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废后翻身记 作者:茴笙   1楔子·赐死   白绫。毒酒。匕首。   这便是她收到的腊八节节礼。   屋子里连个火炉都没有,她身上只着了一件半旧的夹衣,冻得连脊梁骨都凉透了。但没有关系,再冷都没有关系。这世上比这更难捱的她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呢?   她只是需要等到一个回复。   门被推开了,外面正扯絮般飘飞着大雪,此刻哗啦啦涌进来,吹得她鬓发散乱。   回过头,她看到御前第一大宦官吕川立到了身侧,神情平静:“臣按娘娘的要求去请了陛下,但是陛下并不愿意过来。陛下说,他与娘娘已经无话可说。”   冻得几乎麻木的脑筋又活了回来,她“哈”地冷笑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这样说。明明他早就厌弃我到了极点,偏我还不知趣,非要去讨这样的羞辱。”   吕川面色不变:“陛下的回复已经带到,还请娘娘履行诺言,这便上路吧。”   “你也这般巴不得我死?”她看着他,“别忘了我好歹当过你的主母,本宫是皇后!”   “您已经不是皇后了。”吕川不卑不亢,“陛下三个月前便已经废去了您的皇后之位,论理臣连娘娘都不该叫的。”   见她似要发怒,吕川又道:“臣并没有忘记您曾是臣的主母,不然便不会为您走这一遭了。臣只是遗憾,从前宽和大度的太子妃殿下如今会变成这样的毒妇。”   “我没有推邢绾那个贱人!她的孩子死了跟我半分干系也无!”她的声音近乎嘶吼,“陛下那般英明,怎么会看不明白?”   “就算您不是成心将邢柔华推倒而导致她小产,您敢摸着良心说一句,这些年您的手上不曾沾过几条人命么?”吕川咄咄逼人。   她的声音哑在喉咙里。   见她这样,吕川叹息一声:“陛下的眼睛只会看到他愿意看到的事情,真相如何有时候根本不重要。”   “是,是!”她惨笑道,“我是被他厌弃的人,那个是怀着他孩子的女人,更何况还有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贞婕妤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会杀了我也是自然……”   吕川看着她这个模样,想着那一年她初入东宫,正是及笄之年的妙龄女子,人长得美性子也好,阖宫尽皆敬重,是何等的风光荣耀!谁承想不到五年竟沦落到了这一步,尊位被夺,囚于幽宫,如今更是连命都保不住。   他性子厚道,不愿见旧主死不瞑目,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臣记得,娘娘刚嫁到东宫的时候,臣很是欢喜了一阵。臣打小服侍陛下,一心希望他能万事顺遂。臣那时候觉得陛下娶到了一位贤惠善良的好妻子,一定能替他打理好后宅,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大展宏图。可是后来才发觉臣想错了。”   她愣在那里。   “这宫中的女子臣见得多了,谋算人心、运筹帷幄,比男子还要阴毒狠辣。娘娘您也许本性是好的,但后来竟也变了。您与旁人并无分别,整日钻营的无非是如何争夺宠爱、打压妾侍,甚至……迫害人命。”   深吸口气,他看着一脸呆滞的她:“臣今日说这些不是为了责备娘娘,只是想让您想清楚,这几年您到底还记得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吗?您的所作所为,最辜负的不是陛下,而是您自己!臣希望至少在最后那刻,可以看到臣从前尊敬的太子妃殿下。”   他的每一句话都狠狠敲在她心上,仿佛拷打。她想起那一日在长乐宫,自己出嫁前夕,太后拉着她的手温柔叮嘱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太子就交给你了。他性子古怪,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你要好好提点照顾他。”她羞得脸颊通红,却捏着衣摆用低如蚊蝇的声音坚定道:“阿云一定不负太后所托!”   可是最后她还是辜负她了。   她早就不记得从前自己是什么样了。   她大笑,声音说不出的悲痛凄怆。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至案前,顺手拿起那杯毒酒,微红的液体盛在雪白的玉杯中,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就好像这世上美丽的东西里总是藏着致命的危险。   “多谢吕大人指点,我了悟了。”她转头看向吕川,“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为了一个心中没有我的人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面目丑恶。”   最后看一眼外面的漫天飞雪,那样干净洁白的世界,她曾经也拥有,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抛下。   “可惜我醒悟得太迟了。”   仰头饮下杯中毒酒,她唇边带笑,似愉悦似嘲讽。   是哪一年的上林苑,春|色旖旎、如诗如画,她捧着新摘的桃花穿过林间小道,一支羽箭却忽然从一旁的林子中射过来,堪堪贴着她的身子而过,惊得她将手中的桃枝全落到了地上。她僵了片刻才想起回头,却见一个锦衣少年骑着白马朝她奔过来,身负墨色长弓,英挺的面容上犹自带笑,马蹄过处扬起落花无数。   他停在她面前:“对不住对不住,一时手滑。没吓着小娘子1吧?”   她怒目而视:“你可知你差点一箭射死我!”   他抚着下巴思索片刻,从马上下来弯腰捡起被她扔落在地的桃花,将一枚簪上她的发间:“那我替小娘子簪这朵碧桃,权当赔罪了。”   他身上有清爽的男子气息,仿佛松柏,身躯挺拔,如同苍松立于山巅,自有一种风范。她有些呆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男人,看着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他凝视她的眼神好像十分专注,又仿佛漫不经心,让她的心开始诡异地狂跳不止。   见她不生气了,他笑一笑翻身上马,眼看就要离开,却忽然扭头问了一句:“喂,我叫姬洵,你叫什么啊?”   姬洵,这是太子殿下的名讳。   她没料到堂堂太子居然会这么介绍自己,一时有些傻眼。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答只当她不愿意,无趣地摇摇头便策马离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林深处,才慢慢道:“阿云。我叫阿云。”   前尘往事譬如幻梦,那个笑着替她簪花的少年如今却轻描淡写赐她一死,全然不顾他们多年夫妻情分。   原是她错了。   一开始便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小娘子:少女的通称。   开新坑啦!和《凰诀》的背景一样,还是发生在阿笙虚构的大晋王朝的故事。男主是《凰诀》里面男主的曾孙子,女主不圣母不白莲花,主母范儿,希望大家喜欢!   求各位新老读者收藏包养啊!你们的鼓励对阿笙很重要啊!o(*≧▽≦)ツ   今晚七点还有一更!四千多字啊!   2重生   顾云羡立在梅树前已有半个时辰。   今日是腊月初一,阳光和煦,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她虽然已被废黜,又搬到僻静荒凉的静生阁居住,好歹还没真正被打入冷宫,偷溜出来透透气也不是那么难办到。   那些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抬头看看日头,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上一次她们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哟,瞧瞧这是谁呀!”身后响起一个娇媚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她唇角微弯,转过身却已然恢复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地扫过当中那个长眉入鬓、容貌美艳的女子。   美人薄氏。   和上次一模一样,最先开口的还是她。这么沉不住气,活该回回被人当枪使。   “容我想想,啊,这位原是皇后娘娘……”装模作样要行礼,到一半又顿住,“看我这记性,如今已经不是了,该说一声废后才对!”   顾云羡冷眼看着她。这个薄美人是永嘉元年大选入宫的,在那一届的家人子里容貌也算拔尖,所以虽然当时陛下心有旁骛、只挑了不到十人却也没有漏下她。   可惜人虽生得美艳,脑筋却不大好使,素日嚣张跋扈,半分不知为自己留下退路。恐怕景馥姝便是看准了她这点才会让她来做这件事吧。   让她来施展毒计,置自己于死地。   仿佛是不想与她纠缠,顾云羡转身便走。薄美人哪里肯放,立刻挡在了她身前,微挑黛眉上下打量着她。   顾云羡今日出来身上只着了一件素色冬衣,她搬出长秋宫时太过匆忙,根本来不及收拾行礼,这件还是去年制的,这个冬天洗了好几次,如今已显得十分破旧。薄美人却是一身簇新的袄裙,外罩堇色云锦提海棠貂毛滚边大氅,看起来华贵不可方物,端的是气势迫人。   两厢对照,顾云羡生生被比得如同卑微的仆婢一般。   可就是这样一个打扮得如同仆婢的女人,却面无表情,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她还是高高在上的主母,自己不过是个低贱的妾侍。   薄美人心头一堵,立刻将事前贞婕妤的吩咐抛到一边,满脸怜悯地看着她:“看到娘娘您如今这个样子,臣妾都要心软了。臣妾还记得当初朝云殿大选,您一身华服、端坐堂上,轻描淡写便决定所有女子的命运,那时是何等尊贵?怎么如今会变成这样了呢?您说,这是不是就是报应啊?”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极软,却带着说不出的畅快怨毒,仿佛多年的恶气都出了一般。   但事实上,她入宫还不足两年。顾云羡明白,她会这般恨自己无非是因为这位薄氏心气太高,嘴上说着身为妃嫔是莫大的荣幸,心中却视妾侍的身份为一大痛,连带着也对顾云羡这个主母恨得咬牙切齿。她知道她的心理,所以适才故意用那样的眼神去激怒她。   深吸口气,她面无表情:“我不想与你争执,让开。”   “让开?你以为你是谁,如今还能使唤动我?”薄美人满面讥讽,“不过是个被废弃了的女人,比个普通妃妾还不如!陛下如今给了你什么位分的份例来着?哦,是采女,正八品的采女。已出八十一御妻的定制,散号而已。臣妾方才错了,不该还唤你娘娘,顾娘子,这么叫才对。”   国朝规矩,后宫仿周礼,自皇后之下设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麟庆朝时宫中妃嫔数量增多,原来的品阶制度不足以安排这么多人,遂在之下另设御女、采女和承衣三级为散号,数量不限。从三品婕妤及以上可称娘娘,其下则称娘子,顾云羡如今乃废后之身,并无任何位分,只是领着采女的份例,那么将她看作采女也差不多了。   顾娘子,这么叫她确实才是对的。   她抬眼,目光冷得似凝了冰一般,寒意瘆人。薄美人下意识一个瑟缩,反应过来立刻恼羞成怒:“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有说错么?”   她这般咄咄逼人,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与她同来的才人叶氏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妹妹不要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自己的身子。”贞婕妤事前吩咐了今日不要对顾氏为难太过,这薄瑾柔脑袋一热竟全给忘了!   薄美人瞥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叶才人说笑了。”   叶才人神情立刻一僵。   她原是陛下尚在潜邸1时的宫人,服侍陛下的时间比最早过门的沈淑仪还长,只是因为出身低微又容色普通才一直不得陛下的宠爱,登基之后也只给了她才人的位分。薄氏是永嘉元年入宫的,论资历比她差远了,可如今却已经高了她半级。   她是不喜欢听到自己叫她妹妹吧。   一旁的柔华邢氏见状忙赔笑一声,道:“好好的两位姐姐怎么都不做声了?妹妹看着梅花开得正好,倒是极美的,我们万勿辜负美景才是。”她体态娇小,立在身量纤长的薄美人身边如同个没长大的小妹妹一般。   薄美人回头,露出一个笑容:“妹妹你就是性子好,才会总被人欺负。这宫里的人啊多的是仗势欺人的,你若总这样以后可有苦头吃了!”见邢柔华只是低头微笑,又道,“不过也是姐姐白操心,妹妹你如今身子何其矜贵?只消再过几个月诞下皇子自然风光无限,大家巴结还来不及,又有谁敢给你苦头吃呢?”   邢柔华被她说得脸颊微红,双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   叶才人看看顾云羡,忽然道:“薄美人说得是,连太后都赞柔华妹妹是个有福气的,阖宫谁都比不上。”   太后。   顾云羡的心头猛的刺痛。她想起那一日,自己跪在大正宫,太后站在她面前看了她许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云娘,哀家实在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她想分辨,却根本不知该如何开口。能说什么呢?说那些女人个个都包藏祸心,她不过是为了陛下,为了让他可以多看自己两眼?这样的话只会让她更加失望吧。   她原本以为她可以做一个贤惠能干的妻子,做一个母仪天下的贤后,辅助她的儿子。可是她却变成了一个妒妇,一个容不得宠妾、容不下庶子的主母。   她把答应过她的事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可纵然是这样,她还是叹着气告诉皇帝,废了自己可以,但不可将她打入冷宫,找一处僻静的宫室养起来便好。因为这个她才不曾身陷那个住满了半疯半颠女人的冷宫,还能有一处安静的地方栖身。   她辜负了她的期望,她却不曾辜负她。   “太后……”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艰难开口,“她老人家还好吗?”   薄美人眉微挑:“她老人家洪福齐天,自然好。”   “当真?”   “只要你这个她曾经爱护有加的媳妇别再去气她,我想她老人家会好的。”薄美人凉凉道。   顾云羡的脸色不出意外地一片惨白。   似乎这时候才想起她们的计划,薄美人不动声色:“邢妹妹,昏定2的时候我们还得去给太后她老人家磕头问安呢,不若你便为她折一枝腊梅吧。想来经了你的手定能沾几分喜气,也好让太后高兴一下。”   太后喜欢梅花阖宫皆知,薄美人的提议也很合理。邢柔华不疑有他,笑道:“只怕妹妹眼拙手笨,挑不出遒劲有力的。”   “妹妹自谦了,你若眼拙手笨,姐姐我成什么了?”叶才人言笑晏晏,“更何况我们小辈有那个心意便成,真折得不好想来太后也不会责怪。”   邢柔华想了想,便越过顾云羡走到了梅树前。顾云羡转身欲走,薄美人再次挡住了她:“顾娘子为何要走呀?太后娘娘往日最爱顾娘子折的梅了,不如你就帮邢柔华挑一下,算是报答太后恩德,可好?”   这是个顾云羡无法拒绝的理由。   她看向花开得绚烂的梅树,沉默不语。邢柔华指着某处问:“这个如何?”   薄美人笑道:“我倒觉得旁边的要好些。顾娘子你觉得呢?”   邢柔华往旁边走了一点,顾云羡也跟了上去。正专注地看着梅花,身后忽然被人一推,朝前倒去。   她与邢柔华本隔得不远,按照那个推力她原该将邢柔华撞倒在地,但不知为何她却往旁边摔去,正好倒在邢柔华身侧。邢柔华一惊,下意识想过去,却脚底一滑,朝前倾倒。   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地护住小腹,可她孕期不足三月,尚未安稳,若真这么摔倒难保不会出问题。顾云羡眼见她在自己身旁倒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吃惊的动作——她身子往旁边一移,竟然以自身为肉垫接住了邢柔华!   梅花簌簌而落,粉白碧艳、煞是动人。邢柔华靠在顾云羡怀中,面色惨白。薄美人和叶才人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该如何反应。与计划差得太多,这这这……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请太医!”顾云羡忽然朝两人吼道。   叶才人先反应过来,正打算吩咐身侧的宫人,却见陛□前的第一大宦官吕川立在不远处,来不及向三人施礼便对身后跟着的小黄门道:“你们快去请太医,禀报陛下!快去!”   .   顾云羡坐在颐湘殿的西殿,背脊挺得笔直。东殿那边遥遥传来喧哗声,她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半个时辰前一脸惨白的邢柔华被送回自己的寝殿,紧跟着太医和陛下就都过来了,然后是各宫嫔御。她作为在场人之一也被“请”了过来,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并没有资格去凑这个热闹,被安排在这里便无人问津。   但是没关系,他们很快就要过来找她问话了。   而这个时间,足够她好好理一遍自己混沌的思路。   三天以前,她在静生阁的黑夜中醒来,脑中无法忘却的是那个真实得近乎可怕的梦魇。   她偶然从看守她的宫人处得知陛下初一那天会前往梅园赏梅,便不顾一切地偷溜出来。本以为可以见到他,却在那里碰到了薄瑾柔、邢绾还有叶苓。薄瑾柔让邢绾去折梅花,然后趁她不注意从身后将她朝邢绾推去。后面的事情便没有悬念了,她将邢绾撞到在地,害得她小产。   而那么巧,吕川当时便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了个仔细。   哦不对,也不能说他将一切都看到了。事实上,他只看到了自己朝邢绾扑过去,仿佛故意要把她推倒一般……   她本已是个被废弃的人,如今添上这条谋害皇裔的罪名,便再没了活路。腊八那天,一杯毒酒了结了她的性命。   毒酒饮下,她却不曾下到地府,反而再次醒来。   她从前曾在书中看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如今这个梦也让她糊涂,甚至分辨不清到底梦境现实,哪一个才是真的。   然后第二天早上,阿瓷如同梦中一般,在服侍她喝粥时不小心将勺子掉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她看着雪白的碎片,眼神里是近乎畏惧的神情。   她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验证了那个梦,最终确定,梦中的一切都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说,十天以后她便会被处死。   现在想来,那个给她透露消息的宫人应该是她们的人,设下这个陷阱就等她去。其实这计划算不得多高明,但用来对付她这个如今早已一无所靠的废后已经足够,还可以借机除掉邢柔华的孩子,一举两得。   她本可以避开,不上她们的当,但可以想象,之后一定会有更阴毒的手段在等着她,还不如这次就去。这是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利用起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老天让她重来一次,不是让她等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潜邸:皇帝即位前的住所。   2昏定:昏即天刚黑;省即探望、问候。昏定即晚间问安。连上早上的问安合称“晨省昏定”,旧时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   附上本文的后妃品秩表,姬骞挂掉之后,他的孙子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改并增加了后妃品秩,就变成下面这样啦!(*≧▽≦)ツ   皇后   四夫人:   【正一品】贵妃、惠妃、淑妃、贤妃   九嫔   -上三嫔   【从一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正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从二品】充仪、充媛、充容(各一人)   【正三品】贵姬(三人)   【从三品】婕妤(三人)   【正四品】令仪、慎仪、妙仪、婉仪、丽仪、肃仪(各一人)   【从四品】美人(六人)   【正五品】才人(六人)   八十一御妻   【从五品】柔华、芳华、穆华(各三人)   【正六品】琼章(十八人)   【从六品】宝林(二十七人)   【正七品】徽娥(二十七人)   散号   【从七品】御女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承衣   3面君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喧嚣平息下来,顾云羡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深吸口气,她知道该轮到她了。   人来得不少。   她的垫子设在殿的左侧,此刻伏地跪拜、口道圣安,眼睛看着面前的地板一动不动。一双绣金龙纹的丝履经过她的面前,她看到玄色的袍摆,闻到熟悉的松柏气息。   很久以前她就很好奇,为什么他会不喜欢龙涎香的气味,从来不用。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历代帝王都爱的龙涎香,而是和煦得如同朝日光辉的松柏气息,清爽之外自有一股气度。   她从前曾多么迷恋过这种气息。   皇帝在上首坐下,跟着过来的妃嫔也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吕川咳嗽一声,朝她道:“顾娘子,陛下有话问您。”   她默默站起来,跪到了殿中央。   说是陛下问,实际上开口的还是吕川:“今日梅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陛下想听听顾娘子的说法。”   听听她的说法,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已经听过别人的说法了?也是,薄瑾柔虽然嚣张无脑,叶苓却是心机深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低着头慢慢道:“臣妾今日在梅园……赏梅,却不想碰到了薄美人、叶才人和邢柔华。我们,起了一点争执。后来薄美人说要折一枝梅花送给太后,觉得邢柔华怀着龙胎是个有福气的,便让她去折。因为臣妾从前折的梅花太后还看得入眼,所以也跟着看了几眼,却不料突然……摔倒,邢柔华许是受了惊吓,脚下一滑也倒了下来。臣妾想着她身怀有孕,若是摔着了便不得了了,便尽力接住了她。”顿了顿,有些担忧地问道,“邢柔华她没事吧?”   吕川微愣,几分狐疑地看着顾云羡。这位娘娘从前当皇后时是如何嫉恨其她妃嫔的他可还历历在目,怎么两个月不见竟突然转了性子?下午在梅园时他就很困惑了,当时自己立在不远处,虽然看不清她们的神情,却是清楚地听到薄美人对她的冷嘲热讽,言辞尖薄到了一种程度。换作从前的皇后娘娘一定早就被激怒了,可今天她却只是沉默。   见顾云羡还巴巴地盯着自己,他咳嗽一声:“柔华娘子没事,幸好顾娘子您接住了她,不然就糟了。”   顾云羡心头一松,还好还好,自己这个计划一切都在掌控中,唯一担心的就是邢柔华身子太不济,就算自己接住了她还是保不住她的孩子。如今这样便最好了。   吕川见状疑惑更甚,她表情变化并不明显,可自己却能看出她确确实实是松了口气。她竟当真在担心邢柔华的孩子?   他心里这么想,已有人代替他说了出来:“看顾娘子这样,我都要糊涂了。怎么这静生阁是佛堂么?住久了连性子都能改。这般关心陛下的子嗣,可不像从前的皇后娘娘啊!”   众人看向开口的薄美人,再看向顾云羡。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顾云羡当初被废正是因为牵涉进毒害皇裔的案件,如今薄美人提起来,简直是诛心之论。   吕川打量一下殿内,问道:“敢问娘子,为何会突然摔倒?”   顾云羡沉默一瞬,道:“因为,有人从身后推了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薄美人厉声道,“谁推了你?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害邢柔华,才会扑上去的。”   她会这么激动是自然,当时她就站在顾云羡身后,吕川也看到了,如今顾云羡这么说,不就是在指控她推了她么!   顾云羡转头看向她,语气淡淡:“我若想害她,何必还要接住她?”   “说知道呢。皇后娘娘心思莫测,又岂是我等能够揣测的……”   她又这么叫她。下午在梅园她就这么唤过她,为的无非是羞辱她。当时她忍了,可这回就没那么容易了。   眉头微蹙,她别过头:“薄美人谬了。我已不是皇后。九月初三那日,陛下就已下旨将我废黜。你这么叫我,分明是不把陛下的旨意放在眼中了。”   薄美人闻言一惊,忙朝上座看了看,道:“臣妾一时失言,陛下恕罪……”怎么被顾氏一气就忘了场合呢?这里可不是梅园,当着陛下和众妃还这般心口乱叫,真是……   心中正懊恼着,忽然想起一事立刻道:“你说你去梅园赏梅?你一个废后不好好呆在静生阁,偷跑出来去梅园赏梅?你觉得我会信吗?陛下会信吗?”   此言一出,叶才人立刻觉得浑身无力。这个……薄瑾柔其实是顾云羡的人吧!明明是她们把她引出来的,她此刻是生怕陛下查不到那里么?竟当着这么多人质问她!   吕川闻言也觉得有道理,遂道:“薄美人说得是,敢问顾娘子今日究竟为何去到梅园?”   叶才人的心立刻高高悬起来。   “因为,”顾云羡声音干涩,“今日是腊月初一。往年的腊月初一我都会亲自去梅园给太后折梅花,今年虽然已被囚幽宫,却还是……”   叶才人万万料不到她竟会这么说,一时愣在了那里。   “陛下,”一个轻柔得如同春风拂过碧波的声音响起来,瞬间让殿内安静了,“臣妾想,今日之事多半是个误会,顾娘子只是不慎跌倒,邢柔华受了惊吓,这才出了这档子事儿。一切都是意外。”   没有回应。   “陛下?”那个声音试探着再唤了一次。   “恩?”顾云羡听到他有些恍惚的声音,似乎刚才他的神智并没有在这里,而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大家等了一会,皇帝却并没有回答身侧女子的问题,反而凝视着跪在殿中央的顾云羡。从他进入西殿起,她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慢慢道:“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顾云羡一愣。这个声音和她记忆中一样,三分冷漠,三分懒散,三分温柔,还带着一分思索,如同他这个人,时时矛盾,让她永远也搞不明白。   “臣妾……”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量。她被动地抬起头,视线却依旧下垂,落在他玄色的袍摆上。   他蹙眉:“看着朕的眼睛。”   “臣妾罪妇之身,不敢……”   他不耐地哼了一声。   她浑身一凛,立刻将目光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又黑又幽深,如冰潭不可见底,隐有暗光浮动。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立在自己身前一首一首地念着“却扇诗”1,而她终于在旁人的起哄声中放下纨扇,脸颊通红,羞涩得不敢看他。寻常新郎官见新妇这样都会起怜惜之心,他却偏不,仿佛怕她不够害羞一般,半蹲□子,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硬是逼着她与他对视。   那时候他的眼睛也是这样,幽深难测。偏她当时太傻,看不明白,只是觉得他凝视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的温柔,让她的心都要融化。   压抑住心底的苦涩,她轻垂眼睫:“臣妾犯下大错,已无颜面再见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他只觉得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一回头,却发现身侧的女子仍在看着自己,秀丽的黛眉微蹙。   他笑起来:“阿姝说得没错,今日之事应当是个误会。”   贞婕妤景馥姝莞尔一笑。   转头看下殿中央的顾云羡,他慢慢道:“你觉得呢?”   顾云羡沉默一会儿,深吸口气:“陛下说得对,想来应该是臣妾下午慌乱之中记错了,不曾有人推了我。我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还连累了邢柔华。”   怪异的感觉更甚。   他默默看了她一会,站了起来:“是误会便好。朕还有折子要看,先走了。”   众人忙恭送陛下,等到他走远了,顾云羡仍跪在地上,却闻一阵香风拂面,一双丝履停在了自己面前。   她抬头,贞婕妤唇畔带笑,那双似乎天生就含着泪水的盈盈妙目正凝视着自己。   她想起两年前,她第一次隔着碧色柳丝与她相见。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自己,清澈的眼眸中满是笃定和讥讽。   “顾姐姐消瘦了,想来静生阁的日子不太好过吧?”她语如黄莺,婉转动人。   顾云羡微笑:“托太后的恩典,我才能有这个栖身之地,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抱怨。”   贞婕妤颔首:“姐姐知足常乐自然是最好,不然以后的日子想来就难熬得很了。”   “谢妹妹关心。”她道,“我跳出这个漩涡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妹妹未来的日子才是凶险莫测。万事都要珍重。”   贞婕妤笑着重复:“保住了一条性命。”   顾云羡仿佛没有听懂,只是微笑。贞婕妤看了她两眼,拂袖而去。各宫嫔看看这个昔日主母犹豫了半晌,还是不敢上来跟她说句话,全都跟着贞婕妤离去了。   薄美人走在最后,等大家都出去了才目光如刀般看着顾云羡:“你莫要以为今日之事便算完了!”   顾云羡神色未变:“薄美人说得是,今日之事自然不会这么便完了。你也要记得你说过的话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却扇诗:我国古代的婚礼并不是所有时期都盖盖头的,汉朝及之前成亲时新妇都完全不遮面,唐婚是以纨扇遮面,新郎念诗让新妇把扇子移开,这个过程称作却扇,那诗便叫却扇诗。至于揭盖头,有记载的最早的记录是东晋,盛行于宋朝,之后便一直沿用。   我个人十分喜欢却扇礼,觉得很有趣,所以既然是架空就用我喜欢的了。   不过既然是唐婚,那么要说一下,唐婚的礼服是“红男绿女”,可是我不喜欢新妇穿绿礼服,所以我略过了这个描写。如果后面出现婚礼时你们看到了新妇穿红色,那么不用怀疑,是我的个人情结发作了。   陛下您露脸了,是不是觉得你老婆【前妻?】变得让你不适应啦?o(*≧▽≦)ツ   废后的反扑之路刚拉开序幕,下一章就有转折,后面也会越来越精彩啊~~~请大家多多支持~~~   4 心愿   这么一折腾,外面的时辰已经到了黄昏,等到顾云羡终于孤零零地走回静生阁时,天已经黑透。她的心腹侍女阿瓷早已急得跟什么一样,立在门口不停张望,远远见她回来了不由喜形于色:“小姐可回来了!急死奴婢了!”   她疲惫地进了房间,让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下,这才长舒口气:“好在今日总算有惊无险。”   “小姐到底去做什么事情?”   “你别问了。”顾云羡笑笑,“如果不出我所料,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了。”   这个很快真的很快,仅半个时辰以后,吕川便带着两个小黄门亲自过来了。   他给顾云羡行礼时,她侧身避开:“如今我的身份当不起大人的礼。”   吕川笑道:“娘子说笑了。臣这会儿前来是来替陛下传话的。”   顾云羡跪下,吕川道:“陛下说,他知道今日之事您受了委屈,若有什么要求不妨提出来,他会尽量满足。”   顾云羡猛地抬头,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当真?”   吕川笑意不变:“君无戏言。”心里却升起一丝警戒。   顾云羡低头,沉默许久,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带了一丝哽咽:“请大人告诉陛下,臣妾求陛下恩准,让臣妾以宫娥的身份去长乐宫侍奉太后,伺候汤药,略赎一下我的罪过。”   吕川微讶,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太后已经说过以后都不想再见娘子您,陛下也不敢违抗太后的命令啊。”   “大人误会了。”顾云羡摇头,“我自然知道太后已经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敢再去惹她老人家不痛快。我只求能去长乐宫为太后煎煎药、做一些吃食,再为她抄佛经祈福,除此之外别无所求。陛下并不需要让太后知道这些是我做的,只要可以让我藏在暗处为太后尽一份心力我便心满意足了。”   吕川这回才是真正地惊讶。这位打的竟不是靠着太后东山再起的主意?当真只是想要尽一份孝心而已?   他不由打量她的神情,却见她双眸含泪,眉心微蹙,周身不再有从前的戾气难消之感,只是柔和娴静。再联想下午她对邢柔华的维护,忽然觉得两个多月不见,这位心狠手辣的皇后娘娘当真变了一个人,竟与她当年初入东宫时一般无二了。   顾云羡见他不出声,仿佛怕他不答应一般,又道:“大人想必也知道,我在服侍陛下之前,曾在长乐宫伺候了两年太后,对她的饮食起居一应都是熟悉的。让我去服侍她老人家,一定不会出什么岔子!还请大人代为叩请陛下!”   这个吕川自然知道。顾云羡是太后的远房侄女,十三岁那年随家人一并入宫参拜当时还是皇后的太后,却意外投了皇后的眼缘,喜欢得不得了,就此留在宫中。十五岁时由皇后做主嫁给了太子殿下为太子妃,成为她最疼爱的媳妇,一直到三个月前。   由她去服侍太后想必对太后的病情有好处,但……   见顾云羡还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他微微一笑:“兹事体大,臣不敢擅专,还要去请示陛下。”   顾云羡颔首,一脸诚恳:“这个自然,还请大人在请示陛下时能为我多说几句好话。”   “臣明白。”吕川道,“除了这个,娘子还有别的要求么?”   顾云羡摇摇头:“没有了。”   “没有了?”   “我如今也就这么一个愿望,陛下能答应自然最好,若不能答应,我便只能在这静生阁为太后祈福。至于旁的事情,都不重要。”   吕川见她一脸索然,浑然不似伪装,终于忍耐不住,道:“恕臣冒犯,臣觉得娘子似乎……”   “嗯?”   “似乎变了许多。”   顾云羡微愣,而后自嘲地笑笑:“一朝大梦醒,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如今我只希望不要辜负这世上最在意我的人,能为她多做一点事情都是好的。”   .   吕川直到回到大正宫给皇帝回话时,都无法忘记顾云羡说最后那句话时眼中的悲伤和痛悔。他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自觉看人的本事不弱,今日这位废后的种种表现,若说都是装出来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皇帝从奏疏中抬起头,沉思片刻:“她是这么说的?”   “是。”吕川道,“顾娘子只希望能去长乐宫服侍太后,并且还说不需要太后知道是她,给她个机会默默尽孝便好了。”   皇帝垂眸,手中的是西北冰灾的急件,旁边的白玉小碟中盛着满满的朱砂。那样嫣红的颜色,让他想起去年腊月,顾云羡手捧灼灼红梅,立在梅林间嫣然一笑的场景。   “今天下午,你究竟看清没有?”   知道陛下在问什么,吕川略一踌躇,谨慎道:“当时臣隔得远,并不曾见到薄美人伸手推顾娘子。”顿了顿,“但正如下午臣禀报陛下的一般,邢柔华之所以摔倒并不仅仅是因为受了惊吓,还因为她脚边那块土里被泼了水,面上结了一层冰,所以才会滑倒。”   “那你觉得,这水会是谁泼的?”皇帝漫不经心道。   吕川垂头:“臣不敢妄加揣测。”   “说吧,朕准你随便揣测。”皇帝道,神态轻松得仿佛他们正在谈论的不是他后宫的妃嫔之争,而是话本里的故事,“这些折子太无趣,朕看得都困了。”   吕川看着自己这个一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子,有些无奈:“臣只能说,邀请邢柔华去梅园赏梅的是薄美人,开口让邢柔华去摘那一处的梅花的,也是薄美人。”   吕川的意思很明白。今日虽是顾氏先到的梅园,然而她事前并不知道今日邢柔华和薄美人她们会去梅园,也就没理由这么做。而薄美人……   吕川这人他是知道,为人一贯正直,却并不是一个好管闲事的,然而如今他话中对顾氏的维护之意却十分明显。   她竟那般有能耐,让吕川也为她说话了?   笑了笑,他捏着紫毫蘸了一笔朱砂,在奏疏最后写道“一应事宜尔等尽皆听从高长史吩咐,切记切记”,然后丢下笔:“她既然想去,便让她去吧。”   .   静生阁的被褥残破单薄,顾云羡要裹得紧紧的蜷缩成一小团才能感觉出一点温暖。阿瓷知道她怕冷,总是会先替她暖热了被窝再让她进来,几次之后顾云羡就不许她再做了。尊位被废之后,长秋宫的宫人获罪的获罪、处死的处死,留在她身边的就只有这一个阿瓷。她是她从母家带来的家生婢女,再忠心不过。   也许以后的日子里,与她相依为命的就只有这个婢女了,她得对她好一些。   翻一个身,身后的阿瓷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却睡不着。   白日在送邢柔华回寝宫之前,她状似无意地说的那句“这地上怎会这般滑”应该引起吕川的注意。他肯定发现了地上结的那层不同寻常的冰了。   景馥姝做事一贯周全,推了自己不算,还以防万一在地上泼水结冰,确保邢柔华一定会摔倒。   而她正好利用了这一点。   这是她苦思一整天才得出来的计划,为的却不是重获圣宠,而是能去太后身旁尽孝赎罪。   若不是那个梦,她无论如何也不知外表圆滑周全的吕川内里竟是个那般忠诚厚道的,而他的忠诚厚道便是她计划成功的最大助力。只要他相信她是无辜的,那么多多少少都会为她说点话,事情也就成了一半了。   她想起梦中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点醒了上一世的她,也点醒了这一次的她。   她不会再为不值得的人浪费心思了。这个世界上,她亏欠最多的便是太后。上一世就是因为她被控谋害邢氏之子,而让本就病重的太后大受打击、就此不治。腊月初六那天她在长乐宫驾崩,两日后自己被暴怒的皇帝赐死,一命偿一命。   她不能害死她两次。她承受不起。   .   顾云羡在两日后搬去了长乐宫。   她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每日只守在厨下给太后煎药和做吃食,从不到太后居住的长信殿去。因她从前服侍过太后,且二人关系不同于主仆,所以她知道许多太后从前的小习惯,知道该在膳食中加入什么来为她开胃。她还彻夜翻查医书,跟太医商量调配药膳的事情。   吕川旁观这一切,越发觉得这位顾娘子是真的不一样了。   .   她搬到长乐宫半个月之后,皇帝突然踏进了她居住的寝殿。   他进来时她正在抄经,背对着大门,手下运力,写出来的是极美簪花小楷,清丽瘦洁。他是知道的,她自幼临的都是卫夫人字帖,十五岁那年太后还赐给过她几帖卫夫人真迹,她在这方面也十分用功,以致宫中少有女子能比得上她的墨书功底。不过今天她还是太专注了,竟没注意殿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他立在她身后,视线在经文上停了一会儿,又转移到她脸上。   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一缕乌发贴在耳畔,如同墨迹染上白璧,雪腻动人。一双眼眸又黑又沉静,仿佛世间除了手下的经文再无别的事可让她分心。   他从前一度喜欢过她安静专注的神情,可惜后来她越变越偏激,眼神中也时常是算计与愤恨,再无娴静优雅之姿。   作者有话要说:   附上本文的后妃品秩表,姬骞挂掉之后,他的孙子在原来的基础上修改并增加了后妃品秩,就变成下面这样啦!(*≧▽≦)ツ   皇后   四夫人:   【正一品】贵妃、惠妃、淑妃、贤妃   九嫔   -上三嫔   【从一品】昭仪、昭媛、昭容   -下六嫔   【正二品】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   二十七世妇   【从二品】充仪、充媛、充容(各一人)   【正三品】贵姬(三人)   【从三品】婕妤(三人)   【正四品】令仪、慎仪、妙仪、婉仪、丽仪、肃仪(各一人)   【从四品】美人(六人)   【正五品】才人(六人)   八十一御妻   【从五品】柔华、芳华、穆华(各三人)   【正六品】琼章(十八人)   【从六品】宝林(二十七人)   【正七品】徽娥(二十七人)   散号   【从七品】御女   【正八品】采女   【从八品】承衣   5圣意   一句抄完,顾云羡提笔蘸墨,忽然在砚台中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惊得手下一松,紫毫落在案上,墨渍四溅。   她忙不迭转身跪下:“臣妾参见陛下。适才一心抄经,未曾留意到陛下驾临,还请陛下恕罪。”   他没有让她起来,只是看着桌上厚厚一摞写满了字的宣纸道:“这些都是你抄的?”   “是。”顾云羡道,“从昨夜到方才,一共抄了这么多。”   他微愣:“这么多不过是你从昨夜到现在抄的?”   顾云羡顿了顿:“是。”   “以前的呢?”   “都、都收在那个箱子里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口箱子真够大的。   顺手抽过一张宣纸,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字写得好他一贯知道,母后礼佛至诚,却总嫌经书上的字不够好看,便时常命她重抄一遍供自己诵读之用。这是她做惯了的事情,速度快是自然,可这字……   他看着其中几处,明显的笔力不继,大失她以往的水准。   是抄写的时候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所以心中伤悲、难以下笔么?   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他淡淡道:“起来吧。”   顾云羡慢慢起身,低着头拘谨地立在那里。   他看着她的样子,唇边忽然露出一抹笑意:“你这是什么表情?朕很可怕?”   她低着头:“怎会?只是臣妾当日在颐湘殿西殿已经说过,臣妾犯下大错,无颜再见君上。”   他挑眉:“噢?你且说说,你犯了什么大错?”   “陛下……”她有些无措。   他但笑不语。   她终是无奈开口:“臣妾废后之身,余生只求服侍太后终老,再不敢有所奢求。陛下……陛下何苦还要为难臣妾?”   他闻言沉默一瞬:“余生但求服侍太后终老?再无所求?”   “是……”她细声细气道。   笑了笑,他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见他走远,顾云羡忍不住长舒口气。   如今的她早已经什么都看开了,唯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便是和他相处。   每次当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就控制不住心底的战栗。她无法忘记那个在上林苑含笑替她簪花的少年,无法忘记那个在新婚之夜托起她下巴的新郎,更无法忘记那个一脸冷漠将她废弃的君王,那个到她死都不肯来见她一面的男人。   他是她的劫,而这一次她只想远远地避开他。   .   她没料到当天晚上太后居然派人叫她到长信殿回话。   太后身边的尚宫柳色找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可,可太后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柳尚宫含笑道:“是陛下说的。陛下把这半个多月娘子做的事情都告诉太后了。太后听了很是震惊,于是遣奴婢来请娘子过去。”   她茫然起身,茫然地跟在柳尚宫后面,茫然地穿过半个长乐宫,进入长信殿东殿。   一掀开帘子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她嗅出里面有自己亲自煎熬的药材的气息,心下不知是何滋味。   皇帝坐在塌沿,正亲手伺候太后服药。顾云羡跪下参拜行礼,两人却仿佛都没看到一般,睬也不睬她。   待到一碗药用完,皇帝将玉碗交给一旁的宫人,这才看向顾云羡,一挑眉:“云娘过来了?”   他叫她什么?   自从她被废之后,他便再也没这么唤过她,如今突然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圣安。”她再次道。   他没理她,转头看向太后:“母后,您和云娘恐怕还有体己话要说,儿子就先退下了。”   太后点点头,皇帝朝殿外走去,经过她身旁时她忙把头埋得死死的,却依旧能感到他停在自己身上那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过来一些。”太后淡淡道。   她略一迟疑,膝行而前,在床榻边跪好。   太后瞅着她的膝盖半晌:“方才皇帝跟哀家说了你的事,哀家还当他在哄我开心。哀家以为,从前那个孝顺懂事的云娘早就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这个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就这么一句话,她立刻觉得眼眶发热,要拼命忍住才没有哭出来。   “可方才皇帝告诉我,说你不仅前些日子护住了邢柔华腹中的孩子,最近更是一直在我的长乐宫服侍汤药,不仅把宫娥和太医的活都做了,晚上还要抄经,实在是纯孝过人。”   她愕然。陛下居然这么跟太后形容她?他应当知道太后对自己的疼爱,如果让她重新对自己起了呵护之心,那他的贞婕妤便再次陷入险境了!   他不是早就厌弃她了吗?为何会这样做?   “这些话如果是旁人说的,哀家定然不信,偏偏是皇帝。”太后凝视着她,“他都这么说了,那么就肯定是这样了。”   是的,皇帝宠爱贞婕妤、不喜欢她,阖宫无人不知。论情论理,皇帝都没有为她说谎的理由。   太后忽然朝柳色使了个眼色,柳色会意地将殿内宫娥都遣出去。待到四下无人,太后拉住她的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抿唇,没有开口。   “一个人如果性情大变,总是有原因的,哀家想知道你的原因。”   沉吟片刻,她道:“阿云半月前曾做了一个梦。”   她蹙眉。   “梦里我不知怎的竟独自躺在屋内等死,无人陪伴,十分凄凉悲惨。”她一壁说一壁露出惊悸的神情,仿佛还身在梦中一般,“那个梦太过真实,那种绝望的感觉仿佛当真发生过一般,让我直到醒来还瑟瑟发抖。而那一刻我才陡然醒悟,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多少事……”   太后有些惊愕地看着她:“你是说,你这些变化仅仅是因为你做了一个梦?”   “是。”顾云羡道,“阿云知道,太后一定觉得匪夷所思。阿云刚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若太后不信,阿云也无法辩解,横竖阿云如今也别无所求,惟愿安静的服侍您老人家,求您给阿云一个赎罪的机会。”   见太后不语,她惶急地握紧她的手,眼中盈出泪来:“太后,阿云知道,我让您伤透了心。我本来已经无颜再面对您,所以只敢悄悄地躲在长乐宫为您做一些事情。我没想到陛下会告诉您,您不要赶我走,就让阿云以仆婢之身侍奉您终身吧!”   叹口气,太后轻声道:“哀家要想一想,你先下去吧。”   她默默地磕了个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寝殿。   眼看她走远了,太后才对一旁的柳色道:“你怎么看?”   柳色想了想:“顾娘子适才的神态,不像是假装。”顿了顿又道,“奴婢有一瞬竟觉得,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顾三小姐,那般善良诚挚,讨人喜欢。”   “是啊,她从前是讨人喜欢。”太后道,“只是她方才说的那个梦,你信么?”   “听着是让人怀疑,奴婢却因为这个反倒觉得是真的了,不然她没理由这么说。”柳色道,“随便编一个别的故事难道不是更好?”   太后颔首:“哀家也这么觉得。佛家里也讲过,迦叶尊者悟道不过在拈花一笑间,云娘她做了一个梦于是大彻大悟,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太后您信她了?”   “现在重要的不是我信不信她,而是皇帝想要做什么。”太后淡淡道,“他一贯不喜欢云娘,如今明知道这件事会让我对云娘重起怜爱却依旧这么做了,这才是我们要搞明白的。”   “也许,陛下只是想要用这件事让太后高兴?毕竟您从前那么疼爱顾娘子,如今见到她悔悟,自然心中欢喜。”   “这么说也说得通,可哀家心中却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太后眸色深深,隐带思量。   .   薄美人猛地放下手中的玉盏:“你说什么?太后召见了顾氏!你没打听错?”   宫娥低着头:“千真万确。戌时一刻柳尚宫带着顾娘子进了长信殿,足足待了三盏茶的时间才出来。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顾娘子进去的时候,陛下也在里面。给奴婢透漏消息的那个人说,陛下亲口唤了顾娘子‘云娘’。”   薄美人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转头看向一旁的贞婕妤:“娘娘,这可怎么是好?”   贞婕妤神情平静,自如地饮了口茶:“你慌什么?从前她是皇后我们都可以把她斗下去,更何况如今不过是个被废弃的人?”   “话虽如此,可……”薄美人嗫嚅。   “可后宫之中,最忌讳的便是死灰复燃。但凡东山再起的妃嫔,无一不是比从前更难对付数倍。如今就怕顾氏也走上了这条路子。”叶才人接口,神情也平添几分严肃,“婕妤娘娘千万不要轻敌才好。”   贞婕妤低垂眼睫,沉默片刻:“梅园之事是我大意了。本以为可以趁热打铁,彻底将顾氏铲除,孰料竟给了她翻身的机会。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认了。”看到薄美人的神情,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陛下心思莫测,如今我们尚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贸然动手很容易不小心触怒他,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半月前顾氏搬去长乐宫之时娘娘便说静观其变,结果呢?再这么下去臣妾恐怕……”   薄美人正说着,贞婕妤一个眼风扫过去,她声音不由一滞:“臣妾……臣妾不是在指责娘娘,臣妾只是担心……”   “你不用担心。”贞婕妤冷声道,“本宫说了,不许你轻举妄动,否则出了岔子我就拿你是问。”   薄美人抿唇,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声“诺”。   “行了我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从贞婕妤的成安殿出来,薄美人犹自愤懑。叶才人自然不会在这个当口去讨没趣,上了轿辇便走了。   待回了寝殿,心腹婢女邀玉见她心神不宁,不由劝道:“才人别太紧张,陛下多半只是一时兴起。您想想,顾氏如今已经是被废弃的人,自古以来有几个废后还能重新得势的?”   叶才人眉头紧蹙:“你不懂,咱们的陛下性子最是古怪,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连……”瞥一眼成安殿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他连贞婕妤都迎入宫中为妃了,重新宠爱一个废后算得了什么?”   邀玉闻言微惊。贞婕妤的出身在宫中人人皆知,却无人敢随便提起,因为那实在是太……   到底是担心隔墙有耳,说了这一句主仆二人便同时噤声,邀玉给她斟上茶汤,她端起来饮了一小口,脑中浮动的是另一件事情:贞婕妤适才在薄美人面前做出那个样子,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6对手   成安殿内,贞婕妤摩挲着玉觥上浮雕的花纹,眉眼隐带思量。   侍女白瑜在她旁边跪下:“娘娘,您当真决心要将薄美人推出去了?”   “她心思太浅,性子又跋扈,留在我身边是祸不是福。”贞婕妤悠悠道,“况且她虽名义上依附于我,心中却着实瞧我不起。当初我刚刚入宫,根基未稳,她主动示好我自然得接着,如今却不一定了。”   “可,顾娘子那边……”   捏着玉觥的手指忽地用力,她微微颔首:“顾云羡。”骨节隐隐发白,“她当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若不是因为顾云羡,她恐怕还不需要这么快就走这一步。薄瑾柔到底是依附于她的,护不了底下人的周全,她这个宠妃的威严恐怕便得大打折扣。   可是,半月前她安插在梅园的小黄门偷偷过来传话,说吕川在邢柔华摔倒之后注意到了那层不同寻常的冰,恐怕已经怀疑到她们身上了。   她不知道吕川是否将此事告知了陛下,但看陛下接下来的种种表现,想来多半是说了的。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不有所行动了。   唇边忽然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看着白瑜:“你猜猜,如今后宫中有多少人得了这个消息了?”   白瑜道:“想必都知道了吧。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还有诸位娘娘、娘子们。”顿了顿,“这宫里的消息传得可快着呢。”   “是啊,废后重新被太后召见,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捂得住?何况陛下根本没想去捂。”贞婕妤道,“如今长乐宫发生的事情恐怕已经传遍六宫。顾云羡从前得罪的人可不少,见不得她好的人更多。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安心等着,自有人会按捺不住先出手……”   .   顾云羡不知道自己的那个说辞能不能让太后满意。在听到太后召见之时她便知道她肯定会问这个问题,一路上都在想理由。真实情况肯定是不能说的,太后再疼她听了这样的事情也难保不会认为她疯了。但说别的一时又想不出来,最后索性把真实情况打了个折,编出那个一个真假参半的话来。太后笃信释教1,想来对这样的说法应该能够接受。   阿瓷看她眉头紧蹙,为她斟了杯茶,劝慰道:“小姐不要太过担忧,太后娘娘素来疼爱小姐,想来就算不高兴也不会为难小姐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顾云羡道,“我只是害怕她不信我、将我赶走,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比起这个,小姐是不是更应该担忧一下另一件事?”阿瓷忍不住道。   顾云羡微愣,然后苦笑:“是,想来此刻各宫各院已然得了消息,知道我这个本被驱逐出局的废后又冒出来了。这一晚恐怕会有许多人睡不安稳了。”   “还好如今后宫中人不算太多,小姐还来得及分清敌友、仔细筹谋一番。”   的确,比起麟庆朝的后宫来说,如今的后宫真的算清静了。   大晋立国之后,仿周礼于皇后之下设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凡一百二十一人。乾德元年,中宗皇帝为万氏增设贵妃一位,三夫人变作四夫人,此后一直沿袭。麟庆朝时后宫嫔御数量大增,原来的定制无法安排这么多妃嫔,先帝便将原有的品级制度稍作修改,并在下面增设三级为散号,如今后宫嫔御的品级较之前已有了很大的变化。   皇后之下为四夫人,分别是贵妃、惠妃、淑妃和贤妃,秩正一品,其中以贵妃为四夫人之首;   九嫔分为上三嫔和下六嫔,上三嫔为昭仪、昭媛、昭容,秩从一品,下六嫔则为淑仪、淑媛、淑容、修仪、修媛、修容,秩正二品;   之后是二十七世妇。   包括从二品的充仪、充媛、充容,每位可设一人;正三品的贵姬和从三品的婕妤,分别可设三人;   然后是正四品的令仪、慎仪、妙仪、婉仪、丽仪、肃仪,每位各一人,合称六仪。   从四品的美人和正五品的才人,两者都是可设六人,共十二人。   八十一御妻里设有从五品的柔华、芳华、穆华,每位各三人;正六品的琼章,可设十八人,从六品的宝林,可设二十七人;正七品的徽娥,亦是可设二十七人。   其后便是御女、采女和承衣三级散号,分居从七品、正八品和从八品,无人数限制。   麟庆朝时期后宫十分热闹,今上即位后却因为许多原因未曾在永嘉元年的大选中挑出太多美人,如今后宫中说得上话的,仍多是潜邸时服侍的妃妾。   从前自然是她这个皇后身份最尊,在她被废之后便是淑仪沈氏,她是麟庆二十三年过门的,比她早两年,是陛□边第一个有名分的女人。诞有一女,为陛下长女,今年已经六岁,还有一个儿子,可惜一岁时便不幸夭折。   然后是充仪姜氏和贵姬朱氏,她们都是麟庆二十六年被纳入东宫的,皆无所出。   潜邸出来的诸妃中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便是才人叶氏。她年岁最长,原为太子的侍奉宫人,沈氏过门三月之后被册为昭训,太子即位后立为才人,如今早已圣恩稀薄。   永嘉元年大选出来的家人子们如今位分普遍不高,最厉害的当属令仪尹氏。永嘉二年她诞下皇子,为帝之次子,半年之连晋三次,坐到了正四品的令仪,为六仪之首。   然后便是对顾云羡恨之入骨的美人薄氏,以及如今身怀有孕的柔华邢氏。   除开这些,剩下的都是些虾兵蟹将,无足轻重。   哦,自然,自然。她怎么能把那个人给忘记了。贞婕妤景氏,永嘉二年入的宫,如今已经坐到了从三品的婕妤,还是六宫中唯一一个拥有封号的嫔御。不过她那个封号,有还不如没有……   这么一想,顾云羡忽然又觉得,如今后宫中人虽不多,却也不算少,而这些人里大多数从前都受过她的欺压,要想找出一个跟她一条心的,委实不易。   不过……   “我又没打算跟她们争宠,不用太担心。”她看着阿瓷淡淡道。   阿瓷蹙眉:“小姐……不打算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顾云羡苦笑,“你听说过哪个废后东山再起成功了的?我如今能够好好活着、不用在冷宫里忍受折磨已经是太后赐我的恩典了,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报恩还债。”   阿瓷沉默一会:“小姐虽然这么想,那些人却不一定会信。何况陛下如今对小姐这个态度,奴婢恐怕……”   “我知道,”顾云羡低声道,“她们一定会有所动作。不过只要我小心,应该能够应付得了。”   她虽这么说着,神情却有些不确定。阿瓷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地担忧。后宫倾轧历来残酷得堪比战场,小姐从前那样的身份,如今天天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晃还想置身事外,真的可能么?   .   虽然前一日睡得晚,但是第二天天还没亮顾云羡还是挣扎着起身了。还不待她前往厨下为太后准备早膳,便见一个宫娥跪在她面前恭敬道:“奴婢参见顾娘子。”将手中的檀木托盘捧得更近一些,“这些是太后娘娘命奴婢交给娘子的经书,烦请娘子将它们抄写一遍,以供娘娘诵读。”   顾云羡微愣。此情此境,让她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候太后身边的宫人便时常像这样捧着几卷佛经跪在她面前,请她抄写。   她呆了片刻,回过神来见宫娥还在等着,忙道:“我知道了。请女史转告太后,说阿云一定不会辜负她的嘱托。”   宫娥将佛经交给阿瓷,笑着朝顾云羡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顾云羡见她走了也回了屋子,吩咐阿瓷研磨,开始抄经。   然而抄了不过一页她便从欣喜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心中疑惑暗生。太后让她抄经,到底是如她以为的那般对她稍微卸下心防,还是,她只是不愿让她继续照顾她的药食,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   辰时三刻,后宫嫔御开始陆陆续续来长乐宫晨省。说是晨省,其实不过是隔着殿门磕个头。太后卧病在床时日已久,根本不见后妃,但大家为了表示孝心却仍要过来,可谓执着。   每天的这个时候一贯安静的长乐宫都会热闹一些,而顾云羡总是格外注意不要在这个时候出去,免得碰上了故人,闹得大家都没意思。   但今日她不出门,故人却找上门来了。   淑仪沈氏带着侍女立在门外,含笑看着顾云羡。她梳着流云髻,身着藕荷色大羽斗篷,端的是秀雅高贵,一双凤目精光内敛,内里情绪莫测。顾云羡愣了愣,慢慢放下紫毫,站了起来。   按规矩,如今她是正二品的淑仪,她是领着采女位分的废后,该她给她行礼。但顾云羡那双腿却怎么也跪不下去。   被废至今一共三个多月,她没有跪过一个妃嫔。   无论如何,她从前都是这些女人的主母,受过她们的敬茶跪拜,如今让她再跪回去,实在是做不到。   两个人相对站了一会儿,正在周围宫人觉得尴尬的时候,沈淑仪忽然笑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早听说姐姐在这里,一直想来看看,又担心给姐姐惹麻烦。”   顾云羡感觉到她温热的手心,牵动唇角笑了笑:“沈淑仪客气了。”   确实是客气了。沈淑仪比她大两岁,从前叫她姐姐还能说是因为妻妾尊卑所致,如今却实在是不合适了。   “姐姐说的什么话?”沈淑仪仿佛不懂,笑盈盈地看着她。   这人一贯长袖善舞、心思深沉,顾云羡心中警惕,面上却依旧淡淡的:“我如今担不起淑仪娘娘的这声‘姐姐’,您唤我顾娘子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释教:即佛教。   这几天都是日更,下一次更新是明晚七点,阿笙谢谢大家的支持!收藏我呀!o(*≧▽≦)ツ   这章是过渡章,中间顺了一下宫里的女人们和品秩表,情节可能有点平,但下一章就有大事发生啦!   经人提醒,觉得许多妹纸还记不住这文的妃嫔品秩表,为了大家看文时不用去翻前面的,就把品秩表贴在专栏了,大家有需要就点进去叭!   请叫我贴心的小天使!如果能顺手收了我的专栏,人家就爱死你们啦!o(*≧▽≦)ツ   7掌掴   沈淑仪黛眉一挑:“姐姐这么说就是要与我生分了。”眉头微蹙,“姐姐可是为当初姜充仪之事我不曾护着姐姐而生气?实在是陛下震怒,妹妹有心无力啊!”   听到她提起姜充仪,顾云羡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岂敢,此事原是我犯了错,合该受此惩戒。”   “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犯了错!”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顾云羡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的梅树下,一个女子身披雪白狐皮斗篷、面色苍白,定定地瞅着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刻骨的恨意。   “姜充仪。”顾云羡不自觉后退半步,低声道。   姜充仪一壁冷笑一壁朝她走来:“我这些日子一直病着,若非今日来给太后晨省,竟不知顾娘子已从静生阁搬到长乐宫了,当真是好本事!”   顾云羡不语。   沈淑仪似见情况不好,笑着打圆场:“月娘你还不知道呢,原是因为顾娘子奋不顾身保住了邢柔华腹中的孩子,陛下才准她来服侍太后,这也是她应得的。”   姜充仪目光如针:“保住了邢柔华腹中的孩子?”脚步未停,“看来我倒是错过了不少好戏。”   她站到顾云羡面前,下颔微抬,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扬手一掌掴上她的脸颊!   “充仪娘娘!”   姜充仪用的力气极大,顾云羡被她打得脸颊侧向一方,捂着脸好一会儿才慢慢放开。众人这才瞧见,那光滑如玉的脸颊上竟带了两道血痕,想来应是她指上的两枚戒指造成的。   没有人动。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那里。   后宫争宠,什么肮脏狠辣的手段用上都不稀奇,可众人怎么也想不到,堂堂从二品的充仪,竟会当众亲手掌掴曾经的主母,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阿瓷猛地醒悟过来,忙凑上前去查看顾云羡的伤势。顾云羡低着头,脸颊火辣辣地痛,却及不上她心中的羞耻和悲哀。   “这一巴掌是替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打的。我当初就不该饶了你一条性命,以致今日你还能出来作孽害人!”   沈淑仪急道:“月娘你,怎么这般胡作妄为!若让陛下知道了可怎么是好?”   “我姜月嫦敢作敢当,这便去大正宫给陛下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姜充仪冷冷地看她们一眼,带着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沈淑仪一脸尴尬,看着顾云羡试探道:“姐姐你没事吧?”   顾云羡淡淡看她一眼:“没事。”语气无波无澜,“时候也不早了,淑仪娘娘还请回吧。”   沈淑仪站起来:“那我先走了。阿瓷,照顾好你家娘子。”   阿瓷应了,沈淑仪带着人离去。顾云羡闭上眼,感觉脸颊那两道伤口痛得更厉害了。   “小姐,这姜充仪也太欺负人了!”阿瓷语气有些哽咽,“从小到大,小姐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确实,掌掴脸颊是大辱,顾云羡就算是在被废那日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惩罚,姜充仪今日实在是破了个记录。   她想起沈淑仪那满是担忧的眼神,心头冷笑。原来这便是她今日来看自己的目的。姜充仪病了多日,今日突然来长乐宫晨省定是她暗中做了什么手脚,晨省完之后,她只需要故意当着她的面过来找自己,自然能将她引过来。   沈淑仪知道姜充仪对自己恨之入骨,如今见到她居然没有关在静生阁过苦日子,反而搬到了长乐宫,一定会怒不可遏。她那样的性子,最后会闹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但无论什么情况,对沈淑仪来说都是好事。   想来不用半个时辰,这里发生的事就会传遍六宫了吧?然后四个月前那件事也会被再次挖出来,流言纷纷,杀人于无形。   沈淑仪此举,目的无非是用那件事提醒陛下和太后,不要一时心软就忘了她是一个怎样心狠手辣的毒妇。   她会再一次被推到悬崖边,身后跟着的全是恨不得将她置之死地的仇敌,没有人愿意救她。   一个也没有。   .   正如顾云羡所料,当天下午废后被充仪娘娘掌掴的事情后宫中已经无人不知。顾云羡觉得,就算自己往日人缘再差,也不至于人人都坐等看她的笑话,会出现如今的局面,沈淑仪固然是功不可没,贞婕妤恐怕也顺水推舟出了几分力。   到了黄昏的时候,流言已经更新了,顾云羡靠在窗边,听着阿瓷结结巴巴给她禀报:姜充仪亲自前往大正宫请罪,陛下听她说了经过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不再过问。   这是不怪罪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他对自己的妃妾打了他废后这件事,并无异议。   顾云羡心中自嘲,明明这个男人都废弃了自己,她居然还对他心存幻想?   真是无药可救。   天色越来越黑,往日这个时辰她已经该去给太后煎药了,但今天不需要了。太后拿了那么多经文给她,其实就是为了把她隔离开吧。自己怎么那么傻,本来可以在静生阁过清静日子,居然冒这么大风险跑过来,又有谁是真的需要她的呢?   心中正自怨自艾到了极点,忽然瞥见门口立了一道玄色的身影。她身子一僵,却见皇帝背光而立,神情半隐半现,唯有那懒洋洋的语气听得清清楚楚:“听说你被打了,朕来瞅瞅。”   .   太后在宫娥的服侍下喝了药,靠在软垫上歇了一会儿,这才道:“果真?”   柳色颔首:“采芷在暗处观察了顾娘子一个下午,她被姜充仪掌掴之后一直坐在窗边发呆,神情时而悲哀时而自嘲,却不曾有忿恨之色。”顿了顿,“采芷轻身功夫最好,顾娘子绝不知道她的存在。”   太后凝视床帏片刻,淡淡道:“看来哀家可以放心了,她是当真转了性子。”忽的一笑,“不,不能说转了性子,她只是变回了从前的那个云娘。”   “太后故意纵着沈淑仪和姜充仪闹出这一出,为的就是试探顾娘子?”   太后颔首:“哀家有件重要的事想交给云娘去办,但在那之前先得搞清楚,她是否可以托付。”   柳色试探道:“太后是指,贞婕妤?”   “不仅。”太后神色冷冷,“除了她,这后宫中居心不良的女人还有很多。个个都是祸害。”   “那,您不怪顾娘子从前犯下的大错了?”   沉默片刻,太后道:“哀家当时是糊涂了,竟会那般去要求云娘。其实身为皇后,对庶子心存不满、暗下毒手这种事哪一朝都不少见,连哀家自己都曾做过。哀家可以原谅自己犯下的杀孽,却不能原谅云娘,只因那孩子是哀家的亲孙子。”   “这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人之常情。”太后叹息道,“哀家从前只觉得云娘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人又聪明,一定可以当一个贤妻好好辅佐陛下。可哀家忘了,这遍布刀剑的后宫中哪里能容下一个真正的贤德之人?要活着就要改变。更何况,她对皇帝还存有那样的痴心,怎能容忍别的女人与她分宠?”   柳色沉默。   “哀家这么一想,也就不那么生她的气了。如果她还是四个月前的样子,哀家大概会暗中做一些安排,让她过得舒心一点,别遭太多罪,但也仅此而已。可她如今这样,很好,非常好。我只要小心引导,便能让她真正成为一个既大权在握、又宽待六宫的皇后。”   柳色一震:“太后,您是说?”   “你看看这几个月以来,后宫没了皇后弹压,底下那些人闹腾成什么样子了?旁的便罢了,景馥姝这个女人哀家实在容忍不了,她活着一天便是我大晋一天的耻辱。哀家已经没多少日子了,我死之后皇帝不知会被她蛊惑着做出些什么荒唐的事来,云娘也定会被她取了性命去。我顾氏一族身为后族的荣耀也就真的断了。”   说到底,云娘与她都是顾氏的人,她死之后,族人就全靠云娘了。   “哀家要助云娘重登后位,延续我顾氏尊荣!”   .   顾云羡眼睁睁看着皇帝走近,身子不自觉后仰。皇帝察觉了,眉头微蹙,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躲什么?”仔细检查她的伤口,“月娘她下手还挺重。你也真是,就由着她打你,不会躲么?”   顾云羡抿唇,低声道:“臣妾有愧于月娘,受她一掌也是应当。”   他闻言有些诧异地挑眉:“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   他神色不变,只是眸中冷了下来:“噢,这样啊。朕本还想着,若你心中有怨,朕可以给你点补偿。既然你这么想,看来是不必了。”   他说完,冷眼打量她的神情,却发现她低垂眼睫,听了他的话一丝波动都没有,仍是那个表情。   他顿时觉得仿佛自己的拳头打进了虚无的空气中一般,无人接招、好生没趣。   别开视线,他淡淡道:“上过药没有?”   “上过了。”   “几时上的?”   “巳时上过一次,申时三刻又换了一次。”   “这么久了伤口还这么明显,看来是药不好。吕川,把带来的伤药留给顾娘子。”   顾云羡有些惊讶,他来看她就很奇怪了,竟还带了伤药?   阿瓷接过药膏,顾云羡低头行礼:“臣妾谢陛下。”   皇帝随便点了下头,也不看她便转身离去。脚步匆匆,似乎不想再多停留片刻,然而跨出门槛的瞬间却又忽然顿住。顾云羡低着头,只看到他玄色的袍摆触到光滑如镜的地上,然后就不动了。她还当他有话忘了交代,刚要开口却见绣金龙纹的丝履跨过门槛,消失在她的视野。   他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凉凉被打了……主母被妾侍打了……嘤嘤嘤嘤!(┳_┳)...   不过这一巴掌是一个转机哦~~~   推荐基友的宫斗文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这不是她的选择,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8明争   皇帝离开长乐宫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吕川跟着轿辇走着,偷觑主子的神情,试探道:“陛下可要回大正宫,抑或是去哪位娘娘娘子处?”   沉默一会儿,皇帝忽然道:“好几日没去看过邢柔华了,便去颐湘殿吧。”   白日里闹出那样的事来,众人都以为今晚陛下是不会临幸妃子了,孰料他竟这么晚去了颐湘殿。邢柔华喜出望外,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立在宫门处恭迎陛下。   皇帝扶着她进去,温和道:“如今天冷,你不必次次都立在风口等朕,当心冻着咱们的孩子。”   邢柔华听了他的话立刻眼眶微红:“陛下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   皇帝揽过她:“别一天到晚折煞不折煞的。”将手放上她的小腹,“让朕摸摸孩子是不是在动。”   邢柔华噗嗤一笑:“陛下太心急了,太医说了要到四五个月的时候孩子才会动,臣妾如今才刚刚三个多月呢。”   “朕确实心急,”皇帝笑,“朕就盼着绾儿早日给朕诞下个皇子,让朕高兴高兴。”   邢柔华有些不安:“那,若是个公主呢?”   吕川有些无奈。这邢娘子真是个心思浅的,这会儿自然是哄得陛下高兴要紧,陛下说是皇子就是皇子,提什么公主啊!   皇帝闻言微愣,看着邢柔华怯生生的表情半晌,眯着眼睛笑起来:“若是公主自然更好,像绾儿你这么美丽动人,让朕欢喜。”   邢柔华服侍他两年,从没见他这般夸赞过自己,一时心情激荡,如要融化掉一般。   .   第二日一大早,六宫众人便都得了消息,柔华邢氏晋为正五品才人。   此事传出,诧异者不知凡几。邢氏因性子柔懦,一贯不怎么得陛下宠爱,若不是运气太好怀了这个孩子,恐怕根本没什么人会去注意她。在有孕之前,她不过是从六品的宝林,之后先是晋为琼章,然后再晋为柔华,怀孕期间连升两次已是破例,如今竟又升了一次。之前便罢了,考虑到那会儿宫中祸事频发,陛下此举也可以说是转一下注意力,可如今是为了什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众人在晨省时齐聚长乐宫。本以为今日又是隔着门磕个头便算完了,谁知道柳尚宫竟含笑对她们道:“太后今日身子好些了,请诸位娘娘入殿用茶。”   长信殿内设好了席位,众人按位分高低各自落座。太后尚未出来,宫娥奉上香茶,是今年的“六安雪芽”,以白底红釉的汝窑瓷器装盛,清香四溢。   但大家的重点显然不在品茶。   “还未恭贺邢妹妹晋位之喜呢!”沈淑仪率先开口,言笑晏晏。   邢才人忙站起来,福了福身子:“还要托淑仪娘娘的照拂,阿绾才有今日。”   “本宫可不敢居这个功,照拂妹妹你更多的恐怕另有其人吧?”沈淑仪笑道。   邢才人闻言微愣,视线不自觉瞥到贞婕妤身上,又猛地收回来。   沈淑仪品一口茶,方道:“贞妹妹,多亏你一直照拂着邢妹妹了。”她话中意有所指,众人不由得都想起大半月前梅园那场乱子,贞婕妤到底在里面参与了多少,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了。   一边拉拢,一边算计,此举实在是太过狠辣。   邢才人闻言抿唇不语,眉宇间颇有几分迷茫畏惧。   贞婕妤仿若不觉,微笑道:“淑仪娘娘说的哪里话,六宫众人都蒙您的照拂,您又何必自谦呢?”   “这话听着真是耳熟啊。”姜充仪懒懒道,“从前贞婕妤对着那一位也是这么说的,对吧,镜娘?”   被她称作“镜娘”的贵姬朱氏淡漠地抬头看了一眼,道:“不记得了。”细长的眉眼仿佛浸在冰水中,不带一丝情绪。   姜充仪一窒。   “充仪娘娘既然提到那位了,臣妾还要在此恭喜娘娘。”薄美人挑眉道。   “恭喜本宫什么?”姜充仪道。   “恭喜娘娘果然甚得陛下宠爱,以致做下如此有违宫规的事情陛下都舍不得怪罪,换作旁人这般任意妄为、目无礼法,早领罪受罚去了。”   “你说谁目无礼法!”姜充仪提高了声音,眼神如针般射向薄美人。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这薄瑾柔与姜月嫦果然是后宫中数一数二的烈性子,话说不上三句就要犯冲,回回如此、从无例外。薄氏虽然比姜氏位分低许多,但她仗着有贞婕妤撑腰、陛下如今对她也颇为眷顾,经常不把姜充仪放在眼里。不过无论如何,她今日的胆子还是略大,竟提到了那一位。姜充仪掌掴她的消息如今正传得热烈,虽然她此番也算情有可原,但这事到底干得出格,被打的丢脸,打人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薄瑾柔这会儿提起来分明是不安好心。   薄美人还想说什么,坐她旁边的叶才人却忽然笑道:“怎么大家只顾着说话,都不好好品品太后赐的香茗吗?若辜负了太后的心意,那可是罪过了。”   沈淑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叶才人说得是。”   话音方落,便听东殿那边传来声响,太后由人搀着,挑帘而出。   众人忙站起来,再跪地行礼。因多日未曾当面拜见太后,所以今日行的都不是常礼,而是“九拜”中最郑重的稽首大礼。   太后淡淡说了声“可”,众人谢过之后起身。沈淑仪笑着迎上去:“太后,臣妾见您今日气色甚好,心中真是欢喜。”说着便欲伸手扶她。   按理见淑仪娘娘过来了,太后旁边的人就得知趣地让个位置出来,奈何今日那人却不太识相。沈淑仪等了一瞬,见她没有松手的意思,诧异地看过去,这才发觉扶着太后的竟不是宫女,而是顾云羡。   她换了一身没见过的衣裳,适才又一直低着头,自己竟一时没认出来。   她愣了愣,才露出一个笑容:“竟是顾娘子在此啊。”   顾云羡微笑着点了点头:“沈淑仪。”昨日私下无人时,她口口唤着自己姐姐,今日当着六宫妃嫔却不乐意了,真真是一日一张面孔。   太后没理会两个小辈的眼神交流,在上座坐下。顾云羡立在她身旁,太后瞅她一眼:“云娘,你坐这儿来。”   她指着自己旁边的位置。   顾云羡看一眼堂下面色各异的众人,犹豫道:“太后……”   太后含笑看了她一眼。   顾云羡默默在那个位置上跪坐下。她仪态优雅,端娴庄重,一举一动都是家族精心培养的主母风范。   堂下众人看着这一幕,不由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回到了几个月以前,顾云羡依旧是掌管六宫的皇后,高高在上,令所有妃妾仰视。   她们本能地排斥这种感觉。   “早听说顾娘子在太后这里,今日终于见着了,不知娘子近来可好?”薄美人一脸笑意,语气却透出一股凉意。   “蒙太后恩典,自然一切都好。”顾云羡微笑道。   太后忽然笑了:“听你这么叫哀家,总觉得怪怪的。云娘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唤我的。”   此言一出,众皆错愕。   顾云羡从前是唤的太后什么,大家都知道。大晋妻妾尊卑分明,皇后为妻,嫔妃为妾,只有皇后才是太后真正的媳妇,也只有皇后会与陛下一样唤太后作“母后”。顾云羡从前一直是这么叫的,但被废之后便失去了资格,改唤太后。   如今太后这般当着众人的面纠正她,言下之意还不明白吗?   “太后,您……”顾云羡眼神惊讶,却没有顺着她的意思。   太后蹙眉:“你不愿意?”   “不,太后,阿云只是……”   她话没说完,太后却忽然发了脾气,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既然不愿意,便下去吧。”   顾云羡茫然地站起来,颇有些不知所措。太后却不理她,重新站起来由柳色扶着,扔下一众妃嫔就进去了。   她来去匆匆,留下的巨大信息量却让众人都有点消化不良。姜充仪眼神冷得简直如同冰刀,看着顾云羡冷笑三声,甩手而去。   顾云羡没有理会她们,只是在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后究竟想做什么?   她本以为经过昨日之事,太后会对她彻底冷淡,孰料今晨她竟命人传她过去伺候洗漱。紧接着六宫晨省,她又接手了柳尚宫的差事,扶着太后出来见这些故人。   还有刚才……   殿内众人都已离去,只剩几个宫娥站在那里,不时偷觑她一眼。她深吸口气,刚想离去,柳尚宫却自东殿出来,朝她低声道:“太后请娘子进去。”   顾云羡进到东殿时,太后已经重新躺回了床上。她默不作声跪下,太后由着她跪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云娘,哀家想问你一个问题。”   顾云羡抬头。   “这个问题四年前我曾经问过你,当时你答应了,可是后来却没能做到,现在我想重新问你一次。”她看着顾云羡,“你愿不愿意帮我好好照顾皇帝,做他的贤妻贤后,永远不背弃他。”   顾云羡浑身一震。   “回答我,愿不愿意?”   “太后……”似乎过了很久,顾云羡才慢慢道,“阿云如今已是废后。”   “这不打紧,哀家能让皇帝废了你,自然也能助你复位。”太后微笑道,“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的答案。”   顾云羡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可是,太后您真的相信阿云吗?我做了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想过您还愿意让我再……”   “从前是我犯了错误,以后不会了。我会教你。你太傻了,作为皇后,如何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留住皇帝的心,其实你根本就不明白。”太后拉住她的手,“虽然你曾经做了错事,但你现在这样很好,比那些女人都要好。你是哀家唯一认可的媳妇,是哀家疼爱的侄女,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给你第二次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收藏!   9贬斥   顾云羡仍然在震惊中,太后的每一句话都在她心头颠来倒去,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想到贞婕妤,想到姜充仪,想到沈淑仪、薄美人和邢才人。然后,这些人都散去,她想起那个在上林苑为她簪花的少年,眉眼英俊、漫不经心。   她为了他,差点毁了自己。   “太后,不是阿云不想答应,只是阿云担心,担心重来一次会还是会因为陛下……”顾云羡语气苦涩,“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管得住自己。”   太后面色的笑容敛去一点。沉默一会儿,她看着顾云羡:“如果哀家希望你可以答应呢?”   顾云羡近乎无措地看着她。面前这个人是她此生最敬重的人,她在她心中的分量与她的父母一般无二,她的要求她不愿拒绝,可这件事实在是……   太后忽然疲惫地摆摆手:“算了,你先下去吧。哀家累了,想歇一歇。”   顾云羡默默磕了个头,额头触地的声音十分清脆。宫娥上前扶起她,朝外走去。   刚出东殿,便见不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皇帝身穿墨色大氅,缓步而入。外面飘着雪,吕川收起手中的青绸伞,抖落上面的积雪。皇帝的面色有几分白,见到顾云羡便沉声问道:“母后可好?”   顾云羡一愣:“太后她……”   皇帝见她这副支支吾吾的形容,眉头微蹙,想再问一句却见她已经深深低下了头。   柳尚宫适时道:“陛下来了啊?太后请您进去。”   .   “云娘这孩子,真是个太过谨慎的。”太后靠在软垫上,一脸无奈道。   皇帝眸色微动,笑道:“她若是惹母后生气了,您别再理睬她便是。”   “也不是她惹我生气,”太后叹息,“恐怕还是我一时思虑不周、吓着她了。不怪她。”   “思虑不周?”皇帝蹙眉。   他之所以匆匆赶来,无非是听到宫人传话,说今日妃嫔晨省时母后动了怒气,可到底为何发怒却不清楚,本以为是被哪个不晓事的冲撞了,如今看来却好像没那么简单。   “今日她扶我去见众人,口口声声都拘谨得很。我想起从前她当我媳妇、承欢膝下的事情,一时伤感,就让她别叫我太后,像以前那么叫。”太后道,“结果她不肯。我当时有些恼,给了她脸色看,不过现在想想,她也无可厚非。都已经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还敢做这样出格的事情?”   皇帝闻言不语,良久笑了笑,却未达眼眸:“云娘如今很是守礼。”   “是啊。这孩子老跟我说什么‘只想安静地伺候太后、不求其他’,一举一动也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昨天在姜充仪那里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却半句委屈都没有,哀家看了当真是有些心疼。”太后连声叹息,“皇帝你如今虽然是不要她了,可哀家还是想嘱咐你一声,到底她曾是你的结发妻子,纵然你以后都不想见她,也吩咐一声底下人,别让她遭太多罪。横竖以她如今的心境,肯定是不会主动来你面前碍你的眼。”   “不会主动来我面前碍我的眼。”皇帝微笑着重复,“这倒是很好。”   太后仿佛没有察觉他神情有异,仍旧柔声细语地跟他说着什么,皇帝也不打岔,一直沉默地听着,等到时候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告退。   等到皇帝走了之后,柳色这才低声问道:“太后,您确定这么做没问题么?”   “应该。”太后道,“我这几天仔细想了,皇帝之所以对云娘产生了兴趣,大概就是因为她性情大变吧。从前云娘对皇帝有多痴心,不仅你我看在眼里,皇帝大约也是明白的。对一个男人来说,一个曾经深爱他的女人忽然间将他放下了,这实在是太能激起他的兴趣了。更何况皇帝是那样的性子。”   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你当他为何非要纳景馥姝为妃?还不是因为觉得有意思。我现在就要告诉他,比起景馥姝这个曾侍他人的女人来,云娘她更有意思。”   .   