话,他嘴角渐渐就沉了下来。长指夹着那鱼状符咒,他斜眼瞥了下郭满。若是他非不佩戴这丑东西,小媳妇儿往后难不成还红杏出墙? 未来某日指不定就红杏出墙的郭某人一把将荷包拍在胸口,长长地喟叹一口气,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周公子:“……”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次日一场秋雨下来,天气渐渐转凉。 怀里揣着高僧开过光的符咒, 郭满昨夜黑甜一觉直到天明。难得睡得沉, 双喜双叶早膳便也没唤她,任由郭满睡。正巧天儿也好, 不热不闷的,间或刮过一阵凉风, 吹得窗边树叶沙沙作响。 郭满爬起来,头发蓬乱,身上亵衣直开到了肚脐眼。 是她睡着时候自个儿迷糊之中扯的,可即便扯开了,她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其实这般憋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只是这几日格外的难受。整个人捆住了似的,喘不上来气儿。 双喜听见屋里动静, 拧了个湿帕子进来。 绕过屏风就见青纱帐中一个人影影绰绰的,是郭满醒了。她走过来掀开帐子往里头一瞧,就看到自家主子衣裳被扯得七零八落的。然而眼睛不经意地在郭满的胸脯上轻飘飘一掠,蹭地就亮了起来。 “主子,可是小衣太紧了?”话里惊喜之意毫不掩饰。 郭满睡得脑子懵懵的。头发洒落下来, 好些遮到了视线。她一面把散发捋上去,一面云里雾里就点了头。 “是太小了些, 怪不得姑娘这些日子总说衣裳穿着不舒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双喜两手攥着, 人就在榻边来回地踱步。“哎呀, 都是奴婢太大意, 竟然没发现姑娘衣裳小了……” 再一看郭满搭在架子上的衣裳,有些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意。 三个月明里暗里地补,她家姑娘这胸脯可算被她给补出了点儿模样来。双喜不禁嘿嘿直笑,仿佛看到美好的将来:“双叶的针线活儿好,衣裳穿不了,今儿就叫她给您新做几件合身的!” 叽里呱啦说一大通,郭满还没反应过来双喜说什么,人已经乐颠颠跑出去。 她家姑娘长大了,小衣全部要换。双喜想着苏太医的药果然好事,转身喜滋滋地叫双叶赶紧扯细棉布,马上给姑娘重新缝几件小衣出来。 ……一大早的,这是闹得哪一出? 郭满不明就里的,迟缓地低头看。这一看,自然也看到了不同。她可立即就高兴精神了。我滴个娘咧!她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什么时候竟长成豆沙包了?麻溜地一个滚坐起身,郭满眼里哪儿还有睡意? 赶紧拿手掂了掂,沉甸甸的,分量十足。 郭满手兴致勃勃地把帐子放下来,她要脱了衣裳看! 屋里左右没人在,郭满背对外就拆颈子上的红绳。绳子落了,弹出一对白兔。粉红的尖儿,漂亮得不得了!她这一刻忍不住要热泪盈眶。真的太不容易了,从瘦巴巴的丑八怪长到如今这模样,真太不容易了! 郭满没憋住那股劲儿,扑在榻上,抱着引枕连滚了好几个跟头。 外头双叶听说了也喜不自禁,可算是把人给养出来了。虽说有些大逆不道,但双喜双叶此时的心情不输于含辛茹苦拉拔儿女的老母亲。两人手头事儿都丢下了,一起去了库房选料子。 做小衣,得选轻薄柔滑的,否则磨着了可就不美。因着这事儿,主仆三人愣是笑了一整日合不拢嘴。 夜里周公子回来,一进屋便察觉到不同。 郭满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裳,难得没坐没坐相,反而挺直了腰背端坐在他平日看卷宗的位置上。见他进来,似乎还斜了一下眼冲他眨动。周公子不疾不徐的步子一顿,眉头淡淡地挑了起来。 不晓得这丫头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他心下奇怪,半信半疑绕过她,去屏风后头净手。 郭满保持这个坐姿已经有一会儿了,老实说,后背有点酸疼。面无表情地动了两下,郭满特意取了一本食谱摊开,摆在眼前。 那架势,仿佛书香女子要秉烛夜读。 周博雅净了手回来,见她还保持着端庄的坐姿一动不动。诧异地又多看了她几眼,转头没瞧见点心,忍不住扶额,脑壳里隐隐作疼。这小丫头骗子又要克扣他的点心了,怪不得今日这般乖巧。 屋里静悄悄的,桌案上灯芯烧的噼啪一声轻响。 想着自个儿每日快马加鞭地掐点按时地赶回来,就为了不过时辰吃口点心。周公子忽然替自己心酸。不知不觉之中,他就成了这般可怜之人。没点心吃的周公子难得开始自省吾身,为何就走到了如今的这步田地? 而后发觉,都是他自个儿给惯的。 周公子:“……” 杂七杂八的念头一闪而逝,周公子人已经在郭满对面坐下来。 桌上果然没有点心,破了最后一丝侥幸的周公子低低地垂着眼眸。清雅的面孔上神色淡淡,他顺手在托盘里取了个茶杯,给自己斟了茶。而后浅浅尝一口,淡菊/花茶,微苦且一点都不甜。 周公子,周公子现在不想说话。 “夫君,夫君……” 郭满今日身上的衣裳全部换了新,自觉美若天仙,回头一笑百媚生。她做着这姿势,已经自己一个人孔雀开屏一整日了。腰杆挺得笔直,此时斜着一双大眼睛瞥周公子,“你且抬头看看妾身。” 话音刚落,周公子心下就是一凛。 相似的话,叫他忍不住想起那日马车里小丫头张口就来‘眼里有你’。虽说明知道她在故意地耍宝逗他,哄他,但老父亲这颗没见过世面的心还是忍不住颤。垂下的眼睫飞快地一抖,他眼没抬。 郭满心里着急,若非保持端庄的坐姿,她都想自己伸手去勾周公子的下巴。快看她啊,她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进化了! “夫君快你看看妾身啊,”郭满说,“你快抬眼看看呐!” 周公子眼皮子抽了抽,顺势抬了眼看向她。 郭满本就盯着他,此时也不追究他看得敷衍。只又追问了一句:“夫君可觉得妾身今日身上有什么特别?” 周公子:“……” “可曾看到?”郭满转了转身子,斜眼睛问他。 周公子实在看不出差别,于是试探道:“……眼睛特别亮?” 郭满眉头皱起来,瞪着他。 周博雅却恍若不知,继续道:“只因满满的眼里有为夫?” 郭满:“……” 脸皮厚如城墙拐的郭满,难得脸默默地红了。 她不就骚了一波土味情话,这人怎么这样! 恼羞成怒的郭满气死,一把抓住离得不远不近的周公子的头发。而后捏住他的下巴就扯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碰上了,周博雅心口猛地就是一颤。 周公子唇型优美,嘴角天然上扬,唇色是极漂亮的水粉色。上唇出微微翘起,有个十分诱人的唇珠。换言之,他长了张十分适合亲吻的唇。郭满很横地一声哼,若非怕他反感,她都要给他来个法式热吻。 周公子:“……” 放开人的时候,周公子脸明显沉了下来。不过与他此时的大黑脸不同的是,他墨发映衬下,一双红彤彤的耳尖儿。 “满满!” 周公子觉得这个必须要好好地教育。姑娘家闹也要有分寸,郭满不能总拿这事儿闹他,“事不过三,这都是第三回了!” 他突然这么凶,郭满都有些懵住。 小心地咽了一口口水,她立即很怂地就不敢横:“生气了?” 当然生气,姑娘家怎么能这般不矜持!周老父亲又心痛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滋味。手指点在郭满的鼻子上,他想骂她又怕骂重了。 卡了半日,他只干巴巴地哼一声:“你自己想!” 这日夜里,好几个月没闹过别扭的周公子忽然就闹起了别扭。上了榻也不抱着郭满,就自己躺一边。郭满往他身边凑了凑,还被他瞪了。左右有了护身符,郭满也不怕一个人躺一边,于是就没强求。 谁知她不强求,周公子的脸色反而更难看。 “再往旁边去一些!”周公子眉头挑着,嗓音冷淡淡的,“不是说有护身符就不怕了么?今夜你自己睡。” 郭满眨了眨眼睛,抱着衣裳往旁边一滚。自己睡就自己睡,哼! 两主子莫名其妙闹别扭,小笼包变豆沙包的事儿,郭满都忘到天边去。两人于是背对背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周公子人早就没影儿了。双喜双叶不免遗憾得脸都垮下来。 主子长大了这么大的喜事,姑爷居然没甚个反应的…… 北国使团进京,宫中自然要接风洗尘。然大召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水患之后,荆州人口急剧锐减,好好一个繁华州府说残就残,惠明帝为此都气病了一场。替耶律十三皇子接风洗尘的事儿,便落到了二皇子的肩上。 二皇子将自己的一处别院,安排给北国使团暂住。全员安顿之后,他才在自己的府邸设了宴。 四公主出宫就是为了赶这热闹,自然死活都要去。二皇子拗不过她,只能耐着脾气任由她女扮男装混在其中。不过到底还是怕她胡来闹笑话,将她的案几就设在自己右手边,方便随时看着人。 他显然想多了,四公主连筷子都不曾动,就光瞪着一双眼看耶律鸿。 若是旁人,四公主这般灼灼的目光,就是醉死了也能感受到。然而不巧的是赵善荣盯着的人是耶律十三。 耶律皇子就如同娴姐儿说的,天生一种异于常人的薄弱感知。换言之,只要事不关自己,他便十分迟钝。尤其此时,耶律十三沉浸在不久就能求娶心上人入府的喜悦之中,他周身便凭空生出一张万事不入心的隔离屏障。哪怕四公主的眼神热烈到灼穿了地面,他耶律十三本人,也依旧完全没什么感觉。 四公主难得在盯人上铩羽而归,不由瞪大了眼,继续盯。 耶律十三则摸着手心里一个碧绿的环佩,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光明正大地送到周钰娴的手中。 操碎了心的二皇子:“……”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选秀选到最后, 秀女也只留下了两手之数。娴姐儿跟沐长雪都在其中, 沐长雪挽着周钰娴胳膊难得警觉一回,“哎?钰娴你有没有觉得奇怪?留下的都是出自二品以上世家的姑娘哎!” 异姓王恭王府的四姑娘, 六部尚书府的八个嫡出的姑娘……以及她们两。 沐长雪后知后觉地看向娴姐儿,突然觉得这次选秀不简单:“剩下的秀女身份都这么高, 这哪里是随便选, 根本就是在挑皇子妃啊!难不成陛下要给皇子配正妃?”不对啊,适婚的皇子不是都有正妃了么? 想不通, 沐长雪摸了摸下巴, 眉头拧得打结。 沐长雪自小是个行动粗放的, 此时才这么一会儿,她发髻就又有些松散了。娴姐儿抬手帮她把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淡淡瞥她一眼,抬脚便往台阶上走:“甭管他选什么, 咱们等到最后不就知道了?” 一边走一边道,“反正以咱们的出身,绝不可能给皇子做侧室。既然如此, 该怎样咱们且等着便是。没甚么好担心的, 总不会差。” “说的也是, ”沐长雪惯是个心大的, 她很容易便被说服,“船到桥头自然直, 现在想那么多, 也是白费。” 于是转头便将这疑问抛到脑后。 跟上娴姐儿, 她嬉笑道:“你不知道,刚才冷不丁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可吓死我了!” “我娘可是说了,像我这种野蛮丫头,嫁进了皇家必定要完蛋。”三两步追上,她歪着头凑到娴姐儿身边就要笑:“说什么为了不叫我往后闹得她早逝,不许我嫁的太高。将来啊,就指着我爹给我配个手下的将士,不高不低,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得了。” “伯母还真是睿智。” 娴姐儿凉凉地推开她脑袋,“就你这脑子,确实该配个老实人。否则将来得被夫家拿捏死。” 两人自幼亲近,私下里说话也每个顾忌。娴姐儿说起沐长雪素来字字毒辣,沐长雪被她荼毒到大,早就刀枪不入。此时听她明夸元氏睿智暗贬她笨,她也不痛不痒。 其实她也不是没要求,真要出嫁的话,她可是有自己的打算。沐长雪咂咂嘴,怎么觉得被娴姐儿一说得仿佛她啥玩意儿都能接受:“别的大没要求没有。但只要一点,我的夫婿得能打才行。否则将来我一家子悍将,他一个人在后头缩头缩脑得多难看?最好呢,能扛得住我阿兄五十招,若抗住了,他就是丑点儿没所谓。” “……别,你多少还是该多提点儿要求。” 娴姐儿虽说出身书香门第,但跟沐长雪来往多年,早被她带偏了。私心里也觉得武将比文弱书生好,不过此时却被沐长雪如此没追求的要求给弄得哭笑不得。面上是一贯冷淡,她毫不掩饰本性地说:“毕竟为了我女婿的皮相,别拉低了我周家自来的好血统。你好歹找个长得俊点儿的,否则丑娃娃我是不认的,太丑的话,咱这没影儿的娃娃亲就权当作废!” 沐长雪蓦地被她一噎,都说不上话。 谁要生丑娃娃!若非这是在储秀宫,沐长雪气得都要追着她打。两人私下里嬉闹一会儿,又靠在一处坐下,相视一笑。 “钰娴你太坏了!” “那你可说错了,这不是坏,这是在疼女儿,本姑娘说到做到!” …… 两姑娘说说笑笑,日子一晃儿就过,转眼选秀的结果都定下来。 十个姑娘,后头又筛了一回,只剩下一半。确实也算为皇子选妃,惠明帝将吏部尚书夏恩忠的十三姑娘指给了五皇子。五皇子如今才十四,这个年岁选妃说早不算早,说迟也绝对不迟。那姑娘今年十六,比三皇子大个两岁。虽说差一点,但也尚算匹配。 定下名分后,夏十三姑娘便被送回了府。 剩下的几位姑娘,因着殿前表现不够满意,其中只一个被赐花退回各自的府中。这个人便是沐长雪,惠明帝只听了沐家,想也没多想便赐了花。直到最后,储秀宫剩只剩下恭王府的四姑娘欧阳卢秀,太傅府的周钰娴,以及户部尚书的六姑娘历黛星。 周钰娴早有心里准备,过程中表现得十分平静。 事实上,她以为料定了结局,惠明帝心中却还没真正定下人选。北国毕竟不是蛮夷小国,国力虽不及大召,却也富饶强大。如此要去北国和亲的人选,自然是出身,样貌,品行都比着大召皇子妃标准来。 皇室血统高贵的适龄公主统共就三位。 三女儿赵馨容是皇后的心尖儿,惠明帝自己也疼宠,舍不得送。九女儿天残,送不得,唯一能送的四公主,行事作风又委实上不得台面。若真送了她去北国,怕不是宣扬大召礼仪之邦而是将国威丢去给她糟蹋。 人选便自然只能在宗室跟高官重臣之中,实在不行,再退而求其次。 宗室的适婚姑娘少,若不是年岁大了早早定亲便是年岁太小,担不了重任。 惠明帝眼睛落到欧阳卢秀身上。异性王恭亲王府的四姑娘,生的清秀温婉,在京城的名声不错。再一看她旁边的娴姐儿,姑母的嫡亲孙女,惠明帝不禁眼前一亮。姑母家的这个孙女,品貌太出色了。一言不发立着仿佛一颦一笑便能入画。惠明帝视线再落到一旁的户部尚书府的历黛星。这个姿色也是上乘……挑来挑去,他拿不定主意。 说到底,惠明帝还是没掂量好。 打发了三人先回去歇息,再过他三日考虑,三日后再做定夺。 且不提娴姐儿兴致缺缺地回了屋,就说花城这边,郭满收到了来自花城太守府的生辰请帖。 请帖发得急,宴就设在两日后。 郭满觉得奇怪,哪有旁人家生辰宴办得这般仓促的?等看了请帖的内容,她的眉头拧了起来。 帖子上只寥寥几笔,言辞十分恳切。说是府上的贵客恰逢生辰,太守夫人觉得与郭满有缘,想邀郭满与周公子来府上喝一杯水酒。 双喜立在一旁就看自家主子神色古怪,不由问道:“主子,可是觉得不好?” 慢慢坐直了身子,随手将请帖就丢到桌案上。帖子落下去,啪地一声响,屋外插花的双叶都看了过来。 自然是不好,这太守夫人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郭满这一路跟着周公子,虽说没亲自掺和到此次查案,却也清楚很多事儿。比如这花城太守就是周博雅手下必查的一环。从他们马车入城起,盯着的人就没少过。花城太守等人明显有鬼,为了试探,这几个月夫人都亲派了上门探过几回。 说什么有缘,鸿门宴罢了! “你们姑爷人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可知道他何时回来?”连珠炮似得三联问,双喜都问蒙了。 姑爷神出鬼没的,她哪儿知道啊,于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郭满沉吟了片刻,又问了:“石岚呢?今儿可在府上?” 她这么一提,双喜倒是想起来。自己都好几日没见过他的人。不仅仅石岚,清风以及府上好些人好似都不在。 郭满听罢,心里有了个底。张府的生辰宴就是来者不善了。 双叶擦了手过来,眉头也皱起来。 这儿是花城不是京城,他们如今势单力孤,孤身去太危险。双叶不想郭满搅和其中,于是琢磨着是不是可以不去:“姑娘若是觉得不好应付,咱们便借病推了。” 反正上回太守夫人带着一群太太亲自来府上探望过,还被她们给吓了一回。此时就算自家姑娘借病不去,也说得过去。 郭满却摇摇头,若只是她自己,郭满当然是能不去便不去的。但周公子既然人全派出去,怕是案子到了紧要关头。这场宴,得问过他的意思再做定夺:“先放着,且等夫君回来。” 今日周公子回来,已是深夜。 窗外一片漆黑,四下里除了深夜的虫鸣声,十分安静。周博雅悄无声息地去屏风后头换了身干净的衣裤,轻手轻脚地梳洗。方才已经在外院沐浴过,此时不过简单擦擦。再转过头出来,就发现郭满不知何时醒了。 黑如墨缎的头发盖在小人儿的背上,又浓又密,显得人十分肩胛十分纤细娇小。亵衣也睡松了,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人在床榻上睁着清明的眼看他。 “怎么这时候醒了?”周博雅顺手为满了一杯凉茶,端着边走边饮。 郭满睡了又醒,嗓子眼儿仿佛还藏着睡意。请帖的事儿比较急,她于是与他说了。 周公子仰头将一杯灌下去,抬手间,亵衣的袖子滑下去,露出肌理流畅的小臂,白皙且肌肉清俊。 迈着腿过来,周公子在床榻边缘坐下。 想着小丫头为了他的事儿半夜不睡,他抬手揉揉郭满脑袋,心里十分熨帖:“去自然要去,花城这边耗了三个月,确实也该收网了。就是到时场面可能会有些混乱,满满若是怕,不去也无碍。” “会杀人么?”乱点儿没事,但当她面儿杀人的话,她就有些勉强。 周公子想着她那老鼠胆,沉吟了片刻,觉得还是别让她去了。那等场面,本就少不了冲杀。若对方奋起反抗,杀个十几二十人都正常。周公子抚了抚郭满脑袋瓜,眼眸幽幽地沉下来。况且,昨夜便有三支江湖镖局进了花城。若他没猜错,那三十个江湖人是找来对付他的。 “届时叫石岚清风护你出城,在城外等为夫。不出三日,为夫定会跟上来。” 郭满不由心中一凛,这是到最后关头了? 想着既然是最后关头,她不拖后腿就算帮了忙。于是也没故意矫情,点头就说话。 周公子忍不住笑,他就喜欢小媳妇儿懂事。 两人本就在谈正事儿,周公子靠在床沿上手便顺了习惯地拍拍郭满。原本只是随手拍,拍多也没注意分寸。谁知今日这丫头身上不知穿了什么料子,亵衣裤又滑又薄。兼之她这人坐姿素来十分不讲究,料子便顺着她那粗放的姿势,滑到了胳膊上。 周公子黑灯瞎火一顿乱拍的,就拍了一手的滑腻。 “……” 周公子僵硬地停了手,垂眸幽幽那么一打量,顿时跟见了鬼似得,飞快地就把脑袋给拧向一边。 小丫头吃什么药了长得这么快!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出城的行程安排得十分急, 周公子的人,深夜护送郭满主仆出城。但对外却是声称郭满卧床养病,不宜见人。 太守夫人为此表示十分遗憾,但也只派了信任的下人前来探望。那下人几个月前才跟着太守夫人来过宅子, 自是见过郭满形容枯槁口吐鲜血的模样。想着那日场景委实吓人, 她来了府上,愣是连郭满的面儿都没见, 匆匆便回府回禀了。太守夫人没太在意, 毕竟只要确定周公子参宴,其他闲杂人等便不必太过拘泥。 生辰宴这日,太守府宾客满门。 郭满人不在, 周公子独自骑马前往。太守府门前衣着体面的管家一一查过来客的请帖,再安排下人引客人进府。周公子的人卜一出现在,周遭便全静下来。荆州出美人,但再美也没见过比眼前这公子更出众的。 周博雅翻身下马,在场之人一个个都看愣了神。 府外停着的马车里, 还没来得及下车的女眷掀了帘子偷偷地打量。面面相窥之后, 俱都暗自猜测起这位公子到底是哪家的, 怎地从未见过。 顿了几息, 府门前才有迎客的管家弓着腰下来请。 周公子先是将请帖递给他,而后将准备的贺礼递给管家身后的小厮。只见那管家打开快速一看脸上便挂了笑。他手一抬,客气地请周公子进府。周博雅淡淡地点了头, 没多在意身后一众探究的目光, 抬脚便跨进了府中。 他的人一进府, 消息就递到了张窦礼的耳中。 张窦礼此时正在书房与人会谈。 荆州水患,时疫肆虐,惹出如此大的祸事,荆州这几城的太守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当初楚河堤坝的修建,大家可都分过一杯羹的。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之中不论动了谁,于其他人来说都不是好事。为着所有人都平安无事,自然得群策群力,应对朝廷下派的钦差。前日夜里,几个涉案人员连夜赶过来。 此时在场的不仅荆州州牧苗仲杰,还有罗城太守居正易,逃跑的东陵城太守缪阐明,以及花城张窦礼,全部挤在这小小的书房之中。 此时不由目光全投向上首的苗仲杰。这人胆敢孤身前来,该不会她们猜错了? 苗仲杰半靠在软塌上,肿眼泡懒洋洋的眯着,似乎怡然自得。他痴肥的手指不住地敲打膝盖,见状,不慌不忙道:“都急什么!这才是开始呢,且再等等。” 罗城太守性子最急,“照下官看,甭管他是与不是,先把人扣了方为正理。等人扣在了咱们的手中,捏圆搓扁,全由着咱们决定。” 在他看来,那什么疑似大理寺少卿的公子哥儿,不过一个闲散子弟罢了。 再说,就算那人当真是周博雅,也没什么好顾虑的。荆州毕竟是他们的地盘,周博雅再手段了得,也不过只有一个人。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若瓮中捉鳖还被人家一锅端,那他们活该命有此劫,蠢到了极致也怪不得人。 “话不能这么说!”缪阐明立即就反对了。无凭无据扣人,只有莽夫才如此行事。他们寒窗苦读数十年,堂堂一届文人,怎能如此不讲究?“行事有章有法方能堵住悠悠之口,若真如居大人这般粗暴,当真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居正易不屑,哼了一声讥讽道,“那也比缪大人弃城逃跑强。老夫虽说行事不讲章法,但也做不来弃城逃跑之事。” “你说什么!” 被踩着痛脚的缪阐明气得蹦起来,食指指着居正易,老脸涨成猪肝色。 东陵城时疫那般凶猛,短短数十日便成了死城,他不逃跑,难不成陪着那群贱民一块死?缪阐明直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若罗城也爆发大规模时疫。看他姓居的跑不跑! 两人素来不对付,一言不合便吵起来。 “吵什么吵!”苗仲杰被两人闹得头疼,抬起一只眼不悦呵斥道,“是与不是,且等今日宴会试过才知道。你们此时窝里吵翻天,是想闹得天下皆知?” 苗仲杰一发话,两人顿时哑了火。 苗仲杰却冷冷一哼,抬起眼帘问没张口的张窦礼,“人手可都备齐了?” “前夜便布置妥当了。” 为了出事能摘开干系,张窦礼特意花了重金请江湖中人。他慢慢吐出胸中郁气,沉声道,“下官特意找得风满楼,风满楼行事,朝廷不管的。” 风满楼乃江湖上有名的赏金杀手组织,楼中挂牌了江湖中上百名绝顶高手。只要价格出得公道,他们什么生意都接。朝堂上不少高官为了铲除政敌,私下求助于风满楼。朝廷管也管过,奈何风满楼中之人个个行踪不定,武艺又高深莫测,根本查不出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动不了风满楼,之后便不了了之。 苗仲杰闻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事儿交于你来安排便是。” 张窦礼心里隐隐有些慌,总觉得太过顺利了。然而在座的几人老神在在,他只能暂且将这股子心慌按下去。 身为花城太守,张窦礼自然是花城最大的官儿。天高皇帝远,地方官便是百姓的天百姓的地。得太守另眼相待,那是最荣耀不过的事儿。所以哪怕宾客知此次生辰宴不过太守为府上贵客所办,也兴致勃勃携了妻女前来参宴。 周公子进府,庭院中已经有不少宾客到了,此时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 张府的这宴办得着实不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一般规矩严些的世家,不论大宴小宴,男宾与女眷的席面也要区分开。然而他进了院子发现,张府的来客不论男女全集中在一处,甚至不少未出阁的姑娘,也毫不避讳地掺和在其中。 丫头们端着托盘从中穿过,有些姑娘更甚者,当众与同龄的哥儿嬉笑。 周公子隐隐皱眉,心道还好小媳妇儿没跟来,否则定要被带坏。不过面上却未曾有什么,只眼眼观鼻鼻观心地寻一处清净的地儿,身姿笔直地端坐着。 他图清静,却依旧挡不了旁人窥探他。 几个活泛些的姑娘,从周公子的腿踏入院子起便注意到这个人。高大的身材,清隽的容貌,以及出尘的气质,愣是把一众人衬成了土鳖。 少女慕爱,不论京城还是荆州,哪儿都一个样儿。 相貌好自然就格外引人注目,姑娘们咬着耳朵,总拿眼睛去瞥周公子。她们可是花城顶顶贵重的姑娘家,若在平日里,除非太守家的公子。寻常人家的子弟,她们素来连眼风都不给。今日头一回陌生公子得她们青眼,已经算屈尊降贵。奈何她们俏眼飞给瞎子看,眼睛都眨疼了,得不到周公子哪怕一眼的回应。 有几个大胆些的,在周公子的身后幽幽地打转,明目张胆地递来眼神试图搭话。 然而周公子眼里只有茶杯,皆以低头饮茶没看见给化解了。 心有不甘,姑娘们不禁咬起了唇。她们虽说是商户,但能来的家中得太守看重的。虽说士农工商,商人最低贱,但在花城,他们的身份实则比之主簿家的姑娘还体面几分。若非贪图周公子姿容绝色,当真看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姑娘们不由心中着恼,暗恨这公子不解风情。到底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再不讲究规矩,也不好闹得太出格,于是只能作罢。 周公子则盯着杯中一圈一圈荡开的波纹,眼眸渐渐幽深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张窦礼拱着手姗姗来迟。 他人一到场,在座之人全站了起来。 太守老爷平日忙于公务,不常见到,在座自然一拥而上。恭维之语不绝于耳,周博雅在席位上没动,张窦礼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到他身上。亲眼所见,才切身体味到下人所言‘极俊极雅’是何意。周公子的容色,委实震惊了他。 张窦礼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此时看到人,他忽然就多了几丝笃定。 貌美者有潘安宋玉,俊逸者则子都宋文公,以相貌青史留名的,往日他觉得是个笑话。但如今看到真人,想着大召三公子,周博雅,沐长风,赵小王爷。若真有称颂那般俊美,大体就是眼前这幅模样。 张窦礼心下忽然沉下去。但还是抱了一丝侥幸。 随口寒暄几句,打发了一种围上来的地方豪绅,张窦礼身旁的小厮朗声宣布开宴。商户们有些嘴都没张便失了先机,不免有些悻悻。开宴之后,周公子方才意识到先前想错了。只因女客全部移至后院。 砸着嘴回了席位,就见身姿婀娜的丫鬟捧着菜肴,鱼贯而入。 菜品一盘盘摆上桌案,姿色上乘的侍女却并未随之退下,而是每人手捧着一壶酒水。袅袅婷婷地坐到男客的席位边,半靠着桌案,贴身伺候酒水。 周公子冷眼看着,见在座一幅见惯不怪的模样,眼底的暗芒越积越深。 他身旁伺候的,是一个紫纱衣的略丰润的婢女。胸口鼓囊囊的物件儿似乎要将那点可怜的布料涨破,此时这侍女不仅不以为耻,还借着斟酒的动作靠近他,故意地挤压胸口,挤得胸口两团呼之欲出,直教周公子看了反感不已。 他于是也没憋着,哗啦一下挥翻了那女子手中的酒壶,站起了身。 只见那女子哎呀一声娇啼,扑到在地上便露出了半边肩膀。这般动静不小,立即所有人目光都投了过来。张窦礼本就在试探他,自然将周公子的举动全纳入眼底,就连周公子面上的厌烦也不曾漏过。 “郭公子怎么了?”他于是立即道,“可是下人伺候不当?” 周公子负手而立,挑着眉便直言不讳:“本公子家中早有娇妻,夫妻和睦,本公子自当洁身自好。张大人宴客,却只拿得出此等龌龊手段,实在令人不齿!” 他怒目而视,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出身的优越,仿佛就是那最口无遮拦的勋贵子弟。 张窦礼心中放松了一些,面上却只作恼怒。 然而周公子仿佛看不清他恼怒,张口便一通说教。那不知所谓的模样,叫暗中观察的几位心里也疑惑起来。约莫真不是周博雅?周博雅那等耗费世家心血教导出来的嫡长孙,哪能是这般模样。这人瞧着,似乎不通人情…… 几人心下犹豫之后,眯着眼看下面周公子怒斥的苗仲杰忽然挥手招来一个人。居正易等人不明所以,只见他冲那人耳语一番后,忽然嘿嘿笑起来。 “大人?”缪阐明不解,“您这是?” “听说周家公子为人警觉,最善辨毒。本官倒要瞧瞧,这位公子哥儿识不识得神仙散……”苗仲杰啧啧地摇头,似乎感叹又似乎可惜,“那可是好玩意儿!若非此时特殊,本官还舍不得给他糟蹋呢!” 几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夜里总要用些东西助兴。 神仙散一提,大家心知肚明。 且就看着那小厮捧着一壶新的酒水,给周公子换上。上首张窦礼一看这小厮,瞳孔顿时一缩。就见小厮不着痕迹地给他打了个手势,张窦礼立即明白。亲自斟了一杯酒,下了台阶:“郭公子提醒的是,是本官狭隘了。” 他示意小厮替周公子满上,亲自敬他酒:“来,本官敬郭公子三杯。” 周博雅端起杯子一嗅便知道有问题,嘴角抿着,脸沉了下来。 “郭公子这是何意?”张窦礼见他不动,脸顿时又是一变,“本官亲自敬了酒,郭公子却不愿饮。难不成是看不起本官?” 周博雅眼睛眯了起来,端起杯子。 “这便是了,”张窦礼似乎满意了些,“本官有错就跟你赔了罪。郭公子到了本官府上吃酒,该给东道主面子的,也自然不该少。” 众目睽睽之下,张窦礼又连哄带威胁的,周公子只能仰头干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所谓神仙散, 其实不过名字好听些的春.药,本质上一样的龌蹉。 总有些上了年纪却还色心不死的人,要借助些药物来成全自己的欲/望,神仙散便是因此而来。此药当初在京城盛行过一段时日, 不过后来因接连几位朝中大臣用药过度, 马上风猝死家中而臭名昭彰。如今在京城此种药物已经被朝廷明令禁止了。 周博雅只轻轻一嗅便嗅出来,眼眸渐渐幽沉。 这杯里似乎放得并不多, 但这丁点儿的量足够意志不坚的男子丑态毕露。不过周公子自幼克制力便异于常人, 只这点量儿,于他来说并不妨碍。 张窦礼眼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咽下去,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儿又松了些。 苗大人身边的小厮突然端着酒出来, 张窦礼其实没预料到。毕竟事先没通过气儿,他并不知苗大人送来何物。不过见小厮脸色古怪,里头定然不可能是好东西。约莫是能叫人原形毕露的东西,他便直接配合灌周公子。 见他一杯酒水下肚,张窦礼还未张口命人满第二杯, 四周观望的宾客便十分有眼色地替周公子打圆场。 毕竟在做客, 主客闹得太僵, 在座其他人都要不自在。 在座一半以上又都是商户, 最是圆滑不过之人。此时笑着上完打圆场,直言说亨嘉之会就该尽兴而散。妙语连珠的,十分自然地便将气氛缓和了起来。素来得张窦礼青眼的花城首富眼看着张窦礼脸色和缓, 哈哈笑着上前, 说要替周公子敬他一杯。 旁人都张口了, 若张窦礼再追着不放非要为难周公子,未免显得小气。张窦礼于是冷冷一哼,也没拒绝,顺着台阶便下了。 挥袖转身,又回上首坐下。 周公子顺势也放了手中的杯子,款款坐下。周公子生得白皙,案桌底下不着痕迹地运气,一股淡淡的薄粉便晕染上脸颊。他浅浅一抬眼皮,好一番活色生香。这俨然就是醉了酒,在座之人见此情此景,难得有了这个共识。 庭院中僵持的场面,又恢复了热络。 藏在暗处的几位不由不解,张大人这是何意?怎地才一杯酒水下肚便没了动静?这小子到底是还不是啊?居正易不由地转头看向苗仲杰。 就见苗仲杰正靠着软榻,一手撵着慢悠悠地胡子。 细成一条缝的眼睛正半睁半眯着,细成一条缝,仿佛一只痴肥到走不动路的猫。此时若仔细打量,便能注意他眼睛缝隙里闪过恶意的光。半明半暗之中,显得人阴郁且狡猾,不知在琢磨什么鬼主意。 “大人?”缪阐明心道苗大人果然就是苗大人,高深莫测,“依您看,这小子是否有可能真是大理寺那位大理寺少卿?” 苗仲杰淡淡瞥他一眼,一只手背在身后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并未置一词。 顿了顿,他又歪着脖子去看外头的周博雅,忽而古怪地笑了下。 居正易不解,笑什么?有何好笑之处? 于是也看了过去。 就见周公子此时虽笔直地端坐在席位之上,眉头却紧蹙着,手扶着额头,仿佛不甚酒力。而他身旁侍酒的婢女半倚着他的案几,仰头看着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含羞带嗔地恨不能化作绕藤蔓缠到周公子身上,奈何却周公子的冷眼吓得不得不隔开一臂之远。 如此这般克制的行径,与周遭色眯眯地揉捏婢女素手的宾客成鲜明对比。苗仲杰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忽然问了一句:“听说这小子带了女眷同行?” “嗯?”居正易一愣,摇了摇头。 缪阐明也是摇头。 这些事儿他们哪知道?昨夜才仓促赶过来,他们如今也是第一次见。皱了眉,他犹豫道:“不如找来张府的下人问问?” 扳指在拇指上慢慢转着,苗仲杰摆摆手,他不过随口一问。 “相貌倒是比江南名伶乐音姑娘还要美上万分啊……” 词话一落地,在场两人立即明白苗仲杰何意,俱都闭了嘴。他们虽说素来喜好美色,但也只好女色,对男色可硬不起来。最是卫道士的缪阐明嘴翕了翕,瞥了眼苗仲杰痴肥的背影,识相地没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这人可不是他能教训的,这是他的上峰。 三人谈话于是便止于此了。 周公子端坐在席位上,手指搭着膝盖,有些焦躁地敲着。神仙散的药效果真不负它霸道的恶名,以往他若中了□□,凭着意志力也能面不改色忍到结束。但今日不过才一个时辰,他就隐隐感觉到血液里躁动起来。 暗中又运一股气将燥热压下,周公子耐着性子等时机成熟。 杯中的涟漪越荡越开,他的眸色也越发阴沉。 老鼠们难得自作聪明聚在了一起,正好方便他一网打尽。早在驾车回花城之前,周博雅便早早做好部署等着,今日是最好的收网时机。最迟今日夜里,荆州之行彻底结束。只要再耐着性子等上一等,等手下之人发了信号便可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宴席就有些变了味儿。 所谓食色性也,在座又尽是一群不讲究的,饮酒便渐渐乌烟瘴气起来。一些醉酒的宾客此时丑相毕露,摸着侍女,手便顺着婢女的腿滑下去,而后伸进了侍女的裙底。 周公子厌恶地避开了眼,身子却又一股热燥涌上来。 变故就在这一息之间,周公子尚未接到手下人的信号,庭院突然被一群黑衣人给围了起来。只见黑压压一群人悄无声息地伏在屋檐,拔出武器齐齐对着下首之人,刀刃闪着寒光。无声的威吓,在场之人立即全慌了。 再不顾上美人恩,白着脸爬起来,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张嘴叫唤着,醉了酒的人都吓清醒了,而后逃窜中撞在一起,整个庭院闹成一团。 张窦礼眯着眼站起身,广袖一挥背到身后,冷冷地注视人群中的周博雅。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说暂时拿不准周公子的身份,但诚如罗城太守所言,对待敌人,就该宁可错杀一千决不可放过一个。他不管这人是不是大理寺少卿,刀都挂到脖子上,扣住了人再说。 张窦礼疾步退到黑衣人身后,将自身隐藏其中,指着周博雅便大喝一声:“拿下!” 哪怕扣错,那也等荆州贪污案结束后再论。 苗仲杰等人悠悠地垂着茶末,将一切看入眼底,好整以暇地看着。 四面八方四个出口全部被人锁死,屋顶上、廊下,兵刃闪着寒光。所有人被困死在庭院之中,始料未及的宾客们跟无头苍蝇似得,走投无路之后又惊悸地退回来。蹲着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搂在一处,吓得是三魂齐飞,面无人色。 只听耳边蹭蹭地兵器出鞘之声,场面一触即发。 然而张窦礼一声令下之后,等了许久,黑衣人似乎没有动作。张窦礼与暗处观望之人心中奇怪,便又高喝了一句:“拿下!” 只见端坐其中格外鹤立鸡群的周博雅忽然站起了身。盯着他,嘴角诡异地勾了起来。 张窦礼本能地意识到不对。 转了头去看身侧,就见拔了刀的黑衣人此时目光诡谲地盯着他,甚至有些瞬间拔出腰间匕首,凌空飞起,直奔暗中观察此处的苗仲杰等人而去。 这是怎么回事?!张窦礼这一瞬间都懵住了,他花了重金请来的杀手为何反对他们操戈相向?心中还未捋明白,脚下却早就在退。 而后脚下一转,闷头往身后一个角门冲去。 就听耳边嗖地一声利器穿空的尖啸声,他条件反射地抱头蹲下。就见头顶叮地一声脆响,一个尖细的暗器擦着他的耳廓,扎进了他头顶的墙里。而后吧嗒一声,碎裂的墙壁落下来,上面留下三排银针。 若是他没蹲下的及时,方才这三根就直中他脑门。张窦礼回过神来,后背全被冷汗浸透,捂着胸口大喘一口气,瞬间软了腿脚跪倒在地。 “你,你们……” 张窦礼面无人色,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们怎么……” 就在这时,周公子的人到了。 黑压压的荆州驻军从府外围住了太守府,为首的詹校尉手持重剑。手一挥,示意手下一小队人上去叫门。石岚清风等人骑马跟随其后,就等着府门打开。周公子一听到信号弹,脚尖一点便飞身上了高台,一把将南边小楼厢房里的苗仲杰给揪了下来。 “所有涉案人员,全部打入地牢。” 周公子脸上仿若敷了一层冰霜,越是体内躁动他脸越沉。等着詹校尉的人撞破了太守府冲进庭院,周公子才脸色一变,丢下一句:“石岚清风,这里就交给你们。”之后,转身轻功掠过太守府,直奔城外而去。 清风石岚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此时捉拿罪臣要紧便也利落地应是。 周公子掠出太守府便落到一匹马上,顾不得詹校尉有意上前攀谈。他飞快一扯马缰绳,绝尘而去。詹校尉落在原地不明所以,摸了摸鼻子,只好作罢。 马儿一阵横冲直撞,冲进林间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周公子知道城外有一池冰凉的深潭,骑马直奔此处。午时的烈日仿若火炉炙烤着大地,他药压不住了,穿着衣衫便走入了潭水之中…… 然而不放心周公子的郭满并未走远,与护送的侍卫一起等在林中。她们主仆已经在这座林子里等了两日了,郭满心里委实不安。此时抱着膝盖蹲在大树下,呆呆地看做膳的婆子清洗将护卫打来的野物。 不知何时,出去打水给的护卫急匆匆跑回来。水桶都忘了拿,脸红得跟灯笼似的嚷嚷:“少奶奶,公子人回来了,正在深潭里!!” 郭满一愣,刷地站起身:“他怎么了?” “不,不知道,”护卫结结巴巴的,急起来脸红脖子粗,“公子模样看着不大好,人有些迷迷瞪瞪的,少奶奶您快随属下去瞧瞧啊!!” 郭满一颗心跳到嗓子眼。 一股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她当机立断道:“走!带我去!”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烈日当空照着, 无风也无云, 恼人的蝉鸣声刺得人头皮发痒。 郭满早有预感周公子这次会出事, 这几日心一直是提着的。她直觉素来灵敏, 甚少有不准的时候。加上前头那护卫还结结巴巴地尽跟她说些语焉不详的话, 直吓得郭满都要以为周公子差一口喘就咽气了。 “公子就在前头那个深潭里!”护卫边走边替郭满扒开树枝,一手指着前方道,“方才属下想把公子捞上来。但是公子不准属下靠近, 此时不知人是不是沉了……” ……什么沉不沉的, 周公子那么大的人难不成还不会泅水? 郭满都要被这话说不清的护卫给吓死, 拎着裙摆, 她撒丫子就要往深潭的方向跑。 这时候郭满倒是恼起自己太娇弱,走个两步就一个踉跄, 跑几下就累。旁边那护卫见她艰难, 想扶她又不敢伸手。护卫说深潭就在前头,郭满抬头也只看到半人高的草丛,什么都看不见, 越急越慌。 等两人好不容易到了深潭, 护卫还没上前开路。郭满远远看到深潭中的人,差点没一腔鼻血喷出来,连忙就喝止了护卫继续上前。 “少奶奶?”护卫有些不解。 郭满深吸一口气, 老神在在地摆摆手:“你回去吧,你们公子这儿有我就成。” “可……”可你能拉得动么?小胳膊小腿的, 护卫十分怀疑。 郭满回头看他一眼, 护卫哑火了。 犹犹豫豫地转身, 护卫还是觉得不放心。然而再转头就看不见郭满的人影了。想着林子里不安全,于是便不远不近地守着。郭满背着手,默默绕到周公子靠着的石头后。 嫌见看不清人,她干脆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石头去。 只见深潭中周公子头微微仰着,穿着衣服泡在深潭之中。衣料紧紧巴巴地贴着,被水沁透,若隐若现地显出内里极漂亮的肌理。素来一丝不苟束起的发丝此时有些凌乱地洒下来,隐隐透着几分妖气。斑驳的光影下,发丝被潭水浸透之后更显润泽。此时他双目紧闭,唇微张,浓密的眼睫微微抖动着,发出低而醇的喘息。 似乎有些辛苦。 郭满只一眼,小心肝儿就是一抖。 石头长了青苔,有些滑。她小心地挪动,然后寻了个平稳的地儿蹲下。两手抓着石头缝里的杂草,蹲在石头上的郭满恨不能此时跳下去抱着他就狠狠一顿亲。奈何瞥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潭水,看不见底。 保守估计,她跳下去就绝对沉底了。 十分惜命的郭满:“嗯……” 神仙散的药效爆发起来又猛又烈。周公子初初还能用内里压制,此时放开了,那股子躁动的劲儿仿佛决了堤的江水,一发不可收拾。骨子里躁动的难受,本就是个年轻气盛的年纪,此时泡了快半个时辰凉水了也丝毫得不到平静。 “夫君……”犹豫了片刻,郭满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你,还好吧?” 周博雅仰靠在石头上,清澈的潭水下,轻薄的衣袍随水流动而缓慢地舞动着。他幽幽地睁开双眼,平静的双眸里仿佛有什么在涌动,浓黑而幽暗。 郭满瞪大了眼,凑到她跟前。 周博雅抿着嘴看了她一眼后,目光静静锁定她。 “夫君?”没个动静,郭满于是将手伸到他的眼前,来回挥了两下,“周博雅?周公子?能听到妾身的声音么?” 周博雅眼眸缓慢而沉地动了一下,认出是郭满,开了口:“满满……” 干净清淡的嗓音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朦胧又暗哑得厉害。他缓慢地调整了姿势,虽说在岸上不太能看清水下的情景,但周公子依旧选择侧过身去。调整好,他才回头再看郭满。 “你怎么来了……” 郭满咕噜噜乱转的眼睛上下打量周公子,见他身上没明显伤痕,就是脸色不对劲。郭满心里那口气突然松了,不过却越看越觉得可疑。目光最后钉在他晕红的脸上和低低粗喘的红唇上,她忽然语出惊人:“夫君你是不是中春.药了?” 周公子呼吸一滞,没说话,但眉头却紧紧蹙起来。 意思不言而喻,这就是了。 郭满眼睛眯了起来,心情突然变得十分不美丽。小说里经常发生的狗血桥段居然被她家美人给撞上了。也就是说,她不在的这两日,有不长眼的女人把主意打到了她家美人的身上。按照正常逻辑推理,那个女人赤/裸/裸的想生米煮成熟饭。 ……日了狗了!意识到这一点,郭满胸口蹭地就冒出一团火气。 刷一下站起身,郭满胸口这口气平不下来。跳下石头,她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来宣布自己的主权,否则总有人不知道这是有主的。于是左看看右看看,鬼头鬼脑地四处张望。 这深潭位于林子深处,人迹罕至。四周葱郁的树木遮蔽了半边天空,枝叶掩盖着这一池潭水,此处格外僻静。她的老公!她名正言顺的老公!!迄今为止,只有亲亲小嘴儿的程度。心头火蹭地冲上来,郭满就想先下手为强。 若郭满人在不这儿,周博雅必定自己泄去这一腔欲.火。奈何这丫头片子不懂事儿,瞪大了眼守在他旁边,他忍得脖颈上青筋都要暴起了,手依旧憋着没动。 郭满在确定四周没人后,一咬牙就往潭水里跳。 周公子自顾不暇,却还记得伸手捞她一把。这一使劲,就直接把人给拉到了怀里,肉贴肉紧紧地贴到自己身上。 温香软玉的,周公子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刚稍稍推开郭满,发现这小矮子眼看着就往下沉,赶紧一把又扯回来。这么一来一往的,郭满水下的小腿免不了就碰到了周公子腿间的某物。这个东西就是人的劣根,圣人也经不住刺激。周公子控制不住,便发出了一声极勾人的低吟。 只见他脸色瞬间突变,没等郭满看清他神情,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脸颊埋进了郭满的颈窝。郭满耳廓被他苏得发麻的同时,又哭笑不得。 “要不要妾身帮你?” 郭满攀着他,低下头,嘴便在周公子的耳侧,“妾身可以帮你。” 颈窝中周博雅的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想抓起她就打一顿屁股。这话是能轻易说给男人听的?小丫头片子是想把他做人的底线扯下来,再狠狠踩碎么? 周公子忍了半日,好不容易将那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压下去,就感觉脖颈上有温软的东西碰一下碰一下,再碰一下。逗他玩儿似的,时不时还吮一下。周公子只觉得一股酥麻直冲头顶,忍到发抖才没发出声音来。 然而小丫头片子还不见好就收,一面亲他一面手还不老实。 闹也不分时候! 周公子只觉得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快崩溃了:“不许再闹!”他几乎是搓着后牙槽说出这两个字来,低低地恐吓她,“再闹,为夫就把你丢这潭水里不管你了!!” 郭满却不理他,小狗舔包子似的就围着他闹。 周公子手在微微地抖,他心一狠,就要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郭满眼疾手快,一把圈住了周博雅的脖子,低头就咬住了他微张的嘴唇。俗话说得好,趁你病要你命,她现在就趁周公子脑筋不清楚可劲儿地欺负他。小巧的舌头仿佛一条灵活的小鱼,刺溜地就钻入了周某人口中。 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鼻而来,郭满心道难不成这人嘴里也熏了香?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闪,她扯着周公子的头发叫他头皮一痛,顺势仰起了头,而后再快准狠地捧住他的脸。 周公子猝不及防就叫她得了逞。 郭满抱着他的脖子,四处地舔舐。 周公子本就是经不住撩/拨的时候,此时自然神志都要被她给搅和迷糊了出来。不得不说周博雅这人意志力强得令人发指,就是这个时候了,他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么孟浪的手段,小媳妇儿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丝丝缕缕的酥麻扰得人心颤,周公子的意志力成功被她给磨没了。 反应过来的周博雅显然不是郭满这种纸上谈兵的小喽啰能比的,他忽而抱着郭满敏捷地一个翻身,双臂恍若天地的囚牢,将她死死扣在自己怀中这一方天地里。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无声的占有欲彰显了出来。 郭满骤然离开了周公子,心下猛地一惊。 以为要沉了,正要扑腾,就发现自己被周公子牢牢抵在了石头上。他的轻吻可不像郭满这般小狗舔的孩子气,他若要吻,那就是毫不掩饰的霸道,凶狠,且不留余地。 郭满只觉得魂都要被他给吸走,没一会儿就晕晕乎乎。 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周公子一旦欲起来,就跟那地域的魅魔有得一拼。郭满只能虚虚地攀在他身上,任由他予取予求。 不知亲了多久,郭满严重缺氧,头昏眼花地就要倒。 周公子此时脑中什么念头都没了,他只看得到眼前这一人。越是亲近就越激动,手不知不觉地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 这是男人的本能,无关修养与品性,任何男子,情到浓时便放肆,水到渠成之后,任何男人都会化身成可恶的下流胚。周公子迷迷糊糊便顺着本能去做,然而就在这时候,郭满哎哟一声痛呼出声。 忘乎所以的周公子手下忽地一顿,迷茫地睁开眼。 且不提他看清自己为所欲为的人是郭满之后,见鬼的神情。就说郭满痛得脸皱成一团,红唇肿着,一幅被人蹂/躏得厉害的可怜模样。大眼泪眼汪汪,特别可怜地解释:“豆沙包她其实还没长好,不能碰,一碰就痛得很……” 一盆冷水刺啦一下从头浇到了脚,周公子整个人都懵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泼冷水的结果可想而知, 郭满只觉得自己突然凌空, 而后人就一屁股坐在岸上。周公子的脸仿佛敷了一层冰霜, 黑得要杀人。郭满抚着发麻的臀爬起来, 那头潭水里的人已经沉下去了。她顿时什么意乱情迷都没了, 扑过来就大喊。 周公子在水底狠狠踹了一脚大石头,过好一会儿才浮上来。 “回去!”周公子真是几百年的好涵养都被她给磨没,黑着脸喝道, “今日下午, 不准靠近为夫三步以内!” 知道他没溺水, 郭满松了口气, 捂着胸口差点给吓个半死。 往前凑了点,郭满想看清楚点儿。 周公子却不讲道理, 黑着脸:“回去!别叫为夫说第三遍!!” 郭满听到这话就不高兴了, 他都这副模样,她怎么能走?郭满觉得周公子这个人委实太过逞强,神志不清还要顾着那点自尊干嘛?简直不可爱! 自从知道周公子撞上狗血中春.药这一梗, 郭满的脑洞就彻底放飞了。她十分很担心, 要就真有那般不凑巧,她一走,转头天降一个妙龄女子正巧落水里。然后趁着周公子欲.火.焚.身, 跟周公子来一场没羞没躁的露水姻缘怎么办?那她岂不是要绿云罩顶? 这种事情,她绝对不允许发生。 于是蹲在原地就不想走, 郭满嘟嘟囔囔的:“我不去招惹你, 就守在这, 你自便呐!” 自什么便?她想看什么,还自便?! 周博雅要被她给气死,整张脸都狰狞了起来。若非此时身上不便,他恨不得冲上岸去梆梆地敲她脑壳:“立刻给我走!” 凶,特别凶,凶得要死。 郭满垂死挣扎:“夫君若害羞,妾身背过去行不?” 回应她的是周公子又沉入水中的声音,以及砸她脑门上的一条小鱼。 郭满:“……” 花城城内,周博雅匆匆离去之后,詹校尉带着一队人冲进张府。 詹校尉本名詹少虎,生得虎背熊腰,黑脸,络腮胡,一脸凶煞之气。若非他一身朝廷武将的甲胄,旁人都要以为他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土匪。 人一冲进门,就吓到了一群人。 本以为是一场恶战,谁知进了门却发现府内已经被人给制住。华城太守张窦礼,躲在暗处观望却被周公子一把揪出来的荆州州牧苗仲杰,罗城太守居正易,以及弃城逃跑的东陵城太守缪阐明,全部被塞嘴蒙眼困成了一团,丢在庭院正中央。 菜肴打翻一片,酒水撒了,正沿着桌案的边缘一滴一滴地滴下来。慌乱中之中有几张矮几被撞翻,碗碟碎了一地。 而方才包围院落内外的黑衣人,此时全消失无踪。 詹校尉的士兵手持盾牌与长矛随后也涌进来,乌压压一群。进了门,便将庭院中的情景纳入眼底。只见张府今日所有宾客全部被赶至庭院的角落,抖抖嗖嗖地抱头蹲着。衣不蔽体的婢女们捂着胸口也抱成一团,被赶至庭院另一个角落。两边人都低着头不敢太,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叫这些人看不见他们,四周鸦雀无声。 再往后院去搜,后院的一众女眷也被控制住。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内宅姑娘们着实受了不小的惊吓,好些正伏在自家长辈的怀里低泣。 詹校尉转了一圈回来,心下很不解。 谁的手脚这般快,他的人明明将府邸为了个水泄不通,怎地还先他们一步拿下了要犯?半个月前便接到周博雅的密信的,他自然是全程关注此案的进展。心道难不成还有另一人在?于是转头看向石岚清风:“这些人可是大人安排的?” 石岚摇了摇头,那些人是张窦礼请来的。 不过再奇怪也不能耽搁正事,既然人已经拿下了,正事要紧。于是便也没多问,抬手命一小队人迅速分成四个小队,将各个门把手了起来。石岚清风丝毫不敢耽搁,脚下飞快地往张窦礼的书房而去。 其实这府邸几日前便已经搜过一回,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再去搜一遍。兵士们速度很快,冲进个个院落便翻箱倒柜。 石岚则在书房的暗格里,又搜到一封密信。 打开迅速浏览,大致看清了信件的内容。确定是京城那边的密信,纸张末尾还盖着京城那人的私章。他小心地折起来,塞进了胸口保存。 等张府里里外外全搜好,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詹校尉见时机差不多,手朝天重重一挥,示意下属全部扯出来。而后便命几个人上前,将地上困成麻团的几个地方官全部押入早已备好的囚车。 人压出去之后,他气沉丹田,忽然大声宣布在押人员的罪状道:“华城太守张窦礼,罗城太守居正易,东陵城罪臣缪阐明,以及荆州州牧苗仲杰,贪污赈灾公款以至于荆州百姓流离失所,罪不可恕,全部押解入京,听候圣上发落!” 此话一出,在座吓懵了神的花城百姓俱都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太守贪污被查,于是抬了头看过来。冷不丁就对上詹校尉挥剑劈掉一手握砍柴斧头意欲劈人的小子胳膊的那一幕,血花四溅,断掉的手臂在空中打了个旋,砸到了角落的边缘。顿时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有些胆小的,只见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詹校尉忍不住啐了一口:“废物!” 于是手一摆,“收兵!” 正当所有人退出去之时,就听嗖地一声箭矢破空之声从身后传来。詹校尉一偏头,利落地躲过。继而刷地拔出腰间佩剑,反手就是一剑劈开。 他四下张望一番,当即大喝:“什么人!” 正当此时,正对张府大门的正屋屋顶一个黑影一闪而逝。那人踏着屋椽,速度极快,眨眼就不见了踪影儿。明显是江湖人士,武功路数一看就是行家出身。詹少虎的副手下意识就要追上去,却被石岚给拦下来。 “莫追,案子要紧。” 那副手一想也是,于是便就此作罢。 因着有荆州驻兵在,此次押解重犯入京之事,周公子便全权托给了詹校尉。詹校尉的队伍原本是京城禁卫军里分出来的一支,因着犯了上头的忌讳被贬到荆州。此时正等着一个功回京,自然义不容辞。 有他承诺,石岚清风便带着搜到的证据骑马去追队伍。 然而刚刚出城,在城门口便被人拦住了。 石岚看见拦路之人便翻了个白眼,心道原来是他们,风满楼。 只见那人一身黑衣蹲在城外的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尖儿。头发凌乱半扎着,明明生了一幅清秀样貌,却胡子拉碴的十分邋遢。他看见石岚清风便嘻嘻笑:“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知周公子如今可好?” “公子怎么了?”提起周博雅,石岚才忆起起自家公子离开前古怪的神色。 “你不知道么?”黑衣人轻盈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他被老色鬼灌了点东西。啧啧,那药可烈得很,你家公子现下应当在哪家青楼妓馆逍遥吧?” “胡说八道!”石岚一听不是毒就放了心。扯了扯马缰,□□马儿幽幽转了一圈,“总之今日谢了!公子那边,多谢严少侠以及一众兄弟们仗义!” 严战摆摆手,呸地吐掉口中的草尖儿:“别谢我!银子咱们也拿到手了,不过是耍了个赖皮罢了。你若非要谢,就叫周公子谢我们东家吧!”说着他冲两人虚虚一拱手,脚下轻点,轻轻一跃便消失在两人眼前。 总算弄明白缘由,石岚清风呵地笑了一声,扬鞭绝尘而去。 夜里两人将所有证据呈给周博雅之时,便提及了风满楼,周公子也是一笑。罢了,欠赵煜一个人情,回京再说。 荆州这边涉案人员已然全部落网,这几日辗转搜了几人的府邸,京城那头的传信之人也差不多确定了是谁。周公子忆起当初在谢府谢老太君七十大寿的寿宴上,营缮清吏司的董大人曾试探过他,果不其然有猫腻。 手指搭在矮几上哒哒地敲了两下,主仆三人脸色都不好看,怕是京城那头也要扯出一长串的老鼠。 石岚清风心情十分沉重,涉案人员越多,他们归京的路途就越凶险。毕竟荆州这边查清,京城那帮心中有鬼之人必定会乱了手脚。他们爬上高位多年,哪里能忍受摔下来甚至丢命的结果。若不想因此被扯下高位,自然要阻止公子回京。 什么人嘴最紧?什么手段最绝?自然是死人,自然是有去无回。 若真有截杀,小媳妇儿跟着他必定不会太平。周公子自己武艺不错,石岚清风也是一等高手,单凭他们三人还真不怕。周公子怕就怕郭满会被误伤。 周博雅沉吟了片刻,决定分两拨走。 心下这般决定,他起了身便准备与郭满说道。然而才走两步,他突然顿住,平淡的面孔闪过几丝尴尬。就在今日水潭亲近之后,周公子便与郭满闹起了别扭。不管郭满怎么说土味情话哄他,他就是半天没搭理她。 为了表示他因此生气完全是无理取闹,郭满于是也不哄他了,单方面展开冷战。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周公子忍不住老脸一红。 这么大年纪了,还总跟个小姑娘斤斤计较。拄着唇干干地咳了一声,他突然回头道:“对了石岚,之前似乎听你提及,这片林子里开着一种花城独有的花?” 石岚猝不及防,没反应过来自家公子问了啥。 还是清风听明白了他何意,立即道:“是,就在石潭的阳面,香气十分宜人。花城之所以称之为花城,盖是因此花的秀美而来。”他抬头小心地瞥着自家主子的脸色,试探地问:“不若属下这就去采一捧?” “不必,”周公子淡淡道,“本公子亲自去。”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石岚清风两人看着信誓旦旦要亲自去采花的自家公子, 心情是一言难尽的。若是早在年前他若听说他们家公子会采花哄人, 他定然是打死也不信的。但如今事实摆在眼前,石岚只能艰难地问周公子。要不要他也跟着一块去,替周公子打个灯笼什么的? 周公子冷冷瞥他一眼,石岚老实地低下头:“那公子您夜里当心。” 不用人跟着, 周博雅也懒得带灯笼。窗外的月光十分明亮,他不至于花还看不清。于是去换了身便于行动的衣裳, 绷着脸地离开营帐。 夜色渐渐浓黑, 林中时不时传来咕咕的鸟鸣声, 显得静谧。 周公子采了一捧花回来时, 郭满已经伏在软垫上睡着了。怕夜里窜了风进帐子,叫灯盏的火烧着帐中的东西,双喜正在小心地罩上灯罩。见着周博雅人从外头进来, 立即屈膝行礼。灯罩一罩上,整间营帐顿时便暗了下来。 “你们少奶奶呢?” 两人下午刚闹了别扭来着,双喜还怕周博雅觉得郭满太小性儿, 心里生了恼。此时看他毫无芥蒂地问起郭满, 心下不禁惊喜:“少奶奶趴在那边睡着了。” “睡了?!” 周公子拿花的手背在身后,难得措手不及, “平日里她不是这个时辰还没睡?” 双喜挠了挠额头碎毛, 有些说不上来。总不好说主子今日怄了气, 故意不等你吧? 见她脸都拧成一团, 既然这么为难的模样, 周公子也不为难她了。摆摆手示意双喜退下去。 双喜叹了口气, 她家这两个主子凑一起跟小孩子似的,三天两头就得闹一场。每次都闹得不大,却也总叫人担心。心下摇头,双喜转身便往外去。 周公子低头看了眼沾着露水的花,抬脚径自往帐里而去。 走了两步,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那捧花还捏在手心。想了想,他回头叫住双喜:“去那个玉瓶子来,装些清水。” 双喜不解,但也听令去办了。 周博雅进了帐里,就看到软垫上脸朝下趴着睡得郭满。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帐顶,发髻还没拆干净,看不到脸。没忍住长叹一口气,这姿势也不知怎么睡着的,就不怕把自己给憋死么!周博雅无奈,上去将人给掀过来。 郭满一个滚滚到软垫另一头,捂着胸口痛得眉头直皱也没醒。周公子的眼睛在她乱揉的地方瞥了眼,跟烫着了似的瞬间移开。 没办法,自从水潭这一次,他如今对这地方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周公子又要恼了,就是这个丫头太胡来,他才会,才会……突然想起这事儿,恼羞成怒的周公子鬼使神差地目光又落在了郭满的唇上。 他必须要承认,交换津液的亲昵滋味,他长这么大都不曾尝过。以前与谢思思的房事,他素来只提了枪就上。那时正是冲动又不太克制的年纪,行事难免不懂分寸。第一次洞房便有些伤到了谢思思。而谢思思又是被家中娇惯着养大的姑娘,顶顶娇气的性子。她觉得疼了,便不太愿意叫周公子再碰。 谢思思这个人素来浅显,不乐意,不满意的态度从不会隐藏。周公子多骄傲的人啊,面子上再温和有礼,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傲气甚至与自负。察觉到谢思思对他的嫌弃之后,周公子对碰这个妻子便再提不起劲头。 历经一世重生的谢思思回来后嫌周博雅的敷衍,却忘了这敷衍是谁造成的。 且不提周公子与谢思思的三年,水潭里那般热烈的亲吻,他确实是头一回。定定地盯着郭满,周公子鬼迷心窍地做了件这辈子都没想到的事。 他悄咪咪地上前,半蹲在软垫前,俯身覆上了郭满灯下红艳艳的唇…… 软软糯糯的滋味一传到他的感知里,周公子下意识地想描绘起下午做过的事儿。然而才将将要启开郭满的唇,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周公子恍然一下惊醒,快到只有残影地从软垫上爬起来。他迅速离软垫三步远,双喜捧着玉瓶子轻手轻脚地便进来了。 进门来,就看到姑爷手里捏着一捧花,面红耳赤。 她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了。原来姑爷因着跟姑娘闹了一回,特意采了花来哄姑娘和好!她见状心里不禁懊恼得不得了,早知姑爷是这个意思,她就该把姑娘给叫起来啊!! 懊悔,特别懊悔,双喜捧着玉瓶子连忙送过来。 周公子单手拄着唇干干地咳了一声:“放那儿吧,我自己来。” 双喜放下玉瓶子就退开,给周博雅让了地儿。周博雅看了眼,一本正经地将花束插.入玉瓶子之中。随手摆弄了几下,形状就出来了。 双喜隔得三步远打量这花,只觉得这话怎么这般好看呢! “要奴婢备水么?”双喜瞥了眼软垫,软垫上郭满已经滚到一边去,空下大半的场地够周公子睡了。她心里暗戳戳地高兴。因为没人比她跟双叶更清楚,自家主子一旦睡着,地震都震不醒,绝对不可能给旁人挪位子。 这块空地儿,绝对是姑爷自己挪的! 自以为猜到一切的双喜两眼亮晶晶的,“少奶奶今日做了一些点心。虽说不太甜,但奴婢有幸尝了些,味儿十分香。姑爷可要来一盘?” 周公子刚刚才从林中回来,还未洗漱。想了想便道,“备水吧,点心便不用了。” 双喜得了话,麻溜地下去办。 人一走,周公子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他转头瞥了眼睡得跟小猪崽子似的郭满,无知无觉,仿佛下午逗他就是好玩儿。有的人真的天生就会气人,周公子这一刻突然觉得很生气。然后他便毫无愧疚之心地伸出了罪恶之手,一把捏住郭满的鼻子。 鼻子不透气,郭满在几次憋得欲生欲死之中迷茫地睁开了眼…… 看清身前一个高大的身影,影子被灯光映照的遮天蔽日。冷不丁的,郭满都以为双喜少点了几盏灯。她迷糊地问:“你干嘛……” 周公子的手还捏在她的鼻子上,一脸理所当然:“捏你。” 郭满:“……??!!” 幼不幼稚?她就想问,幼不幼稚!!稍稍清醒许多之后,郭满整个人都无语了。周博雅这个幼稚鬼对得起他的年龄么?二十岁的人,动不动就生气,这也就算了。居然还趁她睡着之后偷偷打击报复,心眼儿小得令人发指! 郭满一把打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爬起来,扑过来就要扯周公子的腮帮子。 周公子想推开她,但这卑鄙的丫头知道他的弱点,就故意拿自己胸口去顶。叫周公子这里下不去手,那里也下不去手,身量力气天差地别的两个人,愣是跟打太极似的你来我往,闹成了个平手。 外头双喜领着提水的婆子进来,周公子实在怕自己这幅模样在下人面前不成体统。赶紧指着不远处的矮几,含糊地说:“满满,满满,你瞧瞧那个!” 郭满也听到脚步声了,立即乖巧地放开。 周公子心里有鬼今夜格外好说话,这般闹了一场也没黑脸。郭满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矮几上娇艳欲滴的花。她眨了眨眼,扭头看向周公子。周博雅不自在地站起身,假装倒杯水润润嗓子,嘴上却在说:“本公子亲自采的。” 粉白的花瓣开得极好,上头洒落晶莹的水珠,雅致又好看。 郭满咧开嘴立即就笑了。 “送给妾身的??” 周公子垂眸浅浅呷了一口凉茶,不咸不淡地点头。 “真好!妾身喜欢!!” 这话说得直接,但不妨碍周公子心里倏地涌上一股甜,美滋滋的。 正好婆子那头沐浴的用具都备好了,双喜怕水凉了梳洗不舒坦,犹豫了犹豫,拘谨地走过来。见着两主子都看向她,她不自在地提醒周公子该沐浴了。周博雅收到想要的反应,也不多强求,心情愉悦地往屏风后头走去。 说来,郭满其实也很好哄的,一瓶花,她憋了一下午的气就消了。 双喜领着婆子们出去之前,回头看了眼自家姑娘。见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比她更高兴。废了多少心力才将主子拉拔大,她跟双叶没别的想头,就盼着自己照顾着长大的姑娘能与姑爷顺遂和乐,这便够了。 哎,老妈子心态,这辈子都过不去。 出门在外,虽说周公子讲究,却也不可能把屏风给装带着。不过为了屋里方便,沐浴更衣的盥洗室,自然是用厚重的帷幔隔出来的。 周公子人靠在浴桶边缘,没人捣乱,倒是有些没滋没味。 匆匆洗漱之后,周公子穿着亵衣便出来。走得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堆着脏衣物,就听到吧嗒一声东西掉下来的声音。这黑灯瞎火的也不太方面视物,奈何周公子还是准确地将那东西捡起来,是老和尚赠送的姻缘符。 想着下午他就系在腰间,泡了水,这东西该不会泡坏了吧? 于是连忙打开,只见笔墨确实一点点晕开,但符咒还保存的得十分完好。周公子不由地心下诧异,那老和尚不知用得什么纸,竟然这般经用? 心下这般想着,他随手将荷包塞进了袖子里。 夜里小夫妻两重归于好,郭满又窝在周公子的怀里睡。周公子身上还是那股清冽的味道,怀抱也还是那般令人觉得可靠。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她头一歪,瞬间睡过去。而周公子这夜却没怎么睡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古怪的画面涌出来。 他睁着眼盯着帐篷的顶端,幽幽地叹了口气。 ……今日之后,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分开回京, 郭满在听完周博雅的理由后并没有纠缠, 利落地点了头。周博雅自然不放心她独自北上,临行前特意给了郭满一个哨子。非常严肃地告诉她,遇到危险立即吹响,不出一刻钟便会有人赶过来。 郭满捏着哨子来回看, 不知什么材质,有些沉。 “叫双叶替你穿根绳子挂脖子上。”周公子怕她忘记, 又重述一遍, “记得, 这哨子是为夫一个朋友送的, 十分贵重,必要时候能救命。” 话说到这份上,郭满郑重地将哨子收起来。 其实没必要大张旗鼓, 郭满回京途中动静越小越好。毕竟她只是个内宅妇人,且这一路上又不曾露过面儿。除了上门探望过郭满的花城几位内眷,外头紧盯着周公子行踪之人只知他带了个女子同行, 却并不知此女是谁。 与周公子一行分开之后, 郭满主仆特意乔装打扮隐入人群。 郭满梳回了姑娘发髻,本就生得娇小, 换回姑娘发髻毫无违和感。双喜双叶也改回了以前的称呼, 为了方便, 下头的人跟着唤郭满姑娘便是。 随行人员尽量精简, 除了驾车的马夫, 备膳的婆子, 就四个途中护送郭满的护卫。虽然不知他从哪儿调来的这四个人,郭满总觉得这四个护卫身上血腥气很重。有些该带回京城的重要密件郭满想替他保存,不过周公子怕这些东西会给她招祸,没有应允。 郭满劝了没用,周公子不允就是不允。 于是只好作罢,小夫妻分成两拨走,周博雅带着人先行,过几日,郭满在换另一条小道回京。双喜自那之后就崩紧了一根弦,成日里心惊胆战,时刻不敢离郭满身边。 双叶见状好笑又无奈,这般反倒显得有鬼。 私下也找她聊过几次,叫她莫要一惊一乍惹人怀疑。双喜自己也察觉到太紧张,奈何心里知道,就是改不掉她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绷紧神经的毛病。双叶安抚不了,便只能分些心思出来替双喜遮掩一二。 好在路途十分平顺,一直到过了荆州地界,一次袭击也没遇到。 双喜见没她料想得那般可怕,渐渐放松了许多。郭满倒一路都一个样儿,不是窝客栈里,就是窝马车里。能不单独走,她绝不单独行动。若实在不得已要离开一下,也不会离开护卫的视线超过半刻钟。 这般又走了小半月,顺顺遂遂的。 不过却是在豫州遇到了一桩小事儿。郭满主仆乘车路过丹阳城,连着多日赶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下人们不像郭满出行乘车。为了路上轻便,好些人都是徒步的。郭满想着再怎么赶也不能把人给累坏,于是一行人决定暂时在丹阳城停下,歇息个几日再走。 正是这般不凑巧,郭满的马车路过丹阳城的瓦子,遇上了卖身葬父。 一男一女,女孩儿年纪不小了,约莫十三四岁。生得黢黑,但眉清目秀。那男娃娃也就三四岁,与他姐姐两人跪在地上,茫然得不知发生了何事。 原本这种事郭满不愿凑热闹,奈何那卖身葬父的小娃娃年纪太小不知道怕,横冲直撞地冲到郭满的马车前,差点马儿给踩死。那娃娃一个滚滚到了车厢底下,郭满的马车却失了控,在瓦子里就惊慌失措地四处乱撞起来。 郭满主仆三人就在马车里,马儿发起狂,郭满直接一脑壳磕在了桌角。 且不提郭满额头肿了老高,双喜双叶差点没气红眼。就说郭满下了马车看到不到她大腿高的小娃娃仰着脑袋闭眼张嘴哇哇嚎啕,一旁跪着的姑娘扑过来就连连给郭满磕头,请贵人不要与男娃娃计较。她还没张嘴说什么呢,那股子火气立即就发不出来了。 这小姑娘也确实实在,头磕的梆梆响,郭满听了头替她疼。 都这副模样了,郭满也做不出来追究的事儿。正想就这么算了,那男娃娃却扑过来就抱住了郭满的腿。脑袋低着,就看到一个黄毛细软的头顶。 似乎是看准了郭满好说话,哇哇大哭求郭满买下他们,奶声奶气的。 他们路上本就不算安全,带;俩孩子算怎么回事,双喜双叶便过来要将小娃娃扯开。可这孩子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明明瘦得就剩一个脑袋,可这手劲儿比一般成年男子都不差多少。正巧这孩子姐姐也看中了郭满,磕得额头都流血了都不停。 护卫连忙上来就要扯开这两人,只是这男娃铁了心地就抱着不放。 说实话,郭满有些恼。 双喜双叶脸也沉下来,双人合力将小姑娘也往上提。然而费了老鼻子劲,这瘦巴巴的小姑娘跟钉在地下的大石头似的,纹丝不动。闹到最后,还是护卫用了巧劲儿,卸掉了男娃娃的胳膊才叫他放开了郭满。 只是郭满对大人嫩肤狠得下心,却实在看不得丁点儿大的小孩子受伤。于是连忙叫护卫给他胳膊按回去。护卫上去咔嚓两下,胳膊又投好了。郭满心里过意不去,丢了十两银子给两娃娃,而后忙不迭地爬回了马车。 双喜双叶也怕再被这两姐弟给缠上,上了车,飞快地吩咐车夫赶紧驾车离开。 本就是个小插曲,郭满在丹阳城歇了三日,重新整车出发。只是越往城外走,郭满的脸就月黑。前几日在瓦子里遇到的那对姐弟,不远不近地跟在马车后头。男娃娃年纪小,走在草丛里都看不到人,任由他们徒步跟,就跟故意虐待孩子一个感觉。 双喜双叶脸上也不好看,就为难地看向郭满。 郭满想着再多走几日,这俩孩子大约不会跟了。于是车子不停地走了十来里,这俩姐弟愣是磨得脚下血肉模糊,也紧紧黏在马车后头。 郭满真是被他们的倔脾气给磨得泄气,吩咐马车停一下,叫护卫去将俩人带过来。 人抱过来,男娃娃一双脚都不能看了。如今这封建社会,百姓疾苦,穷困的人家孩子是连鞋都穿不起的。这俩孩子都没鞋,光着脚走了这十几里路。郭满也是逼得无奈,就问大一些的姑娘到底要如何。 那姑娘跪在地上就给郭满磕头,“主人既然买了我与弟弟,我们就是主人的下人。”这姑娘认死理,呵斥了一旁瞪大了看着郭满的弟弟,叫他跪下来磕头。 男娃娃也真皮实,小脚丫子磨成这样也不哭,听话地就给郭满磕。 罢了,她也是怕了,于是吩咐婆子赶紧给这俩姐弟换身衣裳,叫两人上车。 好在郭满的马车本就大,多两个瘦巴巴的孩子也不碍事。两人梳洗了一番,郭满才注意到,男娃娃生了一副异族相貌。皮肤雪白,眼睫浓密纤长,眼睛此时睁开了,一双稀罕的蔚蓝眼睛。双喜双叶一看吓一跳。她们自幼生在大召长在大召,可从未见过这种眼睛的人,此时不免都有些怕。 两人眉头皱起来,小心地挡在郭满的身前。 娃娃的姐姐立即敏感察觉到双喜双叶的不喜之意,忽地扑过来,生怕郭满嫌弃男娃娃把人给丢出去。跪下来又要磕头:“求求主人,求求主人别赶他走,我弟弟不是妖怪!” 当然不是妖怪,这俨然是一个白人。 郭满摆摆手示意双喜双叶退开,叫姑娘莫磕头了,磕得她头昏。而后又蹲到男娃娃的身边瞅着他看了许久,越看越肯定。于是转头去看这娃娃的姐姐,小姑娘倒是个大召人的面孔,黢黑的脸盘子,却不掩五官精致。 “你多大了?叫什么?都会什么?” 那姑娘见郭满确实没有嫌弃男娃的意思,小声地回:“我,奴今年十二,姓黄,没有取大名,就叫大丫。奴什么都会,烧饭,煮菜,割猪草,打扫,什么都会。还有,奴有一把子力气,农活也能做,顶两个大小伙儿使。” 她话一落地,双喜双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若真收了这俩人,规矩都得重头教。大丫也看出双喜不满,扯了扯男娃,说得更小声,“奴弟弟三岁,叫阿旺,力气也大……” 郭满点了点头,她早见识过了。 十两银子买了两个下人,郭满也不知自己这到底做的什么买卖。不过买都买了,便将两人交给双叶去教。双叶叹了口气,叫郭满给大丫换个名字:“姑娘,这名字早晚要换的,不如现在就给取好了。” 正巧在丹阳城捡到这俩,郭满想了下,姐姐叫丹樱,弟弟便叫了丹阳。 虽说糊里糊涂收了俩下人,其实也就是多两张嘴吃饭,碍不着什么事儿。周家家大业大,不缺这两口饭,郭满便没将此事放心上。车子一路往北走,双喜双叶与姐弟俩打交道多了便也不怕,越看越觉得丹阳生得玉雪可爱。 渐渐的,俩姐弟也不怕郭满,就很爱往郭满身边凑。尤其是丹阳小娃娃,只要他姐姐没看住人,他便溜到郭满身边。 时间长了,郭满就察觉到这俩人的不同。丹阳特别护她,丹樱也不差,姐弟俩一个样儿。还是在队伍途径豫州地界的时候,叫郭满印象深刻。 因着急赶路走了山道,不凑巧就遇上了一群山匪。山匪一哄而上,团团围住马车。 双喜双叶慌了神,死按着车门就不敢松。 郭满虽说还有些稚嫩,但比起四个月前已经长开了太多。粉面桃腮,黑黝黝的大眼顾盼生辉,尤其豆沙包这一路被双喜不停地补,渐渐涨得胸腔鼓囊囊的。俨然一副娇憨少女的模样。山匪见色起意,非得郭满下来。 护卫们听这话哪里忍得,但是顾忌着周公子的交代,不敢在郭满跟前杀人便有些犹疑。这时迟那时快,一个武功不错的山匪眨眼冲上马车,一脚踹开了门。双叶双喜被门的后劲给一下推撞了开,后脑勺磕到了桌角。 郭满正要吹哨子,丹樱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柴刀,对着山匪的脸就砍了下去。 那山匪躲闪不及,还真被她砍中了肩膀。丹阳也不是吃素的,他人小,却十分灵活。扑上去就咬人。当下那山匪被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给吓住了,不敢再进,跳下马车就要退后。谁知丹樱这看着瘦巴巴的姑娘还不放过他,跳下马车就追着那山匪砍。她气势很凶,不通武功,光凭一把子力气愣是将那山匪砍得抱头鼠窜。 郭满主仆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丫头居然这么厉害。 双叶两眼放光,激动得不得了:“姑娘,丹樱丹阳往后可得好好教!” 郭满嗯嗯地点头,必须的!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有了丹樱闹得这一出, 护卫们当即也行动起来。叫车夫驾车先送主子避开,他们收拾完了这些人, 稍候就到。 四个人速度奇快,且招招直逼要害。这等武功路数,根本不像平常大家族里会些拳脚功夫看家护院的护卫,反倒像随手摘人性命的杀手。四人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就将三十来个山匪全部杀光。 郭满是没看到,若是看到必定夜里只能抱着佛像睡了。 除了地界交汇处的山匪, 四人用了轻功飞快跟上。且不提郭满问了, 他们如何含糊其辞。就说从那之后, 郭满对着丹樱丹阳两姐弟就亲近了起来。 丹樱有些不好意思, 低着头小声地跟郭满辩解,直说她平日里也不会这么凶的。这回是遇上危险, 她才拿柴刀砍人。往日在村里,村里人都怕她,丹樱嗫嚅着,生怕郭满觉得她是个疯子而不要她。 不过见郭满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她那颗悬着的心就放下了。 说来她们姐弟能坐在这里, 完全是耍无赖得来的。 丹樱心里清楚, 因着她跟弟弟饭量太大, 吃得比干的多,一般富户根本不愿买他们回去。那日之所以赖上郭满, 完全误打误撞。谁知郭满被惊了马不怪罪她弟弟, 反而真给了银子叫她去安葬父亲, 丹樱这心里就认定了郭满是个善心的。 如今这一路走来,事实证明,她没看错人。 好吃的饭菜任由他们俩吃,活儿也不用干,丹樱丹阳俩姐弟这些日子仿佛活在做梦。饱腹的感觉,她们可是从记事起就没有过的。家中困苦,凭家中三亩地,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根本不够,丹樱是从小饿到大。好不容易吃饱饭,丹樱拼死也要郭满认下她们。 丹阳小娃娃咬了山匪几口,回来就眼巴巴地看着郭满。那小模样跟邀功的小狗似的,别提多可爱。郭满将自己的一叠点心给他,小家伙咧着一口米牙就笑起来。 也是在那之后,小家伙就更黏郭满了。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郭满最近有些激动。再过两三日,她们便要抵达京城。在路上还不觉得,这越靠近京城,她便越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细细算下来,她这一来一回,竟然有半年之久。 南下时是盛夏,归来时已近年关。 掀了车窗帘子看出去,不知不觉中,沿途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草木枯黄,到处光秃秃的,一片冬日景象。寒风一吹,郭满紧了紧身上厚袄子,默默将手炉塞进怀里捂着。张嘴哈一口气,空气中尽是白雾。 确实是冷,越靠近京城就越冷。 “姑娘,”知道郭满这两日身子不舒坦,总觉得身子骨发冷,婆子特意给煮了姜汤,“姜汤煮好了,快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郭满其实不喜欢姜的味道,不过这几日也不知是风寒还是怎么,总是恹恹的。双喜双叶也忧心她伤寒,总是要小心些。毕竟这不是在府上,路上生了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毛病也能拖成大毛病,可不能等闲视之。 郭满于是也没嫌弃,照着灌了一大碗下肚。 喝下去整个人就暖和了,郭满寻思着不得冻着。于是吩咐了婆子给没人一碗。几个护卫身子骨硬朗,用不着喝。但郭满好意,便也没拒绝。原以为暖暖手脚就好,正好一鼓作气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然而马车过了冀州,郭满就微微有些发热。 从南到北地赶路,舟车劳顿,她们还好,郭满的身子才将将养回来,整日窝马车里于她来说还是太辛苦了。双喜双叶知道她是累着了,想着再急也不能拿主子身子作践,于是就近选了村子,暂时在一家农舍借住几日。 果不其然,郭满当日下午就发起了高热。大冷的天,她整个人红彤彤的,倒在榻上就起不来。乡野寻不到像样的大夫,双喜双叶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还是农舍的老人看不过眼,用了村里土方子帮郭满降了热。 高热虽然降下来,但后两日郭满一点精神打不起来。 早半个月前就抵达京城的周公子收到郭满的信,一早就在盼着了。正巧也是年关,过两日就是腊月二十八,周公子这颗心悬着就放不下来。奈何他接连这四五天日日不落地来亲自来城门口迎,别说郭满,连一个人影都不曾见到。 来回个几日,周博雅夜里就有些睡不踏实,总忧心郭满路上出事儿。 这也是没办法,周公子此次回京的道路险象环生。就不说在荆州就途遇一次抢劫,出了荆州地界又遭遇一次刺杀。虽说杀手遭遇了周博雅,没讨到便宜,但并非天下人都是周博雅。郭满就是个身娇体软的小丫头,连走个不平的路,周公子都要担心她踩了裙子。何况分开走,他就没放下心过。 此时人在书房,背着手看着阴沉沉的天,又招来石岚问。 “少奶奶的还没有消息,”石岚这几日都不知道跑了多少趟了,没有就是没有,“城外十里地属下也去瞧了,没有。驿站那边也去了,没有少奶奶的信件。” 周公子幽幽地吐出一口气,眉头拧成了结。 十日前就递了信回来,满满就是走一天玩一天也该到了。怎会二十八了还不到?周博雅抚了抚胸口,胸口的刀伤还没好透,心下更是烦躁。 “派人去驿站再去问问。”不可能不到,许是走了那条岔路。 石岚应是退下。 然而他刚出了院子,就遇上了带着丫头从廊下过来的赵琳芳,丫头的手里还拎着食盒。回京这大半个月来,这表姑娘也算在石岚清风等人跟前混了个眼熟。只因这姑娘似乎很爱做点心,总一身极素雅的打扮,亲自去大厨房给大公主做。 石岚看见人,低着头往旁边避。 赵琳芳冲他温柔地点了点头,领着丫鬟,袅袅婷婷地远去。 石岚看了眼她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今日这姑娘去的方向似乎是西风园,心下有些怪异,但那姑娘已经走远了。 赵芳琳确实去得西风园,此时已经在院外等着丫头进去通报。 周博雅回府这二十来天,就一直在西风园养伤。赵芳琳进府这半年,还不曾见过周博雅这位表兄。今日是与方氏在大公主说话,刚好说起了郭满。方氏好些时候没看到郭满,说什么快二十八了还没到,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除夕。 说着说着,又提起了周博雅重伤。 这事儿其实周博雅回府的当日,赵琳芳便身边人听说了。但是为了避嫌,她权当不知道。方氏提到了此事,她才恍然表示了对周公子伤情的忧心。于是顺理成章,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自然要亲自探望一回,以表心意。 大公主知道她底子薄,自然不必准备什么,就叫她做盘拿手的点心给周公子送来。 周公子听下人说府上借住的表妹来探望,有些诧异。内宅之事周公子素来不太关注,郭满不在,没人在耳边念叨,周公子就是个耳聋眼瞎的。赵芳琳都在周府住了半年,他还从未听说有这么个表妹。 “公子,表姑娘就在院子外,是不是请人进来?” 若是别的时候,下人定不会这么说。今日寒风凛冽,就是他一个年轻小子也受不住。眼看着就要降雪,表姑娘穿得单薄,有什么事儿也该请进屋说。 周公子放下手炉起了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一眼,确实一个素色的姑娘在等着。 “不必,”满满不在,他也不好请未出阁的姑娘进屋,“派个婆子去问问她什么事儿。” 小厮于是应是,转头去寻管蓉嬷嬷。 郭满不在的半年,西风园上下都是管蓉嬷嬷在操持。赵琳芳是大公主的表侄女家的,管蓉嬷嬷最清楚不过。此时听闻表姑娘来了,立即放下手头的活计,亲自去迎:“先把表姑娘请去偏厅。大冷的天儿,在外头站着人怎么受得住。” 赵琳芳等了一会儿,见有丫头来迎,有礼地道了声谢便随她进了院子。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主要是来表示一下心意。管蓉嬷嬷听她道明来意,含着笑说她有心了。这姑娘家里的情况管蓉嬷嬷不知道,但她家长辈与公主亲近,管蓉嬷嬷对她自然要比对旁人多几分亲近。 说了几句话,又问了问周公子的伤势,赵琳芳放下点心便要告辞。 管蓉嬷嬷接过去,亲自送她出院子。 送至院子门口,赵琳芳便不用她送了。笑着叫她赶紧进屋,自己则扶着丫鬟的胳膊,莲步轻摇地离开。管蓉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就忍不住叹气,多好的姑娘,就是命太苦。 摇了摇头,她进了屋。 而此时走远的赵琳芳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子。牌匾上‘啸西风’三个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一看便知书写之人,书法造诣了得。她幽幽地放远了目光,落到那东侧一件敞开的巨大飘窗边。 那里有人影闪动,她想,方才站在那儿的人是周家表哥吧…… 第80章 第八十章 赵琳芳做点心很有一手, 精致的小碟上叠成元宝形状,一颗一颗刚好一口。管蓉嬷嬷方才端进来,周公子看一眼, 随手捻一块尝尝。显然这表妹是有心了, 怕男子吃不惯太腻的, 甜味儿就很淡。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块, 周公子便没再吃了。 嗯,他还是喜欢满满的点心。 想至此, 周博雅又忍不住焦躁。这都十日过去,满满怎地还没回来! 与此同时,郭满断断续续发了几回热,身上却没有舒坦起来。此时她窝在双叶临时替她做出来的斗篷里,捧着姜茶听丹阳小娃娃说话。这孩子粘人得很, 除了他姐姐, 对郭满是言听计从。听说郭满身上不适,不能出去,每日都哇哇地陪郭满说话。 他人小什么都不懂, 每日鸡同鸭讲地,郭满也被他逗得开怀。 这般躺了三日, 第四日一觉醒来, 郭满突然就起不来身了。倒不是说哪里不能动,而是浑身酸疼得仿佛每根骨头都被撵过一遍, 酸疼得不得了! 她可怜巴巴地窝在床榻上, 小腹里头仿佛破了个洞, 嗖嗖地往里头灌冷风。 双喜双叶真要被她吓哭了。主子昨日还好好儿的,今日突然就起不来身。这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恨就恨这穷乡僻壤的,连个靠谱的大夫也没有,两人都要急瞎眼了。郭满却没法安慰她们,因为她肚子那一块疼到炸裂。 护卫也吓得不轻,怕郭满熬不过去,其中一个急吼吼地就要进京城去。 他们这一路照顾郭满,郭满性子又十分乖巧(懒散?),其实多少对这娇弱的姑娘家多了几分莫名的疼爱。听说郭满病得起不来,自然着急替郭满找良医。好在此地离京城相去三十来里,若是驾马飞奔,一天一夜就能到。 那护卫顾不得在郭满跟前掩饰武功,直接动用了轻功,飞去京城求救。 一天一夜的路程,这护卫愣是在天亮之前到了周府门前。周家戒备森严,他在院墙外转悠了一圈,没找到突破口。于是干脆飞身起了城南的南阳王府。赵煜今日正巧在,此时正抱着暖炉窝在皮毛垫中煮酒自斟自饮。 那护卫进院子,只需亮了身份牌,便被放行。 一路直奔赵煜的书房,赵煜听说周博雅的小媳妇儿不好,立即正色起来:“怎么回事?不是你们亲自护送么?” “是属下,”那护卫抬起头,其实就是严战,“路上辛苦,姑娘是染了病。” “姑娘?”赵煜挑了眉。 什么时候,严战这粗俗的家伙这般文雅了? 严战抓了抓脸,尴尬:“习惯了,习惯了。”他摆摆手,急道,“姑娘身子耽搁不得,周府守备森严,属下转了好几圈进不去,东家不若亲自走一趟?” 赵煜要被这属下气死,“梁上君子当多了,你小子的脑壳是坏了么?墙上下不去,你不晓得走正门?”敲个门,叫门房通传一声,多大事? 严战被他一骂,立即转过弯儿来。当即脸上青青白白,尴尬不已。他狠狠一巴掌拍自己的脑门上,快被自己给蠢死。确实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干多了,一到这什么高门大户,他就没想过可以走正门。 赵煜嫌弃得不行,拍了拍衣袖,站起身:“罢了,就陪你走一趟。” 赵小王爷来周家府上,从不必通报。马车到了门前,自然有人出来迎接他进去。严战跟着赵煜直奔西风园,周公子此时正披了件外衣坐在飘窗边看卷宗。大冷的天儿,他不嫌冷就那么开着窗,光笼罩在他肩上,仿佛一尊活着的玉像。 人进来,周公子只淡淡道了声来了,头都没抬。 赵煜就烦这人这点脾气,不冷不热的。若非他跟长风自幼与周博雅相识,都要以为这人不欢迎他了。心下想着,赵煜却还记得郭满之事要紧。于是让了开,叫严战来说。严战没什么忌讳,张口就来。周公子在听到严战的声音,利落地就抬起了头。 严战不拐弯抹角,直接说了郭满身子不好,在临沂县下的一个村子里起不来了。 周公子仿佛大冬天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透心凉。他连忙就站了起来,急道:“怎么回事?满满身子不是已经养好了!” 严战哪里清楚,他就是个护卫,又不是大夫:“这在下也说不明白。姑娘在豫州之前还好好儿的,前几日突然就不对了。不过这两日天儿凉得快,路上又是雪又是冰雹的,约莫是染了风寒。周公子赶紧派个靠谱的大夫,在下这就连夜带回去!” 郭满身子不好,周公子哪里还坐得住? “不必,我与你一同去。”叫别人传话,到底不如亲眼看了放心。周公子难得懊恼自己考虑不周,当初就该把李大夫留给郭满。 说走就走,周公子派人给芳林苑递了句话,换了身衣裳便随严战一道走。 郭满的身子早年便被继母毒害过,所以格外得娇弱。旁人不清楚,周博雅却是十分清楚的。她如今那身子是苏太医给补出来的,实则根基还没打好。一场风寒真有可能要去了郭满半条命,由不得他不担心。 周博雅行动很快,这边刚换好了衣裳出门,那头清风便扛着苏太医到了门口。 苏太医彼时正在家里磨药,谁知冲进来一个眼熟的小伙子。二话不说扛起他便飞上了屋顶,可怜他一把老骨头,颠得头昏眼花。 苏太医那叫一个恼火,恨不得拿手里的石杵敲碎了清风的脑袋。也是见着周博雅,他这一腔没出口的火气才泱泱地灭了。周博雅在长辈心里,素来是个顶顶稳妥的,旁人此番行为就是粗鲁,若是他做,那定是出了什么事儿。 周公子只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苏太医一听是郭满不好,便也随他折腾了。 “老夫这一把老骨头,扛是不能扛的,”顶着肚子的滋味儿太难受,苏太医严厉地批评了清风才道,“叫这小子骑马吧。” 马车太慢了,只能忍耐一下,骑马去。 周博雅感激不尽,自己则用了轻功随严战先行一步。清风选了一匹耐力强的马,载着苏太医绝尘而去。只有被剩下的赵小王爷深沉地摸了摸下巴,皱起了眉。在座没一个人邀请他一起去,他这是被用完就丢? 无声地朝天翻了个白眼,赵小王爷转了转怀里的暖炉,面无表情地回自己府。 就说三十里外的村里,郭满疼昏过去了。 别说双喜双叶两个人关心则乱,就是伺候的婆子,护卫,丹樱全慌得不得了。丹阳这小娃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姐姐脸色刷白,他扑到郭满床边就张着嘴哭。且不提这一番愁云惨淡到底多吓人,就说周公子后来亲眼看了郭满的模样,魂都要被吓飞了。 满满难不成没等到他,就这么去了? 周公子二十年都不曾慌乱过的步伐,这一刻都有了几丝凌乱,失了素来的从容与优雅。两人都用得轻功,周公子腹部受伤,行动到底受了限。到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晨。动作太大,扯着了,他捂着腹部疾步走进院子。 然而还没人看见,迎面就扑上来一个凶狠的土狗。 约莫是周公子生人气息太浓,土狗跟疯了似的,对着他便是一阵狂吠。犬吠声在清晨宁静的小村听着格外的惊悚。农舍的主人以及左邻右舍都要以为村里进贼了,拿着镰刀,柴刀,菜刀匆匆就奔了出来。 农舍主人的婆娘正在后屋剁猪草,这一出来,就看到恍若神祗的周公子。 周博雅面上还是一派沉稳,除了眼眸深沉几分,黝黑黝黑的。若非熟悉他的人,旁人根本看不出他此时的异样。他张口便问农舍的主人是不是有人借住。那农家婆娘被周公子迷得五迷三道的,下意识地将手里柴刀往身后藏:“有的有的,就在东边儿的卧房。公子你是哪位?” “我是那位姑娘的相公,”周公子道,“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带我过去。” 那婆娘剁猪草的手在衣服上擦擦,小跑着就带他去。 周公子进了屋,郭满人已经醒了。正靠在床榻上捧着一碗姜汤小口小口的喝。周公子一看她那土黄的脸色,心里猛地就是一咯噔。 “满满……” 这一番折腾,尤其周公子身上还有伤,脸色也有些白。 郭满听到他的声音两只眼蹭地就是一亮,抬头惊喜地看着他。周公子仿佛吃了一盘甜蜜蜜的点心,心都软成了水。他跨过门槛进来,屋里人识趣地就往外退。只有丹樱丹阳两姐弟不认得他,瞪大了眼睛就是不走。 丹阳小娃娃还觉得这人一进来就占了他的位子,小嘴翘得能挂油瓶。 双叶无奈,一把抱起不懂事儿的男娃娃,招呼着愣头愣脑的丹樱赶紧出去:“别在这屋里杵着,那是咱姑爷!” 丹樱惊奇,她家主子嫁人了?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双喜一把扯住她耳朵,利落地将人给拽了出去。丹樱这小丫头老实是真老实,就是委实笨了些。 周公子皱着眉看眨眼又瘦了一圈的小媳妇儿,心疼的不得了。苏太医人还没到,他也不懂医术,便关切地问郭满如何。郭满除了浑身酸疼,没力气,小腹里仿佛塞了冰团子,冷得她受不了以外,别的似乎没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周博雅想不通。 看症状,不像是染风寒。周公子摸不着头脑,过会儿又抬手去摸郭满的额头。前几日确实发了高热,如今热早已下去。什么都看不出来,周公子急得伤口都疼了。郭满终于注意他的脸色不对,连忙问他怎么了。 周公子摆摆手,含糊地说回京途中受了点小伤。 郭满这里正巧有些金疮药,治外伤了得。于是连忙叫他解衣服,她替他换药。周公子扶着床柱就轻笑了下,还有精力挂念其他,应当不会有大问题。 两个病残互相安慰了彼此,郭满干脆拍着身旁的位子,叫周公子上来躺。 大白天的,周公子没有起身了还躺回去的习惯。但郭满嚷嚷着一个人躺着太冷了,周公子犹豫了下,便也脱了鞋子上榻。等把人抱进怀里,他忽然就安心了许多。昨夜动用轻功飞了半天一夜,确实有些累。此时脑袋窝在郭满的颈侧,立即就睡了过去。 周公子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安稳地睡觉,郭满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清冽味道。觉得周公子这人看着冷淡,身子却像个火炉,可暖和可暖和了。 然后,迷迷糊糊地也睡着了。 两人一觉起来,清风带着苏太医也到了。苏太医这一路颠得两条腿都是软的。此时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摸着胡子替郭满诊脉,屋里四五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苏太医心里头那叫一个火大,冷着脸愣是诊了一刻钟的脉。 就在大家都以为郭满病很重时,苏太医突然一脸恼火地站起来。胡子直翘地指着人骂:“姑娘家来个初潮多大事儿?被你们搞得跟病入膏肓似的,一群蠢材!” 蠢材本人:“唉??” 仔细感觉一下,身下好像是有些黏黏的。 双喜/双叶:“……” 以及外头蹲在墙头的严战:“……” 周公子:“……”他家的满满,似乎长大了……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屋里突然鸦雀无声。周博雅难得有些懵, 站在那儿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丹樱丹阳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初潮,瞪大了眼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就看到双喜双叶两人两颊爆红, 恨不得钻入地缝里。她们是急糊涂了, 根本没把事儿往那方面想。毕竟郭满这身子, 她们都不敢抱太高期望。 回过神来, 双喜双叶喜不自禁。合着双手就朝天上班拜拜,老天爷保佑, 她们家姑娘身子是真好了。 郭满僵硬地坐在床榻上,只觉得身湿黏的感觉更明显了。上辈子郭满是个再健康不过的人,来假例不痛不痒,能跑能跳。讲真,如果不是苏太医提醒。她是真以为自己得了大病。毕竟, 谁人来葵水也不会这么死去活来不是? 她这又是高烧, 又是起不来床的,跟东陵城时疫有什么不同? 郭满动了动屁股,身下的黏意更明显了。前几日还没这个感觉, 约莫是初潮前的征兆。今日应当是第一回,郭满心里无奈。其实换句话说, 一个姑娘十六岁才来初潮本身就十分不正常, 她闹这一出好像也能理解。 胡思乱想的,郭满肚子突然猛地一抽, 感觉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捂着肚子, 郭满忍不住泪眼汪汪, 她这得还受苦多少日才能好?千万别给她来半个月,她真消受不起。 苏太医虽说嘴上嫌弃这一屋子蠢材,但郭满的情况他心里也清楚。 当初郭满的罂粟中毒还是他给诊出来的,底子亏空得太厉害。原本按他的预计少不得得一年才能好转,谁知郭满比他预料得争气得多。花了大半年,把自己身子硬生生给调养回来。就是初潮,也比预料得早半年。 摸着胡子,苏太医又看了看郭满的脸色,这丫头脸色也好看许多。 苏太医喜欢听医嘱的病人,郭满好得快,他的脸色又好看了许多:“不过,你家的这丫头身子骨儿确实太差了些,往年老夫不是没见过初潮动静不小的姑娘家,但就也没郭满这么厉害,发高热几天才退。老夫开几贴药,先叫你媳妇儿用着。” 抬抬手,示意双叶赶紧给他研磨。 双叶不敢耽搁,将刚换了炭的暖炉递给郭满,连忙就去研磨铺纸。 “底子不好,还要调养。不过这姑娘家来葵水看着凶险,也就这几日的功夫。”一面写药方苏太医一面说,“平日里多注意保暖,手脚千万不能冰。吃方面,切记莫沾口寒凉之物,熬过去就没大事儿了。” 一旁双喜双叶两丫鬟竖着耳朵听,听这话连连点头,是要记到心里去。 周公子人立在床榻边,回了神便又悄悄去看郭满。郭满抱着手炉窝在那,这看看那看看,似乎有些懵。睡了一觉,她蜡黄的小脸比早上看到的好许多。此时她眼睛跟着苏太医身后转,别提多乖巧,周公子心软得一塌糊涂。 “没事的满满,莫怕,”周公子以为她受了惊吓,拍拍她的肩膀,轻声安慰,“姑娘家成人都要经这么一遭,不要紧的。” 郭满眨了眨眼睛,不知周公子这‘怕’从何而来。 于是疑惑地将眼睛移向他,就见周公子强忍着羞意跟她普及什么女性知识。讲真,周公子说得这些,她比他更清楚好吗!不过看在他脸红到耳朵根的份上,便没故意使坏,特别乖巧地点头说自己不怕。 周公子艰难地普及完女性知识,摸着她的狗头,心想病一场,人倒是乖了许多。 苏太医写好方子便递给了双喜,叫她拿下去煎,两碗水煎成一碗。耳尖地凑巧就听到周公子在哄他媳妇儿,于是也笑着接了一句:“雅哥儿说得是,不论哪个姑娘都要经这一遭。丫头你动静大些无妨,盖是身子骨弱了些的缘故……” “往后调养好了,该吃吃该睡睡,不碍事的。” 郭满点了点头。 太医这头确了诊,所有人就心都放下了,自然不必全窝在屋里。 双喜拿了药方匆匆去了镇上的药房抓药,双叶见屋里周博雅都在。便没多留,拉了丹樱丹阳两不晓事儿的出去,转头安排婆子煮些滋补的糖水。女儿家来葵水,多补一补,准没错的。因着人少,许多事都是双叶在操持。 这头吩咐了下去,转头又要替郭满找身干净的衣物。来了葵水,怕是衣物都要换。双叶怕郭满冻着,又给农舍大嫂打声招呼,叫她帮忙烧些热水送来。 屋里人都走空了,苏太医四处看看,挑了个杌子坐下歇歇。 “女人家的毛病是不能根治的。老夫开了药,最多只是缓解。”苏太医先给小夫妻俩打个招呼,省得再一惊一乍的折腾他老头子,“嫁人了就更好办,往后叫雅哥儿多费些力气,通了精血,你就不用受这疼了。” 郭满云里雾里的:“……啊?” 苏太医一看她这反应就嘿嘿地笑了起来。 周公子也是一脸的茫然。 苏太医看这夫妻俩的神情就笑不下去了。郭满没经人事儿不懂可以理解,雅哥儿前头都娶过一个,怎地还这么呆? 于是皱着满脸褶子的老脸,给周公子使眼色。 周博雅瞄到苏太医这不正经的眼神,福至心灵,就懂了。他做贼似的连忙去瞥郭满,就见郭满还是一脸懵,摸着鼻子就不想接下这话。苏太医真是,怎么能在满满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尴尬,周公子便拄着唇咳了两下。 一旁郭满疑惑地看着他,周公子连忙把头扭一边,耳尖悄悄红了。 郭满无语,“……”又怎么了? “羞什么!”苏太医瞧他这没出息的!雅哥儿什么都好,就是为人太君子。自己的媳妇儿,有什么不好说。想着大公主时常与他叨叨周公子子嗣艰难的话,苏太医免不了要拿一回长辈的款儿,语重心长道:“夫妻之间多亲近亲近不是坏事儿!雅哥儿你就是被教得太规矩,行人伦为家族开枝散叶乃顺应天命之事,没什么可羞的!” 他话说这么白,郭满可算是听懂了。 哦,苏太医叫周公子多跟她妖精打架。这不正经的老头……真是深得她心! 虽说郭满私心里完全不信男人能治痛经这鬼话。毕竟痛经若是靠男人就能治好,那天底下痛经的女人都去啪啪啪好了。不过苏太医劝说周公子,她还是十分赞同的。于是便也没插嘴,就抱着手炉靠在一边悄咪咪地打哈欠。 没办法,天儿太冷了,一冷她就想睡觉。 周博雅脸上五彩斑斓十分精彩,被人耳提面命这种事,真的好丢人。 憋半天,周公子想狡辩,可又说不出口。憋着憋着,他看郭满的眼神就渐渐就古怪了起来。老实说从今日清晨看到郭满到苏太医提出郭满初潮前,他都没仔细打量过两个月没见的小媳妇儿。这一下看,就猛然惊觉郭满模样长开了。 肉嘟嘟的脸颊渐渐消瘦下来,露出细腻精巧的下巴。圆眼睛眼角也拉开许多变成了桃花眼,鼻子还是小巧,精巧的五官以及又鼓起来的胸口,处处透露出诱人的味道来。 当真十分漂亮,一举一动都惹人喜爱。 心下忍不住跳了跳,周公子十分别扭。明明前一刻满满还只是个招人疼的小姑娘,怎地被苏太医一意有所指就变了个样子呢?眼前这是个女人的意识在周公子心里落下,周公子此时捏着肉爪的手都僵硬了许多,心里滋味儿复杂。 这个时候的周公子,俨然把水潭那次之事给忘在了脑后。 郭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着苏太医念叨,看差不多,她家美人应该充分认识到自己的迟钝与暴殄天物。于是慢吞吞打了个哈气,把手炉塞到周公子的怀里。周公子一愣,偏了头看她。就见郭满倾身过来,从背后就抱住了他。 且不提周公子整个人僵硬了,滔滔不绝的苏太医终于顿住。他老人家心里唾弃着世风日下,手脚却利索地爬起来,识趣地旁边收拾药箱子。 飞快地收拾好,苏太医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一会儿叫婆子给老夫送完易克化的汤面来,眼看着这农舍没丁点儿大,怕是也没地儿给老夫歇一觉。”路上奔波这么久,他老人家又累又饿,“老夫去隔壁借一间屋子打个盹儿,走时候吩咐人来唤一声便可。” 话交代完,他将箱子往肩上一挎,脚下生风地就走了。 正巧双叶端了两碗鸡汤面过来,便也吩咐了婆子去后厨给苏太医也盛一碗。苏太医确实是饿得厉害,嫌端来端去费事儿,亲自随婆子去后厨吃。 周博雅昨夜连夜奔波赶来,如今已经申时了,一天一夜早就饿坏了。 双叶把面放下,急急忙忙去次间儿绣月事带。今儿她家姑娘初潮,不能马虎。方才农家大嫂就拿了洗干净的月事带来,双叶道了谢,却没敢给郭满用。到底是别人用过得,给自家姑娘的,她要自己亲手缝了浆洗好才放心。 周公子用了一碗面下去,脸色就好了许多。 他身上有伤,虽说养了二十来日。但大冬天伤口恢复慢,加之用轻功飞又扯着伤口。腹部刚结好的痂有些撕裂,此时隐隐渗出血来。 郭满有些心疼,便提出帮他换药。 周公子去突然矜持起来,拽着腰带,就不让她解开。 “不让妾身换,夫君预备让谁?”郭满一手拽他的腰带死都不放,一手还抓着这人的胳膊。一双大眼斜眼瞪他,斜到飞起。 心里有鬼的周博雅这回特别硬气:“我自己!”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傍晚时候天色骤变,似乎要有大雪。 再有两日便是腊月二十八, 郭满在外半年, 怎么着小年夜也该赶回去。周博雅看了眼阴沉沉的天, 若这一场大雪降下来,马车怕是要寸步难行。回头看一眼床榻上因葵水疼痛小脸刷白的郭满,裹得严实些, 应当不碍事吧?周公子不确定。 不管碍不碍事,是时候回京必须得尽快动身。她们一行人因她这次动静已经在这村里耽搁了十多日, 再拖下去, 怕是就要拖到明年。 于是便一锤定音,下午便收拾收拾行礼, 启程。 郭满正是最难受的时候, 周博雅怕她路上着凉,特意命婆子将车里哄得暖和些。马车里铺满了柔软的皮毛,是周公子特意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给郭满御寒用的。此时全被双叶铺进马车, 里头还置了火炉。一掀帘子,一股热浪扑到脸上来。 因着周博雅在,想着姑娘时隔两个月才见到姑爷,双喜双叶丹阳丹樱就不大方便挤进去。正巧石岚驾车过来, 四个人便识趣去了后头的马车。 下午动身回去, 郭满临走前特意吩咐双喜给有根嫂子,也就是这家农舍的婆娘, 送些谢礼。这十多日借住他们家, 多有打扰。也没给多少, 就是石岚装车送来的那些个吃的用的,见样儿多分点儿出来。 有根嫂子看到一堆东西,喜不自胜。立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这位姑娘虽说借住她家,吃的穿的可没动过她们家一针一线。不过废了些烧水用的炭火,真不值当这些好物儿。双叶见她想要又不好意思,便说是自家姑娘一点心意。借住十多日,受了好些照顾,留下点这东西权当是给大嫂过年。 这一番动静,立即惹得左邻右舍的人过来。 大冬天的,正是农闲的时候。女人们闲来无事就喜欢窜门。瞧瞧那堆在桌上的布匹,都忍不住上手去摸了。 料子厚实不说,触手冰凉丝滑,比县太老爷家女眷身上穿得料子还鲜亮。光这等好料子就四五匹,够有根家一家六口扯好几身衣裳了。再一瞧旁边盖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子,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好东西。香气从里头冒出来,勾得人馋虫都要造反。平白得了这么多好东西,左邻右舍的,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你一言我一语的,就都在猜郭满是到底什么人,怎地出手如此大方。 正嗡嗡地说得带劲,就见东次间那头门帘子动了。就见灰扑扑的门帘下先是出来一个娇俏的姑娘家,那姑娘垂眸敛目,小心地侧身打着帘。而后从里头慢慢显露出一个极高大的男子身影。帘子放下来,露出一张令人倒吸一口气的脸。 周博雅弄了个狐狸皮毛裹着郭满,将人从屋里抱出来。 农家这几个婆娘可一早听有根嫂子吹嘘家里来了个天仙一般的公子。本还当她故意不着五六地显摆,这一看到人,她们才知道半点没掺假!土地里刨食的,哪里见过这般相貌的人?一个个揣着手,巴在有根嫂子家篱笆上看。 那俊得不像话的公子抱着人上马车,便再也没露面。 婆娘们念念不舍地收回视线,转头再看有根家这一堆好东西,暗自懊悔自家就没遇上这等好事儿。 七嘴八舌的,眼看着周家下人将行李搬回马车。那方才打帘子的丫头突然折回来,将被人围在中间的有根嫂子叫出去,有根嫂子怯怯地随她走。到了墙根,双叶便塞给她一锭金子。 双叶笑:“嫂子这段时日多些你照看了,这是我们姑娘命我送来给嫂子的。” 有根嫂子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金子,接过去手都有些抖。双叶见状也没说什么,想着主子们还急着回京,不能耽搁。将金子塞给了有根嫂子,她便转身就走。 且不提有根嫂子回屋被一群人围住。不知嫉妒还是羡慕地又凑上来,探听她又得了什么好东西。这边周公子上了马车,靠在软塌上脸色就蹙起了眉。 中午玩闹一场,他换起药来免不了就手忙脚乱。如今见郭满眼巴巴看他,周公子只觉得自己更虚弱了。 “很疼么?”郭满一看他虚弱,立即凑过来。 今天刚看过他那道伤,得有半寸长,再低一点就要伤到周公子的二弟。当真十分吓人,郭满忧心忡忡:“伤口可是又裂开了?” 郭满作势又要解他腰带,周公子简直无奈,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这丫头的耳朵。 “再胡闹一下就拧你耳朵!”哼! 小丫头不知怎么回事,对他个大男人的身体有着他都受不住的热情。以前还晓得躲在屏风后头偷偷看,如今胆子肥了,根本就是光明正大地强抢。强抢民男差不离的明抢。这土匪行径,叫周公子有时就有种莫名其妙的荒谬感。 仿佛他其实是郭满碗里的食,而郭满就是蹲碗旁边摇尾巴的一条小狗。 虎视眈眈,着实又令人恼不起来。 “莫要再闹了满满,再闹为夫就真生气了!”两个病残,何必互相折腾,周公子冷酷无情地一巴掌拍掉悄咪咪伸到自己胸前的肉爪,坐起身,“你这身子方才不还疼得走不了路?这时候不晓得省心,故意闹为夫作甚?” 郭满摸了摸被拍红的手爪子,嘟起了嘴。 “你不是说自己换药?”肩上披着的狐裘滑下去,露出里头包裹人。郭满盘腿坐在垫子上,斜了眼睛瞪他,“为何还不换?是等着妾身亲自动手么?” 周博雅顺手将狐裘抓起来,替她披上,以不变应万变地无动于衷道:“你想多了,为夫早换好了。” 郭满:“……那妾身想瞧瞧。” “偏不给你瞧。”周公子冷酷无情。 郭满:“……”严防死守到这地步,简直令人发指! 周公子也斜眼瞥她,不严防死守不行。他是甚少在女色上费心,但毕竟不是真圣人。男子,尤其是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该有的欲.望他半分不少。这丫头没轻没重瞎撩.拨的,他不管束好了,早晚被她给撩.拨出事儿。 不着痕迹地上下扫郭满,周公子默默将头扭到一边。 郭满要被这人的固执给气死了,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固执之人?不解风情得离谱,幽幽瞪他一眼,郭满嘟嘟囔囔的:“夫君那么聪慧的脑袋瓜子,难道就不能从妾身这一双幽深而灵动的眼睛里,看出妾身惊喜中还夹杂着思念之情么?” 周公子:“……” 老实说,他这么聪慧的脑瓜子,还真没从她眼中看出惊喜中还夹杂着思念之情。 “好好说话!”车窗外刮起了大风,仔细听还有风雪呼啸的声音,下雪了。明亮的光照着周博雅后背,为他披上一层荧光,这人面上的肌肤仿佛透明。周公子抿着唇,瞪郭满:“你眼里难道除了为夫,还有那般复杂的情绪?” 郭满猛然一噎,快要被这人给梗死。 土味情话的梗他到底要玩多久啊!怎么总要拉出来溜一圈?郭满气急了不管他,反正她今天就要一亲芳泽,谁也别拦她! 心一横,她扑过去就往周公子身上倒。 一腔疼爱之心的周公子果不其然眼疾手快就接住她。郭满这女流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双臂绞在周公子的后劲上,仰头就把自己的红唇给送上去。 周公子还是那个周公子,气息清冽迷得人心醉。 她凶狠非常,趁着周公子浑身触电似的颤了下,唇关失守的一瞬飞快撬开人家的唇齿。她气势汹汹,便直捣黄龙。这个时候还退那就真不是个男人,周公子顾忌着郭满年纪太小,不忍伤她,可这丫头根本不能体会他的好心。 唇上柔软的触感,口中流窜的酥麻,周公子干脆地就扔掉了做人的底线,抱着郭满就压到在了软塌之上…… “叫你莫招惹为夫,你偏不听!” 周公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捏碎这丫头:“且等着,早晚有你受的!!” 海螺姑娘郭满是不知周公子心中所想,若是知道,怕是还要当他面儿风骚一笑。等着就等着啊,谁怕谁! 窗外的风雪渐渐大了,铺天盖地一层白。赵琳芳披了一件纯白狐狸皮的裘衣立在廊下,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接漫天的雪花。 “姑娘,”她身边随她一道入周府的贴身丫鬟木槿将手炉递给她,“府上的大姑娘要回府了。朝廷有意指派周家大姑娘去和亲,年过后册封旨意下来。人提前回府与家人聚一聚,听王嬷嬷说,娴姑娘明日就到。姑娘要不要备一份礼?” “明日就到?”赵芳琳收回了手,偏头看向侍女,“你打听清楚了?” 木槿点了点头,“芳林苑那头喜气洋洋的,错不了。” “听说这表姐好山水水墨?” 木槿也不清楚,周府里下人的嘴比那蚌壳还紧,根本敲不开:“应当是吧,周家姑娘不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书画更是一绝。” “嗯,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二十里路外的马车里。周公子将人抵在车厢上,一大手伸出去垫在郭满的后脑勺上,吻得忘我而不可自拔。 他真的,太喜欢与满满肆无忌惮交换津液的滋味儿……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腊月二十七这日,京城大雪。 铺天盖地的雪粒子被风裹着四处飞卷, 呼啸的寒风自北方而来, 眨眼就将京城各处覆盖在一层莹白之下。周博雅与郭满一行困在京城城外的官道上, 路上雪厚没到人膝盖高。从中走过,一脚下去半天拔不出来。 无人清道儿,马车寸步难行。 这样不行, 太冷了,天色眼看着就黑了。若再不能前行, 便只能暂退回城郊的庄子去。否则前不着店后不着路的, 困在此处,人可是要冻出毛病的。 周博雅放下车帘, 拿出矮几下小巧的火钳拨了拨火炉的炭, 恹恹的火炉里木炭噼啪炸响,火星子亮了亮,车里又暖和了许多。 既然晚了, 就不在乎这一日两日,于是命车夫不要耽搁原路折回。 郭满软趴趴地窝在软塌的皮毛大麾中,瞄了眼一旁拨弄炭火的周公子。见他眼睑低垂,浓密的眼睫在笔挺的鼻梁上拉出细细的一道黑影, 不说话时候, 侧脸沉静又淡漠。还在闹别扭啊,亲的时候, 最沉迷的明明是他, 回过神来他自己却又要发脾气。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她试探地摸一把他的玉手, 周公子眼睫抖了抖,没动。然而郭满发现他手心暖烘烘的,特别好摸。正好自己小腹疼,于是扯过来就一把按在自己小腹上。 周博雅回过头,刷地一眼扫向郭满。昨日才被她撩.拨得起火,大半夜的跳下马车出去泄火,今日这丫头竟还不消停! 郭满眨了眨眼睛,厚着脸皮撒娇:“夫君,妾身肚子疼,你给捂捂。” 周公子张嘴就要斥责她,只是手一搭到她腹部,发现这里竟然冰凉得不作假。穿得这般厚实,怎地还这么冰? “是真冷?”周公子不知道女子来葵水是不是与郭满一样,但他家满满身子骨儿真的太弱了,手炉捂着还暖不起来。于是手任由她攥着没抽回来。 郭满点头,“又冷又疼,跟有人在里头扯妾身肉一样疼!” “胡说八道!谁敢扯你肉!” 公子见她可怜兮兮的,也有些心疼。 放下火钳,他干脆脱了鞋子上软塌。郭满仰头看着他,眼睛就跟着他转。周公子被她盯得无奈,一只大手捂住她这跟着人打转的亮晶晶的狗眼,上了榻便将人抱起来放到怀里。郭满本就生得娇小,被他抱着仿佛整个儿嵌合在他怀里,正好被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小扇子似的眼睫不停地眨动,一下一下挠得他手心痒。 周博雅一手捂着她眼睛,一手向下替她捂着腹部。年轻男子身上火气旺,尤其周公子练武,他抱着郭满跟一个热烘烘的褥子裹着郭满没两样。若非说什么不一样,那边是郭满鼻下全是周公子身上独有的清冽气味:“对了夫君,咱们回去什么时候洞房啊?” “嗯?” “妾身问你,咱们回京什么时候洞房!” “……”周公子差点没被她语出惊人给噎死。 “大冷天的身上还疼,你就不能老实点?”周公子无奈,他是郭满碗里一口肉的感觉更强烈了,虎视眈眈地觊觎着他,真令人哭笑不得。 “那不洞房?” 洞,怎么可能不洞。只是这话该是她一个姑娘张口说出来的么? 郭满生气了,一个弱冠之年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居然对房事如此忌讳,她觉得周公子心态不对:“周博雅!” 肉呼呼的爪子一指周公子,差点没戳到周公子鼻子上。 周博雅抿着嘴,一把攥住郭满爪子拿下去,捏在手心。眉头微微蹙起来:“莫要发脾气,也不准大呼小叫的!”自从荆州开始,这丫头一生气就直呼他姓名,这习惯不好。 “你可知道恃宠而骄怎么写?”手被人家攥着扯不出来,郭满恨恨地瞪他,“告诉你哦周博雅,别仗着妾身喜欢你就太得意!” 周公子眼睫飞快一抖,愣住。 “为夫恃宠而骄?” 郭满很横地哼了一声,眼斜到飞起:“难道不是?” “……” 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微妙的情绪。周博雅古怪地低头看向怀里气鼓鼓的人,嘴角控制不住地想往上扬。他仔细咂摸了这‘恃宠而骄’四个字,觉得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在。他就是仗着她喜欢他,怎么着? “好好反省一下!”郭满觉得这是个很大的事儿,房事直接影响夫妻感情。若是房事一直不顺,夫妻关系肯定要出问题的! 周公子一下又一下地替郭满揉着腹部,眼眸渐渐深沉。郭满如此直白地表示对他身体的热情,叫他对那等事儿又生出了遐想。不过老被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想着前几日顶着大雪跑出去……周博雅俊脸又默默地绷起来。 琢磨了半天,周公子心有不忿。捂着郭满眼睛的那只手稍稍起,然后,啪地一巴掌打在她的额头上。 郭满猝不及防地眼一闭,“……”显然没料到他反省这一会儿,就反省出这么个结果。这人简直迟钝得令人发指,要不是脸长得好,一准注孤生的命!!“我告诉你周博雅,等哪天我腻了,你就等着……哎哟!!” 话没说完,她额头就挨了周公子啪啪啪地三巴掌。 郭满捂着额头刷地扭过头去瞪他,周公子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还腻了?满满啊,你腻了为夫还想要干什么?” 郭满捂着额头,梗着脖子特别横:“就……红杏那个什么一下。” 周公子眼一瞪,淡漠的视线嗖地射向怀里的人。郭满这欺软怕硬的怂蛋,飞快地缩了脖子。周博雅冷冷一笑,屁点大的小姑娘还想学人家红杏出墙?看他不打断她的狗腿!敢给他爬墙试试,他非把那那墙跟墙下蹲着的人给捏碎了! 掌心缓缓往下移,周公子嘴角噙着冷笑,然后一把捏住了郭满的嘴。 上下嘴皮子被捏在一起的郭满:“……??!!” 就见周公子低垂着眼睑,仿佛捏着别人嘴不放的人不是他。郭满嗡嗡地说了两句,嘴巴合着根本听不出来说了什么。郭满就眼睁睁看着素稳重的周公子眼角弯了起来。平和温润的眼睛此时仿佛潭水荡开,渐渐染上了促狭的笑意。 不管郭满怎么瞪他,周公子就是捏着她嘴不放,嘴角还恶劣地勾起来。 “……”就问他幼稚不幼稚!幼稚不幼稚!郭满简直心累。 偏偏周公子自己毫无所觉。还故意凑到她的身边,一本正经地问她在说什么,叫她说大声点他听不清楚。人设崩了好吗!这么无赖的把戏他也好意思?她三岁就不玩了。郭满说不出话简直憋屈。 ……她饱满而诱人的樱桃小嘴啊,都被他捏成扁香肠了草!! 两人打打闹闹的,车外的寒风也不觉得冷了。车辕上一身蓑衣的车夫尽力地扬鞭,奈何尝试了几次,马儿扬蹄嘶鸣,马车的轮子就是陷进了积雪之中拔不出来。 前路过不去,眼看着天色也暗沉了下来,他们必须得折回去。 冬日京城城外不安全,一入夜,便时常有狼群出没。寒冬一至,深山补不到食,许多饿花眼的野兽会趁着夜色跑出来猎食。况且今夜是雪夜,荒郊野外的,积雪深,行路难,他们就算对付得了觅食的野兽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安然无恙。 天色越来越沉,周公子命车夫马上折返。 周家在城郊有好几处温泉庄子,左右晚都晚了,不差那几天。今夜便去温泉庄子上过夜。车夫于是不再强求,鞭子一扬,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赶。 只是他们这运气委实不好,车夫刚甩着马鞭走不到一刻钟。途径城外林子的南入口,马车就被一群饿得眼发绿的狼群围住了。那群狼从四面八方冲下来,无声无息的,眨眼便将所有人围在其中。麻麻黑的天色,碧绿的眼睛,张得老大的口中涎水一滴一滴滴在雪地里。都是山上饿了一个冬天的狼,凶残可见一斑。 郭满被周公子裹在怀里,胳膊上还是泛起一粒粒的疙瘩。 狼群,饿狼群,郭满前世只在动物世界里看过野狼捕食。当时只觉得狼群凶猛,如今只觉得十分可怕,心都提到嗓子眼:“夫君,车夫他们还在外头!” 天儿太冷了,走在外头会冻死。路上便又买了一架马车,下人全都安置在车厢里。只是这车必须得有人赶,车夫们人在外头。 周公子拍了拍郭满的脑袋,叫她莫怕。 石岚清风等人已经提了剑冲出去,只听外头野兽咆哮声不绝于耳,郭满汗毛直立。就在这时候,不知后头马车出什么事儿,先是一声嗷呜地狼嚎,郭满就清晰地听到一声熟悉的女声惨叫声,是她家双叶的声音。然后就听到哭声,全杂在一起。 郭满心一悸,掀了帘子就要看。 这一看,就看到她家双叶被一只体型大其他狼大一圈的黑狼给咬着胳膊拖行。郭满心都要停了,连忙就抓起身边的东西往那砸。 她一动,立即就被狼群发现了,一时间三只灰狼跳起就冲车窗扑了过来。 周府的马车是按照周公子的喜好订做的,窗户格外的大。郭满吓得不得了,眼睛下意识就闭上,周公子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给拎开。另一只手不知从那儿摸出一支匕首,干脆利落地一划,快准狠地划瞎了狼眼。 “快救救我家双叶!!救救她!” 外头石岚一听,连忙转身去看。就见少奶奶屋里那沉静的丫头,被一只跑得飞快的狼给拖走了。他于是朗声说一句:“清风你断后,主子你们先走,属下这就去追!” 然后转瞬就消失在眼前。 郭满不放心,身子被人给裹起来动不了,眼巴巴冲窗外嚎:“一定要把她带回来!要活生生的!”周公子却箍紧了乱扑腾的人,淡声吩咐车夫启程。 清风速度很快,不出半刻钟清出一条道。车夫马鞭一扬,驾着车就走。 而被头狼拖出去老远的双叶,真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就在她放弃挣扎之时,一把剑凭空从高空落下,直接穿透了头狼的头颅。石岚踏雪无痕,轻飘飘地落在她眼前。而后是低沉的男声问她:“双叶姑娘,你没事吧……”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腊月二十七这日傍晚, 宫里的马车到了。周钰娴在宫里待了这半年, 此时回到家中,蓦然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周家的下人前几日就在盼着,可算把她可盼回来。苏嬷嬷攥着手就一路小跑着下了台阶,亲自迎接她。 周钰娴见是苏嬷嬷, 扶着丫头的胳膊踩着马凳下了马车, 喊了声:“嬷嬷。” 苏嬷嬷眼圈当即就红了,哎地应了一声。赶紧将手头的伞撑开,亲自上前替周钰娴撑着:“夫人日盼夜盼,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我娘身子还好么?”半年不见,周钰娴在宫里也十分思念方氏。都说离了家才知道家中好,离了家才晓事儿, 周钰娴这半年下来确实变了不少。知道方氏身体素来有些毛病,气不得, 冻不得,她自然要问的。今年的冬日格外冷,不知她娘那毛病是否又犯过几回。 “好好好, 夫人身子还好。” 苏嬷嬷偷偷抹着眼角, 心道宫里待了半年,她们家姑娘确实懂事儿许多。一时间既欣慰又心酸, 若不是在宫里受了委屈, 人哪能这么快懂事儿。小心地替周钰娴撑着伞, 苏嬷嬷一手张开护着她走, 一行人匆匆往福禄院而去。 回府的头件事, 自然是给府上老太君大公主磕头。 本不是大事,大公主也早早就在等。屋里一屋子人都在不说等着,除了大公主与方氏,周家二房的夫人以及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周家大爷的那两个庶子庶女难得也过来凑热闹。此时端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方氏全程跟妯娌低声叙话,连个眼风儿都不给两人。 两人觉得不自在,不过今日坐在角落,硬着头皮没走。 这么多年过去,方氏对那通房的恨意早就过去。只是人不管多大度都有点过不去的心病,方氏最是宽和的性子,却也免不了俗。她在俩人生母身上吃了那么大的亏,不下手暗害俩人已算最大的仁慈,如今是怎么都不会待见这两庶子庶女。 苛责倒没苛责过,她不是那样的人。就是不大把俩人看进眼里,平日里能做不见便当做不见。这俩人自己也十分乖觉,不往方氏跟前凑。今日会过来,实则是周芳汀的年岁到了。兄妹俩这是在无声地提醒周家人,该给他张罗亲事了。 俩人素来不太关注府里的事儿,还不知道周钰娴今日回来。这般凑巧赶上便被大公主开了口留下,一会儿一起用膳。 桂嬷嬷朝外张望了不下三回,大公主琢磨着再等上一等,若是过了酉时还未归便不等了。天儿太冷,早点用膳,全打发回去歇息。 周家二房几个未出阁靠在一处小声地咬耳朵。赵琳芳嘴角噙笑地坐在周家姐妹之中,低头与二房三姑娘周钰灵说话。其实是三姑娘说,赵琳芳听。三姑娘眉飞色舞的都在说自家娴姐姐多有才,赵琳芳一言不发地听着。那温婉从容的聆听模样,俨然与二房几个姑娘打成一片。 又等了一会儿,门外有动静了。候在二门小丫头急匆匆跑回来,说大姑娘到了! 大公主端茶的手一顿,方氏身子都坐直了。 桂嬷嬷掀了帘子出去迎,周钰娴人已经上了台阶。一身得体的湖蓝色宫装,腰间坠丝绦,肩上披着白狐皮子的斗篷。周钰娴本就生得白皙,此时更显得气质高华,人面桃花。 大半年没见,周钰娴整个人都大变了样。 这个年岁的姑娘本就变得快,往日最是清高冷漠的孤傲性子的周钰娴,如今经过宫里几位嬷嬷严厉的调/教,整个人就沉淀下去。眉眼中的几丝轻浮之气全消失不见,眼神幽沉沉的,瞧着人温润内敛了许多。 远处看着不显,不过近处打量,便会发觉她周身透着一股上位者的威慑。 桂嬷嬷连忙躬身打了帘子引她进去。 周钰娴轻声唤了声嬷嬷,将手炉递给身后丫鬟,扶着鬓角便进了屋子。屋里烧着地龙,进去便一股暖气扑在脸上。 周钰娴擦了擦脸颊,小碎步上前便跪下给大公主磕头。 大公主等她起了身,连忙叫到身边亲自看看。 虽说狠了心将这丫头给了皇室,大公主心里却并非舍得。上下看了周钰娴几眼,见她性子沉下去,既欣慰又是叹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周钰娴转头又给方氏磕了一个头,方氏眼泪当场就流下来,赶紧把女儿扶起来。 匆匆见了礼,也到了晚膳时候。 话便不多说,大公主吩咐下人赶紧摆膳。赵琳芳从周钰娴进门,眼睛就一直在落在这周家的大姑娘身上。女儿家看人不外乎那几样,赵琳芳的眼睛从周钰娴的头饰落到她腰间的佩玉,自是在看周钰娴的打扮。此时见周钰娴头上带的,腰间挂的,无一不是精品,眼眸里清浅浅的光不由地暗淡下来。周家这大姑娘瞧着与她差不多大,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穿金戴银,父母慈爱,姐妹和睦,一举一动高不可攀,当真羡煞个人。 二房周钰灵见她怔忪,抬了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赵琳芳立即回过神,听她说该用膳了,忙弯起嘴角与周家二房的姑娘笑笑,便也随着姑娘们一起起身。 大公主将晚膳选在花厅,今日人比较多,膳厅坐不下,得去宽敞些的地儿坐。 方氏几日高兴,与周家二夫人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大公主,先行一步。周钰娴落后一步,却也被周家几个小姑娘给簇拥了起来。周钰娴虽说为人淡漠,对家中兄弟姐妹却十分疼爱,妹妹们打小就特别崇拜她。此时周家小姑娘们围着她叽叽喳喳,把方才还说得起劲的表姑娘忘到了耳后。周钰娴静静地听着她们说,时不时笑一下示意在听,方才进门周身那一股子疏淡之气仿佛冰雪消融,十分柔和。 赵琳芳落在最后头,落后周家姐妹几步。离得近看,更看得清楚。她眼睛落到周钰娴的血玉雕的莲花簪子。世家出身自然识货,周钰娴头上那是最上等的血玉,赵琳芳的眸色于是又浓了许多。 周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候自然没一个人说话逗趣。 赵琳芳端坐在下首,眼睛总控制不住地往周钰娴的身上瞥。从头到脚,连裙子的绣花也没漏下。周钰娴那一身料子,烛光下,流光溢彩,夺目非常。什么料子她是不清楚,许是贡品,她不用猜都知道这料子绝对价值不菲。赵琳芳心里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酸得嘴里都苦了。说是表姐妹,其实不过相差一岁,想着明明年岁相差不大,境遇却一个天一个地,赵琳芳是本能地不喜周钰娴。 况且,在没看到周钰娴之前,赵琳芳对自己貌美有着绝对的自负。然而此时眼前的周钰娴,无论家世、样貌、教养都胜她良多,她心里滋味儿不好受。 似酸,又涩,十分呕人。 不过被她暗中打量的周钰娴却在打量了一圈之后心下奇怪。一屋子女眷,就是没看到她那个小嫂子。周钰娴于是便看向方氏,眼神问她郭满怎么不在。方氏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等下回屋再说。母女俩的眉眼官司飞得起劲,倒是并未注意到其他。 赵琳芳酸涩也只是一瞬。 再抬头时,眼里清清淡淡,情绪全敛了干净。 原本是打定了主意与周钰娴这表姐处好关系。然而从周钰娴回来到用罢了晚膳,她连个招呼都不曾与周钰娴打,想着怎么也该给周钰娴留下个印象,于是便在廊下等了一会儿。 大冷的天儿,夜里格外的凉。丫鬟提了灯笼陪她在廊下等,谁知周钰娴从屋里出来,看也没看赵琳芳一眼便走了。 母女俩半年没见,一肚子话要说。 周钰娴如今满心地与母亲多亲近,又哪里看得到旁人?赵琳芳欲言又止看向她,大晚上的,没得到哪怕一丁点儿她眼风的回应。眼睁睁看着周钰娴从眼前走过,半分都没停留,赵琳芳整个都僵硬了。 周钰娴走得快,眨眼就消失在长廊的一头。 赵琳芳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地扶着丫鬟的手离去。 丫鬟小枫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又酸又疼。 就是瞎子聋子,路边有人等着多少会问一句吧?这周家大姑娘是怎么回事?经过她家姑娘愣是连一个眼风都不给她家姑娘。丫头气得脸上肉直颤,这是哪门子的知书达理?狗屁!眼睛张在头顶上,不过觉得她家姑娘寄人篱下,故意轻慢她家姑娘! 想到这儿,她又不免悲自家姑娘命苦。 若非命苦,以她家姑娘的出身哪里用得着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周家姑娘?心里替赵琳芳委屈,那丫鬟狠狠唾骂了不长眼的周钰娴一顿。 “姑娘,这礼还要不要送?” 赵琳芳抿着嘴,心里也气得不轻面上半分不显,道:“送!明日得了空在送。” “可是,姑娘,”方才那一幕,丫鬟气得不得了,“周家那姑娘根本……” “慎言!”赵琳芳严厉喝止道。温婉的眉眼在一瞬间凌厉起来,十分吓人。一双眼睛此时仿若扎着刀子,凌厉而凶狠地射向目光所及之人。冷森森的,直吓得丫鬟赶紧把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回屋再说。” 丫鬟低下头,不敢再说。 丫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周钰娴目中无人是事实。她跟自家姑娘两人提着灯笼在廊下等,不可能看不到。就是故意不搭理她家姑娘!丫鬟嘀嘀咕咕地想骂,可看着回了屋便黑下脸的赵琳芳就不敢再说话。 赵琳芳坐在榻边,摸了摸书桌上一幅孤舟垂钓图,命丫鬟装进锦盒。 屋里寂静无声,丫鬟心里有些惴惴,动作更小心翼翼了。 “周家表哥今日不在府上?”默了许久,赵琳芳问。 丫鬟一愣,“是,这几日都不在。” 赵琳芳没说话,屋里又安静下来。 “明日腊月二十八……”顿了顿,她又道:“小枫,你可打听到我那位表嫂是怎么回事?” 关于郭满的消息不多,周家府上的下人嘴巴严实,甚少向外人吐露主子的事儿。但赵琳芳在府上半载,得大公主喜爱,人缘不错,小枫如今也算知道一点。她皱了眉,选了个好听点儿的说法:“听说瞧着年纪很小,是个瘦巴巴的女童模样。周家大夫人甚是喜爱她。别的就……奴婢没打听出来。” “这样啊……”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方氏母女相携回芳林苑, 说了好一会儿话。 和亲之事确实已经定下是她了。册封的旨意还未下, 赐婚的旨意却早已拟好旨,只是要等到年过之后。这后半年三个月,她在宫里学得是最为严格的皇家礼仪。既然远嫁北国,明惠帝恨不得拿最严格的规矩来要求她。 周钰娴低头吹了吹茶末, 似乎已经接受这结果。 方氏叹了口气:“耶律皇子虽说人有心, 品貌也不错。但见你这样乖巧认了,娘这心里又不舒坦。”北国委实太远了些,往后送走了极有可能就是一辈子不见。想到此处, 方氏这可慈母心就绞在一起。舍不得,精心教养长大的闺女,她哪里舍得…… “娘莫操心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 周钰娴想着储秀宫墙头时不时冒出来的,手便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上的血玉簪子。低垂的眼睑下瞳仁地闪了闪, “之后的事儿哪里说得准?事在人为罢了。” 方氏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脑袋,放她回去歇息。 女儿太懂事了,做娘的心里不好受。 次日一早, 别的院落还未有动静, 芳林苑就率先热闹起来。 周博雅离京时打过超乎,方氏是知道儿子儿媳不出意外, 今日夜里就该到府了。方氏心里欢喜, 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好难得年假休沐在家的周大爷窝个懒觉却被她闹醒, 但见她如此高兴, 嘟囔了两句, 起身去书房眯觉。 方氏不管他,高高兴兴地布置新年节礼。 为着陪周博雅南下荆州,郭满约莫半年都没在府上。虽说人不在,但方氏却没忘了媳妇儿。这后半年的亲家之间走动,全是方氏一人来操持。前不久郭家还派了人来府上传话,说是满满的那个继姐年后就要开亲,许给安陵侯的庶长子。 方氏接了请帖,并不打算亲自去。这安陵侯府可不是什么体面人家。府上两代以前,或许还能算个正经勋贵人家。后来就越来越沦于末流,内里乌烟瘴气一团糟。 至于为什么一团糟?看了眼手上的请帖,方氏啧了一声。 这京城里,哪家体面人家能由得庶长子稳当当地压在嫡子头上?嫡长子在,府上却由着庶长子把持上下。侯夫人为了讨好安陵侯,嫡妻的体面都不顾放下身段去跟一个妾称姐道妹。这般嫡庶不分,尊卑不明,可不就是没教养。 男人脑筋不清楚,女人也没风骨,才叫这家人尽干些宠妾灭妻的破事儿。 方氏心里鄙夷,没规没矩的,这安陵侯府没什么能叫人看得起。 这样的人家跟郭家结了亲,方氏既出乎意料又觉得情理之中。满满那继母自个儿就是个立身不正的。以她的身份,也就搭上安陵侯府这样的人家,毕竟臭味相投。金氏特意送了请帖来什么意思,一目了然。不过她想借着周家人给撑场子,那也得看她乐不乐意!方氏心里冷哼,满满身子被毒害成那个样子,这笔账她还记着呢! 周家作为亲家,一份贺礼还是得送的。 一面忙着,方氏还派了人去府门外瞧瞧。天儿这么冷,雪又下个不停,她盼着小夫妻越早回来越好。入了夜路不好走,总是叫人不放心。 这场大雪,这一下就是两日两夜。 赵琳芳坐在窗边手捧着一本诗集在读。走廊上下人抱着红纸果子小步地跑动着,眼看着就腊月二十九了。明媚的光照在她肩上,显得她人娴静。赵琳芳看了一会诗集,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抚动着,便又发起了呆。 主仆两人从入府起就在福禄院的西屋,这一住就没再挪出去。 说来,周家府上的姑娘,十二岁起就挪出去一人一栋院子。二房三姑娘周钰敏,今年才十一,大夫人已经在替她布置院子。赵琳芳抬眼看了廊下走动不休的下人,心里有些酸涩。只有她住在福禄院的西厢……到底不是周家的正经姑娘。 心里这般想着,赵琳芳面上不禁浮出了忧愁。 屋里没烧地龙,窗子开着有些凉。丫鬟小枫端了盘新鲜的果子进来,轻手轻脚摆到赵琳芳的手边。这个寒冬腊月的季节,能吃到新鲜果子是极难得的一件事。也只有周家,大冬日的还吃着这水灵灵的稀罕东西。 怕她受了风,小枫拨了拨木炭,将炭盆挪到赵琳芳跟前,跪坐在地往里头添木柴。 啪嗒啪嗒的木炭碰撞声,屋里十分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赵琳芳的视线从窗外的大雪上挪开,突然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已经巳时三刻了,”小枫手一顿,支起身子轻声地回她道,“姑娘是不是该去公主娘娘屋,陪公主娘娘说说话儿了?” 屋外寒风呼啸狂吼,吹得窗棱振振作响。这个天儿确实太冷了,哈一口气都能在半空中凝结成了冰。蹙了蹙眉头,赵琳芳将手中的诗集搁在桌案上,起了身去窗边望向主屋那头。这几日,周钰娴回来,主屋那边正热闹得很。 因着人太多,她便不怎么在主屋露面,大公主知道也只派了嬷嬷问了两句。 赵芳琳安静地站着,就看主屋那边桂嬷嬷笑着打了帘,送周钰娴出来。周钰娴今日换了一身打扮,正弯了嘴角浅浅的笑。贴身镶毛边的红袄子,裙摆绣满梅花,头上出了一根极品羊脂玉簪子,别无他物,却叫周钰娴整个人露出一种难言的清贵。 “今日便不必了,”赵琳芳收回了目光,转身又回了位子坐下,半倚在软塌上,“且等着午膳之时再说。” 小枫不知她又怎么了,但敏锐地察觉她心中不愉,抿紧了嘴不敢乱说话触她眉头。 “把我昨夜的锦盒拿来,”顿了顿,赵琳芳又说。 是时候去拜访一下周家表姐了。 赵琳芳住在周家这半载,心知自己的依靠是大公主。没了大公主,她便什么也不是。知道大公主最是喜爱本分的乖巧姑娘,她自然比谁都知情识趣。什么时候能去,什么时候凑个热闹,赵琳芳的分寸拿捏得恰恰好。半年下来,果不其然大公主看她的目光就越来越柔和。 大公主起先只是怜惜她命苦。如今住一起久了,日日看着,才多几分真心的疼爱。 赵琳芳端坐在梳妆台前,将面上的妆容洗了,重上妆。 往日她在周家,最是喜欢素雅的装扮。毕竟越素越雅,越简越显得人淡泊。不过自从周钰娴回府,她的妆面就不对劲了。赵琳芳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周钰娴面前,她莫名多了几分东施效颦的滑稽。 一声不吭地上好了妆,见小枫又拿出她那套绣梅的衣裙,赵琳芳黑着脸叫她换。 挑了半日,终于挑到一身满意的,主仆两人才出了门。 而此时远在城门口的马车上,郭满窝在软塌上定定地看正对面低头写信的周公子。窗外的光映照的周博雅面如冠玉,真真越看越美,郭满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喜欢他。周公子却心无旁骛,对如此热烈的目光熟视无睹。手下书写得飞快,眨眼就写满了一页纸。 这两日大雪封路,从城郊到城门口不过六七里的路,愣是走了两日才到。明儿就是除夕,不能再等,他们的回城路还是周公子命人铲出来的。 “莫要再看,”周公子头也不抬,“醒了就赶紧梳洗,一会儿该到家了。” 郭满是半夜被周公子给抱上马车的,此时闻言,立即坐直了身子去看窗外。窗外白皑皑的一片,京城城墙上也堆满了积雪,银装素裹,白得晃眼。 “到了?”郭满起身趴在车窗沿上,大眼睛咕噜噜地转,确实是城门口。 后背有些痒,她如今在周公子跟前也没个讲究,顺手就背到身后去抓了抓。周公子见状,一巴掌拍了她的手爪子。 “……痒。” 周公子头也不抬,淡淡道:“坐好,窗门关上。” 郭满也知道京城不像在村子里随意,老老实实坐好。不一会儿车门被敲了两下,双喜双叶端着热水过来。 车厢里就那么点儿大,几个人进去就转不开身。周博雅于是便起了身下车,把地方让给郭满主仆。 “祖母从白马寺回来了。”周公子一面下车一面说,“回了府,头一件事儿便是给祖母磕头。府上有外人在,满满记在心上。”见郭满认真点头,他又看了眼双叶,“替你们少奶奶收拾得齐整些。” 双叶听说有外人,立即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衣裳,心头不由的紧张。 这一路,郭满这段时日长得极快,衣裳的尺寸几乎是一个月换三次。不过因着赶路匆忙,没什么功夫去添置新衣,她身上穿得大多都不是什么好料子。郭满今儿穿里头的那套亵衣小衣,还是她跟双喜连夜赶出来的。此时看着就未免显得针脚粗糙,上不得台面。 双叶不由地有些埋怨,都怪自家主子太好伺候了。衣裳料子差成这样从来不说,她给她什么她就穿什么。 周博雅显然也注意到了,不禁有些好笑,小丫头片子太好养活了! “罢了,先这么穿着,”周公子无奈,“回了府在叫绣娘裁。” 双叶低声应了是,周公子想想,又上了车。 曲着两指,一个栗子敲在专心漱口的郭满脑门上。见她抬起头,瞪大了眼,直接一口把漱口水给咽了下去。周公子绷了脸说她:“长了张嘴就晓得瞎吃,也不晓得要东西!” 郭满莫名其妙:“……哈??”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马车到周家门口, 已是傍晚时分。 方氏接到门房的信儿,立即遣了苏嬷嬷亲自出来迎接。今日已经腊月二十九了, 明日便是大年夜。府上该收拾的,方氏早命人收拾好了。门前早换上崭新的灯笼, 石狮子的脖子上也绑了红绸子,一派喜乐融融的模样。 周公子率先下了车, 后头马车里双喜见车听了连忙下来。抱着个小杌子,匆匆从后头跑过来摆到郭满的马车下。 冬日的衣裳太厚又重,裹在身上行动不便,稍不注意就容易摔跤。双喜这是怕郭满摔了, 特意准备杌子给她踩着下去。不过却忘了周公子在, 他如今抱人也算抱习惯了,伸手就将郭满给抱下来。放到地上松了手。 郭满在他身前立定, 周公子突然注意到,小丫头似乎个头窜不少。 周公子抬了一只手从她的脑袋顶儿平平地比到自己身前,人比半年前高了一指有余。她这个年纪, 过了年就十六, 虽说窜高了, 但到底幼年的底子亏太狠, 她这个年岁再窜也窜不到周钰娴那般高挑纤长的体型。总比之前高出许多, 周公子定定地打量她,脸上还有些婴儿肥, 不过已然不是女童模样。至少如今叫他下嘴啃, 他能下的去嘴了。 想什么呢!拄着唇, 干干咳了两下,周公子忙将这突如其来的念头给抛去脑后。 外头还在下雪,他于是伸手,替郭满将披风带子系紧些。双叶抱着伞过来,周博雅顺便也接过双叶的伞,撑开了便准备与郭满一起进府。 匆匆赶来的苏嬷嬷见自家公子亲自抱着个姑娘下来,顿时就是一愣,心想这是谁。 等双喜双叶从另一头冒出来,她难得绷不住脸,惊讶了。连忙扶着裙摆小跑下来,老远打量了郭满一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们府上的少奶奶?那鼓囊囊的胸脯,不盈一握的小腰,一身极雪白的皮子。半年不见,少奶奶竟换了个人? 郭满听见身后脚踩积雪的咯吱声,才将将把脸扭过来便咧嘴一笑:“苏嬷嬷!” 苏嬷嬷靠近了,冷不丁地对上个灿烂的笑脸,心头被笑得猛然一酥。她仔细瞧了这极漂亮的姑娘的眉眼,还真是她们家少奶奶! “少奶奶回来了!” 是啊,她回来了,郭满笑眯眯地点点头。 苏嬷嬷心里又惊又喜!少奶奶被自家公子喂成这模样,于是忙上来就想搀她。 郭满哪里用她一个上年纪的人扶,摆摆手就示意不用。苏嬷嬷也没勉强,又上上下下将郭满打量了一遍,越看越觉得生得好,跟公子堪称一对璧人。正琢磨着,就察觉了周公子瞥来的淡淡目光。 她一愣,收回视线,转过身来给周博雅行礼。 周博雅嗯了一声,冲郭满招了招手,“满满过来,路不好走,为夫牵着。” 古时候的鞋子都不防滑,走雪地里确实吃力。郭满小心地绕过苏嬷嬷,靠近了周公子身边便抓住了他的手。周博雅捏在手心,带着她一起往阶梯上走。 落后一步的苏嬷嬷后知后觉,公子这是不喜她盯着少奶奶瞧? 摇了摇头,于是跟上两人。 这半年,小夫妻俩都不在府上。京城许多事儿不清楚,府里有什么也不知道。周博雅早回来了十几日,但在屋里养伤,也等于没回来。年过后就该世家间走动人情,苏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张嘴便说府上近来发生的事儿。 除了周钰娴回府,去北国和亲之事已定意外,也没什么其他要紧事儿。苏嬷嬷说得快,说着说着便想起郭满怕是还不知道府上多了一位娇客。于是又将大公主回府带了个表姑娘回来说过给她听,这表姑娘如今是寄住在福禄院。 表兄表妹这类在古代简直不要太多,不稀奇,郭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再然后,便是郭家与安陵侯府开亲之事。苏嬷嬷说,郭嫣将于明年二月十六出嫁。金氏特地送了请帖来,请周家上下去喝杯水酒。 “出嫁?”郭满不确定地又问一遍。 苏嬷嬷听她特意问出嫁,笑道:“是出嫁,正妻。” 郭满不由地挑起了眉,心中诧异又觉得十分神奇。不得不说,这金氏还当真能钻营,就郭嫣那样的身世,还被她给钻营出花儿来。 双喜双叶还要指使下人们将东西搬进府中,下了车便没跟着郭满。上午他们车刚到城门外,周公子便命人递了信儿回府,想着福禄院那边怕是早就在等了。于是便不多说其他,带着郭满直奔福禄院。 他们刚进了二门就遇上福禄院的桂嬷嬷。桂嬷嬷见到小夫妻俩,上来便直说大公主一早就在等,望公子少奶奶快些。 确实有些晚,再过会儿就是酉时了。于是两人不再耽搁,加快脚步随桂嬷嬷走。 进了院子,果不其然一家子女眷都在。 正对着门的高座上自然是大公主,下首周家两个正房夫人都在。再往下,便是周家的几个姑娘。一进门,在座的眼睛就全转过来。且不提一家人看到郭满大变了模样瞠目结舌,就说赵琳芳看到顶头的周公子,心都不会跳了。 这,这人,这人是周家表兄? 赵琳芳眼里顿时除了周公子,再看不进其他人。素来小心翼翼关注周府每一个姑娘说话的她,连周家三姑娘在她耳边连连惊呼‘大嫂变得好漂亮’,她都没听到。盯了一会儿,怕自己眼神太露骨了不好,她忙捂着胸口低下头遮掩,可袖笼里的手指却在微微地发颤。 这个仙人一般的公子,是她的表兄…… 郭满敏锐地察觉到视线,眼睛追过去,就看到一个姑娘垂头敛目地在饮茶。眼睛盯着案几上摆着的果子,似乎看得入神,并没看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没在意,扭头跟周公子一起上去给大公主磕头。 大公主也惊得不轻,她可记得很清楚孙媳妇才进门那瘦巴巴的可怜模样。抬了抬手示意两人赶紧起身,便冲郭满招了招手,叫她过去给她瞧瞧。 郭满于是连忙放开周公子的手,屋里人这才注意,小夫妻两是手牵手进门的。屋里人顿时忍俊不禁,周家五姑娘周钰敏那小丫头活泛,故意噗嗤一声笑出来。惹得周公子悄咪咪红了耳尖。郭满这厚脸皮的人无知无觉,径自走到大公主跟前。 大公主上下打量了郭满,眼睛重点在她耸出来的胸脯上落了落,促狭地笑了句:“雅哥儿,管蓉你回去得好好儿赏一赏。” 双喜平日里喂郭满的吃食,是管蓉嬷嬷教的。 周博雅不明所以,听这话只点了头。 上首大公主忍不住就笑出声来,她一笑,就不像后宅的妇人,而是朗声大笑,很有几分开阔的气势。郭满心里清楚,听了这话,回头故意冲周公子眨一只眼睛。周公子不知她在耍什么宝,扭头却见自己母亲以及婶婶都捂着嘴笑起来。 “养得好,”大公主止了笑,捏了一把郭满的脸颊,“孙媳妇能吃是福。” 郭满:“……是,祖母。” 说来郭满嫁给周公子,与大公主打交道委实不算多。除了初嫁那几日晨昏定省来福禄院,后来大公主叫府上女眷都不必来,便甚少踏足此处。再然后大公主去白马寺礼佛,未归之前她又陪周公子南下,就见过几次,郭满也摸不清她的脾性。 大公主又打量了郭满几眼,才放了她的手。 一旁方氏则是十分欣慰。旁人不知道,她这心里可藏着一件事儿。就是媳妇儿娶进门还是个女童这事儿。说来也压在她心里半年了,为着家里和睦府里上下都瞒着。此时她心里比谁都高兴,身子养丰腴了初潮也就该快了。 方氏琢磨着,寻个恰当的时机再问问儿子。 给大公主磕了头,再要给方氏也磕个头。下人摆了铺垫,两人行礼,大公主便要打发两人下去歇息:“舟车劳顿怕是也累,到这里就行了,快回去歇着吧。” 方氏心疼儿子身上还有伤,自然也这么说,催促着周博雅回去歇着。 于是两人便没多留,告辞回西风园。 人一走,一直低着头的赵琳芳抬起了眼。她坐在姑娘中间,都是一群青葱少女,自然也不显。眼睛于是便控制不住地沾到远去的两人背影上,一高一矮,她只看得到高挑的那个。远处的周公子身姿颀长,背脊笔直,宽肩、窄腰、长腿,芝兰玉树,清隽出尘。正应了她诗集里的那首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二房三姑娘周钰灵捏着自家小妹的手,小脸儿晕红:“嫂子吃什么了,如今可真好看!” 周钰敏也觉得,一个劲地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周家二夫人点着小女儿的鼻子笑:“什么吃什么?你嫂子那是长开了!她家里人生得极美,她自然就美。再说,往日你嫂子也不丑,不过是太瘦了些。” 周钰敏才不信,她明明听到祖母说该谢管蓉嬷嬷,自然是用了法子的。不管用了什么法子,她也想变得这么好看。周钰敏琢磨着,寻个机会定然向嫂子讨教讨教。暗自做了决定,小丫头这才注意到身旁表姐一直没说话。 扭头看向赵琳芳,就见她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周钰娴。 “表姐,你盯着大姐的裙子作甚?”小姑娘心下觉得怪,张嘴就问了。 赵琳芳其实在发呆,闻言当下回了神。抬眼见周钰娴的眼睛看过来,她脸颊不自觉地红了。垂下眼帘一幅羞愧的模样,轻声细语道:“没,没什么,只是觉得大表姐裙子的绣的花样子好看,多看了几眼。” 大公主也看过来,周钰娴的裙摆下面绣满了梅花,确实好看。 想着,她忆起方才瞧见郭满身上的衣裳,于是便开口道:“老大家的,一会儿你开个库房,拿几匹好料子出来,给孙媳妇和府里几个姑娘都做几身衣裳。” 方氏自然也注意到郭满的衣裳品质很次,点了点头:“娘放心,儿媳省得。”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周公子送郭满回了屋, 换了身衣裳就去了前院书房。 如今正值年假,周家几个男人都休沐在家。周太傅难得从繁忙的政务中闲下来, 正在前院的梅林里煮茶赏雪。周公子过来之时,太子也在, 两人盘腿对面坐着。在谈近来新一届科举以及东宫幕僚全盘清洗之事。 荆州之行叫赵宥鸣看清许多事,心性也坚定起来。 因着周绍礼颇有些文人情怀, 前院梅林的雪从下起至今都未曾清理过。此时莹白一片的雪地里,盛开着红而艳的梅花,红得耀眼夺目,仿佛上天亲自操笔作下的最美水墨杰作。周太傅是太子的老师, 师徒二人仰望着雪色, 面上是相似的怔忪。 遥遥看着周公子从长廊那头过来,太傅身旁的小厮便在一边又铺了一块软垫。 “此次荆州瘟疫, 太子殿下做得好。身先士卒,爱民如子,此乃大召百姓之幸。”默了许久, 周太傅突然道, “但殿下莫忘了一件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身为储君, 殿下赌一时之侥幸, 以身犯险是大忌,往后切记不可冲动行事。” “太傅此言差矣。” 赵宥鸣对此不敢苟同, 道:“孟子有曰, 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孤深以为然。大召名为赵家天下,实则百姓才是国之根基。若没有百姓的拥戴,赵家又算的了什么。孤并非赌一时之侥幸,而是做了孤该做之事。孤的一条命是命,一城人命更是命。若孤今日贪生怕死弃了一城,往后就为求自保能弃两城,三城,四城……”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错的事必该在从头斩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太子对自己的要求。 周绍礼闻言,却摇了摇头:“殿下这是矫枉过正。” “并非是殿下所言有错,只是东陵城之事不该与其他情况同一而论。”周绍礼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任何事在做之前,殿下应当衡量它成败的可能。若是必死的结局,不分青后皂白横冲直撞,只会头破血流,继而因小失大。” “殿下可曾想过,若是您陨于东陵城,这太子之位将落在何人头上?”周绍礼十分漠然地道,“那后来之人可有殿下的仁心?舍本逐末,并非明智之举。” “太傅所言,孤心里明白,”太子不服,拧着眉头道,“可孤身为一国储君,不该以得失来衡量百姓的性命。但凡有一丝希望,孤都要为百姓争取。若是孤都不敢担起一城百姓的生死,将来又有何胆量去担起万民福祉的重责?” 周绍礼见他倔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青年人的意气。 他此言并非在否定太子的作为,这天下事,并非非此即彼。周绍礼劝言主旨是叫太子知晓变通。为君者,爱民如子是好事儿,这点他绝不否认。但一国之君,周绍礼认为太子应当要首要明白一点,君主乃一国之掌舵者。 一艘正在行驶的大船,若掌舵人身死殒命,那这艘船将驶往何方? 大召屹立在这片土地几百年,此处之所以称之为大召,是因为一个强而有力的皇权自上而下的治理管控。若是上层土崩瓦解,下层自然一盘散沙。太子这是钻进了牛角尖,周绍礼叹了口气,太子太年轻,心性尚且需要历练。 周博雅走过来,见祖父与太子似乎争论着什么神色颇有些凝重,不由地挑了挑眉。 赵宥鸣抬头瞥他一眼,叫他坐。 周博雅款款走过来,掀了袍子的下摆,盘腿悠悠地坐下。 廊下的风雪还在下,屋里烧着地龙,开了窗也并不冷。他垂下眼睑,一手按着衣袖,一手勾起了茶壶为自己斟茶,一室静谧。 顿了顿,就听太子突然又开了口提起荆州瘟疫,朝廷的论功行赏之事。 按理说此次瘟疫药方的钻研之所以坚持下去,直至后来彻底攻克,救下一城人命,周博雅厥功至伟。然而碍于惠明帝忌讳皇子与周家攀上关系,明面上,周家还是要中立的姿态。如此,周博雅的功劳自然不能搬到明面上去。 太子正是为了此事而来,此时看着周博雅很有几分歉疚。 “博雅放心,你为瘟疫所做之事,孤都铭记在心。” 名与利,周博雅都不能认下,但该给的奖励总是要给到周家人头上。 太子来之前已琢磨了许久,是带了个既不惹人注意又按周家人心的法子来的,“虽说博雅不能领功,但提供药方之人却是可以。听说时疫的药方乃弟妹所有之物,孤可以借此,亲自为弟妹奏请父皇册封三品诰命。” 周绍礼不知此中还有郭满的一遭,诧异地看向周博雅。 周博雅笑了笑,面不改色地替郭满揽功:“确实是满满的功劳。治疗时疫的方子,是满满陪嫁的孤本里一张方子,当初也是抱着症状相似,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一试。药方真的奏效,是满满的运气。” “哦?”周绍礼这就惊奇了,孙媳妇还有这等运气? 太子身为当事人,自然最有感触。于是点头附和了句,“这般说来,弟妹还是孤的救命恩人?” 周公子说这一段,就是在等太子这句话。 于是淡声道:“殿下言重了。” 太子笑了起来,这周博雅,明目张胆地替他那媳妇讨赏。沉吟了片刻,道:“这般看来,三品诰命是孤小气了。那提高一品,正二品诰命如何?药方的功劳很大,但弟妹尚且年轻,又并非原配。诰命册封太高,朝堂老臣那边便有些说过不去……” 周公子抬了眼角,尚未开口。一旁周绍礼忍不住笑,“那可不行,这要是奏请了,孙媳妇的诰命比博雅的母亲还高三级,这可是要乱。” 他看了眼周博雅,提了个折中的法子,“殿下不如还是三品。不若惠及博雅她母亲,提一提博雅她娘的品级。” 这番也有理,太子沉了眼眸,还真琢磨起来。 …… 郭满还不知道,前院太子与周太傅两人,三言两语的就为她定下了三品淑人的诰命。此时她正眯着眼坐在浴桶里,兴致勃勃地搓泥巴。因着身上天儿太冷又在外头,双叶怕她沐浴冻着了,愣是拘着她不叫她沐浴。 憋了五日没洗,郭满觉得自己身上都要嗖了,此时搓得可起劲。 一面搓,一面饿得肚子咕咕叫。 自从身体调养过来,她就饿得特别快。不怪周公子说她整日瞎吃,郭满自己也得承认,她真的吃得太多。不过好在肉会长,郭满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大大肉包,腰没粗,肉全长在它该长的地方。短短半年,成果不要太理想。 靠在浴桶边沿的郭满不由惆怅,她觉得做人该学会知足。 以她的小身板,就该配这种分量的包子,过犹不及。郭满近来发现,身高不能继续往上窜的话,穿衣服真好特么难看。抓了飘在水面的湿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洗着,在这个衣裳臃肿的年代,郭满的新理想就变得特别切合实际——若不能长出一双傲人的大长腿,请让她的包子莫再生长(…)。 胡思乱想许久,浴桶的水都有些凉了。 外头守着门的双喜见时辰差不多,敲了房门提醒她赶紧起身。 郭满身上的姨妈还没走干净,还剩一点。虽说只剩一点儿,郭满也不敢耽搁地起了身。毕竟依她这个恐怖的疼法外加高烧不退,郭满也怕凉水泡久了受凉。她如今这个身子弱得很,郭怕死很怕自己一场风寒去半条命。 仔细地擦干了水,她趿了鞋子慢吞吞爬出来。 出了浴桶,郭满才感觉其实并不冷。屋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于是小衣也没穿,亵衣随意地套在身上便转出了屏风。正巧这时候前院散了场,周公子披了一身寒气从外头回来。双喜还没推门呢,周公子自己便堂而皇之地推了门进屋了。 双喜等人一愣,眼睁睁看着周公子进去就顺手戴上了门。 差点碰了鼻子的双喜:“……” 屋里郭满套了亵衣就啪嗒啪嗒跑去飘窗边坐下。她如今被周公子带出来的毛病,也喜欢坐在明亮的地方。屋里没人,脸皮厚比城墙拐角的郭某某草草系了腰带,上衣的胸口就这般豪迈地敞着,正仰着头擦头发的末梢。 头发太长,末梢染湿了,水滴个不停。 周公子走得急,推了门进来迎面就看了个正着。只见珠帘的那一头,他的小媳妇儿身披一层莹白的光,仰首懒懒地坐在软塌上。脖子纤长,拉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显得从脖颈到锁骨的的皮肤细腻又白皙。头发乌黑洒在肩上,她专心地擦着,大眼睛半睁半合,一对极其漂亮的物什儿便欲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来。 偏偏他眼力极佳,非常清晰地看到雪峰顶端粉红的色泽。 手脚快过脑子,周公子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将正要跟进来的双喜等人给关在门外。郭满黑黝黝的眼睛看过来,就看到背对着她站在门口的周公子。 郭满眨了眨眼睛,擦头发的手停下:“夫君?” 周公子跟聋了似的没搭理她,手下却鬼使神差地插上了门栓。 屋外听到啪嗒一声栓门声的双喜及一众下人,“……”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看着紧闭的屋门双喜十分莫名, 试探地敲了敲, “公子?” 立在门前一动不动的周公子眼睑低垂下来, 眼睫遮掩下的眸光闪了闪,权当听不见。郭满倒是听见了, 看了眼映在白纱上的影子又将目光落到周公子身上。周公子转过身来, 淡淡的神色不变,眼睛却瞥向一边不直视郭满。 “衣裳拢好!” 郭满低头看了眼胸口,恍然大悟他为何这番别扭反应。随手将擦头发的汗巾子丢一边, 她趿了鞋子下榻, 坏心思如泉涌汩汩地冒出来。 郭风骚一拨头发, 故意冲周公子挑眉,“好看吧?” 周公子有些不自在, 既没说好看也没说不好看。飞快地瞥了眼郭满又移开,手拄在唇下干干地咳嗽了两声, 压低了嗓音呵斥:“莫淘气,衣裳好好穿!” 郭风骚怎么可能听他话?女人生得一魔鬼身材有多难?这是飞机场和四川盆地所无以企及的美梦。此时不骚,更待何时?! 于是趿着鞋子, 郭风骚迈着蛇形的步伐妖娆地走过来。那架势,恨不得把小腰给拧成麻花。 周公子本来心头跳得飞快, 挺羞涩的。看她作孽一般这么拧着过来,那点子脸红心跳突然被人按住了,他只觉得无语凝噎。 面无表情地看着郭满闹腾, 嗯, 毫无表情。 郭风骚被嫌弃了也无知无觉, 兀自拗蛇形走位拗得欢乐。一边走她还一边晃悠,周公子看着,嘴角猛地就是一抽。 从飘窗到门前的这点路,若在平日,她走过来顶多也就几十步。此时她故意作妖,愣是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架势。周公子忍不住扶额,这么走非得闪了腰不可! 心里才这么想,耳边就正巧听到珠帘那头传来咔嚓的一声脆响。扭得欢快的郭满仿佛卡住了似的,整个人都僵硬了。 周博雅眉心跳了跳,抬了眼,就看到郭满一双大眼睛默默盈满了泪水。她哭丧着一张脸,一手抚在后腰上,可怜巴巴地冲他喊:“夫君,快来扶一下妾身,腰好像扭到了……” 周博雅:“……” 该!周公子都要气乐了,叫你爱作妖! 周博雅都不想搭理她,但见她委屈兮兮的,没好气地走上前。 一把将她衣裳给拉好,弯了腰,打横将人给抱了起来。郭满被他稍稍动一下就疼,扯着脖子哀嚎,“轻点轻点,妾身的纤纤细腰它闪着了,夫君你慢点,要断了要断了!!” 把人笔直地放到软塌上,周公子冷着脸帮她系带子:“疼吧?” 疼!郭满点了头,疼死了! “活该!” 郭满:“……” 周公子见她卡住,忽地哼了一声笑,双手合十,握住了她的腰肢。 郭满眨了眨眼睛,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就在郭满如此不明所以的盯视中,淡淡地转开了视线,然后啪地那么一拗。只听一声杀猪似的嚎叫响彻天际,郭满的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完全没料到他居然是这种人,如此心狠手辣! 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郭满恶狠狠地扑到他身上,张嘴就要咬他。 咬死他算了,如此迟钝的男人留他何用! 周公子反抗都没反抗地就被她扑到在软塌,后脑勺直接撞得嘭地一声响。 他闭了闭眼,刚要开口说什么,郭满的牙齿就已经啃在了他因动作太大松了领口而露了出来的锁骨上。 周公子身子一僵,喉咙动了动,话没说出口。然而叼住人家锁骨的郭满要哭了,这人骨头硬得跟金刚石似的,差点没崩了她的牙。 郭满心里那叫一个委屈。 脑子一热,她便做了件反了天的大事儿。 闹哄哄的屋里在那么一瞬间,忽然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十分诡异。屋外双喜等一众下人面面相窥,不知里头又闹了什么,谁都不敢上前。而屋里周公子此时绷直了一动不动躺在那儿,从头到脚,整个人红成了一只烤熟的虾米。 郭满这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毫不讲究地给他来了个……猴子偷桃。 命脉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一刻,周公子的嗓音变了,悄悄暗哑了起来。 “满满听话,松手。” 郭满这才知道自己似乎玩大了。周博雅此时的声音听着似乎瘪了火气,她眼睫抖得飞快,做贼心虚。 郭满心想着,完了,周美人这下子要气死她了。手下却就是没松,死犟嘴道:“不怪妾身欺负你,是你先拗妾身腰的……” “……为夫帮你拗回来,你不该谢谢为夫?” 低沉而性感,郭满的耳朵都麻了。 心头酥了好一瞬,郭满突然反应过来,她的纤纤细腰好像真的不疼? “……” “松开。” “……哦。” 默默地松开手,郭满坏心眼儿地故意盯着那块儿,而后眼看着它鼓了起来。 周公子眼睑低垂着,一声不吭地坐起身。 鸦青的眼睫毛下眸光幽幽的,有些吓人。郭满自知有愧,跪坐在他旁边低着头,一幅‘妾身错了,夫君别生气’的乖巧模样。虽说周公子已经扯了衣袍下摆,遮住身下的不雅之处。不过方才的手感,郭满却是记在了心里。 周博雅,一个被上天偏爱的宠儿,她脸红红地想。 正当她满脑子开染料厂,突然眼前伸出了一只骨节优雅的手。 周公子钳住她的下巴,稍微抬起来一点点。郭满一看他这动作,发生性地俩爪抬起,十分自觉地捂住额头,生怕他赏她三个爆栗。然而周公子今儿的行为郭满却是想都没想到的。只见他倾下身子,仰着脸,将唇覆了上来…… …… 窗外的雪还在沙沙地下,而周公子他,似乎终于被她给逼得变了态(…)。 福禄院里,大公主用了晚膳便睡下了。从屋出来的赵琳芳扶着丫鬟的手,从长廊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然后再从那一头折回来。如此往复,来来回回好几次。小枫默默地搀着她,知道她心里存了事儿睡不安稳,一路都闭着嘴不敢打扰。 酉时过了,天色已然全黑,廊下黑黢黢的并不明朗。 小枫实在怕她一不小心踩着了冰面摔了,又陪她走了几回合,欲言又止地想劝一劝。然而几次张口,都被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赵琳芳给忽视了。 主仆两人就这么干耗着,直到廊下忽然一阵刺骨的寒风,吹醒了赵琳芳。 仰头看着忽然熄灭的灯笼,许久,她说了句:“罢了,回去吧。” 小枫喜出望外,连忙扶着她回屋。 外头说话不方便,进了屋,小枫便压低了嗓子询问自家主子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又冒犯了她。若是,她明儿就告了王嬷嬷,叫她整治哪些嘴碎的东西。赵琳芳却放开她的胳膊,无精打采地走到桌案边坐下。 四下里静悄悄的,她脸上的神情似苦又似甜,似乎有些魔怔。 小枫得不到回应,便也识趣不问了,转身出去为她打热水来。 外头走了那么一遭,姑娘的手脚许是凉透了。小枫怕她着凉,小跑着去后厨拎一桶热水来。等她哼哧哼哧提回来,坐在案几旁发呆的赵琳芳开了口。 “小枫,”她嗓音轻飘飘的,“你可打听过表兄……如何?” 小枫心头咯噔一下,总算明白了自家姑娘这一下午反常的缘由。她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木桶,想说什么,但对上赵琳芳的眼神,把知道的说了出来。 关于周公子,从年少惊艳时光到如今身居高位,她把从府中小丫鬟口中听来的关于周博雅的话,全说于赵琳芳听。赵琳芳听得整个眉眼都柔和下来,眼眸柔成了水。仿佛夸了周博雅就是在夸她一样,满脸的与有荣焉。 “周家大公子年岁也不大,”她实话实说,“听说过了年关才虚岁二十有一。性子有些疏淡,但十分洁身自好。” “哦?”赵琳芳面颊染霞,“竟只比我大了四岁?” “是……不过姑娘,”小枫犹豫了下,觉得还是提醒一句,“彩蝶可是说了,周家大公子与他后头这个妻子感情甚笃,不大将旁人放眼里。” 赵琳芳闻言跟没听到似的,兀自将‘洁身自好’四个字记在了心里。 “就知道表兄是个君子,我就知道……” 小枫见她这样,不由地叹了口气。 姑娘面上看着是个软和的,实则没人比她更犟脾气。一旦她认定了什么,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小枫倒没觉得赵琳芳痴心妄想,在她看来,自家姑娘这般冰清玉洁,配谁都是配得起的。她担忧的是,若周家公子真对自家姑娘产生了情谊,名声会不好听。 啧,周家公子怎地就成亲了呢? 这厢赵琳芳一腔少女情怀快溢出来,西风院里。周博雅将郭满抵在墙上,单手紧紧扣着她的脖子,霸道且不留余地地肆意交换着彼此的口津。郭满的衣裳滑下来,满室的啧啧水声,郭满快不能呼吸了。 这一晚,若非顾忌郭满身子不便,周公子就真会办了她。 捂着酸疼得仿佛失去知觉的手昏睡过去的郭满,心有戚戚。周博雅这个人,体力是非常人般的存在。很好,非常完美。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大年三十这日, 周府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一片喜乐融融的新气象。 郭满的新衣裳绣娘还在加紧赶制之中, 最快也得三日。这半年她长得非快,半年前留下的旧衣裳如今已经全部穿不下了。想着左右从腊月到明年初二都不必出门走动, 便只能暂时拿府外置办的衣物顶几日。她本人是不觉得有什么妨碍,穿什么都可以。毕竟双喜双叶不可能给她穿粗布麻衣,她就是能穿, 双喜双叶也舍不得委屈她, 这几身衣裳顶多没那么华美罢了。 昨晚被周公子按着手闹了两轮, 早上醒来,她雪白的手腕子都青了。 皱着眉小心地转几圈, 虎口处有些酸疼。 仔细闻的话, 还有些淡淡的草药味儿。应该是抹过膏子,郭满想起周公子昨夜捏着她手时候的模样,难得的城墙拐厚脸皮都烫了起来。她不禁低头看自己的一双爪子,天生肉多,骨架小。被人捏起来就软绵绵的一团, 仿佛没有骨头。 周公子对她的手一直特别喜爱, 郭满觉得,昨夜之后大概会变成另一种喜爱。 一大早跑得不见人影,郭满也懒得问了。按照她对周公子那假纯情脾性的了解, 估计此时是害羞地避开了。郭满不由心累地叹了口气, 闹腾起来又凶又狠的人是他, 回过头害羞得不露面的人还是他, 这人怎么就如此别扭呢? 别扭的周公子此时正端坐在外院的书房,正与周太傅对弈。 周绍礼执白,周博雅执黑。两人面对面坐着,身前是缕缕茶香,身后是红梅傲雪。柔和的光罩在周公子的肩头,眉目如画,姿容似雪。 周绍礼一面落子一面打量着自家长孙,总觉得他今日的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怎么?遇上什么好事儿了?”周绍礼笑问他。 周博雅抬了抬眼,落下一粒棋子:“祖父为何这么问?” “自然是有眼睛看出来。”见他一声不吭落下一子,将他布置了半天的这一盘活棋给逼上死路。周太傅发现后不由得眼一瞪,气得翘了胡子,“你这小子真是!下个棋就图个乐子,你来我往方能品出趣味,你非赶尽杀绝作甚?” 他布置这个局可费了心思,轻易给他弄成死棋,真是不好玩! “下棋自然是为了输赢,”周博雅淡定地又落下一子,给一盘棋定了输赢,“若只叫祖父落子摆局,不求输赢,那还有什么意思?” 以棋观人,周博雅能次次看穿他设得局,可见才思敏捷。 周绍礼心里骄傲,嘴上却还要说他:“叫你来是叫你陪我消磨功夫的,大过年的,谁乐意跟你争个输赢?”周绍礼将棋子往翁里一丢,端起一旁的茶杯浅啜,“你这小子不通人情,不晓得哄我老人家高兴,重来!” 周博雅被他骂得无奈,只好将棋盘重新收拾了陪他再下一盘。 然而下了几盘后,周绍礼盘盘都输,下到最后他自己把棋子一丢说不下了。这孙子当真一点不贴心,叫他陪他老人家消遣几回。他不给他过过棋瘾,光知道下死手怎么把他堵得没活路走。就这还下什么下?气都气饱了! 周绍礼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命书童赶紧把棋盘撤下去。 一旁伺候的书童也跟着咧嘴笑。他们家太傅大人回回下棋都得被公子给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心里知道下不过人家,他还回回不长记性。平日里得了闲就命人去寻大公子来陪他下棋,次次都以黑着脸摔棋子结束。 周绍礼听他笑就瞪了一眼,那小书童连忙捂住嘴,要笑不笑地退出去。 周博雅也忍不住笑,祖父在外人面前威严,私下里颇有些小孩儿心性。既然不下棋了,周公子理了理衣袖,也端了手边的茶浅浅呷了一口。而后面色倏地一僵,茶水含在口中,他只觉得苦得他舌头都麻了。 “如何?”周绍礼品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留香,“江南的新茶,滋味不错吧?” 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周公子放下茶杯,“尚可。” “啧啧,你小子自小不爱茶,”顶好的茶遇上不懂行的人,周绍礼摇了摇头,“这茶可是好物,我也才一筒罢了。就准你尝尝,你爹他们可没有。” 再好的茶他也欣赏不来,嗜甜鬼周公子的舌头只认蜜茶和郭满的花茶。不过提起周大爷,他倒是想起了件事,“听说明年春闱,陛下已经定下考官人选。父亲被钦点为此次副考官之一,协助吏部尚书主持此次会试?” “京城里头这么快就传出风声了?” 周博雅点了点头,早在前几日,他便已经听到了点儿动静。 周绍礼的眉头皱了起来。 荆州水患疫患连根拔出十几个涉案人员,如今诸多职位空出来,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此次春闱,朝廷上下十分重视,自然处处从严要求。惠明帝任命的旨意未曾下达,这些风声便已经放出来,怕是又要出事儿。 周绍礼沉下了脸,难得的好心情顿时被打乱。 因着惠明帝的重视,此次春闱是由周太傅与几位一品大臣亲自出题。 如此重任,周绍礼是半点不敢马虎。为着试题能选拔出真正有利于社稷的人才,他们几位大臣夙兴夜寐地思索着考查的要点。翻遍了典籍,查阅了历练历代的科举考卷,呕心沥血研究三个月,前几日试题才初步定下大框架。 虽说题目的细处还未曾敲定,但也大差不差,这般总叫人不安。 沉吟了片刻,周太傅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决定暂时不管。离春闱还有一个多月,只要试题框架不泄露出去,外头风声再唬人也碍不着事儿。 “此事我心里有数,你莫管了。” 周公子只是提个醒,周绍礼记在心里就行。祖孙俩说了一会儿话,他便起身告辞。 今日天色刚亮他就起身了,昨日一夜折腾,周公子成功地放弃了自己的坚持。虽说未曾破郭满的身子,但该看的他全看了,不该摸的地儿他也孟浪地摸了。面上忍不住烧起来,周公子也不知自己何时变成了那样的急色之人。 真是……若非满满不懂事儿,一般世家姑娘受了那样的手段,怕是要被他给羞哭。 周公子念及此,不由地想起了前妻谢思思。 当初谢思思入门还是个面皮很薄的小姑娘,洞房糟了一回罪,便极厌烦周公子碰她。两人在一起整整三年的婚姻,床笫之欢的次数少之又少。周公子如今还对她洞房那日说过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她哭着踢他,骂他下流。 周公子无奈地扶额,满满在女儿家的矜持这点上不晓得轻重,不知是好是坏。 且不说周公子此时纠结,郭满才将将起身,院里就来了个丫头说娴姐儿请她过去坐坐。说来对于郭满这个嫂子,周钰娴接触的实在是少。然而这几日老听方氏在她耳边叨叨郭满为了她的亲事奔走,着实费心,她便想感谢一下小嫂子。 正巧她从宫里回来,带了好些各宫的赏赐。 那回郭满从外头回来穿得那身衣裳娴姐儿全看见了,料子实在太次,头上连根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娴姐儿嘴上不说,心里却忍不住唾弃她阿兄。年岁一把,丁点儿不晓得疼媳妇,尽给小嫂子穿那等破烂的玩意儿。 娴姐儿于是便想着,把好东西拿出来给郭满挑一些走。 郭满还不知道娴姐儿要做什么,匆匆用了点早膳,披了件斗篷便去了娴姐儿的住处。进了门才看到,屋里不仅娴姐儿一个,二房的灵姐儿敏姐儿,乃至府上的表姑娘都在。此时都团团围坐在一起,中间摆着瓜果点心,几人正嬉笑着说话。 她一出现,几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灵姐儿敏姐儿见了她便立即站起来,甜甜地唤她嫂子。而坐在最中央的表姑娘赵琳芳则慢了她们一步,扶着丫鬟的手柔柔地站起身,轻声轻语地也唤了声表嫂。 郭满不由打量她几眼,见这姑娘十分单薄,不知是生得瘦弱还是穿得太少,总是一看便是那种柔弱堪怜的姑娘家,叫人不太敢与她大声。 ……娴姐儿这是在开茶话会? 屋里烧了地龙,进来便一股子暖气扑到脸上。郭满干脆解了身上的斗篷,递给身后的双叶,笑眯眯地与她们点头问好。斗篷脱了,她里头的衣裳就显了出来。上身是绯红色的半身袄子,下身则配了件色泽深些的厚裙。 花样有些老,料子也着实次了些,叫这些个整日与珠钗胭脂为伴的姑娘家一眼就看出了好赖。灵姐儿敏姐儿姐妹俩愣了下,当没看见,笑着起身拉她过去坐。 赵琳芳自然也看见了,不由得心中一喜,看来这表嫂也并非如传言中那么得表兄欢心。若是真捧在手心里,又怎会忍心叫她穿这种破烂?赵琳芳跟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一般,心里喜得怦怦跳,此时看着郭满,笑容都真诚了。 娴姐儿这时拿着一个细长的盒子从内屋出来,顺手就递到郭满手里。郭满一愣,就见小姑子没看她,扭头吩咐自己的丫鬟:“去我库房,把东西都搬来。” 郭满捏着这盒子,“给我的?” “嫂子拿去戴着玩儿,”周钰娴还是那副鼻孔瞧人的模样,“妹妹我从宫里带了些东西回来,一会儿姐妹几个瞧见喜欢的,只管拿走。” 而后转身懒懒地坐下,下巴一抬:“嫂子先挑。” 第90章 第九十章 周钰娴的东西, 无一不是精品。 眼看着她眼眨不眨地就把东西摆出来给她们挑,别说郭满诧异, 一旁赵琳芳看着,羡慕得心都疼了。这得手里捏着多少好东西,才能做到这般毫不在乎。她一面眼睛在那些绫罗绸缎珠钗首饰上流连, 一面瞥郭满。 周家长房嫡出的大姑娘自然是有底气的, 这桌上的每一件对于平常人家摸都摸不到的好东西, 但她却是自幼见惯的。就连包着首饰盒子的布料, 她用的也是上等天蚕丝。赵琳芳识货,每一样的价值她心里有杆秤。此时拿眼角瞥着郭满,心里又怕又鄙夷。 鄙夷郭满这人小家子气, 寒酸,怕则怕她没见过好东西,张口就是狮子大开口, 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拿空。 郭满可没赵琳芳以为的那么小家子气,她只是在诧异周钰娴这突然慷慨的举动。 然而一想又觉得正常, 从宫里回来, 自然带回了赏赐。像周家这样的人家,姑娘自小拿金玉堆砌着养。金银俗物素来不看重,估计周钰娴是得了这些东西跟得了味儿不错的点心一个样,拿出来与家里姐妹分一分。 毕竟在娴姐儿的眼里,这些怕都是些小事儿。 转头看了周家这几个姑娘, 郭满就没看到谁眼里有贪的意思。周钰娴态度随意, 周钰敏周钰灵两姐妹看了也只是觉得簪子花样好看, 别的意思真没有。 郭满心道既然是周钰娴的好意,她便挑两样。 于是走过去瞧了一瞧,不外乎金银首饰、玉石环佩、衣裳布匹,全是女儿家心爱之物。郭满瞧了半天,实在不晓得挑什么,干脆选了根雕了小狐狸的羊脂玉簪子和一盒膏子。拿完她便准备找个位子坐下,看得娴姐儿都说不出话。 “嫂子,只这两样就够了?”周钰娴看她爪子捏的那膏子和簪子,皱着眉指了其中几匹色泽鲜亮的布匹,一条大东珠项链,一对宝石耳坠子,以及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子,“这个这个这个,都拿上。” 郭满眨了眨眼,不晓得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讲真,金银首饰这类的东西,她还真不缺。在荆州的时候,周公子为了装个为她一掷千金的纨绔形象,不知道包了多少银楼玉器楼。首饰装满了几大盒,各色各样精巧的都有。衣裳料子她也不缺,后宫妃子穿得贡品大多产自江南。周公子见她长得快,也给她弄了好些好料子回来,此时全堆在她的库房里落灰。 之所以穿得随意,是路上太匆忙没工夫裁衣裳,以及嫌首饰累赘懒得戴而已。 郭满低头看自己这一身,是当初路过豫州,天气突然转凉,双喜去绣庄买回来的成衣。除了胸口这块儿双叶连夜改了些,其余就都是成衣的原模样。 ……该不会娴姐儿觉得她寒酸,特意弄的这茶话会? 郭满:“……” 周钰娴指的那几个,正好有大半赵琳芳看中了。 袖笼里手蜷了又蜷,赵琳芳抬头看向郭满,就看她是个什么意思。然而就见郭满一脸不知说什么好,在跑神。周钰娴是个果决干脆的性子。她手指了,身后的丫头就立即上前一一替郭满捡出来。赵琳芳眼睁睁看着东西少,袖子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起来。 “嫂子你手上那膏子不错,”娴姐儿昂着下巴,给了人东西还一幅傲得不得了的模样,“冬日里擦脸擦手,极润。” 郭满就是随手挑的,她拿这个,纯粹觉得味儿好闻。 “这个?” 周钰娴点头,“这是淑妃娘娘亲自调的,她自个儿用得好,应当不错。” 郭满不知道淑妃是何人,但周钰娴都夸一句好,那必定是真好用。莫名其妙被小姑子可怜了一通,郭满挑完,自然轮到其他人。周钰灵周钰敏两姐妹不好落下赵琳芳,便拉着她一起围到桌子边,拿起一根水头不错的珠链在手腕子上比划。 虽说剩下的东西也是好物,可赵琳芳看中的那几样全在郭满手里。她面上淡淡的,挑了两根簪子,一个翡翠的,一个白玉的。料子也选了两匹,都是选素淡的颜色,耳坠子选了两对,一对东珠耳坠,一对翡翠耳坠。 挑完了,就回到位子上安静地坐下,倒是周钰灵周钰敏两姐妹还在叽叽喳喳说话。 两人就觉得样式好看,挑了老半天,一人就拿了一根簪子。周钰敏小姑娘拿的是一个雕着猫咬尾巴的,周钰灵则拿的是一个雕了栩栩如生的莲花的。其余的就都叫丫鬟撤下去。赵琳芳饮茶的手一顿,杯盏后面小脸儿渐渐青了。 都拿的少,就她拿得多,岂不是显得她眼皮子浅? 周家几个姑娘还真没这个意思,也没有故意叫赵琳芳出丑的意思。拿多拿少,既然大姐都摊出来给她们拿,自然不会吝啬这点东西。然而她们这么想,赵琳芳却不这么以为。心里觉得周家姑娘在笑话她,眼睑下眸光都暗了许多。 不得不说赵琳芳会装,心里再如何不忿,面上也是清淡淡的。 周钰娴见都不要了,还是张嘴问了一句:“可还有中意的?喜欢便挑。” 见都摇头说不必,她才命丫鬟把剩下的再搬回库房去。 既然来了,总不能拿了东西就走。郭满于是在娴姐儿身边的位子坐下,陪着几个姑娘说一会儿了话。周家几个姑娘自小到大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对外面好奇的紧,就都在问郭满南下荆州的境遇。 她哪有什么境遇?成日调戏周公子算不算? 心里这么嘀咕,郭满还是将荆州东陵城的所见所闻说给几个姑娘听。娴姐儿听完就沉默了,敏姐儿灵姐儿也低下头没说话。她们这些养在深闺的贵女,哪里见过下层百姓的疾苦,心下不由得沉甸甸的。 “嫂子,那这些人的父母官呢?”敏姐儿年纪小,但也知道一方百姓有一方父母官,“他们活得那么苦,太守都不管?” 郭满说:“跑了啊,时疫爆发,他便带着全家弃城逃了。” 敏姐儿一听居然举家逃了,顿时就生气了。气得脸小脸儿红彤彤的:“这种胆小怕死的人不配当官,应该要严惩!下大牢,抓到全部下大牢!” 大家被她义愤填膺给逗笑了。 赵琳芳附和地笑笑,从方才挑东西起,她就有些笑不出来。不过心里怎么不高兴,赵琳芳面上却丝毫不露。旁人看了,也只当她自小教养严,性子比旁人拘束些。郭满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说得几个姑娘兴致勃勃,拉着她都不放她走。 周公子才从前院出来,还没回西风园,就被芳林苑的下人给截住。 说是方氏有要事寻他,叫他得了空过去一趟。 周博雅以为她有什么紧急之事,于是随她去。到了院子,方氏还在忙。今儿是大年三十,府上几个院子要一起用年夜饭。上上下下近两百人,大年夜的份例,里里外外的节礼,全都要主母过目操持,方氏从早到晚跟陀螺似的连轴转。 周公子去偏厅坐了一会儿,方氏才得了闲过来。 她上来先是好好打量了周公子。 “伤着哪儿了?” 周公子太忙,神出鬼没的,即便回了府也难见到他的人。方氏这个做娘的,连儿子重伤都没亲自瞧,心里自然放心不下。方氏坐下喘口气儿,“太医怎么说?” 他腹部被割了一道半寸长的伤,如今也结了痂,并不碍事:“小伤,母亲不必担忧。” 方氏仔仔细细看,见周博雅浑身清爽,确实没有行动不便的情况。又听他说得轻巧,悬着的这颗心总算放下来:“往后做事莫太拼,家里不求你如何,保重自己为先。” 公务上的事儿,周博雅不多说,于是便问她寻他过来所为何事。 方氏忙起来忙昏头,当下一拍腿想起来。 “雅哥儿,是这事儿。”方氏斟了杯茶,笑了笑,“满满此次从荆州回来,我瞧着人大变了个模样。就想问问你,她是不是身子骨养好了?” 原来是这事儿,说起满满,周博雅脸上就柔和了起来。 方氏见自家寡淡的儿子一提起儿媳妇,眉宇间的疏淡仿佛如冰雪消融,心里不由得又酸又欣慰。酸是酸,儿大不由娘,就没见这小子提起她是这模样,光对儿媳妇贴心。欣慰是欣慰儿子儿媳十分和睦,夫妻之间就该和睦些好。 周公子笑笑,口吻莫名有些骄傲:“这丫头素来不晓得挑食,什么都吃,自然是好养。” 方氏被他这养爱宠的口气给逗笑了,点头连声说好。 可不是么?祖母说的在理,能吃是福。郭满那一身软趴趴的娇娇肉,可不是她瞎吃吃出来的?也亏得她会长,肉尽往该长的地儿长。否则以她不停的嘴,怕是从荆州回来后不是个勾人惹火的小妖精,而是小猪崽子了。 方氏心里还是高兴居多,自家儿子可算是有人气儿了。 笑了一会儿,方氏才进入正题,问起郭满的初潮:“苏太医的医术不必说。有他出手,满满那身子该鼓的地儿也鼓起来,就是不知这初潮来了没?”开了年就十六了,旁人家这个年岁,孩子都下了地,她家儿媳自个儿还是个女童。 方氏那个愁啊,愁得脑袋打结。 话音刚落,对面正襟危坐的周公子后背却倏地一僵。他垂下眼睑,抿着唇没开口。鸦青的眼睫下,眸光闪了闪,幽幽的。 “雅哥儿,不是娘急,你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方氏也不敢他绕弯子,直言不讳道,“不能光等,非憋出毛病不可!儿媳身子既然眼看着好转了,那长熟也就快了。看看能不能叫苏太医再给来一趟,能开药开药,莫叫你这么干耗着!” 周公子喉咙忍不住发痒,脸上神情更古怪。 ……他其实没干耗着,他昨夜就下嘴了。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方氏倒不是催着周博雅开枝散叶, 只是开了年他也二十有一,总不能二十多岁了还过得跟苦行僧似的。外头传他不举的谣言传了快一年了,这么久还时常被人提起,假的也成了真。 方氏不由地想叹气,就是她这做娘的再相信自己儿子,见他整日清心寡欲,心里免不了着急。 身子不举是假, 她怕就在怕她儿子心中不举, 例如好得其实不是女色而是男色之类的…… 周公子尚且不知他娘已经在猜他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癖好, 才在房事上提不起劲。此时他端坐在桌案一旁,盯着茶杯中起伏的叶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幽沉沉的。 花厅里鎏金兽首三足鼎上冒着缕缕青烟,一股温和的兰草香在花厅里弥漫开。屋里除了斟茶的水声, 只剩方氏的说话声。方氏说着说着, 便注意到儿子的神色有些不同。眼神隐约可见在闪烁,似乎很有些不自在。 典型的做贼心虚,方氏见状,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难不成她儿子衣冠禽兽, 把生瓜蛋子的儿媳妇给强行破瓜了?思忖到此,不由地眉头皱了起来。 真不怪她这么想自己儿子,实在是她这儿子, 自小心思就难猜。行为做事, 也不是她能揣度的。她这么瞪大了眼睛从旁关注着这么多年, 就没猜准过她儿子周博雅的心。况且就没看出他对哪个女子提起过特别的兴趣,除了对儿媳妇那身无二两肉的女童好之外。 嗯,她作为周公子的母亲,非常谨慎地又猜到了好女童这怪癖…… 方氏晃晃脑袋,尽量往好处想:“那……是不是儿媳妇的初潮已经来了?” 她不过随口说说,没想到这么一问,喝着茶的周公子身子猛然就是一僵。心虚得一口茶水呛到了喉咙眼儿,拄着唇就不住地咳了起来。 方氏的心思这不就活了起来?眼睛立即狐疑地绕着周公子瞧。 周公子被她瞧得尴尬,想着满满长大了又不是什么坏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于是偏过头,含含糊糊地就‘嗯’了一声。 方氏听到这一声‘嗯’,眼睛就亮了,面上的喜意就涌上来。 真这么凑巧?她不敢相信,随口一问,儿媳妇还真来了初潮?方氏被这喜气给喜得脸上都冒起了红光,大过年的都是遇见好事儿,看来来年一年都是好运气。于是双手合十,连忙就朝天拜拜,嘴里念了一句,多谢菩萨保佑。 周博雅虽说无奈,但实话说,小媳妇儿长大了他心里也挺高兴:“满满回来得晚些便是因她路上初潮来得突然,又受了些凉,这才多耽搁了几日。” 怪不得前些时候雅哥儿急急忙忙去接人回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方氏不知郭满回来路上病过,听周公子说才连忙追问郭满的病可养好了。养自然是养好了,周公子轻哼,那小丫头如今可是比谁都活蹦乱跳,给个梯子她就能上房揭瓦!不过这些就不必与方氏细细分说。夫妻俩的闺房之乐,周公子自己留着品就好。 “既然满满身子骨儿结实了,你俩的事儿也该办了。” 方氏沉吟了下,说道:“这样吧,开过年的初六是黄道吉日。届时娘私下里再给你们布置一回新房,剩下的,你自个儿掂量。新婚那日满满还小,糊弄了了事,之后这个,就算娘补一个像样的洞房花烛给满满。” 说着,她又暧昧地笑问周公子可碰过媳妇了? 补一个洞房花烛,尝了甜头的周公子自然不会反对。但对着母亲暧昧的眼神,他实在没法张口跟自己母亲说这些私密话。 于是站起身,张嘴就要告辞。 方氏还想听听儿子儿媳私下里如何处,被他这脾气给气着了。打听一下都不能打听。提都不兴她提几句,养个儿子丁点儿不贴她的心! 周公子摸了摸鼻子:“那……儿子这就告退?” 方氏脸扭过去,不耐烦:“走!” 周公子于是就真得走了。 方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手指点着,不住地颤,没忍住跟苏嬷嬷抱怨。苏嬷嬷弯着嘴就是笑,知道她是高兴,高兴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毕竟儿媳妇是童女这桩事儿可是关系周家长房的香火,压在方氏心里整整九个月,可把她给压得喘不过来气。 郭满能养好,还这么快就养好,比什么都叫她心里欢喜和快活。 果不然,方氏跟苏嬷嬷抱怨了两句就挂着满脸的笑又去忙了,背影都透露着喜气。苏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指了个丫头将花厅收拾干净,转身也跟出去。夫人一个人,她等我跟着协助方氏操持府里上上下下。 …… 谢国公府里,谢思思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粒子,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媚。 锦瑟琴音察觉到自入了腊月起,自家姑娘就再也没捂在屋里哭过了。似乎是相同,又似乎是有了新的盼头,她每日拾掇得艳丽多姿,行为举止也渐渐稳妥起来。这是好事儿,主子不发疯,对她们这些贴身丫鬟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锦瑟心里感激那个叫谢思思心情好的人,如今伺候起谢思思也安心许多。 “姑娘,窗子这么开着,灌了风进肚子可不好,”端了点心碟子过来,琴音放了碟子转身取了架子上抖屏过来,轻巧地搁在谢思思手边,说:“若是喜欢开窗看雪,那便穿得厚实些。奴婢拿了您最喜爱的斗篷,不若披着再看。” 谢思思此时心情正好,便没拒绝,任由琴音给她披上。 不得不说,谢思思的这幅好皮囊当真令人惊艳。红衣裳艳光四射,纯白的狐皮又显得她高不可攀,当真应了那一句诗,‘浓墨淡妆总相宜’。 此时看她嘴角含笑,静静地赏雪,廊下躲风的下人都看呆了眼。 谢思思是在高兴,高兴还有三个月就快一年。换句话说,郭六离死的日子不远了。虽说她不知道郭六是在哪一日没的,但她清楚地记得京城里无数的唏嘘。唏嘘郭家这个姑娘没福气,眼看着嫁入一流世家镇北将军府,却没活过十六的生辰。 前头这九个多月,每一日在谢思思的心里都是煎熬。煎熬郭六那个病秧子竟然鸠占鹊巢,占了属于她的相公。越是煎熬,她心就越执着,周博雅都成了她的魔障。之所以一直没对郭满动过手,是因为知道这个人早晚要死。 病秧子有什么可斗的?动手了,反倒显得没教养。 “今儿就是大年夜。” 谢思思舒了口气,只觉得胸口十分畅快,“真是个好日子……” 可不是好日子?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锦瑟也在感慨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她就快双十,到了放出去配人的年岁。她如今不求谢思思能想起她们,给她们配个好亲事。她就求谢思思能安安稳稳地别再折腾幺蛾子。好叫她能少挨几回打,这就够了。 琴音也是一样的盼头,配人她们不指望了,姑娘连自己的亲事都弄得一团糟。 两个丫鬟心中所想,谢思思一无所知。她如今的心思,全放在等郭满重病和等周博雅归京的消息上,周博雅这时候应当还没从荆州回来。她若是没记错,回程的途中,周博雅遇袭受了特别重的伤,躺在榻上半个月下不来。 谢思思知道周博雅不会有事,但她想在他受伤的时候去看他。 即便他们和离了,她依旧心里有他,依旧关心他,谢思思只想告诉周博雅这个。所以在盼着府外周公子重伤的消息,届时她就有理由去请求母亲放她出府,她就有理由去见周博雅。谢思思是如何是不会承认的,周博雅心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认为,周博雅对她虽谈不上喜爱,但她在他心中的分量必定与旁人不一样。 大雪已经连续下了四天,从二十六那日晚始便没怎么停。郭满从娴姐儿的院子出来,迎面一阵凉风,吹得她张嘴便打了个喷嚏。 双叶连忙替她系紧了斗篷,撑着伞替她搪风。 ……特么的难道有人在背后咒她? 揉了揉鼻子,郭满还是觉得有些痒,于是又打了几个喷嚏。双叶这下子真不放心了,喷嚏不停,该不是真感染了风寒吧?于是扶着郭满连忙往西风园赶,赶紧回去喝完姜汤,这时候染了风寒可不好。 赵琳芳周钰灵等几个姑娘见郭满人走,于是也纷纷起身告辞。 周钰娴开私库本就是为了给自家寒酸的嫂子添几样东西,如今正主都走了,后头人要走她自然没留。命身边丫鬟送几位姑娘出去,她转身回了里屋。 福禄院与西风园就在一个方向,赵琳芳落后郭满一步,此时正不远不近地坠在她身后。 白皑皑的雪地里什么都是纯白,只有眼前那一主一仆身影十分明显。赵琳芳看着,这才注意到郭满披着的那件斗篷,是毫无杂色的白狐皮子。 这样的料子,往日她就在她的祖母身上见过,连她的母亲都没穿过。 正巧想得入神,前头郭满走了两步滑了一下,赵琳芳不注意就赶上了郭满主仆。郭满回头一看是娇弱的表姑娘,顿时心道一句,麻烦。若说她两辈子最不喜欢打交道的人是哪种?她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就是类似于周家表妹这种仿佛大声说句话都能吓哭的人。 纤细,敏感,多疑,还十分玻璃心。 郭满以往身边就有过这样的人。你必须时时刻刻地照顾她的情绪,稍稍不如她的意,她就会梨花带雨地觉得你是不是看不起她,或者心思坏些的姑娘甚至会记恨在心。整日只会勾心斗角,锱铢必较,简直不要更心累。 双叶扶着郭满,郭满就带着双叶往旁边退开一步,把路让给赵琳芳先走。 走廊的路不算窄,按理说几个姑娘家并排走,根本不挨着什么。郭满特意让开,意思自然很冥想。谁知她不想与赵琳芳这表姑娘打交道,赵琳芳却很有与郭满亲近亲近的意思。她轻轻勾起嘴角看着郭满,笑得温婉又拘谨,轻声细语地问郭满是不是摔着哪儿了?正巧她回了屋也没什么事儿,要不要她搭把手? 郭满滑了一下,脚腕子有点疼,但转了两下又不疼了。 “多谢表姑娘好意,今儿这天这么冷,就不劳烦你了。”郭满也弯了弯嘴角,学着周公子的动作与神态,显得十分的优雅得体。 “这哪会麻烦?” 赵琳芳摇摇头,笑说道,“妹妹虽手无缚鸡之力,送表嫂回屋还是能胜任的。表嫂是不知道。妹妹借住在姑祖母府上,周家上下都拿妹妹当亲生的看待,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奈何妹妹不当用,回报不了什么,今儿能帮一点表嫂,心里安心。” 郭满嘴角笑意僵硬了:“……”这什么表姑娘要是这么说的话,她还真不好甩掉她自己走,不然显得她多不通情理? 不想她送,郭满正在纠结怎么说,走廊的尽头周公子从芳林苑回来。 周博雅老远看见郭满的人,清楚地看见她一只脚的姿势不大对。皱了皱眉,他穿过长廊,大步走了过来。 长廊这头的两个人面对面假笑,一个温婉一个软糯,都是可人疼的。只听一仿佛披在泉水中石头上的月光般的给人一种宁静的男声从远处飘来,清淡而悦耳。落地的瞬间,叫醒了莫名胶着在一起的两女人。 他问:“满满?脚怎么了?”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脚怎么了?” 周博雅身高腿长, 说出的话仿佛是从头顶飘下来的。此时他倾着身子, 皱着眉打量着郭满的那只脚, 并未注意到郭满身边的赵琳芳在看到他的瞬间, 身子骤然绷紧。 “可是扭了?” 郭满正愁甩不掉这表妹,周公子这时候过来,真是深得她心。 仰起脸,她方才还一脸得体的假笑, 这立即就换了一脸可怜的表情。变脸之快, 叫身旁赵琳芳瞠目结舌。利索的嗓音此时也黏在一起,糯糯的,显得特矫揉造作:“……嗯,方才滑了一下。”这般说着, 站得笔直的身子就一软, 靠到双叶的身上。 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周公子嘴角就没忍住抽了抽。 ……这小丫头片子! 心里如何想,面上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周博雅脚走过来, 脚下就是那一摊冰。郭满滑了一下,上头还留着印子。 周家的每一处都配有有专门的下人照看打扫, 长廊也有洒扫的小丫头。屋外的雪下得大,天儿确实冷,打扫的小丫头不知猫去哪儿躲风了。这处水积了浅浅一小摊, 自然要结冰。周公子的眉心柠出浅浅一个结, 轻斥道:“怎地这般不小心?” 嘴上斥责郭满不小心, 话里却不掩饰心疼。 郭满低下头, 一幅乖乖受训的小媳妇儿模样,看得一旁赵芳琳主仆羡慕得不得了。 赵芳琳主仆满腔的酸意,周公子是没心思去在意的,此时心神全在自家小媳妇儿又伤着这事儿上。小丫头莽撞得很,昨儿才扭了腰,今日又扭了脚。三天两头受伤生病的,弄得周博雅都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沾了什么晦气。 不过此处冰结得薄,不仔细瞧确实不易发现。是洒扫的下人不经心,也怪不得郭满。他于是弯下腰,打横将郭满抱了起来。 “这鞋子回了院子就丢了吧,叫绣娘给你做新的。” 郭满已经习惯了他动不动就抱她,周公子一抱,她的两只胳膊就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脖颈。天儿冷之后,她又养出了个闹人的坏习惯。一靠着周公子就跟抱住了火炉子似的,特别喜欢贴着他,从他身上吸热气。 此时冰凉凉的脸就跟狗皮膏药一般贴到了周博雅的颈窝,温热透过周公子的皮肤传过来,又暖又香,舒服得她一双眼睛直眯。 软软的脸颊肉跟糯米团子似的,冰得周公子十分无奈。他倒是想叫郭满别闹,毕竟还有外人在看着,然而郭满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实,根本不知道羞耻是何物。反倒周公子自己顾忌着在场有外人在,不能下郭满的面子,斥责的话全咽下去,什么也没说。 赵琳芳眼里却看不到郭满,她的眼里只剩下周博雅一个人。离得越近,她就越感觉周公子生得极俊,芝兰玉树,丰神俊朗,宛若神祗。 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越来越快,仿佛随时都要从嘴里飞出来。 这时候的赵琳芳主仆倒是难得的心有灵犀。看着他,心里都在感慨周家表兄端从面上看着高不可攀,内里却如斯温柔,当真世间少见的良人。赵琳芳发觉自己看对了人,喜不自禁。若非这是在外头,她的脸都要烫起来。 ……这样的谦谦君子,胜过世间庸俗男子无数,才是最配她的良人。 “表兄……”她松开小枫的胳膊,上前一步,盈盈地下拜屈膝福了个礼,端得是好一番知书达礼仪态万千。 抱着人,周公子垂眸瞥着身前两步远,正垂眸敛目与他见礼的表妹赵琳芳。只见她一举一动柔顺而美态。就是比照着宫廷礼仪最严格的标准,她也丝毫不差,仿佛要尽情展示着女子的柔情。 然而周公子见了却只淡淡点了头,请表妹莫要多礼,快起身吧。 然后,抱着郭满转身就走了。 ……这就,就这么走了? 赵琳芳整个人都僵直,她如此仪态万千,落落大方,表兄可是没看到?廊下四面窜得冷风呼呼地吹,吹得她脸上都开始发麻,她似乎也没感觉到。显然是完全没料到她的柔情似水,周公子竟半点不欣赏。 小枫也愣住,眼睁睁看着周博雅郭满夫妇走远。 主仆两在冷风里站半天,在一阵寒风夹杂雪粒子吹过来,传来不远处细碎的说话声。仔细听就能听到,那清淡淡的男声低低的呵斥声。他在叫他怀里的郭满别哪冰手贴他,再淘气,他就把她丢下来。 然而嘴上这么说,他抱着人的手却稳稳当当。 风雪中夹杂着软糯的女声,花言巧语地哄着狡辩着,当真比什么都恼人。 …… 周家这年的大年夜与往年一样,小辈们与长辈先是用了年夜饭,而后便是请了京城最负有盛名的教坊名伶以及口技者上门献艺。 说来大召的宴客或节日礼宴虽配有丝竹之声,却还没有兴起戏剧,更别提系统完备的各类戏曲。此时名伶所弹唱的调子都是听不出起伏的平调,绵绵之音。倒是口技表演十分精彩,飞鸟虫鸣商贩走卒,像模像样,听得郭满这个土包子津津有味。 大公主方氏他们早已去歇息了。天儿太冷,上了年纪的长辈们熬不住。如今坐在花厅里的都是府上的小辈,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说话谈心,嬉嬉笑笑。 这期间,周钰敏的一双眼睛就总要瞄郭满。 越瞄她面上的羡慕就越浓,小嘴翘着都能挂灯笼了。周钰敏心想着,苏太医果不然是大召最厉害的妇科圣手。嫂子那么单薄的身子被他那么一调理,就调理得胸是胸,臀是臀。比仙丹灵药还神,真是羡慕死个人了! 丝毫不知敏姐儿想什么的郭满察觉到她的视线,扭了头却咧嘴就冲她笑。 敏姐儿也立即回她一个咧嘴笑。傻乎乎的模样,直看得她身旁周钰灵噗呲一声笑出来。敏姐儿不晓得她笑什么,歪着头与自己亲姐姐夸嫂子生得好,从头跨到脚。那副艳羡得不得了的口气,叫一旁的娴姐儿都注意到了。 淡淡收回正看台上那琴师的指法的眼睛,娴姐儿不由的挑了眉:“前嫂子谢四那才叫长得好,艳若桃李,丰乳肥臀,怎地就没听你这小丫头赞过一句?” 提到谢思思,敏姐儿不喜就摆到脸上:“谢家的那个才不好看呢!一脸刻薄相!” 她这话说出口,就被自家亲姐姐给拍了一巴掌。周钰灵脸拉下来,十分不喜她学这背后说人的恶习。周钰敏被拍得手一缩,也意识到自己嘴快,把心里想得给当众说出来。抬眼对上周钰灵警告的眼睛,她有些悻悻地嘟起了嘴。 灵姐儿教训了,娴姐儿便没再说什么,把眼睛转向了郭满。 郭满不知不觉中,将面前的一盘吃空了。娴姐儿眼睁睁地看着她,腮帮子就没消停过。案几上摆着的几样菜品和点心,都快叫她给吃空了。 娴姐儿不由地啧了一声,真能吃。 后院都是女眷,长辈们早已回屋,其实也就周家几个姑娘在。周家姐妹自幼读书习字十分严格,就是小小年纪的周钰敏,肚子里墨水也不错。郭满这个诗书上只学了个皮毛,跟几个小姑子聊不到一块儿,坐下来要么吃要么发呆。 如今肚子塞满了,她自然就发起了呆。 周家这戏台子搭在宴客厅的屋里,隔绝风雪。郭满盯着台上弹琵琶的伶人,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这梳洗突如其来,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这么发愣地盯着上头人瞧。弹琵琶的伶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心里一紧张,当下就错了一个音。 只见那姑娘吓得脸都刷地青了,仓促地跪下来就请罪。 说实话,郭满完全没听出来差别。伶人突然就放下琵琶跪下来,她都不知道为何。扭了头见周家几个姑娘都看过来,眼睛幽幽的,一旁的赵琳芳眉头更是皱了起来。郭满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方才弹错了音。 在座没有长辈,自然身为长孙媳的郭满身份最大。她有些无奈,摆摆手表示无碍。那伶人无措地看看其他人,周家几个姑娘都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默认了郭满的话。 伶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忐忑地爬起来,抱着琵琶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吃饱了就困,这是人之常情。郭满吃多了,耳边在听着伶人毫无起伏的曲子,两只眼皮沉得仿佛有千斤重。这吃饱了就睡的德行,看得周钰娴姐妹几个好笑不已。赵琳芳心里却在鄙夷郭满,鄙夷她又懒又馋,上不得台面。 还是娴姐儿见郭满实在困,打发了下人去告诉上头一声,献艺到此为止。 司教坊的班主吓得不轻,以为伶人犯错惹恼了贵人,连声地跟周家管家请罪。管家无奈,给他指了账房的路。班主惴惴不安地出周家后院到了账房处。等领了丰厚的报酬,意识到并非犯错惹恼了周家才慢慢放下心。 这日夜里,郭满又做梦了。 她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两个自己。梦里的两个郭满,虽然都叫郭满,却长着两张不一样的脸。一个是她如今的模样,另一个是她曾今的模样,丰润玲珑与骨瘦如柴同时出现在这个怪异的梦里。 丰润玲珑的郭满如影随形地跟着骨瘦如柴的‘郭满’。眼睁睁看着她从撞柱子抢亲事,到战战兢兢地十几台寒酸的嫁妆嫁入周家,再到洞房花烛夜。明明该一起上榻,可自卑的‘郭满’却不敢靠近天神一般的周公子分毫,甚至连交杯酒都不曾与周公子喝。次日一早,一夜未眠的她带着双喜双叶就十分自觉地搬到耳房去住。自此与周公子分房而睡,甚少交集。 郭满飘在半空,见周公子将所有的都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他冷眼旁观。 这个梦漫长而诡异,郭满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周公子漠然的态度,两人浑浑噩噩的相敬如宾。如此一年之后,骨瘦如柴的郭满就在一场风寒中咽了气。 ‘郭满’咽气之后,她突兀地就醒了。 一睁眼,近在咫尺的是周公子一张红而润的唇。 唇珠微微翘着,仿佛在引诱她亲吻。郭满忆起梦里的一切,忽然有种不真实感。周公子虽说性子疏淡却并非那样冷血漠然的人,她郭满更是个不知自卑为何物的凑表脸,怎么可能会有那样的结果? 这个梦,实在是太诡异了。心里觉得古怪,她于是张嘴就咬住了面前人的唇珠。 周公子眼睫抖了抖,慢吞吞地睁开,眼里还带着几分不清醒的懵懵然。 “……满满?” 刚睡醒的沙哑,能撩得人耳廓发麻。 郭满含着他的唇珠,含含糊糊地笑:“夫君,恭祝你新年事事如意。另外,自今日起睁开眼睛起,妾身就十六岁啦!” 周公子的眼睛渐渐清明,眼底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笑意。 他刚要说话,口中就钻进来一条灵活的小鱼。活灵活现,带着丝丝的酥麻从唇齿间游走到舌尖。周公子想追,却根本追不住,反倒被她勾着舌尖闹腾得呼吸都粗了起来。 一大清早的就这么闹腾,周公子遭不住,强行把人从身上扯下来。 狼狈地只穿着亵衣便逃下了榻,一阵风地刮去了屏风后头。隔着轻纱帐与帷幔,那里先是有淅沥的水声,渐渐的变了味儿,传来男人低沉而暧昧的喘息声。 周公子昂着头慵懒地倚在软塌上,嘴唇微张着,白如玉的脸颊染了醉人的薄红。他心里如今为自己特地等到初六才动郭满感到深深的自作孽,不可活,但却还莫名其妙地就是坚持着没动。此时咬牙切齿地想着:初六那日,有那小丫头好受! 郭满被屏风后头的声音弄得头皮发麻,此时趴在床榻边缘,终于有了点真实感。看,梦就是梦,跟现实完全不一样。周公子非但不冷血还十分温柔,这个才是现实。 莫名其妙悬起来的心,此时放了下去。 郭满就喜欢招惹周博雅,她于是趿了鞋子跑下来,顺从心意地去招惹他了。且不提周公子被她招惹得差点就没忍住当场办了她,转眼,初六就到了。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初六这日, 芳林苑上下明显觉出不同来。主子高兴, 苏嬷嬷笑脸迎人, 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喜气。下人们心里还在猜着, 果不其然用罢了午膳,方氏便命人开私库。特地挑了好些好东西,由苏嬷嬷领着风铃几个一等丫鬟亲自送去西风院。 一面走,苏嬷嬷就一面笑,初六这日子选得可真好。 从去岁腊月二十八起就断断续续没停的雪, 昨日停了, 正巧这一日天儿也好。风也好,暖洋洋的光照得雪地里白莹莹的发亮, 可不就是个顶好的日子。 郭满身子不好这事儿, 当初苏太医一把脉摸出来就被方氏一力瞒下来。周家上下除了芳林苑与西风园,可是都不知情的。今儿她们过去,是打着替郭满添置新衣的名号。新房年三十那日便布置好了,苏嬷嬷亲自过去是代替方氏指教郭满人伦之事,二则是送上一对龙凤烛,亲自铺元帕。 大公主听说这动静, 只当大儿媳瞧孙媳妇穿得寒酸,贴补她。想着大过年的孙媳妇一身旧衣确实可怜, 于是也开了私库, 吩咐王嬷嬷挑了一堆好料子给西风院送去。 这一下午的, 清净的西风园难得热闹。 福禄院离得近, 两拨送东西的人正巧在门口碰上。王嬷嬷与苏嬷嬷寒暄了片刻, 把料子送到管蓉手上便先走了。剩下苏嬷嬷则端着东西去了正屋。 风铃跟在苏嬷嬷身后,心中不免又酸又涩。 往日她还存着妄想,少奶奶童女碰不得,公子早晚要在府上最出挑的丫头当中选一个贴身伺候。她等着等着,才一年不到,那干瘪的少奶奶就跟鼓胀了气的牛皮,眨眼间就饱满丰润了起来。如今胸脯是胸脯,臀是臀的,比她这身段还出挑。 这苏太医当真就这么医术了得?方子这么见效?怎地半点念想不留给她。 一面心里郁郁,进了屋,立即又发现屋里的布置变了。这还是周博雅成亲之后,她头一回进周公子的内寝。西风园往年是周博雅自己的院子,布置最是清雅简洁。落霞院那样富贵奢华的院子,才是给周家长孙媳妇住的地方。 当初因着谢家那个嫁妆不拿走,不得已把公子的独院改成新房。如今这西风园倒是渐渐成了夫妇二人恩爱的小筑。屋里处处露着女子生活的痕迹。小到窗台摆着的花,饮茶的杯子,大到屏风,每一处都留着女主人活泼的气息。 宽敞而明亮的屋子,特地用珠帘隔出来个小间儿,用作男主人处理公务的书房。周公子甚至将他的卷宗书本全搬进来,贴墙的那面架子上,摆满了各色书籍。此时人正在珠帘后头,端坐在飘窗边垂头卷宗。 进屋擦洗的小丫头们忍不住瞄珠帘后头,苏嬷嬷却有些想笑。 青天白日的不去前院书房,偏要在后院窝着,怎么也不像公子这性子做出来的事儿。听说少奶奶领着人去后厨了,公子该不会特地在屋里等着少奶奶的手艺吧? 苏嬷嬷还不知周公子嗜甜,此时只当小夫妻俩感情好,心里替方氏高兴。 不过周博雅还确实在等,郭满不知从何处听说再有一个月是他的生辰,兴致勃勃地领着丫头去后厨,说是试做一种新点心,将来给周公子贺二十一岁寿。他此时留屋里并非在专等那点心,他是捧场,小媳妇儿这般贴心,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莫辜负了。 冠冕堂皇的理由,周公子自然坐得稳稳当当。 郭满人不在屋里,苏嬷嬷便将那黑盒子交给了周博雅。左右人伦之事,夫妻二人有一个懂就行,并不一定非拉着郭满耳提面命。周公子接过了东西,她指使风铃去布置龙凤烛,自己则拐进了内室铺元怕。 今日洞房花烛这事儿,只有西风园和芳林苑贴身的下人清楚。 管蓉嬷嬷初初惊讶郭满嫁进门快一年尽然还是个姑娘家,但一看苏嬷嬷那态度,就明白这事儿主人家都清楚。主人家不在意,她一个下人自然也没什么好在意。方才王嬷嬷送东西过来,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个字没提。 见风铃换个龙凤烛都磨磨蹭蹭,折腾了半天,差点没把好好的龙凤烛给刮花。管蓉嬷嬷心里不大高兴,但风铃也不是西风园的下人,看不过眼她便亲自拿过去换。 风铃也不勉强,转身就出去了。 等苏嬷嬷从里屋出来,就看到风铃不知何时抱着几支红梅回来。此时咬着唇在珠帘前踟蹰不前,望眼欲穿地透过珠帘看着里头的人,想进去又不敢。 苏嬷嬷眉头不由地皱起来。 她这才注意到风铃的不同。只见风铃一身色泽极鲜亮的薄袄子,秋凉的天儿才穿得那种。腰肢掐得极细,胸脯怒耸,从头到脚一身簇新。出门前她这一身,苏嬷嬷也是看在眼里的。原本她是想大过年讨一份好彩头,如今再看,怎么都变了味。 苏嬷嬷从来不是个眼瞎耳聋的,当下脸就这么拉了下来。 风铃没注意到身后苏嬷嬷在看着,她踯躅了片刻,似乎心一狠,撩起珠帘便要进去。 苏嬷嬷本还想着只要她有分寸,别不着五六地妄想公子,她就当没看见。谁知风铃不仅没自知之明,竟然还在公子少奶奶洞房花烛的好日子给主子添晦气,她心中不由失望。在风铃踏入一只脚前,张嘴把人喊住。 “公子在处理公务,莫要进去打扰。” 还给她留了体面,苏嬷嬷声音压得极低。 “嬷嬷?”风铃扭头一看背后站着个人,心里倏地一虚。她眼睛飞快闪了闪,然后就镇定下来。牵起了嘴角,浅浅一笑,“这是刚折下来的红梅,香气宜人……” 苏嬷嬷却没似平日和蔼,眼眸沉沉地看着她,暗含警告。 风铃笑着笑着,便笑不下去。 低头看了眼开得极艳的梅花,她低着头退出了珠帘三步远。苏嬷嬷却没说她什么,只叫她先出去等着,自己则进去里屋周公子告退。 冬日昼短夜长,似乎手头的事儿还没做,天儿就黑了。 郭满的点心最终没能进周公子的口,只给他闻了个味儿就全端去芳林苑。方氏听苏嬷嬷说了郭满在后厨忙活的事儿,这是故意在憋屈自家儿子。问你什么都不说,嘴紧得跟蚌壳似的,她非得叫这小子憋屈一回。 不得不说,方氏大蛇打了七寸,周公子等了一下午没尝到一口,晚膳都怎么没用好。还是郭小满见他闷闷不乐给他泡了杯蜜茶,把人给哄高兴了。 见着周公子眼都亮了,郭满心里又得意又觉得一言难尽,她就没见过这么爱甜的人。 天色越来越黑,廊下亮起了灯笼。 今儿双喜双叶特地准备了香薰,仔仔细细伺候着郭满沐浴更衣。管蓉嬷嬷更是天一黑就亲自点上了龙凤烛。西风园里弥漫着一股暧昧又郑重的氛围,郭满本来没怎么当回事儿,莫名其妙地也被她们给弄得紧张了起来。 新制的衣裳昨日送到了,浆洗烘干了,今日才拿过来。 此时郭满穿着火红的小衣,绳子绕到脖子后头系着一个活结,多余的红绳拖下来,显得人骨质纤纤。薄如蝉翼的亵衣笼在身上,若隐若现地看清里头纤细的蝴蝶骨,别提多诱人。她一脸不自在,盘腿端坐软塌上由清欢给她熏头发。 用得什么香她不知,只知道气味若兰似梅,十分好闻。 一通珍而重之的忙活,等人全退下去,周公子才湿着头发从屋外进来。 正屋被郭满给占了,他则去了前院梳洗。这般冷的天儿,顶着半湿的头发走了这一路。周公子眉眼仿佛都染了一层薄霜,浑身冒着寒气儿。 屋里烧着地龙,他面上的寒意便柔化成水,打湿了眉头鬓角,反倒衬得周公子肤若凝脂,发丝如墨。郭满有时候就想不通了,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斯俊美的男人。但周公子就用他那毫不在意的眼神告诉她,就是有。 堂中央的龙凤烛火光闪了闪,周公子解下外袍进了里屋。屋里下人全退了干净,此时他的小媳妇儿正披散着头发坐在软榻上直勾勾地看他。 周公子脚下顿了顿,而后抬了长腿,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 郭满抓了抓脸颊,偏过头去,难得老脸有些发烧。 转念一想,她郭满是那么容易怂的?于是又十分硬气地把头扭过来。然而才扭过头,差点就蹭到周公子的脸颊。只见不知何时靠近她的男人此时已经弯下了腰。一手穿过她的膝盖窝,一手穿过腋窝,将人打横捞了起来。 差点被口水呛了,郭满这时候还要作一把死。她空着的手掀了掀自己薄如蝉翼的亵衣领口,挺着胸笑眯眯地问周公子,“好看不?好看吧!” 本以为周公子像往日那样斥责她,或者不理她。然而今夜的周公子十分诚实,他真的低下头人在认真看,那幽沉沉的眸子任谁看了都要浑身发软。就见他眼里已经染上了丝丝缕缕的欲色,仿佛堕落地域的神魔。 他低头在她胸前隆起的顶端轻咬了一口,低沉地笑:“好看。” 还一手抓着自己领口浪得不行的郭满低头看了眼,再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瞬间呆若木鸡:“……哦。” 墙角的雁足灯全都点燃,正中央的龙凤烛噼啪一声脆响。屋里骤然一亮,然后又稍稍暗了下去。紧闭的门窗艰难地抵御着屋外的寒风,被风吹得阵阵作响。 周公子抱着娇软一团的人,一步一步走进内室,而后把人放到了软塌上。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夜色越发深沉, 四下里静得仿佛只剩紧闭的门扉里飘出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男子低沉的粗喘与女子软糯的娇吟交织在一起, 混合着吱呀吱呀的床榻摇晃声,从后厨回来的双喜满面通红地蹲下来,两手抱着耳朵一阵猛搓。 ……还不消停啊?这都三更天了。 屋里郭满两臂无力地攀着周公子的脖子, 哀求他轻一些, 求他放开。 糯糯的嗓音语不成调,得别提多可怜。 周公子心知自己今夜过了分,满满今儿第一次, 不该承受他太多。可他却实在收不住这股冲动, 沾上了就想把人揉碎。嘴贴在郭满耳侧, 哄骗地呢喃着:“满满再忍耐一下, 再忍耐一下就好……” 忍一下?狗屁的忍一下,她都忍好多下了!! 周公子身体素质太好了,惊人的克制力叫这次欢爱无限拖长,郭满又爱又恨。昏过去前她咬牙发誓, 明日起,明日起她一定记得好好锻炼,不然非得被这周博雅骗子给弄死在榻上。 …… 不知过了多久, 双喜感觉天都要亮了,屋里的火热才在一声女子绵长的娇啼中结束。 捂着通红的脸, 双喜莫名有种羞得不敢见人的错觉。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姑娘今夜起才正式成了周家人又十分替她高兴。一切又归于平静, 双喜抬头看了眼天, 廊下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绵绵的雪粒子落下来,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 双叶那边的甜汤早就熬好了,此时人缩在耳房门边,老远冲双喜招手。双喜一愣,正要起身过去。身后的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双喜吓一大跳,扭头就看到周公子潦草地套了一身外衣立在门边。外袍松散,露出纤长的脖子以及锁骨下一小片的胸膛。白皙的皮肤上,处处可见暧昧的红印子,抓痕,以及小巧的牙印。墨发此时全撒落下来,几缕不服帖,湿润地黏在了脸侧,整个人气质大变。一双淡漠的眸子满含未曾化开的欲,幽沉沉的,恍若勾人魂魄的魔魅。 他淡淡地瞥了眼双喜,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沙哑而低沉:“备水来。” 丢下这一句,他便转身回了内室。 “……是。” 回了神后,双喜捂着快要炸裂的胸口,拔腿就跑。姑爷这人真生得太好了!娘啊!亏得娶的人是她家姑娘,否则就是她这从未生出过什么歪心思的人都要遭不住。 双叶老远见她跑过来还觉得奇怪。正要说什么,抬眼就见双喜脸红得仿佛猴屁股。顿时明白她定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本想着屋里动静歇了就把甜汤给郭满送过去,这下也不得不打消了念头,躲一会儿再说。 双喜狠狠拍了两把脸颊,拍清醒了,小跑着去后厨提水。 周博雅回了内室便去替郭满笼好了衣裳,边穿,他的脸也有些忍不住发烧。郭满这一身好皮子本就嫩得很,稍稍用点儿力气就留了印子。此时暧昧的红痕从腿根一路蔓延到耳后,可见他情动时之孟浪凶狠。 郭满眼皮子都睁不开,软瘫在榻上由着周公子伺候。 双喜领着婆子进来,备在盥洗室的水早已凉了透。婆子们先将凉水换出去再慢慢兑热水,屋子里弥漫了一股甜腥的味道。这可是极难得在大公子的屋里嗅到这股味儿。婆子们不由的眼风不住地瞄内室里头的人。 等热头水备好,周博雅便抱着郭满进来梳洗,内室交由下人去收拾。管蓉嬷嬷亲自进去收了元帕,装在一个盒子里,笑眯眯地走了。 郭满全程都是懵的,一种翻了车的超脱物外。 脑子里糊成一团,被人抱到浴桶里,皮肤上的粉色许久都不曾褪下去。软趴趴地靠在浴桶边沿,连被双喜伺候着沐浴都不曾注意到。 等躺倒干净的床榻之后,她头一歪就陷入黑甜的梦乡。 太累了…… 周公子把主卧的盥洗室让给了郭满,从次间儿洗漱干净回来,郭满早已不省人事。上了榻就将人抱进了怀里,周公子心情十分愉悦。这是一种打心底透出来的愉悦,眉梢眼角洋着水色,色气满满。 此时郭满的身子软软地贴着他,周公子又有些冲动。 虽说已经四更天,他忙活了大半夜却没有丝毫困意,神采奕奕的。因着郭满的乖巧配合,或者说,十分配合,水乳/交融的滋味令人着迷。今夜的愉悦经历叫周公子长久以来对鱼水之欢的阴影消减了不少,似乎又燃起了热情。若非顾忌今夜是郭满的第一次,不能太过,他怕是要任由性子,压着她再来一回。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周公子将脸埋进郭满的颈窝…… 次日睁眼,天色已经大亮。 周公子难得会睡到这个时辰不起身,此时抱着郭满,专注地凝视着怀里人。郭满还没醒,迷迷糊糊地咂了咂嘴,脸扭到另一边,又沉沉睡过去。周公子垂眸凝视着她的睡颜,二十年平稳不便的心跳此时似乎有些不同。 周博雅皱了皱眉,低头在郭满的唇上啄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起身了。 苏嬷嬷一大早就来了西风园取元帕。 她来时,天色方早,听说主屋那头两个主子还没起,随下人转去东次间。管蓉嬷嬷昨夜就歇息了两个时辰,知道苏嬷嬷要来,一大早就在等着。将盒子交于她手之后,苏嬷嬷便留下方氏特地准备的一堆补品,笑眯眯地走了。 西风园昨夜闹到四更天方歇这事儿,不出一个上午就传遍了周府。 倒不是周家大惊小怪,实则周公子这人与旁人不同,这事儿放他身上就十分奇怪。陡然一下闹出大动静,自然引起周家上下的注目。一大早起来礼佛的大公主自然也听说了,乍一听还下人们瞎传。等确定确实是周博雅,心中不免觉得惊奇。 雅哥儿昨夜饮酒了?若不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乱七八糟的念头闪过,大公主也没多问。男子年纪轻轻的,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偶尔闹得出格一回也不是大事儿。想着孙媳妇儿辛苦了,转头便吩咐下人也送了些补品。 且不提长辈们心中如何想,五更天爬起来陪大公主颂佛的赵琳芳从旁听着,心都凉了一截。 她此时跪在大公主身旁的铺垫上,手抓着经书的,捏得手指发白。魂不守舍地照着上头念,念错好几次。佛祖跟前诵经,怎么能如此敷衍了事?大公主最是虔诚的人,最不喜佛祖面前不庄重。当下听得眉头直皱。 赵琳芳回神瞥到,心里一惊,连忙将心里那点酸意给收起来。 “脸色这般差?怎么了?”赵琳芳素来是个知礼乖巧的,大公主便问了一句。 赵琳芳扶着小枫的手盈盈直起了身子,小脸儿煞白。 “姑祖母还请见谅,侄孙女昨日夜里似乎有些受凉,此时有些头昏。”她扶着额头,一幅极不舒服的模样,“本想着不会碍事,谁知方才眼前一黑,就……” 大公主性子严肃,却并非不讲理的人。见她小脸儿白惨惨的,身子也摇摇欲坠的坐不稳。只当她是着凉,当下便不让她念经文,摆着手叫她下去歇着:“礼佛在于心诚。你有这个心,佛祖不会怪罪的。” “唐突了佛祖,当真是罪过。”赵琳芳低下头,一脸的愧疚。 “罢了,你回去歇着吧。”大公主无奈,这丫头太懂事儿了,也太强撑,“身子为重,礼佛心诚便好。” 赵琳芳便不勉强,应了声是便告退了。 大公主见她身影单薄,有些不放心,吩咐了身边下人送她出去。桂嬷嬷送她出了小佛堂,大公主自己捧起了经文,静心诵读起来。 …… 出了小佛堂,赵琳芳便打发了桂嬷嬷回去。桂嬷嬷不放心,但见她实在坚持便也没勉强。她人一转身,赵琳芳面上的惨白就全然被恼怒所代替。 而后瞬间又变回了柔弱惨白,这一来一回,翻书也没这么快。 小枫已然习惯了自家姑娘这模样,一声不吭地搀着她。 自从去岁一见到周博雅的人起,赵琳芳私心里便将这位天神一般的表兄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满心沉浸在喜得良人的喜悦中,赵琳芳一直拿周公子当做不食人间烟火不沾□□的人来看,忘了她的这位表兄身旁还有个不起眼的表嫂在。 如今冷不丁被一盆冷水泼在脸上,赵琳芳指甲不禁深深抠进了小枫的肉里。小枫疼得脸都铁青,却一动不敢动。 顾廊下都是人,小枫不敢声张,愣是硬撑着一声不吭地回了西厢。 进了西厢的里屋,赵琳芳狠狠甩开丫鬟的胳膊,气鼓鼓地跑进内室抓起了榻上的引枕就丢到了地上。屋里的大件儿她不敢动,每一样都是稀罕物,能糟蹋的就只能是这些褥子引枕。 此时她红着眼,脚下狠狠地踩着。 屋里静悄悄的,除了咚咚的踩踏声儿,赵琳芳撒气都没声儿。一股子压抑的气息从她身上泄出来,小枫捂着胳膊瞧瞧觊着赵琳芳铁青的脸色,半个字都不敢说。 赵琳芳也是终于意识到,若想嫁给表兄,得先除掉郭满这个拦路虎这个事实。此时躲在晦暗的里屋撒气,她恍若一场美梦被强行惊醒,秀美的脸都扭曲成一团。小枫知道她怕是气狠了,呼吸都不敢使劲儿,怕被迁怒。 守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等着赵芳琳自己开口说。 “小枫,你说这表嫂是个什么性子?”撒了半天的气,总算把胸口那股子郁闷给压下去。意识到失策,赵琳芳终于想起来打听起郭满。 什么性子?小枫哪里知道。 她一个寄居在周家的表姑娘的下人,接触周府少奶奶的机会少之又少。连身为主子的赵琳芳都不清楚的事儿,她自然就更不清楚。 于是实诚地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说来周公子郭满夫妇从荆州回来也快十日了,这段时日,郭满时常来福禄院请安。赵琳芳与她打照面的次数不算少,然而此时回想半天,她愣是想不起郭满长什么样。或者说她从未将郭满看在眼里,光记得她一身极寒酸的袄子。 赵琳芳自然不觉得是自己有错。想着既然自己见过那表嫂那么多次,都不曾记得她的样貌,想来这表嫂应当长得十分不起眼。这么一想,她心里的这口气又顺了些。 小枫看她脸上变幻莫测,心里就更怕了。 低着头,胳膊上生疼生疼的,她都不敢动手抚一下。就在她躲着脑袋,赵琳芳突然冷冷一眼风扫过来:“傻站着作甚?不晓得就去打听!光摇头有什么用!” 小枫被她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地就跑出去打听。 赵琳芳看着她莽撞的冲出去,不由得一股子郁气又涌上来。屋里转了两圈,她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拜会一下那位表嫂。 …… 这头赵芳琳终于意识到郭满的存在,郭满本人黑甜一觉,睡到了午膳前夕才醒。 醒来屋里没人了,她瘫在榻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重组了一遍。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算疼。喉咙里好似火在烧,郭满艰难地爬起来。身上最疼的其实不是骨头,而是被严重磨损的某处,这么动一下蹭,到就火烧火燎的疼。 郭满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经历过洞房花烛夜,郭满总算看透了斯文公子的本质。她艰难地爬下榻,准备找点水喝。然而才下榻就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恨恨地垂床。 什么温文尔雅?什么不食人间烟火?全都是狗屁!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捉虫) 天方大亮,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 昨夜闹到了四更天, 依照郭满往日的作息少不得要睡到午膳之后。双喜双叶显然没料到郭满会这个时候醒,此时正窝在西次间的耳房,听管蓉嬷嬷悉心教导她们消除酸疼的按捏手法。 管蓉嬷嬷是略懂一些岐黄之术的。早年在宫里的时候, 她就是专门贴身照顾大公主身子的宫人。有些她琢磨出来伺候大公主的手法, 就是苏太医瞧了都表示过欣赏。 双喜双叶听得十分认真,屋里郭满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快饿死了。 游魂似的满屋子转, 一个人都没有。 雪粒子沙沙地敲打着窗棱, 屋外又在下雪了。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 天儿也格外冷。不过屋里地龙烧着, 郭满只穿了单薄的亵衣也并不觉得冷。昨夜有人替她清理过,除了浑身酸疼跟饿之外,倒没什么别的不适。 周公子进来,就看到她恍若咸鱼一条瘫在桌案上。 浓墨一般又厚又密的头发铺在她的后背上, 有些撒下来拢在胳膊两侧,衬得人格外娇小。身上只一身单薄的亵衣,鞋子也没穿, 半趴在桌子上,脸侧着看门口。露出的一小截脖颈, 白生生的,上面留下的红印子格外鲜亮。 周公子不自在地咳了两下, 缓步走进来。 “醒了?”携着一身寒气, 周公子眉目舒展, 心情可见晴朗,“怎么不穿鞋?” 郭满抬起了眼帘,头还枕在桌上,撒娇地朝他伸出两只胳膊来。 周公子一愣,眉头蹙了起来有些不解:“嗯?” 这又是做什么? “疼,好疼好疼,磨一下就疼死了!”该撒娇的时候她绝不浪费机会,郭满憋着嘴,特别的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抱抱~” “……”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周公子,耳朵蹭地一下烧了起来。 郭满整个身子仿佛液体一般柔软地瘫者,下巴抵在桌面上转来转去,肚子适时配合地叫出了声。清晰地咕咕声在安静的屋里响起,周公子眼里染上了笑意,这么饿啊…… 他走过来,掀了衣裳下摆直接在她的身侧坐下。他一坐下,身上独有的气息便萦绕在郭满鼻尖。周博雅真是个雅人,一个大男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好闻得不得了。才从外头回来,似乎还夹杂一种雪与梅花混在一起的香味儿。 郭满忍不住贴到他身边,两只胳膊还朝他伸着。 周公子今日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平常想抱就抱的,今日他格外矜持。忽略了郭满要抱抱的动作,他左顾而言他:“肚子饿了?” 郭满胳膊伸了半天他不抱,嘴巴就嘟了起来。 心想着这不明摆着么!咕咕叫,那么响亮的叫声都听不见? 感觉昨晚吃了大亏的郭小满,此时格外的想作妖。她这人在周博雅的跟前素来随意惯了,此时也没想那么多,当着周博雅的面儿,直接掀了亵衣的下摆。肚兜也掀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肚子,手啪啪拍着自己干瘪瘪的肚皮给周公子看。 周公子冷不丁的被她这举动给惊了下,眼睛倏地就是一闪。 若是往常,郭满这动作一出来,立马周公子定然会狠狠呵斥她。就算不呵斥,也该面红耳赤地打她一顿屁股。然而今日她肚子都拍半天了,周公子什么反应也没有。郭满心下奇怪,抬了头去瞄他的神情。就见周公子抿着嘴,神情有些古怪。 郭不要脸昂着头看他,故意又把肚兜往上掀了一点点,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然而周公子安静地垂着眼睑,依旧没动。 郭满又往上掀了一点。 白皙的腰肢纤细而肤质细腻,上头留下不少鲜红的印子。越是白越是红,此时瞧着着实叫人脸热。不盈一握的小腰侧扭着,拧成麻花一般,旁人都拧不出这个姿势来。周公子偏过头,心里有些异样。想着它生得有多软,没人比亲身经历的周公子心里清楚。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闪过,他终于有反应了。 喉咙动了动,故作镇定地端起茶杯。手下没注意,他也忘了,径自端起了桌上一个杯子便喝了一口。 然后一口咽下去,才意识到这是郭满方才喝剩下的,冷不丁地就一口水呛住。周公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伸出两根如玉的手指,捻着衣角不慌不忙替郭满盖上,把头扭一边:“……饿了就说,莫要闹脾气。” 是的,郭满是在闹脾气,他看出来了。 闹得什么脾气,他自然也心里知道。无外乎生气他太过分,不管不顾地欺负她。周博雅回想起来难得俊脸绷不住,并非他私心里不晓得怜惜满满,实在是他自己也没料到是这结果。 想着郭满说疼,他也不再矫情,弯腰将人抱回了内室。 说到底,满满的年岁还是小了些。 身子将将成熟的少女,怎么也床榻上伺候惯了的女子行起房来皮实。加之他这人本钱比一般男子厚重许多,伺候他本就辛苦,昨夜确实是他有错。当初谢思思前车之鉴,虽说昨夜碰小媳妇儿时候他很克制没太莽撞,但到底物件儿磨人,郭满身子才好,细皮嫩肉的当然受不住。 “从太医院拿了药来,治外伤见效十分快,”周公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碧青的玉瓷瓶,放到郭满的手边,“满满莫气了,在伤处仔细抹一回就能好……” 说着这话,周博雅羞耻得差点咬到舌头。 东西放下来他就想往外走,然而胳膊被郭满抓着了。 周博雅心里一动,回了头:“又怎么了?” “……”郭满一看他这眼神就无语了。 经历昨夜,这个人他已经欲了,八匹马都拉不回头。郭满没好气摇头表示不是那个意思,她指了指肚子,让他自觉。海螺姑娘浪也是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能闹什么时候别作死必须要拿捏得恰当,这时候还负伤在身,找事的爪子就该收回来。 抓着周公子不让他走,是因为她肚子实在饿了:“……要鸡汤面。” 郭满看着他,周公子低头回看她,两人静静对视。周公子的眼睛不自觉地就落到郭满因这个动作而散开的领口,神情颇为有些意味深长。 郭满顺他的视线看下来,默默拢好衣领,“……” 他没救了,欲了的周公子已经没救了。郭满很自觉地明白这一点,她决定明日起,明日起她就把锻炼重新拾起来。 周博雅自幼习武,自然从来不是个文弱书生。当初在沐家,沐将军可是拿最严苛的标准训练他的。虽说如今不像以前那般勤勉,但他每日都要练剑一时辰,身体素质好得可以随时上战场。体力更不用说,好得简直到了令人恼火的地步。 再懒散下去,怕是她往后没好日子过。 男子素来对那些事儿的热衷,自古以来都是一样的。别的男人什么样郭满是不清楚,但周公子这个人要么端着端到死,要么一旦放弃了节操,下手就非常人的狠辣。 亲身经历了一番教训的郭满如今心有戚戚,领口拢得严严实实。她很自觉,身子还没好前,决不再作大死。 周公子:“……” ……这丫头突然这么自觉,他莫名有些遗憾。 鸡汤早就在灶上温着,李管家家的一听是公子要,立即下了一大碗。后厨帮厨的几个走不开,于是叫小丫头送来。 周公子见着陌生的下人进来,眉头就皱了起来。 郭满的屋里从去岁嫁进门起就只有双喜双叶两个伺候。如今两人一不在,小媳妇儿就跟没人管的小可怜似的,连碗汤面都难吃上热的。于是寻思着,不能大事小事都依赖双喜双叶,得再叫母亲送来两个丫鬟来伺候。 说来,满满在豫州带回的那个丫头,还在管华嬷嬷那儿受教,改日也把她调过来。 这般想着,他坐一边眼看着她郭满用食。眼看她将一大碗全塞下肚,周公子沉吟了片刻,又提起一件事。 他是与郭满想到一处去,但他的态度比郭满要坚定坚决得多。郭满这丫头的身子骨如今调养好确实是调养好了,但这一年多来拿补药那药膳喂着,她实则也是被双喜双叶给养废了。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动个既下就气喘吁吁,这样是绝不行的。 “明儿起,你晨间起身与为夫一起去梅林。” 大半年前郭满就提过一回要跟他习武,当时他是抱着小姑娘要娇养,郭满练了一两回怕累,她便也没勉强她。可昨夜一过周公子就不这么想了,他改了主意。锻炼是必须要锻炼的,累也要练,他绝不允许郭满再偷懒。 道貌岸然的周公子宣布了这个决定,并希望郭满回应。 郭满拧着小眉头心里十分纠结。张嘴问了周公子的计划。周公子张口便说了他的安排,郭满听完不想说话:“……不如咱们以后再说?” “明日就开始。” 郭满:“……”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从自己跨过生死线不用死,郭满就就没这么逼过自己。她抬头看了眼周博雅,周博雅坚定并且坚决。嘟了嘟嘴,郭满觉得周公子这血气方刚的,过个十几年怕是都不会怂,某些需求就不能随意敷衍。她如果不能自己应付了周公子,就等于在给别的女人三自己机会。 纠结来纠结去,她干脆一咬牙,练!再苦也要练! 且不提周公子说到做到,郭满接下来几日,日日五更天被他扯起来去梅林砍树桩。就说平静了许久的周家又起了波澜。说波澜其实是严重的说法,换言之,就是谢府的那个姑奶奶又来没事儿找事儿,招惹周家了。 说来当初谢思思与周公子和离,嫁妆还留在落霞院,这事儿本来不合理。但周谢两家的大家长有别的打算,商量了一下,谢思思不愿拿走就随了她心。 如今再提起,这才发现这是桩事儿。 初十这日早上,谢府就来人,说是要把谢四姑娘留在周家的嫁妆全挪回去。周家几百年的底蕴,嫁妆单子也都在,自然没人动谢思思的那点子东西。 谢府的人进门直奔了落霞院,进去院里头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说,又风风火火走了。 方氏心下就觉得怪异,但一想谢思思心里想什么她自来就没猜准过,也就懒得管。东西她想搬走随便她搬,本来就不该留。一直这么不清不楚地留在周家算个什么事?怪叫后来的新媳妇儿面上难堪的。 谢家下来了又走,就这么一点交代没有,来来回回了周家三趟。 见他们这一番故作姿态,方氏就猜这就又是谢思思在闹什么幺蛾子,谢家大家长怕是不清楚。她也不催促,左右就这么点事儿,她就在等着谢家这边的人开口说清楚。 然而这般等了四五日,谢家没动静,上门的下人还真开了口。当着方氏的面儿,竟直说谢思思的嫁妆少了东西。 这话他都说得出口!难不成她周家这么眼皮子浅,贪图那点子东西?! 方氏震惊之余,脸当即拉了下来。 她的态度代表了周家的态度。这态度摆出来,按理说,知情识趣的人就该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揪着这莫须有的罪名,胡搅蛮缠。然而只能说这天底下大体就没几个谢思思,脑子跟旁人不一样。她是非要达到目的,什么话都敢说,半点不考虑这话说出口他人会如何。 偏偏她又是个蠢的,拿谢家当借口,手段却拙劣得叫人一眼看出来。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谢家那下人被方氏一吓唬又改了口。说什么他们这般并非是怀疑周家贪墨,而是有些东西或许放在哪里他们找不着,得要当事人亲自来瞧瞧才能知道。周家哪有什么当事人?谢思思一走,下人就全带回谢家了。 说来说去,问她少了什么东西,她们就是答不上来。只是一口咬死了就是少,必须要周家允许谢思思这个正主亲自入府盘点一番。 方氏想到谢思思头都疼,她若真来了,能拦住不放她进门么? 外头谢思思少嫁妆的话都放出去,她若是真不让她进来,怕是马上又传她这般反应就是周家贪墨心虚了。 想着谢思思那混人,方氏气的心口疼。然而秉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谢思思亲自回来点嫁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谢思思要来这事儿, 方氏当日下午就来了西风园,直接跟周公子说了。 说来方氏不提, 周公子都忘了还有谢思思嫁妆这事儿。落霞院那边家里准备给周博雅正妻的院子,郭满进门, 这院子就该及时腾出来。不过当初郭家这门亲定得实在仓促,方氏心存不满才留了这么一桩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儿在。 周博雅听方氏说完,皱着眉有, 没有说话。 方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想着谢四那个脾气, 唉声叹气的道:“原本你与谢四未成亲之前, 你祖母就在怀恩大师跟前求过一签。签文里指出,你与谢四的姻缘不论曲折也好,风波也罢, 兜兜转转, 将来总会破镜重圆。” 话音一顿,方氏如今觉得有些这话不对。 若当真姻缘天注定, 那如今西风园里的郭满又算什么?她抬起眼帘看了眼眉头紧锁的周博雅,觉得这话说出口, 对现任儿媳就是一种侮辱。 但大公主信佛并非一日两日, 吃斋念佛三十年, 素来笃信得很。况且怀恩大师也并非江湖骗子,德高望重, 从不给人断签。但一断签, 就从未有过不准的时候, 方氏心里其实也没底得很。 有些内情该叫周博雅知道,方氏也不想瞒了,今日便全说于他听。 “当初谢四闹得那般过火,你祖母念着她将来总归是周家人,没犯过不可原谅的错便也没太与她计较。你祖母是想着,说不定哪日你与谢四重归于好……” 说到这她说不下去,这般满满夹在中间算什么人了!于是不提婚姻,转头说起了谢四的嫁妆,“落霞院这才任由她占着。但娘看着,如今你跟满满小两口也和睦美满,签文的事儿就不要再提。谢四她要来拿回嫁妆这事儿你跟满满打个招呼,别生了龃龉。” 这话不必方氏特意交代,周公子心里有数。 “满满不是乱使小性儿的人,好好与她说,”郭满好说话,方氏是看在眼里的,“谢家那个,她要搬你随她搬,落霞院腾出来正好给满满用。” “不必,满满住西风园。” 方氏一愣,有正经的大院子不住,非挤在一起?然后就听周博雅继续道,“落霞院就空着吧。她什么时候来搬?” “正月十三。”也就后天。 周博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方氏实在拿不准他对前头这个妻子是个什么意思。就皱着眉盯着他瞧,总觉得自家儿子别的都还好,就是这心思太难猜了些。当初对谢四是个什么心思她就没看明白,如今对满满,她依旧看不明白。 “你自己分寸拿捏好,”看不明白她索性就不管了,将眼前的盒子推到他跟前,“嫁妆单子在这儿,誊了一份给你,你看着指使谁去点一点。” 周公子接过去,方氏便不管了。 “对了,过个几日是满满娘家三姑娘出嫁的日子,”方氏操心操惯了,临走前又想起来这事儿嘱咐一句道,“你看着要不要与满满说一说,她抽个空儿回娘家给姐妹添妆。” 金氏与郭满之间的龃龉方氏多少也猜到一点,她一个夫家婆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娘家姐妹出嫁,郭满若是真一点表示没有,那也有些不规矩。 礼轻礼重都是做个样子,大家族没谁真看重那点金银首饰,姐妹们添妆,是做给外头人看的,叫旁人看到家里人团结和睦。郭满虽说如今嫁进了周家,但一日姓郭,她与郭家的亲情血脉关系就怎么也割舍不掉。甭管内里如何争斗,姊妹们如何闹得不可开交,郭家长辈也该是盼着郭满回去给郭嫣做脸的。 方氏说得不错,郭家老太太一早就在等着郭满跟周公子去。 她是听说郭满陪着相公南下,去岁腊月二十七八才回。耐着性子没上门打扰。如今年也过去了,正月上旬都过去了还不见郭满的人影儿,心里就着急了。这不就一大早特意派了贴身的妈妈上门来问。 郭家下人到时,郭满人还没醒,窝在被褥里睡得人事不知。 周公子如今在情.事上开了窍,夜里便要得十分频繁。昨夜就连哄带骗地诓着郭满给他,那架势那狠劲,恨不得把二十来年没尽的兴全从郭满身上讨回来。郭满也喜欢,她喜欢周公子身材好长相佳天赋异禀,每次也很享受。她恼就恼在,身子实在太废。 虽说这几日跟着周公子锻炼,但这事儿不能一蹴而就,开头就很难。郭满每日练得浑身酸疼不说,除了更累以外没别的好处。她私心里觉得,还不如她练瑜伽。 周公子也发现了,白日里练武,夜里郭满都没心思调戏他了。 这般才两日,周公子琢磨着这样不行,昨日特准她今日不必早起练武。这人啊,一旦有了点念想,诓骗的法子就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既然特准了郭满今日不必早起,昨日夜里,欲了的周公子就压着她可劲儿地索要。 郭满这么狡诈的性子,愣是被他给哄了三回。 说来除了初经人事那几日,周公子怜惜她伤着了没动她。后头这几日夜里,主屋里男女缠绵的动静就没消停过。 双喜双叶从旁看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等郭满一觉睡醒,郭家的下人也等了快两个时辰。那人是郭老太太身边伺候的秦妈妈,郭家的老人。因着伺候了郭老太太多年,不说半个主子吧,素来在郭家姐妹们跟前也是有几分体面的。她今日一来就被周家下人引到西风园,在次间的耳房等着。 双喜双叶来过两趟,知道她为何而来,态度颇有些不冷不热。 似今日这般冷待,秦妈妈已经多年未曾感受过,心里不由的就是一咯噔。不过她也知道今日不同往日,郭满如今先是大理寺少卿的夫人,再是郭家的姑娘。心里头那点子不高兴,又丝毫不敢摆到明面上来。 又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一个小丫头进来告诉她,少奶奶请她进屋。 秦嬷嬷连忙收拾了心情,客客气气地随小丫头进了主屋。郭满将将才起,眼角眉梢还存着惺忪的睡意,正端坐在主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甜汤。 看到郭满的人,秦嬷嬷惊讶得嘴都没合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郭家人的印象里,郭满就是个瘦得跟猴子没两样的丑模样,多少年也没好看过。谁成想这才大半年没见,到了周家六姑娘就彻底大变了模样。面貌长开了,比大姑娘都不差分毫不说,干瘪的身子也跟胀满汁水的鲜果子似的,又嫩又饱满。 秦嬷嬷小心地上前行了礼,眼睛不住地打量郭满。 她跟在郭家老太太身边多年,好东西见到不少,自然有几分眼力在。此时就见郭满那一身,看着随意,实则全是京城顶顶少见的稀罕东西。穿的戴的这般好不说,光看着郭满这眉眼含春,一幅被滋润过度的慵懒模样,她心里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不同。 怪不得双喜双叶那两丫头变了脸,原来是六姑娘在周家站稳脚跟了。 秦嬷嬷最是有眼色不过的人,当下又高看了郭满一头,态度自然再放低。她上来就先代老太太表达对郭满这个嫡亲孙女的记挂,又好言好语地问了郭满在周家的情况。听郭满都一一作答了,并未像她预想的那般冷淡,她心里便舒坦了许多。 冗长的一段问候问完了,她才慢条斯理地进入正题。 郭嫣出嫁,姐妹们添妆。就像当初郭家老太太亲自操持郭满亲事一样,她再是不喜金氏所出的郭嫣,也盼着郭嫣嫁得好。此时自然希望郭满这个周家长孙媳妇能够不计前嫌,亲自回去一趟给郭嫣撑撑脸面。 “一笔写不出一个郭字,都是一家人,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秦妈妈说得情真意切,“三姑娘将来日子过好了,连带着郭家几个姐妹都面上有光。老太太不图什么,就是盼着姑娘们都好。” 郭满慢悠悠地喝着茶听着,并没有反对。 讲真,如果今日来得是金氏身边的人,郭满绝对不会让她进来。但是郭老太太亲自来说项,郭满就是再不想,也得给个面子。毕竟,当初若非郭老太太替她操持,暗中又替她挡了不少算计,她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嫁给周公子。 郭满不说,并不代表她不知道,心里也是领老太太的情。 “六姑娘,三姑娘十六就出嫁了,”秦嬷嬷心里也烦,金氏那对母女再怎么上不得台面,一日姓郭,老太太就不能不管,“您跟六姑爷若是得了空就走一趟吧。” 双喜还记恨着金氏下药毒害郭满的事儿,当下就想插嘴。被双叶拉了一把,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郭满点了头。 秦妈妈不由得大喜,长舒一口气。 “我正月十四回去,夫君他那日有没有空说不准。”郭满先说好,“若是他没空,我便一个人回去,妈妈且这么回了祖母。” 秦妈妈得了准话已经够了,当下连连点头。 后头也没什么好说的,郭满想了想,命双叶去开库房搬了好些好料子稀罕东西出来。这也是她的不是,回来之后就把郭家给忘到脑后去。今儿见着秦妈妈,才想起来自己身为出嫁女,大过年的居然没给郭家走礼。 此时在走一趟是没空的,主要是她不想去。于是就吩咐了管蓉嬷嬷代她,随秦妈妈走一道,把这些年礼给郭家送去。 郭满特意强调,顶好的东西要亲自送到郭老太太手中。 秦妈妈听她这么交代,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极为熨帖的。看来老太太那一番操劳没帮错人,至少六姑娘面上不显,心里却是个知恩图报的。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秦妈妈走后, 双喜这小暴脾气就压不住了。她一下午就在郭满身边转来转去,心里那坎儿过不去便气鼓鼓的一脸得不高兴。双叶暗中瞪了她好几眼, 双喜也不管。 最后郭满看不过去问她,她才嘟嘟囔囔说出来。 郭满有些感动, 双喜护她护得厉害。不过这事儿却不能一概而论,金氏的账她会慢慢算。老太太都亲自来请她还不回去,那就是她不对。虽然她私心里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但周家长孙媳总是要好名声的。 双喜听了还是觉得亏,三姑娘她凭什么啊! 不凭什么, 就凭她姓郭。 郭满趴在软榻上, 由着双叶替她按。老实说管蓉嬷嬷教得这一套按摩真特么管用。至少郭满这几日就靠着这个苟延残喘,夜里再活蹦乱跳地跟衣冠禽兽斗智斗勇。 荆州贪污案,一众涉案人员年前全部押解入京, 周公子便忙了起来。 京城这边大理寺卿也在紧锣密鼓地盘查, 如今查出了许多东西。证据呈到惠明帝跟前,惠明帝差点没气死。不仅仅这次赈灾银饷, 甚至牵扯出十年前着手修筑的楚河堤坝之事。惠明帝怎么也没料到,朝廷为了修筑提拔, 统共拨下去五十万两白银下去, 竟这群大召的吸血虫子贪墨了将近三分之二! 横跨三个州的楚河, 两岸数百万百姓,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这群大召的盗匪毫不放心上。偷工减料, 拿不到二十万的材料凑合出来这么个豆腐渣。 惠明帝看到是这个结果, 想到荆州四十万百姓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万人在苟延残喘。当场就吐了血,这是大罪,这是他为君这一生抹不去的大罪。 他一倒下去,整个朝堂都震动了,一片兵荒马乱。 太子赵宥鸣这时候接下监国的重担。太子素来是个铁面无私的作风,当下便下令,全部彻查!必须严查!楚河堤坝所有涉案人员一旦被揪出来就全家抄斩,一个不留! 此言一出,朝堂上下人人自危。 惠明帝醒来,对太子的决议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皇家暗卫的令牌给了大理寺表示了他的支持。大理寺人手不够,就叫皇家暗卫也参与其中。皇家暗卫平常不显,这时候就显示出威力来。遍布大召的眼线,大理寺查起案子来如虎添翼。 且不提案子进展神速,这日夜里,郭满昂首,满面酡红地张嘴喘气。 脑子里糊成一团,她还记得要跟周公子说回郭家给郭嫣添妆的事儿。周博雅将她反过去,根本不给她清醒的机会,又欺身上去。一面咬着她的耳垂,一面毫不客气地从身后入她:“去便去吧,带上管蓉嬷嬷。” 郭满快要被他逼死了,浑身都在打颤,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妾,妾身……要,啊,给她,添妆。”郭满都记不住自己要说什么了,糊里糊涂的,心里琢磨什么嘴里没个遮拦地就冒出来,“送四个陪,嫁丫鬟,要十分漂亮的。” 周公子这个关头都要被她逗笑了,四个漂亮的陪嫁丫头,这是要做什么?这时候还记得使坏,周博雅低头狠狠叼她一口,这坏心眼的丫头! 内室里床榻咯吱咯吱的响,晃动的帐中,身材高大且颀长的男子将怀里人儿给遮得严严实实。四下里十分安静,除了帐中男女动情之声,就剩屋外呼呼的风声。青纱帐里,隐约看到男子身下那人有一身极好的白皮,以及皮子上或红或青的印子。 遍布全身,可见一斑。 周公子墨发全披洒下来,与郭满的头发缠在一起。所谓男女结发,大约是这个意思吧。周公子哼笑,低沉喘息从他口中溢出来,委实撩人心扉。有时郭满受不住身下用了力,他再是克制,也忍不住发出醉人的低吟。 在这寂静得冬日夜里,屋里的火热,叫外头守门的婆子也忍不住老脸通红。 双喜双叶这俩丫头自从前后撞到周公子事后活色生香的模样,就都不敢守夜了。倒不是她们嫌冬日夜里冷,偷懒,而是实在忧心自己夜夜这般看着,哪日真把持不住。说到底,男色也惑人,姑爷的男色就是迷魂药。 郭满说得送陪嫁丫头,次日还真打发了管蓉嬷嬷去找。 金氏不是嫌郭嫣出嫁不够气派么?那她给她女儿准备四个丫鬟,还是最体面那那种丫鬟,这般够气派吧?郭满龇牙咧嘴地趴在软榻上任由双叶给她按。双喜端着补汤过来,郭满看了一眼,都想翻白眼了。 补药都喝了快一年,什么时候有个头啊…… “主子您可千万别嫌弃,”双喜一看她那脸就猜到她在嫌弃,“还不是您不愿意动,整日不是躺着就趴着。就您这小身板,若再不喝点药补补……” 未尽之意,大家都懂。 郭满木着一张脸,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痒。反正周家全府上下都知道她跟周公子每夜都在没羞没躁地交流感情。芳林苑福禄院都不知送了多少补品来,她已经刀枪不入了:“拿来吧,我一口干。” “主子放心,奴婢准备了蜜饯。” 郭满接过来直接一口干,连蜜饯都不用。双叶在一旁笑得见牙不见眼,想着如今这日子也不错,姑娘跟姑爷和和美美,她也别无他求了。 正当屋里热闹,外头来人,说是谢家那位今日来府上了。郭满先是没反应过来,迟钝地停了几息,才隐约想起来,昨夜周公子事后拍着她的后背似乎有跟她说过什么话。但是当时她太累了,嘴里哼哼唧唧地随意糊弄过去。 郭满眨了眨眼睛,坐起了身。 “主子?”双喜眉头皱起来,“要去见见么?” 双叶停手便去了内室替郭满把衣裳拿出来,而后看了双喜一眼,转身出去吩咐小丫鬟立即备水。不管这谢家姑娘什么意思,她们该伺候主子梳妆。 今日天儿算好,无风无雪,只是有些冷。 双叶看着郭满颈子上蔓延的红印子,特别坏心眼地替郭满选了一套低领的正红裙子。屋里烧着地龙,穿什么不妨碍。郭满回头看了眼不声不响的双叶,觉得她真是深得她心。论起使坏,双叶简直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谢思思是打着拿回嫁妆的名号来的,进了府,她直奔后院而来。 方氏如今懒得跟她打交道,把嫁妆单子交到周公子手中,她便做了撒手掌柜。除了派人过来引路,连面儿都没露。福禄院的大公主听说了倒是多问了一句。桂嬷嬷于是便将缘由解释给她听,大公主听完,眉头就皱起来。 “来拿嫁妆?”这一年都没动静,怎么突然来拿? “前几日就来过三四趟,说是非要拿走。” 想到谢思思,大公主也有几分不耐烦。不过一码归一码,谢四的嫁妆放落霞院好好儿的,怎么说要拿走就拿走:“谢家怎么说?” 桂嬷嬷也只知道大概,至于谢思思为什么心血来潮来拿嫁妆,她也说不上来。此时大公主不高兴,作为贴身伺候的下人,她自然也知道缘由。她叹了口气道:“主子您先莫急,大夫人素来有分寸。” 手中的佛珠转了几圈,大公主想了想,还是打发了个人过来亲自瞧瞧。 谢思思的脚重新踏入周家大院,便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她抬头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不知为何,突然就有些想哭。锦瑟琴音跟在她身后,心里也在唏嘘。往日她们还是周家的人,里里外外都熟悉。如今这一转眼,物是人非。 且不说谢思思主仆心里恍然,跟在她们身后一起来的谢家下人则十分尴尬。 廊下周家的下人已经在打量这边了,四姑娘却盯着一块牌匾哭起来。这幅伤心欲绝的模样,莫名叫人无所适从。一个婆子忍不住上前催了催,谢思思这才收起了心中悲愤,昂着头一脚踏入了落霞院。 落霞院还是她离开时候的模样,院子里一草一木都不曾动过。 谢思思一面缓缓往里头走,一面就在看院子里的摆设。从被积雪覆盖的假山到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银杏树。越是看,她面上的怀念就越明显。锦瑟琴音尴尬不已,都不太好意思抬眼看院子里的周家下人。 作天作地的是她家姑娘,如今泪眼朦胧回来的也是她家姑娘,连她们也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姑爷确实有心了,这落霞院竟丁点儿没变,好似没人进来过。锦瑟琴音从里到外打量着住过三年的这栋院子,发现连墙上挂的水墨都没变,表情也有些怔忪。心里正替自家姑娘可惜,错过了这么好的夫君,就见另一边谢思思已经又哭又笑。 “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我就知道。” 谢思思亲眼看着,知道郭满根本没搬进来,心里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些时日摇摆不定的自信又瞬间稳固起来,“若非心里有我,这个院子怎么还为我留着?博雅他,果然还是放不下我!” 心扑通扑通的跳,她牵着裙摆绕着屋子的边缘走,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花,这屏风,这珠帘,全是我最喜欢的模样。郭六嫁给他又如何?