顾云羡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想了很久。   柳尚宫下午的时候过来找了她,心平气和地对她道:“娘子觉得太后娘娘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吗?”   当然不是。   太后她已经坐到了世间女子能达到的最高的位置,她这么做不会是为了自己,只能是为了顾氏,为了她。   其实她何尝不明白,自己如今一无所依,能活着全靠太后的庇佑,若她哪天驾崩,自己的命只怕立时就得被那些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女人夺去。   更不要说自己被废给让她的父母在族中是如何的丢脸、如何的抬不起头。顾氏靠着太后的提拔才有今日,本以为她这个精挑细选的女儿可以接替太后继续庇护顾氏,可她却被废了。   她之前不去想那些,只是不愿意面对。   可心中其实早明白,她已是家族的耻辱。   .   那天长信殿发生的事情很快传遍后宫,顾云羡这些日子本就引人注意,如今就更是身处风口浪尖。她本以为躲在屋子里不出去可以避避风头,但当薄美人领着侍女闯到她的院子里来时,她发觉自己果然还是想得太简单。   “几日不见,顾娘子可还好啊?”薄美人黛眉微扬,似笑非笑。   顾云羡不想理她,转身便欲回房。   “给我拦下她。”薄美人话音方落,顾云羡便被两个宫女攥住了手。那两个宫女看年龄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手劲奇大,她完全动弹不得。   阿瓷见状忙冲上来:“大胆,你们居然敢……”她话没说完便被一旁的宦侍给反剪了双手,动弹不得。   “薄瑾柔,你干什么?”顾云羡惊怒交加。   薄美人慢慢走近:“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忽的一笑,“你方才叫我什么来着?薄瑾柔。这倒提醒我了,以你如今的身份,这般直呼我的姓名,恐怕不合规矩吧。”   顿了顿,她继续道:“还有,似乎这几次见面,顾娘子你都不曾向我下跪行礼啊!”红菱般的唇吐出的句子又轻又软,“陛下废弃你之后,不曾给你什么位分,你如今不过是个庶人,也敢在我面前托大?”   顾云羡完全没料到她居然敢这么蛮横,使劲挣扎了一下,那两个宫女却更加用力,她觉得自己上半身和手腕都要被扭断了一般,痛得连眉头都皱起了。   “小姐,小姐……你们,放开!放开我!”阿瓷惶急道。   顾云羡看向薄美人:“你这样做,就不怕太后责罚吗?”   “责罚?”薄美人凉凉道,“我做错什么了?难道如今你不该向我行礼吗?”   顾云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薄瑾柔虽然一贯嚣张冲动,但今日这番来得太没道理,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还不等她想明白,便听到薄美人冷声吩咐道:“让她给我跪下。”   两道巨大的力量立刻将她往地上按去。昨夜刚下了雪,此刻地上尚有积雪,顾云羡咬紧牙关就是不从,两个宫女只得使更大的力气,她脚底一滑,不受控制地朝前摔去,额头直接磕上了地面。   两个宫女却并不放过她,攥住她的手腕就将她上半身提起来,却见她光滑的额头上一片青紫,看起来十分狼狈。   薄美人半蹲□子,平视着她:“我今天就是要给你个教训,让你明白,今非昔比,你早不是从前那个皇后娘娘了。”说着玉手扬起,眼看便要扇下去——   顾云羡绝望地闭上眼睛。   几天之前才被人掌掴,今日居然又要经受一次。原来当一个废后就是这样的感觉。没有尊严、没有体面,曾经的骄傲被踩在脚下,比沾了污泥的积雪还要肮脏,任谁都能上来践踏。   难道她以后的日子都要这么过下去了吗?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顾云羡睁开眼,却见薄瑾柔面色煞白,扬起的右手依旧停在原处,腕上却搭上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她顺着看过去,皇帝右手攥着薄瑾柔的手腕,面上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情,可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中分明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气。   “陛、陛下……”薄美人惊惧之下,有些结巴道,“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朕不该来这里?”皇帝若有所思,“是了,此时是不该来。朕来了,碍了你在这里擅动私刑!”   “陛下,您误会了,臣妾,臣妾只是想教顾氏一点规矩,是她自己脾气太硬,臣妾本不想对她动手的!”薄美人惶急地解释道。   皇帝却似乎被她这句话给逗乐了,口气戏谑:“你?教云娘规矩?朕三媒六聘将她娶入东宫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几时轮到你来教她规矩?”   薄美人被他这句话骇得面色惨白,唇瓣不住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收回目光,皇帝懒得再看她,淡淡吩咐:“传旨,美人薄氏任意妄为、目无纲常,着即降为正八品采女,于寝宫思过,无旨不得擅出。”顿了顿,“再通知六尚局,以后顾娘子的份例照着宝林发放。”   薄美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不久以前她还曾讥笑过顾氏不过是个领着采女位分的庶人,可是一转眼她竟也成了采女。三个散号之一的采女。向来家人子册封都是从八十一御妻起,这个位置根本就是用来册封宫女的!   作者有话要说:   炮灰一个!但是薄瑾柔的戏份还没完,后面还有她出场,为毛她会突然来找云娘麻烦呢?请大家期待~~~o(* ̄▽ ̄*)o   太后是个老妖婆对不对!每句话都透着丰富的信息量,直戳皇帝心窝子啊!给她点赞!   10除夕   热敷好的帕子被递到皇帝手中,他凝视着那处青紫半晌,不客气地将帕子按了上去。   顾云羡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天啦,他下手也太狠了吧!   “忍着。”余光瞥到她的神情,皇帝慢吞吞道,“敢躲的话,朕就吩咐太医不用在药里加甘草调剂了。”   他的话让她身子微僵。   她从前当皇后时,总是时刻不忘保持主母气度,唯一比较孩子气的恐怕就是喝药怕苦,每回都要吃好多蜜饯。偶尔有一回被他撞上了,惹得他诧异不已,很是笑话了她几天。   他竟还记得这些事?   她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必须做决断了。不能再拖了。   “其实,”她低声道,“臣妾如今已不那么怕苦了。”   皇帝闻言手一顿,目光淡淡地落在她的脸上:“噢?”   “住在静生阁的时候,臣妾曾病了一场,足足喝了大半个月的药。那些汤药都不曾加过甘草蜂蜜,苦得连舌头都要麻掉,不过臣妾还是喝下去了。”她笑了笑,“那时候臣妾便知道,原来有些事只要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皇帝沉默片刻,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可那笑却带着几分冷。没有丝毫预兆的,他伸手卡住了她的下巴,微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审视她。   顾云羡睁大了眼睛,努力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可是慢慢的,那双清亮的眼眸微微发红,一滴泪滴下,落在他的指尖。   皇帝微微一愣,松开了她:“你哭什么?”   她却低下头,并不回答。   他看着这个与他相处了四年的结发妻子,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搞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   他起身,一句话也没留下便转身离去。吕川有些担忧地看她一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等到人都走了,阿瓷才凑到顾云羡身旁,忧虑道:“刚才可吓死奴婢了,小姐你怎么这么大胆呢?那般驳陛下的面子,难怪陛下会恼!”顿了顿,“就算小姐如今无意承宠,也不能这么冲撞陛下啊!”   顾云羡默默看着前方,唇边却扬起一抹笑,似是凄凉,更多的却是认命:“无意承宠?你以为我如今还有别的退路吗?”   阿瓷愣住。   “我原本只想服侍好太后,躲开那些纷争。可这些日子因为太后,我已然再次引起了那些女人的嫉恨,今日薄氏的事情一出,我便再也不可能避开了。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杀出一条血路,没有第三个选择。”她的声音切金断玉,仿佛判决。   “您是说?”阿瓷愣愣道。   “太后希望我能重新去争夺陛下的心,为了顾氏、为了自己奋力一搏。”顾云羡低声道,“如今,我只能答应她了。”   说完这句话,她心中无法控制地生冷。原来什么都是注定好了的,她还以为她可以逃掉,可以不用再去讨那个男人欢心。可命就是命。从她嫁给他那天起,这一生就注定了要靠着他生存,无从改变。   阿瓷足足呆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既然您决定去……那方才为何要那般对陛下?”   “因为……”顾云羡看向窗外,此刻又已经开始飘雪了,碎琼乱玉、纷纷扬扬,和自己饮下毒酒那天一般无二,“太后想明白了的事情,我也想明白了。”   .   顾云羡在当天傍晚去了长信殿,太后由着她默不作声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才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顾云羡抬头,“母后的希望便是阿云的希望。这一次,阿云定不会让母后失望。”   太后听到她的称呼,唇畔露出一丝笑意。她朝她伸出手,顾云羡没有犹豫,也将自己的手交了出去。两只纤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某种约定。   .   除夕将近,各宫各院都贴上了桃符,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然而在一派祥和之下,暗潮涌动却无法忽视。薄氏从从四品美人降到正八品采女,原因竟是冒犯了废后,而废后也从原来领正八品份例提到了领从六品份例,位同宝林。   份例并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从这件事透露出来的讯息:不仅太后对废后心存怜惜,就连陛下竟也有回心转意的可能!   .   大年三十当天,六宫齐聚长乐宫晨省,因是过年,人来得格外齐,就连那些排不上号的低位宫嫔也来凑了个热闹。本以为会在那里见到正春风得意的废后,谁料人家居然连面都没有露一下,众人不由大为失望。   晨省完后,叶才人陪着贞婕妤步行走回成安殿。见四下无人,叶才人才低声道:“娘娘,今日未曾见到顾氏,您说她躲起来在暗中做些什么?”   “还能做什么?靠着太后的庇佑,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吸引陛下的注意呗。”贞婕妤似讥似嘲。   “那薄氏那边……”   “她已然是废了,本宫也没兴致去救她。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等到年后她应该会派上大用场。到那时我还得托她的福呢。”贞婕妤浅笑道,带几分神秘。   叶才人略一思索,也明白过来,不由笑道:“娘娘高明。”   .   除夕当晚照例有家宴,太后因身体欠佳不曾出席,顾云羡便在长信殿陪着她一起守岁。宫人准备了金银饭,象征“金银满盆”,还有枣、柿饼、杏仁、长生果和年糕,全部都讨了十分吉利的口彩。难得过年,太后心情也甚为愉悦,准了长乐宫的宫人各自玩乐,满殿热热闹闹,喜气十足。   顾云羡剪完一朵窗花,抬头便看到外面的漫天飞雪,不由轻声念道:“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   “阶馥舒梅素,盘花卷烛红。”一个清朗的声音适时接道,“母后这里好热闹,儿子不曾来晚吧?”   宫人没料到陛下会突然过来,全都拘谨地立在那里,殿内一时变得十分安静。太后笑道:“不晚,云娘和柳色比赛剪窗花,如今胜负未分,你还来得及当个仲裁。”   “比赛剪窗花?”皇帝挑眉,“你们玩得倒是有趣。”   他走近了顾云羡才看清,他脸颊微红,应是适才席上饮了酒,虽然乘了辇,可到底在风雪里冻了一会儿,殿内地龙又烧得太旺,眉毛上的冰雪遇热即化,留下一片湿意。   宫娥接过他脱下的大氅,又想伸手为他擦拭面色的水迹,他却不耐烦地别过头。太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又不顾惜自个儿身子,小心回头染了风寒。”   他在太后对面坐下,笑道:“瞧母后说的,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儿子竟是个纸糊的不成?”   太后被他给逗乐了,却还硬是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凭你怎么说,龙体安危关系社稷,半点轻忽不得。你既嫌那些婢子粗笨,那么云娘,你去为陛下拭脸。”   顾云羡微惊,似乎没料到太后会突然这么说。   皇帝刚想拒绝,听到后半句又将话头咽了下去。也不看她,反而拈起一片案上的窗花打量起来。   顾云羡缓缓起身,走至皇帝身旁跪下,抽出绢子拭上他的眉宇。他的眉骨生的高,眉毛黑而浓密,真如剑锋一般英挺。她想起新婚时期,两人感情正好,某一次她半夜醒来,盯着他的眉毛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抚了上去,却被他一把攥住,逮了个正着。   思及往事,她有些恍惚,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似乎停留得过久,以致太后和宫人都看着她,就连皇帝也垂下了视线,瞅着她若有所思。   脸涨红,她迅速收手:“臣妾失态了。”   “在想什么?”皇帝随口问道。   “没,没什么。”   她回答得敷衍,皇帝却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扬扬手中的那朵窗花:“这是你剪的?”   “是。”   “唔,这是单瓣梅花,这是垂丝海棠,这个是……”他疑惑地看着手中的窗花。   顾云羡慢吞吞道:“那个还没剪完。”   皇帝一愣,太后却先没绷住,笑出了声。他默了片刻,也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顾云羡和柳色的剪窗花比赛继续进行,最终柳色以微妙的优势胜出。顾云羡低声埋怨道:“柳尚宫比阿云大那么多,竟也不知道让一让晚辈。”   柳色笑眯眯:“太后吩咐,这剪窗花虽是个游戏,但也需得认真,不然便没趣了。更何况,奴婢可从不敢把娘子当作晚辈。”   太后笑睨顾云羡一眼:“你对这事倒执着得很。”   “但凡放在心上的事情,哪有不执著的呢?”顾云羡似乎当真因为输了比赛而十分失落,竟还叹了口气。   柳尚宫道:“太后您瞧瞧,娘子这是在拿话吓唬奴婢呢!大不了,奴婢便将那彩头让给娘子好了,免得娘子来年一整年都看奴婢不顺眼!”一席话逗得殿内又是一阵大笑。   皇帝在听到顾云羡那句叹息时神情微动,黑曜石般的眸子瞅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说是守岁,可明天还有元日大朝会,皇帝必然是得早起的,所以子时一到太后便催着他去安置了。这么晚了自然不能再回大正宫,太后于是命人在长乐宫收拾出了一间寝殿,让顾云羡陪着他过去。   皇帝方才又饮了几杯酒,倒显出几分醉态来,进了寝殿便半歪在榻上。顾云羡吩咐宫娥上去替陛下洗漱,却被他不耐地推开。吕川轻咳一声:“娘子,您看陛下醉成这样,还是您亲自去吧。”见顾云羡不动,又道,“太后派您过来伺候陛下,您也得尽心尽力不是?”   顾云羡这才缓步上前,坐在榻沿,将皇帝扶起来。他半眯着眼睛,靠在她肩上。接过宫娥递上的热帕子,她小心地给他擦脸,眼看就要完工,却忽然被她攥住手腕。   “陛下,”她挣扎,“陛下,您松手,臣妾动不了了……”   皇帝却将她攥得更紧,一用力就把她揽到怀中。榻前原本跪了三四个宫娥捧着铜盆、巾帕等洗漱用品,见到这个情状吓得把头埋得死死的,看也不敢看一下。   “跟朕说说,先前你在想什么?”是皇帝慵懒而带三分醉意的声音。   “什、什么?”   “在母后殿中,你给朕拭脸的时候。朕知道你走神了。”   “臣妾没想什么……啊——”   宫娥们被惊呼吓得抬起头,却见陛下已经拥着顾娘子倒在了榻上。吕川神情不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不快退下。”   众人如奉纶旨,忙不迭起身退至殿外。   作者有话要说:   云娘决定去争了!普天同庆!但是她对陛下已经没之前的心了……╮( ̄▽ ̄")╭   大过年的,太后和云娘各种以退为进、欲拒还迎,这样真的大丈夫么!o(*≧▽≦)ツ   下章到底会不会船呢?o(* ̄▽ ̄*)ゞ   没收藏的收藏我哦!mua! (*╯3╰) !   11临幸   顾云羡感觉到身上的重量,鼻间是熟悉的松柏气息。她想起新婚之夜,吟诗却扇之后,他也是这样抱着她,而那时候的她心中满满当当的都只是柔情和恋慕。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这般算计于他。   眼眶微热,她伸手推上他的胸膛,挣扎道:“陛下,您喝醉了。”   他低头看着她:“ 醉了?或许吧。”可那眼中分明还有几分清明。   她脸色发白,似是被他的行为吓到了:“陛下,臣妾……臣妾已是废后。”   “朕知道你是废后,不用提醒了。”他不耐烦地打断,“先回答朕,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见她不答,他忽然微微一笑:“你不说朕也知道。”温热的唇落在她的眉上,“朕还记得那天晚上,正睡得迷迷糊糊地忽然觉得身边似乎有只小耗子在动。我微微睁开眼睛,就瞅见我那新娶的太子妃半坐起身子,傻乎乎地瞅着我,被发现了都不知道。这还不算,她看够了居然还上了手,要碰我的眉毛。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顾云羡窘得都要哭了:“陛下,求您别说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凝视着她:“你根本就还想着朕,为何要做出已经忘情的样子来?你可知你这是欺君?”   被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顾云羡唇瓣微颤。皇帝似乎对她的表情很满意,笑起来:“别担心,你乖一点朕就不怪你了。”   他的吻落上她的脖颈,顾云羡感觉到他越来越灼热的气息,忽然轻轻道:“陛下,您为什么不肯给臣妾一条活路?”   他的动作顿住。   “您这么对我,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我的。臣妾如今只求留一条性命,在这深宫中默默老死,您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给臣妾?”   皇帝抬起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身下的女人。她面色苍白,神情绝望,似乎自己这个帝王的宠幸不是荣耀,而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洪水猛兽。   心底有一股郁怒涌上,他刚想开口,一对上她的眼睛却又是一愣。那带着凄苦无奈的眼眸中,分明还有挣扎隐忍的情愫。   他尚在发愣,又听到她继续道:“妾为弃妇,不敢再求夫君垂怜。”   他只觉得怒火如被大雨淋过一般,熄得迅速,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怜惜。仿佛这一刻他才发现,其实面前这个女人与旁人都是不一样的。   她是他用大晋最盛大的仪式迎娶过门的太子妃,是她祭过家庙、同牢共食的发妻,是曾与他共同站在这个帝国权力之巅的皇后。可是如今,她却变成了被夫君废弃的无助女子,连那些无知可笑的媵妾也敢上去践踏她的尊严。   而自己娶了她四年,除了新婚那段日子,根本不曾给过她多少关心。   他忽视了她这么久。   指尖抚上她的眉毛,十分轻柔,然后是脸颊、嘴唇。他的拇指摩挲着她发白的唇瓣,声音有些沙哑:“你害怕?”   她不语。   “可朕记得你以前胆子很大。”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是朕记错了?”   “陛下没有记错,”她道,“是臣妾做错了。臣妾本该规规矩矩地活着。”   他听到“规规矩矩”四个字眉头一蹙:“规规矩矩地活着?可朕不喜欢太规矩的女人。”   她推他:“那陛下便放开臣妾吧。”   她没能推开他,反而被制住了双手。皇帝瞅着她,唇边溢出一丝笑意:“你想气朕放你走?”顿了顿,“这倒是很有意思。”   握着她手腕,他语气淡淡:“每年的新年都是一个样,实在是乏味得紧。今年难得云娘你这么有趣,朕都要惊喜了。”   他再次吻上她,手指也解开了她的腰带。她刚想拒绝,就听到他轻描淡写道:“先别去想那些女人。你若此刻让朕不痛快了,就不需要她们来对付你了。”   她的动作僵住。   皇帝嘲讽地一笑。   她只觉得那清爽的松柏气息铺天盖地,让她喘不过气来。他的手一直攥着她,如铁箍一般,让她半分动弹不得。外面天寒地冻,殿内却暖意熏人,她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汤泉里,身子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热,心却越来越凉。   她想起新婚之夜,想起从前的许多个夜晚。那时候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们在一起天经地义,可如今妾身未明,她却不得不在这样尴尬的情况下诱他惑他,欲拒还迎。   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恨他。   乌黑的眼眸里蓄了泪水,死死地瞪着上方的床帏,等待一切结束。   .   第二日的元日大朝会结束之后,皇帝回到了大正宫。   他身上还穿着冕服,冠前的十二旒挡住了神情。吕川知他一贯不喜穿着隆重的冕服,一进殿便带着八名宫人伺候他换上常服,然后道:“陛下接下来该去长乐宫给太后问安,这便让人备辇吗?”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微微颔首。   今年的元日大朝会因有西域各国的使节前来朝拜,时间拖得比较久,等到他赶到长乐宫时已经快到午时。柳尚宫迎了他进去,笑道:“太后估摸着陛下今日会来得较迟,便先用膳了,陛下这会儿可要添双筷子陪太后一起?”   皇帝笑笑,入了东殿果然见太后跪坐案前,正慢条斯理地用着膳,他唤了声“母后”,眼光飞快地在殿内一扫。   没有看见那个人。   “你来了。”太后的声音有些冷淡,“哀家今日没等你,皇帝可不要见怪。”   “母后说的哪里话。”皇帝笑道,“您身子要紧,膳食绝不能耽搁。是儿子来晚了才是,该责该责。”   太后淡淡地瞥他一眼,没有答话。   气氛有点冷。   皇帝眸光微动,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立刻有几分不自然。柳色见状连忙唤人给他添置碗筷,又说了好些逗趣话,这才哄得太后稍露笑意。   用完膳,皇帝陪着太后品茶,眼看茶也要喝完了,差不多就得走了,他终是没忍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怎不见云娘?”   太后闻言神情一冷,却没发怒:“哦,她啊。她身子有些不适,哀家便让她留在自个儿殿中休养,不要出来了。”   “身子不适?”皇帝蹙眉,“她怎么了?”   太后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怎么,皇帝如今竟这般关心云娘?”   他微愣,忙笑道:“儿子只是看母后喜欢她,担心她若有事母后会难过。”   “哀家会不会难过不劳皇帝操心。”她搁下茶盏,“我乏了,你也有事要忙,这便跪安吧。”   皇帝见她神色坚决,遂顺从地起身告退。待出了长信殿,吕川这才问道:“臣见今日太后神色不对,不知发生了何事?”   皇帝淡淡道:“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知道了朕昨夜与云娘……”   吕川一愣:“太后不是一贯喜欢顾娘子么?她重得陛下宠爱,太后该高兴才对啊!”   皇帝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前方,默然不语。   母后的心思他大概猜到几分。当初云娘伤透了她的心,若非自己告诉她说云娘如今已经改过自新,一心一意想侍奉她终身,恐怕她也不会再对云娘释怀。而自己当时之所以做那个决定,除了对云娘有些好奇,想给她制造复杂的局面看她如何应对之外,也是为了让母后能够开心。   如今目的达到了,她们二人相处愉快,他却不太愉快,甚至毫无征兆地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幸了云娘。母后知道后,难保不会想岔。   看她今日这个表现,看来自己的猜测应验了。   .   “太后,您觉得陛下会去看顾娘子?”柳尚宫扶着她回到榻上。   “恩。大约今日晚点就会去。”太后淡淡道,“让他觉得,云娘因为他的举动而被牵累,以他的性子和如今对云娘的兴趣,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   元日当晚戌时,顾云羡正坐在案前抄写佛经,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头,却见皇帝隔着半开的轩窗,静静地看着她。   她与他对视半晌,这才搁下笔起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声音却带着一股子冷意。   他没出声,顺着走进了殿内,然后淡淡说了声“可”。抽过她抄写的佛经,他随口道:“母后说你病了。”   “是吗?”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既然太后这么说,那么臣妾确实是病了。”   她的回答让他有些诧异,不由抬起头仔细打量她,半晌忽然挑眉一笑,如春风融化积雪:“你在生气?”   “臣妾不敢。”她硬生生地顶回去。   “你明明就是在生气。”他的声音更加愉快,“你看你眉头都蹙起来了。”   她深吸口气,反问道:“臣妾不该生气?”   “仔细想想,其实也应该。”他若有所思,“虽然咱们是夫妻,但昨夜我那般勉强于你,好像是不太君子。”   一句话说得她脸涨红。愤恨地背过身,她似怨似怒:“陛下想看臣妾笑话,您的目的达到了。不过太后现在也恼了臣妾,觉得我就是个靠着她邀宠的狐媚子,想来以后臣妾也不会有多少机会出现在陛下面前了。”   “你这话说得,”皇帝靠近她,“好像很失落以后不能出现在朕面前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欲拒还迎真是一门技术活,顾娘子您辛苦了!【拍肩   看到有个妹纸说希望先不要船,但是这里不船的话,就没啥理由改变一下女主的现状了。按照这个皇帝的性格设定,你可以欲拒还迎吊吊他胃口,但做得过分了他立刻就会翻脸,顾云羡之前就已经吊得够多了……   一切都是为了上位!上位而已!   12锋芒   她越发恼怒,可不待发作便被他攥住手臂用力一带,撞入一个温暖的胸膛。   他从身后拥着她,语中带笑:“跟朕说说,母后怎么罚你了?”   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她闷闷的声音:“太后没有罚臣妾。她只是没有唤臣妾去陪她用膳,是我自己要抄这些佛经的。”   他了然:“噢,她让你抄经啊。”   “没有。”她辩解,“是臣妾自己……”   “行了行了,朕知道你孝顺,母后让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他道,“朕看你这么难过,要不朕替你去母后那里解释解释,让她别生你的气了?”   “当真?”她回头,面露喜色。   “当真。”他笑意悠悠,“不过,朕帮你这么大的忙,你要怎么谢朕?”   “谢您?”顾云羡别开眼,“若不是因为陛下,臣妾根本就不会陷入这个窘境。”   他低头微笑:“那你是还在怪朕了?”   “臣妾不敢。”   “那你要怎么谢朕?”   真是执着啊。   她看着自己干净的指甲,面上露出挣扎之色,许久仿佛下定决心般,低声道:“那陛下想要臣妾如何谢您?”   他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感受。外面传来声响,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朕看你的字写得越来越好,就给朕写一幅字吧。”   .   顾云羡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跟太后的解释的,不过那些本就不是重点。太后生自己的气不过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让他去替她解释,如今目的达到,自然会顺水推舟地表示原谅。   正月初五那天,她从原本的住处搬到了长安殿,毗邻太后居住的长信殿,是长乐宫的第二大殿。   除此之外,太后还给她拨了两名宫女和四名宦侍,同时内廷也呈上了胭脂水粉、珠宝首饰以及一批新制的冬衣。各色的穿花云锦襦裙,玄色刺金丝履,雪白的狐皮大氅,顾云羡顺着抚摸过去,庆幸自己总算可以有几身像样的行头了。   两名宫女一个叫采葭,一个叫采芷。采葭干练伶俐,采芷心细谨慎,从前都是在长信殿当差的。她们向顾云羡行稽首大礼的时候,她亲自扶起她们,笑道:“让两位女史来伺候我这个前途莫测之人,真是委屈了。”   采葭笑道:“娘子说得哪里话,太后娘娘吩咐奴婢们来伺候娘子,那便是奴婢们的福分,以后自当将视娘子为主,绝无二心。”采芷也低声称是。   宦侍中领头的那个叫黄中,见状奉承道:“娘子可莫说自己前途难测,如今太后娘娘与陛下都眷顾着娘子,想来娘子离复位之日不远了。”   她笑容稍敛,淡淡瞥一眼黄中。那目光温和而不带火气,黄中却愣是觉得一股压力迎面而来。   “中贵人1是太后派来的人,想必也是她老人家信任的。若待不惯我这长安殿自可以回去,想来太后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信任你的。”她淡淡道。   黄中吓得立时跪下,连声道:“娘子恕罪!臣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娘子明言!”   他这话说得十分忐忑。事实上他对于被派来长安殿是十分不情愿的,陡然从太后跟前的人变成废后跟前的人,明眼人都知道差距,然而木已成舟,若来的第一天就被送回去,还不知要被太后怎么责罚,搞不好连长乐宫都待不下去了。   另外三人见他跪了也忙跟着跪下,顾云羡也不看他们,慢悠悠道:“你们现在跪我,是不想回去了?”   黄中只犹豫了一瞬,立刻道:“自然!太后将我等赐给娘子,以后我等就是娘子的人了!”   这一回,他说得无比恳切。   “你们也是这么觉得么?”她看着另外三人,漫不经心道。   三名宦侍对视一眼,忙磕头称是。   顾云羡点点头:“那好,既然你们这么说了,就得牢记自个儿的话。以后跟着我这个废后,说话做事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像方才那种狂悖僭越的话,我不想再听到。”   最后一句话她是看着黄中说的。黄中见状立刻磕了个响头:“臣明白,以后自当谨言慎行,绝不给娘子招来祸患。”   她“嗯”了一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黄中擦擦额角的汗,领着众人下去了。   待人都出去后,阿瓷给她奉上茶,道:“奴婢看那黄大人颇不安分,太后娘娘怎会把这样的人派来伺候娘子?”   “他是有几分野心,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顾云羡饮了一口茶,“母后将他派过来,想来是觉得我能够镇得住他。我看他虽有些油嘴滑舌,但好在十分机灵,只要使用得当,定能成为我的一大助力。”   “奴婢还是觉得张大人更好……”阿瓷刚说完就后悔了,偷觑顾云羡的神情,生怕她难过。   她口中的张大人是原来的大长秋2张录,对顾云羡忠心耿耿,可惜在她被废当日,张录就与长秋宫的许多宫人一起被处死了,尸骨扔到了乱葬岗,与野狗乌鸦为伴。   顾云羡动作顿了顿,然后恢复如常,只是再开口时声音总像是带着几分悲凉:“张录么?旁人自然没法子和他相比。”   .   当晚长乐宫昏定,宫嫔们在长信殿外候了许久,却没有等到太后召见的消息,反而看到顾云羡领着宫娥施施然立在她们面前,含笑道:“太后方才刚服了药,此刻已然歇息了。诸位请回吧。”   沈淑仪上下打量她一番,笑起来:“几日不见,顾娘子竟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想想前些日子你消瘦苍白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了!”   姜充仪冷冷道:“那是,有了圣宠自然不一样了。看看如今这通身的气派,哪里还是个废后,分明已是正经主子了。可恨本宫没有顾娘子一身的好手段,大年三十当着太后的面也能大展身手,真真是令人佩服。”瞥一眼贞婕妤,“贞妹妹,你如今可是有对手了。要当心啊。”   贞婕妤微笑道:“姜姐姐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陛下的嫔妃,谁能服侍得陛下开心都是一样。”   “一样?”姜充仪挑眉,“若当真一样,薄氏又怎会突然从从四品的美人降到了正八品的采女,至今还不能出寝宫半步?她不是你的好姐妹么,怎么贞妹妹都不替她求求情?”   “陛下的决断不是我等可以置喙的,”贞婕妤道,“臣妾不会做出这等僭越之事。”   “僭越?你既说到僭越,本宫却觉得你方才口中那句‘嫔妃’有些不妥。你我确实是陛下的嫔妃,可顾娘子却不一定了。”她笑容冷冷,“妻不妻、妾不妾,本宫如今都不知该怎么面对顾娘子了。”   一句话同时刺了贞婕妤和顾云羡两个人,攻击面甚广。   叶才人瞥一眼贞婕妤,笑道:“臣妾听说太后娘娘给顾娘子赐了两名宫女和四名宦侍,又让她搬到了长安殿居住,这是比照的正六品琼章的分例,想来充仪娘娘将顾娘子看作琼章便差不多了。”   “琼章?”姜充仪挑眉,“不久前还是采女,紧接着就变成了宝林,现在又是琼章,顾娘子高升的速度真是无人能及。该不会用不了多久,就要坐回原位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凛。姜充仪此刻不留情面挑破的正是众人心底的揣测。一时间射向顾云羡的目光情绪各异,但皆如针尖般刺人。   顾云羡方才一直任由众人议论,此刻终于面带笑意、不紧不慢地开口:“姜充仪方才口口声声说着‘僭越’,我还以为你多懂规矩呢。可如今这番话却让我吃惊了,后位归属这种事情也是充仪你可以妄议的?擅自揣测上意可比方才贞婕妤所言更加僭越啊。”   “你!”姜充仪愠怒,“本宫几时议论了后位归属,你休要含血喷人!”   “‘含血喷人?’这里这么多人听着,我难不成还能编出瞎话来蒙骗陛下太后不成?”顾云羡面露惊讶,“不过充仪请放宽心,我什么也不会多说。陛下为了前朝的事情已经够烦心了,何苦再拿这些事情去给他添堵?”   姜充仪恨恨地看她许久,咬牙不语。   沈淑仪见状含笑道:“前阵子见惯了顾娘子温柔敦厚,今日再次得见娘子威仪,倒让本宫有些恍惚了。那感觉竟像回到半年前一般,那时候顾娘子可当真是通身的威严和体面啊!”看着姜充仪叹息道,“月娘你也真是的,又不是没在顾娘子手中得过教训,怎的还如此不晓事呢?”   她话说得好听,但众人无不明白她言下之意。半年前的顾云羡是何等的倨傲善妒大家都还铭记于心,姜充仪更是被她害得没了孩子。此刻她却对姜充仪如此不假辞色,竟是半分愧疚也无?   顾云羡闻言面不改色,仿佛没听明白沈淑仪的话一般,竟点了点头附和道:“月娘打从进东宫那日便一直不晓事,我也惯了。”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震惊。这口吻,活脱脱就是主母的腔调啊!还提到东宫,仿佛生怕别人不记得她从前是什么身份一般!   姜充仪肩膀一动,眼看手就要扬起来,却被贴身侍女忆湘猛地攥住。她瞪过去,却见忆湘眼中满是劝诫之色,语气轻柔:“娘娘,此处好歹是长乐宫,若不小心惊了太后便不好了。”   “忆湘说得是。”顾云羡含笑道,“有些事情做第一次可以,第二次却不行,薄氏便是个例子。充仪可要三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中贵人:对宦官的尊称。   2大长秋: 长秋宫乃皇后寝宫,大长秋为皇后所用的官属的负责人,宣达皇后旨意,管理宫中事宜,为皇后近侍官首领,多由宦官充任。   顾娘子被动憋屈了这么久,小露锋芒,开始反击啦~~~   推荐基友的宫斗文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这不是她的选择,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13事发   姜充仪深吸口气,看着顾云羡冷笑着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沈淑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紧随其后。   贞婕妤留到最后,看着顾云羡含笑道:“恭喜顾娘子了。”   “何喜之有?”   “涅槃重生,难道不是一件大喜事?”   顾云羡垂下眼睫:“是。我有今日,还多亏了贞婕妤。”   贞婕妤笑笑:“看来以后我们会有许多机会打交道了,可得多亲近亲近。”   “那是自然。”   贞婕妤和叶才人一起离去,顾云羡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她并没有听明白自己刚才那句话。   她说:“我有今日,还多亏了贞婕妤。”这句话指的不是她将她挤下后位、害得她如今身份尴尬,而是指她在上一世设计将她害死,终于令她大彻大悟,才有绝地重生这一日。   这两天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初真的想要躲开后宫争斗,根本就不会提出要去服侍太后。明明知道这一举动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还是这么做了。说到底,在她心底深处还是隐隐渴望着复仇的吧。   对太后的孝心是一方面,潜意识里希望绝地反击、一雪前耻也是一方面。   她根本就不能释怀那些事情。   .   顾云羡知道,长信殿前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会传到皇帝耳中,这些日子以来宫中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好不容易她似乎犯了个错,大家绝不会让陛下错过。   当晚亥时,皇帝带着吕川,未乘轿辇,悄无声息地到了长安殿。   制止了宫人通传,他慢慢走到东殿外,却见顾云羡端坐案前,正专注地抄着什么。   阿瓷给她奉上一盏茶,轻声道:“小姐已经抄了两个时辰了,晚膳都不曾用,还是歇歇吧。”   顾云羡摇头:“不了,这些经文太多,我得快些才好。”   皇帝蹙眉,母后那般疼她,就算让她抄经也知道分寸,绝不至于逼得她整日整夜地抄。   “小姐您也真是的,太后娘娘交给您的不过一本《华严经》,您先抄完它便是了,为何还要去抄别的?”   顾云羡沉默一会儿:“我只是,想给那个枉死的孩子尽尽心意。”   一室寂静。   “您是说,姜充仪的那个孩子?”   顾云羡轻轻“嗯”了一声。   “既然您心中内疚,为何今日还要那般对姜充仪?”阿瓷低声道,“您可知今日的事传出去,大家又该说您的不好了。连陛下那边也……”   “他们爱说就说吧。”顾云羡口气索然,“我虽然对姜充仪有愧,但太后如今病重,她却在她殿门前那般吵嚷,我实在不能忍受。至于陛下,反正我在他心中本就不是什么好人,随他怎么想。”   他听到最后一句微微一愣。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小女孩的任性,与她一贯的表现大相径庭,竟让他有几分想笑。   吕川打量皇帝面上的表情,压着嗓子试探道:“陛下可要进去?”   摇摇头,他再看一眼顾云羡细白如瓷的侧脸,轻声道:“不了。”   .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顾云羡长舒口气。   阿瓷还有些忐忑:“我们方才那么说一番话,陛下当真就会消气,不责怪小姐了?”   “自然。”顾云羡道,“陛下侍母至孝,我为了太后的凤体安泰而斥责姜充仪,他绝不会怪罪,说不定还会觉得是姜充仪不晓事,不分场合地挑事儿。”   “既然如此,小姐只需要说前面的就好了,何苦还要说后面那句?”什么‘随陛下怎么想’,这话说出来也不怕陛下恼!   “就是因为我说了那句话,他才会觉得我方才所言都是发自真心,而不是演给他看的。”毕竟,哪个邀宠的女子敢明知陛下在还说这种话?更何况她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那句话只会更加激起他对自己的兴趣,而绝不会触怒他。   阿瓷这才恍然大悟,想了想又犹豫道:“那,小姐对姜充仪……”   顾云羡明白她的意思,平静道:“我虽对她心存愧疚,却不可能一直容忍着她。如今我处境微妙,绝不可表现得软弱。否则就只有任人拿捏了。更何况……”   更何况,她早就赔过一条命给她了。   她们之间的账,早已两清。   “对了,一会儿把这枚玉玦赏给黄中,今夜他可是立了大功。”顾云羡道,“我早告诉过你,太后不会把一个庸人派到我这里来。今次若没有他想法子及时通知我们陛下到了,这出戏可就没法演了。”   阿瓷接过玉玦,想了想又问道:“那小姐知不知道,陛下离开长安殿之后,会去哪里?”   顾云羡目光飘向远方,只见窗外夜色如黛:“不出意外,应该是咸池殿吧。”   咸池殿,那是姜充仪的寝殿。   .   皇帝当夜确然去了咸池殿。   第二日整个后宫都知道了,昏定时顾氏才斥责了姜充仪,晚上陛下就去看了她,其中含义不言而喻。有人不免幸灾乐祸,觉得顾氏费了这么多心血好不容易重得圣宠,竟这般沉不住气,在姜充仪面前耍那个威风。   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顾氏会再次被冷落的时候,却又传来消息:陛下与顾氏一起去了梅园,为太后折梅花。   正月里正是梅花开得热烈的时候,粉白碧艳,一簇簇、一丛丛,看起来美得惑人,也让这冬日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热闹。顾云羡身着素色大氅,纤指落在面前的枝桠上,道:“这一枝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一脸严肃地审视半晌,摇摇头:“遒劲有余,失之柔婉。不好,不好。”   顾云羡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   打从他们进了梅园开始,他老人家就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净使唤她去折梅花。可她选的每一枝他都能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来,不是这里不行,就是那里不行,总之就是不配拿回长信殿供太后赏鉴。   “陛下,您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梅花,可否告知一二,臣妾也好比照您的要求去选。”她转身,看着他无奈道。   “云娘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朕想要什么样的梅花?”皇帝挑眉。   顾云羡叹口气:“臣妾也希望臣妾知道。”   她无可奈何的模样大大取悦了他。眸中带笑,正打算就这么算了,不再捉弄她了,却忽然瞥见梅园的某个角落里,一个小黄门鬼鬼祟祟地朝这边打量,形迹可疑。   懒洋洋地一挥手,他的声音甚至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重逾千钧:“拿下那个人。”   御前侍卫的身手自然是顶尖的,很快就押了那个小黄门过来,跪在他们脚下。   见皇帝没有开口的意思,吕川率先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偷窥?”   小黄门低头不语。   吕川给押着他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刻用力在他肩膀处捏了一下。这些侍卫都是在慎刑司历练过的,那一捏看似轻描淡写,却正中穴位,痛得如同刀刃加身。   小黄门果然受不住了,惨呼一声连声道:“我说我说!小人是梅园侍弄花草的内监,名唤阿木!小人方才没有偷窥,只是,只是听闻陛下至此,妄想见一见天颜,所以才会躲在那里的!陛下明察!”   “你又不是个女子,见朕干嘛?”皇帝慢悠悠道。   顾云羡见他这个关头还满嘴胡扯,只能苦笑。吕川似乎已经习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对阿木道:“你现在不说,过一阵自然什么都会吐出来了。”   这话说得阴恻恻的,顾云羡都有些被吓到了。   .   当天下午,被囚寝殿多日的薄氏忽然被带到了长乐宫。内监过去提人的时候,与她同住一宫的朱贵姬面无表情立在廊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六宫议论纷纷,紧接着众人又接到吩咐,当天的长乐宫昏定太后请各位娘娘、娘子尽数前往,不可缺席。   黄昏时候,十几乘煖轿在长乐宫门前停下,众人各怀心思,下轿时不忘打量一下旁人,都有些忐忑。   一进殿就发觉太后竟端坐上位,皇帝陪在一侧,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顾氏伴在他身侧,颔首低眉,看起来十分温顺。   这个情景不由让众人又想起从前,那时候帝后并肩高居上位,她们是低人一等的妃妾,仿佛永远也越不过她去。   众人稽首而拜,然后在各自的席位上坐下。柳尚宫上前:“太后请诸位娘娘、娘子前来,主要是因为今日梅园发生了一件大事,需要诸位做个见证。”   使一个眼色,便见已被降为采女的薄瑾柔由宫人架着走到殿中,跪在了地上。   她身上并没有伤痕,但谁都知道她被折磨过一遭。   “太后,陛下,臣妾当真冤枉……”她语声微弱,泣不成声。   另一个小黄门也被带到了上来,比起薄瑾柔,他的样子就要凄惨多了,脸上手上都是伤痕,十分可怖。   “事已至此,你竟还不认罪?”太后蹙眉,“这小黄门已将一切都招了,你还死撑着做什么!”   “没有做过的事情,臣妾无论如何都不会认的!”   “那好,”太后深吸口气,看着阿木,“你把适才禀报给哀家的话再说一遍。”   阿木磕了个头:“回禀太后、陛下,小人原是梅园侍弄花草的宫人,与薄采女身边的宫女玉儿乃是老乡。一月前玉儿突然找到小人,说薄采女让小人帮她办一件事,作为回报,她会帮小人救治家乡病重的老父老母。小人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她。”   “她让你做什么?”   阿木沉默了一会儿:“她让小人在腊月初一那天,在梅园的某株梅树下泼一盆冷水,并保证其余打扫院子的内监不要注意到这里。”   众人对视一眼,一些不明就里的听到此处只觉得莫名其妙,心道这样的命令算怎么回事。倒是沈淑仪与姜充仪眸光一动,神情变得感兴趣起来。   “腊月初一,那不就是邢才人在梅园摔倒的日子么?”令仪尹氏低声道,“在梅树下泼水……呀,不会是邢才人摔倒的那株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阿笙的古言宫廷文,he,已完结。周一就要完结倒v,大家可以抓紧时间去看看免费的啊~~~o(*≧▽≦)ツ   14落罪   阿木顿了顿:“令仪娘子猜得没错,正是那株树。”   “你既说自己有罪,那你如今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薄氏让你泼那盆水,意欲何为?”太后慢慢道。   “是。小人当时并不知道,但心里总觉得忐忑,于是就躲在一旁偷看。之后不久,就看到薄采女带着邢才人已经叶才人一起来了,就在那株梅树下和顾娘子起了争执。然后薄采女让邢才人去折梅花,开口将她引到了那块冰地附近……”   尹令仪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邢才人摔倒竟是因为……”目光惊疑不定地扫到了薄瑾柔身上。   薄瑾柔见状再也无法沉默,说出了她今天已说过无数次的分辩:“臣妾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什么泼水,什么老乡,玉儿也不知道!”   “你先别吵,让他说完。”太后淡淡道。   大家都噤声了,薄瑾柔双手搁在金砖地上,低垂头颅,仿佛在垂泪。   “那天的事情发生后,小人一直很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下了大错。还好后来得知才人娘子龙胎无恙,这才心下稍安。但那件事情一直刻在小人心上,让我夜夜都睡不着。今日得知陛下带着顾娘子一起来了梅园,小人有心想向陛下坦白,所以才会在一旁窥视。可陛下真的将小人抓住之后,小人一时害怕,就什么都不敢说了!”面朝皇帝重重磕了个头,“陛下恕罪,小人事前当真不知此事竟会危害道皇裔,否则死也不敢干出这等事来啊!”   一直任由母亲发挥的皇帝终于开口,不辨喜怒:“吕川,朕记得你跟朕提过,腊月初一那日确实在那株梅树下看到一块不同寻常的冰?”   吕川回道:“是。因为所有园子一贯对地面的冰霜清理要求严格,不该出现那么一块冰来,所以臣格外留意了。”   连吕川都这么说了,事情再没有悬念。更要紧的是,皇帝这会儿这么问,就表明他相信了阿木的供词,判定薄氏有罪了。   原本有人想到他从前对薄氏的恩宠,还以为今日会网开一面。可如今看来,前一阵的事情当真是让他厌弃了薄氏,降位并不是一时兴起。   这么一想,不免再朝沉默得仿佛隐形人的顾云羡看去。薄氏是因为冒犯她被降位,难道今时今日,她在陛下心中竟有了这般重的地位?   薄瑾柔闻言面色惨白。整个下午的讯问中,皇帝一直没有表态,所以她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可如今却仿佛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压了下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   “陛下,您不能偏信那贱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臣妾服侍您已近两载,难道臣妾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   皇帝闻言慢腾腾转头,唇边带出一抹有趣的笑容:“你是什么样的人?瑾娘,朕倒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声音不带一丝火气,“你是如何打杀了那个被朕赞过眼睛的宫娥,你当朕真的不知么?”   “陛下……”薄瑾柔浑身一颤,所有的辩白都卡在喉咙里。   “朕从前觉得你就是有点小心眼。一个宫娥而已,你看不顺眼要怎么处置都随你高兴。可你竟然把主意打到朕的子嗣上去了,当真是包天的胆子。”皇帝的声音越来越冷,满殿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一下。   别过眼,似乎不想再看她:“母后,薄氏要怎么处置你说了算,朕都没意见。”   太后颔首:“宫中绝不可留如此包藏祸心之人。念在她服侍过你两载,就赐个全尸吧。”   顾云羡心头一颤。脑中猛地闪过一个画面,又快又突兀:皇帝立在大正宫的书房内,下面齐刷刷跪着十几名宫人。他写完一行字,慢慢抬头,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厌憎:“宫中绝不可留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后多年,赐她个全尸吧。”   宫人捧出一个托盘,上面有白绫、匕首和一杯毒酒。   那是,赐给她的……   腹中一阵绞痛,仿佛那毒药还在里面翻滚,侵蚀着她的五脏六腑。不受控制地,她捂住肚子,闷哼一声就朝前倒去。   她坐在皇帝身侧,这么一动皇帝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口道:“梓童?”   沈淑仪倒抽一口冷气。   不止是她,几乎满殿的人都是一惊。皇帝这一声是下意识的,所以显得尤其可怕。这是不是代表着在他心底深处,还是认为顾氏是他的皇后,是六宫之主?   皇帝似乎也有些惊讶。他最近虽然一直叫她云娘,但实际上这个略显亲密的称呼只有新婚那段日子他才爱唤。自打即位后,顾云羡越来越不得他心意,他就客气地改唤梓童了,叫云娘的时候屈指可数。今日当着众人,他一时顺口,竟就这般唤出来了。   他的手还握着顾云羡的手臂,她却仿佛受到惊吓一般,猛地挣脱,呆呆地看着他。   他蹙眉,实在不明白她这一惊一乍是怎么了。   顾云羡忽然反应过来,跪下告罪:“臣妾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你方才怎么了?”他语气有些不耐。   “臣妾,臣妾忽然腹痛难耐,所以……”她抚上小腹,那阵来得突然的绞痛已经消失,简直要让她以为那一瞬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他的表情缓和了一点:“腹痛?要不要立刻请太医来看看?”   “不,不用了。”顾云羡忙道,“臣妾此刻已经好多了,晚点再请太医吧。毕竟这里还有事未了……”   确实,还有大事未了。   被判了死刑的薄瑾柔浑身僵硬,不能再说出一句话。太后看向阿木,慢慢道:“至于这个罪奴,哀家觉得赐他一杯毒酒也很合适。”   阿木悚然一惊,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太后,太后,小人冤枉啊!”   太后乏味地挥挥手:“带他下去上路,哀家实在看不得这些脏东西。”   话音方落,立刻上来两个宦侍,一人一边架住他的手就要将他带下去。阿木浑身瘫软,如烂泥一般被人拖着出去,临出殿门的时候忽然朝着贞婕妤的方向大声道:“婕妤娘娘,婕妤娘娘救救小人!小人不想死啊!”   顾云羡心头咯噔了一下。怎么回事?她们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个部分。   “慢着。”太后慢慢道,目光锐利。   顾云羡第一时间看向贞婕妤。却见她在听到阿木的呼喊时,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仿佛什么预料之中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般,又无奈又凄凉。   她再瞥向皇帝,果不其然,他正凝视着贞婕妤,眼神专注。   “你为何唤贞婕妤救你?”太后问道。   阿木这会儿却又踌躇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太后眉头一蹙:“不想说就给我拖下去。”   “我说!我说!”阿木连声道,“小人与贞婕妤,原是相识的。”   “你识得贞婕妤?”太后道。   “是,小人……小人从前曾在周王府伺候……”   周王府。   这个几乎是禁忌的名词一提出来,殿内一片寂静。   “哦,周王府?”太后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是。小人原本就是宫里的人,后来周王出宫建府,先帝便将包括小人在内的一批内监赐给了周王。周王薨逝之后,因为无世子承继王位,内廷便按规矩将我们收回。”   薄瑾柔忽然抬起头,死死地瞪向贞婕妤:“是你,是你害的我,对不对!”咬牙切齿,“我真是傻,竟以为你会救我,还替你遮掩着。这贱奴是周王府的人,你这个周王妃自然能驱使他!”   这一回,大家实实在在是被薄瑾柔给骇着了,连顾云羡都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贞婕妤景馥姝,下汀太守景安之女,十五岁时嫁给周王姬浚为王妃。虽然周王病弱,但这在当时还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孰料半年后周王突然薨逝,她就此成为煜都最年轻也是最美貌的寡妇。正当所有人都为她遗憾惋惜的时候,却又爆出惊人消息,新帝对其青眼有加,有意纳为妃妾……   据说太后因为这件事大为光火,和陛下多次争执,甚至在一怒之下砸大正宫书房内那块用了多年的白玉纸镇。然而陛下打小就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但凡是他想做的事,最后总能做到。所以即使太后不允,即使百官劝谏,永嘉二年五月,繁华盛开的季节,孀居近三载的周王妃景馥姝还是被迎入了皇宫,册为婕妤,秩从三品。   太后虽然无法改变这个情况,却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方法让她的册封大典变得不那么愉快——她亲自为景馥姝选了“贞”字为封号。   国朝嫔御虽一向是以姓氏为号,不再如前朝那般加赐封号,然而还是有例外的情况,如中宗皇帝就曾赐他的婕妤江氏“云”字为号。但云婕妤的封号显示的是帝王与众不同的恩宠,景馥姝的封号却是更像是一种警戒,甚至羞辱。   作者有话要说:   15陷阱   顾云羡从前一度钦佩过景馥姝,因为她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能忍到了一种境界。换做是她,被太后这样不留情面地羞辱,一定转头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见任何人。   然而她没有。   她温顺地接受了太后的意思,并在陛下表示不悦的时候巧妙宽慰,阻止了他与太后可能会发生的争执,且态度从容自然,仿佛这真的是太后赐予的一份恩典。   顾云羡想,她从前就是输在没有这份心性上吧。   “太后,臣妾有罪,但罪不至死啊!”薄瑾柔哀泣道,“这些事情都不是臣妾的本意。是贞婕妤让臣妾做的,是她派人把顾氏引出来,再让我去陷害她。臣妾……臣妾就是胁从而已!太后,求您再给臣妾一次机会吧!”   “住嘴。”太后尚未表态,便听得皇帝冷冷道,“死到临头还胡乱攀咬,朕看你是不打算为你的亲族考虑考虑了。”   薄瑾柔身躯微颤,太后蹙眉:“皇帝你胡说些什么?她纵是有错,薄将军却是为国效力多年,岂能因为轻如草芥一妇人而降罪于国之忠臣?”厌恶地瞥一眼贞婕妤,“哀家看你是被那些个狐媚子给弄昏头了。”   这兆头不好。   顾云羡发现,但凡涉及贞婕妤,太后就很容易动怒,一动怒就会失去理智。今日她们设下局,原本只打算拉薄瑾柔进来顶罪,把上次梅园的事做个了结,也好落实顾云羡护住邢柔华之子的功劳。可看眼下的情况,却像是连贞婕妤都要被牵连入内。   但如今根本不是动她的时机。   “母后,儿子知道阿姝不讨您喜欢,也不指望您能做什么改变。只是,您不能单凭薄氏的一面之词就想给她定罪,这不公平。”   皇帝说得心平气和,太后却被气得够呛,连连点头:“好,好。哀家还什么都没说,你就维护上了,真是哀家生的好儿子。”   顾云羡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所有人都看着僵持的母子二人,唯有她注意到,那瘫软在地的阿木半垂着头,偷偷瞥向贞婕妤,似乎在等她的暗示。   她猛地明白过来,抢在太后再度开口之前道:“陛下说得是,臣妾也觉得,不能单凭薄氏的一面之词。”   太后愕然地看向她,她仿如未觉,反而起身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此事涉及皇裔,臣妾本不该置喙。只是臣妾也被牵涉其中,就不能不关心一下。臣妾觉得,贞婕妤深受陛下宠爱,邢才人又与她一贯亲厚,她没有理由去谋害邢才人腹中之子。”   皇帝眼微眯:“你真这么觉得?”   “是。”顾云羡抬头,眼神清明,“臣妾此前也曾被指控说意欲谋害皇裔,臣妾知道被人冤枉是什么滋味,所以不愿再有人蒙受此等冤屈。”   一席话说得皇帝微愣。   顾云羡转身,面对这满殿宫嫔诧异的目光,扬声道:“诸位若还心存疑虑,大可以仔细审问这罪奴,定能得出究竟。”   阿木此时忽然上前,一壁磕头一壁道:“陛下、太后容禀,小人向贞婕妤求救只是因为从前在王府中曾有幸见过婕妤娘娘一面,并无别的原因。自打入宫,婕妤娘娘从未来见过小人,她是清白的!”   顾云羡面上云淡风轻,心却狂跳不止。好险,刚才差一点就掉入景馥姝的陷阱了。   这阿木是她在梅园找到的洒扫宫人,家中父母病重,又开罪了梅园的管事宦官,走投无路,正好适合被收买。太后仔细查探了他的背景,确定没有问题才许以重利,让他来演这么一出戏。她向阿木许诺,赐给他的毒酒将会替换成假死药,并在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之后,神不知鬼不觉将他运出宫。他便可以带着大笔的银钱在远离煜都的地方做个富家翁,比在宫中伺候人强百倍。   这诱惑太大,太后相信阿木会答应。至于之后她们是否会斩草除根,却是不用让他知道。   顾云羡本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可谁知,就算如此小心,居然还是中了景馥姝的计。这阿木根本就是她安排给她们的人!故意在计划的最后一瞬喊出那句“贞婕妤救我”,她们若是一不留神,只怕便会迫不及待地问下去。到时候皇帝自然会维护贞婕妤,难免与太后再起争执,等到两人吵过之后,阿木再出来替贞婕妤开脱,便会让皇帝觉得今日的一切都是她们存了心要陷害她。   好一个连环计。   还好,她在最后一刻醒悟过来,抢在阿木之前说出那句话,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太后听到阿木的话略一思忖立刻才明白过来。她与顾云羡对视一眼,心头浮起冷笑,面上却缓和了:“哦,是这样?贞婕妤,你有什么话说么?”   贞婕妤还是那副温温和和的样子,闻言起身行至殿中,稽首而拜,道:“陛下、太后明鉴,臣妾此前或许当真见过此人,但臣妾已全无印象,更不曾吩咐过他什么事情。”   薄瑾柔神情慌张:“不是的,臣妾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当初臣妾不是找他办的那件事情……”   “够了,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朕看你是魔怔得过了头。”皇帝眼神厌弃,“拖她下去,朕不想再见到她。”   顾云羡眼睁睁地看着薄瑾柔被内监捂住了嘴,强行拖了出去,任她如何挣扎,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起方才那一瞬间看到的画面,她知道那些都是真的。上一次背上这个罪名的是自己,那时候皇帝就是这般厌弃她,如今重来一次,换成了薄瑾柔。   世事难料。   .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阿木被即刻处死,薄瑾柔则被打入了永巷。因考虑到顾云羡身子不适,皇帝本打算陪她回长安殿,再传太医来诊治。顾云羡瞥一眼含笑看着自己的景馥姝,温声道:“贞婕妤适才受了委屈,陛下还是多陪陪她吧。臣妾这里不打紧的。”   皇帝想了想:“也好,你记得传太医来瞧瞧。”   他们这一问一答看似寻常,却已经引起了殿内诸人的注意。大家均面有奇色,从来都只有贞婕妤身子不适时将皇帝荐去别的宫嫔处,几时轮到别人来卖她这个人情了?   而且她二人从前的恩怨阖宫皆知,今日顾氏却主动为她求情,这会儿又来这一招,到底想做什么?   不过看皇帝当着贞婕妤的面也不忘叮嘱顾氏,大家至少明确了一点,陛下如今对她,是真的上了心。   .   夜幕降临,喧嚣了一整天的长乐宫终于安宁了下来。   顾云羡扶着太后在园中散步,屏退左右之后,太后拍拍她的手:“今日还好你反应得快。”   顾云羡低声道:“阿云也是察觉到阿木神情有异,这才猜测出来的,全靠运气好。”   太后摇摇头:“你莫要自谦了。枉我浸淫后宫多年,今日竟差点被一个小辈给算计了。前些日子她一直没有动作,想来便是在筹谋这一天吧。”   顾云羡苦笑:“应该是。”顿了顿,“阿云从前一贯知道她心机深,却不料她在后宫还有这般的人脉。我们已经够仔细了,她却依然可以隐瞒住阿木曾在周王府服侍的经历,当真是了得。”   太后冷笑:“哀家恐怕得好好整治一下我安排在内廷的人。居然连这种事情都查不出来,简直废物。”   顾云羡沉默一会儿:“也不知她许诺了什么,那个阿木,竟是甘心赴死。”   “蛊惑人心这一招本就是她擅长的。”太后冷冷道,“她知道哀家若想助你上位,势必要寻个由头。你是因谋害皇裔被废,那么说你不仅改过自新,还舍身保护了皇裔便再合适不过,拿去说服朝臣们也是事半功倍。她算准了我们会在这上面找机会,所以备好了人等着我们上钩。”   顾云羡沉默片刻:“薄瑾柔会死么?”   “自然。”太后轻描淡写,“她若不死,后面的戏怎么唱?”   见顾云羡神情有异,她蹙眉:“怎么,你不会可怜起她来了吧?”   不,当然不。她只是觉得感叹。上一次,因为这件事赔了性命的是她,如今她还活得好好的,薄瑾柔却要死了。   自己重生这一遭,到底能改变多少事情?   还有下午那一瞬间的错觉,就算是上一世,她也不曾见到皇帝下旨赐死她的情景,可如今却凭空闪现在她脑海里。难道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指示?让她看明白她曾经是怎样被放弃,看得清清楚楚,再不要对那个男人生出任何不该有的心思。   .   薄瑾柔在三日后被处死。   据说她死前曾声嘶力竭地痛骂贞婕妤,并死活不肯饮下毒酒。前去送她上路的宦侍无法,最后只好架住她强行把毒酒灌了下去。   顾云羡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写一幅字,手下动作未停,不带丝毫颤抖地写完了最后一笔。   搁下笔,她淡淡道:“将这幅字送去拾翠殿给尹令仪。”   采葭拿起字看了一眼,赞道:“娘子的墨书真是好极,这飞白1写得颇有三分李元的神韵。”   顾云羡挑眉:“你竟看得出我这飞白书是脱胎自李元?”   采葭抿唇笑:“太后喜欢李元的飞白书,奴婢从前跟在太后跟前也学了一些。”   “好了,把字送去吧。”顾云羡笑道,见采葭领命离去,才慢慢敛了笑容。   这两个婢子比她原本以为的还要出色。宫娥少有读书识字的,这采葭却不仅饱读诗书,连书法画艺都不错,若出身稍微好点,只怕嫁进官宦人家为主母都是够格的。而采芷虽年纪轻轻,为人却十分老练,行事谨慎周密、滴水不漏。   有她们二人在,她做起事来也方便多了。毕竟,阿瓷在许多方面到底还是心思浅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飞白:亦称“飞白书”,是书法中的一种特殊笔法,相传是书法家蔡邕受了修鸿都门的工匠用帚子蘸白粉刷字的启发而创造的。它的笔画有的部分呈枯丝平行,转折处笔画突出,北宋黄伯思说:“取其发丝的笔迹谓之白,其势若飞举者谓之飞。”今人把书画的干枯笔触部分也泛称飞白。   推荐阿笙的古言宫廷文,已完结。青梅竹马,帝后。叙事风格比这篇要欢脱许多,最后是大团圆结局。o(*≧▽≦)ツ   文案:   ——皇后这个职位,对应聘者有什么要求呢?   ——首先需要极高的情商智商,这样才能自如操纵三千佳丽、掌控全局;其次必须要盘靓条顺,为跟皇帝产生感情、把宫斗文扭转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甜宠文做好前提准备;最后,如果有一个强大的娘家就再好不过了!   ——那如果跟皇帝的感情已经有了呢?指腹为婚、青梅竹马什么的……还有,如果这个娘家过于强大、甚至已经把皇帝给压制住了呢?   ——那,就是你和皇帝的一场硬仗了!谁手黑心狠,谁就能笑到最后……   温慕仪淡淡地看着前方,宝相庄严地下最后总结:“多方混战了二十几年,大boss居然还没打完,这个游戏一定是bug了……”   16结盟   叶才人将一杯茶递给贞婕妤,低声道:“那边传来消息,薄氏已在半个时辰前上路。”   “恩。”贞婕妤神情平静,“你处理得很好,没给她最后翻盘的机会。”   叶才人道:“臣妾只是做好本分。”   “可惜了我这回设下的好局,那般费尽心思,最后竟还是让顾云羡给逃掉了。”贞婕妤声音有些冷,“她比起从前,当真是难对付了许多。”   没有等到叶才人的回答,贞婕妤微愣,转头看她一会儿,笑了:“阿苓你怎么了?”略一思忖,“不会是薄氏的事情让你有什么芥蒂吧?”   叶才人不语。   贞婕妤握住她的手:“我放弃薄氏是不得已,梅园的事情已经让陛下怀疑了,总要有个人出来顶罪。她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触怒了陛下,我能怎么办?”顿了顿,“但你放心,你与薄氏不同。你这么聪明,在宫中资历又深,以后薄氏不在了,我身边就全靠你了。”   叶才人头微低:“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荣幸。”   贞婕妤笑道:“陛下昨日还问我要什么赏赐,说是那日在长乐宫我受了委屈,要补偿我。不然这样,我让陛下晋一晋你的位分,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了。”   叶才人愣了愣:“臣妾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阿苓你服侍陛下的日子最长,本就该有高一些的位置,就算我不说,陛下也该想到了。其实从前也真不像话,薄氏明明是永嘉元年才入宫的,又不似尹令仪有诞育皇子之功,竟也能踩在你头上,我看了都替你不平。”   叶才人看着贞婕妤,终于露出喜悦的神情:“臣妾谢娘娘提拔之恩,以后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不敢或辞!”   拿话挑拨了我和薄瑾柔,再以晋位来安抚我么?可惜我早已知道,薄氏会突然去找顾云羡麻烦是受到了你的唆使,之后她一直为你隐瞒,也是因为你向她承诺会救她出来。   她就这么一直相信着你,直到你把她推上了绝路。   .   尹令仪在第二日的长乐宫晨省之后,到了顾云羡的长安殿。屏退左右之后,尹令仪一反方才与顾云羡姐妹相称的姿态,起身敛衽而拜,行的是最郑重的稽首大礼:“臣妾参见娘娘,这些日子娘娘受苦了。臣妾受娘娘一番提拔,却不能救娘娘于水火,实在是罪该万死!”   “繁素你这是做什么!”顾云羡忙上前扶起她,“你现在身份比我要高,还是皇次子生母,可不能跪我。”   “娘娘这么说就是要折煞臣妾了。您一日为臣妾的主母,就永远是臣妾的主母,臣妾如何敢在您面前张狂?”尹令仪固执道。   顾云羡看着她,有些感慨。   这个尹繁素是个深受儒家教化的,三从四德、《女诫》《女训》背得滚瓜烂熟,为人守礼到了近乎迂腐的程度。她从前便是看中了她这点,知道她绝对会恪守妾妃之德,这才着力提拔了她。她也着实争气,承宠不久就有了身孕,永嘉二年的时候诞下了陛下的第二个儿子。因沈淑仪所出的长子早殇,所以这孩子是事实上的皇长子。   如今看来,自己当初的决定竟是十分正确。   顾云羡记得,被废当日,冒死为她求情的只有这位尹令仪,而在上一世,也只有她在她被赐死前还来看望,询问她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想到这里,顾云羡心头一软,道:“不要再叫我娘娘了,如今我不是娘娘。”   “那臣妾该如何称呼您……”   “叫姐姐吧。”顾云羡拉住她的手,“我长你一岁,你叫我一声姐姐也不吃亏。”   尹令仪抿唇,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姐……姐姐。”   “好妹妹。”顾云羡微笑,握紧了她的手。   感受到手心传来的力量,尹令仪心头放松,也笑了。   “臣妾早就想来见姐姐了,只是一月前您让阿瓷姑娘来给我传了话,所以才一直不敢过来。”尹令仪道,“昨日终于见着姐姐的墨书,可把我欢喜坏了。”   “之前我处境尴尬,为免牵连于你,所以不便相见。”更真实的原因是,那时候她一心要让皇帝以为她无意圣宠,自然不能与尹令仪有什么交集。   “如今可算好了,陛下重新对姐姐上了心,姐姐也算熬出头了。”尹令仪道。   “熬出头?”顾云羡苦笑,“那日长信殿的情况你没见到?贞婕妤还牢牢攥着陛下的心,谁也比不过。”   果不其然,听到“贞婕妤”三个字尹令仪本能地皱了皱眉头,仿佛什么极端嫌恶的东西出现在她面前。   “臣妾就不明白了,那景氏从前是那样的身份,陛下怎么就能宠她宠得没了分寸?”尹令仪道,“真真是没有道理。”   道理?男女之间哪有什么道理。   “我们再如何不平也没用,事到如今,想法子改变这个状况才最要紧。”   尹令仪微惊,试探道:“姐姐的意思是?”   “我有些打算,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帮我。”顾云羡温和地看着她,“当然,你若是不愿,我不会勉强。”   “姐姐说什么呢?臣妾自然是要追随姐姐的。”尹令仪急切道。   “不不,你先别急。你得仔细想想。”顾云羡道,“我身份尴尬、前途未卜,你若选择跟着我,定会与景馥姝结成死仇,你得把这些都想好了。”   尹令仪沉默片刻:“姐姐难道以为没有你,景氏就能容下我了?况且,就算她不来招惹我,我也着实忍不了那种女人成天凑在陛下跟前蛊惑他。”   顾云羡了然地看着她:“那好,以后我们俩得守望相助了。”顿了顿,“不仅为了你我,也为了皇次子的前途。”   .   当天晚上,顾云羡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   自打那日长信殿一别,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他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样子,然而顾云羡注意到,他虽唇畔含笑,黑眸中却殊无笑意。   她不动声色,只吩咐厨下传膳,素手执壶,倒了一杯茶。茶香四溢,清韵怡人,顾云羡颔首将茶盏奉到他面前,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垂眸看她,却见她鬓如黑鸦,更显得肤色莹白,剪水秋瞳里带着一股从容悠远,仿佛海棠花瓣飘落水面,让人心折。   他伸手,握住她的右手。顾云羡微惊:“陛下,当心茶水烫了手。”   他随手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案上,把她揽到怀里。她身上暗香阵阵,非兰非麝,他闻着只觉甚是醉人,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   “何事令陛下烦忧?”顾云羡柔顺地窝在他怀中,曼声道。   她这么问,心里却大致是有数的。这几日后宫闹腾着,前朝也不太平。听说有个胆气包天的国子监学生上疏弹劾左相周世焘,说他“独揽大权、放纵新君,误国第一人也”,朝野震荡。更要命的是,那封奏疏不仅将左相骂了,连带着把陛下也骂了,“兄纳弟妻”的不良记录便是重点抨击对象。整篇奏疏言辞狠辣,不留半点情面,简直让人怀疑这位仁兄出手就没打算活着。   是来玩儿命的吧?   “没什么,只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鸟儿歇了一个冬天,又开始叫了。”他把玩着她的头发,轻描淡写道。   她蹙眉,臣下冒死进言,对他竟是半分触动也无?   上一世她忙于对付景馥姝,眼界囿于后宫这一方天地,前朝的事情从不关心。可如今却不同。这些日子她读了不少史书,深深明白自己夫君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绝非明君做派。   可他不该是这样的。   顾云羡一直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盛夏,他还是太子,某个午后独自一人在长秋宫的书房内练字,她奉皇后之命去给他送冰镇酸梅汤解暑。他立在桌案后面,抬头看到她推门而入,眯着眼睛笑起来:“三妹妹来了?”她在家中行三,他便也随着叫她一声“三妹妹”。   她触到他的视线便羞涩低头:“来给表哥送东西。”   那时候他们才刚见过几次面,每回她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把托盘放到桌案上,他顺手接过玉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长舒口气,看来方才确实是热着了。   他们站得很近,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书房内只在外间立着几个宫人,却一言不发、安静得仿佛隐形人。她有些窘迫,视线胡乱地在书桌上扫来扫去。   “咦?”   听到她发出声音,他困惑地回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一张雪白的玉版宣上,落着自己遒劲有力的笔迹。   “海晏河清,”她念道,“这是表哥的心愿?”   他看着那字迹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自然,海晏河清,天下承平,是所有人的心愿。”   她听出他语气里有几分自嘲,仿佛这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她看着他,认真道。她虽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平时总听宫人们说,太子殿下年少早慧,胸有大智,他若有什么抱负,一定可以实现。况且,就算没有别人对他的褒扬,她也愿意相信,他可以成为媲美太祖皇帝和中宗皇帝的一代明主。   只因为是他。   她的严肃让他有些诧异,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随口说说你也相信,当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哪里用得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   17双人   她的严肃让他有些诧异,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随口说说你也相信。当今天子圣明,四海升平,哪里用得着我?”   她只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块肌肤开始发烫,整个脸都红了。夏衫单薄,她的身子不住冒汗,打湿了后背的一块。   这屋子太闷,她待不下去了:“表哥可用完了?阿云得去姑母那里回话了。”说着便伸手去拿桌上的托盘。   谁知他也正好伸手,想将东西递给她。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他十指瘦长,覆在她纤纤柔荑之上,看起来竟是十足的亲密。   她一惊,想也不想地挣开,手中的托盘和玉碗也随之掉在地上,发出吓人的响声。他看看惊慌失措的她,又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原本的尴尬散去,浮上一丝好笑和无奈:“怎么吓成这样?我又不是有意的。”   ……   那个午后的事情从此刻在了她心中,连同那铁画银钩般四个字。那时她尚未被姑母选中成为太子妃,以为自己与那高高在上的储君注定无缘,好多次都一半甜蜜一半酸涩地在心里说:虽然我不能陪着你,但是我会远远地看着你的。你的心愿我都替你记着,好好地记着,跟你一起等着那一天到来。   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流年转瞬而逝,曾经胸怀大志的少年成为了这个国家年轻的君王,却荒唐任性,不成体统。那个炎热的午后似乎只有她一人记着,那个志向似乎也只有她还在执着。   她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虽然对他已经不再存有那份心思,可到底是她托付终生的人,他可以不在意她,可以对她不好,但他这个人应当是好的。   不然,曾经对他一番痴恋的自己,也恁的可笑了。   “这些日子朕净坐在朝堂上听他们吵架了。那些个老头子岁数一大把,嗓门倒大得很,嚷得朕头疼。”他淡淡道,“还是云娘你这里安静,没人跟朕哭哭啼啼。”   她压抑住心头的黯然:“近来后宫是非多,臣妾喜静,所以不愿掺和。”   “后宫是非……”他轻笑,“说起来,有件事朕早想问你了。”   她抬头,却见他凝视着她,一脸似笑非笑:“朕记得,上回在颐湘殿,你跟朕说你会去梅园是为了替母后折梅花?”   “是……”   “可那日长信殿,薄氏却说是有人把你引出来的。”   她沉默。皇帝深深地看着她:“来,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清风穿堂而过,带来院中淡淡的花香。那气味清甜中带着几分涩意,一如她此刻落在皇帝眼中的神情。   顾云羡慢慢道:“确实是有人把臣妾引到那里去的。”   她的回答本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刚才之所以会问那个问题,不过是想听顾云羡自己承认:“那为何当日你不跟朕说实话?”   这一回她却不肯吱声了。   他用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望进她湖水一样的眼眸中:“不说?”   “陛下,臣妾欺君罔上,请陛下治罪!”她忽然后退,身子一弯就想磕头请罪。   他在她磕下去之前一把拉住了她:“不过一个问题而已,朕不知道才来问你。你若不想答不答便是,动不动就磕头做什么?”   “陛下……”   “你不喜欢这个问题,那我们换一个吧。”他道,“当时那些人是用什么消息把你引去梅园的?”   他口气虽然温和,却是一副“这个问题不说清楚今天咱们就没完”的表情。顾云羡低着头,深吸口气,仿佛破罐破摔了一般,毅然道:“臣妾会去梅园是因为,臣妾从一个宫娥处听说,陛下那一日会去梅园。”   她本以为听了她的话,他又会有什么取笑。岂料他竟是神情不变,淡淡“唔”了一声,右手无意识地抚摸她的鬓发。   她心道他这又是什么毛病?还好这会儿发髻已经打散披下,不然被他这么弄来弄去,梳得再精致的髻子也得毁了。   “给朕弹首曲子吧。”   .   坐到琴案前时她尚有些忐忑,方才的对话是她算计好的,本以为这一招能哄得他开心,谁知看情形却仿佛演砸了。   难道是她玩过头了?   十指放上琴弦,她轻吸口气,知道眼下这首曲子十分重要,不能出一丝差错。   皇帝支着头,看着那个窗边抚琴的女子。臻首娥眉,乌发如云,纤纤十指抚过琴弦,悦耳的曲声如水般流泻而出。   他想起了盛夏时灼蕖池开到天际的红莲,一片片一层层,如火烧碧波。微风拂过,莲花飘飘摇摇,远远看去,仿佛那团火在翻腾,在四处蔓延,张扬夺目到了吓人的地步。   然后秋雨一幕幕一层层,落尽通宵,再如何纷繁热烈的景色也烟消云散,只留下满池残红。   他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风华易逝,美好难存。包括这淡静如荷的女子,即使现在活鲜鲜地站在他面前,终归是要离开的。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曲声住,殿内安静了很久,风中仿佛还有散不去的芙蕖清香。   他慢慢睁开眼睛,顾云羡已经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笑着鼓了鼓掌:“音起时热烈繁华,音落时萧索悲凉,闻之仿佛身临其境。云娘好琴艺,这一曲《朝露尽》弹得堪比贞淑皇后。”   他口中的贞淑皇后乃中宗皇帝发妻,出身名门,以仪态端庄留名青史。据传她琴艺非凡,十一岁是以一曲《朝露尽》技惊四座,被当时在位的孝宗皇帝称赞可承宗师衣钵。   这是一个兆头很好的评价。不仅在于皇帝夸奖了她的琴艺,更重要的是他拿来与她作比的人,是位皇后。   顾云羡却仿佛不曾察觉这一层,反而一脸不信任道:“陛下说得好像听过贞淑皇后奏琴一般。”   皇帝挑眉:“朕若真听过,岂不吓死人了?”   顾云羡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确然,贞淑皇后已然薨逝数十年,皇帝若听过她的琴声,才真是活见鬼了。   “所以陛下不过拿好话唬臣妾开心而已。”她道。   “你若不信便算了。”皇帝也不介意,“朕只是好奇,朕从前也听过云娘你弹琴,那时候你琴技也算上佳,却不曾有这般高妙的意境。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有了这样大的长进?”   心底的一根弦被他的话触动。他不明白,没有人明白,这首曲子她能够弹得那么好,完全是因为《朝露尽》的曲意暗合了她的心境。这会儿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转眼就是富贵成空、骨肉消弭,人生如梦,如此而已。   她没有回答,然而皇帝似乎也不在意她的答案。他从身后拥住她,一只修长的手从腋下探过,抚上她的胸前。   顾云羡感觉到自己的衣带已被他解开,身子不自觉有些僵。自从除夕那夜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近她。心中虽早已有了准备,但事到临头总有些别扭。许是脑子太乱,她竟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件事:方才命人去传膳了,这会儿晚膳都还没用,就安置好么?   .   薄瑾柔在一个月后下葬。念及薄将军镇守西北之功,皇帝到底给了她最后一丝颜面,免去罪过,以从六品宝林之位下葬。   五日后,晋才人叶苓为美人,秩从四品。   三月初,御史陈良上疏,称“中宫之位不宜长久虚悬”,请求陛下早册皇后,紧接着便有三四名御史先后上疏,言道“顾氏之过陛下既已宽宥,且其诚心悔改,宜复立为后”。   几乎是这几封奏疏发出的同时,又有数封反对的奏疏呈上,以礼部尚书宋齐为首。他们在奏疏中称“自古废后,未闻有复立之事。且顾氏善妒成性,难堪国母大任,此事绝不可为。”   两方人马一壁一封接一封地上疏,一壁在每日的早朝上展开多场论战,引经据典,从宗族礼法谈到了家国天下。更要命的是,参与论战的队伍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缩小,反而不断壮大。最终,这场由后位归属而引发的争论成为永嘉三年的第一大事。   .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长信殿却一如既往的清静。这段日子太后精神一直不错,某日兴致来了,要亲自为她煮茶。顾云羡看着她十指纤纤、动作优雅,彷如年华正好的女子,半点不显老态。   “最近前朝的事儿你都听说了?”太后低垂眼眸,淡淡问。   “是。”她道。   “我看你倒从容得很,怎么,你竟一点不担心?”太后笑睨她一眼。   “阿云若想复位,这些事原是要经历一遍的。既有了准备,自然也就不担心了。”   “哦,这么说你都猜到是谁在从中作梗了?”   “想也知道。所有上疏反对复立的大臣,不是与沈淑仪之父有牵扯,便是与我顾氏有仇,再不然便是贞婕妤的朋党。”