郭六会做戏会耍心眼又如何?该是我的,她一样拿不走!” 锦瑟琴音此时也有些信她了。看来姑娘并非发疯,是确实看透了姑爷的心。 “那姑娘,”锦瑟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还搬么?” 谢思思信心找回来,神采飞扬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搬什么搬?这院子是我的,东西放这儿搬不搬都一样是我的。” “可周家人还等着咱们搬东西走……” “那就叫他们等呗!”谢思思长舒了胸口一口气,熟门熟路地去内室梳妆台坐下。方才她没绷住落了泪,也不知妆容化了没,“你打发个人去寻郭六,就说我要见她。”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谢思思上门, 郭满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昨夜周公子似乎让她答应了什么事儿,但是当时她神志不太清醒, 随口应下,今早起来就忘到了天边去。 若非谢四打发了人来, 郭满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外头那人,是以前随谢思思进周家的下人。虽说主人和离, 她们已经离了周家。但到底曾经在周家生活过三年, 自然各处都认得。谢思思的吩咐她寻人,这人便找了以前相熟的人打听,直接寻来西风园。 老实说, 郭满住西风园, 她心里很是吃了一惊。 西风园是周博雅自己的独院,听说自年少时期就是他一个人的住处。往日自家姑娘还在周家时,姑爷也是歇这个院子的居多。她怎么也没曾料到,姑娘走后落霞院确实空置着。可姑爷居然舍得把自己院子腾出来给那郭氏。 她神色晦暗地在耳房等着,把她领进来就没人管她。琵琶越等越焦心, 正屋那边根本没人传她进去。 郭满是还在梳妆,双叶为了让她一出场就能压制了谢思思这个前少夫人,特地去把清欢给拉了过来。清欢还在西风园伺候,只是不在主屋。此时三个丫鬟围着她, 严肃地替郭满上妆,恨不得把她打扮成一朵花儿。 衣裳挑得前几日才拿回来的一件开襟, 正红色, 裙摆袖口绣得云纹。是周公子衣裳上最常见的花纹, 虽不太显女儿家温柔,绣上去却显得十分大气。 双喜凝视着郭满脖子上暧昧的红痕,觉得这痕迹有些不太好看,显得人不庄重。拧眉思索了片刻,想着要不然就拿脂粉遮一遮。 正要开脂粉盒子,却被双叶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双喜不解地扭头看双叶,眼神问她‘打我作甚’。双叶狠狠白了这傻子一眼,兀自替郭满压了压领口,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一条白纱巾子,在郭满的脖子上围了一道。这般一装扮,郭满整个人就端庄了起来。 露出来一小截脖子,却还是能看到上面暧昧的印记。 而后她眼睛挑了一清欢,清欢心领神会。去盆里净了手,垂头从妆奁里挑挑选选择了一根羊脂玉的簪子,替郭满将一头青丝高高挽起。双叶从后头左看右看,脸上笑眯眯的,觉得自家姑娘这身打扮真好看。 时候差不多了,郭满照了照镜子,便问起谢四的那个丫鬟琵琶。 清欢出去把人叫进来,琵琶一看到如今的郭满,更是吃了一大惊。想半年前在谢家,她可是就近见过郭满一次的。对于姑爷后娶的这个妻子,印象里就是一个瘦巴巴的丑女童,谁成想眨眼就变成一个与自家姑娘不相上下的大美人。 郭满坐在上首,浑身一股散漫而无畏的气质就泄出来。 跟她家姑娘有些像,但又似乎有很大不同。琵琶心里更加震动,若非被人娇宠,根本养不出这样的气质。 双叶于是张嘴便问了她,所来何事。 琵琶本还想替自家主子压一压郭满的气焰,如今全熄火了。行了礼,嘴上的话就全改了。她没说谢思思要郭满去见她,只说了今日自家主子上门来拿回嫁妆。问搬动东西,郭满是不是该亲自过去照看。 双叶适时去屋里,将周博雅上朝前交给她的盒子拿出来。 郭满看到盒子还有些迷茫。真不怪她迷茫,周公子那厮非得挑她分神无暇的时候,她怎么可能记得。于是打开来看,里头是一份条理分明的物件儿清单。郭满这时候才大致还原了昨夜周公子的交代。 似乎是说今日谢思思会来周家拿嫁妆,让郭满亲自来督办。 捏着谢思思的嫁妆清单,郭满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周博雅他这是何意?”无视了琵琶还在,郭满直接把周公子大名挂在了嘴上。 双叶瞥了一眼脸色突变的琵琶,笑着说,姑爷这举动大概是在表态? 郭满咂摸了一下,觉得或许还真是。 主仆俩旁若无人地说着话,琵琶的头就垂得更低了。自从知道郭满不是单独一个院子,而是跟周公子一起住,琵琶就傲不起来。显然她跟她们家姑娘都猜错了,落霞院空着,似乎并非为了等她家姑娘回来。 郭满仔细地看了一遍清单,想着这谢家贵女今日是必须要见了。 转头又看了眼窗外,窗外无雪也无风,应该不冷。说来这落霞院与西风园隔得也太远了,一个在靠近外院的西边,一个在内院最南边。从落霞院到西风园,走得快也得一刻钟。郭满低头看了眼裙子,头有些疼。 “少奶奶派个人去看着就行了,不必亲自过去。” 清欢此时人还在屋里呢,看着郭满这般道。她如今脸上的伤早好了,除了留下一道疤痕将秀美的脸孔变得狰狞,反倒是人看着比以前更沉稳宁和了:“谢四姑娘如今是客,您是主子,要见,也该客人过来见您才是。” 双叶双喜也是这么想,三人一致将目光对上正中央的琵琶。 琵琶的脸蹭地就红了,头垂下来,突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琵琶知道这屋里人的意思,问题是,谢思思有她是客人这个自觉么? 显然没有,否则不会打发她来。 郭满看着一言不发的谢家下人,不由砸咂嘴。自从上次在谢家见过周博雅这前妻之后,一次交锋,就她对谢思思这个人有个大概的认识。那个谢思思应当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骄女,眼里除了自己,完全看不进其他人。 周公子既然把嫁妆单子交给她,她就算恼他鸡贼。但既然答应了,就怎么也得把事儿办好。 “清欢你走一趟,”郭满思索了片刻道,“去前院请大管家过来。” 她怎么说也是帮着方氏管过一个月的家的,虽说不如方氏老练,该懂的规矩她自然是懂的。谢思思来搬嫁妆,周家这边应当也派个主事的人跟着。 前院清欢过去的时候,大管家一早就在等着了。 昨日芳林苑就派人知会过他,说是今日大公子的院里有些事儿,届时会全权交于少奶奶处置,他过去只管听候少奶奶的吩咐便是。方氏这般放任的态度,其实也是在表态。方氏在表示自己对现任儿媳的信任。 郭满也回过味儿来,琢磨着要怎么跟谢思思打交道。 落霞院里,谢思思等郭满过来等了快半个时辰,渐渐就有些不耐烦了。 她左右照了照铜镜,将鬓角不服帖的一缕头发压平,嘴角扬了起来。锦瑟从外头进来,看着她无声地摇摇头,表示郭满人还没来,谢思思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上来了。皱着眉刷地从梳妆台前起身,两道秀美的柳眉竖着,一脸不愉。 谢思思的容色本就偏艳丽,笑起来妩媚多姿。此时妆容补了一道,眼角眉梢都全是诱人的艳色,叫她一看便知她十分不好惹。 “怎么回事?”谢思思素来不会委屈自己,心里不高兴面上就直白地表现出来,“琵琶的人呢?怎么还不回来?” 锦瑟在门口已经张望了不下一手指数,没人来就是没人来。此时见谢思思不高兴,怕她在周家又不管不顾撒脾气,连忙招了落霞院里的下人过来问。 说来自从谢思思搬走,落霞院里头大半的下人都被她带回了谢家。如今这院里留下的,大多是以前跟谢思思主仆不亲近的。锦瑟招来的这个,不是院子里的老人,是后来被调过来日常洒扫,看顾院子的粗使丫头。 那丫头自然认得前少夫人,也听说过谢思思不好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这般踟蹰着,被谢思思厉眼一扫,不敢耽搁就立马走上前。 谢思思的脾气已经堆到了脸上,若非看在落霞院还为她留着的份上,她早就发脾气了。此时吹了吹豆蔻上不小心沾到的一点脂粉,问她郭满的院子在哪儿。竟敢叫她等了这么久。郭六这出身低微的贱人果不其然上不得台面,行事如此小家子气! 躲着不敢见她?行,她亲自上门去! 看院子的丫鬟就是个粗使丫头,什么也不懂,张口便将郭满的住处指出来。 “胡说八道!” 谢思思脸色极其难看,眉头一竖,脾气都压不住。 那丫头被她这一呵斥顿时就白了脸,她可是听说过,这位前少夫人脾气如何火爆。急白了脸就辩白说自己没胡说,少夫人从嫁入府就住大公子的院子。谢思思差点没被戳碎了心肺管子,再坐不住,火冒三丈地就直奔西风园而去。 锦瑟琴音看她这样,知道她脾气上来了,连忙追上去。 去西风园的路她们主仆都认得,根本不需要人指路。谢思思曾经是周家的少夫人,路上有周家下人撞见她,也没人敢上来拦她。 芳林苑方氏虽说没露面,但私下一直在关注着落霞院的动静。谢思思那头才走,立即就有人把消息递到她跟前。方氏不由地扶额,头疼不已。就谢四这脾性,八百年也不可能得雅哥儿的喜欢。想来怀恩大师也有断签不准的时候吧! 怕郭满吃亏,她于是派苏嬷嬷领着几个婆子去西风园看看。 苏嬷嬷到之前,谢思思人已经进了西风园,郭满特意请她进来的。此时两人一座一站地面对面,谢思思艳若桃李,郭满面若桃花。与郭满好整以暇不同的是,谢思思一双美眸盯着郭满脖子及以上在喷火,那浓烈的恨意都要漫出来。 郭满:“……” 毫无成就感,一点挑战难度都没有,谢思思这个人长这么大是活在童话中么?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谢思思简直不敢相信,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病得下不来榻的郭六,居然大变了模样。从苍白瘦弱养得肤若凝脂, 眼含桃花,竟跟换了张脸似的。谢思思直勾勾盯着郭满耳后, 那里留着男人动情时刻留下的痕迹,刺瞎人眼。 她心中犹如被踢翻了熔炉, 撕拉一声, 烧得她心口血肉模糊。 若是她没看错,方才这贱人是在藐视她吧?谢思思高耸的胸脯一起一伏,气得眼睛都红了。她谢家家大业大, 她谢思思身后站着整个东宫一脉。郭六这贱人, 一个爹不亲娘不在的病秧子,居然胆敢藐视她? “郭氏你太无礼!” 谢思思的嗓音很好听,带着一股勾人的媚意,越生气越明显。 她指着郭满想骂她,可郭满好声好气的, 她又骂不出口。谢思思虽然被养得有些糊涂,但到底是世家女,无法跟市井女子一般。 昂着下巴憋了半天,仿佛一只失策的困兽。 郭满有些不懂谢家这贵女怎么这么爱生气, 眼睛不自觉从她精美的脸孔,落到了她那颤巍巍的胸脯上。 不得不说, 周公子真的好艳福。这谢家的四姑娘脑子不好另说, 长得却是当真美, 从脸到身子,美艳不可方物。如果谢思思此时并非咬牙切齿一幅要吃了她的模样,郭满大概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嗯,她喜欢美人儿,男的女的只要好看,她都喜欢看。 谢思思却没察觉郭满的欣赏,只觉得郭满此时一幅主人家自居的模样十分碍眼。碍眼到她恶毒地觉得,郭六这个人不该存在。她真是太讨厌这种感觉,属于她的东西沾上了别人的味道。谢思思死死盯着郭满,心中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就是有这种直觉,所以眼神充满了怨毒。 郭满皮肤渐渐冒起了鸡皮疙瘩,她实在怕了谢思思,眼神太吓人了。本来还想通过细节之处气一气谢思思这前妻的,如今郭满突然觉得,还是省省吧。总觉得再加一把火,谢家这个暴脾气的贵女,会直接冲上来掐死她。 不想找死的郭满默默挪开视线,问起了嫁妆清点的情况。 “不知谢姑娘的嫁妆清点的如何了?”不是她怂,而是正常人莫跟疯子计较,容易得不偿失,“若是需要帮助,谢四姑娘千万别客气,尽管跟我提。” 郭满淡淡地说着,主人的架势拿捏的十分到位。 还别说,跟周公子一起生活久了,耳濡目染之下,郭满将周博雅的神态都学了个七七八八。此时淡淡说着话,叫人莫名想到了周公子,这大概是俗话说得夫妻相。郭六居然跟她相公有夫妻相?谢思思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顿时就凉了一大截。 在踏入西风园的前一刻,谢思思心里是如何也没料到,她等了大半年的结果居然是被人鸠占鹊巢。 她以为此时必定在怀念她的周博雅,不仅没有等她,还叫郭六这贱人占足了便宜。瞧瞧那脖子,那耳后,可见夜里如何火热。经历过东宫太子的诸多调/教,谢思思早已不是吴下阿蒙,情/事上她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更有深刻的体会。 心里懊悔得要当场吐血了。谢思思的这种无以言表的憋屈,没有人能懂。 因为,依照她原本的记忆,郭六跟周博雅应当做不成真夫妻才是。郭六身子病弱,上辈子连到死之前都只是个童女。上辈子明明是这样的,所以郭六当初嫁到周家来,她才不管不问地等着周公子后悔,然后回头去找她。 可是事情居然不如她的预料,抬眼再去看向郭满,心里更难过了。要死的人,身子被周家调养好了。样貌也长变了,长开的这脸,居然能跟她平分秋色。谢思思不由得觉得,是不是她再晚一点发现,这女人就会替她把她相公的孩子都生下来?! 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博雅呢?”谢思思高傲地扬起脖子,她要见周博雅,“他人不在么?” 郭满眨了眨眼睛,道:“他要上朝。” “……那娘呢?”谢思思莫名被噎了一下,太久没跟周家人接触,她倒是忘了周博雅平日里有多忙,“我过来搬嫁妆,她都不来瞧瞧我?” 郭满忍不住想笑了,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像周公子前妻这样活在梦中的委实少见。 “谢姑娘应该知道,”郭满温和地笑着,“我是夫君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君后院的事儿,我完全有主理权。”换言之,谢思思还没那么大的脸面,劳烦方氏一个当家主母跟前跟后。 锦瑟琴音听懂了郭满的话,臊得无地自容。她们家姑娘当初就是个甩手掌柜,自己院子里的事儿也丢给方氏操持。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郭满也跟她一样。谢思思却不觉得,她很恼火,恼火周家居然对她回来这件事不闻不问。 “我是谢家长房嫡女,当今皇后娘娘的亲侄女。”谢思思眯着眼睛,质问郭满,“郭姑娘想必应该清楚吧?” 郭满点了点头,“清楚,您出身高贵。” “你不觉得你如此跟我说话,委实无礼么?” “那不然呢?”郭满真心觉得这人有意思,谢家的态度也十分古怪。一个和离的女儿做出这些出格的事儿,居然不管,“本少夫人难不成该先沐浴焚香再张口与你说话?” 谢思思差点没被她怼死,手指指着郭满,气得俏脸通红。 “郭六你莫要太得意了!”谢思思怒了,涂着红豆蔻的素手指着郭满的鼻子斥责道:“上回你就是装的!你这个心思恶毒的贱人,故意在博雅面前装模作样地摸黑我。郭六,就不怕我在博雅跟前揭穿你吗!” 郭满咧开嘴笑了起来,“哦,那你去呗。” 谢四要被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给噎死,她多么希望周博雅此时回来亲眼看看。看这女人的真面目,虚伪又恶心。 说来说去,其实就几句,来回反复地说。 郭满实在懒得跟她掰斥,本来还想着从这谢思思的口中套出点儿周公子跟前妻的过往,实在不行,知道谢思思为何跟周公子和离也行。可这谢思思也不知怎么回事,光在翻旧账,追问周公子去向,若不然,就是追究方氏不重视她。 郭满跟这个人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无法交流,她干脆放弃。 “双叶,清欢,你们替本夫人走一趟,”郭满不再理会她,转头吩咐双叶清欢,“谢四姑娘的嫁妆今日必须全部搬走,你们跟过去一起清点。” 摆摆手,郭满准备撤,“大管家应该已经到了,你们这就过去吧。” “谢姑娘不是周家人,东西留在周家委实不像样。你两过去仔细地看着下人们搬,别叫谢姑娘的贵重物品落下什么来,”郭满收起了笑脸,眉眼懒懒的道:“谢姑娘若无其他事,我还有事,今日便不多作陪了。” 正巧这时候苏嬷嬷带着几个婆子过来,郭满就顺势请她一起过去。 苏嬷嬷自然是偏向郭满的,她不像主人家那样信佛,她只相信自己眼前看的。谢家这个出身再高贵,不能好好跟大公子过日子,留着也是白搭。 见苏嬷嬷应了,郭满看一眼气得身子抖的谢思思,“这样的话,我便不多送了。谢姑娘慢走。” 双叶于是笑着上前,请谢思思移步落霞院。 变故就在这一瞬间,也不知谢思思是怎么想的。这里是西风园,郭满的地盘,她居然在郭满起身的瞬间,她走到了郭满的跟前。然后,抬手就狠狠扇了郭满一巴掌。郭满的脸被打得一偏,转过头来,没一会儿脸颊就肿了。 整个屋子霎时间就静了下来,静得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 郭满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思思。谢思思居高临下地告诉她,这一巴掌是给她的教训。 郭满是那等好欺负的? 抬手一挥,双喜双叶立即黑着脸,冷冷地把谢思思主仆围在了中间。清欢苏嬷嬷还没见过这阵仗,傻了似的呆看着。双喜特别泼辣,正要出手,就见角落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小姑娘,快得跟咬人的恶犬,瞬间就扑上来。 是昨日才被周公子调回西风园的丹樱,她下手特备重。在一群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直打得被锦瑟琴音护在中间的谢思思,嘴角都出了血。 谢思思尖叫:“郭氏你这个贱人,你敢打我!” 这事儿眨眼间就发生了。 苏嬷嬷回过神来赶紧拉,丹樱就是乡野的蛮人,小小年纪能一人抵过三四个成年壮汉,她心里就只认郭满一个主子。谁说话她都不听,根本不知道合不合规矩,这个女人敢打郭满,她就非打得她满地找牙! 两辈子都无往不利的谢思思对上了郭满,可算踢到了铁板上。一张如花的脸,直被丹樱打得鼻青脸肿,还是郭满看着不能太过分叫丹樱住手,她才逃过一劫。 这动静很快就惊动了芳林苑和福禄院,连大公主都亲自出面了。大公主看着狼狈不堪的谢思思,转头看着垂头耷脑的郭满,脸色顿时阴沉沉的。沉声吩咐了下人去请大夫过来,亲自看着谢家人把谢四的嫁妆搬出了周家。 谢家人走后,大公主并没有斥责郭满什么。只是原本对郭满还有几分好感的她,此时心里生出了几丝不喜来。 赵琳芳扶着一言不发的大公主回屋,回头瞥了一眼郭满,眸子都亮了几分。 第100章 第一百章 这日夜里, 大公主与周太傅说起了这事儿, 神色很有几分不愉。周太傅一声不吭地听着老妻说完, 有些不知接什么话好。他就不是很信神神佛佛那一套, 但老妻信了三十年, 他也不能强说她不对。 “那依你之见,雅哥儿媳妇就不该反手?” 周太傅自从知道荆州时疫有郭满的一份力在, 就很难对这个孙媳妇生出恶感来。胆敢陪着雅哥儿深入疫区,这份情谊, 谢家那个是绝对没有的。 “话不是这么说, 我并非恼雅哥儿媳妇还手,”大公主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平日里老听方氏夸奖郭满, 这陡然叫她处理一件事儿就闹出了个大打出手的结果。往日方氏替郭满说了多少好话,她如今就有多失望, “她要是真懂事儿, 这事儿就不是下午这结果。” “你莫要吹毛求疵, ”周太傅躺下来盖上了被子, “雅哥儿媳妇挺懂事的。” 他说完,大公主还是有几分不高兴。说到底, 她还是在意怀恩大师那支签,郭满跟谢思思这两个孙媳妇, 她到底还是偏谢思思多一点。 且不说福禄院这边夫妻夜话, 西风院, 今夜周公子忙得很, 并没有回府。 大理寺那边案子到了关键之处,营缮清吏司的人几乎全员也牵涉进来。这日夜里,京城有四家人被抄家,周公子与大理寺卿以及太子一众人等彻夜未眠。怕郭满等,晚膳之前就遣了人回府给郭满报信。 郭满此时头朝下地趴在引枕上,口鼻被压住,睡得十分不安稳。 郭满又做梦了。 然而这次梦的内容完全跟她无关,她就是个看客。 梦中一个与谢思思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从第一辈子愚蠢被人陷害,一尸两命重生。到第二是与一个长着周公子脸的男人,第二世破镜重圆。郭满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这个‘周博雅’与‘谢思思’,越看越觉得违和。 这个‘周博雅’不太像一个人,反而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完美人神。 郭满跟着他,看他从少年到青年再到老年,从来没有过失态的时候。永远的沉静且清雅,风度翩翩。就连与谢思思在任何场合毫不讲究地欢爱,谢思思被她逼到崩溃,浑身痉挛,他也是优雅且从容的。 郭满不知道这个梦怎么回事,她清晰地感觉出这是个梦,但是就是醒不来。 她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博雅’与‘谢思思’的第二世。 看着两人从一开始‘谢思思’任性和离,老死不相往来;到‘谢思思’寿宴醉酒,两人意外发生关系,关系破冰。谢思思总在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被人误解,哭着回来求‘周博雅’……反复地误会,反复地和好,周而复始。 每每‘谢思思’遇到怎样的麻烦,只要她回来,‘周博雅’都像天神一般替她解决。不论她惹出多大的祸事,他从未有过失手,这个‘周博雅’根本没有失败。 郭满跟着他,日夜都跟在他的身边,仿佛背后灵一般。 从‘周博雅’的视角看‘谢思思’,‘谢思思’总是在被贵女针对,总是被贵人为难,不论是被下各种药还是被灌酒,她每次都准确地找到‘周博雅’。每每最后,两人都是一场激烈的欢爱结束……两人就这么纠缠着,从青年纠缠到中年。 不管如何,一直纠缠在一起。 郭满看着两人从年少到满头华发,‘周博雅’的脸孔从未老过。即便头发白了,他依旧顶着一张弱冠的脸,以及一身永远使不完的精力,十分诡异。郭满看着中年的‘谢思思’打着颤儿地在‘周博雅’怀里睡去,只觉得在看一场闹剧。 这个‘周博雅’从头到尾没有狼狈,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他永远风度翩翩,清雅如玉。郭满有时候立在他身后,看着垂眸盯着庭院中的花儿,那眼神跟看他看‘谢思思’的时候没有差别。郭满莫名觉得,这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不论他欢爱时多么用力,仿佛‘谢思思’在他眼中,跟庭院的花儿没有差别。郭满说不出什么心情,只有些悲怆。不知是替‘谢思思’,还是替‘周博雅’。 直到次日郭满挣扎着从睡梦中醒过来,天色已经接近午时。 周公子还是没有回来,郭满抱着褥子坐在榻上发呆。双喜双叶听到动静进来伺候她梳洗,今儿是给郭嫣添妆的日子。应该一早就起,但是郭满昨夜一场大梦醒不过来,双喜双叶不想郭满太给郭嫣脸面,故意没有叫她,于是任由郭满睡到了现在。 双叶领着提水的下人进来,就看到榻上自家姑娘的表情十分古怪。 梦里郭满还没有察觉,如今醒来,方才觉出了不对。昨夜那场大梦,俨然就是她年少时候看过的一本披着虐恋情深外衣的狗血辣文。其中男女主角,是她心爱的周公子,以及昨天来过府上的脑残谢思思…… 郭满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荒谬感,荒谬到她怀疑自己现在所处的这地方是不是真的。 这时候她倒是想起了曾经断断续续做过的梦,那些被她怀疑过,但没找到实证就抛去脑后的疑点。郭满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胳膊直冲脑顶。清晰地感受到疼痛,她知道自己如今不是梦。 那么,周公子这个人其实是假的吗?他是虚构的? 郭满怎么也不可能相信,温柔又君子的周博雅是个纸片人。而就算他是纸片人,陪着这纸片人演戏主角不是她。想着昨日见到的谢思思,郭满又想起了她那身专为辣文订做的身体,突然感受到来自宇宙的深深恶意。 ……所以,周博雅真的真的是假的么? 双叶皱着眉,已经从榻前经过四次。可自家主子跟被厌胜之术厌住了似的眼神空洞洞的,不知在看什么地方,双叶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看到廊下挂着一只冻死的鸟儿,僵直地挂着,形状怪可怖的,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这不是个好兆头!大清早的,这什么鸟儿啊死在了别人家窗前!她连忙摆了手示意小丫头们赶紧出去,自己则掀了帐子,进来小声地唤郭满。 郭满可怜巴巴地看了她一眼,鼻头有些酸。 “双叶……” 双叶不知她是怎么了,一年都没哭过的自家主子突然掉起了金豆豆,心疼得不得了:“主子您怎么了?夜里做噩梦了?” 确实是噩梦,足够颠覆她对这个世界认知的大噩梦。 郭满真的好特么想哭,她怎么这么倒霉! 穿越千年遇到一个温柔美丽的周公子,正准备过上没羞没躁的生活,突然发现周公子十之八/九是别人的。而他对她的所有的好,也十分有可能只是个假象。就跟他在梦里对谢思思一样,与庭院的花花草草没有分别。是否可去一死了事? 郭满这心口就哇凉哇凉的,“我觉得今日起,我大概要重新思考人生了。” 双叶:“……” “主子您莫慌啊。俗话说,梦都是反的……” 双叶说到这,见郭满的表情更悲观了,于是立即改口,“嗯,古语有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了什么不好的梦,都是您白日里看到什么记在了心里。” 郭满泪眼朦胧地觉得她这话也对,虽然她做梦了,用了周公子跟谢思思的脸。但那种狗血的事情现实当中不可能发生,兴许就是她记恨昨天被谢思思扇了巴掌,夜里才梦到她。郭满于是听话地爬下床,招呼这双叶赶紧替她梳洗。 她这时候又惦记起那个水榭了,这个破地方,她都梦了两回。 双叶不知她为何突然又打起了精神,边安慰着她边伺候她梳洗。梳洗过后,郭满什么话也没提,随便塞了两块点心就一声不吭地去找那个破水榭了。双叶不放心,招呼了丹樱跟着她。临走前嘱咐丹樱,不管谁,敢欺负郭满,只管打了再说。 丹樱特别乖巧地应了,小跑着跟上郭满。 因着昨夜的梦境里,郭满全程是跟着‘周博雅’移动的。梦境里‘周博雅’所经历的一切,郭满都十分清楚。去水榭的路线,她也记得特别清晰。 还是走得南边的路,郭满走到上次停下来的地方,这回没有再退回去。 她昂头看着前方堵得严严实实的墙,郭满什么也没说,脚下一转。丹樱看着她,眼看着郭满走到墙壁的右侧不知在干什么,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郭满张望了许久,在一个稍不注意就会被忽视的隐秘地方,果不其然发现一个小门。心口开始发凉,郭满那种荒谬感越来越强烈。但她不想轻易就放弃了,她不能不经考证,轻易就对周博雅这个人下定论。 于是木着一张脸跨过了小门。小门的背后,别有洞天。 郭满看着那切切实实存在于眼前的水榭,骨子里的热气刺啦一声就灭了。她脸色有些发白,丹樱看着这样的她心里害怕。一小步上前扯着郭满的袖子,瞪大了眼睛问她怎么了。郭满没说话,踩着石头一步一步上了水榭。 然后绕着水榭的一根红漆柱子转了几圈,清晰地看到柱子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周’字之后,她整个人犹如被五雷轰顶。 这个就是她梦里,周公子小时候刻的一个字。 丹樱觉得自家主子不对劲,扯了好几下都没反应。她抓了抓脸颊,小心地唤郭满的名字。郭满在沉默许久之后,突然说了句回去。 今日本来是要给郭嫣添妆的,但是郭满现在不想去。回了院子就坐在窗边发愣,双喜叫了她许多声也不见她有反应,心里担心起来。午膳过后,匆匆从大理寺赶回来的周公子见这个时候郭满人还在家,不由得诧异。 简单地进屋梳洗了一番,他便携着一身湿意款款在郭满对面坐下。 郭满感觉到有人靠近,终于从沉思中抬起了头。黑黝黝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盯了好久好久,才开了口:“夫君,妾身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诚实回答妾身。” 周博雅还不知家里发生了何事,喝着茶挑眉:“你问。” “昨日谢家那位来府上拿嫁妆,你甩手给妾身,其实更多的是故意避着她对么?” 周博雅身子一僵,没说话。 “为什么?”郭满脸上没有笑意,很认真地看着他,“你是对她还有余情,不忍伤她?还是觉得妇人都很麻烦,妇人的事丢给妇人解决?” 周博雅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但又没反驳:“满满……你乖一点。” 郭满眼睛眯了起来,这才发现了不同。周公子好像从来都是叫她乖一点。与她对他的黏黏糊糊不同,周公子对她,从来都是被动承受。大多时候郭满如若不去骚扰他,他都不曾主动来招惹郭满。当然床笫之事除外,那不可能同一而论。 “回答我。” 周博雅避重就轻:“这是第二个问题。” “周博雅,”郭满突然叫了他的名字,“我觉得,我应该要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周博雅心里顿时一咯噔, 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哦?” 郭满静静地凝视着他, 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周公子蓦地移开视线, 放下手中的杯盏问:“……那在满满的心中, 你我之间是个什么关系?” “夫妻关系。” 周博雅闻言不由地一哂, 以为她又在故意逗乐子。点了点头,问她道:“既然是夫妻关系, 那你预备要如何重新考虑?” 郭满低下头没说话,不知心里想着什么。 小脸儿绷着冷冰冰的, 这副模样, 与平常故意使坏逗他不一样。屋里静悄悄的,双喜双叶都被早早打发出去,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周公子这才注意到, 郭满脸色不对,兴许是在跟他闹真的。 他拧着眉头定定地看着郭满, 郭满漫不经心地盯着手心的一支簪子把玩。 这簪子应当不是郭满的, 花样十分繁复, 与郭满平日里梳妆用得天差地别。她此时垂着眼帘不看他了, 从脸色到举止都透露出冷淡的意味。一天一夜不见,贴心的小媳妇儿突然就对他陌生了, 周博雅淡漠的眸子渐渐沉下去。 他眼睛动了下,幽深得仿佛能将人卷进去, “突然闹脾气, 就因为谢四?” 郭满抬起头, 两人视线在空中碰到, 郭满眼中并无任何笑意。 “这不过是件小事。”周博雅沉默片刻,突然道。 说着,他不适地皱了皱眉,私心里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做错。他的后院之事,本该就是身为妻子的郭满来管。一般世家大族的子弟成了亲,后院之事便不会再交给母亲去管了。毕竟小夫妻也有自己的隐私,管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然是女主人最恰当。 当初谢思思不管,才叫芳林苑一直由方氏操劳。郭满跟谢思思不同,郭满是个能管事的。早就该把他后院的庶务接过去。 周公子素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他若做了什么,不论旁人如何不满,他从来不会有这个闲工夫给人解释。但此时见郭满实在不高兴,只好叹了口气,解释给她听。 “她的嫁妆不能总搁在周家。或迟或早,总要有人看着她搬走。”他淡淡地说着,“满满,你进了门,为夫后院之事母亲便不会再插手。这件事自然是身为妻子的你来管。况且昨夜为夫跟你打过招呼,你应下了。” “你什么时候说的你心里没数?” 周公子想到那时的场景噎了一下,有些虚。 顿了顿,他却坚持自己并没做错:“为夫昨夜便在你耳边一字一句说过此事。你当时听见了,并且还一口应下。” 郭满:“……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个。” 在这个关头,他好意思耍无赖?郭满她眼前这理直气壮之人,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还是那个君子端方的周博雅吗? 不想跟他在谢四身上多做纠缠。郭满很清楚谢四的嫁妆搬都已经搬走了,再搬回来就没有那么容易。郭满如今有心理阴影的是昨夜那个惊悚的梦。她只要一想到梦里‘周博雅’如何对待谢思思,就没有办法直视周博雅。 这人到底生了一幅多硬的心肠,纠缠一辈子都捂不热! 深吸一口气,郭满觉得或许谢思思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周公子这个人,他的心太难猜:“周博雅,我问你一个问题,请你诚实回答我。” 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素来乖巧小媳妇突然变得这般难缠。郭满这幅样子,周公子也有些烦躁起来。他这两天加起来,统共睡了不够两个时辰,铁打的身子也会疲累。 疲乏地捏了捏眉心,周公子沉声道:“问。” “你对谢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在他回来之前,郭满已经为世界颠覆这事儿发了一天的呆。老实说,她现在的情绪非常不好。周公子丝毫不觉自己有错,隐隐表现出敷衍的态度,叫她的冷静顿时破了功。一股无名火冲上头,郭满的脸上便直白地表示出厌烦来。 周博雅头特别的疼,虽说嘴上在说不问谢思思,绕到最后还是要问。 “满满,为夫希望你乖一点,”他身高腿长,坐着也比郭满高出一截。此时将她不耐的神情尽入眼底。眉头紧锁,郭满横眉冷对的模样他看了心里不舒服,“不高兴发脾气可以,闹也可以,不说话解决不了。” “我若是偏要不乖呢?” 在昨夜之前,她听周博雅叫她乖,她只当是夫妻情.趣。如今再听这两个字,郭满只觉得分外讽刺。凭什么她要乖一点?郭满觉得他态度实在嚣张! 郭满讨厌他避而不答,“你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很难?” 这明显就是个陷阱,周博雅只觉得郭满今日在故意为难他。若是他回答有余情,郭满肯定要跟他闹。若他回答不在乎,这丫头必定觉得他无情无义。周公子额前青筋一跳一跳的,心里的火气也涌上来了。 “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公子忍着怒火,“受了委屈尽可以与为夫说。” 郭满于是没隐瞒,直接将发生的事儿告诉他。 她存了试探的心,连丹樱打了谢思思的事儿也丁点儿没隐瞒。郭满说完边看着他。周公子很平静,连斥责都没有。 甚至因为郭满说了此事,他那点子火气就歇了。 郭满于是抬了头,正要说什么,抬头就撞进周博雅一双眸子里。她一愣,只见周博雅的一双眼睛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梗着脖子一脸无畏的脸。脑子乱成一团的郭满突然愣住,再抬头,他眼里还是她的一张脸。 周博雅沉沉地看着她,眼眸在她的脸颊上落了落又收回去。 那处干干净净,丁点儿红印子都没留下。 周公子以同样避而不谈的态度,不问谢思思的伤,“她的东西都搬走了么?一件不留?”见郭满恶意地反问他‘不然咧’?他便又将事情拉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说要重新好考虑与为夫的关系,你预备如何考虑?” 郭满被他给噎住了,“你不生气吗?丹樱可是把她打得鼻青脸肿,牙齿差点都打掉了!” 周博雅不咸不淡:“哦。” ……这都什么态度! “我跟她之间是绝对不会善了的,她若敢惹我,我必定十倍还她!” “哦。” 她这一肚子的火气发出来,周公子的态度反而温和。十倍就十倍,这还是他当初教导她的,周公子又捏了捏眉心,锲而不舍地问:“满满还没说要怎么重新考虑跟为夫的关系?你准备放弃我了?还是要如何?” “你想得美!”郭满下意识脱口而出,“让我放过你,你做梦!” 郭满不过脑子的一句,周博雅的这颗心彻底放下了。 他瞥了一眼脸上又青又白十分难看的郭满,知道她现在是在气头上,丁点儿愉悦的态度都不敢表现出来:“既然不会放过为夫,你打算如何?” “我们的关系变了。” 叫她被打击,自此一蹶不振放弃周博雅?选其他的? 不可能! 她郭满可不是那种‘你不爱我的话,那我也不爱你了’的文艺女青年。那样就太小看她了!她若看上了谁,得不到他的心,她也得占着他的人。郭流氓就是这么坏心眼,他周博雅不喜欢她没关系,他现如今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了。 她喜欢他就行,不过往后,她大概再也不会对他这么温柔。毕竟,没心的男人要什么狗屁的温柔?呵呵! 周公子不知郭满心中所想,只被郭满方才那眼神扫得心口莫名一跳。而后心脏就突然失了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满满?” 郭满还在把玩着簪子,这破簪子是谢思思临走前特意丢下来的。一边回忆梦中的剧情,她一边皱起了眉。昨夜的大梦是从周博雅的视角来看,许多细腻细节,她丁点儿想不起来。就想这根簪子,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回忆。 双叶当时一发现就捎到了西风园来。 郭满看了半天,道:“你看看这个。” 周博雅等半天没等到郭满回答,默默按耐下这股不上不下的憋屈,低头去看。 “这簪子怎么了?”他完全没印象,“你先前不是不喜这类繁复样式?” 郭满忍不住冷笑:“……大猪蹄子!” 没办法,郭满如今透过前车之鉴谢思思,就想到了后车之师的她自己。 周公子:“……” 这日下午,两人还是匆匆去了郭家一趟。郭家等了郭满跟周公子一整天,眼看着申时都要过了,还不见人,就又打发了婆子上周家来问问。 正巧郭满心情不好,黑着脸与周公子上了马车。 周博雅坐上马车还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为何,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从云端跌落地面的巨大落差感。满满这丫头到底什么意思?就因为谢四走得这一趟,对他的态度居然急转直下?任周博雅再是镇定从容,运筹帷幄,此时都忍不住懵了。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捉虫) 去郭家的马车里, 郭满闭着眼睛在思索昨夜的梦境。拖做梦的福, 八百年前看得小说的剧情她又记起来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她也想起了原型, 那个书中被作者一笔带过的继室。嫁去周家一年不到就病死, 连名字都没有。 马车悠悠地向郭家驶去,车上的两个人安静地端坐在两边。郭满闭着眼靠着车厢壁, 周公子则皱着眉头,时不时捏一下眉心缓解疲劳。 周博雅已经看了郭满不下数十次, 不知她到底怎么了。平常总爱腻在他身边的人,坐在离他半臂之隔, 不曾看他一眼。惯了她总叽叽喳喳的拿甜言蜜语逗他说话,她突然不调.戏他,周公子心下感觉十分不自在。 郭满不说话, 车上便显得尤为安静。 小姑娘的心思委实难猜,周公子不由得叹息:“满满, 若是受了委屈你当着为夫的面儿说出来, 该道歉的为夫向你道歉。这么憋着自己, 不累吗?” 郭满闻言睁开了眼睛, 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锁定了他。 周博雅回来才梳洗过, 除了面色有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以外,依旧纤尘不染。这是一个容色俊美到十分少见的男人,郭满比任何时候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出身高贵, 气质绝佳, 聪慧绝伦, 完全符合小说里男主的人设。 此时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无奈中不伐温柔之色,郭满又不能否认,他活生生地坐在自己跟前,温热的气息拂在耳侧,十分鲜活,郭满又实在难把他带入书中的‘周博雅’身上。 虽说光凭一个梦就对他下定论,实在不公平。但周博雅对谢思思的态度,实在耐人寻味。 那个簪子她方才也想起来,书中提过。 那是谢思思十八岁生辰周公子送她的生辰贺礼。虽说谢思思离开周家已经一年多,但亲手送的簪子,周博雅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不该一点印象没有。可他就是不认得,她拿出来,周公子竟还以为是她的东西。 “周博雅。” “嗯?”周公子抬起头,鼻腔里淡淡应了声。 “这簪子你真不认得?”方才窝在手中把玩,郭满顺手就带了出来。此时又举到周博雅的眼前执拗地问他,“一点印象没有么?” 周博雅:“……”一根破簪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抿着嘴低头去看,还是先前那一支花纹繁复的镶玉金簪。周公子眉头紧皱,女子的首饰花样大多大同小异,真有什么分别,他却也从未注意过。但郭满三番两次叫他看,他终于品出了点不同。倒不是想起什么,而是发现簪子的花纹其实文字。 为着簪子的花纹绕一圈,三个字,谢思思。 “……”闹来闹去,竟还在为谢思思纠缠不休!周博雅再好的耐心,此时也忍不住有些烦了。满满明明在很多事上都很知道分寸的,怎地就在谢四的身上闹不明白?“拿出这种东西,满满到底是想说什么?” 周博雅冷下脸,车里的气氛顿时就僵住了。 双喜双叶从上车就低着头,大气不敢喘。此时脸色都变了,不停给自家主子使眼色。然而郭满钻进了牛角尖,她觉得荒谬:“谢思思的贴身物件儿,你不认得。她嫁给你三年,你是这样的。那你怎么看待嫁入周家一年的我?” “满满,”周公子捏了捏眉头,他素来不是个爱在背后评人长短的性子,更不用说在郭满跟前于谢思思的事儿上辩解什么。 “你该明白,人与人的情谊不该用年份长短来衡量……” “那你是个有情谊的人吗?”郭满突然打断道。 ……这话不亚于骂人了! 周公子拧着的眉头突然一滞,抬起了头。 双喜双叶闻言,吓得脸顿时刷白。双喜都顾不上这是主子之间的事儿,轮不到她一个丫鬟插嘴。连忙蹭过来拉住郭满:“姑娘,您万万不能昨日受了委屈便这么说姑爷!姑爷对您多好,话可不能这么说!” 郭满没理会她,径自望向周博雅,盯着他幽沉的眼睛看。 说来说去,这才是郭满心中最想问的且最在乎的事儿。谢思思如何她管不着,她在意的是,周博雅到底是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周博雅的眼睑动了动,淡淡道:“……既然生而为人,自然是有的。” 郭满眨了眨眼睛,就听他继续说:“但是这个世上的人并非所有都重情重义。有的人天生多情,有的人则天性疏淡,不能强求一样。” “哦……”郭满点了点头,“我明白。” “……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我在确定一些事情。” “……那你确定了?”周博雅顿了顿,突然问她。 郭满看他一眼,没说话。 双喜双叶不知道她又要确定什么,只觉得气氛更古怪了。两人左看看男主子右看看女主子,心里跟十五个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 好在两人也没熬多久,马车便到了郭家门口。 郭家的下人一早就在盼着了,此时看到周家的马车到,立马小跑着就下来迎。此时已经快接近傍晚,凉风渐起,四下里已经开始发凉。马童牵着马儿缰绳,就看到马车车门打开,双喜双叶两个轻巧地下了马车。 大半年不见,两人早已变了样子。跟在管蓉嬷嬷身边学了这些日子,两人身上的气势比郭家的管事妈妈都差不离。 金氏是盼着郭满回来替郭嫣添妆,早早打发了院里伺候的李妈妈来等着。李妈妈一看双喜双叶,头立马就垂下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们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脸上堆满了笑,李妈妈殷勤地上前来替郭满打了车帘子。 然而等了片刻,里头出来的不是郭满,而是周家那仙人一般的六姑爷。 周家的气势不是盖的,周博雅一下马车,郭家门口都静了一静。尤其是头一回见到周公子的李妈妈,直接特小家子气的倒吸了一口气。周博雅看过去,脸皮厚如牛皮的老婆子臊得两颊通红,连忙把头垂下去。 周博雅看了眼便移开,走到马车跟前,习惯地要亲自抱郭满下来。 然而两只手伸过去,郭满避开,转头看着双喜:“双喜,摆杌子,扶我下去。” 双喜看了一眼眉头拧起来显然已十分不悦的周博雅,顿时手足无措。 可是郭满坚持,她只能一咬牙听她的,去马车后头取杌子来。郭满扶着双喜的胳膊下了马车。且不提李妈妈陡然看到大变了模样的郭满,惊艳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就说周公子见地面很滑,怕郭满摔跤,去抓她的手却被郭满避开,嘴角抿了起来。 郭家人都在看着,没看到郭满的小动作,倒是看到了周博雅冷淡的脸色。本还存了几分想亲近的心思,此时是丁点儿不敢造次。 一行人进了府,郭老太太身边的秦妈妈人也到了大门处。 两人没往别处去,连郭昌明都没惊动,就在老太太的屋里坐了会儿。 郭满带的东西不多,大多给了过老太太,只一样拿去说是给郭嫣添妆。虽说只一样,但拿出来单论价值,却是丁点儿不寒酸的。郭老太太本就是希望身为周家长孙的周博雅能来一趟,以显示周家与郭家的亲近,并没有多看重东西。郭满都拿给她看了,她自然想也不想,就打发了下人给郭嫣送去。 其实也没什么话说,郭满往日便与郭老太太不亲近。如今关系尚可,还是郭满念在老太太当初帮她一把,感恩她而已。 几个人寒暄了片刻,郭老太见没话说,便留人用膳。 天色确实已经沉下来。他们出门之时已经是申时,路上耗费了时辰,到了郭家也快酉时。虽说俩家离得不远,但这个时辰,一来回到周家其实也是晚了。郭满无所谓,但周公子的案子尚还在查,没功夫耗在琐事上,便提出了告辞。 公务要紧,郭老太太虽说遗憾,却也不能拦着不让他走。 于是便嘱咐了他注意身体,留了郭满用晚膳。 不得不说,郭嫣不愧是金氏教养出来的女儿,跟她母亲一个秉性。不论郭家在两人身上堆了多少银钱,就是没把人给养大气,她骨子里的贪就是怎么也去不掉。说句令人发笑的话,郭嫣从去年定亲她就在等着郭满的添妆。 松鹤院的下人东西一送到,她便立马接过去打开。 里头其实就一套头面儿,赤金的镶玉的,用了好些黄金料子。只能说十分符合金家人的喜好,赤金的头面儿一眼就值钱,金家人就喜欢值钱的。果不其然,郭满拿出来就喜欢的不得了,私心里就觉得特别好看。 可等她拿出来,盒子就空了。 只这一套,这么大的盒子就一套,郭嫣顿时就一股火气涌上心头。郭六这个丑八怪!都成了周家的少夫人,竟然还对自家姐妹如此抠搜! 本以为能大捞一笔的郭嫣,只觉得自己亏大了。 气得她也不试戴头面儿了,抱着空盒子就直奔郭家老太太的院子而来。事实上,若是原先在郭家,郭嫣是打死也不敢在郭老太太的跟前造次的。然而随着定下了好亲事,婚期越来越近,她就放撒开了性子闹。 到了松鹤院,在院门口就被人给拦住了。 郭家老太太如今烦透了金氏这对母女,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虽说郭老太太如了金氏的意,对外,郭满周博雅她亲自帮着叫回来。然而对内,憋了一口气的老太太,却丝毫没有叫郭满周公子上门给这俩母女脸的意思。 郭嫣进不来,站在外头就摔了盒子,这番动静自然惊动了屋里。 正巧周博雅告了辞,先行回周家。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郭嫣还插着腰的手准备闹。而后抬了头,就看到正对面一个高挑的人影从台阶上下来。手还插着没放下来,郭嫣顿时就跟丢了魂似的,直愣愣地盯着走过来人看。 披着一身毫无杂色的狐狸皮子大麾,头束白玉冠,身高腿长,眉目如画。周公子仿佛从天边走来,一步一步踏在了郭嫣的心上…… 周博雅自然也看到了郭嫣,眼中厌烦一闪。今日心情不佳,他冷冷地冲郭嫣点了个头,冷漠地擦肩便出了郭家。 郭嫣却没注意到他的冷淡,满心都只有,花开的声音。 回府之后,周公子实在太累,用了碗汤面便草草去歇下了。 等他迷蒙地一梦醒来,戊时都过了。屋里静悄悄的,他赤着脚从榻上下来,屋里转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周公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情有些不好。皱着眉取了屏风上的大麾披了坐飘窗前,手捧一卷卷宗边看边打发了石岚去郭家看看。 然而等到了亥时都过去,石岚才匆匆回来。 灯火通明的主屋只有周博雅一个人的身影,眉眼仿佛笼了烟云,倦意满满。他一手撑着额头问石岚,石岚面无表情:“少奶奶已经歇下了,今夜她留宿郭家,说择日再回。” 撑着睡意等了半宿的周公子:“……”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郭满的院子郭家自然是空着的, 郭满留宿娘家, 发现院子从里到外都被翻修了一遍。许多据说是林氏留下的嫁妆, 此时都被郭老太太做主从金氏的院子搬出来。双喜双叶看着院里的摆件儿, 只觉得心头畅快无比。 虽说如今这些东西对她们姑娘来说不算什么, 但能咬下金氏一口肉,也是极好的事儿。 且不说在郭家留宿的郭满睡得深沉, 西风园里周公子沉着一张脸,自己一个人歇下。明明疲累得紧, 却总觉得有些不得劲,眼睛睁了半宿没睡着。 翻来覆去的, 周公子黑着脸将郭满的引枕抓过来抱怀里,才闭上眼睡去。 次日郭满很早就醒了,才起身梳洗, 郭家老太太便特意打发了人来郭满的院子,说是不必她去请安。说来郭满自从穿过来就没给郭家老太太请过安。以前是因为郭满身子太弱, 老太太嫌一大早看到她晦气, 如今则是因为郭满是贵客。 既然不必请安, 郭满起来了就坐在后院的梅林赏雪。 郭昌明最是个附庸风雅的性子, 在园林布局上可谓十分精心。若是能不论家风, 单单只看园林景致,郭家的景致当真是可以为之一观的大家族。满园的梅花清香,叫心情浮躁的郭满都沉淀下来, 呆呆地看着雪中梅发愣。 双叶双喜看着她这两日不言不语的, 实在是担忧。 自从昨日一觉醒来, 自家主子就浑身不对劲,突然就跟姑爷闹起了别扭。白日里也总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叫人摸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真要问起来郭满也答,不过说出来的话她们听不懂就是了。 干着急,丁点儿忙帮不上,干着急! 期间周公子来过两回,但都没能把郭满给弄回去。他还有重案在身,每回也只能在郭家小坐一会儿,便只能无奈地等郭满心情好了再来。 先不提郭满闹别扭,就说郭家马上要出嫁的郭嫣郭三姑娘不知发得什么疯。往日最嫌弃郭满院子寒酸,从来不来她院子的人,听说周公子来了,接连跑了郭满的破院子三四回。然而每回院子来发现只郭满一个人的时候,眼神十分幽怨。 双喜双叶本就为自家姑娘姑爷闹别扭烦得不行,郭嫣一个要出嫁的人还想掺和一脚,这下子自是把金氏母女给厌恶到骨子里。 郭满还想在郭家多住两日的好好琢磨琢磨,也被郭嫣的举动给弄得住不下去。 她钻了牛角尖她自己知道。如今避开周公子是因怕自己在周公子眼里是个笑话,想冷静两日,可不是为了给别的女人腾位子。被郭嫣这么一搅和,郭小心眼儿突然就想通了(…)。 不过郭嫣兴许一早被金氏耳提面命地教导过,亲事在即,她心里极度嫉妒郭满,也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不忿,老老实实地等着出嫁。 郭满兀自在郭家冷静了两日,第三日一早便决定了回去。 本来准备用罢午膳便启程,然而郭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严格来说,是郭家长房太太的娘家金家发生了巨变。 听说是金家顶门柱金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前在大召西南区走货之时,不幸撞上了边境悍匪势力。悍匪交火,金家舅老爷又不长眼地随身携带了大量钱财。钱财外露,连夜被人破门而入,钱财被洗劫一空不说,金舅舅一家子十六口人全部被屠戮干净。连金家唯一的独苗苗,尚在襁褓中的金家小曾孙子也没留下。 惨案发生在去岁的九月份,西南边离京城太远,金家现如今才接到消息。昨日夜里老太爷便吐了血,如今正昏迷不醒地躺在榻上。金家老太太没了主心骨,哭天抢地地哭了一场。一大早才想起来,跑来找女儿做主。 金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实则早在金老太爷这一代就不行了。这好不容易靠着女儿本事,攀上了郭家才撑起来的昌荣。随着独子一家遇害,门庭彻底凋零了起来。金老太爷倒下去,金氏就是金家老太太的主心骨。 金氏听到消息,两眼一黑,当场就昏了过去。 等幽幽地醒来,金家那头彻底乱了。 且不提金氏差点没哭瞎一双眼睛,金家这么大的事儿,郭家一家人都去了金家探望。连客居在娘家的郭满,都被郭老太太捎带着一起去了金家看望。 郭家的几个妯娌之间,素来是不大对付的。因着金氏为人素来抠搜贪婪,立身不正还行事嚣张,郭家其他几个媳妇早看金氏不顺眼。此时金家遭此大难,不乏有人心里幸灾乐祸。不过面上还得装得一幅唏嘘,若真笑出来,岂不显得心思歹毒? 于是假惺惺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站在一旁等着回去。 金老太爷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一夜就病脱了像,抓着郭老太太的手哭金家门楣倒了,没人了。郭老太太心里再是看不上金家,见金家突遭如此惨事,心里也不免唏嘘。眼看着金老太太哭得没了人形,她的眼睛也没忍住红了。 郭满站在人群外围,听说金家舅舅一家子不在京城,是因着去西南边种阿芙蓉。再看这一屋子的惨淡,她这心里就说不出来的复杂。 金家这个模样,自然没心思招待,郭家人来看过了便走了。 郭满本还打算今日一早回周家,此时只能作罢。路上一家人没着急回去,便在就近的一家酒楼包了个雅间儿用午膳。 马车才在酒楼门口停下,撞见同样过来会客的赵煜赵小王爷。 别的不说,赵小王爷虽说名声极差,这容色却是一等一的。他身高腿长地立在一群人之中,艳丽的眉眼仿佛时时刻刻含着勾引意味,轻浮得叫人看一眼都脸红。他领着一群猪朋狗友与郭家人撞在一起,郭家人自然是退后一步,让他们先进。 赵煜被人簇拥在中间,凤眼薄唇,俊美无韬。浑身那股子浪荡劲儿,仿佛一株四处招蜂引蝶的食人花成精。 只见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懒懒地一扫郭家的马车,认出了郭家家徽。目光看似懒散地在郭家人脸上游走了一遍,落到容貌鹤立鸡群的郭满脸上之时,眸光倏地一亮。完全没认出来郭满是谁,只在心讶异着,没想到郭家竟还藏着这等容貌的美人儿。 郭满被他扫到,不自觉抬起了头。 赵煜这浪荡子不认得人,行径就丝毫不讲究。只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郭满,狭长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轻浮地给她甩来了个媚眼儿。郭满被他这眼神挑.逗得头皮一麻,刚想动动口型,他的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酒楼门里。 郭满:“……”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赵纨绔方才勾引了她。 郭家是一家子女眷,其实不止郭满,郭家一众女眷方才都看到赵煜临走前的那风骚的一眼。几个没见过世面的春心萌动的姑娘家,心口不由得就是一阵砰砰乱跳。上年纪的则在心中感慨,赵小王爷真真是糟蹋了一幅好皮囊。 一行人进去,郭家人等了等,才落后一步上楼。 金氏留在金家没走,郭嫣因着马上要出阁,便随着老太太一起回来。此时跟在郭家老太太身边神情有些懵。她虽说脑筋不太清楚,但也知道外祖家倒了对她与她娘四人来说,绝不是件好事。素来不怎么动脑子的人,这时候突然思索起来。 想到自己一个女儿家,马上就快出阁,将来靠着也是靠娘家兄弟撑腰,与金家似乎也没多大的关系。她心里不由地重重吐出一口气,感觉到万幸! 郭老太太听她吐出一口气,没忍住瞥郭嫣几眼。 郭嫣沉浸在庆幸之中,倒是没留意郭老太太的眼神。且不提郭老太太见她这般,私心里给郭嫣的身上打了个薄凉的印子,郭嫣一口茶灌下去,突然盼着婚期早点来。 这餐午膳用得清净,郭满用罢了午膳便跟郭老太太提出了告辞。 郭老太太想着郭满在娘家也住了两日,六姑爷怕是早早就盼着她回去,于是也没拦着。郭满先送郭老太太上马车,自己在换一辆马车回去。 这边人刚散,赵煜就在窗边看到了郭满的人,摸了摸下巴就懒散地下了楼。 正月里街上行人并不多,郭满一身红狐大麾立在雪地里。目若点漆,肤若凝脂,眉眼如画。赵小王爷自然注意到她的妇人髻。但看在郭满藏在大麾下的玲珑有致的身子的份上,他琢磨着或许偶尔也可以换换口味? 荤素不忌是混世魔王一贯的秉性,没什么是大召第一纨绔干不出来的事儿。念头一起,赵煜浅浅勾起了嘴角,遵从心意就走了过来。 近处看,这妇人更美,樱桃小口红殷殷的。润得叫人恨不得凑上去就吮一口。 “妾身见过小王爷,”郭满被他的眼睛盯得发毛,屈膝福了个礼,先他一步开口道,“王爷也出来用膳?” 赵纨绔脚下一顿,没想到她认得他。 于是挑起了眉,笑得轻佻:“不知夫人你是……?” 郭满没料到这人这么健忘,几个月前还承了他的情,这才半年不到,他就忘了她?于是垂下眼帘,很贤良淑德地提醒道,“妾身郭氏,外子是周家博雅。” 正准备骚一把的赵小王爷:“……”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还没出正月, 街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 十分清净。偶尔有路过酒楼的人,忍不住朝恍若璧人却仿佛在对峙的一对男女投来好奇的目光。双喜双叶左看看自家姑娘, 右看看小王爷赵煜,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不知所措。 赵煜兀自噎了好半晌, 老实收敛了一身轻浮劲儿低下头来给郭满见礼:“弟妹……” 郭满眨了眨眼睛,又屈膝给他福了一礼:“赵小王爷。” 敛下嘴角的赵小王爷,整个人看着就正常多了。郭满想着他在京城里的遭污名声, 顿时对他方才挑.逗她的举动抱以极大的理解。年少便花名在外,坐稳大召第一纨绔的宝座多年的人, 看到绝顶美人儿(比如她)上前调.戏一二似乎也合情合理? 这般想着, 她脸上蓦地浮现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 赵小王爷:“……”不, 别误会,他不是! 然而郭满却低下头不看他, 再抬头,已然换了一脸贤良淑德的原谅脸。 这变脸的速度, 赵小王爷一口老血憋在胸口。招蜂引蝶招惹到兄弟妻子身上,任赵煜一张脸皮厚如铁皮,此时也有些端不住。 他拄着唇干干地咳了两下,再看郭满,顿时认出了这一双眼睛。虽说面相有了极大的改变, 郭满的这双眼睛却还是很有辨识度的, 毕竟瞳仁这么黑的也是少数。看来他这段时日是日子过得太舒坦, 出门不带眼睛。 不过转瞬, 赵煜便又觉得无所谓了。 想他横行京城多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大召第一混世魔王的名号。从十二岁开始满京城地招猫打狗,惹是生非,横行霸道的勾当他不知干过多少。几个月前还听博雅家小媳妇儿四处在跟人说他坏话(…),被她误会一下他不痛不痒。 赵煜此时说话的语调就正经多了:“这么巧,弟妹也来望江楼用膳?”说完这话他又挠了挠脸,来望江楼不是用膳还能作甚。 郭满倒是看出他实在尴尬,干脆转移话题,向他表达了感激。 回京城之后,周博雅虽未曾言明赵煜私下做过什么,但她差不多才出来,丛荆州北上护着她一路平安的人,是赵煜的手下。赵煜的人品暂时先不多说,护了她全须全尾抵达京城,郭满对他的印象其实还是不错的。 “听外子说了,妾身此次从南北上这一路平平安安,多亏了小王爷的人日夜相护,妾身不胜感激。”郭满说着,屈下膝又给他行了一礼。 郭满不提,赵煜都忘了这茬儿事。 当初周博雅南下欲了困境,他的人刚好接了活儿在场,于是顺手反水帮一把。不过护送郭满回京这事儿还真不能算他头上,博雅要借人,他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摸了摸下巴,赵煜想想又笑起来:“弟妹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的事儿,不用这么见外。” 郭满:“……” 她其实知道是周博雅的安排,赵煜虽说派人过来,那也是看在周公子的面上。她开口谢他只不过为避免彼此尴尬。这人居然一口应下,脸皮也确实杠杠的。 调戏美人踢到了铁板,赵煜本来很有些兴致缺缺。只是看郭满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表情飞快地变来变去,十分有趣。觉得好玩儿,他逗人的兴致又起了,“不过弟妹若真觉得感激本王,本王也不是不给你感激的机会。这样吧,把你制甜点的方子给本王誊一份?” “甜点?”郭满一愣。 摸着下巴,弯着殷红的唇笑,浑身上下浪荡子的气质挡也挡不住:“只要甜了本王的嘴,你这份谢礼就算到了。” 郭满冷不丁地被他这要求给弄的不知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好像先前这人就在她手里讨了一桌子石金华楼的点心去。蓦地恍然大悟,这第一纨绔貌似也是个嗜甜如命的人。于是问了一句:“那……王爷想要哪种口味儿?” “……难道口味儿还分很多种?” 郭满试探地回答:“妾身别的没有,就记得的甜点方子多。” 赵小王爷眼睛里都在冒星星了,“哦,是吗?” 他昂着下巴,狭长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郭满的眼睛,偏还故作不在意的模样说,“本王一个大男人,其实也并非那么好甜口,就是那日在你家府上尝了回,觉得新鲜……”郭满小鸡啄米地点头表示理解,就听他继续道,“不如弟妹把你手上的方子都誊给本王一份?” 点头的动作一滞,郭满惊了:“所有?” 赵小王爷难得老脸一红,面上却矜持地看着她,“不行吗?” 郭满:“……行。” 这其实就是个跟周博雅不相上下的甜食狂吧?这绝对就是了。吃一口奶油泡芙记到今日还不忘,哪个吃货也没这么执着的。郭满一面觉得赵煜好玩儿一面憋住笑。想着多写几个方子给他也行,于是就答应了。 嗯,就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点心师傅能不能看得懂她的字。 这般笑着,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另一个甜食狂魔。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看来是一点不假,周博雅的朋友,一个两个都像他。想着那般端方有礼的周公子平日里为口吃的跟她斗智斗勇,输了还耍小脾气不理人。郭满就忍不住想笑,刚一弯嘴角,她的神情怔忪起来。 ……周博雅跟她斗气,耍脾气? 郭满突然意识到周博雅在她面前,与梦境里对谢思思的不同。他在她面前并非永远从容优雅的,他时常会跟她置气,也偶尔被她气得咬牙切齿。气狠了的时候,甚至还会满屋子追着抓她打屁股。 郭满不由得一愣,凝眉思索片刻,眸子渐渐清亮了起来。 她,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小王爷,甜点方子,妾身回府写好了会命人送去您府上。”郭满想通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心情豁然开朗,她嘴角就控制不住上扬。琢磨了两日,她总算把这点小破事儿给琢磨透。看了眼双喜,双喜心领神会地去叫车夫把马车驾过来。她于是转头便跟赵煜提出告辞,“妾身便不打扰王爷用膳了,这就告辞。” 赵煜看她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精彩纷呈。不过再精彩跟他没关系,拿到甜点方子,他心情很好地问郭满,要不要他派个人护送她回去。 路程不远,不必麻烦,郭满便婉拒了他的好意。 赵煜也没多勉强,只是有些羡慕周博雅。明明娶回去一个丑八怪,一年的功夫不到就摇身一变,成了看着就可口的美人儿。周博雅那和尚,走狗屎运了他。阅美无数的赵小王爷心里有点酸酸的,周家小媳妇儿如今的模样,他娘的是他最喜爱的一款儿。 砸了砸嘴,赵小王爷没滋没味儿地回了楼上。 与此同时,大理寺官衙的卷宗室里,周博雅正手捧着一卷当年楚河堤坝修筑参与官员名单,以及当时采购材料的商户名录,一心二用地听着石岚汇报。 “公子,金家之事消息传到京城了。” 石岚单膝跪在下首,将郭满这两日的情况汇报给周公子听,“少夫人原本今日一早准备回府,临了被金家绊住了脚,怕是要再晚些回来。” 周博雅从卷宗里抬起了头。一袭单薄的白袍在卷宗室晦暗的光影下似白莲铺开,浓墨般的长发用一支玉冠束着,衬得他肌肤比白玉还细腻,莹莹生辉。沉静的眼眸地低垂着,凤目微敛,嘴角轻抿,难得将恼怒摆上了脸。 “金家之事怎地这个时候传入京城?”周公子现在心情非常不好,仔细看他,眼睑下有着一层淡淡的青影。 他已经三日不曾好好睡过觉了,翻旧案本就棘手,他每日还得分出心思去琢磨郭满要怎样才能不跟他闹脾气,怎样才乖乖回来。然而越琢磨,周公子就越气愤。若是早知道谢思思会惹恼郭满,当初他就不该图省心。 不过谢思思确实越来越不像样,居然动手打了满满,周公子心里团了一团火。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事情过去了,再说什么也于事无补。谢思思那个人,是讲不通道理的。 “公子,”石岚想了想,“金家在西南地区种植阿芙蓉的山头?” “全部处理掉。”周博雅低下头又继续看起了卷宗。 石岚抬头看了眼自家主子,晦暗的光中,他清隽的身姿恍然能羽化飞升。想了想,他没把郭满在望江楼被,赵煜那厮给调戏了的事儿说出来。 低低地应了声‘是’,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郭满靠在回程的马车里,想到周公子对她并非她想得那么无情无感之后,郭满的斗志又重新昂扬了起来。本来嘛,她就没想放过周博雅这颗歪脖子树。现在发现歪脖子树有可能早就被她无意中扯直,她的坏心眼就又冒了起来。 迟钝是吧?反射弧长是吧?可以,可以理解。 那既然这样,郭满就开始回忆这本辣文的剧情。托一场大梦的福,她把她百八十年前看的剧情全部想起来。人的神奇之处便在于此,她原以为自己的记忆很差,看过就忘。谁知道大脑的读录功能这么厉害,细枝末节她都想起来了。按照本书剧情,这个月下旬,她就该生病。三个月后,悄无声息地病逝。 等她病入膏肓,谢思思与周博雅的纠葛才开始。 这么说来,剧情就要展开了。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郭满回娘家给郭嫣添妆方氏是知晓的, 此时听说她回府, 特意派人请她过去。儿子儿媳正在闹别扭这事儿她不知道,叫郭满过去, 是因周博雅二十一岁生辰快到了。方氏琢磨着去岁为着谢思思闹和离便未曾摆过酒宴,今年便多花些心思。 去芳林苑的路上, 苏嬷嬷一路上看着郭满欲言又止。 谢思思那日来府上闹了一回,方氏碍于大公主未曾站出来表态。虽说事后送了好些东西去西风园,但心中一直不得劲。想着等冷静两日再把郭满叫去提点两句, 然而恰逢郭家有事儿郭满不在,这点事儿便耽搁下来。 方氏看到郭满进来, 连忙招呼她去身边坐。 郭满很顺从地走过去坐下, 方氏捏了捏郭满放在膝盖上的手, 也是欲言又止的。那日前脚送走了谢四,苏嬷嬷就跟她说了事情原委。知道并非郭满争风吃醋, 是那谢四胡搅蛮缠,只觉得一口恶气憋到嗓子眼。 她素来不信什么佛法姻缘, 听了缘由只更厌烦谢四。郭满受了委屈,事后也不跟她说,方氏心中反倒愧疚起来。 这件事,两方都有错。谢思思上门拿东西却跟郭满动手,这是谢家无家教无礼。郭满若是沉住气没还手, 只把人拉开送走, 这事儿就定然是谢家的理亏。可她到底年岁小了些, 竟命下人把谢思思打成了那副模样, 这有理都变成了无理。不知缘由的人看了,只会认定是周家人小气跋扈,是郭满这新妇狠毒。 果不其然那日送谢四回去,谢家人当场就发了怒。不过碍于是谢思思先动的手,周家人又亲自上门赔罪,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满满啊……” 方氏私心里还是喜爱郭满这儿媳的,“娘的处置,你是不是心里委屈?” 郭满眨了眨眼睛,看着她摇头。 低下头,郭满软糯的嗓音此时听着格外的乖巧,“谢家姑娘动手猝不及防,下人护主心切,将人伤成那副模样,确实是儿媳的不对。” 方氏见她神情真挚并不像说假的模样,眉眼弯起来:“你有明白就好。” 提起谢思思就糟心,既然郭满心里清楚。顿了顿,她提点郭满一句:“谢家不是普通人家,身后有皇后和太子两座大山撑着,心气儿总是比别人家高一些的。但周家也不是好欺辱的,这回忍了谢四,并非是周家惹不起谢家,是你下手太重了。” 说着她抬眼看了眼郭满身后的两丫鬟。想着也不知动手的是哪个,这手劲儿,比一般武人都不差什么了,“要注意分寸。” 她没说不能还手,郭满瞧瞧抬了眼,眼睛亮得出奇。 方氏被她逗得一笑,不想再提起谢思思,转头说了周博雅的生辰之事。 “陛下重病卧床,朝堂一片混乱。大摆是不能的,”惠明帝气量狭窄,最是忌讳这些。若不想触他霉头,京中稍微有眼色的人家都谨言慎行,“去雅哥儿弱冠之礼随意糊弄了,娘心中有愧。今年满满且看着办,多花些心思补偿他一二。” 郭满能说不办?自然是乖乖点头应下。 方氏于是又提起了娴姐儿入宫之事。 原本这个时候,和亲的旨意早该颁下来才是。但如今惠明帝病重,太子监国,旨意迟迟未能下达。虽说耶律鸿为人不错,但方氏做一颗娘的心,自然是盼着女儿越晚出嫁越好。不过和亲之事是早已暗定了周钰娴,迟点早点都得早做准备。 今日特地告知郭满,是方氏打算开春之后,让郭满跟她学着主持周家中馈。她当年也是进周家一年开始接触府上庶务,郭满进门的年岁小些,她带一带再放手。 方氏不提,郭满倒是把周钰娴的这茬儿给忘了。 郭满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一两句,脑子里忆起周钰娴的剧情。 说来也挺搞笑的,大约小说是早期作品,人物设定比较单一。书中为了表示谢思思的貌美和受欢迎,是这天地间最独一份的仙葩,剧情设定非常的极端化。谢思思重生回来,不仅要引得一众男主男配心生爱慕,为她痴为她狂,不惜损害大义也要为她保驾护航。也要一众女配疯狂嫉妒,各种恶毒地陷害她残害她,然后再被疯狂打脸。 整本书里,除了谢思思那无脑宠爱的母亲,几乎没有一个同性是见得谢思思好的。 从谢家各房的姐妹,到宫里亲表妹公主、表嫂太子妃,再到参宴的各家有交集或者无交集的贵女们,无一不明里暗里地厌恶她。哪怕是男主的嫡亲胞妹周钰娴,与谢思思并无感情牵扯,也处在一个与谢思思交恶的状态。 讲真,做人做到京城大半的女人不喜她,谢思思确实非常厉害。 与女主作对,周钰娴自然是没个好结局。 原定的亲事被人截胡,在周家蹉跎到二十五六。最后选了个夫婿,似乎还是对一见谢思思误终身的寒门子弟。借着周家的权势往上爬,却因记恨周钰娴欺辱谢思思,私下里给周钰娴下绝子药。周钰娴一生未得一子,不到四十便含恨而终。 且不说周钰娴的结局如何。原书里故事展开是从三月周博雅的生辰宴开始。 周钰娴在这个时候确实选秀结束被送回了家中。且不管谢思思如何在三月的生辰宴引了周公子失态地与她交欢,就说周钰娴这婚事应当已经生了变故。好男色的四公主看中了耶律鸿的皮囊。央着淑妃求惠明帝,送她去北国和亲。 和亲的旨意应当是年前就已经拟定好了的,今年年初再通过内务府下达周家。此时迟迟未曾有人上门,怕是淑妃已经求到了惠明帝的跟前,惠明帝犹豫了。 书中的结局,惠明帝顾忌着四公主名声不好,摇摆不定。反倒是谢皇后这边顾忌着周家本就不情不愿,如今有人上赶着便松了口,由着淑妃一脉的四公主亲自去和亲。 郭满于是看了眼方氏,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方氏今年三十有九,不到四十岁。身为大家族的贵妇,保养十分得宜。此时花厅的光笼罩在她身上,显出了惊人的美貌。这副容色,怪不得能生出周博雅周钰娴那样的子嗣。四尺她一身常服,眸子清正,一看就是一幅良善人模样。 此时见郭满偷偷地瞄她,欲言又止的,方氏便笑着让她有话直说。 郭满想了想,问她:“若是娴姐儿不去和亲了,娘是觉得好还是不好?” “为何这么问?” “陛下的旨意迟迟不曾下达,是不是陛下心中的和亲人选有变动?”郭满仿佛猜测地说。 方氏一愣,想了想,渐渐皱起了眉。 还真有这个可能。娴姐儿按例说过了初七就该被接回宫中,继续由内务府的教养嬷嬷教导皇子妃的礼仪。然而这都正月十五了,册封的旨意迟迟不下,宫里的马车也没来。郭满不提她还在心中庆幸,这一提,她倒是转过弯儿来。 旨意一日未下,亲事一日就有变动。 郭满见她脸色变了变,没再多说什么,由着她自己衡量。 方氏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 倒不是说她希望女儿去和亲,北国路途遥远,送去了怕是十年八年都难见一面,哪个母亲能舍得。然而这半年下来,耶律鸿三天两头地来周家献殷勤,方氏舍不得归舍不得,心里其实早就把他当自家女婿看的。 “满满,娘一会儿要去福禄院走一趟。你若不想跟着去,”方氏琢磨了下,心里有点慌,“那娘就不留你用膳了。” 郭满想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出了芳林苑,郭满遥遥地看向南边周钰娴院子的方向。大雪的天儿过去,京城尚还在寒冬之中。郭满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蓦地勾起了嘴角。 双喜双叶被她笑得心一抖,起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主子,您笑什么?”双喜顺着郭满的视线看过去,天边只有一片莹白的云彩,其余什么也没有。见郭满抬头继续走,亦步亦趋地跟上。 郭满心情有些舒畅,“没,只是我来的时辰太巧。” “巧?”双喜看了眼天色,该用晚膳了,“这个时辰很巧么?” 郭满却只顾自己笑,没有回答她。 回了西风园,下人们看到郭满,差点就喜极而泣。少奶奶不在,公子的脾气简直古怪得要吓死人。说来周公子寻常不发火最是宽和,一旦心情不好,那是比什么都要叫人害怕。这几日,西风园的人都要吓破胆了。 管蓉嬷嬷见到郭满回来,也悄悄松了口气的。 别人看不出来,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少奶奶那日离府是抱着一肚子火气走的。联想到前几日正屋的那一出闹剧,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女主子跟男主子闹上了。 “少奶奶回来了,”管蓉嬷嬷屈膝行礼道。 郭满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地进了屋。 管蓉嬷嬷起身跟在主仆三人后头,瞥着郭满似乎心情不错,便轻声地询问郭满是先沐浴更衣还是用膳。 郭满不知在琢磨什么,眸色暗了暗,笑起来:“先沐浴吧。”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周博雅回府之时, 已是夜幕时分。 呼啸而过的寒风穿堂而过,吹得人耳廓生疼。雪粒子敲打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儿。从去年腊月二十六起, 京城断断续续已经下过不少场大雪,天儿一直没有转暖的迹象。京城冬季素来多雪, 只是今年似乎格外冷。府上大多的院落早已落了锁歇息, 四下里除了风声,静悄悄的。周公子将马儿交给门童,脚下生风地从外院赶回。 他身高腿长,一路走得飞快,眨眼就到了西风园。远远看着, 西风园里灯火通明, 周公子心里莫名升起了几分期待。 门廊下,有丫鬟揣着手躬身走得飞快。 周公子认出那是双叶的身影,紧抿的嘴角终于松弛了。满满回来了! 屋里郭满沐浴更衣见天色还早,便吩咐管蓉嬷嬷摆膳。等她用罢了晚膳, 周博雅的人还未回来, 她便抱着手炉去软塌上窝着打盹。周公子回府早就过了酉时,携一身风雪从屋外进来,一眼就看到珠帘后面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的郭满。 大大的软塌上铺着厚厚几层狐皮, 软趴趴的。郭满此时盘腿坐在上面,仿佛窝进了一团棉花之中,整个人陷进去。屋里烧了地龙, 暖烘烘的, 郭满穿得单薄, 手里还抱着一个精巧的手炉,睡得红润润的嘴唇都嘟了起来。 脱了大麾递给下人,顶着风雪从屋外进来,周公子此时的脸上仿佛敷了一层冰霜。神情与气息都带着冰雪的味道。 他一面往屋里走一面接过双喜递来的热帕子。大冷的天儿手脚是极易冻僵了,热帕子擦了擦手,手指立即就灵活了起来。双喜跟在周博雅的身后,压低了嗓音问他在外头可用膳了?若是没用,是不是要小厨房摆膳? 周公子晚膳早在衙门用过,摆摆手,示意她不必。 双喜知道周公子喜洁,从外头回来头一件事必是梳洗更衣。见周博雅径自抬腿往屏风后头转去,她便带着一众婆子丫头先行退出去。 人一下去,屋里立即就静下来。 屏风后头早就备好了热水,此时梳洗正好。人都出去了,周公子才收起了那副冷淡矜持的面孔,走到脖子都要点断了的郭满身边。 她似乎睡得很沉,手炉被她抱得紧,嵌进柔软的胸脯之中。头发也洒落下来,头低垂着,小脸蛋肉嘟嘟地鼓了起来。 周博雅在她的面前蹲下来,仰着头看着睡糊涂的小人儿。 脸颊粉扑扑的,不见一丝毛孔。眼睫纤长得仿佛蹁跹的蝴蝶翅膀,又浓又密。几天不见,这丫头似乎睡得很好,半点不见憔悴。周公子蹲着看了半天,心里突然觉得委屈。凭什么他辗转反侧睡不好觉,这丫头就能没心没肺睡得人事不知? 心中负了气,他便直起了上身。 手撑到郭满身子的两边,仰着下巴将自己的唇送上去,贴到了郭满的红唇上。甜蜜的馨香袭来,像最可口的甜点,这是他满满的味道。 周公子含着软糯的红唇,嫌她气性大,恨恨地咬了她一口。 睡梦中的郭满眉头蹙了蹙,没醒。 无意识地动了动脑袋,周公子却趁机撬开了郭满的齿关,馨香的口津令他着火,他恨恨地去勾郭满的小舌。两人靠得近,手炉实在膈人。周公子一面凶狠地问她,一面将她怀里抱着的手炉抠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把自己送进去。 安静的屋里只有啧啧的亲吻声,双叶端着一盘甜汤回来,冷不丁就看到这幅场面。 她涨红了脸吓一跳,手里瓷器不受控制地撞在一起,发出嘭地一声脆响。专注亲吻的男人睁开了眼,眼中犹如浓墨化开,黑得深不见底。 双叶面红耳赤地连忙就低声认错,不得周公子发话,放下甜汤,慌里慌张就退了出去。 周公子费了好大劲才收住,又吮了下,才依依不舍地松开郭满的唇。本就红润的樱桃小口此时泛着一层水光,仿佛涂了最红的口脂,又红又肿。 等他站直了身子,睡着的郭满迷迷糊糊睁开了眼,却被这一番动静给惊醒了。 周公子抚了抚她唇角,将多余的口津擦掉,转身去了屏风后头。 郭满意识清醒的时候,周公子就只有一个从容淡漠的背影。她抬起头,睡麻的手不讲究地绕到身后去抓了抓后背的痒痒,郭满两眼无声地一扫屋里,并没有人。屏风后头周公子慢条斯理地梳洗着,满室只余淅沥沥的水声。 周博雅解着腰带,透过屏风看着窝在软榻上睁不开眼的人儿,不由地勾起了嘴角。人不在与不在的分别,他这几日是感受到了。这几日郭满不在,简直把西风园的人气儿一并带了走。 周公子慢吞吞地梳洗,郭满则光着脚从软榻上爬下去。 地上铺着地毯,赤脚才在上面也不冷。郭满去桌边倒了一杯凉茶,心里疑惑,难不成她咬到腮边的麻筋了?怎么一觉睡醒舌根这么麻? 灌了几杯凉茶下去,郭满才注意到屏风后头周公子的身影。 出于冷战的顾忌,郭满多看了几眼,拉不下脸去主动说话。周公子正在换衣裳,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出来的时候,领口比平日里开得多。纤长的脖子下锁骨露了出来,发冠拆了,墨发洒落下来,发梢沾了水。此时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脸颊直滑入衣襟里。 “满满……” 郭满抬头看了眼他,黑黝黝的大眼睛里清澈见底。 周公子就这么走了过来,如画的眉眼笼着淡淡的倦意,“终于舍得回来?” 下午琢磨透了,知道周公子并非无知无觉,郭满心里就有了底气。再看到周博雅这从容稳重仿佛不在意的态度,很自然就注意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头发还在滴水,水滴到胸口,料子贴着胸口,隐隐绰绰地露出流畅的肌理。 郭满此时听他说话,怎么都觉得话里有股子怨气在里头。 她有些诧异,说:“那不然,我再回去?” 周公子一噎,叹了口气,“……别闹!待三天还待不够?还想待多少日?” “多待几日也无妨。”郭满耸耸肩,十分光棍道,“十天半个月不是问题,正好老太太十分欢迎我。” “郭满!” 周公子嘴角抿起来,眉头拧着斥责她,“莫要气为夫,你好好说话。” “是你先不好好说。”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 方才他已经梳洗干净了,脸颊还带着润润的湿气,嘴唇红艳艳的,烛光下诱人亲吻。此时他疾步过来,也不嫌挤得慌,直接在郭满的身侧坐下。周公子天生身材高大,一坐下来,简直要把郭满挤到了边边去。 郭满被挤得缩成一团,眉头皱起来。 周博雅见状,干脆伸手把人搂起来,抱到了自己腿上。温热暖香的身子一入他怀,周博雅心里这口气就顺了。 周博雅从身后抱着她,把脸埋进了郭满的颈窝,将郭满整个人抱了满怀。他身上有股独特的味道,气息全笼罩过来,清冽且迷人。 这几天夜里时常睡不好,白日里还许多糟心事,当真十分疲累。 人在疲劳的时候,总是比较暴躁。周博雅也不能免俗,再好的涵养,脾气也有些控制不住。郭满回来,他们俩好好儿的不好么,做什么非要气他。 “谢氏的事儿,就莫要再跟我置气了。事不过三,为夫往后不会让她再敢碰你。”周公子低下他高贵的头颅,认了输,“这一回为夫大意,为夫知错,满满可以原谅为夫么?” 郭满感受到脑后头温热的气息,正要扭脑袋说,就感觉脖子被人吮吸得一麻。 周公子紧紧抱着她,蜻蜓点水般的吻一个又一个印在她的脖子上。或轻或重,时不时咬一口她的耳垂,所到之处引起她头皮发麻。郭满脑子一乱,脸噌地就红了。 郭满挣扎地就要从他怀里爬出来,然而腰被人锁着,挣不开。 好不容易挪开,怒扭头看他,周公子眼睑半合着垂眸注视她,眼眸温润,眼睑下两团有着清晰的青影。显然这几日休息不好,脸色有些憔悴。 周博雅又要低头,去吮她的脖子。 郭满挣了半天从他怀来爬出来。赤脚踩在地上,脚丫子白得晃人眼。周博雅眼睛盯着她这一双脚看,正巧双喜领着婆子进来抬走污水。他忙将郭满抱起来,放到了软榻上。 双喜一早在耳房候着,此时一进门就敏锐地嗅到主子间暧昧的气息。她左看看脸颊有些红的郭满,右看看衣裳似乎有些凌乱的周公子,生怕打扰了两人的兴致,暗中催促着婆子们手脚麻溜点儿。 下人们收拾很快,垂头敛目地,眨眼功夫就拾掇得干干净净。 人一走,双喜还特别体贴地替两人关上了门。 郭满的目光落到周博雅的身上,从眼睛落到他的鼻子,再到嘴巴,一层层落下去,周公子今夜似乎格外没有攻击性。大体是因郭满才发了一场脾气,或者是知道有错,示软。总之郭满看着他这样,恶趣味就又汩汩地冒出来。 她抬手摸了摸周公子的脸,郭满突然问他:“周博雅,若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儿,你是否会怪我?”自从想起来剧情,郭满就懒得再‘妾身’‘妾身’地自称自己,没什么意思。 周博雅从软榻站起身去桌边倒了一杯凉茶,挑起了一边眉头。 “还没做,”郭满眨了眨眼睛,“正打算做。” “红杏出墙绝不允许。” 周公子一口饮尽茶水,很严肃地警告她,“你若敢干,为夫会打断你的腿。” “……不是,”郭满嘴角抽了抽,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有这种古怪的猜测。 “酌情原谅。” 这样啊……郭满大眼睛弯了起来,冲他恶趣味地笑了,“你说的哦。”然后拉着周博雅的手腕,把他牵到床榻边推他坐下。 周公子心口一跳,喉咙开始发干了:“满满?” 郭满却不理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一根丝带,将他的两只手绑在了床柱上。 郭满居高临下地冷笑:“不准反抗!”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周博雅半靠在床柱子上, 墨发散漫地披散下来,面孔恍若白玉, 在昏暗中,莹莹生辉。 有几缕墨发夹在脸颊颈窝间, 眼睑低垂, 唇轻抿着,表情清淡。逼仄的床榻之间,他有些柔弱地靠在榻上,一腿支在榻上一腿落在榻下,脚上没有鞋子。亵衣的领口松得更开, 下颚的弧线绷紧了, 脖子越发的修长。 此时他睁着一双漆黑的眼静静地看郭满,烛光下,他眼睫的影子被拉得修长。目光中镇定又带着几分疑惑,莫名又极其能勾出人心中潜藏的凌虐欲。 郭满手指捏着丝带, 灵巧地前后一穿, 绕过来就是一个死结。 怕不牢靠,她故意多打了几个。 周博雅仰头看着自己的腕子,手动了动, 发现绑得挺紧。不过这种东西也就够对付一般人,对他来说,稍稍使劲便能挣脱。在回头无奈地看着郭满, 就见她盯着他的眼神几分幽暗几分促狭, 知道她这是又起了坏心思。 “满满你松开为夫, 这又是要折腾什么?” 郭满却不理他,立在床榻便欣赏了一下,觉得越看越好看。 突然凑到他跟前。与周公子的鼻息相间,红唇不过一拳的距离,稍稍凑近就能两唇相接。她恶趣味地挑着一边眉,回答他:“因为你惹我生气,所以我要蹂.躏你。” 周公子脸轰地一下红了个透。 他眼睫毛抖得飞快,似乎没料到郭满居然敢说这么大胆的话,耳尖都羞得烧了起来。不得不说,‘蹂.躏’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就立即有了反应。 “莫闹,”周公子喉结动了动,“夜里凉,快放开为夫。” “没闹啊,”郭满左右看了看,长榻被周公子的长腿给霸占了,根本没地儿给她坐。于是她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故意凑周博雅跟前呵气如兰,“我可认真了。” 转而又问,“我不能这么对你?” 周博雅眼眸深了许多,嗓音嘶哑地哄道,“……可以,但你松开为夫。” 郭满不理他,径自双手抱住了他的后颈,将红唇贴上去。 摇曳的烛火噼啪轻响,窗外的雪还在下。沙沙地打着纱窗,屋里气氛格外火热。郭满撬开他的唇齿,舌头就窜了进去。湿热的舌尖搅动着,气息灼热,还不忘警告周公子:“说好了不准反抗,主导权在我手上,你不准动!” 周博雅气息全乱,几次三番地想翻身抱住某人,手在头顶绑得无处翻身。 “满满乖,你想怎么蹂.躏,为夫都任你,”周公子脸颊全是醉人的酡红,其实他只要用力就能挣断的丝绸,可是却耐着性子没动,“你松开我也一样。” 郭满清晰地感受到身下人的变化,眯着眼笑得别提多坏心。 她不仅不解开,还故意蹭他,直蹭得周博雅那双淡漠的眼睛里都弥漫起了水雾。迷迷蒙蒙的,仿佛山峦上漂浮的云雨。唇慢慢从他嘴上挪开,郭满又笑起来。纱帐落下来,墙角的光影影绰绰。屋外是冰天雪地,屋内则暖若晚春。郭满一会儿啄他眼睛,一会儿啄他脸颊,蜻蜓点水,落一下就是一处麻。 钝刀子磨人,折腾得周公子都不耐地昂起了下巴低吟,眼睛里都是红色。 “满满,满满你松开我……” 打定了主意折腾他的郭满充耳不闻,见他都这样了还不放过,低头又去咬他耳垂。 …… 双叶端了一盘鸡汤面,尴尬地站在正屋的门外。 里头暧昧的声响火辣辣地钻入人耳,男女交织在一起的低喘与娇吟。大约小别胜新欢,姑爷今夜似乎格外激动,吱呀吱呀的声音,比往日哪一夜都要令人脸红心跳。双叶僵硬地站了会儿,不知听到了什么,突然跟见鬼似的端着吃食就跑。 在耳房烧水的双喜听到动静伸出脑袋,就见双叶跑过来,脸红得不像话。 “怎么了?”双喜看了眼正屋,手里还拿着添柴的火钳。 双叶飞快地瞪她一眼,指着正屋紧闭的门,让她赶紧多烧点儿热水。她当然不敢说,方才她不过发了个呆,就听到仙人一般的姑爷居然在求自家姑娘。低低的嗓音仿佛美酒,哄着自家姑娘快一点,再快一点,哀求自家姑娘坐下来,快给他……真是太淫/荡了! 果然男人什么的,脱了衣服都一个样。 双叶这般面红耳赤地想着,转头又去自己屋搬了一床厚褥子过来。今夜定然又是个不眠夜,想着一会儿怕是要传水,她先眯一会儿再说。 次日一早,勤勉自律的周公子八百年一回地告了假。大理寺卿自然是应允,周博雅自从上任以来还从未告过假,定是有特殊情况。想着案子还要周博雅多费心,范大人怕案子耽搁,便追着问周公子出了何事。 周家下人干干地笑了两下,面上一脸讳莫如深。 范大人莫名,直嘱咐了下人带话回去。请周博雅务必保重身体,早日销假。 而与此同时难得睡到日晒三竿的周公子坐在书桌便批复卷宗,头发未束,身上也只是草草地套了亵衣。斑驳的红痕从微微敞开的胸口一路蔓延到脖颈,连耳后都是。他手捧着卷宗看得入神,忽略他专注的神色不提,此时他的眉眼里却全是餍足之色。 主子之间的气氛回暖,下人们头一个能感受到。 西风园的下人们感激得要命,少奶奶回来,公子就恢复了他温润的仙人模样。真是太好了!郭满一觉睡醒就察觉到下人们今日格外不同,似乎遇着了什么喜事儿,十分积极。不过她也没多想,赤着脚爬下来。 屋里没什么在,一般只要周公子在屋里,基本不会有人在。 没人伺候,她只能自己去梳洗。 郭满走了两步,骨子里都在发酸。昨夜折腾了周博雅,她自己也付出极大的代价。这大体就是传说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只要一想到周公子两眼迷蒙地求她,各种被她折腾得缴械投降,郭满心里就酸爽得不得了。 扶着后腰,郭满咬牙切齿地往屏风后头走,蹂/躏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周公子自从听到内室的动静,心就不在卷宗上了。眼睛还盯着卷宗的字,耳朵却竖起来听屏风后头的水声。郭满醒来也不知道叫人,自己擦拭身子。擦得专心,不知是不是蹭到什么地方疼了,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周公子猜测她到底是擦到了哪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听着猜着,他耳廓就红了。 等郭满从屏风后头出来,抬眼的瞬间给了他一个笑。周公子一愣,立即转过头,继续道貌岸然地捧着卷宗看起来。 按理说,昨夜那般火热,今日应当该和好如初才是。然而很快,周公子就发现自己想太多了。 郭满白日里对他忽然间大变了态度。周博雅发现,郭满如今不跟他逗趣了,调戏也没有,更不会再趁他处理公务凑到他身边,毛手毛脚地给他捣乱。 她变得贤良淑德,事事以他为先,一幅恭顺乖巧的好妻子模样。 他想吃甜点,她不拦着,他整日吃,她再不会虎着脸吓唬他,克扣他。持续十多日不用为了口甜的斗智斗勇,周公子起先是高兴,到后来,反而对甜食失去了狂热。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总让他有种郭满在敷衍他的错觉。 周公子心里梗着一块,想不通为何,但就是不舒服。 这日又是这般,他皱着眉看郭满挂着一脸浅淡的笑意,周公子总算憋不住了。这几日他渐渐在怀疑,满满是不是对他失去了兴趣? “满满,”周公子一把拉住身边经过的人,“是不是为夫哪里又惹你了?” 郭满一愣,不解道:“为何这么说?” 周博雅凤眸微敛,嘴唇轻抿,不知要怎么说。这种感觉很微妙,不是亲身感受,说不好。而被他拉住的郭满不跑不动,乖乖地站着。瞪着一双清澈的眼,恭顺又乖巧,他的眉头控制不住地拧起来。 “满满,”周公子捏了捏鼻梁,“你是在给为夫脸色瞧么?” 郭满瞪大了眼睛,她何时给他脸色瞧了? “你最近……”他总不能说你最近为何不调戏我,不给我捣乱,为何不克扣我吃食?“你若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郭满眼里幽光一闪,还是没说话。 周公子有些生气,眉头打了结。可是转头一想郭满又没做错什么,相反她这段时日十分体贴。她事事顺着他,听他的话,比任何时候都乖巧。周公子想不通,只能联想到造成郭满变化的导.火.索,谢思思的一巴掌。 到底谢氏给郭满怎样的刺激,怎地郭满就完全变了个态度?! “你若是记恨为夫不告诉你我与谢氏之间的事儿,非要求个明白,”周公子顿了半天,眉头拧成了一团才道,“我可以告诉你。” 谢思思于他来说,麻烦多过于喜爱。 年少夫妻确实有些特殊,但这种特殊在后来三年的相处中,差不多被磨了干净。之所以不愿提,一是周公子的性子原因,不喜背后道人长短;二来是谢思思怎么也算他曾经的妻,在郭满的面前,他是想给谢思思留一份体面的。 可这份好心若是碍着他如今的夫妻和睦,周公子思索片刻,决定放弃这份坚持。 他组织了语言,正要说。 却见郭满对他浅浅一笑,温柔道:“我不想知道。” 周公子差点没被她这一句给噎吐血! 郭满看他脸上变来变去,一幅气都不知从何气起的模样,心里哼了一声。希望她乖巧是吧?迟钝是吧?反射弧长是吧?可以。乖巧听话的郭满送给你,高兴不! 憋半天,周公子拿她没办法,就只有一句:“你莫要给为夫脸色瞧。”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这般又阴阳怪气地过了几天, 周公子被她给折腾得没脾气了。郭满见他坐立难安的,憋屈得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半个月之后。才适可而止地, 闲闲开了尊口。 闹清楚缘由何在,周公子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 他叫她乖, 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成想这丫头居然给他闹这一出。一句话惹出这么多乱子,这小姑娘家家的, 心思怎么就这么磨人。 郭满梗着脖子, 脸上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得意:“是你说的呀, 那我照你说的做。” 周博雅低头看着丝毫不觉自己做法有错的郭满, 只觉得心头火蹭蹭地往上冒。得亏他还不到老年, 身强力壮,否则都能叫这坏心眼儿的丫头给气中风。周公子手里还捏着笔, 这一笔将一张奏折给写废了。 其实郭满到底在气什么,静下心来,周公子心里也明白。 他从来就不是个笨的,郭满生气,不外乎气他态度敷衍。说实话那那日确实不太愿意提起谢氏,含糊其事被郭满抓到了, 只能说小媳妇儿不是个好糊弄的。 可是一想自己煎熬这半个月,周公子心口还是憋屈得不得了。 深沉地叹一口气,他丢下笔,蓦地将不认输的人儿拉怀里。郭满猝不及防跌倒在他怀里, 就一只如玉的大手掐着下巴抬起了头。周公子低头, 狠狠堵住这张令人气恼的嘴。小姑娘家家的性子这般要强, 就差骑到他脖子上了! 郭满脖子都要断了,却也任由他去。丝毫不知周公子此时心中咬牙切齿,不过就算知道怕也是毫不悔改的。她就要骑,周博雅能奈她何?有本事打她啊! 打,自然是舍不得打的。周公子单方面冷战了两天,然后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不过这件事对周公子的教育影响颇深,乃至他后半辈子都记忆深刻。 且说方氏那回被郭满提醒,就去找了大公主商议。 大公主听说了这事儿便着人去宫里打听。谢皇后传回的消息,惠明帝确实在犹豫。 一方面觉得和亲的话,皇室公主更能表示大召的诚意。另一方面,他又实在看不上四公主不着五六的做派。周钰娴无论品貌才学,都胜出京中贵女许多。祖母又是赵家正统公主,若是册封个郡主名号出嫁,这般出身其实也算相配。 两个人都有利有弊,犹豫来犹豫去的,惠明帝索性便搁置在一边。正巧北国使团会在皇家春猎之后回国,定亲人选确定不急一时。 谢皇后虽说本意是为了避免亲生女被送去和亲,但私心里,其实是盼着周家能舍得周钰娴这个姑娘的。毕竟二皇子借着淑妃盛宠,一路势头猛进。四公主若周家与北国皇室友好,对东宫也算一件好事儿。但周家实在不愿的话,她也不会做那等招周家烦的恶事。 争不争取,就等周家一句话。 耶律鸿这个孙女婿,不仅方氏满意,大公主心里其实也是满意的。一表人才,出身皇族,为人也赤诚爽朗。若非他家在北国确实路途太远,这就是一等一良婿的人选。大公主沉吟了片刻,命人把周钰娴叫去了福禄院。 若是有旁人不介意去和亲,那周钰娴要不要远嫁,大公主还是会听从孙女的意愿。 娴姐儿自己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想法。 原本祖父告诉她和亲必去不可,她才死了心平静接受。如今有了变动,她心里自然也有些动摇。沐长风毕竟是她自十岁起便心悦的人,虽说不曾得到回应,但放在心里多年。让她说割舍便割舍,这不太可能。经过这么年的单相思,娴姐儿其实也明白自己跟沐长风无缘,这般耗下去,不会有结果。 然而耶律鸿这个人,她心里其实是不讨厌的。 印象里这是个死脑筋的人,认死理且十分执拗。娴姐儿虽说不大在意别人眼光,但听家中长辈对他评价不错,心里多少有些期盼。长此以往地发酵,就算没见过长大后的耶律鸿,这个人也在她心里留下了个影子。 一面是不必和亲,一面是风评还不错的夫婿。娴姐儿一个才十七的姑娘,哪里能拿得定这么大的主意?清雅的小脸儿都皱成一团,烦得都想说就说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方氏见她眉头拧得打结,生怕她又钻牛角尖。 在她看来,女子嫁近嫁远,不过是寻一个知心人。若是娴姐儿夫婿心好,夫妻和睦,就是一辈子不见面,她心里也高兴。耶律鸿对她家娴姐儿是有心的,那般殷切的态度,至少比往后随便择一个人叫她放心。 方氏于是便劝她道:“别的娘不多说,这女子的一生不过为求一心人。耶律皇子既然对你有心,与你也有过渊源,你便多考虑考虑。娘看那孩子的性子纯良,脾气你也拿捏得住,是个尚且不错的人选。你可想好了,错过了这孩子,往后想寻个差不多的就难了。” 大公主也是这个意思,但不会劝,只让周钰娴自己想通。 周钰娴实在想不通,大公主也不能逼她。只得无奈地让她回去再好好想想,不得马虎。 这般一晃眼就十多天过去。周钰娴自己实在取舍不好,可又无人倾诉。于是便一大早派人把好友沐长雪请来,把心事说与她参谋参谋。 两人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觉得闷,相携去梅林里走走。 郭满正巧闲来无事,打算摘些梅花制点心。带着摘花的工具一面走一面寻最好的花枝,不巧就碰到娴姐儿与小姐妹沐长雪说话。 说到人生大事,娴姐儿是一脸的愁容。沐长雪年前已经定亲了,定的仓促,信件与信物从北疆穿过来的时候,元氏为此大发雷霆。盖因镇北将军不靠谱,酒桌上酣醉一场,承口就把女儿指给手下一员名不见经传的小将。 酒醒又不能反悔,只好拿了信物,寄信到京城来。 沐长雪说起这事儿还十分随意,仿佛与谁成亲对她来说不算个事儿。娴姐儿听她胡言乱语,羡慕她潇洒,自己整个人却更阴郁了。郭满从旁看着,犹豫要不要上去说句话。 她作为局外人觉得耶律鸿是良配,那只是她自己觉得。娴姐儿若不喜欢,再好的良配也能变怨偶。 两人也没说多久,围着凉亭走了一圈,便相携回去了。 郭满站在树后看着两人背影走远,挠了挠脸颊,到底没上前。双叶挎着篮子,也顺着郭满的视线看过去。不懂郭满犹犹豫豫的,是在纠结什么:“主子?咱还摘花么?” “摘,”郭满收回视线,抬头看了眼看着梅花。 或许是因天气太冷,梅花这时候还不曾衰败,开得极其艳丽。郭满指着其中一株叫双叶剪下来。双叶勾了半天没勾到,把手肘的篮子放到地上,准备爬树去剪。郭满觉得太危险,刚说要去寻个篙子打一下,双叶已经刺溜地爬了上去。 脚下一蹬,白.粉似的雪粒子就落下来,扑了郭满一头一脸。 郭满正噗噗地吐出来,院子的另一边,赵琳芳也带着贴身的丫鬟进来剪花。此时她一身靛青的修身袄子,领口袖口镶了毛边儿。肩上披着斗篷,恍若林妹妹葬花一般,迈着柔柔弱弱的步子从花树下走来。 清瘦的面孔,纤细的身子,白皙的皮肤,我见犹怜。 郭满好不容易吐掉了嘴里的雪粒子,就听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清脆如银铃,醉人耳。郭满眨了眨眼,抬头看她。就见赵琳芳弯着细长的眼,扶着丫鬟的手臂慢悠悠地走过来。边走边从袖子里取来一张帕子,递给郭满:“表嫂,快擦擦吧。” 郭满面上也挂起了微笑,接过来:“多谢表妹。” “不必太客气,”快一个月不见,赵琳芳对她的态度,莫名热络了起来,“表嫂来摘梅花,是要制点心?” 双叶抱着树枝,已经在勾那一株梅花。郭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让双叶小心再小心些,千万不要摔下来。耳边听赵琳芳说话,便一心二用地点头。 “好巧,”赵琳芳丝毫不觉得冷落,很有谈兴地继续道,“芳儿也是来摘花制点心的。不知表嫂要制什么样的?芳儿别的不精,就是在点心这上头有些小研究。” “哦?”郭满回头看她一眼,“赵表妹打算做什么样儿的?” “想点儿梅花酥吧,”赵琳芳轻笑道,“姑祖母就好梅花这一口,觉得花香怡人。芳儿每日都要来梅林,摘些新鲜的梅花回去。不过这般日日只作梅花酥,想来姑祖母也腻了。不知表嫂要用梅花做什么样儿的?可否教一教芳儿?” 伸手不打笑脸人,郭满点头:“当然可以,我待会儿写份方子送给你。” “是吗?那真是多谢表嫂了!” 郭满含笑地说不用,牵起了裙摆就想结束对话。然而赵琳芳却好似没察觉她的态度,笑得格外灿烂,莲步轻摇地跟了上来。 她好言好语的,郭满就算不想搭理也不能搭理,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说。 然而等双叶都摘好了花下来,郭满发现,自己被赵琳芳给缠上了。她带着双叶走到哪儿,赵琳芳就跟到哪儿。还总能说出些什么引人谈兴,就是郭满不想搭理她都被她带着说了好些话儿。 这般聊着,郭满也摘了一篮子的梅花。 赵琳芳好似这才发现郭满摘好了,她看着,便夸了一句,双叶摘的花品相好。 然后回头看了眼自己丫鬟的篮子,也是满的。脸上当即浮现了纯洁如莲花的笑。她拉着郭满的手道:“表嫂不是说要写个新的点心方子给芳儿?正巧我也摘够了。西风园与福禄院离得不远,表嫂可欢迎芳儿顺路去坐坐?” 郭满看着她,须臾,挑了眉笑:“自然是欢迎的。”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梅林就在西风园的后面,确实离得不远。两人走得慢, 也不过一刻钟就到了西风园的后门。看门的孙婆子正窝在里间儿烘火, 听见动静,连忙出来开了门迎郭满主仆进来。郭满摆摆手示意她自去, 双叶落在后头, 顺手带上门。 孙婆子低声应是, 抬头看了眼天色, 阴沉沉地晃人眼。想着怕是一会儿又有大雪, 粗壮的身子往帘子后面一扭, 她琢磨着便拿了把伞出来。 果不其然,她伞还没撑开, 天儿又开始下雪了。 扑簌簌的雪粒子打下来,有些像小冰雹, 打得瓦砾轻响。一股子寒风吹来, 卷着风雪, 直冻得人脸颊冰凉。有那么几粒雪粒子掉进了脖子里,郭满缩了缩脖子,旁边赵琳芳便又笑了起来:“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 这都快二月了,雪还没个消停的时候。” 郭满看着这古怪的天, 眉头蹙起来。 想着书中, 周公子的第二任就是在一场风寒中去的。她琢磨着该不会有那么巧, 这正月里不停的大雪是剧情想强行回归, 故意冻她生病吧? 胡思乱想的, 郭满嘴上也笑:“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怕是个丰收年。” 赵琳芳笑了笑说或许。 门外的积雪有些深,下人们只清出来一条小道儿,刚好够一个人走。孙婆子撑开伞便小跑着送来,把伞遮到了郭满的头顶。转头见赵琳芳还在雪外站着,孙婆子朝她歉意地笑笑,手下却丁点儿没有要把伞挪过去的意思。 赵琳芳站在风里,一阵风过去,她面上的笑意僵硬了几瞬。 贴身丫鬟小枫从方才就一直没出过声儿,此时见婆子行事如此偏颇,眉头一皱,就要指责。然而话没出口便被赵琳芳敏锐察觉,她狠狠一瞪,小枫到嘴边的指责咽了下去。郭满看过来,赵琳芳恍自然地移开视线,抬头看着天空。 雪粒子越落越多,她袖笼里的手指渐渐捏了起来。 须臾,仿若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天儿真冷啊。” 郭满自然发现她站在雪中,寒风凛冽,赵琳芳的鼻头都冻通红。然而伞就一把,郭满抬头看了眼,觉得舍己为人的事儿她似乎是干不出来的。但又想着,自己打伞,把客人撂一边不厚道。她于是便张口叫赵琳芳先进来挤一挤,打发双叶再去取把伞来。 双叶手肘里还挎着篮子,梅花在风雪中,显得颜色极其娇艳。她私心里也是不喜这娇娇弱弱的表姑娘,总觉得这姑娘别有所图。 心里是这么想,面上她低低应了是,转身便去取了。 赵琳芳出门特意打扮过,实话说,穿得十分单薄。身上这袄子,室内穿足够,室外却根本抵御不了风雪。盖是因她听说周公子今日沐休在家,也知周公子平素有去梅林舞剑的习惯。今日特地打扮的娇俏,就是为着偶遇。 然而没碰着周博雅,却叫她碰到了郭满,于是才有了后面这一出缠人戏码。 笑着挤到郭满的伞下来,赵芳琳只想着快点进屋里坐。 郭满不知她心中所想,就这么指着孙婆子的屋舍,说是进去避避风。等双叶取来新伞,再回屋。赵琳芳不愿进去,下人的屋子脏兮兮的,她怕进去污了自己这身新裙子。然而站在风口确实冷得厉害,又一阵风吹过,赵琳芳也只能僵笑着随郭满去。 等了会儿,双叶拿了把红纸伞小跑着过来。 郭满将伞让给赵琳芳,自己则钻入双叶的伞下。两人于是一前一后,往主屋赶去。西风园不算小,两人一面走一面说话,走了快一炷香。 赵琳芳却在打量院子里景致。 说来西风园的景,是周公子亲自布置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许多都有种着他这个人独特的心思。虽不奢华,但足够清雅出尘。郭满这么一个外行人看着,都得赞一句周博雅的审美高端。轮到赵琳芳这书画上尚且算有造诣的人看着,自然是推崇备至。 再一听知情人孙婆子说这里一草一木全出自周公子的手笔,抱着不能与人言的心思的赵琳芳,于是打量得越仔细,脸颊就红了起来。 喜爱恨不得摆在脸上。 到了正屋,周公子今日确实沐休,不过一大早便出门去了。似乎是案子那边又查到了关键处,前院来人紧急催促他赶过去,今日夜里怕是得很晚才回。屋里没人,下人们除了几个当值的在屋里守着,四下里没什么人在。 郭满要去换身衣裳,又不能把她单独撇下,于是没想太多,请赵琳芳进屋。 屋里烧着地龙,一行人一进门便感觉有一股子热浪狠狠扑在脸上。才从外面回来,这一冷一热的,郭满的脸颊都显出了绯色。管蓉嬷嬷立即命小丫头送来姜汤,这大冷的天最容易染病,姜汤去去寒。 郭满不喜这姜味儿,但莫名觉得这风雪是在等着要她病。于是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赵琳芳也端着一碗姜汤,兰花指翘着,她心思却全落在屋里的摆设上。 宽敞的屋子,从里到外都透露出一股极其别致的清雅。南边一个飘窗,窗扉半合着,柔和的光映照着漫天的雪色从外照进屋里,显得十分敞亮且舒适。大而化之的家具摆设,风格冷硬的屏风插花。这般大处看着是个男子的住处,于细小之处却透露出女子的柔软与娇俏来。比如挂在门上的珠帘,地上铺着的毛毡,以及书桌上摆着的点心。硬朗与柔软交相辉映,莫名给人一种这间屋子的男女主人感情十分融洽的感觉。 赵琳芳抿着唇,心里不大高兴。 但是这种隐秘的心思,只有她自己品,于是便又将目光投向了珠帘后半面墙的书架。 “那是夫君的小书房。”郭满注意到她的眼神,回头看了眼,淡淡地替她解惑:“冬日里太冷了,他在前院处理公务,夜里再回有些不方便。正巧屋里也敞亮,夫君便索性劈了个小书房,将重要的卷宗都搬来西风园。” 重要卷宗,言下之意,不方便让带她进去看看。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赵琳芳不由得便目露遗憾:“芳儿还以为能进去瞧一瞧呢,这么多书,真好!”说着她扭头看着郭满笑,“芳儿自幼读书习字,于书上有那么点儿痴。一时间太过于激动,还请表嫂不要见笑。” 郭满笑了笑,直说无事,“好学是件好事儿。” 赵琳芳红着脸连连摆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白皙的脸颊浮出两团淡淡的粉色。少女含羞,煞是好看。她轻道:“哪里哪里,芳儿只不过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罢了。称不上好学,跟出身书香世家的表哥表姐是没法比的。” 郭满呵呵笑,低头喝了一口茶,将嘴里的姜味儿盖掉。 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似乎有些尴尬。赵琳芳看了眼书房,又笑说自己是个小书虫。在福禄院的时候,偶尔钻进小书房,半天都舍不得出来。 即使她这么说,郭满依旧淡淡,丝毫没有让她进去一观的意思。 赵琳芳不禁有些恼火,多看了几眼书柜,心里暗骂郭满不会看脸色。她不过想看看,看那面墙上是否有她喜爱的诗集。又不是去翻表哥的卷宗,用得着这么严防死守?然而不论她如何拐弯抹角地表示,郭满都是一幅听不懂人话的模样。 不能直言的赵琳芳憋半天,脸都憋青了。 郭满却只当不知,转头进了小书房。就着周公子平日里批复卷宗的笔墨,她落笔飞快,写了一份梅花制点心的方子拿出来。 递到赵琳芳手中的时候,她客气一下,问赵琳芳是不是在西风园做点心。 赵琳芳特地跟上来就是为了能偶遇周博雅一次。小书房里那杯茶水还隐隐冒着热气,显然之前的人走没多久。赵琳芳便想着多待会儿,或许就等到表哥回来。她于是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浅浅地笑着点头。 郭满:“……那表妹便随我去小厨房看看吧。”狗皮膏药! 双叶这篮子梅花其实方才已经处置过、此时满篮子的花鲜艳欲滴,香气四溢,别提多好看。端着篮子出去的时候,双叶经过赵琳芳主仆瞄了一眼小枫。小枫一看她的篮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这才恍若回过神来。 她于是跟赵琳芳说了一声,端着篮子跟双叶一起下去。 郭满正准备尝试一个新花样,怕是要在小厨房待很久,于是进内室换旧衣裳。等她换好了出来,赵琳芳不知何时跟进内室,手里正拿着郭满的胭脂盒。 见郭满看着她,她于是阖上盖子,笑着站起来。 “表嫂用的胭脂是桃扇庄的么?”赵琳芳问道。 郭满的胭脂都是下人采买的,又哪里知道出处,不确定道:“应该是吧。” “桃扇庄的胭脂成色好,但最易花妆。若表嫂不嫌弃,”赵琳芳的手伸进了袖子里,染了红色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在腰间帕子上擦了擦。而后掏出一盒胭脂递给郭满,“可以试试芳儿的。这胭脂是我磨制的,表嫂若觉得好,回去我可以送你一盒。” 然后当着郭满的面儿打开,里头还剩半盒,显然是她平日里随身携带用的。 郭满看了眼梳妆台上自己的胭脂,盖得仓促,盖子盖错了位子。她什么也没说,接过赵琳芳的胭脂盒看看,夸了句好,然后婉拒了她的好意。 这日直到午时赵琳芳也没等到周公子回来,只好带着新型点心,回了福禄院。 郭满回屋沐浴更衣之后,坐在梳妆台前又拿起了胭脂盒。自从知道剧情,郭满对赵琳芳这朵黑莲花从原来的单纯磁场不和上升到处处警惕。只要她动过的东西,郭满总疑心是不是搞了小动作在里头。然而打开来看,除了有手指印子,别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不知道赵琳芳搞什么鬼!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几日后,赵琳芳果然派人送了一盒胭脂来。成色香味儿都十分上乘, 郭满心里存疑, 兴许是受了赵琳芳这一举动的启发。鬼使神差地将自己在用的那套胭脂水粉送去苏太医的住处,请他帮忙查查。 苏太医本身就是宫廷妇科圣手, 阴司手段见得多, 不必郭满多说便熟门熟路地替郭满查验了一番。 几日后, 苏太医便将查验的结果告知了郭满。这一套胭脂水粉, 胭脂, 口脂, 水粉若单件儿来瞧,均是没有毒性的。然而每一样里头都点特殊成分,一样用着不显。合在一起,则会造成女子极难有孕的恶果。长期以往用的话, 对女子的身子损害极大。 这个结论一经传送到西风园,西风院里上下都吓着了。 盖因郭满用得这一套胭脂水粉,可是府上管家通过正经渠道,从京中最负盛名水粉铺子的桃扇庄采买回来的。府上大半的女眷都在用,用了三四年也没见出过什么岔子。怎地郭满这才一用便查出这么大的事儿? 这事儿一出,不止西风院,芳林苑, 福禄院都惊动了。 大公主即可派了王嬷嬷取走郭满的胭脂水粉,又亲自问了苏太医。得到同样的结果, 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 桃扇庄是近来京城才兴起的胭脂水粉铺子, 因着脂粉种类繁多, 制作技艺精湛,每一样都很是得人推崇。当初周家就是谢思思带头得用,觉得好,央着方氏给落霞院的脂粉供给换了采买渠道,就改用这家的。后来郭满嫁进来,便也沿用了谢思思的胭脂供给。 大公主尤其震怒,怪不得当初谢氏三年无所出,原来症状在这儿。 胭脂水粉采买本身,不过小事一桩。 但无论多小的事儿,一旦连累世家大族的子嗣,便成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素来笃信签文的大公主此时免不了就想多。若这水粉真对谢氏的身子损害颇深,那她金孙这几年饱受无子的非议,岂不是受了无妄之灾? 这般一想,大公主心中更是恼怒。若前头谢氏无子是被这脂粉给害了,那她当初同意谢氏与雅哥儿和离岂不是和离错了? 盛怒之中的大公主于是一面吩咐管家彻查,一面直接命人将桃扇庄给抄了。 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郭满整个人全程都有些懵。 她原本不过顺从了直觉,把胭脂送去查验查验。谁成想随便一个举动,就挖出来个大事情。郭满眼睁睁地看着大公主不查则已,一查起来便越挖越深。将采买这里头的阴司,藏污纳垢的事儿全部抖露了出来。 贪的人,不论哪里都有。就是周家这样规矩的人家,因着方氏为人宽和,下人们贪起来才肆无忌惮。且不提采买的管事从中昧下了多少银两,就说这胭脂之所以出事儿。就是下人图便宜,用了次品,意外凑出来这么个恶果。 查出来之后,自然是严惩。 且不提采买乃至后厨的管事换了一波,打得打,发卖得发卖。就是管家的方氏也被大公主叫去臭骂了一顿。 夜里郭满跟周公子说起了这事儿,周博雅正在屏风后更衣。 这几日大理寺穷追不舍,楚河堤坝贪污案终于水落石出。工部尚书一脉全员落马,膳清吏司全员打入天牢,大理寺卿一纸奏章将案情详情呈上,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这几日夜不归宿歇在府衙的周公子,更是被特准了十日的休假。 郭满抱着小手炉嘀嘀咕咕的,眉头皱得打结:“博雅你说,我到底要不要请苏太医来一趟?虽说这脂粉平日里用得少,但也用了一个月。该不是我早已中毒了吧?毕竟……” “钱财迷人眼啊,没想到咱家也有这样的事儿!” 郭满说着,很有几分义愤填膺的意思。 周博雅慢悠悠地系上衣带,从屏风后头出来。经过郭满之时,忽而俯下身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而后自然地堵住了她的嘴。郭满剩下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唔了一声,她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 就见周公子眯着眼,带着几分挑/逗意味地又吮了吮。正当郭满以为他想干什么。他却在双喜等一众下人进门的瞬间从容地退开,恍若无事地走到了桌边。 双喜端着郭满新捣鼓出来的一壶蜜花茶,垂头敛目地端过来。 郭满眨了眨眼,被周公子这突如其来的骚操作给惊着了。抬头看了眼道貌岸然地倒杯茶轻轻啜饮的某人,目光着重落到了他沾了她口脂的唇上。若非唇齿间濡湿还在,郭满怕是都要以为方才的一番是她的错觉。 茶是郭满用前几日摘的梅花特制的,甜口的,入口之后满嘴梅香。 双喜为周公子斟了一小杯,瞥着软榻上面色古怪的自家姑娘,心想俩主子这又在闹什么幺蛾子?然而在瞥到神情清淡的姑爷嘴上沾的口脂后,脸蹭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飞快低下头,她不敢多看,端着托盘便匆匆便告退了。 郭满:“……” 周公子慢慢将杯中花茶饮尽,等人下去才慢慢开了口:“有毒没毒,过量了才会显出危害。满满你的话,就不必太过于杞人忧天了。”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浅啜,“毕竟你沾染的那点儿量,还不如吃你口脂的为夫沾染得多。” 郭满突然被噎住,想了想,她觉得有道理。 ……不过,周博雅这厮何时想通了,居然坦然开这种幼儿水平的黄,腔了!郭满表示震惊。 她于是又瞄了眼周博雅,见他唇角沾得口脂被茶水晕开,化成指甲盖那么大一块红晕。冷不丁瞧着,仿佛被人打了一拳,郭满的眼睛不由地直了。 周博雅捏着杯子的手一顿,挑了眉不解:“怎么?” “没,”郭满浅浅一笑,“突然发现,今日的夫君格外俊美。” 周公子愣了一愣,嘴角隐隐有些上扬。他不着痕迹地把嘴角往下压了压,转过身,淡声斥了句道:“小丫头片子,尽会说些花言巧语哄人。” 郭满:“……” …… 说来周公子翻过年二十有一,他月份大,这年岁也实打实的。虽说他从未对自己的子嗣有过期待,但郭满若真给他生,周公子心中也是欢喜的。凤目幽幽地在郭满的小腹转了转,眸色渐渐转了浓墨之色。 满满的去年腊月才来的初潮,子嗣于她的身子骨来说,到底还是太早了些。 桃扇庄纯粹遭了无妄之灾,然而动手的人是大公主,店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追究。听说这胭脂铺子的背后东家还不是平常商户,是宫里三皇子的母妃,柳妃。柳妃是当初惠明帝潜龙时期的老人,清秀样貌,无宠多年。若非幸运得了一子,被封了妃位,怕是要蹉跎一生。 不过即使有皇子,她的处境跟盛宠无双的淑妃是没法比的。若非三皇子逢年过节能在惠明帝的跟前露露脸,惠明帝怕是都记不起她这个人的存在。 撞在大公主的手里,只能说,自认倒霉。 桃扇庄那么红火的铺子,大公主说抄了就抄了。虽说事后大公主有意弥补,但闹了一场坏了的名声,怎么也补不回来。惨淡如斯,柳妃从头到尾连个屁都不敢放。 胭脂之事告一段落,大公主立即又请苏太医上门,给郭满把平安脉。 结果尚算不错,只是事后苏太医将周公子拉到一边,隐晦地告诉他,若想要子嗣,夜里房事不要太频。且不说这直白的话闹得周公子一个大红脸,就说大公主的心思却又活了。 这日在佛堂礼佛,大公主念了一遍经文就问起了身边伺候的王嬷嬷。 “四年前求的一签,断定了,谢氏与雅哥儿的婚姻乃天命注定。”亲眼见着金孙小夫妻俩越来越和睦恩爱,大公主心中也有些动摇,“我怎么瞧着,越看越不像?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怀恩大师断错了?” 说着,不等王嬷嬷回答,她自己又摇了摇头,“不,怀恩大师铁口直断,不可能有错。当年给我断得两支签,如今四十年过去,每一签都分毫不差。” 王嬷嬷拿不定自家主子什么意思,于是试探地说:“那主子不若请大师重断一签?” 这么说着,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若怀恩大师那么好遇的话,大公主这般尊贵的人,哪里会几十年才得三次签文。王嬷嬷于是有些讪讪:“大师性情高洁,为求佛法,云游四海,行踪不定。想来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大公主白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身边伺候的老人她素来宽容。此时提起了谢思思,她面上一脸的厌烦:“若非大师断言,我能看得上谢氏那蠢货?她除了一张狐媚皮子和会投胎,得了个好家世。身上还有哪点能配得上我孙儿?” 这话王嬷嬷可不敢点头附和,谢思思再怎么不讨喜,在大公主心里可还是孙媳。不得不说,胭脂的事儿,为谢思思在大公主心中挽回了不少印象分。 王嬷嬷不好说,大公主则捧着佛经,望着香炉幽幽地叹气。 佛堂里香烛幽幽地冒着青眼儿,半晌她才又开了口道,“雅哥儿的生辰也快到了。方氏那性子,太直,怕是不会邀谢家人来。”罢了,她来安排吧,“你这就去一趟芳林苑,叫方氏不必太过忌讳。去年雅哥儿弱冠礼就没办,今年算补一场,生辰便办得热闹些。” 王嬷嬷点点头,表示知道。 转身正要离去,就听大公主兀自沉吟片刻,又交代了句:“谢家的请帖,你嘱咐她莫忘了。” 且不提福禄院里大公主的打算,就说郭满数着日子,眼看着就迎来了周博雅的二十一岁生辰。本来说好要她筹办的生辰宴,如今又回到方氏的手里。不仅没有依照方氏原先交代她的只需小办一场,方氏把能请来的人都请了。 生辰宴当天,郭满心里慌,一早爬起来。跟小和尚念经似的,就这么跟在周公子屁股后头念。 “不准喝酒不准喝酒不准喝酒不准喝酒不准喝酒,不准靠近水榭不准靠近水榭不准靠近水榭不准靠近水榭不准靠近水榭……你若敢去喂鱼,我打断你手!” 周公子:“……”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既然大公主交代了可大办, 方氏便顺了她的意。不仅亲近的世家, 平日里与周家有人情往来的人家,方氏也都命下人送了请帖。 说来, 周家不是一般人家, 没哪个人家认识得有如今深刻。且不提女眷的身份一个顶一个贵重,当今圣上的嫡亲姑母, 就说家主周绍礼周太傅三朝元老, 帝王之师。这般膝下两子, 无论哪一个拎出来, 也是旁人家羡慕都不羡慕不来的出息。 长子年少从政,不过不惑之年, 已官居三品。次子虽未曾下场科举,但子承父志,以一己之力创办举国有名的山麓书院,囊尽大召各地英才。二十年传道解惑, 兢兢业业,不说桃李满天下, 京中一半有识之士都要称他一声师长。 若这还不算昌盛,便提起这在下一辈的孙辈子嗣。 周家子嗣不算丰, 但无论哪一个都能夸一句少年俊才。不仅没辱没父辈的成就, 反而后来居上, 青出于蓝。其中最惹眼的当属周家长孙周博雅。年仅二十有一, 已然官居四品。年前才破获一桩震惊朝野的贪污大案。以雷霆之势拉正二品大员下马, 撸下大大小小不下十五个朝廷命官。手腕之厉害, 叫人又怕又赞一句厉害。开春后品级往上提,十拿九稳。 不得不说,周家这一个一个的单拎出来都能独当一面。凑在一起,哪朝哪代都没有这么出众的世家。本就是百年望族的一流世家,周家如今的声望更是被推到寻常人家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京中想攀关系的人能排到城门口。 这不辰时刚过,周家门前已然车马云集。 府上管家一早便在门口迎客,验过请帖,再由小厮引进门。 进了门,男客女客要分了两拨走。周家规矩大,方氏不会在这种小事儿上犯错。男宾进来之后,自是随小厮继续往外院那边去。女眷则由着丫鬟婆子们引路,从花园穿过,去后院会客花厅歇息。 天儿还没转暖的迹象,廊下还有风。然而这刺骨的寒风也挡不住来人的热情。素来清静安宁的周家里外都是人,穿着统一服饰的下人们行色匆匆。 方氏天麻麻亮便起了,忙了一个时辰没歇。 连轴转地才将前后院儿打点好,难得抓到一个空档儿坐下歇口气儿。她边慢慢拿杯茶润着唇舌边招来了小丫鬟,命她去西风园走一趟,请郭满过来。作为长孙媳妇,郭满这时候自然是要去花厅陪女客的。 人来之时,郭满正巧梳妆好,便随小丫头去了。 周家虽说声望高,但越是站得高就越要谦虚谨慎。生怕郭满不熟悉出了错,把郭满叫来,方氏是细细地嘱咐了她一番。见她点了头,才放她去花厅。 郭满到花厅时,谢家人已经到了。 方氏亲自发的请帖,谢国公夫人领着长媳妯娌,以及大房二房几个未出阁的嫡姑娘一起都来了。周谢两家因着谢思思闹得那一出,融洽的关系早就生了龃龉。然而因着政见相同,同属东宫一脉,男人们还维持着交集。 按理说,和离的女子不好还往前夫家跑。 王氏心里也清楚,来之前便打算好了不告知谢思思。然而谢思思不知从哪儿得知的消息,出发前,她人已经在马车里了。王氏好说歹说叫她下来,跟常人不一样,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吵着闹着就非要去。 王氏根本拗不过她,十几年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闺女,她一哭王氏只能认。 此时谢思思端坐在花厅右侧的玫瑰椅上,手捧着一杯茶慢慢地吹着,一身正红。她本就生得艳丽多姿,身子前凸后翘,又高挑。这一红裙自是衬得她整个人恍若一团烈火,能烧得人心里滚烫。然而实在不巧,郭满今日也是一身绯色。不如谢思思的嚣张,但色泽实在相似。她卜一进了门,莫名叫花厅里饮茶说话的夫人们都是一静。 当初周谢两家的官司,整个京城都听说了。 虽说不解谢家这位贵女缘何舍得放弃周博雅这么一个夫婿,就说谢四如今不畏人言追上门的架势,可不像是对男方恩断义绝的模样。 转而在一看周家的这新妇,在座之人不由得心中生出了玩味。 郭家虽说家世在这京城高不成低不就,可这郭氏却当真生的花容月貌。一个谢思思便足够叫头一回见的人惊艳得不得了。如今又来一个不相上下却风格迥异的美人儿,前后两个都是少见的美人,在座免不了都在感叹周公子艳福不浅。 前妻与继妻撞在一起,针尖对麦芒的,可不是好看得不得了?原本闲话寒暄的人也不寒暄了,端着杯盏,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全投到谢思思这边来。 郭满自然看到谢家人,不过却没理会谢思思突然凌厉的眼神。两步上前,客气地与国公夫人王氏见了礼,方氏还记得上回谢思思在郭满这儿踢了铁板的事儿,心里对她很有几分膈应。然而这是在周家做客,王氏知道分寸,十分客气地回礼。 郭满于是再一一与世家夫人们见礼,才寻了合适的位子坐下。 下人们早奉过热茶,离开宴还早,花厅空出来就是为着给世家夫人们说话用的。见了礼之后,夫人们见郭满一个眼风都不给谢四,闹不起来,便就各自说话说开了。原本她们来,可不是冲着看热闹。等大公主那边礼完了佛,桂嬷嬷的人一出现在花厅,夫人们便全部起身都去了福禄院给大公主见礼。 大公主身份贵重,并非谁都能见到的。她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喜静之人,稍稍有心的人都能打听到。今日来客等在此处不过就是想去拜访拜访这位金贵的公主,怕扰她清净,她们全也是不敢带太多人打扰的。 去了几个上年纪的夫人,剩下的都是与郭满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家。 没人拘着,年轻的姑娘们交头接耳地说着话,一时间也自由。 谢思思是耐着脾气老老实实在角落里坐着的,等人一走,她哗地一下起身,冷着脸就迈着妖娆的步子走到了郭满的跟前来。 郭满现在就怕她像上回一样,冷不丁就给她一巴掌。谢思思冲过来之时,郭满下意识地退后,与她三步远的距离。 谢思思这个人,虽说脑筋不大好使。但除此之外,却是个难得的人间尤物。仿佛一个发情期的美人蛇,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人形春/药的致命诱惑。郭满其实上次便发觉她有一幅辣文女主才具备的绝顶身材。此时谢思思却有些不同,身上那股子勾人气质更重了。虽说不端庄,但一个眼波睇来,哪怕带着愤恨,也足够销魂蚀骨。 不由皱了眉头,郭满觉得违和,甚至还有些古怪。 剧情展开的日期一到,郭满就察觉到不同了。原本方氏是说过不会大办的生辰宴,突然就改了主意。原本说好了不准谢四再上门,今日谢思思依旧站在花厅里。郭满隐隐有种错觉,这一切,仿佛是推着周公子与谢思思之间的破冰。 很微妙,但要张口,她又说不清。 好在谢思思走到郭满跟前,似乎上次被丹樱给打怕了,气得瞪眼也没敢动手。手指点着不解看着她的郭满,压低了嗓音骂了郭满一句贱人。 郭满心中呵呵冷笑,不痛不痒地把这‘贱人’称呼收下,白眼都懒得给她。 谢思思却目光憎恨地扫着郭满玲珑的身子,心中无端觉得厌烦。 原本该一病不起的人,现在霸占着她的位子,以主人的姿态招呼女客。谢思思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讽刺极了!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这一切都是她的,可是她如今却是以客人的姿态来周家。 