顾云羡道,“看来这一回,我们竟是把她们逼到了一起,这便要联手先斗垮我再说。”   “你可是怕了?”   “怕?”顾云羡笑,“若是怕,阿云便不配当顾氏的女儿、母后的儿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唔,马上又要进入一个高|潮啦~~~云娘加油!考试的妹纸们也加油!↖(^w^)↗   阿笙的完结文,男主是这位皇帝的太爷爷中宗皇帝,女主是他老婆贞淑皇后o(* ̄▽ ̄*)o 青梅竹马的帝后恋,相爱相杀哦~风格比这篇欢乐一点,最后he~~~\(≧▽≦)/~啦啦啦   18挑拨   三月份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宫中桃园的桃花虽然不比上林苑开得纷繁热烈,却胜在品种多样,也很有一番看头。往年的这个时候宫嫔们多爱去桃园赏花,但今年却无一人有这个兴致。   灼蕖池这会儿虽芙蕖未开,风光也颇为秀丽。顾云羡邀了尹令仪一起出来游玩,考虑到她多日不曾见到皇次子,尹令仪还特意把儿子带了出来,给顾云羡瞧瞧。   小姬杭如今不过八个月大,连路都不会走,窝在乳母的怀里,看起来玉雪可爱。顾云羡逗了他一会儿,笑道:“我上次见他时,他才满月不久,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姐姐你是不知道,小孩子长起来可快了,我每日见都还会觉得惊讶,何况您呢?”尹令仪笑道。   “到底是你有福气,有儿子在身边。”   尹令仪忙道:“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您还年轻,孩子以后肯定会有的……”   “我不过随口一提,你别多心。”顾云羡道,“我只是看到阿杭这么讨人喜欢,有些羡慕。”   尹令仪这才放下心来,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不远处一道粉色身影,微微一愣。   顾云羡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来人一眼,微笑起来:“邢才人。”   邢才人身孕已有七个月,此刻大腹便便,脸颊圆润,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可顾云羡却从那臃肿的脸颊上看到将为人母的喜悦,那种强烈的幸福感将她的五官染上一层光彩,竟是说不出的动人。   “阿绾见过两位姐姐。”孕期过了六个月之后,皇帝照例免了跪拜之礼,所以她只是朝尹令仪福了福身子。   “多日不见邢妹妹,不知妹妹一切可好?”尹令仪迎上去,关切地问道。   邢才人道:“很好。”   “听说妹妹近日都关在颐湘殿,极少出门。这样可不好,怀有身孕更应该多出来走走,对胎儿也有好处。”   “阿绾明白。”邢才人低声道,“太医也告诉我要多出来走动,只是……阿绾是带来是非之人,不愿再因自己惹出什么乱子。”   这话说得顾云羡一愣。是了,那日在长信殿,薄瑾柔以“意图谋害邢才人腹中之子”的罪名被处死,大家或多或少都说了点话,唯一从头到尾保持沉默的竟是这位当事人。她也好,太后也好,甚至连贞婕妤和皇帝,都没有谁记得去询问一下她的意见,询问一下这位孩子母亲的意见。   果然,性子太柔懦的人,总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想来这些日子,她一定过得很煎熬吧。   “才人可不要这么说。”顾云羡道,“薄氏一事是她心术不正、咎由自取,与你何干?你切勿为了她烦忧。”   邢才人默然不语。顾云羡心念一动,这些日子自己一直在想办法培养势力,如今不正是一个大好机会?经过梅园一事,邢绾必然已对景馥姝心生芥蒂,她在此时趁虚而入,定能让她对自己死心塌地。   那些玄机暗藏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看着眼前这个目光忧虑、大腹便便的女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如今已经够辛苦了,自己还要在这个时候算计她么?   “今日真是赶巧了,竟在这里遇着了三位!”一个慵懒之下隐带冷意的声音传来,“镜娘,你看我说来灼蕖池逛逛能碰见好玩儿的,怎么样,没骗你吧?”   三人转身,尹令仪和邢才人上前两步,道:“臣妾等参见姜充仪娘娘、朱贵姬娘娘,二位娘娘大安。”   “可。”姜充仪懒懒道,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凝睇着邢才人“本宫前几日下帖子邀邢妹妹你去桃园赏花,你回话说身子不便,不愿走动,怎的今日竟跑到这里了?”   邢才人恭声道:“回娘娘,臣妾前几日确实身子不适,这才不得不回了娘娘的邀约,今日会出来也是太医嘱咐,说不可一直闷在房中。”   “原是这样。”姜充仪恍然大悟,“本宫还当你瞧我不起,不乐意陪我一起游园子呢!”   隔得不远,顾云羡清楚地看到邢才人额头流下的汗滴:“娘娘这话真是冤枉臣妾了,臣妾如何会不乐意陪伴侍奉娘娘?娘娘不嫌弃臣妾粗笨,是臣妾的福气才是。”   “是么?”姜充仪道,“可本宫见你从前只跟着贞婕妤,如今……”   她的目光从顾云羡身上扫过,红菱般的双唇带出一个笑:“有句话本宫早就想说了,邢妹妹你识人的眼光好像不大好啊!薄氏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你吸取教训避开成安殿那位原是没错,可怎的又与顾娘子在一块了?难不成你觉得,以你如今身怀六甲的状态,和这位前皇后娘娘搅在一起,倒是好事了?”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本宫从前可是深受其苦。”   她就这么当着顾云羡的面毫不留情地挑拨她与邢才人,言辞尖刻。顾云羡却并不觉得奇怪,这没什么,她一贯是这样,上回都敢大张旗鼓地掌掴她,如今说几句刻薄话算得了什么?   本来在众人眼中,就是她对不起她。   邢才人越发不安,低着头立在姜充仪面前,简直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一般,配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实在让人同情。   “难得的好景色,月娘你就少说几句吧。”贵姬朱氏伸手揉揉太阳穴,冷淡道,“没的让人头疼。”   姜充仪回头看她一眼,无所谓地笑笑:“镜娘你就是心软。”转头对邢才人道,“妹妹若累了,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却是给了朱贵姬面子了。   邢才人求之不得,立刻道:“诺,多谢娘娘关怀。臣妾告退。”行了个礼,转身便带着宫人去了。   待她走远,姜充仪这才将目光落到顾云羡身上,笑意吟吟:“顾娘子最近可好啊?”   顾云羡含笑道:“多谢充仪娘娘惦记,我一切都好。”   姜充仪点点头:“我也是多此一问。最近后宫上下谁不知道,前朝正闹着要复立呢。娘子有这般洪福,自然事事顺心、好得不得了!”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啊,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得叫回娘娘了,您说是不是?”   上一回在长信殿外,她也是这么提起自己是否复位之事,那时候她可以指责她揣测上意、议论后位归属,如今却不行了。前朝已经闹开,她不过陈述一个事实,算不得什么错。   “此事自有陛下乾纲独断。”顾云羡淡淡道。   “陛下乾纲独断?”姜充仪颔首,“顾娘子如今果然识礼谨慎了许多,看来经历过世情的人就是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目光移开一点,唇边的笑意冷了三分:“只是见到如今这个情形,我都要为公仪佩惋惜了。她若是还活着,又有顾娘子这般好的悟性,不知道陛下是不是也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公仪佩。原来的公仪美人,永嘉元年入宫的家人子中十分得皇帝宠爱的一个,却在去年九月初三上吊自缢。而同一日,顾云羡被废去皇后之位,身边亲近宫人泰半处死。   看到顾云羡脸色微变,姜充仪嘲讽地一笑,转头看向尹令仪:“尹妹妹,皇次子好像长胖了不少,本宫瞧着真是喜欢。”   尹令仪笑道:“小孩子一天吃吃睡睡,怎么会不胖呢?娘娘若是喜欢,改日我亲自带阿杭到咸池殿,给娘娘逗乐解闷可好?”   “那本宫便等着了。”姜充仪笑道,“不过妹妹可得小心,小孩子磕磕碰碰的最易伤着,不要被人给钻了空子。”   尹令仪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顿了片刻,才应声道:“臣妾省得,多谢娘娘提点。”   她这通夹枪带棍的长篇大论下来,朱贵姬早等得不耐烦了:“好了没有?你说要去池上泛舟,一味在这里耽搁作甚?”她二人在闺中时便是好友,又是同一年嫁入东宫,情分一贯比旁人亲厚,所以虽然姜充仪位分高她半级,朱贵姬对她也时常不假辞色。   “好好好,这便走吧。”姜充仪道,“唤你出来一遭比登天还难,吃力不讨好,下回我决计不做这种事了。”   “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倒真希望你哪次能记得,那我便清静了……”   两个人一壁闲话一壁走远,尹令仪蹲□子恭送,过了片刻才慢慢起身,朝顾云羡道:“姐姐,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顾云羡看向她。   “姜充仪她这么恨姐姐,自然是碰着个机会就要给你找不痛快,姐姐又何必在意?”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公仪佩向来跋扈狠毒,她被处死是她罪有应得!”   “那我呢?你有没有觉得我被废也是罪有应得?”顾云羡忽然道。   “姐姐……”尹令仪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她。   顾云羡反应过来:“对不住,我不是恼你。”   尹令仪想了想,了然道:“繁素明白,姐姐不喜欢听到公仪佩。”   是。她不喜欢。   宫中一贯不缺嚣张跋扈的女子,但在这之前,薄瑾柔也好,姜月嫦也好,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个公仪佩。她明媚艳丽,凡事最爱拔尖儿出头,人缘极坏。可不知怎的偏投了皇帝的胃口,对她诸多包容。那时候顾云羡还是皇后,彼此身份差了那么多,却还是几次被她含酸带刺地堵得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当去年中秋前夕,她安插在公仪佩身边的宫女环儿来跟她传话,说公仪美人对姜贵姬腹中的孩子心存不轨的时候,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立刻上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19算计   那时候的姜贵姬便是如今的姜充仪,当时她有孕刚满三个月,正是春风得意。   每年中秋节,中宫都会给各宫赐下宫饼,作为节礼。公仪佩的心思便打到了这宫饼上。她收买了咸池殿中一个宫娥,让她找机会把红花和郁金下到饼中,并设法瞒过试吃的内监。红花和郁金都有堕胎的功用,公仪佩此举意欲何为再明显不过。若能成功自然最好,就算事败回头追查起来,也只会顺着查到她这个皇后头上,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想法够阴毒,若非顾云羡早就开始提防她,没准就真的着了她的道了。   那晚在椒房殿内,她听完环儿的禀报,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道:“你便照着她的吩咐去做。”   环儿惊惧抬头:“可是,娘娘……”   她抬头看着窗外的皎皎月色,眼眸幽深:“也许,这是老天给本宫的一个机会。可以同时除掉两个碍眼的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底有过挣扎。姜月嫦固然倨傲嚣张,对自己这个皇后虎视眈眈,但她腹中的到底是一条无辜的性命。如今她明知公仪佩有意谋害那个孩子,却不加阻止,和帮凶有什么两样?   可那时候她已经没资格发善心了。景馥姝入宫不到三个月,便夺去了她这个皇后几乎大半的风头,若她再让姜月嫦生下孩子,就真的地位堪忧了。   她不得不变成一个恶人,哪怕她知道早晚会有报应。   后面的事情一如她的计划。姜贵姬用了她送去的宫饼,当晚便腹痛如绞、下红不止,待太医赶去的时候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紧接着便是一系列的追查,问罪。她在第二日的晚上被传到咸池殿,皇帝坐在上首,淡淡地审视着她。姜贵姬面色苍白,双眼哭得红肿,瞪着她,目眦欲裂:“你这个毒妇,是你害死我的孩子的,是不是!”   她对这个状况早有预料,只作茫然不知的模样:“臣妾不知!陛下说这宫饼里有堕胎的郁金和红花,可臣妾连那两样东西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皇帝沉默不语,姜贵姬冷笑道:“你现在自然否认了!这宫饼是你送来的,不是你下的药,难道是我自己要害自己的孩子不成!”   她抿唇,良久,神情悲愤地看着皇帝:“臣妾就算真的想害姜贵姬的孩子,又怎会这般愚蠢,在自己送去的东西里下药?此事定是有人陷害,求陛下明察!”   旁边一个小宫女忽然软倒在地,众人应声回头,却见那宫女面色惨白,嗫嚅道:“奴婢,奴婢忽然想起来,昨日曾见到素荷端着宫饼去了别处。奴婢当时以为她是去给贵姬娘娘……奴婢没想到……”   众人大哗。   素荷很快被带出来审问,她一开始神情还算镇定,应答从容,待到皇帝询问到她与试吃的内监阿平的关系时,便开始慌了。   顾云羡一直低着头,沉默地听着身边的问答之声。素荷便是公仪佩收买的那个宫娥,她与试吃的内监阿平私交甚好,许多人背地里都揣测他们是结了对食,这回宫饼的事,从下药到瞒过阿平,全是她一手操作。只是她倒狠得下心,连对家都豁出去了。   不过到了这会儿,再狠心也没用。几番逼问拷打之后,气息奄奄的素荷终于吐出了那句真话:“是,是公仪美人让我这么做的……”   公仪佩大晚上被传到咸池殿,这边的动静也终于传了出去,许多原本不在咸池殿的宫嫔也闻讯赶到。公仪佩一进门便看到被打了个半死的素荷,脸色立刻煞白。她跪下来,极力分辩,美艳的五官盈了泪水更加动人。皇帝也不打岔,由着她一声声地解释,整个殿内就只听到她惶急的声音。然后很快,前去搜查公仪佩寝殿的内监回来了,带回了小半包没用完的红花。   证据确凿,公仪佩大势已去,再无挽回的可能。   如果事情真这么收场的话,顾云羡可以算是大获全胜,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就在大家都以为一切了结的时候,那时候还是才人的薄瑾柔微调眉毛,诧异道:“此事当真与皇后娘娘无关?那为何前几日我曾见到公仪美人身边的宫娥环儿星夜出入长秋宫呢?”   顾云羡双拳猛地握紧。   很久之后,在她被锁在椒房殿等候判决之时,曾把这几天的事情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确信自己从一开始就中了别人的计。   公仪佩可以收买咸池殿的宫娥,她可以在公仪佩身边安插眼线,那么为什么她的身边不可以有别人安排的人呢?   在把环儿拷打过三遭之后,所有人都理清了这回的事:公仪美人在皇后娘娘赐给姜贵姬的宫饼中下毒,一方面可以毒害姜贵姬的孩子,另一方面还可以陷害皇后。而皇后明明洞悉了这一切,却顺水推舟,由着她害死了皇裔,再以自身为饵,把她抖出来。这两个人都打的好盘算,奈何人算不如天算,眼看皇后的计划就要成功,却被薄才人看出端倪,指出公仪美人身边的宫娥私下与皇后过从甚密。   至于一贯冲动无脑的薄才人怎么突然如此眼明耳亮,大家都下意识忽略。   顾云羡听到自己的阴暗心思被人毫不留情地点出来,连辩解都忘了。她知道她会有报应,却没料到会来得这般快。   她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了,却不知道对方是谁。贞婕妤还是沈淑仪,抑或是她们联手?她也不知道她们是从哪一环开始算计她的,也许打从一开始,公仪佩想要谋害皇裔就是被她们撺掇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三鸟。   她与公仪佩都被关了起来,半个月后的九月初三,她跪在椒房殿中央,被废去了皇后之位。而同一晚,公仪佩收到了太后赐的白绫,在自己的寝殿投缳自缢。   她们从前斗来斗去,临到倒霉的时候,却是一起了。   真是讽刺。   .   再次想起公仪佩的事情,顾云羡心里堵得慌。那是她第一次做了真正的奸恶之事,立刻便得到了惩罚,不能不说是老天有眼。   比起她的悲惨,另外几个人运道就好多了。姜贵姬虽失了孩子,但皇帝心存怜惜,破格晋她为充仪,身份仅次于沈淑仪。薄瑾柔也因揭发有功晋位为美人,大出风头。顾云羡忽然有些好奇,若当时薄瑾柔便知道,自己半年之后会死在权谋倾轧之下,还会不会那么高兴?   .   当夜,帝幸长安殿。   顾云羡没有按规矩在殿门处恭迎他,皇帝有些惊讶。一进门便见她的心腹宫女阿瓷迎上来,行了个礼:“陛下圣安。娘子今日有些不适,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已经歇下了?”皇帝挑眉。   阿瓷心中叫苦不迭。下午陛下派人传话,说晚上会过来,结果自家小姐却自顾自先睡了,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她说着心肝儿都发颤。   “是……娘子,很不舒服。”   阿瓷结结巴巴的样子让皇帝有些不耐,但更多的却是好奇,想着那个如今跟谜一样的姑娘又出什么事了,提步便朝东殿走去。   东殿燃着熏香,味道一如她的人一般清雅动人,他觉得忙碌了半日的脑筋一松,只想闭目在这里安心睡去。   顾云羡背对着他躺在榻上,他在榻沿坐下,看着她白净的面庞,和蝴蝶一般的眼睫。   “云娘。”他轻声唤道。她没有动。他抚上她乌黑的鬓发,笑了起来:“哪有人睡着了,眼珠还在动的?”   她慢慢睁眼,转头看向他,乌黑的眼眸里平静如水。   “怎么了?”他微愣,“出什么事了,竟然装病不想见朕。”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语气略微凝滞。原本看出顾云羡在装睡的时候,他是没有多想的。这种欲拒还迎的招数宫嫔们使得多了,最后还不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可刚才那一刻,看到顾云羡湖水一般无波无澜的目光,他却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她也许,是真的不想见到他。   这感觉太怪了,让他很不舒服。   “陛下,您可曾做过什么后悔之事?”她忽然开口,眼睛直直地看着他。   他微愣,眼眸垂下,也就不曾注意到顾云羡几乎是偏执瞪视着他的目光。   明明是可以随口岔开的话题,他心里却转过千百个念头,竟真的开始思考起来。   “后悔之事么?”他这一生,所作所为都是心中所愿,实在是很难找到什么后悔的事情。可看到那张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脸,却忽然怎么也不想让她失望,“若真的要问,也许有一件吧。”   顾云羡看着他,心里是自己也搞不明白的期待。   “也许半年前,姜充仪的事发生的时候,朕应该多听听你的解释。那么也许如今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他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仿佛他们还在少年时。   说完这句话,他凝神注视着她。本以为她会露出一个笑容,却见她只是低着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他有些失望。   20崔郎   “陛下,前朝的事情臣妾已经听说了。若因臣妾一己之身而使陛下烦忧,臣妾万死难辞其咎。”她忽然抬头,神情毅然,带着壮士断腕的决绝,“臣妾不求后位,只愿陪在陛□边就好。”   他又是一愣:“不求后位?”   “是。”她的声音低下去,似带着无限情丝,“臣妾原本就没想再掺和进这后宫的事,只想服侍好太后。臣妾从前身为您的妻子、您的皇后,却做了不少错事。臣妾有时候会想,也许我真的是不适合那个位置。臣妾本以为您不想再见到我,所以之前一直躲着您。可如今您也愿意再让臣妾服侍,那么,以后臣妾只要在您身边有个位置,就够了。”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当真这么想?”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湖泊一样美丽的眼眸,里面的情意竟浩瀚如海。   这样的目光他从前其实早就见过。新婚燕尔之时,他握着她的手一起写字,偶尔一个对视,她便是这么看着他。他忽然就相信了她说的话。自然是这样,只能是这样。这个女人从前是那么执着地爱慕着他,不会这么轻易就变了的。   这想法让他心安。   “傻姑娘。”他抚上她的脸颊,吻上她殷红的唇,“你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朕怎么会这么委屈你?”   她眼眶倏地红了。   “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以后别再想了。”他喃喃道,“朕都不怪你了。”   她任由他把自己搂在怀中,慢慢躺到榻上。宫娥把纱帘放了下来,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纱帘之外。是记载御幸之事的彤书女史。   她只觉得曾蛊惑过她的松柏气息又萦绕满她的鼻尖。他的气息。然而这一次,她头脑清醒,还能理智地回忆自己今夜的所作所为,思考是否有哪里留下漏洞。   自己之前已经不温不火地对待了他一段日子,也差不多了。今夜先是避而不见、眼神冷淡,再对他讲那番深情的话,前后落差之下,果然让他对自己心软了,甚至还超出她预期地说了那句“原谅她”的话。   有了今晚的事情垫底,即使之后姜月嫦要翻公仪佩的旧账,她也用不怕了。   又想起适才她问出的问题。那不在她的计划中,却在最后一刻愣愣地问了出来。   说到底,她心中还是不平的。   如今她早已明白,他从前放弃她放弃得那么干脆,如今又这么兴致勃勃地重新宠爱她,无非是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   因为不在意,所以不愿意多费心思。那时候她的好或者坏,压根儿没在他心里留下多深的印象。   她犯了错,他便惩罚她,现在她变得让他感兴趣,他就接近她。顺理成章、合情合理。这就是他的逻辑。   她不过是为了争一口气。心中隐隐期待他告诉她,后悔从前那么对待她,可当他真的这么说的时候,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一只冰凉的手探入她的衣襟,她不由瑟缩了一下。他发觉了,调笑道:“你身子真暖,看来前阵子喝的那些调理的药还是有作用的。”说着,略带薄茧的指腹抚过她胸前柔嫩的肌肤。   她控制不住地战栗。   他竟还记得!记得哪些地方是她的敏感点,每一下都正中目标,直欲逼出她嘴里破碎的呻|吟。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慢条斯理地脱下她的外裳、中衣以及雪白的抹胸。皎洁如云的肌肤呈现在他面前,带着微微的粉色,让他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他重新抱紧她,细密的吻从下颔一路蔓延到胸口,昂扬的欲|望蓄势待发。顾云羡闭着眼睛,等着那一刻的到来,却迟迟没有动静。   她睁眼,却见他额头都是汗水,眼神直勾勾地瞅着她,声音沙哑:“来,唤我一声。”   她声音都在发颤:“陛……陛下。”   “不,不是这个。”   她困惑,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他却不吱声,只是继续用那种让她脸红心跳的眼神看着她。   她忽的反应过来,试探地开口:“夫君?”   他微微一笑,吻上她的唇:“乖,云娘真聪明。”   怎么跟哄小孩子一样?她尚在腹诽,就觉得身子的某处一阵滚烫,不由娇吟出声:“恩……”   他声音里满是笑意:“恩什么?”   她紧咬双唇,红着脸不看他,他却不依不挠。她只得心一横,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到他肩上。   她这个动作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连眼睛都红了三分。   “这可是你自找的……”   是,都是她自找的。她已经错过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所以即使他说他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现在不过是男欢女爱,床笫欢娱,一场算计而已。   .   第二日,皇帝下令,将顾氏的分例提到从四品,位同美人。在前朝复立闹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皇帝的这道旨意无异于往热锅里浇了一瓢油,立刻将流言再炒热了三分。更要命的是,当内廷询问,顾娘子一直住在太后的长乐宫到底不合规矩,是否另置住处时,皇帝轻描淡写道:“不用了,先住着吧。省得刚搬了,回头又要搬。”   这话的意思不能更明显了。   顾云羡若真的复位,自然是要搬回长秋宫的,但以她如今的身份,另置住处绝不会选在长秋宫。陛下这话,简直是在说“现在搬到别处,回头复立了还得搬回长秋宫,太麻烦”。   要变天啊!   如果说前一阵大家对顾云羡还持观望甚至鄙薄态度的话,如今却再无疑虑。一些位分低微、久未出头的宫嫔忙不迭跑到长安殿,想提前讨好一番,回头中宫复位,也好提拔一下自己。顾云羡耐着性子和她们周旋一天,第二天便以“长安殿毗邻长信殿,太过吵嚷恐扰了太后清静”为由,请她们都回去。   宫嫔们垂头丧气的时候,顾云羡正在长信殿里为太后煮茶,白底蓝釉的汝窑瓷器捧在她手中,越发显得肤白若凝滞。   太后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饮了一口:“清香怡人,余韵悠长。云娘你煮茶的手艺见长。”   顾云羡听出她已有所指,含笑道:“母后过奖了,还是母后教导有方。”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不过是出出主意,怎么做还是在你。”叹口气,“我原本还担心时间太短,你领略不到,如今看到你这么有悟性,我也放心了。”   她不语。一个人若是心无牵绊,自然能头脑清醒地算计另一个人。她从前会输得那么惨,不过是心存妄想罢了。   “前朝那些反对复立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一贯依附于左相周世焘,可前阵子周世焘刚被弹劾,不敢太过出头。他们群龙无首,成不了什么气候。”   顾云羡这才想起周世焘被国子监学生弹劾之事,迟疑道:“那个弹劾左相的学生,现在如何了?”   “能如何?”太后冷哼,“国子监祭酒与周世焘交好,下了大力气要整治那学生,要不是最后迫于舆论,只怕那人就要死在牢里了。现在虽然保了一条命,但也从国子监除名了。”   “迫于舆论?”   一旁的柳尚宫见顾云羡面有困惑,笑道:“好教娘子知晓,那位崔公子原不是普通人,他在煜都可是大大有名的。”   “有名?”   “可不是么!那位崔公子原来在国子监也是极出挑的人才,不仅书念得好,骑射武艺都十分出众。更兼为人磊落,一身傲骨,是国子监众学生之首。”柳尚宫娓娓道来,“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位崔公子皮相也生得甚好,常有民间女子等候在国子监外的街道上,就为了看他打马经过的风姿。”   柳尚宫后面的话听得顾云羡微微一笑。   大晋素来重视容止,认为一个人若是皮相不凡,内里的品格和才能也定然不凡。而一个人若是容貌庸俗,那么自然不可能做得出锦绣文章、写得出治国经略,当属无用之辈。所以一个男子,若想在朝堂上或者清流1间闯出点明堂,拥有一张唬人的脸实在是十分的必要。   想了想又好奇道:“当真这般好?比从前的卢家五郎呢?”   顾云羡口中的卢家五郎,原是煜都第一的美男子,每回骑马过珑安长街都会遇到女子抛瓜掷果示爱,有几次甚至被砸伤了。在深刻吸取教训之后,他但凡出门,势必要带上三五个随从一路保护,让人艳羡之余,也品出几分无奈来。   “娘子还不知道呢,煜都的小娘子们把卢家五郎和崔公子凑到了一起,说他们是煜都双绝,再多的秀丽山河都不比他们的风姿动人!”   这话说得!顾云羡心中好笑,她嫁人多年,煜都少女们的作风还是一如既往的张扬大胆,让人咋舌。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清流:清流一词含义多种,这里取的是“清流遗风”里的清流,与它通用的多是“清议”一词,也有“清谈”、“空谈”等俗语,历代的清议,即以儒家的伦理道德为依据,臧否人物。为官者一旦触犯清议,便会丢官免职,被禁锢乡里,不许再入仕。这是庶族与士族斗争的产物。   “清流”一词的意思有两个方面,一是对“清流”者而言,是谓自己为浊世中的一股清流,既然不能形成潮流,无力回天,只便议论了得;二是对反“清流”者而言,有“清流误国”常见。一般见于字面的,此多为贬义。“清流遗风”中之“清流”一词,也便是以为“只会空谈,毫不做事,既自己不做事,又妨碍人家做成事的”。   此注释来源于百度知道。   谢谢斯卿筒子送的地雷!mua! (*╯3╰)   21转折   “所以呢,这样的人物,就算是得罪了左相,也不会有性命之尤。”柳尚宫道,“便是左相自己,也不会杀了他。”   这话顾云羡明白。那位崔公子若因弹劾权臣而被迫害致死,立刻就会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而站在他对立面的左相周世焘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所谓众怒难犯,周世焘绝不会那么愚蠢。   “所以,竟是这位崔公子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顾云羡道,“还是说,他会出手是母后……”   “不是哀家安排的。”太后淡淡道,“这种傲骨铮铮的读书人最重视气节,岂会甘心被深宫妇人当枪使?这次也是赶巧了,哀家本有别的计划削弱周世焘,可弹劾之事一出,都可以省下了。”   顾云羡心中感慨,顿了顿方问道:“他,唤作什么?”   柳色含笑道:“因他出生在初一,所以单名一个朔字,表字如璟。”   崔朔,字如璟。   顾云羡在心中默念,对这个神仙中人一般的俊美郎君产生了一丝好奇。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们会在那样情况下相见,并在之后半生,牵扯不断。   .   正如太后所料,没了周世焘的领导,反对复立的大臣们威力大减。虽然有礼部尚书宋齐打头,仍节节败退,很快便被复立一派的官员占了上风。   一边倒的情形一贯没什么看点,到最后连顾云羡都懒得打听前朝的进展,安心地在长安殿抄经、煮茶,过得十分悠闲。   事情在三月二十五那天的早朝上,发生了变故。   最近饱尝挫折的礼部尚书宋齐手执玉笏,立在殿中慷慨激昂:“先帝以顾氏女为后,将其从一个普通人家,提拔到天下无人不知的大族。如今陛下仍要以顾氏女为后,难道不怕温氏之祸重演吗?”   如平地一声雷,轰然炸响。   宋齐口中的温氏,乃是大晋从前的第一世家。太祖建国之后,立了结发妻子温氏为后,是为端仪皇后。靠着身为后族的荣耀和才智出众的子弟,温氏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一直居于权力巅峰,甚至隐有高于皇权的架势。   中宗皇帝即位之后,虽也立了温氏出身的女子为后,却暗中隐忍多年、费尽心血,终于将温氏在煜都经营数十年的盘根错节的势力一一拔除,迫使温氏一族退出煜都,迁回聚城老家。   中宗皇帝之前,宫中选妃多在门阀世家中挑选贵女,但从文宗皇帝开始,就从民间选良家子入侍,即使是选官家女,家中父辈的官职也不可过高。会有此规定,无非是吸取了温氏坐大的教训,不愿再生外戚之祸。   “温氏从前权势何等显赫,却也只出了端仪、贞淑两位皇后,今顾氏一门连出两后,臣心忧惧!恐朝堂再生祸患,中宗皇帝一片苦心尽付东流!”宋齐说到最后,已是失声恸哭,跪在大殿内重重地磕头。   皇帝坐在九级台阶之上的御座上,冷眼打量他许久,慢慢道:“爱卿所言,朕知道了,定会仔细斟酌。”   .   消息传到长信殿之后,太后恨得直接砸了手中的茶盏:“宋齐这老匹夫!”   顾云羡吩咐宫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这才把丝绢递到太后手中,让她擦拭一下溅到的水迹:“母后不要生气,当心身子。”   “哀家如何不气?”太后咬牙切齿,“连温氏都搬出来了,当真是豁出去要阻止你登上后位!”   “宋尚书这话好没道理,我顾氏与温氏如何能够一样?”顾云羡蹙眉,“温氏屹立于朝堂巅峰数十年,靠的不仅仅是当了皇后的女儿,更是族中出色的儿郎。更何况早在大晋建立之前,温氏就已经是世代簪缨的官宦人家,子弟世代入仕为官,家风最是严谨。可我顾氏从前不过是普通老百姓,全靠母后您当了皇后才有今日,族中也不曾有男子在朝中担任要职。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顾氏都不可能成为下一个温氏!”   “这些道理你当宋齐不明白?”太后冷冷道,“他心中明白,却还是把温氏搬了出来,只因为这对他们有利。”   顾云羡默然。温氏从前的权势滔天何等惊人,他们虽不曾亲身经历,却也从史书上读到过。那种满朝皆被一门掌控的局面,那种非世家贵族出身便难以出头的局面,让上万寒门士子心惊胆寒。而如今朝中最多的便是寒门出身的官员。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温氏。宋齐此言,着实很容易引起诸臣的附和。   但如今朝臣们的想法不是她最需要关心的。她看着雪色茶盏里清澈的茶汤,随着晃动而溅起一圈圈涟漪,如同她此刻忐忑的心情。   陛下他,对于此事,究竟什么想法?   .   当天晚上,皇帝不曾临幸后宫,顾云羡洗漱之后,正准备歇下,大正宫却来人了。   吕川的徒弟何进行了个礼,笑道:“陛下命臣来接娘子过去。”   她诧异:“过去?去哪里?”   “瞧娘子这话问的,自然是去大正宫了。”   一盏茶后,顾云羡裹在豆青色云锦斗篷中,坐进了那乘绛红色的轿辇。十二名宫人手执琉璃宫灯,在轿前引路,朝大正宫而去。   国朝规矩,妃嫔侍寝,可君王临幸其寝宫,或者接到大正宫服侍。顾云羡从前也曾这么坐着轿辇被人抬去大正宫,只是那时候她坐的是为皇后一人而设的明黄轿辇,而不是如今这乘绛红色的。   她到的时候,皇帝正在前殿看折子。殿内有些闷,他不自觉蹙起了眉毛,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窈窕高挑的身影立在门边。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如同拓上去的仕女图,美好、贞静。   他没有发觉自己的唇已经微微扬起:“云娘,你来了。”   顾云羡上前,盈盈一福,半绾的青丝垂下一截在胸口:“臣妾参见陛下。”   他朝她伸出手,她眼睫扬起,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陛下唤臣妾来,所为何事?”   他扬眉一笑,有些促狭:“朕大晚上召你来,你说为了什么?”见她颊边果然飞起一团红霞,他摇头笑道,“行了不逗你了,今日朝上的事闹得朕心烦,想听你弹首曲子了。”   他提到了朝上的事,顾云羡神色不变,颔首道:“诺。”   琴案设在窗边,顾云羡坐下的时候,一个想法陡然浮现在她脑海。很冒险,十分冒险。但值得一试。   深吸一口气,她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绝不能任由那些朝臣摆弄她和顾氏,左右她的命运。   皇帝一直注视着她。她脱了外面的斗篷,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大袖衫。随着她跪坐下的动作,大袖衫的尾部垂到地上,铺成一个圆形,如同一朵硕大的白花。而她坐在花心,怡然抚琴,正如那从花中长出来的花精一般。   不,不该说花精。花精都是妖娆艳丽的,而她雪肤黑眸、气质恬淡,绝不是那勾人摄魄的妖物。还有她此刻弹出来的曲子,那般超然,让他烦躁了半日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微蹙的眉头也不自觉舒展开。   她让他感觉到宁静。   一曲毕,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他慢慢道:“曲调清丽悠扬,自带一股逍遥快意,闻之令人心神纾解,是首好曲。叫什么?”   “回陛下,此曲唤作《随长风》。”   “《随长风》?名字倒是潇洒。朕此前竟从未听过,你从哪里学来的?”   顾云羡只犹豫了一小下,便微笑着答道:“是臣妾从前在椒房殿翻出的一本琴谱上看到的。”   “椒房殿翻出的琴谱,”皇帝轻声道,“那应是之前哪位皇后留下的吧?”   顾云羡道:“陛下猜得没错,这曲子是贞淑皇后十三岁那年,同中宗皇帝一起作的。”   她提到了贞淑皇后,他眸色一闪,不动声色。   “臣妾看到这首曲子,才明白原来史书上说的话,也不一定全是真的。”她道,“史书上都说‘贞淑皇后端方大雅、仪态高华,乃历代皇后之典范’,可陛下您也听了这首曲子,曲意是何等的潇洒超然?可见贞淑皇后本性应是个豁达之人,向往的是逍遥快意的生活。”   他回忆方才听到的曲声,轻声道:“确实如此。”   “所以啊,臣妾觉得被史书给骗了。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至少,不完全是那样。”   他看着她:“云娘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表达个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今日朝中的事情,臣妾都知道了。”神情坦荡,“宋尚书说的那些话,臣妾不喜欢听。”   作者有话要说:   云娘要放什么招呢?敬请期待哦~~~   22险棋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今日朝中的事情,臣妾都知道了。”神情坦荡,“宋尚书说的那些话,臣妾不喜欢听。”   他淡淡“唔”了一声,不辨喜怒:“为何?”   “宋尚书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拿先人当枪使罢了。”顾云羡道,“他说担心顾氏变成第二个温氏,臣妾却想问他一句,难道臣妾是最近才第一次有被立为皇后的可能吗?早在麟庆二十五年臣妾就已经被册为太子妃了。他若当真觉得顾氏女相继为后于国事有损,为何当时不出面阻止?他不敢驳斥先帝的旨意,如今却来做的哪门子诤臣?”   顾云羡这话还有一层隐藏含义。大晋素来崇尚气节,直言上疏的大臣都能在清流间得一个好名声,若最后还有幸被罢官,就更是给祖上增光了。这样的人,哪怕回到家乡当一个老百姓,那也是风光无限、受人敬仰。因着这巨大的诱惑,许多大臣上疏骂皇帝都是奔着“被罢官”这个目标去的,一些接近致仕年龄的更是抓紧时间,对那堂上之君发动自杀式袭击,奏疏措辞狠辣刻薄,但求皇帝一时沉不住气,就把自己赶回老家。   大多数皇帝心里也明白这些大臣的打算,知道自己若是发了火,立刻就被史官记一笔“刚愎自用,不虚心纳谏”,反倒成全了他们的名声。陛下们也不是傻的,不乐意做这个冤大头。因着这,他们普遍都对那些诤臣较宽容,便是恨得牙痒痒,表面上也客客气气地说:“多谢先生指教,朕明白了。”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帝便是这个例外。   据不完全统计,先帝在位十三年间,因直言上疏而被他打死的大臣凡三十七人,其中五品以上的二十五人;被罢官的有七十九人,被贬谪的上百人,可谓壮哉。   有这剽悍记录,再无大臣敢随意置喙先帝的私事,言官在麟庆一朝形同摆设。   宋齐在先帝在位时不敢上疏直谏,如今却敢阻挠复立,难道不是因为他觉得当今陛下比先帝好欺凌吗?   顾云羡说完这些话,心里有些忐忑。按太后的意思,是希望她暂时不要插手这件事,置身事外最好。可她却觉得这样容易陷于被动,若局势完全被对方掌控,就悔之晚矣。   她本可指责宋齐是受人指使,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阻挠她复位。但这样会让皇帝觉得她对后位有所期待,甚至怀疑那些支持复立的大臣也是受她驱使。所以她选择避开这个话题,把焦点引到宋齐对清名的渴求上,移祸江东。   皇帝的性子,应是最厌恶那些大臣仗着年岁资历,拿他当儿皇帝欺凌的吧?他也不乐意输给别人,尤其是对方还是他的父亲。若先帝可以立她为太子妃,他却不能复立她为皇后,那他这个人就丢大发了。   这招棋走得太险。方才这些不过是她的揣测,如果他没有这个心思,那就糟了!   “直谏以求清名?”皇帝默念,轻轻一笑,“朕差点忘了他们还有这个毛病了。”   顾云羡心头一松,这才发觉手心竟全是汗水。   “不过,”皇帝忽然道,“云娘你不喜欢宋齐的话,只为了这个理由?”   他眼神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顾云羡抿唇,良久方低声道:“不全是因为这个。”   “噢,还有什么?”   “宋尚书的话,对贞淑皇后多有不敬,仿佛她是祸国源头一般。臣妾心中羡慕贞淑皇后,不喜欢他这么讲她。”   皇帝笑起来:“宋齐的话是有些过分,但也不至于到这份儿上。也罢,不能就许他夸大其词。朕明日便拿这个当由头,去驳他。”   想了想又道:“你羡慕贞淑皇后?”   “是,自从看到这阙琴曲之后,臣妾心中就一直十分羡慕她。”   皇帝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羡慕她什么,说来听听?”   “臣妾方才也说了,这首曲子是她与中宗皇帝一起作的。臣妾只需看着曲谱,就知道他们二人必然是情投意合、默契非常。”顾云羡声音更低了一点,“试问世间女子,谁不希望能与夫君心有灵犀、宛如一人呢?”   皇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神情有几分羞怯,更多的却是伤感。她的肌肤白得如同名贵的定窑白瓷,在烛光里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彩。他想起从前在书上看到的“敷粉太白”,心道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情。纤细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琴弦上,他却忽然想把那只手握在掌心,再不要松开。   “真是个痴儿。”他道,声音十分温柔,“你若想,改日朕与你一起作首曲子便是,何必去羡慕他们?”   她不说话。他只得走过去,捧起她的脸,看到她眼睛的那刻微微一愣:“怎么哭了?”   “有陛下这句话,阿云纵死无憾了。”她道,眼泪流得更急。   他瞅她一会儿,摇头笑起来:“朕生平最受不得女子的眼泪,如今见你哭成这样,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别哭了,朕允诺你,定会给你谱一首更好的曲子来。朕自问,曲艺方面还不会输给朕这位太爷爷。”   她泪还未干,就忍不住噗嗤一笑:“陛下真是好生自信。上次还唬臣妾说,我的琴艺堪比贞淑皇后,如今却又夸起自己了。”   他挑眉:“谁说朕是唬你?”   大概是为了岔开那个会让她变成泪人的话题,皇帝一本正经道:“朕小时候呢,父皇对朕寄予厚望,所以要求极为严苛,琴棋书画一样都不能落下。而且他觉得寻常师傅多半畏惧于我的身份,不敢下狠手,所以竟找了长辈们来教我。我的琴艺便是宁平大长公主教的,她是文宗皇帝的女儿,中宗皇帝的孙女,精通琴艺,‘堪比贞淑皇后’。朕那日听云娘一曲妙音,只觉得竟丝毫不逊色于宁平姑母,所以才会那般赞你。”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小时候,用的还是这般平易的口吻。顾云羡不免意外,微微一愣。   压制住异样的感觉,她道:“陛下把自己说得也忒可怜了。琴棋书画也是臣妾打小就学的东西,学不好就要挨板子,半点轻忽不得。陛下这等遭遇又值些什么?”   她说得不客气,他也不恼:“若只需要学琴棋书画确实没什么,但除此之外朕还得跟着先生们学习治国经略,跟着将军们了解西域各国战局,跟着羽林军的统领练习骑射武艺。忙成这样,难道还不值得云娘你可怜可怜?”   她无语片刻:“陛下道理最多,臣妾说不过您。”   他笑睨她,却见她在他的目光里微微低头,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他看着那片皎洁,忽然想起数日前的夜里,他将她拥在怀中,炙热的吻落在那一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   绮思一起,他立刻觉得身体有些躁热。偏她此刻已经背过脸去,握着帕子整理方才哭花的妆容。他一贯是随性至极的人,这会儿却忽然觉得这么贸贸然把她拽过来,有些不够沉稳……   他轻咳了一声,她果然回头,睁大了微红的眼睛看着她。他温声道:“朕有些渴。”   桌上其实有茶水,但她觉得他兴许是嫌那茶凉了,于是另取了一个杯子,给他斟了端到案前。   “陛下。”她唤道。他唔了一声,示意她将茶盏放到案上。手刚松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捞了过去。   他从身后拥着她,手扣住她的腰,只觉腰肢盈盈,当真是不堪一握。下巴搁上她的肩膀,嗅着她身上那股非兰非麝的幽香,他低声道:“你用的是什么香?朕闻着真是喜欢。”   她红着脸,良久才憋出一句:“陛下,这里是前殿……”   的确,这里是平常接见大臣的前殿,门口还立着两排内监,场合很不合适。   他想了想,直接拦腰抱起她,朝东殿走去。吕川见状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给何进打了个眼色:“去唤彤书女史过来。”   这是要御幸了。   何进有些呆。今天白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以为这位顾娘子会受点冷落,结果陛下不仅巴巴地让他把人给接过来,还又是弹曲子,又是说笑的。如今看他的神情,当真是十分愉悦。   顾云羡觉得天旋地转。她从前不是没被他这么抱过,他这人性子一上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只是以前她一味拘着性子,他便也不大得趣,两人的闺房之乐十分有限,像这样当着满宫下人的面被抱上床的事更是前所未有。   皇帝将她放到床上,却见石青被褥上,她乌发散开,如同流淌的黑色墨汁,肌肤却欺霜赛雪。强烈的对比下,竟显出几分勾魂夺魄来。脸颊微红,黑亮的眸子瞅了他一眼,便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去。   他看着她,眼睛越来越明亮,里面的火焰也越发灼热。   俯□子,他的唇落在她的眼睑。顾云羡听到他有些恍惚的声音:“朕先前想错了。怎么不是花精了?云娘你就是这世上最最勾人的花精。”   他说得含含糊糊,她也没听明白。但没时间让她去仔细想了,他滚烫的手指顺着脖颈一路抚摸下来,让她的思绪也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   23风向   顾云羡醒来的时候正是二更。   床上很暖,她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懒洋洋的。纱帘外的多枝灯上点着三五盏蜡烛,遥遥传来昏黄的光线。她微微抬头,看到他漂亮的下颔。   皇帝将她半拥在怀中,腰上是他的手,松松地搭在她的肌肤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夜闹得太过,他们都未曾清洗身子,如今被褥下的自己未着寸缕。   这么一想她脸立刻烧了起来,浑身不自在。她小心地移开他的手,一点一点往外挪,眼看就要成功,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直接给拉了回来。   “往哪里逃?”他眼含笑意,漫不经心道。   她被他扯到怀中,正好撞上他的胸膛。他感觉到她胸前柔嫩的花蕊贴上自己的肌肤,如同被羽毛挠过一般,抓不住的心痒难耐。   “臣妾扰了陛下好睡,请陛下恕罪。”她不答他的问题,只是请罪。   “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道。   她听出他意有所指,明白他说的是从前她偷摸他眉毛那回,神情立刻有些不自然。   该死的,这人到底要拿那件事调侃她几次啊!   “你在心里腹诽朕什么?”他凑近她。   “没有!”她矢口否认,“臣妾岂敢?”   上夜的宫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凑到帘子边问道:“陛下?”   他没理睬,瞅着她:“那你方才想去哪里?”   她强笑:“臣妾,想喝水。”刚一说完就知道这借口找得实在太差,要喝水不会叫人么?   果然,皇帝看着她笑起来:“喝水?难不成云娘你从前都是自己下去拿水的?”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促狭,“更何况,你如今这个样子……”   她这才发觉,丝被滑落,露出自己雪白的肩膀,玲珑的锁骨上还留有可疑的红色痕迹。她大窘,一把拽住被子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他笑睨她一眼,微扬声音:“拿水来。”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一只茶盏穿过床帘被递了进来。   他接过:“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朕……”   “我自己喝。”她道,伸出手接过茶盏,小口小口的饮了起来。   他脸上一直带着笑,目光意味深长地在她手臂上逡巡,上面还留着昨夜的点点红痕。她被那目光炙烤得煎熬无比,喝了一小半便把茶盏递了出去。   宫人适时接过。他笑道:“不喝了?”   “不喝了。”她道。   “那好,继续睡吧。”他躺下来。   她忽的想起一事,神情变得犹疑。他察觉了,道:“怎么?”   “臣妾,就睡这里?”她试探道。   后宫规矩,只有皇后方可在大正宫东殿过夜,别的妃嫔侍寝之后要么回自己的寝殿,要么到西殿的床上睡。   “不然呢?”他反问,“这么晚了,你要回长安殿?当心扰了母后的好梦。”   她自然不敢打扰太后,可……   他瞅她片刻,伸手替她掖好被角,道:“朕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西殿的床是那些女人睡的,你不用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声音听着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   第二日,整个后宫都知道了,废后被接到大正宫侍寝,在东殿的床上过了夜。在宋齐出了那样一个大招之后,众人本以为顾氏会被冷落,谁知陛下竟反其道而行,后宫一时议论纷纷。   但无论如何,陛下这举动的暗示性太强,逼得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如今的局面。   长乐宫晨省的时候,顾云羡含笑立在太后身侧,明显感觉到众人各怀情绪的目光射在她身上,针扎一般。但她神态自若,背脊挺得笔直,高贵端庄、不可侵犯。   太后看着精神有些差。她昨日被宋齐一气,接着状况就有些不好,顾云羡本不想让她出来,她却执意不听。   顾云羡知道,她是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表现得病弱,她要让那些女人明白,她这个太后康健得很。   行过礼后,顾云羡替太后送她们出去。从长信殿到长乐宫宫门,一路上不时有宫嫔簇拥到她身旁,含笑说着什么。她们的态度尊重而略带讨好,顾云羡也是一脸和气,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十分融洽。   姜充仪冷眼看那些宫嫔,从嘴唇缝里挤出一句:“一帮见风使舵的贱婢。”   她声音不高不低,有两三个靠得近的宫嫔听到了。她们神情一僵,继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仍旧一脸笑意地与顾云羡谈话。   沈淑仪瞥姜充仪一眼,笑道:“已经到宫门了,就不劳顾娘子多送了。”   顾云羡道:“沈淑仪慢走。”   轿辇就在旁边,沈淑仪正准备上去,却又回头道:“竹央前阵子得了一幅好字,想着娘子的墨书一向是六宫中顶尖儿的,故而想请娘子来毓秀殿一观,不知娘子可否赏光?”   她主动邀约,又以闺名自称,话里话外的示好之意不言而喻。姜充仪近乎惊愕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沈淑仪为何会突然来这一手。   顾云羡神情未变:“淑仪相邀,本不该辞。只是如今太后凤体违和,需要我近身服侍,恐难抽出空来,还望见谅。”   “自然,太后的身子最要紧。”沈淑仪不以为忤,“不如回头我将字帖送到娘子殿中?”   “如此甚好,”顾云羡笑道,“先谢过淑仪了。”   “咱们是多少年的情分了,跟我客气些什么?”沈淑仪笑睨她一眼,转身上了轿辇。   姜充仪怔怔地看着沈淑仪的轿辇走远,这才转头看向顾云羡。顾云羡迎着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仿佛是被她那一笑给刺激了,她银牙一咬,正想说什么,旁边的朱贵姬就漫不经心道:“月娘,今晨我命宫娥去御花园收集了花瓣上的露水,你要不要去粹玉殿坐一坐,喝喝花露泡的茶?”   姜充仪愣了愣,朱贵姬的目光温和,却带有隐隐的劝诫,不容她抗拒。她深吸口气,笑道:“难得镜娘你兴致这般好,我自然要去了。”   .   待到了朱贵姬的粹玉殿,姜充仪方道:“你适才拦着我做什么?”   “我如果不拦着你,你打算做什么?”朱贵姬的神情是万年不变的淡漠,“跟顾云羡对着干?”   “难道你要我像沈竹央那个贱|人那样示弱服软么?”姜充仪怒道。   “形势比人强,陛下如今摆明了要复顾云羡的位,你口头上占点上风又有什么用处?”朱贵姬道,“你也说了,连沈竹央都对她示好了,你又何苦去当这出头鸟?”   姜充仪沉默片刻,咬牙:“要我眼睁睁看着她重登后位,我实在不甘!”   “我知道你担心些什么?不就是害怕顾云羡复位之后会秋后算账,找你麻烦么?你放心,她如今顾不上你。”朱贵姬道,“成安殿那位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姜充仪不语。   “同样的道理,顾云羡若想复位,最着急的不该是我们,而是景馥姝。今日晨省,景馥姝居然告病没来,你没听到那些宫嫔都在私下议论么?我总觉得她不会是怕了顾云羡,多半在暗中筹谋些什么。”朱贵姬看着好友,“所以,就让她们两个先去斗吧,你别掺和。”   姜充仪仍不说话,朱贵姬以为还是没能说服她,眉头微蹙。却见姜充仪看着自己,闷闷道:“镜娘你不是最不耐烦这些你争我夺的事情么?总说它们腌臜。怎么今天这么认真?”   朱贵姬瞥她,语气里终于带上一丝没好气:“要不是为了你,你当我会有这个兴致?”   姜充仪握住她的手:“我知道镜娘你对我好。我答应你,万事都会小心的。”   “那样最好。”朱贵姬淡淡道。   .   大正宫书房内焚着新制的香,皇帝立在焚香的大鼎旁,闭目闻着里面袅袅飘出的气息。   吕川一脸木然地立在旁边,看着那鎏金大鼎,一句话也说不出。事实上,半个时辰前,自己这位从来不用香的主子忽然让他去找一味香,他就有些惊讶,待听明白他的要求,这惊讶就变成了惊吓。   “你确定是这香?”皇帝回头,“不会弄错了吧。”   吕川清了清嗓子,赔笑道:“臣命何进去六尚局问过了,顾娘子殿中用的香确实是这味‘岸芷汀兰’。”   “那就怪了。”皇帝若有所思,“跟朕昨夜闻到的不一样啊……”   听到他说这话,吕川面色的表情又呆滞了三分。陛下啊陛下,您是少年郎么?不要想到一出是一出好么,臣经受不起啊!   失望地摇摇头,皇帝走回书桌旁,随口道:“对了,你刚才不是有事要说么?”   他确实有事要说,不过陛下他老人家忙着试香,没空搭理,他只好闭嘴。   “崔公子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了!~\(≧▽≦)/~啦啦啦!   让我们继续看云娘在后宫大展身手吧!mua! (*╯3╰)   24君心   皇帝抽出一份折子,一壁看一壁示意他继续讲。   “崔公子如今已回了家乡清河郡,准备参加解试。”   解试即州县考试。大晋的科举考生共有两个来源,一是生徒,二是乡贡。由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而送往尚书省受试者为生徒;不由学馆而先经州县考试,及第后再送尚书省应试者叫乡贡,由乡贡入京应试者通称举人。   “朕猜到了。他已被国子监除名,要想入仕,也就只有回乡考试一途。”平淡的口气,“他要考哪一科?”   吕川低声道:“进士。”   皇帝挑眉,总算露出一分惊讶。良久,方轻笑出声:“朕早猜到他不会选明经。不过,二十七岁就去考进士,他倒是有自信。”   所谓进士和明经,都是时下最受读书人青睐的考试科目。其中进士重诗赋,明经重帖经、墨义1。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诗赋则需要具有文学才能。所以相比明经,进士科及第的几率要小得多,时下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然而自中宗皇帝之后,进士科越来越为时人所重,例任丞相的大多是进士出身,所以即使困难,许多士子也悬梁刺股、秉烛夜读,但求一朝进士及第。   “臣听了也惊讶来着。这崔公子,当真是个志存高远的。”吕川道,“不过后来臣又想,连陛下都看重他,想来他也应是有大才干。没准到了明年放榜之日,就真成了那骑马过长街的绿衣郎!”   大晋制度,新科进士例赐绿袍,故而民间称呼其为绿衣郎。吕川这话,倒是对那崔朔颇为看好。   “朕确实看重他。”皇帝道,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   手中的折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臣等附议礼部尚书,请求陛下放弃复立”。字是清秀的小楷,他却透过纸张,看到了那一夜写满酒肆墙面的隶书,端方雄浑、磅礴大气。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佳节,崔如璟写下的。   那时候他还是东宫的皇太子,微服出去逛灯会,却在西市碰上了大热闹。他立在酒肆外,听着周围的人告诉他,写字的公子是国子监的学生,平素最爱来这里喝酒。今日上元佳节,老板特意开了一坛陈年佳酿,开口向他讨一幅字,以作酒资。   他心中惊讶,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出身世家,自矜身份,竟会为了一坛酒而留下笔墨?   思绪还没转完,那边已经是一片喝彩之声。他看过去,却见平整的墙面上,一阙《子虚赋》2已然完成,洋洋洒洒一大篇,端的是难得的好墨书。   从求字一举便可看出,那酒肆的老板虽是商贾,却也是个风雅之人。今日又是这般的节庆,西市也不乏读书人,此刻全聚在这里,对着墙上的字赞不绝口。有人认出了题字的男子,脱口道:“如璟君?我当是谁,竟写出这般好的墨书,原来是清河崔氏的崔如璟。难怪难怪。”   清河崔氏,这是他熟悉的姓氏。可崔如璟他却从未听过。于是他明白了,这崔如璟应该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庶子。所以他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却整日消磨在酒肆间,为了一坛美酒竟给商贾题字。   那厢崔如璟题完字,也不理睬搭话的众人,顺手拎起那坛作为报酬的美酒,走到窗边便自顾自喝起来。他再看一眼墙上的字,提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美酒难求,敢问阁下,可否惠赐一杯?”   崔朔抬头,盯着他审视片刻,微微笑了:“美酒难求,朋友更难求。”   后来他想,也许打从一开始,崔朔便知道他的身份,会允他坐下也不是偶然。但这些他并不在意,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都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重要的是,那个清俊潇洒的男子,在他们谈及僵硬腐朽的朝政时,轻描淡写说了两个字。   “新政。”   那一夜,他们坐在人来人往的西市,借着月光,一直喝到酒肆关门。   大笑告别时,姬洵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胸有沟壑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   那晚之后,一连三年,他们再无任何交集。他是纵情任性的新君,他是风流潇洒的士子,那一夜煜都月下的指点江山,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直到两个月前,崔朔递上了那封弹劾左相周世焘的奏疏。   那一刻,他明白他隐忍多年的野心,没有瞒过那个一身醉意、笔走龙蛇的男人。   他一定听说了,皇帝重新宠爱废后,太后有意复立侄女为后,朝中很快将有一斗。原本捆作一团的旧派官员,兴许会因为此事而分化。   他率先点燃这把火。   姬洵知道母后为了复立一事,暗中煽动亲附一派的朝臣。他并不意外,当年他对云娘没有兴趣,母后都把她安排给他当太子妃,如今他好不容易对她动了心思,她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然而她虽贵为太后,在朝中助力却并不算多,若非周世焘被弹劾,根本不可能在一开始便占到上风。   他没有阻止她。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找到这个机会,可以在那些朝臣间劈开一条缝隙,好趁虚而入。   朝堂上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之中,可云娘是个意外。   他想起顾云羡微微低下、温婉贞静的侧脸,以及她身上非兰非麝的幽香,心头滋味难辨。   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把云娘和朝堂局势联系到一起。他是当真被她吸引。然而打从他重新宠幸她开始,他就隐隐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如今对她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是现在的她,他并不介意再重新立她为皇后。   他的皇后。   他很好奇,那个从前被他忽略的女人,还能带给他多少意外。   正在出神,外面却忽然传来响声。吕川蹙眉,却见他的徒弟何进掀帘而入,跪下行了个礼:“成安殿的贞婕妤娘娘派人给陛下送来一碟点心,说是娘娘亲手做的。”   吕川斥道:“糊涂,陛下正在处理政务,随便什么人都能来打扰么?你先收着便是了。”   何进挨了骂,有些委屈道:“我也这么说了,可来送东西的是成安殿的掌事女官白瑜姑娘,她说娘娘吩咐了要亲手交给陛下。”   吕川闻言一愣,迟疑地看向皇帝。却见他唇边的笑意微敛,思忖了一下,方道:“让她进来吧。”   白瑜进来后,行了个稽首大礼,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吕川:“奴婢奉命,给陛下送来娘娘亲手做的碧桃糕。”   吕川打开食盒,只见莹白通透的玉盘上放着几块红艳艳的糕点,做成了桃花瓣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可爱。   吕川用银筷子夹了一片仔细尝过,再换了一双筷子,将玉盘呈到了案上。   皇帝默不作声瞅了糕点片刻,在众人都有些忐忑的时候,才拿起银筷夹了一块。   白瑜见他吃了,心里松了口气。还来不及开心,就听到他淡淡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娘,别一天到晚想那么多,仔细晚上又睡不好。朕说过的话都记得,不用她巴巴地来提醒。”   这话听着像是关切,口气却有些不好。白瑜心又提了起来,想说句什么,皇帝却已吩咐道:“行了,东西朕收到了,你退下吧。”   她出去之后,皇帝维持那个姿势坐了一会儿,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景馥姝她,大抵是有些着急了吧。   抬起头,正好看到鎏金大鼎还在袅袅散发出白烟,那香味弥漫在书房中,让他又想念起那个用着这味熏香的女子。   “去,传顾娘子过来。”   .   半个时辰后,顾云羡没有奉召来到大正宫,皇帝反而去了长信殿。与此同时,太后病情忽然加重的消息传遍六宫。   听完太医的回禀,他沉默地立在那里,右手握拳,仿佛要攥进自己的皮肉里。   “太后原本便久病缠身,难以挽回。最近突然出现好转,不过是个假象,靠的是她的一口心气。如今病情加重,乃是心力耗损之故……臣恐怕……”   他听见自己冷如寒冰的声音:“前些日子的好转,不过靠着一口心气?这样的事情你们都看不出来,是怎么当这个太医的?”   他口中斥责着太医,心中更恨的却是自己。若不是他对云娘重新起了兴趣,给了母后希望,她何至于为复立之事损耗心神?又或者他没有一味想着朝堂之事,多多留神母后的身体状况,又岂会被她的一时好转给迷惑,以致酿成今日大祸?   听见他的口气,数名太医噤若寒蝉,连连告罪:“臣等无能,死罪,死罪!”   “是死罪。”他忽的轻笑出声,“太后若有什么差池,你们便以命赎罪吧。”   他口气淡淡,但话中的冷绝吓得所有人浑身一颤。   转过身,他看向那个跪在东殿外,石像一般僵住的身影。从他进入长信殿,她便跪在那里,从头至尾不曾动过一下。   他走到她身边:“云娘。”   她抬头,眼中尽是迷茫,仿佛陷入可怕的梦魇。他心中本烦闷到极点,看到她这神情,心却猛地一痛。   “表哥……”她攥住他的袍摆,低声唤道。她的手是那么的用力,骨节都微微发白,似乎不如此无法稍稍稳住那颗无所依靠的心。   “三妹妹。”不自觉地,他顺着她换了称呼,“别担心,母后不会有事的。”   她神情木然,一滴泪却倏地落下。   一个时辰前,她本来陪在太后身边,轻声细语地给她念着佛经。可是突如其来的,她就在她面前倒下,怎么也唤不醒。   接着太医来了,告诉她太后是因为用心过度、心力交瘁,才至于此。   一切的一切,仿佛是上一世的噩梦重演。   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为了她,太后不会费尽心神,也就不会突然病重!她已经害死了她一次,兜兜转转,她竟还要害第二次!   她不该来到她身边的,是她错了!   看着这个面无表情却泪如雨下的女子,他慢慢蹲下来,将她拥入怀中。她靠在他胸口,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觉得摧心摧肝的悲伤。   他紧紧地搂着她,任由她在自己肩上无声的哭泣。四周的宫人跪了一地,没有人敢抬头多看他们一眼。他看着远处的晚霞,忽然间清楚的明白,在这个宫中,甚至全天下,也只有怀中的这个女人和他一样,全心全意为他们的母亲担忧。   这一刻,只有他们的心思是相通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发出来的时候,我正在考场上!概率论!不是人!菇凉们帮我祈祷吧!(┳_┳)...   云娘!等着接下来的挑战吧!(╯‵□′)╯︵┻━┻   注释:   1帖经、墨义:所谓帖经,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笔试。   2子虚赋: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早期客游梁孝王时所作。   25太后   虽然皇帝撂下了那样的话,然而人力终究有所难及,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更重,到最后只能用参汤吊住一口气。   皇帝暴怒之下,杖责了两名太医,再给太医院下了最后通牒,救不活太后通通殉葬。   顾云羡自打那天哭了一回,之后倒是镇定了。长乐宫人心惶惶,她主动挑起所有的担子,大事小事一力操持,忧惧劳累之下,不过几天人就瘦了一圈。   皇帝除了必要的朝事,也整日待在长乐宫。顾云羡煎药时他就陪着煎药,顾云羡给昏睡的太后读经时他就在一旁听着,有一次她因为太累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长信殿西殿的床上,阿瓷告诉她:“是陛下抱你过来的。”   她呆坐片刻,便又起身去看太后。   她不知道后宫嫔妃们知道太后病重是什么心情,估计有许多人在暗地里偷乐吧。但至少表面上,每个人都是悲戚担忧,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和贞婕妤这几位一宫主位都带头去甘露殿跪了一天一夜,诵经祈福,而后各宫嫔御都去了,一时间甘露殿热闹非凡。   .   后宫一片愁云惨淡,前朝却又生出新的事来。   因为太后一病不起,原本亲附太后的朝臣们心存观望,不再大力支持复立,局势立刻被对手掌控。   三月二十九,三位官员联名上疏,指责废后顾氏不祥,冲撞太后,宜打入冷宫,永不赦出。   帝置之不理。   三月三十,事态继续扩大,上疏的官员变成五名,仍要求陛下将其打入冷宫。   帝斥其无稽。   四月初一,太史局1上禀陛下,称“近日夜观天相,有小星冲月,请陛下及时清除太后身侧之威胁”。同一日,十名官员上疏,奏请赐死废后顾氏。   事态终于不可收拾。   .   外面的天翻地覆顾云羡仿佛不知道。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给太后熬药,哪怕如今已很难再喂她喝下一口。   长乐宫的宫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怜悯同情。她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不久之前,她还是炙手可热的皇后人选,连沈淑仪都要费心讨好。可是一转眼,最大的倚靠太后病重,她被朝臣弹劾,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真真是世事无常。   .   和顾云羡态度不谋而合,皇帝也从不在长乐宫提起这事。每回过来,都如常地与顾云羡谈话,一起用膳。顾云羡逐渐发现,他虽然对不上心的人漠视到一种程度,但当他记挂上你之后,却是个十分细致体贴的男人。   即使在如今这样的情况下,他也照顾了她的感受。见她食不知味,便吩咐御膳房多准备一些她爱吃的菜,好歹能让她多吃一些;担心她整日守在太后床边身子撑不住,便每日给她呈上不同的汤,滋补身子。   她知道,她应该趁着他对自己兴趣还在,想办法从目前的险境中逃出,可看着命悬一线的太后,却又没有一丝动力。   如果不是为了帮她当上皇后,太后也不会这样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   太后在某个晚上醒转过来,当时顾云羡和皇帝都守在她榻边,相对无言。   “阿洵……”   微弱的声音,却让皇帝猛地回头。   “母后,”他看着她,声音发紧,“您醒了?”   太后微微一笑。   “太后,您怎么样?”顾云羡连声问道,语带哽咽,“您好点了吗?”   “我觉得很好。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好过了。”   她和皇帝对视一眼,都有些发僵。   太医说过,太后的病已是药石罔医,如今突然好转,只能是……   “我想,这大概是回光返照了吧。”太后神态平和,“真好,我还能清醒地看着你们跪在我床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语气中的恐慌:“太后,您别这么说……您不会有事的。”   她笑着摇头:“真是个傻孩子。这一天我早料到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她只能拼命忍住,不让自己落泪。   “这些日子我一直睡着,梦到了许多从前的事情。我十六岁入东宫,服侍先帝。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但居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她苦笑,眼中带着凄然,“那时候的故人,大多已经不在。”   她朝皇帝伸出手:“阿洵,我的儿子。”一滴泪落下,“母后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就是生下了你。”   皇帝浑身僵硬,握着母亲的手,良久才艰难道:“儿子不孝,这么多年让母后操心了。”   “你这孩子,打小我就看不明白你的心思。”太后道,“你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从前管不了你,以后就更管不着了。”   “母后……”他低着头,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一丝软弱,“儿子舍不得您。”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转开了视线,看向虚无的半空,再开口时语气平静而祥和,“母后读经,看到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说,佛陀曾游化到居荷罗国,在途中偶遇了一位老妇人。佛陀让阿难去向她讨些水来。谁知那老妇人听说佛陀要水,竟亲自挑着水罐到达佛陀安住的地方,放下水罐,径直上前拥抱佛陀。阿难正要拦阻,佛陀却说:‘不要拦阻,这位老妇人,在五百生中,曾做过我的母亲,爱子之心尚未穷尽,因此拥抱我。如果被拦挡,热血会从面孔涌出,而当即命终。’老妇人于是得以拥抱佛陀,亲吻佛陀的手足。2”   她唇畔含笑,神情里有淡淡的抚慰,“所以,即使我们将要分别,也不要难过。佛陀能够再次见到他曾经的母亲,可见众生的缘分都是注定的。也许下一世,我还能当你的阿母,我们还能相伴一生。”   皇帝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走了,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云娘。你是皇帝,没人能伤到你,可云娘……”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已里带上了恳求,“你能答应母后么?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事,都好好待她。”   “姑母……”皇帝没有开口,顾云羡却哭出了声,“是阿云的错,都怪我……”   “您放心。”皇帝一只手按上顾云羡的肩膀,仿佛安抚,眼睛却看向太后,“我答应您,会保护好云娘。”声音低沉,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太后却仍不放心,“你要记得,君无戏言。”   她转过视线,看向顾云羡,对方已经满眼是泪。她淡淡道:“别哭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与你无关。”伸手为她擦掉眼泪,“我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跟着母亲一起到长秋宫觐见。当时我坐在上位,远远地看着你,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我当年第一次入东宫的事情。也是那么小小的一个人,跪在人堆里,紧张地磕头问安。我喜欢你,因为你真的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以前一直觉得,让你跟阿洵在一起是最好的,可是如今我却在想,我会不会想错了?这宫闱深深、阴谋算计,其实根本就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这样美丽、这样懂事,如果不进宫,也许能过得更好也不一定。”   皇帝只觉得他的心如同漂浮在海上的羽毛,随着母后的话慢慢下沉。一些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拨开迷雾,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自己的抱负和计划上,从未在女人身上费过太多的心思。在他潜意识里,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他愿意对哪个女人好,她就会满心欢喜地接受。可是这一刻,他忽然不确定了。云娘,被他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过门的云娘,对他一心一意、却被他忽视冷落的云娘,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还会如从前一样么?   她会不会,已经悔了?   “姑母,姑母您别说了。”顾云羡泣不成声,“阿云做的一切都是甘心的。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早在您安排我与表哥见面之前,阿云就一直爱慕着他。只是那时候阿云卑微,不敢妄想。您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那一刻,是我此生最开心的一刻……”   “是吗?”太后轻声道,“这样真好,我没有害了你。”   .   太后说完那番话就又沉睡过去,顾云羡和皇帝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六宫嫔御都得了消息,在东殿外跪成一片,却无一人敢发出声音。   当夜亥时三刻,太后再次醒来,这回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攥着皇帝的手,看了他许久,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太后……”长信殿内哭声四起,悲痛入骨。   皇帝一直沉默地跪在那里,双手捧住太后的手,一动不动。许久,他慢慢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手,眼泪顺着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玉色的被褥上。   他的哭声传出来那一刻,苦撑多日的顾云羡终于无力支持,眼前一花,厥了过去。   .   太后久病缠身,身后之事早已有了准备。皇帝握着她的手跪了大半夜,终于慢慢起身。他跪了太久,脚步有些踉跄,吕川想要扶他,却被他挥手拒绝。最后再看一眼床榻上的母亲,他哑着嗓子道:“让那些人进来吧。”   他一步一步走出长信殿,与此同时,宫人鱼贯而入,他知道,那些人是去收敛她的遗体。   旭日初升,柔和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却去不掉他浑身的冷。   从今而后,他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长信殿外,宫嫔们都是一夜未眠,每个人脸色都有些憔悴。然而比起皇帝来,她们已经算是容光焕发了。   本有宫嫔打算趁陛下心中悲痛这个机会,上去悉心安慰,结果等看清楚他的神情,都不敢上前了。贞婕妤似乎有心想过去,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住了。   他觉得这样很好,他现在不想理睬任何人。   .   他在长信殿外立了两个时辰,脑中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长乐宫人来人往,忙成一团。他目光无意识在人群中搜寻,等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竟是在找她。那个前些日子操持着一切的人。   垂下眼眸,他慢慢道:“云娘怎么样了?”   吕川回道:“顾娘子这些日子劳累过度,全靠心力支撑着才没倒下。今日太后……她悲痛欲绝,故而晕倒。太医适才已经去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好好歇息一阵便好。”   又是全靠心力支撑。她与母后当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皇帝沉默片刻:“朕去瞧瞧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晨风如许”菇凉扔的地雷!mua! (*╯3╰)   注释:   1太史局:唐初官署名,类似于钦天监。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   2出自《杂宝藏经》,原文如下:佛时游行,到居荷罗国,便于中路一树下坐。有一老母,名迦旦遮罗,系属于人,井上汲水。佛语阿难:“往索水来。”阿难承佛敕已,即往索水。   尔时老母,闻佛索水,自担鑵往,既到佛所,放鑵着地,直往抱佛。阿难欲遮,佛言:“莫遮。此老母者,五百生中,曾为我母,爱心未尽,是以抱我。若当遮者,沸血从面门出,而即命终。”既得抱佛,呜其手足,在一面立。   太后领盒饭了么么哒!云娘即将面临新的挑战!   25怀疑   顾云羡晕厥之后,便被送回了长安殿。皇帝进去的时候,她仍在沉睡着,眉头微蹙,眼角隐有泪痕。   他在榻边坐下,定定地看着她的睡颜,有些恍惚。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的时候,他十八岁。   是仲夏时节,他被母后留在椒房殿用茶,聊到一半,母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你外祖家的那位表妹,入宫也有些日子了,你要不要见见?”   他放下茶盏,“今日么?”   他是知道的,顾氏有一支远得可以的亲戚,一年前找上了顾氏在煜都的本家,今年正月被安排入宫觐见。听说其中有个小娘子十分得母后的心意,就留在长秋宫客居,如今也有四个月了。   不过他们虽说是表兄妹,到底隔着男女大防,怎么会突然要引见他们俩?   “是啊,正好她最近在学习茶艺,今日还可以为你烹一回茶。”   他想了想,“那便见见吧。”   母后微微一笑,“去请三小姐过来。”   他等了一会儿,身后的珠帘被挑起,他听到一个婉转温柔的声音,“阿云参见姑母,参见太子殿下。”   他回头,十三岁的顾云羡一身白衣,跪在玉色的地衣上,如白莲亭亭净植于湖面。   “都是自家人,云娘你何必这么多礼?快起来。”母后笑道,“这是你表哥。”   她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盈盈一福,“阿云见过表哥。”   他笑着起身,回了一揖,“表妹有礼了。”   她似是没料到他会回礼,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时候,她的眼中隐隐带着期待。   仿佛,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他当然不知。   那一日,她跪坐在他面前,专注地为他烹了一回茶。最后,当她将那杯“紫笋”奉到他面前时,他凝神细看她莹白如玉的脸颊,笑着接过,“有劳妹妹了。”   声音有些轻佻,让她的脸在一瞬间发红。   ……   一晃六年,当初那个被他一句话便逗红了脸的少女,如今成了被他废弃的皇后。   他失去母亲,她失去姑母。他们是这宫里唯一的同病相怜。   .   顾云羡一直在做梦。   梦中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寂静得仿佛死掉了一般。她立在空旷的梅园中,入目皆是红得刺眼的梅花,如枝头染血。   诡异的是,她不像一般困于梦魇的人那么糊涂,反而十分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清楚地记得昏倒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太后去了。   那个庇护了她这么多年的太后离开了。   从此以后,她在这宫中再没有一个亲人。   这个认知让她心如刀绞,一瞬间只想永远留在梦境中,不要出去算了。   “邢妹妹,你帮我摘一下那边的梅花可好?”   她如被雷击,猛地回头,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梅园忽然出现了一大拨女子。早已死去的薄瑾柔唇畔含笑,指着某处的梅花对邢绾笑道。   而另一个自己就站在邢绾身后,默然无语。   “不要去……停下……”   她不自觉地喊道,可声音散入风中,立刻被吹散,没有一个人听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邢绾朝薄瑾柔指的方向走去,看着薄瑾柔轻描淡写地伸手,看着另一个自己扑在邢绾身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摔倒在地。   邢绾雪白的襦裙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她无力地闭上眼睛。   这是,上一世的事情。   那一回,她便是这样被薄瑾柔陷害,杀死了邢绾的孩子。   四周忽然狂风大作,她被吹得摇摇欲坠,等再次睁眼时,却发现她已离开梅园,置身于贞婕妤的成安殿。   “我让你把顾氏谋害邢柔华腹中骨肉的事透漏给太后知道,你办得如何了?”是景馥姝柔如清风的声音。   “臣妾已安排好了,想来再过半个时辰,那边就该知道了。”叶苓道,顿了顿又问,“可是臣妾有些不懂,我们即使让太后知晓此事,又能如何呢?太后是顾氏的姑母,难道不会护着她么?”   景馥姝唇畔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当陛下为何费尽心思瞒着太后此事?还不是怕她知道,她的宝贝侄女又害死了她的孙子,会忍不住急怒攻心,损伤凤体。”   叶苓眼睛睁大,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不敢相信,“所以……”   “所以我们偏要让她知道。”景馥姝微笑道,“顾云羡接连犯下这样的大罪,即使太后有心,也不能包庇她了。更何况,太后早就对她失望。陛下顾及旧情,一直不忍下杀手。但如果,太后因为顾云羡的过错而有什么差池,你说陛下还忍得了么?”   叶苓倒抽一口冷气,“娘娘,您的意思是……”   “本宫没什么意思。”景馥姝淡淡道,“后面的事情与我们都没有关系。你只需要好好看着便是。”   叶苓默然,许久低声道,“臣妾明白了。”   顾云羡的心仿佛坠入冰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透出寒意。   