心中的恶意不停地翻涌,谢思思面上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其实她也并非没有脑子,只不过大多时候仗着有人护她,行事肆无忌惮罢了。自从上回在郭满手下挨了一顿打,而周家却并没有惩戒动手的郭满。谢思思便知道郭满也不是个好惹的,周家人兴许顾忌她的身份,对她宽容。但郭满却可以在伤她之后不必受罚。 这个发现令谢思思如鲠在喉,但也叫她不敢再轻易动郭满。 谢思思捏了捏手指,坐了没一会儿便瞧瞧从角落出了花厅。周家的一草一木她都十分熟悉,从花厅出来,漫无目的地随便走,她渐渐便将目光投向隐隐传来喧嚣的前院。 心中想着,此时博雅应当在前院陪表哥吧…… 是的,周博雅生辰,太子亲至了。赵宥鸣这半年监国,为人已经成长了许多。在屋里坐得太久闷得慌,便拉着周博雅出来走走。自从东陵城之事后,赵宥鸣对周博雅的亲昵俨然有种物极必反的味道。以前有多厌烦,如今就有多欣赏。 从出了周太傅的院子,赵宥鸣的嘴角便一直挂着,偶尔点评一下府中景致精巧。 太子要走,周公子哪能拒绝?自然是陪着他。 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边,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水榭。太子从排列整齐的岩石踏上去,一步一步上了水榭亭台。因着天儿还冷,亭台四周都挂上了棉幕。厚厚的帘幕遮挡着,进去便是一个密闭的暖和的小空间。 水榭临水而建,太子掀开一边亲自挂到柱子的铁钩上,凭栏望水。惊奇地发现,这么冷的天儿,水里竟然还有鱼在游动。 周公子站在石板的另一端,正准备踏脚,蓦地一愣。 想着今早还没梳妆,郭满便念经似的还在他耳边碎碎念。不准他靠近水榭,念了不说千遍也有百遍,不由地有几分怔忪之色。 “博雅?”太子懒懒倚在栏杆上,偏头冲周公子笑了下,又扭头去看水里游动的锦鲤,“你可有鱼食拿来?孤闲来无事,便喂喂这群饥肠辘辘的小家伙。” “鱼食?殿下你要喂鱼?” “昂,”太子虚指点了点水面,似乎心情很好,“拿些来。” 周公子听到这儿,想着郭满早上似乎也告诫过不准他喂鱼,眉头古怪地皱了起来。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水榭位于周家前院的最南边, 是周太傅年轻时以酒会客的地方。不过因着后来周家府宅翻修过一次, 周太傅的书房牵去了东边,此地便常年空置下来。不过因着此处的锦鲤池子里一池子稀罕品种, 即便是空置, 院里也安排了四个洒扫看顾锦鲤的下人。 然而从他们进园子起,便连一个洒扫的下人都没瞧见。周博雅只好请太子先坐, 转身出了水榭, 去找下人送些鱼食过来。 周博雅绕着锦鲤池的外围走了一圈, 一个人都没碰见。他是没想到, 水榭这边疏于管制到此等地步,才掉头往园子外走,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个体态肥硕的婆子。只见这婆子一双绿豆眼,嘴角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肉痣,慌里慌张地就冲出来。 走得急,等那婆子抬头一看到廊下站着的周公子, 脸刷地就白了。 周公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未张嘴斥责, 这婆子就跟见了鬼似的膝盖一软,彭地往往地上一跪。膝盖的骨头撞着地砖发出了脆响, 疼得那婆子脸一瞬间都抽抽了。只是当着周公子的面儿, 半声不敢吱,头就垂了下去。 周公子不由地眉头皱了起来, 冷冷地看着。 “公, 公子, ”婆子两手攥着铁紧,哆哆嗦嗦的问道,“……您怎么来了?” 周公子嗓音犹如冰雪,冷声道:“你从哪儿窜出来?” 婆子两手攥着耷拉在膝盖上,许是太怕了,两只手攥得手指都发白。 油光锃亮的脑袋低低垂着,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天太冷,她见园子没事儿,便躲去别处儿避了避风。似乎怕周公子责备,她才说完就又连着给周公子磕了头,赌咒发誓下回再不敢偷懒,请公子宽恕她一回。 婆子养得十分痴肥,从上看着,就是一团裹着布料的一团肥肉在抖。若非瞧她一身三等仆役的衣裳,就她这突然窜出来,周公子定会拿她当可疑人物给当场处置了。 周公子眸光沉沉的,目光在婆子身上扫了一圈,转而又仔细地看了看四周。 假山,凉亭,根本没有藏人的地儿。想着这婆子方才不是在凉亭就是在假山后头躲着。今儿这天确实比较冷,阴沉沉的,怕是又要下雪。懒得与个下人计较,周公子淡淡道:“去拿些鱼食来,送去水榭。” 丢下这一句,他便迈开了长腿走了。 婆子额头抵在地上缩着,一动不动,胸腔里的一颗心快跳出嘴巴。 直到周博雅那不咸不淡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婆子才心有余悸抬起了头。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吓得要死。搭在膝盖上攥着死紧的手鬼祟地展开,里头是一张用过的油纸皮。此时捏成了一小团,隐约可见纸皮上还残留了点点白.粉似的东西。 婆子心里吓得要命,第一回干这种事儿,她差点没把魂给吓飞了。 忙不迭地将油纸皮丢到一旁的灌木中,婆子缩着脖子自己心疼自己地狠狠给自己胸口拍了一会,直到这可心回了原位才笨拙地爬起来,扭头去自己屋里找鱼食。 说来周家这池子锦鲤,比人还精贵,吃得鱼食一小盒都抵得上平常百姓家半年的伙食。婆子一面去了一小碟鱼食出来,一面心里嘀嘀咕咕。端着鱼食托盘正走到门前,婆子想了想又退了回屋里去,将怀里捂得滚烫的一锭银子给掏出来。 仔细地藏好了,端着托盘去水榭送鱼食。 太子其实也是心血来潮,等婆子一碟子鱼食送来,他又没了喂鱼的兴致。半倚在亭台栏杆上,便又随意地问起了周博雅此次科举取士。水榭四周的厚帘幕放下来,中央放着一个火盆,此时已经点燃了,逼仄的空间暖洋洋的。 那婆子退下之时,瞥了眼中央烧得旺盛的火盆,小绿豆眼闪闪烁烁。不过周公子与太子谈正事儿,没人注意到她神情不对。 “父皇这两年身子每况愈下,越发多疑了……” 太子地位看似尊崇,其实也是如履薄冰。哪怕如今代为监国,他的处境也没有想象中优越,“老二也不知收了谁的指点。年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如今倒是到哪儿都一幅好儿子嘴脸……哼,几个兄弟当众就属他最孝顺!” “殿下计较这些作甚?” 周博雅端坐在栏杆的另一边,神情淡淡的,“二殿下既然如此有孝心是好事,为人子女孝顺是本分。正巧陛下这两年身子时好时坏,时常卧病在床一个月两个月。若再有下一次,殿下大可安排二殿下不必公干,专心为陛下侍疾。” 赵宥鸣闻言一愣,转而乐了,“博雅说得对,既然老二这么孝顺,孤应当成全他才是!” 周博雅牵了牵嘴角,觉得这炭火似乎烧得有些太旺了些,哄得人都发热了起来。他抬头瞥了眼一旁的太子,见赵宥鸣神清气爽,似乎丁点儿不觉得热。不知何时又端起了鱼食,正抓了一把鱼食饶有兴致地往下洒。 ……罢了,兴许今日衣裳有些厚。 周公子掀开了帘幕,正准备将帘幕挂到钩子上,水榭外突然落下来一个黑影。来人跪在地上,低声唤了声‘殿下’,是太子的贴身侍卫刘展。太子转身将鱼食放到案几上,示意他有话便说。然而刘展为难地看了一眼周公子,这是有私事要禀。 周博雅挑了挑眉,识趣地躬身告退。 刘展素来有分寸,若非有必要,他不会做出任何令太子不满的事儿。此时为难,定是事情不好叫周博雅听,太子于是没留周公子。 周公子出了水榭的院子,一股子冷风扑到脸上,那点燥热就降了下去。 天儿果然是要下雪的,风吹得狂躁,其中夹杂了雪粒子,过不了多久必将是一场大雪。这一场大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从去岁年末便断断续续下到如今。这般反常的天气,许是大召之后还有大灾祸。 周公子琢磨着是不是该预先屯些粮草,外头石岚匆匆寻来,说是赵小王爷到了。 此时人正歪在他的书房,厚颜无耻地提出要求,要求周博雅赶紧叫郭满给他亲自做些点心出来。否则生辰贺礼,周公子想都不要想。 “公子,赵小王爷惦记少奶奶的点心不是一日两日了,”提起赵煜,石岚就想起了赵煜调戏郭满一事。那日没有告知周博雅,石岚拖着拖着,心里总是有些虚的。他弓着身子,不太敢看周公子的眼睛,“您看……要告诉少奶奶么?” 周公子一眼扫过来,石岚脸一僵。 “汝阳王府的门楣是倒了么?用得着上周家来讨一口点心?”周公子冷淡淡地说着,“随便给他送一盘,告诉他,本公子过会儿再去。” 本来心中纠结了许久想说些什么的石岚,悻悻地闭嘴:“……是。” 且不说周公子这边身为寿星公还得招呼男宾,就说谢思思牵着裙摆,不知不觉也走到了水榭。与郭满一样,谢思思也是头一回发现住了三年的周家,竟然还有这么个地方。穿过了花园的角门,此次别有洞天。 望着眼前一池清澈的池水,脚下是一条只够一人走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摇摇地可以看到半架空在池面上的水榭亭台。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显得格外的寂静。 谢思思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刻到骨子里的对新事物的好奇。哪怕前世已经吃过无数次好奇心的亏,她这辈子依旧改不了。想着正巧她闲来无事,那便探一探这院子,兴许能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说干就干,谢思思下定了主意就不会在意自己此举会不会撞见周家什么隐私,也丝毫不在意,会不会惹怒了周家人。 她今日的裙摆有些长,拖在地上,怕绊到脚不敢走快。于是每一步落在地上,都只有轻微的脚步声。若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就在她走得有趣,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清婉的女声。谢思思整个人恍若被雷劈中,整个人呆在了当场。清婉的声音字里行间有一股我见犹怜的柔弱,仿佛扎出血一般,刻在谢思思心头的声音。 是赵琳芳,上辈子害她蹉跎了半生,苦命如斯的那个佛口蛇心的安阳郡王府赵表妹! 谢思思连忙屏住了呼吸,猫着身子凑了过去。 “你这婆子怎么做事儿的?”小枫插着腰都快要气死了,“这个药给你是叫你看准了时机再投入火盆,谁叫你这么早就丢进去?” 赵琳芳气得要命,侧身做在亭台的围栏上胸口一起一伏,脸都气白了。 她弄到这种药费了多大功夫这蠢货知不知道?为了这包东西,她把她压箱底的银锭子都拿出来用了。统共就那么三包,就备着蠢货给浪费了一包,“苏婆子,本姑娘再给你一副,你这次可别再胡来!且等小枫给你递信!” 苏婆子,也就是水榭看院子的婆子辩解道:“表姑娘,老奴也是头一回做这种事,您也谅解谅解。周家不是一般人家,规矩大,整治手段更是严苛。若是被大夫人知道了,老婆子一家的命怕是都得送了去,你看……”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钱!! 小枫气得要死,张嘴就想骂她狮子大开口。然而赵琳芳冷冷一眼扫过来,她话就咽在了喉咙眼。赵琳芳长长吐出一口气,给小枫使了个眼色。 小枫捂着荷包心头都在滴血,为了姑娘能大庭广众之下一举拿下表公子。光是打点上下,她们都快将自家姑娘的嫁妆底子给掏出来。犹豫了犹豫,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拆了荷包,从里头取出来一个银锭子丢到地上。 跪在地上的婆子眼睛蹭地一亮,捡起来就塞到怀里。 “这下够了吗?”小枫阴阳怪气的嘀咕,“托你办点儿小事还得打两回赏!” 那婆子却聪耳不闻,只嘿嘿笑得身子直抖:“表姑娘放心,午膳之后,老奴就在院子门口等着。小枫姑娘信儿一来,老奴保证这次万无一失。” 她一笑,那张肥硕的脸上肉挤成一团,别提多恶心人。 赵琳芳嫌恶地别开头,不咸不淡地点了头。小枫见自家姑娘心情不好,恶声恶气地把苏婆子给赶开了。转身想安抚赵琳芳两句,却见自家姑娘盯着游廊栏杆上精美的雕花眼睛亮得出奇,她知道,自家姑娘对表公子,对这泼天的富贵乃至于周家偌大的家业,都是势在必得的。 等这一对主仆说了一番话后相携离去,谢思思才黑着脸从假山后头冒出头来。一双潋滟的凤眸里燃着两团烈火,恨意与兴奋交织在一起,缠绕不休。 呵!她就知道赵琳芳这贱人是心悦博雅的啊,怪不得上辈子栽得那样凄惨!不过这辈子都被她听到了,哼,有她在,赵贱人就别想得逞!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赵煜嗜甜, 比周公子有过之而不及。汝阳王府里养来为他制作点心的师傅就有十多个,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炖甜汤有一手好。就是他养在利丰巷子的淸倌儿粉头, 为了讨好他,也都会学那么一两样拿手点心。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说他为口吃的惦记了大半年也能说得过去。周博雅虽说心中不悦,但作为与赵小王爷不相上下的甜食狂魔, 他其实也能理解。 周博雅冷着脸过来,他正歪在软榻上挑剔下人送来的点心没有新意。 今日赵煜一身利落的绯红锦袍, 头束金冠, 玄色绣金纹的鹿皮靴子。老大的个子,懒散散地瘫坐在软塌之上,两条长腿粗放地伸展着, 浑身冒着一股子妖气。 见着周博雅进门,他将点心往碟子里一丢, 拖着嗓子就在笑周公子太小气。 “弟妹平日里给你做多少?一叠子都舍不得!” 周博雅都懒得搭理他, 赵煜这不着调的性子,旁人越跟他辩他就越来劲。 边走进书房, 边扯了扯衣领领口。方才在屋外被寒风吹了几息已经的降了燥热,进屋被地龙的热气一扑, 又莫名的燥热又涌上来。虽不是很妨碍,却凭地叫人身子不舒坦。周公子走到赵煜对面坐下,喉咙里渐渐发干。 他也忙了一早上, 当下坐着取了茶托里的空杯子反过来。自斟自饮地几杯凉茶灌下去, 才堪堪将这点突如其来的火气压下去。 屋里旺盛的暖气烘着, 他白如玉的脸颊浮出了一层淡淡的红霞。 赵煜看着他皱着眉一幅冷淡淡的模样,只觉得这人真无趣极了:“若觉得应付麻烦,你不搭理他们不就得了?就你周家这声望,还用得着这般兢兢业业?偏你这人自小就爱做装模作样那君子表象,累了自己又有什么意思?” “你若闲来无事,就去前院招呼一下。” 周公子捏了捏眉心,觉得头有些昏沉,“太子人在后院,我走不开。” 话音一落,赵煜翻了个白眼直接闭嘴了。 正主都躲着,他一个客人往前院凑作甚?左右他就是个纨绔而已,京城稍稍有名望的人家都不愿跟他打交道。当然赵小王爷本身也根本不需要,且不屑与这群人打交道,于是臭味相投的两人干脆就这么窝书房。 且不提有心之人遍地寻正主不见,急得要命。就说谢思思在水榭四周转了一大圈,对不远处那围得严严实实的亭台十分有兴趣。 里头有人在,因着帘幕的遮挡看得不分明。似乎在说什么私密之事,里头人刻意地压低了嗓音,嗓音飘出来,只能模糊地听出是男子。谢思思琢磨又琢磨,站在灌木后头,踟躇地没有上前。就是这么一会儿,她听到了里头‘殿下’两个字。 说来,谢思思对赵宥鸣这个人的感官是十分复杂的。 赵宥鸣身材高大,生得一幅剑眉星目,鬓若刀裁的模样。相貌上,委实不算差。虽不及大召三公子那般离奇得俊美,却足够被称之为翩翩美男子。 何况男子不单单以貌论人,在世家浸染多年的贵女们,更多的是看中男子身后的东西。赵宥鸣这个人不仅有漂亮的皮囊,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召储君。单单这一身份,就足够女子心甘情愿捧着一颗心匍匐在他脚下。 谢思思其实不傻的,就某些方面而言,她其实比任何人都敏锐。 就比如,她很早便清楚地知道赵宥鸣对她有那么点念想。她曾经不是没想过嫁给赵宥鸣,但是家中长辈一意孤行抢在太子选妃之前替她定亲,阴差阳错地定下周公子,谢思思这颗心就落在了周博雅身上。 然而人的感情总是复杂且不能控制的。一方面谢思思很确信自己心中的爱慕之人,是原配夫婿的周博雅。另一方面,她又十分在意一夜夫妻百日恩。上辈子与太子表哥有着不知记不清多少次鱼水之欢,差一点连孩子都生了,赵宥鸣这个人在她心里,终究是特别的存在。 谢思思面上有些复杂,连脚步都瑟缩了,而后不知不觉又缩回了灌木之中。盖因她等着郭氏早逝这一年,将赵宥鸣这个人给忘到了脑后。 如今猝不及防见着人,又听着声音,谢思思才想起来上辈子的种种。无数个日夜里,赵宥鸣与她尽情地水乳.交融,欢爱不休,那种极致的享受仿佛可在谢思思的灵魂里。她整个人犹如过了被雷劈了似的,身上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正是她怔忪的这一瞬,水榭里说着话的人掀了帘幕出来了。赵宥鸣不知听了什么,眉头快拧成了疙瘩。路过假山之时也连半个眼风都不曾掠去,匆匆往园外走去。 刘展跟在他身后,正在脚步快踏出院子之时,意味不明地瞄了眼假山。而后蹙了蹙没头,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随太子去了周太傅的书房。 与此同时的内院,郭满发现谢思思人不见,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贵夫人们如今在福禄院里陪大公主说话,没到开宴时候,天儿又冷,她们进了屋子就没打算轻易出去。方氏忙完扶着苏嬷嬷的手过来,花厅里只剩下年轻脸皮薄的小妇人以及姑娘家。她一看,当下就看出了缘由。 在座见周家大夫人到了,腼腆地站起来与她心里。方氏是个宽宥的性子,笑眯眯地叫姑娘们不必太多礼,便走上前来,手搭在了郭满的肉爪子上。 一进门就见郭满的脸色不大好,方氏拍了拍,以为她是累了便打发她下去歇一歇。 郭满心里存了点儿事儿,也不跟她推辞,谢过方氏便立即出了花厅。 穿过长廊,屋外的雪已经开始下了。 一呼吸,嘴里都冒着白气儿。郭满去了周家弃置许久是水榭,人没进去,就在花园的角门处廊下站着。招来她派来盯着的下人前来询问。 下人早早就在看着,实话实说:“大公子确实陪着太子殿下来过一趟,但是巳时不到便孤身走了。大公子走后,倒是表姑娘与谢家那位前后都来过一趟。表姑娘走得早,巳时一刻走的。谢家那位在多呆了一会儿,但也就多一炷□□夫。” 郭满先是一愣,而后两只眼就幽幽地就亮了,作孽之手渐渐有些蠢蠢欲动。 “太子也在?” “是,”下人不明所以,只觉得郭满眼神有古怪,仿佛酝酿着什么坏招儿。婆子连忙甩甩脑袋,把不合时宜的想法甩出去,“太子在里头呆了好一会儿才走。” “很好,你继续在这儿盯着,”郭满想着书中的剧情在开宴之后,此时还没到时候,“一旦发现什么不对劲,立即汇报。” 下人跪下磕了一个头,请郭满放心。 双叶已经把伞撑开了,挡在郭满头上。 两人此时站得这地儿已经算外院边缘了,过了角门就是前院,门里就是内院。红艳艳的伞被强光照着,伞下站着的郭满肌肤仿佛披了一层柔光,莹莹生辉。通红的色泽更是映衬得一身红衣的郭满仿佛从火红中走出来的玉人儿,美得炫目。 不知何时从周博雅书房懒懒散散出来的赵煜站在外院的另一头,怔怔地看着雪地里不知在说什么的郭满。又娇又软的小姑娘,别提多诱人。 他看着看着,胸腔里似乎有什么跳了一下,猝不及防地吓了他自己一跳。赵煜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视线收回的瞬间,嘴角轻浮懒散的笑意渐渐消失。 赵煜身旁亦步亦趋的亲卫沧海见状十分好奇,伸着脑袋就想看看自家爷在看什么,怎么神情突然扭捏。谁知头才伸出一点点,就被赵小王爷一巴掌拍在了额头。侍卫脖子一缩,这才回过神来,悻悻地退后,低头看自己脚尖。 门里的郭满一无所知,嘱咐了婆子,便转身往内院而去。 周家实在是大,郭满这么一来一回的走,再回花厅。先前去福禄院的贵夫人们已经回来了。方氏以及二夫人李氏游刃有余地交际其中。沐长雪与元氏也在,周钰娴亲自招呼她们。周钰敏周钰灵姐妹则自如地融入贵女之中,小小年纪,进退有度。 双叶举着伞送郭满进来,动静不算大,但也引了人看过来。 这一身红装,叫从未见过郭满人的沐长雪惊艳得嘴巴长得老大。沐长雪撞了撞一旁好友胳膊,问了她一个问题:“为什么你阿兄艳福如此叫人嫉妒,前后两个夫人都美如画?为何我阿兄明明也是大召三公子,都二十三岁的老男人了,却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周钰娴被她这脱口而出的‘老男人’三个字给刺激的差点喷了茶。然而再小心还是呛了点茶水,拿帕子捂着唇,好半天她才把那股子痒意压下去。 “这我如何知道?”擦了擦红唇,周钰娴面上淡淡的,“你该去问你阿兄。” 沐长雪其实觉得,混这么惨,都怪她阿兄自己太蠢。 “我阿兄那古怪的审美,谁都入不得他眼,怕是要孤家寡人一辈子咯……” 元氏耳朵尖,听到女儿跟娴姐儿这么编排她儿子,没忍住袖子下伸出两根手指头。捏着沐长雪腰间一块细嫩的软肉,狠狠就是一拗:“成日里胡说八道什么!” 沐长雪头皮倏地一麻,眼泪差点飙出来,屁股扭过来就想质问她娘为何这么对她! 然而扭过头,发现元氏在狠狠瞪她,沐长雪特别怂地悻悻作罢。 娴姐儿看着好友这模样,心里那点子涩然没了,噗呲一声笑出来。惹得沐长雪狠狠瞪她也不管,笑了好半天,她心里叹了口气。看,连长雪这么粗神经的人都看出来长风哥哥对谁都没意思,她还在纠缠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丝毫没有进展,她周钰娴是京中鼎鼎有名的才女又如何?她并非那个特别之人。 娴姐儿于是又想着大公主叫她好好考虑的婚事,脑海中朦胧地勾画出一个青年的印子,她突然想答应了……和亲似乎也不错。 郭满进了屋,沐长雪又捣了捣娴姐儿:“阿娴,你嫂子在看什么?” “嗯?”娴姐儿一愣,“什么?” “从方才进门,你家小嫂子眼神就有些古怪,幽幽的。”沐长雪别的都马马虎虎,这方面却十分敏锐,“她该不是在看那个一幅要冲上去咬人的你家前嫂子吧?” 耳朵真心特别尖的元氏差点没被自家女儿这乱说话给气死。关系再好,哪有这么说人家嫂子的!抽空又瞪了一眼过来,沐长雪却只当没看到。周钰娴则顺着沐长雪的眼睛看去,就看到谢思思直勾勾地盯着某一角,眼里有火在烧。 她们再顺着谢思思的眼睛转,发现她瞪着的人是正在浅笑的赵琳芳。 双叶收了红伞,低头跟在郭满的身后进屋。郭满擦了擦手,便乖顺地去了方氏身边坐下。眼看着吉时快到了,方氏笑眯眯地拉着郭满向周围贵夫人介绍了一圈。贵夫人看在方氏这般喜爱,嘴巴跟涂了蜜似的把郭满好一顿夸。 又寒暄了一会儿,大公主也到了,方氏便给苏嬷嬷试了个眼神,开宴。 果不其然,哪怕有谢家人看着,谢思思依旧将自己灌了个烂醉!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郭满看着醉眼朦胧外靠在丫鬟身上浑身的媚意汹涌难收的谢思思, 一时间也有些无语凝噎。虽说早在梦境中见过相似场景,但梦毕竟是梦。现实里, 全然不顾这是在别人家做客,众目睽睽之下毫不遮掩地露出如此情态,当真世间少有。 老实说虽然不雅且失礼,但谢思思真心十分貌美, 一颦一笑又确实勾魂摄魄。 郭满眼睁睁看着大公主的脸黑了,暗忖这谢思思一举一动虽说离经叛道, 但从某个层面上来说,她也算一个奇女子来着。 只是这奇女子的行事作风, 在座好似没一个欣赏之人。 夫人贵女们眼睛睇过来, 虽面上并未露出鄙夷之色, 但就这看热闹的目光,也足够谢家一家子人面皮犹如火烧。谢家几个未出阁的姑娘面皮博,此时恨不得将头埋到衣领里。谢国公夫人面上五彩斑斓, 懊悔得不得了。 早知女儿如此没分寸, 早晨来时她就不该心软答应带她。 然而这时候懊悔也无用,眼看着谢思思嫌热, 都要扯开衣裳了, 王氏于是赶紧按住她。黑着脸指使的婆子立即将谢思思带出去。 锦瑟琴音头垂得低低的, 脑袋都快被王氏给瞪出一个窟窿来。她们从出门起便紧着皮看着谢思思, 自开宴, 姑娘明明没饮多少酒, 就三杯下肚便醉成了这副模样。两人嘴里跟吃了胆汁, 苦得没边儿,硬着头皮架起谢思思往外走。 王氏心里又气又急,一脸羞愧地与四周夫人为谢四的无状道了歉。 她一个国公夫人如此行事,倒叫周围人不好再看笑话。几个席位靠得近的夫人连忙摆手笑说无碍,都怪太傅府上酒香太醉人,叫谢家姑娘贪了杯。王氏勉强露出个笑来,夫人们便都识趣地拗过头不往这边看。 王氏克制地压住心头一口火气,又使了人去与方氏打招呼,自己则匆匆退下了席面。 大公主黑得彻底,方氏见状就叹了口气,心头是烦躁又庆幸。这个谢思思,和离回娘家一年多了还半点没个长进。闹笑话不分场合,叫她周家这曾经的婆家都面上无光。不过好在早早与雅哥儿和离,如今她再如何丢脸也是谢家人的事儿,与周家无关。 心里这般想着,她还是不放心。 好好一个妙龄女子那副醉态出去,可不是难看?这又是正在宴上,人来人往的若再来一个不长眼的人贸然撞见闹出了什么,周家的面上也不好看。想了想,她便嘱咐苏嬷嬷亲自跟去看看,行事切记避着人,莫叫人冲撞了谢思思。 这是还想为谢思思留一份体面呢。 方氏刀子嘴豆腐心也不是一日两日,苏嬷嬷知她,请她放心,亲自下去安排。 人一走,在座之人便窃窃私语了起来。 谢思思那个样子,摆明了对周家公子还余情未了。和离了还眼巴巴跟来,结果看到自己被人取代,借酒浇愁醉成那样。心里这般想着,这些人便将目光投向了郭满身上。这位是周家如今的长孙媳妇,不知她看了这一番情景,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一个个隐约唏嘘的模样,看得郭满身后的双喜气得要炸。 方氏也若有所感地看了眼郭满,见郭满面上淡淡的,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不由得会心一笑。满满年纪虽然小,心胸却是十分不错的。于是拉起郭满的肉爪拍了拍,无声地安抚她。郭满心里正在琢磨事儿,被她拍得一愣。 察觉到方氏的安抚之意,郭满很好脾气地笑了笑。 正当上首婆媳两相视一笑,下首坐周家姑娘之中的赵琳芳借口更衣,带着贴身丫鬟悄无声息地从花厅的角门走了。郭满不知其中还有赵琳芳掺和的一手,只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回头瞥了眼双叶。 双叶想着自家主子一早的交代,暗暗冲她点了下头,从一旁角门退出去。 宴上都是些达官贵人的女眷,平素里宴会去多了,消遣就那几样。不过自从近几年南方戏曲涌入京城,很是兴起了一股子听戏的风潮。今日方氏特地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戏班子,要好好热闹一番。 戏台子搭在花园里,天色虽然冷,但周家一早便细心搭好了毛毡。这般即便此时花园里正在冰天雪地,毛毡里有暖盆烘着,去听戏也不会觉得冷。此时见宴席吃得差不多,方氏便招呼着女客们都起身去花园。 大公主搭着方氏的胳膊,难得不嫌闹腾,去凑个热闹。说来大公主其实是个戏迷,平素惫懒懒得请戏班子上门,但戏台子搭好了,她却十分乐意去听。 郭满落后半步跟在两人身后,出门之时借口饮酒多了要去更衣,与方氏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双喜从另一个门走了。方氏不疑有他,嘱咐她雪天路滑走慢些。转头与周二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大公主与夫人们一并走了。 与此同时,前院里宴席才将将开始。 男人们要饮酒论政,又因太子在场,来客们有心多多展示自己,自然是把心中准备了许久的腹稿拿出来高谈阔论一番。太子端坐在主位上,周太傅坐在稍次一些下首,赵煜光听着几个新抽拔上来的官员长篇大论,就知道这场宴席不吃两个时辰不会收场。 他素来是最烦这些酸腐文官的,此时歪在周博雅身边,神色便有些懒懒。 周公子神色寡淡地听着,端着杯子一杯接着一杯不动声色地饮着。那怡然自得醉心于酒的模样,看得赵煜都以为这厮今日疯了?他的席位就在周博雅右手边,一臂之远。心里好奇,赵小王爷便伸了胳膊去勾周公子桌上的酒壶。 然而手指才将将要搭到壶上,酒壶便被人拎到了另一边。 “嗯?”赵煜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你喝的什么酒水这么宝贵?匀我一杯?” 周博雅淡淡掀了嘴皮:“你桌上不是有?” “看你喝得尽兴,想来你的壶里装得怕是跟我的不同,尝尝你的不行?” 他的当然不同。郭满一大早就跟在他身后嘀嘀咕咕地不准他饮酒。原本以为她闹着玩儿,等坐上席才知郭满认真。周公子鸦青的浓密眼睫下,眸中闪着愉悦的光。他的酒壶是郭满特地给他调制的,满口生香的酸甜味儿果饮。 “喝你自己的。”周护食毫无兄弟情义地拒绝。 原本只是好奇,然而见周公子这幅抠搜的模样,赵小王爷反倒起了疑心。果然酒壶里装得好东西,该不会是弟妹又捣鼓出来什么好东西给这家伙吃独食吧?这般一想,赵煜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气,他非要尝尝不可。 赵小王爷于是突然站起来,而后一屁股坐到了周公子身边。 赵煜周博雅沐长风这三人自小粘在一起,素来关系好。上首太子随意看一眼,与周太傅笑笑,便专心听那今年下放去荆州任职州牧的官员提楚河堤坝重修之事。周博雅一心二用地听,只觉得这人未免操之过急。荆州去年一年损失惨重,休养生息才是首要。 赵煜便是趁机拿了酒壶给自己斟一杯,拿到鼻下轻轻一嗅,果然周博雅这厮在吃独食。 且不说周公子冷冷一眼扫过来,这时候一个小厮模样的下人从后头绕过来。悄悄地给周公子桌上丢了一张纸。 周博雅眉头一皱,正想着那个下人这么没规矩,转头那小厮便没了人影。赵煜小口饮了一口花茶,抬下巴示意周博雅快看看。 打开来看,还没看到内容,入目便是一排乱七八糟的字迹。周公子还没看清楚内容便下意识遮住了字面,毕竟这么丑的字,除了他家小媳妇还没谁能写得出来。扭头见赵煜伸着脖子往这儿看得欢实,冷冷一扫他,见他悻悻摸了摸鼻子复又才低头看起来。 其实就一句话,‘身子不适,水榭等你,满满’。 然而周公子看完,眉头都不皱一下便将纸条捏成一团,丢到了身后的火盆里。信显然不是郭满写得,虽说字迹是一样的丑,但没丑出郭满的风格。 方才他遮掩得急,但赵煜眼尖,方才惊鸿一瞥全看到了。心想这么丑的字是谁啊,就见周博雅从他手边拿回了酒壶,将一壶蜜水喝光。赵煜忍不住骂了他一句小气,就见周公子坐了会儿,却还是皱着眉起了身。 “我有事离开一下。”周公子的嗓音淡淡飘下来,转瞬人就消失在门前。 他人一走,厅堂角落里一个小厮飞快地跑出去报信。 落在席位上的赵煜却低头凝视着眼前的空酒壶,满满显然是个女子的闺名。脑中倏地闪过一张娇美小脸儿,以及那双乌黑的大眼,赵小王爷莫名吓出一身冷汗。他心里猜测着这个‘满满’是谁,居然能教好友这般冷淡的人着急。赵煜觉得不可能是郭满,毕竟在自己家,身为妻子若找周博雅只需派个下人递句话就行,递纸条一看就是旁人手笔。 琢磨了半天,他好奇心被闹起来,就很想去看热闹。 于此同时,水榭这边,苏婆子接到赵琳芳的信儿,又重新燃起了水榭里的火盆。药粉撒进去,一股子呛人的味儿冒出来,苏婆子捂着口鼻又多添了极快银霜炭。起身放下四周的帘幕,才挂着鄙夷又猥琐的笑退了下去。 赵琳芳此时缩在苏婆子的屋里,捂着口鼻,嫌弃的直皱眉。 这屋里好大一股子鱼食味儿,腥臭难闻。然而外头又在下雪,这个院子没有多余的屋子够她避风,此时只能屈尊降贵。赵琳芳立在窗边,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水榭入口,恨不得下一刻周博雅的身影便出现在那。 而前院的宴席上,太子赵宥鸣感觉腹部有些涨涨的,留下一句“孤乏了,你们随意。”,与周太傅打了声招呼便起身去了恭房。 等纾解了一番出来,见着屋外雪色正好,想着水榭那处此时怕是景致最好。他于是摆手示意护卫莫跟,一个人又绕去了水榭。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赵琳芳怕是怎么也没想到,她躲苏婆子屋里没等来周博雅, 却等来迎头一棒。谢思思此时满面绯红的, 似乎一身酒气实则十分清醒地一脚踢在倒地不醒的赵琳芳身上。小枫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呆了,一时间都忘了惊呼。 谢思思居高临下地一扫苏婆子, 锦瑟琴音立即上去把两人给绑了起来。 “姑娘,”锦瑟堵上了小枫的嘴, 心中却十分惴惴。她们如今算是周家的客人, 在别人家做客对主人家的姑娘出手,就是再尊贵的身份也挺不直腰,“周家表姑娘与您无冤无仇, 您这样伤她, 是不是不太好?” 琴音于是一样的惴惴,脸都白了。 “无冤无仇?”谢思思差点就嗤笑出声,她跟赵琳芳的仇,说不共戴天都不为过, “你们懂什么!叫你们做就做!” 锦瑟琴音这一年被谢思思给折腾得都不敢忤逆她了。见她脸一黑, 当下就闭了嘴。 谢思思心里记挂着水榭,但却到底恨死了赵琳芳。此时看赵琳芳无知无觉地倒在自己面前, 任打任骂, 她跟被压住了似的对着赵琳芳的小腹就是一顿猛踹。女人最脆弱的地方是哪儿, 谢思思再清楚不过,她非得将赵琳芳给踹废了不可! 锦瑟琴音快被她这股狠厉给吓得半死, 哆哆嗦嗦半天, 脸色刷白。 谢思思就这般狠狠出了一通气, 才想起来莫误了大事。她最后又补了一脚,匆匆跑去了窗边盯着那水榭看:“把她绑起来,眼睛也绑上!” 琴音哆哆嗦嗦地把痛得差点从昏迷中醒来的赵琳芳绑起来,谢思思就正巧看到水榭那边,一个高大的华服男子进去了。其实轮身形,赵宥鸣也是半点不差的,这般远远看着,情绪不稳中的谢思思愣是没看出来不是周博雅。 她兴奋得身子抖,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收拾住激动的心情。 再等一等,稍等片刻,等博雅的药效发作,她届时再过去。谢思思心里这般安抚自己,生怕自己毛躁的性子会在关键时刻坏了事儿。这般自我暗示了好一会儿,谢思思才扯开了领口,露出雪白的脖子以及胸口一小片肌肤,摇着细腰往水榭走去。 脚步迈出屋之前,她冷冷吩咐锦瑟琴音,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准跟过来。 锦瑟琴音对视一眼,整个人犹如被雷劈中,脸上血色全部褪尽。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正妻不做,效仿那等自轻自贱的女子‘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么? 那从前院出来的周公子,想了想,去了花厅。 他身高腿长,即便下雪天路难走,也不到一刻钟就到了花厅外。本想着都是女客,他一个男子进去不方便,便在花厅的门口站了会儿。廊下扫雪的下人看见他的身影,匆匆跑下来。等周博雅知郭满没去花园听戏,反而从长廊另一头走了,眉头就皱起来。 想了想,他又转身往西风园去。 不管纸条上内容是不是真,提到了郭满,周博雅心里就有些在意。周公子无奈地摇头,小媳妇儿底子太差,实在病不得。总要等亲眼看到人才能放心。 双叶匆匆赶去前院就得了个公子一炷香前就走了的消息,当下就急了。 虽说并没闹清楚郭满这两天在琢磨什么,但双叶清楚自家姑娘必定是出于什么考虑。她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去找郭满。大雪天儿的,路实在难走。双叶匆匆跑回来,正好半道上遇上了郭满与双喜两人。郭满一看她这脸色,心里就是一咯噔:“怎么了?” 双叶狠狠喘了几下气,才急忙说前院没寻到周博雅的人。 郭满心里不由得有些慌。自从剧情展开,郭满发现这世界跟见了鬼似的不合理起来。郭满一直没说,其实心里总是在担忧。毕竟上辈子被网络套路毒害颇深,她真心怕了什么所谓的‘女主光环’?自己这么盯着,还把人盯丢了,心中不免就有些慌。难不成因为谢思思是女主,这破世界还想把剧情搬回正轨不可? 眉头蹙起来,郭满二话不说,带着双喜双叶往水榭赶去。 而与此同时,赵煜真心烦透了酸腐文官的自吹自擂,有空空谈抱负,不若多做一件两件利国利民的实事儿。于是一拍屁股,他便也从宴席上跑出来。左右闲来无事,赵小王爷心里头惦记着水榭那有热闹可瞧。施展了轻功,优哉游哉地往水榭掠去。 就说此时水榭,太子赵宥鸣喝了一肚子酒水本就晕晕乎乎。歪在亭台看了一会儿锦鲤,才感觉浑身渐渐燥热了起来。 他心道酒水饮多了,此时怕是酒热,想着水榭四下里清净,便半靠在栏杆上假寐。 等他察觉到身上不对劲之时,神志就有些模糊起来。不得不说,赵琳芳花了大价钱从暗巷弄来的无色无味的助兴药,效果可非同一般。此药初初吸进身体,症状不明显,并不太能叫人察觉。等中药之人察觉到不对,身子里早已烧成一团猛火。 此时赵宥鸣就是这个猛火的状态,眼睛都烧红了。 谢思思无知无觉,摇曳着腰肢一脸醉态地走进来。她的纤纤素手挽起帘幕,妖娆的体态才挤进水榭里。亭台另一边的赵宥鸣便迅速扑了过来。谢思思背对着亭台,感受到身后刮起一阵风,腰间迅速就箍着一个铁臂。 她脸颊绯红,仿佛受了惊吓,装模作样的就是一声娇啼。 赵煜不知何时蹲在横梁之上,俯瞰着下面干柴烈火一般的男女,啧啧地摇头。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谁成想不过是看一看热闹,就看到这么一出大戏。只见素来端方的太子此时恍若一只吃人的野兽。上去便将谢思思的衣裙撕了个粉碎,那谢思思也不是个好鸟,惊呼一声,分明就是在欲拒还迎。 等她那副充满诱惑的身子露出来,上下无一块遮羞布的谢思思摔倒在地。然而上身趴在地上,臀部却正对着男子,恍若不经意地翘了起来。这明摆着是个叫人轻易得逞的姿势。阅女无数的赵小王爷一眼就看出来的小伎俩,只觉得鄙夷。 这个姿势一露出来,太子果不其然就发了狂。 赵小王爷蹲在横梁上,一双昳丽的狭长凤目愉悦地眯着,仿佛一只心眼坏的冒黑水的狐狸。他一面看着下面人激烈地战在一起,一面鄙夷着谢家的教养。这个谢四,还好博雅休得早,否则就这幅风骚做派,还不得乱了周家的血脉。 有那么一瞬神智是模糊的太子,其实并非全然迷糊的。然而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沾了谢思思的身子,他整个人都癫狂了起来,并且无可自拔。 这赵煜看得津津有味,半点没有身为臣子避一避的自觉。一边看着两俱白花花的身子激烈地交缠在一起,他一边心里点评。一会儿觉得太子器物大小不如自己,一会儿又嫌弃太子的技巧不如自己,最后还觉得太子的身材也不如自己…… 这般点评着点评着,赵煜脸上的笑意僵硬了,再笑不出来。 他娘的,大意了,这水榭里空气有古怪。赵小王爷没想到,自己居然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水榭四周没墙,只有不当用的帘幕挡一挡。里头没香炉没茶水,他便大意了。盖因上演的大戏太好看,他看入了迷,不知不觉竟然待了半个时辰之久。 眼看着下面谢思思与赵宥鸣没完没了,赵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狼狈,昳丽的脸瞬间黑若锅底。 骨子里的躁动冒上来,赵煜知道不能再待了,一阵风地就想往外掠去。然而这药物吸入的太多,他此时眼前已经有些模糊,根本就是要发作了!! 该死!该死!该死!! 赵煜红着眼睛,轻功都难维持,跌跌撞撞地在假山雪地之间飞掠。 非常不凑巧,郭满穿过了院中小路从廊下匆匆赶过来。大雪天儿路实在难走,主仆三人走得越快越容易摔跤。郭满冷着一张脸,好难得赶来了水榭院子的角门。突然想起之前安排了人在此处等着,看见周公子进去便与她禀报。 她火急火燎的一口气突然愣住,那人没来禀告,难不成周公子没进去? 这般一想,郭满赶紧把那下人招来。下人正在小屋里避风,一看到郭满,急忙就屈膝便要给郭满行礼。郭满叫她起身,双喜急性子,张口便问了有没有人进去。 那下人一愣,有啊,但是:“少奶奶不是说……看到大公子进去才禀告么?”以为自己先前没听明白郭满的意思办错了事儿,当下面上露出了忐忑。 郭满一看她这表情心里就一咯噔。 双喜最受不了温吞,急匆匆又问她:“大公子进去了?” 下人摇了摇头,表情不由得更忐忑:“奴婢以为少奶奶只要奴婢看着大公子进没进去,旁人就不必禀告,所以……” “哎哟,你要急死谁!你只需说,大公子进去没?” “没,”下人被她吓得一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过表姑娘跟谢家那位进去了。” 双喜没明白她什么意思,郭满却是听懂了。不过谢思思进去她可以理解,赵琳芳居然也在里面?书中可没提赵琳芳,她进去要做什么? 郭满眉头皱起来,心里有些没底:“双喜你在这儿等着,双叶陪我进去看看。” 双叶一听这两个人,再联想郭满这两天的举动,差不多猜到郭满在琢磨什么了。原来赵家这个表姑娘还惦记着她们姑爷么?双叶眼神顿时就凌厉了起来,怪不得总觉得表姑娘不怀好意,原来症结是在这儿。 双叶恍若被激怒的母鸡,这就把赵琳芳给记恨上了。 郭满不知她心里所想,回忆着书中的剧情,突然觉得有什么关窍被她忽略了。主仆二人心思重重地从角门进去,正在思索得入神。双叶就感觉手里突然一空,然后懵了。手凭空抓了抓,脸色刷白……她们家姑娘人呢? 而同样懵逼的郭满被人压着抵在假山上,一脸空白地盯着脸红成胭脂色的赵小王爷,香软的唇舌以及将要出口的惊呼尽数被他给狂放地吞进了肚子。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赵煜只觉得口中甜香快要被他魂都勾走,他吸吮着, 越吮越不够, 滚烫的舌头得寸进尺地妄图撬开郭满的唇齿。郭满被这突然的变故吓蒙了,等回过神来, 赵煜的舌尖已经不客气地伸进她口中。 赵煜这个人看着秀美昳丽,行动却反倒放肆得恍若穷凶极恶之徒。郭满反应过来, 一口小白牙就狠狠咬下去。一股剧痛从舌尖传来, 神情迷醉的赵煜陡然清醒了。 耳边是渐渐平静的寒风,不远处的回廊上双叶急得慌忙跑出去。怀中是香香软软的人儿,气息该死的香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将自己的眼睛从她红唇上挪开, 发现郭满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赵煜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弟妹……” 郭满的唇都肿了起来,冷声踢他一脚, 喝道:“放开我!” 赵煜这才发现自己还欺身压着她,某处更是剑拔弩张地抵着她。连忙放开她, 素来不可一世的赵小王爷颓丧地低下头。然而忽然一股冲动涌上来,眼看着郭满的脸都绿了。他却没法解释,狼狈地松开郭满就落荒而逃。 红影一闪, 方才还飞不稳的人, 眨眼就消失在院中。 郭满被他遗落在假山上, 不上不下的,积雪还有几分滑脚。她郁郁地吐出一口气, 这才隐约听到不远处半遮半掩的水榭之中。一个艳若桃李的美人赤身裸/体的半边身子都伸出了栏杆, 正迷醉地趴在栏杆上, 承受身后之人毫不客气地撞击。 大胆的娇吟婉转地传出来,刺得人耳廓都发麻。 郭满左右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儿,慢吞吞地从上面爬下来。方才站得高她也看得远,美人确实是谢思思,然而她身后那男人不是周公子。虽说并未看清楚面孔,但周公子的肤色却要比里头那男的白上一个色度。 悬着的心放下来,郭满琢磨着既然不干她的事儿,这个热闹她就不过去凑了。 与此同时,郭满突然不见,六神无主的双叶跌跌撞撞地就跑出去找人了。双叶知道不能慌,这是在府上呢,若是有什么贼人,只要赶去的及时郭满就不可能出事儿。心里这般安慰自己,双叶还是手软脚软。 顾不上双喜还在外头守着,双叶绕出院子就想去找周博雅。 正巧这时候周公子回西风园没看到郭满的人,便又折了回来。周公子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老远便看到双叶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立即加快了脚步。走到近前,双叶跟终于抓到主心骨,红着眼睛就把郭满被人不见的事儿说出来。 冷不丁听到这消息,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周公子,神情有那么一瞬空白。 顿了好一会儿,周公子才反应过来。当下脸色就凌厉了起来,素来淡漠的眸子此时仿佛能射出刀子,刀刀刺在双叶身上,一股压抑的怒气从他身上泄了出来,杀气逼人。 他嘴角抿得笔直,话不多说,就问郭满是在哪个院子不见的。 双叶吓得不得了,一点不敢耽搁,掉头就带着周公子赶去水榭。 周家没有周公子不熟悉的地儿,这个方向,他一看便知是水榭。于是脚尖一点,整个人恍若大鹏展翅,直接用了轻功飞过去。 只见空中一片白影闪过,双叶眨眼就看到周公子的人消失在她的眼前。走的与飞的自然不是一个速度,双叶拔腿追着跑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看到周公子翩跹的身影在屋顶飞快速地掠过。她这才狠狠一拍额头,事发突然,她意识到郭满有可能根本没被带走。 那么短的功夫,神仙飞都飞不远。她家姑娘,怕是被人掠到她看不到的地儿。 想到这个,双叶还是心理慌。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歹人缘何要抓她们家主子?双叶一面跑,一面脑子里飞快地盘点起跟自家姑娘有过节的人。 可琢磨来琢磨去,想着她家姑娘性子惫懒得很,除了谢家那位,根本就没得罪过谁!难不成谢家那个女人恶毒地使人来毁了自家姑娘清誉? 这头双叶满脑子阴谋论,那边周公子已经飞身进了水榭。 郭满蹲在假山上,托着腮看水榭里一轮过去又接着一轮,十分佩服谢思思的体力以及身体靠蹂.躏度。 老实说,里头那男的动作丁点儿不怜惜,谢思思这么那般被摆弄来摆弄去,除了满耳朵享受的娇吟,似乎适应良好。不愧是辣文女主,就是抗折腾。 正当她津津有味地看着旁人热闹,周公子此时落在院子的围墙上。郭满是一点没发现急忙赶来的危险。周公子看着她的背影,素来寡淡的脸色此时仿佛黑云压城的暴雨天,动一动都挤出水来。 他从围墙上飞身掠过来,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郭满的身后。 而与此同时,亭台的那一边激战的两人又换了个极其羞耻的姿势,忘我地纠缠。 而郭满都冻得直哆嗦还不舍得挪眼睛,越看越觉得谢思思了不起,比什么岛国美少女厉害多了。她那专注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看什么神仙打架的事儿。 周公子顺着她的眼睛瞥过去一眼,不凑巧的那边又换个姿势,正对着他的就是谢思思大张的腿。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而后蹲在了郭满的身后。 郭满丝毫不知危险靠近,娇俏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意。 周公子都要被她气笑了,两只手无声地捏住了郭满冻僵了的耳朵。在郭满察觉到耳朵一热瞬间僵硬之时,狠狠地扭了一个圈。 “嗷嗷~” 剧痛从耳朵上传来,看得专心的郭满还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就已经张开了嘴特别没出息地就嗷地一嗓子嚎出了声。 寂静的院子,连脚步踩在雪地里的声音都格外清晰,就别提她这一嗓子。 声音可嘹亮又高昂,若非冬日,都能惊得一众鸟群四散。 水榭里媾/和得忘我的两个野鸳鸯可不就被惊动了?赵宥鸣神智清明了瞬,然后在火盆里涌出一股热气之后,神智又模糊了起来。谢思思迷糊地睁开眼,她此时自然也注意到身后之人不是周博雅,可是她停不下来。一股股战栗的酥麻在她的脑中炸开了烟花。 正当她抽搐地感受余韵,迷惘的眼睛不经意扫到了对面的假山上。然后便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假山上蹲着的人,是她心爱的周公子。 谢思思眼里的迷醉欲色犹如潮水褪去,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周公子看也没看她,方才冷不丁听双叶说她被掳走心里有多着急,现在看着到没心没肺的郭满就有多糟心。他肚子里一股邪火涌上来,烧得他手痒,想打人。 于是周公子便十分顺从地遵循了自己的意愿,这一双手一左一右地捏着郭满的耳朵,低沉的冷笑声仿佛冰凌子砸在郭满的脑袋上:“看得可还受用啊满满?” 清雅的男声从耳后传来,温热的呼吸喷到她后脑勺上,郭满身子顿时就是一僵。 郭满僵硬地转过头,然后就对上周公子一张假笑的脸。 是的,她居然从谦谦君子的周博雅的脸上看到了假笑的表情。不仅假笑,他还如此清晰的嘲讽,简直不可思议:“……还行吧,那个男人的身体,没你的好看。” “……!!!” 周公子嘴边冷笑一僵,猝不及防被她这句话给骚住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他顿了顿,差点岔了气。 噎了好半天,周博雅咬牙切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小丫头片子,听听这都是说得什么鬼话!气急了,他手又拧了个圈。 郭满脸都扭曲了,龇牙咧嘴:“……我在夸你!!” 周博雅冷哼着气的要命,藏在墨发之中的一对耳尖却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郭满看他一副想咬人的表情,不敢过火,瞬间就变了一脸笑。她大眼睛弯着笑得特别讨巧,一手搭在捏着自己耳朵的大手上,一手小心地伸到周公子的胸口抚了抚:“没,没,你听错了。我是说,假山太高了,这里又很滑,我下不去。” 周公子冷哼:“爬得上来爬不下去?” 嘴上冷哼,周博雅眼睛却仔细地看了一眼假山周围,四周都是积雪,没有攀爬的痕迹。若不小心踏空,十之八九就得滚到池子里去。大冷的天儿,这院子常年空置,滚下去怕是就爬不上来了。看来她确实是被人掳到,放到这上头的。 冰天雪地的把郭满丢假山受冻,周公子心中恼火,到底谁这般恶毒! 周公子手心里的耳朵还冰着,心里却先心疼起来。不过他这人再心疼,面上也是看不出来的。 郭满看他一张脸绷得,夸他:“在我心里,天下的男子身体都没夫君你的好看,相信我把,你第一好看!” 周公子被她夸得一口恶气堵在了胸口,又气又不知说什么是好,感觉无比糟心。 耳边那淫/糜的声音还在继续,谢思思虽说被周公子一张脸整个人都傻了。而他身后的太子却是没注意到这边有人,全情的投入。 很快,他又把谢思思的声音撞得支离破碎起来。 “双叶找不找你,以为你被贼人掳走,”周公子嗓音清淡淡的,“然而你这丫头却没心没肺只在这里躲着看热闹……”他的语速十分缓慢,一个字一个字落下去,却无端叫郭满心里惴惴起来。 果不其然,周公子话没说话,郭满就感觉天旋地转。 然而就发现自己双脚腾空,被某人跟拎小鸡仔似的着就飞身掠出了水榭。周公子这口气下不去,受到了惊吓,他就一定要郭满长记性。也不管匆匆跑过来的双叶刚来又得折回去,拎着郭满就一阵风掠过去。 等郭满在睁开眼,就已经在西风园的主屋里。 周公子自问不是个小气之人,但是郭满今日的举动却叫他憋了一肚子火。盯着别的男人身子看得欢?能耐啊! 冷着脸将人拎进了里屋,啪地一声甩上门,而后正门也被他从里头锁起来。 郭满瞪大了眼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正准备开口哄哄他,就发现自己又被他给拎了起来。悬空的在半空划拉一圈,又被他轻巧地放到了桌案之上。 然后谦谦君子周博雅,额别不客气挤进了她的两腿之间。 说来这两日是郭满的小日子,因着她体质太差,小日子都要折腾七八日。严格算起来,周公子已经许久没碰她了。郭满叉着腿坐桌案上,垂下两小腿来回摆了摆。周公子却忆起水榭里那两人大胆的姿势,盯着郭满的眼有些绿。 郭满:“……”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太子突然之间昏过去, 谢思思猝不及防。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群人就冲进来, 一时间兵荒马乱,当下便惊呼一片。 紧接着一切变故就如脱了缰绳的马儿, 完全失控。不期然冲进来的下人, 尖叫着跑出去喊人的婆子, 随着人越来越多地聚过来,一双双惊恐又暗藏鄙夷的眼睛盯着她。相似的情景, 相似的话,唯一不同的,是地点从上辈子的竹林变成这辈子的水榭。谢思思捂着赤裸的身子,看着匆匆跑出去通知周谢两家主母的周家下人, 不知所措。 不久后,周家的主母扶着大公主匆匆赶过来。 落后一步的是谢家人, 谢国公夫人不过在听了半个时辰的戏,迎头就劈下来一道闷雷, 劈得她几欲昏迷。 锦瑟琴音已经从苏婆子的屋里跑过来, 头垂得低低的。而谢思思在看到王氏的一瞬, 眼神闪闪烁烁, 根本不敢与她对视。知女莫若母, 王氏一看这她这反应心里就猛地一咯噔。再一看旁边昏厥的太子, 扶着下人胳膊的王氏只觉得天旋地转。 思思往日胡闹,她只当女儿年纪还小。想着往后再好好教, 总能把人搬回来的一天。谁知道这才放松了片刻, 这丫头一转头就闹出这么大的祸事! 心思一转, 旁边的大公主已经当机立断,带着女眷全退了出去。 东宫的内侍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就替昏迷的赵宥鸣穿好衣裳。刘展脑中电闪雷鸣,面上方才多饮几杯而染上的薄红一瞬间就全退了干净。顾不得谢思思还赤身/裸/体,冲上去背起太子便往外跑。 刘展是武官,脚步飞快,落后一步的东宫内侍腿软脚软的哪里追得上?于是一个个扯着脖子就在水榭里大声叫嚷着传太医。 宁静的水榭此时闹腾得跟菜市口似的,周家整个儿都被惊动了。 花园那边看戏的夫人们听到了风声,当下连戏都不听了。其中耐不住性子的几位更是扶着下人的胳膊,匆匆赶来水榭门外,听着里头的动静。谢思思原本计划暗中与周博雅冰释前嫌的欢爱,此时彻底泡了汤。 迷茫地由着锦瑟琴音拢好衣衫,万千委屈不曾说出口。 王氏出手也实在仓促,突然之间,帮她穿衣的锦瑟就被王氏猛地一巴掌扇得撞到了柱子上,当场就扇掉两颗牙:“你们到底是怎么照顾四姑娘的!四姑娘醉了酒,明明在客房歇下了,怎么被贼人掳到这儿来?还出了这档子事!” 王氏不愧是国公府主母,稍息之间便做出权衡,将损害将至最小。不过她此时是真的怒极,这一巴掌下去,丝毫没有留余力,虎口震得发麻。 锦瑟哪里愿意承担这样大的罪名,当下便哭喊着冤枉。王氏半点不给她申辩的机会,身边嬷嬷二话不说堵住嘴便往外拖。 “周大夫人,大公主殿下,”王氏知今日这事儿不是周家承担恶名,就是谢家的名声再毁一次。女儿被这么多人看了身子,不管是不是周家的错,她此时也不想跟周家攀关系了。今日一过,周谢两家就是有心重修旧好也不能了。于是她张口就把错全往周家头上扣,“思思今日在周家遭此陷害,清誉全毁,你们不给一个交代?” 锦瑟被拖出去,也就是一夕之间。琴音看锦瑟遭此厄运,立即吓到了,跪在地上就砰砰地给谢思思磕头:“姑娘,姑娘,姑娘求求您!” “住嘴!”王氏一听这话不对,看了眼身边下人便不准她坏事,“拖出去!” 琴音心知今日被拖出去,就是一个死字。她思思死抱着柱子,希冀地看着谢思思。祈求她看在她们从小伺候她的份上帮她们说句话。然而谢思思根本看都不看两人,只低着头呜呜地哭,肝肠寸断地哭。不管琴音如何求,都无动于衷。 方氏看出这丫头话里有话,有心留下琴音,谢家下人却比她嘴更快地把人拖下去。闲杂人等都清干净,在场除了当事人谢思思,就只剩周谢两家的女眷在场。 方氏眉头皱起来,软和的脸此时也冷肃下来。 谢家人面上个个青黑一片,未出阁的几个谢家姑娘快恨死谢思思了。 这么些年,因着谢思思一个人放诞任性的各种行径,谢家姑娘的名声早就岌岌可危。原就亲事艰难的她们,心知经此一次,往后怕是更难觅到好人家。其中谢五姑娘正在跟御史大夫家三公子议亲,过了三月就要定。 谢五姑娘当下就昏过去,过了年她已经十八了,这好不容易得的好亲事怕是要黄。 且不提谢家如何惊恐,大公主心中的震怒不必王氏少。在今日之前,她心里还拿谢思思当周家人看。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就是怀恩大师断定了谢思思是周家人,她也不会再允许被旁人占了身子的女人辱没自己的金孙。 可即便如此,但今日这事儿乱了她的预想,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今儿这事儿明摆着谢思思是被人算计了。谢思思再荒诞也做不出这等违背人伦的丑事。一想到有人胆敢在周家使不堪的手段害人,大公主就怒不可遏。手里的玉佛珠当下就砸到了地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大公主一双凤目里仿佛射出了冰凌。 她森然的嗓音不疾不徐,叫这水榭里瞬间冰天雪地:“查!必须彻查到底!本宫倒是要瞧瞧,是哪个鬼祟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等事儿!” 谢思思当下被人点醒了似的尖叫:“是周家府上的表姑娘,是她害我!” 计划全被打乱,谢思思此时已经分不清利弊好赖了,张嘴就要把赵琳芳给抖出来。等她话一说出口,混乱的思绪忽然就清晰了起来。谢思思叫嚷着周家表姑娘害她,谢家人面面相窥,实在不懂这之中什么曲折。 周家府上表姑娘是谁,谢家人不知,周家人却清清楚楚。周家人面面相窥之中脸色剧变,连持重的大公主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你胡说什么?”大公主闻言顿时冷下脸来。她当然不信,芳姐儿那般温婉知礼之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事。原本还怜惜谢思思遭此祸事,此时只觉得她无可救药,“芳姐儿与你无冤无仇,如何要害你?” 谢思思却不怕她冷脸,尖声哭道:“就是她!” 她口齿清晰道,“我是听到她跟一个婆子商议要给博雅下药,好生米煮成熟饭,叫博雅不得不收了她才跟着她来这个水榭的!若非她,我怎会到这个破地方来!” 事关自己,谢思思自然不会犯蠢,一股脑儿地将所有错全堆到赵琳芳头上:“是她不知羞耻地妄图借今日人多算计博雅,她要给博雅下腌臜的药。我如何能叫她得逞?自然是追过来,提醒博雅切莫中计……” 她虚软无力地靠在谢家下人身上,声泪俱下:“哪成想会阴差阳错中了招!” 谢思思哭得直打嗝,那模样别提多可怜:“都是那个贱人害我!” 谢家人立即抓到了把柄,此时恨不得吃了人。 大公主面色已经铁青。谢思思话说得有理有据,根本不是往日糊涂做派,当下她便觉得不好。若是再一味地维护赵琳芳,倒显得周家心虚了。大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口紧紧得发疼,她自从嫁来周家,多少年没被人气成这样。 于是凌厉地一眼甩到谢家人身上,吓得谢家几个姑娘怯怯地退后一步。顿了半天,她才冷冷地吩咐身边之人把赵琳芳找来。 是真是假,当面对质了再说。 “不必找,”谢思思两只眼肿得跟核桃似的,自觉人生都晦暗了。兜兜转转又回到表哥身边,谢思思心如死灰,反正她这辈子又要回到老路上,今儿不扯下赵琳芳那贱人一块肉她就不姓谢,“她就在那苏婆子的屋里,我绑起来了!” 方氏立即给苏嬷嬷一个眼色。 苏嬷嬷点点头,带着人便去了苏婆子的屋。大公主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浑身那股子气势放下来,吓得所有人都不敢抬头看她。 等了一会儿,苏嬷嬷竟真带来了赵琳芳主仆。 大公主当下身子晃了两晃,吓得周家人赶紧把人扶到一边坐下。就见赵琳芳主仆被人推搡着进来,嘴上还被塞了东西说不出话。这幅模样,周家上下其实都信了。大公主一口气噎在了胸口,心里信了一半,却还想着给赵琳芳一次辩解的机会。 “芳姐儿,谢四姑娘指控你下了腌臜之药,你可认?” 赵琳芳自从清醒,就知道今日这事儿必然败露。早在醒来之后她便琢磨了应对之法。原本想借着今日被大公主察觉,正好表露了对表哥的心意。而后再装一装可怜,道一道真心,求得大公主的怜悯,兴许就因祸得福破了周家不准纳妾的规矩,允她进表哥的后院。 她都想好了,连何时落泪何时哀求都想得清清楚楚。然而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撑了半天不慌的心都乱了一乱,憋得脸都青了。 “姑祖母……” 赵琳芳脑子飞快地转着,知道自己千万不能慌。哪怕四周嘲讽的目光快把她淹没,她必须撑住了。这般想着,她泪水哗啦啦就流下来。 “四姑娘说得不错,”她哀哀地哭着,此时仿佛终于被发现了有释然也有悲苦道,“表哥文韬武略,英武不凡,试问哪个女子能撑住不动心?可芳儿心里苦啊……” 她半真半假地哭着,“芳儿年幼丧父丧母,一日得姑祖母怜爱带回了周家,便不想离了姑祖母身边……芳儿这半年来总是想,若能永远留在姑祖母身边就好了。小枫劝芳儿,说是若芳儿能入表哥的房里,往后就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芳儿糊涂,被人蛊惑就做出如此伤风败德之事。芳儿知错,请姑祖母惩戒!” 不得不说,赵琳芳这话戳到了大公主的软肋。 大公主对赵琳芳所有的怜爱,俱是来自于对她那早逝的妹妹。赵琳芳此时声泪俱下,虽说对于祖母只字未提。但提起赵琳芳的爹,一样能教大公主心软。毕竟她爹是祖母唯一的骨血,爱屋及乌。 “你,”大公主果然被戳中了,眼眶隐隐有些泛红,“你糊涂啊!” “是,是芳儿糊涂,”赵琳芳柔弱却态度坦然,反倒叫人看着舒坦了许多,“芳儿笨,想不出别的法子。这本是芳儿自己的错,可谢家姐姐今日却因芳儿一时糊涂误伤至此,芳儿,心中着实愧疚……” 她虽未直言,但这话就明摆着说谢思思活该,自作自受。 谢思思脑子哪有她转得快,好半天没听明白赵琳芳这话什么意思。一旁她娘王氏气得浑身都在抖,这什么狗屁的周家表姑娘,这是不想担责任? “赵姑娘此话何意?难不成你一个大家姑娘,给已成婚的世家公子下药,上赶着做妾还有理了?”事关女儿,王氏可顾不得此话刻薄,“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手下做的,口中说的,都是如此强词夺理之事,难不成以为哭一哭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赵姑娘,你可看好了!” 王氏才不允许旁人这么害她女儿,“你这一时糊涂害得可是当今太子殿下!如今你在大公主殿下面前落点儿泪混过去。就不知这话到了皇后娘娘耳中,当今太子妃的耳中,是不是也能轻而易举地以一时糊涂解释。” 大公主本有些动容的神色僵硬了,王氏这话,就差指着鼻子说她是非不分了。 “情有可原是确实,但兹事体大。” 大公主脸色难看道,“殿下如今正在客房由太医诊治。芳儿啊,你这一时糊涂可闹得太过火。若是太子的身子有个闪失,圣上追究下来,本宫也保不了你。” “太子?”赵琳芳梨花带雨的脸孔僵硬了,“太子怎会在?” 谢思思反应了半天才明白赵琳芳的意思,气得脸涨红。她张口就要说什么,却被谢家下人死死堵住了嘴。其实她心里也没想明白。就是啊,明明这贱人下药是下给博雅的,为何太子表哥会出现在哪里? 想了半天,她突然觉得,难不成是命中注定了如此? ‘命中注定’四个字猝不及防冒出来,谢思思想起上辈子她在东宫的种种,脸就刷白了起来。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涉及太子, 再小的错都不能等闲视之, 何况太子众目睽睽之下衣衫不整地昏厥在当场。王氏虽说此时言辞毒辣委实刻薄,但她话中道理却是不错的。大公主怜惜赵琳芳在其次, 为了这点子怜惜就替她承担了暗算太子的罪责, 是不可能的。 今日太子的身子一旦出了岔子, 大公主只会就事论事,把人交给东宫处置。 “芳儿啊,”大公主面有难色, 本就怜惜她孤苦无依, 此时看她跪在地上, 背脊瘦弱得仿佛一折就断, 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你这错实在是错得离谱!” 赵琳芳多敏感一个人?寻常旁人一个眼神她都要掰碎了放心里品砸, 生怕旁人露出丁点儿看她不起的意思。此时大公主态度变化,她的小脸儿不禁全然煞白。 “姑祖母……”这样大的错, 她哪里敢承担? 虽说她姓赵, 也是赵氏族人, 可她这个‘赵’与皇室赵家血缘关系可远了去。否则身为大召宗室, 她怎么也不会沦落到来周家打秋风。此时眼巴巴轮了一圈, 谢家人恨毒了她,恨不得引起血啖其肉。周家女眷也全避开了去。往日与她十分亲近的周钰敏周钰灵姐妹俩低着头不看她,赵琳芳霎时间如至冰窖。 谢家却不放过这个时机, 王氏更是把最恶毒的罪名往她头上扣:“谋害太子如此, 赵姑娘你等着再行与皇后娘娘分辨吧!” “芳儿并非有意谋害太子殿下, 实乃阴差阳错啊!” 赵琳芳这下是真慌了,额头浸出细密密的冷汗:“……芳儿自知不知羞耻恋慕表哥是为大错,这个芳儿认了。可太子昏厥,当真不是芳儿所为。芳儿不过用了些对男子有裨益的助兴之药,就是吸进了肚子里,也不过疯闹一场罢了。” 她手指着一旁面色灰白的谢思思,柔弱中不掩坚强地道:“我倒是想问问,这等助兴只对男子管用。谢四姑娘一个姑娘家缘何还会铸成此等大错?况且这水榭四通八达,那等药粉被风一吹也该散了药性,四姑娘却折腾得如此光景,着实令人费解!” 她这话不亚于指责谢思思居心叵测,天生水性杨花了。 王氏差点没绷住一巴掌扇下来。 周家这个表姑娘了不得啊,当着她的面儿红口白牙地就敢这么骂她女儿?王氏气得要命,当真欺她谢家没人?越听越气的谢王氏也不管是在周家,张口就要使人把赵琳芳给绑了:“任你巧舌如簧,药是你下的,你别想三言两语推脱了了事!” 周家人全程没说话,只看着大公主脸色越来越沉,水榭里剑拔弩张。 赵琳芳却知今日这事儿若不能把自己摘干净,她这无依无靠的姑娘,怕是要被这群位显贵之人推出去填了谢皇后的怒火。既然苦情牌打不出去,赵琳芳瞬息便剑指谢思思。 药确实她所下,但谢思思也别想摘得多清白! 没人怜惜她孤苦,再装这可怜模样又有何用?柔弱的做派一收,她张口咬着谢思思不放。谢思思能凭借一己之力被外出礼佛的大公主带回周家,自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般混乱的场面,她脑筋一转,抓到了谢思思说辞中的错洞。 外人不清楚,周家人乃至谢思思都知道,这个水榭平日里人迹罕至。因着靠近外院,女眷一年到头都不见得来一回。且不说谢思思往日作为周家媳妇对此处熟悉与否,就说如今她一个周家女客的,本该在后院听戏之人,她出现前院本身就无从狡辩。 谢思思被赵琳芳言辞犀利地挤兑得漏洞百出,只能跳脚般的,骂她‘胡说’。果不其然上辈子不是赵琳芳对手,这辈子重生一回,她依旧赢不过赵琳芳。 “谢姑娘被芳儿连累不假,可她明知此处有问题却还只身前往,甚至于殿下若不晕厥,她便要白日宣淫个没完没了。国公夫人难道不该问一问谢家姐姐,为何如此吗?” 赵琳芳柔弱却口齿十分清晰,字字句句臊得王氏满面通红。 她这般说了还嫌不够,转头又冲大公主磕了个头道:“芳儿不过一介小女子,孤苦无依。哪怕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给表哥下那等虎狼之药。这次受人蒙蔽,做出此等不合规矩之事早已心中惴惴。但芳儿敢指天发誓,用得这药物不过寻常男子助兴之药,虽损一些精气神,却着实不会伤了男子体魄。至于殿下为何晕厥……问谢姑娘才是。” “你住口!” 王氏脸红脖子粗地站出来,指着赵琳芳便叱骂,“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如何嘴巴如此不堪?你这话是何意?是指着本夫人的鼻子骂我谢家教养?” 赵琳芳却注意到大公主眉眼中的松动,通红的眼眶中,泪花晶莹。 “姑祖母!”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芳儿自知自己人微言轻,可国公夫人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就想叫孤女担下所有罪责,未免欺负人!” 王氏是尝到了赵琳芳这口齿的凌厉,当下就要反驳,大公主却眉头紧皱不耐烦了。 虽说太子身份贵重,她身为当今圣上嫡亲姑母,是闹起来连皇后也能训斥两句的长辈。她不说话还好,一旦较起真儿,惠明帝也得给她颜面。此时她淡淡一扫急赤白脸的就想给赵琳芳定罪的王氏,王氏到嘴边儿的话都咽在嘴里。 “谢国公夫人还是先叫你的人把芳姐儿放开,这是我府上的表姑娘,不是你谢家的奴婢!” 大公主嗓音低哑,似有雷霆之钧,脸色也是铁青难看的:“一切且等太子的脉案出来再说,尚未定论之前,你谢家给本宫耐着性子等!届时查清楚了,该是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别妄图拿捏着身份栽赃穷折腾!有本宫在,谁都别想逃!” 谢思思这存不住事儿的人,被大公主的眼睛一扫,当下便打了个寒颤。 谢家人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在座没一个眼瞎的,谢思思那浅显的表情突变,要说水榭这闹剧没谢思思从中作妖那是绝不可能。王氏深吸一口气,胸口都在闷疼。这哪里是生了个女儿?这根本就是讨债鬼! 且不说水榭闹得不可开交,就说客房那边,诊断的结果却叫人一言难尽。 太子殿下身子确实没中什么虎狼之药,方才吸入鼻腔里的那股药粉味儿,在于谢思思忘情交战之中早已消磨了干净。为何会突然晕厥,似乎是鱼水之欢行进得太过尽兴,一时力竭……这个结果出来,别说谢家人听了面上挂不住,就是太医们也有些窘迫。 女眷们围着等结果,太医能说什么,只能暗暗夸一句谢家四姑娘天赋异禀。看似柔弱的身子,竟在榨干了一个勇猛的青年男子后也毫不腿软。 这等事儿,不出一刻钟,传遍了周府上下。大公主顾忌太子颜面,吩咐了在场太医务必对今日的脉案严加保密,绝不准传出去半个字。而后谢家,再一次成了京城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王氏一口老血都要呕出来,谢家岌岌可危的名声,当真没救了。 后头的事儿,王氏便不准几个姑娘参与了。谢家五姑娘等几个姑娘被赶上马车,扑到谢七肩上便痛哭起来。此情此景,俨然比当众丢了丑的谢四还要悲痛。 她的婚事四月份就该定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方氏只赵琳芳是婆母娘家那边的亲戚,一直对赵琳芳都十分礼遇。老实说自从她坦白了对周博雅的企图,手段龌龊,方氏便由此看她不顺眼了起来。 年轻时候遭遇过通房之苦的方氏以己度人,她平生,最是厌恶这类人。仗着别人心软,总要打着情真意切的幌子做出鸡鸣狗盗之事,着实恶心人,她怕是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看得上。 想了想,今日这事儿务必告知周博雅,她吩咐了苏嬷嬷去寻郭满来。 赵琳芳之事,儿媳妇自然有权知道。 苏嬷嬷于是点了头退出去,匆匆赶去西风园找人。水榭闹出了这等荒唐事儿,哪怕不跟周家有关,身为主家面上也不会好看到哪儿去。何况,今日下药之人还是周家表姑娘。苏嬷嬷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该怎么跟郭满说,脚下不停地就到了西风园。 院子里小雪还在下,西风园十分寂静。 因着下雪,丫头婆子们都缩在耳房里闲磕牙烘火,廊下没人。苏嬷嬷撑着伞上了台阶便直奔主屋,然而才靠近主屋,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低沉的喘息以及女子婉转的娇啼。交织在一起,那股子火热劲儿,仿佛能将这冰天雪地融化了干净。 屋里郭满双手抱着周公子的脖子,被他铁臂托着悬空地后背抵在桌沿。也不知文官一个的周公子如何有这等力气,那好似公狗一般精瘦的腰,用不完的气力…… 苏嬷嬷有些尴尬,主子还等着她带少奶奶过去呢,一时间立在门边敲门不是走也不是。前头才逮着了一对白日宣淫的,大公子屋里却又有一对白日宣淫的。今儿是怎么了?怎地一个两个都这般放诞? 屋里吟哦之声没有消停的意思,苏嬷嬷老脸火辣辣的烫。最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太子的脉案旁人看不得, 大公主与王氏却是看得的。虽说太医并未说出什么不当之言,然而那眼中未尽之意, 却是叫王氏看了面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说到底出了这样的事儿, 于女方谢思思来说, 怎么都不是一件能拿出来与说道的事儿。 好好的世家贵女,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谁都不会乐意头上挂上这等污名。 且不说谢国公夫人没讨着便宜,命人添油加醋地把话带去谢国公耳中, 自己则带着女儿愤愤离开。就说周家这边, 大公主对赵琳芳到底是失望了。 她不管赵琳芳是一时走错路还是存心算计, 动歪主意动到了她的金孙头上,大公主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姑息。毕竟若赵琳芳今日下得不是助兴药而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亦或是今日中招之人不是太子而是她的金孙,那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 大公主只要一想到自家金孙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观, 就觉得气血上涌。送走,必须送走。这赵琳芳是决计不能再留在周家的。心中这么一思量, 后头的处置就更清楚。 赵琳芳的人已经被送回福禄院西厢严加看管起来,处置她简单。当务之急, 自然是先安排好太子失仪的后事, 诸君威严大于天。 方氏的反应很快,在之前事情爆出的档口, 她便已然下令封锁了水榭。虽说不该知道的, 外头的客人还已经都知道了, 但有些不足以为外人道也的事儿还是有效地遏制住了。 宾客只模糊的知道, 谢家那个鼎鼎大名的女儿又出幺蛾子,与太子不清不楚起来。至于怎么个不清不楚法儿,他们不得其法。不过光这些,够谢家人丢脸丢了个彻底。 王氏气得要命,这回是要与周家彻底决裂。 态度一摆出来,大公主也恼了。 周家一直以来碍于立场对谢家以礼相待,此次王氏毫不留情地拂袖离开,方氏素来软和的人硬起来心肠:“她谢家哪怕天大的脸面,还能真拿我周家如何?本夫人就看着,这皇城脚下,到底是她谢家的腰板儿硬还是我周家立得住脚!” 好好的一场盛宴闹了个不欢而散,其他人见情形不对不好再待,于是纷纷告辞。 方氏还要料理后事,便吩咐了丫鬟婆子一一送客。等着府上客人都妥善安排,方氏才拧着眉头去了福禄院。 福禄院里,府上几个男人都在。 周家大爷脸黑得彻底,他是一早就不耐烦谢彦礼那老匹夫鼻孔长在头顶上的做派。若非碍于太子从中斡旋,他才懒得搭理谢家。谁知方才在门口送行,这人仗着国公身份,急赤白脸地训斥与他。话里话外倒像周家多稀罕与他谢家相交一般。 谢国公夫妇当众闹得这一出,虽说是在气头上,到底落了周家的脸面。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的话,三番四次地如此,周家若还是不计前嫌与谢家相交,那可当真不美。 周家几百年底蕴,风骨在,傲气也在。周家大爷心气儿不顺,便捧着一杯茶一言不发。周家二爷倒是都可,左右他不过一介山长不问政事,且看老父怎么安排。周太傅默默无言地吹着茶末,许久才抬了头笑说,既然如此,便顺了谢家之意。 “可太子那里……” “不必担心,实话实说便是。事不过三,谢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我周家又何必委曲求全?也任性一回,无碍的。” 大家长怎么说,女眷自然就怎么做。 谢家夫妇负气而去,回府后便遭到谢老太君指着鼻子一顿臭骂。她老人家活到这个年岁,从未见过哪家父母宠爱女儿比看中家族看中声誉还重。她这大儿子儿媳,为了一个蠢货谢四,竟然连家族大义都顾不得了,做出这般冲动愚蠢之举! 奈何谢老太君气得跳脚也无济于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得水,覆水难收。 哪怕后来她派了下人去周家致歉,周家听了也不过草草打发。谢老太君急得满嘴燎泡,转头便命人把这事儿递去了宫里。 这厢谢老太君的消息还未进后宫,那头得了信儿的太子妃亲自赶来周家。 太子人还昏迷不醒,太子妃宋明月得知他是何种原因如此后,脸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的。她与太子少年夫妻,携手走过十个年头。知太子素来端方,其实于女色上并不热衷。于是自然把引得太子放浪丢了如此大脸面的谢思思给恨上了。 然而她再是厌恶谢思思,今日太子占了谢四身子,于情于理她都不能不管。 谢家不是一般人家,谢思思更不是一般的表妹,那是谢皇后嫡亲的外甥女,是太子自幼疼爱抱有朦胧情愫的表妹。哪怕宋明月想一顶小轿抬了谢四了事,面上却不得不拿出一副正色以对的态度来,等太子定夺。 是什么分位,何时入东宫,都要太子殿下亲自定夺。 太子醒后,听了太子妃的陈述,久久没有说话。 储君的声望有多重,没人比他更明白。老实说今日之前他对思思表妹还抱有极大的疼爱之心,今日之后,他心里就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诚如赵琳芳指责的,太子也在怀疑谢思思的动机。她一个女客不好好呆在内院看戏,跑来外院促成于他的好事,这其中曲折怎么都叫人不得不心中起疑。 如今这不尴不尬的情况,叫他如鲠在喉。 且不提太子心中怎么想,就说太子携太子妃离去之后,大公主便命人把赵琳芳请进了福禄院正屋。府上男人们方才已经走了,一屋子的女眷。 大公主端坐在上首,面孔是从未有过的冷淡。 方氏有些厌烦地瞥了眼地上泪眼汪汪的赵琳芳,脸色一片冷凝。先前还不觉得,如今越看,方氏就越觉得赵琳芳做派十分膈应。这股子女子身上独有的浑然天成的柔弱,对比着她闷声不吭下手的魄力,莫名叫人毛骨悚然。 不会叫的狗,咬人。 方氏扭头看了眼,想找一找苏嬷嬷。然而回头往人群里看了一圈没看到人,半天才一拍脑门想起来,苏嬷嬷去西风园叫郭满来的事儿。 且不说苏嬷嬷在西风园被臊了一脸之后,又不能冲进去,只能悻悻地无功而返。 回到方氏身边耳语了几句。 方氏面上一瞬间红了,显然觉得不可思议。雅哥儿多方正的一个人?白日宣淫这等事儿怎么可能做得出。但转念一想,好像从方才起就没见到儿子的人,小夫妻两个都不在。看苏嬷嬷认真的点头模样,方氏再看着地上赵琳芳脸色好看多了。 儿子儿媳感情好,那便没必要挑出这方赵琳芳的单相思去膈应郭满。 商议的结果,将赵琳芳送去周家别院住着。送回赵家是不可能的,赵家没人了,赵琳芳被送回去铁定会被那群亲戚宗室吸得渣儿都不剩。叫她自生自灭这事儿,大公主首先就过不了愧疚这一关,过不了早逝的妹妹这一关。但她又不愿就此放过,便琢磨了个折中的法子。 不愿意再看到赵琳芳,使人送她去庄子上。 想着别院离得寺庙近,四周又清净,正好叫赵琳芳收起那点子痴心妄想。 赵琳芳不想去,死都不想去!庙里清苦,别院更冷清乡土,见识过周家富贵之后,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寺庙别院清修养性?当初她躲在白马寺的山脚下,就是为专门等大公主这表姨奶奶。整日读佛经,是她早早打听了大公主的喜好,可不是真一心信佛。 然而大公主铁了心,给她二选一。 一,去庙里代发修心,不到她觉得可以了就不准出来,二,去别院暂住,每日抄一本金刚经。至于去了会什么时候接她们回来,大公主没说。脑筋里飞快地转着,赵琳芳知道自己若是真去了才是傻。毕竟几年一过情分淡了,到时候大公主怕是都不记得她这个人。 必须想个法子! 今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被送出了周家之外。 心里这般考虑着,赵琳芳脑子极快地做出了权衡——以死相逼。 只见说时迟那时快,赵琳芳不知发了什么疯,众人猝不及防之下拔腿往柱子上撞去。那柱子得多厚实,撞上去不死也残。索性赵琳芳冲到一半便减低了速度,叫旁边人一把拦了下来。 赵琳芳跪在地上哭着,发髻凌乱。 此时口中还哀哀戚戚的,说着自怨自艾的话:“芳儿这几日痛定思痛,深知所犯知错无可挽回。辜负了姨祖母的厚爱,芳儿心中有愧。这半年来受了姨祖母这般优待,今生无以以为报,只能祈求来时。” 她说得慢,却丝毫不给人插嘴的机会:“芳儿今日便碰死在这里,省得您面上无光。您等着,且等了来世,我必定结草衔环,会好好报答姨柤母……”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周家男人的意思是把人送回赵家, 自此再不管她。然而话还没说出口,赵琳芳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周家并非刻薄的人家, 她都如此便再不好提送她走或者移送去别院清修之事。 赵琳芳此举成功留下来, 却是惹恼了大公主。 以死相逼这一做派委实难看,叫素来重规矩的大公主如鲠在喉。若谁遇着不顺心之事便都往柱子上撞, 这般还有何体面可言?这又跟外头那等泼皮无赖又有何两样?赵琳芳此举虽说摸准了大公主的怜惜, 却大大估错了大公主的性子。嫁入周家这些年她修身养性不问世事不假, 并不代表当真改了性子。赵琳芳撞破头这戏码别说激起大公主心中怜惜, 反而令她十分反感,甚至厌恶。 毕竟赵琳芳什么都不做乖乖被送走,大公主记挂着早逝的妹妹, 往后再想起来赵琳芳,指不定还愧疚着周家这次不留情面多多贴补她。结果她这么一撞死明智, 那点藏不住的小心思就被人看穿。周家没有蠢的,谁都看得明白。大公主这辈子最不耐被人胁迫, 此次之后,哪怕赵琳芳再舌灿莲花都不管用了。 且不说赵琳芳碰了一回柱子,叫她苦心经营半年的知书达理形象一落千丈。就说大公主虽没当场叫人把赵琳芳送走, 她态度一变, 周家对赵琳芳的态度自然跟着急转直下。 往日哪儿看着觉得赵琳芳懂事乖巧,如今不管她做什么,大公主都认定她别有所图。 赵琳芳发觉后如何哭诉也无用, 越着急越弄巧成拙。大公主这个人便是如此极端, 爱欲生, 恨欲死,之间从来没有折中。 至此之后,大公主的小佛堂不再对赵琳芳开放。起先赵琳芳还带病前去闯过几回,然而一律被拦在门外。无论说得多诚心,佛堂的人都不放她进去。碰了壁她之后才反应过来大公主不好亲近了,然而已为时已晚。 此时暂且不提,就说水榭之事,太子在得知结果,脸色又青又白好不难看。 身为当事人,自然对水榭药物最有切身感受,显然那赵姓女子的话并未掺假。后来他失控是表妹的身子有古怪,然而这话他不能对外人言。周家的处置他并没过问,这态度,叫太子妃有心记恨赵琳芳也不好明着下手,只能咽下哑巴亏。然而当谢家人着人来问如何安置谢思思之时,太子妃还是气得当场摔了茶盏。 谢家就是个大麻烦,一家子早晚成了殿下的负累。可这话她怎么也不能说,太子与皇后都亲近外祖家,她一个外人儿媳说多了只会引发夫妻不和。 宋明月心里呕得要命,面上还得装得端庄大度,给谢思思提了良娣的分位。 这个分位算高了,毕竟谢思思和离在家还当众失仪。哪怕她出身再高,宋明月的安排都不算苛责。可谢家接到这个结果许久没吭声,这是觉得分位太低了。他谢国公的嫡出姑娘,单论出身,比太子妃的出身还高,居然连个侧妃都没捞着。 谢家人的心思好猜,宋明月一看这种态度,转头便把这事儿告知了太子。太子本就觉得谢思思有意将错就错,这时更是落实了这猜测。 不得不说,他心中十分膈应。 原先赵宥鸣对谢思思这花容月貌人间姝色的表妹,多多少少有些旖念在的。然而荆州时疫一事之后,他认同了周博雅的能力便放下了这点不可告人的桃色念头。没了念想,人反而送上门,这送上门的女子就远不及求而不得追着不放的人金贵了。 这点都倒不算什么,只要周博雅如今对谢四没念想,他占了表妹的身子,不过是东宫里多一个女子的事儿。最令太子食不下咽的,是他大庭广众之下行房过度晕厥过去。 此乃奇耻大辱,太子的里子面子都被谢思思连累得拔下来丢地上踩。此时他哪里还有心思回忆谢思思的身子多迷人?鱼水之欢有多畅快?哪怕他心知并非谢思思所愿,赵宥鸣还是没忍住将这份膈应记在了谢思思的头上。 所以太子妃说起此事,太子的脸当下便黑了。 一个良娣还嫌不够?以他之见,良娣之位他都不想给。谢四人前失仪,本就是名声狼藉之女,他堂堂一国储君纳一个如此名声还是出身谢家的良娣别说对东宫毫无裨益,怕是反而会招来好色的恶名。太子妃能大度安排都已算仁至义尽,他谢家竟还不知足?哪怕赵宥鸣与谢家素来亲近,心中也着恼了。 “谢家不愿便暂时搁置吧!”左右一个女人的小事儿,太子如今监国,哪有闲心儿女情长,“什么时候想通你再安排。” 太子这态度一摆出来,宋明月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脸上笑容都真诚许多。 与此同时的周家,白日宣淫闹的俩夫妻,是从午膳起闹到了天色将黑才罢休。也不知周公子怎么回事,仿佛吃了药般折腾起来没完没了。郭满陪他胡闹了一个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歪在榻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酸疼的腰,爬起来用些吃食。 宴上发生这样大的事儿怎能不知会西风园,下人们自然等正屋理由云歇雨停,才小心翼翼地上前敲了正屋的门。 周公子此时已去了前院,中午晚膳滴米未进,怕是要许久才会回来。 郭满狼吞虎咽地咽下一大碗鸡汤面,想了想,使人也送了一大碗去前院。 她没用膳饿得慌,周公子自然更饿。 俩小夫妻关起门来缠绵一下午,周公子铁打的身子,此时怕是早已饿得头昏眼花。管蓉嬷嬷笑眯眯地吩咐了清欢去送,上前来一面替郭满收拾了内室一面又给郭满把了脉。公子素来不是胡来之人,今日能这般不顾体面地闹少夫人,怕是也中了招。 公子素来是个机警的性子,中了招还能等到少夫人回屋才发作,自制力当真惊人。 把了脉,管蓉嬷嬷心里也放了心。 领着一众人下去,管蓉嬷嬷便随着桂嬷嬷去了福禄院。昨日彻查,水榭里来来回回哪些人,大公主都心里有数。郭满三番四次出现在水榭自然也被她知晓,大公主有心怀疑水榭阴差阳错是不是郭满捣的鬼,却不好明面上把郭满牵扯进来。 她如今算是看明白了,签文说得再信誓旦旦,谢思思她根本不是周家人。且不说郭氏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目前来说,她就是周家的长孙媳。 就算为着长孙媳的脸面,大公主也不许旁人将郭满牵扯到这事儿上。 周家那几个知情人识趣地闭嘴,水榭这事儿与郭满只能是一清二白,毫无牵扯。不过即便是这般想,大公主私心里也要弄清楚,郭满到底有没有掺和到这件事中来。 管蓉嬷嬷镇定地站在下首,等着大公主问话,有一回一。 “这么说来,雅哥儿媳妇确实没在其中搅过混水?”大公主的眉头舒展了,“那她的下人三番四次去水榭作甚?这大冷的天儿,她难不成是去喂鱼的?” 管蓉嬷嬷想着郭满这两天挂在嘴边叨叨着不准公子去水榭的,又是不准他喂鱼的,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幽幽的,“这奴婢也不清楚。少奶奶年纪小,前些时候就听公子逗少奶奶玩儿,提过一嘴前院水榭的池子里养了一池子的金贵锦鲤。想来少奶奶便由此记在了心里,奴婢可是听她念叨了好几天……” 大公主还是觉得古怪,但是管蓉素来有一说一,性子如此,不会撒谎。她若是再揪着不放,倒显得她极其不信任长孙媳一般,非得故意抓着郭满不放。不好太追根究底,大公主沉吟了片刻,打发了管蓉回去。 出了福禄院,管蓉嬷嬷心中便叹了口气。这件事儿啊,十之八/九跟少奶奶有关。 就说西风园里,郭满听双喜打听来的结果,挑着眉并未说话。 药的不是郭满下的,太子也并非郭满引的。促成这桩事儿不是郭满本意,但太子的晕厥,确实跟郭满有那么点关系。只能说,谢思思这人不走运,她丢进火盆子里的那点苏太医特配安神药。没药倒谢思思只药倒了太子殿下,害得太子丢了这么大一个丑。不过若非谢四非要与周博雅成事儿,若不想着将计就计送上门去,今日这事便不会发生。 落到这个局面,只能说她害人害己。 郭满听完了八卦,又舒舒服服地沐了个浴,早早上榻歇着。今日上午跑来跑去,下午应付周公子那精力用不完的衣冠禽兽,她累得都想倒地不起了。 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郭满头一歪,人便陷入黑甜一梦之中。 且说前院周家几个男人看着素来端方有礼的金孙/儿子/侄子/大哥居然顶着一张吃饱喝足的脸,以及快挠到耳后根的抓痕前来,集体陷入了沉默。 他金孙/儿子这一天没露面,到底去干什么了! 周博雅心里有些尴尬,但面上却绷着泰然处之的淡漠脸孔,不骄不躁地询问周家男人找他来,到底所为何事。 “博雅啊,”周太傅看着他喉结上小巧的牙印,难得老脸通红,“你……” 说着,他便说不下去。哪怕是孙子,他也不好在他房事上指指点点。回头求助般地看向儿子孙子,只见这群人全低着头当看不见。周太傅欲言又止了半天,只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年轻人要注意克制’,这件事便草草地被带过去。 于是便说起了太子失仪,以及周家借此与谢家断了来往之事。 “你怎么看?”周绍礼喝了一口热茶,闲闲问道。 周博雅对祖父这儿的茶水半点不感兴趣,只沾了沾唇便放下:“不怎么看,道不同不相与为谋,周谢两家若非太子从中斡旋,根本走不到一处去。” 这话倒是确实,周谢两家本质上就不是一类人。勉强维持个和乐的局面,已是周家最大的让步。然而这般让步不仅没叫谢家感激,反倒助长了谢家气焰。不过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裙带家族,还当真以为把百年世家的周家踩在脚底下。 周家人面上能忍,骨子里却是极其高傲的,早就不耐烦与谢家为伍。 周绍礼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往后你与谢氏便彻底断了吧。你媳妇儿瞧着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儿的,前人往事便忘了吧。” 这话不必周绍礼交代,周公子点了点头。 周家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实为难得。既然博雅也到了,男人们围在一处,自然是把该探讨的事儿都交代个清楚。周家人不多,却各个独当一面,事情自然也就多。这般一说起来便忘了时辰,再抬头,天儿都亮了。周太傅年纪大了,坐了一宿身子有些受不住。最后交代了一些事,便先去歇下了。 周公子与周大爷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回屋。 然而他才走到二门,门房的下人便匆匆追来,说是亲家太太来了,求见大公子。周公子回头听了便是一愣,金氏来了?求见他? 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他问:“人如今在何处?” “还在门外,马上就要进门了。” 周公子不知这位继岳母巴巴地上门,但既然挂着岳母的名头,他便不能不见:“请她去花厅,我梳洗一番,稍候便到。”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金氏早膳都未用, 一大早便匆匆赶来了周家。自从金家出事这一个月来,强忍着悲痛帮金家操持胞弟一家的后事的金氏,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不止。此时垂头低眉地端坐在周家花厅里,眼底青黑, 面色苍白, 再无往日神采飞扬之态。 周博雅简单梳洗后, 携一身水汽与金氏见礼。 金氏有求而来,半点不敢端岳母的架子,连忙起身就要扶周公子起来。郭家的下人早被金氏打发了,方便谈事儿。周公子顺势起了身, 款款走到金氏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周家下人奉了茶后也悄无声息地退下,花厅便安静下来。 “不知岳母亲自上门来寻小婿,所为何事?” 周公子嗓音清淡,一出口却叫金氏瞬间就红了眼睛。没顾着岳母的身份当着周公子的面儿落泪,嘤嘤的哭声, 叫人听了耳廓发麻。 金氏当真是走投无路了。自从年前她弟弟一家被贼人杀害,金家就彻底乱了套。几个庶弟趁乱掏空了家财, 连夜消失无踪。硬朗的金家老爷说中风就中风, 倒在床榻之上生死不知。老太太受不住这么大的变故, 整日哭, 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如今金家风雨飘摇,跑的跑死的死, 就靠她一个外嫁女撑着。 金家说倒就倒, 连人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 就说三日前, 西南边从匪徒刀下逃过一劫的金家家奴递了信来京。金氏展开信没一会儿,人就直愣愣地倒了下去。盖因信里直说,趁着她弟弟一家命丧之时,金家遍布西南地域各处的田地商铺半个月不到的功夫被人吞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她弟弟养了四五年才养出来的罂粟花山头,一夜之间被大火烧得寸草不生。 家财被洗劫,商铺田地被占,山头被烧……家财万贯的金家直接沦落成一个空壳子。 这是多大的事儿?金家的天都塌了! 金氏当场便吐了心头血,这是大祸要亡她金家一门。她也不过一个弱女子,所会的所懂的,不过是后宅那点整治妾室的手段。外头这大风大浪她哪里顶得住? 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金氏就直奔安陵侯府。 然而出了事儿,金氏才品砸出这侯爵与侯爵之间的不同。她不过是请安陵侯给西南州牧昆城驻兵施压,为金家讨个公道。她女婿为难许久,才去请示亲家公安陵侯。谁知亲家公听都不听,一口回绝了她。 金氏傻了眼!心中震惊得不得了! 她女儿半个月前才进的安陵侯府,还热乎着呢,亲家公竟然这般不给情面。可人家不给面子,她该求的事儿还是得想办法。金氏于是便顾不上身为岳母的体面,当着女婿的面儿,嘤嘤地就落了泪。 岳母当着你面儿哭,直把安陵侯府庶长子哭得都面色铁青,不甘不愿地跟金氏说了实话。原来安陵侯府的辉煌早就过去,早在上一代便失了圣心,家族没落了下去。如今不过空挂了侯爵的名号,根本没本事指使得动西南昆城的驻兵。 金氏原不过破落户出身,后来逼死了林氏,外室上位才进了郭家的大门。 虽说她堂而皇之占了三品侍郎夫人的名头,但身上那点糟污事儿,有点耳目的夫人都听说过。京城贵人们素来自持身份,自然不跟一个外室来往。金氏汲汲营营这十几年,其实不过在下层圈子里打混,哪里懂勋贵之间的弯弯道道? 等明白了这道理,明白了周家与安陵侯府的不同,金氏心里懊悔得要又吐出一口血。 早知其中这等文章,当初她哪怕弄死了郭满也要她家嫣儿替了郭满成婚才是。想着郭满抢了她女儿的荣华富贵,金氏本来被金家之事打击得摇摇欲坠的身子硬生生撑起来。大早上爬起来,她马不停蹄地求到周家。 周博雅听金氏声泪齐下地说着前来的缘由,神色淡淡。 金氏一面说一面偷偷打量他,然而这个‘博雅公子’为人实在太高深莫测。从她没忍住落了泪到她说完这一大串委屈,眉头都没动一下。金氏有些拿不准他什么意思,哭到最后,才期期艾艾地道了歉:“我这般不打招呼上门,失礼了。但是金家的遭遇实在是令人发指,我也是走投无路,这才贸然上门打搅……” 说着,金氏恨得咬出血来:“西南那南蛮之地遍地豺狼虎豹,仗着天高皇帝远,翻了天了!” “匪徒光天化日之下冲进良民的府宅抢杀肆掠,商户趁火打劫吞并他人家财,还有那心思歹毒之人损人不利己销毁他人四五年心血……”金氏双眼血红,心头犹如血在滴,“这些恶人如此行事,就不怕天打雷劈?!” 周公子捏了捏眉心,鸦青的眼睫下,一双眸子青幽幽的。 “博雅……” 这件事只有周家能帮得了她,只有周家。 金氏此时看着眼前不发一言的周公子,恨只恨自己不会做人。如今求到人家头上,都没底气张口,“岳母求求你,我金家一门十六口人的人命。若是能借着求得太傅插手,替金家整治了这些恶人,岳母代金家在天之灵谢周家大恩大德……” “西南驻兵都尉乃二皇子的亲信,”周公子嗓音依旧淡淡,“若是周家贸然插手,太子那边交代不过去。并非小婿不愿施以援手,实在不是能插手的时机。” “可是我金家遭此大难,人财两空,难道就这般自认倒霉?”金氏敢在郭满跟前撒泼,对着气势压人的周公子可不敢放肆。 “匪徒肆掠,杀人夺财,此等大案,官府不会放任不管。” 周公子依旧无动于衷。 “朝廷管是管,可得拖到什么时候?”金氏却是急了,金家都要倒了,她等不起。见周公子一直不冷不热的,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就拔高,“太傅大人不能拨冗给陛下提一句?不过一句话罢了,女婿你若能跟太傅说,他必定会……” “这可不是一句话的而已!” 正当金氏说得急促,一道软糯的嗓音凭空插入金氏越渐尖利的声音之中。不一会儿,郭满领着拎着食盒的丹樱款款地从花厅的小门走了进来。她笑眯眯地跨进来,走到周公子身边,看都不曾看一眼金氏。 挂念着周公子一夜未眠早膳也未曾进食,郭满一大早的亲自来送膳。周公子看到她的身影,嘴角便轻轻勾了起来。 金氏见到郭满,心里顿时就是一咯噔。 按理说,世家大族的规矩,岳母有什么事儿大多都避嫌不会亲自去找女婿,而是去后院通过女儿来传达。然而金氏却越过郭满直接找了周公子。她这么做,就是怕郭满记恨过往两人的恩怨,坏她的事儿。 此时见郭满在周公子身边坐下,金氏的脸不出意外地绿了。 郭满则冷冷一斜脸色僵硬的金氏,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地道:“金姨若是觉得事情简单,又何必求来周家?你亲自去敲了登闻鼓便是。” “你!”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 大召沿袭了旧制,律令规定,凡敲响登闻鼓者,杖一百。以肺石达穷民,凡远近茕独、老幼之欲有复于上,而其长弗达者,立于肺石三日,士听其辞,以告于上,而罪其长。敲一下,得去掉半条命:“郭六,你怎地如此歹毒!” 金氏就差指着郭满的鼻子,气急败坏道:“不过是周家抬抬手便能做成的事儿,你又何必故意为难于我?”金氏死死盯着郭满,只恨不能掐死了她,“我再怎么说也是你的嫡母,如此不孝不仁的话,你竟也说得出口!” “为何说不出口?” 郭满根本不痛不痒,若非顾忌着身份,她都想翻白眼了,“方才博雅不是说了?周家不便插手,周家不方便,你是全没长耳朵听是不是?金姨你心中有恨必须要报,那你大可以去找能插手之人帮你啊!何必来逼我夫君?” 瞧郭满那气死人不偿命的小模样,差点没把金氏气了个好歹。 金氏手颤啊颤地指着郭满,抖得快捏不住帕子。她怒极叱骂道:“郭六,我是你嫡母!翅膀硬了,不把嫡母放眼里了?你为人子女的孝道呢?!” “拿孝道压人?你莫不是忘了,我娘姓林。” 金氏竟也好意思提?郭满正想着没处怼她,她倒是提醒了她,“你是个什么身份,在我的面儿,就别装什么高人一等。你金家的事儿,大可以去找你自家的女婿帮你伸张正义。做什么来找我夫君?脸怎么这么大呢你!” 金氏这几日本就休息不好,此时被郭满一气,整个人气血上涌。她捂着胸口,呼呼地喘着出奇,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郭满看她这做派,就知道这人又耍老把戏了。 虽说金家糟了大难,她心中有些唏嘘,但却是完全不同情金氏以及金家的。毕竟以给大召各地销售阿芙蓉谋财的人家能是什么好心的?知道毒品厉害的郭满,根本生不出同情心。更何况,她跟金氏之间还有一桩大仇在呢。当初若非她来得及时,断得彻底,后期又被苏太医调理得好,她早就被金氏毒死了好吗? 害了她的命还想求她夫君帮忙做事,金氏想得可真美! 眼看着金氏想上演头风犯了,就地躺倒的戏码。郭满赶紧给丹樱使了个眼色。 丹樱小丫头把食盒往桌案上一放,小跑着就跑到了金氏的身边。然后轻轻松松便扛起了往地上一躺的金氏,扭了头问郭满:“主子,丢哪儿?”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就连周公子也错愕。愣了愣,他眼里漾起了笑意。就见他这混不吝的小媳妇儿头都没抬,就近打开了食盒。 然后拉了拉他袖子,一样一样往外拿吃食出来:“丢大门外去。” 金氏一听,腿脚飞快地踢了起来。然而丹樱小丫头力气大得离谱,小细胳膊箍住了金氏,跟一把大铁钳子卡着似的,只把金氏卡得死死的:“郭六!你今日敢这么对我,就等着被京城的唾沫淹死吧!” 郭满理都懒得理她,周公子闻言淡淡吐出一句:“堵上嘴。” 尖利的声音瞬间消了音,清净了。外头守着的郭家下人一看金氏是这么被人送出来,人都傻了。好半天反应过来,拔腿小跑着跟上。 夫人这是……踢铁板了? 周公子牵着嘴角用了小媳妇儿送来的贴心早膳,眉目舒展,看着似乎心情十分明朗。郭满没打扰他,周公子便安静一口一口用起来。等他吃完,郭满收拾了食盒便拉他回去歇歇。周公子却好似摸不够似的摸她脑袋,说还有点儿事。 郭满皱着眉看他。 周公子心里熨帖得不得了,眼里渐渐漾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亮光。嘴上却淡淡地笑:“你回去,我一会儿就回。” 郭满哼了一声,领着丹樱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公子走了两步回了书房。安静得书房里,他手扣了桌案两下,从屋顶跳下来两个黑色的身影。当人单膝着地,却透着一股无声的恭敬。 “西南那边留的尾巴,早清理干净了。”其中一个沙哑地道。 书房里一片安静。 须臾,丢下一句:“回吧。”周博雅便起了身,含笑回了西风园。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金氏一大早匆匆上门, 在周家连个水花都没激起便没了动静。 方氏听到动静赶过来,金氏主仆已经被郭满的人给丢出了周家大门。她倒是挺好奇金氏上门到底所为何事,但见郭满一幅不愿多谈的模样便也没多问。金家遭了大难方氏也听人说了,心中可怜金家遭遇归一码事, 她却是自始至终站自家媳妇这边。周家是否施以援手, 方氏都随小夫妻两自己决定。 且说金氏回了府后,越想越气, 越怒越觉得她郭六凭什么?当初若非她放她一码, 现在坐上周家长孙媳位置的人还不知道是谁, 居然敢这么对她? 金氏素来是个眦睚必报的, 于是买通了几个长舌的四处嚼舌根,败坏郭满的名声。 这些风言风语说得似模似样的, 好似亲眼目睹了郭满当日的所作所为一般,恨不得把郭满当时的小人得志便翻脸不认人的嘴脸说得要多丑恶便多丑恶。不过这话没传个俩天, 就被早在等着她后招的郭满抓了个正着。 郭满二话没说, 把人扭了送郭家老太太跟前。 本就是拿钱办事,金家倒了,金氏的三瓜两枣也不够别人闭紧嘴的。几个人被郭满的人吓一下, 这些人当场就招了。 郭家老太太气得要命,若非可怜金家遭遇, 当场就明郭昌明休了金氏这搅家精。 这些年金氏与郭昌明的事儿闹得在京城里的名声一落千丈, 郭老太太想挽救也有心无力, 早就认了。想不到这么些年好吃好喝地养着, 金氏的眼界和小家子气还是没养过来, 总见不得林氏留的这两姑娘好。成日里尽做些没脑子的事儿! 她以为害了郭满,郭家能讨着好?背后捅这些刀子害得郭满被周家厌弃了,她自己就能讨着好?除了连累郭家还能有什么用! 郭老太太当下就把金氏叫来,叫她吃了好一顿排头。 郭家这边鸡飞狗跳的,周家却在生辰宴之后安宁没几日,又热闹起来。 周钰娴的册封到了。 娴姐儿突然想通,点了头,当日夜里大公主便命人把周府的意思传达到谢皇后的跟前。谢皇后对此自然乐意之至,宜早不宜迟的,她次日便去求见了惠明帝。 两人关起门来,在御书房谈了许久皇后才姗姗离去。和亲的人选于是便敲定了大公主嫡亲孙女周钰娴。不知谢皇后于他说了什么,惠明帝这次格外大方。越过原本的郡主称号,直接册封周钰娴为‘明乐公主’,记入皇家玉牒。 淑妃这边得到消息之时已经晚了。她本身并不愿女儿远嫁,若非四公主看中了耶律鸿那张脸求到她跟前来,她是不愿在这事儿上费心的。 如今见人选已定,没多纠缠就放任了。 圣旨下达的同时,宫里的赏赐也鱼贯而入。长长的宫廷仪仗队押运着从内务府运出来的各色奇珍异宝,沿着长安街一路风风光光运至周家,威严又热闹,引得京中一众艳羡目光。与册封旨意一同下达的,还有郭满和方氏的诰命。 去岁太子从荆州回宫,朝廷论功行赏时,赵宥鸣便提过一嘴自己此次能有此功绩,多亏有人伸出援手。他未曾言明是谁,惠明帝心里却知是周博雅。 荆州时疫爆发,太子前脚刚南下深入疫区,后脚周博雅便请旨南下。虽说当初荆州被周博雅全面封锁荆州消息,但事后太子有意叫惠明帝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太子深入疫区感染了时疫差点没救回来一事,南下查案的周博雅接替太子主持大局,以及郭满及时提供见效神速的治疗方子等,惠明帝一一心知肚明。 惠明帝自诩赏罚分明。但周家早已如此荣盛,周博雅又接连破获了几桩轰动朝野的大案,本身就要连提三级。这般赏无可赏,自然是惠及女眷的。 方氏的诰命连提三级,给郭满的诰命也批得十分爽快。 这般嘉奖,是当初谢思思在周家之时所没有的。谢思思原本就因阴错阳差又落到了同样的结果,呕得把自己关在屋里绝食了几日。这冷不丁的又从碎嘴的下人口中得知了这样的消息,气得直接憋昏在屋里。下人传话来,吓得王氏连夜拿了牌子去请太医。 这一番动静自然免不了又传到谢皇后耳中,谢皇后只觉得烦不胜烦。她娘家虽说是她有意在惠明帝跟前营造出个不成器的局面。但接二连三听到谢思思折腾这些个笑话,她心里也呕。可谢思思闹丑,连带着她在宫里也被人看笑话,尤其淑妃那个贱人! 可谢皇后又不能不管,毕竟‘偏疼’谢思思也疼了将近二十年,总不能一朝一夕就‘厌弃’。谢家的牌子一递到宫里,谢皇后连忙就做出了关心之态。 不仅亲自指派太医前往谢家,更是赐了诸多宫里的顶级补品送来。 至于进不进太子的东宫,谢皇后暂时提都不想提。一方面谢家原就是跟东宫绑在一起,这么个糟心的侄女送进东宫对太子毫无裨益;另一方面,说句难听的话,谢思思害得太子大庭广众之下失仪,她心里当真十分恼怒。 好在谢家人也只皇后心中症结所在,没敢紧逼着谢皇后立即给个决议。 来的是德高望重的苏太医。 苏太医来了,诊了脉,只说是郁结在心。昏迷了盖因几日未曾进食,一时体力不支。等下人给谢思思喂了一碗甜汤下去,她人果不其然就醒了。醒来她便开始哭闹。也不知她哪儿来的那么多泪,总之就是死也不愿进东宫。 这些话哪能当着外人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家对东宫有多不满呢! 王氏连忙就给屋里伺候的使眼色,叫她们送苏太医出去。那日回了府,谢思思身边伺候的两大丫鬟就被王氏给发卖了。如今新提上来的四个大丫鬟,是王氏的亲自挑选的。俩丫头会意,客气地请太医出去用茶。 苏太医素来懒得掺和大家族的阴司,装聋作哑只当没听到谢思思那句‘表哥那后宅子里都是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的,你怎么舍得送我去!’。 甩甩袖子,他挎着药箱便随丫鬟去。 屋里断断续续传出谢家姑娘的哭闹声。踏入门外的最后,苏太医耳朵尖得听到谢思思毫不顾忌地尖叫:“那就把她弄死啊!娘你不是最有法子吗?你派人去把郭氏给弄死!我不要进东宫,她郭氏一个低贱之人凭什么啊?明明都是我的……” 王氏的声音低到听不见,但苏太医脚下细微地一顿,继而又落下去,稳步地走出了谢思思的院子。他边走边心想着,这郭氏该是说博雅那小媳妇儿吧? 也不知王氏到底跟谢思思说了什么,总算哄得她消停了。 由着下人喂了些清粥下去,王氏还亲自替她擦了脸。屋里乱成一团,王氏头疼地指使几个下人收拾了干净,又保证了一遍,才放心地走了。 人一走,谢思思靠在床柱上无声地流着眼泪。 谢思思并非无知无觉,大多情况旁人怎么诋毁她,她都知道。她不过是全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罢了。旁人都觉得她疯,觉得她胡搅蛮缠,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她是真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在告知她,郭满偷走了她属于的一切,现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不对的。 这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她说不出来,但谢思思却十分笃定自己没有感觉错。 屋里的人都被打发了下去,谢思思兀自又哭了一会儿,红着眼下榻走到妆奁台子跟前。这幅妆奁不是当初她在周家之时用的那副,但论样式花纹,跟周家的一模一样。谢思思蹲下身去,从最底下掏出来一个带着檀香味儿的木匣子。 木匣子是当初大公主给她的,说是周家宗妇的戒指。按理说本该先给方氏,再由方氏传到她。不过方氏一直以来性子太软糯,大公主初时看不上这个儿媳妇便没给。再然后几十年过去,方氏独当一面,大公主又忘了这事儿。谢思思进门,她正好想起来,便直接给了孙媳妇。然而当初谢思思嫌戒指样式太丑,也没兴趣当什么周家宗妇,随手扔到一边。 和离后,她鬼使神差地就揣回了谢家。 谢思思吸着鼻子打开了黑匣子,一直祖母绿的宝石戒指安静地存放在盒子里。套在手指上戴了戴,正好。谢思思心想,看吧,连宗妇戒指都仿佛为她量身定做。 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上辈子在她未曾与表哥有过首尾之前,大公主对她十分宽容。这一世想必……这一想,谢思思又想起自己重蹈覆辙。又一次被大公主抓了个正着,她心里不禁要把害她的赵琳芳恨进了骨子里。 都怪她!两辈子都是她害了她!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女人,还有郭六那个贱人! 被谢思思做梦都扎小人的郭满,此时窝在周公子的怀里,被他当成人形暖炉捂他自个儿。睡了一整天,完全没有困意的郭满只想翻白眼。 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公子从一个沾不得的人形刺猬变成了个黏不唧唧清冷贵公子。 是的,哪怕他黏你,他也是端得一张淡漠俯视的脸。具体表现在,过一会儿看一眼你在做什么,过一会儿问你要水,再过一会儿要点心……忙得一天都能没从书房挪开脚了,他还时时刻刻关注你在干嘛,提醒你不要忘了他的存在。 郭满捧着一本坊间话本子,看得没滋没味儿。经历过各种奇葩脑洞洗礼的郭满,实在看不惯这类清汤寡水的佳人才子戏码。她一面看一面啧啧摇头,而后,面无表情地一把抓住了周公子往她袖子里塞的冰凉大手:“……再冰我一下,我翻脸了。” 周公子一僵,低头看她,淡淡道:“为夫冷。” 郭满:“……”你冷个锤子哟!觉得冷,你特么把窗子关上啊! “……袄子就在旁边。” 周公子不为所动,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桌案上的卷宗。被郭满抓着的那只手放弃似的拿出来扣在郭满的腰肢上,另一只手却无声无息地贴到郭满的后腰之处,顺便捏了一下:“不必了,你身上就很暖和,这就够了。” 郭满:“……”我跟你讲,你越来越色了周公子!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赐婚的旨意在册封之后不久便也送达周家府上。方氏看着这圣旨, 心里五味杂陈。这事儿没成之前她心里慌, 怕误了女儿的好亲, 奈何真成了她又不是滋味儿。若是北国路途不那么遥远,那才是真真儿的好。 二月囫囵地就过去,到了三月, 连续几个月的大雪突然就停了。 气温回暖, 西风园里冻了一个冬季的绿植破出了旧枝叶,点上绿意,郭满去年移栽上的梨花树也抽出嫩芽, 院中积雪消融,一夕之间便换上了一幅新春的景象。 大召皇室每三年一次春猎,今年刚好轮上春猎。大召这两年乃多事之秋, 惠明帝原本想着今年的春猎便不办了,省得劳民伤财。本心想得好好儿的,奈何惠明帝此人耳根子当真极软。二皇子一派以北国人尚武,大召理应借此机会向北国使团彰显国力为名联合谏言。他想了想, 觉得有理,便又改了主意。 先那态度明摆着不办, 之后又突然说大办。这般前后态度一变,官员们操办起来难免就有些仓促。 惠明帝却不管, 吩咐钦天监卜算出吉日。日子便定在三月底四月初的小半个月,赶在北国使团归国之前。 既然春猎是为了彰显大召国力, 自然是大张旗鼓的。惠明帝下旨, 准许世家子弟中善骑射者全员参与。周谢两家身为朝中重臣, 少不得也参与其中。不过周太傅年纪大了,骑射功夫也早忘了干净便没来,于是周家由新一辈的周博雅领着一众同辈的兄弟子侄参与。 春猎不像普通皇家出行,官家女眷随行是有规制的。并不会太多,按品级往下,品级越低随行女眷的人数就越少。类似周家这样的大家族,其实也就三四个名额。 周家府上是离不得方氏的,况且这春猎她随行也随行了三四回,早就不新鲜了。她的身子骨弱,每回舟车劳顿累个半死不说,极易冻生了病。今年这春猎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的。大公主琢磨着既然谢思思注定与周家无缘,郭满这孙媳妇如今也尚且算差强人意,便点了郭满带着周钰灵周钰敏俩姐妹一同随行。 郭满穿到这世界还没见识过皇家春猎,说实话还挺好奇的。 原书中也曾提到春猎这回事儿。但因为原书围绕着谢思思的生活点滴展开,谢思思当初并没有参与此次春猎,春猎的盛况其实不过一笔带过。郭满觉得新鲜,加之一整个冬季都闷在后宅,早就不耐烦了。为此兴奋了好几天。 春猎在三月底,如今才将将三月中旬,还有小十天的功夫。 这些时日正巧春闱又牵扯出了舞弊案,因着周太傅是出题人,周家大爷又是监考官员。周公子作为周家人自然得避嫌。案子他没经手,但范大人信周家人品,时不时会询问他些事儿。白日里周公子忙着公务,夜里时常很晚才回。 郭满夜里不睡觉,兴奋得缠着办公的周公子问东问西。从场地问到骑射规矩,那副架势恨不得亲自跑猎场去瞧一瞧。 周公子丝毫没不耐烦,干脆丢了手头的公务。面上谦谦君子地答问题,手下毫不客气地把人搂过来就剥衣裳。自从食髓知味儿,周公子就把衣冠禽兽这个词演绎得淋漓尽致。也不知道他哪儿来得这么多精力,那热情劲儿,恨不得死郭满身上。 不过就算他要得这么凶,郭满的小日子还是每月准时来。 没羞没躁的日子过了三个月,郭满自己到不觉得有什么,方氏先忍不住着人私下里偷偷向管蓉嬷嬷打听。然而打听到郭满的小日子素来没有不准的时候,方氏便又愁上了。 ……这不应该啊! 方氏心里着急啊,先前谢氏怀不上,是谢氏用得脂粉有问题。加之雅哥儿性子寡淡,跟谢氏行房的次数少,这般也算正常。可如今郭满身子都被苏太医调理好了,小夫妻俩夜里的动静就没消停过,怎地满满的肚子还怀不上? 方氏可是再三低向苏太医打听,苏太医保证满满的身子确实被调理好了。年前初潮一至,年初六圆了房,按部就班就丁点事儿不会有。可若儿媳没问题,那难不成是雅哥儿有事? 心里有这个担忧,方氏偏又不好去问儿子。于是变着法儿地给周博雅补身子。补出来的力气,夜里全撒在郭满的身上。郭满也算被这禽兽给锻炼出来,原本撑不住半场,现如今都能陪周公子胡闹个半宿。 周公子对此十分满意,方氏却忧心的夜里都睡不好觉。 方氏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住大公主。事实上,大公主也在琢磨这事儿。她是不知郭满与周公子圆房才三个月,只觉得郭满的肚子着实不争气。明明嫁入周家快一年多了,好吃好喝地供着,怎地就是没个动静? 大公主自然从不觉得周公子有事,她只会怀疑孙媳妇。先前怀疑谢思思,如今自然怀疑郭满。于是趁着苏太医上门请平安脉,又叫苏太医给郭满诊了一脉。 等苏太医摸好了脉,她立马打发了郭满回去,单独留下苏太医说话。 苏太医与周家时老交情了,大公主每回都要留苏太医说话。府上人都习惯了,方氏与妯娌李氏没多留,行了告退礼便都散了。 人一走,大公主端坐在上首许久没说话。苏太医捋了捋山羊胡子慢吞吞地整理着药箱子,理顺了才在大公主下首右侧的椅子中择了个顺眼的坐下。 王嬷嬷瞧着自家主子神情不太好,借口亲自奉茶,领着一众下人避开。 “苏太医,你方才摸了脉……”沉吟许久,大公主开了口。略带沙哑的嗓音显得十分厚重,在这客厅里听着像是不满,“我这孙媳身子骨可是有不妥之处?” “公主缘何这样问?”苏太医闻言挑了一边花白眉毛,似有些不解。雅哥儿家的小媳妇儿他这半年不知跑了多少趟,身子早就被他调理好了。 两人多少年的交情,大公主也不瞒他,张口便把心中的担忧说出来。 她眉头拧得打了结,她也知这小半年,苏太医跑西风园跑得不算少。但是这事儿还真说不准,指不定就…… “这郭氏进我周家大门,少说也快一年时日了。平日里她跟雅哥儿好,俩人同吃同睡住一个屋。”想了想,她欲言又止道,“就连当初雅哥儿南下,她也是追随而去。这般黏乎,根本不似当初谢氏在时分院而居,也不似谢氏跟雅哥儿聚少离多。按理说,肚子争气些的,这时候都差不多能生了。这郭氏怎地就一点儿动静没有?” 苏太医诧异地抬起了眼睛,顺了顺眉毛,想着当初郭满身子有问题。方氏特意请他瞒下来。苏太医没料到方氏连大公主都瞒着。 想了想,他也没多嘴提起这事儿,便说,“大公主放心,雅哥儿媳妇身子好着呢。” “那你这是说,事儿可能出在雅哥儿身上?”大公主端茶的手一顿,拇指上的扳指不自觉碰到杯沿,发出嘭地一声响,“这不可能!” 大公主眉头皱起来,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了。 她家金孙自幼习武射箭,自律,且从不贪花好色。吃的穿的俱是用的顶好儿的东西,身强体壮,不可能有问题,“雅哥儿的武艺,以一敌十以一敌百都不在话下。不像郭氏,进门那会儿就是个纸片人,风一吹都能飘起来……” 说着她又看向苏太医,不是她怀疑苏太医的医术。这么多年苏太医医术有多高明,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这郭氏当初进门之时,确实瘦得惊人。 “有没有可能……方才摸脉没摸仔细?” 苏太医别的都还好,就是不能质疑他的医术。当下就把不高兴摆在了脸上。他的性子本就随意得很,越老越不羁,当着大公主的面儿,说话就忍不住冲了起来:“雅哥儿媳妇的身子是老朽调理好的。你若是信不过老朽,大可以请别人来诊脉!” 大公主见他毛了,也知道自己心急说错了话。可叫她承认事儿出在周博雅身上,她又不愿。素来在周家说一不二的人,被苏太医这么一顶撞,大公主也有些不高兴。 王嬷嬷一直在外头候着,一听不对,她立马捧着茶进来。 她先是瞥了眼大公主,端着托盘挂了笑脸便将茶放到苏太医的手边。再替大公主换了手里的茶,打圆场道:“公主若实在忧心,不若请苏太医给大人公子们一齐把平安脉。爷们身体康健,公主您也放放心。” 苏太医觉得这主意好,把人叫来把脉就一清二楚了,省得猜来猜去。 大公主面上有些难看,抿着嘴没说话。 有些妇人开怀晚,这郭氏进门也才一年,年岁也不大。她倒不是怀疑郭满身子一定不行,只是旁人似雅哥儿这年纪,两三个孩子都不算稀奇。雅哥儿前后也算娶了两房妻,两个都不开怀,自然比旁人更急。 想也不想,她一口拒绝。 特地把她雅哥儿叫来把脉,可不就是认定了生不出子嗣是雅哥儿身子不行?这如何使得,大公主心里决不允许这样的侮辱。王嬷嬷这时候也看出主子的意思,左右在大公主心里,大公子没子嗣就只能是少奶奶身子不行。 怕说多了大公主着恼,王嬷嬷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劝:“许是少奶奶还小。等过个两年身子骨养结实了,这小小公子说来就来。” 苏太医没说话,拎着药箱便说要告辞。 大公主叹了口气摆摆手,示意桂嬷嬷出去送。桂嬷嬷跟王嬷嬷打了个眼色,撩起帘子便送苏太医出了福禄院。路上替自家主子说了好些软和话,苏太医跟周家老交情了。若非清楚大公主的性子,他也不敢撒火,摇头说不会放心上。 走到门口处,他脚下一顿,想起那日在谢家听来的话。 看了眼桂嬷嬷,见桂嬷嬷一脸和善的笑,他叹了口气道:“若是桂嬷嬷得了空,便提醒雅哥儿两句。叫他对媳妇身边事多留些心。” “苏太医缘何这般说?”这话没头没脑的,叫人听不明白。 苏太医也没多说,挎着药箱直接上了马车。 马车幽幽地跑起来,桂嬷嬷看着马车跑远皱了皱眉,没明白苏太医是个什么意思。想不通她便将这事儿记在了心上,转身回福禄院。 而此时大公主反复琢磨,冷不丁冒出了个念头。虽说有些对不住新孙媳妇,但这事儿也算不得大事。毕竟府上几个爷们儿后院清净,其实都有房里伺候的。说来也是雅哥儿自幼脾气古怪,不爱跟下人亲近,他身边才只有一个正头妻子。 大公主囫囵一下想到,若通房能怀上,那便证明不是雅哥儿。 这念头也不过一闪,她自己就先摇了头。十几年前大儿子屋里的通房就闹出过事儿。当初那通房,差点没逼得大儿媳悬了梁。若雅哥儿也跟他爹闹一样的笑话,那当真是罪过了。重重吐出一口气,她心笑自己急糊涂了,竟然给家里找事儿。 可……雅哥儿那淡漠的性子,跟他爹能一样么?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大公主心里的盘算郭满不清楚, 转眼就到了春猎的日子。 这日天麻麻黑, 郭满人还在睡梦当中就被周公子给亲自伺候着穿衣裳,胡噜起来。自家小媳妇儿脖子上肩上尤其是胸口布满斑斑点点的红印子,烛光下周公子看着, 难得俊脸一红。情动之时顾不上, 他似乎下手太重了些。赧然地拿褥子一裹,将人直接抱上马车。 车子还是当初南下那车行头, 不过车厢换了个有周家家徽标识的。 周公子今儿没骑马,安顿好行装便掀了兀自袍子下摆上了马车。马车里空间够大,若是撤掉软榻和小方桌, 就是十个人挤一挤也是坐得下的。 周钰敏周钰灵俩姐妹盖着斗篷从屋里出来, 一眼便看中了这宽敞的大马车。知道是小嫂子在里头,两人本就挺喜欢郭满这小嫂子的,难得出来就跟眼巴巴地想跟郭满一车。然而掀了帘子, 对上的正是自家仙人大哥的寡淡脸孔。周公子正一脸淡漠地偏过头来, 两只手伸进了郭满的衣服里。 周钰敏/周钰灵:“……” 周公子:“……” 周家姐妹俩僵硬地站在车下, 眼看着自家大哥道貌岸然地缩回了手, 小脸儿瞬间涨得通红。周公子清凌凌的眼睛好似半点不觉不妥, 淡淡地扫了她们一眼。两人十分识趣地避开了目光, 灰溜溜缩起脑袋。 虽然避开,但是……没想到谦谦君子的大哥竟然是这种人! 俩小丫头也不想着上郭满这辆车了, 飞快地放下车帘, 转头就上了后头的马车。 上了马车之后, 两人对视一眼, 耳廓还是控制不住发热。她们是怎么也没料到,素来恨不得跟人不亲近的大哥,私下里跟小嫂子居然是这个样子。 想不到啊想不到!两人摇头晃脑的,觉得稀奇。 然而转头一想,郭满本就是大哥的妻,亲近也是正常。否则她家小侄儿从哪儿来?这般,大哥方才的举动就能理解了。况且这天色也确实太早,大哥一个有妻的人,总不能去车队后头跟光棍哥哥们吹这冻掉人耳朵的冷风骑马受罪吧? 周钰敏嘴里嘀咕了两句,吸了吸鼻子,觉得大清早的还是有点冷。 搓了搓手,叫丫鬟赶紧给她弄个暖手的手炉。今年天气格外反常,往年三月都该开春了,今年却是比往年冷得多。周钰敏素来是个怕冷的,抱着手炉暖了半天。 且说周公子被妹妹们发现私下一面,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褥子里睡着的小猪抱出去卖掉都没人察觉。他干脆把郭满拖出来,自己躺到了郭满辛辛苦苦焐出来的暖和地儿,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可怜的郭满在冰凉凉的边角冻得一缩,闭着眼往热源这里靠。转眼就跟拱白菜的小猪崽子似的,拱了周公子这颗水灵灵的大白菜。 大白菜十分大方地解了自己的腰带,由着郭满把小脚丫子塞他怀里,圈住了他的腰。 周公子如今也被郭满给练出来,睡觉再也不讲究什么体面不体面。夫妻俩就跟一个木桩子上长出来的两根树杈般缠在一起睡得香。等车队晃晃悠悠停下来,车窗外天色已然大亮。 猎场在京郊,马车从宫里出发,少不得半日功夫。 早上车队出发的早,到了午膳的时辰。正前头惠明帝身旁的大太监宣布暂停歇息,后头的马车自然也停下来。石岚骑马跟在马车两侧,听到讯号便上前敲了敲车厢。里头传来沙哑的一声‘知道了’,他继而才转身去安排其他。 双叶丹樱也跟来了,要贴身伺候郭满左右。其实本来该是双喜来的,不过考虑到猎场人多手杂,怕不长眼的人冲撞了郭满,才特意换了丹樱来。 马车一停,两人便在候在外头。 周公子睡了一觉,如今神采奕奕。他素来不必人伺候,换了身衣裳便施施然下了马车。双叶丹樱低头等着男主子走,抱着梳妆的盒子上去给郭满上妆。 只是暂时歇息,约莫停了半个时辰,车队又行进了起来。 下午周公子骑马跟在马车旁,郭满巴在车窗边看沿途的风景边与周公子说话,十分惬意。这天一亮,气温就提上来,阳光洒在身上叫人觉得暖和。路上行程说慢也不慢,郭满只觉得自己没一会儿,猎场就到了。 到了营地,各家下人紧锣密鼓地着手按营帐。 皇室的营帐自然建在营地的正中央,各随行官员按品级分布在皇家营帐四周。周家的营帐离皇帐不远不近,郭满转悠了两圈才发现,谢家的营帐居然就在周家斜对面。不巧的是,人前失仪的谢思思也来了。 郭满看到她时,她正由几个丫头扶着从马车上下来。 看来那日水榭之事对她没造成多大影响,谢思思面上丝毫不见憔悴之色。今儿依旧是一身嚣张的红,妆容精致,衣衫尽美。纤纤素手搭在丫鬟胳膊上,那股子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媚态,女人看了都要心酥。 若不想她做的那些事儿,谢思思此人当真从头到脚美极。 郭满看着她就在感叹,要不是周博雅这男妖精勾她,她也不会跟这么好看的人为敌。然而耳边清凉的男声响起,郭满回头冷不丁看周公子一步一步逆着光从远处走来。凤眸微敛,唇如点朱,眉目如画。嘴角浅浅牵起,仿佛有光华在他身上化开。郭满啧了一声,心道她还是跟谢思思为敌吧,家里这大白菜挺值的。 “怎么不进去?”周公子从太子营帐来,款款走到郭满跟前垂眸看着她。清雅的身姿,好似月宫里琼树一般,当真芝兰玉树,“晚上有篝火宴,怕是要很晚,先进去歇一歇。” 郭满仰头看着他‘哦’了一声,而后又回头看一眼谢思思。 谢思思这时候也发现周家,眼睛黏在周公子身上。那痴缠又幽怨的眼神,仿佛周公子做了多么对不起她的事。见郭满看过来,她目光骤然凌厉,狠狠地瞪她。一双美目中的妒火仿佛被踢翻了的火盆,恨不得把被周公子温柔注视的郭满烧成灰烬。 原本没什么想法的郭满对上她的眼睛,心里那点子坏心眼儿鬼使神差就冒出来。 “博雅。”她顿了顿,突然唤了周公子的名字。 周公子如今都习惯了郭满直呼他名字,抬手将郭满耳侧的一缕碎发别到她而后,鼻腔里冒出一个轻轻的音:“嗯?” “你想亲亲么?” 周公子:“……别闹!”猝不及防的,这是又要作什么妖! “来亲一个嘛!”肉爪爪不自觉抓住了身前男人的袖子,郭满黑黝黝的大眼睛里闪过狡黠的光。郭满点了点自己嘟起来的樱桃小口,红润润的,仿佛最甜美的樱桃果肉。 周公子忍不住头疼,这消停了没几天,这丫头爱折腾他的恶习又固态萌发了。 “满满你莫闹……” 明明夜里欲得不得了的周公子,这时候又害羞了。他干干地咳嗽了两下,企图端起谦谦君子的架势,教训郭满:“还在外头呢,你懂事些……” 郭满不说话,瞪他。 周公子咳了一声,含糊地补了一句:“……嗯,回帐再说。” ……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么?郭满扪心自问,她不是。 郭满于是又瞄了眼不远处作势冲过来却被下人死死拉住的谢思思,突然抬头,龇牙冲周公子贼贼一笑。周公子被她冷不丁笑得后脊梁一毛,而后就发现这人不给他反应的功夫,出手如电地揪住自己胸前的布料。 她力气大得力气,顺势一把就把人拉弯了腰。 周公子正要叫她放开,就发现郭满的两胳膊已经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盗铃之势圈住他脖子。周公子诧异地瞪大了眼,反抗都没反抗。手下意识地把怀里人圈住了,生怕郭满冒冒失失地把自己给摔着了。 郭满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好心,肆意妄为,张口就堵住他的唇。此举大胆且令人震惊,震惊得营帐这附近人下巴都要掉到地上来。 郭满却不管,死死困着周公子,舌尖便长驱直入。 不远处目睹了一瞬间发生的谢思思,只觉得呼吸突然就止住了。 心头一口血涌上来,她泪水瞬间盈满了双眼。谢思思当下顾不得自己今日穿得长裙,甩开丫头扶着她的手,直愣愣地就扑了过来:“贱人——郭氏你这个贱人!” 谢思思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差点被郭满带偏的周公子瞬间就惊醒了。 他多聪慧的一个人,当下就猜到了郭满此举的用心。他睁开眼,就看到郭满眼睛睁开,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越来越靠近的谢思思身上。素来情绪很淡的周公子,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强烈的怒意来。 他眼里的雾气散了开,看了眼心思都在谢思思身上的郭满,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 郭满却没注意,还在作妖。周博雅眉头拧了起来,当下便迫得郭满松开了嘴。 “满满……” 周公子嗓音沙哑,却透着一种紧绷来。 郭满还没说话,身后谢思思牵着裙摆冲上来就要扯郭满的头发。 不过在她伸手的前一刻,周公子出手挡开。他淡漠的眸子冷冷觊了谢思思一眼,一个字都没跟她开口,拎着郭满的后衣领就把人给拎进了周家的营帐。 谢思思被他冷冷一眼看得呆愣在原地,心里泛起滔天巨浪。 