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原来,这才是她们全部的计划。除掉邢绾的孩子,栽赃她谋害皇裔,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后面的部分才是关键。   上一世,太后到底是怎么死的?她被关在静生阁,看守她的人告诉她,太后得知她害得邢柔华小产而急怒攻心,于是便以为她是被她气死的。   但如果,太后是被人暗中谋害……而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前后联系下来,只会如她一般以为,太后是因气极而病情加重,就此不治。   她也许,错误地怪罪了自己那么久。   她想走过去抓住那两个女人的领口质问她们,想和她们拼命。太炙热的恨意让她忘记了这不过是个梦,忘记了她们根本看不到她。   四周的景物越来越淡,她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把她往后扯,不容抗拒……   .   她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雪青色床帏,上面绣着祥云纹络,一个鎏金熏球悬在上方,袅袅地散发出白烟。   一只手搁上她的额头,微微的凉,“醒了?”   她转头,皇帝神色平静地看着她。   她与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皇帝道,“朕吩咐厨下煮了粥,醒了就起来用一点吧。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是啊,太后驾崩,需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但那些都不要紧,她现在只想做一件事。   那个想法在脑中越来越清晰:如果上一次太后是被人害死的,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也是?   所有人都知道,太后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太后死了,她也就失去凭依。那些支持复立的朝臣是听从太后的吩咐,如今太后不在,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驱策他们,他们也未必肯在自己这个前途叵测的废后身上押宝。   难怪太后一病倒,弹劾她不祥的折子就递上来了。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陛下,太后是被人害死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是她以为的愤怒,反而冷静得可怕。   他看向她,眸子里没有她以为的震惊,反而是淡淡的悲伤和怜惜。修长的手指抚摸她的鬓发,“朕知道你自责,可母后的事情,其实不能怪你。   “是朕……由着性子宠幸你,才让母后起了复立你的心思。如果有错,也是朕的错。”   她摇头,想说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那些人的错。可是曾经那种百口莫辩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她,她忽然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漫说她如今不过是个废后,就算她仍是大权在握的皇后,也不可能凭着几句话便扳倒一个深受圣宠的婕妤。   如果她不曾有着两世的记忆,不曾做这个莫名其妙的梦,也绝不会想到景馥姝竟有胆量谋害太后。   她甚至都不能告诉皇帝,她的怀疑是从何而来。难道说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么?恐怕他立时便要以为她失心疯了。   皇帝看着顾云羡呆坐榻上,脸上的表情悲痛而茫然,心头忽的一软。   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别怕,母后虽然不在了,但朕允诺过她,会保护你。朕说到做到。”   .   太后宾天,宫中除了顾云羡和皇帝,还有一个人也是真真切切的伤心。   顾云羡去看柳尚宫的时候,她正在检查丧礼所需漆器的清单。昏暗的日光下,她面色苍白,嘴唇皲裂,看上去十分憔悴。若非顾云羡熟知她的脾性,大抵要误会她打算绝食殉主了。   事实上,殉主是没错的,方法却猜错了。在柳尚宫看来,绝食而死实在是太过拖泥带水,她不喜欢。如今的她,每日镇定地操持太后的身后事,除了脸色难看了一些,和周围的宫娥也没什么区别。   但顾云羡知道,一切平静都不过是假相。她只是在等,待太后七日大殓之后,便会干脆利落地随主而去。   “娘子。”见顾云羡来了,柳色放下手中的竹简,平静道。   “这几日,尚宫大人可好?”   柳色淡淡道:“奴婢很好。”   这话答得敷衍,顾云羡却神情一黯。在柳尚宫心中,自己好不好恐怕都不重要了。反正再过几日,她便要舍了这尘世的一切,去地下继续陪伴她追随了一生的小姐。   “阿云知道,尚宫大人心中有自己的打算。阿云感佩大人的忠诚。”她道,“但是阿云今日前来,乃是恳求大人,放弃你将要做的事情。”   柳色神情不变,“奴婢心意已定,娘子不用劝了。”   顾云羡定定地看着她,慢慢道:“难道大人不想弄清楚,姑母到底是因何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您记错了!你们初见才不是那个时候!你一箭差点射死人家小娘子,转头就这样真的好么!   27守灵   柳色猛地睁大双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云羡面沉如水。适才进来前,她已屏退了众人,并让采芷守在了门外,不用担心她们的谈话会被人听到。   “阿云怀疑,太后突然驾崩,是被人所害。”   仿佛被什么刺中,柳色原本便苍白的脸色直接变成惨白。唇瓣剧烈颤抖,许久,她才慢慢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云羡抿唇,“昨夜,阿云梦到了姑母。她在梦中握住我的手,哀哀哭泣,让我为她报仇。”   柳色闻言浑身一颤,“太后托梦于你?”   “是。”顾云羡颔首。她神情坚毅,让人不由自主信服。   柳色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不由深吸了口气,“那她……可有说,是谁害的她?”   “没有。”顾云羡道,“她只是让我为她报仇,别的什么都没说。但,阿云有怀疑的人。”   “谁?”   顾云羡没有说话,只是朝窗外看去。柳色顺着她的视线,那是……合袭宫成安殿的方向。   “贞婕妤?”她压低了声音。   是了,若这宫中有一个人最希望太后驾崩,那么绝对是她。可光凭这个,她们怎么能指控说她谋害太后?   “你可有证据?”   “正是因为没有,阿云才来恳求尚宫,看在姑母的份上,且留住自己的性命,帮助阿云查明真相。”   柳色不语。   顾云羡正色道:“阿云如今不过是个废后,处境危险,后宫和朝堂上都是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仇敌。我连保住自己的性命都困难,遑论查明真相为姑母报仇?尚宫在宫中多年,最是精明强干,若有尚宫的帮助,此事的胜算也会多几分。”   见柳色还是没有答话,顾云羡忽然起身,敛衽长拜,“请尚宫看在姑母的份上,答允阿云的恳求!”   柳色被她的举动吓住,忙不迭跟着跪下,伸手扶她,“娘子,您快起来!奴婢受不得您如此大礼!”   “有何受不得?”顾云羡自嘲一笑,“我现今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纵然您在后宫没什么身份,但奴婢是顾氏的家生子,您是顾氏的小姐,无论在哪里,您都是奴婢的主人。”柳色眼角含泪,轻声道。   顾云羡有些愣,“尚宫,您的意思是……”   “奴婢答应。”柳色凄然一笑,“虽然奴婢对尘世已无眷恋,但若太后真是为人所害,奴婢自然不能不管。不然就算到了地下,也无颜再去服侍她了。”   顾云羡欣喜地一笑,唇角刚刚上扬,眼泪就顺着滑了下来,分不出是悲是喜。   柳色看到她的表情,心中更是伤悲,第一次不顾规矩地握住她的手,试图给她点安慰。   顾云羡看到她的眼神,心中愧悔伤痛交加,只得微微侧眸,好避开那让她心虚的目光。   刚才她说的那番话,真假参半。太后自然不曾给她托过什么梦,她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劝服柳尚宫,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法子。   这两天她考虑了很多。她相信那个梦是真的,也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但她没有证据。凭她现在的本事,是绝对除不掉景馥姝的。   她需要帮手。   柳色是太后从顾氏带出的陪嫁,从东宫到长秋宫再到长乐宫,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已浸淫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后宫的弯弯绕绕,更没人比她更了解太后生前的日常起居,她想查明真相也好,想扳倒景馥姝也好,都离不开她的帮助。   所以,她不能任由她去死。   所以,她骗了她。   .   太后的灵柩需在甘露殿停够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安葬,期间由大慈恩寺的主持带领上百名僧人,一起为太后念经超度。   头三天守灵时,宫嫔中为谁能留在甘露殿内而发生了一次争执。   按皇帝的意思,顾云羡留下,再加上各宫主位,别的人就不用来了。然而待这个吩咐一出来,尹令仪却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怎么了?”皇帝道。   尹令仪抿唇,似乎经过一番剧烈的挣扎,终是毅然道:“臣妾觉得,这个安排有些不妥。”   皇帝蹙眉。   “臣妾并不是针对谁,只是,太后生前一贯有她的好恶,这守灵的人选不得不慎重。”尹令仪神情诚恳而严肃,是她一贯端方识礼的风格。   这话说得含糊,但众人却无一不明白她的意思。太后的好恶?不就是说太后不喜欢贞婕妤,现在还让她给她守灵,存心让她死了都不省心。   皇帝闻言陷入沉默。太后活着的时候,他为了贞婕妤与她争执并没什么。可如今她已不在,他不能再如此不孝。   贞婕妤闻言敛衽长拜,眼中含泪,“臣妾知此身罪过良多,如今只是希望在太后灵前长跪,略尽孝心,求陛下准允。”   “说什么罪过不罪过的。”皇帝道,“母后会这么对你,说到底还是朕的原因。”   “贞婕妤只惦记着自己的孝心,却将陛下的孝心置于何地?”尹令仪道,“太后她老人家已然宾天,若魂魄归来之时还看到不想看到之人,岂非我等不孝、陛下不孝?”   贞婕妤放在地上的手下意识攥紧。   叶美人见状随着跪了下来,道:“贞婕妤只是一片纯孝之心,陛下也要多加体谅啊。”   皇帝沉默片刻,将目光转向顾云羡。见她低着头,哀不自胜的模样,轻声问道:“你怎么说?”   顾云羡眼中泪光隐隐,“臣妾本不欲置喙此事。只是……臣妾觉得,这是我们最后能为太后做的事情,她的心意是最重要的。”   皇帝默然,看向贞婕妤,“阿姝,你身子素来不好,便回成安殿歇着吧,也省了这一番劳累。”   贞婕妤神色悲戚,盈盈一福,“臣妾遵命。”   皇帝转身离开,顾云羡紧随其后。待二人都离开之后,有宫嫔低声道:“陛下竟拿守灵人选这样的事来询问顾氏,这……竟是还拿她当太后的正经儿媳?”   姜充仪似笑非笑地瞅一眼贞婕妤,“可不是嘛。看来有人暗中的功夫不到家,白费心机了。”   贞婕妤淡淡道:“太后梓宫1就安置在二十丈之外,姜姐姐在这儿说什么心机不心机的,有辱清听。”   “噢?”姜充仪一笑,“既然贞妹妹对太后这般纯孝,处处都为她老人家考虑,一会儿本宫自会替你请功。希望她老人家魂魄有知,能对你稍稍释怀。”   说完,她讥讽地一笑,转头朝沈淑仪道:“沈姐姐,我们也该过去了。”   沈淑仪微一颔首,顾盼生姿的凤目滑过贞婕妤身上,里面的怜悯同情却让众人都看了个明白。   贞婕妤立在原地,默默地由着沈淑仪、姜充仪和朱贵姬三人离开。剩下的宫嫔以她身份最尊,此刻凑在一起,偷偷打量着她,不时指指点点。   也是,她打从进宫便是盛宠,这般被陛下隔绝在外,还是头一遭。   “娘娘。”叶美人低声道,“臣妾陪您回成安殿吧。”   她微笑着点头,“也好。”   神情自若,右手却不自觉紧紧攥住。再瞥一眼不远处的甘露殿正殿,她在心中默念道:顾云羡,这一回,我记住了。   .   夜里的甘露殿很冷。   顾云羡一身缟素,跪在蒲团上,看着前方的袅袅轻烟,默默无语。   柳色听从她的吩咐,去仔细查了太后生前服用的药材和食物,却没有发现一点端倪。这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本没指望能这么快找出真相。   没有证据,她便只有忍耐。景馥姝凭借的不过是皇帝的宠爱,想要斗垮她,就必须夺走她这最大的凭依。   她会努力,赢得皇帝全部的宠爱和信任,坐回曾经的位置。   想到下午景馥姝的神情,她心中一阵痛快。这样才对,你做下了那样的事情,还要到太后的灵前惺惺作态么?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会让你付出代价,我会让你一无所有!   姑母,您在天上也要保佑阿云。保佑阿云除掉仇人,替您和自己,报仇雪恨。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耳边是不绝的诵经声。   “你在想什么?”   她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睁眼,“想从前和姑母的事情。”想了想,又道,“陛下您呢?”   皇帝看向梓宫的眼神十分柔和,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和你一样。方才朕跪在那里,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小时候母后亲手做的芙蓉糕。”   “姑母嘴上虽然不说,但她心中很是在意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觉得,这些天的皇帝与平常不太一样。许是遭遇丧母之痛,他不再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惫懒模样,神情郑重,整个人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这她并不奇怪,她只是好奇,明明朝堂上的形势对她十分不利,他却为何对她更加温柔体贴。此刻看到他的眼神,却忽然明白过来:在他心中,只有她是与他一样,正遭受着亲人离世的悲痛。只有她能明白他。   她垂眸,“姑母不在了,以后我们就只有自己了。我们都要好好的,不然,就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   皇帝明显神情一震。她看到他眼神倏地发红,里面有无法隐藏的悲伤。   他握住她的手,“你说得对。我们都要好好的。”   她低头,心中明白,共同经历过这一回的事情,他们的感情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即使以后皇帝再恼她,也会记得在他最悲伤的时候,有她陪着他一起。   他们是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梓宫:梓木做的棺材,一般为帝后或重臣所用。   28永诀   连着跪了几个晚上,饶是皇帝这样的盛年男子也有些体力不支,更不要说诸位体质纤弱的宫嫔。是以七日大殓之后,皇帝便放她们回各自的寝宫歇息,免得累出个好歹。按他的意思,是打算继续留在甘露殿的,然而耐不住顾云羡反复劝说,还是跟她一起去了长安殿。   采葭早得了吩咐,命厨下准备了许多膳食,摆满了大半张食案。碧湖醋芹、绿波蟾儿、牡丹燕菜、雪夜桃花还有以老山参熬煮的汤等等,装在白底蓝釉的碗盘中,颜色搭配得十分可爱。   顾云羡亲手盛了半碗参汤,递了过去,“陛下这些日子劳累了,也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接过瓷碗。   顾云羡见他只沉默喝汤,轻声道:“有件事臣妾想跟陛下讨个恩典。”   “你说。”   “此事,是关于柳尚宫的。”   果然,这三个字一出来,皇帝喝汤的动作一顿,想了想方道:“是朕疏忽了,最近都不曾想起她。母后大去,柳尚宫心中应十分不好过。”   顾云羡神情伤感,“她们主仆二人相伴了一生,如今姑母先去了,柳尚宫只觉生无可恋。”   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你是想让朕允柳尚宫殉葬?”   按宫规,宫人自裁是大罪。柳尚宫兴许是担心,她殉主而去,会累及她年迈的父母。   可是她真的多虑了,他怎么会因为这件事降罪于她?   他想起年幼时,母后忙于六宫琐事,无暇照顾他。总是这位柳尚宫陪他说话,还带他去摘熟透了的李子,红艳艳的一大把,盛在雪白的盘子里,让他看着喜欢。   他觉得不舍。可他知道她的脾气,母后不在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不想勉强她。   死生皆是大事,若本人自己都觉得死了比活着更好,他也没有理由阻止。   “不是,臣妾想请陛下准允,让柳尚宫以后跟着臣妾。”   皇帝猛地抬眼,几分诧异地看向她。   “让柳尚宫跟着你?”他奇道,“她也愿意?”   顾云羡垂下眼眸,几分苦涩,“按她的意思,自然是要随姑母而去的。只是,姑母不放心阿云,临去前吩咐她以后陪在我身边,不许殉葬……”   皇帝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轻叹口气,“这样也好。”眼神复杂地看向她,“母后对你,当真是疼惜得紧。”   顾云羡低着头,许久才哽咽道:“我知道。”   皇帝的手指抚上她的发髻,如同在抚摸小女儿一般,怜爱而疼宠。   顾云羡顺势依偎进他的怀中,脸颊靠上他的肩膀。   皇帝只觉得怀中这个身体是那么的瘦,让他的心一阵阵发紧。他搂着她,像是抱着一束箭荷,洁白干净,清韵动人。她的胸口贴着他的,微微的暖,让他在一瞬间觉得,这朵花是从他心上长出来的,一路蜿蜒,将他紧紧缠绕住。   室内熏香袅袅,他们就这样靠在一起,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悲伤。   “太医院的诸位太医,陛下打算怎么办?”顾云羡轻声道。   太后病重的时候,皇帝曾下令,若有闪失,要让太医院集体殉葬。这虽是暴怒之下做出的决定,当不得真,然而所谓君无戏言,太医院众人在太后驾崩之后,没一个敢离开,全都主动地自我□,等候皇帝的处置。   “他们办事不力,通通都有渎职之嫌,决不能轻饶。”   顾云羡抿唇,“臣妾明白陛下的心情。只是,太医院众人已尽了医家的本分,救不回姑母他们固然有罪,却罪不至死。还请陛下从轻发落。”   见皇帝不语,她又道:“姑母是礼佛之人,最是心慈,倘若她知道因自己而害了数十条人命,恐怕会魂魄不安啊!”   皇帝低头,却见她微抬起脸,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里面隐有央求之色。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既然云娘你开口了,朕便赦了他们的死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该杖责的、该罚俸的,一个都跑不了。”   顾云羡面露喜色,“臣妾谢陛下宽宏,太医院上下定会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   “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才是。”他捏捏她的下巴,有点无奈。   她微微一笑,低下了头。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她为太医院求情的事情就会传出去。   其实以皇帝的脾性,那天的话只是气头上说说而已,不会当真让太医院殉葬。但如今她卖了太医院一个这么大的人情,以后有什么要求,他们就不得不尽心尽力了。   .   太后在五月二十五当天下葬,出殡当天,整个煜都一片缟素,淅淅沥沥的雨从早上就开始落,仿佛老天也明白亲人们的哀思一般。   皇帝带着宗亲群臣一并扶灵出城,将太后的灵柩送去昭陵,与先帝合葬。顾云羡素衣秃髻,随在宫嫔一列,由沈淑仪带领着,朝地宫的方向磕头跪拜,看着巨大的石门重重落下。   她在心里默默道: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庇护你了,一切都只有靠你自己。   姑母,你好好地看着阿云。阿云不会让你失望的。   .   太后下葬十天后,朝堂波澜再起。   之前碍于时机,群臣勉强给了陛下一个面子,没在他刚死了母后的时候抨击他的废后。如今终于熬过去了,大家重振旗鼓,再战江湖。   大概是由于情绪积累得太久,导致这一回实在是来势汹汹。顾云羡待在长安殿都听说了朝堂上的奏疏漫天,尹令仪也特意来她这里打听情况。   “外面闹得实在不像话,姐姐何不想想办法?”   顾云羡神情平静:“我能有什么办法?”打从温氏之后,国朝便十分警惕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太后当了这么多年后宫之主,才勉强在朝中有一些拥趸,如同她不在了,她这个废后当真是一点门路都没有。   “姐姐没有办法?”尹令仪面露讶色,“可姐姐您……”   看她之前淡定从容的态度,她还当她藏有后手,可,竟是没有?   “看他们的架势,别说复立了,竟是连条活路也不肯给我。”顾云羡声音里带着几分冷意。   尹令仪浑身一寒。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她何尝看不出?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这么担心。   “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顾云羡微微一笑:“你别担心,我死不了。”声音里带上三分悠然,“既然我阻止不了那些人继续弹劾,那就索性让他们继续闹吧。”   .   长乐宫没了女主人,安静得如同个巨大的坟茔。一草一木都还是旧时模样,却仿佛失了光彩,带着无边的落寞和凄凉。顾云羡仍旧住在长安殿中,却闭门不出,如同回到了闺中待嫁的时光一般。   皇帝连着忙了小半个月,终于拨冗去了长安殿。进门的时候顾云羡正在为一张瑶琴换弦,专注的侧脸美得如同落日下的玉兰花。   “陛下。”她发现了他,起身行礼。   “你在做什么?”他示意她起来,视线落在瑶琴之上。   “这是姑母从前用惯的七弦琴。臣妾昨日检查长信殿的遗物时,发现它断了一根弦,所以正在替换。”   他颔首,又看向一侧,那里摆放着大量的书籍、裳服和乐器,瞧着竟大多都十分眼熟。   “你这是,在整理母后的遗物?”   “是。那些书籍臣妾重新归类了,裳服中有破损的也正准备送去尚服局缝补。还有乐器,坏了的、受潮了的,都挑了出来,想办法补救。”她道,“这些都是姑母留下的东西,得好好保存才是。”   “纵然如此,你何必急于一时?”皇帝道,“朕原打算忙过这一阵亲自来弄这些东西,你却抢了个先。”   顾云羡闻言笑了笑,然而那笑容却有几分勉强,似乎下面藏着无限心事。   他似有所悟,“你是担心,拖久了就没机会了?”   顾云羡伸手为他斟茶,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你听说了朝堂上的事,觉得朕不能保住你,所以认为自己时日无多,想快些了却心愿。”   说的是疑问句,却是用的肯定的语气。   他凑近她,面无表情,“母后才走了不久,你就做出一副要随她而去的架势。信不信朕收拾你?”   “陛下误会了,臣妾并没有质疑陛下的能力。”她语气生硬,“陛下自然能保住臣妾,只是,臣妾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么重要,值得陛下为我与群臣对抗。”   他盯着她颇有几分幽怨的神情,莫名地觉得愉悦,“你重不重要,试试不就知道了?”   见她还是闷闷的不说话,他微笑道:“那夜在母后灵前,你怎么跟朕说的,你忘记了?”   “没……”   “你说为了母后,我们都要好好的,原来竟是说着玩玩?”   “自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他干脆利落地下总结陈词,“朕说过的话,大抵还是作数的。至于与群臣对抗,朕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29身份   “那不就结了。”他干脆利落地下总结陈词,“朕说过的话,大抵还是作数的。至于与群臣对抗,朕除了这个也没什么别的爱好了。   她一时无语。   他半卧在雪白的芙蓉簟上,仿佛一只慵懒的狮子,一只手撑着玉枕,是个十分舒服的姿势。   他朝她伸出手,“过来。”   她慢慢挪到他身边,被他用力一拽,揽入怀中。   “跟你打个商量。”他道,“如今事情闹成这样,复立你为后是不行了。不过你依然可以留在朕身边。”   她的心猛地下沉。   留在他身边,以什么身份呢?   在这之前她便已经想清楚,太后不在了,她处境堪忧,要想重登后位是没可能了。所以她今日这番行为,不过是希望先得一个妃妾的身份,再做筹谋。   可听他此刻的语气,似乎并不打算给她多好的位分。若只是个才人或者美人,她后面的路就真的漫长了。   “朕封你做婕妤,好不好?”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清风拂面,“这位分虽不比你从前,但好歹是一宫主位,阖宫也无人敢轻视你。”   她坐直了身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竟真的在考虑。他默默地看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有着某种难言的情绪。   “好啊。”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以后我就当你的婕妤。”   这话失了尊卑礼数,她的口气也太随便,仿佛答应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看着她微笑的脸,却忽然心中一痛。右手抚上她的脸颊,他轻声道:“别这么笑。”让他看了难过。   “陛下以为臣妾觉得委屈?”她道,“不,臣妾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臣妾没有委屈。相反的,看到陛下这般为臣妾打算,臣妾很高兴。”   他闻言眸色微动,“既然高兴,怎么又哭了?”   她胡乱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喜极而泣,陛下没听过吗?”泪水流个不住,她索性抱住他的肩膀,将脸埋到他怀中,“这样就很好了。真的。我一点都不难过。虽然不再是表哥你的妻子,但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低头看向伏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感觉到胸口处一阵濡湿,心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立她为婕妤,已是他如今能给她的最好的位分,所以他原本并不觉得亏欠了她。可此刻看到她这个样子,他竟没来由地觉得愧疚。贬妻为妾,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虽然她有今日,归根结底是她之前犯了错,可……   他的手抚上她的长发,轻嗅着她身上那股幽香,心中默默道:明明是你犯了错,可我竟会这般心疼你。   .   六月初十,颐湘殿才人邢氏妊娠期满,在戌时三刻开始阵痛。宫人前去大正宫请陛下,却被告知当天齐王入宫,陛下同其大醉一场之后,带着一众妃嫔去了太液池泛舟游玩。宫人扑了个空,再去毓秀殿、咸池殿、粹玉殿以及成安殿打听,竟都是人去楼空。   陛下游一趟湖,竟把宫中仅有的几个一宫主位都带上了!   尹令仪与与邢才人同住吹宁宫,从她开始阵痛便来了颐湘殿,张罗一切。听了宫人的回禀,她焦急道:“陛下和诸位娘娘都不在,无人主事,这可如何是好!”   有宫娥想了想,犹豫道:“不然,请长安殿的顾娘子来看顾着?”   尹令仪一愣,想了片刻,毅然道:“只好如此了。你们,去请顾娘子过来;你们,继续去太液池上寻陛下,务必要将他请过来!”   宫人领了命令,各自去了。不过两盏茶的时辰,顾云羡便带着宫人匆匆而来,甫一见面便道:“邢才人可好?”   “尚好。”尹令仪道,“只是寻不到陛下,臣妾心中忧虑。”   顾云羡略一思忖,“陛下兴许已上了蓬莱山了,你派人上山去看看,别一味在太液池上寻。”   蓬莱山是位于太液池中的岛屿,面积宽广,上面修筑着十来座连绵的宫殿,风景秀丽、气候凉爽,是宫人们夏日最爱的消暑圣地。   尹令仪得了吩咐,立刻又遣了十来人去蓬莱山上寻。等她这边安排完,顾云羡已经入了产房,握住邢才人的手,镇定冷静地跟她叮嘱一会儿生产时的诸种事宜。   正如顾云羡所料,皇帝当夜游湖,兴致高涨,索性命人将画舫划到了蓬莱山,带着一帮人上了仙岛,在月色下吟诗作乐。   等他们终于将陛下和诸位娘娘请到颐湘殿,邢才人已经顺利产下一个男孩。顾云羡抱着襁褓中的小孩子,笑着凑到皇帝身边,笑道:“陛下您看,小皇子在笑呢!”   确实是在笑。红彤彤、皱巴巴的一个小婴儿,笑起来竟十分可爱,露出没长牙的小嘴,让他看了忍不住微笑。   “臣妾看小皇子跟陛下长得真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姜充仪笑道。   “像么?”皇帝挑眉。   顾云羡笑意吟吟,“姜充仪在说笑呢。才生下来的小孩子,哪里看得出来长相?跟只小猴子一样。”   皇帝听到她的比喻,忍俊不禁。伸手在她头上抚了抚,这才发觉汗水竟将她的发丝都打湿了。他怜惜道:“今夜辛苦你了。”   顾云羡抱着孩子,微微低头,“这是臣妾的本分,不敢谈辛苦。”   适才被她不露痕迹堵了一通的姜充仪冷冷地看着她,心中不屑冷哼。   .   三日后,陛下在朝堂上宣布,废后顾氏乃其结发之妻,情谊深厚。从前顾氏犯下大错,已按宫规惩处,如今其业已改过,并先后两次相救邢氏腹中之子,当属有功。本欲遵太后遗命,复立为后,然考虑到诸卿之请,改立婕妤。   洋洋洒洒说完之后,再淡定地补充,“诸位要是不答应,那咱们就来聊聊复立的细节问题吧。”   这话一出,那些原本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的官员,也都缩了回去。没人跳出来对陛下说以妻为妾是如何的不合礼法,毕竟当今陛下做过的不合礼法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这么一件。你若逼得紧了,搞不好他真不管不顾地复立皇后了。   所以说,人惫懒到一种程度,也就无敌了。   群臣本就没指望这么闹一遭能真的把顾云羡给弄死,让她不见天日也就差不多了。如今这结果虽有些不尽人意,但好歹是阻止了她的复立。所以哪怕心中觉得婕妤的位分给得太高,也只能认了。   毕竟,谁让她刚运气奇佳地抓到个机会,在陛下和诸位主位宫嫔都不在时,全程照应了邢才人的生产?这样的功劳,他们也无法忽视。   .   顾云羡立在长安殿内,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她住了小半年的地方。   她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搬离这里。长乐宫自此以后,会长久地空置下去,直到下一任太后的出现。   她不会有多少机会再来旧地重游。   这个收容了她这段动荡时光的地方,终究会远离她之后的生命。   等待着她的,是更残酷的风雨。   她想起那一日,皇帝微笑着跟她说:“过几天便是邢才人的生产之期,到时候朕会带着竹央、月娘她们去蓬莱山玩,正好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她惊讶道:“为何?”   他挑眉,“朕还当云娘你很聪明呢!你想啊,要让那些朝臣同意封你为婕妤,不得找个由头么?后宫无人,你挺身而出、照拂生产的嫔妃,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   她有些呆,“陛下,您信任臣妾?”   他看着她,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才一脸郑重道:“还行,挺信任的。”   这、这样的口气……   见顾云羡表情呆愣,他轻轻一笑,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转身离去,留她在原地满心复杂。   .   八月初一,皇帝正式降旨,册废后顾氏为从三品婕妤,赐居太寅宫含章殿,为一宫主位。   同一日,晋才人邢氏为正四品婉仪,嘉其诞下皇裔之功。   随着废后的重新受封,永嘉年间的后宫格局也正式翻开了新的一页,之后无数的争斗都从这里开始。   伴随着鲜血和杀戮。   作者有话要说:   30封号   顾云羡的册封圣旨传遍六宫的那天,贞婕妤立在成安殿的窗边。天气太热,殿中四角都放了冰,叶美人握着一柄素白纨扇,小心地替她打着扇子,“娘娘,日头毒,还是避到阴凉处去吧。”   贞婕妤立的地方,正好被太阳照射,地面烫得吓人。她低头看着上面的光影,微微一笑,“一会儿我们还得去含章殿道贺,怕什么日头毒?”   叶美人蹙眉,“陛下封了顾氏为婕妤便罢了,竟还赐了含章殿给她。那住处,向来都是九嫔以上才能住的,这样也太不合规矩了。”   贞婕妤面无表情。   内廷之中有所谓的三大宫,分别是陛下的大正宫、皇后的长秋宫以及太后的长乐宫。这三座宫殿前后排成一条直线,分布于皇宫的中轴线上。三大宫以外,最为气派华美的便是太寅宫的含章殿、永桦宫的毓秀殿、阳昭宫的咸池殿以及合袭宫的成安殿,宫人统称其为四殿。如今这四殿的后面三个分别住着沈淑仪、姜充仪和贞婕妤,却将最好的一个赐给了顾云羡。   陛下此举,明明白白地向众人宣布了他对顾氏的宠爱!   贞婕妤笑了笑,“你跟陛下谈规矩?”语带嘲讽,“他若在乎规矩,就不会把废后封为婕妤了。”更不会把她这个弟妹给纳入后宫。   顿了顿,她又道:“沈竹央这会儿,心里该不舒坦了吧。”本来说好了一起对付顾云羡,她却在看到陛下的态度之后,中途罢手,还当着众人的面对顾云羡示好,企图抽身事外。送什么字帖!若不是她出尔反尔,她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沈竹央以为可以坐山观虎斗,看她们两败俱伤,如今见到这结果,应该很失望吧。   她记得,含章殿是她一直想搬去的地方,现在却被顾云羡给抢了,真想看看她听到消息时是什么表情。   “行了,早晚都是要去的,就别拖着了。”她淡淡道,“我们这就去含章殿,给顾婕妤娘娘贺喜吧。”.   顾云羡搬到含章殿,还未收拾妥当,便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贺喜人群。   即使心中各有计较,众人面上却还是保持了笑容,看上去竟是一片融洽。顾云羡笑意吟吟,耐心与众人敷衍周旋。只有在看到邢婉仪时,才露出惊讶之色,“邢妹妹你怎么来了?本宫还打算一会儿去颐湘殿给你道喜呢!”   邢婉仪谨慎道:“娘娘说的哪里话,您身份为尊,自然臣妾来给您贺喜。臣妾微末之身,哪敢劳动娘娘。”   “说这些傻话。你刚诞下皇三子,是陛下的大功臣,哪里是什么微末之身?”   正说着,却听宫人禀报:“贞婕妤娘娘、叶美人到——”   她们迎了出去,却见贞婕妤笑容春风,甫一见面便亲切地握住顾云羡的手,“顾姐姐怎么迎出来了?这可折煞妹妹了!”   顾云羡感觉到她手心一片冰凉,强忍住甩开她的手的冲动,笑道:“贞妹妹大驾光临,含章殿蓬荜生辉,自然要出来相迎。”   “姐姐真会说笑。”   内监忽然又拉长了声音:“沈淑仪娘娘、姜充仪娘娘、朱贵姬娘娘到——”   顾云羡一愣,无奈道:“你们这前后脚的,不会是约好了吧?”   沈淑仪走在前头,发绾朝天髻,一身堇色齐胸襦裙,臂挽绛纱披帛,看起来高贵无比。姜充仪与朱贵姬论容色都是宫中拔尖儿的,此刻随在她身后,却都被她傲然的气度所掩盖,变得不起眼了。   顾云羡心念一动,立刻明白她这般盛装而来为了什么:不过是想用气势提醒众人,别忘了如今后宫中,论身份还是她这个淑仪最高。   尹令仪看着款款而来的三位娘娘,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从前顾云羡是废后,身份含糊,所以这半年来都不曾对沈淑仪等人行过礼。可如今她的名分已定,从三品婕妤,排在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之后,甚至严格论起来,有封号的贞婕妤也比她身份高。   那么,这个行礼的问题,要怎么办?   不仅是她,殿内的众人都已想到这一点,看向顾云羡的眼神变得复杂,隐隐还有些期待。   若她不愿向她们行礼,事情就有趣了。   顾云羡一直等到她们三个都走近了,这才缓步踱下台阶,唇畔笑意盈盈。   “臣妾参见沈淑仪、姜充仪、朱贵姬,三位娘娘大安。”她的语气谦和恭敬,任谁也挑不出半分毛病。然而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入众人耳中,却让她们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这这,不会是听错了吧?真的跪了?真的跪了!   沈淑仪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顾云羡,神情微愣。不过片刻她便反应过来,视线淡淡地扫过那些呆在那里的女人。   众人一凛,立刻明白过来,纷纷跪下:“臣妾参见淑仪娘娘、充仪娘娘、贵姬娘娘,娘娘大安!”   沈淑仪让她们跪了一小会儿,这才伸手握住顾云羡的手,亲自扶她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云娘你何必如此多礼?快些起来。”   她听到她的称呼神情不变,依旧笑道:“淑仪娘娘面前,臣妾可不敢轻狂。”   姜充仪一直冷冷地注视着她,此刻忍不住道:“顾婕妤今日的表现,真令本宫惊讶。”   顾云羡闻言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贞婕妤含笑道:“适才顾姐姐说,臣妾来了,这含章殿蓬荜生辉。照臣妾看,淑仪娘娘来了,含章殿才是真正的蓬荜生辉。”   姜充仪黛眉微挑,“蓬荜生辉?这话真是自谦得过了。金雕玉砌的含章殿怎么能说是蓬荜呢?沈姐姐听了该不高兴了。”   沈淑仪眉头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她有多想搬来含章殿,众人心知肚明。至于想搬来的原因,除了因为这宫殿华美精致,更重要的是它离长秋宫最近,象征着宫中除皇后以外,最尊贵的身份。   从前陛下没答应,说等她晋到上三嫔再说。她那时候想了想,觉得总不会有女人能升到她上头,迟一迟也没什么。谁知不等她晋到上三嫔,陛下却已将含章殿赐给了顾云羡。   如以此来,她从前那些心思简直是笑话一场!   此刻姜充仪当着众人的面这般调侃她,无异于羞辱!   她心中怒极,偏又发作不得。好在她长袖善舞惯了,此刻仍能维持个笑脸,道:“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月娘你惯会玩笑。”   姜充仪看到她的脸色,心中一阵痛快。当日长信殿外,沈竹央对顾云羡示好的举动,她还铭记在心。如今,就让她好好体验一下自己当时的愤怒吧。   顾云羡见她们你来我往,只作不觉,“我们站在这里做什么?仔细热气打了头。快些进殿去吧。”.   当天晚上,皇帝来了含章殿用膳。   考虑到天热,顾云羡在主菜之外,还特意吩咐厨下做了荷叶薏米粥和几道清凉爽口的小菜,作为消暑之用。   果不其然,皇帝对她的安排十分喜欢,用完了大半碗的粥,很给面子。   “陛下今日胃口不错。”她含笑道。   “你当朕是你们女子么?”皇帝道,“天气热了便道没胃口,天气冷了又说没精神,哄你们吃点东西,比登天还难。”   顾云羡被他说得一愣,却见他已往她的小碟子里夹了一片笋尖,“来,试试这个。”   顾云羡微微一笑,配合地把笋尖吃掉了。   用过膳之后,皇帝牵着她的手,在含章殿内四下乱逛,“这地方从前一直空着,朕也没来过几回。这会儿细看,倒真是敞亮又华美,难怪都说太寅宫是后宫的第四宫。”   顾云羡笑道:“是啊,而且含章殿后面还有一片桃林,春天花开的时候一定极美。”   “你喜欢就好。”皇帝道,“对了,今儿含章殿很热闹?”   “是啊,人来人往,到酉时三刻大家才散。”   “那,你也见到竹央她们了?”他用的是疑问句,口气却是肯定。   顾云羡无奈一笑:“自然见到了。”   他抓住她的发梢,让乌黑的发丝缠在他修长的手指上,“听说,你给竹央行礼了?”   顾云羡没有出声。   “还有月娘、镜娘,都受了你的礼。”   她声音低低:“臣妾不应该么?”   “应该。”他眼眸如水,倒映着她清丽的面容,“只是朕没想到你会这般……”这般知进退、有分寸,倒让他有些惊讶了。   “臣妾只是做臣妾该做的事情。”她道,“陛下不用放在心上。”   说这话的时候她避开了他的目光,仿佛在躲避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澈,有一种了然。   她忽然扑进他怀中,脸颊贴上他的胸口:“臣妾想长久地陪在陛□边,所以,必须要接受一些从前不能接受的事情。这都是臣妾甘愿的。”   是的,这都是她甘愿的。她想要报仇,想要除掉那些害了她和姑母的女人,就必须学会忍耐。抛弃曾经的皇后身份,给妃妾行礼不过是个开头,以后还要更多需要她面对的事情。   不重要,通通都不重要。她在乎的只有最后的结果。只要能实现心愿,如今受再多的屈辱她都能接受。   皇帝任由她抱着自己,过了一会儿才反搂住她。她身姿纤瘦,双臂一合就包裹在怀中,仿佛融为一体般。   他忽然一把抱起她,朝东殿走去。宫娥为他们挑起帘子,他将顾云羡放在床上,再在她身边侧躺下来,微眯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陛下?”顾云羡轻声唤道。自打太后突然病重,他便不曾临幸后妃,之后太后驾崩,他为母守孝,更是禁了房中事。算起来,也有四个多月了。   皇家守孝,以月为年,所以太后的三月守孝期已满,若他今夜要临幸,也不是不可以。可看他此刻的样子,却又不大像。   “有件事,朕早就想问你了。”他盯了她许久,终于慢吞吞开口。   “什么?”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母后临终前,与我们谈话。你告诉她说,你很早以前就倾慕……”还没说完,便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他费了好大劲才扯开她的手,一脸好笑,“你还能闷死朕不成?”   她涨红了脸,“陛下不要乱说话!”   “朕乱说什么了?朕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你给捂住了。”他笑得诡异,像是抓住了耗子的猫,“来,跟朕坦白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朕动坏心思的?”   她大窘,“哪有什么坏心思!”   “恩……确实不是坏心思。”他仔细想了想,仿佛深以为然,点头道,“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心思。”   她听了这话,脸更红,仿佛能滴出血来。   他瞧见她这模样,心中怜爱到了极点,凑上去就吻上了她的唇。   “恩……”这个吻太缠绵,待他松开她时,她已有些喘不过气了,只能无力地伏在他胸口。   他也有些动情,拇指在她嫣红的唇上摩挲,声音沙哑,“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她只是埋着头,不吭声。   他轻轻一笑,不再勉强。其实他心中已大概猜到,她说之前便倾慕自己,可他在母后引见之前,对她这个人根本没有印象,应该是不曾见过。那么,她大抵是曾远远见过自己吧。   这种小姑娘的心思,他见得多了,却第一次觉得这般可爱,让他忍不住来求证。   “朕送你份礼物吧。”他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轻声道。   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往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举办盛大的夜宴,邀六宫嫔御的家人入宫赴宴。今年因太后驾崩,陛下没了兴致,所以最终只是简单地在百福殿举行了家宴,请了各殿各阁的娘娘、娘子们赴宴,并无外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把玩着手中的玉觥,漫不经心道:“快大半年了,宫中一直冷凄凄的,难得今日热闹,朕心甚悦。”   沈淑仪含笑道:“能令圣心开怀,是臣妾等的荣幸。”   皇帝眯着眼睛笑,“竹央你惯会哄朕开心。”   沈淑仪听见他亲切的口吻,唇角不自觉一弯,显得十分喜悦。   “今日中秋佳节,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诸位爱妃没能见着亲人,是朕的不是。朕满饮此杯,算作赔罪。”皇帝忽然举杯,朝着宫嫔们示意,然后一仰脖子,干了。   众人没料到他忽然来这出,都有些被吓到。倒是贞婕妤最先反应过来,笑着举起杯子,“陛下说的哪里话。臣妾此刻所在的地方,便是臣妾的家,陛下和诸位姊妹,便是臣妾的亲人。对臣妾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十分圆满的中秋节。”   皇帝闻言挑眉,一双黑眸定定地凝视着她,唇边笑意深深。   “贞妹妹说得是,臣妾能与陛下和诸位姊妹共度中秋,心中十分欢喜。”顾云羡也笑着举杯,柔声道。   皇帝转向她,微微一笑,“既是过节,总得有份节礼。朕想来想去,珠宝首饰你们也不缺,就换点别的吧。”   不明白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众人也不敢吭声,只得含笑看着他,静候下文。   “虽说按祖制,本朝后宫,嫔御一贯不设封号。但之前的中宗皇帝也好,文宗皇帝也好,宫嫔中都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母后也给阿姝赐了封号。朕今日忽然想,要不就趁着这大好日子,给你们每个人都选个封号,如何?”   席上一时沉默。许久,沈淑仪道:“既是陛下的意思,臣妾敬受。”   身份最高的淑仪娘娘都发话了,众人也随声附和:“臣妾敬受。”   皇帝一脸被激发了创作欲望的表情,眼睛在众美人身上扫来扫去,显得兴致高涨。   “那么就按位分来吧。竹央,恩,你一贯聪慧,又识大体知进退,朕觉得‘毓’字很称你。”皇帝笑道,“而且正好,你的寝殿便叫毓秀殿,也算般配。如何?”   沈竹央微微一笑,“臣妾谢陛下。”   “先别忙着跪,回答朕,这个封号你觉得好听么?”皇帝认真地看着她。   “好听?”沈竹央有些愣。   “自然。朕送你的中秋节礼,一定要你满意才行。若是不好听,岂不是委屈你了!”   沈竹央这才明白过来,笑道:“很好听,意思也极好。臣妾谢陛下赞誉,这便厚颜受了这褒奖。”   得到美人的认可,皇帝表示满意,将视线转向了次座的姜充仪。   “月娘嘛,朕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明媚鲜妍、有如晨光,便赐‘明’字如何?”   明充仪?   姜月嫦笑着谢恩,“臣妾谢陛下。”   “镜娘,气质冷冽、淡静自持,就旬泠’字吧。”   朱镜如尚未说话,与她交好的姜月嫦却先不满了,“凌么?镜娘虽有些不爱说话,却也不是冰凌那般冷漠。陛下这么说她,当心她不高兴!”   顾云羡笑道:“明充仪误会了。陛下说的不是冰凌的凌,而是泠然的泠,清亮、冷冽,若溪水凉风。是个极好的字。”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微妙起来。姜月嫦理解错了陛下的意思并没有什么,毕竟那两个字发音一样,方才席上除了她,还有别人也理解错了。   但姜月嫦不明白的地方,顾云羡却轻描淡写地给她解释了。到底是她当真和陛下心有灵犀,还是早就知道了?   今天这莫名其妙的加赐封号,又是为了什么?   明充仪听了顾云羡的话,脸色立刻变得有些不善。然而御驾当前,她也不便发作,淡淡应了句“原是这样”,便不再言语。   朱镜如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只盈盈施了个礼,算是谢恩。   赐封号的活动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   “繁素一贯恪守本分、谨言慎行,便赐‘庄’字吧。”   “绾儿温柔乖顺,‘柔’字再合适不过。”   “阿苓沉着稳重,就旬定’吧。”   ……   被赐了封号的众人先后上前谢恩,再各自落座。等到连住在紫云阁的两位宝林都被赐了封号,大家才终于将目光落到了顾云羡和贞婕妤的身上。   从头到尾,没被点到的,也就她们两个了。   31元配   “阿姝,你已经有封号了,不过……”皇帝神情思索。   明充仪瞥见皇帝的神情,轻笑道:“臣妾知道陛下怜惜贞妹妹,然贞妹妹的封号是太后所赐,如今再改,恐有对长者不敬之嫌。”   众人彼此对视,并不做声。太后赐给景馥姝的封号什么意思,大家心知肚明。她恐怕早就恨不得摆脱这个字了,今日眼看有个机会,姜月嫦却不依不饶。若真让她得逞,这两位的梁子就要结大了。   也好,让她们去斗,自己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似笑非笑地瞅了明充仪一眼,没有说话。   “陛下。”贞婕妤忽然起身,面朝上座拜倒,“正如姜姐姐所说,臣妾的封号是太后所赐,陛下若改了,容易引起非议。臣妾不愿因一己之身,而让陛下为难。况且,臣妾并不觉得这个封号有什么不好。”   “你的意思是,不用换?”皇帝看着她,挑眉。   “只要陛下觉得臣妾配得上这个封号,那便没必要换。”贞婕妤目光如水,柔柔地看着皇帝。   顾云羡愣了片刻,才恍然明白她的用意。   太后当初赐她这个封号是为了敲打警戒,如今一年过去了,这封号早已天下皆知,换或不换根本没什么意义。甚至现在换了才更容易引起非议,让人觉得陛下虽然宠着她,心中却还是介怀她从前的身份,认为她配不上这个“贞”字。   她现在的举动,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让陛下再将这个字赐给她一次。来自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途径,彻底改变这个封号从前的羞辱意味。   “你说得对,这个字很称你。”皇帝微微一笑,“没必要换。”   贞婕妤展颜一笑,如春风吹过山谷,催开了多少山花烂漫。   席上诸人都被剧情的神展开给震撼到,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仿佛没察觉到众人的神情,与贞婕妤对视了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顾云羡,“云娘,你想要个什么封号?”   顾云羡微笑道:“陛下决定便好。”   “朕适才脑子里有好几个字,可都觉得不够合适。”皇帝柔声道,“这会儿看着你,心里倒是得了个字,只不知你喜不喜欢。”   顾云羡只看着他,并不接话。   “‘元’,如何?”   元,始也。元配,第一次迎娶的嫡妻。对女子来说,这无疑是最值得歆羡的身份。因为再如何有权势的男子,哪怕富有四海,哪怕拥有全天下的女子,也只有一位元配夫人。   它是独一无二的。   而放到后宫,它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尊贵身份的象征,不容侵犯的威仪,以及君王与众不同的宠爱。   空气仿佛凝滞了,没有人说话。或者说,没有人敢说话。   比起景馥姝,顾云羡得到的封号才是真的石破天惊。她明明是被正式册封为婕妤了,这便是被贬为妾侍了。可陛下竟又赐她这么一个封号!他就不怕模糊了这后宫的嫡庶尊卑?还是说他是故意为之,目的在向朝臣和后宫表明,虽然他没能复立顾氏为后,然而在他心中,她依旧是他唯一的结发妻子?   景馥姝只觉得似乎有人拿剑刺进了她的胸口,捅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凛冽的寒风灌进去,五脏六腑都痛得绞在一起。浑身的每一寸骨头都开始发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裳,便从叔父家跑出来。街上人潮涌动、锣鼓喧天,别人告诉她,今天是太子殿下迎娶太子妃。她仿佛个偶人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朝她走近。他一身绛袍,风神如玉,唇畔带着散漫的笑意,如同他们初见那天。这是她一见倾心、思之念之的郎君,可是过了今日,他就是别人的夫君了。   她看向他身后那乘火红的花轿,似乎能透过那华丽的帷幕,看到里面坐着的那个身着嫁衣的女子。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觉到了刻骨的恨意。   那时候她就发誓,要让那个女人体会她今日的痛苦,她要夺回她的心上人!   后来她真的成功了。步步为营、筹谋多年,只差一步,就能彻底除掉那个害她饱尝伤情之苦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这样?为什么他不能顺着她的心意远离她,反而要对她这么好?   她没想到,从头到尾都没想到。他竟会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朕问你好不好,怎么不答话?”那厢,皇帝凝视着顾云羡,低声问道。   顾云羡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蝴蝶般的眼睫轻颤,“臣妾……臣妾谢陛下。”   他微微一笑,眼眸中满是温柔的情意。摇动的烛光下,他五官俊美、神情温和,不似君临天下的帝王,倒更像个风流蕴藉的贵公子。   顾云羡看得有些呆住,待反应过来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已被他看到,那双惑人的黑眸里满是戏谑。   “云娘若是喜欢,朕找个时间让你看个够?”   “陛下!”她无法克制住语气里的恼意。虽无外臣,可到底当着阖宫嫔御,他这般轻浮,简直……   众人看着他们二人低声谈笑,形容亲密,心中都是滋味难辨。毓淑仪唇畔含笑,注视对面的贞婕妤,美丽的凤目里似有愉悦的情绪流转。   夜宴进行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毓淑仪含笑道:“不知陛下今夜打算去哪儿歇息?是元婕妤处,还是贞婕妤处?”   明充仪心头嗤笑。沈竹央这副样子,是真把自己当成主母了,陛下去哪宫安置轮得到她来安排?还是她以为,如今后宫以她身份最尊,她们就都得归她管?没的让人笑掉大牙。   “沈姐姐这话说的,怎么单提了贞婕妤和元婕妤呢?兴许陛下想去姐姐那里也说不准啊。姐姐这么一说,陛下都不好意思提了。”她掩唇一笑,“又或是在座这么多姐妹,可都期盼着陛下的垂怜呢!”   见明充仪话中带刺,毓淑仪微微一笑,不温不火道:“中秋这样的日子,本宫可不敢奢望。”   “沈姐姐不敢奢望,那这后宫中也就没人敢奢望了。”明充仪笑道。   国朝规矩,每逢朔望都是帝幸中宫的日子,更何况中秋这样的佳节,绝对是要去椒房殿过夜的。是以从前,与皇帝共度中秋的都是顾云羡。可如今顾云羡已不是皇后,不再拥有这样的权力。明充仪此刻这般说,明显对顾云羡存了奚落之意。   “朕还一句话都没说,你们就摊派上了?”皇帝懒洋洋道,“不巧得很,最近朝中事多,朕一会儿就得回大正宫批折子了,无暇与诸位爱妃共度良宵。”   明充仪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一时语塞。倒是顾云羡唇畔含笑,语声婉转,“难得佳节,陛下还要为国事操劳。臣妾等深居后宫、白食俸禄,心中实在惭愧。”   皇帝好笑地看她一眼,“谁说你是白食俸禄?你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别让朕担心,就尽到本分了。”   顾云羡微笑道:“诺。”   皇帝略一沉吟,又道:“此前朕将后宫之事都交托给了竹央打理,你也做得不错。但是眼看明年便是大选之年,事情多而繁杂,朕担心你忙不过来,便给你派个帮手吧。”   毓淑仪心头一紧。顾云羡被废之后,她这个身份最尊、过门最早的淑仪便接过了她执掌六宫的权力,半年来培养了不少势力。眼看正是顺风顺水,他这会儿却说这个,难道是要给顾云羡协理六宫之权?   “月娘。”皇帝看向明充仪,“朕看你这两年行事也干练了不少,就跟着竹央历练历练吧。”   明充仪喜出望外,忙起身行至殿中,稽首而拜,“臣妾谢陛下恩典。今后自会勤勉谨慎,必不辜负陛下重托!”   “这样最好。以后你切记,不可再那么急躁了。”   吕川适时对皇帝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一笑,“好了,朕得走了。你们继续玩吧。”   众人忙恭送圣驾,待到陛下走远,明充仪才似笑非笑地对顾云羡道:“恭喜妹妹了。元婕妤,这封号的喻意真是阖宫最好的。”   顾云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淡淡一笑,“是么?许是臣妾习惯了,也不觉得多么稀奇。”   明充仪脸色微变。   顾云羡这话,明明白白在说,她本就是当惯了皇后、当惯了正妻的。如今陛下给这么一个含义深刻的封号,她们这些妃妾觉得稀奇嫉妒,她这个从前的主母却只觉稀松平常。   真是傲慢到了极点!   她们的对话原本小声,旁边并无人听到。毓淑仪见明充仪面色难看,笑道:“姜妹妹和顾妹妹在说什么?怎么姜妹妹的脸色这么难看?”   顾云羡转头笑道:“臣妾在恭喜明充仪,今夜大喜,竟得了协理六宫之权。”   毓淑仪闻言眼神一冷,似笑非笑地看向明充仪。   明充仪淡淡道:“再大的喜也比不过元婕妤。”   “我们又何苦争这个?”顾云羡神情悠然,“今夜原是大吉日,六宫皆沐恩泽,诸位姊妹都是一样的。”看向贞婕妤,“你说是么?贞妹妹。”   贞婕妤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顾姐姐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八点放粗~~~   注释:   1元妃:出处《左传·隐公元年》:“惠公元妃孟子。”杜预注:“言元妃,明始适夫人也。”   《后汉书·皇后纪序》:“晋献升戎女为元妃。”   《晋书·礼志中》:“前妻为元妃,后妇为继室。”   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苻)坚母苟氏,(苻)雄之元妃。”   当初给云娘选封号,我很是纠结了一阵。因为要体现她正妻的身份,所以选择就没那么多。伉俪情深的俪倒是不错,但估计很多人会想到去年很红的那部宫斗剧,所以弃之。之后考虑过“之子于归,宜室宜家”的宜,被阿箫说“清宫范儿十足,陛下不会还喜欢微服私访吧”……又考虑过琼,取自“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含义倒是不错,但和夫妻差太远,又弃。还有举案齐眉的眉,字倒是好看,但是作封号太奇怪,还有好多好多……热烈讨论好几个晚上之后,最终敲定了这个“元”字。   其实这个字最开始就被讨论过,但是我觉得它太正经,当封号不够好看,也不够有情趣【……】,所以没用。但敲定之后,居然越看越喜欢,现在对它十分顺眼!   不晓得大家喜欢不?【期待看   32太医   顾云羡是在第二日下朝后才再次见到皇帝的。她当时正在绣花,忽然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皇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绣架,“你这是打算绣个什么?”   “碧波芙蕖。”她答道,“如今刚起了个头。”   “噢,朕还以为你会绣姚黄魏紫1。”皇帝笑道,“朕记得你从前有一条裙子,上面绣的姚黄魏紫看起来甚是华贵。”   “那是司衣司的绣娘们绣的,臣妾可不敢掠人之美。”顾云羡笑道,“姚黄魏紫乃牡丹之中的王者,太过贵重,臣妾穿着不适宜。”   他自然懂她的意思,牡丹为花中之王,历来是皇后的象征,她从前用是合情合理,现在再用就僭越了。想到这儿,他的笑意淡了一点,“你也不用这么谨慎。”   顾云羡一笑,“陛下想到哪儿去了。臣妾是觉得,姚黄魏紫贵重太过,不若芙蕖清雅脱俗,更合臣妾的心意。臣妾从前喜用牡丹,不过是身份使然,衣冠环佩都要典雅华贵,当得起国母的身份。如今没那个顾虑,自然要随着心意用自己喜欢的花样了。”   他闻言有些惊讶,却见她一身淡粉襦裙,乌发绾了一个简单的髻,看起来真如那碧波上的芙蕖一般清雅动人,眼中不禁染上笑意。   “唔,朕今日来,就是想问问你。”他道,“可喜欢朕送你的中秋节礼?”   顾云羡眼波流转,“什么节礼?臣妾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眼神危险地看着她,“你再说一次。”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顾云羡背过身子,“陛下吓唬臣妾也没用。”   见她这样的小女儿态,他眼中的笑意更深。她一个不察,已被他从身后搂住,下巴搁上她的肩膀,“你若是不知道,岂不白费了朕一番心意?”   “陛下这话听起来好生委屈啊。”她语中带笑。   “可不!朕好生委屈。”他煞有介事地点头。   她抿唇,轻声道:“其实,臣妾绣的这幅图,不是给自己的。”顿了顿,“这是臣妾给陛下的回礼。”   “回礼?”他挑眉,“你送朕一幅芙蕖作甚?”   “这芙蕖不是一般的芙蕖。”她道,“臣妾绣的,是并蒂双生。”   他猛地看向她,离得太近,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脸上微微的红晕。   “花开并蒂……”他轻声道,“朕就知道,你会明白的。”   她转身,看向他,“夫君的心意,妾身自然明白。”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恋慕,满满当当的情意让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心想若能让这双眼睛永远这么注视着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拥她入怀,任由心上的莲花越开越繁茂,覆盖住他的血肉筋骨。   花开并蒂,夫妻一心。   这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九月中旬的时候,煜都连下了好几场雨,等到天气终于放晴,也正式进入了秋季。顾云羡一时不察,感染了风寒。她身子一贯弱,这回风寒来势汹汹,连服了好几帖药也不见好。皇帝此前本就对太医署存有不满,经过此事更是光火,把负责照料顾云羡身子太医薛长松叫到含章殿,也没怎么仔细询问,便轻描淡写道:“要是过两天,婕妤娘娘的病还是不见好,薛卿便自己领罪吧。”   薛长松吓得浑身一颤,脊梁骨都透出寒意。   皇帝走了后,顾云羡歪在贵妃榻上,隔着珠帘柔柔道:“怪本宫自己身子不争气,累薛大人受惊了。”   薛长松只是磕头:“臣无能!”   顾云羡轻笑一声,“本宫怎么忘了,薛大人一贯是个固执的。”这么说着,她从贵妃榻上下来。阿瓷搀扶着她,挑开珠帘,就这么走了出来。   薛长松只闻一阵清雅的香风拂面,立刻将头埋得死死的,动也不敢动一下。   “大人不必这么拘谨。所谓望闻问切,你连本宫的面色都不看看,怎么能治好我的病呢?”   她这么说了,薛长松只得抬头。却见青玉并琉璃串成的珠帘前,顾云羡微笑而立。许是因在病中,她衣饰十分素雅,面色也有些不好,颊边有异常的潮红。这样病弱的她,看起来与从前那个时刻都高贵不凡的皇后相差甚远。   “适才陛下发了脾气,本宫心中也好生过意不去。只是究其原因,还是太医署没能尽到职责。”她轻声道,“本宫的病也拖了好些日子了,敢问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   “医者下方用药,尽的不过是本分。若病者不愿配合,即使再好的大夫也无能为力。”薛长松声音平平道。   顾云羡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坐到一旁的垫子上,“这话大人适才怎么不跟陛下说?”   说什么?告诉他,元婕妤娘娘的病之所以一直不好,根本是因为她没按医嘱吃药?   且不论太医署之前已经见罪于陛下,单看如今元婕妤的受宠程度,也知道陛下不会相信。   “薛大人从前也曾入椒房殿数次,照料本宫的身子,应当知道本宫的性子。”顾云羡神情诚恳,“如非必要,本宫也不愿大人受罚。”   见薛长松还是不说话,她笑了笑,神情带上几分漫不经心,“本宫有许多办法可以逼迫大人不得不答应我,但我选了最温和的一种。你应该明白,若我真的有心要害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陛下如今只是申斥你几句,下一次会怎样,就不一定了。”   先帝在时,太医因照拂宫嫔不周,被杖杀庭下的不在少数。   见薛长松面色微变,顾云羡微微一笑。恐吓够了,该谈谈情分了。   “当然,本宫说这些并不是在威胁大人,只是跟大人说说心底话。”顾云羡神情温和,“便是不谈这些,薛大人总不会忘记,还欠本宫一个大人情吧?”   她说的是几个月前,陛下因太后之事迁怒太医署,若非顾云羡求情,还不知最后会怎么收场。   闻言薛长松面色一变,挣扎许久,终是深吸口气,毅然道:“娘娘若有什么吩咐,请直言无妨,微臣……但无不从。”   顾云羡看着他,轻笑一声,“这便对了。本宫早知道,薛大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薛长松离开之后,顾云羡对着镜子,让阿瓷为她打散长发。今日从起床起,她便头疼得紧,一会儿总算能服了药好好睡一觉了。   阿瓷一壁用象牙梳齿按摩她的头皮,一壁低声道:“小姐这回费这么大劲,是想将薛大人收归己用?”   阿瓷的“导引术”梳头法一贯练得好,再烦躁的时候被她梳梳头,也会松快许多。此刻头皮上传来一波接一波的酥麻之感,顾云羡闭上眼睛,放松心神,“那只是一方面。”   薛长松今年刚到而立之年,在太医署那种老头子一大把的地方绝对算是年轻的。然而他家世代行医,在民间很有声望。耳濡目染,他自己的医术也十分不凡。顾云羡从前身为皇后,通常都是由尚药局的四位御医来给她看病,但有薛长松名声在外,她听了好奇,也曾传召过他几次。   她记得,太后病重,除了尚药局的四位御医,薛长松也是少数几个获准参与会诊的太医。四位御医皆听命于皇帝,她不敢贸然尝试,而旁的人背后势力未明,更是危险。只有这个薛长松,固执而不合群,从不结党结派。   她需要一个精通医术、有机会接触内情的人,替她查明太后驾崩的真相。   没人比薛长松更合适.   十月下旬,宁王回京述职,同时带回了三匹宝马,上贡陛下。   皇帝兴致大起,亲自到马场准备试骑,还带了毓淑仪、明充仪、贞婕妤和元婕妤等陪同前往。   顾云羡陪皇帝立在马场外缘,等着马夫将马牵过来。皇帝一直面带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中央。   “云娘,宫嫔里你读书最多,可知从古至今,都有哪些名马?”   皇帝突然发问,顾云羡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古今注》上说,秦始皇有七匹名马,一曰追风,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电,五曰飞翩,六曰铜爵,七曰晨凫。《拾遗记》中亦提到过周穆王八骏2。”   “说得不错。”皇帝颔首,“朕看今日二弟献的这三匹马亦非凡品,恐不输给这些传说中的名马。”   顾云羡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马场中央。此刻三匹马都已被牵了出来,一匹浑身漆黑,唯有四个蹄子雪白,一匹赤红如血,颜色纯粹到了极致。这两匹从外形上就已经十分不俗,随便牵到哪里都是十分打眼的。而和前两匹比起来,第三匹就普通得多了,一身棕毛,无精打采地站在两匹旁边,完全没有名马该有的姿态。   “皇兄可不要小看这匹棕马,它模样虽然生得寻常,却是这三匹马中最好的。”宁王笑道,“这马是由西北的天亘山上的野马与当地母马杂交而成,脚力非凡,可日行千里。”   “日行千里?”皇帝挑眉,“竟是传说中的千里马?”   “正是,不然臣弟也不会巴巴地跑到皇兄这儿来献宝。”宁王笑道,“不过这马有个毛病,它性子太烈,极难驯服,臣弟与驯马师整整花了半年的功夫,才算驯服了它。”   “自古宝物总是难求的,多费些心思也是应当。”皇帝道,“既然是千里马,朕便先试它吧。”   这么说着,他走到场中,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在千里马的鬃毛上轻轻抚摸,姿态温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青丝。马夫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缰绳。他摸了一会儿,顺手接过缰绳,正准备上马,却忽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陛下。”   他回头,贞婕妤款款上前,福了福身子,“陛下可否赏臣妾个恩典,容臣妾先骑一骑这千里宝驹?”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姚黄:千叶黄花牡丹,出于姚氏民家;魏紫:千叶肉红牡丹,出于魏仁溥家。原指宋代洛阳两种名贵的牡丹品种。后泛指名贵的花卉。   2周穆王八骏: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   禽。三名奔宵,野行万里。四名越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腾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   三更放完,一共一万两千多字,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可以猜一猜贞婕妤想干嘛哦~~~   33旧事   “噢?”皇帝一笑,“阿姝也爱名驹?”   “是。”贞婕妤微笑道,“臣妾在闺中时最爱随父兄出城骑马,入宫之后倒是有些日子没骑过了。”   皇帝垂眸,似乎想起了什么,“是了,朕第一次见你……”低声一笑,“也罢,难得阿姝你提了要求,朕就让你一回。”   他走到贞婕妤身边,亲手将马鞭递给她,“宝驹性烈,爱妃可要当心啊。”   贞婕妤并不答话,只是径直走到宝马前。皇帝瞅着她的背影,眼中笑意深深。   大晋骑马之风十分盛行,无论男女,皆通骑术,民间经常会见到七八岁的孩童骑马奔驰在阡陌之间的场面。今日随陛下来马场,诸位宫嫔本就都做好了下场骑马的打算,是以都换上了轻便的骑装。   见贞婕妤握住缰绳,像陛下方才那般轻抚千里马的鬃毛,明充仪冷冷道:“她倒是机灵,在这儿讨陛下欢心。”   泠贵姬听了她的话,转头见陛下正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贞婕妤,料想没有听到,这才朝她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明充仪收到好友的眼神,有些不甘地抿了抿唇,到底没再说些什么。   马场上忽然响起一阵喝彩之声,她们顺着看去,却见贞婕妤已翻身上了马背,一勒缰绳,白马朝天嘶鸣,扬起前蹄,朝前一跃,在场内奔跑起来。   贞婕妤今日着了一件鹅黄色的骑装,发髻也绾得很利落,远远望去,那骑在马上的身姿竟是异常的飒爽。再加上她一贯是娇怯怯弱不胜衣的姿态,一举一动都柔美得如同风中柳絮,此刻这飒爽才更显难得。不少宫嫔都察觉到,皇帝含笑注视她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   一声尖锐的嘶鸣打破众人乱七八糟的思绪,循声望去,才发现那其貌不扬的千里马竟是突然发了狂,跃动四蹄在场内狂奔,就快将马背上的贞婕妤抖下来!   贞婕妤用力攥紧缰绳,努力想要稳住身子。四周的羽林卫潮水般涌上来,却无法靠近。   “阿姝!”   就在皇帝的喊声响起的同时,贞婕妤被颠下马背,如同一块飞在空中的白绢。   皇帝纵身一跃,在侍卫们靠近之前,接住了她纤弱的身子。   宫嫔们都被这个变故骇到,此刻忙凑上去。毓淑仪率先问道:“贞妹妹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   贞婕妤窝在陛下怀中,面色煞白。一只素手牢牢攥住他的衣领,连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皇帝没理会旁人,只看着贞婕妤,“怎么样阿姝?”   贞婕妤唇瓣颤抖,许久,眼眶发红,流出泪来,“你接住我了。”   皇帝一愣。   “我没想到,还能这么被你救一次。”她语无伦次,越发显得娇柔可怜,“我真没想到。”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忽然轻叹口气,“好了,别哭了。”语气说不出的轻柔,“小娘子哭花了妆,可就不美了。”   闻言,贞婕妤浑身一颤,眼泪流得更急。芙蓉泣露一般的美丽,让所有旁观者都不由动容.   进献给陛下的千里马突然发狂,这样的事情之前还从未有过。按照规矩,每一匹御马都会经多位驯马师共同检查,确定没有问题才会牵到内廷马场。可就在这么谨慎的情况下,竟还是出了这档子事。   贞婕妤娘娘被硬生生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管有没有大碍,已足够以渎职之罪赐死一批人。然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想到,这匹马最初是供陛下试骑的,就让人不寒而栗。   若陛下真骑上了那匹马……   这件事太大,内里隐藏的可能实在太多.   宁王在贞婕妤摔下来的当场就吓得面色惨白,跪在一旁,话都说不出来。直到皇帝抱起贞婕妤欲走,他才膝行而前,猛地磕了个头,“皇兄明鉴,臣弟……臣弟也不知这马为何会这样!”   皇帝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声:“吕川,彻查此事。”   吕川忙恭声称诺。   见他竟似抱着贞婕妤就要离开,众嫔御都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该跟上去。   然而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回头在人群里扫了一遍,最终落在顾云羡身上,“朕先送阿姝回成安殿。”   她不知他为何跟她解释这么一句,只能微一颔首,“臣妾明白。恭送陛下。”.   傍晚的时候,庄令仪在顾云羡的含章殿用茶。新烹的“紫笋”清香四溢,顾云羡看着杯中的茶汤,忽然想起,她第一次给那个人烹的茶,就是紫笋。   “也不知成安殿那边是什么情况。”庄令仪忽然道,“今日阿杭闹脾气,臣妾便没跟着去马场,谁承想竟错过了这么一场好戏。”   “确实是一场好戏。”顾云羡冷声道,“宁王进献的千里马竟会发狂,还那么巧摔了贞婕妤。”   庄令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道:“娘娘是怀疑,这回千里马突然受惊发狂,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自然。”顾云羡道,“看今下午陛下和贞婕妤之间的形容,恐怕这回坠马,还牵引出了什么旧事。”   “牵引出旧事?”庄令仪蹙眉,“什么旧事?”   “自然是景馥姝和陛下的旧事。”   庄令仪眉头蹙得更紧。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好奇,陛下当初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景馥姝。”顾云羡道,“我总觉得,不会是在景馥姝成为她弟妹之后。”   她别过眼,看向窗外瑰丽无比的晚霞。如此绚烂,却终会消散。   如同她曾经可笑无比的真心。   顾云羡还记得,她第一次听到景馥姝这个名字时,刚成为太子妃不到一年。   阿瓷犹犹豫豫地跟她说了从椒房殿交好宫女那里听来的传闻:太子殿下有几次入宫参拜皇后娘娘,碰上了周王妃。   “周王体弱多病,入宫参拜向来都很少去,一直是周王妃代为前往,两个人会碰上也不稀奇。但奴婢听说,他们两人言语间十分自然,彷如旧识。王妃妙语连珠,还把太子殿下逗笑了呢!”   她当时愣了愣,强自镇定道:“不会的,殿下是识礼之人,不会做出什么荒唐之事。他只是……关心弟弟,所以跟弟妹多聊了两句而已。你不要跟人乱传。”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实在明白,她的夫君真算不上什么识礼之人。   阿瓷应了,正想退下,却又被她唤住。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家小姐慢慢问道:“那个周王妃,她叫什么?”   “王妃姓景,闺名馥姝。”   景馥姝。   因为周王体弱多病,陛下和皇后免了他的晨昏定省,顾云羡也就难得见到这个小叔子一次,对他那位新娶的王妃更是不熟。平时妯娌间的你来我往也极少有人提起她,是以她对这个弟妹根本不曾上过心。   她没想到第一次记住她的名字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一个月后,顾云羡隔着皇宫白玉桥畔的碧色柳丝与她相见。   当时景馥姝和姬洵并肩立在灼蕖池畔,一壁赏景一壁说着什么。顾云羡站得远,只看得到姬洵唇畔愉悦的微笑,印象中只有在新婚那段日子,他才这么对她笑过。   她还在出神,景馥姝却忽然回头,正对上她恍惚的脸。仿佛什么期待已久的事情发生了一般,她黛眉微挑,眼中荡漾着凉凉的讥讽,以及怜悯。   姬洵也发现了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看向她空荡荡的身后,“跟着你的人呢?”   她也很想问问他,跟着他们的人呢,去哪里了?唇瓣颤了颤,到底还是忍了下来。   景馥姝上前,福了福身子,声如黄莺:“臣妾参见太子妃殿下,殿下大安。”   她看着她,艰难道:“可。”   那时候姬洵虽然不怎么喜欢她,待她却还算温和:“今日风大,你穿这么少还是别在外面闲逛了,早点回去吧。”   她闻言略一沉默:“殿下不与臣妾一起回去?”   “孤还有事,晚点会去母后那里找你。”说完,他便领着他的弟妹离去,留下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呆立原地,站成偶人。   顾云羡与景馥姝的第一次见面,以她的溃不成军收场,而景馥姝当时讥讽怜悯的眼神从此留在她记忆中,无法抹去。   当时她不明白,那个女人有什么好,姬洵为何会不顾礼法地亲近她。越想不通就越难过,最后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但那时候心里好歹有一个安慰,就算他再喜欢她,到底是不可能纳她的。他是储君,如今陛下年事已高,眼看他就要继承大统,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来。   如今想来,简直天真得可笑。   庄令仪顾云羡说完那句话就怔怔出神,试探地唤了声:“姐姐?”   顾云羡一惊,这才反应过来,“瞧我,竟把你给冷落在这儿了。”   “姐姐刚才想到了什么?”   “一些从前的事情。”顾云羡道,“当时觉得难过,如今却也觉得没什么了。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如今她再不是从前那个傻乎乎地爱慕着夫君、却不知如何讨他欢心的女人,她收起了一腔痴情,换上了满腹算计。   这是她和景馥姝的战争。她必须赢。   作者有话要说:   34静夜   时辰已到了亥时,成安殿内还是人来人往。两架鎏金多枝灯搁置在寝殿两侧,上面几十盏蜡烛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   皇帝坐在窗边,微眯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年纪较小的宫娥管不住眼睛,见他并未睁眼,便大着胆子偷觑。烛光中,皇帝本就出色的五官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眉毛黑而高,鼻梁挺拔,嘴唇薄削,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好皮相。   麟庆朝的宫人都知道,先帝喜爱容貌出众者,无论是对后妃,还是对子女。因为这张脸,皇帝自小便得了不知多少赞誉,煜都贵女们对他也是趋之若鹜,爱慕着不知凡几。皇帝打从十五岁起,每逢出游,必引煜都女子夹道围观,热闹程度不下于大驾出行。陛下也曾当着众人的面笑赞:“大郎非凡俗中人,仙品也!”引得四周一片附和。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买他的账。据说当年,先帝曾有意立宁平长公主之女靳阳翁主为太子妃,却被长主给婉拒了。   事后皇后曾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问起,“阿洵可是姐姐您的学生,难不成你竟不喜欢他?连女儿都不愿嫁。”   宁平长公主当时只是笑了笑,“我那女儿是个心思单纯的,后宫这种地方她待不下去。”顿了顿,“况且,太子虽然秉性聪慧,还生得那般出色,可看那眼、那唇,处处皆透出薄情之相,绝非女子的好归宿。”   这话算是很不客气了,若非长主和皇后私交甚笃,恐怕也不会说出来。   这评价后来不知怎的竟传出去了,煜都贵女们都有所耳闻,再结合一下太子殿下那数不清的风流韵事,不由感叹,长公主果然是眼光毒辣啊!   然而无论多少褒贬,都已成往事。那个曾被人们议论不休的少年,如今成为了这个国家年轻的君王。曾经用胭脂在绢子上写下他名字的少女,都悄悄将其焚毁,只因那两个字已成为天下最大的禁忌。   提则获罪,例必缺笔。   宫娥看着坐在光影里的君王,玄衣玉冠,如同坐在一轮明月之中,彷如瑶台仙人。   身旁有轻微的响声,她回头,却见婕妤娘娘由白瑜姑娘扶着,立在那里一言不发。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窗边的皇帝,里面有挣扎的痛苦,和难解的痴恋。   皇帝睁眼,平静无波的目光与贞婕妤对上。一小会儿之后,他轻轻一笑,语声慵懒,“怎么起来了?不在榻上好好躺着,存心要让朕担心。”   尚药局的侍御医张显趋身来到皇帝面前,“启禀陛下,婕妤娘娘不过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贞婕妤一笑,“陛下您也听到了,臣妾没事的。”   皇帝低笑一声,“所以说,还是朕接得好。父皇当年把朕送去羽林营里历练,看来没送错。”   皇帝起身,缓步行至她身前,“虽说没什么大碍,朕看你还是将养一下吧。”   贞婕妤颔首,“诺。”   张御医退下。贞婕妤微微抬眼,含笑道:“折腾了这么久,陛下可饿了?不如臣妾让厨下做点吃食来吧。”   皇帝闻言眼皮一垂,沉默片刻方笑道:“不了,朕还有点事,先走了。”   贞婕妤完全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瞬间表情的变化都无法控制。整整过了五息的功夫,她才道:“陛下,要去哪里?”   这话僭越了,何况她面上的表情还那么不自然。然而皇帝只瞟了她一眼,口气依旧温和:“你从马上摔下来,朕不得去查查原因么?朕的好三弟此刻还在大正宫等着呢,今晚且有得聊了。”   她知道,这么交代一句已是皇帝的极限,她再问下去只会让他不喜,所以逼迫自己保持了沉默。   皇帝不再看她,转身离去,呼啦啦的扈从紧随在他身后。她立在原地,看着他被人群簇拥着的背影,一瞬间竟觉得回到了四年前。   那时候,她便是这样,只能远远地张望他。行猎也好,出游也好,从前都是众人拱卫,他身处其中,是天生的主宰。   白瑜见她面色不好,关切道:“娘娘,您受了惊吓,还是早些歇着吧。”   贞婕妤眼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轻声道:“他离开了。”   白瑜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劝慰道:“陛下是有正事要处理,也是为了娘娘您啊。”   她摇头:“不,如果是从前,他会留下来的。”语声低下去,“从前,他不会在这种时候留我一个人。”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就算是从前,他也不曾真的爱过她。可那时候,好歹他还愿意宠着她,好歹她还是这宫里最得他欢心的女人。   可如今……   她回想片刻前,他说要离开,她第一瞬间的想法竟然是,他是不是要去顾云羡那里?   而在听说不是之后,她居然还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样的可悲惶恐,让她想起从前,她嫁作人妇,以为余生再无与檀郎相好的希望,无数个夜晚都从梦中哭得醒转.   顾云羡这晚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醒了好几次。半夜的时候她又从梦中惊醒,索性披了衣服下床吹风。   今夜月亮很亮,悬在半空中如玉盘一般,散发出皎洁的光辉。顾云羡立在窗边,看着明月,想到不过半年前,她还曾陪着太后一起赏月。长乐宫后面有一片莲池,她们坐在池边,一壁说笑一壁把鱼食扔进去,看金色的鲤鱼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柳尚宫有时候会做清香扑鼻的莲子粥,盛在碧色的小碗里,她捧在手心,仿佛捧了一片荷叶。   那样的快乐闲适,是她这一年来唯一的好时光。   现在想来,真如梦一场。   “明月皎皎,余循迹而来,不曾得见月中嫦娥,却发现了个拜月的貂蝉。”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失声叫出,倏地回头,却见皇帝立在一侧,淡淡地注视着她。   “陛……陛下。”她心有余悸,“陛下驾临,怎不知会臣妾,这般置身暗处……”   后面的话她忍住了。来了不出声,藏在那里吓唬人,真是个疯子。   仿佛知道她的腹诽,皇帝微微一笑,“朕不过是刚来,知道你定然睡了,便没叫你,免得扰了你好梦。”   知道她睡了,还跑过来。这人真是自己发疯,便不让别人好过。   想了想,她理智地避开这个话题,“陛下,今天马场变故,贞妹妹受了惊,不知现在可好?”   没料到她劈面就问这个,皇帝略微惊讶,“她?挺好。”漫不经心瞟她一眼,“你对她倒上心得紧,见到朕旁的不问,便先问她了。”   顾云羡不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回话。   皇帝见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地烦躁,似乎有一团无名火在乱窜,却不知为什么。   顾云羡见他面色越来越不善,心中虽不解,却还是觉得不能继续沉默下去,顺嘴道:“陛下星夜前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久没有等到他的答话。她向他看去,却见莹白月光下,那张她看了五年的面庞依然俊美得出奇,可眼角眉梢却带着一丝恍惚,似乎陷入了无边的思绪。   “朕今夜去见了三弟。”他轻声道,“他一直在说自己冤枉,可那话越说,漏洞就越多。”   他在一侧的垫子坐下来,顾云羡紧挨着他。两个人靠在一起,就这么在寒夜中依偎。   “其实这两年朕一直能感觉出来,他对朕心存怨怼。念在兄弟情分上,朕懒得跟他计较,索性把他远远打发到封地去了。这次他回京述职,要献宝马给朕,朕还当他想通了。可谁知……”他自嘲一笑,“竟是想取我的命了。”   原来是这样。他以为献马是宁王的示好,所以才会那么给面子,专程挑了个时间,带着她们一起去试马。谁料却是这么个结果。   “宁王他,为何会怨恨陛下?”   皇帝看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神情平淡,“无非是因为一桩旧事,在宫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的母亲、朕的庶母,静充仪娘娘,是被母后赐死的。”   顾云羡表情微变。   “你很惊讶?”   不,她一点也不惊讶。姑母的杀伐果决,她一贯清楚。她惊讶,只因为她要让他觉得,如今的她,不喜欢这些血腥的杀戮。   她声音低下去,“阿云觉得,姑母是心慈之人。她若杀了谁,定是对方犯了什么无法饶恕的罪过。”   皇帝看着她,“你说得对。确实是静充仪狂悖犯上在先,母后并无过错。”顿了顿,“可宁王并不能明白这些,他一直觉得母后有负于他,朕有负于他。况且父王分封诸王的时候,他得到的封地又是最差的,他更觉得是朕和母后容不下他。”   “宁王心胸也太过狭隘,倒白费了陛下和太后的一番苦心。这是他自己想不开,与旁人无尤。”顾云羡道,“今次他犯下这等大罪,陛下预备如何?”   皇帝似乎觉得很累,头一歪靠上她的肩膀,连眼睛也闭上了,“能如何?他是朕的兄弟,我们同为太祖皇帝圣裔。朕总不能取了他的性命。”   顾云羡不知说些什么,只能伸出双臂,抱住这个今夜有些异常的男人。   他感受到她柔软的双臂,闻着她身上的幽香,心中莫名觉得安宁。   今夜他本不打算过来的,然而当宁王辩无可辩,最后跪在他面前,口口声声忏悔自己过错,求他宽宥时,他只觉得一阵疲惫。   知道是他想害他,他并没有多么意外。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小到大,他不知碰到多少次暗杀。那些刀剑来自他的庶母,他的弟弟,以及他们背后诡谲难测的势力。   母后告诉他,他是太子,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王,这一生都不可以轻易相信任何人。他原是不信的。他觉得母后是在后宫待久了,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太坏。   年少轻狂,他最终付出了代价。   35洛微   姬洵十岁那年,一度十分疼爱林婕妤所出的三公主姬洛微。那个小姑娘喜欢穿着鹅黄色的裙子踢毽子,秀气的小脚踢起来的时候,裙摆也飞舞旋转,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不像别的公主那样怕她,会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也会强迫他听她编的故事。那含糊不清的娇声软语,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声音。   他一度以为,这个小姑娘让他体会的,就是书上说的兄妹之情。   那件事发生的那天下着微雨,他们坐在灼蕖池畔的听雨阁说笑,他给她读书,她却心不在焉地绕着他跑来跑去。等到她终于跑累了,才拍拍小手,道:“小嘉小嘉,把石榴酥拿给太子哥哥!”   他失笑,“又是瞒着女史们藏起来的?”   她正在换牙,傅母每日都只准她吃很少的甜食,所以那一碟点心对她来说无异于至宝。他故意逗她,说只要她愿意把点心让给他吃,就从宫外给她搜罗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一句玩笑,她却当了真,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终于忍痛下了决断。第二日他便收到用白玉盘装着的糕点,精致可爱,让他愣了好一会儿。   虽然开始得莫名其妙,但这事儿居然就这么保持下去了,之后每次洛微想讨好她,都会一本正经地拿点心贿赂。   此刻听了他的话,她笑容甜甜,“对啊!阿微是不是对太子哥哥很好啊?”   他看着嫣红的石榴酥,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是,阿微最好了。”   他没有用筷子,而是直接用手拈起一块。旁边的吕川欲言又止,他淡淡地横他一眼,便吓得他不敢再开口。   吕川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想为他试吃。之前的点心都是洛微派人送来的,他吃之前,全按照规矩检查了一遍。但此刻那小姑娘就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他,他怎么可以让她看到,他居然让一个宦官先吃了她那么辛苦才省下来的糕点?   温和地朝她笑笑,他咽下了那嫣红的石榴酥。   事后回想起来,那一次,应该是他这二十几年来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吧。   他腹痛如绞、呕出鲜血的同时,对面的洛微小脸惨白,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怔怔地看着他在她面前倒下。   他那时候还想出声安慰她,奈何已说不出一句话。   事情很快被查出来,那碟石榴酥中掺入了毒药,下手的人是洛微的母亲,婕妤林氏。   他救治得及时,保住了性命。父皇母后却依旧怒不可遏。林婕妤被带到椒房殿问罪的时候,他态度强硬地喝止了所有企图阻止他的宫人,硬是撑着虚弱的身体,亲自去了正殿。   父皇已经离开,正殿如今只有母后和林婕妤两人。林婕妤并未下跪,而是站在母后对面,微抬下巴,倨傲而冷漠,“顾晚宁,便是我下的毒又怎样,便是我要毒死你的儿子又怎样?我难道不应该这么做?难不成就许你害死我的儿子,我却不能替他报仇雪恨了!”冷笑三声,“我林雪心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般可笑的道理。”   母后任由她怒骂,一言不发,直到她终于安静下来,才轻描淡写道:“太子安好无恙,本宫不想与你计较太多。你自己选个死法吧。”   林婕妤闻言神情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是冷哼,“我既这么做了,就没打算活着脱身。你用不着拿死来吓唬我。”   母后微微一笑,“本宫若真想吓唬你,就会跟你谈谈三公主了。”   林婕妤身子微微一颤。   母后见到她的反应,来了兴趣,“哦,是本宫糊涂了。一个会利用女儿行杀戮之事的女人,又怎么会在乎那个无辜的孩子呢?”   他听着母后的话,心冷得如同置身冰窖。适才宫人已经跟他说了,林婕妤知道了三公主与太子殿下交好,也知道三公主会送点心给他,所以这回专门给她做了一碟石榴酥,让她亲手送给他。   她告诉他,太子哥哥吃到石榴酥时,一定会很高兴。   “你这么做,可有想过洛微?”他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仿佛来自极北的苦寒之地,内里全是冷硬的冰凌。   “你这么做了,无论我生或者死,她这一生,都已然毁了。”   林婕妤怔怔地看着突然从黑暗中现身的太子,沉默许久,才淡淡道:“我要为二郎报仇。我没得选择。”   林婕妤在两天后被处死。母后赐给她的毒药,正是她用来毒害他的那种。   洛微从那天之后就不再说话,怕光,怕人,常常缩在黑暗的屋子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不仅如此,她还不让人靠近,被人一碰就会尖叫,包括他在内。   母后告诉她,这是心病。   “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宫里处处都是致人死地的陷阱,你偏不信。竟背着我和林氏的女儿来往密切。都几个月了,我连一丝风都没听到!你瞒得倒好!”她愠怒难消,“三公主会变成这样,林氏固然是罪魁祸首,你也逃不脱干系。”   见他沉默不语,她终究不忍,放缓了语气,“你要知道,身在你这个位置,就算真喜欢谁,也不要表现出来。有时候,你的喜欢对别人来说,是祸不是福。”   是这样么?   他立在窗子外面,看着洛微穿着白色的小裙子,捧着一朵小花发呆。那张脸还是那样精致可爱,却木然得如同雕塑。   是他害了她.   他想,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当真是无可奈何。他只是想做一个正常的兄长,却把原本正常的妹妹搞得不正常。无奈之余,只能一声叹息。   既然无人需要他的真心,他又何必再如此执着?   麟庆朝的宫人们都记得,自打林婕妤之事后,太子殿下便性情大变。   这么说也许有些夸张了。他原本便是散漫的性子,只是在那之后变得更加散漫了而已。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兴趣,却只能保持片刻的热度,转眼便抛诸脑后。   再没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能令他记挂。   人世譬如一出大戏,他置身其中,却只当自己是个看客。   直到那一天.   顾云羡感觉身旁的人呼吸平缓,试探道:“陛下?”不会睡着了吧。   没有回答。   不是吧?真睡着了?   她欲哭无泪。   看这里这么安静就知道,外面那些人肯定被他下了命令,不敢进来。可他这么靠着她,她也不能出去叫人,难道要在这里坐一个晚上?   他闭着眼睛,感觉身边的人难以克制的怨念,唇畔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   今夜在大正宫,宁王勾起了他心底不快的回忆。事后,他立在大正宫前的太阶之上,心中烦闷到了极点。等他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的视线已然看向了太寅宫的方向。   他想见她。   夜已深沉,她自然已经睡了。受到一种莫名力量的驱使,他竟不想叫起她,就这么立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睡颜。   她睡得不好,眉头微蹙,不时翻身,仿佛即使在梦中也难得安宁。   看得太入迷的后果,便是她突然起身,吓了他一大跳,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赶紧躲到一侧的黑暗处。   她长发披散,裹在一件琉璃白的外袍中,就这么立在窗边,亭亭玉立,自有一股端静之姿。   月光流泻在她身上,一瞬间竟不知是月光动人,还是她更动人。   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从前被他忽视的妻子,竟是这般静美夺目,让他几乎移不开目光。   他想起那一日,邢绾在梅林摔倒,她跪在颐湘殿西殿的地衣上,一寸一寸抬起头。雪肤皓颜,眼波如水。隔着一丈远,他能感觉出她心底的愤懑,可那张脸却是那般平静。那样的矛盾,让他忍不住靠近探寻。   然后,越陷越深。   这世道如此乏味,这世上的女子亦是如此乏味。只有她,是上苍赐给他的惊喜.   第二日庄令仪到含章殿时,顾云羡还未洗漱完毕。她在外面候了三刻,才见顾云羡挑帘而出,“劳你久候了。对不住对不住。”   这些日子两人熟稔了不少,庄令仪也能跟她开几句玩笑,“往常姐姐都是起床就寝最准时的一个,怎的今日竟赖了床?”   顾云羡淡淡笑了笑,“昨夜睡得不好。”   想到昨夜,心中又忍不住一阵恼怒。在地上整整坐了一个时辰,好容易盼到宫人进来查看,这才解救了她。他一直攥着她的手,她不敢挣开,更不敢吵醒他,只好任由他握着,连宫人挪他到床上时,她也只能跟着走。   庄令仪见她面色有异,猜到内里定有隐情,却也不敢再问,遂道:“今日前朝的事,姐姐可听说了?”   她眸色微动,“何事?”   “宁王所献宝马险些惊驾一事传出,御史周安上书弹劾,称此事大有隐情,背后乃受人主使。”   36婉仪   “周安么?”顾云羡指尖抚过冰凉的披帛,上面并蒂莲的图案栩栩如生,“那他有没有讲清楚,那个人主使的人是谁?”   庄令仪压低了声音,“周御史在奏疏里点明了。他直接把矛头指向左相周世焘。”   “果然。”顾云羡轻轻一笑,“周安与周世焘虽说是同姓,却一贯不对盘。他此番弹劾他,并不稀奇。”   顿了顿,又道,“他怎么说的?”   “周御史说,宁王当年在煜都时就与左相过从甚密,前往封地之后两人也一直保持着联系。此番宁王突然回京献马,动机本就惹人怀疑,再发生惊马一事,一切便不言而喻了。他还拿出了两封宁王与左相的书信,作为二人关系密切的证据。”   说完这些,庄令仪蹙眉,“所以,此事当真是宁王所为?”   顾云羡看着她,没有说话。   庄令仪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把心头的想法说出来:“姐姐不觉得这事的发展有些诡异么?昨日惊马之事一出,臣妾原以为和贞婕妤有关系,是她故意为之,来博得陛下怜惜。可今晨听大正宫那边的消息,宁王竟是差不多已被定了罪。不仅如此,现在还扯到了左相身上。”眉头蹙得更紧,“难不成,贞婕妤当真是是无辜受累?”   “从现在的局势来看,差不多就是这样。”顾云羡淡淡道,“但你我心知肚明,不可能这么简单。”   景馥姝若真是随便骑个马便撞上别人的圈套,那她的运气也太好了。但若说此事和她有关也不通,在御马上动手脚,她一个连协理六宫之权都没有的婕妤怎么可能办到?   想到这儿,顾云羡忽然心念一动。协理六宫,她怎么忘记了,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以去打击她想打击的,以及,得到她想得到的.   庄令仪与柔婉仪邢氏同住吹宁宫,顾云羡陪她回宫时,正好看到柔婉仪带着乳母侍女在外面玩耍。皇三子被乳母抱在怀中,和煦的阳光照到他脸上,惹得他开心大笑。   柔婉仪体态恢复了不少,只有脸颊还是有些圆润。此刻坐在一旁看着儿子,眼中全是盈盈的笑意。   一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她们,柔婉仪笑容微敛,起身行礼,“臣妾参见元婕妤娘娘,娘娘大安。”又朝庄令仪一福,“见过令仪姐姐。”   “妹妹别多礼了。”顾云羡笑道。   庄令仪也是微笑:“元婕妤娘娘难得过来一次,妹妹如不嫌弃,可愿意到拾翠殿来饮杯茶,我们姐妹说说闲话。”   柔婉仪只犹豫了一瞬,便含笑道:“姐姐相邀,妹妹固不敢辞。”.   庄令仪为人刻板,平生没什么旁的爱好,唯爱好茶。是以拾翠殿存了不少珍稀的茶叶,全是陛下给的赏赐。   柔婉仪饮了一口“蒙顶石花”,笑道:“姐姐这里的茶果然是极好的,这石花可是上品啊。”   庄令仪笑道:“我便知道妹妹是个识货的,才愿意拿出来跟妹妹分享。换了旁人我可不一定舍得。”   顾云羡挑眉,“怪不得以前每回过来,都不见繁素你拿什么好茶招呼我,原来竟是觉得我不识货?”   庄令仪一愣,苦笑道:“姐姐可别打趣臣妾了。您的茶艺是太后娘娘亲自教授,又自幼品好茶,臣妾岂敢觉得姐姐您不识货?”   顾云羡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本宫谅你也不敢。”   柔婉仪看她们二人说笑,有些发怔,许久才道:“臣妾竟不知,娘娘您原是这样的……”   顾云羡看向她。   柔婉仪似乎挣扎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去年腊月,娘娘曾在梅园以身保护臣妾,臣妾分娩当日,也是劳烦娘娘照应。多番回护之恩,臣妾没齿难忘!”说着便要跪下。   顾云羡一把拉住她,“方才在外面已经跪过了,这会儿就别跪了。你生产完不久,要当心身子。”   柔婉仪却只是摇头,“不,娘娘,您让臣妾给你行完这个礼吧。臣妾心里实在……”   顾云羡看着她一脸掩饰不住的愧色,心中了然。从前她追随贞婕妤,恐怕也多多少少参与过算计她的事情。如今她与贞婕妤失和,自己又对她有恩,以她那般浅的心思,心里怕是愧疚得很。   让她跪了恐怕她心里就舒服了,可她不能让她心里舒服。   这愧疚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而不是在这里磕个头就折算了。   想到这儿,她更加坚定地托住她的身子,正色道:“本宫虽今非昔比,可到底当过妹妹的主母,当日照拂妹妹,不过是尽到本分而已。妹妹再要多说,本宫便要当妹妹看我不起了。”   柔婉仪被她的口吻吓住,不敢再跪,握了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痕,默然无语。   顾云羡看她慢慢平静下来,柔声道,“昨日马场风波,妹妹也在场。当时情况太过混乱,本宫来不及询问,也不知妹妹是否受到惊吓?”   “臣妾还好。”柔婉仪低声道,“倒是贞婕妤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恐怕吓得不轻。不过……”   顾云羡不动声色,“不过什么?”   柔婉仪抿唇,“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告诉娘娘也不打紧。臣妾从前曾偶然听贞婕妤娘娘身边的宫娥谈起,说婕妤娘娘与陛下初见,便是上巳节踏青,陛下救下了险些坠马娘娘。”   果然。顾云羡在心里轻叹一声。她的猜测果然没错,昨日的事当真与他们的初见有关。如此看来,皇帝极有可能因为此事牵动旧情,对景馥姝怜爱如昔。   柔婉仪显然也是这么想,“所以臣妾觉得,贞婕妤娘娘虽然受了惊吓,但此事兴许能让陛下想起从前的事情,对娘娘再度恩宠……”   顾云羡见她一壁说话一壁偷觑她的神情,心中一奇,又回想她话中的意思,立刻反应过来。   她淡笑道:“再度恩宠?陛下一直都宠爱着贞婕妤,不曾厌弃,何来‘再度’一说?”   柔婉仪见她接话,心中大喜,语速也快了几分,“娘娘何必装糊涂,您明白臣妾的意思。如今贞婕妤的恩宠早不如从前了,陛下最喜欢的,分明是娘娘您……”   “柔婉仪。”顾云羡忽然冷了声音,“请慎言。”   柔婉仪呆住,愣愣地看着她。   “陛下乃有道明君,自然明白恩宠均分的道理,对六宫姐妹都是一样的。不存在喜欢谁、不喜欢一说。”她神情淡淡,“本宫不希望再听到有人在背后这么议论君王。”   柔婉仪嗫嚅道:“臣妾……臣妾明白了。”   顾云羡打量她片刻,放缓了语气,“不过,本宫明白你想说什么。”   柔婉仪抬头。   顾云羡神情温和,“妹妹一贯与贞婕妤交好,贞婕妤受宠,对妹妹来说也是件好事啊。怎么妹妹看上去竟十分担忧?”   柔婉仪垂眸,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   “说起来,妹妹生产那夜,后宫竟无一个主位宫嫔,倒真是稀奇。太医署早交代下来,妹妹生产之期便是那几日,宫中定是要留人的。纵是陛下兴致高昂,一时疏忽了,也该有人提醒才对。”顾云羡仿佛忽然想起来什么,困惑道,“贞婕妤与妹妹这么好,她应该记得妹妹那几日便妊娠期满,怎会由着陛下把人都带走了?”   诸位宫嫔们会都不在,根本是皇帝为了封她为婕妤,而刻意为之。但这些柔婉仪并不知道,她正好可以用这个来挑拨她与贞婕妤,彻底打破她们之间已经支离破碎的关系。   柔婉仪闻言浑身一颤,苦笑连连,“她?她怎会记得我几时生产。我看在她心里,巴不得我这个孩子生不下来才是!”   这话说得有些恶狠狠,完全不是她一贯温柔乖顺的样子。看来在她心中,对景馥姝的积怨已深,绝非一日两日。   也许从梅园之事开始,她便知道景馥姝对她的孩子,心存加害之心。   柔婉仪忽然下定了决心般,眼神沉毅,“娘娘,臣妾知道娘娘与贞婕妤不同。尽管宫里对您有许多不好的传闻,但臣妾相信那些都是别人恶意编排出来的。”恳切地看着她,“您是个心善的。从您愿意保护臣妾的孩子开始,臣妾便知道您是个心善的。”   她再次跪下,这一回,顾云羡没拦住她。   “实不相瞒,臣妾如今已不敢再跟随贞婕妤了。臣妾这些日子一直害怕,怕不知哪一日便被她给取了性命,然后我的儿子便成为没娘的孩子,谁都能上来践踏、加害!臣妾一想到这个,就怕得整夜都睡不着。”柔婉仪泣不成声,“娘娘,臣妾如今在宫中,也只敢信您一个了。臣妾知道过去我有许多冒犯之处,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宥臣妾!”   顾云羡冷眼看着这个跪地哭泣的女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上一世,她是因为害死了她的孩子而被处死。这一回,她躲过了那个劫难,她也顺利地生下孩子。她们都是幸存下来的人,景馥姝是她们共同的仇人。   也许这便是,她们的缘分。   她慢慢蹲□子,握住她的手。柔婉仪惊喜地看着她,脸上泪痕未干。她直视她的眼睛,慢慢道:“本宫从来就没有怪过你,又何谈宽宥呢?本宫知道,你本性纯善,从前只是被人骗了而已。”   37算计   当天下午,关在大正宫处理了大半日朝事的皇帝,收到了含章殿送来的小匣子。大正宫规矩,陛下在做正事的时候,后宫的消息如非特别重要,一律不许打扰。所以宦官将小匣子送进来的时候,东西已经送来了一个时辰。   皇帝跪坐在案几后,看着吕川从小黄门手中接过匣子,再小心地把它放到他面前。   檀木所制,幽香隐约,匣子上还有精美的雕纹。   从看到匣子时,他就大概猜到了是什么,却没说话,只是动作随意地伸手将其打开。   是一对香囊。   一个明黄,一个雪白,上面以细密高妙的针法绣着并蒂双生的莲花,旁边是娟秀的一行小字,“水月精魂同结愿,风花情性合相思”。他眼光毒辣,认出白的那个,正是中秋次日,他在含章殿见过的花样。   这是她承诺过的回礼,拖了这么些日子,他还当她忘了,谁知今日竟这么突然地送了过来。   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情绪慢慢滋生。仿佛年幼时,母后承诺说会亲手给他做芙蓉糕,却总是因为太忙而一拖再拖。他心中分明挂念得紧,却憋着一口气不去提醒,到后来满心悲哀地认为她肯定已经不记得了。谁知道某天一觉醒来,就看到母后坐在榻前,面前的案几上,端端放着他思念已久的东西。见他醒了,母后一壁看手中的竹简,一壁轻描淡写道:“今早得空,就去厨下给你做了。漱过口就过来吃吧。”   那一刻的欢喜,即使多年之后他还清楚地记得。   看着手里的香囊,他心中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一对香囊,居然联想到那么远去了。   真是越来越魔怔了.   当天晚上,皇帝没有意外地去了含章殿。   顾云羡立在殿门口等他。微风中,她衣袂飘飘,头发也被吹得有些凌乱,然而她全不在意,面上的笑意十分柔和。皇帝远远看着她,又想起香囊上绣着的“相思”二字,心里的某根弦忽的一动。   厨下准备了许多冬日进补的吃食,皇帝还是一贯的好胃口,难得的是顾云羡也用了不少。看着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皇帝笑道:“朕看你最近气色好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虚弱了。”   “臣妾的身子一贯就好。”顾云羡笑睨他,“是陛下自己把臣妾想得太娇弱了。”   她说话时神情娇俏,眼波流转,皇帝只觉得仿佛有艳光从她眸中泻出,让他看得目眩神迷。   不自觉的,他上身微倾,右手抚上她的脸颊。顾云羡感觉到他专注的眼神,脸颊微红,“陛下……”   声音微弱,如同小猫的叫声。   他觉得喉头发紧,手顺着下去,覆上她的眼睛,遮住那让他迷乱的源头。   顾云羡正在困惑,他却又忽然把手移开。凝视她许久,他无奈地叹口气,仿佛认命。   大掌捧住她的脸,额头相触。两人的目光交缠,他喃喃道:“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1”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她这么看着他,他真是欢喜,竟舍不得不看.   这个季节煜都还不算多冷,是以宫中并未开始烧地龙。含章殿东殿的床上铺了又厚又暖的被褥,顾云羡靠在皇帝的怀中,半分也不觉得冷。她枕着他的手臂,他的手顺势把玩她乌青的发丝,两个人都有些懒洋洋的,低声说着闲话,不时低笑一声。   说着说着,话题以一种十分自然的方式,转到了昨日马场的风波上。   “也不知那些驯马师是怎么办事的,竟会出这么大的纰漏!”顾云羡神色忧虑,“臣妾现在想来真是后怕,若陛下真的上了那匹马,又或是陛下没有接住贞妹妹……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皇帝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   “臣妾是觉得不安心。”她蹙眉,“连御马都能被人动手脚,也不知如今内廷的戒备懈怠到什么地步了……”   她语声忽住。   皇帝想了想,“竹央前阵子打理后宫,做得也算有模有样,朕还当她是个可靠的。谁知如今她加上月娘两个人,却让底下人疏懒成这样了。”   “陛下误会了,臣妾方才的话不是在指责毓淑仪和明充仪……”她解释道。   “没关系,你便是指责她们也没什么。”他淡淡道,“这事儿本是她们办得不好。”   顾云羡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陛下今日可去看了贞妹妹?她还好么?”   皇帝漫不经心地笑,“朕忙了一整天,晚上就来了你这里,哪有空去看她。”   顾云羡心中早已猜到,面色却没露出分毫,“陛下这么说,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他饶有兴致地低头看她,瞅了一会儿重重点头,“可不就是你的错嘛!你若是不送来那对香囊,朕兴许便看她去了。”   她自然知道。之所以选在进入送去香囊,为了就是不让他去看景馥姝。不然若是景馥姝跟他哭诉几句,谈谈旧情,他一怜惜,还不知会怎样呢!   要抢人,却又不能做得太直白,实在是考验水平。她正在发愁,就发现香囊做得差不多了,这才找到个借口。   “臣妾又不是故意的。”她道,“香囊今日做好了,臣妾便立刻送去了,哪里知道会因此害得陛下不去看贞妹妹?”   提到香囊,他立刻来了兴趣,悠悠道:“‘水月精魂同结愿,风花情性合相思。’不知云娘你结的是什么愿,思的又是何人呢?”   她不理他。   知她生性羞涩,他很体贴地没有继续逗她,伸臂将她揽到自己胸口,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对了,那香囊里用的是什么香料?闻着甚是清新。”   “是臣妾自己配着玩儿的。”   他把她搂得更紧,“可朕还是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声音含含糊糊,“不过你换了熏香么?朕觉得好像变了一些。”   “是,臣妾换了一味香。”   “为什么要换?原来的就很好。”   她没有接话。   他松开她一点,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却见她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怎么了?”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也没什么。六尚局说臣妾惯用的那味香,里面有种香料没有了,所以让臣妾换一种。”   他面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谁吩咐的。”   她不语。   但并不需要她说,他也知道。这种刻意刁难的命令,只能是月娘下的。这段时间他也略有耳闻,月娘得了协理六宫的权力之后,由着自己的性子打压了好些个与她关系不好的宫嫔。   前朝事忙,他懒得过问,想着她多少也知道分寸,不会做过头。但这会儿,看到云娘被她刁难得连喜欢的熏香都不能用,再想到马场的事,心里忽然一阵郁怒。   他恐怕当真太放纵她了。   见他眼中隐有怒意,顾云羡心下微奇。   他竟当真恼了?   六尚局让她换用别的香确实是姜月嫦的命令。因这不过是件小事,她懒得和她计较,便没去争论。她惯用的香含章殿还存了一些,她便暂时用着之前的,所以他一直没有发觉。   今日想到宫权,她忽然觉得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点,便命人换了新的香,再找个由头引出这件事。   然而换熏香终究只是件小事,她本不期望他能因此多么生气,只打算用它来推波助澜。之前明里暗里谴责毓淑仪和明充仪治宫不力的话才是重点。   但现在看来,似乎这件事的效果比她预期的要好.   四更的时候皇帝起身准备上朝,她眠浅,被他的动作一惊便醒了。他见状朝她微微一笑,“你继续睡吧。”   她裹在月白色的被褥中,只露出面孔和一头青丝,闻言想了想,认同地点头,“那臣妾继续睡了。”言罢,真的翻了个身,不再看他。   他失笑.   说是这么说,然而皇帝走了之后不久,顾云羡便起身了。辰时刚过,前朝便传来消息,说陛下驳回了周安的奏疏,称惊马一事宁王已经招认,系其一人所为,与左相无干。   周世焘叩谢了皇帝的信任,却道自己最近旧疾复发,又诸多不利流言缠身,请陛下准允他告病回家,休养一段日子。   皇帝多番宽慰,他却执意如此,最后皇帝发了火,直接宣布退朝,此事改日再议。   而对于宁王如何处置,皇帝并未发话.   “姐姐怎么看?”庄令仪在早膳之后来到含章殿,殷切地询问顾云羡的想法。   “这事儿拖不了多久,就在这几日,就会有结果了。”顾云羡蹙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陛下心中似乎有什么打算。”   “陛下的打算?”庄令仪奇道,“难不成惊马一事,陛下一早便知道?”   “不,不会。”顾云羡摇头,“我觉得他一开始并不知道,只是后来顺水推舟,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庄令仪被她说得莫名其妙,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沉默。   顾云羡自己想了一会儿,没想出结果,只得放弃。   想到目前更紧迫的另一件事,她问道:“柔婉仪那边怎么样了?”   “姐姐放心,她如今正恨不得跟您表个忠心,好让您庇佑她免受贞婕妤的迫害呢。今次一定会尽心尽力。”   “那就好。”顾云羡淡淡道,“能不能助我顺利得到宫权,就看她的了。”   38隐忍   皇帝独坐大正宫内,看着手边的奏疏沉默不语。   那夜宁王激动分辩的表情还历历在目。他一贯知道他对他心存怨恨,却不料他竟有这般大的胆子,敢在自己进献的宝马上动手脚。需知用这样的法子,即使最后成功伤到他,他自己也难辞其咎。   他是想同归于尽?   轻舒口气,他漫不经心地翻开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周世焘那规整方正的字迹,字里行间看似恭敬,却分明带着高居朝堂多年的权臣架势。   从登基那日起他便知道,要实现他的理想,这个人是最大的阻碍。   父皇十三年的荒唐胡为已经毁了中宗、文宗两位皇帝辛辛苦苦创建的清明朝纲,他接过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河山。   国库空虚,军备懈怠。朝堂里派系复杂,结党谋私;地方上更是一片混乱,贪官污吏横行,鱼肉百姓。   这一切他还在少年时便已看明白。   十三岁那年,他受命随工部的官员一起巡视白河河道,作为历练。其时正是八月,白河多番决堤,两岸村庄城镇,被淹没者不知凡几。他一路所见皆是白骨累累,民不聊生。   这件事对他震动太大,以致回京之后,少年意气发作,没怎么深思后果,便花了半个月写成一篇《谏天子疏》,洋洋洒洒一万余字,厚厚的一叠,呈上去的时候显得十分拉风。   然而对于儿子这十分拉风的长篇大作,先帝却没什么兴趣。彼时他靠在美人怀中,懒洋洋地拎起奏疏的一角,随意瞥了瞥便一脸无趣地扔到一旁。姬洵跪在殿中,看到他这个动作便心头一凉。果然,他接下来便看向他,淡淡道:“朕原本觉得大郎你是朕的儿子里,最像朕的一个。谁知竟谬了。你内里原是如此的迂腐古板,令朕好生失望。”   他从未被父皇这般冷言斥责过,一瞬间有些呆住。再看他冷淡的眼神,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   他知道他犯了错误。他太过天真,竟会冲动到这个地步。父皇最厌恶看到这种谏言,为此杖责了数位言官。这个禁忌他从前是知道的,可这次被河道沿岸的惨况一个刺激,居然给忘了,以致铸成大错。   母后得知此事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叫到椒房殿,丢给他一本书。他心中早有准备,所以当连续看到三个兄弟夺嫡、生死相搏的典故之后,也没多么惊讶。   母后注视着他,淡淡道:“看你的样子,书中说的道理早就明白。我知道你一贯是个聪慧的,谁说也不服。但正是因为你聪慧,所以这回的错误就更不该犯。你是嫡长子,不到三岁便被立为太子,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这一切的尊贵都是你父皇给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能将你捧上这个位置,便能将你拉下来。荣辱沉浮,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间。”加重了语气,“你下面还有六个弟弟,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势力,全都对你虎视眈眈,巴不得你犯个错,惹陛下不喜,好取而代之。”   见他沉默不语,她轻叹口气,“你的性子一贯最像你父皇,从前他最喜欢的正是你这一点。”   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想法,“可儿子与他,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不能像他那样,视肩头责任于无物,视天下万民如蝼蚁。   他以为他这么说母后会发怒,可她却笑了。   她看着他,神情温和,“母后知道,你与他不一样。这样很好。如果你与他一样,母后倒要伤心了。”微微弯下腰,直视着他,“你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他做错了许多事情。”   记忆里,这是母后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说父皇的不是。用的还是那样平静的口气,让人无法置疑,只能认可。   “你和他不一样,母后很高兴。”她道,“这天下有多乱、百姓生活多么困苦,母后不是不知道。母后现在阻止你去劝谏你父皇,是因为那根本没有用。但母后相信,你可以改变这一切。所有纷乱的世道,都需要一个明主来扭转乾坤。母后希望,你可以是那个人。”   她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如今陡然听到,石破天惊一般,脑内轰然炸响。   片刻的惊愕之后,涌上他心头和四肢百骸的,是无法抑制的激动。少年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个承平天下,想要让千秋万代都铭记他的名字。这才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最让人向往的。荣华富贵不过是个点缀,用手中的权利创造一个空前绝后的盛世,才是好男儿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可是,你要实现这一切,首先要做的,便是登上那个位置。”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从激动中清醒过来。   他抬头,母后眼波如水,平静地看着他,“你与你父皇不一样,这一点你只需自己记得就可以了。当着旁人,你要让他们都觉得,你是最肖似陛下的皇子。尤其,要让你父皇这么觉得。”   她神情郑重,让他心也沉重起来。仿佛居士修道,一瞬间了悟般,他忽然明白,自己将要走上一条怎样的道路。这条路上危机四伏,遍布刀剑,可他却不能后退,甚至不能闪躲。只因道路的尽头,是他这一生唯一的理想。这是他的选择。堂堂丈夫,屹立于天地,没有一番作为当真是白活一世。   伪装并不是那么困难。他原本性子便肖似父皇,散漫而喜好玩乐。如今他只需要小心地把自己性格中锐利的一面隐藏起来,继续当那个倚红偎翠的风流子,潇洒不羁,游走于才子和佳人之间,谈诗论画,不再过问政事。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忍到登上皇位那一日,他便可以大展宏图。然而慢慢的,他冷眼旁观这个庞大帝国,终于明白君王昏庸的后果,便是下面臣子的势力不断壮大。   更要命的事,这些手握重权的大臣拉帮结派,形成了不同的政党。这些党派中,以两个最为势盛。一个的成员多为南方官员,被称作南党,另一个则是主要由北地官员组成的北党。这两个党派在平时彼此抗衡,有事时却会毫不犹豫地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君王。   几十年前,大晋困于世家的威胁,皇权旁落。中宗皇帝费尽心机、隐忍数十年,才终于拔除了世家的根基。然而不过经过两任帝王,新的问题便已经滋生。   曾经的世家,如今的党争。   世事轮回,如此相似,如此无奈。   而他身处在这漩涡中心,能做的不过是继续忍耐。   他知道,对于这种手握大权的重臣来说,一个英明而有想法的君主是最不受欢迎的。要让他们放松警惕,他只有继续装下去。   三年。他登基已经三年了。   他成功地骗住了周世焘,骗过了御史台,骗过了那些心存叵测的敌人。他在他们中间埋下了刺,利用复立皇后一事,离间了南北二党,还趁着前阵子朝中混乱,在六部安插了自己的亲信。   他做得虽然隐蔽,但并不排除已经有人察觉出他并非表面上那般荒唐纵情,察觉出他暗地里藏有那么大的图谋。   宁王性子莽撞,本不聪明。说他被人给蛊惑了,做出这样自寻死路的事来也不是不可能。但问题是,那个蛊惑了他的人到底是谁?   还有周世焘的告病回乡之举,到底是以退为进,还是真心实意?   可无论是什么情况,他如今都不能放他离去。   周世焘是北党领袖,周安却是南党的重要人物。如今周安弹劾周世焘,表面上是两个大臣的争斗,实际上却是两个党派之间的博弈。   这是一把大火,他得让它烧几天,才好出面扑灭它.   皇帝这边还在盘算个不停,后宫却又生出事情来。   当天黄昏,颐湘殿传来消息,皇三子的膳食被人投毒,请陛下即刻前往,主持大局。   皇帝听完前半句就觉得额头的青筋一跳。   膳食中被投毒。   因着少年时的经历,这样的事原是他最痛恨的。如今他曾经历过的灾难,居然在他儿子身上重演了,简直是混账之极.   御驾行至吹宁宫的时候,六宫嫔御都已来齐了。颐湘殿内满满当当全是人,见了他纷纷跪地行礼,口道圣安。   他也不叫起,径直穿过她们行至榻前。出乎意料的,没有看到气息奄奄的皇三子,反而是柔婉仪面色煞白,虚弱地躺在那里。   见他困惑,旁边立刻有人解释道:“太医前阵子说小皇子也快五个月了,不要一直由乳母喂养,可以适当用一些流食,所以今日厨下专程熬了肉糜。婉仪娘子喂小皇子之前一时兴起,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试了两口之后觉得有些烫,想着小皇子皮肤幼嫩,容易烫着,便把他的那晚搁在一旁凉一凉。谁知没等粥凉下来,娘子却忽然恶心欲呕,腹痛不止,就这么倒下去了……”   “陛下……”柔婉仪低声唤道,气息微弱。   见她挣扎着要起来,他伸手阻止,“别动,好好躺着。”回头看向太医,“娘子怎么样?”   薛长松沉声道:“娘子中毒的分量较轻,臣方才及时用了药,不会有什么大碍。”   皇帝颔首,顿了顿又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长松磕了个头:“启禀陛下,皇三子的膳食中被下了少量的钩吻。”   39如愿   “钩吻?”声音危险地提高,“就是民间俗称‘断肠草’的钩吻?”   薛长松在这强大的气场压迫下微一瑟缩,尽全力平复心神,方能镇定道:“是。钩吻含有剧毒,即使用它泡过的水也一样能置人于死地。皇三子的肉糜内被混入了极少的钩吻水,分量对成人造不成生命危害,却足以致死一个不足五个月的婴儿。”   皇帝微微一笑,眼中全是冷意,“钩吻。居然是钩吻。”转头看向殿内,“试食的宦官何在?”   跪了一地的人中慢慢爬出一个小宦官,脸色惨白似鬼,浑身乱抖,一路膝行至殿中。   “陛下……”他颤巍巍地磕了个头,额头挨着地衣便再不敢抬起。   “为何不曾试出膳食有异?”皇帝淡淡道。   “臣……臣……”声音抖得不像话,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长松看得不落忍,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因这钩吻水太少,从味道上尝不出异样来。而这种毒银针也是试不出的。婉仪娘子之所以反应这般大,是因为她体质一贯较弱,又刚生产完不久,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但这位中贵人体质康健,也不像婉仪娘子用得那般多,所以暂时没什么反应。”   皇帝了然地点点头。小宦官见他神情,以为自己被宽宥了,心头刚一松,就听见陛下漫不经心道:“拖下去杖毙。”   他双腿一软,浑身瘫成烂泥。   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抓住他的双臂,将他往外拖去。他想开口求饶,可嗓子仿佛被掐住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陛下。”一个轻柔的声音,带着令人心神纾缓的力量。皇帝回头,却见顾云羡跪在人群之中,仰头看向他,“陛下请三思。”   旁边人都惊骇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着了什么魔。   今天皇帝的状态一看就不正常。他虽喜怒无常,但对下人通常还是很宽宏的,这般脱口便是杖毙的情况十分少见。几个对宫中之事了解多些的宫嫔已经顺着想到了当年林婕妤投毒一事,揣测多半是今日之事牵动了陛下的旧恨,这才恼怒至此。   这样的情况下还赶上去触霉头,顾云羡也实在英勇过头了吧!   “今次之事原不怪那试食的宦官。他即使有错,也罪不至死。”顾云羡道,“为君者当赏罚分明,这般迁怒无辜,与那些奸恶之徒又有何异?”   皇帝闻言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顾云羡还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仰头的姿势,眼神清亮而澄澈,一派磊落。   毓淑仪与明充仪跪得近,不露痕迹地交流了个目光,心中都有些期待,等着陛下的勃然大怒。   顾云羡真是扮贤惠扮过了头,现在居然还学起了谏官那一套。陛下是什么样的性子?那是和先帝如出一辙的荒唐胡为。你几时听过先帝虚心纳谏的?   “吕川。”皇帝深吸口气,淡淡道,“出去吩咐行刑的人,杖责三十即可,不要打死了。”   明充仪猛地睁大了眼睛,里面全是惊骇和不可置信。   “诺。”   吕川领命而去。皇帝亲自上前扶起顾云羡,“朕方才心情不好,没看到你也在这里,让你跪了这么久。”   “臣妾明白,陛下挂念着邢妹妹。”顾云羡道,“臣妾也担心,所以一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还好,邢妹妹和皇三子都没有性命之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皇帝颔首,“确实,不幸中大幸。”后面一句怎么听都觉得藏有深意。   殿内跪了一地的人,只他们二人立着,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陛下,柔婉仪中毒一事,臣妾觉得大有隐情,理应彻查。”明充仪受不了被这般忽视,忽然开口。   皇帝闻言回头,看了明充仪一会儿,点点头,“自然要彻查。只是月娘以为,朕该交给谁去彻查?”   “此乃后宫之事,自然由臣妾和毓淑仪来查。”明充仪道。   她答得迅速,旁边毓淑仪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得认命地闭上眼睛。   这个姜月嫦,到底还要害她多少次!   这段日子后宫频出纰漏,说到底还是因姜月嫦之故。她个性要强,初掌宫权就恨不得跟自己分个高低,仿佛压根儿不记得陛下许她的不过是个“协理六宫”的权力,如今后宫正经的管事人是她沈竹央。   她自然不能任由她夺权,与她明里暗里过了几次手,虽把她的如意算盘打碎了,却也疏忽了各方面的管理。从惊马一事开始,她就担心陛下会认为此乃她治宫不力的缘故,顺势削了她的宫权。   正在想办法弥补,谁知这会儿又出了柔婉仪中毒一事。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听方才陛下的问话,分明是存了试探之意。下毒之人还未查出,她们二人也是嫌疑人之一,她这般积极地表示要接手此事,未免显得太过心虚!   退一万步讲,即使陛下没有怀疑她们,但失职至此,还不赶紧请罪,这般理直气壮,只会令他更加恼怒。   果然,皇帝微微一笑,“交给你与竹央?朕之前确实是这么做的。”声音里隐有冷意,“朕信任你们,将这后宫交给你们,可你们回报给朕的是什么?”   明充仪愣住。   “陛下,臣妾治宫不力,有负陛下所托。”毓淑仪长拜到底,“请陛下责罚!”   见毓淑仪率先请罪,明充仪恨得咬紧了银牙。理智告诉她此刻应该跟着磕头请罪,可心里那口气就是咽不下去。   此事明明是有人在暗地里搞鬼,怎么能怪到她身上?   皇帝瞥见明充仪的神情,眼中寒意更甚。   毓淑仪见状略一思忖,又道:“臣妾斗胆,请陛下给臣妾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彻查此事,还柔婉仪和皇三子一个公道。”   皇帝淡淡地打量了毓淑仪一会儿,“你要将功折罪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朕看竹央你一人兴许忙不过来,还是找个人和你一起吧。”   明充仪抬头,看向皇帝。   “云娘,这回要辛苦你了。”皇帝看向顾云羡,触及到她雪荷一般的容颜时,他淡漠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后宫之事,原是你做惯了的。想来也不会有人比你更合适。”   顾云羡似乎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方道,“陛下的意思是……”   “以后你就与毓淑仪一起,管理内廷之事。”   毓淑仪心中一寒。   她自然知道,顾云羡掌了宫权与姜月嫦掌了宫权,性质差别何其之大。姜月嫦此前极少接触内廷细务,对六宫之事生疏得很,上手缓慢,是以无法与她相争。可顾云羡不同。她原本便是当家主母,在宫中有着自己广泛的人脉。   后宫众人日常起居的一切事务皆由殿内省和六尚局等官署负责,这些官署的主事大多是顾云羡选出来的。毓淑仪掌宫权的这一年多以来,一直想换上自己的亲信,然而下人之间亦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她难以在短期内彻底改变。   如今若是顾云羡重掌宫权,恐怕很容易便寻回旧部,就此翻盘。   更何况,听皇帝的口气,顾云羡并不是协助她管事,而是她们两个人共同主事!   “陛下的意思,是让臣妾协助毓淑仪管理六宫?”顾云羡疑惑道。   “不,不是协理。”皇帝道,“你们二人一起,不分主次。”   顾云羡微微低头,神情挣扎。   毓淑仪见状,心中警铃大作。她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已然如此了,难道她竟还不知足,非要独占鳌头才满意?   “臣妾以为,陛下如此安排,稍有不妥。”顾云羡正色道,“后宫之事从未有过两人共同打理、不分主次的情况。若以后碰上难以决断的大事,臣妾与毓淑仪意见相左、僵持不下,又当如何呢?”   皇帝看着她,“那你的意思是?”   顾云羡神情恭敬,一本正经道:“毓淑仪身份为尊,臣妾退居其次,愿协助她管理六宫。”   毓淑仪睁大眼睛,最会伪装的一张脸上,也有隐藏不住的惊愕之色。   皇帝沉默片刻,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便依你。”想了想又道,“不过协理六宫的人,位分上需得好看一些,不然便不像话了。”   不待顾云羡反应,便轻描淡写地对吕川道:“传旨,晋元婕妤顾氏为正三品贵姬,赐协理六宫之权。”   “陛下……”顾云羡仿佛想推辞,然而见他金口已开,她不好再说什么,只能顺从地长拜谢恩,“臣妾谢陛下。”   皇帝微一颔首,让她起来,再看向一旁的明充仪,口气平淡,“朕看月娘你还是做不来这些宫中琐事,以后就不需要再伤脑筋了,大可以过回你的清闲日子。”   皇帝语气里微有讽意,明充仪知道再无挽回余地,不愿哀求失了颜面,只默不作声地磕了个头,算是领命。   “好了,都起吧。”皇帝扫视一圈跪得膝盖发麻的美人们,终于大发慈悲,放了她们一马。   顾云羡立在皇帝身侧,看着四周众人,心中平静得如同秋日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一切全按照她的计划在发展。   那碗掺了钩吻水的肉糜是庄令仪的手笔,皇三子则是这个计划的重点。在她们的计划中,毒的目标是皇三子,但顾云羡知道,柔婉仪绝舍不得拿儿子来冒险。所以她告诉她,肉糜不用皇三子喝,她喝便行了。只要分量控制得好,绝不会有什么大碍。   她们并不需要谁真的死掉,只是要用这件事,使陛下清楚地领悟到,如今后宫戒备是何等的松懈,沈竹央和姜月嫦二人又是何等的失职。   自己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铺垫,干草薪柴全部铺好,只需要柔婉仪来点燃这把火。   现在结果出来了,好得超出了她的预料。她不仅得了宫权,还意外地晋了半品的位分,可谓大获全胜。   至于皇帝让她和毓淑仪彻查柔婉仪中毒一事,她一点也不担心。作案的是她,查案的也是她,要把自己摘出去,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需要做的,是抓住这个大好机会,与沈竹央好好攀谈攀谈。   自己今日让出了这么大的好处,总不能最后什么也得不到。   40夜谈   颐湘殿这边的事情勉强告一段落,皇帝留下来陪伴柔婉仪,其余人各自回宫。   吹宁宫只住着庄令仪和柔婉仪二人,两人都是正四品的六仪之一,身份不低,却还不足以担当一宫主位,所以如今吹宁宫也就不存在主人一说。然而庄令仪为人一贯礼数周全,尽管没这个义务,却还是主动表示要送送诸位姐妹,一路陪着走到了宫门口。   “更深露中,姐姐早些回去歇息吧,别着了凉。”庄令仪笑着对顾云羡道。   “庄妹妹多虑了,元贵姬如今是双喜临门,自然浑身舒泰,怎么会觉得冷?”明充仪阴阳怪气道。   顾云羡回头,神情冷淡,“喜?何喜之有?柔婉仪今日险些丧命,我忧心如焚,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明净的眼眸落在那张冷艳倨傲的脸上,带上几分思索,“充仪说的喜,不会是陛下晋了我的位,还赐了协理六宫之权吧?”   明充仪微抬下巴,“你明知故问。”   顾云羡微微一笑,难掩讽意,“看来,明充仪直到现在都还不觉得自己有错。”音量微提,“适才在殿内,我想给你留个面子,才没当着陛下的面说出这些话来,可既然你不知悔改,那我说不得就要提一提了。”   她声音冷下来,“陛下信任你,所以让你协理六宫,可你在其位不知其责,一味打击异己,搞得六宫乌烟瘴气。别的暂且不说,光数日前御马惊驾一事,就足以办你个治宫不力之罪!陛下今日没有罚你已属仁慈,你不仅不知感恩,还心存怨怼,当真无药可救!”   后面的话已是斥责。   诸位宫嫔此刻都未离去,全聚在四周。顾云羡和姜月嫦二人本就引人注意,大家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里却都打起了精神,关注着她们。此刻听到顾云羡的话,都有些惊讶。顾云羡今日先是夺了姜月嫦的宫权,这会儿又这么不留情面地斥责她,是预备彻底撕破脸了?   转念一想,这两人本就梁子结得比海还深,这辈子是决计不可能一笑泯恩仇了。既然如此,顾云羡确实也没必要再时刻忍耐她。   明充仪被她冷厉的斥责弄得俏脸涨红,几步上前,本能地想甩一耳光上去。顾云羡眼神冷冷,仿佛有冰针射出,她被这目光一慑,手动了下,到底没有扬起来。   顾云羡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毓淑仪,“其实明充仪插手宫务之前,毓淑仪一直把后宫打理得很好。若是陛下中秋那夜不曾许了明充仪协理六宫之权,兴许就不会出这么多事了。”   毓淑仪没有说话。   “顾云羡你!”明充仪几乎要把银牙咬碎,恨不得撕碎那张平静的脸。可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如今的顾云羡早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废后。她是恩宠正盛的元贵姬,她若是再敢掌掴她,无异于自寻死路。   顾云羡施施然立在夜风中,身穿秋香绿云锦大氅,清雅端静,却自带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之姿。   四周众人看着这样的她,不由都想起了从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这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仪,即使今非昔比,但她始终曾凌驾在她们所有人之上。   她是她们的主母。   不自觉的,一些原本还对顾云羡心存轻蔑的宫嫔微微侧头,避开了她,似乎有些畏惧那种气势。   顾云羡冷眼打量众人神情的变化,眼神幽深。   是了,这样才对。这样子的她们,才是妃妾该有的样子。知道在她面前应该忍耐,知道不可以放肆。无论是潜邸出来的宫嫔,还是永嘉元年大选入宫的家人子,从前多多少少都是明白这一点的。然而自己被废一遭,受尽欺辱,她们见到了她的落魄,便真当她就此跌入尘埃、不复尊贵了。   她会慢慢让她们明白,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即使她不再是皇后,也由不得任何人在她面前放肆。   .   后宫各大官署在次日便将原本送去咸池殿的文书改送含章殿,几位女官亲自跪在含章殿外,求见元贵姬娘娘。   采葭将这话告诉顾云羡的时候,她正懒懒地靠在贵妃榻上,闻言头都没抬一下,“让她们把文书放下便好,人就不用进来了。”   阿瓷犹疑道:“可奴婢见那几位女官都是从前效忠于娘娘的,像裴尚仪和秦司衣。您真的不见一下?”   “正因为她们是从前效忠于我的,我才更不能见。”顾云羡伸指轻揉太阳穴,“我甫一掌权,便迫不及待联络旧部,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你当他会怎么想?”   “娘娘所言极是。”采葭道,“这种时候,还是慎重些好。那些人既然对娘娘忠心,那么以后再见也是一样。若受了一两次冷遇就心灰意冷,那便说明她们的忠心十分有限,不可信任。娘娘正好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检测一下,哪些人是真正忠于您的。”   顾云羡颔首,“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   巳时三刻,庄令仪照例来含章殿。顾云羡一壁煮茶一壁闲闲问道:“柔婉仪如何了?”   “好多了。陛下昨儿陪了一夜,今日上朝前还留下话,说下朝后会再来看她。臣妾离开吹宁宫前,特意去颐湘殿瞧了瞧,柔婉仪脸色已不像昨日那般惨白吓人了。”   “这就好。”顾云羡将一杯茶递给她。   是今年新产的“神泉小团”1,茶汤呈淡淡的琥珀色,清香怡人。庄令仪饮了一口,默默回味了一会儿,方道:“姐姐这里的茶也是极好的。”   “陛下前些日子新赏的,我想着你喜欢茶,已经吩咐采芷包了一些,你一会儿带回去吧。”   “既如此,臣妾便却之不恭了。”庄令仪笑道。   见顾云羡神情自若,庄令仪思及昨夜之事,还是忍不住道:“昨夜姐姐突然挺身为那试食的宦官求情,可把臣妾给吓了一跳。”顿了顿,“我们事先不曾说过这一环,姐姐就不怕陛下着恼?”   “我敢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顾云羡声音低下去。   庄令仪同这宫中许多嫔御一样,只知道皇帝年少时曾被林婕妤下毒,险些丢了性命,故而深恨此类事情。然而她们并不知道,在那件事情里,最让皇帝愤恨的,是他疼爱的妹妹三公主,因为此事性情大变,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变成孤僻封闭的怪孩子。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她与他上林苑偶遇的一个月之后。   那天傍晚,姑母身边的尚仪大人神情焦虑地来跟禀报:“太子殿下下午与诸位皇子在太液池畔饮酒赋诗,喝得多了一些,这会儿在鸾鸳殿寐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可眼看就是宫门下钥的时辰了,殿下还不离宫,恐怕不合规矩。”   姑母沉默了一会儿,“算了,今天这样的日子,难怪他心情不好。他喝多了,想睡就让他睡吧。陛下那边本宫去说,料想这样的小事,陛下也不会在意。”   尚仪大人领命退下了,姑母看向一旁的她,微微一笑,“云娘,你还没见过你的太子表哥吧?”   她想说,她已经见过他了,就在一个月前的上林苑。他差点一箭射死她,还给她簪了朵碧桃花赔罪。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是,不曾见过。”   “再过段日子,姑母找个机会让你们见见面。”   见面?她可以再见到那个人了?   她想起那一日他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明明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自有一种蛊惑的力量,让她的心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见她面色有异,姑母安慰道:“别害怕,你表哥虽有些任性妄为,却是个极疼爱妹妹的人。他一定会喜欢你的。”轻叹口气,“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会喝成这样了。”   她困惑地看着她。姑母想了想,轻声道道:“告诉你也无妨,一件旧事而已。我虽因这件事训斥了他,但心中却明白,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   那天戌时三刻,太子的心腹宦官吕川颤巍巍地到椒房殿禀报,说太子殿下适才醒来,借口要喝玫瑰露,支开了照看他的宫娥。等她们从厨下取了东西回来,才发现鸾鸳殿里面空空如也,殿下已经不见了。   姑母怒不可遏,吓得满殿的人都跪在那里,不住磕头。然而气过之后,却不得不快些想办法。   太子殿下八岁那年便搬到了东宫居住,之后从未在后宫过过夜。姑母今夜留他下来已是不合规矩,好在陛下自己便是个没规矩的人,解释一下也就行了。但陛下不介意的前提是,他一直本分地待在长秋宫。如果被人知道,太子殿下以十八岁“高龄”,大晚上在内廷乱转,事情就糟了。   必须在被人看到之前找到他!   椒房殿可信任的宫人都被派出去了,到处寻找太子殿下。因为怕被人发现,他们也不敢声张,只得悄悄地找。   顾云羡坐在自己的寝殿内,想着方才从姑母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记忆中那个放诞不羁的少年,原来曾是这么一个温柔体贴的兄长。太过疼爱庶妹,以致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半分迁怒妹妹,反而一心自责,觉得是自己害了她。   “今日是三公主十五岁生辰,按规矩是要行及笄大礼的,可她如今的状况……只能作罢了。”   因为这个,所以他才会这么难过?原来即使已经过了八年,他还是记挂着她,还会为她的事情难过。   他居然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她猛地站起来,也不理睬阿瓷的追问,径直朝外面跑去。   夜色沉沉,她穿着轻软的绣鞋,踩在青砖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或许只是为了上林苑那个未尽的话题。那天他问她叫什么,她回答了,可惜他没有听见。那么这一回,她要清楚地告诉他,她叫阿云,是他的表妹。   她猛地停住脚步。   漫天繁星点点,不远处传来清淡的芙蕖香气。这里是灼蕖池畔,而她前方小楼的匾额上,写着“听雨”二字。   她记得,姑母讲的那个故事里,太子殿下就是在这儿吃下了那块被下了毒的石榴酥。   她推开门,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她而立,站在半开的窗边,凝视着池中看不到尽头的荷叶。   她狂跳不止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仿佛漂泊的小舟终于靠岸,仿佛南飞的鸟儿看到了栖身的树枝,仿佛离家多年的游子之再次看到村头的炊烟。   她安定了。   “太子殿下。”她轻声道,“皇后娘娘在找您,请随我回去吧。”   他没有出声。   她慢慢走近他,心里不再紧张,反而出奇的镇定。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不管不顾的跑出来。因为她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不能让他再被有心人暗算。   她要找到他。她想保护他。   她想起幼年的时候,陪母亲看戏,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她听不懂,于是问母亲:“他们在讲些什么呀?”   母亲微微俯□子,看着小小的她,道:“这个姑娘的夫君打仗去了,姑娘担心他,所以不远万里去找他。”   “她为什么要去找他呢?阿母不是说过,战场是很危险的地方吗?”   “自然是因为这个姑娘深爱她的夫君,所以哪怕再危险,也一定要去。”母亲的笑容有点恍惚,“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即使是死,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似懂非懂地低下头。   她还记得去年的时候,城东教书的张先生去世了,她和张先生的女儿是好朋友,所以那段日子总会跑去陪伴她。每每看到好姐妹哭成泪人的模样,她都会在心里想,死亡一定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能让一个连老鼠都不怕的女孩子,哭成这样。可现在母亲告诉她,这世上还有一种感情,能让人连死都不怕。   那么,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   多年之后,她带着这个疑问离开了家乡,来到了煜都,之后又来到了皇宫。现在,十三岁的她站在皇宫的灼蕖池畔,面前是这个帝国尊贵无比的储君。而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飘落灼蕖池上的花瓣,浸润了清泠泠的池水,慢慢下沉,再也浮不起来。   原来这就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   “殿下。”她再次开口,“请您不要难过了。三公主如果看到您这样,一定也会难过的。”   他肩膀动了动,终于回头。   她见到了自己这阵子日思夜念的面庞。   他还是和上林苑初见那日一样英俊,不,是更英俊了。因为饮了太多酒,他脸颊微红,看上去带了几分魅惑。   她慌张地移开目光,觉得自己的脸也有发烫的迹象。   “你是何人?”他看着她,眼神有些迷矇,“你怎么会知道洛微?”   她抿唇,强迫自己鼓起勇气,慢慢道:“我是您的妹妹,我叫……”   “住嘴。”不容她说完,他便冷声打断她,“这话是你可以说的吗?”   她呆住。   他深吸口气,走回窗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他身旁。一凑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酒气,再看他迷矇的眼神,她终于确定,他现在应该醉得不轻。   “那日阿微也是这么说的。她在那里踢毽子,一边踢一边笑,活泼可爱极了。”他喃喃自语,“我上前问她是谁,她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很开心地笑起来,对我说,‘太子哥哥,我是你的妹妹呀!’”   她无言。   他闭上眼睛,“我前两天去见她,她还是那样,把自己在屋子里,不愿意见人。其实侍御医说了,她的病早该好了,之所以迟迟拖着,是她自己潜意识不愿意好。”苦笑一声,“她一定是恨我,恨我害死了她的母亲。”   “不会的。”她忽然拔高了声音,“公主不会恨您的!”   他侧头看向她,嗤笑一声,“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她急切道,“如果真正在乎一个人,就绝对不会恨他。就好比公主的母亲差点毒死殿下您,您却半分没有迁怒公主一样,她也一定明白,她的母亲会死,不关您的事。您和他都只是受害者而已,谁都没有过错。”   他神情恍惚,看着她不确定道:“她不会怪我?真的吗?”   她用力地点头,“一定不会的!”   “那她为什么不肯见我?”   她沉默一会儿,“也许,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吧。”声音低幽,“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的死,不知道如何面对差点被自己害死的哥哥,更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所以只好选择逃避。”   她正在伤感,身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是足以把她压倒在地的重量。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这才发现说着说着话,他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是站着睡着的啊!   还直接压在了她身上!   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和匀长的呼吸,她浑身僵硬,心里的某个地方却开始变得柔软。   她在心中轻轻道,我也是你的三妹妹。所以,如果你真的那么难过,就让我陪着你吧。   眼睛不自觉瞟过半开的阁门,她忽然意识到,现在如果有人进来看到这一幕,那她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姑母一定觉得她是居心叵测的狐狸精!   仿佛为了映证她的想法,外面遥遥传来人声。她惊恐欲死,一把将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躲到窗边一看,还好,是椒房殿的人。   那么,就不用担心他们对他不利了。   她侧身藏到一旁的帷幕后,看着那些人推开门,发出喜悦的声音。等到他们小心地把他带走之后,她再挑另一条路,飞快地跑回了长秋宫。   长秋宫里乱作一团,并没有人发觉她的失踪。她严肃认真地告诫阿瓷,方才她出去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许说,然后飞快地洗漱完,上床睡觉。   趴在床上时,她心想,也不知他今晚醉成这样子,明天还记不记得和自己有过这么一场谈话?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更很肥啊~~~酷爱来夸奖我!   这就是云娘当初爱上渣男的全过程,一失足成千古恨……不过还好她现在已经醒悟啦~~~   注释:   1神泉小团:唐代名茶。和前面提到过的“紫笋”“蒙顶石花”一样,都是茶圣陆羽的《茶经》里记载过的名茶。   推荐基友的宫斗文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这不是她的选择,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41协议   忆及往事,顾云羡露出一抹苦笑。   她还记得那晚,自己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如果真正在乎一个人,就绝对不会恨他”。可是多年之后,曾经那么在乎他的她,最终却还是恨上了他。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   抬起头,对面是庄令仪带三分探寻的脸。她微微一笑:“这件事你不用管。你只需要知道,陛下并没有生气就够了。”声音平淡,“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提。”   庄令仪眼中仍有困惑,却极有分寸地点点头,不再发问。   顾云羡看着自己干净光滑的指甲,双唇紧抿。   昨夜,当着阖宫嫔御的面,她神情坦荡地说道:“为君者当赏罚分明,这般迁怒无辜,与那些奸恶之徒又有何异?”   她话中的重点,便是那“无辜”二字。   三公主的悲剧恐怕至今还是他心上难以愈合的伤口。她知道他一直恼恨林婕妤,气她为了杀他,竟把无辜的女儿给牵扯进来,枉为人母。   所以,只要可以,他便不会再让别人也遭此劫难。   即使对方不过是个卑微的宦官。   当时他是暴怒之下,失了理智。但若真打死了那宦官,等他事后回想起来,定会懊恼。所以,在那关头劝住了他的人,不仅不会受到惩罚,多半还能博得他的好感。   更何况,她说的那番话是她反复思量过的,每一个字都揣测了他的心境。   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她的费心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当日下午,毓淑仪主动来到含章殿,称要与元贵姬商讨缉凶之事。   “柔婉仪中毒,陛下龙颜震怒,本宫心中实在忐忑。未知顾妹妹可有办法查出真凶,还柔婉仪和皇三子一个公道?”毓淑仪一脸诚恳地问道。   “淑仪娘娘执掌六宫大权,臣妾自然唯娘娘马首是瞻。”顾云羡神情恭敬,“此事全凭娘娘吩咐。”   她会这么说,全在毓淑仪的意料之中,是以笑容未变,继续道:“妹妹如此推脱,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陛下既许你协理六宫之权,此事原是你职责所在。”   “娘娘说的是,此事臣妾自然有责任。”顾云羡不卑不亢道,“然而臣妾只是协理六宫,拿主意的还是娘娘您。”   顿了顿,唇畔带上一丝浅笑,“这个道理,想来陛下也是明白的。”   毓淑仪笑意稍敛,“妹妹这是什么意思?”   顾云羡但笑不语。   毓淑仪看到她的表情,眼神冷了下来,讥诮道:“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她还在奇怪,昨天晚上顾云羡怎会那般好心?竟主动退居其次,放弃了和她并驾齐驱的机会。   原来她不是不愿意和她平起平坐,是根本容不得有人与她分权!   主动表示愿当副手,一方面博得陛下的好感,另一方面还可把这个近在眼前的大麻烦丢给她。等她伤透脑筋都找不出毒害柔婉仪的凶手时,她再出面落井下石。以陛下如今对她的宠爱程度,搞不好就真的直接把六宫大权交给她一个人了。   真是好生大的胃口!   “娘娘现在一定在想,臣妾昨夜的所作所为,皆是惺惺作态,为的是陷娘娘于险境,”顾云羡笑意吟吟,“是也不是?”   毓淑仪冷冷地看着她。   顾云羡看到她难得带了五分真实情绪的目光,心中轻轻一哂。   如果说在她所认识的人中,景馥姝是最能忍耐的,那么这个沈竹央绝对是最会伪装的。她长袖善舞、精明干练,对待任何人都是笑如春风一般。   她还记得,自己嫁入东宫的次日,她以太子良娣的身份来向自己问安,跪地敬茶时,唇边的笑容恭顺无比。那时候,她差点以为她是个温柔无害的人。   如今终于把这个滑不留手的女人逼出了几分真实,她后面的话也就好说了。   “竹央。”顾云羡曼声道,果不其然看到毓淑仪神色一变,“我还是喜欢这么叫你。”   “这一阵我一直在想,我们之间怎么会搞成这样。”顾云羡悠悠道,“其实细论起来,你我相处的时间是最长的。从前在东宫,我们虽然关系不算好,却也不曾有过什么大的过结。我曾经以为,我们就算当不了朋友,至少不会变成仇人。”   “自然,我也明白,身在那个位置上,许多决定都是形势所迫,由不得自己。”顾云羡轻声道,“所以,就算你从前暗地里做了些什么,我也都可以不在意。”   语气意味深长地拖长,“当然,前提是,你希望我不在意。”   毓淑仪右手握着雪青色的瓷杯,小小的一个,捏在掌中,凉意沁人。   “今日午膳过后,我命人调来了柔婉仪宫中的文书记录,查看了她的日常饮食,还盘问了颐湘殿的掌事女官,皆未发现异样。后来听说,毓淑仪娘娘今日一大早,便已经这么做了。”顾云羡道,“现在竹央你来找我,恐怕心里也明白,这事儿没那么好查。”   “月娘已经因此事被削了宫权,竹央你肯定不希望步她的后尘。然而陛下的雷霆之怒,又有谁能阻挡?”   她话里有话,毓淑仪与她目光相接,忽然想起昨夜在颐湘殿,陛下那般震怒的情况下,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救下了那原本要被杖毙的宦官。   见她领悟到了自己的意思,顾云羡满意一笑。   果然,和聪明人对话,就是省力气。   “在我的心中,只有一个我不共戴天的仇人。”顾云羡慢慢起身,在她旁边跪坐下来,握住了她的右手,“我希望,竹央你不要变成第二个。”   毓淑仪微微抬眸,那双凤目还是那般美丽勾人,里面却蒙上了一层晦涩难言的情绪。   “这是威胁?”她淡淡道。   “不,这是商量。”顾云羡挑眉,“我知道竹央你最是通情达理,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毓淑仪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转身便走。顾云羡也没拦她,自顾自端起一杯茶,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毓淑仪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她面前是青玉、玛瑙并琉璃串成的珠帘,随着微风轻轻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鎏金大鼎里散发出袅袅轻烟,深吸口气,满是杜若芝兰的清香。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顾云羡听到毓淑仪平静的声音,“我可以答应你,不与你为敌。但你也要记得你的承诺。”   顾云羡握着杯子,在袅袅茶气中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这个自然。”.   永嘉三年十一月初,前朝与后宫相继发生了许多大事。   朝堂上,宁王涉嫌勾结左相周世焘,进献烈马、谋害君王。前阵子刚因崔朔的弹劾而处在风口浪尖的周世焘,再次被推到了人前。   然而尽管言官对周世焘非议不断,陛下却对其十分信任,一一驳回了众人的弹劾。这种过分偏袒的态度不仅没有缓解局势,反而更加激起了群臣的不满,对周世焘的弹章不减反增。   周世焘原本是告病请假,过个一年半载便可以回来。如今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改了说法,直接请求告老还乡。陛下再三挽留,奈何其去意已决,只等应允。   周世焘离开之后的第三天,皇帝下旨,称“宁王姬沛不识大体,数番冲撞君上,如今更存了谋逆不臣之心,实可诛也。然朕念在兄弟之情,宽大为怀,特命其前往昭陵为先帝守陵三年,以赎罪过”。   群臣听到这个发落,便知宁王这一生都没什么指望了。守陵说是三年,然而陛下一日不发话,他便一日不能回来。想来下半辈子,都要在昭陵的凄凄冷风中度过了。   闹得轰轰烈烈的御马惊驾一事看似落下帷幕,然而有心人不难发觉,还有许多疑点没有查明。宁王背后到底有无人主使,如果有主使人又是谁,还有陛下为何不追究到底,这些问题都还是个谜团。   前朝波谲云诡,后宫也不甘其后。皇三子膳食中被人下毒,柔婉仪误食之后险些丧命。陛下因此龙颜大怒,斥责了执掌后宫的毓淑仪与明充仪,并削了明充仪协理六宫之权,转交给元贵姬。   元贵姬接手之后,与毓淑仪一切彻查此事。然而查来查去,竟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那毒仿佛凭空钻到皇三子的碗中去的一样。   无奈,二人最终只能一起跪在大正宫中,向皇帝磕头请罪:“臣妾无能,有负陛下所托。”   皇帝挥手示意她们起来:“云娘你无须自责。之前宫中也不是你在打理,事情都发生了你才接手,一时寻不到线索也是正常。”目光转向毓淑仪,“况且,前阵子后宫懈怠成那样,就算有线索,恐怕也已经被人销毁了。”   毓淑仪无言以对,只能低头沉默。   “竹央你退下吧。”皇帝眼睛看着手中的折子,淡淡道。   毓淑仪起身行了个礼,再看顾云羡一脸和气的模样,心里滋味莫测。   她知道,若不是顾云羡与自己一同来向陛下请罪,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宽宥她。所谓投鼠忌器,他舍不得责罚她,于是连她也跟着被赦免了。   她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高兴。   42情事   毓淑仪的身影消失之后,皇帝抬眸,看向那个施施然静立的倩影,淡静温雅,如一道最美的柔光。   “过来磨墨。”他随口吩咐,低下头专心看折子。   他的口气与方才和毓淑仪说话时大相径庭,太过随意,倒让顾云羡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两人是亲密无间的新婚夫妻。   犹豫一瞬,她站到书桌前,素手拿起了一段朱砂,慢条斯理地磨了起来。   端砚石质坚实,润滑细腻,用其研墨不仅发墨快,研出之墨更是细滑,书写流畅。此刻乌黑的砚台中,慢慢流淌出殷红的朱砂,如离人的心头血一般,看得人莫名心惊。   顾云羡手下动作未停,思绪却有些飘忽。   她想起前几日,阿瓷困惑地问她:“小姐为何要帮毓淑仪脱困?我们何不索性趁这个机会,将她的宫权也夺了,这样后宫就与从前一样了,全听小姐一个人的!”   这样天真的话语,让她只能无奈摇头,“你呀,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叹口气,“凡事不能做得太绝,不然只会把原本能够共存的人,彻底推到敌对面去。我最大的仇人只有景馥姝一个,想要除掉她,便不能给自己过多树敌。”   如今这宫中,庄令仪与柔婉仪都已是她的人,定美人是景馥姝的拥趸,难以争取。至于姜月嫦,她们俩差不多也算是仇深似海,没有半点结盟的可能。所以,她最需要下功夫的,就是毓淑仪。   沈竹央这人,表面上八面玲珑,暗地里却心高气傲,且疑心病极重。她是不会轻易答应与自己合作的。顾云羡此番费尽心思,也只能迫她答应不与自己为敌,后面要做的,还有很多。   皇帝鼻端嗅到一股非兰非麝的幽香,是来自她袖口的清韵。想到她就站在身侧,温柔地为他研磨,一双清亮的眼眸注视着自己,心中便说不出的愉快。   幼时读书,看到“红|袖添香”一词,总觉得字里行间都透出一股难言的风流雅致,心中亦曾向往。可后来自己看书时,却总嫌妾妃侍候在侧太过碍眼,只得作罢。   如今时隔多年,他没料到居然真的能体会一番书中的情致。伊人相伴,原是这样的令人心神愉悦。他甚至觉得,只要她永远陪在他身旁,他便能做成所有的事情。   眼光往旁边瞥了瞥,正好看到她纤细柔白的指尖,捏着一截殷红的朱砂。强烈的颜色对比,竟显出几分魅惑来。   他觉得自己肯定魔怔了,一双手也能看出魅惑,心中还如同有千万只蚂蚁爬过,压抑不住的躁动。   想抬头去看看她,却又忽然起了一丝较劲的心思:要是他一直不说话,她会不会先叫他?   面前是雪白的纸张,上面一字一句,谈论的皆是关系这个国家运势的第一要务。可他却觉得自己的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那些字慢慢散开,他从中间看到了一张雪荷般素净柔美的脸。   他猛地抬头,看向身侧。她眼眸低垂,无意识地研着朱砂,神智却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窒闷。   她在想什么?他因为她的靠近而心猿意马,而她明明在他的身边,却想着别的事情。   他以为是红|袖添香、两情缱绻,谁知那添香的红|袖却心不在焉、不以为意。   他方才的情动,不过是自作多情。   太久没听到翻动折子的声音,她猛地惊醒,这才发觉他居然已抬起了头,默默地看着她,一双黑眸里殊无情绪。   “陛下?”她轻声唤道。   他看了她一会儿,自顾自低下了头,继续看折子。   她心中困惑,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他,也不敢随意开口。   书房内一时安静得有些可怕。   与方才的安静不同,此刻的安静,是一种连空气都凝滞的感觉。让人一置身其中,便察觉出不对劲。   吕川侍立在另一侧,见情况不好,不住朝顾云羡使眼色。顾云羡与他目光相接,也不知哪来的灵感,竟一下明白过来。   “陛下,臣妾最近跟尚食局的宫人学着做了一道点心,陛下可要尝一尝?”   皇帝认真地翻完手里的折子,留了长长的一句批示,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那就尝尝吧。”   点心是在含章殿做好的,装在食盒中,由采葭一路提过来。此刻听到吩咐,吕川忙从采葭手中接过食盒,仔细尝过之后,才呈到了皇帝面前。   雪白的细瓷小盘,上面摆放着八块黄澄澄的糕点。他夹起一块放入嘴中,软糯甘甜,一口咬下去,还有微微的酸和苦,却是回味无穷。   “这道点心原本是以糯米、酸果再混以白糖等多种调料制成,臣妾吃过之后觉得甚是可口,就想学着给陛下做一做。后来在真的动手时,突发奇想,加了一点用银杏水泡过的薏米,夹在最里面,所以咬到最后会有一丝苦涩。”顾云羡微笑道,“臣妾给它取名‘千里婵娟’,陛下觉得如何?”   “‘千里婵娟’?”他淡淡道,“有什么说法么?”   顾云羡道:“陛下看这糕点,圆圆黄黄的,难道不像中秋之夜的月亮么?”声音带上一丝怅惘,“中秋之夜,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然而总有人天涯分散,难得相聚。所以,这糕点有甜,有酸,还有苦。五味俱全,正是众生之态。”   皇帝闻言微讶,抬眸看向她。却见她眼神恍惚,带着无边的思念。   “你又在思念母后了?”他握住她的手。   “恩。”她颔首,“做这道点心的时候,一直在想。”   他看着她微蹙的眉头,脑中闪过一句“轻颦双黛螺”,适才的不快一瞬间烟消云散。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别难过了,有朕陪着你呢。”   “可陛下您也不能总陪着臣妾。”她趴在他胸口,语声低幽,“今年是臣妾自打十三岁入宫以来,第一次没有与姑母共度中秋。”   他听出她话语中的悲切,心底也是一阵难过。中秋那晚,他碍于局势,不好对她太过亲密,所以没有去含章殿。然而当他坐在大正宫中,看着盈月高悬,心中又何尝不黯然失落。   也许那晚,他们两人该待在一块才对。管什么旁人的目光、抑或是前朝的局势,他只想和她一起,怀念他们共同的亲人,彼此依偎。   “方才臣妾给陛下研朱砂时,想到带来的点心,一时走了神,又记起了从前在椒房殿,伺候姑母笔墨的事情。”顾云羡幽幽道,“当真是恍如隔世。”   他听到她的话,觉得心中的阴霾被如同一只手拨开,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她不过是忆起了母后。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两个人靠在一起,慢慢用完了一碟点心,顾云羡又命采葭奉上她做的汤,皇帝很给面子地用了小半碗。   顾云羡见他心情转好,暗暗松了口气。   时辰已晚,吕川低声询问是否安置。皇帝回首,刚好看到顾云羡微笑的侧脸。立在灯畔,显得鬓如黑鸦,唇红齿白,十分诱人。   他想起适才看到的那一幕,纤纤柔荑执朱砂,分外妖娆。   “安置吧。”他这么说着,几步上前对顾云羡道,“朕忽然想看你写字了,替朕写一首诗吧。”   “现在么?”他不是已经吩咐了要安置么?   “一首诗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   她想想也是,立到书桌前,他笑着地立在一旁,像模像样地替她研磨。   提起紫毫,在砚台里一舔,“陛下要什么诗?”   “唔,就写《会真诗三十韵》吧。”   她的手猛地僵住。   “怎么了?”他笑得不怀好意。   “陛下……”她抬头看着他,咬唇。   他被她的动作搞得心神一颤,慢慢走过去,从身后拥住他,“怎么,不愿意写?”   “臣妾不会。”   “撒谎。”他低笑,“你肯定会。”   见她不语,他握住她的手,“若真不会,朕便教你写吧。”   紫毫在纸上游走,一字一句,诉说一个香艳无比的故事,“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会真诗三十韵》是唐代诗人元稹的作品,讲述了张生在井桐庭竹声中遇一美人,二人一见钟情,继而交颈合欢的故事。全诗用词大胆,描写了交颈合欢时的美人姿态,被时人斥为“淫言媒语”。这是被正统读书人厌弃的诗句,然而皇帝幼年读到时,却觉得十分有趣。风流才子偶遇仙子,一夜|欢好。这是男人向往的艳遇,他也不例外。   之所以想起这首诗,是因为他忽然觉得,和原来的云娘比起来,如今这个处处都让他着迷的女人,当真如上天赐给他的神女一般。   白衣如雪,踩着月光翩然而来,只为猎取他的神魂。   诗逐渐写到后面,顾云羡的脸颊也越来越红,手颤个不停,几番差点把笔给扔了。然而皇帝虽姿态闲适,手却攥得紧紧的,不容她退却。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她忽然挣开他,脸颊通红,双手抵在他胸前,低着头不敢看他。   “怎么不写了?”他道,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已有些沙哑。   她喘着气,不说话。   他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她的额头、脸颊、下颔,最后按上她嫣红的唇,“不想写就算了。”   他一把抱起她,就朝东殿走去。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他把她丢在宽大的床榻上。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他一点点解开她齐胸襦裙的带子,褪下她雪白的抹胸。女子的肌肤莹白如玉,上面有嫣红柔嫩的花蕊,让人见着就心生爱怜。   他的手指抚过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带着撩拨,逼得她发出腻人的呻|吟。   顾云羡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条蛇,一条中了雄黄的蛇,只能不断扭动着身子,以求摆脱那股燥热。   