等反应了须臾,她忽然怒极,转身疯了般地冲上来就要尖叫地哭道:“博雅!周博雅!你瞪我?!!” 然而她脚还没踩到周家营帐的门口,就被丹樱拦下来。谢思思看着周公子的背影,急起来抬手对着拦她的人就是狠狠一推:“滚开!” 可是推着一下没推动,反倒是把自己的手给震麻。 又怒又难过的谢思思抽空看了拦路虎一眼。然而低头,冷不丁对上丹樱狼崽子一样凶狠的眼睛,顿时吓得眼就是一缩。她还记得丹樱,当初在西风园被丹樱教训了一顿,她还记得很清楚,如今对丹樱这凶狠的小姑娘都有了阴影。 当下也不敢硬闯,捂着胸口就在营帐前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发现里头的周博雅根本不理会她,她才伤心般跌跌撞撞地跑开。 丹樱小丫头十分不讲究地冲她背影呸了一声,插着腰就守在了营帐门口。 却说进了屋,周公子脸就拉下来。 端坐在坐垫上一言不发,屋里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周博雅低头看着手中一封信件,浑身荡开了一层冰凉气场,凉得一旁郭满缩着脖子,都不太敢靠近他。 时隔两个月,周公子又一次被她惹生气了。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头一日到猎场, 浩浩汤汤一群人安顿下来很费些功夫。大太监梁惠琼传惠明帝口谕, 队伍下午休整安顿,篝火晚宴在定在酉时。周公子捧着本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游记,阴着脸在营帐里坐了整整一下午。 郭满服了他, 生起气来执着得不像个人。 亏得他坐得住, 挺直了腰端坐在书桌后一下午挪都没挪过,郭满很想知道他腿都不麻的吗?实在熬不过这别扭的人, 郭满磨磨蹭蹭许久之后小碎步跑周公子身边,贴着他坐下,“……还在生气啊?” 小眼神偷偷觊着眉头都没动一下的周公子。 周公子手下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眼睛终于舍得将从纸上挪开。他淡淡看一眼郭满, 郭满抬眼于他对视。周公子冷淡挑眉:“不然呢?” “……不就调戏一下嘛,又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儿。” 不就调戏一下?周博雅放下手中的书本, 虚虚地笼在手上。郭满抓了抓手腕, 嘟嘟囔囔的:“我以前也调戏你,没见你这么生气的啊。” 周公子鲜少有情绪外放的时候,此时盯着郭满的眼神都锐利了几分。 他低着头, 看郭满一幅不以为然的模样,恨不得眼刀子瞪死这丫头。他就不明白了,往日机灵得不得了,最最善体查他心的小媳妇儿如何突然就变这般笨了?!他是在气她调戏他么?他难道被她调戏的还少?心头火冒上来, 那脸色就更难看了。 郭满不知他心中所想, 咂摸了片刻, 眼神也危险了起来。 “那要不然, 你是气我当着谢思思的面儿与你亲热?”郭满黑黝黝的大眼睛斜视着他,口气颇有些不善,“怎么?你怕她生气?我告诉你周博雅……” 她话还没说完,周公子眼刀子都飞出来。 真是圣人都能被她气个好歹!周公子啪地一声把手丢桌案上,抓起身旁的小丫头,抬手就狠狠一巴掌打她臀上。 郭满猝不及防被翻了个个儿趴他腿上,臀部火辣辣的疼。 “……?!!” 反应过来的郭满刺溜一下就要爬起来。 然而后腰被周公子压着,她就跟个被按住了龟壳的王八,四肢摆动半天,连翻身都不能。郭满一下子就冒火了! “你放开我!”他生得什么气?她亲他一下怎么了,用得着见了谢思思就冲她冒火吗!郭满心里极其不爽,脚飞快地踢他,“放开我!再不放开,别怪我不客气!” 不客气?还对他不客气! “对为夫不客气?来!看你要怎么不客气!”周公子冷笑,啪啪又打了两巴掌。 郭满本来还想好好谈一谈,这下子果断跟他翻脸了。 她整个人作死似的在周公子怀里挣扎搅和。直搅和的两脚把周公子面前的桌案给踹翻了。桌案上堆积的东西噼里啪啦摔在地上,两边的瓷器也哗啦全碎在地上。帐中时不时还有郭满拔高的怒喝传出去,嚣张得不得了! 而后传来男子的低语警告声,以及少奶奶嚣张地斥责大公子的声音。 外头周府下人听到动静一个个都缩起脖子,恨不得自己耳朵是个聋的。 周公子其实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就是一种很别扭的火气。叫他非要折腾吊儿郎当的郭满,叫她把这事儿非记在心上不可。 周公子自幼便是个欲望极低之人。平生没什么非要不可的,也没什么非不要不可的。大约无论做什么都信手拈来,他对很多旁人看得很重的东西都可有可无,甚至于对自身的声望与权势也没半点执着之心。就这样一个人,如今不知怎地,突然对郭满这小媳妇对他不死似往日殷切的态度,居然生出一股隐秘的执拗来。 周公子这个人甚少有这种细腻的心情,但他此时心里不高兴,确实是因为他想要并且非要确保郭满的眼里只有他一个。小妻子近来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太少了,他渐渐觉得不够。 明明她以前注意力很集中,全集中在他的身上,然而现在却会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心神。 没什么欲望的男人竟然开始生出不满足?! 可能有点荒谬,但他就是觉得不满足。他更喜欢郭满初嫁到周家来的时候。有些粘人,但他很喜欢。喜欢以前他在哪她的眼睛便在哪,只要他出现的地方就看不到他人的样子。可自从这丫头知道得到了他的心,对他的态度就越来越轻慢,当真是得到了便不珍惜!不仅不爱往他身边凑了,懒懒的,今日更过分,竟还拿他当挑衅别人的排头! 拿他挑衅谢思思的举动刺痛了周公子这颗高傲且别扭的心,心中义愤填膺的男,手下就又啪啪打几巴掌。 郭满气得要命,红着脸奋力挣扎,企图翻过来。 周公子看她这样子,控制不住地火冒三丈。 心中扭婉转的心思由来已久,他又不好张口向郭满言明。说不出口人就更别扭,借此机会就在泄私愤。 他都这般不高兴了,郭满不来哄他,还跟他对着干,周公子越想心头气就越蹭蹭地往上冒。时至今日,胸腔里装了一颗没什么欲/望的心的博雅公子,终于看着混不吝的郭满不顺眼了,也终于体味了一把普通人的焦灼滋味儿。 他不好说,郭满只就当他在乱发脾气。于是俩人又翻脸了。周公子气郭满拿自己当排头,郭满记恨周公子打她屁股,两人第三十一次冷战。 夜里躺在一张榻上,背对着背,谁也不搭理谁。 双叶都要愁死了,这俩人是三岁小儿么?加起来的年岁都快不惑之年了,还这么喜欢置气!说来也这谢思思真是个搅家精!明明姑娘和姑爷下马车的时候还好好儿的,怎地露个脸,一个下午的功夫就又闹上了。 深沉地叹口气后,双叶也算习惯了。心道至多两天,俩人铁定就又好的如胶似漆。 于是例行劝了劝郭满,劝她莫过了分,之后便懒得管了。 休整了半天,次日一早,惠明帝便亲自领着一众大召善骑射的儿郎浩浩汤汤地入了猎场。耶律鸿等北国使臣作为被大召宣扬国威的对象,自然是第一个跟了进来。北国尚武,骑射功夫乃北国子民骨血里的骄傲。牵着个字的马儿,个个摩拳擦掌地要给惠明帝露一手。 今年的仪式十分简单,不消片刻,祭祀仪式完成。 等锣鼓一开,惠明帝的开运弓一拉,各色高头大马如离玄的箭般冲了出去。 周公子作为东宫一脉,按理说应该贴身跟在太子的身边。刘展作为东宫侍卫,则需要与周公子一左一右地保护赵宥鸣安全。奈何这林子尽是小路,周公子骑着踏云,越走越窄。嫌三个人骑马走小路挤得慌,周围也有护卫跟随,周博雅便与赵宥鸣交代了一声。 太子不在意,准了,摆摆手示意他随意。 而此时猎场的西南边,谢思思穿着一身火红骑装,黑着脸呵斥丫鬟放手。 “主子,”那丫鬟是王氏院里拨出来的,对王氏素来真心,死死抱住了谢思思的腰不给她乱来:“里头危险着呢!这里不是外围,这可是林子最里面,危险得不得了!姑娘您就听奴婢一声劝吧!在这开春,最是要冷不冷的季节,很容易撞着东西。尤其是猛兽,饿了一个冬季的野兽正是最凶狠的时候。您又没个护卫保护,进去可当真是危险的啊!” 然而谢思思却是铁了心要去,她必须去! 她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告诉她,今日进去了这林子,许是能替她往后的日子谋出一份生机。谢思思捏了捏袖子里的东西,无论谁来,这个猎场她否去定了。 这般一想,谢思思直接抬脚踹开了丫鬟,翻身上了自己的枣红小马。 马鞭一甩,她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林子去。 与此同时,好些天不露面的赵煜骑了一匹黑马优哉游哉地从林子一旁出来。他身上披着朱红斗篷,骚包得不行,殷红的唇轻浮地勾着,看见周公子就嫌弃地翻了个大白眼:“博雅,你腰上挂着,对,就这丑不拉几的是个什么东西?” 周公子离了赵宥鸣,才从一边骑马过来。一手抓住缰绳也慢悠悠的。另一只抓着马鞭的手抬起腰间荷包,很随意的问:“这个?” 赵煜点了头,嘲讽道:“这什么绣娘绣出来的丑东西?这绣工,可真够伤眼的。” 周公子低头看了一眼郭满给他绣的荷包。其实这玩意原本是件衣裳来着,因为绣失败了,辗转变一件坎肩儿。然而郭满实在手残,剪裁的时候又呲了,最后成了如今的荷包。 周公子:“……你闭嘴!” 他收回冷冷的一眼睃,赵煜砸了咂嘴,居然有点好奇:“里头什么东西?” 周公子抬起荷包的马鞭放下,清凉的嗓音沉下去,他淡淡道:“一个瞎眼的老和尚给的姻缘双鱼符。” “哦?”赵煜好奇,“有用么?” “不知,”周公子轻轻一拍马屁股,马儿跑起来,“家里有人信这个。” 赵煜心里一动,再看那丑不拉几的荷包,莫名觉得顺眼了不少。 有人信?谁?博雅这小子家里除了郭满,还能有谁信这个。赵小王爷眼睛于是又落到那荷包上,看清楚了那金色的荷包上绣了个像猪又像猫的图案,眸光有些幽幽的。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三月一过, 林间草木仿佛被春风吹拂得一夜之间绿了漫山遍野。盖因大召今年的冰雪多,如今冰雪消融了, 地面格外绵软,人走在其中深一脚浅一脚,拔腿便是一腿的泥水。骑马行走其中也是啪嗒啪嗒的,十分恼人。 春猎虽说是大召三年一度重要节目,其实也无趣得紧。 每年规则都一样, 以猎物数量最多者或珍奇异兽的稀罕程度取一二三名,而后再由惠明帝亲自破格提拔。这等好事, 对于无承爵资格又有武艺傍身的世家子来说, 那是不可多得的青云梯。然而对赵煜周博雅这些有才有家族荫蔽的勋贵来说,却便可有可无。 一大早被拉出来,困得眼皮子都挣不开。 赵煜跨着一匹通体漆黑眉间一缕闪电纹路的汗血跟在周公子的踏云屁股后头, 懒洋洋地打哈欠。踏云慢悠悠地走着, 周博雅摸了摸踏云的马鬃, 也有些意兴阑珊。昨儿跟小媳妇儿置气,打定了主意等郭满先认输, 结果他自己气得他一夜没睡好觉。 周公子脸上仿佛敷了一层冰, 冷冰冰的。踏云通灵性, 主人不高兴它也无精打采。 赵煜瞥了眼他的脸色,又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沐长风不在京城, 他俩连打猎都提不起劲头。都不是好武的性子, 哪怕两人肩上都背着箭筒, 却丝毫没射箭的意思。 “听说西边山涧有火狐狸出没, ”赵煜昨夜才从豫州赶回来,一夜没睡,实在困得慌,“你不去给弟妹猎个火狐皮大麾?” “火狐狸?” “昂,禁卫军清场的时候发现的,好像有一窝。” “不过那些个狐狸狡猾得很,十几个禁卫军都没抓到一只。”赵煜懒洋洋地挑起了眼角,华丽的嗓音叫他说话总脱不出一股独特黏腻的味道,说:“陆之南那群小子听说了这消息就跃跃欲试,恨不得昨晚就去守着,刚才他头一个就冲出去……” “去看看。”周公子勒了马缰,来了点兴趣。 “……哎?”他其实是嫌两个大男人无所事事地在林子里乱钻实在无聊,随口提一句,“你真去啊?你何时爱凑这种热闹?” 他不爱凑这种热闹,但满满穿朱色一类的衣裳十分好看,想必也是喜欢的。 周公子马缰一甩,踏云吁了一声,掉转了马头。 一阵风吹过,三月底清晨的风还有些凉,赵煜裹紧身上的披风。耸了耸肩,他艳丽的脸缩进领子里去:“消息放出去,人就一窝蜂地泉涌到西南山涧那块地儿。那窝狐狸机警得很,人多马多的,估计早不知躲哪儿去了。” “先去看看再说。” 马蹄子踏起来,差点溅了小王爷一身泥。 赵煜放下挡脸的袖子,视线又落到周公子腰间挂着的那绣了似猪似猫图案的荷包上。以赵小王爷的金贵身份,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绣工这么差的东西,亏得博雅不讲究地配在了腰间。舌尖顶了顶腮帮子,他幽幽收回视线。 看来,应当是周家那小媳妇儿绣的…… 脑中莫名冒出这个念头,赵小王爷又啧了一声,也轻甩了马屁股一鞭跟上。 红狐狸出现的山涧在这座山头的另一面,山路难走,两人从此处过去得绕到内围。而后在沿着小路绕过去。不过两人的马都是顶级好马,很快就到了山涧那处。 果不其然如赵煜所说,有一堆人在。 都是京城的世家子。他们是听说了此处有火狐出没,特地跑来碰运气的。毕竟红狐狸这东西算稀罕物儿,虽不及祥瑞白虎得重视,但若能猎得一只也十分长脸。这些世家子弟人家中爵位早定,本人文不成武不就,可指望能瞎猫碰上死耗子一回。 然而此时见到周博雅来了,一个个脸色都难看起来。 周博雅什么人?那是京中勋贵子弟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文韬武略样样拔尖,一个能把人比到泥地里的天之骄子。他们这些人一大早全跑来堵狐狸窝,那是没办法。他周家博雅又不用这途径谋个一官半职来,跑来这儿瞎凑什么热闹! 本来嘉奖的名额本来就不多,还三年一次,统共就三个。分都不够分的的,若是再被周博雅给搅合了,他们还如何像家里交代。感受到浓厚威胁的世家子们,心理惴惴的,统统都警惕地瞪着周公子。 周博雅眉头都不抬一下,直接翻身下了马。 对一众落到他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周公子取下马背上的弓箭,他又拍拍踏云的脖子。踏云这马通灵性,悠哉地打了个响鼻,而后隐没在树林中。 赵煜对红狐狸没兴趣,不过来都来了,便也取了箭下马去凑个热闹。 赵煜这混世魔王别的不提,武艺却是令人胆寒的高。眼看着他也取下了弓箭,世家子们心都要凉。这一个两个都跑来凑热闹,这还叫人怎么猎火狐?且不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世家子弟脸都绿了,十分不满。就说另一面林子深处,误打误撞.冲进.了猎场林子内.围的谢思思眼前嗖地窜过去一只红得像火的狐狸,她眼睛顿时就亮了。 只见那红狐狸在林中跑跳,仿佛一团火红的云霞,喜得谢思思什么都不顾上立马就追了上去。 她虽说被谢家娇养得厉害,但骑射却是很有一手的。 谢思思幼年时,没像如今这般肆意骄横,那时候也是跟着府上的兄弟一起骑马射箭。这么多年,书没读几本,骑射功夫她却确确实实练出来。只见她两腿一夹马肚,胯.下那枣红小马如离玄的箭般冲了出去。 那红狐狸窜得飞快,嗖嗖的奔跑声叫人听不分明。但谢思思的眼力十分了得,驾了小马,总能先一步堵到红狐狸逃窜的方位。 狐狸从石头缝中窜到草丛,又从树后跃到石缝,速度飞快。然而窜来窜去,被谢思思给堵得无路可逃。山野里生存的野狐狸食肉,自然不是个好性儿的。见避无可避,它扭过头来,身体半伏在地上,四肢紧紧抓地,盯着谢思思双目露出凶戾之光。 谢思思却不管,兴奋得满面红光。 她抽出肩上一支箭,嘴里念叨了一句‘谁叫你生得这般漂亮,做了衣裳铁定十分好看,别怪本姑娘心狠’,而后架起弓箭对准了地上的火红狐狸。 那狐狸似乎察觉到危险,后肢翘起来,嘴渐渐咧开,满嘴的尖牙。 就在谢思思射出箭得一瞬间,那狐狸一跃而起,仿若一道红光闪过。张开嘴一口咬在了枣.红小马的脖子上,马儿吃痛得瞬间前肢高高昂起,马头瞬间就狂乱甩动起来。它是想把脖子上的红狐狸给摔下去,然而狐狸口器锐利,咬进去血液四溅。 慌乱之中,谢思思的一箭射偏。 箭矢嗖地一声飞射出去,窜入树木之中。只听噗的一声利器扎入血肉的声音,在谢思思三十步开外的树上,一个手持暗器.射向太子命门的黑衣人滚落了下来。且不提刘展听到动静的瞬间跃起,拔出腰间佩刀砍向那颗树,发现那黑衣人居然被一箭穿心。 三十步之外的谢思思,□□马甩不开红狐狸的,慌不择路地冲西南方向冲了出去。 这要是从马上摔下来,不死也残。谢思思顿时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扔了手里的弓,双手抱紧了马儿的脖子,任由马驮着她扎入了林中。马儿横冲直撞,无数的枝叶刮在她身上,刮得脸儿也花了,头发也散了,持续不断的尖叫响彻树林。 然而这马不知怎么回事,慌乱中乱窜乱撞,却一个不漏地把林中埋伏之人的藏身之处给暴露出来。原本准备截杀太子的黑衣人心中暗道见鬼,虽说时机未到,但猝不及防地被暴露出来,他们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先行暗杀。 眼看着一群黑衣人渐渐把太子等人围了起来,林中渐渐安静下来,气氛一触即发。 在场至少三十个黑衣,看身形和吐息的姿态,这群人几乎全是一等一的暗杀好手。赵宥鸣立在刘展身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他也是追红狐狸追到此处,如今后悔也来不及。身边只有一个护卫,死马当活马医,赵宥鸣从袖中掏出一个银哨子吹响了。 这哨子是太子召唤暗卫的信物,一种独特的哨子,苗谷里出来的东西。吹响之时发出的声音,若非武艺高超,一般人听不见这哨声。 不得不说太子的运气还算不错,哪怕他屏退了护卫,暗卫也没随侍左右。以一敌百的周公子以及风满楼东家的赵小王爷,凑巧也追着一只红狐狸追到了附近。两人虽识不得哨声,但不妨碍两人都听得到。 周公子与赵小王爷对视一眼,拧起了眉,而后默契地飞身往哨声源地掠去。 两人悄然无息地落在树枝上,将林中的场景纳入眼底,脸色突变。赵煜不管朝堂之事,但太子自幼便护着他,他与太子赵宥鸣的情谊自来不同。太子有危险,他二话不说,抽出腰间软鞭便直接加入了战局。 他一落下,树上的周公子也架起了弓箭。 三箭齐发,直奔黑衣人脑门而去。 暗杀太子的人此时不是一般杀手,武艺高超,十分的难缠。赵煜刘展哪怕武艺再高,双拳难敌四手,太子还是受了伤。周公子此次出来本不愿参与狩猎,肩上箭筒里的箭矢不超过十支。路上射猎物浪费了几支,三箭齐发,箭无虚发也不过解决几个人。 只听几声闷哼,黑衣人瞬间倒下五六个。 黑衣人发现身后的周博雅,当即放弃了赵煜,转头攻向他。毕竟周博雅虽名声在外,但武艺上却并无传出什么名声。柿子挑软的捏,他们立即分出三四个掠上来,狠辣无情攻向周公子。 箭用完了的周公子一把丢了弓箭,瞬间从树上跃起。他左闪右闪,十分被动。树上不便施展,他飞起一脚,踢飞背后偷袭的黑衣人,跳下树便要去捡起地上的佩剑。周公子的武艺在大召除了沐长风赵煜,难逢敌手。这些人不清楚,但有武器和没武器可大不一样,自然是不给他捡起武器的机会。 然而即便没武器,赤手空拳,这些黑衣人一样不是他对手。周公子身形鬼魅,速度极快,直逼得围着他的三个黑衣人节节后退。 正当这时候,谢思思那四处乱窜得快力竭的马从草丛一跃而出,倒地不起。 而马背上的谢思思正好扑在了黑衣人脚边,真不知她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总能赶上事儿。只见那黑衣人眼看着身边两个被周公子拧断了脖子,在周公子攻过来的瞬间,他一把掐住了谢思思的脖子。 谢思思还没反应过来何事,喉咙被卡,她下意识地就像迎面的周公子大喊:“住手!” 周博雅眼中厌烦一闪而逝,此时收手已来不及。他当机立断改爪为拳头,一拳砸了下来。 谢思思以为他下手不顾她死活,一张漂亮的脸上血色都褪尽了。 然而这一拳并没有落她脸上,却是擦着她的脸,将辖制谢思思的黑衣人连同谢思思一起打飞。黑衣人背狠狠撞到一块尖利的石头,瞬间就口吐了鲜血。谢思思趁他松手的瞬间,她脑子反应比身子快。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连滚带爬地往周公子身边跑了过去。 谢思思跑了半路,太子那边的黑衣人都快被赵煜与刘展杀了干净。两人仿佛杀神在世,长鞭一甩出去就是一片血肉飞溅。眼看着一场刺杀潦草收场,谢思思突然又不跑了。 她回头看了眼,心里记恨起了黑衣人掐了她的脖子。 她停下来,在尸体上抽出一把剑,不怕死地非要返回去刺那黑衣人。 狠狠刺那黑衣人一剑之后,解了气,她转了身,往旁边去。周博雅正好瞥过去一眼,看到谢思思身后那没死透的黑衣人抓起了手边的武器。周公子眉头一皱,不能不管她死活。击杀了身边的围攻者的瞬间,飞身过去,咔嚓一声拧断了黑衣人的脖子。 谢思思听到这声音,回头一看差点穿透她胸口的剑高高举起,脸上冷汗如雨下。 周公子看了眼赵煜那边快解决了,心里一松,看着谢思思眉头就皱了起来。谢思思是怎么出现在此地?她一个女眷不在露台那边喝茶,跑这来给人添麻烦。正当他开口,就感觉冷汗直流的谢思思突然一变,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力气大到周公子都没反应过来,一把把周博雅拉挡到了自己面前。 只听噗嗤一声利器扎入肉体的声音,一把箭矢猝不及防穿透了周公子的腹部。 鲜红的血液浸透了月牙白的锦袍,越染越红。谢思思眼睁睁看着,好似自己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手软脚软地扑通跪在了地上,对着震惊的周公子抖着手就哭出来。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周公子低头凸出的箭头, 尖锐的疼痛从腹部涌上来。 “你……” 谢思思手不住地颤,慌张地回头, 对上瞪大眼睛看向这边的三个人。 林子陷入死寂,扑通扑通的,是谢思思混乱的心跳。她的脸渐渐白了:“太,太子表哥……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不是……他拿箭矢刺过来,”谢思思语无伦次, 心虚慌乱之中她根本不知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是躲一下……他,是他!” 她这番辩白一出口, 几个人的眼神更利了起来。 谢思思这时候倒是不迟钝了, 敏锐地太子眼中的失望震惊以及不可置信之后, 她耳中嗡地一下就轰鸣了起来。指着地上被周公子补了一剑死得不能再死的黑衣人,她跳脚地辩白着, 企图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 然而越是慌越是乱, 音调不自觉拔得老高。翻来覆去地辩解着, 反正周博雅受了伤都怪黑衣人偷袭,她不是成心的,所以不能怪她! 赵煜猛地挥出一鞭扭断最后一个黑衣人的脖子, 反手就是一鞭子打在谢思思的面前。那带着血腥气的长鞭擦着脸笞下来, 溅起泥土石砾无数。那股子狠辣无情, 吓得谢思思张口就是一声刺人耳廓的尖叫。 周公子眼睑低垂着,一把推开了受惊便凑过来的谢思思:“……闭嘴。” 谢思思被推得一踉跄,简直不可置信:“你推我!!” 周公子看抬眼看她一眼都吝啬。一只手捏了捏眉心,他脚下犹如踩在一团棉花上,落不到实处。明明伤到的是腹部,此时他的头颅中仿佛有一只手在肆意地拉扯。扯着他的神志,额头一抽一抽的,剧痛无比。 不堪其扰,周博雅扶额甩了甩头企图缓解,然而颅中的拉扯感却更强烈了。 “呃……”站不住,他踉跄了两步。 刺穿周公子腹部的东西是随意散落在林中的箭矢,锋利无比。 赵煜回头一眼看到他摇摇欲坠,都顾不上太子也受了伤,脚下一踏飞身过来一把接住将将倒下的周博雅。月牙白的衣袍上血色越来越重,像打翻了朱砂水似的,要叫人流血身亡。赵煜大惊,抬手连忙就封住他周身的几处大穴。 习武之人,经脉穴位认识虽不及大夫,却也算略懂一二。赵煜的武艺高超,几处大穴一点,周博雅的伤口立即就止住了血。但他的这类武人止血法子素来是治标不治本,只暂时止住了,伤者根本不能移动。 若不晓事儿这时候动了,周博雅怕是人在半路血就能流干净。 太子连忙从刘展的身后出来,也走过来。 周博雅的情况委实不太好。按理说,不过一箭穿腹,没伤着命脉不至于流这样多的血,可周博雅却血流不止。太子心思一转,抬头就对上同样疑心的赵煜。 ……这箭淬了毒! “快回去营地!”谢思思不知两人所想,回神看周公子倒在血泊里,眼倏地红了,“快,快点回去!营地有太医,太医医术高超,一定能治好博雅!” 慌乱之中拉周公子挡了刀,谢思思扪心自问她并非故意,她还是爱他的。她两辈子都爱周博雅,又怎会害他?人在慌乱之中都会出错,她不过格外胆小些而已。谢思思捂着脸呜呜地哭,一面哭一面求太子不计前嫌,别耽搁,快把周博雅送回营地。 赵宥鸣闻言扭头看她,只觉得仿佛头一回识得这单纯活泼的思思表妹。 赵煜素来对谢思思没好感,握长鞭的手手指捏得根根发白。一双眼锁定在哭得不能自已仿佛好一番深情的谢思思,那狠厉的模样,恨不得一鞭子打烂她的嘴。 周公子唇上的血色褪尽了,汗大如豆,面白如纸。 其实方才那黑衣人出手的瞬间他就已经察觉,那点攻击于他来说,不过偏个身就能躲过。只是周公子没料到,谢思思会猝不及防地扯他出来挡。他捂着腹部滴血的伤口,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荒谬来。这种情况也并非一回两回。从很久以前起,只要遇到谢思思,任何事不管难易,都会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岔子。 失血过多,头颅中还拉扯得剧烈疼痛,周公子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周公子这时候才晓得后悔,他就不该管谢思思的。 眼皮子越来越沉,周公子心里发慌,他此时已经猜到谣言传回营地会是个什么景象。想想郭满听到谣言之后会是什么脸色,他不禁闭了闭眼睛,心中越发的后悔。跟郭满冷战也僵持了两天,他可是都打算好猎只红狐狸就回去跟满满低头认输的。如今狐狸没猎到,反倒替谢思思挡了一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算什么事儿! 他意识昏沉,身体也渐渐感觉到冷意。 ……这个样子被抬回去,满满估计要半年都不想搭理他了。眼皮子完全沉下去之前,周公子心中幽幽地叹息道。 赵煜一看大惊。 太子脸色也白了,捂着胳膊当即呵道,“刘展,马上回营地把太医带来!” 刘展领了命,眨眼间就往营地掠去。 刘展飞身赶回营地之时,郭满正巧衣裳脏了,急着回自家营帐去换身衣裳。露台那处是随行官家女眷饮茶观望的地方,郭满没个相熟的人在,便坐在了角落。她的座位儿那正巧一个笨手笨脚的丫头经过,而后将一整壶酒泼到了她裙子上。 也不知这酒到底是什么酒,酒味浓得刺鼻,粘到人身上就怎么也除不去。换了身衣裳,郭满满鼻子在自个儿身上乱嗅嗅,还觉得有一股子刺鼻的酒味儿在。 晴天白日的,这又不是在家中,沐浴是不能的了。退而求其次,双叶去要了盆热水回来,替郭满仔细擦了擦。酒味淡些,她才哄着郭满赶紧起身。讲真,若非方氏大公主等人都不在,周家她没个主事的人在,她才不愿凑热闹,宁愿在营帐里睡觉。 擦过一遍,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郭满施施然起了身。 正当她从营帐出来,这白日里没什么人在的营地,冷不丁就叫她撞见个绑人事件。只见一个高壮的汉子(刘展?),咯吱窝下夹着双手紧抱药箱子一脸懵的苏太医,匆匆地就从她的眼前走了过去。 郭满没见过刘展,是不认得刘展这个人,自然不知他是好是歹。苏太医帮她调理好了被毒害已久身子,算她恩同再造的半个救命恩人,郭满一看苏太医被人绑走立即就急了。 这绝对不能坐视不管!哪里能任由别人光天化日之下掳人! 郭满于是立即不远处抱了一盒点心回来的丹樱使了个眼色。丹樱先是一愣,不解何意。然而转头看到了匆匆走过的两人背影,一眼也认出了苏太医。 她立即懂了郭满的意思,东西往地上一丢,她转身就扯住了苏太医的腿。 苏太医还被人夹着呢,扯住了苏太医等于扯住了贼人。刘展只觉得叫被‘铁钳子’扣住了,狠狠扯了两下,根本没扯动。郭满就趁这两人纠缠时小跑过来,一把拦在了刘展跟前:“你是何人?做什么抓苏太医?” 半路冲出来个人,还是个极美极美的女人,没看路的刘展愣住:“啊?抓?” “这里是官家营帐!”郭满看苏太医头朝下的悬挂在壮汉肩膀上,脸因着气血不畅都绿了,张口怒喝道:“还不快快把苏太医放下!” 刘展急着走,伸出一只胳膊就要拨人。 正当他差点拨到单薄的郭满身上,快被颠簸得头昏眼花的苏太医连忙开了口:“雅哥儿媳妇快别拦着功夫了!这是东宫的刘护卫,雅哥儿在林中伤了腹部,血流不止。刘护卫正急着带老朽去林中瞧瞧呢!” 郭满这陡然一听周博雅重伤,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博雅受伤了?”然而看苏太医着急不像假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就凉半截,她还是有些不信,“他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啊。” “快点让开,别耽误了!”苏太医来不及跟她解释,语速极快道。 郭满被他高声呵得一抖,不敢耽搁时辰,连忙让开。一面让开了一面想起来催促刘护卫快别傻杵着,赶紧带苏太医先走。 刘展冲郭满点了头,脚尖一点,飞身掠进了林中。 露台那边周钰敏周钰灵两姐妹还在,郭满看着他飞走的背影,心里火烧火燎。说实话,周公子受重伤,郭满身为妻子,此时的心里眼里哪里还管得上别人?她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原地转了两圈,打发了一个下人去露台那边,告知周家两姐妹她不过去了。 俩姐妹听郭满不来也没多在意,只叫那下人传话回来,请郭满让不必担忧她们,只管好生歇息。 郭满于是也不管了,一门心思想去看看周公子伤势如何。奈何她不会骑马,穿过来这一年多也没想过骑马。出行不得的这时候,她倒是觉出古代交通的落后来。哪怕有辆自信车,她都能跟上去,不比在原地干着急。 越想越不放心,她干脆心一横,叫丹樱去找石岚来。 石岚清风是周公子的得力心腹,武艺也当属一流。郭满要亲自过去看看,没人送她去,马车又不能进猎场。想了想,这时候也顾不上别的虚的,叫石岚用轻功送她过去。 林中,半昏半醒状态的周公子恍惚地睁开了眼。 头颅中拉扯的那一根线突然就扯断了,他耳廓里一阵嗡鸣之声。周公子先前还疼痛难忍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好似之前就没有过一般。这种感觉古怪又稀奇,但很玄妙。缓缓抬起了眼帘,周公子双眸里映照出谢思思一张心虚又紧张的脸。 看着这张脸,周公子身子虽还下午因失血过多而一阵阵犯冷,但灵台却是一片清明的。 一直笼在他心头的一层东西,被撕扯了干净。 周博雅从未有那一刻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不喜谢思思。刨除皮囊,谢思思这个人从品性,到行事做派,再到学识与认知,全然不是他会欣赏的类型。周公子不由得怀疑,他究竟是为何对谢氏忍耐多年?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修) 然而这个问题知道郭满来之前, 他没琢磨清楚人便先昏了过去。 郭满过来看到的便是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的周公子, 今日所穿的月牙白长袍被血水染得鲜红,脸上血色刷地就褪尽。匆匆从石岚身上下来, 郭满的腿都有些发软。她牵起裙角, 跌跌撞撞跑过来。 周公子此时由赵煜抱着, 苏太医神色凝重地捏着他手腕诊脉。 一旁谢思思哭得眼睛都肿了。谢思思其实心里也慌,在她心中, 周博雅可是像高山一般伟岸。哪怕天塌了都不可能会倒下的人。如今看着倒在地上面如金纸的男人,嘴里反复地说着什么‘不能怪她, 她并非故意的,怪黑衣人偷袭’。念抽抽噎噎地, 像只赶都赶不走的蝇虫, 而后被不耐烦的苏太医给挥到一边。 郭满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一看这情形, 就知道跟谢思思脱不了干系。 “到底怎么回事!”早上们还好好的跟她冷战,这才这么一会儿就到在这儿人事不知, 果然遇上谢思思就没好事儿!“不是说皇家猎场没危险吗?为何他会伤得这般重!” 谢思思被郭满眼睛一瞪,心虚地扭过头看向别方。 郭满心中又气又急, 一把推开围着周公子的人便挤进里头去。流血过多,周博雅素来白如玉的脸此时毫无生气,郭满看着心头的那股气蹭地就冒上来,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不是武艺很高吗?怎么不过打个猎就打成这模样?” 太子就蹲周公子的右侧, 冷不丁地就被她推得个踉跄。回过头来看到郭满的人, 瞪大眼没反应过来这美人是谁。 不过仓促之间, 自然也没人注意郭满对太子的这厢无礼。赵煜的眼睛小心地抱着周博雅,抬头便只看到红着一双眼的郭满,怕吓着人似的,下意识地先出口柔声安抚她道:“弟妹你莫哭,莫慌啊!博雅的伤口在腹部,没刺中要害……” “没刺中要害为何流这么多血?”他这话出口没人注意他语调的柔软,郭满本人也没注意,在场人的心神全在周博雅的伤口上。 郭满虽说性子有些混不吝,但生在和平的环境中,两辈子她都从未见过如此吓人的场景。当下握着周博雅的手都在不住地发颤。 “箭上抹了点东西,因此血流得有些多,”太子见郭满情绪有些激动也出言安抚,“不过男子体内血比较多,博雅应当不碍事的,这……” “这么大的出血量,耽搁得久一般人怕是都死了!” 虽说上回周公子腹部也伤过一回,但郭满回来之时他伤口早愈合了大半。郭满还从未见过周博雅流这么多血,心里慌,于是连忙伸手去摸他手。这陡然一摸,就跟摸到一块冰似的冰凉一片。郭满心知有些伤口看着不吓人,但失血过多是十分有可能就伤及性命。她就不懂了,周博雅一个男主命的人,剧情不是该偏爱他的吗:“苏太医你快想想办法!博雅的手都开始凉了,他是不是要不好?” “胡说什么!”苏太医正在静心地把脉,先前谢思思闹个不停,后头郭满来了又喋喋不休。他觉得烦了,张口就呵,“什么好不好的,人不是还没死呢吗!” 絮叨的郭满瞬间住了嘴,瞪大黝黑的眼睛看向苏太医。 苏太医见她这模样也不好太严厉。知道周博雅这小媳妇儿年纪尚小,怕是没经过事儿才这般慌乱,于是叹了口气。一面手脚麻利地抽出药箱里一卷针一面就叫郭满赶紧解了周公子的衣裳,方便他施针。 “你安心,有老夫在,出不了大事儿。” 他都这么说,郭满也不再多话,闭上嘴巴便听苏太医吩咐。谢思思见郭满动手也伸手,却被苏太医一手给挡住:“人家内人帮夫婿宽衣,你个外人插什么手?边儿去!”苏太医苏太医素来看不上谢思思,多少年也看不上。 她觉得一听这话当即就不高兴了,觉得这老匹夫是故意在为难她,非伸手去勾。 然而苏太医也是个驴脾气,火气上来,他是谁的面子都不给。谢思思伸手他就挥开,冷言冷语地叫她边儿去,才懒得管自己此举给了谢思思多大难看。他出手也不客气,也不管谢思思被他一胳膊肘挥开是不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谢思思气得要命,跺跺脚就要发脾气。 然而这是什么场合,周博雅伤成这样了,还在这里闹脾气。郭满都还没先发火,谢思思不成熟的行径却先行惹恼了京中霸王赵煜。赵煜才不管她是不是太子心爱的表妹,只见他眼中戾气一闪,抬手直接一鞭子就挥过去。 镶嵌软金丝的长鞭笞下,湿润的地面瞬间被划出一道两寸深的长沟。溅起的土粒子洒得谢思思裙摆一片脏污,谢思思当即抱头跳脚地尖声叫出来。 “闭嘴!”赵煜素来没那怜香惜玉的习性,此时一双狐狸眼斜过去便冷冷的警告,“再吵闹一句,本王就拧断了你的脖子!” 太子也有些烦,刺杀一事虽囫囵地解决。但这次若非周博雅赵煜赶来及时,他怕是会糊里糊涂地在此被截杀了。心情颇有些不郁,谢思思还在不知分寸地吵闹。于是抬头冷冷一眼扫向谢思思,谢思思迎上他冷淡的眼睛,仿佛一瓢凉水从头浇到脚,老实了。 郭满抖着手替周公子解开看衣裳,因着衣裳沾满了鲜血,黏腻地贴在了身上。郭满深怕扯着了周公子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解开。 箭矢尚未拔出,从肉里穿过来的画面,郭满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握着他冰凉的手,看着伤口的郭满难得想哭,闷葫芦痛死了也活该。想着自己这两日给他脸色看,郭满又忍不住心酸,怕太冷又把肩上的斗篷接下来盖到周公子上半身。 苏太医也怕他冻着了不好,下针很快,而后快准狠地拔出了箭矢。 周公子人已经昏过去,不知伤口涂得到底是什么药物,拔箭这么大动静,他愣是连眼睛也没睁。箭矢拔走的一瞬,苏太医眼疾手快地便扯了一块绷带按住了伤口。许是赵煜点穴,即便苏太医拔箭的动作狠辣,没流多少血。 箭拔出了,针下了,一盏茶功夫没到,苏太医便又撤了针。 “不是什么厉害得毒,”直到上了药包扎好伤口,苏太医才对眼巴巴看他的几双眼睛道,“不过箭头上涂了些叫人的伤口大出血的药物罢了。血既然已经止住,后面只要伤口处置得好,就不会有事儿。叫马车过来吧,把人带回去好好将养。” “流着么多血也没事儿?”郭满还是有些担忧,流着么多血若是搁在现代,医院至少得输好几袋的血,“苏太医您看看,后面是不是要补补血?” “补自然是补,这不着急,”苏太医眼神示意郭满赶紧替周公子合上衣服,“不过他手脚此时都凉成了冰块,你先替他暖着手。” 现在人在外头,条件有限,郭满于是赶紧替周公子搓手。 苏太医在此拔箭之时,周家的马车也因着太子的口谕得以进了内场。清风匆匆把马车拴在一边,两三步上前,便与石岚一起小心地抬了主子上车。 贴身照顾周公子,郭满随后才上了马车。 出了刺杀这档子事儿,在场之人,谁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太子仓促地包扎好了胳膊,刘展也带了人把在场的尸体处理了,他倒是有兴致想其他。眼睛在马车里抿着嘴的郭满脸上沾了沾,有些羡慕起了周公子的艳福。先前的谢思思,国色天香在京城是有目共睹。没想到他如今这后头娶的,居然也这般容色无双。 摇了摇头,太子将脑子里突然的羡慕甩开,冲行礼的石岚摆摆手,“先送你们主子回去,孤这儿自有主张。” 石岚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坐在了马车车椽子上。 马鞭一甩,马车吱呀吱呀地行进。 苏太医跟着一并上了马车,因着来得紧急,周博雅的伤口只不过简单处理了一下。等一会儿回了营帐,他还得好好地替周公子看伤。 赵煜怕还有埋伏,便拿了武器跟在太子的身边,等太子的人到来。 老实说太子如今的心绪并不好。一来这些时日,因着与谢思思大庭广众之下闹出来的笑话,他到底被损了储君的威仪。哪怕下面人三缄其口,奈何想知道的人依旧把事儿穿扬了出去。谢皇后在宫里被连累被嘲笑了好几天不说,惠明帝也对此十分不悦。二来二皇子办了几桩大案,能力入了惠明帝的眼。今日出来打猎便是散散心,谁成想散心没散成,又折腾出这么一桩事儿。 今日这场刺杀,不用想,必定是二皇子一脉的手笔。这老二是越来越明目张胆,皇家狩猎惠明帝在当场的时候他就对他动手,这场刺杀当真给太子敲响了警钟。 且不提太子黑着脸在前,谢思思转身的瞬间,袖笼里一个绣了似猪又似猫图案的荷包出来。许是料子太滑了,荷包不用掏便掉地上。赵煜正靠在树干上擦拭自己的鞭子把手,眼一低便看到地上一个丑兮兮的荷包静静地躺在哪儿。 赵煜:“……哎?” 他声音发出来不大,然而谢思思就在赵煜的不远处,自然听见。低头一看,就自己从周博雅腰间抽出来的荷包掉落在地。她做贼似的,想也不想便要把东西捡起来。 然而她才弯下腰,赵煜便先她一步把荷包捡起来。 “我的东西!”谢思思有些恼怒。 “什么就你的东西?”赵煜嗤笑地换了之手,丝毫不给面子地拆穿她,“这明明是博雅的荷包,你方才从博雅身上摸的吧?” 谢思思脸倏地涨得通红,被赵小王爷连着用鞭子恐吓了好几回,谢思思在赵煜的跟前根本不敢造次。 眼睁睁看着他修长的仿佛玉雕般的手指捻着沾了点血渍的荷包,好奇地拆开来。里面是一张折成了鱼状的符。赵煜拿在手上反复看,想到周公子先前用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家里有人信’,不自觉地哼地笑了一声。 ……原来是个姻缘符啊。 这个荷包其实方才谢思思早就注意到了。毕竟周博雅用的东西素来精美,这么丑的荷包系在腰间,叫人不发现也难。谢思思看着不顺眼,方才趁郭满解周公子衣裳的时候,顺手从他身上扯下来。 虽说她根本不清楚里头装得什么东西,她莫名有种直觉,这是个不好的东西。所以拿下来之后,心安理得地就把荷包给藏了。 此时看到符的一瞬间,她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撕了它。 她不知这念头缘何起,但她就是看这符不顺眼,且感觉十分强烈。若非赵煜武器拿在手,她抬手就想从赵煜手中抢走了:“这是本姑娘的荷包,还请汝阳小王爷交还给我。” “什么就交还给你?” 有时候就连他赵煜都要佩服这谢四的脸皮,赵小王爷忍不住讥讽,“这明明是博雅媳妇儿绣给他的荷包,早上还看他配在腰间,本王自然带回去是要物归原主的。”说着,他不无讽刺意思地挑了谢思思一眼,道,“本王就不懂了,谢姑娘你拿人有妇之夫的荷包要作甚?还一幅理直气壮的模样,真是有趣!” 此话一落,谢思思的脸就青了。 什么叫他人的有妇之夫?博雅明明是她的相公!然而心中不忿,谢思思却不敢跟赵煜撒泼。赵煜这厮跟旁人不同,礼义廉耻于他来说什么都不顶用。 “这符一看就有古怪,”若说谢思思最讨厌周博雅为数不多的挚友中的谁,那必然是怎么都看她不顺眼的浪荡子赵煜。他素来是丁点儿不顾及她的身份,想翻脸就翻脸,她断然不敢在他的面前横,于是憋屈地说,“……折这么奇怪的形状,定是不祥之物!” 什么不祥之物?不过一个黄纸的符。 赵煜两指夹着来回看,又塞进了荷包里,荷包直接系在了腰上。看也不看眼巴巴盯着荷包的谢思思,抬脚跟上了太子。 谢思思眼睛盯着赵小王爷腰间的荷包,心里慢慢恼怒了起来。 且不说谢思思这边觉得那符不详,快马加鞭地送回营帐的周公子被合力抬到榻上。陷入昏迷之中,却居然做起了梦来。 他在做一个跟郭满曾经做得相似的梦。也是一分为二地分成两个人,一个自己以上帝视角地端坐在云层中看着,另一个自己则在下面与梦中人往来。他梦到了自己与谢思思的曾经,从成亲到和离,郭满没出现之前,他与谢思思的曾经。 周公子一言不发的看着两人发生过的种种,只觉得充斥着一种违和感,十分古怪。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似曾相识的梦中场景一个接着一个冒连冒出, 周公子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俯瞰着。蓦然回首观之, 方觉出不同。周博雅冷眼看着场景往后推移,越来越接近如今。直到梦境的最后只剩郭满的一双通红的眼睛, 他才一身汗地从梦中惊醒了。 已经夜了, 三月底的山脚底下气温比较低。一阵风穿过营帐溜进了帐中, 带着青草的芬芳,拂得帐中烛火摇曳。营帐灯火通明,四下里安静无声。 周博雅扶着床沿慢吞吞地坐起来, 喉咙里仿佛火烧般撕裂地疼着。 帐中一个人没有,丫头没在, 似乎郭满也不在。腹部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处理过, 此时还麻麻地疼。他试着张了张口,干哑得发不出大的声音。周博雅端坐在榻上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扶额低低地笑出了声。 郭满端着药回来就听到帐中他在笑, 连忙掀了帐帘进来:“你一个人傻笑什么?” 软糯的嗓音从屏风后飘来,周博雅抬起头,就见郭满正端着托盘拧了眉头看他。 他嘴角的笑意渐渐收敛,眼里闪过一丝懊恼。 面上还是失血过多的苍白, 他满头青丝披散下来, 覆盖了他整个后背。松开的发丝有几缕落在身前,身后的则蜿蜒地洒满了床铺。烛火下他肤质白得透明, 亵衣领口敞开了, 露出纤长的脖子与细腻的锁骨。周博雅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冲郭满缓缓招了招, 松散的亵衣衬得他骨骼消瘦,羸弱得仿佛一阵清风。 郭满觉得他这笑容有些怪,跟平日里清淡的笑意很有几分不同,似乎放开了。不,应该说他此时整个人瞧着都与平日里不同。 “满满……” 嗓音还是干哑的,他靠在引枕上笑得温软又柔弱,“为夫好疼啊……” “哦,这是你活该。” 周公子:“……” 顿了顿,他又说,嗓音沙哑得跟作孽似的:“满满,为夫是真的疼……” 郭满碰地一声放下了杯盏,周公子眼睫一抖,不敢说话了。 “哪疼?”说实话,郭满自从知道周公子这伤是救谢思思弄的,心里就很不爽来着。奈何周公子一个素来不会说疼的人都示弱般一张口就跟她说疼,想必是真疼了。于是放下托盘坐到床榻边缘,肉肉的小手覆在他额头。 周公子声音小小的,仔细听还含着一丝委屈在:“……都疼。” “没发热。”郭满脸色依旧臭臭的。心里却松了一口气,在这没有抗生素的古代,这样的大伤口就怕感染发烧。 “为夫身上疼,头也有几分隐隐作痛,”周博雅趁机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有几分柔弱意味地说,“许是睡得久了,嗓子更是疼得厉害,想要杯水。” 郭满听他嗓音确实干哑,没说话,推开他的脑袋便去倒了杯水。 奈何一杯水递出去半天没人接,烛光下周公子眉眼柔得仿佛滴出蜜。见郭满一直黑着脸不说话他也不怵,对白日的事儿他一个字不敢提。拿一双浓墨般漆黑的眸子锁定了郭满,声音轻飘地道:“手没什么力气,端不住。” 郭满就是再大的火气,这时候也不好发作。 于是只好一言不发地扶着他,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周公子乖乖垂首喝着,不疾不徐地一口一口。喝完了便又把脑袋靠在郭满的颈窝里,低低地对她说声‘还要’。 郭满干脆把水壶端到榻边,这样接连续了三杯。喂了他口中,他似乎才觉得饮够了推了推郭满的手。 喂完了水,她一言不发地把桌上的药端过来,面无表情地递到他的跟前。 周公子今日全程表现得十分乖巧,对,就是乖巧。丁点儿公子的娇气脾气都没有,即便郭满粗鲁地喂他,差点喂呛了他,他也没吱声。此时看了眼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儿,鸦青的眼睫便低低地垂下来。 灯光下,纤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两团青黑的阴影,更柔弱了。 “喝了。”郭满冷言冷语的,一张晚娘脸,不为所动。 周公子不敢造次,乖乖地接过去。 只是这入口的苦味简直要刺穿人心,周博雅敢指天发誓,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苦的药。一口干地下了肚,直苦得他一张俊脸都抽抽起来:“这是什么伤药?” 苦到周公子都失态地伸手去掩嘴,“为何会这般苦?” 营帐里就小夫妻俩个人,周公子自知有亏,本以为郭满懒得搭理他。谁知她转了个身将碟子放到托盘上,回了他一句:“哦,苏太医的伤药。” 顿了顿,她好似随意般地补了句,“我叫双叶给放了一把黄莲。” 周公子:“……” 郭满把托盘摆弄得砰砰地响,可见她心情有多不愉快。营帐外双叶丹樱对视一眼,又默默地退了出去。营帐外周钰敏周钰灵两姐妹还在等,丹樱只冲两人摇了摇头,周钰敏便知道帐中怕是有些不便。 大哥重伤被抬回来,她们下午才得到了消息。早前已经看过了,不过周博雅没醒,两人心中实在担忧,便趁夜色又来一趟。 “大哥可是醒了?”周钰敏心里放不下,不方便进去也的知道情况才好。 丹樱这段时日虽说学了规矩,但性子直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也不晓得避讳,张口便将营帐里主子夫妻的事儿抖出来:“醒了,才醒没一会儿。”她点着头,说得直白,“不过主子有些不高兴,姑爷吓得不敢说话。” 周钰敏/周钰灵:“……” 丹樱皱着淡淡的眉,“这时候进去,应该不太方便。不过两位姑娘若是有什么急事儿要见姑爷,且等奴婢通报一声。” “不,不必了。” 周钰灵飞快地说,“这些是我们亲手做得,你拿给大哥,我们明日再来看他。” 说罢,两人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丹樱,转身便走了。 丹樱接了东西,嗅到盒子里一阵香甜的气味儿,猜里头定是点心。她于是换了只手提着,扭头便准备进帐子。然而脚下才踏入外帐,便被三步变做两步走的双叶一把拉住了:“不管什么东西,明日在拿给主子。夜深了,咱们先出去。” 她压低了嗓音,语速极快,似乎里头发生了什么。 丹樱一脸懵懂地被她拉出来,拉得匆忙,手里的食盒差点就摔了。心下奇怪,便回头看。就见内室的屏风后头有人影隐隐绰绰地晃过,似乎是男主子爬起来,正抱着她家姑娘小声地说些什么。可双叶实在走得匆忙,那画面也就一闪,后面根本就没看清。 出了帐子,双叶才教训似的那食指点她的额头,说她没眼色。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周公子知道郭满心中不快,故意使得一点苦肉计吧。郭满十分嫌弃地抱着他,到底舍不得他伤口开裂。费尽地把他又扶到榻上,一动不敢动地由着他硬生生把自己窝到了她的怀里来。 “满满,”周公子此时心中的感觉玄而又玄,想解释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于是叹了口气,道:“往后咱们好生地过日子吧……” 这语气,叫人听着窝火! “怎么?”郭满的一双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人家拿你当挡箭牌,终于死心了?” 这话说得酸的,一缸簇都没这么醋。周公子脸埋在郭满的脖颈,眼睛弯成了月牙,嘴上却不敢丁点儿表露心里欢喜:“瞎说什么,只是想通了些事儿。” “想通?”郭满嗤之以鼻,“是啊,再不想通点儿,就要丢命了。” “满满莫闹!”周公子忽然张口轻咬了她一下,感觉郭满身子僵住,他才松口缓缓道,“跟你说的话,你或许并不能理解。但这种事儿,为夫也只会跟你说。你先前与为夫闹脾气,是不是记恨为夫对谢思思的态度暧昧?” 郭满眨了眨眼,没说话。 “为夫承认,确实有些暧昧不明。” 他终于亲口说了实话,郭满一双眼睛渐渐瞪大。 周公子见她脸色一变,连忙一把将伸手就要推他的郭满给按住,语速加快地道:“但为夫若说,为夫心中无她你可信?” 信,这点郭满是信的,所以她才觉得烦:“那你为何要表现的这般藕断丝连?” “大约被蒙了眼,一时糊涂。” 郭满:“……” ……这就是在敷衍她吧?这就是在敷衍她!还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能糊涂个三四年?被人捅了一箭才幡然悔悟。郭满本就心里烦得很,他居然还不好好说话。郭满听他这不伦不类的解释,只觉得一团火冲进脑子,是火冒三丈! “周博雅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说话你就拿我当病猫,信不信我也不稀罕你?” 这人是真的不懂还是吃定了她喜欢他?喜欢值几个钱?她今儿能喜欢他,明儿就能喜欢别人!真当她郭满是软柿子不成?郭满的脸一瞬间全黑了,也不管周公子伤口还没好,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给撕下去,“我看你一个人也挺好的,你就一人过吧,我不奉陪了!” 冷不丁被翻到在榻的周博雅一愣,顾不上伤口渗血,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郭满的后脖子。 郭满冷不丁地被他扯了个踉跄。 明明方才还抬不起手端杯子的人,如今手劲大跟头牛似的,仓促离开的郭满跟只被套了绳子的马儿拎住后脖子的猫儿,怎么也挣不脱。郭满气得要死,他不怕疼她难道还替他疼不成?于是头也不回,脚下用力地往前蹬。 她就不信了,重伤在身的人的力气还比她一个健全的人还大? 周公子拽着郭满的后领就是不松手,即便爬不起来,他手也攥得牢。 郭满的脸都因用力过猛而通红了。 “你这狗脾气!怎么这么爱生气?”周公子攥着郭满衣领的手背上手筋都暴了出来,脸也因用力过猛红了,“为夫并非你以为的那个意思,满满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听为夫说一说?” 郭满咬牙切齿的,“你给我放手!” “你听话,我就放。” ……老娘听你个锤子!火气涌上脑子,郭满理他才有鬼。 于是两人就跟互相较劲的三岁小娃一般,谁也不愿先松了力气。 端了一碗清粥的双叶缩在角落里只觉得心累不已,这两夫妻,何时能成熟点?还有她家主子,姑爷伤口都渗出血来,她就不能体谅吓姑爷身上带伤? 叹了口气,正准备张口,就听刺啦一声,郭满身上那件薄袄子硬生生被周公子给撕了一块长条下来。薄袄子从身前滑下来,露出郭满光滑的后背。烛光之下,那毫无瑕疵的皮肤仿佛白玉一般,莹莹生辉。 双叶:“……” ……对了,她家姑娘今儿没穿亵衣,直接套了件袄子来着。 一看故事走向不对,双叶木着脸,放下清粥扭头就走。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周公子这幅残破的身子, 其实真做什么那怕是想找死。而且就算他愿意牡丹花下死,郭满也不给他做鬼的机会。扯破了衣裳算什么?她比基尼都穿过, 这才哪儿到哪儿!左右也不算太冷,于是就这么挂着破袄子,她头也不回地往帐外走。 周博雅本还有几分慌张的脸, 瞬间就黑了个彻底。 “给我站住!” 周公子亵衣都被血给染红了, 他却不在意地翻身下榻。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给扯住,单手便箍住了郭满的肩,“穿成这样你想往哪儿跑?” 郭满脾气上来, 那也是很横的。谁都不依的, 敢抱她, 她就手脚并用地乱挣。 周博雅没办法,只能死死抱着人。两人跟两只犟精一样犟着谁也不妥协,拧巴得不得了。郭满一时没注意分寸, 胳膊肘不经意捣在他的伤口上。只听耳后周公子一声闷哼, 手松了,郭满趁机扭开, 抬脚就走。 然而脚步没迈开,身后传来嘭地一声响,周公子人倒了下去。 郭满回头见着周公子亵衣被血色染红一大片,面色苍白地倒在地上。那模样,恨不得把身体里的血都流尽了, 她耳中嗡地一下鸣, 慌了。她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跟周公子置气, 人都快被她折腾死,郭满扑过来就把抱起地上的男人。 “双叶丹樱,快去叫苏太医!!” 双叶丹樱的人就在帐外,一听到动静就冲了进来。 郭满面色煞白,周博雅这满腹血的模样实在太吓人,她抱着人手又没出息地抖了起来。双叶丹樱这时候也慌了。一个连忙过来帮郭满扶周公子起来。一个攥着手就往外冲。 苏太医的营帐贴近皇家营帐,离得其实也不远。双叶白日里拿药,跑了几回,也算熟门熟路。她这边马不停蹄地,郭满与丹樱尽力把人扶上了榻,周公子靠在郭满肩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还不忘扯了褥子往郭满肩上盖:“把衣裳穿好……” 郭满也是服了这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点小事! 不过想着苏太医过会儿要过来,郭满也没继续犟,回头看了眼丹樱。 丹樱会意,连忙蹬蹬地小跑着去里间儿取了件衣裳来。郭满身上这破袄子被撕扯得挂在哪儿,确实十分不雅。她于是解开脱了,顺势换了身衣裳。 等了约摸一刻钟,苏太医才背着药箱赶过来。 双叶过去之时,苏太医正要歇息了。大晚上的,他老人家身子骨不经用,歇息得早。这一听周公子伤口又大出血,恐有性命之忧,连忙把刚脱下的衣裳又穿回去。 苏太医黑着脸过来,药箱还没放,一看周博雅这模样火气蹭地就冒上来。张口就把榻上半昏半醒的周博雅给训斥一顿。他其实也不算外人,进出周家几十年,也算看着周博雅长大。白日里就流了一地的血,这又折腾了一身,他是当真气周博雅不爱惜自个儿。 “你这小子莫要仗着年轻作践自己!” 不过嘴上训斥得再厉害,手下却半点不耽搁地捏着他的手腕号脉,“什么时候把底子给折腾坏了,调理不好,叫你哭都没地儿哭!” 心虚的郭满在一旁缩得跟鹌鹑似的,眼巴巴地看苏太医一番施针包扎,一句话不说。 周公子半合着眼帘就听苏太医数落,眼角余光瞥到满脸懊恼心疼之色的郭满,眼底冒着光幽幽的光。伤口重新包扎好,郭满又亲自替他换了身干净的亵衣。苏太医将下午的话又絮叨地嘱咐一遍,才冷着脸回去了。 双叶连忙送人出去,顺便把傻杵着不动的丹樱也给拉了出去。 苏太医一看她这举动便哼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伤得这么重,千万忌大动作。有些事儿就莫想了,叫你们主子安生地养伤。” 丹樱傻了吧唧地没明白这话何意,倒是瞬间意会的双叶尴尬不已。主子的房事她们管不了,不过姑爷向来有分寸,苏太医这话显然是多此一举了。 被认为十分知分寸的周公子此时正柔柔弱弱地靠在郭满的肩上,一脸虚弱地说着身上疼。郭满大体是被周公子倒下的动作吓着了,此时倒不敢那他撒火了。 虽谈不上前后态度剧变,但此时却不脑婆力气了。不仅不在给他脸色瞧,周博雅说哪儿疼,她便替他揉哪儿。 揉着揉着,就发现这人的唇若有似无地碰自己的耳垂。 郭满:“……” “满满,”周博雅占了会儿自家媳妇儿的便宜,想把方才谈崩的话在续上,“不必为夫说,你心中应该也知。之前周谢两家之间除了姻亲关系,其实更多是政治立场绑在一处。许多事儿,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简单。” 郭满点了点头,这她是知道的。 “我与谢氏,年少时因皇后赐婚,”周公子虽说并不清楚郭满心中到底在气什么,但也知道隐瞒不说叫郭满恼火,“彼时为夫心中无所爱,亦无所求。观之谢氏的家世外貌与我匹配,便欣然接受了这张婚事……” 这话不像假话,郭满皱了眉头,故意说:“所以呢?你突然提这个作甚?” “为夫只是告诉你,为夫与谢氏的亲事始于联姻。” 被郭满这么一反问,到显得他抓不到重点,光答非所问了,“之后的三年,夫妻并不和睦。谢氏自幼家中娇惯,脾气难免比一般人强硬许多。为夫那时年纪尚幼,并不太懂得包容。如此,夫妻关系颇有些寡淡。我心中无她,你要信我。” “哦……” “你,应该懂吧? “……不懂,那这些跟你藕断丝连有何关系?” 虽说因着太子,周谢两家的政治立场保持一致,这她可以理解。但后来谢思思一怒之下,任性地提出和离,还是谢皇后首肯。得了这和离能得到谢皇后的首肯,说明周谢两家翻脸无碍,和离也是太子允了。 那既然如此,周家对谢思思抱着暧昧的态度,就很奇怪了。 周公子听她说了疑惑,笑着摸了一把郭满的脑瓜子,说她小脑袋还挺灵光的:“其实也并非很难解释,是祖母在怀恩大师跟前求过一签,说是谢氏是周家真正的孙媳,祖母总是将谢氏看作周家人罢了。” 身为晚辈,他自然不能说长辈有何不好。但…… 周博雅面上说得为难,却不知他说出这些话,郭满面上突然变了一变。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说来为夫也并非因着祖母的态度犹疑。神佛之事,为夫素来不信,自然不在意什么‘破镜重圆,天作之合’的签文。”他道,“为夫先前说的被一时蒙了眼,确实不在骗你。” “到底什么意思?” 一会儿说并非因为信一会儿又说被蒙了眼,郭满都被他绕糊涂了,“你若是不信,你又不心悦于她。难不成是顾念三年的夫妻情谊,给她留脸面?” 这方面也确实有一点,但主要原因并非仅仅这般。 “为夫先前对她,心中是存了一份爱护之心。”说到这儿,周公子眼看着郭满脸黑,急忙又道,“但今日这一箭,忽然就没了。说是幡然悔悟也有些像,只是为夫如今心中犹如被扫走了尘霾,心中清明一片。” 郭满:“……什么幡然悔悟,到底说的什么啊!” “奇奇怪怪的,难不成你想说,这其实跟和尚突然参悟佛理一个道理?”郭满琢磨了他前后的话,无语道。 周公子皱着眉想了想,居然犹豫地点了头。 郭满心中一咯噔,飞快地眨了眨眼。她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什么。但转而又觉得不可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神道道的事儿。可……郭满捏着下巴思索来思索去,觉得穿书这么玄幻的事儿都被自己给碰上,谢思思有个女主光环什么的似乎也不难理解。于是似笑非笑地瞥周公子,只觉得他也挺衰的。 “你说,若是怀恩大师断的签是真的,你真跟谢思思是一对。那我俩的亲事必然是错了。”郭满斜勾一边嘴角,笑起来,“这般一来,我原本的夫君该是谁?” 她原本是开玩笑,岂料话音一落,周公子却刷地睁开了眼。 “你在胡说什么!” 郭满一愣,眨巴了眼睛无辜道:“难道不是?天底下人该成双成对,若是我俩配错了,你的妻是谢四,那我必然也该有个夫君啊……” 周博雅此时不由地想起曾经在荆州遇到的一个瞎眼和尚。那和尚似乎说过同样的话,他彼时只当和尚谋财瞎断,这才忽然联系起怀恩大师的签文。周公子心不由地咯噔一下,回头看了眼无知无觉的郭满,眉头渐渐皱得紧。 “满满,”周公子眉头拧得打结,“还记得为夫给过你一个符么?” “……啊?”什么符? “双鱼符。” 郭满:“……”他有给她求过符?她怎么不记得? 周公子一看她这幅完全没记忆的模样,一口气蓦然噎住,脸不由地都要绿!先前到底是谁信这等子子虚乌有的事儿,吓得整宿睡不着?怎地他的符还整日带在身上,这丫头自个儿居然都忘了! “就你先前被福喜那老太监吓得整宿睡不好,为夫给你的。”周公子咬牙切齿,“为夫送你的东西,你怎地都不知道珍惜!” 郭满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那,那个符,我应当放妆奁里了!” 郭满想起来去岁,有次在屋外玩雪,弄湿了衣裳,她顺手将符摘下来丢在装钗环的盒子里,应当没丢:“你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周公子脸臭得要命,冷飕飕地道:“带着!” 郭满:“……哦。”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寂寞无声的夜里,赵煜披着一头青丝面对着一盏孤灯悠哉地晾着湿发。 修长的两指捏着黄纸折成的鱼状怪异形状的符咒, 越看越觉得这小东西有几分意趣。也不知博雅从哪儿弄来的, 这上头的符文, 跟寻常寺庙里的护身符大不相同。 赵煜两边翻看了下, 便又将东西装进了这丑兮兮的荷包中。 荷包还是谢思思从周博雅腰间扯下来的那个, 丑不拉几的, 依稀可见主人的手脚笨拙。然而摆弄了几下, 他的脑中便又浮现了郭满那张柔嫩的小脸。黑暗中赵煜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十分遗憾。博雅家的小媳妇儿真是长得太对他的胃口了…… 不过再对他胃口也白搭,小媳妇早有了夫君。倒不是他赵煜讲理, 而是郭满的男人是自家兄弟, 朋友妻不可戏。 哎, 若小媳妇儿的夫君不是周博雅就好了, 他喜欢,抢了便也抢了。但周博雅那厮的人还是别想了,莫惹了兄弟的嫌弃。赵煜没骨头似的软靠在椅子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哒哒地敲,心情还是有些怅惘。 夜早已深了, 四下里安静无声。 今日太子遇刺, 大理寺少卿周博雅重伤昏迷不醒,惠明帝龙颜大怒。如今这营地,早已被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春猎终止不说, 所有参与人员被拘在营帐驻扎之处, 禁卫军统领方宇领命彻查, 如今谁都不准离开营地半步。 汝阳王府的营帐在皇家营帐的西边,离得近,四周都有禁卫军把手得更加严密。每隔一刻钟便路过一队巡逻。戒备森严,叫素来混不吝的赵小王爷都安分没折腾。 赵煜已经在帐中闭门一整个下午,营帐里伺候的下人心思自然活了。 尤其是到了夜里,小王爷又素来是个享乐惯了的。白日里没沾身的,趁着这大好的夜色,自恃美貌的自然小心思就冒出来。巧不巧此时,帐外两美貌丫鬟端着各自的甜汤在赵煜的营帐外头狭路相逢了。 面面相窥之后,不由地针尖对麦芒。 两人皆是从一众丫鬟之中脱颖而出,被府上管事特意挑选出来随侍赵煜左右的。跟着主子来了此处,两人的心里,自然是想跟主子发生些什么。尤其王爷已经长吁短叹了一下午了,自觉是夺解语花的美貌丫鬟,可不就趁着夜色前来安慰? 身着桃粉色纱衣的貌美丫鬟狠狠瞪了青绿纱衣的丫鬟一眼,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抢先一步掀开了帘子。纤纤小腰细如水蛇,她扭了腰肢便跨了进去。 那落后一步的丫鬟不甘示弱,扯开胸前衣领,半露酥胸一声哼,跨了进去。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身姿窈窕,胸口怒耸,此时着着薄薄的纱衣更显得纤细勾人。若是平常,赵煜顾忌就半推半就了。奈何今日不知怎么地,他就是提不起兴致来。不管两人如何闻言软语地献媚,他看都不看一眼。 粉色纱衣的不死心,心一狠,端起甜汤喝一口。她故意学那青楼女子作那放浪姿态,以香口来哺赵煜。 谁知丫鬟此举一下子触了他心中嫌恶。赵煜这人虽说女色上混不吝,但素来不与这些女子口津相交。哪怕是床榻之上放浪形骸,他也从未与任何一女子口口相接过。方才还不言不语的赵煜瞬间翻了脸:“滚!” 抬脚便一人赏了一记窝心脚。 瓷器碎了一地,两丫鬟捂着胸口摔倒在地,呆若木鸡。 “本王也是你们能肖想的?”赵煜嫌恶地擦了唇,红艳艳的唇在烛光下红得滴血,“吴越!吴越!带下去处置!” 俩丫鬟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给拉出营帐,傻了一般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儿。王爷不是素来最喜那轻浮的做派?她们也没做错什么,怎地就惹了王爷的嫌恶?直到被拖出一定距离,两人才反应过来哭嚎了起来,求请王爷饶命。 而帐中的赵煜唤了伺候的下人备水,洗过之后,又狠狠擦拭了几遍。 他擦着擦着,忽然身子一僵,面色有几分复杂之色。潦草地擦拭着唇部,他绕过屏风又看到桌面上那个丑兮兮的荷包,忽然一把将湿帕子丢到脚下。 与此同时,谢家营帐里,谢思思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今日匆忙之下,她也不知怎么会扯了博雅出来挡箭。她也没料到自己会做出此事,然而等她反应过来,那箭便已然穿透了博雅的身子。谢思思心中生出恐慌,她就是再不动脑子,也知今日此举,她是在亲手斩断自己与周博雅的情缘。 谢思思不敢回想今日种种,只要一想到当时周博雅的眼神,她就控制不住地恐慌。 博雅会原谅她的吧?毕竟她也不是故意的,她当时太害怕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博雅素来宽容温和,应当不会与她计较的,对吧?谢思思心中这般问自己。一面想着自己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博雅的事儿,连造谣他不举他都原谅了,没道理今日就不原谅。可一面又觉得今日一举确实叫人寒心,兴许博雅就真记恨了她…… 想着想着,这颗心就怎么也无法平静。 谢思思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她不能够坐以待毙。这辈子,她决计不会重蹈覆辙。东宫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哪怕是死活赖着周博雅,也绝不会再进东宫! 谢思思其实也并非无知无觉,只是大多情况下,她选择不听不想罢了。此时夜深人静,夜不能寐,便是她心中再不愿深想,脑中却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跟与子行了敦伦之礼虽是大错,谢思思却觉得这是可以原谅的。毕竟她并无出墙之心,只因中了药才身不由己。而且那日害她中药的之人尚且出自周家,因对周博雅有企图而加害于人,她是被误伤,所以周家根本没立场怪她。 这事儿在谢思思看来,不算她的错。若是周博雅因此而记恨于他,那便是他小肚鸡肠,她谢家绝不会认。但今日这事儿确实是她错了,不由地没了底气。 可即便没了底气,她也不想放手。 为求公平,不若也叫郭氏那个贱人行错一步。毕竟凭什么只有她总是出这等事儿?郭氏就能安安生生地缩在博雅的羽翼之下?郭氏一个出身低微的人,活该与她一样下场。谢思思琢磨着,若是郭满也做了一样的事,那她便与自己一样。 这样的话,一切又回到一个公平的局面,谢思思迫切地需要这种公平。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谢思思心中的恐慌随之消散,甚至畅想起郭满与人媾.和被抓了个正着的场面。届时,哪怕郭氏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被博雅嫌弃被周家嫌弃。而她在趁机示弱,向周家认错,周家定然会重新接纳她! 谢思思恍若看到了希望,正巧博雅受了重伤不便行动。 郭六那贱人素来上不得台面,此时没了博雅撑腰,怕是都吓得不敢出营帐。谢思思兴奋得浑身直颤,恨不得现在就爬起来冲进周家营帐,把郭满扯出来丢给随便哪个男人的怀里去。 而此时被她惦记的郭满确实窝在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周博雅这厮自从发现郭满不敢动他,心安理得地把自己窝到了她的怀里。他也不管自己一身腱子肉有多重压得郭满胳膊有多酸疼,非要郭满抱他。 郭满:“……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伤?” 周公子深吸了一口她颈侧的馨香,漫不经心:“嗯?为何这么说?” 郭满不敢动,小心地由着他半边身子压自己身上。周公子伤口在右腹部,被捅了个对穿。夜里睡觉不能躺平,郭满生怕他不注意又大出血:“总觉得有些不对?” “为夫哪儿不对?”周公子乖顺地由着她替他掖了被角,一双狭长的眼睛弯弯。声音低沉而沙哑,明目张胆地撩人。 被撩拨的人面无表情:“……比如说,伤了脑子什么的?” 周公子:“……” 屏风外的烛台火芯噼啪作响,一阵风过,吹拂得纱帐缓缓地舞动。四周鸦雀无声,只剩两人轻微的呼吸之声。 噎了好半天,周公子咬牙切齿:“……为夫脑子没事,身上好得不得了!” “算了,明日我还是叫苏太医再来一趟。”郭满第三次从度兜里扯出一只手,端得好一幅无动于衷。这厮绝对有问题,突如而来的身残志坚外加精/虫上脑了。 “满满!”周公子无奈:“你莫闹,为夫不过是高兴。” 郭满看他一眼。 “为夫是高兴终于弄懂了自己的心意,”男人一旦高兴,也没什么想头。他此时黏糊,不过是想抱着小妻子闹一场尽尽兴,“想借此机会,与你好生亲近亲近。” “……哦。”郭满平平地道,“那还是要找一趟苏太医。” “嗯?” “多抓些黄莲回来。”郭满咧开嘴笑得无辜,“为妻也是高兴啊!毕竟今日这般开心,不多喝点黄莲庆祝一下,真对不起你这般见义勇为呢!” 周公子:“……” “夫君你且放心!为妻保证,接下来半个月,你都不缺黄莲降火了呢!”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好好的一场春猎,因着太子遇刺, 失去了趣味。惠明帝顿时没了观望的兴致, 连带着后期的嘉奖提拔武官也没多提。坐镇了没几日, 便带着宗室以及朝中重臣一起先行回京。而盼着借此机会谋个一官半职的世家子不禁大失所望, 之后狩猎都敷衍了事。 盛大的一场春猎, 不到预定的日子便草草结束。 许是今年的时运不济, 盛会潦草, 偏在归城的途中,天又下起了大雨。道路本就因着化雪泥泞不堪,这一场大雨降下后更是寸步难行。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哪怕沿途姹紫嫣红,好一片春来的景象, 也弥补不了世家子弟们未能如愿入仕的遗憾。 周公子的伤势颇重, 马车走得慢, 便没跟在归京的大部队之后。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大雨不仅没有减缓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直至后来,落地都溅起了一层水雾。眼看着这般行进艰难, 再走下去约莫有危险,郭满琢磨着暂时停下等雨过之后再走。毕竟车上都是女儿家,周钰敏周钰灵两姐妹还尚未出阁,出个什么岔子不得了, 雨夜赶路确实是不妥。与周公子商议之后, 打发石岚去寻寻看附近是否有人家。 石岚武艺高, 脚程快,领了命便骑了一匹快马去山下寻了。 这京郊三十里外其实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外,虽不及京城富庶,但还真有几个大村庄。石岚跟一家收拾得十分干净的人家打过招呼,又付了主人家银两,暂在农家借宿一宿。 趁着大雨,周家一行人便把马车赶去了村庄。 借宿的人家姓王,是村里的大户。空屋子比一般人家多,却也不够周家车队全部住进去。石岚清风等人因着要贴身保护主子,离不得周博雅郭满身边太远。郭满一行人住下了,便无法再安排周钰敏周钰灵两姐妹。 好在周钰敏周钰灵两姐妹虽娇生惯养却十分体贴。想着跟兄嫂一起挤也不方便。于是两人便带着下人护卫在王姓人家的邻家住下,勉强凑合一夜。 周家这边刚安顿好,村里连夜便又进了一队马车。 许是真是有孽缘,进来的是谢家的马车。谢家跟周家一样,谢家主事人想着大雨的夜里赶路不安全,左右不急着归京,准备在这农户里借宿。他们来得晚,并不知周家已经选好了住处。下人村子里找了一遍,也看中了王姓人家屋舍宽敞干净。 郭满替周公子换药之时,听到庭院中人说话的声音。 雨夜里声音模糊不清,不过只听到短暂地交涉了片刻,知道这家被周家占了,谢家人去了另一处借宿。 谢思思其实心中十分不满,整个村子就这户人家最干净。 不过她再是不满也无用,谢家长辈前几日便随了圣上归京。如今没长辈镇着,便是她嫡亲的嫂子在主事。谢家的嫂子严氏出自规矩极严的书香世家严家,是严大儒嫡亲的孙女。素来是个古板做派,也看不上谢思思这小姑子。所以哪怕谢思思不高兴,她也没有依她。 谢家兄长被谢思思闹得有些头疼。 他就算心中疼爱妹妹,也知倒凡事有个先来后到。人周家先占了,总不能叫人家给腾出来。若是以前周谢两家关系尚可,好好商量还能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如今周谢两家翻了脸,周家不可能一如既往地让着谢家。谢思思这时候还不知分寸,这是凑上去给人打脸。 难得强硬地否决了谢思思的胡闹,命下人再去寻个稍次的农户借宿。 等谢家的人寻好了住处,已经是亥时了。 这会儿该歇息的都歇下了,深夜的雨势半点没见减小,天儿反倒又开始电闪雷鸣。郭满被一个闷雷惊醒,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总觉得今日夜里怕是有事儿发生。 不得不说她的直接十分准,变故几乎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她方才觉得心慌,村子里还真涌入了一群匪徒。这群不知从哪个山头冒出来的匪徒,操这一口外地口音,趁着雨夜行凶方便,冲进农户家中便胡乱砍杀。这群人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武艺,就是下手狠辣。手里大刀刀起刀落,吓得村民四处哭嚎。 周家人被惊动之时,那群人已经涌入了谢家借宿的人家去。 谢家的护卫没少带,虽说离得远,但也不至于解救不及时。等护卫匆忙结果了冲撞主子的匪徒,安抚受惊得主人,才发现本该在屋里的四姑娘不见了人影。谢家兄嫂一听这消息吓得脸都白了,好端端的,怎地说不见就不见? 招来谢思思屋里守夜的贴身下人,那下人将将打了个盹,又哪里知道主子不在?跪在地上就是磕头,根本说不清谢思思的去向。 谢家公子无奈,马不停蹄地打发了人来周家这边询问。 周家这边才将将收拾了村里作乱的匪徒,自家事儿还没理清,又哪里管得着谢家是不是丢了人。不过他们心中如何想,谢家来人,她们还是得禀告给主子的。郭满闻言抿着唇没说话,那眼睛去看周公子。一旁的周公子半夜惊醒,只因身上带伤,脸色十分的难看。 “先下去问问其他人,是否见过她。” 他神色冷淡:“若都没见过,便不必管了,直接如实地回了谢家便是。” 毫不留情的一番话说出口,郭满那头没忍住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周公子眼波浅浅地动了动,摆手示意下人退下去。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周公子抚了额头,满脸的无动于衷。 “她一个如花美貌的女子雨夜丢失,你都不担心?”郭满见他如此,忍不住问,“不然还是派几个人手去帮着谢家找找吧?” “不必,”周公子嗓音清凉如山涧泉水,“谢家自会处置,不必我们多此一举。” 郭满嘴巴动了动,还没开口,便又被他打断了。 “莫要觉得为夫冷血无情。”周公子睁开了一双眼,好似看透了郭满的想法似的,提前截住她的想法。烛光下,他看着郭满的眼里似有细碎得光色流转。然而他之捏了捏鼻骨,说,“谢氏这人跟一般人不同,运气素来邪门的很。哪怕同处于一恶劣局面,即便旁人死了,她也不大会出事。” 郭满:“这样好么?” 周公子笑得颇有些讽刺意味,不知想到什么,十分肯定地点了头。 郭满:“……”虽然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但这厮未免太冷淡了点! “与其为她白费力气,不若上来踏踏实实地歇一觉。”说着,周公子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快点上来吧,为夫如今弱不胜衣,需要娘子的支撑。” 如今骤然松弛了许多的周公子,仿佛一坨冰化了,眉眼里尽是妖娆的气息。郭满心中唾弃了自己一百遍,而后十分没出息地选择了沉迷美色。 …… 而此时,被谢家找疯的谢思思正被人绑住了手脚,丢进了破庙。 其实说来也是她倒霉,事情是这样的。 谢思思到底是被人捧惯了,养成了个最受不得委屈的性子。今日夜里因着方才换屋子一事心中着了恼,好生生地在屋里发一通脾气。谢家兄嫂原本以为她脾气撒了,人就安稳了,谁知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大半夜不睡觉,撑了把伞跑去了人家的后院看雨。 也许是巧了,她出来看雨,这户人家的偏间儿里也出来个看雨的。 只见此人头梳纶巾,一身消瘦的长衫。衣裳料子虽不够华美,却生在浆洗得干净。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谢思思彼时人站在等下,提着一个小巧的灯笼。大晚上的光色虽有些暗,但也叫她清楚地看到了书生有着一张俊美的脸。 虽不及大召三公子倾城,但周身的淡然气度,与周博雅又三分相似。 谢思思心中一动,于是也没赶他,便一言不发的发着呆。而借着谢思思灯笼的光,这书生也一眼看到了谢思思的脸,瞬间惊为天人不说。老半天说不出话,整个人呆若木鸡。 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谢思思不说话,书生却抓耳挠腮地想与她搭讪。然而一张脸憋得,跟煮熟的虾米似的红透了,也没敢。 兀自心中转圜许久,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双手作揖,才冲谢思思见礼。 见谢思思没有嫌恶的意思,书生方开了话匣子。 展致修人生二十一载,从未见过如此绝色的女子。看着如斯美人,他心中一荡,张口便将自家的身家姓名以及来路都交代了一干二净。 只听他说,他是明惠十五年的考生,明年才可靠。家主洛阳,姓展名致修。因着雨夜路滑不便行走,才特地山脚下的村庄,在这柳姓农户借宿。 若是郭满在此的话,听到展致修这个名字估计要瞪眼。只因展致修这个名字,正巧是书中害了娴姐儿半辈子寒门探花郎的名字。 且不提这未来探花郎被谢思思迷得晕头转向,控制不住总要瞄她的脸。谢思思被他钦慕的眼神看得心中得意,转而冲他浅浅一笑。书生那双眼睛里顿时散着一股发自肺腑的惊艳与欢喜,叫瞎子都都看出来。 然而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就当他才殷切地说完话,院中便一股脑儿地闯进了土匪。 两人就这么毫不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人被敲了一闷棍。 土匪将昏迷的两人绑起来,拿了一根绳子拴起来一并带去了走。谢思思靠在展致修的肩上,半昏半醒。上辈子的周钰娴怕是怎么也没料到,原来谢思思在这个时候便已然结识了展致修。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谢家人翻遍了整个村落都没找到谢思思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 偏就少了谢思思。原把乌合之众没当回事的谢家人这才慌了起来。谢家兄嫂这时候也顾不上麻烦周家, 连夜拍得王姓人家院子大门砰砰作响。 阵仗大的, 惊得农户主人家连忙爬起来去唤了周家人起身,此时已经是三更天。 王姓夫妇两人端着油灯,看到开门的周公子魂都飞到天外去。白日里他们只见了石岚双叶等下人,并未见过贵人的主子。此时冷不丁看见周公子本人, 只觉得油灯下这病弱的公子仿佛由冰雪刻画而出, 神仙也不敌他这等好相貌。 今日夜里闹腾, 前头才被流匪闹了一场, 周公子与郭满将将才入睡。酣眠之中被惊醒, 哪怕周公子涵养得宜, 此时面上也显露出不悦来。 农户人家虽不知规矩,但也知道看脸色,自然看得出周公子脸色不好。他们心中大觉冤枉, 大半夜的,若非外头那家急赤白脸的一幅天要塌的拍门架势,给他们一百个胆子, 他们也不会深夜打扰。不过如今扰也扰了, 好在这贵人没怪罪。王姓农户便把谢家人领到了屋门前, 自个儿缩了脖子退出去。 面对着一身冷淡疏离满脸病容的周博雅, 兴匆匆赶来的谢家兄嫂, 后知后觉地尴尬了起来。 太子遇刺, 周博雅重伤起不来身, 需要静养的消息传遍了猎场。他们急起来倒是忘了这回事儿。至于周博雅重伤的原因,他们自然比谁都清楚。此时领着一众谢家下人站在门外,周博雅还没开口说什么,他们自个儿却越发尴尬。 人家周家没追究本已是十分大度,再叫周家人费心去寻谢思思踪迹,未免显得有些得寸进尺。但谢思思丢了并非一桩小事,谢家人手不够,不得不麻烦周家帮忙。 谢安礼于是厚着脸皮,如往日一般遇到事儿便把前因后果告知周博雅。 周公子靠坐在简陋的堂屋,肩上披了一件薄袄,嘴角的笑意有些讽刺。说来谢家人当真是人人都不见外。往日只要谢思思惹了事,谢家总是叫他来收拾烂摊子。如今哪怕两家关系早已断了,谢安礼对他,依旧不改旧日的习惯。 谢安礼自己好似并未觉得此举有何不妥。 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张口就叫周博雅务必在天亮之前把谢思思给寻回来。什么明日再找的话,谢思思就是没出事儿,名声也要坏的。这幅理所当然的态度要求周博雅经心,仿佛周博雅如今还是他谢家的女婿一般。 周公子嘴角勾起来,修长的手指搭在桌案上哒哒地敲着,并未说话。 门外的大雨早就停了,此时没了雨声,农舍内外显得十分寂静。如此安静之下,一声一声敲击的声响显得十分清晰。谢家大嫂严氏觉得不妥,暗地里扯了扯谢安礼的袖子。谢安礼话说出口了才觉出不同,看着周博雅清淡的神色,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了起来。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屋外这么大的动静,屋里睡得天昏地暗的郭满其实也被吵醒了。不过此时人在榻上尚未起身,正竖着耳朵听外间的人说话。 就听堂屋安静了一会儿,便又有人说话的声音。 谢安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措辞得不妥,犹豫了犹豫,收起那副理所当然的姿态。他这一刻突然深刻地意识到周谢两家是真的闹翻了,谢家人在周家的跟前再没了往日的优待。此次上门求人,他谢家的态度该放低的必须得放低,否则真是在结仇。 谢安礼很识时务,于是又换了个态度将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周公子听了眉头直皱,换汤不换药的话多说一遍又有何益? 捏了捏眉心,他心中着实不耐。这谢家人当真十分可笑,若真着急去寻谢思思,大可立即出去找便是了。不去外间寻人找人,光跑来他这里说上一通又有何用?难不成找他,他能把谢思思给变出来? 心中虽说十分不耐,但周博雅深知谢安礼素来是个难缠的。懒得与他纠缠,直接把周家的护卫拨出一部分,借给他去寻人。 谢安礼心里确实着急,借了人立即道了声谢,急匆匆地便走了。 人一走,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帘子后头的郭满早已下了榻,正巴在帘子后头。堂屋里周公子面上越发的苍白,她正准备出来扶他,就见周公子突然又敲了敲桌面。 而后屋里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黑影,单膝跪地。 郭满:“……?!!!”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居然还有人? “主子。”黑衣人声音压得十分低,若非这深夜安静,根本听不清。 上首周公子捏了捏眉心,嗓音也轻飘:“去,你走一趟太子别院。” 郭满飞快地眨了眨眼睛,觉得这故事走向有点不大对。她不由地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就听上首周公子压低了嗓音道:“谢家四姑娘孤身一人连夜失踪,如今遍寻不着。你且告诉太子别院的主事,请他们务必派出人手,帮谢家彻夜搜寻。” 黑衣人看了眼里间那一动不动的帘幕,低声应是。 而后郭满就见一道黑影闪过,屋里又只剩周公子一个人。 安静的堂屋,油灯火随着门风吹进来的凉风左右摇摆。光色昏黄得晃花人眼,仿佛屋里方才根本没人出现过。郭满于是偏头又看了眼椅子上勉力支撑起身的周公子,见他捂着腹部似乎很疼,犹豫着要不要这时候出去扶他。 然而就在她犹豫这会儿,周公子轻笑一声,道:“醒了就搭把手,为夫腹部疼。” 郭满皱了皱眉,耸着鼻子出来。 “……博雅,你很坏哦。” “嗯?”周公子挣扎地直起腰,不解道,“为何这么说?” 郭满怕他又扯着伤口,连忙出来扶他:“你为何要把谢思思丢了这事儿捅到太子跟前去?”郭满并不傻,立即就觉得周博雅的举动不对,“还说你不坏!” “满满这可就冤枉为夫了,”周公子挑了一边眉,状似委屈地道,“谢家人手不够,为夫不过好心帮一把罢了。” 郭满忍不住啧了一声。什么狗屁的好心! 周公子见状却笑了起来。囫囵地摸了一把郭满的脑袋,对郭满的指责并不承认:“谢家正宗的表亲,太子殿下的别院就在这座山的半山腰上。离山脚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想来对这片地域十分熟悉。谢家要找人的话,难道不是找太子别院的人更快?” 郭满差点没周公子的无耻给震惊到了。 谢思思一个女子半夜失踪,又不是男子,哪能这么大张旗鼓? 说句实在话,这个时代对于女子来说并不宽容。谢思思在野外待了一夜,哪怕并未出事,孤身一人的话,名声也是要坏了的。况且她作为一个即将入东宫的人,不往日的名声有多差,之后的名声却是十分重要的。郭满觉得,谢家人就是怕这事儿惊动了太子会给谢思思往后的日子造成坏影响,才这么憋屈地找人。 周公子倒好,直接把此事捅正主跟前去。 郭满斜了眼睛看着眼前苍白的俊脸,此时心里怎么想的,脸上就怎么表现出来。 周公子瞥了眼郭满,眼眸幽幽的,没说话 。 忽而他又垂下眼帘,一幅有些伤心的模样:“满满当真误会为夫了,为夫岂是那等心黑之人?”他缓缓道,“谢思思本没有名声可言,多一点少一点无伤大雅。为夫此举,与她来说不过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郭满:“……” 琢磨了一番之后,觉得周公子说得挺有道理。 谢思思好像确实不大在乎名声。 不,应该说,她确实没有名声。郭满不由地想起谢思思这一路走来的生命历程,之前的小打小闹惹得跋扈名声就都不提,只说她近来发生的大事。先是水榭当众被人抓奸名扬京城开始,再到春猎贪生怕死,再到如今半夜失踪…… 毕竟若是一般人,早投河了。这姑娘至今没投河,许是当真不在乎名声。 郭满:“……真这样?” “嗯,”周公子由着郭满把她扶到榻上,靠着软枕,“为夫此举在救她的命,难道不是好心?” 郭满想了想,“你怎知你在救她命?” “这不是明摆着。方才不才涌入了一群乌合之众?” 周公子轻飘飘道:“谢氏这个时辰一个人走丢,不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她夜里不睡,一个人出来瞎跑,凑巧被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给撞见。歹人见她貌美,把人掳走;二是乌合之众冲入谢家借住的院子,谢思思听见动静跑出来,歹人见她貌美,趁机把人掳走。” 郭满忽然被他说得起了兴趣:“……你怎么认定了她被人掳走?” “不然呢?”周公子拉着郭满也躺下,漫不经心地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难道还能半夜跑出这个村子?” “那也不是救命,”郭满忽然不知道怎么接茬,“这是解救她不被当压寨夫人。” 周公子忍不住敲了郭满一个爆栗。 没再提谢思思,他反倒教育郭满:“为夫不管什么压寨夫人不压寨夫人的,我只是在告诉你,你千万莫学她。若你遇到这等事儿,可就没她的好运气。”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嗯?” “表妹下药给你那回,太子殿下为何会去了水榭?” 周公子眼皮子一动,淡笑:“这为夫如何知道?” “你不知?”郭满拧眉头。 周公子:“自然。” “……哦。”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谢思思是在次日寻回的。 与她一起寻回来的, 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书生。谢安礼带着一队人冲进破庙之时, 看到此情此景, 瞬间整个人都僵硬了。要命的是太子别院的人紧跟其后,谢思思与陌生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夜瞒都瞒不住。 果不其然,谢思思彻夜不归的消息跟长了翅膀飞出去。 不出三日的功夫,不仅东宫的太子妃知道,连未央宫的谢皇后也一清二楚。谢皇后没有哪一刻似这般厌恶娘家这行迹无状的侄女。 谢国公心知坏事儿, 为着女儿未来,舍了老脸亲自进宫去向胞妹求情。一腔拳拳爱女之心, 生怕太子听信了谣言不要谢思思。他如今是连良娣身份也不挑剔了,只请求皇后做主, 叫太子殿下切莫误会了自家女儿。 谢皇后多严厉要强的人?对外人,对娘家,甚至对自己, 处处要强。在她心中, 谢思思这般蠢钝又跋扈的女子, 根本连她优秀出众的儿子一根毫毛都配不上。闻言只觉得膈应得要命,可当着兄长的面儿,她自然不能把话说得太难听。这般一口恶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口,憋得她差点没当场闭过气去。 谢国公走后,王氏又拿了牌子进宫, 言辞恳切地求谢皇后疼爱谢思思。夫妻俩轮番上阵, 谢皇后又不能不给娘家体面, 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然而即便是答应了, 谢皇后的心中却仿佛吞了死苍蝇一般恶心,恨得吐血。 既然发了话,谢思思入东宫的时日自然定下来。 原本谢家不满意的良娣身份才故意拖着,如今谢思思接二连三犯错,这身份也因此没了。谢皇后到底是一国之母,哪怕念及娘家情分,她心中却是把太子放在第一位。所以哪怕答应了不计前嫌准许谢思思入太子后院,但却把入东宫的身份从良娣降为侍妾。 谢家人不满也无用,她意已决,丝毫没有转圜的意思。 王氏接到口谕的瞬间手里的杯子便砸了出去,脸瞬间青了。若非宣皇后口谕的内侍还在,她怕是一句‘荒唐’就要叱骂出口。耐着性子将未央宫的内侍送出门,随后王氏便关起门来,将屋里的瓷器玉器砸烂了一片。 且不提王氏以及谢家人心中如何震惊,谢思思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昏了过去。 侍妾,三日后入东宫…… 千算万算,这辈子她做了如此多的努力,居然落了这么个结局。谢思思是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折腾一年半,不仅没摆脱上辈子的命运,反而更凄惨。上辈子好歹是个良娣,且素有太子表哥的悉心疼爱。这辈子,她表哥的疼爱与东宫的分位她一个都没有。 所以她折腾这么些事儿,到底图什么…… 夜里从昏迷中清醒的谢思思恍惚地坐在榻上,屋里一个人没有,寂静无声。她怔忪地看着太子妃着人送来的衣裳首饰,忽而冲了下来,又哭又笑地将东西砸了个乱七八糟。讽刺!真是讽刺!这是对她谢四而言天大的讽刺!! 砸完了太子妃送来的,谢思思拼着一口恶气又将屋里的器品砸了个稀巴烂。屋外守夜的下人只听屋内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那股子疯狂劲,叫人毛骨悚然。 这群人是被王氏特意打发来守着谢思思的,此时哪敢有半分耽搁。一群人一拥而上,将紧闭的门扉拍得砰砰作响。然而谢思思将门里栓插住了,推不开,拍门不理,任他们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开门。 四姑娘自从和离归家之后精神颇有些不正常,谢家人已经习惯了。几个贴身丫头生怕谢思思发起疯来伤着自己,顾不得深夜时刻,立即去主院寻王氏过来。 而此时屋里的谢思思,精神是彻底地崩溃了。 她脑中一帧一帧过去发生过的种种又重新浮现了,仿佛就在眼前重演一般。谢思思恍仿佛被梦魇住一般跪坐在地,控制不住地骨子里冷得发颤。在这灯火通明的闺房之中,明明宽敞明亮,她却只觉得窒息。仿佛这一刻又回到深冬那日落水之时,冰冷刺骨的水从四面八方灌入口鼻的恐惧,她快要窒息而死了! “救救我,快来救我的命!”谢思思双眼已经迷怔了,她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恍若陷入了濒死的梦境,“谁来救救我,快救救我的孩子……” ……什么孩子?四姑娘难道怀了太子的孩子?!! 屋外一众不明所以的下人听了个只言片语,面面相觑之后,彼此都要吓得魂飞魄散。四姑娘那日失节之后,竟然怀了太子的孩子么?天哪!这不是真的吧! 挤在门前的下人之中,立即分出一个脚程飞快的人去寻府医。 其余人再顾不上其他,为了孩子,齐心合力地撞开了门。院落里挤在一处的下人们一拥而入,挤进了谢思思的闺房。进了门才发现,满地狼藉。昏迷了半宿的四姑娘此时披头散发跪在一堆瓷器碎片之中,双目通红,形容恍若疯魔。 这时候谢国公与王氏得了消息,匆匆地赶来。 两人携手进门,屋里人还聚在一处,他们绕过了碎瓷片便进了内室。 谢思思还在地上跪坐着,两人打眼一看,俱都被她此时的模样吓得不轻。王氏心疼女儿,更是扑上去就哭出了声儿。她可怜的女儿啊,先从周家和离回来,她便瞧着精神有些不对。如今这幅模样,莫不是被周家磋磨的得了失心疯? 不仅王氏这般想,就是谢国公也同样以为。 两人哪里敢耽搁,生怕谢思思这不清醒的时候弄伤了自己,张口便大声呵斥了多余下人退开。指使了几个体面的丫鬟,赶紧上前将四姑娘扶起来。谢思思四大贴身丫鬟本顿时一个激灵,弓身便冲上去,作势就把谢思思从瓷片中拉起来。 然而谢思思此时双眼已经模糊了,陷入了自己的梦境之中。不知她到底看到什么,人本还好好跪在地上张嘴便尖叫了起来。 “走开!”谢思思哭道,“你们要害我是不是?都给我走开!” 刺耳的哭嚎声令人心悸,王氏看着泪如雨下。 她真是被谢思思这幅无助的模样给心疼得要死了,跌跌撞撞地就把围着谢思思的下人给赶开,而后伸手将谢思思一把搂在怀里。正巧府医这时候也被下人领过来,谢国公抬手示意他别行什么虚礼,赶紧上前给谢思思看看。 府医开了药箱,二话不说,上前就给谢思思扎了一针。 一针下去,谢思思双眼一闭倒在了王氏的怀中。 王氏大惊:“孙大夫?” “夫人放心,无碍的,”府医示意丫鬟们搭手把谢思思扶到榻上,才弯腰向王氏行礼:“姑娘这般哭闹定会伤了身子,小人这一针是叫她睡一会儿。” “孙大夫……你,你快看看思思到底怎么了?” 谢国公连忙扶住王氏,把榻边的位置让开。 孙大夫于是不敢耽搁,立即上前替谢思思把了脉。室内此时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见。不知过了多久,孙大夫收了手,缓缓叹了口气道:“四姑娘郁结于心,忧思深重,这才受不住生了梦魇。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碍事的。” 闻言,王氏不由地松了口气。 突然松懈下来,叫王氏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鸡飞狗跳地折腾了半夜,俨然快到了四更天,谢思思的院子方才消停下来。孙大夫开了安神的药,叫下人下去煎了,喂谢思思喝下才总算叫她陷入了酣睡之中。 王氏看着眉目渐渐平稳的谢思思,不禁又是心疼又觉得疲惫不堪。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养了这么个女儿,她真是把一辈子要操的心都耗干了。谢思思为何会郁结于心,王氏都不必动脑子,端看着这一地的东宫赏赐之物,还有什么不明白。 不由地与谢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叹道:唉,儿女都是债啊…… 等收拾了满地狼藉,王氏又交代了几个丫鬟,才与谢国公相携回去歇息。 等人都走了,床榻之上的谢思思便又陷入了梦境之中。过去的悲剧与这辈子的人重交织在一起,形成光怪陆离的画面,叫本就不聪慧的谢思思都不知该去恨谁。她迷茫着,悲愤着,只觉得茫然无措。 然而随着梦境越发的古怪,她看到郭满与周博雅相拥在一起的画面,突然灵光一闪般地将满腔的恨意迁怒到了郭满的身上。 千错万错,都该是这个这辈子不该出现的人错了。 梦境中的谢思思想着,若没有郭氏这个人,这辈子她定然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一场大梦,梦到次日下午申时才醒了。谢思思在榻上,躺了半天才虚弱地坐起身。盯着手心里那枚从周家带回来的宗妇戒指,眼神渐渐怨毒。 谢思思空空的头颅渐渐凝成一个念头。 凭什么她这辈子是这样悲惨的结果,而一个早该死去的人偷走了她所有的幸福?若是没有郭六就好了…… …… 次日午后,正抓了一把黄莲放入周公子药罐之中的郭满,收到一封邀请郭满一聚的信。 很出乎意料的是,这封信出自谢思思之手。且她送信一举并没鬼鬼祟祟,光明正大的叫谢府的下人通过周家门房转交郭满的手上。 信上是满满一页的簪花小楷,字体十分漂亮。若不知是谢思思,光看字体,定还以为这封信是哪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之手。更叫郭满心中讶异的是,素来贱人贱人称呼她的谢思思,此次写这封信,言辞居然十分正常。 信上字字句句恳切认真,谢思思在堂而皇之地请求与郭满茶楼一叙。 老实说,郭满并不讨厌谢思思。哪怕知道谢思思这人脑残,结过仇,也知她害了周公子几次,但她对她却还是生不起厌恶之心。大体是谢思思生得实在貌美,作为一个把以貌取人这项品质融合得深入骨髓的颜狗,郭满就是这么没出息。 然而不讨厌并非代表着她喜欢,谢思思总有惊人之举,该提防警惕的郭满自然也会警惕。 郭满于是又低头看了眼信,信中提起了周家的宗妇戒指。这东西郭满知道,毕竟原小说中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周家的宗妇戒指。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其一是周氏一族宗妇的象征,其二,用它可以调动周家遍布大召的商铺产业的资金。 谢思思似乎不知这戒指的用处,信中十分爽快地就表示了这枚戒指她不想要。若郭满当真想要,她可以给,但必须于明日巳时一个人去味满楼见她。 好多好多的钱啊…… 郭满不由地咬起了指甲,唔,该不该去呢?她一时间很是犹豫。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周家的宗妇戒指, 无声无息拿回来得不到周家人的认可也是白费。郭满虽然想要,但也知这事儿只先过了周家长辈的耳最好。郭满心中琢磨片刻便去了芳林苑, 周家除了周博雅, 郭满也就跟方氏亲近, 有事自然头一个找她商量。 自从周博雅受伤的消息传回周家,方氏这几日就跟个活炮筒似的,十分暴躁。 她如今当真把谢思思恨到骨子里, 提一下就是一句骂。若非顾及世家贵妇的颜面,她都要把‘扫把星’、‘白眼狼’几个字贴那谢四的头上。这女人简直出了鬼了, 不论到哪儿总能惹出些糟心事儿, 没有哪回不祸害了她家雅哥儿的。忆起周博雅伤口狰狞, 面色刷白的模样, 方氏恨不得能带了人亲自打上谢家门去! 可这回眼睛长头顶上的谢家人倒是乖觉,不等猎场的人回来便先一步携重礼上门赔礼。甚至为了表示真诚致歉,连谢老太君都亲自出动来了周家。 方氏大公主届时没看到周博雅的伤情, 周家这边也没大肆渲染伤口轻重,周家人便都以为只是小伤。于是哪怕心中不满,也不会当场发作。毕竟她们不看僧面总得看佛面, 王氏的面子可以不给,谢老太君的脸面周家却不能不顾。 这般给了旁人面子, 轻易便原谅。等方氏事后见了周博雅的人, 再看到周公子腹部的伤口, 她这一口恶气直呕到了嗓子眼。若这伤口高个几寸, 她家雅哥儿怕就一命呜呼了!方氏当场那叫一个悔啊, 肠子都青了。可话说出口了又不能出尔反尔,如今可不就暴躁得看谁都不顺? 这一憋屈就憋屈了好几天,心口就没顺过。 郭满来了,方氏还在屋里训斥周家名下几个大商铺的掌柜。 平日里和善的女声此时冷厉得像刀片,若隐若现的却吐露出主人的怒火。郭满在门外稍等了片刻,苏嬷嬷亲自出来迎郭满,里头的呵斥声方才止了。 等苏嬷嬷引着郭满进了屋,几个大管家先低头与郭满行了礼,这才默默退出去。 方氏坐在玫瑰方椅上,余怒未消的样子,沉着脸一口凉茶灌进肚子里。等郭满在她手边的椅子安静地半坐下,她勉强换了个稍微好看的脸色。 郭满也不废话,张口便把宗妇戒指说出来。 说来周家这宗妇戒指,方氏嫁入周家二十多年也没沾过手,一直在大公主手里攥着。有个强势的婆母,方氏其实也不像旁人以为的风光如意。郭满提了之后,方氏面上就有些不好看。这戒指没经过她手便到了谢四手中,婆母这是看不上她还是对她主事不满? 且不提方氏心中如何复杂,她是赞同郭满去把戒指拿回来。 “满满你是雅哥儿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戒指理应属于你,”方氏拍拍郭满的手,皱了眉头嘱咐道,“切记出门之时多带几个丫鬟婆子身边看顾就是。那谢氏是个没脑子的蛮货,发起疯来,上手打人也不是没有……” 说着,她又想起上回谢思思上周家讨回嫁妆跟郭满动了手。打人不成,反被郭满身边人打了个满地找牙的事儿,方氏的这话便又咽回肚子里。 想着谢四特意要求郭满一个人去,怕是也担心郭满的人再跟她动手。 这谢氏眼看着进东宫,周家不怕得罪她却怕伤了东宫太子的颜面。于是她话锋婉转地转了个弯儿,提醒道:“不过也不必太草木皆兵。谢四再荒唐,凭她那脑子做不出什么大事儿。满满就费心走一趟,能拿便拿回来。若谢四耍花样,你莫理会她便是。” 方氏这么说,郭满心就定了。 虽说她私心里并不会小看谢思思,但谢思思的行事作风颠三倒四的。别人都不必太费心思,她自个儿就能把自己给作死。叫人难生出宅斗之心。郭满感觉跟谢四不在一个世界,费心与她斗,就是在拉低自个儿智商。 “娘觉得这事儿要不要知会祖母那边?” 大公主对郭满冷淡,郭满跟她也不亲近。大公主平素不需要郭满前去请安,郭满也不太去福禄院,祖孙俩便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这宗妇戒指是祖母给谢姐姐的,和离了也没要回来。我若去取回,祖母可会不高兴?” 方氏摇头,谢氏都与太子当众被捉到,婆母再多心思,此时也弃了心思。 她自然知道大公主对谢思思那点另眼相待源于何处,但这里头的源头她却不好跟郭满明说。毕竟出口的话素来都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怀恩大师的名头确实有几分分量。别她本身没什么意思,听到满满耳中,反累得动摇了儿子儿媳的情分。 她不知郭满已经知签文之事,只想着含糊过去。 至于这戒指,当初大公主没拿出来给郭满,怕是要回来,她也是要收回去的。估计满满与她一样,不大得婆母的眼。 思索了片刻,方氏道:“这事儿娘会亲自跟你祖母说道,你且安心去。” 既然跟方氏通过气儿,郭满回了西风园,便把方氏的话跟周公子复述一遍。 周公子如今负伤在身,整日不是躺在榻上便是靠在软榻悠闲看书。明媚的光映照在他身上,白色的亵衣衬得他目如点漆,肤质莹莹生辉。周公子闻言抬了眼眸,眸光浅浅,叫她明日记得把石岚带上。 郭满无语地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赴鸿门宴。” 周公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可不就鸿门宴?谢四请小媳妇儿能有什么好事。 “带上石岚,也好过打起来,你没人帮手。”周公子眯着眼表情有些松散,上下打量了郭满几遍,那模样莫名像只懒洋洋的狐狸。感觉郭满一双眼不高兴地瞪过来,周公子嘴角的浅笑渐渐扩开,笑靥生花。 这厮近来越来越喜欢笑,郭满不知他到底在高兴什么,但能感觉出来他就是高兴。 郭满连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也笑起来。 次日一早,郭满跟方氏打了招呼便带着丹樱双叶以及石岚一起出了府。味满楼在城西,是京城城郊一栋颇有盛名的食肆。地处偏僻,但掌厨手艺了得,离周府至少一个时辰的距离。郭满不想到晚了落人口舌,干脆提前两个时辰出发。 说来这两日正巧大雨,郭满出门之时还没下,马车出了巷子雨水便哗啦啦一场降下来。 噼啪噼啪地大在马车顶盖上,溅起一层朦胧的水雾。熙熙攘攘的街道除了擦肩而过的马车与匆匆收拾摊位的商贩,几乎没什么人。 郭满端坐在马车里,难得拿了一本商经在看。 出嫁之时,她曾在郭昌明手里抠了不少嫁妆出来。虽说她人在周家后院,并不缺银两使,但对自家嫁妆铺子的收入却十分关心。经营状况虽未曾事必躬亲,但时时会过问。这一年多时日的经营状况与她预计的比,总的来说,不能算坏,却也算不上好。 郭满私心里却犹嫌不足,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有种预感,这顺风顺水的日子将来总是会有变故的。这种感觉没来由没根据,但十分强烈,郭满私心里觉得尽可能多挣些银两捏在手里方才能安心。 然而就在她想这些之时,马车进了巷子。 卜一进巷子,马车外赶车的石岚便察觉到不对,吁地拉住了马儿。 刷刷的雨声敲打着地面,冲洗着巷子两侧的树木,四周静得只剩漫天的雨声。石岚的手慢慢摸上了腰间的细刀,双眼如鹰凖锁定了巷子拐角的尽头。就见那拐角的尽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走出四个黑衣人。 四个黑衣人戴了蓑笠,身影全掩在蓑衣之中,脚下踩着雨水竟然毫无声音。 石岚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看身形看脚步,这四个人是硬茬子。若孤身一人的话,石岚定然不会硬碰硬,转头用轻功飞走。然而如今这并非他一个人在外办事,身后这辆马车里头一车的女人,其中金贵的少夫人还在里头,他只能硬着头皮原地不动。 “不知四位是何人?京城重地,尔等速速退开……” 四人冒出来,石岚下意识便以为是打劫。 都说仆似主人型,石岚自幼跟着周公子。声线虽不像周公子的清凉金玉之声,但也学了周公子那一口的冷淡冰碴子味儿。 石岚眉头紧紧蹙起来,回应的是不停的雨声,四个人连开口的意思都没有。 ……这便是有备而来了。 石岚本以为送女主子出门会一会前女主子,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然而谁知会如此时运不济半途遇到刺杀之事。石岚暗道失策,心思转得飞快,飞快地思索着怎么带着郭满全身而退。可这是京郊,根本人迹罕至。喊叫也没人应声,这下真失了策。 正当这时候,就见其中一个动了,他抽出腰间一个类似与双勾刃的兵器。 身形快如鬼魅,且无声无息,他毫无征兆地便向马车发了难。只见他一动,他身后的三人分别取出武器,也飞快地攻过来。四人速度极快,但似乎并没有杀人的意思。三个人一哄而上围住石岚,剩下那个闪电一般冲入马车。 他身形极快,进入马车便惊起一阵兵荒马乱的尖叫,而他目光锁定了其中衣料最华贵的郭满,扛在肩上便飞身而出。 郭满根本没反应过来,人便被人一手掌敲昏。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眼看着得了手, 剩下的三人丝毫不恋战,扰乱了石岚的视线便迅速撤走。漫天的大雨越下越猛,噼啪的雨声模糊了声响。落地溅起的水雾,弥漫得目之所处景致都不太分明。石岚反应过来, 扛着郭满的黑衣人却早已消失无踪。 双叶丹樱追都来不及,抖着手从车里爬出来, 主子人就已经没了。 “回府!”双叶慌乱之中冷静下来, 语速飞快地道:“石岚哥你脚程快, 你追上去, 我等立刻回府禀告公子少奶奶出事儿, 你且不必管我们几个!” 石岚诧异地看她一眼,似乎意外双叶此时如此冷静。 掳人之人的身手并非寻常武人的路子。袭击招式刁钻, 速度极快,一看便知是擅刺杀的杀手出身。石岚方才与他们短暂交手, 知这些人并无杀人之意。但他们却强掳人, 石岚不知他们此举意欲何为,但少奶奶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如今也并非分心的时候。他脚尖一点便运气飞上屋顶, 闪身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虽说无性命之忧, 但周家少夫人光天化之日之下被人掳走, 坏了名声也不堪设想。 然而就在双叶等人赶往周家之时,黑衣人扛着昏迷的郭满进了城郊的一个破庙。 瓢泼的大雨将破庙内外隔绝成两片天地。黑衣人尚未踏入破庙的大门, 门口廊下站着个攥着手神情十分紧张的黄脸婆子。只见那婆子正东张西望的, 看到黑衣人便匆匆小跑过来。郭满被黑衣人扛着, 头朝下, 看不清眉目。 婆子缩着脖子,獐头鼠目地打量郭满的浑身上下。 “可是这个?”黑衣人的嗓音暗哑,似乎夹杂一股摸不灭的血腥味儿。 婆子闻言没说话,只拿一双眼睛去瞧。见这小妇人生得容色如画,黑黄的脸才神色松了松,鼻腔里发出不屑的一声冷哼。 实际上,她根本没见过周家公子后娶的少夫人。然而凭借这自己为数不多的见识,婆子却估摸出郭满浑身的穿戴的衣裳首饰价值不菲。眼中贪婪之色一闪,她琢磨着这漫天大雨,乞丐都被赶在这破庙里头缩着,耽搁一时半会儿也不碍事。 于是装模作样地拧了眉头,指着廊下一块避人的空地道,“先放到那边去,老婆子检查检查。” 黑衣人自然看出这婆子眼中的贪婪,低头看了眼郭满。 方才行动仓促他还没注意,这才发现自己掳的这小娘子竟然唇红齿白,容色如画。他转头又瞥向婆子,半分没错过这婆子眼里的恶意。心里不由地道了句可惜,他不过拿钱办事,于是把人抱到婆子指的地方。 婆子看着郭满,毫不客气地将郭满头上戴的脖子套的全撸下来。 撸了首饰犹嫌不够,堂堂一个世家大族的长孙媳妇不可能就这么点首饰。她于是又拨开了郭满的袖子,果不其然看到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这镯子水头极好,比四姑娘戴的都不差。她自然伸手就想把镯子撸下来。然而许是姿势不对,或者心急。直把郭满手腕弄得青紫。 人都疼醒来,这镯子她也没撸下来。 郭满艰难地睁眼就看到迎面一张大黄脸,差点没恶心死。 刚张嘴想叫,然而这婆子生怕她出声惊动了庙里头守着的几个人,叫她们也来分一杯羹。她一把捂住了郭满的嘴,把人往角落里拖:“快点把她弄昏,这些首饰我分你一半!”骨骼粗大的手不客气地掰过郭满的嘴,郭满的下巴被她给磨红了。 郭满混乱之中也明白情景不容乐观,顿时脚下飞快地挣扎了起来。 “把爷的报酬拿来,”黑衣人才懒得与一个婆子废话,他只负责把周家少夫人掳到这里便好,拿到该得的报酬便是,“快点,爷没工夫与你耗!” 婆子压低嗓音便急了:“你先弄昏她!” 两人僵持住了,郭满呜呜的说不出话,大眼睛飞快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大致弄明白这是个花钱买凶绑架的情况。这黑衣人似乎不愿多插手的样子,郭满立即意识到这是好机会啊! 趁着两人争执,她逮到机会便脚下毫不客气地便往婆子的小腹以及小腹以下踹了去。她虽说生得身娇体弱,没什么力气,但胜在做人有够不要脸。来这破世界一年多,即便好久没亲自与人动手,下手还是一样的刁钻。 那婆子猝不及防被郭满一脚踹到了不可描述之处,一张老黄脸都臊红了。 慌神的这一瞬,她捂着郭满嘴的手,以及攥着郭满胳膊的手就一切齐松了。 郭满于是趁机又踢过去两脚,在婆子慌忙去躲开的瞬间,扭了快桎梏。她两手并两脚同用,飞快地从角落爬出来就想往外面冲。黑衣人见状,想故技重施再给她一手刀。然而郭满眼疾手快,将脑袋死死贴着墙,根本不给他砍脖子的机会。 显然这俩人没弄死她的胆量,束手束脚的,不会真伤她性命。 一时间,真被郭满蛮横地僵持住了。 “她们给你多少?我可以给你双倍!” 黑衣人一愣。 “住嘴!”婆子有些慌,压低了嗓音喝道,“做生意要讲究信义!孙先生你可莫辜负了我家主子!” 郭满道:“三倍也可,你放了我!” 黑衣人:“……” 就在这边僵持不下,石岚也飞身冲进了西风园。 周公子的伤势颇有些重,上回跟郭满闹又绷了一回,今日的阴雨天便觉得疼痛难忍。这些时日都在府上歇息,此时他手拿着一本商经,颇有些心绪不宁。榻上躺不住,下了榻来便在飘窗前看雨。一小丫头匆匆进来,直说双叶姐姐有事请见。 周博雅神色微微一变,“怎会这个时候回来?”缓缓开口道,“叫她进来!” 心中有着一股不祥的预感。 双叶走得匆忙,连把雨伞都没打,衣裳落了雨全湿透了。进了屋那雨水滴答滴答地从她的身上滑落,滴到毛毡里迅速晕染了一片。只见她进门便跪在了地上,眼睛当下便红了:“公子,马车行至溧阳街遭人袭击,少奶奶被人掳走了!” “你说什么!”周公子闻言手一抖,脸色大变。 双叶却抬起头,双眼透红。 周博雅心口一口气卡住了,脸色渐渐就白了起来。 一股子极强的煞气从他身上发出来,手中的孤本啪地丢在案几上,他张口喝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你们都没事,只满满丢了?”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衷的人,此时没出息地心有些慌了。 “奴婢也不知,”双叶哪知道?她只觉得此时的姑爷吓人得要命,吓得她头皮控制不住地发麻。她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把话说完整,“袭击之人身手十分了得,且四个人围攻马车。石岚一人不敌四人,回过神来少夫人便已经被人掳走了……” 周博雅却只觉得头颅之中嗡——地一声嗡鸣,心都要停了。 他于是站起身,落在案几上书本被他仓促的带动掉下来,砸得纸页哗啦作响。双目锁定了趴再声音里仿佛掺杂了冰渣子:“还愣着做什么!叫大管家过来!”他便猜,怪不得今日总有些心绪不宁…… 早知会出事,他就该不准她出府去! 双叶哪里敢耽搁,得了命令,马不停蹄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周博雅弓着身子单手捂住了腹部,方才动作太大不小心扯到伤口,又开始渗血了。他眼前开始发黑,却抬起两指,敲了敲案几。只见屋里迅速落下两个黑衣人,齐齐单膝跪地。周公子顾不上衣裳染了血,立即道:“召集人手,立即随石岚一并去搜!” 然而在黑衣人闪身要走之前,又被头上冒出虚汗的周公子叫住。 黑衣人回头,无声地不解。 “切记,私下去查,满城去搜,”周博雅捂着伤口去走出来,面上仿佛敷了一层冰,“切莫坏了你们少夫人的名声!” 黑衣人被他身上煞气所摄,木着脸齐齐应是。 人一走,周公子腿一软便坐到在了软榻之上。突然的情绪太大,他一时间头脑有些混沌。缓和了片刻,便又立即命人去备马车。 他如今不良于行,轻易不能挪动身子。周博雅深知自己身子虚弱,跟着过去也是拖累石岚寻人的速度。但叫他坐在府中等消息,他根本坐不住。清风见主子脸色煞白,有意想提一句,但却在开口之时被周公子冷冽的一眼给恫吓住了。 拗不过主子,他只好下去备马车。 西风园的这番动静自然瞒不过方氏,惦记着周公子身上有伤不便出府,她还着人来问。周博雅哪还有心思应付这些,只托说了一句‘公务要紧’便匆匆走了。 周家这边周博雅亲自寻来了郭满被掳之地,然而打斗的痕迹都被雨水冲刷了干净,连丝丝线索都没有留下。周公子心口犹如火烧,烧得他都有些头脑发昏。这是他长到如今的年岁,头一回生出如此恐慌的情绪。 越是找不到人,周公子心中的设想就越悲观,都快吓得自己喘不上气。 “不行!”当街掳他的人,这匪徒好大的胆子!周公子眼前一阵发黑,脸上的血色已然褪尽,唇都白了起了皮,“兵分四路,四个方向搜!” 且不提冷静自持的周公子失了控,破庙这边,角落的动静还是惊动了破庙里的人。 事实上,破庙里头还守着两个高壮的婆子。是谢思思怕郭满逃了,特意派出来压制郭满的。此时俩人发现了郭满,黑着脸便匆忙过来。落后一步的三个黑衣人也到了,那幽幽的目光锁定了谢家的几个婆子,张口便提出拿到此行的报酬。 黄脸的婆子不知这四个人的来头敢跟他讨价还价,令两个却略知一二,半点不敢跟四个煞星扯皮。确定了人就是郭满,便将该给的报酬给了。 那黑衣人见他们如此,临走之前顺手帮一把,直接一掌又劈昏了郭满。 眼看着四处蹦跶得跟掉进油锅的鱼的郭满软软倒下,其中一个束着独髻的翠色褙子的婆子指了庙里,缩在墙角的一堆乞丐:“把人丢进去!”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满满天性纯善,胆子也小, 根本不可能与人结仇。若是政务上的人, 满满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不会动手掳人掳得如此精准。用脚指头想, 便知道今日做出这等事的人,除了谢思思别无他人。 周博雅只觉得心口一团火烧上来,不禁又悔又怒。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捏得发白, 血气控制不住地上涌。他无声地闭了闭眼, 将这口气咽下去。心中无比悔恨今日不该叫郭满一人去赴约,若是他跟着, 定不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谢四, 这个谢四!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他。 周博雅垂下了眼帘, 鸦青的浓睫之下,竟染上了些许杀意。 马车里双叶无端地觉得后脊梁一凉, 垂眼一看。周博雅腹部那块又开始渗血了, 白色的常服上一块巴掌大的红色血团, 湿漉漉的,似乎还在渗血。 “主子!”双叶见他面无血色,惊叫,“您的伤口……” “无碍,走吧。” 周博雅一摆手,半点不耽搁, 吩咐车椽子上的清风立即赶去味满楼。 马车赶得飞快, 周博雅却觉得太慢, 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去。马也感染了主子的心急,愣是将半个时辰的路程缩短成一刻钟。马车到了郭满丢失的地方,清风手一摆,周家护卫训练有素地迅速分开,四处查看了起来。 周公子坐不住,不顾规劝亲自下了车。 双叶看他脚步蹒跚的模样,立即撑了把伞跟下来。大雨倾盆而下,地面上的脚步被雨水冲刷干净。然而墙壁上因着避开了雨水,却遗留了打斗之时的痕迹。周博雅推开递到他头顶的伞,径自走入了雨幕中。 只能说,黑衣人太小看周家人的洞察力。哪怕他们故意迷惑视线,但只要做了就会留下痕迹,真实的痕迹却掩饰不了。周博雅思索片刻,判断出大致的方向。 天边一个闪电忽然划过,紧接着,轰隆的雷声炸响。 大雨将周博雅淋了全身上下个透彻,衣料紧紧贴在身上,身段曲线毕露。出门匆忙,此时他尚且来不及束起的发丝黏在脸上,雨水冲刷得眼睛睁不开。周博雅的伤口又撕裂了更狠,鲜红的血水被雨一打湿,晕染得他身上的青衫腹部全红。 此时的周公子,脚步虚浮,脸上白得透明,整个人摇摇欲坠。 双叶不禁大惊,连忙上前扶他。然而还未碰到便被他躲了开。周博雅捂着额头缓了缓,睁开眼后,眸中闪过一丝血色,仿佛将人拖进去便绞碎了。 双叶整个人倏地僵硬了,定在原地,不敢靠近他。 她素来知姑爷不喜旁人触碰,但也知姑爷看着清冷实则则温柔性子。冷不丁得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吓得连连往后退开了好几步。然后就见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飞身夺了清风的马:“马给我,你带人即刻去味满楼!” 说罢,他一夹马肚子,骑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倾盆的大雨还在下,影卫早已分散四个方位瞬间消失在雨幕之中。双叶好半天恢复了情绪,想着周公子方才那副血染青衫的模样,又惦记自家姑娘还不知在何处受苦。心里不由得生出惶恐,别姑娘没找着,姑爷也倒了。 越想越心慌,她不由地扯了扯清风:“公子那样子……不会出事吧?” 清风比她更担心,此时都顾不上听周公子的吩咐,看了双叶一眼便飞身跟上去。 …… 周博雅的人赶来之时,郭满身上的衣物差不多叫人剥了个干净。 身上的衣料被撕烂了,破破烂烂地挂在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没一块好肉。一块青一块紫,手臂上背上遍布指甲印,掐痕,以及巴掌印子,触目惊心。 都是方才几个婆子拉扯郭满丢进乞丐窝之时,趁机下得黑手。 婆子们打累了,此时全躲在佛像后头。恶意满满地盯着墙角乞丐们对郭满一哄而上。兴奋得满脸红光,比喝了琼浆蜜液还心中舒坦。看啊,出身高贵又如何?貌美如花又如何?离了护卫,还不是一无是处,只能任由臭虫糟蹋? 婆子们卷缩在佛像的脚趾上,恨不得亲自上手,扯了郭满身上唯一的布料。 庙里所视之处,只剩郭满以及十来个臭烘烘的乞丐。他们将郭满围在了墙角,乞丐们从未见过如此天仙的女人,想碰又不敢,不碰又觉得亏。于是淫.笑着,你推我我退你的。最后一个胆子大些的,试探地去扯郭满的脚踝。 郭满死死抱着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球。 她本就身娇体软,双手抱紧膝盖之后,缩得跟快肉团子似的。脏污的乞丐拔不开她的身子,于是七手八脚地踹她的后腰,踢她的小腿,企图叫她受疼松开自己。然而郭满硬撑着一口气,麻木一般就是不松。乞丐们四处不能得手,有些被激起了凶性的不由得下手更重。腥臭的气味密密地包裹她,污言秽语不断,不堪入耳…… 周博雅冲进来之时便是这样的情景,心中绷紧的弦嗡地一声断了。 只见他双目血红,拔了落后一步的清风腰间佩剑便飞身上去。长剑所到之处鲜血四溅,连惊叫都未曾出口,十来个乞丐瞬间倒地,血流满地。 这一刻的周公子如杀神在世,杀了这些人尤未曾解气,手中的剑当刀使,将这些尸首的手全部砍了下来。目之所处,断手乱飞,血肉乱飞。那副眼眨不眨屠杀人命的模样,吓得躲在佛像之后看热闹的婆子经不住尖叫出声。 周公子血红的双眼利剑一般地刺了过去,只看到那跌跌撞撞企图往外跑的三个婆子,飞身上去便是剑花飞闪。 剑起腿落,三个婆子凭空矮了一截,双腿被及膝砍断。 周公子双目阴寒,整个人仿佛从血水里头捞出来,浑身上下全是血。三个婆子往日是见过他的,可那般温润的人居然下手如此之狠。三人瞪大了眼,机械地低头去看自己血流如注的双腿,后知后觉地两眼一翻,厥过去。 清风忙不迭地要跟进来,却在看到墙角一晃而过的身影瞬间住了脚。而后眼观鼻鼻观心,退出破庙,当个门神守在了门外。 庙里周博雅没注意到他,满心满眼的都是伤痕累累的郭满。 “满满……” 控制不住地血气上涌,不过瞬息之间,他口中已经是满嘴的腥味。身上的衣裳湿透了脱下来艰难,费了半天劲才脱了自己的衣裳盖到了郭满的身上。心口仿佛被剜去一块肉一般疼得喘不过气,丢掉手里的剑,周公子眼睛都红了。 “为夫来了,你莫怕……” 郭满方才被人扇多了巴掌,此时的耳朵里仿佛有无数的蝉在嗡嗡鸣叫。她死死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根本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周博雅心都要碎了,小心翼翼地将郭满圈在怀里。 “满满,为夫来了……周博雅来了……” 熟悉的气味传到鼻尖,郭满恍惚地从腿缝之中抬起了头。 见是周公子,周公子双眼通红的,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郭满在看到他的瞬间松了一直绷着的这口气,哑着嗓子说了句‘你来了’,人便昏了过去。周公子摸了摸她脸颊上印着几层巴掌印,额头也磕出了血,心口一阵一阵的绞痛。 等落后一步的周家人全部赶来,周公子已经抱起了人,蹒跚地站起来。 清风看他模样有些不对,想伸手帮他,却被周公子躲了过去。 “把这三个婆子绑了带走!”他的嗓音仿佛裹了一层冰,丝丝地冒着森寒之气,“我倒要看看,谁这么狗胆包天!” 清风惊了一下,方知自己方才情急之下举动的不妥。公子怀里这人哪能是他能抱的,哪怕公子无力,也不是他能搭把手的。于是悻悻退后两步,将路让出来。周公子出了庙,他才看了眼庙中横七竖八的‘尸体’。 手一挥,立即三四个护卫冲进去。 马车停在破庙的台阶之下,早有在看到周博雅的人出来,举了伞立即上来接。周公子抱着郭满走了几步,突然停下,问道:“味满楼那堵到人了?” 护卫们见他一身血色,脸都吓白了。 顿了顿,半天才反应过来回道:“双叶姑娘带了人过去。” “你随我先行回府,剩下的人,去味满楼。” “是。” 小心地撑伞,护卫见周公子面若金纸,衣衫不整,一幅要倒不倒的样子,他实在心惊胆战。自家公子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这副模样回去怕是府上要翻天。不过现在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少夫人公子伤得如此重,赶紧回府救治才是。 周公子抱着人,正准备上马车。 就在这时候,天空一道闷雷炸响,又有三四辆马车匆匆隔着雨幕停在了破庙前。 本该在味满楼的谢思思扶着丫鬟的胳膊跌跌撞撞地就从马车上下来。跟子她身边的还有个嗓门极响亮的婆子,漫天的大雨都挡不住谢家婆子的尖嗓门,张口就嚷嚷着周家少夫人被乞丐玷污了,快救救周家少夫人。 随着她的尖叫,谢家马车后头的车里又下来一对主仆。被下人搀扶着的人一头花白的头发,看似简朴实则精细的华裳,头戴一条碧绿色嵌着绿宝石抹额红光满面的——此人正是周家的老太君,当朝圣上的姑母,大公主殿下。 只见大公主撇开桂嬷嬷搀扶的手,怒气冲冲地指着高声叫嚷的谢家婆子,厉呵:“桂嬷嬷,掌嘴!”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桂嬷嬷闻言上去就是几巴掌, 出手极重, 直扇得那婆子一口牙都松了。这毫不留情的巴掌, 叫谢思思的得意全僵在了脸上。 ……这不对吧? 她的人不过说了句实话,怎地周家人如此蛮横?!谢思思不可置信地看向大公主,却见大公主的脸色阴沉得比这漫天的乌云还吓人。一双锐利的凤眸冷冷盯着她,仿佛她的人再敢多说一句,她便叫这些人再开不了口。 “祖母,郭氏她……” 谢思思恍然意识到这点,脸色渐渐难看。她艰难地挪动了脖子看向抱着郭满的周博雅, 再慢慢转头看向四周,周家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善地盯着她。 “你都不进去看看吗?”谢思思说,“郭氏她被脏污的乞丐糟蹋了……” “你住口!”大公主厉呵。 若说她先前还不知谢氏突然引她来此到底意欲何为,如今看着这混乱的局面, 她哪儿还看不出这蠢货自导自演弄出这一团糟污来!害她周家人还如此明目张胆, 当真以为她好性儿?“谢氏你当真大胆!” 厉喝之声犹如闷雷, 吓得谢思思一抖。 顿了顿,她好半天才反应,“祖母你没看见吗?为何呵斥我?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 谢思思指着不远处的周博雅, 却见周博雅此时煞气外露,浑身是血。那幽幽的眼神, 若非他怀里抱着人,他怕是能将多嘴之人全部斩杀。只见周博雅冰冷的眸子冷冷一扫四周之人, 在场之人瞬间低下了头, 他方才小心翼翼抱着郭满上马车。 谢思思呼吸一滞, 周博雅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心中那根名为不忿的神经又被触发了。 谢思思觉得不公平,非常不公平! 上辈子这辈子,两辈子她与太子表哥被抓了正行,周博雅可从未如此顾及她疼惜过她。他从来只是冷眼看着,大多情况下拂袖而去,任由周家府上低贱的下人鄙夷她。明明她也是受害人,明明她受了陷害,可周家上下都觉得是她放/荡是她活该! 谢思思这一刻只觉得周家人不厚道,对郭氏与对她,未免太厚此薄彼了些。凭什么更不堪的事发生在郭氏身上,她与当朝太子而郭氏却是跟乞丐,周家人却没像上辈子对她那样对郭六?凭什么! 周博雅随之也坐上车,亲自将郭满抱在怀里:“清风!” 清风飞身落于马车之前,“公子。” “在场之人全部带走!”清凉的嗓音飘散在雨幕之中,轻若烟云。落下之后,陡然生出一股森寒之气。 清风头皮倏地一紧,回头淡看了眼最后一辆马车,这是谢思思特意邀来一道来亲眼见证郭满是如何从堂堂三品诰命跌落的郭满的继母。不过方才一看情况不对,金氏便十分识趣地立在了外围并未上前插一句话。 清风眼力非凡,此时虚虚一眼望过去,清楚地看到车帘后金氏算计的眼神。他常年跟在周公子身边,自然知公子这个继岳母最是面甜心苦,目光立即锐利起来。 金氏放下了车帘,抚了抚鬓角,嘴角的笑意渐渐拉大。 果然啊郭六,再好的气运抢了婚事又如何,短命鬼也没福享不是……装模作样地啧啧了几声,金氏只觉得通体舒畅。不是看不上她这做母亲的么?不是趾高气昂么?这回从高处重重摔下来,她倒是要看看这郭六拿什么翻身咯! 金氏只要一想到方才惊鸿一瞥郭满的惨状,当真幸灾乐祸得非常。 渐渐地,周家的护卫将破庙四周围了起来。三十来个带刀护卫,将破庙之前的人全部被困在其中。清风手下一挥,护卫全部拔出了武器,一言不发地威慑四周。 谢思思人站在边缘,谢家家马车上下本就是女眷,凡是吓得缩在一起。 不动刀动枪之时,谢家这些个丫鬟牙尖嘴利,厉害非常。真刀真剑地一吓唬,又个个面无人色。几个婆子屁滚尿流地软了态度,就剩谢思思身边的贴身丫鬟尚且记得身为贴身侍女的颜面。哪怕害怕,抖着腿色厉内荏地怒喝周家人此举胆大妄为。竟胆敢胁迫谢家嫡女,还不速速退开! 这些个被下头人捧的侍女,架子端得比正经主子还高。然而周家护卫却不吃她们这套,脚不仅半步不移,甚至胆大者直接一刀看下去。 车椽子上坐的谢家车夫,无声无息倒了下去。 丫鬟们见状啊地一声尖叫,纷纷腿软。 周家护卫直接亲自驾马车。马车到了谢思思跟前幽幽停下,面无表情地请她立即上车。 谢思思还想好好将郭六这一身清白当众撕下来,踩得稀巴烂,好叫她让周博雅打心底地厌弃了她。如今看这状况,不紧所想半点没实现,她还被人当恶人扣了。 谢思思这脾气,当即就暴了! 然而她在发怒也无用,公子亲自下令,周家护卫自是半分面子不给。态度十分强硬,看也不看谢思思。 谢思思这一番端着谢家嫡女周家曾经少夫人身份的做派,愣是被无动于衷的周家护卫们气得胸脯一抖一抖的。谢思思见状不忿,还要再闹,护卫便当场拔了刀。 锋利的刀锋一闪,马车的车椽子便被削断了一截。 谢思思被他这武力恫吓吓得当即一声尖叫,忙不迭地躲到了丫鬟身后。丫鬟猝不及防被推出来,脑子都是蒙的。且不说然这吓傻的丫鬟闭目了良久,没断手断脚,耳边确实传来嗤笑之声。 谢思思反应过来被耍了,恼羞成怒。 可也知周家护卫不给脸,不敢再拿乔撒泼,咬着唇不甘不愿地上马车。 ……反了天了!周家居然敢这么对她?!等她禀告了姑母,看谁还敢欺辱于她!等着瞧吧! 两辈子就没受过这种侮辱的谢思思,越想越丢脸,上了马车便将车厢里的物件儿砸了出来。 她一双美目不禁瞪大,呼呼地喘着气。没人哄,又委屈地掉泪。等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睛,她死死锁定了一马当先走最前的周府马车,她哭骂道:“周博雅——你混蛋!” 周博雅的马车不曾理会,匆匆擦着谢家的马车,绕过金氏横陈在路中央的马车,从小路绕了出去。 大公主的马车也动了,车夫放下了踏脚,桂嬷嬷扶着冷眼看着一切的大公主回了马车。清风见在场的主子们全上了马车,公子吩咐的婆子也绑了,最后才回看向一声不吭跟在最后头的金氏。金氏不用他呵斥,一声不吭上了马车。 不远处,大公主掀了车帘子,冷冷的目光在谢府的马车上盘桓了许久,才一声冷哼地放下了车帘:“走吧!” 清风遥遥地行了礼,木着脸便翻身上马:“是。” 拍马屁股,清风一马当先,去追前头周博雅的马车:“带走!” 方才还集聚一堂的破庙门前,一辆一辆马车前后鱼贯而出。谢思思回首看了眼沾了血迹的破庙台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自己急匆匆给郭氏定罪,不仅有落井下石之嫌,却更显此地无银三百两。周博雅命人将她带走,怕是怀疑是她害了郭满。 念及此,她心中不由的一阵惊慌。 谢思思素来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此时颇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她两辈子头一回这样害人,不由地匆匆低头拿眼睛去瞥身边的几个丫鬟。近来她特别依靠这四个丫鬟,她掳走郭满,还是她们给找得可靠之人。 然而四个丫头此时全低着头,一言不发,面如死灰。 谢思思不由得更慌,这些狗奴才这如丧考妣的模样,是出不了计谋帮她?想到这般,她更慌了。越慌越乱,心中又不恼怒了起来。 然而再恼怒再蠢也知这时候不能兴师问罪,若是闹出动静,岂不是叫外头的人都知道郭六出事是她一手策划?狠狠瞪了一圈,她才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憋着火气,谢思思坐了小会儿,忙又掀了车帘看着围在马车四周。 周家护卫俨然是拿她当罪犯,紧紧将马车围了起来。 因着心中有鬼,谢思思觉得这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看毒妇。虽说早知自己在周博雅心中并非一个完全心思纯良之人,但谢思思自问自己并不恶毒,她不过是求个公平而已。她受过的苦,叫郭六也受一遍罢了。若因此叫周博雅因此觉得她恶毒,那岂不是荒唐?谢思思越想,越觉得心口好似被挖了一块般疼起来。 自她重生之后,谢思思便发誓,再不会向周家人示弱,更不会向周博雅示弱。可一旦想到至此真与周家断了干系,她终究没忍住红了眼睛。 “周博雅你不能这样对我!”谢思思的眼泪尤其的多,今日止也止不住,“周博雅,你叫他们立刻滚开!” “……你是在怀疑我吗?我告诉你,我没做过!不是我!” “是不是你,我自有论断。” 周公子的人素来雷厉风行,周家彻查的能力更是旁人家所不能及。 石岚在城中转了一圈回来,愣是将之前掳郭满的黑衣人绑了回来。三人一起上,他应接不暇。然而分开了三人逐个击破,石岚便游刃有余多了。 说来这三个人,全是天香楼的门客。 这个天香楼,其实是黑市上一个与风满楼势力相比肩的赏金猎人组织。明码标价,由众多亡命之徒聚拢挂牌而成。杀人越货,绑架勒索,只要给足了银两,他们什么都愿意做。虽说与风满楼经营模式相似,但手段却十分下作,名声奇臭。 而另外三个被周公子砍断了双腿的三个婆子,血止住了。因剧痛而昏迷,是被周家人掐着下巴硬生生被药给灌醒的。不必用刑,三人已经被周公子杀人的模样吓破了胆。此时再不敢隐瞒,哆哆嗦嗦便全部交代了。 等周公子将一沓证据摔在谢思思跟前,谢思思犹如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诅咒咒骂声消音。 她张了张嘴,脸刷地就惨白一片。 “你,你……”谢思思看着一堆签字画押的证词,眼睛又飘向了被反手剪绑跪在地上的自己的贴身丫鬟,连狡辩都没法狡辩。两辈子第一次下毒手,这么快就被揭穿,她始料未及。 “博雅,不是我,真不是我……” 周博雅身上的衣物还未换,血腥气很重。不过伤口叫人重新包扎过,奈何流血太多,唇上的血色全部褪尽。此时若非意志力惊人,他怕是早就倒下去。 “清风,去谢家走一趟,将谢国公国公夫人谢老太君请来!”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谢思思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怒极:“周博雅!” “你这么做,我往后永远不会原谅你!” 她只觉得心碎,哭了出来,“你跟她之间是不对的!你是我的夫君啊,你怎么能帮着她不帮我?她一个活不过十六岁的短命鬼,早该死去的人却强占了我的夫君!周博雅你为护她这么对我,你不觉得亏心吗!” 周公子眉头蹙了起来,转过身,脸色十分难看。 “什么叫短命鬼?”周博雅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冷冷警告道,“谢思思,请注意口德。” “本来就是!她重病缠身,去年就该死了!” 谢思思气急了脑子糊成一团,狠狠瞪着发怒的周博雅,口不择言道,“况且,就算她侥幸没死,她的夫君也不该是你!她的夫君是沐长风,才不是你!” 周公子身子一僵,怒了:“你住口!”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过一个三品侍郎的女儿, 还是郭家那外室养出来的病秧子。谢思思打心里没把郭满看眼里。在她看来, 自己天之骄女,背后又皇后太子两座靠山,她若想这郭氏,害了便害了,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谢思思是如何也没料到, 周博雅会为了郭满对她发难。 谢思思不相信,看着多了活人气息的周博雅, 越来越觉得这世界变得荒谬。素来冷眼旁观众生相的周博雅周公子竟为了那么个女人如此失态!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 他真得怒了,双目血红。 谢思思甚至觉得, 他这样的眼神,随时都能扑上来扭断她的脖子。 摸了摸脖子,谢思思终于后知后觉知道怕了。身边的下人被周家人关到别处去,此时这个屋子就只剩她一个人在。谢思思惴惴不安地扫视了一遍四周,这院子不是她熟悉的地方, 怕是很偏。 意识到这点, 谢思思发现看守她的人全是周家没见过的人, 顿时心里就一咯噔。她孤立无援。 显然, 她这次是触到周博雅的底线。 周博雅只道谢思思蠢笨, 行事毫无章法,却认定了她再如何作也翻不出大风浪。谁知终日大雁的也有被雁啄了眼的一天, 一时大意叫郭满遭遇如此惨烈之事。周博雅袖笼中的手微微颤着, 寻常最不愿与人多费口舌的人, 此时满目阴沉。 什么叫满满原本的相公是长风?长风与满满根本毫无交集! “谢思思,你若想发疯,大可去谢家去闹!” 猝不及防被脖子被勒住,谢思思揪住领口喘不过气来:“你……不信?” 她凝视着周博雅,他清淡的脸此时已敷了一层冰。往日就算不耐烦也清浅平静的双眸,此时看她满是憎恶,那是毫不掩饰的憎恶。 谢思思凝视着她,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也弦断了。 这辈子她最不愿被憎恶的人,必然就是两辈子求而不得的周博雅。重来一世,她做了这么多,受了那么多苦,不仅没改变,竟然落了个被周博雅憎恶的结果?她忽然什么都不想顾了,连重生一世的秘密都不想隐藏。 “我说的一切都千真万确!” 谢思思整个人崩溃了,放声大哭:“上辈子的郭六十五岁赏花宴结识了沐长风,及笄之后嫁入沐家。重病缠身,根本瘦得不见人形,那怕沐长风用金玉吊着,她也没能熬过十七!这是她的命,这才是注定的命运!” 周博雅双目一缩,挥袖,啪地一声带上门扉。 “胡说八道!”周博雅捏了捏眉心,眼前渐渐发沉。 “我没有!”谢思思于是张口又说起了前世,到豆子一般,恍若陷入了魔障。 周博雅不想听,只觉得都是废话。什么前世今生?死了就死了,得了就得了,哪有那么多命中注定:“……你给我闭嘴!” “闭嘴?我为何要闭嘴!” 谢思思两辈子积郁在心的悲愤这一刻全涌上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若非是我,她一个病秧子根本嫁不到周家来!京城贵女死绝了也轮不上她!” 失血过多,又大怒伤身,周博雅面色渐渐泛青了。此时他头颅中仿佛有千万只蝇虫在嗡嗡鸣叫,吵得他头疼欲裂,站立不稳:“她是由我亲自登门迎娶进府,喝了交杯酒,自然是我周博雅的妻子……” 谢思思却不管,反复地说。 周博雅恍然又想起瞎眼和尚,甩了甩头,手下不禁松了力气。谢思思骤然泄力摔跪在地,周博雅却脚步虚浮地走到门边,伸手去门扉。然而尚未触碰,人差点摔在地。同样的从第三个人口中听到,再荒谬也叫人心神不安。 谢思思一见他装聋作哑要走,顿时恶向胆边生。 她冲上来,抓住周博雅的袖子,疯魔般把上辈子郭六与沐长风的传言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亲眼所见的,未曾亲眼见的,她颠三倒四地说。只见周博雅脸色越来越青,腹部刚包扎的伤口也渗出血来,仓促地丢下一句‘看好了人,等谢家人上门’便踉跄而去。 “周博雅你站住!” 周博雅走得飞快,脚步未曾停一下。 “周博雅——” 眼看着人走远,谢思思没忍住脾气,将这屋里的东西全砸了。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哭声。门外看守的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偷偷回头看了眼屋里。面上一闪而过的了然,看来这府上的天儿变了。 谢家人在接到消息之时,当真一个头两个大。 哪怕是宠女如命的国公夫人王氏,听说谢思思这次的所作所为,都没绷住当场砸了手里价值千金的玉观音。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周家,一次比一次更离谱。他们谢家就是有皇后太子撑腰,这回怕是也不好收场。 王氏这才懊悔起来,早知思思如此能惹事,她就该好好教! 知道自己没法做主,王氏也顾不上谢思思被周家扣留,会不会遭受虐待。丢下手头的事便吩咐人立即备马,她要进宫。 这个思思啊……小打小闹叫郭氏吃点亏就得了,怎么偏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 王氏着心口啊,疼得绞痛。捧着心口,她热锅上的蚂蚁似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若非身为当家主母,谢思思的亲娘,她退无可退,王氏真恨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今儿这事儿,别说国公爷,谢老太君的面子都不好使。谢家若想收场,必须得求助谢皇后。 赶得急,马车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撞没撞到人不说,另一边,同样气吐血的谢国公连忙奔了谢老太君的院子,携了老母亲先行去周家。 谢家这边一通兵荒马乱,就说周家,周博雅出了南五院便脚下一晃,倒在了地上。 周博雅这一倒,整个周家都震动了。 原本郭满出事就惊动了周太傅,他放下手头的事儿,亲自回了府来。脾气素来刚硬的大公主怒极了,二话不说,一纸诉状告到了惠明帝的跟前。 且不提王氏匆匆进宫只闯了空门,不明所以的谢皇后被池鱼之殃,更是被惠明帝传唤到御书房,当着大公主的面毫不留情地斥责一番。 堂堂一国之母,谢皇后久居高位十多年,多少年也没有这么没脸过。 可她心中再无辜再愤怒,谢思思所作所为证据确凿,她愣是辩驳也没无处可辩。闭着眼睛被劈头盖脸一顿骂不说,早就忌惮太子贤名的惠明帝自然借此机会,夺了她大半的宫权。全然遭了无妄之灾的谢皇后,差点没一口血水噎死自个儿。 出了御书房,便将气撒在了娘家人头上。 王氏匆匆进宫来,结果连未央宫的大门都没进。愣是攥着手在宫前站到了天黑,没一个人搭理她,更别提传她进去。 周家这边,谢国公等人一进门便被周家下人径自领去了周太傅的院子。 郭满昏过去了,方氏自周博雅抱着郭满回府就来了西风园,亲自照顾昏迷不醒的儿媳。她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下人替郭满擦洗身子之时。亲眼见到郭满身上的触目惊心的伤,方氏眼圈都红了。 苏太医得了信儿便往周家跑,这一照顾就是两个人。郭满还好,皮外伤,最重也不过是受了惊吓,梦魇难消。两人中严重的是周博雅。 他腹部这伤口,实打实穿透了身子的。正常情况下,病人卧榻不动都恢复得慢。可这小子别说卧床,从猎场回来这一路的奔波,根本没得到仔细将养。三番四次地撕裂重创,今儿又是大怒又是淋雨,此时高热不退。 苏太医当真担心,这么烧下去,非烧成傻子不可! “望雅哥儿能撑过来!”再好的身子骨儿也经不住这么糟蹋,苏太医摇头叹气,“这回怕是人醒来了,也伤了底子了。” 方氏看着自己优秀的儿子这般憔悴,牙齿都要咬碎了。 她这心里头可恨得滴血,捏勺子的手抖得都拿不稳。这回她再不会顾什么大局,再不管太子盼着周谢俩家和睦的愿望,她是非得叫这谢思思付出代价不可!方氏恨死了自己易心软的性子,若她刚强些,谢思思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骑到周家头上! “苏太医,”方氏亲自喂得碗药,可一大碗的药水,洒了大半。周博雅喝不进去,方氏心里慌,“雅哥儿这幅模样,有几层几率醒?何时会醒?” 苏太医何尝不知她心中慌,但博雅这高热来势汹汹,他也说不好。 “且等等吧,若是幸运的话,明儿一早就能降下来。”苏太医不放心有给周博雅号了脉,“若是明日还降不下来,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说完,他摇头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儿! 方氏这颗咕咚咕咚烧得火热的心,刺啦一声就凉了。 “夜里不能断人,稍有不慎,这小子就真废了。今夜老夫不走,你看着着个人在耳房铺个歇息的小榻。”放了周博雅的手腕,他又去桌边铺纸写了张方子递给方氏,“这方子着人去拿一副来,实在不行就掰开嘴硬灌。” 方氏忙不迭地就吩咐下去,拿了方子递给苏嬷嬷,叫她亲自去。 周家大爷更是连夜快马加鞭,匆匆从城外赶回来。 大半夜的,从回来起,他便闷声不吭地守在西风园的外间儿。周博雅这个儿子,是周家大爷一辈子的骄傲。哪怕他嘴上从来不说,父子关系不亲近,但他自个儿的心里却是把周博雅当命根子看的。别说方氏发狠,周大爷气得肺都要炸。 听内室的动静停了。他捏着马鞭,黑着脸就去了南五院。 周家大爷自幼被大公主宠坏了,年轻时候在周家是个异类。不似周家人沉稳知礼,他是个容易被情绪左右的性子。年轻时候不服管教不守家规,脑子一热,就做过不少糊涂事。老了虽说沉稳了些,天性里的跋扈却改不了。 他这人,说打人就打人。管你天皇老子还是天潢贵胄,他下手半点不含糊。 窝在软塌上哭自己前世今生的谢思思,冷不丁被周大爷的鞭子给打得尖叫出声。可她这般尖叫,四周却好似没有人在,那鞭子快得没有缝隙,没一会儿便笞得她四处乱滚。黑暗中好似有无数条鞭,每一鞭都对着最刁钻的地方去,皮开肉绽。 谢思思哪里受过这种苦? 慌不择路地四处乱滚之时,一头磕在了屏风的雕花上。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含着金钥匙出生的谢四, 虽说遭人暗算多,除了前世落水,她两辈子都不曾受过皮肉之苦。这鞭子一上身, 谢思思半分感叹前世今生悲苦的心思都没了。半昏半醒地爬起来,她可撑不住硬气, 哭着就求周家大爷莫在挥鞭子抽她。 周家大爷想到周博雅高热不退, 骨子里头的凶性都被激了起来。 上次这谢氏和离,便辱没了雅哥儿的名声。他没追究已然耗尽了他半辈子的涵养。稍微知事儿的都该知道涨脑子, 都该知道加紧了尾巴做人,别招惹周家。可这谢氏女人不仅不收敛,还几次三番地要害雅哥儿的命,骑到周家人的脖子上,那就休怪他下手无情! 周家大爷这番动静, 到底惊动了周家其他人。 南五院靠近外院, 周太傅人在前院书房还没歇下。听到了动静,慌忙从前院出来。这一过来就看到满地打滚一身血痕的谢思思,和不知暴怒的大儿子。谢思思一路躲一路哭, 不知内情的看了,怕是还以为周家是什么人家呢! “老大,你这是在做什么!快给老子住手!” 周家大爷听到自己爹的声音顿时就是一僵。抬了头看到周太傅披着薄衫立在长廊下, 他抬起的手边放下来。然而马鞭上已沾了血, 动一下蹭到袖子上便印出红红一条血痕。谢思思此时就跟听了天外玄音, 得救冲了出来。 周太傅一看这情景, 都要被自己的这大儿子给气笑了。 四十多岁的人, 瞧这做的事什么事儿! “祖父救我,父亲他疯了!” 下人打着灯笼过来,周太傅从台阶上下来。谢思思跟屁股后头有恶鬼再追似得,逃命也似地躲到了周太傅身后。周太傅见状不由地扶着额头头疼起来。本来出了这事儿是周家妥妥占理,被老大闹得这一出,有理也变得无理。 “胡闹!大半夜的回了府不好生去歇着,你跑南五院撒脾气,”周太傅虚眼打量谢氏,见她衣裳都上一道一道痕,顿时捂着额头,“你要撒气,跟个脑子不清醒的人撒有何用?还快把这鞭子给老子收了!” 有这闲工夫,不如琢磨怎么叫太子彻底舍弃了谢家。不得不说,谢思思这回的举动触碰到周太傅的底线。他寻常最不管这些事的,这回都琢磨着弄垮了谢家。 周大爷虽不知周太傅心中所想,但到底为官多年,自然是知道轻重的。但理解归理解,心中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谢家这女子着实可恨,到底什么孽缘才招来这么个煞星。博雅自从娶了她进门,受了多少诽谤,遭了多少罪。往日他可以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多番忍让,如今都伤了博雅的根本,谁还乐意管那些! 次次犯事都有人替她周转,次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涨不了记性,他便亲自叫这毒妇知道规矩。这天底下可没那么多便宜的事儿!不过周家大爷出了这一通气,心头也舒坦许多。知不能弄得太过分,他方才冷冷一哼,收了手。 周太傅吩咐下人去请大夫,与周家大爷一道走了。 两父子一走,谢思思如得救一般松了气,整个人瘫倒在地。 周博雅这次的伤情来势汹汹。等至半夜,不仅没能将高热降下来,整个人如火上烤过一般体温反倒又升了一层。浑身烧得通红,水灌不进,药吃不下。这下不仅周家人吓得要了命,就连苏太医也绷不住爬起来,亲自照看。 整个周府的人都起了,西风园灯火通明。抱着冰釜,井水,提药的下人门面色凝重地走廊上来回穿梭,谁也不敢去睡。 福禄院,芳林院,二房夫妇,甚至于养在偏院的周大爷的两个庶子庶女也爬起来。一个个披头散发地,面色紧张地等着结果。周家一家子人此时全缩在西风园的花厅里,哪怕稳重如周太傅,此时也颇有些坐立难安。 郭满便是这个时候醒来的。 因着她昏迷不醒,周博雅又重伤高热难退,方氏怕照顾不来,夫妻俩就没放在一起。郭满人占了主屋,由四个丫鬟和管荣嬷嬷亲自照顾。周公子晚一步昏迷,人在西风园的东厢房里。郭满恍惚地睁开眼,便听到走廊上咚咚咚急促跑动的脚步声。 扶着床柱骂起来,郭满掀开了帘帐,低低地唤了声水。 外间正焦心地盯着东厢动静的双喜回了神,匆匆跑进来。见郭满醒了,不由地大喜。忙去倒了杯蜜水,扶着郭满慢慢地给她润口。 “……怎么回事?” 深沉一觉醒来,郭满人有些懵。此时无力地靠坐在床榻上,有片刻的迷茫。大约是受了惊吓太大,她内心的自我保护意识将上午的遭遇给暂时隔出了。郭满捏了捏疼得太阳穴,手脚都不大能使得上力气。 “发生了何事?怎地外头这般吵闹?”她皱了皱眉。迷糊的视线扫了一圈屋子,将手中的空杯子递给双喜,说是再要一杯。 视线在屋里虚虚一打量,奇怪嘀咕道:“什么时辰了?博雅人呢?” “丑时刚过……姑娘不记得了?” 双喜将杯子递过来,取了件薄衫替郭满披上,小心翼翼地瞥了眼郭满。见她迷惑地眨了眨眼,跟找着主心骨儿似的当下就红了眼。 她今日可真是吓够了,先是自家姑娘出了事儿,那副模样被姑爷抱回来。后是姑爷自己又倒下了,听太医说,怕是今夜熬不过去就真的不好。双喜说到底不过一个十九的姑娘,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事儿。倒豆子一般将知道的倒出来:“姑爷这次旧伤复发得凶狠非常,姑娘你是不知道,姑爷下午人在前院,直愣愣地就倒下去!” 郭满手里的杯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杯子顺着被子滑下去,沿着床榻边缘咣铛地转一圈,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不过才一天,怎么就出这么大的事儿?博雅下午不还好好儿的,怎地倒了呢…… “快!扶我起来!” 心里发慌,郭满扶着双喜的手就想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双喜却吸着鼻子又道,“听苏太医说,姑爷的伤口撕裂了,连日来的失血过多,今日偏淋了雨高热不退。若熬不过今夜,怕是有性命之忧!” “姑娘啊!若是姑爷不好,您可怎么办!”双喜抽抽噎噎的,“都怪谢家那个贱人,若非她恶毒,折腾这些害人,姑爷怎会醒都醒不过来!方才东厢那边又闹了,说是姑爷夜里病症齐发,怕是要不好了……哎哟!苏太医进去快半个时辰了,如今不知里头怎么样。大夫人老夫人她们此时都没睡呢,全在花厅里候着呢!” “扶我去看看。” 双喜也没多想,替郭满整了整衣裳便扶她过去。 东厢房里这个时辰了都是人,郭满过来之时屋里兵荒马乱。丫鬟婆子攥着手满屋子乱转,个个面色难看。方氏等人围着床榻,湿帕子是一遍接着一遍地换。奈何各种法子用尽了,昏迷的周公子就是牙关紧闭,药丁点儿喂不进嘴里去。 苏太医实在看不下去,亲自捏了下颌骨,药汁还是一大半洒出来。 方氏此时脸色白得吓人了,靠在床沿上,单薄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她素来是个体弱的,此时看着天一般的儿子生死不知地躺着,整个人都茫然无措。她已在这儿守了半宿,从天亮守到天黑,人的精神已经崩成一条线。 这个样子,若是谁在出个意外,怕是就绷不住真倒了。苏嬷嬷心里担心得不得了,可这时候也说不出叫她去歇息的话,只能寸步不移地跟着方氏,屋里愁云惨淡。 郭满这一进来,如同往油锅里溅了滴水,方氏绷了一夜的情绪顿时就炸了。倒不是迁怒郭满,只这屋里如今已经够乱,郭满来了也是添乱。 “娘你别管我,”郭满先一步开口,“我来瞧瞧博雅,没看到人我实在放心不下。” 方氏一听眼圈更红了,倒是缓和了脸色哭出来:“不晓得吞咽,药喂不进去!满满啊,博雅烧了这大半夜,明日就是醒了怕是脑子也烧坏了!这可怎么办呐!” 喂不进去,就是喂不进去! 这已经是第三碗药了!方氏心里恨得要命,谢家那个哪是媳妇?根本就是讨债鬼害人!她们家博雅风光霁月,英姿勃发。都叫那谢家小贱人给祸害成什么样子!且给她等着,这回她非得叫那谢家付出代价不可! 转头再尝试喂药,还是喂不进去,方氏扑倒眼泪扑簌簌地就下来了。 郭满顾不上其他,推开双喜就亲自走到榻边看。往日好似一尊白玉的周公子整个人呈现出不正常的红,唇上起皮泛白,整个人面上呈现出青黑色。郭满心里当下就凉了一截,抬手去探了他额头,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双喜,”郭满不懂什么医,但烧成这样,降温才是首要,“去拿坛烈酒来!快!” 苏太医正在烫银针,准备高热降不下来便先行施针。闻言就从书桌的一面抬了头,答了句话:“老夫这儿正巧有。”他的银针用之前都要过烈酒,方才才叫周家人拿了最烈的酒水来:“雅哥儿媳妇你要烈酒作甚?” 郭满看了眼围在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苏嬷嬷会意,把人带出去。 屋里宽敞了,郭满才看了眼红肿着眼睛看着她的方氏,哑了声音回苏太医话:“擦身子。妾身亲自给博雅擦。如今喂药倒在其次,博雅这么烧下去不行,必须快些把这高热给降下去。”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窗户打开,”郭满上前便放下了榻上的纱帐, “屋里不要有太多人。” 方氏早就六神无主, 听什么做什么。雷厉风行地清空了一屋人,内室立即就敞亮起来。 双喜听了郭满的吩咐, 麻溜地准备好东西。郭满看没有缺了的这才钻进帐中。亲自解了周公子的衣裳,替他重点擦拭了腋下, 腿窝, 胯骨这些部位。擦了一遍再从上到下,悉心地擦拭起来。 烈酒的效果虽不说立竿见影, 但也比苏太医预料得快太多。 郭满只粗粗擦拭了一遍,周博雅身上的红晕便消散许多。方氏眼看着烈酒奏效, 倒是有心思心疼郭满今日才受了惊吓,便说叫下人来吧。只是她还尚未靠近榻边, 便被一旁束着手的双喜给拦住了。 双喜咧嘴笑笑:“夫人,还是让少奶奶亲自来吧, 公子不喜旁人进身……” 方氏愣了愣, 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本来凝重的气氛,因双喜这突然的一句话变得颇有些莫名。方氏扭脸看纱帐里头儿子儿媳, 两人交叠的影子隐隐绰绰。她于是再回头看了眼苏太医,这才意识到双喜什么意思。 苏太医捋了捋胡子, 这时候也笑不出来。只把方子又滕了一份给双喜,吩咐道:“照着这个, 再去煎一碗来端来。” 双喜煎药是老手了, 应了声便立即去小厨房。 人一走, 屋里就只剩郭满、方氏和苏太医。方氏累了一下午加大半宿,此时已经站不住。弓着腰去了桌边坐下,不敢走。等郭满来回提周公子擦拭了三遍身子,周博雅紧皱的眉头才渐渐松开,高热慢慢降了下来。 苏太医整个晚上就没走开过,自然密切关注着周博雅的病情。此时人靠在外间儿打盹,隔着珠帘听郭满突然叫唤,忙一个趔趄起身来看。 等把了脉,感觉高热退了,才咧着橘子皮似得最连声地说了几句有救了。方氏在一旁听得喜出望外,顾不上头重脚轻,亲自爬起来探过体温,终于松了心口这口气。 这大半夜的又是惊又是吓的,回过神来,她的两条腿都是软的。 知道儿子终于是缓过来,方氏崩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了。此时低头,这又注意到郭满的面色渐渐青白,且有越来越难看的趋势,顿时一惊。忆起郭满今日才受了大惊吓,昏迷到半夜才醒,方氏一拍脑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此时怕是已然心力交瘁。 心里有些愧疚,连忙弯腰把她扶起来。 郭满白日里的遭遇,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那都是要了命的大难。方氏看着她,眼里闪过心疼。若是一般女子有此遭遇,怕是都撞墙寻了短见,满满还撑着来博雅这里,当真是心性坚强,夫妻情深。 方氏拍着她的手,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说到底,还是谢家那个害人精祸害了儿子儿媳:“哎,这叫什么事儿啊!满满你且放心,娘这回决不能轻易绕过了那小贱人。她谢家高贵,我周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娘这回再不会念旧情,非叫她谢家百倍奉还不可!”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谢家敢拿她周家当软柿子捏! 这外头方氏在诅咒发誓,苏太医施了针出来从帐子里出来,倒是想起一件事。 上回他去谢家看诊,那谢氏就在院里毫不避讳的直言要雅哥儿媳妇的命。想来谢氏包藏祸心之事,早见端倪。不提的时候他想不起来,一提倒又记起来。苏太医眉心拧出一个结,暗道如今想起来也无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多说无益。 真不是这谢四到底算周家的孽缘还是孽障,唉…… 苏太医摇了摇头,收拾了药箱便准备下去歇息。可怜他一把老骨头熬了这大半夜,熬得头昏眼花。 这半年雅哥儿不知是不是沾了晦气,总是出事儿。不过好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只要明日不发高热便不会再有性命之忧:“雅哥儿媳妇,一会药熬好了你看着喂他下去。夜里留个人守着,便可下去歇息了。” 郭满点了点头,准备亲自去送他。 “那老夫先行去歇着,”揉了揉肩膀,苏太医摆手示意她不必跟着。自己则一摇一摆地往外头走,“你们看着安排吧。” 方氏年纪也大了,从苏太医听到一句准话才好似活过来。 既然儿子的情况稳定了,方氏也没精力再守下去。外头周家几个重要的主子都在等着,方氏想了想,又留下苏嬷嬷亲自照看郭满,自己去了花厅给他们交代。 周家人听说最后是郭满想了个法子,用烈酒愣是将周博雅那身高热给擦下去,面上表情各异。不过总的来说,心里头都是松了口气的。周太傅重重吐出一口气,道了句雅哥儿媳妇果真是个好的。叹了几句,才起身将周家几个男人都喊了出去。 周家素来是不愿以势压人的低调做派。但不爱争做领头羊不代表周家人好欺辱,周太傅平素不爱与谢家计较,但惹恼了他,不弄得谢家翻不了身他是不会罢手。 且不说周家几个男人去了前院书房一夜没睡,具体在商量什么。就说方氏替郭满邀了回功,便拿眼睛一直瞄着大公主的脸色。 说到底,方氏心里也是在怕。满满今日虽说遭了罪,身不由己,但到底是衣衫不整地从乞丐窝里抱出来。大庭广众之下,名节尽失。依照婆母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的脾性,她理解是归理解,满满在她眼里必然已经与残花败柳等同无异。 方氏不希望是这个结果,自家儿子儿媳感情甚笃。满满虽说有些失节,但到底没真被人给糟蹋。她实在不希望婆母因着这么个事儿,坏了儿子儿媳的和睦。 瞥了半天,就见大公主面上黑沉沉的,一言不发。 方氏心里头咯噔一下,翕了翕嘴,正要说什么。却被一旁妯娌李氏给拽了袖子拉回神。她于是回头去看李氏。 李氏没说话,只无声地冲她摇了摇头。 “母亲也耗了半宿了,再耗下去怕是身子受不住了。”李氏站起身,顺势拍了拍方氏的胳膊,微笑着去扶大公主,“既然雅哥儿人没事,儿媳便扶母亲回院子歇息吧。” 大公主确实有些疲乏,拎回院子前,她要亲自去看一眼金孙才放心。 李氏也正想去看一眼好放心,于是便扶着大公主一道去了东厢房。进门时,郭满趴在床沿边上睡过去。大公主掀了帐子眼睛仔细在周博雅身上打量,片刻后又伸手去试了试体温。亲自试了正常,她方才抽空瞥一眼郭满。 烛光下,郭满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差,确实如方氏所言累坏了。然而她心里还记着郭满被抱破庙之时的模样,犹如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般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思来想去半天,她冷冷哼了一声,与李氏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该走的人都走了,西风园又恢复了平静。双喜端着煎好的药水过来,正巧双叶与管荣嬷嬷一道将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下人全查一遍,揪出了好几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之后,也拎了食盒来了东厢房。 两人一起进的门,进门便看到郭满趴在床沿上。 双叶心疼得不得了,自家姑娘与姑爷怎么就这般好事多磨?惊了今日这一遭,姑爷心里可千万别留了疙瘩才好啊。说到底,双叶也是信不过男人。这年头男子哪里有什么真心?姑娘遭此大难,姑爷心里不顺生出二心可如何是好。 忧心忡忡的双叶拍醒了郭满,叫她赶紧趁热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姑娘今儿一整天都滴米未进,铁打的人都要撑不住的。 郭满迷迷瞪瞪睁开眼,先接过双喜手里的药。 双叶只好将食盒放搁到桌子上,招呼了双喜出来,莫碍着主人的事儿。人都出去了,郭满叹了口气,拿了汤匙舀了舀药,将它吹凉。等着差不多可以入口,她舀了一勺捏着周公子的嘴往里头灌。 虽说高热降下去,周公子的齿关松了许多。但也不太好喂,郭满这一勺子才沾了他的口。他这骨子里怕苦的秉性还是叫昏迷之中的周公子顶了出来。郭满喂了两勺喂不下去,干脆一口喝下药,贴上他的唇,以口哺喂下去。 周公子舌尖才探了个苦涩,立即就故技重施。郭满哪能任由他这般,自然是死死堵住他的唇,舌尖压住了他的舌头,强势地把这一口苦出胆汁的药叫他咽下去。眼看他眉头皱着,郭满又来了一口。 三大口下去,一碗药也见了底。 周公子苦得梦里都在抓郭满的手,嘴里一声一声地呢喃着郭满的名字,郭满心都化了。轻轻把手放他手里,他才睡得安分了些。 这夜有郭满在,周公子倒是一夜没在发热,次日一早便醒了。 东厢房是他往日待客的地方,屋里摆设都陌生的很。周公子才一睁眼,自然就看到郭满黑乎乎的脑袋。此时郭满枕着床沿,脸上肉被挤压得嘟出来。看她睡的姿势别扭,他心疼,费了半天劲将人抱上榻。 不过伤势太重,抱一抱郭满就用尽了全身力气。等人安顿妥当,知郭满人在他身边,他这才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苏太医一大早来诊脉,看到的就是小夫妻交颈而眠的情形。 心中不由有些尴尬,拄着唇干干地咳嗽了两声。惊动了外间守夜的双喜双叶,两人方才进了内室,将周博雅的手腕拿出帐子给苏太医诊。 一大早的,各个院子早已打发了人等着消息。 苏太医诊了片刻,便叫双叶研磨铺纸,舒展了眉头又去写了个新方子。等方子写好,又嘱咐了双叶平素千万当心的要点,吐出叫人安心的话:“已无大碍,但到底伤了根骨。你家公子往后可得好好调养。” 调养自然是要好好调养,再多药周家也拿得出,只要人没事就行。 这头苏太医才确诊,福禄院的桂嬷嬷应主子的话。当下便又将苏太医请去了大公主的院子。大公主为了自家金孙的身子,可是忧心得整宿没合眼。她请了苏太医去回话,一方面要亲自问了放心,另一方面,她想问个私密的事儿。 大公主要问得,自然是心中记挂已久的子嗣问题。左右苏太医今日把过脉,博雅身子什么情况,他心中也了然。既然如此,她何不问个清楚? 这般想着,大公主便问出了口。 苏太医自然有一说一,周博雅子嗣方面半分问题没有。不仅没问题,约莫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雅哥儿那方面比寻常男子更强一倍不止,说句羞人的话,堪称天赋异禀。 他这话一出口,大公主心里就笃定。果然雅哥儿至今没子嗣,都是女人不当用!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谢思思因着出身高贵,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两辈子里不论她犯了什么错, 天大的篓子, 也从未真正受到过教训。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哪怕她弄死了郭满,谢家以及谢皇后必然会原谅她, 替她担着。抱着这样的笃定, 她行事甚至没考虑过后果。 关在周家的这两天,谢家人却始终没有来接她。 不仅谢家的人没来, 她被扣下的贴身丫鬟也不曾来她身边。她只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屋里,没人搭理她,也不准踏出房门半步。前日夜里睡梦中, 受了周家大爷的一顿鞭子。这样的结果,与她预料的完全不符。谢思思如今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床榻上, 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直到今日, 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 然而惶惶不安地等了俩日还不见谢家人来, 她终于知道怕了。 ……不会的,她娘最疼她了,不可能不管她的! 于是谢思思要求见谢家人, 哭天喊地地要求见王氏。可周家人早已因周博雅小夫妻俩接连出事, 心中恨透了谢四。下人们谁还敢给她这曾经的少夫人脸面?守门的婆子纹丝不动, 任由谢思思叫破了天, 也没人搭理她半分。 与此同时, 谢国公为了谢思思之事可谓焦头烂额。 谢思思这回可是真触到周家的底线了, 周家人对谢家再没了往日的客气。下起手来毫不留情,偏生周家那几个男人又十足的狡诈,行事又快又准又狠辣。一个周家男人,他尚且够呛。这一群上来,谢国公两日下来,老了十岁不止。 谢家一夕之间,好似被层出不穷的麻烦给穿成了个筛子。 也不知他们先前的二十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周家人一出手,就发现这缺口要堵,那的破洞要填。他谢家好好儿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昌盛荣华。这一回愣是跟个破草堂子似的,风雨飘摇。仿佛随便哪一桩,都能叫谢家这艘大船随时沉了。 顺风顺水多年的谢国公,陷入来从未有过的打击。 他素来最是自命不凡的。毕竟掌管谢家偌大的一个家族,他自认为能力是十分出众的。然而这真正一遭遇事儿,他方才发觉自己往日高估了自己。白日里他疲于走动都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女儿? 谢家上下都是跟着谢家长房走。看谢国公如今为了护住家业□□不暇,都自觉夹紧了尾巴,再不敢出去招惹是非。 谢安礼私心里挂念妹妹,然而也知家中状况,悻悻然地闭了嘴。 王氏原本只当她脾气骄纵有些小毛病,有她们顶着出不了大事。可这人转头就给她捅出这么大篓子,眼看着连家里都搭上去。如今心里对这女儿,说不上是疼爱还是厌烦。自那日从未央宫回府,她已经有两日没提过谢思思了。 儿女都是讨债鬼,她这个女儿俨然是讨债鬼当中的讨债鬼。如今就是她,也收不了场。 存心叫谢思思受到教训,王氏这回没再急吼吼地上周家接人。反正皇后娘娘已不接她的宫牌,谢老太君昨日也被谢皇后寻了借口接进宫去。显然娘娘也恼了她们,王氏心里凉得跟三九的冰凌子似的,嗖嗖地冒着寒气儿。 不过再如何心生疲累,该求人的还是得求。未央宫求不得,她转而又求去了东宫。 说来太子妃宋明月对谢家,本就对颇有厌恶。一是看不惯谢家人的行事,二来是膈应太子对谢思思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因着太子的看重,她耐着性子与谢家人打交道。但如今赵宥鸣自个儿都避而不见了,她自也乐得对外称病。 王氏求助无门,几乎转遍了京中谢家的世交。 然而往日称姐道妹的,真遇着事儿,竟没一个施以援手。王氏接连几天处处碰壁,气得头风病都犯了。然而就这样了,谢家却还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且这风波,还是谢家承受不住的。 就说那日,大公主一怒之下,一纸诉状告到了御书房。她素来与惠明帝颇有些情分在,难得开口,这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的。 惠明帝正愁没处收拾了近来行事越发张狂的皇后,瞌睡了刚好有人递枕头。他于是不仅借此发作了谢皇后,更是金口玉律地直接以‘教子无方,纵容子嗣袭击朝廷命官,藐视皇威。素来行事乖张,德行缺失,不配其位’为由,下旨夺了谢国公的一等国公爵位。 圣旨下得毫无征兆且十分蛮横,谢家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次日一大早,天才刚熹微,谢家的大门都还没打呢。惠明帝的人就已经到了谢家门外,传旨的偏还不是一把人,是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陶公公。 陶公公亲自带人,敲响了谢府的大门。谢家门房开门就看到一队身着玄色禁卫军服的禁卫齐刷刷站在门口。立在前头的大太监手里浮尘一甩,这群人跟不知此处是堂堂一国之母母家似的,浩浩汤汤地就进了谢家。 将圣旨送至谢家,等人慌不择路地赶来前院,陶公公则立在前院的台阶之上直接将圣旨念了。他宣读之后,在场鸦雀无声。陶公公却眉头都不太,当着谢家众人的面儿,十分直白地提了惠明帝的口谕。 惠明帝要求谢国公谢琦,三日之内,务必将爵位册书交还。 谢家跪在前院领旨的人全听到这个话,然而,一个个的都傻了! 其中心头剧颤快颤得喘不上气的谢国公谢琦,尤其得不能接受。他身居高位多年,哪怕并无实差,却是当真高不可攀。如今不过是女眷之间一点争风吃醋的小纠葛,就叫他从人人尊着的一等勋贵,落到了白身的地步! 谢国公跪在地上,半天没能起得来。他四肢打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陶公公……” 谢琦实在不相信,惠明帝会这般惩罚他。于是抬起头,看向抱着浮尘的陶公公。陶公公面上一直淡淡,看不出喜怒。他张了张口,嗓音都在打颤,“这,这不过是小女一时糊涂。往日小女也胡闹惯了,陛下从未管过。这回怎会,怎会布下如此的重罚……” 陶公公眉头动也没动一下,手下一甩浮尘,掐着细嗓音儿却笑道:“谢老爷说笑了。谢家的这爵位来得容易,去的自然也就容易。” 谢琦面上的血色,顿时就褪尽了。 ……是了,谢家当初这国公之位,来的便不是什么叫人敬佩的路子。总的来说,当真是最恰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谢家当初是谢皇后荣登凤位,惠明帝荫蔽皇后母家册封的富贵一等爵位。说带地,他们便是这得到的鸡犬。 谢琦顿时十分难堪,陶公公这话,是在笑他谢家无能么? 谢琦低下头,捏了半天的拳头,硬生生将要冲出口的恶言压下去。这人可不是任由他欺辱的小太监,这可是圣上身边的第一人。 渐渐安抚了心绪,谢琦还是心有不甘。毕竟即便是沾光得了高位,但谢家稳坐京中一等世家头一把交椅也二十年,一时之间如何能忍受?堂堂一等勋贵之家一夕之间跌落成白身,天上掉落到地狱也不亚于此。 谢琦心中曲折,陶公公却无暇去管。他素来不掺和朝堂,也不沾手后宫。这世家之间的利益纠葛就跟他一个阉人更没关系了,他不过奉命行事。 “谢老爷,这圣旨你还是快些接了吧~” 陶公公到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儿变得比娃娃脸还快。谁知道谢家沉浮,结果是沉还是浮?“养心殿的小子们不顶用,圣上的身边,还得杂家亲自伺候着才放心~” 谢琦恍惚之中机械地直起身,接了旨。 陶公公虚眼一瞧谢家子弟如丧考妣的脸,眼里到底划过一丝讥笑。整个谢家,一个看得上眼的人都没有。他便也不多停留,带着人便走了。 等宫里的仪仗队全部撤出了谢家,鸦雀无声的谢家庭院方才爆发了一阵浓密的嗡嗡声。 跟无数个蚊虫聚集一般,嗡嗡的声音闹得人心烦。谢琦踉跄地爬起来,膝盖都是软的。好难得叫谢安礼扶稳,他才撒气一般都这圣旨一把丢在了地上。整个人犹如被捏着命脉的鸭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一通咒骂,直接失去意识直愣愣倒地不起。 他一倒下,庭院顿时就是一静。接着一个人反应过来,连声惊叫。然后这蒙住了的谢家人才七手八脚地跑来跑去,谢家当场就乱了套。 厅堂之中,谢家年轻的小辈们废了好大功夫才镇定住。人也扶到椅子上,几个性子急些的,张口便大喊着传府医来。王氏看着谢琦倒下,愣是咬破舌头才撑着没倒下去。然而勉强睁眼起身,她这才也发现了跟陶公公一样的是。 谢家上下,没一个能顶事儿的。念及此,她不禁悲从中来。 这可怎么办啊…… 谢思思靠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门。她如今还不知谢家这一番变故,只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父母来带走她。 事实上,周家这边其实也没虐待她。周家是文明人,心中再恨得咬牙,也不会亲自去做那动用私行只是。谢思思来了谢家三天,除了头一天夜里受了周家大爷一顿鞭子,周家其他人都十分冷静,甚至于对她都有些冷漠。 谢思思觉得自己好似被遗忘在这院落里,整日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皮肉上未受罪,精神上,谢思思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她的食物到点儿了下人会准时送来,可每回都是放下东西就走,半句话都不多说。关在小屋的这俩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话。 南五院这里关着人,西风园里,周博雅终于回转过气来。 这日郭满正小心地替他换了伤药,双喜拧着眉头进来,说是院子外头来了个婆子。找郭满的,说若是得空,请她走一趟。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郭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来人单独找她,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大公主来兴师问罪了。 破庙之事, 虽说她自认并没有叫人占到便宜, 也不曾失身,但只剩一件遮体之物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确实算得上失节。大公主为人似乎颇为严厉, 郭满实在不相信她对她能像方氏这样真心。想当初她身染阿芙蓉, 初潮未至,方氏二话不说便替她瞒了。投桃报李, 郭满心里是半点不怀疑方氏的。 但若真是大公主兴师问罪,郭满心里就不太有底。毕竟大公主这个人,基于她看过的原书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郭满对她的印象从开始就不好, 大公主并不像方氏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为人甚少人情味。大体源于出身高的原因, 大公主行事颇为自我,喜好也随心而动, 并不好相与。 郭满从嫁入周家起到如今, 寻常晨定昏醒,平素出门会客,大公主从不用郭满去。嫁入周家这么久, 大公主与她之间还是一开始的陌生状态。既然陌生, 自然没什么情分可言。 眨了眨眼, 郭满下意识扭头去看周博雅。 周博雅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自那日寻回郭满之后, 他如今对她看得很紧。离了他眼睛片刻, 他都要打发人来问, 姿态倒是比往日表现得更坦然了。周公子如今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心悦妻子的。不,不应该是心悦,而是心爱。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抱在怀里,外来的伤害他替她受着的那种心爱。 这种感觉很奇妙,却也荒谬。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心神全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但他如今就是这样的心情,人在身边时不显,经了绑架一事他方彻底明白。这就好比一只闭口的容器中注水,一点一点的注入,悄无声息地上涨,某一日忽然间就满了。 周公子是个含蓄的人,说不出心悦郭满的话。但他却不愿郭满不知。他的心意,哪怕他说不出口,郭满也一定要知道,必须知道。 至于如何叫郭满知道,他打算从长计议。 腹部的箭因着来回撕裂了两次,他的伤口如今恢复极慢,伤养到今时今日,总算结痂了。他扶着郭满的胳膊,慢慢能起了身。 此时靠在引枕之上,墨发披散在肩头,白到透明的脸半遮其中,显得人格外单薄羸弱。不过即便是单薄羸弱,瞧着也比前几日的时候好太多。慢吞吞合上衣襟,周博雅心里跟郭满想到一处去,双目不禁凌厉了起来。 “可问清楚是什么人?”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常开口的鼻音。 双喜将药放下,只说是一个面生的婆子。 周家家大业大,光是仆从就有两百多人。对于郭满来说,除了西风园里伺候的和苏嬷嬷桂嬷嬷,旁人都算面生。 将碗挪过来,郭满端起来便打算喂给周公子喝。这厮自从某次昏迷中惊醒逮到她以口哺喂,时常就爱在喝药上耍些小手段,沾些便宜。郭满这几日已习惯了,然而这药才从后厨端来,还冒着热气,冷不丁伸手端,直烫得她连忙缩手捏耳垂。 周博雅见状立马捉住了他的手,拧眉去看她的手指,指尖烫红了。 他吹了吹,道,“罢了,你把人领进来。” 双喜行了一礼,立即出去将婆子引进来。人一进来,郭满心里就松了一口气,并非是福禄院的人。看这婆子的穿着,似乎是前院伺候的。 进了屋子,婆子便给两人行了礼。 郭满打量了她几眼,觉得似乎有些面善,于是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说话。这婆子也是个口齿伶俐的,三两句便把事儿给说清楚。 原来有个自称是郭满外祖家的人上门,特意来寻郭满。 说来自从西风园的两位主子出了事,周府上下全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京城中稍稍知道些内情的,再没有在这个时候上门的。都怕求人没求到,平白触了眉头,招了周家的嫌隙。不过今儿这人并非京城人士,婆子说,听口音是个外乡人。 且来周家之时,他既没拿名帖,也没身份凭证。上门便先送重礼递银子,好似腰间挂着金山银山一般,撒起银两来眼都不眨的。 周家是百年的书香门第,会客的规矩又最是讲究。一般来周家的人都知道这些,不论肚子里有多少墨水,文绉绉的姿态次次都要做一回的。周家门房见多了知礼文雅的做派,还是头一回见识不管不顾撒钱行事的路数。心下惊奇之余,门房倒也没不分青红皂白地赶人。银两推了没收,上前询问了来者何人。 来人见门房不接,又添了更多尝试地躲塞几次,均被人推回来。他这才意识到人家是真清高真不收,并非与他假意客气。 一时间银两收也不是塞也不是,来人面上很有些讪讪。不过听门房开口问了,来人立即表明身份说自己是江南林家之人,此次是特来寻周家少夫人。 门房一愣,又询问了许多,方才弄清楚来人是江南林家的少东家。 周家下人自然知道郭家如今的夫人并非少夫人嫡亲的母亲,少夫人生母早逝,少夫人出生便没见过亲生母亲。然而郭满真正的外祖家,还当真没听说过。如今突然来人自称少夫人的表哥,他们弄不清真假,自然去请郭满亲自过来。 即便没弄清楚真假,这人他们也不敢怠慢,只小心地引至花厅里坐下。 郭满听说了原委,心里也十分诧异。毕竟她来这世界一年半,从未听说过这具身子的外祖家。只知道是江南巨贾,其他的一概不知。郭满于是拿眼睛去看双喜双叶,两人也是一脸茫然,显然知道的也不会比自己更多。 郭满不知这多年不往来的外祖突然上门所为何事,但既然人到了府上,她说不见也说不过去。 半信半疑地到了花厅,就看到一个人背对角门坐在花厅的椅子上。 那人看身形是个年轻的男子,头束金冠,手里正端着一杯茶,低头吹着茶末。郭满牵着裙摆跨过门槛,看得更清楚些。这人身上穿着云锦料子的袍子,头发极黑,胸口袖摆均用最上等的金线绣了大片富贵的团花,看着十分的富贵豪气。 眼睛对着那大片的金线看,金线搭配鸡屎黄,郭满差点没被这辣眼睛的富贵辣瞎。抽着嘴角走进来,这人正小心地打量花厅的摆设。 似乎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放下杯子,突然扭头看过来。 一双潋滟如桃花般多情的桃花眸,秀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粉嫩唇,眉心一点朱砂。看到他的瞬间,叫郭满联想到四月满山的桃花开。这一刻,她的呼吸都停了一瞬,显然没料到‘金灿灿’居然长了这样一张脸。 只见他眨了眨眼睛,像是被郭满的容貌震慑,好半天回过神。 于是咧开嘴便露齿一笑:“表妹?” 世上有一种人,将好色刻进了骨子里。俗称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郭满大约就是这一类人。明明这几日因着破庙的惊吓,靠安神香和周公子的怀抱度日。然而这一刻她看到绝顶美人的瞬间,心都被治愈了许多:“……你是?” ‘金灿灿’又是露齿一笑。 拍拍袍子下摆,躬身作揖:“小子乃江南长嵩商号的少东家,姓林,单名一个染字。今年二十有三。若是少夫人母亲姓的‘林’,是江南长嵩商号的‘林’,不出意外,小子应当是少夫人的表亲。” 郭满哪里知道生母姓的什么林,回头看了眼双叶双喜。 双叶双喜对视一眼齐齐摇头,她们在郭满身边伺候之时不过记事的年纪,只知先夫人出生江南巨贾之家,别的就再没有了,问多了也是为难他们。 林染见郭满主仆一脸茫然的模样,心里不由的叹了口气。林家跟远嫁京城的姑母一家断了来往十来年,竟然生疏至此,这表妹竟然连外祖家姓甚名谁都不知。他看着郭满,心里不由的没底,看来如今想重修旧好,怕是得花大力气。 郭满看他好看的脸皱成了倭瓜也依旧是美,心里默默对他的话信了七分。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郭家人都说当年的林氏容貌绝美,想来这林氏娘家人也不能丑的。林染一个男子生得如此相貌,哪怕土褐色也叫他穿出别样的味道,想来应该不假。 将以貌取人贯彻到底的郭满在上首坐下,便想听听这表亲来寻她,所为何事。 林染这是上京,一是生意所需,林家有与京中第一漕运商号合作,需要他亲自上京来与人洽谈。二是林家与郭家断了来往多年,他有心把关系修补好,自然要对症下药。对于郭满这么个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想不冷场,自然从追忆往昔开始。 这林染显然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说起话来,嗓音低沉悦耳。叫人不想听都能耐下性子听他说完。郭满便听他提起了十几年前,林家与郭家断来往之事。 当初林氏还在世之时,因着两家隔着千里,平素走动其实不算勤。但林家老爷子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来京城小住一段时日。一来是方便照应女儿,另一方面也是想与郭家维持良好的亲家关系。 然而商贾之家行事不讲究,与官宦之家行事十分不同。郭昌明这个人,是个最最爱附庸风雅的性子。所谓远香近臭,俩家隔得远还看不出来,这般一离得近,林家这张口闭口银两的毛病就露出来。郭昌明当下,便嫌弃了岳丈家一身铜臭的做派。 一般人嫌弃归嫌弃,但明面上面子还是要给的。但郭昌明是个异人的奇葩,且又不是个能藏得住的,心里怎么想,他面上便怎么表现出来。 林家平素对这个满腹经纶的女婿,那是打心里崇敬的。林家老爷子自己是个大老粗,心里却十分仰慕读书人。对郭昌明乃至郭家,那是既贴银子又贴脸皮的。本想着自家女儿是商贾之家出身,他们这些做父兄的将姿态放得低,叫女婿能念着岳家的好对女儿疼宠几分。 然而热切地贴补了几年,不仅没叫女儿得到帮助反而叫郭家人越发小看,林老爷子多精明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但心里再不是滋味,女儿已经给人家了,且这人家还是官身,他心里有愤懑也不会提。 这般憋屈着,林家老爷子后来也不乐意上京,总觉得堵心。然而即便是堵心,俩家的关系却不能断,后来便由林家长子代替父亲来。 林家长子便是林染的父亲林芝南。 林芝南这个人在经商一事上天资奇高,年纪轻轻就便是一把敛财好手,比他的父亲更甚。所以林芝南身上的铜臭味儿,比之父亲那是有过之无不及。眼里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敛财,简直用生命演绎了何为钻钱眼子里。 林家大公子这样的脾性,恰恰跟郭昌明脾性相冲。两人撞一起,那叫一个乌鸡斗王八,谁看谁都不顺眼。见了面就是彼此嫌弃,这般几年下来,郭林两家从不咸不淡,到隐隐有交恶的情况。 自家兄长那是个跋扈的做派,郭昌明又是个不同人的,俩人一斗得那就鸡犬不宁。林氏一个妇道人家夹在中间,逃不了被郭昌明迁怒,自然日子过得便越发的艰难。林氏自幼便最是个柔弱无主见的,日子过得苦了,她不敢怨恨夫君,自然一腔郁闷全怪在了胞兄林芝南的头上。 林氏总嫌弃林芝南搅合了她的日子,林芝南虽说万事出了银子都不上心。但林氏也确实是他嫡亲的胞妹,好心护着她却遭了埋怨,难听的话听多了也会寒心。 然而这并非两家断交的原因,真正叫林家与郭家斩断关系的,是郭昌明养外室。 林芝南虽说十分讨厌这个柔弱无能的妹妹,但林氏到底与他一母同胞。这事儿他不知道也罢,知道了自然要为林氏讨回公道。然而林氏在郭昌明被揍得鼻青脸肿后十分恼怒,不禁半分感谢没有,反而怪他把这事儿挑明。 因为挑明,金氏堂而皇之踏入郭家大门,害她步履维艰的日子更难熬。 兄妹俩正是因此,彻底翻了脸。林氏虽说柔弱,但最不好的一点便是说话难听。气上头的林氏说话更是字字戳心,直把林芝南说得跟上赶着攀龙附凤的穷亲戚无异。林芝南多傲气的一个人,当下便直言与郭家断绝关系。 而后连夜卷了家当,启程回了江南。兄妹情分这一断,就断了十八年。 江南与京城相隔千万里,真不往来就再听不到彼此的消息。林家在江南被林芝南发展壮大,而林氏在当初林家搬走之后一年,便香消玉殒。等林家回过神来,郭昌明新夫人进门,林家再没了挽回的余地。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胞妹身死, 林家人是来过京城的。 林氏死后两年, 林家上京讨公道。奈何当年郭昌明的新夫人势大,林家的人上京,没见到郭昌明的面儿就被金氏使人给赶出了郭家。郭家老太太觉得此举甚是不妥, 换句话说,甚是薄情寡义, 于是亲自把在外以茶会友的郭昌明给叫了回来。 然而彼时的郭昌明正是与金氏浓情蜜意的时候。金氏素来能说会道, 郭昌明又不管事儿, 自然是金氏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林家人千里迢迢上京城为林氏讨回公道,是否诘问于他和金氏,他连理会都不曾理会。 林家人于是带着羞辱离了京, 之后再不愿与郭家人为伍,权当没这门亲戚。 如今时隔十八年, 林家老爷子几年前病了, 林芝南也老了。林染身为林家新任掌家人, 自然上想把这门亲戚关系给拾起来。 一方面是当年姑母不过一时气话,父亲与祖父也为姑母的死自责多年, 如今能缓和关系, 以宽慰家人心中愧疚那必然是再好不过的;另一方面林家的生意日益扩大, 近年来已渐渐渗入京城。然而京城乃皇帝脚下,一个石头砸下来十人有九人为官, 林染哪怕在江南如鱼得水。上了京城也不过一个铜臭的商贾, 自然行事不甚自由。听闻郭家姑母所出的妹妹嫁入周家, 被周家那个天之骄子的长公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他前来周家不说沾个光, 但与郭满打好关系是十分有裨益的。 “表妹若不嫌弃,这是表兄的一点见面礼。”林染摆摆手,身后一个瘦长脸高个子的小子眼观鼻鼻观心地递上一个盒子。 郭满目光林染一张桃花面上沾了沾,回头看了眼双叶。 双叶于是上前将木盒接过来。正准备退后,就听林染低沉的嗓音又道,“表妹不妨打开瞧瞧。染初来乍到,不知表妹喜欢什么,只估摸着寻了件小玩意儿。” ……这林染确实与京城人行事不同,送了礼要求当面打开的,古代郭满就碰到他一个。 打开来看,是一套极品羊脂玉雕得首饰。从头面儿到手镯,一样不落。雕刻的既不是濯清涟而不妖的莲花也是竹兰梅菊,而是花中最雍容最富贵的牡丹。郭满见多了白玉簪子,还甚少见极品的羊脂白玉刻繁复的花纹的。最重要的是,它们镶了金边。 郭满:“……”这富贵中透着俗气,俗气中还透着一丝丝文雅的礼物,竟叫她无言以对。 “可还入的眼?” 林染公子展颜一笑,顿时满堂春色。 郭满:“……很好看。” 林染公子笑得更灿烂:“表妹喜欢便好。” 郭满不知这人是天生一张笑脸,还是习惯使然的爱笑。总之这表兄从她进门起弯起嘴角便没拉下来过,为人也十分有趣。 托他的福,郭满的心情轻松许多。 之后便是听这位表兄说起了林家之事。林老爷子怕是没几年好活了,想见一见郭满跟大姐郭敏。不过说起这个,也不是个容易之事。郭满身在世家大族内宅,轻易不能离京。郭家大姐身为曹家长媳,更是不得空。 说实话,郭满还挺想去江南看看。她被困在周家后宅这一方小天地,还不如当初跟着周公子南下荆州快活自在。不过如今确实不是个好时机,郭满只能表示遗憾。 林染也没多纠缠,他来周家的本意并非全然为此,主要是修补两家的关系。如今看郭满对林家毫无恶感并无怨恨,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过去的事儿,我们做晚辈的也无从指摘。”林染拱了拱手,又笑,“若是表妹得闲,可以来京城的长嵩商号坐坐。林家在京城的商铺虽不甚多,但也有几间尚算不错的金银玉器铺子。若是有看中的,大可叫铺子里的伙计包了送来。” 郭满回了一礼,道了声谢。 林染主要目的达到了,便没有在多待。当下便站起身来告辞。 郭满吩咐双叶代她送客,双叶于是将木盒递到双喜手中,含笑地送林染主仆出去。郭满看着几人背影走远,带着双喜丹樱回了西风园。 西风园里,周公子一直在等着。他如今重伤在身,轻易不能下榻,便捧着一本兵书在看。见郭满面上神态十分轻松,这连日来,难得她有这般好的心情。 挑了眉,他问:“是外祖家来人?” 郭满看了双喜一眼,双喜把怀里抱着的木盒搁到桌上,打开。 周博雅立即就看到木盒里整套的羊脂白玉首饰,那极品的水头看着不是凡品。他似乎跟郭满一样,也被林染富贵的审美给噎了片刻,白玉镶金,嗯……周公子合上书,见郭满嘴角都翘了起来,眼里也染了丝丝笑意:“这么高兴?” 郭满狠狠一点头,人恢复了些许往日活泼的模样:“高兴啊。” 能哄她高兴,不管是不是真,周博雅很欣慰。他弯了嘴角道:“若是喜欢首饰的话,为夫可叫人多送几套来。” “不,不是因为首饰,”郭满嘿嘿笑了几下,大大的猫眼完成月牙状,莫名有几分古怪之喜气,“常言道,颜即是正义,好看的人看着便能治愈人受伤的心灵。这林家表哥,可当真是个极好看的人呐……啧,高兴!” 周公子的笑容瞬间僵硬了:“……” 郭满却没注意周博雅的黑脸,只想到林染那张脸又嘿嘿笑了几下。木盒子打开了,金灿灿的镶边愣是把羊脂白玉衬得十分没内涵。她低头含笑地拿起其中一根牡丹簪子,觉得仔细打量,白配金似乎也没那么别扭。 半晌,周博雅磨了磨牙:“哦?真这么好看?” “好看啊,”郭满又换了镶金白玉镯,对着窗边的光看,“只比你差一点。” 周公子立即就被治愈了。 他似乎想笑,但又觉得郭满这话十分不走心,根本就是在哄他,没什么好开心的。于是努力地压制着翘起来的嘴角,哼道:“你知道便好。虽说不过一幅皮囊罢了,不足挂齿。但整个大召,想找到比为夫更貌美的男子,怕是没有……” 郭满“哦”地点了头,很赞同:“所以我喜欢你啊。” 周博雅瞬间卡壳儿了,藏在墨发之中的耳朵尖儿烧得滚烫。 他眨了眨眼睛看了眼郭满,面上还带着几分瞠目结舌的意思,似乎被郭满脱口而出的话给惊住了。郭满正放下手镯,歪着头看过来。双喜此时已经极有眼色地带着下人退出去,屋里就只剩郭满跟周博雅。 周博雅心口噗噗跳,怕叫人发现了,他飞快垂下眼帘。 单手拄着唇咳嗽了两声,周公子矜持道:“为夫自然知道满满的心意。但是满满,这话你怎地轻易脱口而出……” 郭满一看他这样,明显就是害羞了。 自从周公子进化成老司机,她已经好久没见这人这么羞涩过了,顿时又惊奇又怀念。郭满瞪着一双大眼睛,心情出奇的好。故意逗他:“……那我不喜欢你?” 周博雅笑容一叉,抬眼了瞪她。 郭满于是弯了眼角笑。 周公子看她笑,也慢慢笑了起来。真好,破庙之事给满满吓坏了,这丫头终于又舍得笑脸了。扫了一圈屋里没人在,周博雅于是向郭满招了招手,叫她来他身边坐下。郭满很听话地就坐过去,周公子拉着她的手捏了捏。 顿了顿,他好似不经意地问:“那满满喜欢为夫什么?” 这个人对她的一双爪子情有独钟,没事就喜欢抓在手里捏来捏去。郭满都习惯了,随便他捏个高兴,“喜欢你脸长得好看。” 周公子笑容一窒,“……除此之外呢?” “手也好看?” 周公子觉得自己的火气又上来了。他吸了一口气,看着郭满,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他心爱的小媳妇儿。小媳妇才受过惊吓,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跟她置气,要好好地哄她:“……为夫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个问题你重新回答。” 郭满眨了眨眼睛,“那身体也好看?” 冷静自持的周公子顿时就炸了,一双眼嗖嗖地都射出飞刀来:“你个小女人怎地如此肤浅?!难道为夫除了长得好看以外,没有叫你喜欢的?做人不能这么肤浅!” 郭满觉得周公子简直太冤枉她了,她本来就这么肤浅啊! 周公子气得鼻子都冒烟了。他啪地丢掉了兵书,一把抓着人就按着后脑勺堵住了她的嘴。周博雅咬着她的唇,恨恨地咬了好几口。这没良心的女人,精神才好一点就知道气他,一点都不贴心! 屋里一通闹,双叶送了人回来在屋外听到,默默缩到了后厨去。 小房间里双喜跟丹樱等几个正屋里伺候的丫头与后厨的婆子们在说话,不知说了什么,一群人的神情还有几分害怕。双叶眉头一挑,坐下来问大家在说什么。 双喜抬头看是她,松了口气:“死丫头走路没声儿,吓死个人!” “怎么了?” 一个丫头捂着胸口一脸欲呕吐的模样,压低了嗓音道:“双叶姐姐你看到谢家四姑娘那几个丫头了么?”说着话,她还发抖,“昨儿下午我凑巧经过咱们后头那个院子,看见石岚哥拔了谢家那四个人的舌头,满手的血。那舌头掉地上还软软的弹了起来。公子就在一旁看着,眼眨都不眨一下,好吓人……” “你不知道,主子出事儿那日,清风不是带回来三个断了腿的婆子?” 另一个婆子说,“我前儿还看到公子拿剑亲手斩了这几个人的手。血肉四溅的,地上哗啦啦就七八条胳膊,别提了,老婆子吓得好几宿不敢睡……” 几个人说完,齐齐地抖了起来。心里都在想着,伺候这么久,他们家天仙一般的公子居然是这么心狠手辣的人…… 双喜双叶对视一眼,许久没有声。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几场雨一过, 天转晴了。 转眼又过去了数十日,谢思思被关在周家南五院的这些天。约定好进东宫的日子早就过去, 但也好似没有这桩事儿一般, 根本没人提及。或者说她被关的这十天里,除了方氏怒极来叱骂过她一回,未央宫,东宫,谢家,哪怕是周家,没有一个人来找过她。 谢思思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之后,眼泪都快哭干了,是真伤了心。 疼爱她或者说爱慕她的太子表哥,放弃了她。谢思思并非不知太子的心,实际上,她自幼对男子的爱慕十分敏感。太子偶尔露出的宠溺眼神,她其实是知其意的。但如今, 深深爱慕她的太子表哥却没来救她。没人救她, 没人管她, 谢思思终于知道怕了。 原本以为她就这样被关一辈子, 可某一日,重伤起得了身的周博雅见她。 谢思思头皮都发麻, 根本不想见。她如今十分怕他, 她其实不傻的。周博雅看她的眼神就是在看仇人, 没有丝毫爱意怜意, 她并非毫无知觉。在意识到依仗不管自己之后,谢思思十分害怕被报复。索性周博雅来了,只是逼问她关于天香楼的事儿。谢思思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事不能承认,承认了就等于承认下手绑架郭满。 所以哪怕她话漏洞百出,她也依旧咬死了她并不知情。 周博雅冷冷看她许久,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思思汗毛直立,心中一口气还未松懈,南五院便来了个蒙面的黑衣人。这黑衣人身法飘逸,进院子后犹如进无人之地。冲进关谢思思的屋子,抓起人便走。谢思思看着越来越远的周家,以为是有人来救她,不喊不叫地随黑衣人走。 然而她以为的只是她以为,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这黑衣人带走她并非是将她送回谢家,也并非带去东宫。等谢思思回过神来,人就已经在城郊的乞丐窝中。 臭气轰天的肮脏褥子,四周是病得头身生疮的肮脏乞丐,以及这是个墙外荒郊野外人烟稀少的破庙。谢思思出现在这种地方,哪怕通身狼狈,天生的貌美也不消减一分。黑衣人一走,十几双浑浊的眼便盯上了她。谢思思三魂飞走七魄,当下就吓懵了。 且不提谢思思如何,谢家如今亦是焦头烂额。 圣旨一下,谢家的荣光便在谢国公的国公爵位被夺之后迅速暗淡下去。往日门庭若市的谢家,一夕之间跌落神坛,沦落到令人唏嘘的境地。谢琦百思不得其解,到底周绍礼那个老狐狸做了什么,叫谢皇后与太子殿下对谢家的败落冷眼旁观。 他虽不如周家人聪慧,但到底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谢琦并非吴下阿蒙。谢家与东宫的利益息息相关,不说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却也是骨肉至亲的外祖家。太子不可能说舍弃便舍弃,谢琦不敢怪罪东宫,自然怪周家人从中捣鬼。 谢琦心中恨得要命,一面觉得周家人挑拨离间,动摇东宫与谢家的亲厚关系,着实可恶;另一方面只觉得太子轻易就被动摇,疑心上谢家,未免太过冷血无情。 然而谢琦吞不下这口气,绞尽脑汁地求见太子。 东宫的宫人被折腾得没办法,也知这是太子殿下嫡亲的舅舅,拦也不敢拦得太过。在谢琦第五次来,还是禀报了太子,终于得见太子一面。 太子见到他什么都没说,只将一沓子东西甩在他面前。 谢琦起先不明所以,拿起这一沓子东西看完之后便哑火了。五月底爆出的春闱泄题一案,声势浩大,谢琦自然知道。荆州楚河提拔贪污案挑破之后,大批的贪官落马,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惠明帝的本意是在此次春闱多方提拔人才,谁知下头人看出他的心意,借此生事。胆大包天地闹出倒卖试题这档子事儿。 惠明帝自然为此大发雷霆,命大理寺彻查此案。 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彻查,历时一个月,揪出朝中一溜涉案官员。此案也算一桩大案,涉案人员无不被斩首示众。情节严重者,株连三族。原本这事儿告一段落,谁知谢安义谢安孝这俩小子胆大包天,居然借东宫之便,掺和其中。 谢琦看到这一帧一帧的证据,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连他都不敢碰的东西,谢安义谢安孝那俩混账居然敢发这种财?! 谢琦看着脸色铁青的太子殿下,抖抖嗖嗖地便跪在了地上。 谢安义是他宠爱的嫡次子,虽不及长子得他看重,但为人嘴甜活泼,他自也十分的疼爱。谢琦于是再不敢多说一句,手中纸张湿了一块,他手心的汗仍在不停地往外冒。看着这后头还有一指节厚,谢琦不敢再看,生怕看了自己会当场吐血。 “看!”太子的心情何止是怒,简直是暴怒,“孤叫你看完!” 他自三岁被惠明帝立为储君起。周绍礼以帝王之术教导,惠明帝亲自抱在膝上耳提面命,赵宥鸣是自幼便将视江山社稷为毕生的使命。可以说,除了少年时候偶有儿女情长,他一腔赤诚对大召,爱重大召子民,最是不能忍受贪官污吏祸乱朝纲之事。 谢琦不如周家人敏锐,但这点上可是十分有分寸,轻易不敢逾越了此线。 对上赵宥鸣森然的一双眼睛,谢琦只能抖着手便继续看下去。 这后头果然不负他所望,比前头更精彩。 谢琦做梦也没想到这混账玩意儿如此会惹事,不仅参与了泄题一案,居然还不怕死地亲自下场舞弊。他腹中能有多少墨?居然没脑子干出这样的事!谢琦知这舞弊之事如今尚未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来便求太子网开一面。 “殿下,义儿不过一时糊涂啊!” 再怎么混账,儿子依旧是儿子,谢琦做父亲的哪能看着亲生儿子去死,“他自幼跟在你身后,想来太子殿下也该知道义儿是什么人?义儿那小子那般胆小,最是乖巧不过的孩子,绝做不出这般荒唐的事儿。若做了,定然是受了旁人的蛊惑……” 哪怕儿女跋扈,行事荒诞,只要有谢皇后这一层血缘关系在,谢琦从不担心太子会厌弃谢家。可谢安义这小子胆大包天,动歪脑筋动到了科举取士上。 太子最是重视人才的提拔,这俩混账所作所为尽往太子的逆鳞上戳。怪不得太子对谢家失望,怪不得皇后娘娘也干脆利落地与谢家断绝来往。一旦这事儿爆出来,太子一脉绝对会伤筋动骨。哪怕太子并不知情,怕是也要声名受损。 想通这点之后,谢琦只觉得背后被冷汗浸透,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谢琦知道喊冤是不行的,太子都将证据摔在他脸上,他狡辩就是在图惹反感。索性认了,却绝口不提旁的,只咬死了谢安义是受人蛊惑,一时糊涂。 太子面上仿佛强冰覆盖,冷冷道:“这份证据,孤已大义灭亲亲自呈给了父皇。父皇对此事秘而不宣,只下旨夺了谢家的爵位,当真是仁慈。” 谢琦膝盖一软,又跪倒在地:“殿下……” “回去吧!”太子开口裹挟着深潭的寒气,“你只知谢家如此已是父皇网开一面,便别来胡搅蛮缠。至于谢安义谢安孝……若是不想谢家人被株连,且当没了这两人。” 谢琦心里猛地一咯噔,抬头去看赵宥鸣。 见他眼底杀机微闪,顿时一个激灵将到嘴的求情吞下去。可谢家百年的昌盛毁于一旦,谢琦实在不甘心:“殿下,那思思……” 他试探道:“殿下,思思人还在周家,你看?” 谢家子弟混迹官场靠得是祖宗荫蔽,论起真才实学,连能干的长子谢安礼其实都不敢挺直腰杆。谢家少了爵位的撑腰,没人照看,怕是往后官场要举步维艰。谢琦不由地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记得太子对思思,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在的。 “尚未进门,自然算不得东宫之人。” 太子铁了心与谢家斩断关系,自然是半分情面也不讲的,“谢四为人心思歹毒,数次招惹是非,蠢钝野蛮。孤无福消受,你且领回去吧!” 这话一出,谢琦骨子里的热气都凉了。 思思那日与太子被人当众堵在周家水榭,早已没了退路可言。这天下之大,就是胆子再大权势再高,也没人敢动太子用过的女人。谢琦不由的就急了,太子不要思思,那思思这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殿下使不得!” 眼看着太子要走,脑子一热,谢琦没过脑子便口不择言。 他飞快道,“就算殿下如今腻歪了思思。可思思肚子里的孩子是没错的。殿下不看僧面看佛面,思思有错不假,但也不能迁怒了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 太子的脸刷地就黑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 “殿下,舅舅难道还骗你不成?”谢琦已然一脑门的冷汗,但脱口而出的谎话,他拼死也要编下去,“思思的体质特殊,就是怀了也看不出身子。但府上大夫诊脉,已经五个月了。臣,不,我怕传出去名声难听便叫府上一直瞒着,殿下您……” 谢家有医术高超的府医,这事儿赵宥鸣一直都是知道的。 “当真?”若说如今他的软内,那必然是子嗣。多少年来,也就得了太子妃膝下的一个宝贝嫡子。若谢思思当真怀了,哪怕名声臭了也要接进东宫来。 谢琦的脸都白了,咬牙一点头,“当真!” 太子思索片刻,眉头拧起来:“既然如此,孤便亲自走一趟周府。”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子殿下突然上门, 一张口便寻问谢思思的去向。 当初周家扣下谢思思, 太子是知情的。没派人上门借走, 显然是默许了的。如今突然张口要人, 方氏心里不由地开始打鼓。不过扣下谢氏是大公主亲自开的口, 扣着不放也是大公主的意思。方氏没插手, 自然是把人引到福禄院去。 两人来得巧了, 彼时正值大公主诵完经歇息的时候。大公主略微思索片刻便叫下人把人请去了花厅,回屋换了身衣裳便去见俩人。 太子自幼受太傅教导, 往来周家,与大公主之间也算亲厚。当下便将来意告知,大公主闻言,惊出一身汗。自上代起,赵氏皇族便子嗣艰难。如今惠明帝的下代,太子年二十有八, 膝下不过一个五岁的嫡子。 空虚如此,若谢思思当真怀了身孕,不是一件能等闲视之的小事。周家扣了人,伤着谢思思肚里的孩子, 别说太子, 怕是惠明帝都要震怒。 大公主当下便坐不住了。 放下杯盏, 她命桂嬷嬷即刻拿了她的名帖去请苏太医过府。怀孕没怀孕,可不是由着谢琦红口白牙说是就是, 得由脉案作数。 谢琦端坐在花厅, 大公主身上凌厉的气势压下来, 他如今都有些头重脚轻。 方才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的谎话,吐出口,必须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谢琦原奢望着先来周家接到人,糊里糊涂塞进东宫。届时等木已成舟,再酌情寻个合适的时机叫思思将这个‘孩子’顺势流掉。可这大公主当真跋扈,太子的施压之下还顶住了非得等太医过府,半点活路都不给谢家人留。 谢琦哪里肯等?恨不得亲自去搜出人立即带走。 他急切地催着太子三思,不能等了,该立即叫周家把人交出来。直言大公主这般推三阻四,想来是思思的肚子早已不好了,她故意在拖。 大公主一听这毫不遮掩的指责,顿时火冒三丈。她活到这把年纪,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当即呵道:“你放肆!我周家人素来行得端坐得正,行事重章法讲道理,岂容你如此污蔑!” “思思的滑脉乃我谢家府上府医诊出来,大公主这是信不过我?”谢琦一幅震怒地模样,“我谢琦并非不知分寸信口胡说之辈,此等大事,难不成我敢欺骗与殿下?公主在京城素有威望,谁知请来的大夫,会帮周家说什么话出来!” 大公主顿时被这诛心之言给激怒了,拍着桌子大呵斥他放肆。 谢琦此时已经孤注一掷了。太子就在一旁看着,他决不能叫周家当场戳破了此等谎言。谢家如今已风雨飘摇,若再失了太子的信任便再没回路可走。大公主身份再高又如何?不过一介女流,嫁入周家大半辈子早就是周家人。君臣身份既定,大召便轮不到她来做主。 谢琦这时候什么都不管,只一味地胡搅蛮缠。 太子被吵得头疼,他不关心谢思思如何。自上回春猎亲眼看谢思思遇到危险,毫不犹豫地拉周博雅出来挡身前之箭,他便断了心中对她的念想。 哪怕再是喜爱谢思思,太子他终究更爱重自己。自然无法接受一个如此自私的女子。周博雅这表弟他虽说接触不多,却颇为了解他的行事作风。这人冷淡是天性,对人对事都十分尽责。与谢思思的三年婚姻不愠不火,若说亏待,但也从未有过。 春猎场上谢思思即便不念旧情,周博雅救她却反被她所伤,未免□□将仇报。 太子不喜薄情寡义之人,更厌恶养不熟的白眼狼。之后谢思思出得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儿,跋扈且恶毒,叫太子早年心中那个单纯纯善的形象早已崩塌得渣都不剩。他如今只在乎,谢思思肚子里是否有他的孩子。 争来吵去,都是谢琦在胡搅蛮缠,太子心烦意乱。 正当这时候,桂嬷嬷神色凝重地匆匆进来,说是南五院出事儿了!三双眼睛刷地看过来,桂嬷嬷差点没膝盖一软,跪下来。 大公主脸一凛,站起身来:“出了什么事儿?!” 桂嬷嬷只觉得头皮发麻,攥着手小碎步上前,对着大公主的耳朵便一阵耳语。 大公主脸色刷地就阴下来。见了鬼了,这谢四平日里关在南五院好好儿的,怎地太子一来就失踪?!她下意识地瞄了眼太子身旁的谢琦,疑心是这人故意搞花样。谢琦一脸莫名,好似真的一般,她当即一声冷哼。 “谢氏被人掳走了。”大公主拄着拐杖,对太子道。 太子眉头拧了起来,匆匆起身。 大公主一面匆匆往外走,一面瞥了眼脸色古怪的谢琦,意有所指道,“人方才就关在南五院里,谢大人来之前,听说还在屋里哭得起劲。怎地殿下来了这才没一会儿,谢氏就被人给掳走?也委实太巧了些。” “公主这话是何意?”谢思思突如其来的失踪解了谢琦的围,谢琦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得快,心里猜王氏爱女心切出了昏招?但转头一听大公主这话立即气得跳脚,“难不成我还害了自个儿女儿不成?!思思不见了,此时找人才是要紧!” 一行人匆匆赶去南五院,屋里已经聚集一堆人。 方氏看屋里摆设分毫不乱,挣扎的痕迹没有。薄纱的屏风后头妆奁的盖子开着,看得出出事儿之前谢思思还在上妆。什么情况顿时一目了然,谢思思是情愿跟人走的。方氏与妯娌李氏对视一眼,看着紧随太子而来的谢琦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谢琦来屋里走了一圈,心也定下来。 太子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他身为一国储君,自然不是个傻的。甚至所思所的想更远,在他看来,谢琦此举根本是拿他当枪使。来周家走的这一趟,寻人是假,根本是在假借他的声势威慑京中世家,谢家即便丢了爵位,仍旧有东宫撑腰。 想到这点的太子,不禁脸色越发的难看。舞弊案隐秘不发,但大理寺已经在着手查了。太子虽说对谢家尚还有些情谊在,却不想提谢安义那几个蠢货擦屁股。若非还尚且顾及谢琦是他亲舅舅,他都要当场发作出来。 这谢家着实可恶至极,竟敢拿他当筏子! 太子回头,利眼冷冷地瞪向谢琦。 心里有鬼的谢琦顿时脸色一白,眼神微闪地低下头去。太子见状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找!立即给本宫去找!”大公主满脸厉色,冷呵道,“黑衣人往哪个方向去?立即给本宫去追!本宫倒是瞧瞧,谁人这么大本事,入我周家竟如入无人之境!” 大公主一声令下,周家护卫立即行动。 周家护卫训练有素,行动起来十分迅速。大公主心里憋了口气,亲自指使了护卫四处去搜。那架势,恨不得将整个京城翻过来。 京城说大也大,说不大其实也不大。从大公主下令去追到找到谢思思的人,前后不过耗了半个时辰。 等一行人浩浩汤汤赶去谢思思所在之处,却被眼前所见之景给震得说不出话来。乞丐已经被赶到角落里,瑟瑟缩缩地抖作一团。冒着馊气儿的草堆上,谢思思盖着一张袍子,如破布娃娃一般躺在地上。她双目无神地仰头看着房梁,裸露在外的皮子上青青紫紫,折腾得没一处好皮。 谢琦看到人的瞬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 这与他预料的情景差太多,他家思思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谢琦双目渐渐红了,他膝行至谢思思身边,好半天不敢碰她。 周家人显然没料到是这样的场面,此时心中有再多不满也消了。太子落后一步,大公主拉都没来得及,他人便已经跨了进去。 谢思思缓缓地转过头,看到太子冷着脸一步步靠近,突然咧开嘴惨烈地笑起来。她笑得突兀,嗓音尖利而刺耳。太子脚下一顿,看她这般,心里到底不忍。 “思思……” 谢思思自顾自的笑,笑得歇斯底里,恍若疯魔。在场无一人作声,就听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之后呢喃:“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什么两辈子,我要落到如此凄惨的下场?我谢思思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凭什么要活得这么惨!” 呢喃到最后,她狰狞地哭嚎起来。 谢琦被她这样子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扑上去把她抱起来,老泪纵横:“思思啊,是爹不好,是爹的错!思思啊……” “不,不该这样,”谢思思神神道道的,“我重来一次,重来!这次绝对不这样!” 谢思思突然暴起,一把推开谢琦,拥着袍子便扭头往墙上撞去。 周家女眷眼睁睁看她冲撞,吓得眼睛都闭上了。一声声尖叫在耳边炸响,谢思思动作迅速,仓促之间,谢琦被推得猛一个踉跄,差点跌碎了尾椎骨。就见太子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去拦住她。 然而谢思思冲得太狠,根本收不住腿便直愣愣地撞到了墙上。斑驳的墙壁渐渐晕开血色的花儿,渗透了墙壁流下来。谢思思整个人软趴趴倒下去,额头血流如注。 尖叫声,惊呼声,声声混乱。 …… 大公主捏了捏眉头,只觉得糟心不已。谢思思没出现在谢家却在乞丐窝,这相似的场景,叫她心中产生了着实不好的猜想。回头瞥了眼周家人,方氏的眼神都闪烁了起来。一场闹剧闹得在座之人心中郁郁,悻悻收场。 几日后,郭满听说只剩一口气的谢思思被救了回来,但人却疯了。 朝中舞弊案爆出来,谢家子弟牵涉其中,且在此案中发挥的作用不小。惠明帝看到这一沓子证据,当下便把最心爱的白玉砚台给砸了。短短这几年,随着惠明帝老迈病重,手下的大案越来越多,且越来越不知遮掩。 这对为君者来说,是个耻辱,天大的耻辱。惠明帝不禁多想,是不是天下人都认为他老了,这般朝臣便以为他不当用了,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恼羞成怒的惠明帝越想越呕心,他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才能。落案之后,惠明帝便将所有涉案人员从重处罚,全部问斩。且不准任何人求情,谁敢求情,便以同罪处置。谢国公本就因教子无方被夺了爵位,长子求情无果被次子株连,深陷牢狱之灾。 好在得太子到底还念着旧情,以紧闭三个月保得谢安礼一命。但是谢安礼却被连降三级,被贬去鸟不拉屎的西南地区当一小小县令。 谢家再不敢去触惠明帝的霉头,不得已,举家搬出京城。 这一切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不过一个月,谢家便从声势烜赫的一等勋贵沦落到败出京城。郭满拧着眉思索了好久,想不通这一切的发展逻辑。谢思思她不是女主么?被剧情无脑偏爱的女主娘家,谢家怎么也不能落到这样的结局?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又过了几日,周公子的身子好了许多,这几日已经能起身四处走动了。 这日他端坐在书桌后,凝神静气地在写着什么。郭满怀里抱着一个从林染那儿得的木盒,手里抓了把瓜子,悄无声地地凑过去看。她是个一目十行的,周公子藏都来不及,几息之间,便将信件的内容看了个大概。 周博雅在对付谢家……不对,应该说,周博雅在为对付谢家的事收尾。 “……你”咬得太用力,一粒瓜子壳儿卡在牙齿里,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谢家人参合舞弊案是你引诱的?” 周公子按在纸上的手手指蜷了蜷,他垂着的眼帘中,闪过一丝暗色。 顿了顿,他抬起头,双目澄澈而宁静。 郭满静静凝视着这双眼睛,到嘴的质问说不出口。 老实说,她其实并非好性儿的人。事实上,她睚眦必报,谁敢对她不好,她必然会报复回去。周公子帮她报仇她很高兴,但是,大约是法治社会长大的原因,郭满很不喜欢这种瞬息之间要几条人命的做法。 眉头不由地皱起来,她问他:“……谢思思的事儿,是你做的吗?” 周公子鸦青的眼睫扇了扇,小心地观察郭满的脸色。见她面上没有丝毫欣喜或幸灾乐祸,眸色渐渐地浓黑了起来。眼波扭转之间,周公子清淡的脸上隐约流露出诧异。他没回答,只反问道:“满满这是什么眼神?怀疑为夫为人?” “不是你吗?”郭满皱了皱眉,换了个婉转的说法,“下了药,丢到乞丐窝。虽然她是活该,但是,我不喜欢你做这种事。杀人太多,不好的。” 周公子心里一软,抬头看着她,突然笑了。他复有垂下头去,淡淡道:“诚如满满曾说的,为夫一直是个良善且温柔的男子。” 郭满抠出牙齿缝里的瓜子壳:“……哦。”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大召正值多事之秋, 这几年尤其多事频发。 惠明帝早年顺遂, 轮到晚年竟颇有些支撑不住的颓势。惠明帝本就是个优柔寡断的做派, 空有一腔名流千古的决心, 却没有与之相配的治国之才。大召在他手中二十多年, 前十来年尚算得安稳, 后十年便就差强人意。 荆州楚河堤坝贪污案落马大大小小三十一个官员, 朝堂正是用人之际。偏偏春闱泄题一案之后,紧接着是大型舞弊案, 又是一番大换血。 惠明帝到底想做一番成就,年纪越大,身子骨衰败,脾气也随之越发得乖戾古怪。这两年犯到他手中的都是大案,他为求名声,处置起来是半分余地也没留的。素来优柔的君主难得雷厉风行地做了些实事, 却也造成朝中大批官职空置,朝堂上下运作捉襟见肘的窘境。 国不可一日无君,地方不可一日无长。京都与地方政务难以为继,反而叫大召这几年隐隐的颓势越发恶劣起来。新官派任刻不容缓。 然而吏部每年选拔都是经过严苛的标准, 且人才都有定数。新任官员的选拔派任, 便处处受制。原本寄希望于今年的春闱, 偏又有人不怕死顶风作案,轻易叫他的心血毁于一旦。惠明帝尝到急于求成的苦果, 连日来, 焦心得夜不能寐。 君主有忧, 朝臣自然集思广益替君主分忧。六部尚书以及辅政大臣连日商议的结果,试题重改,春闱改秋闱,重开恩科。明年开春再加开一科,不拘一格降人才。 若是幸运,选拔到充足的有能之士,便能解了大召的燃眉之急。 不过科举取士到底还有半年,从开考到殿试,少不得得一年半载。地方便由这副官及当地府衙暂管这一年半载政务。但小地方尚且能糊弄,但一州之府却不能轻易放权。自然得由京中派人下放。所以这几日,惠明帝在琢磨下放官员的名单。 周博雅这几年接连办成了几桩大案,功绩在身,惠明帝对他是另有安排的。 在他看来,周家这个小子到底年岁太轻,资历尚浅。若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锋芒太露。于是便压制着尚未作出提拔。想着等个两三年,将人磨砺得成熟再行提拔。但如今形势所迫,惠明帝便有些顾不上原本的打算。 荆州州牧早已于去岁秋后问斩,荆州十三城的府尹打入天牢,其中有七人与荆州州牧一同问斩。惠明帝忆起周博雅去岁去荆州半载,也曾管理过东陵城政务。想着若当真无人接替,周博雅是不失一个好的人选。 若是有他法,惠明帝其实是不想动周博雅的。 于他来说,此子天生灵秀聪慧,行事颇有章法。若提用得当,将来便是大召的肱股之臣。惠明帝有意历练他,并不想他年纪轻轻便站得太高。然吏部呈上来的名单里,可堪大任的人委实太少。地方如今百废待兴,形势严峻,急需有能之士去绸缪建设。 思来想去的,他心中十分犹豫,迟迟做不来决定。 惠明帝便暗暗向周太傅透露了自己的意思,且看他如何看。 周太傅没有当场表态,直说周博雅外任与否,全由他自行决定。且等他回府询问过周博雅的意思,再作答复。 他直言不讳,惠明帝也没觉得冒犯。毕竟外放任职不是一件小事。大召的官制与前朝大不同,前朝乃三年一任期,大召的地方官任期却是五年。任期长且不轻易变动,按大召律例,地方官任期不满私自离开乃渎职大罪,轻则罚奉降级,重则有杀身之祸。 周家的长孙周博雅一生便是天之骄子。年少得志,三元及第,就任大理寺少卿一职。虽说时常会为查案南奔北走,但大理寺在京城,他的根在京城,到底是不一样。 下朝后,周太傅便将此事向周博雅通了口风。 周博雅闻言沉默片刻,没拒绝,只说且等他考虑几日。周家人踏入朝堂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所作所为对得起周家门楣,且看子孙如何取舍。 周太傅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儿。人上了年纪,自然期望能儿孙承欢膝下。周家到孙辈这一代,成婚的,尚未成婚的,膝下都还空虚着。周博雅作为周家最优秀的一代子嗣,周太傅素来疼得厉害。若当真外放,五年不能归京,周太傅难得表露出不舍。 然而如今大召的情势确实严峻,他叹了口气,挥袖便示意他自去。 周博雅于是行了一礼,起身离开。 五月过半,京城一晃儿又是夏季,日头渐渐烈起来。满园的青绿草木悄然变得苍翠,掩映着周府亭台楼阁,雕廊画栋,显得绿意盎然。 方氏看着清隽俊雅的儿子,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自那日亲眼目睹了谢思思的惨状,方氏当时没发一言,心里却好似梗了一块,久久不能平静。她素来是个心软的人,多少年也改不掉这毛病。哪怕知道谢四这般是咎由自取,哪怕心里厌恶谢四,亲眼看到一个如花的女子被糟蹋成了那副模样,她到底是于心不忍。 心里头这口莫名的气,一直憋到谢家人全搬出了京城。谢家倒了,太子被关了禁闭,谢思思的这件事不了了之,方才发出来。 凉亭里,方氏捏着帕子,忍不住来问周博雅,到底他从中做了什么。 在方氏的心里,自家儿子从小端方有礼,聪慧异常,长成之后更是皎皎君子,光明磊落,清朗如月。她实在不敢想象,周博雅竟也有这般狠辣的时候。谢四虽说可恶,但整治她的手段有千千万,就是给她一个痛快也好,缘何非要这等残忍? 方氏的质问,周博雅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端坐在苍翠的榕树下,明媚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苍翠的绿意与光交相辉映,衬得他恍若一尊莹莹生辉的白玉像。周博雅放下杯盏,疏淡的神色仿佛方氏说得不过是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 “雅哥儿,”方氏心情十分沉重,“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母亲并非叫你原谅谢氏,只是你那样对一个女子,未免太过。况且满满那日受了惊吓,却也并未……” “母亲。”周博雅启唇,忽然打断她。 方氏话一顿,抬眼看他。 “你那日在破庙目睹的谢氏是何情形,就是儿子那日亲眼看到满满的情形。” 周公子此时的嗓音淡淡,复又捏起了白瓷杯子。修长的手指,骨质均匀,竟比他手中的白瓷更晶莹通透。他话落地,平地生出一股肃杀,“满满当日能全须全尾回来,那是满满的运道。母亲不能因满满运道好便忽略满满受过的苦与委屈。” 方氏到嘴的话,顿时噎住了。 “若满满那日没抗住呢?”他缓缓抬起了眼睛,一双黑如墨玉的双眸闪着幽幽的光,隐约可见其中戾气:“若她没抗住,今日便没有母亲在此可怜谢氏。” 周公子站起来,淡声道:“母亲,与人为善并非这么这么与人的,儿子自问对谢氏仁至义尽。” 方氏仰头看着面前一脸冷漠的儿子,久久不知说什么。 不可否认,周博雅的话是十分有道理的。谢四有此遭遇,全赖她心生恶念起先害了自家儿媳,儿子所作所为不过以牙还牙。方氏无声张了张口,想说她此番质问并非拎不清,不分好歹,只不过一时想差了。但见周博雅不悦,她只能作罢。 “……罢了,”方氏知自己今日做了件多余的事,“母亲所言,并非在可怜谢氏,只是不希望你行事太过狠辣。满满看着温软好欺,实则是个极有底线的孩子。想来她也希望自己有个磊落的夫君。” 周博雅眼睛闪了闪,行礼告退。 方氏看着他背影走远,幽幽地叹了口气。她这儿子长至这么年岁,似乎到了今日方才叫她发觉,他与她期盼中的为人冷淡却光明磊落相去太远。 辞别了方氏,周博雅径自回西风园。 因着身负重伤,周博雅这段时日一直告假在家修养。大理寺或者东宫虽不至于太过打扰,但时常也会为了棘手的事,写信递来周家询问意见。郭满怕他来回走动扯动了伤口,便做主把他的外书房搬空了,东西全挪到西风园正屋来。 正巧他才回了屋,外院的小厮便匆匆递来一张加急的密件。 周博雅接过来,信件上并未盖印官方的印鉴,只在封页上注了他的名字。笔迹十分陌生,是西南苗疆那边来的信件。周公子不由得心中一凛,立即拆开来。 一目十行地看完,周公子的眉头拧了起来,沐长风出事了。 信中写得极简,只寥寥数语便交代了前因后果。沐长风自去岁请旨南下,去南疆也待了有一年半。南疆地处偏远,百姓尚未教化,野蛮之风盛行。在这短短的一年半里,南疆驻军与当地悍匪时常交手,发动的大型兵祸少说也有两手之数。 沐长风就是在最近的一场兵祸里,阴差阳错地招惹了南疆一个苗寨。这寨子里有一擅使蛊虫的女子,给沐长风种了蛊。如今他躺在驻军营地,生死不知。 郭满不知何时趴到周公子的背上,伸着脖子偷看。 温热的呼吸扑在脖子上,周公子手缩得飞快。信件折起,他刷地回头,便看到了瞪大了一双眼睛的郭满。然而这丫头被抓包了丝毫不觉羞愧,反而梗着脖子看着他,一脸的无辜无畏。周博雅抚了抚额,只觉得头疼。 “满满你……” 别的她都没看到,就光一闪而逝地看到‘蛊虫’两个字。虽然不知道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蛊虫,但原谅她作为一个曾经整日不做正事专看狗血小说的美少女,看到蛊虫,她脑中下意识就冒出‘情蛊’两个字。 郭满眨了眨眼睛,摆手表示:“我什么都没看到。”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日子一晃儿就到了七月。烈日如火炉一般炙烤大地, 满园的花木都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般蔫巴巴的低垂着枝条。穿堂的风跟在灶下烤过似的,吹得人一身一脑的热汗。赵煜接到西南边的信件来周家已是第二日的事儿。 这日下午, 赵煜驾了一匹黑马匆匆来周家。 周博雅的箭伤委实拖了太久。伤口反复撕裂再重新长合, 从四月折腾到七月,总算是好了大半。不过鉴于苏太医特意交代周博雅伤了底子, 务必要好好将养。周太傅心疼长孙, 亲自为他向惠明帝告了三个月的假期。 因着周博雅在, 赵煜进了周府便被人引进了西风园。周公子重伤这些时日,郭满看他看得很紧,早把他的书房搬空了。如今他议事,多半是在西风园。 西风园是周博雅自七岁起便独居的院子, 离外院近, 往日赵煜跟沐长风也是常来的。不说熟门熟路,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几乎熟得跟自家院子一般,十来年没个变化。今日他方发现,不过一年半光景, 西风园似乎变了样子。 周博雅那厮宝贝得不得了的那些个奇木, 一股脑儿地全换了普通品种的花树。 沿着西风园的院墙栽种了一圈, 过了花开时季,花树只剩下苍翠的叶子。郁郁葱葱的,落地便是大片的绿荫,瞧着十分喜人。院子南面那棵百年的榕树倒是没拔, 不过枝儿上架了秋千。秋千旁还设了石凳石桌, 石桌上似乎摆着棋局。 此时的周博雅正墨发半束, 端坐在葡萄架下笑看着他的小妻子霍霍东西。 眉目温柔得能挤出水,赵煜愣了愣,周博雅这厮,竟还有这般柔情蜜意的时候? 自从周博雅与郭家女成婚后,为了避嫌,这院子不大方便外男进来的。不过以赵煜与周博雅的关系,他不算外人,况且周博雅人就在,偶尔来个一二回,倒也不妨事儿。 虚虚一扫院子,赵小王爷收回了视线。 他今儿是为了沐长风的事儿来,长风中了蛊生死不知,他特意赶来跟周博雅商量营救事宜。只是郭满也在,他在抬起头,眼睛正巧对上郭满那的侧脸。明媚的阳光下,郭满一晃而逝的唇红得可爱,他脚下的步伐倏地一顿。 须臾后,好似方才的停顿不过是错觉,他复迈起懒散的步伐往两人那边走过去。 七月的天气炎热,今年的暑气尤其厉害。方氏一大早打发了人往西风园送了好些庄子上的时鲜果子。郭满闲来无事,想着周公子难得大病初愈,做些好吃的甜食来犒劳犒劳他,这才捣鼓起了她的‘冰镇夏日饮品’。 赵小王爷走过来,郭满就瞧见他了。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与这汝阳王府的小王爷虽说见面的次数不多,次次碰到一起,都要撞出了些叫人说不上来的桃色来。一次两次的,不免叫人心生尴尬。 郭满埋头捣着果子,等赵煜走到跟前,客气地与他见了礼。而后不等他回礼复又垂下头,一脸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继续捣她的果子。 赵煜摸了摸鼻子,没看郭满而是抬下巴去瞥了下周博雅,示意俩人去旁边谈。 周博雅看了眼瓷翁里一指节来深的果子汁水,点了点头起身。他虽说与赵煜亲厚,但这样的姿态到底不适合。况且郭满在这儿,要说什么也确实不方便。于是指了指正对着葡萄架的他的书房,两人便一同去了书房说话。 周公子起身,顺手把手里的书就搁在桌上。 郭满瞧了一眼,指使双喜去把后厨的李旺家的叫来。顺便瞧瞧她吩咐后厨冰镇的煮羊奶可冰镇好了,若是好了便一并端来。双喜一走,双叶正好寻管蓉嬷嬷拿了冰过来。郭满指着周博雅放书的位子,叫她挪开了只管放那儿。 大热的天儿,冰块的寒气儿丝丝缕缕的,风吹过便是一阵阵冰凉。 怕寒气重了伤郭满的身子,双叶特意放远些。郭满也没在意,捣鼓了好半天的果子,她两条胳膊都要断了。双叶看她忙得一脑袋的汗,便想替她捣。郭满手没双叶的巧,也没她的手劲儿大。想了想,便起身让开叫她来。 双叶手快,接过去便利索地干起活来。 书房里,周博雅与赵煜面对面坐在窗边,偏偏头便能看到葡萄架下脸红扑扑的郭满。赵煜看他眼里都是浅浅碎碎的光,啧了一声,不免心生羡慕。 说来他们三个人里,看着最没心没肺的沐长风实则最重情。最是文雅温柔的周博雅,其实面热心冷,对谁都冷眼旁观。只有他折中了两人,不多情亦不冷情,将将好。 赵煜原以为像周博雅这样的性子,注定了一辈子没法跟人交心,更别提会心悦谁。谁成想这人居然还快了沐长风那傻子一步,先得了个心爱的小妻子。这般满心满眼都是那人,旁人都不看一眼的模样,看得他牙酸不已。 赵小王爷心里翻白眼,被这俩人夹在中间,倒是衬得他赵煜真成了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尽会风流轻浮地招惹女子伤心了。 不过这时候俩人也没心思聊这些,长风那小子还在西南那疙瘩里头躺尸呢。 赵煜这段时期怕是没法随周博雅南下的。风满楼虽说也接些官员的私单,赚点外快。但风满楼论性质,其实还是偏向于江湖中的刺客势力。赵煜不爱掺和朝堂之事,不代表他是个安分守己的纨绔。换个身份,他却是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 风满楼的名声越响,招来的是非便越多。 前段时候,风满楼的人误杀了蜀中的一个名唤唐门的暗杀世家的子弟。唐门在江湖上名声十分响亮,盖因此门中人行事卑鄙却十分护短,通常惹了一个就招来一群。赵煜远在京城,下面人一来二去的,闹得个不可开交结仇的结果。 赵煜不日便要启程去蜀中,亲自去处理此事。奈何西南那头来信仓促,一时间分身乏术,此时只能交于周博雅去。 周博雅的伤如今才将将养好,虽不耽搁走动,但尚不能动武。此次南下西南苗疆,危机重重。沐长风才出了事,周博雅又病弱,他等闲放不下心。匆匆赶来周家,亲自将风满楼的信物交给周博雅手上,方便他南下时调动风满楼的势力。 两人的商议刚告一段落,双叶端了两碗果汁奶冰沙过来,敲了敲书房的门。 赵煜抬眼,正对上了对面的周博雅。只见这厮一双淡漠的双眼蹭地一下亮了,偏还装模作样地顿了一顿才淡声道:“进来。” 双叶垂头敛目地进来,手里端着的东西,尤其的醒目。 只见晶莹的冰沙上浇了色泽鲜亮的果酱,十分喜人。双叶的人还尚未靠近,那股子清凉的奶香果子味儿便跟长了腿似的扑鼻而来。 果酱是郭满方才纯手工捣的,里面还浇了冰镇甜羊奶。古代工具有限,但也不是没法子。这两碗冰沙都是李旺家的拿小刨子一点点刮下来的,特别细。果子酱的味儿与羊奶.交融在一起,盖了羊奶的腥膻味儿,直勾得两个嗜甜狂魔眼珠子不知该怎么转了。 双叶将两碗冰沙搁到桌上,摆好了餐具,行礼告退。 俩人垂眸,先是矜持地看了看,而后才拿起了勺子。 那股酸酸甜甜的奶味儿混合冰沙在口中化开,一口下去透心的凉。大热的天,吃下去,一身暑气便降下去。尽管甚少吃这类冰倒牙的东西颇有些受不住,但短暂适应过后,这新奇的口味,教俩狂魔欲罢不能。 赵煜吃着口里的看着周博雅碗里的,心里不由地十分嫉妒。 周家这小媳妇相貌生得可人心,手艺更可人心,周博雅这没心肝的当真走得好狗屎运。想着方才惊鸿一瞥的郭满粉嫩的脸唇,赵煜倒是想起近来听说的周家小媳妇儿的事。 看了眼周博雅,他实在不好提的,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 搁下勺子,赵煜于是单手撑着膝盖,懒懒地拖着下巴。 周博雅这窗边的书房里,素来搁的都是坐垫。摆着矮榻,若是有客来,他这人都是叫人来去都是盘腿坐。赵煜坐不惯软垫,每回来都是歪歪栽栽的,没个正行。 此时歪着脑袋,不好往窗外看,自然扭过头看屋里。周博雅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不过是在正屋隔出来,挂个珠帘权当是个遮蔽的门罢了。都说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赵煜武艺高强得夜里能视物,轻易便将珠帘之外的纳入眼底。 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赵小王爷饶有兴味。不仅院子里变了,屋里更变了个彻底。往日冷清的仿佛这不是个人常住的屋子,如今却塞满了有趣味儿的小物件。既不累赘,又显得十分活泼有人气,赵小王爷心里蓦地有些酸。 ……是不是他也该娶妻了? 心里想着,他眼睛不经意地扫到屏风后头的妆奁。 正屋内室的屏风都是薄纱的,材质轻薄,展开来看有些透明。不过这类材质的屏风素来都是摆内室里。毕竟若有佳人从后头经过,窈窕身形隐隐绰绰,多有意趣? 赵小王爷眼睛好,一眼便看到郭满开着的妆奁盒子里放了个折成鱼状的符。赵小王爷私下事务繁忙,早把自己捡了周公子一个符的事儿忘到天边去。此时看着,觉得这小东西颇有几分眼熟,心想似乎在哪儿见过。 然而想半天,暗道,这类小玩意儿每年庙会上多了去。怕是周博雅带小妻子出去,随手在哪个手艺人的摊子上买来哄他家小姑娘的。 赵小王爷于是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对面拿了水经注在看的周博雅,突然觉得好笑,没想到被人捧上天的周公子也有哄人的一天啊…… 周公子不知他脑子里遐想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事?” 而后再看他一眼,眼神问他‘还不走’? 赵小王爷顿时就不高兴了。他才坐这么一会儿! “本王觉得这冰沙颇有几分意趣,不若叫弟妹再做一碗?” 周博雅看了眼窗外,葡萄架下,郭满眯着眼睛一手拿勺一手捧碗地吃着冰。肉爪子还没他手心大,捏了个老大的勺子,怀里也捧了老大一碗。一口一口,吃得她缩着脖子直打寒颤。他的眉头皱了皱,抬起手,食指与中指蜷在一起敲了敲桌子。 窗外落下一个黑衣人,恭敬地行礼。 赵煜早知道周博雅身边有人,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去,没收少夫人的冰沙。” 没一会儿,窗外便响起了郭满愤怒的咆哮声儿:“周博雅你敢从我口里抢食,信不信我以后毛都不做给你吃——” 分一碗给赵煜的周公子后脊梁一僵。 赵煜挖了一勺塞嘴里,看着他,突然咧嘴笑得跟偷了油吃的老鼠。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沐长风出事之后, 接连又有几位副将重伤。南疆的驻兵势力大大削弱,胡霍一人难以支撑,连夜加急发了求助函上京。南疆的密函呈到惠明帝跟前已是三日后,比周博雅赵煜得到消息要晚上几日。接到密函的当场,惠明帝便砸了手里的杯子。 大召的麻烦事儿一件接着一件没个消停!当真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留给他。惠明帝怒红了双眼, 急火攻心, 只觉得今年就没一件叫他顺心的事。 然而即便他心里怒极,恼恨南疆驻兵无能,胡霍求援之事却不能放任不管。南蛮乃大召的西南第一道防线, 与西北边防同等重要。 既然重要, 自然必须派人前去支援。 可南疆地处大召最南边,与京城相去甚远。快马加鞭的话,至少得两个月。一来一回, 怕是没个三月半载的难周转开。舟车劳顿不说, 此地穷山恶水民风野蛮。百姓未得教化,巫蛊之术与悍匪抢掠之事盛行, 危机四伏。大召多少英才良将都折在这里, 惠明帝早朝之时提起此时, 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竟无一人愿意领旨。 周公子便是在这时候请旨南下。 他身上的伤口养了三个月有余,如今只要不大动, 已经能走动自如。周太傅为他告的假期期限已至, 这日正巧他销了假上朝。惠明帝看着满堂朝臣, 只有周博雅一人站出来, 怒极之余又别无他选,只能顺着台阶准了周博雅。 且不提惠明帝事后为此大发雷霆,看谁都不顺眼,满朝文武只好几个月来夹着尾巴做人。 事急从权,沐长风的身体状况不明,怕拖太久了易生变故。周博雅得了惠明帝准许,便将启程日定在三日后。 考虑到周公子不过一介文人,查案能力再是出类拔萃,也并无武将的强健体魄。如今愿意孤身入南蛮之地,已经是胆识过人,当真是青年人难得一腔的的忠君报国情怀。惠明帝心中颇为感动,临行前,难得慷慨地赐下一块金牌,以供周博雅事急之时调动兵马。 周博雅谢过了惠明帝,回了府便开始准备南下事宜。 南蛮之地物资匮乏,有些地方瘴气颇重,蛇虫鼠蚁更是毒得厉害,衣食住行要格外小心。好在周公子奔走大召各地不是一回两回,下人准备起来,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颇为周全自如。郭满一声不吭地看下人来来去去地替周公子备行李,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自谢思思疯了之后,剧情什么的,早就崩了。如今这什么劳什子的蛊虫都冒出来,郭满实在担心,还有什么稀奇事是不会发生的。 想她家周公子生得如此貌美,又是时刻招桃花的命。别巴巴去一趟苗疆,给她弄个真爱苗女回来。心里才这么想,郭满嘴上赶紧呸呸两下,把乌鸦嘴给呸掉。斜了眼睛看向窗边专心致志写东西的周公子,斑驳的光影之下,这男人恍若谪仙。 郭满撇了撇嘴,默默转身去了内室,打开装衣裙的柜子。 “这回你不准跟去。”清凉的嗓音传来,周公子一手执笔一手扶袖,头也没抬地淡淡道。 郭满抱衣裳的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唉?” “南疆不比荆州,如今正是兵祸盛行之时,十分危险。况此地自古来便是穷山恶水的,瘴气毒虫颇多,稍有不慎便会中招,”周公子手下写得飞快,义正言辞道,“为夫此行轻车简行,不便带太多人随行。你跟去了,为夫不能时时在,不放心。” ……南疆确实瘴气毒虫多,难道以前荆州不是瘟疫肆掠?荆州东陵城那地方她都住了,南疆怎么就去不得? 郭满摆摆手,一脸不在意:“没事的,我不怕。” 周公子笔下一顿,抬头拧了眉头:“满满你听话,这回不要跟着去。” 郭满看着着他的眼睛,须臾,发现他这回是认真的。 近来周博雅已经粘人到一定程度,郭满身为当事人,感受十分清楚。这人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方眼皮子底下,她此时十分很惊奇周公子居然真不带她。她眨了眨眼睛,小心地问了他一句:“……真这么危险?” 周公子的眼神一闪,点了点头。 “其实你可以放心的,你不在的话,我会乖乖在驻兵营地待着,绝不瞎跑。” “你可不要小看我。小女子不才,虽不敢自称博闻强识,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所涉猎。上回在荆州,可不就是我灵机一动,拯救了你跟太子殿下于水火之中?”深深看他一眼,郭满讲道理,“说不定这回你再遇到什么,还是要我英雄救美呢……” “英雄救美?”周博雅笔一顿,挑眉。 郭满没说话,低头在怀里掏了掏,然后掏出一把小镜子递给他。 周公子伸手接过去,有些不明所以。 “看这里。” 周公子狐疑地看过去,镜子里是他一张精雕细刻毫无瑕疵的脸。顿了顿,‘美人’周公子终于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不由地弯起眼角笑起来。 “听满满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 郭满笑眯眯地看着他,昂起了下巴:“是吧……” “但,就是不准。”周公子说变脸就变脸,复又低下头,执笔重新写起来,“双叶双喜,把少夫人的衣裳首饰全放回原位。” 周博雅一声令下,两人默默上前,把郭满抱到榻上的衣裳又抱回了柜子里。路过郭满时,双叶顺便还抠了她手心的小镜子。 郭满:“……” 手里空了,衣裳又挂回去,郭满瞪眼看着自己的两大丫鬟。 双喜双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看自个儿的脚尖。 在她们看来,去南蛮地区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地方哪里是轻易去得的?她们可是听说了,那破地方乱得很,官商勾结不说,悍匪横行,打家劫舍屠戮百信等都是常有之事。姑爷这般不准,也是为了自家姑娘的安全考虑。 郭满于是也没说话,就这么蹲在周公子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屋里突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周公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实在写不下去。抽了抽眉头,他突然打破安静,问了郭满一个奇怪的问题:“满满,你觉得长风这人生得如何?” 郭满:“……” 完全不懂话题是怎么从南下苗疆不带她,跳跃到沐长风身上去。但作为一个诚实且资深的颜狗,郭满努力回想曾经见过的沐长风的模样,皱着眉实话实说:“……风度翩翩,潇洒不羁,不辜负他大召三公子的美誉,生得当真是特别特别俊美。” 周公子手里写得笔不由地划出长长的一笔,脸色顿时黑了。 他停下,抬了眼咬牙切齿地瞪着郭满。郭满眨了眨眼睛,一脸不知道他气什么的故意。然后就见周博雅丢掉手里的笔,再然后,她就被拎着后脖子给丢了出来。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郭满回头看着突然紧闭的大门,一脸懵。 同样被赶出来的双喜双叶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将人搀扶起来,三脸懵逼。郭满指了指紧闭的门,就听双叶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姑娘,方才你不该那么回答的。” 双喜点了点头,也叹气:“你应该脱口而出说,沐长风是谁?” 郭满:“……” 临启程这日,周公子是一大早便起了的。沐家其实也得了信儿,沐长风中蛊之事信中虽没交代仔细,但元氏却也猜到儿子定然是受了伤。今儿天没亮便亲自拉了好几车的东西来周家,叫周博雅一并带去南蛮。 周博雅与元氏见了礼,又说了几句话,吩咐下人整装出发。 等都交代清楚,他一掀车帘,愣在了原地。方才起身时,郭满还没醒。睡得认识不知的人不知何时悄咪咪爬上来,周博雅看着她,心没忍住一软。罢了,管他什么前世今生的缘分,有他在,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他两再续前缘? 周公子抬腿上车,靠得近了,他方才看到郭满的胸口贴了一张纸。纸上那十分有辨识度的狗爬字,嚣张地写了一句话。 ‘你敢抱我回去,接下来三十年你都要面对戒甜戒蜜,与黄连作伴的人生。’ 周公子:“……”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紧赶慢赶,一行人到达南蛮已经是九月中旬。 胡霍收到消息早就在等着了。周家的马车一到, 他领人直接去胡家城南的别院。等马车吱呀吱呀到达别院, 已经是当日夜里。一路舟车劳顿, 不论主子还是下人都累得不轻。石岚清风安排下人们去安顿,周博雅则简单地用了些吃食垫垫肚子,随胡霍去看沐长风。 沐长风中蛊转眼便半年有余。期初症状不显,四月底才开始嗜睡, 五月之后便断断续续陷入沉睡。原本英气勃勃一俊美青年, 如今日渐消瘦,都有些瘦脱了相。 周博雅看到人时,素来极冷淡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 沐长风的这间屋子门窗洞开,奈何还是弥漫着一股极重的药味儿。刺鼻的药味儿冲得人头昏, 周博雅不禁拧着眉头,亲自上前捏起沐长风的手腕。沐长风此时的脉象虚虚实实, 时而有力时而轻飘, 十分古怪。 他不禁眉头拧得更紧, 苗疆蛊毒,果然厉害。 “这半年本官请来的大夫不下两手之数,都探不出病症,药石无灵。”胡霍摆摆手示意喂药的下人退下,忧心忡忡道,“长风每日醒来不过一到三个时辰不等, 大多在病榻上度过。长此以往, 怕是人要废了。” “可有派人再去苗寨探过?”医术解决不了, 那就找会用蛊之人。 胡霍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周大人有所不知。这苗寨与普通山寨不同,并非人想进便能进的。此处的苗寨,建在大召西南边陲的瘴气林里。” 周博雅眉头拧得更紧,示意他叙述得更详尽些。 胡霍知道这事周博雅迟早要问,他只能将自己对苗寨的了解告知:“说来这苗寨的瘴气林,就是个轻易入不得的凶煞之地。” “哪怕是当地的百姓,也等闲不敢靠近瘴气林半尺以内。林中常年弥漫着浓厚的瘴气,瘴气有毒不说,其中生长着各种各样你想不出的毒虫毒蛇。若是不小心踏入其中,被蛇虫鼠蚁咬上一口,不出三日必定身亡。” 顿了顿,他又道:“况且,即便避开了蛇虫鼠蚁。此地苗寨中的苗人霸道,且多是些喜怒不定的古怪脾气。一般人擅闯,稍有不慎便被苗人拿去养蛊虫了。” 这事周博雅知道,西南苗寨出异人,他早有耳闻。 “可这苗寨中人行事再是霸道,习性再是乖戾,也不会无的放矢。”周博雅早在来之前便悉心研究过西南苗寨。苗人自幼生在苗寨,虽整日里与蛇虫鼠蚁为伴,却因常年不出苗寨,与世隔绝,秉性比世间之人更纯粹良善。 周博雅看了眼胡霍,冷声道:“还请胡大人把事情始末告知于我。” 胡霍面上闪过一丝晦涩,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长风中蛊这事儿,三言两语难说清,只能说说来话长。” 郭满:“那你长话短说。” “罢了,那本官就长话短……”嗯?等等,突然冒出一个女声?胡霍一愣,回头就对上郭满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 郭满手里提了个灯笼,眼巴巴地站在沐长风屋子的门槛处。 见屋里两人眼睛刷地看过来,她不由地眨了眨眼睛。心虚地瞥一眼周公子,见他冷冷斜睨着她,她小声道:“双喜双叶她们还在收拾屋子,妾身正好闲来无事。想着反正大家就住在一个别院里,离得又不远。妾身便过来看看……” 内室的周公子眼疾手快地扯出被子盖住沐长风,转身之后,眼睛都射出飞刀。 “下人呢?”周公子脸立即拉下来,“怎地不跟着你?” 抬起一只脚,郭满正准备跨门槛,“啊?哦,妾身打发去收拾行李了。”有外人在,郭满自然说话十分顾忌周公子的脸面,温温软软的:“夫君许久不回,妾身不放心。” 胡霍眼睛在俩人身上来回转了转,见周博雅似乎很紧张这小女子,顿时笑了。 “……不知这位是?”胡霍今日接人接得仓促,还没发觉周博雅南下这般凶险之地,竟带了个美娇娘随行。 “是拙荆,郭氏。” 周公子没想到这么晚了,郭满居然一个人跑出来。不过这胡家别院确实不大,走过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于是暗暗瞪了郭满一眼,冲胡霍拱了拱手淡声道:“内子年纪尚小,今日若有不到之处,还请胡大人海涵。” 胡霍在边陲呆久了,行事粗放,当即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周博雅两步上前,接过郭满手里的灯笼便把人牵了进来。 郭满其实是想去看看人中了蛊会是什么样。毕竟中蛊这事儿她只在影视剧里看过,真人真事却从未听说。但如今这个场合,这么做未免不妥。于是老老实实地站在床榻的三步远,悄咪咪地去瞥床上的人。 不过周公子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若有似乎地挡她视线,叫她丁点都看不到。 “胡大人不是说沐公子中蛊这事儿有内情?”几次尝试都看不到人,郭满心里有些悻悻,“不知其中到底有何内情?” 胡霍对周博雅是早有耳闻,知道周家这个长孙十分厉害,这事儿早晚要被周博雅查出来。 说起来,自大召建朝,西南驻兵便开始镇守南蛮。驻兵承担保卫大召西南边的第一道防线以及庇护此地百姓的责任。与瘴气林里除非采买轻易不出苗寨之间,一直井水不犯河水。苗人会突然对西南驻兵的将领出手,自然有内情在。 胡霍捻了捻粗硬的胡子,一张颇为正气的黑黄老脸上满是复杂之色。沐长风如今躺在床榻之上这般模样,其实是遭了无妄之灾。 大约在三年前,大召西南偏南一带曾遭遇了一次大型虫灾。 本就不富庶的西南边陲粮食大幅减产,有些贫瘠山地,更是颗粒无收。大召西南边缘的小国难以为继,曾铤而走险伪装成大召的边境流匪,冲入昆城下属村落大肆烧杀抢掠。事发之后,西南驻兵带了人匆匆赶到,与他们在瘴气林边进行一场恶战。 当时领兵之人是西南驻兵中一个颇有威望的年轻将才,曹展。 曹展以为只是普通的山匪下山抢劫,身边所带不过三十来人。这一交手,刺激得饿极的兵匪凶性大发,拔出武器,不要命地与大召的西南驻兵血拼。曹展等人寡不敌众,三十个精英士兵当即死伤大半。 曹展本人也身受重伤,慌乱之中逃入瘴气林。 胡霍察觉不对,带人赶到,来时已晚。 然而曹展逃入林中数月,胡霍也曾派人在林外搜救。甚至寻了当地有经验的人进了瘴气林,遍寻无果。原本以为曹展十之八.九阵亡。哪知他不仅没中瘴气之毒,身上箭伤刀伤尽数被医治好,三月后带着一个貌美的哑巴姑娘安然而出。 胡霍不知这三个月他如何度过,那古里古怪的哑巴姑娘又是怎么回事。但曹展安然无恙地出了林子,他便没多追究。 一个月后,曹展便带着那位姑娘,向胡霍夫妻请求成婚。 说来曹家是京城世家,虽不及沐家显赫,但也是个将门大家。胡霍的妻子曹氏作为曹展的亲姑母,自然不会同意他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但看在这女子对曹展的有救命之恩,却也没明确地驳了曹展的请求。 于是这位姑娘便以不尴不尬的身份寄住在胡府。 那哑巴姑娘柔柔弱弱的,虽口不能言,但胜在性子十分体贴温顺。哪怕对着这样的结果也丝毫没有怨言,在胡家呆了三年,连孩子都替曹展生了两个。 原本这不过是一件郎有情妾有意的桃色小事,胡霍等人都没放在心上。 可年初的一场兵祸,曹展与沐长风等诸多将领领兵围剿匪徒又冲入了瘴气林。曹展仗着之前有过经验,对林子各处熟悉,便带沐长风一路捻着匪徒企图穿过瘴气林。变故便是从此处开始,曹展在林中偶遇了一个蒙着面纱的苗女。 那个苗女不知为何,见到曹展的瞬间便缠上了曹展。 曹展根本不认识这个苗女,只当她认错人。费了极大的力气摆脱此女,才勉强带着沐长风等出了瘴气林。然而出了林子之后,麻烦接踵而来。 这个苗女尾随着曹展沐长风等人追到了胡家。而后发现曹展的一双子女之后,满腔的哀怨便化作眼泪,发了疯似的质问曹展为何变心,甚至于在发现曹展院中养的哑巴姑娘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哑巴出手。 曹展对这莫名其妙的女人纠缠得烦不胜烦,便命人将此女赶了出去。 苗女为此心中大恨,便下蛊害人。然而这蛊虫不知为何没能上曹展的身,却进了前来做客的沐长风口中。沐长风受了无妄之灾,之后便是如今的模样。 郭满听完了始末,与周公子对视一眼,只觉得日了狗了。 “夫君……” “嗯。” “问你个问题。” 周公子心情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看着郭满点了点头。 郭满努力想用个好词来形容他的挚友,“这沐长风沐公子的运气……自幼都是这般洒脱不羁的吗?”随便到人家做客都能中个蛊半死不活,这逆天的霉运…… 周公子:“……”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如今那苗女人在何处?” 周博雅的眉心凝出一个淡淡的竖痕, 说话间, 淡淡瞥了眼胡霍。 说来周家这长孙生得当真是世间少有的俊美。高八尺有余, 墨发如缎, 眼若寒星。只见这人立于烛光下, 脸孔白皙得仿佛美玉。打量人之时, 一双眸子中细碎的光色流转。胡霍被他盯得心口一跳,暗道这小子明明是个极清隽温润的长相,竟能凭地生出这分迫人的气度。 转头再看一眼床榻之上消瘦的沐长风,胡霍叹了口气:“不知。” 好好一个骁勇的将才平白无故被苗女弄成这副模样,确实叫人意难平。听说这周家与上将军府乃世交,周博雅与沐长风自幼一起长大, 情同手足, 此时恼怒也在常理。 胡霍皱着眉头道,“说来这也算本官府上下人失察。这蛊与寻常病症不同, 中蛊之初并无任何异样, 连中蛊之人都不能立即察觉。长风身上的这只蛊发作得晚且症状更为古怪,两个月才只有轻微的征兆, 四个月后方才叫人察觉出不妥。然而此时察觉也已经为时已晚, 那个下蛊的苗女早就不知所踪。” 周博雅眉头拧起来,“不知胡大人可曾派人去苗寨寻过?” 他之所以请旨南下支援,就是为沐长风而来。周公子不管苗女与曹展之间到底有何恩怨,事情始末他也无意追究。他只在意能否尽快找到下蛊之人解了沐长风的蛊。 “瘴气林岂是那般好入的?一般人进去, 不消十日必定深中瘴毒。”胡霍一脸为难, “本官不是没派人试过。进了林子能安然无恙走出来的, 一个没有。” “曹校尉不是能进林子?”郭满适时插了一句嘴。 