他本想慢慢来,却被她的动作弄得把持不住,喘了一口粗气,便强硬地进入她的体内。   她修长的双腿环在他的腰侧,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她欢爱之时一贯害羞,总是闭着眼睛不敢看他。从前他一贯是随她去,今日却不知怎么了,非逼着她睁眼。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庞英俊无比,上面还有细密的汗珠。一双勾人的眼睛直直地瞅着她,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挑逗和征服。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平时已是不管不顾的性子,动情之时就更是放肆。光他的目光,就已经让她脸红心跳、不知所措。   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不住往后缩,想躲起来。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来劲,掐住她的腰横冲直撞,还一声接一声地在她耳边念着那“淫言媒语”,声音里满是男子情动时的沙哑:“……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陛下,求您不要再说了……”她终于受不住,哭泣着求饶。他被她的哭声刺激,情绪亢奋到了极点,抱紧她闷哼一声,身子慢慢软了下来。   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任由他抱着自己。他抚过她的脸颊,一阵濡湿,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她刚才哭得太狠,时不时还抽泣一声。他听得既心疼,又要命的心痒难耐,忍不住想再来一次。   脑中闪过自己方才念的那句诗:“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   想到再过两个时辰,他便要松开她去上朝,他忽然前所未有地领悟了这句话。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会让你深恨良宵短。惟愿永远和她一起,再不分开。   43失控   十一月过完,便又到了阖宫筹备新年的时候。   煜都连下了三天的雪,整个皇宫银装素裹,仿佛一夜之间变成瑶台仙阙。   因知顾云羡素来畏寒,含章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融融的如在春日。尚服局特意为她多制了一批冬衣,由司衣司的李司衣亲自送来。顾云羡半卧在贵妃榻上,听李司衣恭顺而讨好道:“这些裳服是司衣司对贵姬娘娘的一点心意,还望娘娘笑纳。”   她懒懒一笑,“诸位有心了。采葭,收起来吧。”   李司衣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接受,喜出望外,磕了个头,“娘娘能接受,真是我司衣司上下的福气!”   顾云羡示意她起来,又寒暄了两句,李司衣这才开口告辞。顾云羡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对了,秦司衣近来可好?”   李司衣一愣,还是答道:“前阵子感染了风寒,还在休养,是以近来司衣司的大小事务都是奴婢在操持。”   “噢,原来如此。”顾云羡了然。   李司衣离去之后,阿瓷奉给她一盏热茶。顾云羡接过却没有喝,眸色沉沉,暗带思量。   尚服局的人都知道,秦司衣从前是她的人,前阵子她初得宫权,还曾主动要来叩拜她,只是她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拒绝了。   可今日尚服局来给她送孝敬礼,这样大好的一个机会,她为何不曾与李司衣一起过来?   难道是形势不容她来讨好自己这个旧主?   看来如今在司衣司,她的处境很是艰难。所谓感染风寒,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还未可知。   “小姐,腊八粥已经备好了,可要请庄令仪和柔婉仪二位娘子过来一起用?”   她一愣,“腊八粥?”   是了,今日是腊八。她竟然忘记了。   含章殿内还是温暖如春,她却开始觉得冷。   她从前便不喜欢冬天,如今更是讨厌。这样寒冷的天气,总让她忍不住想起去年,想起破败荒凉的静生阁,她被困在那里,度过了此生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参见陛下!”   外面忽然传来的声响让她一惊,连忙迎出去。皇帝身披墨色大氅,由宫人簇拥着,步入殿内。   “你这里地龙烧得真够旺的,也不怕热着?”他脱下大氅,露出里面褐色常服。   顾云羡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有些勉强地笑道:“臣妾素来畏寒,陛下又不是不知道。”   他没发觉她的异样,拉了她的手笼在掌中。顾云羡只觉得他手掌沁凉,如玉石一般,不由道:“陛下要暖手不会去拿个汤婆,倒来折腾臣妾。”   他挑眉笑,“朕就握一小会儿,云娘何必如此小气?”   顾云羡无奈,只得由他握着,“陛下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不用批折子么?”   周世焘致仕之后,由原吏部尚书徐庆华接任了左相之位。新官上任,自然会有大量的人员替换,前朝如今正忙成一团。   他不该这么清闲啊。   “今日腊八,朕专程过来陪你喝腊八粥。”皇帝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喝完就走。”.   “腊八节”的说法最初源自佛门。相传腊月初八是佛陀成道纪念日,佛教称其为“法宝节”,民间俗称“腊八节”。老百姓在腊月初八吃腊八粥,用以庆祝丰收、祭祀先人。   各地因为地域物产的不同,腊八粥也分为许多类。煜都盛行的腊八粥乃是用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去皮枣泥等,合水煮熟,外用染红桃仁、杏仁、松子及白糖、红糖,以作点染。   顾云羡陪着他坐在食案后,面前是两只晶莹剔透的玉碗,里面盛着的热腾腾的腊八粥,粉白相间,颜色十分可爱。   皇帝端起一碗,尝了一勺,赞道:“软糯可口,你这里的掌馔手艺不错。”   顾云羡笑笑,也端起了碗。   一口粥喝进去,她觉得喉咙仿佛卡住了一般。脑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上一世,也是腊月初八,她跪在静生阁冰凉的砖地上,定定地注视着门口,等着吕川给他带来皇帝的回复。   然后吕川回来了,告诉她他不愿意见她,即使是最后一面。   她没机会喝到那一年的腊八粥,有的,仅仅是一杯穿肠毒酒。   玉碗猛地搁上桌案的声音。   皇帝回头,却见顾云羡双唇紧抿,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怎么了?”他蹙眉,心头浮起一丝不安。   她转头,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冷而清冽,仿佛从来不认识他这个人。   仿佛,还有刻骨的恨意。   他一瞬间心惊。   不待他反应过来,她已清醒,忙道:“臣妾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   他没说话,只是凝神细看她。面前的女子眉眼低垂、恭顺柔美,是他端静温婉的云娘。   没什么异样,一切都很正常。仿佛方才的冷厉,不过是他的错觉。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烦躁。   “怎么了?”他淡淡道。   听到他的口气她就暗道糟糕。自己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太沉不住气,老是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刚刚更是怨怒难平,险些情绪失控。   也许,是这个日子太过特殊,勾起了她脑中最不堪的回忆。   “臣妾……臣妾这几日身子不适,精神有些恍惚,所以适才才会如此失态。”她轻声道。   不能每一次都拿太后当借口,说多了就没有作用了。   “不适?”他语气中冷意未减,“太医看过了么?怎么说?”   “冬日倦怠,再加上略感风寒,不过是小毛病,将养些日子便是了。”   他颔首:“既然如此,你好好歇着吧。朕回了。”   她本欲送他到宫门,然而还未出殿,他便淡淡道:“身子不好,就别出去吹风了。”她只得立在殿门口,看着他带着浩浩荡荡的随扈,逐渐走出她的视线。   采葭将帘子放下来,关切道:“娘娘别站着风口,当心冻着。”   她脑袋僵成一块,慢慢走回殿内。   “采葭,我刚才是不是很失态?”   采葭犹豫了一瞬,“娘娘突然放下碗,像是在发火一般,动静是有点大……”   “他生气了?”   “奴婢看陛下的脸色,很不好。”顿了顿,“娘娘是怎么了,怎么会……”   “是我的错……”   是她没有控制好自己,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   不过不要紧,还可以挽回。只要她以后小心,就一定能够挽回.   从含章殿出来之后,皇帝便一直没有说话。   轿辇内十分暖和,他闭目沉思,五官线条英挺而蛊惑。   他觉得自己这段日子有些不对劲。   今日他本该在骊霄殿与徐庆华议事的,可看到外面细雪纷飞,竟忽然起了念头,命徐庆华在那里等着,自己坐着轿辇走了老远的路,只为到含章殿陪她喝一碗腊八粥。   这样费尽心思、博美一笑的事情,他从前也做过。但这段时间,实在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   尤其不该当着徐庆华这样做。   徐庆华是他新任命的左相,表面上是北党的人,暗地里却效忠于他多年。   前阵子宁王搞出御马惊驾一事,他虽不知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却顺水推舟利用这件事,将火引到周世焘身上去。   先是崔朔的弹劾,如今更是被指涉嫌弑君,周世焘果然忍不住,提出要告病回家。   对周世焘来说,这已经是一种认输。   然而这种程度的胜利与他的期待相差甚远,所以一直压着没有准许。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面不动声色地引导御史弹劾周世焘,一面用太过明显的偏袒态度去激发更多人对他的不满。徐庆华也听从他的吩咐,在北党内部散布消息,离间他的党羽。最终逼得周世焘不得不改口表示,要告老还乡。   一代权臣就此落马,他大获全胜。   压抑隐忍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用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扫清面前的障碍,朝他的理想靠近。   这应该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才对。   可为什么,他现在竟会这么失落。   眼前又闪现她冷如冰针的目光,让他的心钝钝的一痛。   深吸口气,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失落不豫,源自何处了。   他想起她揽镜梳妆的倩影,想起她提笔写诗的风姿,想起她的轻颦浅笑、娇声软语。   幼时读书,先生曾一本正经地劝诫他:“女色惑人,多少君王都因此而毁了一世英名。殿下需得谨记才是。”   当时他只觉得好笑。这世上的女子固然美丽而令人愉快,可堂堂男儿,岂会真的被一个女人控制住情绪,喜怒哀乐都由她掌控?   若真如此,那这个男人也恁地无用了。   可是就在片刻前,他忽然察觉,自己正在朝那个危险的方向走去。   他如今委实太在意她了。   更可怕的是,他的在意,似乎并没有得到同等的回报。   耳边遥遥传来悦耳的琵琶声,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明皇龙纹的帷幕。   吕川听到轿内的声音,忙凑上去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停轿。”   十六人抬的轿辇慢慢落地,宫人掀开帷幕,皇帝躬身而出,立在轿前一言不发。   “陛下,天寒地冻的,当心身子!徐大人还在骊霄殿里候着,您还是快些过去吧。”   皇帝不语,吕川还要再说,却见他一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吕川微惊,这才发觉皇帝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某个方向,神情难测。   “陛下,您这是……”   皇帝忽地提步,睬也不睬他便径直朝前走去。他们此刻已到了御花园附近,转了两个弯便看到冰湖之畔,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他们,正拨弄着手里的琵琶。   吕川了然,原来他是循着琵琶声过来的。   今日天光晦暗,御花园内也阴沉沉的,素衣女子连斗篷也没穿,怀抱琵琶,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却仿佛一道柔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琵琶声时快时慢,内藏无限情思,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令人闻之恻然。   皇帝面无表情,只慢慢朝她走近,最终在她身后三步之处停了下来。   一曲毕,素衣女子慢慢转身,看着皇帝,沉默不语。   “阿姝。”他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贞婕妤轻声道:“臣妾最近一直在这里,观景、听风,有时候弹弹琵琶。”微微一笑,“该臣妾问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微提唇角,“听到你的琵琶声,就过来了。”   她“噢”了一声,有些落寞,“陛下还记得臣妾的琵琶声?”   “自然。”他微笑道,“朕此生还从未听过,比你的琵琶声更悦耳的声音,自然不能忘。”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看出她神情有异,柔声道:“怎么了,不高兴?”   “不,不是。”她抬头,眼中隐有湿意,“臣妾是高兴。陛下还记得臣妾的琵琶声,这真好。即使将来有一天,陛下忘记了臣妾这个人,好歹还记得臣妾弹过的曲子。光是这样想想,臣妾也觉得不枉此生了。”   细雪纷飞,她素衣轻鬟,比漫天的雪花还要干净。而她看向他的眼眸那么清亮,如同春日里第一缕晨光,里面的感情诚挚而深沉。他忽然记起几年前,他在上巳节那天,接住了那个从马上跌落的身影。那时候她窝在他怀中,浑身轻颤,似受惊的小鹿。   “说什么傻话呢?”他脱下墨色大氅,披到她身上,“你是朕的爱妃,朕怎么会忘了你?”   她微微一笑,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   他终于伸手,将她搂入怀中。   他知道,她应该是故意等在这里,故意在这个时候弹琵琶,引诱他过来。   但那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的爱慕与依恋是真的。而他,也不会因为她,失去理智。   她是安全的。   怀中的女子温柔地靠着他,小手环抱住他的腰,他的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滑过那双冷冷的眼眸,   轻轻叹口气,他闭上眼睛。   明明是软玉温香在怀,心底的阴霾却怎么也散不去。   44夜宴   贞婕妤晋为贵姬的消息传遍六宫的那天,顾云羡邀了庄令仪一起去梅园折梅。   梅园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景醉人,粉白碧艳,冷香阵阵。庄令仪身穿豆青色大氅,在梅树间看来看去,终于挑中一支枝干遒劲有力的檀心梅。   转头想询问顾云羡的意见,却见花木扶疏,顾云羡身穿藕荷色云锦大氅,手执绿梅,皎洁的容颜在梅花的映衬下,显得柔美动人。   察觉到庄令仪的视线,她回头,莞尔一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庄令仪回过神来,微笑道:“臣妾是觉得惊讶,往日怎么没发觉姐姐容色,原来动人至此。”   “繁素你这是在笑话我了。”顾云羡笑着摇头,“论容貌,这宫中当属明充仪最盛。”   “明充仪过于艳丽,不比姐姐清灵秀婉,自有一股出尘之姿。”   “你再说下去,我便要脸红了。”顾云羡道,“可惜我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束红梅,不然好歹还能挡一挡。”   庄令仪忽然想到一事,笑意不由一顿,“不过说到容貌清丽,成安殿那位,也是极动人的。”   顾云羡不语。   “臣妾听闻半月前腊八节,她在冰湖边弹琵琶,被陛下给撞上了。两人说了会儿话,陛下当夜便幸了成安殿,这几日也时常召见她。”庄令仪道,“这不,今日一大早,晋位的圣旨都下了。”   “你不用太担心,不就是从婕妤晋到贵姬,意料之中的事。”顾云羡淡淡道,“她的婕妤之位是永嘉二年封的,算算时间也有一年多了。便是今日不晋,翻过年也一样要晋一晋。时间早晚而已。”   她的反应出乎庄令仪预料,犹豫了片刻,还是道:“臣妾听闻,陛下在腊八当日,曾来过含章殿。可后来没坐一会儿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   “是。”不同于庄令仪的吞吞吐吐,顾云羡十分干脆地答道,“我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所以他拂袖而去。”   见她承认,庄令仪眉头紧蹙,“难怪陛下这半个月都没去过含章殿,臣妾还奇怪呢!姐姐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如今宫内都在传,说姐姐失了宠,景氏又重占上风了!”   “噢,她们是这么传的?”顾云羡神情不变,“那便先让她们高兴一会儿吧。”   庄令仪愕然。   “行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快看看我摘的花。这些是要送去长信殿摆放的,可马虎不得。”   .   除夕当晚,按例在庆安殿举行夜宴。   这是宫中新年的一个重要项目,不仅有六宫嫔御参加,还会邀请回京述职的诸位亲王及其家眷,有时甚至还会请一些陛下亲近的大臣,十分热闹。   这样重大的夜宴,顾云羡自然不敢马虎,从半个月前就与毓淑仪一起,为它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忙碌也有忙碌的好处,至少她不用去面对明充仪以及旁人的刻意挑衅,耳根子清静不少。   庆安殿是位于灼蕖池西高地上的一座大殿,由四座殿堂高低错落地紧密结合而成,左右各有一座方形和矩形高台,台上有体量较小的建筑,各以弧形飞桥与大殿上层相通,使整个宫殿看起来十分壮丽。   此刻夜幕低垂,庆安殿屋檐上燃亮了九九八十一盏翡翠琉璃宫灯,屋脊上的鸱吻在这冲天亮光中,仿若浴火而生。大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一片热闹非凡的太平景象。   顾云羡坐在九阶之上,听着殿内丝竹声阵阵,沉默不语。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正在长信殿陪着太后说笑取乐,和柳尚宫一起剪窗花,等待着他的到来。   因没有皇后,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上座,手执玉觥,自斟自饮。偶尔有大臣向他敬酒,他也含笑回敬,看起来倒是群臣和睦。   一支柔软曼妙的《绿腰》跳完之后,殿中忽然换了乐声,上来了八名舞衣艳丽的女子。皮肤白皙、高鼻大眼,皆是异族人的模样。   众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应是今年教坊司作的新曲。   皇帝姿态闲适地坐在那里,看着身姿曼妙的舞姬,手轻轻打着拍子。   他神情太专注,引得众人也纷纷看向殿内,原本不过是个陪衬的舞姬,忽然变成这殿内的主角。   有略通歌舞的宫嫔已经认出,那八名舞姬跳的舞,唤作“拓枝”。   “拓枝舞”是源自西域石国的一种乐舞,以鼓声为主要伴奏,节奏鲜明、气氛热烈、风格健朗。唐人的诗篇中有很多描写柘枝舞的佳句,如“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鼓催残拍腰身软,汗透罗衣雨点花”等等。   顾云羡从前在宫外,亦曾见过西域舞姬作拓枝舞,此刻也不觉得多么新奇。只是她记得“拓枝舞”原是习惯单人表演的,这八名舞姬竟把它变成了群舞,配合默契却又不失个人的魅力,倒是新鲜有趣。   正思考间,却见众舞姬动作一变,当中一名舞姬款款而起,轻启檀口,开始曼声歌唱。   “怎么还唱上了?”庄令仪低声道。   顾云羡微笑解释:“这原是拓枝舞的一个特色,表演间隙要由舞者歌唱。所谓‘缓遮檀口唱新词’之句,描写的正是这个。”   “原来如此。”   一旁明充仪压低了声音,对泠贵姬道:“镜娘你看,这唱歌的女子长得甚是不错呢。也不知陛下会不会顺水推舟就收了她?”   “宫中宴饮,回回都有舞姬献舞,以前怎不见你在意?”泠贵姬疑惑,“陛下要是见着个美貌舞姬便收了,这宫里何至于今日才这么几个人?”   “要是寻常人我肯定不在意,不过你看看毓淑仪的脸色。这舞姬多半与她有点干系呢!”   泠贵姬闻言,果然见毓淑仪看着殿内,眼中隐有期待之色。   “前些日子我便听说,毓淑仪手下的宫人出入教坊司,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泠贵姬垂眸不语。   所以,这舞姬其实是毓淑仪安排的,来助她争夺陛下的宠爱?   “即使是那样也没什么。这些舞姬都是教坊司的乐户,属于贱籍,身份低微,就算入宫也难成大器,你不用担心。”泠贵姬淡淡道。   “我才不担心呢。”明充仪道,“我现在巴不得陛下收了她,好让有些人尝尝失落的滋味。”   泠贵姬无奈摇头:“噤声,当心被人听见了。”   一曲终了,皇帝率先鼓掌,“好一曲‘拓枝’,西域风情果然妖娆动人。”   适才唱歌的女子款款拜倒,“奴婢谢陛下赞赏!”言罢期待地看着他。   皇帝笑了笑,转头吩咐:“赏。”   那舞姬没料到他说完这句话,便又自顾自端起了玉觥,再也没看她,不由愣在那里。   毓淑仪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明明听闻陛下这些日子突然转了风格,喜欢上了妖娆艳丽的女子,这才特意准备了这么一出舞蹈,投其所好。谁料他看的时候倒是兴致盎然,可看完就算,提也没提要带一两个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容不得她们困惑,宦官已经上前让舞姬们退下。那唱歌的女子犹自不甘,一步三回头,只求陛下能突然改变心意。   见她们走远,贞贵姬这才素手执杯,曼声道:“歌舞看过,该轮到臣妾敬陛下一杯了。臣妾在此恭祝陛下福寿安康,愿我大晋国运昌隆!”   皇帝举杯,“承爱妃吉言。”   她开了头,众人纷纷起身敬酒,轮到柔婉仪时,皇帝的声音带了几分怜惜,“绾儿你前阵子受苦了,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柔婉仪恭顺道:“多亏了令仪姐姐悉心照拂,臣妾身体早已康复。”   皇帝颔首,看向庄令仪,“繁素你有心了。”   “臣妾不敢。”庄令仪忙道,“臣妾与柔婉仪同住一宫,照顾她本属应当。”   “陛下。”顾云羡忽然开口。   微不可察地,皇帝搁在案几上的手微微一动,玉觥内琥珀色的液体轻轻晃动。   隔了这么多天,他终于再次听清楚了她的声音。   腊八那天,他从含章殿出来,下定决心要悬崖勒马、保持理智,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去看过她。   所谓不近则不乱,他觉得与她保持距离,会对自己安全一点。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逼着自己不去见一个女人,是这么折磨人的事情。   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雪荷般柔美的面庞,然后手中的折子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他过得实在有些终生难忘。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做到了。   可今晚这样的场合,原是避无可避的。他作为一个有原则的男人,只好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她的方向瞟一下。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强迫自己把视线固定在殿内,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欣赏完三支大舞。舞姬妖娆艳丽、风情醉人,可他看着这样的动人风姿,脑海中却还是那个该死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此刻她忽然开口,他整颗心都忍不住轻轻一颤。   其实这一晚,他虽不曾看她,耳边却不时传来她与身旁人谈话的声音。低低柔柔,夹在丝竹声中,听不分明,却更让他心烦意外。   她怎么能这么自在?   自己这么久没理她,也不见她来解释,或者做点什么。偶尔听宫人谈论,也是说元贵姬娘娘打理宫务多么多么能干,仿佛她压根儿不曾受此事半点影响。   “何事?”思及此,他缓缓开口,口气冷淡。   顾云羡对他的冷漠仿如未觉,柔声道:“臣妾觉得,吹宁宫住着两位生有皇子的宫嫔,却还没有一个主位宫嫔,实在不妥。”   “所以你的意思是?”   “臣妾觉得,可以让宫中哪位姐妹迁到吹宁宫去,好照拂两位妹妹以及皇子。”   “如今宫中的主位宫嫔就那么几个,敢问元贵姬,你觉得谁搬过去比较合适?”明充仪嗤笑,“再说了,大家都在各自的住处住惯了,谁会乐意突然搬到吹宁宫去。”   “如果需要,臣妾可以搬过去。”顾云羡淡淡道。   “吹宁宫福引殿可远比不上妹妹你的含章殿,怎么妹妹竟舍得?”毓淑仪笑道。   “臣妾又不是淑仪娘娘,对含章殿没那么大执念,自然舍得。”   毓淑仪听出她话里的讽意,心头一滞。再想起自己今夜做的事情,又有些心虚。无论如何,她搞来几个舞姬,想献给陛下,不管成功与否,都已经违背了两人互不为敌的约定。   难怪顾云羡会生气。   皇帝没理会宫嫔们的你来我往,心思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太寅宫含章殿是他特意给她选的住处,华美宽敞,配得上她的身份。离大正宫又近,自己见她也方便。   这些考虑她原是知道的,今日却忽然提出要搬走,是什么意思?   吹宁宫住着两个宫嫔和她们的孩子,不比太寅宫一人独居来得清静。她若真去了那里,自己见她一面都不知要当着多少双眼睛,想想就没劲。   她这么做,是又想避开他了?   这么一想,他只觉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巨石,早忘了自己的本意便是要避开她,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她如愿,“你这么说朕倒反应过来了。不需要搬宫那么麻烦。繁素你的令仪也当了一年多了,正好趁着今日过年,晋为婕妤吧。以后你便是吹宁宫的主位,管教宫里人也方便一些。”   庄令仪一愣,忙起身谢恩。   皇帝说完这句,觉得心头的烦躁未消,瞟到泠贵姬,顺口道:“还有镜娘,也晋为充媛。”   泠贵姬起身,平静地谢恩,不见喜色。   连着晋了两个人,周遭的宫嫔诧异之余,都连忙开口贺喜。   明充仪拉着好友的手,微笑着说了句什么。一转头看到正与周遭人谈话庄婕妤,以及她旁人神色淡然的顾云羡,眼神又冷了下来。   .   席散之后,众人各自回宫。往年这个时候,皇帝要么去椒房殿陪皇后,要么去长信殿陪太后,怎料今年皇后太后都没有了,他一时竟没了去处。   轿辇顺着灼蕖池抬向大正宫,他忽然听到吕川“咦”了一声,遂问道:“怎么了?”   吕川不语。   他蹙眉,“说。”   吕川无奈,只好凑到轿旁,低声道:“臣看前面的,好像是元贵姬娘娘与柳尚宫。”   45攻心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了一声轻敲椅座的声音。   吕川忙吩咐宫人停下轿辇。   皇帝自己挑开帷幕,缓步而出。站定之后目视前方,果然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   其实她们距离御辇还有一段距离,然而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背影。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却丝毫不显臃肿,身量纤长,聘婷秀雅。旁边的柳尚宫手提琉璃灯笼,与她一起朝前走去。   她们的方向,是长乐宫。   心中猜到了她打算做什么,他随手一挥,只带着吕川一人,默不作声地随在她们身后。   顾云羡怀中抱着一束红梅,目不斜视,只顺着朝前走去。这个时节,灼蕖池已经结冰,她想起夏季经过这里时,总能闻到芙蕖清香,现在却只有扑面而来的寒风。   前面的转角处,一座精巧的小楼安静矗立。她脚步未顿,只有眼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上面。   听雨阁。   那一夜,她就是在这里陪伴醉酒的他。他对她说了许多真心话,比后来的五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那本该是一段很有意义的回忆,只可惜他第二天醒过来,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柳尚宫来叮嘱她,“太子殿下昨夜醉得太厉害,今晨醒来已不记得自己曾偷跑出去。皇后娘娘觉得此事他忘了也好,已吩咐底下人不许提起,所以三小姐你也要留个神,别说漏嘴了。”   她心头刚浮起的期待如同被浇了一瓢冰水,迅速凉透。她的担心果然应验了。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微笑道:“诺,阿云明白了。”   这件事从此成为了她一个人的秘密,在无数个深夜想起来,也不知是喜是悲。   后来姑母安排他们见了面,她朝他敛衽施礼的时候,曾期待他会想起来。想起在桃花盛开的上林苑,他曾用箭射下了一个姑娘手中的碧桃。   可惜,他什么也不记得。   不记得他替她簪过花,不记得他与她说过话,不记得在他最悲伤失意的时候,是她陪伴在侧、悉心宽慰。   全都不记得了。   有时候想起这些事,顾云羡也不知他们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若说无缘,为何会先后发生这么多牵扯,最后还结为夫妻?若说有缘,这些事情他又为何会一个都不记得?   老天安排给他们这样的缘分,难道只是为了让她一个人泥足深陷?   “娘娘,到了。”   柳尚宫的话把她拉回现实。定睛一看,眼前正是长乐宫那扇厚重的宫门。   顾云羡用只二人可闻的声音问道:“陛下跟上来了么?”   “奴婢不敢回头看,没听到声音,但应该是跟上来了。”   “那好,开门吧。”   柳尚宫从袖中取出钥匙,插|入锁眼中。   各宫各门的钥匙,除了一宫主位那里收有一把之外,其余都存在司闱司。太后驾崩之后,长乐宫便不再住人,钥匙也全交还了司闱司,寻常人碰不到。不过柳尚宫身为尚宫局的最高长官,要取一把钥匙还是轻而易举的。   宫门一推开,便看到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顾云羡缓步而入,只觉触目所见,处处皆是荒凉。   其实虽然没有住人,长乐宫也一直有人定期来打扫,与从前并无太大的区别。然而缺少人烟,这里到底少了一层生机。   顾云羡顺着庭中大道,一路走到了长信殿。殿内十分整洁,窗边摆着一个细瓷蓝釉花樽,里面用清水供着几支绿梅。   皇帝立在门外,看着顾云羡走近窗边,取出花樽里的绿梅,换上自己带来的红梅,微笑道:“除夕之夜,得换个喜庆的颜色,姑母看了也会高兴一些。”   旁边柳尚宫笑道:“娘娘真是想得周到,除夕之夜还专程跑到这儿来。”   “横竖我没事可做。”顾云羡声音略低,他得仔细听才能听清楚,“往年这个时候,都有陛下陪着我,今年,恐怕没这个福气了。”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柳尚宫困惑的声音,“奴婢有些不明白,陛下最近这是怎么了?娘娘您是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吗?”   “我不知道。”她声音有些落寞,“那天他来陪我喝腊八粥,我其实很欢喜。可后来不知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还是哪里犯了错,他突然就走了,之后也没再来过。”   轻轻的叹气声,他几乎可以想象她蛾眉轻蹙的样子,“我总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好多次我以为我懂了,然后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我自以为是。他根本不是那样想的。   “就好像现在,我以为他在意我,心中有我,我以为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但其实,不过是我自作多情。”   “娘娘别这么说,奴婢看陛下心中也是在意娘娘的。”柳尚宫劝道,“您何不去大正宫找陛下,与他说几句软话,把事情讲清楚,兴许便好了!”   “你当我没这么想过吗?”顾云羡道,“不瞒大人,有一次我都走到大正宫附近了,可最终,还是没敢进去。”   “这是为何?”   许久,她方低声道:“我害怕。”微微发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大人你也知道,陛下从前并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喜欢我了,还要我陪着他身边。我私心里一直担心他只是一时兴起。可我对他的心意,大人你这么多年也是看得清楚的。”   话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顿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哽咽地开口,“我实在是害怕……害怕再次看到他对我冷淡的样子。那样的事情,再经历一次,我会受不了了……”   仿佛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心底一阵抽痛。她的声音是那样难过,好似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却不知去何处寻回。   充满了迷茫,和悲伤。   他忽然忆起新婚之夜,他念完却扇诗之后,她一点一点移开遮面的纨扇。乌黑细长的眉,亮如星辰的眼,红菱般的唇,一一出现在他眼前。   他当时在心里想,这姑娘生得真是美丽。   宫娥奉上合卺酒,他微笑着取过,将其中一盏递给她。交杯对饮时,他轻声道:“夫人容色过人,洵真是福气不浅。”   她的手颤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回了句,“能嫁夫君为妻,妾此生无憾。”   他当时很是惊讶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万分羞涩的女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然而惊讶过后也就算了,他并没有把这话多么放在心上。毕竟,对他爱慕示好的女子实在太多,他早不觉得稀奇。   但现在想来,她当时能说出这句话,应该是鼓足了全部勇气。   那是她的真心话,他却没听进去。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从前冷落她有哪里错了。他是储君,是帝王,只要不影响到朝堂大局,他喜欢哪个女子便可以宠爱哪个女子,不需要勉强自己去接近不喜欢的女人。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做错了。   耳畔回旋着她的话语,字字泣泪。原来他的冷落,对她来说是那样大的伤痛,即使隔了这么久,还是会让她心生恐惧。   如同从大梦中惊醒,他突然发觉自己最近在做什么。   他在重复过去的错误。就因为一个眼神,一个兴许是他看错了的眼神,他居然就开始怀疑她的心,居然开始再次冷落她。   里面传来脚步声,朝着门边的方向而来。他想到她正朝他走来,莫名一慌,闪身避到了黑暗处。   吕川被动地跟着他躲到黑暗处,偷觑着自家陛下,完全糊涂了。   他这是,在害怕?   出来的只有顾云羡一人,柳尚宫并没有跟着。她立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往左边一折,绕去了另一处寝殿。   他心中困惑,跟了上去。   转过一条回廊,他看到顾云羡立在一处寝殿外,久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愣了片刻,忽的反应过来。去年除夕,他假装醉酒,母后安排他在长乐宫歇息,便是宿在这处寝殿。   她是在想他?   “去年今日此门中……”她轻声念道,无限怅惘,“当真如南柯一梦,醒来我又是从前的样子。一无所有。”   他终于忍不住,从黑暗中现身,轻声唤道:“云娘。”   她猛地回头,怔怔看着他。双眼大睁,里面是晶莹欲滴的泪珠。   一时无话。   “朕看到你与柳尚宫朝这里过来,想着你们应是来祭拜母后的,所以跟着过来了。”他解释,却越说越觉得苍白无力。   堂堂帝王,大晚上一路尾随一个妃子,还听了这么久壁角,实在是太有出息了。   想了许久,他终于说出最重要的那句话:“朕没有恼你。这阵子我没来看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看着他,不说话。   他慢慢上前,将她搂入怀中。伸手的时候心中犹自忐忑,等发觉她没有推拒,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   “都是我不好。”他喃喃道,也不知在说最近的事,还是从前的事,“你不要难过。以后我会好好待你,再不让你伤心了。”   她靠在他怀中,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   去年的这一天,她这这里蛊惑了他,实现了自己翻盘的第一步。今年的同一天,她还是在这里,低诉情思,诱他上当。   原来世事兜转,从无改变。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柏气息,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46上元   新年过后,便迎来了最受青年男女们喜爱的上元节。   同许多大城池一样,煜都也实行宵禁制度。居民日落之后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三队金吾卫巡逻,一被逮到打死不论。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上元节便是这个例外。   上元节前后三天,是一年之中唯一没有宵禁管制的时期。每年的这个时候,煜都城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平日里总是关在闺房中的少女们,终于可以抛开女儿家的约束,与女伴们一起看灯游玩,更有甚者,还会跑去与情郎幽会。   往年的这一天,顾云羡都会以皇后的身份,陪皇帝登上承天门,与民同乐。但是今年没这个必要了。   这样的佳节,宫中也会有花灯展示,宫嫔们聚在一起,说笑取乐,倒也不寂寞。顾云羡本以为,今夜便会这么过了。   谁知傍晚的时候,御前服侍的何进突然来给她传话,“陛下让臣告知娘娘,晚上阖宫赏灯,您敷衍一会儿,就找个由头脱身。届时臣会在御花园西边的出口接您。”   顾云羡愕然。   这样的情绪一直保持到赏灯之时。庄婕妤见她心不在焉,还担忧地问道:“臣妾看姐姐没什么兴致,是觉得今年的灯不好看吗?”   一旁的明充仪正好听到这句话,含笑掩唇,“庄婕妤这话说的,想来元贵姬此前从未与众姐妹在上元节赏灯,有些不适应吧。”   的确。顾云羡当皇后那两年是陪着皇帝在承天门,去年则是在长乐宫侍奉太后,这样与众宫嫔一起观灯,还是头一遭。   见她不语,明充仪笑意更深,“也不知现在承天门上是什么光景,本宫倒真有几分好奇。”   她这么讽刺了一通,顾云羡也没反驳,还顺势做出一副“落差太大、无力承受”的样子,没多久就借口回宫了。   出了御花园,果然看到不远处何进带着人候着。   顾云羡上前,微微一笑,“累中贵人久等了。”   何进忙道:“娘娘说哪里的话,臣可受不起。”   顾云羡也不多说,笑问:“陛下让你带本宫去哪里?”   “娘娘去了便知。”何进道,“不过为了方便,娘娘就不用带侍女了。”   为了方便?不带侍女?   他到底想带她去哪里?   顾云羡保持微笑,“一个也不能带?”   “是,有陛下陪着,娘娘不必担心旁的。”   她无奈,只得吩咐了阿瓷、采葭,要她们回宫后见机行事,不要被人觉出破绽。   她一路上有过许多猜测,想他到底要做什么。然而当他一身玄服,立在承天门下,含笑朝她伸手,问:“要不要出宫去逛逛?”时,她还是被吓得不轻。   “出……出宫?”   “对啊。”他笑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的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宫中的花灯贵重是贵重,却少了一丝意趣,朕不喜欢。不如咱们出去看吧,如何?”   “可,臣妾身为宫嫔,怎么能随便出宫?”她面色犹豫,“这不合规矩,百官会纠核的。”   “他们都不知道,怎么纠核?”他笑道,“咱们小心点便是。”   她还想再说,他却伸出食指压上她的唇,神情温柔,“别想太多,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如今朝中……”   如今朝中,各方势力正艰难地维持着平衡,无人敢轻易纠核君王。   他后半句语焉不详,她没听清,也不好细问,只是微笑道:“那好吧。不过咱们得说好,回头出了什么事情,陛下可得挡在臣妾前头。那些大臣训起人来都是一把好手,臣妾可经不得这个。”嘟嘟囔囔,“况且,本来就是您非要出去玩的。”   他眸中笑意深深,“好,是朕非要出去玩,你是被我拖下水的,行了吧?”   她愉快地点头,表示成交。   皇帝这才有功夫去打量顾云羡的衣着。今日她穿了一件秋香绿出水芙蕖纹素软缎短袄,下衬藕荷色绣祥云福纹马面褶裙,乌发绾成朝云近香髻,衬着明眸皓齿,整个人说不出的端丽静美。   他抚着下巴端详了一阵,满意地点头,“朕让你打扮得简单一点,你果然挑得不错。”视线落在她的发间,“只是这枚九鸾钗太招眼,先取了吧。”   “臣妾又不知陛下是要带我出宫,不然怎么会戴这枚九鸾钗?”顾云羡任由他摘下发钗,“今日好歹是上元佳节,臣妾衣裙发髻都选得素净,再不戴一两个华丽点的发钗,也委实不像样了。”   他笑,“是理是理,云娘你最有理。”   她没好气地眄他一眼。   摘了发钗,他再取过一件狐皮大氅,披在她身上,“天冷,小心冻着。”   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替她系好大氅的带子,而她任由他动作,脑袋里忽然闪过新婚那年的冬天,他也曾温柔地为她披过大氅。   .   珑安街上果然是一路华灯、流光溢彩,顾云羡挤在人群中,听着四周的欢声笑语,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煜都的上元节,一向是最热闹的。云娘你往年有可曾见过?”皇帝闲闲问道。   “见过一次。”   “是入宫之前?”   顾云羡摇摇头,“不是。”   “噢?”   “妾十二岁的时候随家人来到煜都,在顾氏本家待了半年。麟庆二十三年的正月,被安排去觐见姑母,之后便一直留在姑母身边。所以入宫前,妾都无缘煜都的上元节。”顾云羡轻声道,“是二十五年的新年,姑母觉得我快嫁人了,之后就少有时间可以陪伴父母,所以特意恩准我回家过年,过完了正月才回来。”   后面的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只是想着她那句“姑母觉得我快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他。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中一阵柔软。   “所以那一年的上元节,你就出来玩了?”   “是。”   “可有放河灯?”   “自然是有的。”   “在哪里放的?”   “珑江池。”   他握住她的手,“那好,我们今夜再去一次,就当故地重游了。”   .   所谓珑江池,乃是煜都城内最出名的风景区,位于煜都东南隅。全园以水景为主体,一片自然风光,岸线曲折,可以荡舟。池中种植荷花、菖蒲等水生植物,亭楼殿阁隐现于花木之间。珑江池作为煜都名胜,定期开放,普通百姓均可游玩。   今日是上元节,正是珑江池最热闹的日子之一。岸边有小摊贩在卖河灯,一个个都制作得精巧无比,灯内放有红艳艳的花笺,方便女子写下心愿,求河神保佑。   见她注视着河灯的方向,他终于慢吞吞道:“你既然说那晚放了河灯,那么可许了什么心愿呢?”   什么心愿?   顾云羡想起那天晚上,她手中捏着花笺,久久落不下笔。旁边已经写好的族姐顾云若见她这样,笑眯眯道:“三妹妹还犹豫些什么,你是快出阁的人,自然得求将来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啊!”   她脸颊微红,支支吾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琴瑟和鸣?”一声冷哼,一贯嫉妒她的顾二娘轻蔑道,“说得轻巧。也不想想三妹妹要嫁的是什么人!天家多纷争,我看只要将来别出现妾室之乱,三妹妹就要庆幸自己福泽深厚了。”   顿了顿,又补充道:“愿望若许得过分了,河神可是会生气的。”   “二娘你别这么说。”顾云若蹙眉,“三妹妹你别听她的,表哥我们也是打小见过的,他可不是这种人。”   她想起那张笑得散漫的脸,心中有些忐忑。然而到底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对未来总是充满期待。她最终还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心愿:愿凤凰于飞,和鸣铿锵。   珑江池水悠悠,带走了她的河灯和她的愿望。她立在岸边,看着那微弱的光芒越漂越远,最终汇入了璀璨的灯海。   那时候,她在心里默念,河神你可一定要保佑我,让我能得偿所愿。   想到这儿,她自嘲一笑。   果然,愿望太过分,河神都会怪责的。   是她太贪心。   “我……没有许愿。”她低声道。   他一愣。   “妾随姑母礼佛,深知一切皆是命中注定,求不求都没差别。”她道,“放河灯只是同姐妹们一起,凑个乐子而已。”   他看着她微笑的脸,眸色逐渐加深。   直觉告诉她,她在说谎。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谎。不过是问她有没有许愿,又不是要她把心愿讲给他听。这难道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么?   他心头发堵,可一想到除夕那夜,她悲伤无助的声音,又舍不得对她发一点脾气。   别开视线,他淡淡道:“话虽如此,有个念想总是好的。既然当年没许,今夜便许一个吧。”   她颔首,“诺。”   她转身,朝不远处的小摊走去。他立在原地,没有跟上。   反正暗中有影卫保护她,不会有什么危险。   小摊上摆着各式河灯,她信手拿起一个,却见灯上蒙着的白纱上,有人用隽秀潇洒的字迹题了几行诗。   她是自幼练字之人,对书法也有一定造诣,自然能看出这笔字的非同凡响。没想到一个寻常摊贩的河灯上,竟有这样出色的墨书,比宫灯上的题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心中好奇,又拿起近旁的几个仔细端详,果不其然,上面的题诗全部出自一人之手。   她终究没忍住,抬头看去,“老板,这字……”   这一眼看得她一愣。眼前这卖河灯的老板,居然便是五年前卖给她河灯的那个。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了,他竟还在这里。   那老板一见她的样子,便道:“夫人别误会,这字不是某写的,是我一友人所题。”笑容满面,“一看夫人您就是个懂行的,别看某一介商贾,但我这位友人可是个有大学识的!”   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一个饱学之士,怎么会跑来给一个卖河灯的商贾题字?   老板还在絮絮叨叨,“每年都会有几个跟夫人您一样懂行的人跑来问我,可惜某粗人一个,不懂这些。倒教夫人失望了。”   “每年?”她惊讶,“你是说,每年你的这位友人都会帮你题字?”   “是啊。”   “可,我几年前曾在你这儿买过灯,那时候上面可没这么好的墨书。”   “哦,是某没说明白。”老板笑着解释,“我这位友人是从麟庆二十六年开始,年年帮我给河灯题字。到现在也有五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满世界给人题字真的是个怪癖啊崔公子!您顾忌点自个儿的身份!   当当当!!!隆重推荐!!!基友小宴开新坑啦!!!很带感哦!!!求戳求包养!!!   【文案】   宣定二年的除夕夜,宁蘅替姐姐宁蕙饮下了皇后送来的毒酒,死在冷宫。   宣定三年的正月初一,宁蘅却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姐姐的身上。   从盛宠之下的贵妃被贬为最末流的御女,自冷宫出来的那一刻,宁蘅就发誓,那些诬陷姐姐、伤害姐姐的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本文的妃嫔品秩表,大家有需要就点进去叭!   47相见   麟庆二十六年?   顾云羡想起来,她来的珑江池的那次是麟庆二十五年,就差一年。   真是遗憾。   “诶,夫人可要见见某这位友人?”老板热情道。   顾云羡摇头,“不麻烦了。”   若是嫁人前碰上这种新鲜事,她定是要探个究竟的。然而今非昔比,她身份特殊,还是别给自己招惹麻烦了。   低下头,她开始专心地挑选河灯。   老板见她这样,那句已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其实,题字的人就在他身后。   这小摊摆在一排柳树前方,此刻树荫之下的黑暗处,有一个挺拔的人影席地而坐。一身玄衣,姿态闲适,明明是卧于野外,却仿佛身处金玉明堂,端的是自在风流。   有少女隐约瞥见这个人影,好奇地打量,奈何他头上戴着箬笠,黑纱遮住了面孔,看不分明。   “那人是谁啊,我看他从日暮时分就在这里了。转了几个圈回来,他连姿势都没换一下,跟座雕塑一样。”有女子嘀咕道。   “我也不知,估计是那摊贩的亲戚吧。”语气里带上思索,“我记得,去年他好像也在这里,也是一动不动坐了一晚上。”   “年年都在?这人不会脑袋有毛病吧!”女子说着说着,思绪又转到了别的地方,“不过虽瞧不见脸,可单看身姿,已是挺拔颀长了,没准儿是个美男子呢!”   “丹娘你真是不害臊!”一阵哄笑声,“皮相再好又如何,一个木头呆子,哪怕长成潘安宋玉也没劲儿!”   耳畔传来女子们的说笑声,顾云羡蹙眉,朝她们说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是个男人。   她们说他去年也在这里,难道,这便是那题字之人?   正在思考,那身影忽的一动,竟慢腾腾地站起来,朝她走来。   顾云羡被动地看着他,不能动一下。   老板佟义听着那些女孩子们的娇声软语,心里正在挣扎,是否要出卖自己的朋友,去跟这些美娇娘套个近乎。   抉择太过艰难,他眉头都苦恼得皱成了一团。   “喂。”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让他猛地僵住,“不招呼客人,在想些什么?”   “你你你……怎么起来了?”佟义结结巴巴道。   隔着黑纱,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顾云羡觉得他应该皱起了眉头,“我不起来,一味任由你发呆,回头咱俩和西北风去啊!”   说罢,他转过身子,对顾云羡道:“夫人想要个什么样子的河灯?”   佟义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你崔六公子难道还需要我卖河灯赚的钱养活?   往年没说要分成啊!   “我自己看便是。”顾云羡淡淡道。   “在下见夫人挑了许久也没选中,想来是这些灯不合心意。”那人声音低沉,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顾云羡的错觉,总觉得里面隐约有一股温柔,“在下有个珍藏的灯,兴许能博夫人一笑。”   顾云羡愣了愣,到底不忍错过,“那劳烦君子允妾一观。”   他弯□子,从下面的箱子中取出一个河灯,双手拿着递给了她。   顾云羡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只见河灯整体做成了船形,上面有一栋三层小楼。整条船并不大,却制作得精巧无比,她甚至可以看到每层楼的镂花轩窗,以及屋内的桌椅屏风。   没有注意到一旁老板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已经看入了迷。这其实就是一只大船的模型,只是做成了可以顺水漂流的河灯。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1。   她心头一紧。   这样的痴情和偏执,与她从前一般无二。然而重活一世,她已不敢再看这样的句子。   许久,她终于抬头,“这样的宝贝,阁下舍得割爱?”   他似乎笑了一声,“再好的东西,也得碰到懂得它的人,才算实现了价值。依在下看来,这盏灯给夫人正好。”   他说得一派大方,她却微微一笑,“阁下好意,妾感激不尽。然而无功不受禄,请恕妾不能领受。”拿起旁边那盏莲花状的河灯,“老板,我要这盏。”   “哦……好。”佟义愣了好一会儿,才上前接过她递来的钱币。   她不再多言,只微微欠身,“见谅。”转身离去。   他看看手中的河灯,再看看那个窈窕的背影,唇畔露出一丝苦笑。   她还是和上次一样,走得毫不留恋,似乎从来不曾想过,也许有个人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企盼一次回头。   她越走越远,慢慢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知道前方有一个人在等着她,与她一起将那盏河灯放入江中。   他没资格做的事,那个人都能办到.   “怎么去了那么久?”皇帝淡淡道,“我还当你出什么事了。”   “夫君多虑了,只是那些河灯太过精巧有趣,妾多看了一会儿。”她微笑道。   他从她手里接过灯,仔细打量,“做得倒真是精致,想不到煜都的普通匠人,也有这般好的手艺。”扫到上面的题诗时表情一顿,“这字……”   “陛下也觉得这字甚好对不对?”顾云羡笑道,“那老板说,这是他的友人所题。妾觉得实在难得,便挑了一个。”   他略一沉吟,微微一笑,“确实不错。”   仔细扫视一圈,又道:“里面怎么没有花笺?”   她一愣,“妾又忘了。”   他默不作声地瞅着她。   她在这样的目光下莫名心虚,忙抢过河灯,“妾在心中许愿也是一样的。”   见他不答话,她凑近一点,笑意吟吟,“这莲花灯就代表了妾的心愿,想来神灵有知,必然是明白的。”   他想起她做的那对并蒂莲的香囊,心头一软。   伸手抚摸她的鬓发,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眼中有淡淡的妥协,“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   永嘉四年的上元节,顾云羡与姬洵一起,在珑江池边放下了一盏莲形花灯。   江水悠悠,一如六年前。   那一次,她在这里放走了她最虔诚的心愿,却收获一个痛彻心扉的结局。如今故地重游,身边陪伴她的,是她当初心心念念的郎君,而她却已不会许愿。   花灯越漂越远,她感觉姬洵伸手揽住了她的肩。她微微一笑,顺从地靠在他怀中,心里平静得如同三月的湖面.   花灯会在子时的时候终于结束,卖河灯的摊贩们也各自回家。佟义的家住在西市附近的永平坊,此刻依旧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一推开门就闻到一阵扑鼻的香味,一个俏丽的身影从厨下窜了出来,笑道:“哥哥,六郎,你们可算回来了!快过来吃元宵,我刚煮好。”   佟义把卖剩下的几个河灯放好,坐到食案前,端起青瓷碗便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可累死我了,你是没瞧见,今晚珑江池人真多!”扬声招呼道,“六郎,快过来尝尝这元宵,芸萱的手艺可是越来越好了!”   佟芸萱闻言笑嘻嘻道:“那是,也不看看你妹妹我是谁!”视线扫到崔朔,柳叶般细长的眉毛微挑,“我说六郎,都到家了你怎么还戴着那玩意儿啊?快些摘了去!”   说完,不待他反应,便伸手取下了他的箬笠。   黑纱拂过眼前,露出面纱下俊美无匹的容颜。   佟芸萱一脸痴迷地看了他一会儿,用梦游般的声音道:“无论看多少次,六郎你都是一如既往的风姿醉人,令人倾慕!”   崔朔对这丫头的疯癫作风早已习惯,此刻也不理她,只在食案前坐下,看着碗中的元宵默不出声。   佟芸萱察觉他面色有异,向佟义投去一个试探的眼神。佟义轻咳一声,道:“芸萱你去把那些东西收拾一下,堆在那里也不像话。”   佟芸萱知道他是想支开自己,心中老不情愿。然而看到崔朔的神情,还是觉得有个人劝慰一下比较好,遂慢吞吞地抱着河灯出去了。   “今夜你是怎么了?”见妹妹离开,佟义这才关切地问道。   崔朔笑意淡淡,“什么怎么了?”   “你还要瞒我?”佟义皱起了眉头,“那盏河灯,你费了大半年的功夫亲手雕成的,素日里最是宝贝,连芸萱都不许看一眼。今夜为何突然要把它卖给那位夫人?”   “我不是说了嘛,遇着了有缘人,所以就舍得了。”他道。   佟义眉头紧皱,看了他许久,方叹口气,“你这几年性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罢了罢了,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吞下半个元宵,“我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心思都多,不是我这样的大老粗可以明白的。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佟义虽然只是一介商贾,无权无势,却也是堂堂男儿。你是我认定的朋友,你若有什么难处,我哪怕豁出性命,也会帮你。”   崔朔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省得的。”   佟义喝一口汤,“二月初九就是春闱了,你可有把握?”   崔朔低头,良久轻轻一笑,“自然。这一回,无论如何我也得成功。”   48玉郎   永嘉四年二月初九,煜都举行了新帝即位后的第二场会试。   考试由礼部主持,地点设在贡院。时间共三天,分别为二月初九、二月十二和二月十五。由于是在春季举行,故会试又称“春试”、“春闱”。   这一天,整个帝国最光华璀璨的年轻人,将全部聚集在此,接受这天下最隆重的考试。   后宫对此也是议论纷纷,顾云羡有时候经过御花园,都会听到小宫娥在议论。次数多了,她不免困惑,“怎么好像今年大家都对春闱格外上心啊,往年也不见你们这么热切。”   采葭微微一笑,“这个自然,今年与往年可大不一样。”   “这又是为何?”   “娘娘素日不关心这些,自然不知。今年会试,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参加!”   “谁?”   “就是那位一身傲骨、直言上疏的崔朔崔六郎!”采葭语气里也带上一丝激动,“去年秋贡1,他得了清河郡解试第一名,今年参加春闱正是众望所归,大家都盼着他能拔得头筹呐!”   崔朔。   她想起来了,去年开春不久,有个直言上疏,怒骂了左相周世焘和陛下的国子监学生,正是崔朔。也是他那封奏疏间接地帮了自己的忙,让周世焘在之后反对复立的过程中,不敢出太多力。   那时候她还曾怀疑,崔朔上疏是太后安排的,可太后却告诉她,这种傲骨铮铮的男人是不会听命于一个深宫妇人。   虽然最后她还是没能当上皇后,但总的来说,他也算对她有恩。   “哦,他也参加了会试?”   “是啊。崔公子因为上疏之事,被国子监给除名了。不能经学馆举荐参加会试,他便只好回乡参加州县考试,由州县举荐了。”   “他既然能得解试第一名,想来定是学识渊博之人,此番必能鱼跃龙门。”她淡淡道,“你别为他担心了。”   采葭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娘娘看出奴婢担心了?”   “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了。”顾云羡点点她的额头,“平时见你做事干练利落,还当你老成。如今谈起这些事情才发觉,到底还是小女儿心性!”   采葭捂着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春闱结束之后,即使是对结果期待不已的宫嫔们也不得不暂时收回心思,关注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上。   今年四月,便又是三年一度的家人子大选了。   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状元郎,还是这件事离她们的生活更近些。   皇帝此前早就下旨,今年的大选由毓淑仪与元贵姬共同主持。顾云羡永嘉元年便操持过一次大选,此番也算有经验,处理起来不免得心应手许多。毓淑仪却没她那么好的运气,每天对着厚厚的文书名册,颇为头痛.   新科进士三甲名单出来那天,顾云羡坐在含章殿后的桃林里读一卷书。此时春意正盛,桃花灼灼,挤在枝头闹闹哄哄,煞是好看。   她读完一页,不经意地抬头,却见面容英俊的男子神情温柔,含笑看着她。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大安。”她起身行礼,“未知陛下驾临,臣妾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可。”他扶她起来,“在读什么书?”   “《诗经》。”   他在她的位置上坐下,将她半拥在怀中,“你倒是清闲,朕看竹央都快忙昏头了。”   “毓淑仪不曾操持过大选,手忙脚乱也是有的,臣妾却不一样。”顾云羡含笑道,“臣妾原来也想帮帮她,只是她太过要强,定要自己来做,臣妾也不好多说什么。”   皇帝一哂,“朕看她是防着你,怕你抢了她的权。”   顾云羡笑而不语。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没劲,视线落在她手中的书册上,“让朕看看你读的哪一篇。《桃夭》?”抬头看看枝头繁花,一笑,“倒是应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与她额头相触,“‘宜其室家。’云娘你美丽又能干,当真是宜其室家。”   “陛下惯会取笑臣妾。”她笑着闪避,“臣妾才不乐意做这么多事情呢!若是可以,臣妾巴不得天天躲懒,享享清福。”   他挑眉,“那朕不是麻烦大了。少了你这个贤内助,得伤多少脑筋。”伸手从旁边的草地上拾起一朵桃花,“也罢也罢,朕为夫人簪花一朵,烦请夫人勉为其难、能者多劳。”   她没料到他会有这个举动,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他手指修长,指尖拈着一朵桃花,慢悠悠地落在她的发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颔,还有微微上扬的唇。   他在笑。和七年前一样的笑。   他替她簪好花,垂下目光仔细打量她,却见她怔怔的,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他没来由地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微微蹙起了眉。   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她猛地清醒过来,强装镇定,“什么之前?”   “就是……”他还在思考,然而有些记忆太过久远,他用尽全力也只能寻到一鳞半爪,凑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算了,大概是朕记错了。”   他神情无奈,她回以一个微笑,一双黑眸中情绪不明。   “对了,朕今日找你是想告诉你个事儿。”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进士三甲的名单出来了,你可知其中都有谁?”   她眨眨眼睛,试探道:“难不成,有那位崔六郎?”   “你也知道他?”他挑眉。   “如今宫中到处都在议论,臣妾听也听熟悉了。”   “这崔如璟如今的名气可比朕还大了。”皇帝长叹口气,不胜哀愁。   这话倒是实话。皇帝登基前,整个煜都的少女都痴恋着他。奈何一朝玉郎成天子,众人不敢再胡思乱想,只好转换目标。   崔朔正是她们新的追捧对象。   “陛下这话说的,您难不成还要嫉妒一个臣子不成?”顾云羡掩唇轻笑,“您是九五之尊,可别跟臣下计较,失了气度。”   “朕自然不会跟个臣子计较。”他捏捏她的下巴,“朕是特意来问你的,怎么样,三日后金殿唱名,你可要去凑个热闹,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   她略一思忖,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历来金殿唱名,宫人可于宣政殿旁的洛成阁远观,算是无聊的宫廷生活的一点趣味。   “大家都传得那么热闹,臣妾自然想去。”她笑道,“陛下准允否?”   “朕不准允何苦来问你?”他笑得漫不经心,口气却十分温柔,“你如今想做什么,朕都会准允。”.   金殿唱名当日,洛成阁内十分热闹。辰时三刻,各宫嫔御们就全聚集在此。顾云羡四下望去,入目皆是雪肤云鬓的美人,阵阵香风拂面,比宫宴还要热闹三分。   更让她惊讶的是,除了宫嫔,居然连公主们都来了。   “二妹妹、四妹妹,你们不是随驸马出京游玩了吗?怎么回来了?”   栗阳长公主听到她的问话,笑吟吟道:“我本来是在外游玩的,奈何一月前收到消息,说今年崔郎要参加春闱,可把我激动坏了。崔郎何等才学?以他的本事,定能拔得头筹,所以我专程赶回来一睹他的风采!”   一旁的侯阜长公主也笑道:“二姐给我通了信,我便也赶回来了。”   顾云羡哑然。这两位真不愧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公主,行事如此洒脱随性。这样的作风,如她这等自小便谨小慎微、以求生存的人,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远处遥遥传来马蹄声,众人忙循声望去。却见宫门缓缓打开,三个骑着骏马的身影越来越近。   在宣政殿前打马,这是每届的进士三甲方有的特权,以此来显示朝廷对他们的重视。   栗阳长公主忙挤到栏杆前,“快看快看,第二个便是崔郎。我只消远远看一眼,便能认出他的身姿!”   毓淑仪站在一旁,微眯眼睛看了一会儿,笑道:“倒真是好风姿,可惜距离太远,看不清长相。”   “凭他生得多好,总越不过陛下去。”明充仪道。   侯阜长公主笑道:“充仪娘娘此言差矣,皇兄固然是皮相过人,崔郎却也不输半分。”   明充仪闻言挑眉,“竟分不出个高低?”   “打个不恰当的比喻,那便是‘春花秋月,各逞风流’。”侯阜长公主笑道。   见明充仪犹自不信,她只好道:“他日若有机会,娘娘自己见了便知。”   她们这边说笑着,庄婕妤一回头,见顾云羡仍立在阁中,遂道:“姐姐快些过来,你站在那里能看到些什么?”   顾云羡笑笑,站到了她身边。只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上,三人策马而行。当中那人身着绿袍,挺拔修长,端看身姿已是不凡。   “怎的这么眼熟?”她喃喃道。   她这边一发呆,那厢三位进士已然下马入殿。片刻之后,会由礼部尚书在殿内宣布这三人到底谁是状元,谁又是榜眼和探花。   栗阳长公主怅然地叹口气,“连脸都没看清楚,便进去了。”   “你急什么,不是有阿嫂在这儿吗?一会儿状头会来拜见,到时候你再细看便是!”侯阜长公主欣喜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对,阿嫂你已不是……”   场面一时有些僵。   大家虽没说话,但都明白侯阜长公主的意思。她口中的阿嫂自然是指顾云羡。按照惯例,金殿唱名之后,若皇后在洛成阁旁观,状头需至阁下叩拜,所以长公主适才有此一说。可惜她一时激动,忘了顾云羡已不是皇后,没这个资格。   顾云羡无奈,只觉这位四妹当真是心无城府过了头。   正想寻个由头岔开话题,跑去殿外听消息的小宦官急匆匆地回来了,一见到栗阳长公主便大声道:“念了!念了!崔公子进士第一名!状头!”   两位长公主同时发出一声激动的欢呼。   其余人虽不如她们这么狂热,却也对崔朔略有耳闻,今日皆是为了睹他的风采而来。如今听到他如愿高中,也都心满意足,觉得不虚此行。   “诶,你看,那是……崔郎吗?”   众人一凛,忙朝明充仪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人影朝洛成阁这边而来,身旁还有一位引路的宦官。   “他,是要过来叩拜?”众人面面相觑,“身旁跟着宦官,难道,是陛下的意思?”   顾云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人越走越近。   发束玉冠,穿着朝廷赐给新科进士的绿袍,更显身姿颀长,如一管笔直的翠竹,自有一股磊落清奇。明明行走在这个帝国最尊贵的权力巅峰,顾云羡却觉得他仿佛一个山间游子,分花拂柳,涉水而过,只为摘取江中那一朵芙蓉。   送给心上人。   正自恍惚,他已在阁下站定,声音清朗,“新科进士崔朔拜见。”   众人有些无措,不知该谁开口叫起。还是栗阳长公主推了顾云羡一把,“别让崔郎跪久了,快些说话啊。”   她被逼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镇定道:“可。”   崔朔闻言起身,也不谢恩,反而微抬起头,看向阁楼上的方向。   顾云羡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么多年以来,皇帝便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即使她现在对他充满怨恨,也不得不承认,论皮相他实在是难逢敌手。   她一直以为这世上不会有能及得上他的人。   可眼前这个人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的以为错了。   果然如侯阜长公主所说,崔朔与皇帝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皇帝五官英俊而蛊惑,这位崔郎却生得十分温和。水墨一样的眉峰鼻梁,仿佛一幅绝世名画,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每一笔都经过了最慎重的思量。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姿态超然,从容淡定。如世外仙人,让人一见便移不开视线。   内敛疏离,隔绝一切。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仿佛不容于世的翩翩公子,却用他昆仑玉般的眼眸注视着她,良久微微一笑。   云破月来一般惊心动魄。   他重新一揖,淡淡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朔,谢娘娘恩典。”   49,它站自重   佟芸萱推开门的时候没料到会看到崔朔。   今夜月色大好,倾泻在院中,仿佛铺了一层白霜。崔朔席地而坐,身上仍穿着白日的绿袍,旁边放着一坛竹叶青,一眼望去,端的是难言的好风姿。   佟芸萱却没空欣赏这养眼的景色,只惊讶道:“六郎?你怎么回来了?”   崔朔半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明月,没有出声。   “你不是应该与友人一起么?”佟芸萱走近一点,“就这么走了没问题?”   他拿起酒坛,喝了一口,淡淡道:“无事。”   佟芸萱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几圈,隐有喜悦溢出。轻咳一声,她强装平静,“白日的庆贺活动可有趣?我想去凑热闹来着,可惜哥哥不准。”   每年进士放榜之后,同榜人都会凑钱举行庆贺活动。届时众人需集体到杏园参加宴会,并选出当年进士中最年少的两人在名园探采名花,称探花使。宴会以后,同到大慈恩寺的雁塔下题名,以显其荣耀,故把又把中进士称为“雁塔题名”。   “什么有趣无趣,左不过例行公事罢了。我不去便显得不合群了。”   佟芸萱听他这么说,眼中喜悦更深,声音低了三分,“你回来了很好。我还当今晚看不到你了。”   他终于转头看向她,“我在煜都就你和大郎两个朋友,不回来还能去哪儿?”   佟芸萱窘迫地低头,不敢说出心中所想。时下士子皆以狎妓为风流,新科进士及第当夜去平康坊1玩乐更是惯例。因着这,她今日闷闷不乐了一整天,谁知全是她想多了。   崔朔蹙眉思索片刻,忽然明白过来,顿时愣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相对沉默,门又被打开,佟义粗豪的嗓音传来:“六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会去……”   见妹妹在此,他猛地住口。佟芸萱却满脸通红,猛地站起来,几步跑回了房。   “这丫头怎么了?”佟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崔朔摇头苦笑,“小姑娘的心思,我哪儿知道。快过来陪我喝酒。”   他这么一说,佟义立刻把妹妹抛之脑后。接过他扔来的酒坛子,装模作样地举起来,“来来来,让我们为状元郎喝一杯!”   “杯子没有,拿坛子凑合着喝吧。”崔朔神情冷淡,说出来的话却是打趣。   佟义大笑,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大口。   “诶,你怎么就回来了?金榜题名这等人生大喜,我还以为你会跟他们一起去庆祝庆祝。”他在崔朔旁边的地上坐下,笑嘻嘻道。   “庆祝了一天还不够?”   “谁说那些了!采个花题个字有什么意思?今夜平康坊内,娇娘环绕,美酒满杯,那才是真正的快活……”   他说得起劲,崔朔连眉毛都没挑一下。等他终于说完了,他才淡淡道:“那样的日子,我早没兴趣了。”   见他神情萧索,佟义终于敛了笑容,打量他许久方轻叹口气,“你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先夫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你难不成要为她终生不娶?”   崔朔不语。   “从前你被家族放逐,无人理睬,自然可以随自己的心意。如今却不一样。你一朝高中,眼看便是前途无量。恐怕过得些时日,崔氏就要找上你,给你续弦的事也会被提出来。   “出于朋友的道义,我建议你与其等家族给你安排个人,还不如自己先挑一个。总不能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了。”   一字一句皆在理,他却只觉得无力。   佟义语气里难得添上几分郑重,“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即使没有高中这回事儿,再过两年我也得劝你娶妻了。”拍拍他的肩,“你好好想想吧。”   他转身离开,只留他一人坐在院中。   深吸口气,他慢慢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那张雪荷般清丽的面容。   今日策马入宫,远远地便注意到洛成阁上的人影。从那一刻起,他的心思便不在名次上了,跪在殿内时仍忍不住揣测她是否在那里。后来宦侍领他去洛成阁拜见,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双手的颤抖。   那样的心情,一如上元那夜,他隔着黑纱和两岸灯火,一眼便在人群中认出了她。   他没料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等到她。他早就不做念想了,年年来此不过是习惯。然而天意难测,隔了六年,在他已不抱期望的时候,他们居然在同一个地方,蓦然重逢。   耳畔回响起佟义的话,他唇畔勾起一丝苦笑。   他怎么能再娶妻呢?   他已经被迫成过一次亲,害死了一个可怜的女子。跪在她墓前时,他便下定了决心,余生都不会续弦。   如果身边陪伴的人不是心中的那个,他又何必害人害己?   这十丈软红、紫陌红尘,他宁愿孑然独行.   顾云羡放下手中的茶具,双手端起一个小巧的瓷杯递了过去,“陛下请用。”   他品了一口,“茶好,你烹得也好。”   顾云羡微笑,“若不是适才陛下一直看着臣妾,害得臣妾紧张,一定能烹得更好。”   皇帝握住她的手,“朕看你,你紧张什么?”   “被夫君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任何女子都会紧张的。”   他笑起来,将她拥入怀中,“怎么样,今日看热闹可看高兴了?”   她颔首,“陛下还真是体贴,知道我们在那边看不清楚,特意吩咐崔郎过来拜见。二妹妹和四妹妹都极欢喜呢!”   “只她们欢喜?”他挑眉,“你呢?可觉得欢喜?”   “见到鼎鼎大名的崔郎,臣妾自然欢喜。”   隔着袅袅熏香,她觉得他唇畔的笑意有些模糊。   她仿如未觉,“但也仅此而已。”抬起头,清澈的眼眸凝视着他,“能这样被陛下拥在怀中,才是臣妾真正的欢喜。”   他只觉得殿内春意融融,她的身子也暖暖的,让他忍不住想抱得更紧。   他想起上元的那个莲花灯,他当时便认出上面的题诗是崔朔的手笔。按照他的个性,这样巧的事原是要拿出来说笑一番的,可这回却被一种难言的情绪驱使,没有告诉她这个。   他说不清楚自己在顾忌些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答案,他却不愿往那方面想,更不要说承认。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这么说服了自己.   四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永嘉年间第二次家人子大选在朝云殿举行。   此次大选由毓淑仪与元贵姬共同主持,所有主位宫嫔陪同。巳时一刻,诸位娘娘便齐聚朝云殿,准备为后宫添置新人。   皇帝此刻尚未到来,顾云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含笑道:“陛下先遣人来话,说他估计得晚点来,让我们先开始。”   “挑选美人这等风流事陛下竟也不积极,看来今年又选不出什么名堂。”明充仪懒怠地揉揉太阳穴。   永嘉元年那次,先帝驾崩不到一年,他没什么心情,是以只选了不到十人。   “陛下不来也不打紧。我们擦亮了眼睛,帮他选些可心的便是。”毓淑仪道。   明充仪懒懒一笑,“其实要我说,何必兴师动众选什么美人,这宫里有这么多姐妹伺候着,也差不多了。”   “姜妹妹此言差矣。庄婕妤与柔婉仪皆是永嘉元年大选入宫,这二位妹妹可是为陛下诞下了皇子的。”顾云羡笑道,“祖宗定下三年一大选的目的,为的不仅仅是选人服侍君王,绵延后嗣、开枝散叶才是最重要的。”   明充仪抬眸,似嘲似讽地瞅她片刻,轻轻一笑,“元贵姬说得是。既然您这个陛下跟前的大红人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说?”   她们这边说完,宦侍方上前问道:“时辰差不多了,可要开始?”   毓淑仪颔首,“开始吧。”   随着宦官的高声宣布,第一列家人子进入殿内。   自文宗皇帝起便定下规矩,家人子不得取官宦之女,皆选自民间。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规矩慢慢松懈,也有官家女子入选,然而普通民女依旧占绝大多数。   这样做固然能防备世家权重,却也造成了一个麻烦。民间多疾苦,女子少有识文断字的,也就难以入皇帝的眼。顾云羡等人打起精神,看了二十来个,也就只选出寥寥数人。   “那个明州的陆斓和盛阳的夏蕊初都不错。”毓淑仪道,“小门小户出身,却难得的聪敏机灵。”   “沈姐姐喜欢这两个,臣妾却觉得那位侯阜的阮清釉甚好。”明充仪道,“那样娇怯怯我见犹怜的一个人,连臣妾这个女子见了都忍不住心动,更别说陛下了。”   “都说侯阜出美人,果然不假。”顾云羡微笑,“那位阮氏清釉颇有几分贞妹妹的风韵。陛下从前那般喜爱贞妹妹,以后也定会喜欢阮妹妹的。”   贞贵姬仿佛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含笑道:“论恩宠,臣妾如今怎么敢跟姐姐相比?得选个跟姐姐相似的,才能让陛下高兴。”   “那可就难了。”明充仪似笑非笑,“元贵姬九曲心肠,又端娴庄重,寻常人哪比得了?”   “明充仪取笑了。”   正说着,又一列家人子入殿,众人转头一看便愣在当场,唯有毓淑仪和顾云羡面色如常。   一旁宦侍扬声道:“洛城赵氏无双,年十四;平洲许氏碧芙,年十三;靳阳薄氏瑾瑗,年十五;靳阳薄氏熹微,年十四。”   “靳阳薄氏?”明充仪道,“不会与那位镇守西北的薄将军有什么关系吧。”   “回娘娘,正是家父。”左侧容貌明艳的女子脆声道。   明充仪挑眉,“你是薄瑾瑗?”   “然。”   “你与那位去年殁了的薄宝林是何关系?”   薄瑾瑗抿了抿唇,方道:“薄宝林乃小女长姐。”   “哦。”明充仪一脸了然,转向旁边的薄熹微,“那你呢?”   薄熹微神情平静,“小女是薄宝林的庶妹。”   “原是庶出。”明充仪点点头,“难怪取名都不一样。”   说完这句话,她转头看向顾云羡和毓淑仪,“二位一早便知道?”   毓淑仪面色不变,“名册上都有,自然知道。”   明充仪瞅瞅她们二人,又看向一旁面色如常的贞贵姬,许久扬唇一笑,“真是有趣。”   50   庄婕妤见殿内气氛微妙,忙笑道:“诸位姐姐别只顾着说话,快看看这四位中可要留谁?”   “赵氏和许氏都送回掖庭,交掖庭令安排去处。”毓淑仪淡淡道,“至于这两位薄氏女,身份特殊,还是等一会儿陛下来了亲自决定吧。”   话音方落,外面便传来了宦侍通传的声音。皇帝已换下了朝服,着一身玄色常服,缓步而入。   众人忙跪地参拜,皇帝在上位坐下,神情带几分慵懒,“可。”   众人谢恩起身。   “挑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臣妾等看了六组一共二十四人,从中选出了八人,如今殿内的是今日的第七组。”毓淑仪含笑道。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将视线落到了候选的家人子身上。   利剑一般的眉微微蹙起,他瞅着薄瑾瑗,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顾云羡与庄婕妤对视一眼,心中叹道果然。   这薄瑾瑗与其姐薄瑾柔生得十分相似,明媚艳丽,如同春日里开得最热闹的一簇桃花,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   她知道,薄瑾柔最后虽落罪处死,但在事发之前,陛下对她一直是宠爱有加。如今斯人已逝,她犯下的过错都盖棺定论,曾经的好处又重新浮了上来。   如今见到一张这么相似的面孔,陛下若牵动旧情,也是常事。   皇帝看了薄瑾瑗一会儿,淡淡开口,“你叫什么?”   “妾薄氏瑾瑗,见过陛下。”   “瑾瑗?”他略一沉吟,“朕听瑾娘提起过,说她有位妹妹,比她小四岁,应该就是你吧。”   薄瑾瑗面露喜色,脆声道:“是。”   皇帝视线扫到一旁的薄熹微,“旁边的是你妹妹?”   薄瑾瑗见他没有直接问薄熹微,反而询问自己,眼中喜悦更深,“回陛下,这是臣妾的庶妹。”   “哦。”皇帝点点头,“那就一起留了吧。”   他几句话便下了决定,众人只有敬受吩咐的份。四人被宦官一起带了出去,薄瑾瑗离开时面上仍难掩喜色。   大选继续进行,众人心思各异,都有些不在状态。加之接下来几组都没什么出色的,故只选中了三人。   眼看今年的大选已到了最后,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顾云羡面上一片从容,藏在袖中的右手却不自觉地紧攥成拳。   她知道,今日她面临的最大考验,即将出现。   在最后的一组中,有她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情况。   “昌州赵共锦,年十五;煜都顾云茜,年十五;煜都顾云菡,年十四;聚城宋清虞,年十五。”   一听到“煜都顾云茜”五个字,众人便倒抽一口冷气。原本已有些不耐烦的明充仪也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殿内。   四名女子并排而跪,皆穿着内廷统一准备的粉白襦裙。当中两个五官生得有六分相似,却是一个淡雅一个俏丽,气质迥异。   君王当前,大多女子都神情紧张,只她们二人唇畔含笑,显得从容淡定。   这是见惯大世面的人才有的气度。   煜都顾氏,太后的母家,也是,顾云羡的母家。   原来今年进宫的姐妹花不止一对。   众人惊讶过后,不由感叹果然高|潮都在最后,今日倒真是没白来!   明充仪看向一旁的顾云羡,脑中转个不停。   六宫皆知,顾云羡并不是煜都顾氏正支嫡系的女儿。她只是顾氏的一支远亲,寻亲找了过来,被引入宫觐见顾皇后。谁料竟莫名其妙投了皇后的缘,从此留在宫中客居,之后更是嫁给了太子,当了太子妃。   她之前便想过,顾云羡这般半路杀出来,抢了原本属于顾氏正支女儿的荣耀,那边就不恼?现在看来,那边不是不恼,只是从前碍于太后,不好发作。如今太后不在了,顾云羡又被挤下后位,他们便再无顾忌,赶紧把自家人送进来。   看这架势,也知道他们不是给顾云羡送帮手,而是来抢后位的。   呵,这倒有趣了。也不知顾云羡对着这两位同族姊妹,可下得去手?   “顾云茜,顾云菡。”皇帝低念这两个名字,“朕记得你们。”   “表哥好记性!”顾云茜微微一笑,用一种亲切而不显热络太过的语气道,“阿茜两年曾随阿母一起入宫拜见太后。”   “恩,朕记得。”皇帝微笑,“你还用雪球砸了朕。”   顾云茜面有窘意,“那时候阿茜又不知道表哥在那里……”   皇帝笑着摇摇头,看向顾云羡,“云娘,你早知道你有两位妹妹入宫?”   