软糯的嗓音在安静的屋里听着轻轻的,虽说打断旁人说话有些无礼,但郭满说出口的话正中要害。确实,旁人入不得,不代表曹展入不得。这曹校尉在林中待了数月安然无恙。且沐长风遭得这场无妄之灾也因曹展而起,他自然得为此事承担责任。 见两人看过来,郭满一脸贤良淑德地问,“既然苗女看中了曹校尉,那曹校尉又能自如出入瘴气林。为何不叫曹校尉去林子里碰碰运气?” “去,自然是去过的。” 胡霍道,“但周少夫人有所不知,苗寨并非谁想进便能进的。苗寨虽说在瘴气林中,但这片林子绵延南岐山脉,占了这一整片山头。若熟识的没有苗寨中人带着,旁人根本不知苗寨在林中何处。曹校尉这半年进林子的次数去不下一手之数,却从未寻到苗寨的寨门。” “这么隐蔽的?” 胡霍点点头:“苗人擅蛊,性情古怪,最不耐与外界打交道,也不喜外人踏入他们的寨子。为了不叫外人打扰,村落自然建在一般人找不到的地方。” “……哦。”她懂,郭满点点头。 “曹校尉带回去的那个哑女呢?”清淡的嗓音响起,周博雅突然道,“既然能将曹校尉从瘴气林带出来,想来也是苗寨中人吧?” “是。”这胡霍不隐瞒。 “苗女找不到,这个哑女可曾来瞧过长风?她又如何断?” “说来长风中蛊,还是此女断出来的。”这些胡霍在周博雅来之前就盘问过,“但此女虽出自苗寨,却学艺不精。长风中得何种蛊她并不能准确判断,更遑论解蛊。” “那只能坐以待毙了?”郭满挑眉。 周公子双眸瞬间犀利起来,幽幽地锁定了胡霍。坐以待毙是不可能的,有他在,绝不可能看着沐长风出事。 胡霍将军只觉得头皮一麻,翕了翕嘴唇,他不知说什么。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嘴里莫名发苦,竟觉得有些有苦难言的感觉。长风这事确实拖得有些久,倒不是说他不管,而是他想管却束手无策。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来,烛火摇曳晃人眼,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郭满这时候趁机又瞥了一眼榻,昏暗的床榻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形平直地躺着不动。纱帐虚实的掩映下,日渐消瘦的脸颊也挡不住沐长风天生的俊美。郭满于是转头看脸色渐渐沉郁的周公子,还是觉得沐家这个公子,确实点儿太背了。 “胡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 胡霍是个粗人,自十年前举家搬来西南驻地便为保卫大召边陲殚精竭虑。换言之,他对家人内眷之事疏于关心。此次若非沐长风出事,他命人彻查,否则,他怕是连有苗女这个人都不知道。如今告知周博雅的已是他了解的全部,其他的,他也不甚清楚。 周博雅看他满脸为难,只当这里头的事儿怕是又说不清了。 窗外的夜色越发浓重如墨,黑咕隆咚的。只有廊下两盏灯笼发出羸弱的光,就只剩为着光打转的飞蛾和嗡嗡叫的虫鸣声。他们一路快马加鞭,舟车劳顿,不说郭满娇弱的一个弱女子,就连周公子自己,也早就有些累了。 抬眼看向窗外,周公子也意识到时辰已晚。想着沐长风的事儿拖也拖了半年,若是这里头真有什么复杂内情也不急一时,明日再说。 这般想着,周公子便放弃了询问,领着郭满与胡霍告辞。 胡霍自然不会拦着,立即吩咐下人好好伺候。下人们齐齐应下,他则转身出了别院。这别院虽是胡家的产业,但既然让给客人,他便不再在此处留宿。不过别院虽与胡家一个城东一个城南,路途毕竟不远,他便连夜赶回胡家府上。 许是当真不巧,这日夜里,胡家府上就遇着事儿。 说来胡霍虽说是西南之地的大官,其实府上人口简单。除了胡霍夫妇以及胡霍的一对儿女,就只有一个亲外甥曹展借住。曹展与胡霍都是武将,平日里大多时辰都是在营地并不在府上。府上若无其他事,素来是静悄悄的。 曹氏和曹氏的女儿以及哑女双儿闲来无事,便三人凑做堆一起打双陆。然而才打了一圈下来,就听到隐隐约约有人在高喊“抓刺客”、“救小少爷”。 三个女人一愣,当下扔了手里的东西便跑出来。 廊下的火把点亮了院落,就见那半年不曾露过面儿的苗女,不知何时摸进了胡家的后宅。手里还抱着个不足四个月的婴孩儿,那孩子一直不停的哭。而这苗女却并不理会,任由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她的人笔直地站在胡家的院墙上。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众人面上的神情,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目光的讽刺。直接且赤.裸.坦荡,恶意满满地直接锁定了人群中不停流泪的哑女。 “昨日你偷窃我最重要的东西,今日我也来偷走你的宝贝……” 苗女的嗓音哑而戾气深重,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霜花你倒是猜猜看,你生的这孩子落在我手里,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话音一落,叫霜花的哑女瞳孔骤然一缩,脸色瞬间煞白。 安静的胡家后院,刺穿人耳膜的婴儿啼哭不停不歇,直叫这半夜十分的阴森恐怖。然而这苗女似乎犹嫌不够,不知她手中对小婴儿做了什么,那婴孩儿的哭声更上一层楼。胡霍的人连马一起才到府门口,还没下马,就听后宅下人们兵荒马乱的动静。 随着一盏一盏的灯笼亮起来,漆黑的胡家眨眼间就灯火通明。 胡霍愣了一愣,还未下马,身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匹马。是曹展连夜从营地回来,身上还带着极重的汗味儿。此时两人都清晰地听到那小儿哭天抢地,哭嚎声却一声比一声尖锐,显得十分吓人。 对视一眼,两人匆匆下马便赶了过去。 他赶到之时,那苗女蒙着面纱怀抱着曹宅那个尚在襁褓中昏睡的小儿,当着众人的面儿,从鬓角抽出一条细长的蠕动的虫子。苗女双目一动不动地锁定地上仿佛随时都能倒下去的霜花,一点一点地把虫子往那婴儿的身上落下去…… 胡家人尤其曹氏眼睁睁看着,目眦尽裂,下人们一个个急忙往墙壁边涌去。眼看着那长虫就快放到婴孩的鼻孔里,曹氏两眼一翻就厥过去。 下人的尖叫适时响起,生生尖锐。 就在这时,白着脸摇摇欲坠的哑女霜花终于忍不住。阴沉着脸跌跌撞撞冲到高墙之下,一手指着围墙上的苗女,怒不可遏地道:“雾花你这个贱人——今日你敢动我与曹郎的儿子,我必定送你去见巫祖娘娘!” 话音一落,胡霍与曹展一起踏入了院子。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曹展一身玄铁甲胄, 墨发高束, 身高九尺, 蜂腰猿臂长腿, 生得好一幅俊朗勇武的相貌。虽不及周博雅沐长风之流的俊美无匹, 但也是个十分出众的美男子。且不提他陡然间意识到哑女竟然会说话心中如何震惊,就说哑女在大喝出声之后骤然回头, 发觉本该在营地练兵的曹展居然回了府,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 她瞪大了眼通红的双眸, 柔嫩的粉唇翕了翕, 心虚又可怜地唤了声:“曹郎……” 曹展如利剑的眼神射过来, 她双眸一闪,眼睑垂了下来。 胡霍此时可没闲心去管侄子的后宅事, 他自方才看到苗女起便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目光看不到之地。手下一挥, 胡家的护卫渐渐将此处围得密不透风。胡霍眯着眼睛, 眼如利剑,紧紧锁定了苗女的身影。遍寻半年不着的人自己自投罗网,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好! 他身形极快,壮硕的身子却仿佛一只灵敏的猫儿, 眨眼间就就绕到了苗女的身后。 苗女擅长使蛊却并非习武之人,与这么多人对上自然应接不暇。手忙脚乱之中,她意识到不好, 抱着曹展的幼子便想仓皇逃走。 沐长风人还躺在别院, 胡霍怎么可能叫她逃?当即大喝一声, 拳拳到肉地攻了上去。然而他一个沙场里几经生死的将士,所会的全是杀人的手段。这般动起手来便十分凶残,一招一式是往人的要害攻去。 苗女怀里还抱着个娃娃,哪里是久经沙场的胡霍的对手? 狼狈地躲闪间,渐渐就支撑不住。 曹展这时候也回过神来。沐长风代他受过他心里清楚,自然知道苗女决不能放走。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苗女怀里抱着的他儿子。曹展于是飞身上去,劈掌便想夺回幼子。雾花前有狼后有虎的,左闪右闪便被曹展一掌打了下来。 孩子安然无恙地抱回来,曹展方放心悬着的一口气,小心地交给魂都吓飞的奶娘。奶娘抱着小少爷惊魂未定,回过神来双膝发软,曹展又嘱咐了几句,转身一把扯掉被护卫押着的雾花的面纱。 昏暗的火光下,一张半人半鬼的脸露出来。 雾花陡然失去遮蔽之物,飞快捂着脸惊恐地尖叫出声。霜花见雾花面纱落地,眼疾手快地冲过来,劈头盖脸地就一巴掌将雾花的脸扇到一边。 她骂道:“贱人!” 这一巴掌扇得极重,直把雾花扇得扑到在地。 狰狞的火把随着夜风飘荡晃动,光色透过人影落到雾花的脸上。只见这苗女对着人的半边脸上,布满古怪的纹路。凹凸不平的疤痕,与古怪纹路交叉,深夜里瞧见了比那恶鬼还令人胆寒。而另一半的脸慢慢转过来,在场之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 胡家后院瞬间陷入沉寂之中。只见这苗女完好的半张脸,竟与表少爷屋里这位双儿姑娘生得一模一样。 曹展渐渐瞪大了眼睛,看了眼哑女霜花再回头看地上人,满目的不可置信。 雾花脑中的一根筋嗡地就断了,形如恶鬼的半张脸赤.裸.裸地暴露在曹展眼中,叫她藏都藏不及。她看着盯着她瞧的一双双眼睛,心中不由得大恨。巫霜花,巫霜花当真可恨!雾花怒极,猛地拔下头发中的一只形如金蝉的首饰便像霜花掷去。 金蝉飞至半空忽然活过来,张开口器便凶猛地向霜花咬了过去。 “巫霜花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枉我顾念姐妹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你手下留情。”雾花双目通红,驱使金蝉不停地攻击霜花。 “我要你死!” 她突然发难,曹展拦都拦不及。 黑夜中,只见那金色的蝉虫飞得极快,眨眼间就没入巫霜花的血肉之中。眼看着哑女捂着脖颈惨叫,曹展回过神来一掌就要劈向施蛊的苗女。 可掌风落到雾花的天灵盖,不知怎地曹展在触之时该掌为手刀,一手刀劈昏了雾花。 一模一样的面孔,同样出自苗寨,就是眼瞎也该知道这里头有万般曲折。曹展命人将苗女关进柴房,如今看着烛火下小心翼翼的女人,心中卷起滔天的巨浪。他不傻,那苗女的脸露出来他心中就冒出了个自己不愿接受的猜测。 曹展袖笼里的手渐渐捏成拳,许久才吐出一句,“双儿,望你莫叫为夫失望。” 落下这句话,曹展便去了胡霍的书房。 次日一大早,胡霍便带着苗女匆匆赶来别院。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一夜未睡的曹展。 周博雅才刚醒来没一会儿。此时半靠在床榻之上,伸出两指慢慢地捏着发涨的眉心。外间石岚的声音传进来,周公子低低应了一声。他小心地拿开郭满架在他腰上的腿,方才掀了褥子准备起身。 然而他刚一动,郭满的腿便蹭到了。 说来自从他重伤初愈到南下奔波,为了养身子便一直禁着房事。如今算下来,他已有小半年不曾碰过小妻子,轻易招惹不得。眼看着某处撑起一团,周公子整个人僵硬了。 久久听不到回应,石岚心里正奇怪。就听顿了好一会儿,自家公子的嗓音颇有些压抑的沙哑味道:“你且先去跟胡大人传话,我梳洗一下,片刻就到。” 石岚只觉得耳廓一麻,不自在地揉了揉肉耳朵应了声。 南蛮路途遥远且兵祸甚多,此次出行,周博雅所带的人员并不多。因着没料到郭满会随行,仓促之间,带来的侍女除了双叶丹樱两个,就几个外院伺候的粗使婆子。索性周公子也不必侍女贴身伺候,婆子送来热水,他自己便能梳洗。 吩咐婆子去备水,石岚转身出了院子。 兀自平静了片刻,将腹下那股汹涌的冲动压下去,周公子深深吐出一口郁气。明明温香软玉抱在怀,这丫头却跟防贼一样防他,周博雅觉得自己都要成圣了。慢吞吞地下榻,他到底没忍住,低头在郭满唇上狠狠偷了口香。 郭满被他吸吮得唇上一疼,翻了个身便也睁开了眼睛。 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坐在榻上,她抓着头发问周博雅这么早要去做什么。周公子如今习惯了郭满追问,边梳洗边言简意赅地把苗女抓到的事儿说了。郭满这一听那苗女抓到了,心里一激动瞌睡虫全跑了,扔了枕头便说要跟去看看。 “都是男子,你去了作甚?” 郭满下了榻,趿着鞋子哒哒走到屏风后头。看着周公子衣衫半敞,不禁瞪大了眼睛:“……什么去了作甚?自然是去看热闹啊!” 想她多年来看小说锻炼出来的敏锐嗅觉,昨日那个胡大人一说,郭满就直觉这里头有猫腻在。在这没娱乐的封建社会,郭满觉得自己缩在后院里,人都快待得傻了。正巧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真能使蛊的人,实在好奇,就很想去看看:“曹校尉后宅的那个哑女,隔空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莲花味儿,你不觉得吗?” 周公子直觉这‘莲花’不是什么好词:“……什么叫莲花味儿?” “就类似于你这种啊!” “嗯???” 郭满围着他转了一圈,像故意吸什么气儿似的吸了吸鼻子。须臾,嘿嘿一笑:“天生一张良善温柔的脸,其实一肚子坏水。” 周公子:“……” “不过夫君你比她好多了,她白莲,你黑心白莲,”郭满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我这个人肤浅得很,就喜欢白莲花。嗯,至少白莲花大多长得好看。” “……” 默了默,周公子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脸,低头对上郭满一双澄澈的眼睛。他惊觉最近脸皮不如以前滑嫩,于是定定地看着自己这肤浅的小妻子,郭满也瞪大了眼看他。 僵硬地放下手,他于是默默走到郭满的梳妆台前,对着瓶瓶罐罐左看右闻。 郭满不明所以地跟在他屁股后头打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伸着脖子问:“找什么呢?” “……你上回非要给为夫抹脸的脂子呢?” “啊?” 周公子转过身来,寡淡着一张俊脸,淡声道,“许是这西南的气候古怪,为夫今日起身,忽然觉得脸有些皴。” 郭满指着其中一个白瓷翁。 周公子打开,乖乖地抹在了脸上。 南蛮这儿偏远,素来没那么多京城里的规矩。郭满难得对苗女感兴趣,周博雅自然不拘着她,便带着郭满一起去了。 小夫妻俩到的时候,胡霍的大嗓门吵得震天响。 苗女不愿给沐长风解蛊。这个叫雾花的苗女,说什么也不愿给沐长风解了蛊。 郭满进来的时候,就见那半人半鬼的雾花坐在角落,双手双脚被绑,一幅非暴力不合作地闭着眼睛。胡霍气得要命,胡子都要歪了。可偏偏又顾忌着沐长风没醒,还指望苗女能解除苗蛊。哪怕苗女的态度不尊重,他不敢伤她分毫。就弄死了就没人救人,这般憋屈着憋屈着,胡霍这个暴脾气,整个人跟点了火的炮仗似的一碰就炸。 曹展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但并未为难雾花,只阴沉着一张俊脸一言不发。 郭满跟在周公子身后进来,就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刺鼻的药味儿从那瓷片冒出来,弥漫得整个屋子都难闻。侍奉的丫头跪在角落里,满屋子战战兢兢。 她左看看右看看,就见周公子先是去看了眼沐长风。 沐长风还在昏睡,胡霍这么大的嗓门吵吵,他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周公子眉头蹙得快夹死蚊子,想了想,唤胡霍与曹展一起出屋子说话。主人都走光了,角落里缩着的下人好似活过来似的,心里松了口气。 郭满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先退下。 下人们退开,郭满才缓缓走到苗女的身边。她如今是没戴面纱的,半张鬼面就完全无遮挡地暴露在郭满眼皮子底下。老实说,郭满觉得她脸上这花纹不丑,相反,还有种现代人才能欣赏的诡异美感,因为很像图腾。 闭着眼睛雾花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盯着她看了许久,虽然目光灼灼,但并无恶意。直到被郭满盯得不耐烦,雾花才恶声恶气地睁开眼:“你看什么!” 郭满被她突然开口吓一跳,拍着胸口,退后一小步。眼看着雾花被郭满疾步后退给伤了,红着眼睛就要发怒。 郭满先一步开口道:“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花纹绣在衣服上,感觉会很好看。”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雾花一愣, 抬起眼看向郭满。 “这是你们族的图腾?”郭满觉得这玩意儿纹在脸上确实有些另类, 但她在现代连把全身纹成骷髅的非主流中二病都见过,雾花这半张脸才哪儿到哪儿,“你们苗寨供奉哪位神灵?女娲娘娘?后土娘娘?” “……这并非我族的图腾。” 雾花的嗓音带着长时间未曾开口的暗哑, 她警惕地盯着郭满, 似乎并不相信她此时所说的话是出自善意。毕竟她这半张脸, 自幼便是众人惊恐嘲笑的把柄。她一声冷笑:“你也不必说好听的来哄我,没用,我不会帮你们解蛊!” “哦。”郭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顿了顿, 她说, “谁说我说好听的哄你?” 雾花嗤地一声冷笑,也没拆穿,只抬了眼扫向内室。内室里, 低垂的纱帐随风轻轻摇曳,床榻之上一个颀长的身影笔直地躺着, 脸孔若影若现。雾花转而回头看了眼郭满,眼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郭满顿时了然, 然而:“你不救就不救咯!谁稀罕!” 雾花嘴角的冷笑僵住, 抬眼看她。门外谈完准备进来的周公子胡霍三人同时愣住。面面相窥,三人默契地缩回了抬起的腿, 立在原地没动。 口出惊人的郭满背丝毫没察觉身后三人, 对着门立在苗女面前, 她斜眼抱胸地说话。说话的语气还叫人听着都莫名气血上涌, 要多欠有多欠。只听她说:“里头躺的又不是我家相公, 你救不救他干我什么事?” 说着,她还翻了一对白眼。 果然一直表现得十分高傲的苗女被她这态度给气着了。刷地抬起头,她看郭满的眼神凌厉。 然而郭满对此却半点不怵,啧啧地围着椅子走了两圈。 此时,她的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正咕噜噜打转,狡黠又坏的模样像只偷腥的猫。屋外的亮光随辰时过去渐渐明媚起来,落入她眼底,仿佛有千万道光碎在她的眼睛里。丝毫不觉自己气人,她半是炫耀半是怼人地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相公人间一绝色,宽肩、窄腰、大长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用这威胁我没用,我才没那闲工夫关心别的男人怎样怎样呢!” 话音一落,胡霍与曹展眼睛不自觉地一齐看向宽肩窄腰大长腿的周博雅。 周公子默默地红了脸。 他此时窘迫又有些想笑。鸦青的眼睫扇了扇,勉强压制住上翘的嘴角,可一对藏在墨发中的白玉耳尖却没忍住烧红如铁。 “我看你,只是觉得图案好看,比较适合给我家夫君做外袍的花纹而已。”郭满昂着脖子,“我家相公乃大召第一绝色,不知道甩你那什么的曹校尉几条街!” 被甩几条街曹校尉:“……” 周公子的眼眸流转,无声地牵起了嘴角。 “你这个女人,在信口胡说些什么!” 若是平常,苗女才懒得跟个小姑娘计较这些乱七八糟的。可郭满实在太会气人,看郭满这欠欠的模样,任谁都想打人。苗女只觉得心口这一口恶气跟煮沸的水一般汩汩地冲上来。 “我没胡说啊,实话而已。” “你闭嘴!”她狠狠一挣绳子,想叫郭满闭上嘴。力气大得直把椅子挣得咯吱作响,那叫一个脸红脖子粗! “你别这么激动,”看她终于有点儿叫人满意的反应了,郭满弯着一双眼笑眯眯的,“虽然我不知道你跟曹校尉发生过什么,但根据我多年看话本子的丰富经验,我也是能判断出来的。该不会你才是曹校尉的救命恩人吧?” 苗女挣脱的动作僵直,门外一脸沉郁的曹展,也浑身僵硬了。 “听说你们苗人轻易不出苗寨,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投身于养蛊事业。你一个不与人爱打交道的苗人姑娘,为了追那个曹校尉都追出了瘴气林。你们俩之间要是没个爱恨情仇,都不合常理。”郭满半点不忌讳地戳人痛脚,“然而你救的人却跟了别人,啧啧,要不要说给我听听?” “虽然能大致猜到,”郭满拍拍她的胳膊,语重心长,“但你若不说,便没人知道。没人知道,那就活该受委屈。” 苗女不说话了。 屋里两个女人,一个半蹲着一个绑在椅子上,无声地双目对视着。窗外的风吹进室内,佛得书桌上纸页哗哗地响,衬得内室更显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雾花黯然道:“可是现在说给你听,又有何用……” 郭满摩挲着下巴不以为然:“当然有用,我听得开心啊!” 雾花这差点没一口气被她噎死。 “你!!” 郭满却状似不知雾花一双眼中骤然蹦出杀气。站的久了,感觉一只脚脚心有点麻,她脚下默默换了只叫做支撑的重心。 “难不成你盼着跟曹校尉再续前缘?人家孩子都生了,三年呢!你难道还想住那哑女住过的屋子?替哑女养她生的孩子?”郭满这张嘴就跟淬了毒似的,一字一句跟刀似的扎她胸口,“说真的,与其跟曹校尉纠缠不清,还不如花点银两去小倌楼养个俊俏戏子。” 郭满潇洒一笑,“天下何处无芳草啊,何必单恋一枝花?” 雾花:“……” “难道我说的不对?你看中那曹校尉,不就是看中了他的脸和英武的身材?”郭满简直一针见血,“如果当初你救的是个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的猪,难道你能痴心不悔地追出来?” 三个‘难道’直击灵魂深处,雾花瞠目结舌的瞬间,面红耳赤。 她想说她不是,她是为了爱情。 她想说她才没这么肤浅! 然而冷冷瞪着郭满,对上郭满一双澄澈的眼睛,她又噎住。不想承认,然而按这女子说的,但转头一想,若曹展真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她能义无反顾追上来?结果是否定的,她当真生不出其他心思。雾花不由的脸上青紫交加,似乎想辩驳,却又不知从何辩起。 纠结半天,她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胡说八道!” 郭满眼睛都笑眯了,眼看着这苗女什么心思都在脸上,只觉得她单纯得可爱! “哎,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郭满凭着一颗纯善的良心忽悠她,“你只舍了曹校尉这老的,就会发现,后头有多了去的美男子等着你!心有不忿不要紧,只管冤有头债有主,去正主跟前把气撒了,心情舒畅之后就别牵连无辜了啊!” 门外偷听的三人:“……” 郭满继续道,“而且你看,榻上躺着那公子俊么?是不是比曹校尉俊十倍不止?你不觉得他若是这么死了很可惜?” 那荡漾的小糯嗓,有毒似的往人耳廓里钻。 胡霍心情是难以言喻的复杂,老实说,他活到这把年纪还从未听过这等歪理胡说。悻悻地一抹老脸,他转头去看自家侄子曹展。 曹展的脸已经木了。 周公子默默磨了后牙槽,呵地一声冷笑。 抬了腿,正准备进去。 就听那苗女暗哑的嗓音突然响起,“要我给榻上之人解了蛊也并非不行?”周公子脚下一顿,苗女继续道,“但是,我要巫霜花那贱人付出代价!” 周公子:“……”还真说通了???!! “巫霜花那贱人自幼蠢笨,连昏睡蛊都养不出来。族中素来不养废人,虽说她与我双生,但长老却是要赶她去做最低等的药人的。若非得我庇佑,她哪会有今日?”苗女的声音里满含怨恨,“可她却丝毫不顾念这番情谊。趁我不备,毁我费了十年心头血喂养的蛊王,害我被蛊反噬,弄得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那你……” 郭满听懂了,原来这脸不是图腾,是蛊王反噬。 “她害我还不止!”雾花双目通红,心中的委屈难易克制,“我亲自带回奄奄一息的曹郎,当初曹郎身中瘴毒,五感全失,是我每日采药炼药,耗费三个月治好的人。她却趁我蛊王反噬,带着曹郎一去无踪!” ……果然是一摊狗血任平生。 郭满有些笑不出来,这苗女也太惨了:“那你就去报仇。” “我是要报仇,”雾花道,“这回我绝不顾念姐妹情。我要她的命!” 郭满:“……” “……你其实可以把她弄成丑八怪。” 杀人什么的,还是太激烈了,郭满想了想劝道,“她不是害你毁容?你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过在此之前,先看看沐长风呗?” 雾花看着突然瑟缩的郭满,这才笑了起来。 原来胆子很小啊…… 她忽然觉得这位高官家的女眷说话也挺有意思的,脾性竟然难得对她的胃口。然而再对胃口,原则还是原则。在她没叫巫霜花付出代价之前,决不给榻上人解蛊。否则她解了蛊,胡家找她秋后算账,她又如何自处? “就是简单的噩梦蛊。中蛊之人不会如何,只是会噩梦连连。越是亏心事做得多便会越多的噩梦。”雾花也不隐瞒,“我本没有伤人之意,不过是想教训教训巫霜花罢了。” “叫人做噩梦的蛊?”郭满眼睛蹭地就亮了。 “那长风是怎么回事?”清淡的嗓音如玉石相击,沁人心脾。周公子终于在外头待不住了,他抬了长腿踏入屋里。款款走到郭满的身边,他暗中狠狠瞪了她一眼,问:“若只是做噩梦,为何长风总沉睡不醒?” 诚如郭满方才所说,周博雅当真是个俊美出尘到一笑生花的美男子。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恍若能羽化飞升的男子,傻了一般。 而后目光落到落后周公子一步的曹展身上,曹展一直很沉默,雾花终于信了郭满的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世上令人一见倾心的美男子实在太多,“这个公子沉睡就算不错的。中了噩梦蛊却没有被梦惊扰,只能说这公子活到如今缺德事做得少,问心无愧。” 郭满闻言不由地看了一眼床榻,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佩服。活到二十多岁,一直问心无愧的人,很少见啊。 周公子不着痕迹地遮住郭满的视线,蹙着眉头:“那这般由着他耗下去会如何?” “你不是看到了?”雾花目光落到曹展的身上,有周公子做陪衬,往日在她眼中最是俊朗英武的曹郎被衬托得黯淡无光,“日渐消瘦,形同废人。” 爱情就像一叶障目,偶然的契机叫人掀开了令人眼盲的这片叶子,心中澎湃许久的兴趣就会像潮水一般褪去。皱了皱眉,雾花觉得自己有些醒了。 “解蛊,”周公子冷声道,“解了长风的蛊,我可以保证对你既往不咎。” 郭满磨磨蹭蹭地挪到另一边。 刚准备甩开周博雅的袖子,就看到床榻的纱帐里的沐长风一双桀骜的眼睛睁开。他眼睑有些低垂,十分倦怠的模样,却直愣愣地与郭满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郭满冷不丁的,心倏地一跳。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三人卜一踏入屋子, 胡霍与曹展身上浓重的煞气叫放松下来的雾花又紧绷起来。只能说胡霍这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身上的煞气太重,哪怕他此时手上并没拿刀, 他面无表情站在那里, 浑身的血腥气,跟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不相上下。 郭满看了眼胡霍,小小地拽了拽周博雅的袖子。 周公子自然也感觉到差别, 正要说话。就听内室纱帐之中, 有细细索索的布料摩挲声传来。屋里除了郭满且都是耳聪目明之人, 自然立即就发现了。低垂的纱帐缓缓揭开,沐长风头发未束披散在身后,拧着眉头坐起身。 此时的沐长风, 与平日里飞扬洒脱有些不同,十分安静。 周公子心里若有所觉,觉得奇怪。但转头一想这半年里他委实沉睡许久,只当沐长风没缓过来。只见他披散在身后的墨发随他的动作分出几缕懒懒地垂落在胸前, 敞开的领口露出他日渐消瘦的锁骨, 确实一幅惫懒的模样。 抬眼的瞬间, 沐长风的双眼仿佛凝聚了星辰的光辉。 眸色清浅,眸光却锐利又森冷。 虽说常年被周博雅的美貌洗眼睛早已超脱低级花痴阶段, 郭满还是被他给惊艳了一脸。都说大召三公子, 各有各的俊美,这句话半点不假。若说周公子是水墨, 清隽出尘宛如天宫神祗;那沐长风就是出水的游龙, 从姿态到眼神都潇洒且不羁。 雾花的呼吸瞬间一滞, 眼神都空茫了起来。 郭满不敢多看,飞快地移开眼睛,果不其然就见头顶的周公子投来危险的目光。 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郭满趁机道:“你看我说的是不是?”她手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床榻之上不知为何眼一眨不眨盯着她瞧的沐长风,挤眉弄眼对雾花说,“叫这样的人莫名其妙被连累英年早逝,特可惜对吧?” 雾花拧着眉头没说话,但神情却明显动摇了。 周公子不禁扶额,头疼不已。 天底下像他家小妻子这样活得如此肤浅的,还肤浅得理直气壮的,当真少见。周博雅心中不禁万分庆幸,幸亏单就皮囊而言,全大召寻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否则,他岂不是得日日防着这肤浅的臭丫头红杏出墙? “满满你莫闹……”哭笑不得,可又不知说什么。 周博雅脚下动了几步,状似无意地用身形将郭满挡住。低头说话间,他瞥了一眼睁开眼便拿怪异目光凝视着郭满的沐长风,眼中暗含警告。 沐长风好似这才发觉自己举动不妥,顿了顿,淡淡挪开了眼。 收回视线,周博雅这才淡声道:“这位姑娘,诚如内子所言。你若心中有忿,解了蛊你该如何自去如何。长风何其无辜?牵连无辜本就是不对,况且有些人并非你一个无权无势的苗女轻易牵连得起的。今日你解了长风的蛊,我可保证对你所做之事既往不咎。” 此番话说完,且不说胡霍姑侄脸上表情精彩纷呈,雾花敏锐地察觉到这温润贵公子眼中不容拒绝的威胁之意,整个人都僵硬了。 “我夫君的意思是,只要你救了沐长风,该报仇报仇该伸冤伸冤,我们不管的。”郭满自然看出雾花的色厉内荏,好心钻出来替周公子婉转翻译。 郭满说完,雾花便立即去看周博雅。 见周公子并没有反对的意思,紧绷的神经不由地松了些:“只有你的保证还不够。”她指着曹展胡霍道,“他们也得承诺,我与巫霜花之间的私怨,他绝不插手。” 一直沉默的曹展听了这话,终于抬头说了今日第一句话:“双儿如今是我孩子的生母。” 雾花听他这一句,只觉得火冒三丈。 她怒视着他,好似还在为他维护巫霜花而愤怒。半秀美半图腾的脸因愤怒而越发狰狞:“你想维护她?那贱人毁我容貌,冒充我认领对你的救命之恩,甚至害我耗费十年心血养出来的蛊王反噬其主,她还想维护她?” 曹展神情有几分挣扎,翕了翕嘴,哑着嗓子道:“……是我的错,我认错了人。” “那我不管!”雾花怒极,好不容易松动的口气又绷回去,“你们若不答应,那杀了我也不会替他解蛊!” 这时都不必郭满插嘴,胡霍就先不满了。 在他看来,一个没名没分跟着侄子的女人算什么?说得难听点儿,连妾都不算。哪里值得用沐将军的嫡长子沐长风的命来换?况且听了这一段话,他也知那哑女背后做了这些恶心之事,就是被杀了也是活该。 “不必,我答应了。” 胡霍狠狠瞪了一眼侄子,“只要你替沐小将军解了蛊,那哑女任由你处置。” “姑父!”曹展脑子里乱哄哄的。 胡霍却不理会,他这侄子行兵打仗虽还有几分天赋,就是后宅太糊涂了。一个女人在他身边呆了三年,是不是哑巴都弄不清。胡霍恨铁不成钢,壮硕的身子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道:“还请姑娘现在就替小将军解蛊。” 雾花看了眼曹展,曹展不敢与她对视,仓促移开视线。 “可,”她得了胡霍的保证,脸色终于好看了许多。其实她也不想牵连无辜,这蛊毒本来是要给巫霜花下的,谁知道那贱人用了什么手段,竟叫这公子代为承受,“胡将军只要将那贱人绑来,我便立即解。” “不能通融?”胡霍脸色有些不好看,心里有些毛了。这娘们怎么这般难缠?他胡霍都亲口答应了,难不成还能食言而肥? “本将军答应的事,从未食言过。” 雾花却不愿意松口,冷声道:“我要看到人。” 胡霍的脸顿时就黑了。 周博雅与当事人沐长风都没说话,淡淡地将目光投在曹展身上。这件事起因是他,招惹麻烦的人又是曹展的女人,自然得曹展亲自表态。 曹展被两双犀利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心烦意乱。一个是他陪伴三年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一个是他真正的救命恩人与曾经的爱人。满脑子只有行兵布阵,甚少为儿女私情烦忧的大老粗憋得俊脸漆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屋里气氛又开始剑拔弩张,郭满只觉得无语。 这事儿很难吗?很难解决吗?雾花既然要哑女,那他们便只管把哑女带来就是,哪儿这么多琐碎事儿纠缠不清?绕过周博雅她从另一边冒出来,插了一句嘴:“那将军你现在就去提那哑女来呗,人来了,什么都好说。” 话音一落,曹展犀利的目光瞪向郭满。 郭满被他吓得一缩,刺溜一下躲回周公子身后。周博雅一看郭满吓到,心里立即就火了。他挡住郭满,抬头一双凤眸便冷冽地看向曹展。曹展猝不及防被他这杀气腾腾的眼神给弄得一愣,顿了顿,心里怪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居然有如此气势? 周博雅却不管曹展心中如何想,手下拍拍郭满,无声地安抚小妻子。 老实说,手上沾满鲜血的人身上确实存在那么几分煞气。郭满怂且怂得坦荡荡,发觉曹展不满,立即又补了句:“若是哑女带来,你可能保证冤有头债有主?毕竟哑女害了你,孩子是无辜的,你不会迁怒孩子的对吧?” 郭满这话一出,曹展打量的视线便立即移向雾花,显然很关心。 胡霍一个大老粗,全程对屋里的眉眼官司视而不见。倒是郭满说出这话,提醒了他。他方才答应得快,确实没顾虑曹展的心情。 雾花对郭满还挺有好感的,听过满说,便冷着脸点头。 憎恶巫霜花是一回事,巫霜花生的孩子是另一回事,她不会混为一谈。说到底,她不是个心狠之人,否则昨夜那孩子已经在她怀里,下蛊下毒不过是抬手之间的事。但那孩子最后安然无恙地夺回去,还不是赖她心软。 雾花答应,曹展的神色有些更复杂。 他想起还在苗寨的时候,那时候中了瘴毒,眼瞎耳聋,但也能感觉到救自己的姑娘的性子不是如今哑女的那样。然而他却从未多想,只当姑娘嫁了人之后都会变了性子。毕竟女子都是这样,哪怕在家跋扈,嫁人都会变得恭顺。 说到底,还是他不曾用心。 这般一想,曹展心中更愧疚。胡霍再承诺什么,曹展翕了翕嘴,最后变成一声叹息,“只是毁容,不伤性命?” 雾花却觉得不够,巫霜花害她如斯。只毁了容貌,太便宜她了! 眉心一拧,她就要口出恶言。 “你老盯着她的命做什么?要了她的命,你的脸难道就能回来?”郭满眼疾口快地打断,眼眨不眨地出馊主意道:“你们巫蛊师不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蛊?不知有没有说真话的蛊啊!你给她下个真言蛊呗!心有多恶毒,她嘴巴全说出来,多好啊!” 屋里众人瞬间:“……” 胡霍愕然,曹展的脸直接绿了。 周公子这下子不仅仅头疼了,他不禁捂住自己的眼睛,真想一个爆栗敲这嘴快女人的脑袋瓜子。哪里来这么多奇思妙想?还半点不知遮掩,堂而皇之当着旁人就说出来。 “满满……” 一把扯住眉飞色舞的郭满,周公子简直无奈,“你莫乱说话。” 床榻之上,默默注视着郭满的沐长风也捂住了眼睛。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真言蛊, 还真的有。 雾花有些诧异郭满竟然知道真言蛊。毕竟这种蛊虫是蛊虫大典里记载得较为稀少的一类, 不同于名声极响亮的其他蛊。虽不能置人于死地,却比害人命的蛊更稀奇。就连她的族人,若学艺不精, 怕也不知道有这个蛊。 郭满的提议,雾花想了想,觉得甚合她意。巫霜花那女人不是素来装得纯良柔弱?她倒要看看, 中了真言蛊,巫霜花那张能言善辩的嘴能说出什么话来! 看她认同了她的话, 郭满还笑眯眯上前拍拍她的肩膀:“这就对嘛!毕竟是亲姐妹,你若要了她的命,以后心理负担得多重?” 雾花其实想问‘心理负担’是什么,但看了眼郭满, 又算了。 郭满的好意她听明白了。 所谓伤人伤己, 她即便杀了巫霜花泄了一时之愤,心里总归不会好受。血缘这种东西难说得清,若她真如口中所说的那般非要巫霜花死不可, 昨夜便能出手要她的命。况且要人命容易, 眼一睁一闭就没了, 无痛无伤。可不就是太便宜巫霜花了? “罢了, ”雾花挣了挣绳子, “且就按你说的。” 周博雅见她妥协, 摆摆手, 示意下人替她解了绳子。 昆城是个小城, 从城南到城北,骑马一个来回不过两个时辰。在静候胡霍带人回来的过程中,雾花便着手准备了解蛊要用的东西。 等胡霍快马加鞭拖着巫霜花来别院,才将将耗费一个半时辰。 巫霜花被拉下马之时,整个人都是懵的。虽说昨夜她漏了底惹曹展生气,但她私心里却是笃定自己不会有事的。她为曹家嫡三公子生了一子一女,哪怕她没名没分,她的儿子也是曹郎的长子,巫霜花根本有恃无恐。 可如今这情况她却是始料未及,曹郎都没处置她呢,姑父胡霍居然先动手? 巫霜花只觉得荒谬。这是在欺负她苗女出身不懂世家大族的规矩?世家大族之中,哪有姑父把手伸向侄子房中的?这胡霍未免太不讲究了! 可心中再是气急,巫霜花却没底气直接质问胡霍。胡霍身为西南驻兵统领,维护西南几十年的安稳,那就是西南百姓的天。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蛮,他的话就是圣旨。若胡霍铁了心处置她,就是曹展也不能违背。 不敢反抗,可她害怕又不甘心,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不堪风雨拍打的花。 曹展看她这般,果然就心软了。 可身为男人,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决没有反悔的可能。巫霜花眼巴巴地向曹展求助,见他不仅不正眼看她,还把脸扭到一边去,心里咯噔一下就凉了。 胡霍如今心思全在解蛊上,沐长风中蛊已经有半年,再不解,这人的身子骨儿怕是要真朽了。沐将军家出色的长公子,若在他手上弄废了,胡霍心里一辈子过不去。况且,他实在腻歪了巫霜花哭哭啼啼的做派,立即就吩咐别院下人的把人拗去了柴房。 眼泪在他这儿是行不通的,他也绝不给曹展心软的机会! 直到巫霜花被拖走,雾花才终于起身走到沐长风身边。 解蛊对于自幼以血侍蛊的雾花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轻易。胡霍应约将人绑了来,她便应诺替沐长风解了蛊。其中曲折不必细说,等眼睁睁看着半个小指指甲盖大小的肉虫从沐长风割破的伤口处爬出来,郭满有那么一瞬间,整个头皮都是麻的。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 好奇心也拯救不了她对软体肉虫子的恐惧,郭满捂着煞白的小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硬着头皮看那蛊虫顺着沐长风的胳膊一拱一拱地往装着雾花的血的器皿里爬,郭满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绷不住,怂叽叽地找个借口出了屋子。 沐长风看着她飞快逃窜的背影,目光渐渐有些晦涩。 周公子拧着眉头,眼神在沐长风的脸上转了几圈,心里的怪异感更重了。修长的手指点着桌面,哒哒的声音十分清晰,衬得屋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呼吸声。 好在沐长风很快便收回了视线,好奇地盯着蛊虫看。 噩梦蛊一旦离开宿体,行动变得十分笨拙且缓慢。只见它在盛载鲜血的器皿中翻滚了两下,眨眼间化作一团血水。周博雅诧异地挑了眉,难得对苗疆的蛊虫起了兴趣。雾花有些可惜地拨弄器皿叹息:“养一只这种小东西得费三个月呢……” 胡霍也有些惊奇,他在南蛮多年,如今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活的蛊虫:“方才周少夫人说得真言蛊,可是当真有?” 他问的直接。 雾花拿了个小瓷瓶,将器皿里剩下的血倒进去:“自然是有的。” “能叫人说真话?不管心中想的什么,嘴上便半分不留余地?”胡霍的眼蹭地一声就亮了。 他不自觉地靠近雾花,壮硕的身子,满身的煞气,一靠近雾花本能地往后缩。可胡霍却半点每个自觉没,眼珠子不住地往雾花不知从何处取来的小翁里瞄。 雾花被他狼一般的觊觎眼神给弄得紧张,生怕他动手抢地飞快抓起塞子,塞上了小翁。 什么都没瞄到的胡霍不由的眉头一皱,顿时就不高兴了:“哎你这女娃真是!凭地这般小气呢?!”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他啧了一声,颇为不满道:“本将军不过是瞧瞧,又不会伸手去抢你的,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将军想干什么?” 周博雅却呵地一声笑了,幽幽的眼睛也落在了雾花怀里的小翁上。 一个能教人说实话的蛊意味着什么,其到底什么价值,不言而喻。如今大理寺很多案件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若能得一只真言蛊,确实是个令人高兴的事儿。不知何时用过了早膳又折回来的郭满,看着屋里男人火热的眼神,瞬间意会了几人眼神的意思。 眨巴了几下眼睛,郭满又凑到桌边去看。 桌上的器皿里装的血到了,那只噩梦蛊的蛊虫也被不在。雾花从腰间的荷包里套出来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放桌上,里头装着冒着青草香气的绿色膏子。 雾花抠了比一粒米那么大一点,吝啬地抹沐长风的伤口。 郭满:“……” 屋里一片安静,几个男人盯着雾花怀里的小翁,目光灼灼。 “方才本官瞧着,这蛊虫进了装你血的器皿便化作一团血水,”顿了顿,胡霍率先开了口。他对这虫子实在好奇,才指甲盖不到的一点小东西,居然这么神,“本官实在好奇……蛊虫会死,不知是血的问题,还是离了人的肉身才会如此?” 雾花手下一顿,捏着小翁,盯着胡霍的眼神更警惕了。 “应当是后者,”雾花不答,沐长风放下衣袖突然开口了。他的嗓音带着长时间不开口的沙哑,此时听在耳中,宛若美酒醉人,“若不然,一个蛊虫吃完一个人再爬到另一人身上,岂不是光一只便能弄死一片?” 说完这话,他耐不住嗓子干痒,捂着嘴低头便咳嗽起来。 郭满看屋里没个伺候的,正巧她就站在床榻与桌子中间,于是顺手就到了杯水递过去。沐长风正捂着嘴咳得俩颊通红,看到无声息伸到鼻子底下的肉手一愣。他抬了眼,对上郭满一双干净的眼睛。 沐长风眼睫扇了扇,伸手去接。 屋里的茶水是清晨天还未明之时下人沏的,一直没人换过,这个时辰早已凉透了。沐长风一口灌下去,只觉得透心的凉。然而他低垂的眼睑却抬也不抬,也没吭声,默默将一杯凉茶喝完,然后把杯子又递还给郭满。 郭满这时候也觉得沐长风的态度有些奇怪了。 虽说她只见过沐家长公子一回,算不得亲近。但郭满的印象里,沐长风似乎是‘周公子三人团伙’里最活泼的一个。可今日瞧着,这人怎么跟周公子一样沉默?郭满伸手去接空杯,手还没伸过去,一只长胳膊先一步拿走了。 周博雅垂眸看着沐长风,淡声道:“还要么?” 沐长风喉咙还有些干,点点头。 周公子:“嗯。” 郭满立在一旁突然打了个寒颤,莫名觉得有些冷。 接连喝了几杯,沐长风方才摆了摆手,周公子才停了倒水。 那边胡霍与曹展两人已经把真言蛊追问的七七八八。俩人原本想着,若真言蛊当真这么好用,往后驻兵再抓到奸细,便能省下一堆麻烦事儿。不过鉴于这虫子居然如此难养且耗费心血,他们的如意算盘没打成。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 雾花解了蛊,心里便只剩给巫霜花教训一件事,当下便提出去柴房会会巫霜花。胡霍对此毫不在意,粗着嗓子嘱咐下人立即去请大夫来,摆手示意她自去。雾花道了声谢,脚下生风地就去找巫霜花算账。 曹展如今的精神有些差,心里几番纠结之后,权当不知道雾花要去做什么。他阴着一张俊脸,直言自己累了,而后不等胡霍说话便拂袖大步离去。 胡霍看他离去的背影一声冷哼,嘴上骂了句‘妇人之仁’,翘着胡子去了外间儿。 内室少了是三个人,就剩周博雅、郭满和沐长风。周博雅突然抬起手搭在了郭满的脑瓜子上,而后,作死地呼噜两下。郭满脑袋随着他手左右动,周公子松手之际,她精美的发髻成功乱成一堆草。 郭满:“……” 猝不及防被他这作死的动作给弄蒙了,两只肉爪抱着自己的脑袋,表情都空白好几息。 等回过神来,她嗷地一嗓子跑出去。 嗯,找个地方理发型。 一阵风从眼前刮过,周博雅默默忍下脚指头传来的剧痛,心里却被郭满偷偷打击报复的行为给气笑了。他心中无奈地摇摇头,转过身,再一看懒懒歪靠在床柱上的沐长风许久,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屋里十分安静,他问:“醒来之后便没怎么开口……你怎么回事?” 沐长风左右动了动脖子,脖子‘卡卡’两声脆响,他喟叹一般地拖着嗓子道:“没什么,大梦方醒罢了。”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去喝一杯?”虽不知沐长风梦到了什么, 周博雅却能察觉沐长风的此时情绪十分低沉。捻起胸前垂落的墨发撇到身后, 周博雅起身走到床榻边沿款款坐下,“我带了几壶桂花酿来,你大病初愈, 与你喝刚好。” “好啊。”沐长风放下支着的长腿,躺下去,“浑浑噩噩躺半年, 骨头都朽了。” 周博雅一声轻笑, 唤了声‘风一’,横梁上无声息地跳下一个黑影。 “去少夫人那儿把桂花酿取来。” 名唤‘风一’的黑衣人低声应了是, 闪身离开。 回过头, 周公子发觉沐长风眉宇之中的黯然不舒反更深,不禁拧起了眉。他回想方才自己的言行,不知想到什么, 素来平静无波的凤眸闪了闪。周博雅这是想起疯魔的谢思思发疯时说过的一些胡言乱语, 再看沐长风时,心中若有所觉。 “屋里药味儿太大,去外面吧。” 沐长风仰躺着松了松筋骨,手脚还有些不服帖。 这一年中大半的时日都耗在榻上, 他如今起身尚有几分艰难。不过沐长公子跟周公子是一样的脾性,身边也是不留人的。不过周公子是不喜生人触碰, 而沐长风则是嫌麻烦。所以此时即便行动笨拙, 他也没有叫下人来伺候的意思。趿了鞋子, 自己就去屏风后头换了身衣裳。 躺了这大半年, 醒来竟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沐长风看着别院一草一木心中不禁感慨。 风很快取了桂花酿回来。 与酒相配,还附带拎来一个食盒。郭满怕空腹喝酒伤脾胃,特意嘱咐厨房做的。沐长风看着周博雅看到食盒一幅眉眼带笑的模样,默默仰起了头。披散的头发垂下去,他两手反背到身后支着凉亭的栏杆,幽幽喟叹了一声。 周博雅手一滞,须臾,又继续从食盒里取出食碟。 沐长风取了杯子斟满两酒杯,递了一杯给周博雅,两人一坐一靠地对碰了一下,各自浅浅饮了一口。微凉的秋风拂面而来,带着草木特有的清香。两人都没有说话,但自小的默契叫两人都十分欣赏此时的静默。 这一日,周博雅喝到天色擦黑才迈着蹒跚的脚步回来。 廊下的灯笼早已燃起,屋里灯火通明,郭满正在研究胡霍派人送来的西南地区的舆图。说来惠明帝此次派周公子南下是为了支援西南驻兵。周博雅的私心暂且不提,既然来了,自然该做的事必须做。 郭满已经看了有一会儿了,心里也有了底。 这大召,虽说不存在于天.朝的历史之中,但国土版图却与天.朝古时候颇为相似。甚至于大召的国土比天.朝古时候还大上许多。毕竟这西南舆图上标注出来的地貌特点,俨然包含了大片的湿地与沼泽,这些是天.朝古时候没有的。 ……也不知周公子可曾细细琢磨过南疆的地形。 如今沐长风人没事了,他自然就要着手正事。郭满不知道周公子兵法研究得如何,想着自己好歹也是学过现代地理的。没准能帮点儿忙。抱着这样的心思看了一下午,她发现除了看标注能想象得出地貌,别的她真没什么用。 突然丧的郭满:“……” 穿越一场,她除了吃喝玩乐,居然一点穿越女的光环都没有?允悲。 周博雅带着一身酒气,缓缓地走进内室,就看到珠帘后的郭满软成液体一般地摊趴在矮几上。下巴抵在桌面上,嫩乎乎的脸跟白煮蛋一样在桌面滚来滚去。他不由地浅浅笑起来,一双微醺的凤眸渐渐漾起了潋滟的光。 “满满……” 清淡的嗓音里又夹在了一丝暗哑,轻飘飘地从头顶落下来。郭满眼眸一动,还未抬头,紧接着就感觉有黑色的阴影笼罩到她的头上。 周公子绕着矮几走了一圈,在郭满的对面蹲下来。 他今夜是醉了酒了,确实醉了。否则以周公子刻到骨子里的礼仪教养,是绝不会这般散漫的姿势蹲在郭满的跟前。 “嗯?怎么了?” 郭满抬了眼帘,黑黝黝的眸子在烛光下清澈见底。 周公子静静地凝视着她,凝视了许久也不说话,眼神莫名有种委屈的感觉。郭满没忍住眨了眨眼睛,正准备开口,周公子突然单手撑到矮几的桌面,前倾了身子,将自己的唇送到了郭满微微启开的唇上。 郭满一愣,周公子身子向前倾得更多,另一只手顺势就扣住了郭满的后脑勺。舌尖温热,霸道且急迫地撬开郭满的唇齿,勾着郭满的舌头,不容拒绝地便缠吻了起来。 郭满猝不及防的被他搂贴到胸口,吓一跳。 然而唇被人堵着,人被人扣着,只能呜呜地发出细碎的声音。周公子却好似放开了矜持,单手将郭满捞过来便打横抱起。他一面走一面凶狠地吻着怀里人。只听安静的内室里啧啧的水声,男女粗重的呼吸,郭满的魂都要被这人给缠走。 不知不觉,周公子已抱着人辗转到了榻上,整个人覆上去。 郭满晕头转向,还记着这人从外头回来没梳洗过呢。虽说桂花酿的酒味不臭,但郭满习惯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小手若有似无地推他。可郭满越推,周博雅缠得越紧。直到发现郭满脸都憋得通红,喘不过气,他才终于好心松了口。 一得了空,郭满连忙把头偏头一边,大口大口的喘气。 “满满,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吗?” 须臾,一道满含欲.望的嗓音幽幽地响起。 心中隐隐的慌张叫他不安。周博雅自觉这种猜测是荒谬且无根据的。可一个两个都那样说,他再是心性坚韧,也忍不住怀疑。 “……嗯?” 胸口一起一伏,郭满表情有些空。 不想叫郭满察觉他的慌张,周公子低下头。鸦青的眼睫低低垂下,掩饰住他眼底的挥之不去的狼狈:“前世与今生,满满你可信?” 郭满刚想回答,男人炙热的唇又贴上来。 周博雅热切地含着郭满的耳垂,两人一起的这半年,他摸准了郭满身上的所有的弱点。舌尖轻轻一卷,手下一动,郭满的神志立即又乱了。随后男女的呼吸声渐渐浓重,彼此的呼吸交缠,弥漫这狭窄的床帐之中,如此的暧昧…… “你不信的。” 不等郭满回答,周公子自己抢话,“这世上没有前世今生,你当然不该相信。” “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一说,更遑论上穷碧落下黄泉。”暗哑的嗓音如此笃定,仿佛带着凶狠地在郭满耳边呢喃,“所有关于前世今生的猜测,不过是懦弱之人不愿面对失败的现实,臆想出来慰藉自己的谎言。” 他说:“满满,你不要信。” ……什么信不信? 郭满无处可逃,只觉得这床榻之上,铺天盖地的,全是周博雅冷冽的气息。周公子自受箭伤这小半年,郭满以及周家上下是笃信了苏太医的教诲。为叫周公子安生地养好底子,他已经单方面被郭满强制禁房事半年。 如今骤然解禁,周公子抓着心爱的小妻子,行起事来简直与禽兽无异。 郭满糊里糊涂的,满脑子都是什么信不信的。 要人命了,到底叫她信什么啊…… 不管了!她信个屁! …… 窗外的天空中光色渐渐熹微,夜色越来越浓,拂面的风也渐渐寒凉了下来。走廊的一头,双叶领着送来热水的婆子缓缓往主子的屋这边走来。然而一行人才将将走到屋前,领头的双叶突然顿住脚,白皙的脸颊瞬间爆红。 拎着热水的婆子们落后双叶一步,她一停下,她身后捧着洗漱用具的,提着水的便全跟着停下来。婆子们心里正奇怪,就听到敞开的大门里传出女子婉转的娇啼声。而后是男子低低的粗喘,伴随着床榻吱呀吱呀不停的摇晃声……里头主子在做什么,不言而喻。 面面相窥之后,婆子们不禁各自老脸一红。 双叶虽说早见多了周公子人前正经人后禽兽,但这半年以后,已许久没撞见到主子的这种场面。反应了好一会,才勉强压下姑娘家的羞涩。 想着姑爷往日一旦行事,素来是没个把时辰不会歇的。今日又是憋了半年才难得解禁,依照姑爷那性子,怕是不闹个尽兴,绝不罢休。她于是叫婆子们把热水又提回后厨,而后把这伺候的下人全打发了。 院里的人清空了,双叶红着脸上去把门给带上,缩着脖子也躲到后屋去。 这一夜,周公子果然不负双叶所望,闹到天色将明才泱泱罢手。郭满睡过去又被弄醒过来,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她身上缠着的这个哪里是人,那就是个喜人精魂的男妖精。只觉得不过一夜,自己要被这人给榨干了…… 两眼一闭睡过去之前,郭满恨恨地想,周博他绝对是雅疯了。 …… 疯了的周公子幽幽地舔了嘴角,眉眼之中的春水,成功驱散了心中的慌乱。慌什么?没什么可慌的。人已经在他嘴里,难道还能飞了?心中大定的周公子一手掀开床帐,墨发随着他动滑落下来。露出床帐的修长胳膊与半边臂膀上,遍布抓痕。 他浑然不觉得疼,利落地翻身下榻,捡起地上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窗外的天已经麻麻亮。 竟然闹了一宿?周公子只松垮地系上了肋下的带子,半敞着领口出去叫人。此次带来的下人多半是外院伺候的,许多事不如西风园的下人心里清楚。外院的婆子们懵懵守了一夜,一宿没睡,这才把主子给等出来。 婆子们心情复杂:这不是我们清心寡欲的大公子,这绝对不是……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下人们蹑手蹑脚地抬着热水进屋, 眼睛都是盯着地上的。 内室里一股腥甜的淫.糜气味儿,直冲得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都没撑住脸皮地红了脸。周公子套了件单薄的外衫凝气静神地端坐珠帘另一面的窗边,眉眼之中化不开的春水。明媚的光照在他身上, 若非他大敞的领口大敞里, 裸.露在外的修长脖颈与锁骨上布满或青或紫的暧昧痕迹, 谁也不敢相信昨夜的动静,是这般男子弄出来的。 婆子们想到这便忍不住两耳烧红, 不敢看窗边男主子, 偷摸去瞥纱帐中的女主子。屋里这么大的一股味儿, 是不是该叫醒少夫人下榻梳洗一番再睡? 心里嘀咕着,她们便拿眼睛去瞥双叶。这是少夫人身边最亲近的人, 她们即便是想献殷勤,也不敢越过双叶去。 然而双叶只是老神在在地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屋里静悄悄的, 沐浴的器具一一全摆好后,双叶才抬了眼睛, 示意婆子们随她出去。几个外院伺候的婆子当下一愣,有些不明白这安排。虽说她们已经许久没近身伺候过主子, 但也知身为下人,决不能放任主子屋里乱成这样, 这是失职。 婆子们面面相窥,犹豫着不敢退。 双叶却没心思去理会外院婆子们的小心, 她眼角余光瞥着窗边。瞥到周公子已经放下手中舆图, 压低嗓子说了声‘退下’, 便自顾自地先行退了出去。婆子们一个个地傻站在屋里半天,直到珠帘后头一道凉凉的视线就投过来,才忙不迭地跟着出去。 回过神来,人就已经全部退出屋子。 屋门从里面合上,丹樱正巧抱着一团干净的褥子从长廊的另一边过来。她人小,但力气大,一个人抱了一堆东西,远处看就像个搬食的蚂蚁。而后看她走到主子屋门外,就这么虎着一张小脸,抱了一堆东西一动不动地站门口了。 婆子们:“……”怎么觉得,少夫人身边的几个丫头一个两个都古里古怪的。 当然不是丫头行事太古怪,而是姑爷这个人吧,他想要脸。 说到这个,双叶心里都想大逆不道地翻个白眼。 实在是,她们家姑爷真是个十分矛盾又别扭的人了。明明吃相最是凶狠的人是他,偏偏吃完了自个儿又特别怕丑,就喜做那欲盖弥彰的事儿。所以啊,不管哪回夫妻敦伦事后,自家姑娘身上的污浊都是他亲自帮着清洗,决不准任何人插手。 若谁不长眼敢这个时候去搭把手,他一准是要恼羞成怒的。 双叶顶着一对黑眼圈,强压着哈欠拍拍丹樱小姑娘的小铁臂。嘱咐了她一定要等屋里姑爷出声唤她,她方才能推门进去,切莫自作主张进去收拾。 丹樱自从被郭满提留回周家,少说也有半年之久。虽然双叶双喜顾忌她年纪尚小,甚少叫她撞见这种场面。但她也并非不知道西风园里的规矩,老老实实地点头。 果不其然,屋里人全清空,周公子方才起身款款去了内室。 屏风后头水汽袅袅,淡淡熏香弥漫,冲淡了屋中淫.糜的气味儿。他单手掀了床帐,弯腰将榻上睡得人事不知的人打横抱起。郭满两只眼睛沉得仿佛有千斤重,囫囵地滚了两滚,脸埋在周公子的颈侧便又陷入酣睡之中。 说来周博雅的身上遍布暧昧红痕,郭满这被他蹂.躏的小可怜,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博雅垂眸看着怀里人,浓密的眼睫下闪过一丝满意。 都是他的痕迹,都是他的气味儿,很好。 昏睡的郭满是不知道此时周公子的心中所想。若是知道,定会跳起来一巴掌打他狗头。当她是某某的地盘儿,还带留气味儿的… …… 胡家别院统共就这么大地儿,前前后后也才三个院子。沐公子与周公子一东一西就占了其中两个。西边的院子若是发生什么事儿,不出一下午,全别院就都知道了。 沐长风系着腰带,便听到廊下几个婆子在碎嘴。 说来西南地区偏远野蛮,管教得宽松,远不如京城勋贵家族里的规矩严格。婆子们这般堂而皇之在主子的窗下说话也没个忌讳,什么荤话都说得出口。屋里的沐长风沉默地穿戴好,出了屋子便招来别院的管家。 管家不明所以,扔下手里的活计便匆匆赶来。 沐公子素来是个笑面人,在西南别院住了一年半,甚少苛责下人。这般满面阴沉地指着三个婆子,杀气腾腾地叫他拖下去杖责五十,可把管家给吓得不轻。 “沐公子……” 管家不知这几个婆子哪里惹到他了,小心翼翼的:“可是这几个婆子伺候不周?” “乱嚼人舌根,污言秽语地编排主子,委实龌龊!”沐长风心里仿佛烧着一团暗火,一双浅淡的琥珀眸子锐利如箭,刺得管家心里猛一跳。 管家一想,也约莫猜到怎么回事了。 因着别院这边没有正经主子管事,管家也不大拘束,下人们确实不大规矩。这几个婆子怕是拿周公子的屋里事儿又嘴上没个把门儿地四处说笑,叫这沐公子给逮个正着。管家盯着沐长风漆黑的脸,心里骂了句活该,却是不敢替婆子们求情。 他是知道这些个乡下婆子嘴巴有多臭,沐公子这等高贵之人哪里能受得了?没叫他拔了她们的舌头,已经算罚得轻了。 于是手下一挥,几个黑脸的护卫便上来拎起地上吓迷了魂的婆子,利落地下去处置。 婆子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便哭着求饶。 沐长风听着婆子们的鬼哭狼嚎,心里那股火气却丁点儿没降。他揉了揉头发,只觉得心烦意乱。于是干脆取了佩剑,去别院的园子里去练剑。 他昨日才将将解了蛊,身子还虚得很。营地那边虽紧张,但也并非不能拖。等周博雅调整个两三日进营地就有了支援,胡霍暂时不需要他过去,所以勒令他这半个月必须老老实实在别院里养好身子。 军令如山,沐长风不愿也不得不听。 然而越是舞剑,他心里越不能平静。他如今的脑海里,一张枯瘦的小脸儿反复地浮现。嬉笑的,嗔怒的,落泪的,每一幅面孔都有,仿佛刻进他的心坎儿里。梦里不觉得如何,如今醒来,他自然认得,博雅的那个小妻子才进门之时便是那副骨瘦如柴的模样…… 胡霍匆匆过来,就看到满园的花瓣如雨落下。 他一个大老粗也不懂什么怜香惜玉,更没什么爱花惜花的自觉。沐长风把这满院子的花都霍霍了,他也不晓得心疼。乐呵呵地站在一边看沐长风舞完一套剑法,只是心里在默默赞叹他年纪轻轻便剑法如此高超,不愧是沐家人。 静候沐长风收了剑势,胡霍才意犹未尽地上前,喊上他一道去周博雅的院子。 “现在?” 胡霍脚下一愣,婉转道:“周大人他……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沐长风手中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逆着光站在树下,面上神情有些看不清。须臾,他似乎笑了下,声音里有着不知意味的飘忽:“你这时候去,怕是会被他打出来。”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千里迢迢从京城来, 按理说胡霍是该尽地主之谊为周博雅等人接风洗尘的。然而周公子一行人才到昆城就正巧遇上遍寻不着已久的苗女突然冒头, 机不可失。为了解沐长风的蛊, 事情自然就耽搁了下来。 如今沐长风的身子渐渐恢复,胡霍手头的紧急事务也处理完, 这才交代曹氏操办起洗尘宴一事。这宴会可不仅仅是走个形式,也是胡霍为周博雅熟识西南事务的重要一环。 说来昆城地处偏远,不过是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 对京城之中的事务知之甚少。城中之人的消息大多闭塞。周博雅此人虽说声名在外,却也并非所有人都听过‘大招三公子’或‘博雅公子’的名号。对于西南这些耳目闭塞的蛮将们来说,周博雅不过一个被皇帝打发来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书生,因此对周博雅一来便压他们头上颇有微词。 胡霍看在眼里,却也没为周博雅说话。 事实上, 他虽说听闻周太傅家长孙惊才绝艳, 却从未亲眼见过。 在胡霍看来, 京城传出名声的‘才子’‘才女’实在多了去了, 大多不过是世家子弟为了博名利自己传出来的,没多少含金量。况且即便这周家长孙有几分才起,但那也不过都是些纸头上和官场上尔虞我诈的本事。可他们昆城不一样, 来这大召边陲, 要得可是真枪实弹的手头功夫和排兵布阵的军事才能。 再好的名声,没亲眼看亲自感受, 他也不敢用。 此次办宴, 一是为了叫手下了解情况, 切莫鲁莽得罪了京城权贵。二则也是想借此机会看看周博雅的本事。如此一来, 洗尘宴自然必不可少。曹氏跟胡霍驻守西南多年,夫妻同心,自然知道丈夫的意思。洗尘宴便特意设在了营地的西北校场。 周博雅接到下人递话,勾了勾唇角便一口应下。 洗尘宴就设在次日,说急也不急。 曹氏派来别院的下人被石岚引进门,冷不丁瞧见朴质的木桌后手捧着书端坐得笔直的周公子,芝兰玉树,眉目如画,只觉得主子的顾虑其实也不无道理。这般仙气得人儿,一看就是金玉堆砌着养成的,哪里像是能在战场吃苦的?想着曹氏的嘱咐,他特意提醒了周公子宴上设了女席,赴宴可带女眷随行。 周公子头也不抬,只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吩咐石岚送人出去。 次日一早,胡家的马车便来了别院接人。 周博雅将郭满从被窝里捞出来,郭满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昨日夜里,周公子嘴上说着明日有事,夜里决不会闹太晚。结果哄了她松口之后,就被人超长耐力地压着狠狠操练了两回。郭满软趴趴靠他怀里打哈欠,第一百八十三次提醒自己,锻炼身体是必要的,否则她要迟早被这男人做死。 温柔的男人大多虚伪,禁欲的小半年里人五人六的,一开闸就死不要脸了,哼! 不要脸的周公子其实还是要脸的,这点,伺候的下人有亲身感受。比如每当折腾的过了,郭满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用一幅谴责的目光幽幽盯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会一本正经地红了耳尖。比如在榻上榻下从来都是两副面孔,榻上没羞没躁,榻下随便调戏一下就炸毛……装模作样得要命,就没见过这么别扭的人。 郭满以及一众下人心里早把他这属性给吐槽的体无完肤,十分鄙视。周公子哪怕猜到郭满心中所想,却还是依旧故我。 郭满其实已经都看淡了,他非得假装自己依旧清纯,她就假装配合他好了。 唉,谁叫她宠他呢? 郭满摇摇头,扶着丹樱的胳膊去上妆。 胡家的洗尘宴,周公子虽没说什么,郭满其实也差不多知道轻重。说到底,还是惠明帝赐下的兵符。周公子此次南下,说是说胡霍亲自求来支援西南的,但惠明帝却是把整片西南驻兵的兵符赐下来了。 这般一动作,周公子的行动方便了,却又难免叫有心之人多想。 况且,惠明帝派了周公子来,并未曾言明何时召他回京。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会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周公子的来意。郭满平日里虽说吃吃喝喝的不大不管事儿,但每日与周公子同吃同睡,她就是睁眼瞎也该听到些东西。知道入西南第一步很重要,她不能马虎。 别有用心地梳妆了一番,出来才发现门口安排了两辆马车。 郭满一身正红的礼服,平常搁箱底的三品淑人规制的首饰此时戴在了头上。清艳的小脸儿上懒散促狭的笑全收起来,一副高官夫人的模样。她穿得正式,行动间颇有不便,此时正一手瞧着裙摆一手抓着周公子的衣袖从款款门里走出来。 裙摆有些长,怕走太快踩着裙角,一路求稳走得非常慢。迎面就看到一身玄色劲装双手抱臂懒散靠在别院门口石狮子上的沐长风。 只见他满头墨发用一根红木簪子簪着,未曾束冠,有一律碎发随风洒落,显得为人十分不羁。此时他的眼睑低垂,一腿撑着地一腿散散支着石狮子的底座。明明是懒散的姿势,却显得人身姿颀长又挺拔。自从拔出了蛊虫,沐长风的身子便恢复得飞快,这两日虽不能大动干戈,却已经能四处走动了。 似乎听到门内动静,他抬起了双眼,见着来人忽地勾唇角浅浅一笑。 郭满猝不及防间对上他的眼睛,心里猛一抖。 飞快垂下眼,郭满捂着砰砰跳了一下的胸口便蹙起了眉头。正当她心里闪过怪异,就见身边的周公子脚下不疾不徐的步子倏地一顿。继而迈开长腿,他两步上前去与沐长风说话。沐长风见周公子过去,嘴角的笑意扩大,郭满莫名悬了下的心才放下来。 原来是错觉…… 郭满暗暗拍了拍胸脯,简直吓死,方才她差点以为沐长风在对她笑。 “怎么现在才出来?”沐长风抬眼对上台阶上的周公子,懒散地放下手臂,姿态颇为随意地道:“恭候你多时了博雅公子。” 周博雅半抱半扶着郭满上了马车,顺手还替郭满正了正鬓角的珠翠,回过头也弯起了嘴角。狭长的凤眸懒懒一挑沐长风,闪过一丝笑。抬手放下车帘,遮住车里的人,周公子清凉的嗓音说起话来有一股幽幽的韵味:“孤家寡人自然动作利索。” 沐长风蓦地被噎住了。 他点了点下巴,抬起长腿往后面一匹枣红大马走去,“看来本公子坚持不娶妻是对了,这人啊,果然还是一个人最自在……” 周博雅却是挑眉笑了下,命石岚也去牵一匹马来。 一直随侍在大门前的别院管家立即顶着满脸的褶子,招手唤来一个马童。马童听了话飞快地跑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牵了一匹黑马过来。 周公子于是翻身上马,低声说了句‘走’,车夫一甩马鞭,催车赶往胡家。 且不说两大当世少见美男子并驾齐驱,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交头接耳地猜测被夹在中间的马车里坐着什么人。就说他们才将将过了坊市,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窜了出来,直愣愣地往郭满的马车前撞了过去。 她冲得飞快,虽不曾撞到马蹄子底下,却是一出现便惊了郭满的马。 只见那马儿当空嘶鸣,马蹄前扬,不可控地就横冲直撞起来。车夫死死攥着马缰,马鞭不停地打在马屁股上,连声呵斥叫马儿停下。然而越是呵斥,这马儿越惊慌。周博雅瞬间就变了脸色,弃马便飞身追去。 与此同时,另一道黑色的身影也飞速追了出去。 沐长风几乎是没过脑子,直接跃起,踏着胯.下之马的头,身形更快地在坊间两边的屋舍之上闪烁。两人的武功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路数同出一源,轻功更是旗鼓相当。只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飞快地闪动,眨眼间落在了马车前。 几乎是同时,周博雅与沐长风各自飞起一脚,狠狠踹向了马肚子。 马儿一左一右受到脚力的重创,只听咔咔清晰的两声骨裂的声音,受惊的马身体呈现古怪的折型,瞬间口吐白沫,停下了动作。而后便是轰地一声巨响,马儿倒在了地上,溅起了四处的灰尘,迷人眼睛。 车夫已经吓傻了,被马车甩下来,摔倒在一边也不知道爬起来。 一黑一白的两人面上都是惊慌,两步上前便各自抓起了车帘的一边。然而抬起的一瞬,彼此对视一眼,愣住了。郭满便是这时候手软脚软地从马车里爬出来,她什么都来没看,跌跌撞撞地就跑到一边去先吐为快。 马儿受了惊,又一路没头没脑地疯跑,颠得她肚子里翻江倒海。郭满白着脸蹲在角落里,额头上还顶着大包,耳朵嗡嗡嗡地响,苦胆汁都要吐出来。 丹樱双叶俩吓得半死,白着小脸爬出来,连忙小跑过去替郭满抚背。 周公子大步走过去将额头丝丝渗血的郭满小心地搂在怀里,回过头看向一脸惊慌跟过来的沐长风,目光沉沉。 沐长风低下头,须臾,苍白一笑。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横冲直撞, 马儿沿途撞翻了诸多摊贩的杂货摊子。百姓们听到动静巴巴凑过来看热闹,交头接耳地便将一行人围在了中间。周公子默默将郭满的脸按到怀中, 冷冽的目光暗含警告地扫视了一圈。 围观看客心中一凛, 皆低下头,周博雅方才小心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石岚,你且先行去胡家走一趟。”眼睛直勾勾盯着沐长风, 周博雅淡淡道, “与胡夫人言明缘由。我与少夫人耽搁片刻, 稍后会到。” 石岚的目光在周博雅与沐长风之间转了转,低下头应是。 沐长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 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梦中情形如何,现实又如何, 沐长风尚且分得清清楚楚。不管他梦中与阿满曾有过怎样的亲密无间, 赤,裸的现实却是, 阿满早已是博雅明媒正娶的妻子。作为挚友, 他心中就是有再多不甘, 也必须尽数咽进肚子里。 可是这般无声地咽下去,心口犹如压着一块巨石, 梗得他一颗心都痛了。 沐长风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黯然, 如今木已成舟, 他连争取的立场。眼睛若有似无地扫过安静窝在周博雅怀里的郭满, 他烦躁得一脚踹在马车车厢上。只见那破损的马车飞出去, 嘭地一声巨响,砸在不远处的围墙上。落地的瞬间,车厢瞬间碎裂。 沐长风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便大步离去。 周博雅慢慢松开捂在郭满耳朵上的手,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对于沐长风这几日接连异常失态,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大致猜的到缘由。然而猜到也不能明言,这种事情一旦说出口,不管是对郭满周博雅夫妻还是对沐长风,都不是一件好事。 诚如他所想,前世今生如过眼云烟,沉默才是金。 广袖垂落,遮住了怀里郭满的身影。周公子抬起了眼帘,静静看着沐长风大步流星远去的背影,黝黑的眸子里光色明明灭灭,晦涩难言。须臾,又归于平静。长风什么都不说,周公子便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况且就算他如今知道也于事无补,何必徒增烦恼? 耳边是嗡嗡恼人的窃窃私语。 看客们有在可惜四分五裂的马车与倒地不起的骏马,也有担心马车中贵人伤重。有热心的人向周公子指了昆城最负盛名的医馆,催着周公子赶紧带伤患去看看。周博雅低头看了眼额头肿得一指高的郭满,不敢耽搁。谢过热心人,顺着他的指路方向抬脚便去。 周公子压低了嗓音:“满满,为夫带你去看大夫。” 郭满此时两只耳朵里嗡嗡的,根本听不清。额头的肿包还在丝丝渗血,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脑震荡了,此时额间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嗯,”郭满压制住欲呕的冲动。 靠在周公子胸口减少震动,“你快点,我有些想吐。” 周公子一急,落下一句‘查’,抱着人便大步流星地往医馆而去。 方才突然惊马,幸亏郭满机灵,死死抓住了车厢的车窗边缘不放。虽说她素来坐吃等死没什么力气,手劲也小得可怜,但这般多亏了她稳住身形。否则马车左甩右撞,以她这小身板,怕是得被惯性给甩飞出去。到时候是死是伤,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额头上肿起的大包,也是最后甩得太狠,她实在抓不住才撞到了桌拐角。老实说,若非丹樱小姑娘眼疾手快地一把抱住她,她都能就这么在车里磕死。 除此之外,她身上其实都还差不多。 郭满苦中作乐地觉得自己活得也挺皮实的。瞧瞧她这一年半的功夫,遭人下毒出车祸绑架都经历了一遭,运气到底是有多背。她一面按着抽抽直跳的太阳穴,心想赶明儿得去庙里得给自己烧炷高香,好好去一去霉运。 然而这话还没嘀咕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周博雅只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顾不上走,脸色刷白地直接从地面飞掠到屋顶。沿着屋脊慌张地跑了起来,素来淡然的面孔崩了个彻底。 低矮的街道屋脊上,只见一个白色的身影恍若飞鸟,瞬间闪过眼前去。 留在原地的清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主子渐渐只剩一个白点的背影,他一甩腰间佩剑。只见佩剑蹭地一声出鞘,白光一闪,他抬眼冷冷扫视一群围着的人群。四周看客被他身上煞气所摄,默默退开,拥挤的人群便闪开一条空路。 虽说事发突然,那害得少夫人重伤的人,主子必然不会放过。 心知主子此时心中必然是怒极,他于是半点功夫不敢耽搁,立即去查了。同样被留在原地的双叶双目通红,看清风动作,立即爬起来。清风回头看了眼,没管。交代了几个家丁务必将这附近搜,面无表情地折回先前马车出来的坊市。 虽说一闪而过,并未曾看清楚。但看身形,方才惊扰马车的人显然是个女子。赶在主子回来之前,他得将那女人找出来。 清风动作很快,常年随周博雅查案,这点小地方查个人轻而易举。 不出半个时辰,清风就把心虚的女人从人群中揪了出来。惊了胡家马车的是一个舞姬乐坊的舞姬,二八年华,相貌生得颇为清秀可人。 那女子似乎也没料到自己贸然冲出来会惹出这么大祸事,等马儿横冲直撞,都已经收不住手脚。舞姬吓得三魂飞了七魄,被胡家护卫押到清风的面前,嘴还没张开,就已经被吓得手软脚软好似一摊软泥,跪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嘤嘤直哭。 清风眉头直皱,双叶却是不会怜香惜玉,上去就一巴掌扇偏了舞姬的脸。 “老实点!”双叶心里气得要命,阴沉沉地喝道,“你以为你弄伤的是何人?这可不是在你乐坊,少拿哭哭啼啼这一套来糊弄人!” 舞姬一个哭嗝梗在喉咙里,顿了顿,乖觉地闭嘴了。 她怯生生地瞥了眼面无表情的清风,再小心翼翼地看着双叶,确定没人怜香惜玉才开口说话了。谋害官家夫人这大罪她委实不敢认下,只能可怜兮兮地为自己辩解。说自己并非故意,只是方才挤在路边看热闹,不小心被人给挤了出去。 说罢她又挤出几滴眼泪,端得好一幅梨花带雨。 双叶闻言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 惊马哪有这么凑巧的?三匹马齐头并进,要受惊也该一起受惊。怎地只单单自家主子的马车惊了?况且,一般马是那般好惊的?通常用来套车的马,性情温顺,行路稳妥。没道理这舞姬从一旁冲出来,就自家姑娘一个人倒了霉。 双叶冷冷盯着这个女人,直觉她在撒谎。 事实上自从郭满上次被绑架后,双叶对发生在郭满身上的任何事都警惕万分。此时狐疑地打量着这个舞姬,心中不信。舞姬却仿佛被看透了心般浑身一僵,不敢与双叶对视,柔弱地低下头,眼神不自觉地闪了闪。 双叶敏锐察觉,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 清风一句话没说,只手下一挥,开门进来个黑脸的护卫。他指着舞姬叫护卫将人绑起来先带去别院,而后又回头看了眼双叶,方才大步离去。 这昆城说大不大,但因地处边界的缘故,人员鱼龙混杂,十分复杂。派出去查这女子的人尚未回来。如今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过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多审问无益,不如将四周可疑之处全查个遍,等主子回来再说。 等了又将近半个时辰,去查白衣女子的人还未回来。清风看着已死的马尸,眉头拧得快夹死蚊子。不知是他看错还是真是如此,这马儿似乎中了古怪的毒。 想着可能看错,他便又多查了几遍。 清风不是专注学医的,只大概了解些皮毛,自然分不清马儿到底中了什么毒。但马儿的异常加这尸体上的古怪,说都是凑巧,也不大可能。 周公子抱着包扎好伤口的郭满回来,清风便将发现告知了他。 怎么满满的身上总是出这等事儿?周博雅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然而还未张口,郭满倒是先转过头说:“你不如去别院,把雾花姑娘请来瞧瞧看。” 清风一愣,看向郭满,这倒是提醒了他。 须臾,周公子笑了,拍拍郭满的后背笑道,“你到是脑子转得快。” “都说毒蛊不分家啊。雾花姑娘常年与毒虫蛊虫打交道,应当熟得不能再熟了。”郭满伏 在周公子的肩上,发髻已经散了,绝非出门之时严谨的模样。显然为了方便擦药包扎,周公子替她拆了发髻重梳。 “若是马尸真有什么古怪,她定能一眼看出来。” “兴许吧……” 清风不敢抬眼看女主子,只拿眼神询问男主子的意思。见周博雅淡淡地点了头,他弯腰向郭满行了一礼,立即就去了雾花的院子。 郭满抬了下巴,硬撑着继续跟着看到底怎么回事。 雾花这几日才收拾了巫霜花,正有些兴致懒懒。听说了郭满找她,便放下药杵子懒懒跟了过来。然而人还没走到马尸跟前就捂着鼻着淡声道:“算你们还有点眼光,竟然看出不同。不过,这马中的是蛊非毒,劣等的食肉蛊。” 周博雅:“……何谓劣等食肉蛊?” “就是一种专食内脏的蛊虫,中了蛊者,会被这种蛊虫从内到外吃个干净。非常好养,通常半个月便能一盅,每一盅至少能养出三只。”雾花布满图纹的半张脸依旧狰狞,她解释道,“但这种蛊虫我们苗寨是不愿养的。上不得台面,还恶毒,也只有隔壁几个小国很盛行养这种蛊……” “你说真的?”周公子唇角抿了起来,神色严肃。 雾花点头,“自然。” 周博雅神色渐渐严峻起来,这事儿,似乎有点蹊跷。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边境地区鱼龙混杂, 有边缘小国的人出入实属正常。 突然冒出这种恶心又凶险的东西,光凭苗女的一面之词,是不足以断定这件事就全然是边缘小国的人做的。毕竟雾花只是说他们苗寨的人不喜饲养食肉蛊,却不代表他们不会。若是有人借此生事, 也并非不可能。不管怎样, 这件事务必要彻查。 “关于食肉蛊,可否请雾花姑娘说得更详尽些。” “这倒不是问题。”雾花很干脆地点了头,前几日才料理完了巫霜花, 她如今闲着也是闲着,“若关于蛊毒, 大人若想知道,民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公子谢过她, 小心地将郭满放下, 扶去一旁的空椅子坐下。 雾花捏了捏眉头,感觉额头一些疲惫突然处置了巫霜花, 她也耗费诸多心神, 正想着周博雅这里若无其他事,她便要回院子去捣草药了。然而郭满经过她,身上清淡的药膏味儿飘过来, 她就突然回头看了眼坐下的郭满。 须臾, 她眉头微拧:“少夫人身上,今日可是用了别人送来的脂粉?” 郭满一愣, 不知她突然说这句话何意。旁边周博雅眉头一皱, 抬起头看向雾花。 雾花则走了过来, 在郭满手边的位子坐下,“大人若信得过民女,叫少夫人与民女瞧瞧。” 周公子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他回头看了眼郭满,郭满也是一脸茫然。周博雅不知这苗女做什么,嘴唇淡淡地抿了起来:“难道你发现……满满身子有事?” “这倒没有。” 雾花耸耸鼻子,摇了摇头:“就是闻着少夫人身上这草药的味儿,觉得有些不大对。” 话音一落,周博雅的脸就变了。 “哪里不对?” 说着一股煞气从他身上泄出,连屋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周公子看向敷在郭满额头的伤药,表情渐渐冷冽。 雾花冷不丁被他吓一跳,她默默缩了手脚,总是不能习惯这如玉郎君翻脸比翻书快。搓了搓胳膊,她只见开口点明:“夫人身上,似乎有点引虫粉的味儿。” 雾花与苗寨里的孩子一样,自幼便与草药毒虫打交道。盖因在辨药识草方面天赋异禀,论起医术蛊术,整个苗寨怕是无人能及她半分。就像现如今,郭满身上的味道,哪怕只是很轻微很轻微的一点点,她也清晰地闻出来。 “何为引虫粉?!”周公子嗓音不由地绷紧了。 郭满偏头去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这一刻,总觉得她家周美人的瞳仁像猛兽般竖了起来。 雾花直感觉寒毛直竖,当真是怕了周博雅,“难道你们一路回来没发现异常?引虫粉,顾名思义,招引虫子的药粉。每个巫蛊师都会制,抓虫子练蛊时候特制的药粉。” 她指着郭满,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虽然味儿很淡,但决瞒不过民女的鼻子。” 周公子眼神射出了利剑,脸瞬间敷了一层冰。 明白引虫粉的意思,再看郭满出事便知这是故意谋害了。毕竟引虫粉与食肉蛊撞在一起,无声无息便能要了人命。周公子低头看向郭满渗血的额头,看她接连受伤,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不必雾花出言解释,周公子与郭满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想起一个人。若是真有人故意谋害郭满,那便是她了。 “是私怨。” 郭满眉头拧了起来,感觉十分恶心,“雾花姑娘,那个巫霜花你可是放回去了?” 早在给沐长风解了蛊的当日,雾花便去马不停蹄去关押巫霜花的柴房里收拾了巫霜花。如今这都把人放回去好几日了,雾花点点头,眉眼中都是报复了仇人的快意:“听夫人您的主意,民女在她身上种了真言蛊,也毁了她一张脸……” 说着,她忽然意识到郭满话里的意思:“……您怀疑是巫霜花报复?” 这是自然。 郭满抓了抓胳膊。毕竟私怨的话,除了巫霜花,没有别人了。她追随周公子来昆城,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天。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她能跟谁结仇?除了巫霜花的事儿上她多管闲事插了一嘴,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跟她有要她命的深仇大恨。 雾花却不这么认为,“她不行的,她没那个炼蛊的能力。” “不是她炼,我的意思,是别人炼制了蛊她来用。” 郭满又抓了抓胳膊,抓得太过,胳膊上的皮肤火辣辣的疼。才听雾花说她身上被人下了引虫粉,她如今下意识觉得自己这儿痒那儿也疼了。 “你方才不是说这种蛊,隔壁小国有人会炼。她兴许从旁人那儿买了来,使得这恶毒的手段。” 雾花想了想,这似乎也说得通。 但转念一想,她放巫霜花回胡家不过十来天,紧紧巴巴的哪有功夫? 况且,巫霜花哪怕心思再歹毒,本人却也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自幼蠢笨如猪,学蛊学二十多年只学个皮毛。如今被胡家人关在后院,毁了容,如今又撒不了谎,谁能放她出去?况且即便有那个本事,顶着那副吓人的尊荣溜出胡家,她也跑不去邻国。 心里这么想雾花便就这么说出来,她觉不可能。 郭满却十分坚持。 她素来直觉很准的,虽仔细想想,逻辑确实不大说得通的。但是有时候,人一旦冲动起来,行起事来便是如此的没有脑子。谁知这世上狗急跳墙的人有多少?兴许这个巫霜花报复起来就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呢! 郭满能想到的,周公子只会想得更全面。 他私心里不管这事儿是私怨还是公怨,只要行事之人存了害郭满性命的心,那落到他手里就绝不可能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周公子不想郭满参与。 于是打发了丹樱立即回去备水,务必将郭满从头到脚都仔细清洗一遍。 引虫粉不是闹着玩儿,谁知道西南边陲的小城有多少毒虫毒蚊? “这引虫粉可是普通水洗就能祛除?” 周公子虽说耳聪目明,但也只不过比寻常人敏锐,鼻子却不如行医擅药之人灵敏。他知巫蛊上许多东西颇为不讲道理,生怕这种招惹虫子的古里古怪的药粉一旦涂上,气味儿经久不衰。想着。便问雾花:“若水不能洗掉,可是需要什么药材来擦洗?花瓣和熏香可以掩盖气味儿么?” 只能说周博雅轻易不开口,一开口便问到点子上,引虫粉确实与平常药粉不同。 这类草药的本意是为了招引虫子,也就是说诸多药材杂糅在一起,会混合成一种与毒虫交.配时候吸引异性的气味儿,对毒虫的吸引力巨大。通常情况下,她们苗人制出这样的药粉来都是吸引最毒最难缠的毒虫,而后再抓到一个盅里,促使毒虫厮杀吞噬,最后才能炼成想要的蛊。 这类草药的气味独特,哪怕水洗过,还是会留下一股奇怪的味儿。 平常人大多数闻不到,就连一些巫蛊师也闻不出来。只有真正厉害的巫蛊师会发现异常。这种对人来说不过有些刺鼻的药粉,对毒性强弱不分的虫子来说,却是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更霸道的味道。且若不能用特制的草药擦拭,十天半个月气味不散。 “这样吧,民女自己配些祛味儿的药。” 雾花看到周公子的忧虑,说着便开了手下的箱子,掏出一小瓶的递过去,“夫人沐浴之时,只管洒一小撮进浴桶化开便可。” 周公子接过这个晶莹玉透的小瓶子,揭了瓶口塞子,立马一股浓密的花香冲了出来。 雾花又道:“这是香临散,比熏香好使。” 知道不是什么古怪的药,周公子轻声谢过她,低下头看郭满。郭满还不想走,坐在椅子上磨磨蹭蹭不想走,就是想看看后头到底是谁在捣鬼。 周公子一看她就猜到她心里所想,眉头皱了起来。而后便弯下腰,将人打横抱起来。 郭满骤然被人抱起来,脸一僵。垂下眼帘,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她如今都习惯这男人动不动抱她了,几乎脚一离地,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周博雅的脖子。 清风派出去的人,傍晚便回来了。 昆城太小,查起案子都不必太耗费功夫。一匹马来来回回跑,几趟都跑完了。况且使计之人做事没那么周密,做一次恶事错洞漏洞一堆,根本经不起别人查。 清风的人回来,把害郭满命的人身上什么东西都查清楚。 还真是巫霜花。 她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都是拜郭满多嘴所赐。巫霜花心中恨极,斗不过擅蛊擅毒的雾花,不敢惹雾花,只能把心中的一腔恨全迁怒道郭满的头上。无声无息弄死一个缩在后院的女人,她还是很擅长的。 周博雅在知道是这个结果后,一把捏断了手中的笔。不敢招惹雾花,就敢来谋算满满?他一张俊美的脸孔都微微扭曲,苗女好大的狗胆! 且不提周公子大怒之下迁怒了曹家一家,就说事情暴露出来,曹展自己心中对霜花的怜惜也被消磨得一分不剩。 就说这食肉蛊,还当真没冤枉边陲小国。他们狼子野心,已经不甘心偏安一隅,想要多从大召多捞些好处。自从年前一战尝到些许甜头后,他们之后便时不时伪装成马匪,越过两国的边境隔三差五地抢掠。这食肉蛊,就是他们腐蚀西南驻兵的第一步,若是成功了,往后他们抢掠的行径更肆无忌惮。 然而他们的打算,因着郭满,提前暴露了。 郭满身上的引虫粉,叫藏在大召境内的一个巫蛊师提前暴露行经。然后则动一发牵动全局,一个人的暴露,也将他们专为西南驻兵将领准备的“好东西”以及之后的阴谋,全给暴露个干干净净。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胡霍家的洗尘宴到最后也没去成。 西南将领们预备给周公子的下马威没了针对对象, 很有些不甘心。心道这京城来的文官就是狡猾,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他们来者不善,居然当真胆小地不露面。洗尘宴不露面便罢了, 总有机会叫他们好好会一会这人。谁知他们暗戳戳等了几日, 这出身周家公子哥儿不知私下里忙什么, 竟比胡霍将军还难碰见一回。 耐着性子等几日,就又听说了周博雅的夫人白日里出行,当街惊了马受重伤。 听说这京城来的周公子周博雅,对自己这位夫人宠得如珠如宝。因着夫人重伤,大发雷霆地当街斩马,命人封锁城门。为了夫人出口气, 更是满城地搜捕嫌疑人。 短短几日, 这里抓几个那里押走几个, 府衙的地牢渐渐就满了。 平头百姓, 商贾, 舞姬,甚至连城中最负盛名的医馆里头的大夫也被他抓了。昆城官员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正猜测这跋扈公子哥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听连胡霍的亲侄子曹校尉后院的女人被周博雅的人给扣下。 这消息一出, 引得满城风雨。 周博雅却丝毫不怕非议, 该抓人的抓人, 该审问的审问, 依旧我行我素。这般张狂且傲慢的作风, 倒是昆城的百姓都知道城里来了个了不得京城大官。 周公子的人还没正式在营地露面呢,威慑力却是显出去了。 半个月搜查,周博雅的人将整个昆城翻了个底朝天。 昆城本就不大,城内加上下属县村,人口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来万人。被他揪出来押入地牢的,一共四十五人。其中,本地地痞流氓十六人,羌国往来大召的商贩走卒二十三人,舞姬两人,春晖堂大夫两人,最后剩下一个便是曹展养在后院的女人。 抓歹徒抓到胡霍将军的府里,这周博雅委实跋扈! 然而胡霍曹展姑侄本人都没发话,昆城的府衙以及看不过眼的人,哪怕心中再是愤怒也不敢去管这事儿。 这般又过了几日,被押入大牢的四十多个人受不了逼供,又牵扯出不少人出来。 按理说,周博雅被惠明帝指派来,是支援西南驻兵的。可这个人自从来了昆城,愣是在替‘夫人出气’这事儿上耗了快一个半月。如今昆城驻兵对他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都知道这周博雅来头不小,却不知这周大人本人是圆是扁。 这下子可惹恼了好些人,有些性子直爽的,巴巴地就去找了胡霍状告了周博雅。事实上,周博雅发现不对之后,立即便将此事全盘告知了胡霍。 胡霍对查案这事儿不在行,也不清楚周博雅到底要怎么做。任何事情一旦牵扯到国家利益,再小的事也不能算小事,自当郑重以待。胡霍知道厉害,哪怕周公子不过是初步怀疑,并无实证,他对此事也是十分重视的。 怕人多口杂,动作太大会打草惊蛇,也是怕查到最后发觉并非边陲小国作祟,在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闹了个人尽皆知,会引得两国边境关系恶化,特意嘱咐周公子暗中处理。 周公子自然知道轻重,便是打着搜查当街伤马谋害郭满匪徒的名号行事。 如今城中这满城周公子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传言,还是郭满亲自提议传的。郭满特意嘱咐了周公子,一定要着重强调出她无与伦比的美貌,以及周公子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这个重点,她一点不怕‘红颜祸水’这个骂名,请周公子手下之人务必不要替她正名。 周博雅:“……” 无言以对很久之后,周公子还真一脸血地采用了她的建议。 且不提城里听说了流言的人都在猜测这周夫人到底有多美,叫这京城的大官如此深爱且迷醉。就说周公子打着郭满的旗号办事,确实存了点私心在。胡家那个苗女胆敢算计他媳妇,周公子可不会轻易放过。 当初借机抓人,周博雅的人是直接闯的胡家后院去的。这般行径便是明晃晃地告诉曹展以及胡家等人,巫霜花落到了他手里,等于有去无回。 胡霍没有意见,事实上,胡霍乐见其成。 他活这把岁数,是个性情中人。性子虽粗蛮无礼,却最讲恩义情分的。巫霜花忘恩负义,冒名顶替已经足够恶心,行事还蠢笨歹毒,当真是丁点儿叫人怜惜的品性都没有。胡霍比较直接,他私心里已经表面上,都十分嫌恶侄子这女人。 说起来,原本他就不喜巫霜花。 毕竟无媒无聘的就敢在曹展的后院住下,还不知羞耻地一住三年的,能是什么品性端正的好姑娘?若非顾忌着救命之恩,胡霍当真要命人把她赶出去。这等背德之人所做之事,如今看着,那更是处处都错。 奔着为贱,生母不要脸皮,孩子生下来自然没人看得入眼。 他侄子曹展如今不过弱冠之年,还是年轻精壮的时候,将来子嗣必然不会少。庶出的子嗣越多,反而会成为往后曹展嫡子女的阻碍。既然如此,不如不生。所以,哪怕巫霜花替曹展生了一对子女,胡霍厌屋及乌,连本身就不多的怜惜如今也变成厌恶。 至于曹展自己,先前就连累过沐长风,如今他自然没脸面替巫霜花求情。 巫霜花卜一打入天牢,周博雅就命人处置了她。 周公子想着郭满不愿他手上沾染太多血腥,便也没做多余之事。并未喊打喊杀的,只命手下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当初巫霜花是怎么害得郭满的,他便怎么还给她。当然,一样的东西,还回去是务必要附带利息的。 巫霜花胆敢给郭满下引虫粉,他便买了雾花特制的更要命的引虫粉还给她。她涂在郭满的头发里,他便命人替这女人浑身涂满,不仅仅头发丝,指甲缝都不放过。 之后也没刑讯,只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丢去了瘴气林。 瘴气林里的毒虫毒蚂蚁,想必她应当很熟悉的。回到自幼长大的老地方,与那么多自幼伴着一起长大的东西呆在一处,是生是死,端看她自己的造化。 郭满听说了这个安排之后,看着周公子的眼神复杂。倒不是可怜敌人,而是觉得奇怪。不知是不是她想太多,怎么越相处就越觉得周公子的行事作风半点没有身为男主的磊落,反而越发往反派的方向靠拢? 昏黄晃动的烛光下,周公子彼时正在书桌边,头埋在信件之中。抬也不抬地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为夫有分寸,不是那等眦睚必报、手段恶毒的小人。” 郭满:“……”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都是清风一个人干的。” 郭满‘哦’了一声,“其实是你干的也没事。” 她脚尖伸出去挑了挑搁床尾的周公子的枕头,勾过来,抱怀里,“你做恶都是为我报仇,我很喜欢。但还是说一句,周博雅啊,为妻劝你善良。若不然往后我死了飞升,你死了下地狱,那本仙子岂不是还得换个夫君?” 周公子:“……有点道理。” “是吧!”郭满胳膊肘撑着引枕,摸了摸下巴,“毕竟想再找一个像夫君你这么好看的也难。前头一个长得太好,叫我再去凑合丑八怪绝对不可能。” “……”不高兴。 她嘀嘀咕咕的,“哎!怪不得俗话说,年轻的时候遇到的人不能太惊艳,否则孤苦一生……唉?不对!” 郭满看了一眼周博雅,突然勾起了眼角,笑得一幅贼兮兮的模样:“其实比夫君稍稍次一点的还是有的,沐长风就很不错……” 她这话没说完,就听啪嗒一声轻响,周博雅手里的笔就断了。 郭满眨巴了眨巴眼睛,就看周公子阴沉着脸一步步往牙床这边过来,表情有些可怕。 生气了?郭满有点懵。 就见周公子抬起了头,一双凤眸微微眯着而后几大步上了榻便一手挥落了纱帐。而后巨大的阴影罩在郭满身上,郭满默默往边角缩了缩。 没一会儿,郭满啊一声叫唤,纱帐便轻微晃动了起来。 再然后,传出女子难耐的低吟,以及男子恶狠狠的质问:“能不能品一品为夫的内涵?为夫难道除了一张脸叫你流连,就没其他优点了?” …… 床帐摇晃了半宿,这质问就持续了半宿。 郭满简直无辜且委屈,她这么肤浅的人,看了漂亮皮囊之后,难道眼睛还能穿透美这皮囊看到人的内涵? 答案绝壁是不可能啊! 且不说引虫粉之事告一段落,打着郭满旗号抓捕巫蛊师的行动,周博雅手下之人保留了大理寺特有的做事风格,下手快且十分不讲情面。 这般铁血手段,难免会招来诸多不满。其中,早看不惯周公子拿乔的本地将领就愤怒了。 说来,大召武将的晋升除了武举之外,大多拼得战功。像西南这种鸟不拉屎的边疆之地,驻守的将领,除非像周公子沐长风之流的,是自己请旨下来的,大多将领都是本地小兵从底层,靠着一身战功升上位。 所以此地有许多勇武的蛮将文史颇差,有些甚至大字不识。 换句话说,大多数人脑子不灵光,更大一部分人除了一把上阵杀敌的狠劲,对政治上的事儿一窍不通。 再换句话说,若非胡霍在前面当领头羊,这就是一群蛮子土匪。 蛮子土匪做事哪里讲究什么策略章法?没人给出主意,被人一激就热血上脑,指哪打哪。哪怕他们能察觉周博雅的行为古怪,依旧没有人解其中深意。 说这些人没脑子,还真有一个特别没脑子的。 就说这群将领中,有个性子鲁直的徐姓将领。本来就看不惯外来京官行径跋扈,而后又听说抓捕的人中有昆城第一药医馆春晖堂的大夫,加之巡逻路上被大夫家眷给堵着求了几回。脾气一上来,提了一把刀就骑一匹快马直冲府衙而去。 也就是这边陲的蛮荒之地没什么规矩,徐姓副将别的本事没有,闯门的水平一流。 护卫根本拦他不住,就叫他直愣愣闯了进来。 魁梧的汉子站在刑房门口,手上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指名道姓地要求周博雅给个交代。怒斥周博雅一个京城来的黄毛小子居然敢在昆城滥用职权,大张旗鼓地声讨,并要求他立即释放春晖堂的大夫。 然而他来的这一日,恰巧周博雅与沐长风都不在。 他骂了半天没人应,这人便一怒之下揪着人,非要查刑讯的卷宗。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周博雅能刑讯出个什么东西来。原本他怒气冲冲,看一下子便准备嘲讽。谁知这一看便看出了大问题,其他的卷宗全被收起来,徐副将看得,是今日才审出来的东西。 一知半解的,他也不晓得轻重,出了府衙便嚷了个天下皆知。这般便跟捅了马蜂窝似的,周博雅在抓捕外围小国的巫蛊师一事,闹得满城风雨。 胡霍下午得知了消息,气了个仰倒。 这些个蠢货!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昆城太小的,丁点儿消息冒出来, 不出一日便传出了城外。从周博雅抓捕羌国巫蛊师的举动, 传着传着,就变成周博雅完全洞悉了羌国的密谋, 必然要一举歼灭羌国勇士。这下好了,原本还部署好准备暗中启事的羌国兵马巫蛊师们, 仓皇之下, 狗急跳墙。 周博雅与沐长风两人办完事在城外十里亭会面,才坐下没一会儿,就被羌国的兵马围住了。 他们见事情已经败露, 怕周博雅回去之后事件扩大,惊动大召京城那些人。大召这几十年虽说因皇帝无能, 但大召毕竟百年基业, 强盛的国力却是摆在那儿的。哪怕大召如今势弱,灭一个西南小国还是轻而易举的。所以, 这京城来人周博雅必须死在昆城, 决不能叫他逃回去。 铆着一股劲要取周博雅的命, 羌族士兵下手无情,处处杀招。 然而一动起手, 他们方觉出这周博雅的不同。怪不得敢请旨南下,原来这一身高强得离奇的本事,以一敌百都游刃有余。而另一边对敌经验十分丰富的沐长风,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况且周博雅身边所带的十五个风满楼的杀手, 个个武艺高强, 一出手便是一条命。沐长风身边也是一队他的亲卫,且个个精兵,杀敌自然也凶戾非常。 倾巢出动来剿杀周博雅的敌军,这下子踢到了铁板。原本打着出其不意要人命的主意,这下子全然反过来,变成送上门来求死。 既然求死,自然要满足他们。 周博雅手下之人飞身跃入敌军中心,宛如收割人命的死神,所到之处鲜血四溅。沐长风的人也不甘落后,手中刀枪剑戟舞得虎虎生风,走一步杀一人。巫蛊师藏身其中,企图下毒放蛊。然而周博雅早在出城之前就以防万一,请天纵奇才的巫蛊师雾花炼制避蛊丹,人手一个,全部服过。羌国巫蛊师的把戏,毫无效用。 就这般,暗藏在大召境内的四百多人,短短三日便被剿杀个干净。 此番大胜,其实严格来说是单方面屠杀。周博雅这边十五个风满楼一流高手全须全尾,就连沐长风手下的精兵,实际死去也不过十多人。 可以说,这是十分成功的以少胜多了。 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飞回城中,可是吓破了好些有心之人的胆儿。只听那报信之人说得绘声绘色,越说越惊心动魄。不出一个下午,就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周博雅身边那些看着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护卫,竟然个个以一敌百么?那周博雅带来的一堆人,究竟是是如此可怕的存在。 原本被听说手无缚鸡之力的周公子,声名大噪。 人人都道这文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文官?如此武艺高超,手段厉害。怪不得皇帝会派他来支援边陲。事实上,西南边陲的百姓这几十年来,深受流匪和兵祸的迫害。 尤其近十年里,不仅昆城下属的边缘村庄,就连距离主城偏远些的县镇也深受其扰。所以哪怕周博雅当初在城中大肆搜捕惹得人厌烦,如今翻了案,就都拿他当救苦救难的菩萨来看。一时间推崇不已。 既然推崇,百姓们就更好奇传说中绝色倾城的周夫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如何能将这般英武的周大人给迷得神魂颠倒。 流言酸话传入别院之时,郭满翘着兰花指捏了支黛笔矫揉造作地给自己上妆。那嘚瑟的小模样,恨不得尾巴都翘上天去。 双叶一旁看着她,好笑又无奈:“那主子,外头曹夫人以及各家夫人前来拜访,您是见还是不见?” “见啊,自然是见的。” 郭满描了眉又上眼妆,百八十年没仔细收拾过自己的人,兴致勃勃要给自己上个颠倒众生的妆容出来。她手巧得很,虽说一年半没练,但试了几下,还算利索。手下飞快地在一张脸来回,不一会儿,镜子里便映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左右看了看自己这张脸,郭满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吩咐双叶赶紧替她挽了那京城近来最时兴的发髻,换好了衣裳,郭满颠儿颠儿地就去会客了。 别院没有会客厅,说是会客,其实是曹氏领着一众夫人都在院落花园的凉亭里坐着。这个时节早已经冷了,但是西南这地方在大召最南方,就没有降雪冰雹的担忧。此时虽有些凉意,但身上多加几件薄袄坐在凉亭,并不会冻手冻脚。 曹氏等人是打着探望郭满的名号来的,当然,她们也确实是来探望的。 只是她们的探望,自然是因着这几日连番的事情。叫她们发觉这个京城来的周大人,行事古怪,却很有几把刷子。原本不愿与郭满相交的,此时都是来亡羊补牢。否则郭满伤都伤了一月有余,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她们也不会拖至今日才上门。 曹氏等夫人带着好奇郭满长相的各家千金们,乌拉拉坐满了凉亭。 别院是胡家的,胡曹氏自然很清楚哪里方便等。别院的下人奉上热茶,随自家母亲前来凑热闹的千金们则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盯着来路。一把年纪的夫人对郭满这等小妇人生得如何并不在意,但昆城少女慕爱的姑娘们听说了流言,那可是好奇得不得了。 郭满也没叫他们多等,收拾好了便扶着丹樱的胳膊从院子出来。 不一会儿,就见花园的尽头,一个绯红的身影迈着轻盈的步伐款款走来。郭满这几年是越长越出挑,虽没有那高挑的身形,但胜在身姿婀娜撩人。加之被周公子夜夜滋润,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凝脂般雪白的皮肤,目若点漆,唇如点朱,衬得本就貌美的郭满仿佛九天仙子下凡,此时裹着一团红踏风而来。 一时间,满园生辉,竟比她们周身那开不败的花还要夺人。 如斯美人,本对小女儿家家的好奇不甚在意的夫人们,此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们更是惊艳得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就连曹氏这自恃出身高贵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也满目的惊艳,呆滞了好半晌才回神。 回过神又觉得没见过世面,不过倒是承认了郭满确实生得闭月羞花,当真可担得起‘绝色’二字。怪不得那周家长孙对妻子疼宠非常,如此容貌,实属应该。 郭满成功达到目的,立即就高兴了。她昂着脖子,开屏的孔雀一般迈着做作的莲花步,走到曹夫人手下的一个位子坐下。 虽说她年纪轻轻便三品诰命加身,与同样三品诰命的曹氏身份旗鼓相当。但郭满毕竟年纪轻轻,且胡霍又是从三品地方大员,是周公子暂时的上司,郭满自然不会托大。她坐下之后,果不其然,曹氏嘴角的笑容亲切了些。 曹氏是个讲究体面排场的人,只要给她脸,她自然也给你脸。于是拉着郭满好一通夸,其他夫人也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起来。郭满笑眯眯地听着,半点不谦虚地全认下来。 周公子沐长风两人风尘仆仆赶回来,就看到郭满笑眯眯坐在一众女眷之中,笑得那叫一个得意洋洋。 也怪别院的下人不会做事,有女眷上门做客,也不知告知归来的男人们。导致周博雅与沐长风贸然出现在花园,委实尴尬。 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句话在女子身上跟男子身上都一个样。这么堪称绝色的美男子,恕边陲的女眷无知她们是有史以来头一回见。 按理说,沐长风来西南都一年半,姑娘们该知道他的都知道才是。可偏偏这人是个极怕麻烦的性子,不想在西南娶妻生子,愣是没在各色宴上露过面。周博雅更是,姑娘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们如今才知道那色令智昏的周大人竟生得如此之俊美。 一众跟随家中长辈而来的姑娘们的眼睛落在两人身上,把都拔不下来。比之见到郭满之时的单纯艳羡,她们此时满面羞红,心疯狂跳起来。 ……嫉妒!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个身量颀长的男子立在花丛之中, 一个清隽俊雅一个潇洒不羁。即便神色上颇有些疲倦, 衣衫也不尽整洁,却丁点儿不损他们卓尔不群的独特气质。姑娘们捂着狂跳的心口,若非女儿家的矜持尚且还在,怕是都要叽叽喳喳扑过去。 满园的女眷在, 其中还颇有不少未出阁的女儿家。 周沐两人不方便路过,便远远地冲主位上的曹氏拱了拱手, 转身折回廊下。特意绕过院子, 择了一条曲折小径避开走。 周公子沐长风俩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走, 眼睛并不乱瞄。周公子更是除了郭满以及曹氏,半分眼风也不曾给在座其他人。姑娘们直勾勾盯着两人的背影看, 恨不得把人背影烧个洞出来。郭满的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有些不高兴。不过心中不高兴, 面上却不显 她转过头,继续与曹氏说话。 曹氏眼睛在凉亭里转了一圈,嘴角的笑意不消, 却乐得配合郭满。 她自己的女儿才年方十三, 年纪尚小,并不急着夫婿。况且曹氏出自京城曹家, 虽说长在边陲, 她却是拿京城贵女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家女儿的,矜持得不得了。似这般把眼睛盯在旁人的夫君身上, 她私心里是颇为不齿的。 曹氏此行的目的, 一是为了亡羊补牢与郭满相交, 二则是以表探望之意。 如今该探望的探望了,该说的话也说了。见郭满此人年纪虽小却十分上道儿,心里立即有了数。胡家还有一堆事等着她,于是便不准备再多留。 寒暄了会儿,她方才站起身,准备告辞。 曹氏一起身,则其他随她一道来的夫人们自然不便多留,于是也一一站起了身。 各家千金们心中颇有些不舍,方才惊鸿一瞥的美貌,太令人牵肠挂肚。就这么走,她们委实不甘心。姑娘们欲言又止地看着扶丫鬟的手款款站起身来的郭满,有心打听方才那两个公子哥儿到底哪个是周大人哪个是沐小将军,当着众目睽睽,又实在开不了口。 抓心挠肝的,一个个憋得脸都红了。 然而郭满就跟眼瞎似的,像看不见她们的欲言又止,也丝毫没有体贴地问一句的意思。她们憋屈了半天,期期艾艾的,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磨磨蹭蹭地红唇都要咬出血,一步三回头的,一双双眼睛巴巴去瞥‘迷得周大人神魂颠倒’的郭满。 郭满心里一阵哼,摸了摸自己的大胸,颇有些嘚瑟,又有些不痛快。 但总体来说,还是十分得意的。我家相公不仅大召第一美还忠犬,于是矫揉造作地变换着坐姿,笑眯眯地享受着各方面的羡慕嫉妒恨。 夫人们将姑娘们的小心思看在眼里,却并没说什么。昆城的贵妇人与京城官宦之家女眷着实不同,京城的贵人重规矩讲名声。昆城虽说名声也看重,但却不拘泥于虚名。女婿什么的,若是能当真攀到一个好的,自然不管规不规矩。 换言之,只要姑娘别闹出定亲前破身子的丑闻,什么都好说。 今日这俩公子她们是真切地看到了人的,那叫一个满意(惊艳?)。虽说皮相这种东西做不得准的,但常言道,相由心生。长得这么俊,心怕是也很美(…)。 这般想着,她们就有又想到,曹家别院住着的这两个公子,人才将将弱冠的年岁。明明年纪不大,却已然身居高位。这周大人,听说正四品。沐小将军虽说官位不如,但骁勇的名声,在西南是响彻昆城的。这俩人比之昆城靠祖宗荫蔽混日子的官家公子,不知强多少倍。说句不中听的,那就是一根手指头,都能把昆城的二世祖给碾到泥地里去。 况且,除了自己出众,前程可期,本身出身也吓死人。 来之前她们就都特意打听过,通过曹氏的口了解到。这两个年轻人都是京城一顶一世家,最正宗的勋贵出身。周博雅出自于百年名门望族的周家,祖母乃当今圣上亲姑母。祖父周太傅乃三朝元老,是教导当朝皇帝以及太子的帝师,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而那沐长风也出身将士名门,那个尽出军事鬼才,甚至几番出过青史留名的一代名将的上将军府沐家。往日旁人总说什么天之骄子,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姑娘们心肝颤颤的。虽说单纯地只论出身,她们这种草莽人家出身的姑娘,给这样的人家的嫡出子嗣做妾都不配,但万一呢?万一她们其中之一被看上了呢?话本子不是都这样写么? ……而且,配不配都是其次,不妨碍她们有想头啊!臆想又不要银子咯! 这种出身的贵公子她们往日是接触不到,可如今因缘巧合,他们这不就见到了?想那周大人对妻子那般的疼宠爱护,必定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若他们有幸与这公子结一段缘,指不定就被他带回京城金屋藏娇了呢? 这般想着,姑娘们瞥了眼凉亭中翘着兰花指喝茶的郭满,顿时仿若兜头浇了一瓢冰。 ……若是长得比这周夫人好,或许还能有几分胜算。 郭满察觉到四方递过来嫉妒的眼光,抬起了头。背脊挺得那叫一个笔直,兰花指翘得那叫一个风骚,端得好一幅高贵优雅。果不其然看到姑娘们眼角塌下去,郭满便犹如吃了鸡的狐狸一般愉悦地眯起了眼。 想了想,觉得这姿势太僵硬,不够显出自己美貌。 郭满于是单手撑住额头做慵懒状,垂眸凝视着杯盏。嘴巴还在小声地叫双叶弄朵花来,给她点缀一下。一旁的双叶看得额头一抽一抽的,无语地脸都要抽筋了。 眼看着姑娘们颓丧地走了,郭满方才咧开嘴笑开了。 似乎见着没人在,她眼睛从凝视杯盏的边缘上挪开。斜着飞了个媚眼给双叶,用色眯眯的陶醉语调问:“……我这姿势好看么?” 而后不等双叶答话,她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镜子,自问自答说:“好看~” 双叶:“……” 不知何时折回来的沐长风,静静地立在不远处的花丛,将两人的一言一行全纳入眼底听如耳中。他此时身上还是那身血腥气极重的黑衣。他静静地看着郭满作妖。须臾,摇了摇头,眼里全是细碎的笑意。 笑着笑着,树上一朵花落在他木簪上。 他一愣,抬手取下来。这是一朵西南本地独有的花,一年四季开不败,红艳艳的仿佛一团胭脂。沐长风凝视花,嘴里仿佛呢喃一般轻轻说:“好看……” …… 自这日之后,下给郭满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入别院。 好似昆城的大大小小的宴,突然想起郭满这号人似的,纷纷给郭满递邀请函。周公子已经去营地述职了,郭满想着左右闲来无事,不如就四处转转去凑凑热闹。没了条条框框束缚的郭满俨然放飞了自我,每去一家,都誓死‘艳压群芳’一回。 周公子看她这般斗志昂扬,只觉得好笑不已。 艳压别人就这么高兴? 周公子仔细想想,‘艳压’好似确实挺令人高兴的。比如他姿色压过长风,他就一直颇为自得。如此一想,更是不破会她难得这么高的兴致,特意从风满楼招来两个武艺高强的女杀手安排在郭满的身边,由着她去。 只要保证人身安全,不被人欺辱,他都随她折腾。 自从羌国潜入大召的士兵被剿灭干净,昆城马匪猖獗的情况便得到了有效遏制。往年一年要发生五六次抢掠的村子,之后这连续的几个月里,都没有在听到马匪马蹄的声音。而与此同时,昆城及其下属县镇村落各处也都风平浪静。 胡霍寻思着,大召这几年的兵祸,怕是有大半是别国从中捣鬼。 虽不知羌族小国不过四百多人是如何捣得鬼,叫昆城倪城大理城这几个城这十年来饱受兵祸之苦。毕竟蛮族小国的兵力哪里有大召精心养护出来的驻兵骁勇。没道理这些个人就能教他胡霍等一系将领,久受其扰。 事实证明,这四百多人确实没那么强的能力,是巫蛊师。 只能说,这一带地区巫蛊盛行。大召瘴气林里有苗寨,别国自然也有自己的养蛊术士。这些术士,不必亲自上阵杀敌,只要在背后研制出何时的蛊虫,助将士们一臂之力。很多情况下,都能其上绝大的作用。 就说上次胡霍手下死伤大半便是缘于不长眼的人招惹了苗寨,受蛊毒所害罢了。 这回有雾花在,那些钻入将士体.内吞噬将士精气的蛊虫,一一取出。取出之后,好好将养些时日,西南驻兵的兵力便能慢慢恢复。 周博雅来昆城快四个月,京城的信件一封一封往这里寄。 因着天高水长,信件快马加鞭送来也耽搁了两三个月。这般一来,周博雅等人收到京城的消息严重滞后。等一场冬雨降下来,昆城进入了腊月,周公子才收到太子召回的信。大约半年前,惠明帝突然一次在御书房咯了血,如今已经卧病不起。 周博雅不确定过了三个月,惠明帝如今是否还活着,或者说已经驾崩。他知道自己在西南地区的事情不能拖了,许多事必须速战速决。 既然如此,便私下里找胡霍以及几个重要的副将谈一谈。 沐长风也收到了消息,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暂时没有回京的打算。 京城如今形势不明,他父亲的人远在西北,若真出了什么事儿根本鞭长莫及。左右母亲与长雪两人守在府中,女眷不惹眼。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儿,沐家便不会有事。但是西南这颇地方,他也是呆不久的。 所以马匪之祸,必须尽快解决。几人商量的结果,是分出四个队伍,由四个人分别带领,去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搜查土匪的窝点。 说来马匪盘踞在西南之地几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今已是昆城治下的沉珂。 西南驻兵时常与他们交手,也算摸清楚了他们的行事规律。一次两次的马匪在昆城倪城几座城的交界之处消失,也此地也有人活动的迹象,他们能猜到马匪把寨子建在何处。然而知道大概,却不能找准寨子驻扎的地方。 毕竟,此地的地貌十分古怪。山林与湿地交相辉映,人走在其中,可能前一脚还是怪石嶙峋,后一脚便可能深陷泥潭,拔不出来。且不止地形崎岖,山上的草木茂密阴森,将地面遮掩的密不透风。杂草长得有半人之高,一般人踏进去,下了脚却不一定能抬得起来。况且一般草木茂盛之处,蛇虫鼠蚁猖獗。 所以,哪怕本地有经验的人也不敢托大,保证进去便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可这群马匪的窝点隐匿在山林之间,马匪本身也是来去自如。甚至于好几次仗着熟知西南的地形,队伍精悍个个身手了得,重创驻兵。胡霍带人剿杀也剿杀多回,然而打回去,这群人下次依旧卷土重来。 这般反反复复的起兵,既劳民又伤财,胡霍等一众将士更是不堪其扰。 胡霍也曾派也曾派人仔细勘察过这一带的地形,企图描下此处精准的地图,好叫手下之人一举断了土匪的窝点。然而根本死伤了大半将士,只堪堪弄出个囫囵的舆图。如此受制,才使得驻兵剿匪之事变得十分被动。 久而久之,这件事便搁置了下来。胡霍这些年镇守此地,昆城大大小小的兵祸,他们都是以防守为主,甚少有主动出击的。 周博雅与沐长风既然决定尽快解决,自然选择主动出击。虽说胡霍留下的舆图并不完整,但大致的方位却标注的清楚。那些山林沼泽确实不便,但也并非无计可施。这时候就显出博闻强识的好处,周公子完全可以根据土壤的湿度判断如何行进。 另外,不得不夸一句,郭满当真是周公子的福将。 蛇虫鼠蚁这些东西虽然恶心,但也有将这些东西当玩物的人在。比如说苗寨出身的雾花,有她在,草木再茂盛,也不惧草缝之中隐匿的毒物。 剿匪之事,有雾花在,简直事半功倍。 结果困扰了胡霍多年的马匪,在周公子与沐长风以及风满楼那群杀人疯子的掺和之下,短短三个月便剿得干干净净。 等一切结束下山之时,周公子仰头看着惨白的天空,私自决定要将头功记在郭满的头上。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京城说召回便召回, 旨意来得猝不及防。 周博雅的折子半个月前才呈到御书房,京城的来使携圣旨千里迢迢到达昆城驻地——惠明帝的大限将至。换言之,他久病不治,快要驾崩了。如今新皇继位在即, 禅位诏书已经下达视听, 大召即将迎接赵氏皇族的第五代帝王。 惠明帝不服老也不行,日益昏沉的神志不能支撑他继续理政处理国事。惠明帝临老了才想做些下了地下能给祖宗交代的决定——他圈禁了疼宠的淑妃母子,择太子继位。 太子天性仁德, 在几个兄弟中最能容人且尚且算任人唯贤。不吝余力,为谋天下之福祉殚精竭虑,是个可堪大任的人选。两年前荆州一案,他甚至以身犯险救下荆州一洲百万百姓性命。如此功绩赫赫,获朝野上下一片拥戴。 一是惠明帝自己放心,二则此举乃大势所趋。比起暴戾且颇有些刚愎自用的二皇子,太子则宽厚得多。由赵宥鸣继位, 惠明帝便不担心自己驾崩, 赵氏皇族兄弟阋墙。 诏书一下, 登基大典便定在明年年初。 新皇继位要迎苍天,奠玉帛, 行继位大礼, 大赦天下。新皇则必须即位大典后面见百官,受百官朝贺。不过大召与前朝不同, 新皇继位, 只需朝中五品之上的官员进行观礼朝贺便可。胡霍乃从三品一方大员, 自然也是要随着一起进京。 然而他身为西南驻地的主心骨,是轻易不能离开的。 此地多年来靠胡霍一系人来恫吓来犯的敌人。虽说如今因周公子沐长风搜剿西南,此地兵祸之事暂告一段落,无论边陲小国还是悍匪流民皆元气大伤。但即便如此,边陲的兵妨却丝毫不容懈怠。毕竟只要稍有松懈,就等于给大召国土在西南一角开了口子,好叫有心之人趁人之危。所以离开之前,务必选出一个能代替他镇守西南的人出来。 不过胡霍手下的猛将不少,但能冒头之人却几乎没有,如此一来,委实磕碜。 思来想去,胡霍便将手下的心腹来回挑拣。可挑来挑去,又实在选不出可堪大任之人。最后还是周博雅提议,若他信得过,由暂不归京的沐长风暂代他职。 沐长风请旨南下西南不过两年多,虽时日不长,能力却是有目共睹。但胡霍总有些犹豫,沐长风的能力再强,那也不过一个初入战场的毛头小伙子。他即便欣赏他,也做不到对他像对自己跟随几十年的亲信那般信任。 但京城的旨意在即,容不得他耽搁。一时间寻不到两全之策,胡霍只能采纳了周博雅的建议。寻个合适的场合,宣布由沐长风暂代他。 此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副将们对此决定十分诧异且不解,诚如胡霍所想,沐长风无论是论资历还是论作战经验,都不若他们几十年追随胡霍亲厚。胡霍要走,选自己心腹暂管无可厚非,可这姓沐的小子算什么?哪怕出身高贵,有号称将士名门的家族做支撑,可也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他们怎么也没料到,争来争去,便宜了外来小子的结果。 胡霍宣布了事情便回府去收拾行囊。此次进京,没个一年是没可能再回昆城。路上该打点的,到京城该打点的,此时都要好好准备起来。 他一走,该闹事的便蠢蠢欲动。 其中几个野心勃勃的对此决议不服,不敢反抗胡霍,只敢暗中搞些小动作叫沐长风知难而退,自己放弃暂管一事。然而他们才将将挑衅,没恶心到沐长风,却被沐长风以秋风扫落叶的架势全毫不留情面地打回去。 沐长风平素看着懒散,真要对上,那群只会上阵血拼的憨子可玩不过他。 胡霍见自己手下的一群人被一个小子给收拾了,心情当真十分的复杂。那群蠢货一群拎沐长风的跟前,居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下来,实在丢人。如此也只能认了。而遭遇沐长风秋风打落叶的强势打击的憨子们,再不敢有异议。 事情定下来之后,胡霍便决定随着周博雅一行人一道进京。 临行前夕,沐长风来找周博雅喝酒。 两人一人一壶清酒,不用酒菜,也不惧缠绵的寒风,飞上屋顶当月对饮。 周博雅是一身天青长袍,墨发披散,垂落在胸腔背后。他端坐屋脊上,背脊挺得笔直,身姿颇为清雅板正。哪怕在如此场合他也依旧端方,像坐于静室一般坐姿一丝不苟。而一旁的沐长风则姿势随意得多。常年一套不变的玄色锦袍,红木簪子半簪着墨发,姿态懒散随意。此时不顾满屋顶的青苔,就这般大喇喇地半靠着兽首仰躺在瓦片上。脖子高抬,一手枕在背后一手拎着酒壶,正往嘴里灌着酒。 酒水顺着嘴角没入衣领也不管,随意又别样潇洒。 周博雅看着他,也抬起酒壶饮了一口。 他本身并不好酒,只是偶尔兴之所至便饮上一杯,纯当个意趣。周公子这已经过去的这小半生,除了在甜食上栽了跟头,没有叫他动心不已的东西。不,如今又多了个郭满。换句话说,在如今周公子的眼里,天底下只有小妻子与甜食不可辜负。 萧瑟的寒风带着湿意,夹带着草木的气味,冰凉凉地拂在人面上。这风虽不及北方冰天雪地的寒冽,却总有种别样缠绵的刺骨寒意。两人丝毫不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除了闲话,说得跟多的,自然是当今的形势。 惠明帝退位,赵宥鸣上位,对于周沐两家来说都是好事。太子自幼明理且多容人之量,对保卫大召边疆安宁的沐家祖上颇为推崇。惠明帝总忌惮沐家功高震主,对沐家也是多方打压。如今沐家在赵宥鸣这里,或许能缓和许多。 不过这话沐长风不敢笃定,毕竟未来之事谁都说不准。沐长风自有思量,周博雅作为挚友,并不对此多加干预,且听他自己安排。 两人于是当空又碰了一杯,便又说起了剿匪一事。 说来,上回为了能速战速决,周博雅沐长风两人下定主意要仔细不熟。为了将此地悍匪一举歼灭,两人耗了三个月,可带兵将西南的边边角角都搜查了个遍。如今一份新的军事舆图已经描好,正在周公子的书桌上。 说起来,这幅军事舆图其实还是多亏了郭满,是她执笔填充完成的。 当初胡霍送来的那份舆图,地形地貌虽说都有涵盖。但因着有些地方十分惊险,不曾深入过,所以只有大概的轮廓。然而周公子为了能尽快结束,带着善毒善蛊的雾花四处奔走。愣是将这一片都走了个遍。周公子素来做事喜欢留一手,便也将亲自实践的地方用心记下来。 后来与沐长风剿马匪归来,周公子有次闲来无事与郭满说说话,便把剿匪一事当玩笑说给郭满听。原本真是吸引小妻子注意力,顺便讨一口便宜。谁知说着说着,这丫头一时起意,誊了胡霍的原图下来。 而后佐之以周公子的口述,填充舆图并做了一份十分值得一看的注解。 周公子看到成品之后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只知道吃喝嫖他的小妻子,居然还有这手本事。他捧着舆图与注解,虽不敢说上头写得东西十成十精准,但单单就这幅闹着玩儿的舆图,至少有九成正确。 捡到宝了!当真是捡到宝! 且不说周公子高兴得一把将小妻子打横抱起来丢榻上,抵死缠绵般地好一番疼爱。就说这幅舆图,他却是亲自誊一份,注解也誊了一份。而后便将原图与狗爬字珍之重之地锁进自己的箱笼里。 “新的舆图与注释,明日我会送一份给你。” 周博雅仰头饮下一口,温热的酒水顺着他吞咽的动作滑下去。半明半暗的月光下,他滚动的喉结诱人得要命,“满满留下的那个苗女,暂且留你身边。” 沐长风知道他担心他再中蛊,点了点,没说话。 两人无声地将一壶酒喝空,空气里是宁静的味道。随手两人都不说话,却并没有谁感觉不自在。周博雅又坐了会儿,忆起明日要早点启程,他便将手里的酒壶啪一下丢出去。只听那瓷壶在瓦片上咕噜噜滚了一路,落到地上,啪嗒一声巨响,碎成了残渣。 回头看了一眼,并无伤着谁,于是晃悠悠地准备下去。 然而才走了两步,便被沐长风唤住。 周公子回过头,不解。 就见沐长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玄色绣金纹的荷包,啪地一下砸到周公子的身上。他将脸偏到一边,不去看眼前之人。仰头喝一口酒,嗓音十分低哑:“这是给弟妹的谢礼……博雅,替我多谢她救我一命。” 周公子捏着荷包的手紧了紧,须臾,他淡淡一笑:“不必太客气。” 沐长风勾唇笑笑,隐藏在黑暗中的脸上,神情落寞。 …… 次日一早,周博雅便协同郭满一起,启程北上。 熙熙攘攘的城南街巷子,别院门口一队六辆马车排成长条在别院门口等着。下人们正一丝不苟地检查随行物品,以便一个不漏地全部装着携带。 沐长风天都没黑就出门了,周博雅正与郭满在别院门口低声说话。特意前来送行的雾花,一张脸全蒙在面纱中。身上还是一身苗女的打扮,腰间坠了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此时她双手抱胸,面色古怪地打量周公子上下。 须臾,她没忍住问:“周大人与夫人圆房多久了?” 苗女生性坦荡,问话半点不知遮掩。一句话出口便叫许多人红了脸。周博雅见郭满面上有些尴尬,将她环在怀里皱着眉反问:“你问这个作甚?” “没,”雾花耸耸肩,“只是你们看着十分恩爱,夜里也总折腾,该怀上的应当早就怀上。我只是很奇怪,为何夫人没有半点受孕的迹象?” 周博雅嘴角抿了起来。 郭满这时候也听见了,抬起头:“我们圆房两年多了。” 雾花点点头,没话说。她的一张脸被面纱罩着看不清神情,只看到她头动了。须臾,就听雾花突然道:“若是周大人不介意,让小女把个脉?” 第165章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必。”周博雅嗓音仿佛裹着寒风,轻飘飘却暗藏冷冽。 雾花一愣, 似乎没料到周公子会如此不悦。然而转念一想, 她这般大喇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要与周大人把脉, 便是在当众质疑周公子身为男子的能力。这是关乎男子尊严的事儿,确实会引人愤怒。 心下转圜过来,雾花连忙婉言道歉。 周公子沉郁的脸色却不曾缓和, 冷冽的目光似利剑般能将人骨头都刺穿。郭满仰头看了眼周公子紧绷的下巴, 眉头皱了皱。虽说她并不十分在意子嗣, 也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生养尚且太早,但瞧周公子这表情,显然他的身子怕真有些问题。 郭满于是从周公子怀里冒出头。 周公子搭在郭满胳膊上的手不由地紧了紧,脸色顿时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汁来。并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他低头拍拍小妻子,扶神色犹豫的郭满上马车。 “周大人, 小女子并无恶意。提出这事儿, 自然是因小女子在您身上发现古怪。”雾花其实也是好心,她这段时日借住别院, 与郭满聊得不错。想着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否则依照她巫雾花的性子,旁人求她, 她都懒得管别人死活。 然而她这般说,周公子仿佛没听到一般, 手下的动作丝毫不停。 掩盖在面纱下的雾花眉头皱起来。 郭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 一手搭在车门边, 扭了身子又出来:“雾花你可看准了?当真我夫君身子出事儿了?” 雾花对自己的鼻子十分自信。她三岁识百草,五岁被阿姑放入瘴气林,辨识药物如进食饮水一般轻易。只要药物的气味尚且剩下一点,她都能闻出来。方才周博雅郭满经过她身边时,她分明就嗅到了极浓的麝香味道。虽说世家大族的男子喜好用香,香料中或多或少会掺些麝香,但味儿不会像周大人身上这般浓厚。 “小女子只是猜测,”雾花道,“具体是不是,得号了脉才能论断。” “若不然……就请雾花给你号个脉?”郭满低头看着周公子,小心翼翼地照顾他的情绪。毕竟事关男子尊严,周公子性子再豁达也会生恼。 “不必,”周公子断然拒绝,“上车坐好,我们该启程了。” 郭满看了眼不远处的雾花,不死心道:“也就号个脉的功夫,耽搁一会儿不碍事。” 周博雅的神色却更冷冽了。他亲自动手将郭满塞进车厢,而后转身冷冷扫了一圈听到不该听的大消息而惊呆了的周家下人,直吓得他们飞快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搬物品。方才放过他们一般,冷冷一声哼。 身边之人只觉得汗毛直立,哗啦一下全散开。 马车这边只剩下周博雅郭满,以及还站着不走半分不通人情道理的苗女。郭满觉得在这个封建时代,没有孩子似乎是个十分严重的事。虽说她也怕有了小孩会很麻烦,但不想生跟不能生,区别可是天差地别的。 想了想,她又从窗户冒出来,欲言又止地看着底下明显就发了脾气的周公子。 “满满很喜欢孩子?” 周公子此时的表情十分紧绷,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郭满,嗓音也绷得低沉。 清风朗月一般的男子笔直地立在马车之下,嘴角紧抿着,很有几分倔强的样子。郭满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周公子身子若真有事,他怕是最不愿她知道的。毕竟以周公子在她跟前死要脸的别扭做派,这就等于撕下他的脸皮给人踩。 可这种事又不能讳疾忌医,趁着年轻早早治疗,才有治愈的可能。否则拖越久拖得无药可救,怕是人也会变态的。 郭满为难地看着周公子,周博雅眼巴巴的凝视她,不说话。郭满不由地扶额,她甚至都在他眼中看到了委屈。 “……” “夫君你这是……觉得害怕么?”郭满虽然觉得撒娇的男人可爱,但撒娇也得分场合。这不想看病就撒娇,她哪怕心软也不能惯着他。 话音一落,周公子猛地一僵。 郭满好笑又有些心疼,大着胆子将身子伸出了车窗,跟摸小狗似的肉爪子在周公子的脑袋上摸了摸:“放心吧,我不会嫌弃你的,谁叫你长这么好看呢?若是真有问题便治疗,没问题就当请雾花给你把平安脉了。” 周公子:“……” 听郭满这么说,他更不敢叫雾花把脉了。 郭满看了眼雾花,雾花从大门廊下下来,就站在周博雅三步远的地方。郭满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哄人的话,周公子耳朵尖都被她哄红了。却左顾而言他,企图糊弄了事,就是不叫雾花给他把脉。 郭满虽说平常不大爱动脑子,可并非轻易能糊弄的。她这小暴脾气,顿时就火了。 哪有人这么别扭的?她都直说了不会嫌弃他,这人怎么还这么不听话!心里一冒火,郭满干脆从马车里钻出来,扑通一下跳下马车,扯着周公子的胳膊就把人往别院里拖:“丹樱看着点儿,双叶吩咐下去,稍候再启程。” 她说动手就动手,硬生生拖着周公子往别院里折。 雾花跟在两人身后,有些若有所思。 说实话,就郭满这点力气,周博雅动动手便能轻易甩开。可周公子对谁都下得去手,就是对自家小妻子舍不得。生怕用了点力气把人扯摔着了,都不敢太挣扎。于是只能僵硬地被郭满拽着胳膊拖着走,丁点儿没有反抗。 不想把脉的周公子,最后老老实实地被郭满按着给雾花把了脉。 雾花收了手后许久没说话,有着面纱的遮挡也看不清神情。郭满对医生的沉默有种天然的恐惧,她小心地摸了摸僵硬成石像的周公子的脸,问雾花:“如何?我夫君的身子……可是真有什么事儿?” 雾花摘了面纱,没回答郭满的问题,却是古怪地看了眼周公子。 须臾,她似是心中斟酌了言辞方才开口:“……周大人,请恕小女子冒昧。但小女子有一问请您务必据实回答。”她顿了顿,问,“您服用避子药多久了?” 郭满:“!!!!!” 刷地一下转过头,郭满一双眼睛瞪得要脱了眶。 雾花这没眼色的丝毫不觉气氛冷冽,疑惑:“周大人?” “周大人?” 周博雅僵硬地坐在石登上,浓密如鸦羽的眼睑低低地垂着,白皙如玉的脸此时犹如吃了死苍蝇一般绿。他依旧抿着唇没说话,但郭满看着他这副心虚又莫名夹杂几分羞耻的模样,知道雾花问的怕是真的。 ……周博雅这死男人,私下里竟然吃避子药!!! 广袖之下的肉爪子拧住了周公子长腿上的一块肉,死死拧着,甚至还恶毒地转了个圈。郭满此时的眼神幽幽的,恨不得吃人:“你说话啊,雾花在问夫君呢,夫君为何不答?” 周博雅只觉得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大腿传来,疼得他面皮一抽。 他闷闷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回她:“……自两年前才圆房起,便开始服用。” 郭满恨不得捏死他! 两年前就开始吃,吃两年,没吃成不孕不育都是他的男主光环在救他的狗命了:“你是有多不想与我生子养女?”郭满只觉得心中那股火气犹如燎原一般,刺啦啦就烧了一大片,“周博雅你了不起啊!” “满满别激动,我不是!” 周公子无奈捂住拼命捏他大腿的肉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他总不能说,当初开始吃药,一是觉得郭满年纪太小不宜过早有孕,二来是夫妻鱼水之欢太过和谐,叫他食髓知味很是贪恋,想多与妻子缠绵几年才做出这等糊涂事。 况且,这种话他就是敢说,也不会有人信。 眼看着郭满气炸了,周公子想哄人,却偏头看了眼直勾勾盯着他们夫妻脸。他真是服了这苗女,世上怎么会有苗女这般不知情理不会看人脸色的蠢人?没看到他们夫妻在说私话,怎地都不晓得避讳一下。 绷着脸,周公子只好小声哄人:“满满你别生气……” 雾花这苗女,是当真的不解风情。明明人家小夫妻都翻船了,她却好似不知火大似的偏要往里头浇上一瓢油。雾花绷着一张布满图腾的脸见缝插针的插一句嘴道,“周大人,许是你这段时日吃得太勤,问题有些严重了。” “……也不是两年,中间有断了半年。” 周公子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然而他说完这话就被郭满瞪了。那停的半年有毛用?按着这男人的贪欢程度,夜夜笙箫都是轻的,吃药不得吃死他?不过郭满听时候也顾不上与周公子生气,立即道:“可是伤了根本?” 雾花想了下,点了头。 郭满心中顿时一个咯噔,就是周公子面上也有些怔忪。 “不过也并非不能救,只是有些难。” 说到这,雾花颇有些赞赏地看了眼周博雅,道:“周大人不想有孩子,没叫夫人喝避子汤而是选择自己吃,是大丈夫所为。” 郭满闻言一愣,回头看了眼周博雅,不由地也有些诧异。 ……是啊,在封建社会男子为尊的时代,似乎不想有子嗣,都是叫女子喝药避孕的。到了她这儿,却是周博雅这死人自己偷偷吃药愣是把自己给吃了个不孕不育。 心里的火气缓和了些,郭满问:“如何治?雾花你可有妥帖的法子?” “有是有,但怕是要耗些时日。短则半年,长则三年五载。”雾花沉吟道,“况且这治疗得要小女子亲自来,中途不能换人。” “可是药方和治病的手段是你独创,不能流于他人之手?得叫人保密?”郭满与周博雅面面相窥后,只想到这个可能。有些医生确实有着自己的拿手绝活,这是大夫的饭碗。若真是这样,郭满自然能理解。 雾花却摇了摇头:“不是,是寻常药物已经治不好,得借住蛊术。” “这世上擅医的大夫比比皆是。小女子虽说与医毒上有些小见地,却不敢托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道理雾花最懂,“但这施蛊,只能小女子自己来。” 那怎么办?雾花要留在此地帮沐长风,当初商量好的,总不能临时变卦。 正当郭满犯了难,就听一声低沉的声音飘过来。 “不必忧心,西南这边我贵尽力看顾,你们且只管带雾花姑娘回京。”声音落地,就见据说一早便出了门的沐长风从屋顶轻飘飘飞下来。他立在凉亭之外,眼睛刻意地不去看郭满,“博雅的身子重要。” 一阵风吹过,四下里鸦雀无声。 而端坐在郭满身边一直很僵硬的周公子犹如被踩着尾巴的白猫儿,瞬间就炸了毛。 第166章 第一百六十六章 既然沐长风同意, 雾花此次便随周家人一起进京。 因着新帝继位在即,京城来使催促个不停。回京的行程会比较赶, 不便于路上给周公子施蛊治病。左右周博雅并非得了要命的病,耽搁几个月不是大问题。雾花与郭满夫妻商量后,便决定等回了京城再着手治疗一事。 雾花对周公子没有别的要求, 就只要求他这段时日里禁了房事, 切莫再吃避子药。 这个是自然的,郭满看过诸多狗血小说里关于治不孕之症的情节, 几乎本本都要求禁房事, 周公子自然也逃脱不了。毕竟已经伤了根本不能再不知轻重地雪上加霜,哪怕雾花不特意叮嘱,郭满也会看着他。她可不想哪天心血来潮想要个女儿, 结果生不出来这种悲剧发生在自己跟周公子的身上。而且, 她如今已经过了十八岁, 生孩子也是早晚的事儿。 郭满对雾花的提议持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这事儿就这般愉快地定下。 周公子反对无效,对此的反应就比较消沉了。平素没什么表情的脸,被掐住了命运的尾巴一般都青了。他看着郭满的眼神,那叫一个憋屈郁闷以及委屈巴巴。 郭满见他这样,有些心疼又觉得好笑。都是他自己作的死, 能怪得了谁?是人都知道是药三分毒, 这厮只要脑子没坏就该知道药不能乱吃。敢不计后果地乱吃避子药, 恐怕是在他心中, 也没办子嗣当回事儿。 郭满想到这个, 不由地眉头皱了起来。 其实她以前就发现了,周博雅似乎不喜欢孩子。不,应该说,这个人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反应冷淡。欲/望极低,渴求也少,情爱于他来说可有可无。怕是当世男子最在意的传宗接代繁衍子嗣,在他这,一样不算事儿。 跟周博雅成婚三年,郭满就从未从周博雅的身上看到哪怕一丁点盼着为人父的渴望。他一直都淡淡的,周家人催,京城的流言满天飞,他也不在意。 念及此,郭满不由地又想起了《和离》这本原小说。好像周博雅这人与谢思思在一起时也是终生无子的。书中从头到尾就没提起孩子这事儿,郭满心里有点别扭。她隐秘地看了眼周博雅,不由地开始发散思维。 为何书中他也没有子嗣呢?是谢思思的问题还是周博雅自己? 郭满不由地想起曾经西风园特用含麝香过重的胭脂水粉之事。那个水粉铺子的胭脂水粉谢思思在长年累月地用,她的身子骨怕是也有问题。所以是两个人都不孕不育? ……搞不懂,反正她认定了周博雅这厮跟别的男人不一样,爱作死。 启程之事推迟到下午,正巧和胡霍等人同行。因着道路难行,一行人特意走得官道。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硬生生将三个月的行程缩短成了两个月。郭满这一路上除了用膳和人有三急,甚少下车走动。 紧赶慢赶的,终于赶在年关之前到了京城。 周家的下人早在城门外迎,看到周博雅的马车到了,挂着笑脸便小跑着下来牵马。 京城又是大雪天,到达京城城门之时,风雪卷着凌冽的寒风刺得人骨子里生疼。每年这个时节,是京城最冷最难为人的时候。管蓉嬷嬷与双喜几个人随周家的管家一起,一大早便在城外十里亭候着。手炉,厚大麾,取暖用的甜汤,全都不错眼儿地备着。 马车方一停下,双喜急吼吼地扑到马车跟前来。 当初追随南下的决定是背着男主子私下作的,郭满躲躲藏藏的,只选了两个丫头跟着。双喜抽签输给了丹樱,只能恨恨留下看顾着西风园上下。细细算来,她已经有一年半不曾见过自家主子,着实想得厉害。 双喜抱着个狐狸皮的大麾站在马车下,眼红红地看着郭满。车里周公子在,她也不方便进去,盯着人不放的那小模样别提多可怜。 说实话,她也挺想念双喜的。 不过这时候确实不方便她上车,车里有周公子在。周公子这人的性子颇有些不同人,车里从来不需旁人伺候。双喜若是上来,也只能坐外头的辕子上。这么冷的天儿,寒风可不要把双喜给吹废了? 郭满扶额,“……别看着我,你去后头马车。” 双叶丹樱俩都在呢,与雾花一起在后头的马车上。双喜看了眼马车之后还有一辆青皮马车,顿时眉开眼笑地哎地应了一声,抛下管蓉嬷嬷就上了后头的马车。 而同行的胡霍这边,也有人来接应了。 胡霍虽说府邸在西南,但这回北上,却将夫人曹氏与一双儿女都带上了京城。胡霍不是京城世家子出身,但曹氏却是正经的京城曹家之女,他们在京城自然有落脚的地方。来使见都有人接应,不必他们操心,便明言向两边告辞。 周博雅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来使便一甩马鞭,匆匆离开了。 说来此次胡霍上京,不仅为了新帝登基一事,还是为了一桩私事儿。他的长女过了年便十四了,已经到了说亲的年岁。曹氏私心里不想女儿在西南那穷山僻壤里说亲,特意说服了胡霍将人带上京,要在诸多京城世家贵子中挑个好的,为女儿定下一桩好亲事。 虽说胡霍并不赞同女儿远嫁,将来受了委屈,做父母的鞭长莫及,并不是一件好事。但诚如妻子所言,西南的世家子弟确实令人看不上眼。远嫁与选糟心的女婿,胡霍只能退而求其次,来京城碰碰运气。 抬头看了眼天,见天色不早,他便决定就此与周家人告别。 周公子遥遥地与他拱了拱手,示意他尽可自去。 胡家人一走,周家管家便也前来询问了周博雅的意思,启程回府。 路上的积雪如今有一尺来厚,虽说有人清扫道路,但这么一会儿,清扫过的道路却依旧落了半掌积雪。马车压过其中,咯吱咯吱的轻响,行动颇有些不便。 郭满歪靠在软塌之中,脸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前面就是周家所在的巷子了。眼看着马上就到周府,想等下还要先去福禄院请安,郭满就完全失去玩笑的兴致。事实上,经谢思思一事,郭满实在很难对大公主这个人生出好感。哪怕大公主并没对她使过坏,但很抱歉,她就是讨厌大公主。 周公子看出了郭满情绪的消沉,放下手里的手札,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窝着吐闷气的郭满。 郭满动了动,往旁边挪了挪,不说话。 “怎么了?”周公子狭长的凤眸眸光潋滟,试探地问,“满满是在生为夫的气?” 周公子如今也是被郭满给虐怕了。自从被郭满抓到把柄之后,他在小妻子心中伟岸的形象彻底崩塌。如今小丫头是想对他生气便对他生气,想掐他便掐他,简直把他‘浊世佳公子’的夫纲撕下来扔地上猜。 周公子私心里对此十分不忿,觉得小妻子简直猖狂! 然而每回决定要给郭满一个教训,还没张口,就被郭满给反咬一口。这女子牙尖嘴利,每回都怼回到他的心坎里去。再是不忿又能怎样?他能打人么?不能!他能凶她吗?不能!还不是一样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周公子如今都放弃自我了。只要郭满心情不好,他就觉得郭满又在生他的气(…)。 于是又戳了戳郭满,郭满动了动,还是不说话。 周公子眉头轻轻皱了皱,有些敏感地问她:“……到底怎么了?若是心里有气切莫憋着,满满你且说与为夫听。” “没……” 郭满总不能说,她不想见到大公主吧,“就是总觉得,回到家又有事在等着我了。” 周博雅眉头一动,立即知道她在忧心什么。事实上大公主对郭满的心结,周博雅比郭满本人还清楚。 自己的祖母一生信佛,太过信奉怀恩大师的签文。一厢情愿地认定了郭满鸠占鹊巢,从一开始便没拿郭满当正经的孙媳妇来看。而后又见郭满不如初见之时的温顺恭良,私心里认定了郭满心机深沉,故意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因此而恶了郭满。 周公子对此十分厌烦,但又无法解开这种祖母的心结。 盖因大公主性子太过刚愎,她从来只信自己的判断,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哪怕周博雅相劝,甚至周太傅想劝,都没用。她若是厌恶谁,谁要帮她厌恶的人说话,那便是与她作对。过多的掺和其中,除了加深她对厌恶之人的厌恶,根本于事无补。 念及此,周博雅干脆起身坐到了郭满的身边。 长胳膊勾着郭满轻轻一拨,咕噜一滚将人哗啦到怀里:“祖母那边,你且随为夫去请个安便是。其他事便不必管,为夫自有主张。” 被说中了心事的郭满一愣,嘴上不承认:“你这意思……是觉得我跟祖母关系不睦?” 周博雅:“……” “……别闹!”他哪里是这个意思。周博雅扯了扯嘴角,有点被这丫头直接的一句话给顶得肺疼,“为夫的意思是说你莫慌,只管做了你该做的,其他事自有为夫替你安排。” 郭满心想你要怎么安排,一个孝道压死人的社会,你能拿祖母如何? 然而她还没问出口,马车便到了。 福禄院安排了人在门口等着,果不其然,小夫妻才下马车,就有人匆匆来跟前请他们去福禄院见礼。说是大公主早就在等着了,请大公子与少夫人切莫耽搁。郭满紧了紧身上的兜帽,牵着周公子的手,便随下人去了。 诚如如郭满奇准无比的直觉所感知到的,小夫妻俩才匆匆去福禄院行了礼,大公主就发难了。 事实上,上回破庙之事经过一年半的发酵,已经成了大公主心中一块烂掉的毒瘤。若说原先她只是单纯地不喜郭满,如今当真是厌恶了她。所以,哪怕与周家“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不符,她也非得折腾你出出气,把心里这根刺给拔了不可。 只见西边的门帘被人掀起,桂嬷嬷牵着嘴角,领着三个水灵灵的女子款款地进来。 大公主端坐在上首,手里捧着一盏香茗,看也不看郭满。 三个姿色颇为秀丽的姑娘含羞带臊地瞄了眼天人一般的周公子,脸颊酡红地垂下头去。大公主却是慢悠悠吹着白瓷杯盏中袅袅的水汽,语调中带几分敷衍道:“这是年前本宫为雅哥儿备着的人,雅哥儿匆匆南下,这人就没安排进你们院子。如今养也养了大半年了,雅哥儿既然已经回来,郭氏你便都领回去吧。” 郭满:“……” 方氏李氏以及几个周家的姑娘都在,满屋子的人。理直气壮的塞人,郭满气得差点没脱了鞋子一鞋子砸死那老太婆。 郭满正要张口就怼大公主,周公子适时拍了拍郭满的手,抢先开了口:“祖母,想来您也知孙儿的脾气,最是不喜人多。如今西风园里伺候的下人够多了。” 大公主对郭满冷淡,对金孙却是全然不同的态度。 她立即抬头看向周博雅,听他说,立即嗔了一眼周博雅,“你莫跟祖母打马虎眼!这是给你院子里伺候的?你仔细瞧瞧,这几个容色的是用来端茶递水的?你这孩子,非得要祖母把话说敞亮了?” 敞亮不敞亮无关紧要,周博雅冷淡道:“不必,孙儿看不上。” 话音一落,满面娇羞的三个女子顿时就僵住了。似乎没想到周博雅回这么说话,三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周博雅,眼睛瞪得老大。温润知礼的大公子,什么时候变这般冷酷? “博雅你这孩子,你知道祖母此举何意!” 大公主说着,终于舍得给郭满一眼。然而这一眼,满含讥诮与厌恶。大公主虽没言明,但她言辞中的未尽之言在座之人都明白。无外乎还是在介意谢思思掳人那事,大公主这心里还在计较郭满衣不蔽体失节。 郭满瞬间意会她的意思,顿时就气炸了。 虽说当众跳出来与大公主顶嘴是一件十分愚蠢的行为,但郭满这一刻宁愿蠢也要怼死这刚愎自用的老婆子。有完没完?她相公都没说什么,这老婆子怎么这么事多! “祖母,孙儿有一话,要与您说。”周博雅一看郭满这神态就知不对,立即打断,“这事事关孙儿自身,可否移步说?” 第167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内室里只有祖孙二人, 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见。须臾,周博雅说了句话, 顿时打破了内室的静谧。 “你, 胡说八道!” “祖母知孙儿的脾气,孙儿何时骗过祖母?” 周博雅抬眼, 静静地看着大公主。无声的压力,叫大公主捏着杯盏的手骨用力得骨节发白。 “不会的!” 她颤抖着眼睫, 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芝兰玉树的孙儿,心中仿佛有阵阵闷雷在轰隆隆作响, “这怎么可能!” 尖利的声音冒出来,大公主意识到声音太大, 怕外头听见了, 连忙压低道:“雅哥儿, 子嗣大事可不能拿出来玩笑, 这是关系宗族门楣的, 你如何能说出如此诛心之言?莫开玩笑,祖母受不住……” “……是孙儿对不住了。” 低低的说话声传来,绣松鹤图的屏风后头, 周公子身形笔直。 大公主心中惊疑不定地盯着周博雅,左看右看, 见周博雅盘腿坐在软垫之上, 身姿笔挺气质, 清隽俊逸。虽说比之一年前消瘦许多, 但依旧精壮, 风采不减分毫。怎么看都不像不能生养子嗣的废物点心!这瞎话说得未免也太过了! 这么一想,脾气就上来了。 大公主认定自己孙子是在为外面郭氏那女人开脱。这是觉得她为难郭氏,故意说出如此离谱的话来剜她的心:“苏太医可是亲自给你把过脉的,你的身子是什么好不好,祖母难道不知道?别尽说些不着调的话!” “祖母若是不信,大可请苏太医过府一趟。孙儿何必在这事儿上玩笑。” 大公主自是不信的,狐疑地看了周博雅许久,黑着脸着人去请苏太医过府。 屋外的大雪下得寸步难行,苏太医却来得很快。厅堂里人早就散了,郭满也先行回了西风园。福禄院里如今就剩周公子祖孙端坐在窗边,无声地对峙。 苏太医携着一身风雪匆匆进来,被早早候在门口的王嬷嬷亲自引到内室。 王嬷嬷一面走便一面小声地与苏太医交代。苏太医进了内室,才走到祖孙俩跟前,大致的情况就已经了解了。他看了眼消瘦了许多的周博雅,见他眉眼清亮平和,面色白皙泛粉,似乎与往日并无太大不同。不过当真那方面有事,光从面上是看不太出来的。 王嬷嬷立即搬了个软垫过来,放在周博雅的身边。 “苏太医来了。” 大公主看了眼苏太医,抬手指了指周博雅,眉头紧锁地道,“你快过来,给雅哥儿把个脉吧。” 苏太医点点头,走到软垫旁盘腿坐下来。药箱常年备着,他开了箱子先取了帕子出来,眼神示意周博雅自己把手腕搁上去。 说实话,周公子面上从容镇定,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尴尬。虽说他天生性子淡漠,执着之事执着之人甚少。却并不代表他没有身为男儿的自尊心。说的时候不尴尬,反倒被苏太医一个眼神给弄得尴尬了。 他将手腕搭到卷起的帕子上,由着苏太医给把了脉。 苏太医这个脉把了有一刻钟,眉头紧拧,许久没有说话。 周博雅本人则低垂着眼睑,见苏太医手拿开,便放下了自己的手腕。手下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一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大公主注意着苏太医的神情,见苏太医神色凝重,心里顿时就往下沉。茶也不喝了,摆摆手便叫王嬷嬷退下,压低了声音连忙就询问周博雅的情况:“如何?可有碍?” 苏太医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没立即回答大公主的话,而是抬起头,一脸不愉地盯着周公子看。 周博雅的情况,他一摸脉就清楚了。 苏太医乃大召一等一的医术圣手,是太医院里最有威望的人,蝉联太医院院首之为十几年院,医术高超有目共睹。如雾花所诊的脉案,他自然看出周博雅的身子是吃药吃出来的。比起雾花,他甚至知道得更仔细。他知道周博雅的身子是一点一点慢慢损害并非一次性中毒,也知道如今损害到何种程度。因为这小子吃的药,就是当初从他手里拿的方子。 苏太医一双洞悉的眼睛看着目光幽幽的周博雅,心情当是十分复杂。 他给的药方,还有什么不明白?苏太医实在没聊到,周家这素来最叫人放心的孩子,竟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到底如何?” 一个两个的都不说话,长公主心里更没底了,“若当真子嗣有碍,可能治得好?如何治?苏太医你且说话!” 苏太医胡子一翘,瞪着周博雅道,“想治好,难。” “还真身子有碍?!!”大公主一惊。 苏太医却点了头。 见他干脆利落地点头,大公主不由的眼前就是一黑。苏太医都说雅哥儿身子不行,那是真的不行?想到此,她不禁扶着额头,差点就一个趔趄栽倒到椅子下。 “可……这,这怎么可能呢?”孙儿每回出去用得都是最心腹之人,吃的用的,衣食住行有衷心下人安排妥当,没人能钻得了空子。大公主琢磨来琢磨去,就是不想承认周博雅的身子原本就不行,非要出周博雅是受了旁人陷害才会如此。 “两年前你可是来给雅哥儿诊过平安脉的,你不是还说雅哥儿比一般武人强壮数倍?怎地上回没诊出毛病,这才两年就不能生养了?” “上回苏太医其实已经诊出有事了,”周博雅牵了牵嘴角,瞥了眼大公主,无奈地苦笑,“是孙儿请苏太医莫要说出去。” 苏太医眉头猛地一抽,诧异地转头看周博雅。然而对上周博雅一双幽深的眼睛,控制不住抽了抽嘴角,而后迟疑地点了头。 大公主见状,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霎时间感觉这天都塌了! 她最最爱重的金孙,半辈子的骄傲,竟…… “孙儿的话句句属实,祖母还请您给孙儿留一点颜面,切莫再问了。” “孙儿自己的身子如何自己心里清楚,您也莫要为难苏太医。事已至此,祖母不要再说两年前,”说着他低下头,一幅自嘲又颓丧的模样,“孙儿这幅没用的身子,不求其他。能有满满不离不弃跟着就已然很足够,丫头您且莫要往西风园送了,如今孙子再无心应付其他人。” “我的雅哥儿啊……” 大公主听自家天子骄子的孙子说出这样的话,心就碎了。她张口唤了周博雅,见他兴致不高,立即转头去看苏太医:“苏太医啊……” 可是话一出口,嗓音都有些含糊,大公主此番似乎打击得不轻。因着有了苏太医的连番佐证,大公主这厢是想自欺欺人都欺骗不下去。想起令她骄傲了半辈子的大孙子说废就废,大公主当下连再开口的兴致都没有了,天旋地转。 ……这是造了什么孽! 窗外的雪粒子沙沙地敲击这纱窗,屋里却又是一片死寂。 “就没有法子治了??” “苏太医你医术高明,什么因难杂症都不是问题,雅哥儿这病就不能再想想办法?”须臾之后,大公主开了口。 她心里再是看孙媳妇不顺眼,对付孙媳妇,还能比孙子的身子更重要?大公主这下子哪里还记得自己铆足了劲儿要好好刁难郭满一番,如今只恨不得那把小锤子,扒开苏太医的头颅,看看可是当真一点法子想不出来。 有法子他不就想了么,这是真想不出妥帖的治疗法子。毕竟天底下还没哪个狗胆包天的人敢拿那种避子药当事后点心吃上两年的。这种东西是人吃的?两碗下去就能流掉一个孩子,三四碗都能教一个健康的人终身生不出孩子。 连续地吃。再好的身子也能被药物霍霍得干净了。 苏太医看了眼周博雅,摇头道:“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大公主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整个太医属里,就苏太医的医术最高。连苏太医都说无能为力,更遑论别的太医。 周博雅沉默许久之后,一脸落寞地向大公主请辞。 他一路舟车劳顿,两三个月在车里,早累得骨头都要散架。大公主如今神思不属着呢,摆摆手就示意他下去歇着。周博雅一走,大公主又将方才的话问了苏太医一遍。然而问三遍问四遍都没有,一样的回答依旧是一样的回答——难,他治不好。 因着出了这桩事儿,大公主是彻底消停下来。原本还想着给郭满一点颜色瞧瞧,故意调/教三个年轻貌美的丫鬟膈应郭满。然而听完周博雅落寞的话,二话不说便有把精心调/教的三个娇美丫鬟又给要了回去。 这是怕伤了孙子的自尊。 之后怎么处理郭满不知道,自那以后,大公主诵经念佛的时辰更冗长了。 治是要继续治的,只是周公子本人,意志十分消沉。大每回听苏太医说完,都要在佛堂跪一下午。且自那日之后,她那间小佛堂里除了佛祖,又请了一位南海观世音菩萨像——送子观音像。 大公主如今礼佛理得十分勤,得了空便去诵经。一门心思求菩萨保佑,再没闲工夫去看谁不顺眼。 …… 郭满对此赶到十分好奇,她本来都预计好了。 这次回来,她是料定了大公主会给她添堵的。她甚至想着,大公主翻脸不认人,像原文中强势代替孙子休妻将谢思思赶出周家一般休了她。却不知周公子在回来那日与大公主在内饰谈了什么,大公主如今当她不存在。虽还不拿正眼看郭满,却也再也没找过郭满的茬儿。 不过郭满奇怪了两日便不管了,老太太性子古怪,谁乐意理她。 时间一晃,便是年关之后。 某日,郭满懒起梳妆,顺便提前挑选去宫里面圣的钗环之时。在妆奁盒子的拐角处,不小心摸到一条彩线。小心地拎出来,是一个字体模糊得看不出原貌的黄纸符。 郭满左看右看,许久,没想起来这玩意儿是谁放她妆奁盒子里的。 她全然已经忘了当初周博雅送她双鱼符咒这事儿,此时只觉得,童趣的鱼状的符咒折得十分活泼。尽管黄纸上的符文早已糊了,但东西没散,整体形状还颇为喜人的。郭满于是就伸出手指捏了几下,不过捏着玩儿。而后就见这鱼符好似枯叶一般,几下就化作粉末。 郭满一愣,感觉有些奇怪。 而与此同时,静静躺在赵小王爷书房里,被赵小王爷家已经五岁的浩哥儿从窗子爬进了内书房。这摸摸那儿捏捏的,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个丑不拉几的荷包。 他小软爪爪捏着绣得四不像图案的荷包,不曾打开,便将里头装得符也捏成了粉。 …… “虽说天气还有些冷,但该办的事儿也尽早筹办起来。”郭满由着双叶将碎纸抹到盆里,接过双叶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指尖。 将帕子递回去,郭满轻轻一笑:“双叶与石岚的婚事,定在二月吧。” 端着盆准备出去倒水的双叶,脚下一趔趄,耳尖通红。 双喜捂着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第168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石岚亲自求到郭满跟前, 郭满吃了一惊。若非双叶见石岚过来羞得捂着脸就往外跑,郭满根本不知道这两人私下什么时候竟看对了眼。 都说仆似主人形, 做主子的周公子不是个花言巧语的性子,石岚也是个闷葫芦。来了西风园半天,长着一张嘴也不会说些好听的,只闷声不吭地把自己全部家底掏出来, 说自己必定好好待双叶,请郭满成全。 郭满当时见双叶不排斥甚至隐隐欢喜的模样,便做主把婚事给定了。 胡家别院不是周家的地儿, 当时只周公子与郭满给两人匆匆定了亲。成亲的事宜便说好了回京之后再办, 郭满做主要大办, 吉日便定在二月初六。 石岚为了亲事,早早写信来京城,托人在京城城南的帽儿胡同置了宅子。如今日子定下来, 正好给两人当新房使。郭满想给双叶的亲事办得隆重些,特意把自己的嫁妆宅子空出来。届时双叶就从郭满的嫁妆宅子里出。 双叶出嫁这日, 正值冰雪消融回暖的时候。郭满特地给双喜丹樱等西风园与双叶交好的丫头都放了一日的假,准她们去沾一沾双叶的喜气。 双叶是郭家签了死契的丫头, 郭满出嫁,就跟着郭满一起来周府。没有父母亲族,没有亲朋好友, 只有郭满与双喜是她自幼相依为命主子以及姐妹, 她娘家是没人的。出嫁了, 郭满与双喜便是她的娘家人。 因着有郭满做靠山, 旁人也不敢小瞧双叶孤女的出身,亲事办得热热闹闹。 倒是临上好了妆,素来稳重的双叶自己没忍住,抱着郭满狠狠哭一场。双叶自五岁进郭家起便被指派到郭满的身边伺候,这一晃儿十六年过去,从未离开过郭满的身边。此番嫁了人往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怀里抱着郭满,她当真舍不得。 郭满被她哭得心酸酸的,拍着她的后背也跟着红了眼睛。虽说她没生过孩子,但这一刻抱着双叶,她心里跟送女儿出嫁的母亲一样复杂。 一旁双喜哭得直嗝儿,抽抽得都说不出话。 郭满抱着双叶安慰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才想起来自己也就给双叶一个月婚嫁。等他们新婚之后,双叶换个身份又会回来的。届时不过是从一等大丫鬟变成她的心腹管事妈妈,好像也没必要哭得生离死别。 郭满:“……” 想明白这点,那微酸的鼻子一下子就不酸了。郭满拍了拍双叶的肩,又见双喜哭得鼻涕都滴到裙摆上,好笑地又是一番劝。 俩丫头愣是哭了半个时辰,哭够了才歇。郭满看吉时快到了,亲自替双叶补了妆,盖上红盖头,送双叶上花轿。 花轿一抬,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带着婚礼的喜庆便走了。 郭满恍惚地看着花轿走远,站了许久,心中莫名有了点时光如梭的伤感。 双叶走后,她的贴身丫鬟便由丹樱正式顶上来。 至此之后,郭满身边的大丫鬟便是双喜和丹樱。管蓉嬷嬷有心多提两个,只是这话才说便被郭满否决了。周公子如今的脾气是越来越独了,不喜生人进内室,俨然把主屋的内室当他与郭满的私密之地。就是有时候双喜不凑巧进来,碰上他与郭满说些俏皮话,他也会嫌她们打扰而冷下脸。 但伺候的下人只能多不能少,总不能往后少夫人有了小主子,她们还得临阵磨枪地挑丫鬟吧?出于早早挑人考较品性的打算,管蓉嬷嬷还是提了八个小丫鬟上来,暂时做三等丫鬟在西风园伺候着。 有了小丫头的搭手,双喜丹樱闲暇就空出来了。 郭满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映出双喜的脸。说是说双喜双叶两人同龄,实则双喜比双叶还大上四个月。如今双叶嫁人了,郭满便问双喜可曾也有过成家的念头? 这么一想,郭满觉得自己有些忽略了双喜。 双喜这个年岁,在封建社会算是个老姑娘了,也是到了恨嫁的年纪。她心中若是有想头,她可以做主替她挑个好的。或者双喜跟双叶一样,自己看中了谁,只管叫她看准的那男人求上门来。只要人品家境不是太差,她都不会阻挠。 不过双喜一听这话,就跟避洪水猛兽似的当场拒绝。在她心里,没有人比郭满更重要。比起嫁出去跟郭满生分了,双喜宁愿当一辈子老姑娘。她打定了主意终身不嫁,就伺候郭满一辈子。 郭满见她实在对成亲提不起兴致,多提了还当郭满不要她了,于是也不勉强且随她去。 双叶是四月底回西风园的。 彼时的她梳着妇人髻,面色红润,满面春光。看来这一个多月新婚,她过得十分滋润。 回了院子,管蓉嬷嬷就将新挑的八个丫鬟全交到她手上。 往后这些丫头是要伺候小主子的,如何调/教,调/教成什么模样,自然全由郭满面前的得意人双叶说了算。管蓉嬷嬷如今还不知周公子身子出了事,心里还嘀咕着郭满何时有孕。 至于那日在福禄院把脉之事,大公主瞒得死死的,不准任何人提及。整个周家,除了方氏周大爷以及周太傅等周家的主子,下人们对此毫不知情。 …… 雾花随周博雅郭满夫妻进京,其实没有住进周家。 周家规矩多,门第森严,郭满怕她不自在,便把人安排在自己的嫁妆宅子里。周公子的病,从年关之后便已经着手治了。如今靠着一个金蟾蛊,每过十日吸食淤血来拔一次体内毒素。只是这般,最快也要一年。周公子当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得私下吃了多少避子药,才以至于药毒深重成这样。 郭满每十日会陪周公子去雾花那儿一趟,这般有条不紊的治着,如今周公子身子的状况已经大好。 不过周公子身子大好只有郭满及郭满身边人清楚,对外,周公子的身子是全然无救了的。因着有医术圣手的苏太医盖棺定论,周博雅本人又拒接医治,自然没人不信。 这一晃儿,又是半个月过去。且不说周家又恢复了平静,就说新皇的即位大典在五月十五,举国同庆。 禅位诏书早在年前便颁布下去,惠明帝临了又圈禁了淑妃母子,赵宥鸣的继位十分顺利。 新皇登基,改年号‘武安’。 赵宥鸣如今已经脱胎换骨,哪怕年轻之时还有些意气之争,如今身上再看不到浮躁之气。这两年惠明帝病重,代父监国,经历了大风大浪,处理了天灾人祸,翻了诸多大案。赵宥鸣如今心性日渐成熟,再不会因蝇头小事与人争斗不休,为一时意气而莽撞行事。他变得宽宥而阔达,沉稳且可靠起来。 除却新皇登基例行大赦天下,武安帝一改太皇惠明帝的刻薄寡恩,登基后头一件事便是论功行赏。大赏恩赐下去,朝野一片欢腾。 当然,该赏的功要赏,该罚的过也不能轻饶。如何论断,赵宥鸣心自有一杆尺,计较得明明白白。 当初荆州水患,荆州时疫,以及楚河堤坝贪污案,迫于惠明帝忌讳,其中被隐下的该赏功之人,他会一一给予正名。其中周家谢家户部尚书霍家,大理寺上下,以及以沐家为首的武将支持赵宥鸣的一脉人等,全部论功行赏。 赵宥鸣不愧周太傅悉心教导二十多年,心性十分通透。 赵家祖上,上自第三代便已然深深忌惮沐家势大,在百姓心中威望深重。生怕沐家功高震主,从而猜忌,陷害,四处打压。到了第五代赵宥鸣这里,他一改惠明帝及上几代的做派。给与沐家人信任,尊重沐家为大召为大召百姓马革裹尸的沐家儿郎,以及大赞沐家所做保卫家国的功绩。金口玉言当着文武百官给沐家正名,恢复西北军的待遇,以及准许沐望山的骨灰牵回京城。 遭遇几十年打压战战兢兢的沐家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元氏与沐将军跪在程乾殿前,面面相窥之后,热泪盈眶。 …… 大召历经五代,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心胸开阔,明理仁德的皇帝。 沐家的事好办,霍家,谢家也好处理,最后反倒是几百年从未衰败过的周家,如何论功行赏颇有些叫人费神。周家家主周太傅身居高位,大公主乃正统皇亲国戚,周家男子个个成才。周博雅自己年纪轻轻,不必论功行赏,也已然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这般算下来,再多的赏赐不过是锦上添花。可锦上添花也不能不赏,总不能因周家子孙优秀便忽略周家的功绩。 然而周博雅每一件单独拎出来都够他连跳三级,加在一起,够朝廷封他个像样的爵位。 即便不说爵位,爬上二品大员的位子绰绰有余。 况且,大召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这几年的多灾多难,一大批的贪官污吏落马,叫大召各地人才急缺。赵宥鸣有心叫周博雅担起大任,但考虑到周博雅年纪轻轻,资历尚浅,且又要考虑周家昌盛到如今的程度,赏无可赏。 所以,这便是个十足为难人的问题。到底要给周博雅拔升到什么位置,拔到何种高度,赵宥鸣很是难断。 可若不行赏,周博雅的大才得不到展示泯灭与众,实在可惜。思索来思索去的,最后还是惜才之心占了上风,赵宥鸣舍不得一个未来的肱骨。关于到底给周博雅安排一个什么职缺合适,放在什么地方,他预备与周博雅亲自谈过再做定夺。 即位大典结束后的三日,重整朝堂,周博雅被人单独请到御书房。 没了曾经因谢思思而暗中计较儿女情长的纠葛,又有周博雅几次三番地做出震惊朝野的功绩,赵宥鸣如今看周博雅这张冷淡的脸是甚为舒心的。他也不绕弯子,摊开来,叫周博雅自己做抉择。 这种决定如何能仓促之下决定? 周博雅皱了皱眉,一时间没法给个定论。于是反倒提起了此次南下昆城支援胡霍一事。说来,西北边疆对大召至关重要,西南之地也同样不能松懈。 周博雅提起西南,赵宥鸣果然立即就正色起来。 其实西南的情况,在周博雅回京之前,赵宥鸣就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关于沐长风中蛊沉睡不醒。羌国以巫蛊之术谋害西南将领一事,他在京城时隔三个月之后,也知道了。可知道也只知道一个结果,其中具体细节,短短几行字的信件并不能详尽。 周博雅没给赵宥鸣复述战事内情,又不是他的妻还得说故事哄人,绷着一张冷淡的脸,言简意赅地说了个大概情况。 其实他说的也没比书信中详细多少,但多出的这几个字已,经是周公子的极限。再多了,他便懒得费口舌。 说完也不顾赵宥鸣谴责的眼神,只将头低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以及折叠的羊皮纸呈上去:“这两年西南战情的详情写在折子里。另一份羊皮纸乃西南地区的舆图,那本小册子是舆图的注解。” 说着这话,周公子嗓音淡淡:“舆图与注解乃内子所著。臣这次南下一行,之所以会多次以少胜多,盖都是因事先知西南山区的地形地貌,动兵之前做了充足的战事布置。战事大获全胜,是依赖于内子呕心沥血所著的这份精准舆图。说来惭愧,这不该仅仅是臣等男子的功劳,内子才该当首功……”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眨不眨地便将西南之行的功劳堆在了郭满的头上。 第169章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赵宥鸣闻言十分惊奇, 周家那新妇他还有些印象。记得似乎年纪不大,瘦瘦小小的,性子颇为温顺。倒是没想到竟是个腹内有才的女子。心中有些惊讶,于是他摆摆手,示意梁公公去将舆图与注解册子呈来。 垂头敛目候一旁的梁公公拂尘一甩,躬身接过周公子手中的东西, 恭敬地呈上去。 舆图打开,上面用各色有区别的图案标注出来。 小图案形象生动,即便不用注解也能猜出一二。等再细细翻阅注解,方才发现这注解写得更是精妙。不仅能叫阅读之人看得清楚明白, 注解上还注释了各色图案代表的地貌的特性,常年生长的植被,以及何种气候造成如此地貌结果。 赵宥鸣翻着翻着, 面上渐渐涌现出大喜之色:“这,这当真是弟妹所著?!” 周公子面上故寻常,但见到赵宥鸣露出他料想到的反应,眸中不由地流露出丝丝的骄傲来。他颇为矜持地点了头, 克制在一个平淡的语调道:“当真。” 舆图上的笔迹粗细不匀,看得出作图之人手腕虚浮无力, 落笔不稳。再一看注解的字迹圆(丑)润(不)偏(拉)小(几),好似七八岁小儿初时握笔描红。赵宥鸣实在不敢相信, 什么样的人博闻强识却连字都写不好。 周公子咳了一声:“内子幼年病弱, 手腕虚浮无力, 叫陛下见笑了。” “哪里的话, 若这等本事是见笑,那满京城的女子能叫人笑掉大牙。”原是这样,赵宥鸣忆起印象中瘦小的女子,理解地舒展了眉头。他仔细合上舆图与注解小册,轻笑道:“弟妹博通经籍且能与现实融会贯通已是十分难得,白玉微瑕方显珍贵。” “陛下谬赞了。” 赵宥鸣摆了摆手,这才正视起周博雅方才那番话来。 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不过既然如此,那对周博雅的赏赐便好办了。想当初荆州时疫之所以得以高效解决,似乎也有这小妇人一张精妙的药方的功劳。这般若再严格算下来,那小妇人正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再加上舆图与注解小册…… “那博雅之见,以弟妹的功劳该如何赏赐?” 周公子自然是不会主动张这个口,他低头,拱了手淡声道:“自然全凭陛下做主。” 赵宥鸣挑了挑眉,也没有为难。略微思索片刻,便开了金口:“赐周郭氏一等国夫人‘宁国夫人’的称号,赏赐良田千亩,金珠子二十斛,东海珍珠五十斛,红珊瑚一盆,白玉如意两柄,古董字画十件,城南温泉山庄两栋,以及享食邑千户。” 京城一等夫人目前有且只有三位。 一是沐家主母元氏,沐家镇守西北四十多年,地域西北外地战役大大小小不下四十起,沐家儿郎以命搏功,元氏得一个一品诰命乃理所应当;二是永安侯府的夫人,永安侯祖上曾为大召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一门只剩孤儿寡母,先帝惠明帝出于怜悯赏赐的名号;在一个便是方氏,年前因周博雅楚河堤坝贪污案立下大功,特此荫蔽母亲而来。 如今在加一个郭满,便是四个。 赵宥鸣还特赐了封号‘宁国’。四个人中,倒是郭满只有年纪轻轻的,不仅成了四位一等诰命夫人之中最尊贵的一位,还是个有食邑的国夫人。 睨着底下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的表弟,赵宥鸣说完,却有些摸不准这些赏赐赐下去他可曾满意。 说实话,周博雅私心里是觉得差强人意的。他不提自己所做之事,其实也是在给赵宥鸣递梯子。他自问自己尚且年轻,目前并无封侯拜相的念头。特意提及郭满救了当今圣上一命又兼之西南舆图之功,是在给赵宥鸣一个更方便的赏赐思路。 赵宥鸣显然意会了他的意思,只是这些赏赐却没叫人满意。 毕竟在周公子这等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尊贵人儿心中,金玉古董之类的物件儿,自来算不得什么宝贝东西。无论赵宥鸣赏赐多少,实则都是堆在私库里的摆设。就是这‘宁国夫人’听着好听,其实也不过称呼而已,没什么值得揣度的。食邑倒勉强算点实惠,却只有千户。 不过相比于一毛不拔,只给郭满一个‘淑人’诰命的惠明帝,赵宥鸣要大方得多。周公子老神在在地垂着眼睑,敌不动我不动。心里想什么,面上丝毫没表现出来。 “臣替内子,谢主赏赐。” 清淡的嗓音落下,话里有着周博雅此人特有的漠然情绪,叫人摸不清心思。赵宥鸣听着这话,总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当然,方才的赏赐对于其他人家来说,可以说是厚赏。然而对于底蕴深厚的周家来说,确实有些薄。 君臣二人一站一坐,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赵宥鸣端坐在书桌之后,食指在龙椅的扶手龙头上轻轻地敲击着。嘟嘟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氛围里,莫名透露出一股压迫气势来。 梁公公的眉头不可控地跳了下,悄悄瞥了眼下首。周博雅眼皮子抬都不抬,似乎毫无所觉。他眼皮子抽的更厉害,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赵宥鸣,见他眉头紧拧,于是立即垂下眼睑,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佩服周家这博雅公子。 这周家公子当真不同,旁人若是看到圣上如此,早吓面白如纸了。倒是他,好似没事人儿一般。不过……也忒没眼色,没看到陛下尴尬?怎么不知说句话描补一下。 不过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敢给周博雅使眼色。梁公公作为伺候了两代皇帝的老人,深谙御前伺候的法则。自然懂得身为奴婢,不该自己管得别逞能。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装聋做哑,否则御前伺候这个便利,有的是机会送掉小命。 不过,显然梁公公想多了,赵宥鸣与其父惠明帝可是有着本质区别。此时拧着眉头不说话却不是在恼周博雅不识抬举,当然也不是在尴尬不知所措。 他思索了片刻,便又开口赐郭满一个君王承诺:“只要恩典不伤天害理,损害大召百姓的利益,朕自会予以应允。” 周公子这才觉得满意,微微牵起嘴角道了句:“臣谢主隆恩。” 真不愧是大召第一公子,浅浅一勾唇,仿佛能叫昏暗的御书房满室生花。赵宥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下觉得舒泰。原先还会嫉妒周博雅一二,如今他看了,只觉得周家这表弟即便是男子,依旧称得上大召第一绝色,赏心悦目。 赏赐的事便这般定下来,稍候会有策书送去周家。仪仗队以及赏赐,也会随之抵达周家。 赏赐之后,赵宥鸣并未放周公子出宫。特意留了他用晚膳,说是有要事相商。 所谓要事,自然是为着周公子往后的去留问题做抉择。 提起这事,周公子自己并无特别考虑。因着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周公子对于留在哪里,做什么职缺,没有特别喜恶。赵宥鸣却不准他这般随意,扣着他的人,叫他今儿务必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来。这般一扣,就扣到了夜里还没放回来。 而与此同时,久等周博雅不见其回来的郭满,捻着一个装满植物种子的荷包皱起了眉。 这荷包是从周公子的行礼里头搜出来的。 就装在一个箱子的最底下,藏得严严实实的。郭满很好奇,到底是何人送给周公子这东西叫他如此宝贝,竟然小心翼翼地藏着不给她瞧见。虽然藏得那般严实还被她发现了,郭满却没有丝毫自得心理,只觉得十分不高兴。 该不是哪个小妖精送周公子的吧?郭满酸酸地想。 …… 远在西南昆城的小妖精,冲着漫天的星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沐长风揉了揉痒痒的鼻子,仰躺在屋顶的瓦片上。此时的心里,也在想着郭满:不知道小丫头喜欢曼陀罗的花种吗?那是他从偶然西域带回的,只有一袋,也不知她能不能种活过来…… 红色的曼陀罗美极了,若是种上一片山坡,远远看着,就如同火一般烧烫人眼。希望阿满会喜欢…… 第170章 第一百七十章 “这是什么花的种子吧?”双喜不确定地说。 郭满单手捏着一颗, 皱着眉头搞不清楚这是不是花种。毕竟她对植物没什么研究,唯一的鉴赏标准就只有植物开出的花朵好不好看,根本不知道花种长得什么模样。不过这种子看起来挺像黑芝麻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吃…… 摇了摇头,郭满将花籽又丢进荷包里:“明儿问问花匠吧。” 双喜见郭满的神情似乎有些不高兴,想着这玩意儿姑爷藏得紧, 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于是去拧了条湿帕子过来,小心地替郭满擦了手指:“兴许是菜籽呢!奴婢前儿去后厨就看到李旺家的拿了好些菜籽在筛着,就是这样儿的……” 郭满无语地看着她:“……”要说也说点靠谱的。周博雅又不是乡下汉子, 他的箱子里藏什么不好,非得藏这么一袋子菜籽。 双喜对上自家姑娘的眼神, 也说不下去了。 她面上有些讪讪的,低头替郭满擦好了手, 于是立即转移话题道,“姑娘你瞧外面这天儿也这么晚了,您要不然就用些吃食垫垫肚子?姑爷这个点儿还没回,怕是公务很忙。兴许等到半夜他回来, 早吃过了。” 这几日, 新皇即位,朝廷要面临着朝臣大换血,确实事务繁忙。郭满看了眼墙角的铜壶滴漏,酉时快过了。等这么久她也饿了, 于是干脆摆手叫丹樱去布膳。 这日夜里, 周公子果然没回来。 武安帝赵宥鸣实在有要事相商, 便留周公子在宫里歇了一宿。一大早睁眼,郭满眯着眼手一摸旁边,冰冰凉,没人躺过。睁开了眼,窗外已然大亮,屋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双喜听到屋里动静,推开了门,便领着丫头婆子们送水进来。 又是一年五月夏,渐渐到了炎热的季节。如今的天色亮得早,清脆的鸟鸣伴随着清爽的微风透过半合的窗户传进来,还有那夹杂着草木气味儿的露水清香,着实叫人心旷神怡。 郭满揉着脑袋从榻上爬起来,趿了鞋子便下榻去梳洗。 一面梳洗着,一面命人拿种子去问了花匠。虽说她有些酸酸小妖精什么的,但也知道周公子为人。周博雅那种傲气的贵公子,哪怕表面上温润有礼,却是真真儿傲慢到骨子里。他若有什么外心,那必然是理直气壮,不屑于躲藏的。 不过,她确实很好奇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毕竟箱笼南下之前她亲自收拾的,根本没有这东西。如今回来就在箱子里,那必定是周博雅特意从昆城带回来的。 丹樱捏着荷包的带子,呆呆地‘哦’了一声,便拎着出去了。 说来,周家人素来风雅,从百年前就有养花种草的习惯。周家上至五代,子弟们自幼耳濡目染,个个对花草都颇有研究。周家偌大的庭院里,每一株花草都是大召爱花之士求都求不来的珍奇品种。为了照顾满园的奇花异草,周太傅索性就养了一批颇有本事的花匠。郭满询问花匠,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儿。 丹樱来回很快,郭满这边才梳洗完毕,她迈着小短腿蹭蹭地就跑回来。 这丫头在郭满这儿养得十分敦实,因着力气大吃得多,如今已经是个圆乎乎的小胖妞。不过鉴于周家人对下人要求严格,丹樱即便是微胖,也是十分清秀讨喜的。天热,她跑了一脑门子汗,对着郭满就说了句‘不好’。 丹樱急得脸红扑扑的,嗓门有点大:“主子啊,奴婢拿着个过去,刘叔看一眼就说这袋子里是曼陀罗的花种,有毒!” 郭满正端着一杯温羊乳在喝,闻言就是一口呛着奶了:“……曼,曼陀罗?” 丹樱飞快地点头说,“刘叔说曼陀罗这种花全身上下都是毒,种子是毒中之毒。这要是不小心吃进嘴里,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死人!!” “咳咳咳咳咳……”郭满这一口奶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她捂着差点喷奶的嘴,狠狠地咳了半天才把岔到气管的羊乳给咳出来。看了一眼被丹樱拎手里的荷包,郭满心有戚戚,到底是哪个蠢蛋送周公子这么毒的东西?她个没文化的,差点以为是黑芝麻。要是她昨晚脑抽抓了一把嚼,岂不是死得很冤枉? “咳,咳,拿走吧。”郭满拍拍胸口,瞬间对这花种失去了兴趣。 不管了,既然周公子藏起来,那她就当没看见吧。 从哪儿摸出来的荷包,郭满又给塞回了哪儿去。心里嘀咕了两句蠢蛋,十分怕死地叫双喜干净再大一盆水来,昨晚洗得不干净,她得好好地重新洗个手。 远在昆城的蠢蛋又打了几个喷嚏,沐长风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心道,难道热伤风了? 周公子是傍晚的时候回府的。 彤红的霞光布满了西天,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周公子着一身绛红的补服,腰束玉带,头戴玉冠,广袖随他走动而摇摆。他背着一身霞光从满园的花树中穿过,身姿清隽挺拔,肤若白玉,目若点漆,眉目如画。 乍瞧一眼,仿佛仙人踏风而来。 郭满怀里抱着一簸箕冰水湃过的乌紫桑葚,盘腿坐在葡萄藤下,吃得一嘴乌紫。 周公子远远看到她,清冷的眉眼瞬间就柔化了。 几大步走过来,一手掐住郭满的下巴抬起来,垂首便覆上了郭满的唇。郭满唔地一愣,就感觉周公子舌头伸过来,勾着她的唇珠就是一舔:“……又在吃什么呢?”嗓音从完美缝合的唇齿中飘出来,丝丝情.色的沙哑。 郭满嘴巴被堵着,怀里还抱着一簸箕,呜呜地根本说不出话。 周公子却垂眸轻笑,他一手扣住郭满的后脑勺,弓着身子就这般堂而皇之地把舌头伸进了郭满的嘴里。颀长俊逸的男人即便行动如登徒子一般急.色地搂起女子往怀里压,看着依旧是俊雅而赏心悦目的,双喜脸红红地想。 逮着小嘴儿狠狠吃了个过瘾,周博雅才依依不舍地放过了郭满。 他额头抵着郭满的额头,嗓音里含着沙哑,轻轻地笑:“满满如今已经是宁国夫人了,真是了不起。为夫不才,混到如今才混了个一个四品小官的职缺。还请夫人看在为夫年轻貌美,夜间卖力伺候的份上,莫嫌弃为夫啊!” 郭满重重喘了几口气,嘴那一块儿被桑葚汁儿给染得乌紫乌紫的,她满脸懵:“……啊?” 脑子停顿了半天,方才慢吞吞地回嘴:“你也知道哦?” 听周公子自己说怕她嫌弃他,郭满心里暗爽,那叫一个嘚瑟啊。 她抱着洒了半簸箕的桑葚的小簸箕,翻着白眼,一幅鼻孔瞧人的模样嚣张地说:“既然知道就好好的保养吧!男人的美色也就那么几,嗯,几十年……就利用这点美貌勾引我吧,勾引的好,我就稀罕你一辈子!” 周公子孺子可教般地嗯了一声,“嗯,说得甚是有理,为夫该有自知之明。” 说完,看着郭满就是笑,笑得胸口都在震动。 他复又低下头,唇凑到郭满的唇边,还想再啄两下。然而被郭满无情地躲过了,很嫌弃:“嘴巴紫的跟汞中毒似的,快去洗洗!” 周博雅看着花猫儿似的妻子心情十分好,趁着郭满不备,又偷了一口香才满脸愉悦地走了。 院子里伺候的小丫头们躲在灌木后头,一个个脸红得跟虾煮了似的,恨不得冒烟儿。新调进西风园的小丫头们是进不得主屋的,有双叶管教着,一般都在外头伺候。她们自从进来,还是头一回看到男主子与女主子私下相处。没想到那仿佛饮清风食雨露的大公子,竟与少夫人如此恩爱,当真是羡煞旁人。 羡煞旁人郭满是不知道了。看了眼还未晚的天色,再低头看看簸箕,她干脆调整个姿势继续吃。这桑葚是庄子上特意送来的,个儿大还汁水饱满,吃进嘴里,甜得美滋滋。 眼眨不眨地吃了一簸箕,郭满将掉在裙子上的也捡起来吃了。 周公子换了常服就站在飘窗边看着小妻子吃,小嘴脏得跟吃了墨汁似的黑了还在吃。周公子心里那叫一个羡慕,手指不自在地捻了捻唇角,他想念郭满特制的夏季甜品…… 心情十分愉悦的周公子,夜里很是卖了一番力气。 他身上的避子药的毒素,在治疗期间,说好了该禁房事的。当初雾花也是说好了多则一年,少则半载,才能治好。但周公子这个人就是不同其他人,或者说,男主不愧是男主,某些方面比平常人天赋异禀就算了,连不孕不育的病也好得比一般人快。 这么重的毒素,他两个月就治好了。 婉转的娇吟打着颤儿地从遮得严严实实的纱帐中传出,其中夹杂着男子诱人的低吟。吱呀吱呀摇晃的床榻之上,两具极具美感的身子缠在一起。郭满十指紧绷地抠在身上男人健壮的臂膀上,整个人崩成了一条玄,不自觉就在抓出了鲜红的指甲痕。 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怜的话,仿佛渴水的鱼一般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然而周公子却丝毫没有可怜她的无助,恨不得揉碎了她,抵死缠绵。 “为夫如此卖力地伺候你,满满可欢喜?嗯?” 炙热的呼吸喷在郭满的颈侧,周公子眯着眼,洒落的墨发铺满整片床榻。他如吸食人的精魄一般不停地问。郭满若是不答,他便毫不留情地鞭挞,直逼得郭满不得不答话。 郭满脑中一片空白,又爱又恨:“欢喜,欢喜,我最欢喜了……” “那满满心中可爱慕为夫?” 郭满:“爱爱爱……”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 四月底, 周钰娴命人千里传信递了一封家书进京。 信中说是五月,耶律鸿要陪着周钰娴千里回大召省亲,夫妻俩会在五月中旬抵达京城。这真是见大喜事!方氏本以为女儿远嫁北国,这辈子怕是都难回来娘家。可周钰娴才出嫁一年多便得了夫婿亲自陪同回国,喜得方氏好几宿没睡着。 从五月初收到信开始,方氏便着手布置, 恨不得能女儿鞥插了翅膀挤开就飞回来。 主子们高兴,下人自然也喜气洋洋。周家上下忙着给归家的姑奶奶姑爷布置,好一番热闹。郭满对娴姐儿这傲娇护短的小姑十分喜爱,听说她要回来心里也挺高兴的。不过周家万事都有方氏安排, 不必她操心,她去芳林苑表示一下欢迎便没再管了。 日子一晃儿就过, 转眼便是五月中旬, 周钰娴耶律鸿夫妻俩没几日便抵达了京城。 北国皇子陪皇子妃跨国省亲, 虽说非国与国之间正式出访, 但大召驿站收到信件自然也不能不闻不问。周钰娴的队伍除了益州便一路有大召的官员安排, 进了京城,自然还是有驿站的人接应。所以哪怕周钰娴是周家的女儿, 周家有安排。宫里派了官员来城门口迎接,夫妇俩入城当日便被接进了宫。 面见大召皇帝后, 若耶律鸿夫妇没别的安排,再由大召的内务府安排住所。 方氏原以为女儿女婿的车队抵京她们母女便能立即见到面, 眼巴巴派去城门口迎接的下人没接到人, 倒是好一番失望。不过女儿既然回来, 母女见面是早晚,不急一时。于是心中便也稍显安慰了。 夫妻俩赶在这个时候抵京,也算来得巧。 大召的新皇继位,普天同庆。虽说晚了几日,没赶上继位大典,但次日又是大召加开恩科特设的鹿鸣宴。因着朝廷上下对两榜进士的重视,此次鹿鸣宴办得十分热闹。不仅宴请新科进士和内外帘官,还允许朝堂内外有识之士一同参与。 耶律鸿虽说本人文采一般,但对大召科举取士的制度是十分好奇。 北国人尚武,取士制度有些类似于察举制。一般先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随时考察、选取适当的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这种察举是先考察了家世,再考察才学。与大召科举取士有着很大不同。 这次正巧赶上大召的鹿鸣宴,他便要去凑一份热闹。武安帝赵宥鸣听说十三皇子好奇,便特意嘱咐周博雅,鹿鸣宴上好好款待他这位妹婿。 说来大召如今的朝堂正值青黄不接,人才稀缺的时候。这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天子门生,前途不可限量。所以这鹿鸣宴可是个香饽饽,是官员们拉拢新人培养人脉的好机会。届时必定会有官员凑一凑热闹,人多是非便多,未必是个好去处。 周公子原本无意参合,怕麻烦是一。二来周家百年名门望族,周家二爷自己便是大召第一书院嵩山书院的山长,可谓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周家某种程度上,根本不需在鹿鸣宴上笼络新人。 这鹿鸣宴,周家历来是没人去的。毕竟若去了,必定会引得新人蜂拥而至,争相与周家相交。 不必要的麻烦,周公子素来不愿去招惹。这回不去也得去,立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的周大人心生不月,皱了皱眉,冷冷一扫眼前笑容灿烂的妹夫。 傻白甜的北国武夷王耶律鸿只觉得浑身汗毛一竖,仿佛被猛兽盯住。 他心有戚戚地闭上嘴,讨好地冲大舅哥笑了笑。然而冷酷的大舅哥看也不看他,淡淡收回视线,缓步走上前行了一礼,垂首应是。 耶律鸿:“……” 耶律鸿夫妇进宫前天色尚早,出了宫,正巧是傍晚时分。因着耶律鸿言明会在周家府上借助,宫里面没有再替他们安排住宿。十三皇子夫妇便随周公子一起,出了宫回周家。 时隔两年再回娘家,周钰娴见到方氏,母女俩双双红了眼睛。 郭满识趣地没去打扰,晚宴上陪着说了些话,便与周公子一起离席。周钰娴嫁人一年多还是老样子,心里想着什么便做什么,不大在意人情世故。这般看来耶律鸿将她保护得很好,方氏一面嘴上斥责女儿不懂事,心里却是十分满意的。 且不管母女俩如何亲热,次日便是宫里的洗尘宴。 说来也是因凑巧北国十三皇子陪皇子妃省亲,耶律鸿本人又对鹿鸣宴好奇。皇后宋明月是个玲珑心思,于是私下便询问了赵宥鸣的意思,特意在鹿鸣宴上设了女席。说是为陪北国皇子妃,允官员携女眷同往。 周家人作为北国皇子妃的娘家,自然是都要去的。不过大公主年纪大了,论起辈分都是当今圣上嫡亲的姑祖母,自然随意。她这几年越发孤僻,周家女眷便由着方氏领头去。 说来郭满嫁入周家三年,京城世家贵人们认识她的,不出一手之数。 这些年大公主喜好清净,平素不喜外人扰她清净,周家甚少设宴迎客。郭满又是个懒得交际的性子,三年中有两年陪周公子满大召的跑,很多对她都是一个只闻其名不知其人的情况。京城这几年关于她的传言倒是有,好的坏的都有。不过最多的,还是当初谢四与郭满的那几场交锋。 后宅妇人看事儿不像男子,她们要看重结果的多。 当初谢家多显赫,谢四有多意气风发,京中有目共睹。可那般绝色的谢四不仅没斗赢了郭满,家族因此衰败,自己本人也落了个惨淡疯魔的下场,京中贵妇们对此心里不由的戚戚焉。她们认定了郭满捣的鬼。哪怕风声里头没有郭满的手脚,她们也不认为郭满手有多干净,只觉得她藏得更深。 郭满这才一露面,果不其然就得了众人的瞩目。 郭满第一次参加宫宴,很有些诧异。她原以为宫宴这么高级的宴会,来得会是身份贵重的中老年贵妇,没想到一踏入园子,燕环肥瘦,全是未出阁的姑娘。浓妆淡抹的,如花儿一般争奇斗艳。且见着郭满进来,眼珠子全黏了过来。 不过转念一想,鹿鸣宴就在隔壁。据说古代有些朝代有榜下捉婿的传统,兴许这些姑娘家当时没在榜下没捉到合意的,再来鹿鸣宴碰碰运气。 这般想着,郭满又垂下眼帘。 跟在方氏的身后,她走得极慢,目不斜视。周家这一堆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是挂着浅笑的方氏。方氏的左手边是妯娌李氏,右手边则是郭满。郭满扶着由方氏胳膊,身边又站着十三皇子妃周钰娴。浩浩汤汤的,有些相熟的世家夫人领着闺女上来寒暄。 郭满全程保持着微笑,并不多插嘴。提到她时便说句话,不提到她,她便不张口。郭满如今已是一品诰命夫人,还是个有封号有食邑的。她若不想与人说话,旁人也不敢招惹她。 然而走着走着,郭满眉头就皱起来。 因为姑娘们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似乎就盯住了她。从月牙门一路走到清和宫偏殿,她走到哪儿,这些姑娘的眼珠子跟到哪儿。且眼神中似乎没多少善意,在挑剔她。郭满不由地挑起了眉头,这就很有意思了…… 事实上,还是周博雅为郭满请封诰命这事儿惹出来的。 几日前,宫里吹锣打鼓地把策书与赏赐送进周家,声势浩大,瞒也瞒不住。 这郭氏才多大?听说才二九的年岁。二九的年岁就已经是一品诰命,某些妇人一辈子连个八品孺人敕书都没,这般可不就对郭满羡慕嫉妒恨了? 说到底,还是夫婿太能干,周公子能力强。女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慕强的,周公子这般出色还特别疼宠妻子,就更合了少女怀春的姑娘们的心思。原本因周公子娶妻而歇了心思的姑娘们,这么一被刺激就又燃起了恋慕。 宫里今日这么多未出阁姑娘,大多不是为鹿鸣宴而来,而是为周博雅而来。 博雅公子不愧大召第一美男子,文韬武略,俊美出尘。‘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美名这么多年就没人取代过。且人出众俊美就不说了,经历郭满被策封一事,姑娘们心中对他的惦念越发的深重。 成亲了没关系,还可以和离。谢四不就与周公子和离了? 这郭氏美是美,但也一样。 总有些姑娘觉得自己比郭满强,今儿来此,挖空了心思把郭满比下去。 郭满不晓得姑娘们肚子里的婉转心肠,就觉得被人盯得毛毛的。坐着没意思,便寻了个借口与方氏说要去别处转转。 这清和宫是皇后特意空出来摆宴的,只要不出清和宫,可以四处走动的。方氏叮咛了郭满一些宫里的规矩,便放了她去。 郭满带着双喜丹樱,沿着一条小路往南去。 巍峨的宫殿,规整的游廊,游廊的尽头是一个角门。从角门绕出去,那是一片宽敞的花圃。说来这清和宫也不知曾经是那位贵人的宫殿,打理得十分精美。郭满一行人慢吞吞绕过了回廊,从角门出来,面前是满目的姹紫嫣红。 这五月正是热的时候,哪怕还没到午时,天儿确实有些晒。明媚的光下,花圃的四周一个人没有。郭满拿了帕子遮着额头,只觉得耳边瞬间清净了。 明媚的光下,花儿铺成一片,颇为赏心悦目。郭满主仆三人顶着光站了片刻,觉得有些晒得慌,于是找了个枝叶茂密的大树,铺了张帕子便在树下坐下来。双喜丹樱俩站着替郭满挡光,不过姑娘家身子单薄,影子细长俩条,怎么遮也遮不全。 她怕郭满晒黑了坏了一身羊脂玉白皮,于是与丹樱商量,自己去找人要把伞来。丹樱小丫头虎着脸点头,双喜便立即去了。 人一走,树上就掉了一个果子下来,正巧砸在郭满的头顶。 树下的郭满正眯着眼昏昏欲睡,这果子砸得准,吓了她一跳。捂着额头郭满眯着眼抬起头,就看到树缝之中,一身紫衣的赵煜赵小王爷垂眸凝视着她,弯着嘴角笑得勾人。 “哟~”赵煜轻轻一动,人就如同绚丽的花蝴蝶翩翩落下,“弟妹也来赏花?”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郭满看着砸她的果子在草地上滚了几圈, 仰头看着赵煜。 赵煜这两年变化很多,虽说昳丽的相貌没什么变化, 整个人的气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两年前还有些混世魔王的轻浮气, 此时仿佛铅华洗尽一般收敛了起来。他垂首凝视郭满, 懒散的站姿毫不掩饰他气势惊人。 郭满眨了眨眼,屈膝与他见了一礼:“小王爷。” 赵煜点了头, 顺势走到郭满的身边。 今日他着一身浓墨般的紫金锦袍,头束金冠, 腰束玉带,很有一番皇室子弟气派。 郭满发觉, 周博雅赵煜沐长风三人小团伙, 似乎都有着女子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玉质肌肤和绸缎般顺滑的乌发。难道是因为丑的人有千奇百怪, 美的人都是共通的? 郭满虚眼瞥着,只觉得这人站在树荫下, 苍翠的绿色在光的投射在赵煜身上,衬得他整张面孔显出一种凝脂般的清透质感。赵煜修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勾着轻轻一拨, 撩开垂落在胸前的头发。走了两步,他又歪靠在树干上。 赵煜歪着脑袋瞥了郭满一眼, 眼睑复又低低垂下来:“弟妹喜欢这花?” 他的嗓音有种天然的轻浮感,可因人生得俊美, 听着不觉冒犯反倒颇为撩人心扉。 郭满这千年的死颜狗很有节操地不去看他,目光放到花圃上。一阵微风轻轻拂过, 拂过花圃送来缕缕幽香。虽然不知这一大片都是些什么花, 但这么看着确实好看。郭满犹豫地点了点头, 赵小王爷看着她的后脑勺,摸着下巴就又笑了起来。 轻轻的笑声不似周公子的清透,有股挥之不去的甜腻感。 郭满有些尴尬,目不斜视地盯着花圃。丹樱小丫头左看右看,默默起身走了两步,更靠近郭满的身边。她不认识赵煜,凭直觉感觉到赵煜很危险。 赵煜半垂着眼帘,食指在环臂的胳膊肘处敲了敲。他似乎眼角在笑嘴角却又没笑意地说,“这花叫曼陀罗,有名曼荼罗,全植株都有毒。以果实特别是种子毒性最大,嫩叶次之。这么一大片,仅仅只是嗅到花香,对人都有迷魂之效。” 话音刚落,郭满的身子就是猛地一僵。 他忍不住笑起来,点着头肯定地说:“嗯,曼陀罗的香气十分独特,吸入的多了,还有些致幻效果。弟妹的品味十分独特呢。” 郭满:“……” 哦,曼陀罗啊。郭满嘴角微微抽搐,据她曾经看过的无数本狗血言情小说,有一半都提到曼陀罗,原来这就是曼陀罗…… 郭满于是默默从腰间抽出一张帕子,遮住了自己的鼻子。 赵煜见状又是一笑,他放下抱胸的双臂,宽大的广袖随之垂落下来,轻轻摇摆。赵小王爷迈着懒散的步子,不疾不徐地走近。 丹樱看他靠过来,就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儿般浑身绷紧了起来。她自然也知这是在宫里,这什么小王爷的男子身份贵重,但是还是觉得威胁。于是面无表情地挡在自家主子跟前,双眸紧紧锁定赵煜,十分警惕的模样。 被挡在身后的郭满一看赵煜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十分尴尬。暗中拍了丹樱一下,丹樱疑惑地回头,见郭满暗暗摇头才小小挪开步子。 “曼陀罗虽说毒性强烈,但也不乏药用价值。” 赵煜挑了下眉头,无视了主仆两人的小动作,就走到郭满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又说,“清和宫曾是前朝兰贵妃的宫殿。前朝兰贵妃是异族出身,本身又颇擅异族医术,这些曼陀罗是她亲手栽种,用来制伊萝香的。” 郭满‘哦’了一声,有点想问伊萝香是什么。可一想可以回去问周公子便没开口。 赵煜与周公子关系十分密切,又不是与她亲密。到底男女有别,郭满就是有满肚子的笑话也讲不出来。闻言只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表示有在听。 小王爷见她这般乖巧,一时间来了谈性。 借其中花色不同的曼陀罗,指着便又给郭满讲了曼陀罗的品种。说实话,赵煜看似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竟然也是个腹内有内涵的人。这么多颜色的曼陀罗,他说的头头是道。郭满本来就听听,没想到大开眼界,直听得一愣一愣的。 赵煜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瞥郭满的神情,心里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耸动。 正当这时候,双喜拿了纸伞匆匆过来。 她跑得急,冲过来的瞬间便打破了这里融洽的气氛。赵煜瞥了眼一脑门子汗的双喜,面上柔色瞬间就收敛了干净。他又瞥了眼郭满,见郭满目光被这冒失的丫头吸引过去,舌尖抵着腮帮子戳了戳,默默又退回到树荫下。 双喜没注意赵煜,胡乱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张嘴便说方氏在寻郭满。 “找我何事?何时的事儿?”听说方氏寻她,郭满也没闲情赏花了。不知不觉在这儿站了这么久,郭满于是拍拍屁股,准备走了。 双喜擦了汗,莫名有种锋芒在背的错觉。疑惑地四处看看,见靠在树下的赵煜在远眺天空,她立即屈膝福了福礼,这才拧着眉头冲郭满道:“就方才。皇后娘娘来了,正在偏殿里叙话呢。夫人叫您赶紧过去,好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都来了?! 郭满一听立即不敢多耽搁,连忙抬腿就走。 然而转身才走了两步,想起自己这般不打个招呼便走似乎不太妥。她于是回头,又屈膝与赵煜又福了福身子,道了句告辞。 得赵煜轻轻一个点头,方才匆匆随双喜而去。 赵煜双臂抱胸外靠在树干上看着郭满的背影走远,神情有些空茫。须臾,莫名皱起眉,似乎有些烦躁。于是脚尖轻点,嗖地一下又回到树上,树干摇晃,树叶扑簌簌落下来。 满院子曼陀罗随风摇摆,他又看了眼随风轻轻摇曳的曼陀罗花圃,嗅了一下馥郁的芬芳,目光渐渐散漫了。 兴许是前朝兰贵妃十分受宠,这清和宫修建得太大。郭满来时悠闲还不觉得,此时着急赶回去,方才觉得远。 她从角门绕出来,在沿着游廊往偏厅走,越着急越走不完。 皇后亲自来,郭满身为周家长孙媳妇,真怕一会儿皇后会问起她,郭满一路走得飞快。然而因着裙子太束缚,再快也没法迈大,走得费劲极了。兼之一品诰命的礼服厚重,她跟套了不透风的麻袋,走得一脑门子的汗。 郭满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等才走出游廊,正好遇到了从偏厅过来的官眷。看脸应该是吏部尚书府的,郭满上前问了才知道,皇后娘娘人已经走了。 来没坐一会儿,只拉着周钰娴的手说了几句话,扶着腰又走了。 偏厅的人已经散了,郭满闷闷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些丧。不过这般也无法,谁成想挺住五个月肚子的皇后会特意来清和宫看看。郭满可是知道,这皇后自从生了大皇子,便一直没有再怀上过孩子。如今时隔七年再一次怀孕,是十分宝贝的。 不过错过已经错过,其实也没多大事儿。 抽出腰间的帕子擦了擦汗,郭满面上的妆也有些花了。双喜于是打发丹樱去给方氏回话,自己则招来个小宫女,问她何处能供女眷梳洗。 那小宫女不认得郭满,但认得郭满身上礼服的品级。一看郭满一品诰命的礼服,立即菜刀这就是大召最年轻的宁国夫人了。于是咧开嘴便笑,立即就指着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供人梳洗的厢房,殷勤地要给郭满主仆引路。 正好郭满主仆对宫里不熟,便谢过了这小宫女。 这小宫女似乎是这宫殿的洒扫宫人,体贴郭满行动不便,特意挑了最近的小径。小径两边栽种了大片的榕树,枝繁叶茂遮得小径阴凉。郭满于是看了双喜一眼,双喜会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塞到小宫女怀里。 小宫女捏了捏荷包,喜笑颜开,于是一路更殷勤了。 郭满一身厚重的行头十分碍事,三人说着话,走得极慢。 走着走着,郭满眼尖发现小径的前头站着个男子。只见那男子正背对着郭满主仆,身材颀长偏瘦,着一身簇新的书生长衫。看背影,似乎是个青年人。郭满与双喜对视一眼,心里默默升起了警惕,步子便停下来。 她们一路走一路在叙话,声音不大,但在这静谧的小径里却十分清晰。不过前头的男子根本没发现后头有人,还站在那儿,似乎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郭满于是顺着这男子的目光看过去。 小径的两侧是清和宫的花园,其中栽种了各色奇花异草。强烈的光刺入眼睛,郭满眯着眼睛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楚那众多花草之中站着个清丽绝色的美人——是她傲娇护短的小姑,北国十三皇子妃周钰娴。 此时她一身白底红花的宫装,置身一片花之中,恍若神仙妃子。正垂头撵着一朵不知什么品种的花儿轻轻嗅,清冷绝艳的小脸儿若有似无地染着一丝笑。 郭满眨了眨眼睛,偏过头去看,冷不丁看到那男子的侧脸。 这男子到是生得眉目清俊,虽不及周博雅沐长风赵煜三人小团伙出尘,但也算得上一个难得的美男子。郭满看着他,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倒不是觉得这男子目光冒犯了娴姐儿,郭满皱眉,是觉得这男子似乎有些眼熟。 然而绞尽脑汁,没想起这人是谁。 好在这男子盯着娴姐儿看也没看多久,因为娴姐儿赏花没赏片刻,她的傻白甜夫婿就巴巴寻来了。耶律鸿不知在娴姐儿耳边说了什么,逗得娴姐儿黑着脸对他便是一顿掐。耶律鸿这人也皮糙肉厚,被掐得鸡飞狗跳也乐呵呵的。 郭满看了几眼便招呼小宫女,低声叫她带路吧。 梳洗的厢房离得不远,走了一刻钟便到了。小宫女得了赏赐,乐颠颠地去叫人来伺候。郭满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双喜给重新梳妆了才灵光一闪想起来。方才那个书生,就是曾经在皇家春猎回城路上遇到的那个书生,展致修。 展致修,原小说里,那个害娴姐儿终身无子四十便去了的夫婿。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鹿鸣宴就在清和宫的南殿, 与女席隔园相望。四周都是宫人内侍,走动也方便。展致修作为今年恩科武安帝钦点的新科状元, 从进宫起便被同榜的进士以及要招揽他的官员缠着了。不耐烦与人寒暄, 他特意寻了借口出来走走。 说来今儿是他头回进宫。展致修家境虽还算富裕, 却并非官宦之家出身。哪怕行事举止颇为得体,他对宫廷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并不熟悉。如今在宫里走动也没太注意分寸, 无意之中闯到了女客这边。 更是意料之外,正巧撞见花丛中容颜绝色的周钰娴。 人生在世二十七载, 这是他人生第二次见到如斯出众的美人。第一个在几年前一个雨夜的破庙, 那红衣女子眉眼高傲,美得令人心折。只是这等美人于他来说不过昙花一现,之后便再没见过, 不提也罢。今日花丛中的美人是他见过的第二个,与那娇媚美颜的女子不同,这宫装女子清艳如天山雪莲,不染铅华。 他对周钰娴一见倾心了,惊为天人! 周钰娴没注意一旁的榕树林里还站着个人, 耶律鸿不知又说了什么,逗得她轻轻一笑。展致修恍惚地看着娴姐儿嗔了她傻白甜的夫婿一眼, 与他相携着走远。心知君子不该窥视旁人女眷,但目光就是控制不住被宫装的娴姐儿吸引。 便是后来回到宴上, 与同僚们寒暄, 他也心不在焉。 展致修不知素来规矩的自己怎么了, 明明看到那女子似乎有夫婿, 竟还会心生期盼。但即便如此,他就是莫名被吸引。 被同僚拉着灌了几杯,展致修才注意到坐在他斜对面席位上的耶律鸿。 一身绛红绣金线睚眦纹锦袍衬得耶律鸿身高腿长,身姿俊逸。蜜色肌肤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鼻若悬胆,唇红齿白,英姿煞爽。展致修被刺了一下眼,作势端起酒问旁边人:“不知那位头上戴着绣睚眦图案抹额的大人是何人?” 他问的正巧是京中人士,对耶律鸿也有些了解,便将耶律鸿的身份给他普及了一遍。 展致修听完,躁动的心思仿佛被浇了一瓢冰水,呲了一声把火苗都浇灭了。他许久没做声,只端起酒杯敬这人一杯。 这日夜里,灌了一肚子酒水的展致修是被同窗扶回来。 回了临时赁下来的屋子之时,脚步还有些踉跄。他看着在门口殷殷期盼的通房,想起花丛中嫣然一笑的周钰娴,心里忽然生出了难言的腻味。他冷冷甩开通房丫头搀扶的手,言辞严厉地呵斥着这俩人,不准她们碰自己,更不准跟进屋里。 就这般脚步踉跄地扑到书桌边,他从柜子里翻出最爱惜的纸墨,铺了纸便开始研磨。 红衣美人时日太久,他已记不清那人的眉目。今日在清和宫偶然撞见的美人从头到脚他都记得,展致修醉醺醺的,眸中泛着光,拿起笔便痴醉地描摹起美人图来。 他的画技不错,幼时曾蒙受过过名师的指点,画技在祖籍益州可是颇有些名声的。如今落笔流畅,精细的美人图一气呵成,栩栩如生。等画作完成,吹着未干的墨汁的,展致修欣赏着画中美人,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醉醺醺的人坐不稳,眼睛几乎贴到画上。 许久之后他才惊觉,这美人的右耳,应该有一颗殷红的红痣才对。展致修于是又洗了笔,染了些朱砂,小心地在美人的右耳点了一点红痣。 收笔的一瞬,他心中忽然生出无边的怅惘。 他说不清这种复杂的心情,就好似他莫名就是觉得,自己与这画中美人应该有些什么。这种心情十分微妙,说不出口又理直气壮。但,美人早已嫁为人妇,而她的夫婿出身高贵,俊美无俦,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皇族贵胄…… 展致修这一瞬酒气全涌上头,他踉跄地便往内室去。 展致修赁下的这一栋小院,其实不过三四间屋子。从东头到西头,喊话都能听见。此时在端着醒酒汤的通房听不见屋里动静,悄悄推了门。然而人还没靠近内室便被趴在榻上的展致修厉声斥退了。 他不许通房伺候,合着外衣,囫囵地陷入了酣睡。 …… 然而这一夜,展致修仿佛被人拿绳子捆住,睡得十分难受。 夜里在榻上翻来覆去,陷入了怎么也醒不来的梦里。深夜中,展致修的眉头拧着,额头虚汗不停地往外冒,可梦境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他亲身经历,从他中榜到之后的二十年的场面,真实的叫人害怕。 展致修只觉得自己犹如一脚踩入泥潭,歇斯底里的束缚,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梦里他清晰地看到自己中了榜后,意气风发。因着才学颇得武安帝赏识,他有幸被当朝帝师周太傅看中,将自己嫡亲的孙女许配给了他。然而梦里的他得了瑰宝却并不惜福。在周太傅的寿宴上,偶然在周家晚宴上撞见记挂心头多年的尤物,便生了他心。 他视明媒正娶的高门妻子如无物。为讨好这从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他甚至孤注一掷地毒害爱妻。手段之令人不齿,心思之龌龊,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做得出来。 展致修额头的虚汗越来越多,挣扎着想醒过来。可他无论做什么,梦就是在进行中,我行我素。梦里为证明决心,他不择手段。妻子肚子里成型的子嗣被暗中下药流出来,死胎被人送出去草草掩埋,好似处理个小猫小狗。 果不其然,不择手段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就果然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周家发现他欺辱周钰娴,周家长孙亲自出手打压展家,毫不留情。梦里他是借着周家的声望起势的,人生得意二十余载。一朝丢官,昔日好友人人避闪,结果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而原本在他身边安慰他,为他掏心掏肺的妻子年仅三十三便红颜薄命,展家的香火更是因他自作孽而至此断绝。 妻子死后他幡然醒悟已为时已晚,展家败落,伊人不在。展家只剩自己和一双蹉跎得不像样的老父老母,他则抱着妻子的牌位呕血不止…… …… 这样一个又一个鲜血淋漓的梦,从青年到中年,展致修无能为力地看着它进行。心生悲哀却又无法阻止,看着自己从高处掉落粉身碎骨,凌迟一般痛彻心扉。 次日,展致修是恸哭着醒来的。 宿醉醒来头痛欲裂,他捂着胸口,只觉得那股剜心之痛还隐隐作痛。展致修大口地喘着气,不敢相信那样荒唐的一生是他自己,也无法从悲到恸处里摘出来。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他跌跌撞撞地从榻上爬下来,惊恐地扑到洗漱盆前。 水中的脸还是青年模样,并没有不惑之年的双鬓斑白,悲痛欲绝的沧桑。他吁出一口气,整个人如同散了架一般软坐到地上。 而后又想起花中浅笑的周钰娴,他捂着脸,放声痛哭了起来。 郭满是不知展致修一场大梦,她昨日在宴上见到展致修,心里就一直很矛盾。这个展致修若单单论才华,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否则全大召那么多举人,偏他被钦点为状元。只是郭满读过原小说,站在周钰娴的立场,对这个人实在喜爱不起来。 所以她犹豫,要不要在周公子跟前提一句。 周公子虽说只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但人却不是只有四品官的能力。不过郭满觉得自己单方面的不喜,不能作为仗势欺人的理由。这展致修原书中是对娴姐儿不好,但现实中,他一个寒门子弟与皇子妃娴姐儿并无交集。如若平白无故去断人前程,郭满自问做不到。 想来想去,郭满便将这事儿抛去了脑后。 而展致修在周家门口徘徊了几日,有几次撞见耶律鸿带周钰娴出门游玩。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悄悄跟在队伍后面。亲眼见识了耶律鸿对周钰娴有多宠之后,他大受打击,回去之后便生了一场病。 醒来之后,领了朝廷的职缺便再没出现在周家人跟前。 日子一晃儿又是两月过去,周钰娴夫妇接到北国一封信件,要尽快启程回北国。期间方氏有诸多不舍,耶律鸿只好承诺岳母,往后每两年回陪妻子回大召一趟,请她务必安心。方氏这才破涕为笑,含泪地送女儿走。 走得这一日,郭满因生了病,没能起身来送。 娴姐儿本人没在意,她知道自己这小嫂子对她真心,听说郭满病了反而关心了几句。倒是大公主有些不快,明明昨儿还好好的,今日便病了。她心里觉得郭满是太懒,天早起不来,故意找得这借口。然而她心中再是不快,也没有当着姑爷的面儿说长孙媳妇的道理。 等着人都走,她才冷下了脸。 嘴上怒斥了郭满不懂事,黑着脸回了福禄院。不过生气,她也没去找郭满的麻烦。 诚如周公子所预料的,大公主这个人其实很好懂。因着知自家孙子身子有碍不能生养,导致郭满这做妻子的跟着一生无子,她心里便觉得愧对郭满。既然愧疚,按照她这性子,便不好意思在针对郭满。 郭满在榻上躺半天,心里跟打翻了潲水桶,嗖得她想吐。 远在大理寺的周公子接到下人的口信,听说郭满早上起来直觉厥了过去,吓得带着雾花匆匆赶回来。方氏派去苏太医府上的人还没回来,雾花便已经被清风拎进了西风园。砰地一声丢在地上,雾花差点就翻脸了。 郭满躺在纱帐里,看见周公子就朝他伸出了两只胳膊:“抱抱~” 焦急的周公子冷不丁被她给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拄着唇咳嗽了两下,方才红着白玉耳尖儿走过来,将榻上可怜兮兮的小妻子抱进了怀里。 雾花拍拍屁股爬起来,走到榻边:“把手腕给我。” 郭满咽下翻涌的胃酸,手腕递给她。 雾花眼观鼻鼻观心地号了一下脉,而后挑了个眉,叫她换只手。换了个手号脉,也是一样的脉相。她看着榻上矫揉造作但是面色红润的郭满,内心毫无波动,并且口出惊人地道:“怀个孕而已,大惊小怪!” 周公子刷地抬起头:“!!!!”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周公子整个人瞬间僵硬了。而坐在他腿上手抖得跟抽筋似的郭满死死盯着雾花, 以为自己耳朵瞎了:“你……你再说一遍。” 雾花面无表情地回视着着郭满,特光棍地再说一遍:“怀孕了,一个月多点。” 郭满:“……没诊错?” “两只手的脉象都是。”雾花冷漠。 郭满点了点头:“……哦,这样啊。” 雾花:“嗯。” 郭满:“……” ……中医不说,房事太勤不宜有孕?她一直以为自己与周公子夜里那般勤快,应该不太容易会怀上的。而且, 不孕不育不是很难治吗?雾花自己也说了治好少则半载多则一年。周公子拔出毒素才几个月啊,她中奖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 郭满心中欲哭无泪,她还想多没羞没躁几年,赤.裸的现实来得太猝不及防。 心里有些慌的郭满嘀嘀咕咕的, 下意识地去看周公子。结果发现, 抱着她的周公子比她更慌。 他整个人僵硬仿佛一副人形架子, 圈着郭满, 连姿势都不带变化的。郭满清晰地感觉到臀下男的人大腿肌肉绷得有多紧,跟石头似的。她斜了眼睛去瞥周公子的表情, 发觉素来从容优雅的周公子此时犹如灵魂都被抽走了似的, 一脸大写的懵逼。 郭满戳了他一下,周公子一抖。 郭满:“……” 周博雅咽了口口水, 耳边都是自己的心跳声。他端坐在床榻边沿, 整个人绷很紧, 已经听不到旁人说什么了。 他两只胳膊机械地圈着郭满,不敢紧也不敢松, 仿佛怀里抱着个细碎的瓷娃娃。寻常流畅的举止仿佛坠了千斤秤砣, 动都动不了。他满脑子来回地盘旋‘满满她怀孕了’这六个字, 不停地盘旋,响彻耳廓。 ……满满怀孕了?满满怀孕了!满满的肚子里有了他跟她的孩子!!! 孩子啊……周公子低下头,眼睛悄悄瞥向郭满的小腹。 那儿亵衣遮得严实,根本看不出什么起伏。想到里面装着一个孩子,周博雅空茫的表情便渐渐凝起了神采。 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手臂,将怀里的人儿护得更严密些。郭满毛乎乎的头发蹭得他脸痒,他也不敢松手去挠。修长的胳膊环过郭满的身子,想从郭满的腋下伸过去抚一抚郭满的小腹。 可刚一动身子,发现郭满身子微微歪了歪,生怕郭满摔下去,于是更一动也不敢动了。 郭满看着周公子这夸张的小动作,无语凝噎的同时,说不出来的想捏他。 ……真是!要摸就摸,摸一下又不会有事,作甚这般鬼祟! “除了胸闷欲呕,可有其他不舒服?”雾花完全无视夫妻俩的眉眼官司,例行公事一般询问道。 郭满摇了摇头,这会儿又觉得还好。 想想,又说,“有些透不上来气。感觉身子里包了一团火,消受不了又抒发不出去,十分燥热难忍。心情也不是十分美丽,看什么都暴躁,还有点想哭。” 雾花眼皮子抬都不抬,冷漠:“除了想哭,其他都是正常症状。” 郭满:“……哦。” 周公子盯着郭满,持续的懵逼。 雾花瞥了眼面色红润的郭满以及面色发白神思不属的周公子,到底没忍住嘴角抽了抽。这周大人看着不能亵渎的也没那么高不可攀,对妻子,当真是疼宠到骨子里。 摇了摇头将这闲思甩开,开了药箱,她复又低头去捣鼓她的药箱。 她药箱里备着齐全的家伙,来得那般匆匆,周大人也不忘把她的药箱捎来,“按理说妇人的葵水许久未至,除非身子骨实在差,气血两亏。否则十之八.九是有喜了。只要稍稍动动心思都该猜到。咋咋呼呼的,你们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么?” 双喜/丹樱/以及在场的伺候瞬间都被戳中,脸刷地就红了:“……” ……妇人的葵水不来可能是有喜,其实她们往日也听有经验的媳妇说过。但今儿这不是撞上头一回,没敢往怀了身孕上想吗! 双喜憋屈,她们几个都是黄花闺女,哪里会有这种经验。 她们起先都以为郭满是犯了老毛病。毕竟先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郭满初到昆城时,水土不服,月事硬生生推迟了两个月。后来身子适应了昆城的天气,便不药而愈了。有了一回经历,这回她们自然也以为一样…… 雾花说这话原本是嘲讽,结果一屋子丫头以及周公子本人都一脸懵,反倒嘲讽不下去了。 “罢了,”有个拿避子药当糖豆吃的主子,确实不能指望下人能多机灵,“少夫人如今的怀相颇为不错。身子的根基虽比一般人差些,但好在这几年将养得不错。只要胎里照顾得仔细,平日里注意膳食,生产便不会有问题。” 管蓉嬷嬷对膳食最有研究,听说要注意膳食,立即就上前来问了。 雾花去写了单子给她,上面罗列了忌口的食物。 管荣嬷嬷一面看一面询问,她对药膳也很有几分研究,便又询问雾花自己琢磨好些药膳做给郭满可使得。 两人说会儿话,管荣嬷嬷方喜滋滋地退下。 临走之前,雾花还记着自己被丢了一个屁股蹲的事儿。想着来这一趟也不能白来,于是又折回来给郭满开了一副保胎药:“虽说少夫人的怀相好,但这保胎药固本培元,对滋养孕期女子很有效用,少夫人不若先喝几帖?” 丹樱听说好立即接了药方。 郭满眼尖,一眼便瞥到上面写了‘黄莲’两个字。 雾花发现郭满看见,绷着脸回视。 郭满:“……” 不待她问,丹樱已经小跑着出去抓药了。 且不说等丹樱煎好了药,郭满一口下去,差点没把苦胆汁给苦出来。就说雾花丢下一幅保胎药的房子,收拾药箱便告辞了。 人一走,周公子立即命人传了话下去,今日这事儿不准宣扬。 管蓉嬷嬷正想着寻个合适的时机叫大公主也高兴高兴,这一听主子说不准宣扬都愣住了。她诧异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周公子黝黑的眼,心里莫名就是一个咯噔。 “少夫人有喜这事儿,我不希望除了屋子里的人以外的人知道。”周公子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话中的命令意思,任谁都能听的出来。 管荣嬷嬷心头重重跳了下,头皮不由地崩了起来。 但转念一想也正常,少夫人肚子才一个月多点,胎位还未坐稳。老话都说早早声张对妇人怀相不好。公子怕是太紧张了,毕竟少夫人肚子里这个,可是周家第四代的第一个子嗣。不论男女,都十分宝贝。心思这么一转,她于是便将立即给福禄院报喜的念头给压下去。 没多久,苏太医到了。 方氏打发人去苏府,不巧,今日太医院正好苏太医当值。周家的下人只好又去别的相熟的太医府上,结果在半道儿上,又碰巧遇上下职的苏太医。他们也说不清,苏太医便听说方氏有请,以为周家谁又出了什么事,没来得及回府换身衣裳,穿一身补服便匆匆赶了来。 匆匆赶到西风园,人还没进屋子,就又被早早等在园子门口的双喜给拦了。 双喜客客气气地引路,说:“苏太医,公子有请。” 苏太医连口水都没喝,就背着药箱子又跟双喜去了书房。 可怜他一把年纪了寒秋时节还跑一身汗,苏太医看着书房龙飞凤舞的牌匾,心里那叫一个冒火。不是说看病?怎么又跑来了书房? 苏太医虎着脸,进了书房看到好好儿的周公子便翘了胡子。 ……都没病还叫他个老头子来做什么?遛着弯儿?!不知道这些年轻人都在折腾什么!瞧瞧这些小子,一个两个的,都懂不懂尊老爱幼?一会儿这一会儿那的,消遣他一个老人家好玩儿? 累得不轻的苏太医咕噜咕噜站着将一口温茶干了,噎得他白眼直翻。 周博雅连忙起身,走过来亲自接了他的药箱,请他坐。 苏太医心里憋了一股气,老胳膊老腿的都累死了,但他偏不坐!就这么瞪着一双眼睛看周公子,非要看看这周家老小都在搞什么。 周公子看着他,面上无奈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喜气地淡声道:“是满满有喜了。” 原本按他的预计,就算治好了身子,满满传出消息也至少是一年后。今年八月底他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再有什么也好做安排。可事不凑巧,他的绝话才说出口没半年,小妻子的肚子就已经揣上了。这速度,就是周公子也猝不及防。 这话一出,苏太医愣了下,就明白了。这就是后宅不宁的错啊……等等,苏太医反应过来,忽然间就惊了:“你说什么?!!” 他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他刚才听到啥:“你说,你媳妇儿如何?” 周公子干干地咳了一下,复述道:“满满争气……侄儿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苏太医这下子是真的惊了。 周博雅的脉象他心里最清楚,吃了两年那种避子药,没彻底浇灭了根已是这小子的运气。可就这大罗神仙也没法子根除的药毒,竟然半年不到就好了?谁这么有本事,居然把他老头子都看不好的病给治好了? “快说说,谁给治的?你快给老夫说说!” 苏太医砰一下放下杯盏,灵活地站起来一溜小跑到周博雅身边,激动得胡子都在抖,“手伸出来,快叫老夫号个脉。” 周公子把手腕递给他。 苏太医皱着眉,两只手指便搭上去。 ……是真好了。 那么重的药毒,拔除得一点儿不剩。苏太医这下子真激动了,也不问罪周公子遛着他玩儿了,满面红光地追问拔毒之人。老头一生学医,爱医成痴。有人比他强,他那是舍了脸面也要追问清楚的。 周公子见状,忽地微微一笑,他谦谦君子地道:“苏伯父很想知道?” 苏太医求知若渴地点头,那可不! “告诉你也可以,那位大夫还在京城,侄儿叫她与您切磋切磋也是便宜的……” “那感情好!” …… 苏太医自从来了西风园便被周公子领走了。不知俩人在说些什么,进去了便许久没出来。 郭满捧着一碗甜汤时不时望窗外瞥一眼,心里有些好奇。周公子的书房门正对着主屋的窗,这般也看得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怒气冲冲进门的苏太医,乐呵呵地摸着胡子出来了。也不知周公子在书房里跟苏太医说了什么,出来后,两个人似乎都很满意。 等周公子在领着苏太医过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摸着郭满的脉,苏太医一面捋胡子一面瞥周博雅。 瞥这瞥着,眼神就复杂起来。他往日总觉得,周家这个小子自小聪慧太过,人又太过无欲无求,不若庸人嬉笑怒骂来的痛快。如今又觉得这小子做事疯,且疯起来那叫一个离经叛道,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想着,他又瞥了眼一脸蠢相的郭满,忽然觉得世上之事变化无常。谁成想这么个曾经丑不拉几的小姑娘,居然真拿捏住了周家小子这颗高傲的心。 摇了摇头,苏太医装模作样地写了脉案,写得自然是风寒。 苏太医医术高超,更是大召第一妇科圣手,眼力自然比雾花利索。他甚至不需切脉,一眼便能看出郭满的情况。摸了脉,也给出一个跟雾花相同的答案。不过想想还是破了句冷水,郭满的骨架太小,往后生产怕是要比旁人吃亏些。 临走之前,他想了想又提醒道:“老夫便帮你们瞒一时不是问题。但是博雅啊,纸终究包不住火,等你媳妇儿肚子起来,你想瞒也瞒不住。不如早点坦白,早做安排……” “侄儿省得,”周公子笑笑,拱手作揖道,“多谢苏伯父挂心。” “罢了罢了……” 摇头叹脑地,苏太医挎紧了药箱,方才携着药箱去福禄院交差。 这日,周公子做了个决定——外放。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周博雅不能一直在大理寺, 武安帝早有过动周博雅的念头。只是到底该怎么动,外放还是内部擢升,他心中犹犹豫豫地没个确切的定论罢了。 早晚的事,如今周博雅都亲自提起,自然要早做安排才是。 说来这几年大召不安宁,落马的地方官不知凡几,地方上早就等着新任官员去接任。只是新皇即位,时间太赶, 朝廷苦于能臣的青黄不接, 几个能力强的臣子一旦放走, 后头之事将无以为继。赵宥鸣听了周博雅的看法, 又琢磨了许久, 这才一口应下。 既然得了圣上的应允,原本手头上的差事自然要尽快结案才是。周公子的动作很快,立即就着手安排下去。 手头原本要拖到八月底交差的差事, 不到中旬他便迅速办结了。文书在吏部过了一趟后, 他便马不停蹄地进宫,催促赵宥鸣尽快准许他南下江南上任。江南这任地是周公子亲自跟武安帝要的,毕竟给郭满养胎,自然要挑个好地方。 嗯,江南不错,地方富庶, 水土养人, 孩子在江南降生最适合不过。 赵宥鸣看着眼下这眼观鼻鼻观心的表弟, 感觉略有几分糟心。 常言都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登基,赵宥鸣除了大赦天下之外,更重视的是荡除朝廷多年来的污秽与沉珂。如此一来,自然要拔出朝中蛀虫,还朝堂一片朗朗乾坤。朝堂上下面临一次大换血,身为大理寺少卿的周博雅自然没得闲。 在没有外放念头之前,周博雅这厮可是在奏折里言之凿凿地上奏。直言手头的案件全部处理完毕,最快也要等到年底,不便于立即接任他职。结果一遇上事儿了,雷厉风行,八月份没过呢便全部清清朗朗。 自打脸面的事情做得这么赤.裸.裸,赵宥鸣鼻子都气歪了! “博雅啊,你……” 说他渎职吧,其实比旁人殚精竭虑还要更有效率。周博雅的主事能力在整个大召是有目共睹的,旁人根本难出其右。但是这前后巨大的反差实在叫人瞧了堵心。 “外放没有五年,轻易不会调回来。” 顿了顿,他忽然又觉得好笑。 自从赵宥鸣看开了不与周公子争高低之后,心中对他的容忍度一下子从泥潭飞升至了九天云外。他此时颇有些玩味地打量下首神色寡淡的周博雅,心里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儿叫周博雅这厮突然改了主意。 “江南是个好地方,但再好的地方也不如京城。若你不开口,朕原有意叫你去户部待上个几年的。”赵宥鸣玩味一笑,“只是不知你急着南下是为何?” “自然是臣觉得时机正好便开口了。”周公子眼皮子抬都不抬,冷静道。 赵宥鸣啧了一声,手撑在下巴上歪了脑袋又道:“朕可记得,三日前,你的奏折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臣身为大召臣子,理当随机应变。” 赵宥鸣没忍住嘴角抽了抽地道:“……哦?如此?那可是辛苦爱卿了。” “这是臣应该做的。” “……” 赵宥鸣看着眼眨不眨说出这等话的周公子,噎了好半晌。这就是他一直以为的高傲冷静的博雅公子,当真傲得明目张胆。当着他这个一国之主的面儿,眼皮抬都不抬地就敢撒谎。撒谎便撒谎吧,偏撒得如此敷衍。 上首的赵宥鸣,表情是一言难尽的。 周公子无视了赵宥鸣的怨念,面无表情地把请求又复述了一遍。 赵宥鸣那叫一个烦,摆摆手就准了。 接下来的行程,迅速得连郭满都措手不及。 周公子这人真是个做事精准高效得堪称万能的人,他说了请苏太医帮忙隐瞒三个月,说好了郭满的肚子坐稳胎便启程。西风园的下人收拾了行囊,清风绑来了雾花,郭满被抱上铺满了柔软皮子的马车这日,正好是她肚子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马车里有尖角的摆设全移除了,车底铺设了厚厚的褥子,脚踩下去一团绵软。郭满懵逼地看着盘腿坐在褥子上的周公子,许久回不过来神。 “你不看书了?你的卷宗孤本呢?都不要了?”郭满惊奇,从来都书不离手的周公子,居然真的盘着两条大长腿陪她窝在马车里大眼瞪小眼。 “不了,空的地儿都给你摆点心。” 周公子小心地挪到角落,大长腿无处安放,但依旧把剩余的空儿都留给郭满。 “不用看卷宗,大理寺少卿的职位为夫早已经辞了。”周公子素来过目不忘,常年手不释卷不过是习惯使然。如今妻子身子重,他自然要不错眼儿地看顾着,“我们此行去江南,没有重案缠身,往后都清闲。书搁在后面的马车上,等到了,有的是空儿看。” 什么叫去江南很清闲?郭满这下子真惊了! “夫君你不做官了?”周公子做人要不要这么随意?她怀个孕而已,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去江南养老,怎地年纪轻轻就辞职不干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的‘风太大,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的表情惊恐地看向周博雅。 周博雅被她这变脸给逗笑了。 呼噜了一把郭满的脑袋,他无奈:“那怕是叫满满失望了。为夫年纪轻轻还想着给子嗣攒下一分家业,没辞官。只是换了个清闲的职缺。” 郭满点点头:“什么职缺?” “苏杭之地上州刺史。” 郭满:“……上州刺史是几品呐?” 周公子笑了,特别谦逊地作揖:“从三品,比不上满满一品诰命。还请满满莫嫌弃。” “哦……好说好说,你自己要学会把握机会,不能总是指望我垂怜你。”郭满学他拱拱手,一脸的高傲。心里其实算起了小账,只是说品级的话,从三品官便相当于现代社会的省最高领导。郭满很想说,现代省长什么都忙得不得了,古代的上州刺史很闲么? 周公子很上道儿:“那是自然,为夫必定好好伺候。” 郭满很给面子地摸了摸周公子狗头,见周公子一愣。以为他觉得这点儿甜头不够,她于是摇又头晃脑地叹息,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也是郭满天生爱作死,她啄这一下偏还习惯舌尖勾一下,勾得周公子身子跟着就是一颤。 果不其然,周公子一双明澈的眼睛就这般渐渐就暗了下去。 两个多月没碰她了,周博雅锁定了郭满的红唇,幽幽的目光不自觉地在她身上逡巡了起来。 郭满怀孕这三个月以来,周公子耗了好大一番气力克制住自己。此时他一双幽暗的眸子慢吞吞瞥向郭满的小腹,郭满衣裳穿得宽松,看不出小腹那里如何了。只是周公子每夜护着郭满入睡,手也偶尔抚一抚,自然知道那已经有了小小的弧度。 孩子要紧,他跟满满的孩子…… 周公子垂下来眼睑,浓密的眼睫在光影的映衬下,在他白皙的眼下晕出两团青黑。在等几日,在多等几日,等到了冀州青城码头,换了水路再说。 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涌上来的躁动,他有些好笑。 都说男子的身子不经撩拨,他一直当这句话是笑话。如今碰上满满,他才发觉身为芸芸大众中男子的一个,他岂止是不经撩拨,他疯起来都能不要脸面。不过这也没什么,食色.性也,他也不过一个凡夫俗子。 心里这般想着,等半个月后换了水路,周公子当夜在船舱便把小妻子办了。他将郭满翻过去抱坐在腿上,也没上榻,两人就这么端坐在桌边。周公子一手小心地护着郭满的肚子一手扶着腰,狠辣地冲撞…… 宽敞的舱房因水路摇晃而小幅度摇摆,郭满被他激得脚尖都绷直了翘起来。 婉转的娇吟,与低沉的粗喘交织着,暧昧不休。 双喜丹樱捂着通红的耳尖蹲在走道上,脸红心跳又有些担心。主子的肚子里还揣着小主子,姑爷动静这么大,可别伤着小主子了…… 被绑架丢上船的雾花一脸冷漠地从她们面前经过。 …… 伤着人确实是有人伤着,只不过不是郭满,而是周公子。周公子生怕情动之时不注意会碰坏了郭满,除了身下使劲儿,都没太敢在她身上下嘴。倒是郭满刺激狠了,手指甲跟练了九阴白骨爪似的,直挠得周公子一身好皮子上遍布鲜红抓痕。 不过,周公子本人也不知道疼就是了。 照顾郭满的身子,周家这一行人这水路一走便是两个月。船在扬州码头停靠之时,已经是有一年春。两岸的柳枝还未发新芽,但南方的气候显然比北方温暖得多。 至少郭满从船上下来,兜帽就没有再穿住。 扬州的太守早早在码头迎接了,同行的,还有江南这一片赫赫有名的大贾林家人。林染着一身火红的狐狸皮,如画的脸上挂着亲近的笑。不等扬州太守走过来,他便率先挤开了人家,亲自走到郭满的跟前。 “表妹,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周公子知这是郭满真正的外祖家人,也是听说过林染,但见面确实头一回见。不得不说,人间绝色的林染即便一身古里古怪的打扮,已经美得似这人间一朵奇葩,成功挑起了周公子身为大召第一美男子的危机感。 周公子的脚步不自觉优雅了起来,迈腿的姿势也风姿错约不少:“满满,这位是?” 郭满看他风骚了不少的步伐,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左右这是在外头,没人管着,她特别坏地握住林染递过来的胳膊:“这是林家美人大表哥啊夫君……” 林染龇牙一笑,作揖道:“妹夫,这厢有礼。”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府衙宅院再好, 却也不及自家人布置得精细。林家老爷子老早听说了远在京城的外孙女婿要带着外孙女来苏杭任职, 特意将命林染巴巴儿将林家在扬州的一栋五进五出的大宅子,配了二十个手脚麻利的下人一起送来给十九年从未相见的外孙女夫妇。 郭满才一下船就收了一份大礼, 委实猝不及防。 林染笑得无奈,他也是没办法。老爷子二十多年没见过女儿,心中有愧,难免显得殷勤些。不过林老爷子显然是多虑了,周家作为大召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家,不缺钱财。周公子又是个周密的性子,南下之前便已命人在苏杭之地购置了府宅, 且该打点的也早已打点过。林家老爷子的这份情谊,郭满和周公子感激在心。 稍作安顿,周公子郭满便随着林染一起去林家拜访了林家老爷子。 老爷子今年六十有七了,满头的白发。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依稀可见年轻时候俊美的轮廓。他这个年纪在现代不算什么, 但在人均寿命不超过五十的封建社会已经算得上高寿。身材比一般老人家高些,十分清瘦。听林染说,早年便重病在身, 一直拿药温养着。此时听说郭满与夫婿到了激动得不得了,拄着拐杖亲自下迎了出来接。 郭满长得不太像郭家人, 更像母亲林氏, 偏向于林家人长相。生得乌发雪肤, 唇红齿白。其实林家人都生得十分貌美, 不单独哪一个格外出众。当初林氏绝色, 其实林氏的兄长更甚。周博雅一行人踏入林家方发现,一眼看过去全是美人。 林家老爷子看着郭满高耸的肚子,激动得嘴唇都在抖。林染见他激动地不能自已的模样,生怕他大喜过了头中风,赶忙走过来扶他安抚他。 林老爷子见他就嫌弃地直摆手,再一偏头看外孙女婿周博雅,更是满目惊艳。林家人相貌出众是自老爷子这一代起的。他走南闯北那么多年,甚少见到比自家人皮相还出众的外人。第一回见到周博雅,这才知道天外有天。 周博雅的身份他是知道的,周太傅的嫡长孙,当朝圣上的姑祖母,真正的天之骄子。且他也早就听大召第一公子的名声,知道这天潢贵胄之家的公子哥儿不仅出身高贵,还文韬武略样样出众,京城盛传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今日一见,丝毫不显夸张。周博雅来了甚至不需张口,站在那儿便卓然于众。 周公子适时看了眼双喜,双喜连忙捧着礼送到老爷子的跟前。 后头丹樱等几人随后,周公子给林家人都备了礼。周公子是性子使然,平常不太与旁人亲近人才显得疏离难亲近。但若他真想周道,就回面面俱到。林家老爷子平生最爱玉石,周公子南下之前便命人搜罗大召稀罕的玉石。 果不其然礼一奉上,林家老爷子的脸上就笑开了花。 林家人十分热络,亲亲热热地将郭满周公子夫妻俩迎进了屋。不过虽说是嫡亲的外祖家,但到底多年没有亲近过,也没什么话好说。兼之来得仓促,周博雅郭满小夫妻便只在林家小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林老爷子十分不舍,但周公子上任在即,府衙里还有许多事要安排。 郭满如今五个多月的肚子,身子重,舟车劳顿了一路也累得很。亲近也不急一时,周公子在江南至少待五年,将来有的是日子走动。林家人见她满脸的倦色也不好多作挽留,叫林染亲自送两人去府衙了。 林家是铁了心与郭满修补关系,走动的颇为频繁。郭满夫妻在扬州的这几个月,林染是把好东西流水一般地往周家送。 也亏得林家家财丰厚,若一般人这么送下去,非得将底子掏空。 日子一晃儿,就快到了郭满临产的日子。 周公子是眼睁睁看着郭满的肚子如鼓了气似的,一天大过一天。直到八个月多点儿,郭满甚至连弯腰取物都弯不下来。雾花看着不对,便怀疑是不是双胎。结果几回摸了脉都不是,是胎儿太大。她不敢将这话说给郭满听,便私下给周公子说了。胎儿太大什么意思,翻过千八百本医书的周公子自然知道,这下可吓得周公子整宿整宿睡不着。 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郭满的肚子还在涨,周公子肉眼可见地变得暴躁了起来。 他夜里总不敢睡得沉,稍有风吹草动就惊醒。然后小心地摸摸郭满的脸,再摸摸肚子里的小家伙。见母子都睡得沉,得了小家伙一脚踹,他方才一身冷汗地再闭上眼。这般日复一日的,郭满看着他日渐消瘦憔悴下去,心疼得不得了。 好言叫他莫多想,妇人都要走这么一道,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儿,周公子还是放不下心。 见天儿地琢磨医书,啃下的医书都要抵人家正经大夫了。雾花瞧着也说了不会有事,可他还是紧张。郭满怕他再这样下去会神经衰弱,于是夜里也不叫他跟她同床了,直接把人给赶了出去。周博雅不放心又不敢惹她生气,老老实实搬出去,可半夜又总是会溜回来。然后不惊动郭满就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守她一夜。 郭满心都软成一团,但也服了这人。人家夫妻有了孩子,都是孕妇受不了。产前抑郁症她一个正经怀孕的人没得呢,做爹的周公子倒是快把自己折腾出毛病来。 素来人模狗样的孩子爹憔悴如斯,郭满就在想,做人有时候当真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人总想太多,越想得多就容易被自己吓死。没办法,她劝不动孩子爹,只能盼着肚子里的小家伙早点出来。再不出来,她爹就要先猝死了。 不过天天嘀咕,还真被郭满给嘀咕出来了。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郭满毫无征兆地便发动了。羊水破的时候,她怀里抱着一簸箕的冰镇葡萄,正在院子的葡萄架下吃得欢。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把痛抽了的郭满扶起来,有条不紊地去烧水,备人参,叫稳婆,叫大夫。 这些早在三个月前,周公子便早已准备妥当。稳婆大夫都是从南下之前,周公子命人搜罗带来的。药材、方子都是苏太医看过了,备下来。双叶匆匆去外院跟夫婿石岚通了气,石岚则离玄的箭一般飞了出去。 周公子彼时正在府衙里,正在与手下之人以及几个城的府尹商议着苏杭之地商税改革之事。听到动静,匆匆便从花厅赶过来。 石岚跌跌撞撞从屋檐飞下来,一脸煞白地就冲他喊话,大喊着说夫人发动了。 石岚其实也是被周公子给吓的,跟在周公子身边这么久,日日看着主子发神经,再正常的石岚也被周公子给吓得神经。石岚这时候都忘了两人根本就隔了几十步的路,无需大喊大叫。然而他毫无知觉地,一路往周公子的跟前走就一路在瞎喊话。 周公子毫不知情,见他这般还以为郭满怎么了。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补服,衣裳都来不及换,脸色煞白地就随石岚往回赶。扬州城不大,府衙在东边,周家府邸在南边,骑马一个来回得至少得两个时辰。周公子提了一口气,愣是用轻功便飞回了府邸。 回到府邸,府里风平浪静,郭满手里抱着一盘鸡汤面在吃。 她这一胎是头胎,想生出来还早得很。有经验的稳婆怕到郭满生到一半会没力气,叫郭满清醒的时候多吃些。就听到紧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神祗一般俊美无俦的男子走进来。周公子满头冷汗,殷红的唇上血色全都褪尽了。 且不说头一回见到周博雅的稳婆们看到他的瞬间全都呆了,连产房不准男子进来这条都没想起来。然后就发现周公子看着捧着鸡汤面吃的郭满,仿佛活过来一般重新开始喘气。 ……可吓死他了! 抬起了长腿,周公子犹如幽魂一般地在床榻便坐下。 郭满吸溜了一口面,诧异地看着他:“嗯??” 黑黝黝的目光盯着郭满鼓鼓的肚子,周公子舔了舔干涩的唇,手伸进怀里。郭满看着他,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替郭满额头的擦汗。 “本官不管到时生产情形如何,记住,夫人绝不能有事!” 周公子的嗓音天生薄凉,此时夹杂着命令,犹如千钧一般砸在了屋里人心头。 稳婆们吓一跳,回过神来,全跪在了地上。 周公子知道不该临生产前吓唬稳婆,但郭满对他来说太重要,他绝不容许她有半点闪失:“届时若出了什么事,不必管孩子,只管先救下夫人。” 跪在地上的稳婆下人们都傻了。 这生孩子,哪家都是保子为先,她们还从未听过周大人这般说辞的。一时间一个个愣愣地跪在地上,都不晓得应声。 郭满眨了眨眼睛,把碗筷递给双喜,抓起周公子垂放在一边的手。他这双手生得当真美极,如玉雕琢。此时因捏得有些紧,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郭满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放到自己脸上,到底没忍住扑进了他怀里。 “你说什么傻话呢!” 郭满心脏跳得有些快,嘴上说他,“我都说了我这个人素来吉人自有天相,别人有事我都不会有事。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不说点儿好,尽给我瞎乌鸦嘴!” 周公子顺势捏了捏她的脸颊,心里还是慌。 “满满啊,你要争气,”周公子手心冰凉,如画的眉眼里有着如水般缱绻的温柔。他声音因为太紧张而绷得成一条线,话就像从嗓子里磨砂过一般粗粝,“为夫哪怕一辈子不要子嗣都不要紧,你可得把自己这条小命给保好了。” 如玉的手顺着郭满的脸颊,摸到了郭满的耳垂,他低声警告:“你若敢不争气,为夫就不宠你了,你撒泼耍赖都没用!” “是是是,天底下,我的小命最值钱!” 周公子轻轻笑了下,又摸了摸她脑袋:“记住就好!” 郭满心里甜滋滋,感觉肚子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痛。周公子又笔直地端坐在床沿边,跟尊大佛似的十分挡事。她赶紧摆手把人给赶出去。稳婆们见状急急忙忙爬起来,又几个掀开郭满的裙子看了眼,就开始大喊着外头备水。 周公子帮不上忙,犹豫片刻,又警告地瞥了一圈才转身出去。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郭满肚子里的小家伙食欲实在太强了。哪怕当初雾花发现的及时, 周公子伙同双喜双叶一起看管孩子娘的嘴,隔三差五地牵她出去走动也没用, 肚子还是越长越大。苏太医当时的一句话说郭满的骨架太小, 往后生产怕是有碍, 如今果不其然生产就很艰难。 郭满在产房待了一天一夜,叫得撕心裂肺。 周公子从未听她如此惨烈的声音,郭满从来到他身边, 从来都是坚强的笑嘻嘻的。即便受了委屈,如破庙那回那么大的委屈,也没歇斯底里过。周公子脸色煞白地站在门外, 听着屋里郭满惨叫,听得心都要碎了。 然而,哪怕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郭满还是难产了。 天生盆骨太窄,身姿实在太过纤细, 胎儿又比一般胎儿大上一倍,苏太医的担忧全应验了。雾花等几个大夫在产房看顾, 以便出事儿随时救治。只是整整两天,郭满还是没生出来。周公子也陪在门外等了两天,双目布满血丝, 通红一片。 第三日一早,好消息没等来, 却等来里头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尖叫。 “夫人, 夫人!这时候可千万不能晕啊!” 婆子的嗓音跟石破天惊的闷雷一般, 透过紧闭的门扉传到了院子里。周公子已经两日两夜不曾休息过,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君子端方什么冷静自持,上前踹开了死拦着门不叫他进产房的婆子丫头们,踹开了门便直接闯了进去。 一进门,周公子便问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丫头婆子们全集中在床榻之前,透过人的缝隙,周公子一眼便看到双目紧闭满脸苍白的郭满。 霎时间,他整个人如至冰窖。迈着长腿,他大步流星地过来,推开挤在床榻之前的丫头婆子,弯腰就将郭满抱紧了怀里。 郭满此时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墨发凌乱地铺满了床榻。几缕湿漉漉的发丝黏在嘴唇上,鲜红的嘴唇干得起皮破裂,冒出血丝儿。周公子小心地将黏在她嘴上的那缕头发撩开,嗓音绷成一条细线,轻轻地唤她:“满满,满满……满满你醒醒……” 郭满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周公子只觉得一股寒气涌上了心头,手都在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郭满,他从来都活蹦乱跳的小妻子此时面上都泛着死气。 周公子慌了,怒道:“都愣着作甚?!快过来!” 素来疏离却不掩温雅的周公子,一双冰凉的眼神刺向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团团转的稳婆下人们,嗓音结了冰:“这孩子本官不要了,立即救夫人!” 突然被人推开的稳婆们看到周公子的人,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两日前的警告还历历在目,结果还是出了事儿。心里一慌,便呼啦啦就跪了一地。 稳婆们愣愣地看着周博雅,都以为自己耳朵幻听了:“大,大人……这如何使得?”周夫人生子确实是遭了罪,但旁人家妇人头胎生三天四天的都有,这才两日,使使劲儿就能撑住了。毕竟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可是活生生的啊…… “怎么使不得!”周公子唤不醒郭满,整个人犹如一只狂怒的雪狼,身上的煞气不要钱地往外放,冷道,“本官说使得就使得!” 稳婆们抖得跟寒风中的枯叶,只觉得透心的凉。她们接生了几十年,除了未婚生子羞于见人的人家不愿意要子嗣,她们还从未见过如此心狠的父亲。好好儿的大胖小子,怎能说不要就不要?心里这般犹疑,没人敢上前。 周公子被激怒了,他看着毫无动静的郭满,心里有一团烈火在烧。 正要张口叫外头候着的大夫,他要亲自来。一旁正在替郭满把脉的雾花察觉他的意图,本就急躁的心情立即就冒火了。她二话不说,上前就给郭满扎了一针。 她动作极快,周公子都没反应过来,一针就牢牢扎在了郭满的身上。 昏迷之中的郭满立刻就抖了一下,泛着死气的脸上眉头轻轻蹙了一下。周公子抱着小妻子,立即就察觉了,刷地抬头看向了雾花。 雾花却冷冷瞪了一眼周公子,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冷漠。 所谓医者父母心,雾花不是传统的医者,但也十分厌恶不慈的父母。周公子今日冲进来,眼眨不眨地就说不要孩子,俨然刺痛了无父无母的雾花的眼睛。她转过身,面上像敷了一层冰,凉着嗓音去唤来了双喜:“拿着这方子,去煎碗药来。” 双喜已经懵了,脸色刷白地接过方子,前线的木偶一般拿着就立即去办。 周公子隐隐感觉郭满有要醒的迹象,崩成一条线的心神终于缓和了些。他小心地替郭满拭着汗,吐出一口闷气问雾花:“你什么药方子?” 雾花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神情颇有些不耐:“保胎药。” 周公子眉头一皱,低头看了眼郭满。郭满眉头蹙了又蹙,一幅十分难受的模样。他嗓音里仿佛柔了一层冰渣子,冷冰冰的:“本官只要满满活着就好了。” “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雾花开了药箱,正飞快地从她那个百宝箱的药箱里拿出一个个的小瓷瓶。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瓶子,外观上分不出差别。雾花是一个个拿起来去了塞子,一个个地嗅味道。她的动作很快,瓶子拿起放下,有条不紊。 周公子看着她动作,只见她拿到其中一个,拿到郭满的鼻子下转了两圈。 郭满似乎被气味给冲住了,眼睫毛微微抖动了起来。 ……这是要醒了。 周公子见状,不由得心中大喜,眼眨不眨地盯着郭满瞧。 然而眼睫抖了半天,又复又平静下去。人没醒…… 雾花脸色跟着难看起来,郭满的体质太异于常人了。明明她从发觉胎儿过大便在想办法,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可这孩子就是在野蛮地成长。就跟在肚子里养了个强盗土匪似的,这孩子就是不断地在汲取,愣是将郭满后来每日吃得那点儿东西全抢走了。 导致郭满怀孕,除了肚子高耸,四肢等其余地方都不曾贴上多少肉。 “周大人,”雾花是一个巫蛊师,虽说擅医术,但并非一个被正统医德约束的任性的人。但是郭满的肚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对郭满的肚子也有种别样的感情。换句话说,她很不喜欢周公子这种冷血的不要孩子的言辞,她觉得十分刺耳,“夫人如今只是力竭,并未大出血,可见情况并没有到糟糕的时候。况且,有民女在,民女不会叫她们母子出事。” “已经三日了,”周公子敏锐地察觉到郭满不对,完全不想赌。说他冷血也好,无情也罢,他不想拿郭满去赌,“满满耗不起。” 谁说耗不起!她说耗得起!雾花的暴脾气被周公子给激起来。 这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在质疑她的医术?她怒了:“大人多虑了,巫雾花不才,斗胆说一句,天底下没有我巫雾花治不了的病!接生也一样。” 说着,双喜小心地捧着一碗药进来,雾花看了一眼叫她放旁边。然后从药箱里抽出一套银针,又开始给郭满施针。 产房里鸦雀无声,稳婆丫头们都吓傻了。跪在地上,一个个仰着脑袋,看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古怪女大夫,这般胆大包天地直接跟大人对着干。 雾花利眼一扫这群人,呵道:“都愣着做什么?去换水,本姑娘亲自接生!” 一针一针地扎下去,昏迷的郭满忽然一个哆嗦,恍惚地醒过来。 周公子的眼中迅速喜色一闪,他瞥了眼黑着脸的雾花,立即看向地上的人。一个婆子被他眼神刺得头皮一麻,麻溜地爬起来,大喊着备水便跌跌撞撞跑出去。 郭满清醒过来,神志还有几分恍惚。 鼻尖闻到熟悉的清香,她习惯性地将脑袋窝进周公子的颈窝,小小地蹭了蹭。而后肚子一阵抽痛之后,神情瞬间扭曲。她发觉不对,她不是在生产么?周公子不该是在屋外等着么?怎么跑进来了? “……怎么了?”郭满几天大喊大叫,嗓音已经哑了,喉咙里砂砂得疼。 周公子拿着帕子便小心地替她擦汗,正要说话。就听雾花端来一碗药叫她喝下去,而后见缝插针地插嘴道:“夫人,您生产的中途体力不支,方才力竭昏过去了。如今过去一刻钟了,您肚子里的这孩子还生不生?” 郭满一口干了苦药,都傻了。 ……生孩子生到一半,还能选择暂停不生的?这是什么鬼话!郭满嘴里是苦,身下是痛,痛到她扭曲的痛:“废话!自然接着生!” 雾花冷笑道:“可是方才大人冲进来,说时不要……” “……为夫方才在门外候着,听到屋里婆子大喊大叫便立即进来瞧瞧。”周公子眼疾口快地打断了雾花的话。他冷冷瞥了眼当着他的面儿就敢给他上眼药的雾花,面不改色地问郭满道,“满满,可还坚持的住?” 突然一阵剧痛传来,郭满脸瞬间又青了。坚持得住也得坚持,坚持不住也得坚持,谁还管那些! 不过这么一会儿,她差不多猜到发生了何事。周公子这厮,绝对趁着她意识不清醒说了什么耸人听闻的话。郭满一面深呼吸,一面半真半假地开玩笑道:“放心,我这么俗气看脸的人,可舍不得丢下你这大美人一尸两命。” 她知道他心里怕,周公子都怕出抑郁症了,“人间的美人俊美如斯,我还没霸占够呢,今儿就是阎王爷亲自来勾我,这孩子我也生定了!” 于是身下使力,她手死死抠在床榻上,抠得指甲外翻冒血,用力地往下挤。 周公子听她都这个时候还胡言乱语调戏他,实在笑不出来。看她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又心疼得要命,恨不得以身替之。帮不上忙,他利眼一扫旁边傻了的稳婆们,眼神都要吃人了。稳婆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忙不迭地指挥着郭满生产。 周公子抱着郭满不走,雾花全程无视他这尊大佛,有条不紊地给郭满施针。 终于在一个漫长的静默之后,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响起。惊吓过度的稳婆们惊喜地叫道:“生了生了!夫人生了!” 郭满意识有些模糊,连是男是女都没问就昏了过去。 周公子抱着她手脚都是虚的,背后湿透了,亵衣黏在了身上。他接过双叶递来的帕子,小心地替郭满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心里就在想着,一个子嗣够了,不论是男是女,一个都已经足够了,往后不要再叫满满生了。 这般想着,周公子又打起了避子药的主意…… …… 且不提郭满后来得知才治好不孕不育的周公子又打起避子药的主意,差点挠花了他的脸。就说此时窝在奶娘怀里啜手指头的周宴兮,集父母之长,常年母亲歪理邪说与父亲的全面打击式教育之下,又将长成怎样一个鸡飞狗跳的祸水。 以后再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