顾云羡右手攥得紧紧,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是,臣妾看到名册便知道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朕?”他蹙眉,微有责意。   顾云羡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从方才听到皇帝与顾云茜熟稔的对话时,她的心就一点点下沉。这感觉与她看到名册那刻如出一辙。她知道顾氏一贯不看好她,却没料到他们会做得这么绝。她在宫中的处境已这般艰难,他们却还要送两个女儿进来与她为敌。   若她们进宫,从前那些看在太后面子上而支持她的大臣,还不知要投向何方。   她心中忧虑到了极点,却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阻止她们参加大选。唯一的期盼便是皇帝看不上她们,亲口把她们刷下去。   可……皇帝又怎么会看不上她们?   她苦笑。自己怎会如此天真?居然指望他看明白她的艰难处境,开口帮她躲过一劫。   她不是早就明白,这宫中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也罢也罢,反正她便是从死地中爬起来的,还怕什么?   虽然看着太后的面子上,她不能对族妹下杀手。但,总能找到办法的对付她们的。   “陛下勿罪,臣妾想着,反正大选当日陛下便能看到她们,便没有提前禀报。”顾云羡轻声细气地开口,“臣妾不知,原来陛下希望提前知道这个消息。”   顾云茜看到顾云羡恭顺告罪的模样,心中是酣畅淋漓的快意。   就是这个女人,夺了本该属于长姐的皇后之位。她还记得太子成亲当夜,长姐一个人在后院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她泣不成声,“阿茜,我不服!我不服!父亲原是选中我的!姑母也最喜欢我!凭什么那个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的支族贱|人竟会夺去属于我的东西!我死也不服!”   而她只能抱着长姐,不住地安慰。   第二年,长姐嫁给了一位将军。出嫁时那日面无喜色,只淡淡道:“我这一辈子,好坏就这样了。没什么意思。”   长姐,你看到了吗?阿茜有机会为你报仇了!长姐你等着,阿茜一定会替你狠狠教训那个贱人,不让她再嚣张!   “你若早点告诉朕,朕便可以先给顾氏打个招呼。”皇帝看着顾云羡,不赞同地摇摇头,“这样也不用累两位表妹白跑一趟了。”   “白……白跑一趟?”顾云羡愕然。   “是啊。”皇帝神情依旧平静,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顾氏最好的女儿早就陪在朕身边,何苦再要别人?”   仿佛有人念下了什么咒语,殿内众人全都僵在那里。   皇帝仿若未觉,只看着石像般的顾云茜和顾云菡,温和道:“母后生前曾嘱咐朕照拂好顾氏的诸位姊妹,朕不敢不从。这宫里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两位表妹这样的才情容色,嫁人为妻才是正经,别委屈了自己。”   顾云茜反应过来,连声道:“阿茜不委屈,阿茜愿意……”   声音猛地卡在喉咙里。皇帝依旧温柔地笑着,她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可怖的寒意。   让她的脊梁骨都凉透了。   “你别怕,朕知道,是舅父希望你入宫。你只是谨遵父命。”皇帝道,“他这么做是出于忠心,不过朕身边有你姐姐就够了,无需拖累你们姐妹终身。”   顾云茜咬唇。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皇帝以一种慈爱兄长的口吻道,“朕回头帮你们姐们俩仔细挑个如意郎君,保准让舅父满意。”   顾云茜双拳紧握、未置一词,旁边的顾云菡使劲扯她的衣袖她也不理。无奈,顾云菡只能挤出一抹笑容,俯身拜倒,“阿菡谢陛下恩典。”   顾云羡一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皇帝转头看向她,才反应过来。   “云娘,朕没留下你的妹妹,你可别生气。”他笑道,“朕知道你记挂着姐妹,想有亲人作伴。不过朕得为她们的终身幸福考虑,你且忍耐一下吧。”   他这么说着,眼中却有一丝狡黠的笑意。顾云羡看到他的眼神,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真的知道。知道她的困境和她的忧虑,知道顾氏的如意算盘。他主动帮她排除了麻烦,还费心把她从中摘出来。   心底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涌上,让她感到慌张。   轻咳一声,她强作镇定,“一切全凭陛下吩咐,臣妾并无异议。”   一旁毓淑仪看看两人,微笑道:“这已是最后一组了,陛下若不留下顾氏姐妹,那么今年选中的人数一共是十一个,还是略少了一点。”   皇帝略一思忖,赞同地点点头,“那便把另外两个留下吧。”   51   白日朝云殿的事很快传遍六宫,众人都知道了陛下当着顾氏两位小姐的面说“顾氏最好的女儿早就陪在朕身边”,这样直白的夸赞,让人不禁感叹,如今的元贵姬当真是宠冠六宫啊!   外面传得热闹,含章殿也是喜气洋洋。阿瓷奉茶给顾云羡时犹自带笑,“顾氏想算计小姐,却被陛下给搅合了!真是解气!”越说越开心,“本家那些小姐,个个都看您不顺眼,这回居然还想入宫争宠,实在过分。还好陛下没留下那两个人!”   顾云羡淡淡瞥她一眼,她吐吐舌头,“小姐放心,奴婢就在这里说说,在外面会当心的!”   知道她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顾云羡懒得再说她,只道:“毓淑仪那边什么意思?这些家人子的位分怎么定?”   采葭递上一份文书:“适才毓秀殿派人送来的。说淑仪娘娘把她的想法都写在上面了,请娘娘过目。”   顾云羡接过,“薄瑾瑗,册为从五品芳华;薄熹微,册为正六品琼章,陆斓、阮清釉、夏蕊初为从六品宝林,其余八人皆为正七品徽娥。”合上文书,“别的便罢了,薄氏姐妹的位分会不会定得太高了?”   采葭道:“淑仪娘娘那边的意思是,娘娘您可以斟酌着询问下陛下的意见。”   顾云羡想了想,“也好。”   晚上皇帝过来时,顾云羡一直沉默不语。他亲手为她布菜,她也没点表示。   “你怎么了?”他终于问道。   她捏着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碗中的黍米,“没什么。”   她眉毛耷拉着,像是在赌气,又像是不知如何是好,苦恼兮兮的样子,竟是可爱无比。   他心生怜爱,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略一思忖,“还是说,今日大选让你不快活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落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   她闷闷道:“陛下怎么会这么问?后宫大选是好事,臣妾为何会不快活?”   他看着她,“所以,你很高兴?”低笑一声,“是了,这段日子云娘你筹备大选,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周到。不能再贤惠。”   “这样不好么?”   好。自然好。可她太过尽心,尽心得让他有些不舒服。   久未听到他的回答,她抿唇,慢慢道:“若是臣妾说我不高兴,陛下会怎么想?”   “恩?”   她抬起头,眼波清澈,里面有隐隐的怨怪,“陛下您今日为何不留下阿茜和阿菡?”   他微愣,“怎么?你竟希望她们留下?”   “臣妾……自然不希望。”她声音低下去,“可,您为何会这么做?”   他一笑,语气悠然,“云羡,云茜,云菡……朕身边有一个云娘就够了。她们俩再进来,朕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们了。”手指滑过她玉般沁凉的脸颊,“况且,那个阿茜看你的目光隐有怨恨,她若进宫,定会生出是非来。”   还有一个十分要紧的理由他没说出来。大晋早年长期困于世家之乱,而世家多因外戚而起。如今顾氏已有云娘在宫中,这对顾氏姐妹再进宫,恐怕局面会不好控制。   身为姬氏后人,他断不能让外戚专权的局面重演。   退一万步讲,即使他能掌控住她们,不惹出乱子来。但有三个女儿入宫为妃,为了避免顾氏势力太盛,他也不能再给云娘更高的位置了。   这种情况是他不想见到的。   “陛下为何要这般为臣妾考虑?”她咬唇,几分恼怒道。   他挑眉,“你居然是在恼这个?”   她微微低头,像是在自言自语,“臣妾本来想得好好的,后宫三年一大选,这是祖宗成例,没法改变。臣妾告诉自己,即使有新人进宫也没什么,只要陛下心中记挂着臣妾就好了。”右手攥住他的衣袍,“可是白日您在朝云殿那么说,臣妾……臣妾虽然很高兴,却又觉得……”   他盯着她的眼眸越来越亮,唇边也不自觉带上一丝笑。轻声开口,语气温柔,甚至带一□哄,“觉得什么?”   她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她脸颊微红,眼神中满是委屈,“却又觉得生气。陛下对臣妾这般好,臣妾就不能自己骗自己了。臣妾不喜欢陛下纳新人,看到她们,臣妾心中不快活。”   他的手指落上她的额头,手指贴着肌肤,慢慢抚下来。良久,喟叹一声,“真是个傻姑娘。你既然不喜欢,前阵子为何要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害得朕……”   后面的话被他咽在喉咙里。   “因为臣妾明白,无论是为妻为妾,都需得贤惠大度。嫉妒犯了七出之条,臣妾不愿承认自己居然这般小心眼。”   他似乎笑了笑,“你若真大度无私,朕倒要恼了。”   她神情微讶,他不愿绕着这个话题多说,便道:“你若为这个生气,那么大可不必。朕准你小心眼,你这个样子,朕觉得很可爱。”   他话说得轻松,她却似乎被他满不在乎的态度激怒了,没好气道,“陛下这话说的。纵是您准,臣妾也不能失了自己的气度。那些新人已然入宫,臣妾难道要给她们脸色看不成?”嘟嘟嚷嚷,“您若不纳这么多人,臣妾便不用这么挣扎了。”   他哭笑不得,“好好好,是朕的不是,不该纳那么多人入宫。”   话一出口,就忍不住心中抱屈。远的不提,只说先帝在时,哪回大选不留四五十个人?平时更是各州各县进献的美人来者不拒。比起先帝的豪放作风,他委实算洁身自好了。   顾云羡平复了一会儿情绪,这才取过文书,道:“这是淑仪娘娘送来的名单,定好了诸位家人子的位分,陛下可要过目?”   她说这话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偏偏嘴唇红艳艳的,仿佛樱桃,诱得他忍不住想上前吮吸。   拼命抑制住这个冲动,他接过文书,一眼扫下去,道:“别的都没什么,不过薄氏那个庶出女的位分定太高了。正六品琼章?”摇摇头,“降成徽娥。”   顾云羡愕然。即使薄瑾柔是嫡出,薄熹微是庶出,但一个从五品,一个正七品,差别也太大了吧?   “瑾娘落罪身死,薄氏一族都不免惶恐。边关还要仰仗薄将军,他这回一次送来两个女儿,想来是心中忐忑。朕若不收,他便不能安心了。”   顾云羡颔首,表示明白了。转头却见他仍看着自己,她有些发愣,仔细一想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她解释为何会留下薄氏女?   见到她的神情,他有些窘,这才发觉自己在意太过,几分尴尬地别过头。   他这样的神情太过少见,她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生生地呆在了那儿.   半月后,十三位入选的家人子都在尚仪大人的教导下学完了规矩,被迎入宫中。   按规矩,新人入宫必然要集体拜见宫中诸位资历深的嫔御。   从前这样的觐见都是在长秋宫晨省的时候完成。然而如今后宫既没有皇后,也没有太后,晨昏定省早就被免掉,也就难有机会把众人聚到一起。   顾云羡见状提议说,不然就让众位妹妹去毓秀殿行拜见大礼,她们前往受礼便是。   皇帝却拒绝了,“如今后宫虽以竹央位分最尊,但她到底不是皇后。大家都是妾侍,难道还要谁给谁晨省不成?”   这话说得在理,顾云羡也没法反驳。见皇帝的视线转落在她身上,忙笑道:“陛下既然这么说了,来臣妾宫里也不像话。不然这样吧,地方还是在毓秀殿,只把时间换成午后,这样也就不算晨省抑或昏定了。”   皇帝想了想,颔首同意。   于是在诸位新人正式进宫次日,顾云羡与六宫嫔御齐聚毓秀殿,看十三位佳人仪容端方,恭敬地稽首拜倒。   毓淑仪坐在上首,含笑道:“诸位妹妹请起,以后就是自家人了。这些东西,算是我送诸位的见面礼。”说着,吩咐身侧宫人赐下赏赐。   众人敬受了。薄芳华在新人中身份最高,跪在最前头,见状朗声道:“臣妾谢淑仪娘娘赏赐,以后定恪守本分,服侍好诸位娘娘。”   毓淑仪笑着点头。   宫人设下席位,她们各自按身份落座。明充仪看着薄芳华,叹了口气道:“今日见到妹妹,本宫竟有些恍惚了。此情此景,恰如从前我们在长秋宫定省,那时候薄美人可还在呢!”满脸皆是伤感之色。   “姜妹妹谬了,哪有什么薄美人,是薄宝林。”毓淑仪笑着提醒。   明充仪一脸醒悟,“是了是了,臣妾一时难过,竟险些忘了这个。”   “看到娘娘这样,倒让臣妾惊讶了。怎么娘娘从前与薄宝林关系这般好么?”贞贵姬微笑道,“这么久了还一直记挂着她。”   明充仪似笑非笑:“自然比不了妹妹你与她的情分。不过,如你这种关系好的不记挂,本宫也只好代为记挂了。”   贞贵姬看一眼薄芳华,只见她双唇紧抿,表情有些僵硬,似在极力克制情绪。   心中冷冷一笑,她淡淡道:“薄氏是落罪身亡,陛下以宝林之位将她下葬已是给了她足够的颜面。充仪娘娘此刻口口声声说记挂,难不成是在为薄氏不平,还是在暗示当初的案子,陛下处置不公?”   52   “本宫岂敢质疑陛下?只是我这人一贯心软,旧日姐妹不在了,总免不了伤感。如今陡然见到她的妹妹,这才牵动了愁思。”明充仪口气慵懒,却字字刺心,“妹妹不用急着给我扣罪名。要知道,陛下如今恐怕不会像从前那样,一味听信妹妹了。”   贞贵姬眼睫一颤,握着绢子的右手猛地用力,骨节微微发白。   顾云羡冷眼注视贞贵姬的神情,心中忍不住困惑。她这副模样,似乎是被人触到了痛处。可不应该啊!陛下如今对她虽比从前淡了,却也是温柔体贴,宠爱程度仅次于自己。   她不至于因此而恼恨成这样。   “原是臣妾误会了。”贞贵姬轻吸口气,微笑着开口,“臣妾一直以来都误会了充仪娘娘。”   听出她话里有话,明充仪也不开口,只淡淡瞅着她静候下文。   “充仪娘娘宽宏大量,哪怕是犯下大错的人也能不计较。但臣妾想,柔婉仪大抵没有娘娘这样好的度量吧。”贞贵姬微笑道,“邢妹妹,你可能原谅薄宝林?”   柔婉仪与她的目光对上不过片刻,便有些畏惧地避开了。   “是了,邢妹妹定然是不能的。薄宝林是因为对你的腹中骨肉心存不轨才被处死的。试问一个母亲,怎么能原谅意图伤害自己孩子的人?”她蹙眉,“臣妾本以为,充仪娘娘也是遭遇过这种事情的人,应该最能明白柔婉仪的心情,也最痛恨这样的行径。谁知今日看来,是臣妾太过小气,充仪娘娘并不放在心上……”   “景馥姝!”   贞贵姬打住话头,看着明充仪几乎是目眦欲裂的神情,微一欠身,“臣妾失言,娘娘勿罪。”   从进门就一直没有开过口泠充媛忽然道:“贞贵姬适才的话固然有理,只是逝者已矣。薄宝林无论犯下什么大错,都已经得到了惩罚,也就过去了。陛下想必也是这么认为,不然便不会留下她的两位妹妹了。”一贯清冷的眼眸平静无波,“更不会赐了薄芳华那么高的位分,另一个却……。”   这话说得众人一凛。是了,薄瑾瑗和薄熹微同出一门,虽然一个是嫡出,一个是庶出,可陛下的差别对待也太过明显。更何况她们曾听说,淑仪娘娘最初的名单上,给薄熹微定的是正六品琼章,却被陛下给降成了徽娥。   现在想一想,大概是因为薄瑾瑗与薄瑾柔长得相似,薄熹微却不然。   所以,陛下虽处死了薄瑾柔,心底深处却对她仍有几分旧情?   毓淑仪此刻方出来打圆场,“今日是诸位妹妹的大喜日子,说这些做什么?”息事宁人般,“薄宝林一事已经盖棺定论,诸位妹妹就不要再提了。”   “诺。”   “糟糕。”顾云羡忽然蹙眉,引得众人都看向她。   “怎么了?”毓淑仪问道。   顾云羡为难道:“臣妾刚想起来,日前安排住处时,没料到贞妹妹的想法,竟把薄芳华安排到合袭宫了。”歉疚地看着贞贵姬,“妹妹不会介意吧。”   毓淑仪也一脸醒悟,“是了是了,当时我们考虑到妹妹你从前与……与那位要好,才特意把她妹妹分配到你宫中。可谁知你心中竟是这么个想法。既然如此,那这个安排便不合适了。要不然……”   “不用。”贞贵姬笑着截断她的话头,“娘娘放心,臣妾明白姐姐是姐姐,妹妹是妹妹。这二人本质上还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以不会对薄芳华有什么成见。”   “如此便好。”毓淑仪欣慰道,“本宫知道,妹妹你一贯是个明白事理的。”.   因如今没有了晨昏定省,六宫嫔御少有机会全部聚在一起,从前那种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喝茶打嘴仗的盛况变得十分难得。今日好容易有一个机会,众人都格外珍惜。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   两个时辰之后,这场劳心劳力的拜见终于折腾完了。作为全过程关注焦点的薄芳华明显有些累到了,出门的时候板着一张脸,显得十分不愉快。   顾云羡回到含章殿时已是傍晚。厨下已经准备了晚膳,只等她回来。   她解下大氅,随口问道:“大正宫那边可有消息,今夜传哪位宫嫔侍寝?”   宫中规矩,新人入宫,按例得轮番召幸一次。   “回娘娘,是薄芳华。”采葭道。   “果然是她。”顾云羡一笑,“当初薄瑾柔入宫初封也不过是琼章,这位小薄氏的风头,可比她姐姐还要厉害。”   “风头太盛也不是好事。”采葭道,“她姐姐从前树敌太多,她如今若不知收敛,只怕不是好事。”   “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明白这道理的人。”顾云羡道,“倒是她那个庶妹,不言不语,像是有几分城府。”   “庶出的女儿在家中生存原比嫡出的要艰难,城府深一些也是常事。”   “大概吧。”   她在食案前坐下,柳尚宫这才从厨下出来,微笑道:“奴婢看娘娘近日食欲不振,特意做了一道开胃的小菜,娘娘请试一下。”   顾云羡惊道:“怎么能让大人您亲自下厨呢!阿瓷、采葭,你们怎么不拦着?”   “无妨,是奴婢自己想做。”柳尚宫道,“奴婢从前也常给太后做这些东西,如今她不在了。奴婢能给娘娘您做,心中实在是欢喜。”   她这么说了,顾云羡也不好再说什么,颔首道:“那阿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尚宫待她用完膳,漱过口之后,才开口问道:“今日毓秀殿情况如何?”   顾云羡唇上还捂着拭唇的白绢,闻言慢慢放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热闹,十分热闹。这宫里好久都没这么热闹过了。”   “听娘娘的口气,好像很怀念似的。”柳尚宫道。   “怀念说不上,有些感慨罢了。”顾云羡道,“原来过再多年,我们还是在重复同样的事情。”   勾心斗角,你争我夺。   一直不曾改变。   柳尚宫心头一黯。这么多年来,她服侍太后,一路从太子妃做起,每日面对的都是妻妾之争、阴谋杀戮。如今太后去了,她的侄女又要重复她走过的路。   当真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这宫里永远都是如此。只要还有人活着,争斗就绝不会停止。   不愿再想这些,她岔开话题,“毓淑仪今日可配合娘娘?”   “很是配合。”顾云羡道,“我提出要把薄芳华安排到合袭宫翠云轩时,她便知道我想对付景馥姝了。当时既然答应了,今日便不会再来阻挠。”   “那毓淑仪此番算是帮了娘娘一个忙了。”阿瓷道。   “不过是坐山观虎斗而已。我这个举动于她又没什么影响,她乐得看我和景馥姝厮杀。”顾云羡道。   “不过奴婢觉得,毓淑仪此举,还是有向娘娘示好的意思。”采葭道,“除夕当晚她违背承诺,企图给陛下进献舞姬。事后娘娘虽不曾提过这事儿,但没准儿她一直担心娘娘记恨呢!”   顾云羡冷冷一笑,并不接话。   “娘娘安排薄芳华与贞贵姬住到一起,恐怕不单单是为了找贞贵姬的不痛快吧?”柳尚宫道。   “自然。”顾云羡以手支颐,“既然薄瑾柔活着时曾在陛下面前提起自己这位妹妹,想必这两人关系不错。当初薄瑾柔是怎么死的,宫里的说法可是多了去了。她临死前咒骂景馥姝的那番话,我想应该还有不少人记得。”   “娘娘是想,派人找机会在薄芳华面前传递消息,让她对贞贵姬心生怨恨?”   “大人你试想一下,一个冲动而愚蠢的女人,日日面对着她的仇人,时间一长,会闹出些什么事来?”   阿瓷倒抽一口冷气,“您是说,薄芳华会忍不住对贞贵姬……下毒手?”   “这只是我的猜测。她会做到什么程度,端看她自己的心性了。”微微一笑,“不过景馥姝大概猜到我的打算了,所以今天才索性当着众人的面斥责薄瑾柔,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薄芳华之间有问题。回头若她有什么好歹,自然立刻就怀疑到薄芳华身上,好教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为何不直接拒绝薄芳华住到合袭宫?”   “这样做势必会把事情闹大,若让陛下觉得她容不下薄瑾柔的妹妹,便不好了。她不会这么愚蠢。”   “贞贵姬提防得如此紧,这计划能成功吗?”   “当然。你不用着急。她们两个这么待着,一定会出事。”顾云羡低声道,口气笃定.   第二日一早,便有消息传来,陛下赐了薄芳华“如”字封号,以示恩宠。   “如?”明充仪嗤笑,“如谁?她那个不得好死的姐姐吗?这么一看,这倒真不是个好封号。”   对面的泠充媛默不作声地用着早膳。   “镜娘,我一大早过来找你,你别这么冷漠行吗?”明充仪不满道,“我带了小词亲手做的枣泥糕,谢谢你昨天在毓秀殿帮我解围。你要不要试试?”   泠充媛不理她,继续吃自己的饭。   没得到回应,明充仪也不见怪,继续道:“诶,镜娘你说,陛下对这个如芳华的兴趣能保持多久?她有没有可能把顾云羡的风头压下去?”   泠充媛自顾自用完膳,再漱过口,才慢吞吞转过身,“凭她?压下顾云羡的风头?月娘,你昨晚没睡好吧。”   她这人性子冷惯了,偶尔开开玩笑也是一本正经的语气,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般,让人发窘。   明充仪被她说得一愣,回想一下最近顾云羡的盛宠,也觉得没什么可能。   “也不知陛下是哪里出了问题,突然对一个被他厌弃的女人感兴趣成这样。”她蹙眉,“破镜重圆也不是这么个演法啊。”   “你不觉得这一年多以来,顾云羡变了很多么?”泠充媛语带思索,“不再像从前那样被妒恨蒙蔽了理智,行为举止都大方得体,与陛下之间更是相处融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让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转变?”   “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知道?”明充仪道,“我现在没空关系顾云羡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想知道景馥姝和薄瑾瑗之间,会发生些什么。”   红菱般的唇扬起,她语气里带上一丝期待,“我有预感,我们不会等太久的。”   53   薄徽娥前往合袭宫看望如芳华的时候,按规矩先去了成安殿给贞贵姬问安。   入宫至今也有小半个月了,她几乎隔两日就会来合袭宫,也都会去成安殿问安。之前每次贞贵姬都说身子不适,让她在门口磕了头就算了。今日本以为也会这样,谁料刚到殿门口,贞贵姬身边的女官白瑜就笑道:“徽娥娘子可来了!我们娘娘猜到今天徽娥娘子会来合袭宫,一早便让奴婢候在这儿,好请娘子进去呢!”   薄徽娥面露惊讶,“贵姬娘娘让臣妾进去?”   “可不是嘛。前几次娘娘身子不适,冷落了娘子,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今日好了,娘娘精神很好,可以陪娘子说说话。”   薄徽娥一脸受宠若惊,被白瑜迎进了殿内。   绘着白梅的六折屏风前,贞贵姬闲闲而坐。一身琉璃白提海棠齐胸襦裙,臂挽水蓝披帛,面色几分苍白,越发显得她娇弱堪怜。   薄徽娥恭敬地稽首长拜之后,她微笑道:“妹妹请起。”吩咐道,“给徽娥娘子上茶。”   薄徽娥在对面的案几后坐下,头颅低垂,一言不发。   “毓秀殿阖宫拜见那日,本宫就想跟妹妹多聊几句,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前几次妹妹来问安,本宫又身子不争气,多有怠慢,妹妹可千万别见怪。”   “娘娘说的哪里话。您身份尊贵,臣妾如何敢怪罪娘娘?”   “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入了宫大家就都是姐妹了,别那么见外。”贞贵姬笑道。   “娘娘说的是,臣妾受教了。”   贞贵姬见她神情拘谨,口气越发亲和:“妹妹入宫也有半个多月了,可住得习惯?”   “谢娘娘关怀,臣妾一切都好。”   “本宫记得,妹妹如今是毓淑仪的宫里人?”   大晋规矩,各宫皆有一从三品以上的嫔御为主位,其余位分较低的嫔御则称为主位宫嫔的宫里人。   “是。臣妾如今住在永桦宫娴思阁,淑仪娘娘对臣妾十分照拂。”   贞贵姬笑笑,语中暗藏深意,“毓淑仪大多数时候,还是个好相处的。”顿了顿,“妹妹是来看如芳华的吧?”   “是。”   “这些日子总见妹妹过来,想必你们姐妹俩感情很深吧?”   薄徽娥神情微变,继而低声道,“臣妾与姐姐同出一门,自然要比旁人熟悉一些。”   贞贵姬眸光一闪,“哦,听妹妹这话,似乎你们并不是十分亲密。”   薄徽娥抿唇,终是道:“姐姐是嫡出,臣妾是庶出,如何敢攀附?”   “这样啊。”贞贵姬慢悠悠道,“本宫本来还想着,徽娥你如今虽位卑无宠,但有如芳华这般得宠的姐姐,只要她肯帮衬你几句,后面的路自然会好走许多。”叹息一声,“可谁知,你们姐妹俩原是这么个情况。”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向薄徽娥,“入宫至今,陛下还未曾召幸妹妹吧?”   薄徽娥脸颊猛地变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贞贵姬一见她的神情便明白了,摇摇头,“妹妹这般姿容,竟……唉,可惜了。”   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她眉头微蹙,“怎么了?”   白瑜出去查看了,回来禀报道:“是翠云轩那边来人了。说芳华娘子听说薄徽娥过来了,请她过去。”   白瑜一边说这话,一边忍不住皱眉。贞贵姬是合袭宫的主位,她在和薄徽娥说话,如芳华身为她的宫里人,却敢直接派人过来请人。实在是太不把贞贵姬放在眼里了。   贞贵姬面色不变,只淡淡地看了薄徽娥一眼,道:“既然如此,妹妹你就过去吧。”   薄徽娥起身行了个礼,由宫娥领着出去了。   见她走远了,白瑜才道:“这个如芳华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前几日奴婢还听说她还当着宫人的面对娘娘出言不逊。她真当陛下宠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十分不解的样子,“娘娘您怎么一味让着她呢?您是一宫主位,根本不需要上报陛下,便可以直接处罚了她。何必受这种委屈!”   “陛下如今对她宠爱正盛,我若越过陛下处罚了她,即使我有理,恐怕也会让陛下不悦。”   “那,那便告诉陛下,让陛下决断啊!您又不是见不到陛下了,只消伴驾的时候跟陛下提一提,他定会为您出气的。”   贞贵姬摇摇头,唇畔隐有笑意,“不过是个被一时恩宠蒙蔽了理智的蠢货,何必在意。在这宫里,像她这种没有绝对的实力,就敢飞扬跋扈的人,只会死得更快。”   这段日子她暗中观察了,薄瑾瑗与她的姐姐没多大差别,一样的美貌无脑。反倒她的那个庶妹是个心有城府的。她本来担心她二人若沆瀣一气,倒是难以对付。可谁知薄瑾瑗居然愚蠢到这个程度,身边有这样得力的帮手不知重视,反倒对她动辄打骂、肆意轻贱,弄得连翠云轩的奴婢都不大瞧得起薄熹微。   基于这个,她今日专程将薄熹微唤进来,同她说了这番话。   她那么聪明,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薄徽娥一进入翠云轩正堂,便被迎面而来的一个瓷碟惊得身子一闪。   站定之后,她回头望去,却见如芳华秀眉微挑,咬牙切齿,“你与那个贱人说什么了?”   薄徽娥深吸口气,恭敬跪下,“贞贵姬只是唤妹妹进去说了几句闲话,并无别的。”   “只是闲话?”她走近她,“那为什么说了这么久,还非得我去请你才过来?”   “贞贵姬询问我在永桦宫是否住得习惯,又问我平时打发时间都有什么爱好,我便一一答了。虽然只是闲聊,但她没有先开口,妹妹也不敢贸然请辞。”薄徽娥抬起头,诚恳地看着她,“二姐,你在怀疑什么呢?我是你的妹妹,是长姐的妹妹,我自然是向着你们的。“   如芳华怒意稍减,却换了一副不屑的面容,“你这话说的,倒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我自然知道你不敢有什么别的心思,你就算想,也折腾不出什么来。就凭你这样的身份,景氏难不成还要拉拢你不成?”   她一贯口舌刻薄,薄徽娥也习惯了,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过你最好记着,景氏是害死长姐的凶手,我与她不共戴天。”她语气里满是腾腾的杀意,“你若是敢不知死活去讨好她,那么休怪我不念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呵,难为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妹妹。你对待我,与对待一条狗有什么区别?   打小便这样。就因为我是庶出,就因为我母亲不过是个侍妾,且在生我时难产而死,你就敢欺我无依无靠,把我当奴婢看。   一直到离开翠云轩,薄徽娥都没什么表情,脑中翻来覆去的,不过是这些日子宫中碰上的人与事,还有自小在薄瑾瑗手中遭受的折辱。   “薄妹妹。”一个带笑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回头一看,是这一届的新人之一,赵氏共锦。   薄徽娥之前听说过,这位赵共锦和另一位宋清虞都是陛下不愿收下顾氏姐妹,顺口选来凑数的。这两人初封的时候都与她一样是徽娥,但如今都已被召幸,晋为宝林了。   “赵宝林。”她福了福身子。   “薄妹妹这是打哪儿过来呀?”赵宝林明知故问,“哦,看着方向,是合袭宫了。怎么,妹妹又去找你那芳华姐姐了?”   她微笑道:“是。”   “要我看,你这姐姐也不怎么靠得住嘛。”赵宝林道,“只顾自己受宠,半分也没想到你这个妹妹。难为你还巴巴地去讨好。”   赵共锦出身小门小户,没读过书,容貌也仅仅算清秀。要按陛下的眼光,是绝对难以入选的。只怪她运气太好,同顾氏姐妹分在了同一组,如今身份倒在薄熹微这个官家小姐上头了。   “宝林说笑了,自家姐妹之间,原是要多亲近亲近的。”   赵宝林叫住她原本也只想抖抖威风。当初大家一起在尚仪大人处学习礼仪时,她自知出身低微,对薄氏两姐妹都心存畏惧。如今这被她仰视过的薄熹微居然落到了她下头,感受实在太过愉快,让她忍不住就想多体验几次。   “行了,我还要去阳昭宫陪明充仪娘娘说话呢,就先走了。”   薄徽娥福身恭送她离开,看着那个绛红色的背影,眼内情绪莫测。   即使是跟随尚仪学过礼仪,她依旧是难掩身上的小家子气。走路的姿势半分端庄也无,不过是个肤浅无知的女人,她却不得不对她笑脸相迎。   果然如此。进宫之前,服侍她长大的奶娘就告诉过她,在这宫中,没有皇帝的恩宠,就没有一切。   只因那恩宠不单单是恩宠,其背后还附着着让人垂涎的权势,以及众人的尊重.   顾云羡看着对面的皇帝,许久才慢吞吞道:“陛下你若是再动,臣妾就不画了。”   皇帝长叹口气,诚恳道:“朕都坐了一个时辰了,身子实在有些僵,你要体谅。”语带困惑,“怎么往日画师给朕画像,没像你这般,动都不许动一下?”   “那些画师个个都是丹青妙手,自然不需要陛下坐在那里供他们画。可臣妾本不会画画,若非您逼我,一年到头也难提一回画笔。二者怎么能一样?”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他只能叹服,“看来完全是朕自讨苦吃了。”   “可不是。”   见她一脸理所当然,他无奈地摇头。   最近连着好几天没有见到她,今日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兴致就有些高。用完膳他看到墙挂着的工笔画,便开口让她也给自己画一幅。她推说不会,他依旧不依不饶。最后她只能无奈道:“那好,既然陛下坚持,臣妾画便是。不过得先说好,臣妾开始画了陛下就不可以反悔。一切都得听臣妾的。”   他尚不知陷阱等在前方,笑着答应。   然后……就保持同一个姿势在窗边坐了一个时辰……   他这才明白,当时她唇边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为的是什么。   正在懊悔,外面却忽然传来人声。过得片刻便见采葭进来,行了个礼,道:“陛下,成安殿出事了!”   54   顾云羡手中的画笔微微一颤,原本线条流畅的袖袍上落下了一个小黑点,显得十分碍眼。   倒是可惜她画了这么久。   “怎么了?”皇帝微微蹙眉,语声低沉。   “奴婢也不清楚,是贞贵姬身边的白瑜亲自过来的,说贵姬娘娘用完膳之后就突然不好了,像是……像是中毒了!”   中毒。又是中毒。   柔婉仪钩吻一事尚未查出真凶,竟又有一个嫔御中毒。   皇帝眸色暗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顾云羡站到他身旁,“陛下快过去看看吧,臣妾陪陛下一起。”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陛下赶紧先下道旨意,命尚药局的侍御医去合袭宫诊治。没有圣旨,贞贵姬那边是肯定请不动侍御医的。”   同历朝历代一样,大晋宫廷的医师也分多个等级。太医署之外设有女医院,选择宫女为女医,由太医署的各科博士教授五年出师,多为宫女宦官看病,级别最低。太医署的医师官职有高有低,各有擅长的领域,视不同的病情针对性出诊。但级别最高的当属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他们是大晋最顶尖的杏林国手,身份比掌管太医署的太医令还要高,没有帝后的旨意,绝不会进宫给妃嫔看病。   皇帝颔首,“吕川,去尚药局传朕的口令,命今夜值班的御医即刻前往合袭宫。”   吕川领命去了,顾云羡扬声道:“采葭,吩咐宫人备辇;阿瓷,去把本宫和陛下的大氅拿来。”   阿瓷取来大氅,顾云羡将皇帝的披到他身上,安抚道:“陛下别着急,既然是白瑜亲自过来,想必情况不会有多严重。上回柔妹妹那般凶险,最终不是也安好无恙吗?”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没有说话.   皇帝和元贵姬的轿辇抵达合袭宫时,已经有不少嫔御闻讯赶来。   毓淑仪率先迎出来,跪地行礼:“臣妾参加陛下,陛下大安。”   顾云羡立在皇帝身后,敏锐地接收到毓淑仪朝她递过来的视线,心中明白她的想法。   她是在询问自己,这件事和她有没有关系。   移开视线,她只做不知,跟着皇帝朝成安殿走去。   殿内的情形一如上次柔婉仪中毒,只是这回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换成了贞贵姬。皇帝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回过头,“娘娘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太医说已无生命危险。”   “她昏迷了多久?”   “有一会儿了。”宫娥答道,“用完膳后娘娘就呕吐不止,然后……就昏厥到现在。”   右手慢慢收拢,握紧成拳,他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张太医,“说吧,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张太医连忙跪下,道:“启禀陛下,贞贵姬会如此是因为服用了甘草和鲤鱼,导致中毒。”   “甘草和鲤鱼?”   “是。甘草和鲤鱼乃是相克的食物,分开吃没有问题,但若一起食用,则会引起中毒,严重时甚至危及性命!”张太医重重地磕了个头,“臣已检查过贞贵姬的晚膳,那道红焖鲤鱼中确实混入了甘草!”   皇帝不语,明充仪抚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也不知这成安殿的掌馔是怎么做事的,这样的菜也敢端上来!真教臣妾后怕。”眉头紧蹙,“宫里的掌馔难道没经过教导,不知道有些食物是相克的吗?”   一旁的柳尚宫回道:“所有的掌馔在前往各宫任职之前,都经司膳悉心教导过,这些相克的食物也在学习内容之中。”   明充仪挑眉,“那也就是说,这道加了甘草的红焖鲤鱼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顿了顿,“那这下毒的人选的法子倒是巧妙。银针试不出食物相克产生的毒,也就难以发现菜里有问题。”   一旁的宫娥闻言面有难色,吞吞吐吐似有什么话要说。   明充仪见状黛眉一挑,“怎么了?有话便说!”   宫娥吓得一颤,忙磕头道:“禀充仪娘娘,这道菜不是成安殿的掌馔做的,是……是……”   “是什么?”   “是薄徽娥亲手做的!”   明充仪一愣,“你说,是永桦宫娴思阁的薄徽娥亲手做的?”   “是……”宫娥深吸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因为这一个月来,薄徽娥经常来合袭宫看望如芳华,也就会来成安殿问安。娘娘与徽娥娘子聊过几次之后,觉得很是投缘,便时常留她用膳。今天也是如此。然而半下午的时候,徽娥娘子突然提议,说她在家中时便喜下厨,鱼做得极好,希望能亲自为娘娘做一次,以谢娘娘的一番垂爱。娘娘感动她的心意,很高兴地答应了,可谁知……”   后面的话不用说大家都知道了。   众人循着宫娥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薄徽娥居然面色惨白地跪在角落里。他们进来时都关注着贞贵姬,不曾注意到这边。即使有人发觉了,也没功夫去关心这个连一次都不曾被召幸的小角色。   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薄徽娥身上,她身子颤了颤,面色越发惨白,双眼直视这地面,似乎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惊吓。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皇帝看着她慢吞吞道。   薄徽娥唇瓣发颤,良久深吸口气,“臣妾无话可说。”   众人哗然!   这、这居然就认罪了?   其实宫娥的话一出,大家心中都是存了几分疑惑的。只因大家觉得,薄徽娥就算当真想要谋害贞贵姬,也不该选择这么愚蠢的方式。   在自己亲手做的食物里下毒,再当面呈给她,简直是同归于尽的搞法。   若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谁会这么疯狂?   皇帝闻言仔细地打量了她一通,微笑起来,“这么说来,你应当很恨贞贵姬了。能告诉朕原因吗?”   薄徽娥身子还在不停发颤,如风中秋叶般惹人怜惜。她头埋得低低的,并不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一味道:“臣妾有罪。”   “不说?”皇帝挑眉,看向一旁的如芳华,“你是她二姐,兴许你会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   如芳华吓得跪倒在地,“臣妾不知!薄徽娥的所作所为与臣妾半分关系也无!”   “哦?可你们不是姐妹么,她的事情你会不知?”   “她才不是臣妾的妹妹!”如芳华急切道,“不过是个庶出的贱婢,臣妾和她从来就不亲近,她的事又怎么会知道?”   皇帝神情微变,盯着如芳华半晌,轻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朕明白了。”转头看向薄徽娥,“朕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没什么要说的?”   薄徽娥怔怔地看着如芳华,对方低着头,根本不敢与她视线接触,仿佛怕沾上什么可怕的瘟疫。   许久,她苦笑一声,眼神中无限悲凄。   重重地磕了个头,她一字一句道:“臣妾罪大恶极,请陛下赐死臣妾吧。”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片刻,“你就这么想死?”淡淡一笑,“可朕却不想杀你。”   转头吩咐,“把她带下去看好了,不得有任何闪失。”   宦官上前,想扣住薄徽娥的手把她带出去,却被避开了。她慢慢起身,伸手整理了自己的裳服,脚步平稳地朝外面走去。   倒还是个性子倔强的。   几乎同时,吕川带着侍御医进来。皇帝给他让出位置,吩咐道:“仔细诊治,务必要让娘娘快些醒来。”抬头对其余人道,“行了,这边也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毓淑仪和明充仪等人互相对视一眼,行礼告退。   众人都走了之后,皇帝缓步出了成安殿,顾云羡跟着他身边。今夜月色甚好,如水般流泻,在衣服上都镀上一层柔光。皇帝微仰起头,看着圆月沉默不语。   许久,他慢慢道:“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顾云羡抿唇,“陛下指的是哪方面?”   “你明白朕的意思。”   顾云羡深吸口气,“臣妾觉得,此事大有隐情。甘草应该不是薄徽娥放的。”   他转头,似乎惊讶于她的直白,“你为何这么认为?”   “臣妾会这样认为,主要有两个理由。一则,和大家一样,臣妾觉得就算薄徽娥要谋害贞贵姬,也不应该选这种办法,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事情一出,她绝对逃不脱干系,而且鲤鱼加甘草的毒性实在有限,不一定能害死贞贵姬。如果她真打算同归于尽,完全可以选择更保险的方式。”   见皇帝但听不语,她继续道:“另一方面,臣妾觉得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没有理由吗?”皇帝笑起来,“云娘,后宫里的流言,朕虽然不关心,却并不是一无所知。”   顾云羡看着她。   “宫内一度流传,说是阿姝害死的瑾娘。也许薄徽娥听信了这个传言,觉得阿姝是她的杀姐仇人,这才铤而走险?”   “陛下说的也有道理。但臣妾总觉得,薄徽娥与薄宝林,关系应当好不到这个程度……”顾云羡道,“从今夜如芳华对她的态度来看,薄徽娥这个庶出女儿在家中,很是没有地位。她会为了一个不那么要好的嫡姐,什么都不顾?”   “陛下,陛下!奴婢有话要说!陛下!”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皇帝眉头一蹙。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宫娥站在不远处,正努力挣脱侍卫的钳制。   “怎么回事?”   “回陛下,是薄徽娥的贴身侍女,说有要事启奏。”吕川道。   皇帝略一沉吟,“让她过来。”   侍卫松手,宫娥三步跑到他们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一壁磕头一壁道:“陛下明鉴!元贵姬娘娘明鉴!我家娘子是冤枉的!”   “冤枉的?”顾云羡道,“你且慢慢说来,若所言属实,陛下自会秉公办理。”   “是!”宫娥抽噎道,“奴婢明珠,是薄徽娥带进宫的家生侍女,打小服侍在娘子身边。奴婢清楚娘子的性子,她从来就安分守己、与人为善,绝不会去害贞贵姬娘娘!”   “那今晚的事情怎么解释?”   “那道菜确实是娘子亲手做的,只因娘子入宫以来,未蒙圣宠,宫中众人对她也爱理不理的,唯有贞贵姬不弃鄙贱,还肯与她谈天说笑。娘子心中感激,无以为报,才决定亲自下厨做一道菜。娘子对贵姬娘娘只有感激,绝对没有害她的理由。”   “可太医确实在那道红焖鲤鱼里发现了甘草。你不会告诉本宫,你家娘子不知道鲤鱼不能与甘草混用吧?”   明珠闻言摇摇头,“娘子自小爱看医术,自然知道这个。这件事还是娘子告诉如芳华的……”   “如芳华?”顾云羡蹙眉。   “是……从前还在府中时,有一次做菜的厨子不知道这个禁忌,在鲤鱼中加了甘草,差点酿成大祸。还好小姐及时发现,这才救了大家。如芳华当时吓得不轻,自此便一直记住了这个。”   顾云羡眸色微变,“慢着,你一直提如芳华,难道是想告诉本宫……”   明珠深吸口气,再次磕了一个响头,“是!鲤鱼中的甘草不是娘子加的。如果奴婢没猜错,应该是如芳华派人趁娘子不备,加进去的!”   顾云羡倒抽一口凉气,迟疑地看着皇帝。对方仍是片刻前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奴婢……奴婢没有证据。”看到顾云羡的身前,连忙补充道,“但奴婢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能让小姐舍命去维护,那就只能是她的姐姐了!而且只有如芳华才有这么做的理由!”   “此话怎讲?”   “娘娘有所不知,如芳华与薄宝林自小姐妹情深,薄宝林入宫之后,如芳华也一直牵挂着长姐。本以为等到永嘉四年的大选之后,她便能入宫和姐姐团聚,谁知薄宝林却……如芳华入宫之后听信了流言,认定是贞贵姬害死了薄宝林,曾多次当着娘子的面怒骂贵姬,还说早晚要为长姐报仇。我家娘子却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说宫中流言最爱混淆黑白,不要轻信。她曾试着为贵姬娘娘辩解,奈何如芳华根本听不进去。”明珠道,“最近因为贵姬娘娘与我家娘子走动频繁,如芳华发了好大的火,有一次还直接拿着杯子朝娘子砸过去。她骂娘子是叛徒,居然和杀姐凶手狼狈为奸。娘子百口莫辩,只能尽量避开她,减少冲突。”   明珠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哽咽,似乎悲痛难抑,“可谁知,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躲避祸端。今晚的事情依奴婢看,根本是如芳华的一箭双雕之计。既可以害了贞贵姬,还可以嫁祸给我家娘子,一举两得。可怜我家娘子还顾念着姐妹情分,不愿意指证二姐,竟想代她赴死!”   她说完便稽首拜倒,不再说话,只是流泪。   顾云羡慢慢转头,看向皇帝,“陛下,您看这件事该,怎么办?”   皇帝活动了下脖子,口气慵懒,“能怎么办?”眼神冷漠,“查。给朕仔细查。”.   贞贵姬中毒一事在第二日一大早便发生了绝地大逆转。   吕川亲自带人审问了娴思阁和翠云轩的宫人,最终迫使翠云轩的一名宫人供认,是她趁人不备,在薄徽娥的菜中混入了甘草末。   皇帝下朝后亲自去了翠云轩。如芳华面对铁证,犹自不认,口口声声都说自己冤枉。   “陛下,不是臣妾做的!臣妾承认心中怨恨景氏,但臣妾没有害她!”她泣不成声,“臣妾才刚刚入宫,连人都不认识几个,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   “噢?”皇帝蹲□子,捏住她的下巴与她对视,“你的意思是,即使这一次不是你做的,等你站稳了脚跟,还是会对朕的爱妃下毒手?”   如芳华吓得面色惨白,“不,不是!臣妾不是这个意思!陛下您误会了!”   “罢了,朕也没兴致再与你纠缠。”收回手,他眼神冷漠地看着如芳华,“也不知你父亲是怎么回事,竟接连生出两个如此不晓事的女儿!当真是家门不幸!”   如芳华被这样冷厉的斥责吓得呆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转头看向毓淑仪和顾云羡,“按宫规,这样的罪行应当如何处置?”   毓淑仪斟酌道:“毒害宫嫔,理应赐死。”   如芳华身子一软,如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皇帝蹙眉思索片刻,“算了,看着薄将军的份上,留她一条命。打入永巷,永不赦出。”   永巷,内廷西北部一条狭长的小巷,专门用来关押犯了错的宫人。   那是比冷宫还要可怕的地方。   这个女人,数日前还曾与他恩爱欢好,是他的新宠。可是转眼就被他弃若敝履。如果不是因为父亲,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顾云羡心头一寒,强自镇定道:“诺,臣妾会吩咐下去。”   皇帝转身出了翠云轩,不顾身后如芳华绝望的哭泣声.   景馥姝在午膳时分醒转过来,惊讶地发现身旁站着的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顾云羡?   “你醒了?”顾云羡微笑道,“陛下还有要事要处理,不能在这里守着你,我便自请过来替他照顾妹妹了。”   她慢慢道:“白瑜呢?”   “她昨儿一夜没睡,我让她去歇着了。”顾云羡一壁说话一壁坐到了榻沿,笑吟吟地看着她,“她倒是不乐意走,好说歹说劝了好一会儿,最后我佯装要生气了,她才无奈地离开了。你是没看到她当时的神情,好像怕我会趁着身旁无人,掐死你一般。”   最后五个字说得又轻又软,仿佛情人间的私语。   景馥姝脊梁骨陡然感到一阵寒意。   她敏锐地发觉,今日的顾云羡有些不同寻常。她的眼神太奇怪,让她本能地想要躲避。   撑起身子,想往旁边挪一点,可双手却没有一丝力气。   顾云羡注意到她的动作,笑意更深,“你刚醒过来,别乱动。想要什么便告诉我,我帮你。”   景馥姝冷冷地瞅着她。   “哦,看来你并不想要什么。”顾云羡一脸了然,“那你方才的动作是为什么?”   作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她慢吞吞道:“难不成我说对了?不仅白瑜这么怀疑,你也担心?”双手慢慢上移,最终落到她细白的脖颈上,“担心我会就这么掐死你?”   55   她的手还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景馥姝能够察觉她指尖的温度。微微的凉,让她忍不住战栗。   “你想做什么?”   顾云羡瞅着她半晌,轻笑出声,“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害怕?”手指温柔地抚摸她的肌肤,“你放心,我即使想让你死,也不会选择这种方法。”   她这么说着,手上却在一点一点用力。   景馥姝冷冷地看着她,口气如霜,“你以为这么杀了我,你能逃脱得了干系?我竟不知,原来我有这么大的分量,让顾姐姐您甘愿与我同归于尽!”   “是啊,你自然有分量。”顾云羡慢慢道,“在我心中,没有谁能比得上你的分量。”   她的手掌下是她薄而细嫩的颈部皮肤,顾云羡甚至能感受到她节奏分明的脉搏。   伸手掐她脖子时她没想太多,她虽对她心存杀意,却从没想过要用这样直接的方式来报仇。可渐渐的,她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控制不了情绪。   她看着眼前的景馥姝,思绪一点一点紊乱。   就是这个女人,半路闯进她的生命,一步步将她逼上死路。即使已经过去这么久,可只要闭上眼睛,她依然能看见从前的自己,是如何在她手中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如果不是老天有眼,让她重来一次,她便当真只能含恨九泉了。   如今的她看起来是那么脆弱,仿佛一尊名贵的瓷器,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碎。是了,她一贯如此,娇怯堪怜的美人,弱柳扶风般,才能博得陛下的怜爱。   可这样的脆弱也不全是好事。   现在她的脖颈就被在自己掌中,只要她再用一点力,就可以让这张美丽的脸再也无法出现在她面前。是,这样做她固然死了,但自己约莫也彻底完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景馥姝死了,她的大仇也就报了。她活着抑或死去都无关紧要。   宫人们都在外面,她命采葭采芷守住的殿门,不许任何人靠近。所以只要她动作够快,他们便来不及救回她。   只要她用力地掐下去。   景馥姝感觉脖子上的力道变了,眼前这个人也变了。她的目光不再是笑中带着深意,而是一种刻骨的仇恨。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狂热的欲望之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她疯了!   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拼尽全力握住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你……放开!”   脖颈上的力道一松,顾云羡猛地后退两步,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景馥姝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双眼睛却也不曾移开,冷冷地与她对视。   良久,顾云羡终于反应过来。右手慢慢握成拳,她深吸口气,挤出一个笑容,“看我,没轻没重的。吓着妹妹了吧?”   景馥姝没说话。   她重新坐回去,小心打量她的脖子,“还好,我松得及时。没有淤青,只有一点红痕,一会儿应该就消了。”   “姐姐怕什么?”景馥姝冷笑,“就算有淤青被陛下看到了,他也只会往别的地方想,难不成还会怀疑是姐姐您要掐死我吗?”   她话中满是嘲讽,顾云羡却仿佛没听明白,竟点了点头,“妹妹明白就好,陛下如今断不会怀疑我。”笑了笑,“就如同他从前不会怀疑妹妹一样。”   这话触到了景馥姝的痛处,她拼命控制住自己,才没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   顾云羡悠然转身,走到案前斟了一杯茶,慢腾腾地递给了她,“喝吧,没有毒的。”   景馥姝接过瓷杯,饮了一口。茶水滑过她的喉咙,让那里轻微的灼痛纾缓了不少。   “你为什么放弃了?”   冷不丁的发问,引得顾云羡抬头。   景馥姝一脸平静,“刚才我能感觉到,有一瞬你是真想掐死我。是什么让你放弃了?”   顾云羡想了一会儿,微笑道:“我太冲动了。”看着自己白嫩的指尖,口气轻松,“我如果现在掐死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如果她现在死了,便会永远留在皇帝心中,成为一个美好的影子。自己会给她偿命,她做过的那些事情就再也不会被揭露,她会带着哀荣下葬。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她要把她的罪行一点点挖掘出来,她要让皇帝看清楚,他宠爱过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她与太后承受过的苦,她要全部返还到她身上!   景馥姝沉默地看着顾云羡。她方才的口气是那么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那分明是那样怨毒的一句话。   她慢慢道:“你真的变了。”   顾云羡不置可否,“不变,又怎么有资格与妹妹你较量呢?”   别开目光,景馥姝问道:“陛下去哪里了?”   “半个时辰前他说前朝有点事,回大正宫了。不过这会儿嘛,我猜他应该去见薄熹微了。”   景馥姝听出她话里暗藏深意,微微蹙眉。   “说起来妹妹你当真让我惊讶。死里逃生,醒来之后第一件事,竟不是关心自己是因为什么中的毒。”顾云羡挑眉,“还是说,妹妹对此早就心中有数,所以才懒得发问?”   见景馥姝不答,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甘草加鲤鱼,以自身为诱饵,这招玩得真漂亮。”   “还不是跟姐姐您学的。”景馥姝微笑起来,“上回柔婉仪所中的钩吻,是姐姐的手笔吧?”   “我也是没办法。柔婉仪怕你怕得要死,非要我护着她。我只好给她个机会对我表示忠心了。”   见景馥姝但笑不语,顾云羡道:“妹妹这一晚虽然昏迷着,却依然运筹帷幄,提前安排好了一切,真让姐姐佩服。”目光沉沉,“菜不是如芳华动的手脚,而是你自己。一开始让人怀疑到薄徽娥身上不过是虚晃一招,为的是之后引出如芳华,把一切罪名都扣到她身上,对不对?”   想了想又忍不住感叹,“那个叫明珠的宫娥,口齿倒真是个伶俐的,那么长的一串词,又是当着陛下,她竟一句也没说错。”   顾云羡看着景馥姝,语气里是真诚的钦佩,“妹妹好本事。害死了薄宝林在先,与如芳华结怨在后,这么大的过结,居然还敢去拉拢她们的庶妹。那薄熹微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就不怕她反咬你一口?”   景馥姝淡淡道:“我既做了,便心中有数。”   “我知道你是怎么做的。”顾云羡道,“无非是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薄熹微与她的嫡姐不睦,大家都看得出来,要想找个空子钻进去,并不是什么难事。”   顿了顿,她拖长了声音,“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以薄熹微那样深沉多疑的性格,怎么会去相信一个害死过自己嫡姐的女人?一个会把依附者毫不犹豫牺牲的人,绝不能让她安心效忠。你不怕她反咬一口,她却怕你卸磨杀驴……”   景馥姝瞳孔猛地放大.   娴思阁建在永桦宫的东侧,一共六间屋子,自带小院。地方虽然不大,却胜在环境清幽,是个静心怡神的好地方。   薄熹微昨夜从合袭宫回来,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皇帝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坐在琴案前,兀自出神。日光中,她的背影窈窕纤细,自有一股气韵。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淡淡道:“是来送我上路了吗?劳烦诸位了。”   久未得到回复,她困惑地回头,待看清眼前人时不由一惊,“陛……陛下?”   “是朕。”   薄熹微跪地长拜,“臣妾参见陛下。”微抬起头,“陛下怎么过来了?”   他伸手扶起她,口气温和,“朕来告诉你,你可以出去了。”   “出去?”薄熹微面上惊讶更甚,“可……可臣妾犯下大错,原该……赐死才是。”   “怎么你就这么想死?”皇帝笑,继而伸手替她整理松散的发簪,“事情查清楚了,在菜里动手脚的是你的二姐,与你无关。”   “二姐?”薄熹微的表情仿佛是受到什么极大的惊吓,“不!不是二姐!”   皇帝眸光一动,“哦,那是谁?”   薄熹微哑然,片刻后毅然道:“陛下,这件事真的是臣妾做的!与二姐无关!”   他唇畔笑意散漫,眼中却隐有精光,“尽说傻话。你二姐的宫人都招认了,铁证如山,你想替她顶罪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薄熹微眼大睁,里面全是惊愕。然后惊愕散去,浮上来的是了然,还有凄怆。   皇帝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动声色,“你倒是忠肝义胆,居然愿意为了嫡姐舍去性命。奈何她却并不领你的情。”   薄熹微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皇帝蹙眉,“哭什么?”   “陛下……恕罪。”薄熹微道,“臣妾只是心中悲痛,一时失仪。”   “心中悲痛?为何?”   薄熹微只是摇头哭泣,并不答话。   皇帝眼中闪过了然,方低了声音,“对了,朕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低声道:“陛下……请问。”   “你的侍女说你因自小爱读医术,所以很早之前就知道鲤鱼与甘草相克,小时候还曾及时发觉而救了家人上下。”他目光紧紧锁着她,“既然你当初都能发觉菜里有甘草,这回的鱼是做给贞贵姬的,应当更小心才对。你为何没有发觉?”   薄熹微身子微微发抖,眼睫颤个不停,双唇紧抿就是不说话。   “有话不妨坦白告诉朕。你放心,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不会怪罪。”   薄熹微抬眸,颤声道:“无论臣妾说什么,陛下都会去调查么?”   “自然。”他温和地看着她,眼神中隐有鼓励,“你可以大胆地说。”   薄熹微深吸口气,眼中闪过毅然。“扑通”一声,她在皇帝脚边跪下,重重磕了个头,“陛下明鉴,那道红焖鲤鱼臣妾呈给贞贵姬前亲口尝过,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甘草!”   仿佛陡然降下一层寒冰,室内的温度迅速下降。   “噢?”皇帝慢慢道,“你是说,没有人在菜里动手脚?”   “是。臣妾可以拿性命担保,那道菜在呈给贞贵姬时,没有出任何岔子!”   “你的意思是,贞贵姬会中毒,与你的菜没有关系?”   “也不能说没有关系。”薄熹微道,“陛下有所不知,其实鲤鱼与甘草相克产生毒性并不需要混在一起。若有人在食用了甘草之后,紧接着又食用鲤鱼,一样会中毒……”   56   “你的意思是,贞贵姬自己先服了甘草,然后才来吃你做的鱼,为的是嫁祸给你?”皇帝神情莫测,难辨情绪,“你既有这个推测,为何昨晚不说?”   薄熹微眼中含泪,神情犹豫。   “说吧。你连这话都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皇帝淡淡道。   “是……”薄熹微低着头,“因为,臣妾觉得,即使说出来也没有用。”   皇帝不出声,她只得继续抽抽噎噎道:“臣妾不过刚刚入宫,未蒙圣宠,身份低微。而她却是备受陛下宠爱的贵姬娘娘,我们之间的距离太大,臣妾实在没有半点把握……”顿了顿,“臣妾一方面觉得平反无望,一方面害怕自己拖着不认罪,会连累二姐,所以昨夜才会……”   “既然如此,那你现在怎么又肯说了?”   “因为二姐!”薄徽娥语气忽然变得激动,“臣妾本以为自己认了罪便好了,可谁知二姐居然还是被牵连进来了。臣妾自知此身卑贱,死则死矣。然而二姐是薄家的嫡女,是父亲仅剩的希望!臣妾不希望二姐蒙上这不白之冤!”.   “你我都是家中嫡女,不明白庶女的心思。不过妹妹,我实话告诉你,薄熹微的心思可你比以为的要深得多。”顾云羡慢悠悠道。   在她对面,景馥姝浑身僵硬,一动不动,黑玉一般的眼眸里荡漾着难辨的情绪。   “妹妹,我看你是顺风顺水太久了,便把旁人都想得太简单。这世上的聪明人何其之多,你以为她们会愿意糊里糊涂被人利用,最后落得凄惨下场?”   “是你?”景馥姝看着她,“你拉拢了薄熹微?”   “是。”顾云羡答得干脆,“她在宫里孤立无援,又无法信任你这个唯一示好的人,正好给了我可乘之机。”   景馥姝银牙紧咬,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顾云羡找上的薄熹微?她一直密切注意着永桦宫,如果她们见了面,她应该知道!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顾云羡微笑道:“毓淑仪。”   景馥姝猛地抬头。   “我想妹妹你应该不会忘记吧,永桦宫是毓淑仪的地方,薄熹微是毓淑仪的宫里人。有一宫主位的帮助,我自然可以瞒过众人,与薄熹微一起品一杯香茗了。”   景馥姝不可置信,“沈竹央居然帮了你?”   顾云羡点头:“她知道我们都在拉拢薄熹微,乐得送我一份顺水人情。反正,无论我们谁胜谁败,于她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景馥姝的手慢慢攥紧榻上的绣被。   顾云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吞吞地点明了问题的重点,“所以,你不妨猜一猜,现在在娴思阁,薄熹微都和陛下说了些什么?”   景馥姝面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仿佛被人一瞬间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顾云羡冷眼打量她的神情,心里一阵痛快。   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了!她盼着她尝到苦头盼了多久了!   老天有眼,她也终于尝到被人算计的滋味了!   呵,以为就这么完了么?   “你以为薄瑾柔的死,陛下没有起过疑心么?”顾云羡伸手抓住她的领口,面上虚假的微笑仿佛被抹去了一般,全是昭然的恨意。   景馥姝被带得上身前倾,两个人几乎面面相触。顾云羡用一种满怀快意的口吻说道:“其实陛下心里早就开始怀疑你了!这回如芳华住到合袭宫,不仅是我给你下的套,恐怕陛下暗地里,也在注意你的反应!你倒真不辜负我们,这么快就出手了。”   “陛下……和你一起给我下套?”景馥姝此刻的面色才是真正的惨白如鬼,不可置信地看着顾云羡。   顾云羡冷冷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能让陛下与我一起。我不过是猜准了他的心思,顺着他的疑心布局了而已。”   她松开她,看看自己白嫩的五指,取出绢子细心擦拭,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景馥姝瘫坐在床上,觉得那个冬天感受过的寒冷又朝她袭来。面前的女人是她曾经的噩梦,让她恨了一千遍一万遍。过了这么久,她好不容易摆脱了它,可是一转眼,这个噩梦又回来了。   不仅回来了,还变得更加可怕。   她就这么一脸冷漠地站在她的面前,筹谋着夺去她来之不易的、视若性命的东西。   “陛下晚一点大抵就要来见你了。”顾云羡理了理衣裳,恢复了一贯的端庄,“别说姐姐没给你机会,多流一点眼泪,多哀求几声,兴许他还是会心软的。”   说完,她转身出了寝殿,不带丝毫留恋.   皇帝沉默地看着哀泣不已的薄熹微,许久,慢慢朝她伸出了手。   薄熹微愣愣地看着。十指修长,掌心纹络清晰,就这样放在她面前,仿佛施恩。   迟疑片刻,她慢慢将自己的放入了他掌中。   他收拢手掌,用力一拽,直接将她搂入怀中。   扑面而来的是陌生的男子气息,他的手扣在她的腰上,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充满了征服欲。这是她第一次被男人这样抱着,在这之前即使是父兄也不曾这样抱过她。   薄熹微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却见他慢慢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听你的口气,应该很在乎你的父亲吧?”   “是……”   “那你二姐呢?朕看你二姐压根儿没把你这个妹妹放在心上,如果不是为了你父亲,你还愿意为了她死吗?”   薄熹微不说话。   见到她这个反应,他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手指漫不经心地滑过她的鬓发、脸颊,他的口气温和得仿佛在与她谈诗论画,“那么朕问你,你希不希望以后在你父亲面前,不再有嫡姐挡在前头?你希不希望他的眼里就只有你这个三女儿,坚信只有你才是他引以为豪的骄傲?熹微,你希望吗?”   她呆呆地看着他。   “臣妾……不明白……”   “令尊这两年让朕有些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语气轻松地说道,“他的大女儿被朕给处死了,便又送来了两个。盛情难却,朕只得领受了。奈何出于某种原因,你们姐妹俩朕只能留一个在身边。所以,你希望这个人是你,还是你二姐?”   她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他见状一笑,“这样吧,朕换个问法。你希望以后在你们薄家,在你父亲心里,珍而重之的人是你二姐,还是,你自己?”.   顾云羡直到回了含章殿,脑子里还是乱纷纷的。   适才她虽然在景馥姝面前装得胸有成竹,但实际上,事态的发展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   明珠在皇帝面前说的那番话是她授意的,话中刻意藏了个纰漏,为的就是引起皇帝的注意,让他怀疑这件事与如芳华、薄徽娥都无关,贞贵姬才是始作俑者。   以他的心性,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可他却依然选择在去见薄徽娥之前,就给如芳华定了罪。   再回忆从如芳华入宫以来,他对她不同寻常的盛宠、还有那个“如”字的封号,她越发觉得诡异。   种种迹象都显示,皇帝似乎,一直在诱导如芳华犯错……   难道说,他其实压根儿就不想留下如芳华?   为什么呢?   她闭着眼睛,眉头紧蹙,拼命在脑中搜寻有关的事情。   薄瑾柔,薄瑾瑗,薄熹微……靳阳薄氏……薄忠安!   镇守西北的将军薄忠安!薄氏三姐妹的父亲!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薄忠安与前左相周世焘私交甚笃,而皇帝不久前才任命了新的左相。   虽然在外界看来,周世焘是自请致仕,但她却总觉得其实是陛下在暗中做了些什么。   是他不满意周世焘这个左相,所以设计逼走了他。而薄忠安与周世焘交好,所以,陛下连带着也在忌讳他是么?   薄将军第一个女儿落罪身死之后,心中忐忑,再次送来两个女儿。陛下一齐留下,给足了他面子。奈何这两个女儿也不甚安分,双双卷进是非。他关一个,留一个,敲打的同时也给彼此留了余地。   是这样么?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么?这些只是她的猜测,但却是目前她能想出的最靠谱的一个解释了。   要验证这个猜测并不难。她只需要等到明天,看他是怎么了结的此事,看薄瑾瑗和薄熹微各自的下场,一切便明了了.   景馥姝等到天擦黑,才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只带了吕川一个人,缓步入了成安殿,而她一直倚在窗边,一路注视着他的身影。   这样的角度让她想起从前她还是周王妃的时候,有一次在椒房殿陪顾皇后说笑,宫娥突然进来通报,说太子殿下到宫门口了。   “既然到了怎么还不进来?”皇后问道。   “太子妃见庭中的海棠花漂亮,看得入迷,不愿意走,殿下便在一侧陪着。”   殿内众人都发出善意的微笑,徐淑容道:“到底是新婚夫妻,真是如胶似漆。”   “可不是嘛。”顾皇后也是一脸欣慰的样子。   大家都在为那位未曾蒙面的太子妃高兴,只有她没有。   她在心里说,不,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那个男人,他就是这样。天生的怜香惜玉、风流脾性,对待身边的女子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然而他对你温柔体贴,并不代表他就把你放在了心上。   也不知他现在的妻子能不能明白这一点。如果她不明白,被这样的温柔弄昏了头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要求太多、举止失当而被他厌弃。   她且等着。等着看她的下场。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大概看够了花,终于朝椒房殿走来。   她的位置靠窗,正好可以看到外面。微风浮动,海棠花瓣飘飞,而那个被她放在心上的男子一身玄衣,淡笑着朝她走来。   是的,她这么告诉自己。   他是朝她走过来的。   多年之后,世易时移。当他真的朝她走来时,她却暗暗期盼着,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你在那里做什么?”   她转头,他已经站到了她面前,眼神淡漠地看着她。   57   “你在那里做什么?”   她转头,他已经站到了她面前,眼神淡漠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臣妾在看陛下。”   “看朕?”   “是啊,白瑜告诉我说陛下来了,臣妾本想出去迎接,奈何身子实在无力,这才退而求其次,坐在这里看您。”   闻言他牵动唇角,露出一个微笑,然而笑意浅浅,未达眼底,“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么?”   “谢陛下关怀,好多了。”   她这么说着,却在拿眼睛偷觑他。他见她神情古怪,不由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臣妾醒来时,本以为会看到陛下守在身旁,结果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元贵姬。”她低声道,“虽然元贵姬告诉臣妾,陛下是有要事需要处理,这才不得不离开,但臣妾还是有点难过。”   “难过?难过什么?”他深深地看着她。   “陛下不明白?”她睁着一双剪水秋瞳,“但凡女子卧病,都希望有夫君陪伴在侧的……”   语声轻软,如黄莺般动听。他却在这样的娇声软语中,凝眸打量她。   因在卧床静养,她并未多作打扮,身着珍珠白的中衣,乌发绾成一个简单的髻,发尾部分垂在胸前,黑鸦一般的颜色,衬着她白玉一般的肌肤,越发静美堪怜。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似怨似恼,还有隐隐的悲伤。这样的姿态往往最易引起男子的怜惜之心,可他却难以像从前那样去欣赏。   移开目光,他淡淡道:“你知不知道,你为何会突然昏厥?”   她眼神一黯,“知道。元贵姬告诉我了。她说……我是中了毒。”   “什么毒她说了吗?”   “恩。鲤鱼加甘草,二者相克,误食过量便可致命。”她抬眸看向她,“听说,是如芳华做的?”   “是啊。”他淡淡道,“她一直矢口不认,不过证据确凿,由不得她抵赖。”   见她只低头不语,他慢慢道:“阿姝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   “大概……知道吧。”她笑容有些惨淡,“她……她恨我。”   “恨你?为什么?“   她抿唇,“她似乎听信了宫中的谣言,觉得是我害死了她的姐姐。所以她一直恨我。”   “你害死的瑾娘?”皇帝挑眉,“哦,是了。瑾娘生前与阿姝你交好,临死前却喊着你的名字咒骂不绝,这些事情朕也听说过。”   她眼睫猛地一颤。   旁边白瑜忍不住道:“陛下,您不知道,如芳华有多过分!她多次当着宫人的面,对娘娘言辞不敬。也就是娘娘好脾气,换成旁人,早按宫规惩处她了!奴婢气不过,想去讨个说法,还被娘娘给拦下了!”   “还有这样的事?”他漫不经心道,“不过白瑜说得对,阿姝你没必要这般容忍她。她是你的宫里人,你直接处置了朕也不会有半句话的。”   她低着头,“臣妾也想过,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陛下如今正喜欢她,臣妾担心我若处置了她,陛下会不高兴。”她道,“臣妾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陛下别生我的气。”   她的口气无比动人,里面满满的都是无悔的深情。这样的痴恋,足以打动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可是他眼中却没有动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拉过她的手,他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让人心悬,“怎么会?只要你做的都是对的,朕就绝不会生你的气。”   这话隐有深意,景馥姝觉得自己的心剧烈地颤了一下,几乎就想把手抽回来。   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她,脑中还在想着她适才说的那番话。   是的,没错。她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是她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人。一如既往的周全通透,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样的话。   从前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聪明。但如今他娿觉得,她也许聪明得过了头。   自嘲一笑,他不想再兜圈子了。   “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你,朕适才去见了薄徽娥。她跟朕说了一些有趣的话。”   她神情困惑:“什么话?”   他并不回答,只是道:“阿姝你昨夜一直昏迷着,所以大抵并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朕不妨再跟你讲一次。因为你吃的鱼是薄徽娥亲手做的,所以她当时被第一个怀疑。她也认了罪,还让朕赶紧赐死她。不过朕觉得事有蹊跷,就让人把她暂且关起来,打算回头再审。可还没等朕去细查,她的贴身宫女就来跟朕哭诉,说她家娘子是冤枉的,如芳华才是始作俑者。于是,后面的事情就是你知道的了,如芳华的宫人招供,承认在菜里动了手脚。”   她颔首,“是,元贵姬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本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朕在知道这个事情之后,亲自去娴思阁看了薄徽娥,想问她为何要承认没有做过的事。可谁知她听说如芳华被定罪之后,居然大惊失色,跪地一壁痛哭一壁说出了一些昨晚没说的事情。”   他定定地看向她,“她说,那道红焖鲤鱼在她呈给你之前,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甘草。”顿了顿,“也就是说,你中毒和那道菜没有关系。或者说,如果你只吃了那道菜,绝不会中毒。”   她眼睛倏地睁大,愕然地看着他。   “阿姝,你有什么话要说么?”   她低下头,怔怔地思考了半晌,终于露出恍然的神情,“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臣妾自己吃了甘草,然后去吃她的鱼,为的是嫁祸给她,对不对!”   他不吭声。   “陛下,这种荒唐的话您相信吗?”她道,“臣妾为何要害她,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也许是因为,你担心自己不先出手,就会被对手抢占先机?”   她闻言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慢慢道:“陛下您这么说,就是相信了?”   “朕如果深信不疑,就不会过来了。”他淡淡道,“你有什么话,尽可以说出来。朕总要给你个辩解的机会的。”   她轻笑出声,“陛下您口中说着不信,其实已经信了是不是?怪不得您方才进门时,看我的眼神那么冷淡。臣妾还以为是我病中无状,说了什么胡话呢!”声音悲凉,“辩解?还有必要吗?反正您已近觉得是我做的了!”   两人一时陷入僵局。   外面忽然传来人声,一小会儿之后,吕川进来禀报,“陛下,含章殿那边派人来传话,说元贵姬娘娘身体不适,想跟陛下请道旨意,到尚药局请侍御医入宫诊治。”   他眉头一蹙,“什么病要专程跑去请侍御医?”声音中带上几分担忧,“很严重?”   “陛下请放心。臣看采葭的神情,应该不是太严重。”   他想了想,“这样,派你徒弟何进带朕的口谕去。让侍御医即可前往,不得耽误。朕晚一点会亲自去含章殿看看。”   “诺。”   吕川领命出去了,皇帝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才转头看向景馥姝。   却撞上她怔怔的神情。   她就那么看着他,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悲伤。   没人比她更清楚,他方才那一瞬间的表现,是真真切切担心着某个人的神情。顾云羡说她不舒服,他便心绪不宁了。她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还没跟自己说清楚,他会立刻前往含章殿去看她。   “罢了,你不想说也不打紧,反正这件事无论是不是你做的,朕都不会公布出去。”皇帝淡淡道,“朕已给如芳华定了罪,打入永巷、永不赦出。薄徽娥也得了朕的吩咐,会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永远不告诉任何人。”   她看着他许久,“为什么?陛下如果认为臣妾有罪,为何不深查到底?”   他淡淡道:“因为没有必要。”   是的。没有必要。   反正他要给如芳华定一个罪名,如今这个再合适不过。他没必要让旁人知道,她其实是无辜的。   “朕今日来见你,只是想要提醒你一声,好自为之。”   他转身欲走,她在原地呆坐半晌,忽然尖声道:“陛下!”   他驻足。   “陛下,您已经厌弃臣妾了对不对?” 她泣不成声,“您明明答应过,会护着臣妾的。您忘记了吗?”   他转身,淡漠地看着她,“朕没忘记。就是因为没忘记,所以这么多年朕才一直偏袒着你。即使是这次,也不打算定你的罪。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发生什么,朕一定秉公办理,绝不徇私。”   .   含章殿内,顾云羡散开一头青丝,依靠在床榻上。   阿瓷将一碗乌黑的药汁递给她,到底没压抑住心头的困惑,低声道:“娘娘,您为何要让陛下去见贞贵姬?你就不怕陛下见到她之后,被她的哭诉给搞得心软了?”   “你以为我不让,陛下就不会去见她了?”顾云羡无奈道,“他心头存了这么大个疑惑,定然是要去问一问的。我一味阻拦不仅没用,还可能会让他不悦。”   “就算是这样,您之前又何必要去跟贞贵姬交那个底?”阿瓷道,“她知道是您设局害的她,一咬牙跟陛下说了怎么办?”   “我说不说她都会猜到是我做的,没什么分别。如今她自顾尚且不暇,哪有空来拖我下水?”顾云羡道,“这回的事情这么大,她不可能承认,只有假装不知一条路可走。她既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又如何指证我设局害她?况且陛下正对她疑心着呢,她说的话你觉得陛下能信几分?”   见阿瓷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又道:“还有,你担心陛下见了她会心软,纯粹是想多了。陛下对她疑心已就,不是几声哭诉就能化解的。不过,我们恐怕不能期待更多。陛下多半只会冷落她,不会给她定罪。”   阿瓷睁大眼睛,“这是为何?她明明犯了这么大的事,凭什么不处置她?”   凭陛下对如芳华的处置。   都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她还没听到如芳华被赦免的风声,那么这件事多半真的就要这样了结了。   既然如芳华是罪魁祸首,自然不能再说是贞贵姬自己给自己下毒。   这结果比她的预期要差一点,但没关系,她本来也没指望能一举击垮她。   只要她暂时失宠就好了。   在这宫里,失宠就是失势,从前依附她的人都会开始惶恐不安,这种时候,就是她趁虚而入,查看太后死因的最好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结果这一章还是没有云娘和陛下的互动,好啦,下一章一定就有了!崔六郎也要再度登场了!   贞贵姬的倒霉刚开始,敬请期待。o(*≧▽≦)ツ   58   皇帝在两盏茶之后到了含章殿,而这时候采葭刚带着今夜值班的侍御医白石到达殿内,连脉都没来得及请,就听到外面宦官通传的声音。   殿内的人忙不迭跪成一片,顾云羡正要起来,就被皇帝遥遥传来的声音阻止了:“躺着别动。”   他刚跨进殿门,人还没走近,就先说了这个。顾云羡顺从地躺了回去,靠在软垫上朝他点了下头,算是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他在她旁边坐下,“吕川说你不舒服,朕便赶紧过来了。”仔细打量她一番,“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微微一笑,几分虚弱的样子。   “可诊过了?什么毛病?”   侍御医白石忙磕了个头,“启禀陛下,臣刚入得殿内,尚来不及诊治。”   他蹙眉,“刚到?怎么腿脚这么慢?”   负责去请侍御医的何进见陛下一脸嫌弃,心头叫苦不迭。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要求别太高成吗?您也不想想,小人我是从成安殿跑到尚药局,再从尚药局跑到含章殿,比起您直接从成安殿过来,中间的路程足足增加了一倍!何况白御医岁数大了,也走不快。能比您早到都是小人我有本事了!   白石见皇帝神情不豫,顿时吓得够呛,以为自己耽误了什么大事。还是吕川看不过去,出来打圆场,“白大人,您快些替贵姬娘娘诊治吧。”   他磕了个头,“诺。”   皓腕上搭了一条白绢,白石的手指落上去,半眯双目沉思了片刻,再低声询问了一旁的女医,这才道:“无妨,不过是天癸引发的腹痛,吃几帖药就好。”   “大人您说是无妨,可我们娘娘刚才痛得可厉害了,不然也不会大晚上巴巴地请您过来!还请大人快些开点止痛的药吧,总不能让娘娘一直熬着啊。”阿瓷道。   白石道:“臣省得,请陛下和娘娘放心。”   皇帝却想到另一件事,“朕记得贵姬的信期不是月底么?如今才中旬,为何提前了这么久?”   女医答道:“启禀陛下,原是贵姬娘娘近几日劳累过度,这才导致信期提前。”   她这么一说,皇帝立刻想起就在昨夜,顾云羡留在成安殿照看情况,差不多整宿没合眼。想来便是因为这个,才弄得她这会儿这么辛苦。   眼神里带上一丝歉疚,他温和道:“是朕疏忽了,忘了你身子弱,居然让你那般劳累。”   顾云羡摇头,“陛下无需自责,臣妾协理六宫,发生那样的事情自然应该在那里守着。”转头对白石道,“有劳大人跑这一趟,采葭,带白大人出去开方子。”   白石行了个礼,跟在采葭身后出去了。   皇帝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冰凉的肌肤上有一层薄薄的汗,忍不住道:“怎么回回你都这么难受?朕见旁人也不像你这样。”   来天癸时腹痛如绞是顾云羡的老毛病了,从前在东宫时就这样,每回都能闹得身边人仰马翻。   顾云羡心头一紧,这是她最不愿讨论的话题,“大概是臣妾太不中用了吧。”   他瞅着她不说话。   顾云羡心头毛毛的。今夜拿信期腹痛当借口原不在她计划中,只因她虽然给了贞贵姬面见皇帝的机会,却不愿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免得横生枝节。所以她的原计划是故意服错一味药,以生病为由,将他拉过来。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下午的时候突然发现天癸来了。她身子一贯不好,这种时候自然不敢胡来,加之腹中痛得要死,索性就以这个为由头了。   可一想到她会这般痛苦的原因,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生怕被人知晓。   急于岔开话题,她心一横,凑上去靠在他怀中,柔声道:“或者是老天爷觉得,陛下如今待臣妾太好了,不能什么好事都让臣妾占尽了,这才让臣妾在别的方面多受些苦楚。”   “胡说八道。”他忍不住斥道,“照你的说法,朕对你好竟是祸不是福了?”   他口气虽严厉,但顾云羡知道他并没有生气,也就不慌不忙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臣妾一直觉得,一个人一生的福气都是有限的。臣妾在这个方面占尽了好处,自然会在别的方面有所亏损。”笑着看向他,“如今这样,臣妾觉得很好。若是每日都顺风顺水的,臣妾反倒会不安了,天天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一生的福气都一口气花完了。也许哪一天,陛下就不再喜欢臣妾了。”   她藕臂轻抬,环住他的脖子,“臣妾想跟陛下长长久久的,臣妾不要和陛下分开。”   他愣愣地抱着她纤瘦的身子,神情颇受触动。良久,慢慢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眼中是满得仿佛要溢出一般的爱怜,“真是个傻姑娘。”一声喟叹,“朕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过得快活。”   “陛下这样抱着臣妾,臣妾就很快活了……”她的声音如同梦呓,传入他耳中,让他整颗心好像泡在蜜水中,软得不像话。   殿内的宫人看到两人相拥而坐的身影,彼此对视一眼,拿不准主意是不是要退出去。   在众人满心纠结的时候,顾云羡及时解救了大家。她用一种仿佛忽然想起来的口气道:“对了,陛下去看了薄徽娥了,她怎么说?”   皇帝下巴抵着她的头顶,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哦,她因为顾忌姐妹之情,所以帮如芳华顶罪。朕已经斥责过她了。”   果然。   顾云羡心道,皇帝果然在暗中筹划着什么事情。与朝堂格局有关,与天下大势有关。   “臣妾看薄徽娥也是一时糊涂。虽说她此举有些是非不分,但能舍弃自己的性命去维护亲人,这种纯孝之心也难能可贵。陛下便不要怪她了。”   他既然要抬举薄徽娥,她就帮他一把吧。顺着他的心意,才能更让他觉出自己的贴心。   果然,她的话一说出,皇帝便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恩,你说得对。朕明日便放她出来。”   顾云羡笑道:“那臣妾先替薄妹妹谢过陛下了。”   两人正说笑着,那厢采葭已端了熬好的药进来,“娘娘,药来了,快趁热喝了。”   皇帝伸手接过,柔声道:“朕喂你。”   顾云羡脸一红,“陛下……”   她面皮薄,总觉得喂药这种行为太过肉麻,难以接受。他明知她的脾气,却偏偏要捉弄她。   见他一脸坚定,顾云羡无奈,只好强自镇定地接受他的“服侍”,脸颊红红地喝完了整晚药。   没过多久,药效逐渐发作,她觉得腹部暖暖的,十分舒服,一阵倦意也随之涌上来。   皇帝见她的神情,笑道:“困了便睡吧。”   她躺下去,脑袋枕在瓷枕上,眨着眼睛问道:“陛下您呢?”   “自然是在陪你一起睡了。”他挑眉,“这么晚了,云娘你不会还要撵我走吧?”   她眄他一眼,翻身背对着他,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三分迷糊:“臣妾乏了,就不招呼陛下了。您请自便。”   他被她的话说得一愣,半晌才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殿内的宫娥见到这个情形,正要去准备盥洗用具,却被皇帝的手势制止。   “去外面吧。”   宫娥们一愣。眼见陛下已率先出了内殿,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这是,怕吵到了贵姬娘娘吧?   倒真是贴心.   闹得轰轰烈烈的贞贵姬中毒一事最终以如芳华落罪收场,两日之后,如芳华被废去一切尊号,打入永巷,从此消失在众人面前。   从炙手可热的新宠,到被囚幽宫的罪妇,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众人感叹之余,不免更深切地体会到,帝王情,当真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五月底,皇帝召幸了如芳华之妹薄徽娥,并在次日擢升其为从五品穆华。   一次升两品,这个晋升幅度之大,阖宫罕见。认真盘点起来,恐怕也只有当初顾云羡从琼章升到美人的壮举可以一较高低吧。   但是顾云羡本是废后,她在妃妾的位置上怎么升都不出格,薄徽娥却是一朝得幸的新人,这样的隆重不免令人咋舌。   “恩宠虽惹人羡慕,不过仔细想想,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明充仪对此曾似讥似嘲地评价过,“只消看看她两个姐姐的下场,就知道这薄氏大抵运气不好,生不出中用的女儿。也不知这仅存的薄三小姐,能撑多久?”   相比起明充仪的刻薄阴损,元贵姬就显得宽宏多了。众人听说陛下原本只打算升薄氏为正六品琼章,还是她觉得薄家连损两个女儿,害怕薄将军吃心,不如厚待薄熹微,好显示陛下对薄氏并无成见,这才又提了半品。   陛下见她考虑得这般周到,很是赞赏,索性让她将薄氏的封号也一并拟了。元贵姬在仔细思考之后,选了“瑾”字。   “瑾者,美玉也,亦喻美德。臣妾觉得这个字很配薄妹妹。”顾云羡笑道,“她能为嫡姐舍身,也算是有德行之人。”   皇帝闻言颔首,“《屈原列传》里说‘怀瑾握瑜兮,穷不得所示’1。朕看熹微碰上你,倒是遇到知音了。她的好处,你倒看得明白。”   对他的夸奖,顾云羡全盘领受,还十分不客气地说道:“臣妾眼光好。”   然而对这个封号,旁人却不像皇帝那般认可。   瑾穆华受封次日,明充仪与她在灼蕖池畔相遇。彼时瑾穆华一身孔雀蓝云锦齐胸襦裙,臂弯秋香绿披帛,乌发高挽,斜插三支步摇,已非从前朴素低调的薄徽娥,端端是个不俗的美人了。   明充仪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以扇掩唇,轻笑道:“妹妹好容色,简直像变了个人!”   瑾穆华含笑道:“充仪娘娘笑话了,臣妾不过是突然撞了好运,哪里能比娘娘!”   “妹妹自谦了。运气这种东西,也是要看人的。你两个姐姐何尝没有好运气,可如今是什么下场你我都看在眼里。”明充仪声音懒懒,似有无限关切,“前车之鉴,妹妹切勿掉以轻心啊!”   瑾穆华道:“多谢娘娘关怀,臣妾省得。”   明充仪笑着点点头,便欲离开,然后步子还没提起来,却又转头道:“听说你这封号是元贵姬给拟的?”   “然。确实是贵姬娘娘所赐。”   “瑾。景。这个字总让本宫想起成安殿那位……”话头就此打住,明充仪轻笑一声,“不过字的意思倒是极好的,妹妹可得好好谢谢元贵姬了。”   瑾穆华神情不变:“这个自然。”.   比起瑾穆华的春风得意,成安殿的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在宫中众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贞贵姬已悄然失宠。   这样的变故实在令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按照一贯的思路,贞贵姬此番无端被害,陛下该更加怜惜才是。可他却在贵姬醒来当日去看过她之后,不再踏足成安殿。   宫人们私下里揣测,大抵是当日贞贵姬病中无状,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陛下。   从大晋二年五月入宫开始,贞贵姬一直是备受圣宠,即使这一年来顾云羡抢尽了风头,陛下也并未多么冷落她。然而如今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景氏数月不得幸,确实已失了君心。   59   对于贞贵姬失宠一事,顾云羡曾状似无意地问过皇帝。   “贞妹妹是做错了什么吗?”白玉一般的手递过去一盏茶,“陛下可有好些日子没去瞧过她了。”   皇帝接过茶盏却不饮,挑眉瞅着她,“你希望朕去看她?”   “臣妾是觉得陛下一贯宠爱贞妹妹,这回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她话没说完,皇帝便点点头,“既然云娘这么说,那朕便走一趟吧。”   “陛下!”   皇帝这才一脸好笑地看着她,“装大度也别装过头了。”如往常那样在她额头轻弹一下,“嫉妒就直说。   顾云羡恼羞成怒一般别过头,口气生硬,“臣妾才没有嫉妒。不过随口问问,陛下也能想这么多。您爱去哪里便去哪里,臣妾才不关心!”   他本是玩笑,见她这个神情,却忽然认真起来。仔细回忆前阵子的事情,他慢吞吞道:“新人刚入宫那会儿,朕总去看如芳华,你当时是什么想法?”   她一愣。   他眼眸黑沉,定定地看着她,心头起了一丝自己也不明白的期待。   她低着头,好像在思索,过了一会儿才道:“有一点失落,还有一点害怕。”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看向他,目光温软,“因为那时候陛下虽然对新人很宠爱,却也记挂着臣妾。臣妾明白陛下没有把我忘了,心里就好过许多了。”   这样的回答,知进退有分寸,本该是让他喜欢的才对。可他却在这太过懂事的回答中沉默了。   顾云羡见他不说话,心头困惑。他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倏地清醒。   然后是茫然。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脑中忽然一阵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一样,让他蹙起了眉头。   “陛下?”顾云羡惊道,“您怎么了?”   他深吸口气,“没事,就是……忽然头疼得紧。”说完这一句话,忍不住又倒抽一口冷气。   顾云羡素知他性子要强,从不轻易说疼。这会儿见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立刻明白非同小可,忙道:“臣妾命人去请御医!吕大人!快去尚药局!”.   一盏茶之后,尚药局的四名侍御医齐聚含章殿,一脸凝重地为皇帝诊脉。   他靠在床上,已恢复了从容的模样,只道:“不过是那一会儿疼得紧而已,此刻也好了。用不着兴师动众的。”   “陛下!”顾云羡瞪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不许再废话。   皇帝被她眼神唬得一愣,破天荒的闭了嘴,规规矩矩接受诊治。   何进在旁边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乖乖,元贵姬娘娘如今可了不得啊!连陛下都敢瞪!关键是陛下居然还就吃这一套!   御医仔细地诊过脉之后,躬身道:“启禀陛下、娘娘,臣等并未诊出什么大碍,想来是最近用脑过度,有些累到了吧。”   这病因让皇帝啼笑皆非,剑眉一挑,“还有这种事?”   顾云羡也有些惊讶,瞅着皇帝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臣为陛下施一套针,再好好睡一觉,应该便无事了。”   顾云羡道:“那请快些施针吧。”见皇帝似乎有话想说,忍不住一脸严肃道,“请陛下听从御医的嘱咐,保重龙体。此乃社稷稳固的第一要务。”   “这么认真啊……”他有些无趣地耸耸肩,抱怨道。   顾云羡上前,柔软的双手扶住他的胳膊,让他躺下来,好方便御医施针。他看着她雪白的脖颈,以及嫣红的唇,没来由心软,顺着她的动作,躺了下去.   御医施完针之后便出去开药了,顾云羡坐在榻边,盯着从方才起便闭目不语的皇帝试探道:“陛下,怎么样?可有觉得好些?”   他仍闭着眼睛,闻言慢吞吞道:“恩,好点了。”   她手指抚上他的额头,微微的凉,“御医适才说陛下头疼是因为累着了。臣妾可否文一声,是何事令您烦忧?”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云淡风轻,不要显示出紧张。他此刻心神放松,兴许会说出一点有用的事情。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也没什么,朝堂上的事情而已。朕还当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原来竟还是会觉得累。”   她微笑着说道:“臣妾前些日子操持宫务累着了,今日陛下因为朝事累着了,咱们也算是前赴后继地鞠躬尽瘁了。”   他被她的话逗得一笑,拉过她的手直接覆在自己额头,深吸了口气,叹道:“你这样陪在朕身边真好。有你在朕整个人都放松了,可以百事不想。”   “难道在别的妹妹处,皇上不放松么?”   “她们么?”皇帝唇边的笑有淡淡的讥讽,“和有些人相处,与驾驭朝臣也没多少区别。”   她心头一颤。   “是这样吗?那,陛下可喜欢如芳华……不,是薄庶人?”她轻声问道。   “她?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和别人一个样。”他懒懒道,“朕那会儿宠着她,不过是因为朕应该宠着她。”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翻了个身,直接把她拽到床榻上,搂住她的腰,“陪朕睡一会儿。”   “可陛下……”她看着自己尚未除下的丝履,有些无奈。   “别说话,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低下去,似乎已经进入梦乡。   她不敢再吱声,只得给采葭使个眼色,对方立刻跪到榻前,为她除下丝履。   她躺在他身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怔怔出神。   他的呼吸平缓,眉头却微微蹙起,她以前从未察觉,原来他睡着时眉头也是微蹙的。   有什么事会让他连睡觉也无法安心?梦中的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去年中秋时因太后驾崩不到半年,陛下没心情过节,是以只和六宫嫔御举行了一场家宴,今年却不能再这般马虎。   宫宴在庆安殿举行,除了邀请三省六部的高官之外,还特别召了今年的进士三甲入宫。   这样的事情是很少见的。   庆安殿因规制宏伟、结构奇特,从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是大晋设宴百官的最佳场所,而百官也一直以能入庆安殿赴宴为荣。除了皇亲贵胄之外,寻常官员都得苦熬到四品以上,才有荣幸踏足此地,然而此番陛下却破例邀了三位新科进士。他们虽已在各部做事,官职却十分卑微,最好的崔朔也不过正八品。   困惑归困惑,陛下的意思也无人敢去阻拦。所以中秋当夜,近年来名动煜都、最近更是风头如日中天的崔朔出现在了这场帝国最尊贵的宴席上。   御座设在九阶之上的正当中,左右两侧的珠帘之后是各位嫔妃,九阶之下则是诸位官员,按官职依次列座。崔朔三人的案几在最末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阴暗处。   然而这样的位置并不能阻止众人把视线投向他。   亮如白昼的宫殿内,丝竹阵阵,歌声曼妙,舞姬身段婀娜、脚步蹁跹。可这所有的旖旎风情加在一起,都不如那淡然饮酒的男子更加动人。   他身着青色官袍,头戴漆纱笼冠,面如白玉,明明是坐在热闹的宴席上,却如同礼佛的居士一般,端的是超然潇洒。   “看到如璟这样,倒让朕想起煜都小娘子们的一句戏言,说这全天下的秀丽河山加起来,也不比君的风姿动人。”皇帝懒洋洋地笑道,“煜都的小娘子们一贯眼光过人,口才过人。这话甚是贴切,甚是贴切。”   崔朔闻言微微一笑,“陛下取笑了。诸位小娘子这句话说的还有卢家五郎,可不止微臣一人。”   卢五郎之父吏部尚书卢朗知笑道:“犬子哪比得过如璟你?二十八岁就能考中进士第一,这样的才学,放眼我朝历史,也是不多的。”   “说得是呢!这样出色的品貌才学,也难怪倾倒了整个煜都的女子。”卢朗知的夫人管氏在一旁笑道,“妾来之前还好奇呢,说不知哪家闺秀有这个福气,能陪伴在崔郎身侧?”看看他空荡荡的身侧,“怎么今日不曾见到尊夫人?”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但凡赴宴的官员,皆可带正室夫人出席。是以整个殿内全是夫妻同坐,形单影只的唯崔朔一人。   昆山玉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黯然,片刻后,才听到崔朔平淡的声音,“内子已于六年前过世。”   卢夫人一愣,歉然道:“妾不知,勾起了大人伤心事,还请恕罪。”   “夫人言重了。”   见自家夫人神情尴尬,卢朗知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大丈夫何患无妻,如璟你不要太过悲伤。”提高了声音,“今日这样的好日子,不如便请借陛下的地方结一桩喜事。”   “哦,听卢卿这话,是打算把自己女儿嫁给如璟了?”皇帝声音慵懒。   卢朗知哈哈一笑:“臣若有适龄的女儿,自然巴不得。奈何微臣微臣的女儿皆已婚配,没这个福分。”顿了顿,“不过在座哪位同僚家中有未嫁娇女,大可以趁此机会为她找个好归宿。相信能嫁给名满天下的崔郎,定是小娘子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话一说,引来不少附和之声。家里有待嫁女儿的大臣都不免心思活络起来。   这崔朔如今虽然官职低微,但很明显是个前途无量的。二十八岁得中进士状头,连历任左相也比不过。虽然他已有原配妻子,自家女儿过去只能当续弦,但好在原配不曾留下嫡出子女,也就名分上差了一点,旁的影响不大。   这么一想,已有官员笑道:“本官记得诸大人家中不是正有适龄女儿,何不请陛下做主,为令嫒择此佳婿?”   “高大人别只记得帮自家世兄,本官可还想推荐许大人的千金呢!”   “我说,德升君你也太过分了吧。不就是当年同榜登科,我排在了你前头,从此你便事事都要与我争个高低!如今我想做个媒人,介绍一下小儿女的婚事,连这机会你也要抢?”   这话说得众人都忍俊不禁,连一贯严肃的左相徐庆华也不住摇头,皇帝更是抚掌大悦,“好说好说。诸位爱卿不妨先争个高低,你们分出胜负了,朕才好做主赐婚啊!”   众人的笑声更响。   从卢朗知提出续弦起,崔朔便一直沉默。周围的人为了抢他这个女婿,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他却端坐原地,神情疏离,仿佛此事与他半分干系也无。   就在众人即将分出胜负之际,他深吸口气,慢慢起身行至殿内,朗声道:“陛下恕罪!诸位大人恕罪!”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皇帝笑意不变,“哦,如璟你何罪之有?”   “臣之罪,在臣不得不辜负陛下与诸位大人美意。”崔朔抬头,目光直视前方,不去看某幕珠帘之后,是否有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然而内子过世后,臣便立下重誓,此生都不会续弦。此乃臣对所爱之人的诺言,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体谅。”   60   “‘此生都不会续弦?’”皇帝慢慢道,“可如果朕没记错,如璟你尚无子嗣,若当真不再续娶,恐怕族中会不好交代吧……”   崔朔神情平静,“族老那边臣自会去求得谅解,请陛下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终于明白他此刻所言不是在发疯,抑或托辞,而是真心实意,不由都心中惊骇。   皇帝仔细审视他片刻,起了兴趣,“爱卿会有这个想法,莫非是尊夫人临去之前要求的?”   崔朔闻言沉默半晌,方道:“不,不是。内子贤惠大度,并未对臣有任何要求。是臣自己想要这么做。”   “这又是为何?”   崔朔眼神里有淡淡的痛,“内子在世时,臣不知珍惜,所负良多。现在想来,心中实在悔恨。奈何斯人已去,臣无以弥补,只能尽这最后的心意,一生不再续娶。”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晦涩难懂,“臣这一生,心中所爱的人只有一个。若余生不能和她在一起,身边有无旁人陪伴都没有差别。臣既然注定不能对别的女子倾心,又何必将她娶回家伤她的心呢?”   此言一出,在座官员有的若有所思,但绝大多数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当真是年轻人不明事理,子嗣为大,娶妻纳妾自然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为第一要务,什么情情爱爱的,恁的天真。   虽说不娶妻还可以纳妾,并不会就此绝后,但妾侍生下的孩子又如何能比嫡出子女?这崔朔的行为实在是荒唐。   比起男人们的不赞同,在座的夫人却无一例外的露出感动之色,互相交换眼神,只恨不能立刻为这伤心失意的痴情郎大哭一场。   珠帘之后,柔婉仪轻叹一声,“崔郎他当真是有心……卫姐姐在地底也能瞑目了。”   一旁的庄婕妤闻言惊讶道:“听你的口气,你认得他?”   柔婉仪低声道:“臣妾的姐姐与崔郎的妻子卫慈原是闺中密友,姐姐出阁前她已出嫁,曾邀臣妾姐妹去他们家中作客。”   庄婕妤听到她这么说,不由问道:“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柔婉仪道:“一则,臣妾与她本不熟悉,跟着姐姐见过几次而已,和崔郎更是只有一面之缘,便没有多提。再则,臣妾平常忙着照顾皇三子,不怎么关心外界的事情,上回诸位姐姐去洛成阁观礼,臣妾也没能前往。”   这话合情合理,庄婕妤只得点点头表示理解,顿了顿又问道:“那依你所见,这位崔郎当真对妻子情深一片?”   “这是自然。”柔婉仪道,“那时候我们姐妹之间聊天,都感叹说这世上没有谁比卫慈的运气更好了。所嫁郎君那般好的风姿才华,更难得的是还一往情深、温柔体贴。”   见顾云羡也转头聆听,柔婉仪心头有些紧张,尽量镇定道:“臣妾曾经听姐姐讲过,卫姐姐因身体不好,过门一年多都未曾有孕,崔郎的叔父便有意送两个婢女给他,说先为他诞下子嗣,将来记到小慈名下也是一样。子嗣为大,他若当真收下了婢女,卫姐姐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可谁知他竟是婉言谢绝了。”   顾云羡微微一愣。   “他说,无论小慈能不能诞下子嗣,他都不会纳妾。这是在他娶到小慈的当天便立下的誓言。”   庄婕妤被柔婉仪话中的内容给震撼到,良久才道:“居然是这般深情。”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叹道,“如此深情还自言薄情,这崔郎当真是……”   顾云羡手中握着玉觥,里面是紫红色的葡萄佳酿。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举起玉觥,仰脖饮下,心头滋味难辨。   她今晚其实并未看到崔朔的脸,只是听见他的声音。风裂玉碎一般,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悲伤。   他就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讲述着他对一个女子不悔的深情。没有过多的辞藻去修饰,却能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在伤心。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的悲伤是平静的,缓慢的。仿佛是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太久,已经将它化作了血肉,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脑中想起放榜那一日,她站在洛成阁上,看着他一身绿袍,朝自己一揖行礼。那时候她觉得他与身边的人是那样格格不入,仿佛极乐梵境里的一管翠竹,根本不该待在这污浊的尘世。   原来他会这样,是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   因为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所以他觉得这十丈软红都再无开怀之事,所以他觉得漫漫余生都失去了意义。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男人。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嫉妒。   她梦里渴盼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没能得到,却被别的女人得到了。   生前那样的温柔呵护,死后这样的缠绵相思,即使红颜薄命,也没什么遗憾了。   “既然如璟心意已定,此事便作罢吧。”那厢皇帝沉默许久,终于微笑道,“诸位爱卿也放手吧,强求无益。”   卢朗知接过话头,“陛下说得是。原是臣一时兴起,未曾事先问过如璟的意思,唐突了。”   “哪里,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是下官不识好歹。”崔朔恭敬道。   皇帝见状笑道:“不过如璟你也不用把话说死了,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过两年,你会碰到上天派给你的女子也不一定。到那时,你再来请朕为你赐婚,朕也是一样乐意的。”   崔朔不置可否,只淡淡道:“谢陛下|体谅。”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这个插曲一出,殿内气氛不由有些凝滞,还是卢朗知带头向陛下敬酒,神情自若,众人这才纷纷端起酒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口贺君安,一饮而尽。   崔朔旁边的席位坐着今年进士第二名的林茂林世则,素日与崔朔颇有几分交情,此刻忍不住凑近道:“之前我开玩笑说要把妹妹嫁给你,你跟我说不打算续弦,我还当你在敷衍我,谁知你竟是说真的!”摇头叹道,“不过你这招先斩后奏也玩得太过火了。不曾禀报长辈便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说出这话来,君之家族定然要发怒了。”   崔朔淡淡道:“无妨。”反正有了陛下今晚的话,族中即使再恼怒,也不好逼着他续弦了。   61   “无妨?”林茂挑眉,诧异地看着他。见他一脸平静,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罢了罢了,崔郎心性非我等凡人可以领悟。我管不了你。”   “崔君思念亡妻、不愿续娶,妾觉得没什么不妥,夫君又何必这般忧心?”林茂的夫人没好气地眄了自家夫君一眼,转头看着崔朔时却是一脸温柔笑意,“郎君无需理会别人的看法,随自己心意便好。”   崔朔微微一笑,“谢嫂夫人关怀,朔明白。”   林茂无语地看着妻子,心中明白她为何会这般支持他。还不是听了他对夫人的情意,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女人啊,都是一个样!   一支舞蹈结束之后,换上教坊司新进的琴师表演琴曲。   皇帝撑着脑袋听了片刻,微笑着摇头,“空有技艺,内里却是毫无一物。看来今年教坊司是没有可用之人了。”   琴师本来正专心地弹琴,陡然听到皇帝这样的点评,吓得手一抖,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颤抖着跪下,道:“陛下恕罪,微臣……微臣……”   皇帝不耐地摆摆手,“行了退下吧。”   琴师磕了个头,抱着琴颤颤巍巍地下去了。   皇帝叹息一声,“如此佳节,竟无好曲怡情,真是可惜。”   见皇帝这样,群臣都有些惴惴不安。有眼明心亮的人立刻反应过来,提议道:“臣从前曾听闻,说崔郎琴艺过人、当世无双。不如便请崔郎弹奏一曲,也免得陛下心中遗憾?”   这倒是实话。崔郎的琴艺是   皇帝闻言感兴趣地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知如璟可愿给朕这个面子?朕知道,你们这些琴艺大家骨子里都傲气得很,轻易不在人前弹奏。”   崔朔不卑不亢道:“陛下言重了。能为陛下效劳,是微臣的荣幸,自当遵从。”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有大臣笑道:“今日倒真是好运气,竟能听到崔郎的妙音。”   “是也是也,还是沾了陛下的光,才有此等好事。”   “我家兄长痴恋音律,我今夜有这等际遇,回去跟他一说,定会让他嫉妒得觉都睡不着!”   九阶之下议论纷纷,九阶之上也是一阵喜悦。   明充仪微笑道:“陛下好大的面子,能让崔郎献艺。臣妾佩服。”   皇帝慵懒一笑,“怎么,月娘你不是不好音律的吗?崔郎的琴曲难求你竟也知道?”   “臣妾虽不好音律,却也听人谈论过。”明充仪笑道,“那些宫娥老说什么崔郎一曲、千金难求,寻常人想听都听不到。”   “充仪娘娘说得真是玄乎,当真那般厉害?”琼章夏氏笑道,“臣妾入宫数月,只听说元贵姬娘娘琴艺不凡,阖宫无人能及。这崔郎的琴艺难不成比贵姬娘娘还好?”   “妹妹真是羞煞我了!”顾云羡连声道,“不过是宫中众人给本宫面子,才会夸得那般厉害。事实上,就本宫那点微末技艺,平常自娱自乐便罢了,哪里能和崔郎相比?”   “元贵姬这话可谦虚过头了。”明充仪笑意盈盈,“本宫可听陛下提起过,说贵姬从前的琴技便十分出色,这两年更添了气韵内涵,已隐有大家气派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皇帝。他手中端着一盏玉觥,眼含笑意地看了顾云羡一会儿,颔首道:“没错,云娘如今的琴艺,宫里无人能及。”自嘲一笑,“朕从前还能与她合奏一曲,现今却决计不敢了。当真是比不过啊。”   “如何?陛下都这般说了,还能有假?”明充仪道。   顾云羡无言以对,只能道:“明充仪再这么夸下去,臣妾便当真要无地自容了!”   “啊!臣妾有个提议。”夏琼章忽然道,“不如便请元贵姬娘娘与崔郎合奏一曲,可好?”   皇帝一愣,“合奏?”   “是啊。”夏琼章一脸天真无邪,“既然二位都琴艺过人,合奏一曲必然更加不凡。”   皇帝摇头笑道:“实在是没有必要。”   “怎会没有必要?若崔郎与贵姬当真合奏,陛下与臣妾等固然能欣赏到妙音,对贵姬娘娘来说也是大有裨益。臣妾也学过两年琴,知道学琴者如果能与技艺胜于自己的人切磋,会产生许多领悟。崔郎琴艺当世无双,娘娘与他合奏一曲,兴许在琴艺上又能提高一层也未可知。实在是一举数得。”   顾云羡看着言笑晏晏的夏琼章和她旁边的明充仪,没有说话。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已经明白她们的打算。身为宫嫔,当着陛下的面与外臣合奏,听起来没什么,但仔细一想就知道,内里实在是多有不妥。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崔郎是何等人物、何等技艺?自己与他合奏,一个不好便会被比得一文不值,到那时便是在满殿高官面前出丑。传出去大家也会说元贵姬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与崔郎比琴艺,反倒毁了崔郎的好曲。   这根本就是她们给她下的套!   “陛下,臣妾觉得不妥。贵姬娘娘身为内宫女眷,如何能与外臣合奏?这与礼不合,万万不可。”庄婕妤敏锐地察觉其中的危机,一本正经地进言。   顾云羡也露出苦恼的表情,“陛下可别害臣妾了。若臣妾一会儿弹糟了,大臣们都得笑话臣妾了。陛下难道愿意看臣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脸?”   皇帝淡淡一笑,脑海中却回忆起方才崔郎说的那番话。当他说自己为了亡妻愿意终身不再续娶时,云娘面色的神情十分感动。   她对他,好像很有好感。   “朕觉得蕊初的提议不错,朕也很想听听云娘你与崔郎合奏是什么情形。”皇帝的笑容里藏着别的内容,右手紧紧地握住白玉酒觥,“你便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顾云羡心一沉。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说了那番话,皇帝居然还是答应了夏蕊初的请求。而且他看向自己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有隐隐的不安。   他在想些什么?   他们这边你来我往,崔朔已经在琴案前坐好,正仔细地调试瑶琴。   “如璟你先别急,朕给你加个人。”皇帝道,“元贵姬的琴艺也甚是不错,你可愿意与她合奏?”   放在琴弦上的手猛地一颤,他眼眸低垂,陷入沉默。   “不愿意?”皇帝问道,心里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不愿意也没什么。是朕一时兴起,又让你为难了……”   “臣愿意。”崔朔忽然道。   皇帝神情惊讶,“你说什么?”   崔朔抬起头,一脸平静,“臣说,臣愿意与贵姬娘娘合奏。这是臣的荣幸。”   皇帝默然地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来人,犬绿猗’过来。”   一盏茶之后,宦侍抱着一张七弦琴进来,将它放在了顾云羡的面前。   琴身古朴,饰有珠玉。顾云羡拨弄了一下琴弦,悠扬清淑,是张极好的琴。   “琴送到了,你们可以开始了。”皇帝淡淡道。   “诺。”   虽是合奏,但二人依然隔着一段距离。崔朔坐在九阶之下,顾云羡仍在九阶之上,隔着珠帘,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窈窕的身影。   考虑到这些琴艺大家喜欢的曲子多过于生僻,顾云羡决定先发制人,率先决定合奏的曲子。不然他若是选了一首自己不会的,这个人就真的丢大了。   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外面的乐声已然响起。   她骇然,这这这……竟是直接开始了?   对面的明充仪见顾云羡神情惊讶,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她又换上松了口气的神情,想来崔朔弹的这首曲子她是会的。   素手拨弦,顾云羡集中精神,在他上一个音结束的时候适时进入。两道的琴声合二为一,交织缠绕。   顾云羡一壁弹奏,一壁在心中庆幸他选了这首曲子。这首《怀人》是她弹得最好的曲子,即使是和琴艺远高于自己的人合奏,也能游刃有余。   殿内之人听着二人的曲声,慢慢闭上眼睛,进入到他们营造出来的情境。   崔朔自然是乐声的主导者。他琴技高超,曲意高妙,自带一股深邃的情感。这首曲调和缓的《怀人》在他的手下变得荡气回肠,仿佛失去爱侣的孤雁在悲鸣,哀叹那永远无法挽回的悲剧。   顾云羡原本还能几种精神,然而慢慢的,她的思绪越散越开,逐渐恍惚起来。   崔朔的曲声带走了她的神思,让她想起上一世那个大雪漫天的腊八,她带着满腔悔恨饮下那杯毒酒,叹息自己痴心错付。   那时候她想,如果让她重来一次,宁愿从没有遇到那个男人。可谁知天意弄人,她当真重来了一次,却依然和他的命运纠缠在一起。   无数次在深夜想起来,也只能感叹一句,是命不公。   如果十三岁那年,她没有进宫会怎样?   也许她会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珍惜她的人,他们一起过着平凡而安宁的日子。没有这泼天的富贵和无上的尊荣,也没有这永无止境的殚精竭虑、倾轧算计。   这其实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   从一开始,她想得到的,不过如此。   皇帝原本沉默地听着二人合奏,却在一个音之后忽然露出惊讶。   顾云羡那边的曲声变了,不再如方才那样一味地配合崔朔,变得激烈而进取。反倒是崔朔的曲声缓了下来,开始配合顾云羡。   殿内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们的琴声由低到高,由悲伤无奈到愤然不甘。   如果说崔朔主导琴声时,大家感受到的是失去爱侣的孤雁的悲伤,那么顾云羡主导琴声时,大家听到的,则是孤雁对苍天的控诉。   绝望而不甘的控诉。   62   一曲毕,殿内久久没有声音。   顾云羡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胸口不断起伏,似乎一时难以平复。   崔朔视线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指尖,努力不要抬头去看向她。自己此刻心中着实波澜起伏,若再不尽力克制,定会被人看出端倪。到那时只会害了她。   皇帝看着顾云羡,神情怔怔。   她面前垂着一幕珠帘,青玉、玛瑙并上琉璃串成,看起来流光溢彩,十分美丽。而她就坐在珠帘之后,眉眼细长,隐有愤恨不甘。   俗话说曲声即是心声,她方才弹奏那一曲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殿内忽然传来掌声,皇帝悚然一惊。定睛一看,却是左相徐庆华。   “好!实在太好了!某竟不知,这阙《怀人》原来还可以这般演奏!琴声如杜鹃泣血,人世悲辛、天命无常,尽在方才那一曲中!崔郎果然名不虚传!”徐庆华朗声道,“更难得的是,元贵姬娘娘竟也是技法超群、曲意高妙,丝毫不输崔郎!今日得闻这一曲妙音,不枉此生也!”   徐庆华的口气有些激动,与他素日的稳重老成的形象大为不同。众人惊讶之后陡然想起,他少年时曾拜在琴艺大师江夫人座下学艺,想来是个喜好音律的。   赞叹完之后,徐庆华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举起玉觥朝崔朔道,“这一杯本官敬你!”   崔朔微笑着举起酒杯,“徐相过誉了,该下官敬您才是。”率先一饮而尽。   徐庆华喝完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御前献曲,通常都是要让皇帝第一个点评的。而自己由于太过激动,似乎抢了陛下的风头……   他迟疑地朝九阶之上看去,却见皇帝淡淡地看着他们。   “微臣一时忘形,御前失仪,还请陛下恕罪。”徐庆华有些慌张地跪下。   皇帝忽的扬眉一笑,口气温和:“爱卿不必惊慌,你说的句句在理,全是朕的心声。何罪之有?”   转头看向崔朔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审视。   这个男人,与他志同道合、神交多年,是他看中的可以助自己推行新政的最好人选。   今夜这当众献曲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为的是找一个不会引起群臣怀疑的理由擢升他的官职。   可事态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适才他与云娘那一曲,如此默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可他们弹奏之前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到底是巧合,还是……   “元贵姬娘娘当真是琴艺不凡,陛□畔有如此高手,难怪会对琴曲要求这般高。”崔朔微笑道,“臣斗胆问一句,娘娘师从何人?”   他神情自若,眉宇间一派磊落坦荡。他就这么当着陛下的面直接开口相询,虽有些唐突,却更显其心无杂念。   良久,珠帘后传来顾云羡平静的声音:“小时候曾跟家中长辈学习指间技法,后来便一直是自己琢磨。”   “竟是自学?”崔朔三分惊讶地挑眉,“娘娘适才对这一曲《怀人》的解读,让微臣想起了江夫人,还以为您与徐相是同门呢!”   他这么一说徐庆华也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是也是也!恩师奏琴自有其格调,和缓的曲子奏得慷慨激昂,杀伐果决的战曲她倒弹得如晓风残月,偏偏总有其过人之处,令人叹服。臣拜在她门下数年,却始终不能领略一二。如今看来,贵姬娘娘与恩师倒是知音。”   “二位大人过奖了,本宫如何能与江夫人相比?真真羞煞我也。”顾云羡的声音恳切,让人听了只觉得她是真的愧不敢当。   珠帘之后,顾云羡尽力保持镇定,说话时状似无意地觑一眼皇帝的神情。   她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明白自己方才在神思恍惚间,一不小心弹出了心声,陛下没准已经起疑。   正在思考该如何不露痕迹地解释一下,却听到崔朔的问话。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居然扔给了她一个绝佳的借口,忙顺着说下去,“不过崔大人说的也有几分正确,本宫确实是听闻了江夫人对曲子的不同解读,这才斗胆一试。班门弄斧,让两位见笑了。好在有崔大人的帮助,才没有毁了这支曲子。”   崔朔声名在外,虽已入朝为官,但殿内的女子依旧唤他崔郎。顾云羡却叫了更生疏的崔大人,为的不过是撇清关系。   整段对话听下来,完全是三个同道中人在探讨琴艺,端的是光风霁月。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徐庆华加入之后,更让人觉得气氛一派严肃正经,完全不会多想。   皇帝看着顾云羡微笑的脸,再想想崔朔坦荡的神情,心里的疑团慢慢散开。   真的是他想多了吧。   他们两人此前也就在洛成阁远远见过一面,除了参拜叫起,别的一句没多说。今晚会合奏也是被旁人促成的,会有什么纠葛?   更何况,崔朔明明对他的亡妻一往情深,又岂会来觊觎深宫宠妃?   他适才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三位再聊下去,大家就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毕竟如两位这样于音律上大有造诣的人,还是少数。”他微笑着开口,“左相与如璟既然这般投缘,散席之后大可以多交流交流。至于朕,今夜回去会好好向贵姬请教一番,争取下回也再听到两位论曲,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   “陛下取笑了。”徐庆华道,“臣一时忘形,耽误了诸位同僚欣赏歌舞,该责,该责。这一杯算我赔罪了。”   “哪里哪里,徐相言重了。”   “能听三位论曲,是极风雅之事,吾等求之不得。”   皇帝笑看下面一派和睦,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如璟弹了一首这样好曲,自然得奖赏一番。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崔朔躬身道:“为陛下分忧乃臣子的本分,无需奖赏。”   “这可不行,朕一向是赏罚分明的。这样吧,朕看你也不喜金银财宝,就换一个奖赏,让你能更好地为朕分忧解劳。”皇帝笑道,“传旨,擢升崔朔为正五品中书舍人。”   所谓中书舍人,即在中书省掌起草诏令之事,多以有文学资望者充任。崔朔是新科状元,学富五车、才华横溢,在吏部任职半年之后蒙此拔擢,虽仍显速度太快,但尚在大家的接受范围之内。所以众人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纷纷表示恭喜。   也有人察觉到,陛下嘉奖了崔朔,却对同样弹出妙音的元贵姬不置一词。   这样的区别对待显得有些奇怪。毕竟贵姬娘娘表现得那样好,您即使不赏赐些什么,好歹要夸一句啊!   .   席散的时候已经快到亥时,煜都早已开始进入宵禁状态。一应入宫赴宴的官员星夜出宫,身上都带着证明身份的令牌,以免回家途中遇上巡逻的金吾卫,被当成犯夜的贼子。   崔朔推开大门的时候,佟义与佟芸萱都还没睡。院中的石桌上摆了瓜果和月饼,佟义捏着个酒杯自斟自饮。佟芸萱被佟义规定了不能喝酒,只得没精打采地吃着月饼,时不时瞪自家兄长一眼。   “六郎你回来了?”听到开门声,佟芸萱一下子蹦起来,几步跑到他身边,刚一靠近却又掩住鼻子,“你怎么也喝酒了?”   崔朔淡淡一笑,“宫中宴饮,哪能不喝酒的?”   “你们都可以喝酒,就我不行。真讨厌。”佟芸萱忿忿不平。   崔朔没理她,坐到石桌前,径自拿起一个酒杯,斟满之后一饮而尽。   佟义看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嚷道:“这是上好的竹叶青,我一年到头也就舍得买个一两回。你在宫里什么好酒喝不到,何苦回来跟我抢?”   崔朔神情自若,“在宫里喝酒哪能跟在家里相比?在那儿哪有功夫专心喝酒,尽忙着跟人斗心眼去了。累得慌。”   听他口气不善,佟芸萱担忧道:“怎么了六郎?你被谁算计了,还是惹陛下生气了?”   “是有人算计我,不过没成功。”崔朔淡淡道,“我也没惹陛下生气。相反的,陛下还升了我官了。”   “真的?”佟芸萱激动道,“什么官什么官?”   “中书舍人,正五品。”   “正五品?”佟芸萱一脸雀跃,“那已经是大官了啊!”   佟义也附和道:“是啊,我记得掌管煜都城的煜都令也才从五品,你现在比煜都令还要高半品呐!”   崔朔淡淡一笑。   佟芸萱注意到他的神情,犹疑道:“可是六郎,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呢?你不喜欢吗?”   “没有。我没有不喜欢。”崔朔平静道,“只是这一天我早就预料到,心中有了准备,也就没那么开心了。”   “哦。”佟芸萱点点头,似懂非懂。   佟义见状,猜到宫宴上大概发生什么事情,忙开口道:“时候也不早了,芸萱你先去睡吧。”   佟芸萱睁大了眼睛,“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听六郎讲宫宴上的事情啊!六郎今晚去的可是庆安殿呐!我只在画像上看到过它外面的样子,还不知道里面长什么样呢!”   “你明天再问也是一样。六郎今晚上累了,你就别缠着他了。”   佟芸萱瞪着兄长许久,才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又想支开我了!我去睡就是了!不过你挺清楚哦,我是给六郎面子,才不是怕你呢!”转头看向崔朔,“六郎你明儿一早还要去当值呢,别跟哥哥聊太久,早些休息。”   崔朔点点头,“知道了。”   佟芸萱回房之后,佟义才慢吞吞地递给他一杯酒,道:“说吧,出了什么事?”   崔朔接过酒杯再次一饮而尽,云淡风轻道:“也没什么,我请求陛下准我不再续弦了。”   “什么!”佟义控制不住地拔高声音,“你你你……”   “小点声,如果你不想芸萱躲在门边偷听的话。”   佟义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你这么做,考虑过后果吗?”   “自然考虑过了。”崔朔道,“家族那边我自有办法交代,你不用为我担心。”   佟义目瞪口呆地看了他半晌,才长叹口气,“相交这么多年,我今天晚上才算真的服了你。当真是说到做到,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崔朔听出他话里的打趣,无所谓地笑笑。   “不对,既然你不想续弦的问题解决了,不该这么抑郁啊。”佟义道,“我看你进门时的神情,分明记挂着什么。宫宴上不止发生了这一件事吧?”   崔朔闻言不语,视线落在手中的酒杯上。杯中酒水清澈,圆月投在里面,显得遥远而飘渺。   就好像她之于他。   63   今晚上他太冲动了,不应该答应与她合奏的。但是当陛下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   许多深埋心底的往事都被这句话勾起了。   记忆里灵慧可爱的少女,纤细白嫩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如同蝴蝶蹁跹,胜过世间最美妙的舞蹈。   就这么烙印在他心上,这么多年。   佟义见他说完那句话,崔朔便陷入了沉默。右手握紧酒杯,眼神飘忽,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心头藏了许久的困惑再次浮上来,他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当然,你要不想说也不要紧。我绝对没有任何意见。”   崔朔看向他。   佟义清清嗓子,斟酌道:“你如此坚定地不愿续娶,到底是因为先夫人,还是……”   “还是什么?”崔朔深深地看着他。   压力太大,佟义几乎就要退缩了。然而话已出口,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索性把心一横,“……还是你心中另有心仪之人!”   崔朔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你你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就是随口问一问,你说不说——哎呀,叫你别这么看着我——我都没意见啊!”   在佟义的强烈抗议之下,崔朔终于别开视线,沉默许久方淡淡问道:“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是他哪里露出了端倪?   “感觉喽。”见他没有生气,佟义也轻松起来,“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自问对你还是有几分了解。你这人生得这般好,最招女子喜欢,却偏偏在女色上十分冷淡。我一开始也和旁人一样,觉得你是难忘发妻。可后来却觉得也许我们都被你骗了猜。”   他凝视着崔朔足以使女子看得痴迷的侧脸,慢慢道:“我觉得,你心里藏着一个人。”   酒杯猛地放上石桌的声音。   崔朔的动作太快,酒杯没有放稳,在半空中歪了一下,便慢慢倒了下去,里面的美酒顺着流淌出来。   佟义看看酒杯,再看看崔朔,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我猜对了。”   崔朔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那是哪家的小姐,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我想,既然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和她在一起,想来你们之间是没什么希望的。”佟义道,“我们是朋友,我不想看到你终日自苦,还要为了一个不可能的人担上绝嗣的风险。”   崔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从前我总劝你逝者已矣,看开一点。其实现在也一样。那位小姐既然注定与你无缘,那她对你来说就和死了没什么差别……”   “不一样。”   佟义正一本正经地进行说服教育,忽然听到他冷静的回答,不由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说,不一样。”崔朔慢慢道,“她若真死了,那么人死万事空,我可以想象她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安乐祥和的生活。可她还活着。而且我知道,她活得很累,很辛苦。我没办法不去担心她。”   今晚上那一曲,不止陛下听进去了,他作为合奏人,更是听得明明白白。   她心中原来藏着那样多的恨意和不甘,她原来过得这么不快活。   其实早该猜到的,不是吗?   堂堂皇后,一国之母,却陡然被废,以废后的身份过了一年之久。就算如今再蒙圣宠,也不过是居妾妃之位。   夫君如此狠心的对待,她怎么会过得好呢?   佟义看到皎皎月色下,崔朔昆仑玉一般的眼眸中,是明明白白的痛意。   他在为那个勾去了他魂魄的女人心痛。   “你担心她,可你能帮上她吗?”佟义心头不忍,却觉得长痛不如短痛,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你此刻还待在这里,没有去解救她,我便知道,对于她的处境你根本无能为力。既然如此,你担心又有什么用?”   是啊,他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就好像之前,他听闻她被废的消息,心里再痛再难受,也只能任由事情的发展。   就好像今夜,他听到她琴曲中的心声,也不能明白地表示出来,只能在陛下发怒前,为她编出一个脱身的借口。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佟义看他神情似有松动,以为自己的话奏效了,正想高兴,却听到他语带苦涩,“情之一字,若真能说放手就放手,这世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困宥于此了。”   冥顽不灵到这个地步,佟义忍不住气结,一拍桌子就要离开。   崔朔及时在他身后唤道:“阿义。”声音里满是无奈。   佟义驻足,深吸口气,尽量平静道:“算了算了,懒得管你。”说完这句话,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是我第几次说这话了?都是被你害的,我现在跟个老妈子一样,一句话反复唠叨。让芸萱知道一定又要笑话我了。”   崔朔只能苦笑。   “罢了罢了,只要你觉得值得就行。我不会再试图强迫你了。”   崔朔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今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省得,你放心吧。”   其实不用崔朔交代,佟义也知道这话绝不能乱说。他已从崔朔的言辞中猜错,他心仪之人必定身份不凡。若回头真闹出什么事来,大家都要一起倒霉了。   佟义离开之后,崔朔一个人坐在石桌前。中秋的月色总是最好的,铺在地上如霜似雪,让他想起记忆中的那一年。   隆冬时节,飞雪漫天,天地一片洁白。他刚刚及冠,因在族中待不下去了,便独自一人跑到煜都读书。某天受友人邀请,前往顾府作客,却在庭院中看到一个小姑娘。   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粉色袄裙,眼睛上缠了一层厚厚的纱布,蹲在地上逗面前不远处的一只麻雀。   他觉得有趣,便驻足打量她。孰料不过片刻,她便皱了皱鼻子,问道:“谁在那里看我?”   他只觉得她皱鼻子的表情十分可爱,像一只生气的小猫,遂笑道:“小娘子勿恼。某乃三公子的客人,一时好奇才会如此,并无恶意。”   “哦,你是三堂兄的客人啊。”她站起身子,语气里带上一丝欣喜。   “三堂兄?”他挑眉,“怎么小娘子竟是顾府的小姐?”   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她身上的衣裙虽然洁净整洁,衣料却都不是上乘,不像金尊玉贵养大的顾府小姐。   她闻言抿唇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小姐啦。我只是顾府的远房亲戚,随父母来寻亲的。”   他了悟。顾氏这种大家族,旁支远亲最多不过,每年恐怕都要接待几拨这种人。   瞥到她眼睛上的纱布,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她摸摸纱布,有些不好意思,“我是南方人,这回来煜都是第一次看到下雪。因为以前没人告诫过我,所以前几天堆雪人的时候我一时高兴,对着积雪看久了,害得眼睛被灼伤了。不过没关心,大夫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忍不住微笑。从前听人说过,第一次来北方的人多会犯这样的错误,贪看积雪,结果导致眼睛被雪光灼伤。不过听说归听说,他还是头回亲身遇见一个。   忽的想起一事,他忍不住蹙眉,“怎么没侍女跟着你?你这个样子到处乱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她听他声音似乎有些生气,忙摆摆手,“没关系的。我眼睛受伤之前常来这里的,周围有什么东西都很清楚,不会摔到。”顿了顿,“侍女姐姐们都很忙,整天照顾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   她说到“侍女姐姐”时神情有些不自然,他立刻明白了。大家族里都是如此,拜高踩低、趋炎附势,对不重要的人从不愿多费心。那些侍女大抵见她一个从乡下来的堂小姐,无权无势,便不耐烦照顾她吧。   看到她几乎被纱布遮住一半的小脸,他的心忽的一软。   他们的境遇何其相似?都是名门望族里的边缘人物,身处热闹繁华间,却永远无法插足进去。   他起了怜惜之心,想起她适才听到“三公子”时神情喜悦,遂柔声道:“我去见你三堂兄,你可要一起?”   她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然后腼腆地笑了笑,“不了,我还是不去打扰三堂兄了。这位公子,您不用陪阿云了,去忙自己事吧。我再玩一会儿就回房了。”   “阿云?”他笑起来,“原来你叫阿云啊!”   她这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她虽年幼,却也知道女儿家的闺名十分矜贵,轻易不能说给陌生男子听。   他见她白净的小脸越来越红,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娇羞之态让他的心蓦地一动。   然而转瞬他便清醒过来。她窘成这样,要是一个羞愤转身逃跑就糟了。她这会儿眼睛上还缠着纱布,什么也看不到。若脚步一乱,只怕就要摔倒。   这么想着,他立刻道:“行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今日天冷,小娘子别在外面待久了,快些回房吧。”   她低垂着头,闷声闷气地应了声:“恩。”   他转身离开,刻意加重了脚步声,好让她可以清楚地听到。转过一个拐角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去看她。   积雪覆盖的庭院里,她孤孤单单地立着,像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那样的身影太熟悉了。   他记得多年以前,母亲忌日那天,他也曾这样孤零零一个人立在院中,茫然四顾,却寻不到那条回家的路。   那天和顾三郎见面之后,他尽量用一种不经意的口气问道:“我刚才在院子里看到一个小姑娘,眼睛上裹着纱布,一个人在那里和麻雀玩儿。挺有意思的,是哪屋的侍女么?”   顾三郎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你说的大抵是我的远房堂妹。她几个月前刚到煜都,最近得了雪盲症,正在上药呢!”   “哦。”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这妹妹模样挺讨人喜欢的。”   顾三郎夸张地挑高了眉毛,“她若知道整个煜都少女的梦中檀郎夸她模样好看,定然要乐得觉都睡不着!”顿了顿,忍不住附和道,“不过确实,我这堂妹心性纯良,脾气温和,比我那几个亲妹妹讨人喜欢多了。”   “她叫什么?”他继续用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顾三郎却忽然警觉了,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问这么多,你不会是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他淡淡一笑:“你想太多了。我若娶了你妹妹,岂不成了你的妹夫?以后还得喊你一声大哥!冲着这个,我也绝不会这么做。”   他这么一说,果然逗得顾三郎哈哈大笑,疑心尽释,“告诉你也无妨。她唤作顾云羡,她自己的父母都管她叫云娘,但你也知道,顾氏这一辈的女儿都从云字,个个都是云娘。所以这府里的人按照她在他们那一支里的排行,唤她一声三娘子。”   顾云羡。云娘。他在心里默念,尔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想,这真是个好名字。   如她的人一样,让他喜欢。   64   顾云羡直到回到含章殿时,心中仍有些忐忑。   自己今晚真是太大意了,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弹出那样的曲子来。虽然事后在崔朔的帮助下掩饰过去了,却不知皇帝那边究竟是什么想法。   他嘉奖了崔朔,却对自己不置一词。这样的区别对待让她不安。   从庆安殿回寝宫的时候,她本想进自己的轿辇,却被皇帝一把攥住手。在她迟疑之际,他已将她拉近了明黄帐幔的御辇之中。   轿身宽敞,即使坐两个人也丝毫不显拥挤。她有心想说点什么,然而看到他一坐进去就闭目沉思,整张脸都写着“不想说话”四个大字,也就放弃了。   含章殿宫人没料到今夜皇帝会驾幸,更没料到顾云羡会从御辇上下来,一个个都有些无措,还是采葭笑着提醒了一声,“都愣着做什么,去给陛下和娘娘准备洗漱用具。”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阿瓷泡了茶,顾云羡捧了一杯,与他相对而坐。见皇帝还是不说话,她也不敢贸然开口。今夜的意外太多了,她还是谨慎些好。   这么想着,她垂眸看着瓷盏里清亮的茶汤,眼神逐渐变得飘忽。   皇帝隔着一张案几,瞅着她心不在焉的模样,眼神幽深难测。   “对了,今日是中秋佳节,朕还不曾送你节礼。”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猛地清醒,“什么?”   皇帝重复道:“朕说,朕要送你一份中秋节礼。你想要什么?”   她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又愿意搭理她了,想了想,谨慎道:“臣妾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陛下看着给吧。”   皇帝笑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涩意。   正在此时,何进抱着一张瑶琴进来,行了个礼,“陛下,臣把‘绿猗’拿来了。”   “‘绿猗’?”顾云羡奇道。   皇帝解释:“就是你今晚弹奏时用的那张琴。”   顾云羡回忆起那悠扬清淑的琴声,不由道:“这倒是张极好的琴。”   “这是自然。这‘绿猗’是在孝宗朝时由当时最著名的斫琴师制作而成,后来孝宗皇帝将它赐给了自己的嫡亲侄女、未来的儿媳妇。”见顾云羡看着他,微微一笑,“对,也就是后来的贞淑皇后。这琴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是张实实在在的古琴。贞淑皇后驾崩之后,就一直收藏在宫中,不曾转交他人。”   顾云羡颔首表示明白,然后在心里揣测他说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朕把这张琴送给你,好不好?”皇帝看着顾云羡,明亮的烛光里,他眼神温软,“朕记得你从前说过,很羡慕贞淑皇后。这是她的琴,你应该会喜欢。”   他的口气太温柔,让顾云羡一时愣在这里。   方才一路都冷若冰霜,转头却送她这样的礼物,这转变也太大了,让人不知如何去应对。   “怎么,你不喜欢?”见她不答,他挑眉问道。   “不,臣妾很喜欢。”她忙道,语气欢欣。   这不是假话。   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张琴。所以即使送琴的人是他,也挡不住她发自内心地觉得欢喜。   何进将‘绿猗’放在她面前,她低头仔细打量,琴身是幽幽的绿色,上面装饰的珠玉在烛光里泛着荧荧的光,仿佛一管沾了雨珠的翠竹。   她忽然觉得这琴很像一个人。   那个气质清雅,能弹出天籁之音的男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1”她低声念道,“这名字取得真是合适。”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慢悠悠地念完下一句,“云娘这话在夸谁?”   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首《淇奥》歌颂的是德容出众的男子。而她方才念这首诗时,脑海中想的竟是那个与她几乎没什么关系的人。   嫣红的双唇抿出一个微笑,“自然是在夸琴了。陛下真是细心太过,臣妾随便念首诗也要多想。”   他神情不变,只低笑道:“是啊,朕想太多了。”   这话的口气有些古怪,她莫名地觉得不安。   他似乎没有发觉她的不安,犹自微笑道:“对了,朕宫宴上说了要跟你请教琴曲。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云娘可愿为朕弹奏一曲?”   她颔首,“陛下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就弹《淇奥》吧。”   她只愣了一瞬,便微笑道:“好。”   纤指拨动琴弦,清丽的琴声流泻而出,讲述了那个活在传说里的绝世美男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曲声未完,琴弦却忽地断掉。她指尖一痛,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一把捉过她的手,仔细察看。却见她原本白嫩的指头微微发红,应该是被琴弦给弹到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不小心一点?”   “陛下恕罪。”顾云羡道,“臣妾可能是今夜有点累了,才会心神不定之下,把琴弦弄断了。陛下如果仍想听曲,不如换一张琴,臣妾重新弹给你听吧?”   今晚真是诸事不顺!从来不知道弹个琴也能搞出这么多事来,早知道当年就不学琴了!   皇帝见她眼含期待地看着自己,似乎担心他会一怒之下甩袖而去。   这样的神情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畏惧。   他沉默良久,忽地轻叹一口气,“你很害怕吗?”   顾云羡一愣。   “在朕身边待着,你很害怕吗?”   顾云羡没料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应。   皇帝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那时候,你说你羡慕贞淑皇后,是因为什么来着?”   她想起那一夜,她在大正宫为他弹奏《随长风》,然后轻声细语地对他诉说自己从那支曲子里看出的东西。   “因为,她与中宗皇帝心有灵犀……”她顺着他的问题答道。   “人之所以会羡慕他人,是因为觉得他们拥有我们没有的东西。你羡慕贞淑皇后,是因为你觉得,你与朕,并不是她与中宗皇帝那样,对不对?”   她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心底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还是问出来了。   今夜打从听到她的琴声那刻起,他的心情就没办法平复。他可以说服自己相信她与崔朔没有瓜葛,却无法释怀自己亲耳听到的那一段琴声。   她说,那样的演奏方法只是在效仿江夫人。崔朔和徐庆华都相信这个说法,他却不能。   那曲子里的怨愤与不甘太强烈了,强烈到让她后面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很早之前,他就发现了许多蛛丝马迹,许多疑惑。他不愿深究,一一在心中给了解释,可是今夜在听到她的琴声后,却再也没办法自欺欺人下去。   她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喜悦开怀。   顾云羡只觉得自己脊背发寒,手掌里连冷汗都出来了。   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想法:他知道了。他真的知道了。   自己以前总作出对他深情不悔的模样,只要他对她好,就什么都不计较。可是经过今晚,他看出了她心中其实还藏着不甘,藏着怨愤。   他会怎么想?   如果真的追究起来,这便是欺君大罪。她不用等景馥姝死,就要先去见太后了!   一定要想个办法!   垂下眼眸,她的神情变得黯然,“陛下是怎么想的?觉得臣妾骗了您么?”声音里满是悲伤无奈,“是,臣妾害怕。”   “你怕什么?”   “还能有什么?这宫里有这么多人在算计,有这么多的陷阱,每一步都可能死无葬身之地。终日惶恐,这样的日子臣妾从前当皇后的时候就受够了。可那时候臣妾好歹还有身份的庇佑,如今却势弱与人,处境不知危险多少倍。您让臣妾怎么不怕?”   他默然半晌,“可是,你如今有朕护着你……”   “正是因为陛下您愿意护着臣妾,那些人才更恨臣妾!”她道,“陛下爱重臣妾是臣妾的福分,却也是六宫见妒的源头。臣妾必须时时刻刻都打起精神,才不会被人算计了。”   他看着她许久,苦笑三声,“朕以为朕对你好,你是欢喜的。却原来,你当这是麻烦……”   她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陛下是这么想臣妾的?”口气有些激动,“不。臣妾是害怕那些人算计我,却从未将您的宠爱当成麻烦。如果臣妾真的这样想,当初就不会回到您身边了。”   他不语。   她低头,似乎努力想平复自己的情绪。然而没有用,黑玉一般的眼眸里还是涌出泪来。   她有些气恼,索性直接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不是问臣妾羡慕贞淑皇后什么吗?臣妾告诉您吧。臣妾最羡慕的,是中宗皇帝对她的一片心。陛下您也知道,中宗皇帝为了拔出世家,筹谋数十年。费了多次大的心血,最终却只是将温氏赶回了本家,不曾伤过温氏族人的性命。比起来,万氏的下场就要凄惨多了……”   顾云羡口中的万氏,乃是仅次于温氏的大晋第二世家,在中宗朝时被举家查抄。族长和诸位族老共二十七人被斩于独柳树刑场,数千族人发配蜀中,永世不得召回。   两相对比,不难看出中宗皇帝心中,到底顾念着与贞淑皇后的情分。   “中宗皇帝尽了最大可能去保护贞淑皇后和她的家族,这才是让臣妾羡慕的。因为臣妾不知道,如果将来有一天,臣妾也遇到危险,陛下您会不会这么对我。是,您如今是喜欢我,可也许再过几年,您就喜欢别人了。到那时,如果臣妾再犯了什么错,或被您以为臣妾犯了什么错……臣妾不知道我会是什么下场……”   他眼神淡淡,唇边隐有自嘲的笑容,“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声音低幽,“你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   “您让我怎么相信!”顾云羡忽然崩溃,以袖掩面,泣道,“您后宫有那么多的美人,只要您喜欢,这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你的。可对于臣妾来说,您就是全部。”   她哽咽道:“陛下,阿云只是个小女人,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抱负。阿云和全天下绝大多数女子一样,把夫君放在心里的第一位。家族也好,自身的性命也好,通通都排在后面。可我的夫君身边有太多的女人了。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他会喜欢上别人,害怕他不再看我一眼。我就这样怕着,担忧着,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苦笑一声,“我其实不喜欢你去看别的女人,一点都不喜欢……”   她本是做戏,然而说着说着,忽然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这些都是她上一世最真切的想法。   那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心上,供上神龛,谁都比不过。她从来没有这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以至于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那是她这一生最不顾一切的一段感情,赔上了她一条命。多年之后的今天,又被她用来保命脱身。   被她用来欺骗这个曾经被她视作一切的男人。   天意弄人。   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她,心里的抑郁不知为何慢慢散去。   伸手抚上她乌黑的长发,他的声音里带上一丝隐忍,“那你之前为何不说呢?”   “上次陛下选新人入宫时,臣妾就已经说过了。只是那时候臣妾作出一副玩笑的神情,所以陛下也没想到臣妾其实是认真的。”声音低了一点,“臣妾也不敢让陛下知道。女子妒忌犯了七出之条,从前陛下不喜欢臣妾,就是因为臣妾性子太不能容人了。所以臣妾不敢再这样。   “我害怕……”   他慢慢搂住她,将她拥入怀中。她的身子柔软,在微微发抖,让他的心也跟着抖了起来。   “不要害怕。朕向你承诺,会护着你,一直护着你。”他慢慢道,语气里有自己也没察觉的郑重,“朕如果说,我不会变得不喜欢你,你恐怕也不会相信。那么朕告诉你,即使将来有一天,真如你所说,朕不再喜欢你了,也不会对你置之不理。”   他这么说着,却开始怀疑,他真的会有对她厌弃的一日?   他不知道。   人心这样难懂,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都如雾里看花一样,怎么也弄不分明。   就好像此刻,他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她说的话,可他已不想再问下去了。   深吸口气,他告诉自己,就这样吧。她给了他一个理由,一个他可以拿来说服自己的理由。   那么他就相信她。   再相信她最后一回。   .   顾云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离开了,满屋子的宫人都跪在地上给她贺喜。   她披了外裳下床,坐到梳妆台前,蛾眉轻蹙,“你们搞什么?大早上的,喜从何来?”   采葭笑吟吟道:“陛下上朝前留下旨意,晋娘娘为从二品充容。娘娘快些收拾收拾,怕是再过一会儿,各宫贺喜的人就都要过来了。”   她措不及防,愣在当场。   黄中奉承道:“娘娘晋为充容之后,就与明充仪、泠充媛就是一样的品级了!虽然充容在次序上比前两个差一点,但娘娘比她们多了协理六宫之权,完全可以压到她们头上。以后这宫里也就只有毓淑仪娘娘可以与您一较高低了!”   他还是这样的油嘴滑舌,采葭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嘻嘻地置之不理。   和他一样不知收敛的还有阿瓷,喜气洋洋地凑过来,笑道:“奴婢适才问过柳尚宫了。她说,这样的事以前还没有过呢!这回可好了,六宫的人如今都知道谁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了!”   顾云羡震惊之下,顾不上去管两个嘴不把门的宫人,思绪转个不停。   她受封贵姬不过半年,宫中规矩,正三品及以上,若非有什么特别大的喜事发生,是不会晋得这般快的。   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脑海中忽然想起他昨夜的话,“朕向你承诺,会护着你,一直护着你。”   所以,这是他在兑现承诺吗?   既然他不会疏远她,六宫对她的嫉恨就不会消失。那么他便只能一步步抬高她的身份,给她更多的可以自保的本钱。   自己昨夜破釜沉舟说出来的的那番话当真这般管用?竟让他为了她做到了这个地步。   采葭见她神情不对,径自上前拿起象牙梳子,一壁为她理顺长发,一壁柔声道:“晋位是好事,怎么奴婢看娘娘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她微微一笑,眼神幽深,“高兴。我当然高兴。”   右手握紧了一枚赤金点翠的发簪,太过用力,导致骨节隐隐发白。   65   确如采葭所说,半个时辰之后各宫贺喜的人便都到了。   庄婕妤和柔婉仪同住一宫,此番结伴而来,甫一见面便笑道:“臣妾一大早起来,正在用膳,就听到宦官传来的消息,可给唬了一大跳!”   柔婉仪也道:“昨夜娘娘弹了那样好的一首曲子,臣妾还奇怪陛下怎么不曾嘉奖。原来陛下不是不想嘉奖,只是在考虑怎样的嘉奖才称得上!”   顾云羡笑笑,没有接话。   眼光一扫,瞥见她们身后一个水蓝色的身影,不由笑道:“阮琼章也来了?”   阮清釉柔声道:“是。臣妾恭贺充容娘娘晋位之喜。”   这阮清釉的风情体态像极了景馥姝,一样的娇怯怯弱不胜衣,在朝云殿大选当日还因此引起诸位宫嫔的议论。   这样一个人自然讨不了景馥姝的喜欢,从前她得势的时候,阮清釉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阮清釉住在吹宁宫,是庄婕妤的宫里人。庄婕妤听了顾云羡的吩咐,在对方逼得太狠的时候出手护了她几回,让她感激得不行。   如今景馥姝失宠,数月来一直深居简出,连中秋夜宴这样的场合都没有露面。顾云羡眼瞅着,阮清釉的神情比从前似乎放松了不少,想来她对这个情况十分满意。   不过今日自己晋为充容,不是件小事,按规矩六宫有品级的宫人都要来贺喜。景馥姝是会硬着头皮来呢,还是找个借口推脱了?   她忽然来了兴趣。   “多谢,本宫心领了。“顾云羡慵懒道,“行了,你们也别站着了,坐吧。”   庄婕妤、柔婉仪和阮琼章刚刚坐好,外面又传来通传声,各宫嫔御都先后到了。   顾云羡坐在上座,淡笑着接受众人的道贺,这架势倒有点像从前,她还是皇后,每日端坐上位接受六宫嫔御的晨昏定省。   明充仪是与泠充媛一起进来的。   顾云羡当时正和毓淑仪谈话,听到宦官的通传后漫不经心地回头,就看到了明充仪带着三分冷意的面孔。   她笑着看了她一会儿,才慢腾腾起身,“月娘、镜娘,你们俩可来了,我正与淑仪娘娘聊福康公主幼时趣事呢!”   福康公主是毓淑仪之女,陛下的长女,今年刚满八岁。   明充仪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额头青筋猛地一跳。   顾云羡一贯是不管任何人叫姐姐的,即使是对比她年长、位份高的毓淑仪,也是称呼一声娘娘。只因对共事一夫的女人来说,叫别人姐姐总觉得吃了亏,尤其是她从前又是那样的身份。六宫妃嫔无论大小,都该管她叫一声姐姐才是。   此前她是贵姬,自己是充仪,她便叫她一声充仪娘娘。可如今她成了充容,便与自己平级了,自然不用再那么叫她。   虽然心里明白,可当她真的直接面对这一切时,还是忍不住心生恼怒。   她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把这个一直压着自己的女人打入了底层。即使从前她再高高在上,如今也是低于她的。可是这样的状况才维持了不到两年,她竟已和她平起平坐了!   委实可恨!   泠充媛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半挡在她前头,微微福了福身子,“镜如是来贺充容晋位之喜的。”   顾云羡忙回了一礼,“镜娘你真是太客气了。快些坐,采葭,给二位娘娘看茶。”   泠充媛拉着明充仪在各自的席位上坐好之后,见明充仪仍冷着脸不说话,不得不耐着性子替她敷衍场面。   素来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她对毓淑仪道:“臣妾有一阵子没见过公主了,不知她一切可好?”   毓淑仪笑道:“很好。昨儿给她量尺寸,发觉她竟又长高了,去年的衣裳通通穿不得了!”   “臣妾看公主生得极为秀丽窈窕,长大了定然是个大美人!”庄婕妤笑道,“也不知要什么样的驸马才配得上她!”   “本宫可一点都不想公主那么快出降。”毓淑仪笑着摇头,“一想到这事儿我心里就不痛快,快些别说了。如今还早着呢!”   顾云羡笑道:“娘娘这是舍不得女儿了!果然天下慈母心肠,都是一样的。”   明充仪冷眼瞅着其乐融融的众人,忽地扬唇一笑,“看庄婕妤的样子,好像很喜欢女儿?”   庄婕妤见她主动跟自己搭话,不敢怠慢,忙回道:“自然。俗话说了,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臣妾一直希望能有个娇娇女承欢膝下。”   明充仪露出遗憾的神情,“那真是太可惜了。想要女儿的偏偏生了儿子,想要儿子的却只有女儿。若是庄婕妤你与淑仪娘娘处境互换一下,就皆大欢喜了。”   毓淑仪听出她话里的讽意,肩膀肌肉一僵,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顾云羡没料到明充仪火气这般大,几乎是逮谁骂谁的状态,不由有些惊讶。   气氛正尴尬,瑾穆华忽然蹙眉道:“充仪娘娘您这话什么意思?失去长子乃是淑仪娘娘心中最痛之事,平常连想都不敢多想。您也是失去过孩子的母亲,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明充仪原本只是见不得毓淑仪说起孩子时一脸满足的模样,何况她进门时正好看到她与顾云羡相谈甚欢,心中对她长久的积怨又沸腾起来。   她说那句话本意是想讥讽她没有儿子,空有个女儿有什么好得意的。谁知瑾穆华竟给她曲解成了这个样子。   毓淑仪当初产下的儿子是陛下的长子,夭折之后陛下十分悲痛,曾亲自写了一篇诔,悼念亡儿。   往事历历在目,若让陛下觉得自己居然信口议论此事,定会发怒。   这么想着,她心头一慌,目光如刀一般射向瑾穆华,“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本宫几时提到皇长子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想诬赖谁!”   瑾穆华不卑不亢,“臣妾没有诬赖谁。臣妾只是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充仪娘娘是什么意思,您心中明白。”   “你……”   “好了,熹微你不要说了。”毓淑仪淡淡道,神情隐有悲戚,“本宫不想提起此事。”   瑾穆华微一欠身,“娘娘恕罪。是臣妾的错,不该惹娘娘伤心。”   “不,不怪你。”   明充仪看着这两人装模作样,只觉得心头的怒火更盛,却又不知如何发作。   瑾穆华安慰了毓淑仪之后,眼波一转,正好对上顾云羡微笑打量她的目光。   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让她的心没来由地一虚。   挺直背脊,她强自镇定,回了她一个微笑。   顾云羡转过头,捧起茶盏饮了一口。   两个多月前,她与薄熹微联手算计了景馥姝,把她从昔日的宠妃彻底变成无人问津的女人。   在这个过程中,薄熹微一直表现得对她忠心耿耿。然而事情的发展与她的构想有差别,皇帝原来另有自己的打算。   她猜测当天的娴思阁,皇帝一定对薄熹微说了些什么,不然没办法解释他为何不治贞贵姬的罪。   但是当她状似无意地问起此事时,却得到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   “陛下就是告诉臣妾,是二姐给贞贵姬下了毒,再嫁祸给臣妾。他斥责了我,说我不该是非不分,不该给二姐顶罪。臣妾也叩求原谅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她一脸诚恳,“娘娘,也许是我们留的线索太隐蔽了,陛下没有注意到明珠话里面的漏洞,这才认定了是二姐下的手。”   顾云羡闻言淡淡地审视着她,心里想着,她难道以为这么拙劣的一个谎话就能骗过她?   皇帝若真没发觉明珠话里的疑点,她若真没有对皇帝说出那番拖贞贵姬下水的言辞,景馥姝这几个月会是这个境况?   明明知道骗不过她,还这么做,答案只有一个:她不介意让她知晓,她对她并无忠心。   果然,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个薄熹微不是个会甘听摆布的人。   现在想来,沈竹央与她同住一宫,平时恐怕没少在她身上下功夫。薄熹微当时看似投靠了她,但实际上早被沈竹央拉拢过去了。   沈竹央不担任何风险,就借她的手斗垮了贞贵姬,扶了薄熹微上位,可谓大获全胜。   如今的薄熹微,效忠的是沈竹央。   “贞贵姬娘娘驾到——”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众人一惊。   贞贵姬?方才一直没见到她,还以为她今儿不会来了。毕竟她已经避世数月之久,不来也没人会去追究她。   可谁知她竟出人意料的来了!   贞贵姬一踏进殿内,众人就看出她瘦了不少。身着水蓝色齐胸襦裙,臂挽珍珠白披帛,乌发绾成一个锥髻,看起来更显楚楚动人。   她进来之后,殿内至少沉默了五息的功夫,众人都目光各异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贞贵姬神情自若地行礼,“臣妾参见毓淑仪娘娘、明充仪娘娘、泠充媛娘娘。”转向顾云羡,笑意深了三分,“元充容娘娘大喜,臣妾恭贺!”   毓淑仪没有说话,顾云羡想了想,觉得这到底是自己的地方,今天的主角也是自己,遂淡淡道:“行了,起来吧。”   这语气太过轻慢,在座已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66   贞贵姬面色不变,淡然起身。   从前依附于她的定美人思忖了片刻,站起来施了个礼,“臣妾参见贵姬娘娘,娘娘大安。”   “阿苓不用多礼。”贞贵姬微笑道。   明充仪讥笑道:“贞妹妹与定美人怕是有些日子没见了吧。若不是今日借元充容的宝地,恐怕难以找到机会坐下来一起喝茶了。哪怕是为了这个,你也得谢一谢元充容。”   贞贵姬失势之后,定美人为了避祸,逐渐疏远了她。此刻明充仪如此说来,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这话去刺一刺胆怯畏缩的柔婉仪估计还能起点作用,对定美人和贞贵姬却不然。她们二人一个老练沉着,一个隐忍克制,这种程度的攻击一点作用都没有。   闻言定美人面色如常,贞贵姬神情依旧平静,“充仪娘娘说的是,臣妾是得好好谢谢元充容。”   她看向顾云羡,微微一笑,“臣妾谢过充容娘娘的一番照拂,臣妾感激不尽。”   她话里有话,顾云羡却仿佛听不明白,只道:“妹妹言重了。”顿了顿,“这些日子不见妹妹,本宫也挂念得紧。不知道妹妹都在做些什么?”   贞贵姬道:“也没什么,读书练字,打发时间而已。”   瑾穆华道:“臣妾原来只知道,这宫里元充容娘娘学识最好,喜欢读书写字。却不知,原来贞贵姬娘娘也是这般好学之人。”   毓淑仪也笑道:“陛下如此喜欢顾妹妹,自然是被她身上的某些优点所吸引。兴许贞妹妹是希望能令陛下高兴,所以决定取长补短吧。”   “那倒真真是煞费苦心了!”明充仪挑眉,“贞妹妹对陛下的忠心,当真是无人能及。”   她们三个话里话外,无非是在讽刺贞贵姬如今失了宠,便妄图模仿顾云羡重博圣心。这话说得太过刻薄,直让旁边的定美人都变了颜色。   顾云羡却知道,即使景馥姝再想求得皇帝侧目,也绝不会模仿自己。   她们之间的深仇大恨不允许她这么做。   但知道归知道,难得她们愿意帮她羞辱景馥姝,她也没必要拦着。遂默不作声,含笑围观。   见贞贵姬微笑的表情有些僵硬,明充仪心中痛快,慢条斯理地补上后半句,“不过妹妹这又是何必呢?陛下从前那般宠爱妹妹,想来也是喜欢妹妹这样的风情韵致。不然为何会对阮琼章多有眷顾呢?”   陡然被点名的阮琼章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居然又被扯进了几位娘娘的你来我往之中,几乎就要打哆嗦了。   众人朝她看去,这才发觉今日阮琼章和贞贵姬居然都穿了一身水蓝色的襦裙,再配上她们如出一辙的气质,看上去跟两姐妹一样。   毓淑仪两厢打量,含笑道:“月娘你不说本宫都快忘了。阮琼章和贞妹妹虽五官不像,但气韵体态真是像了个十成十。大选当日诸位妹妹还议论了一遭呢!”   “尤其是今日穿了一个颜色的衣裳,若不看容貌,真是要认错了!”明充仪懒懒道。   阮琼章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从前为何那般招贞贵姬的忌讳。   深吸口气,贞贵姬道:“诸位怎么尽绕着我说个不停,今日的主角该是元充容才对。”眼神古怪,“一年之内从婕妤升至充容,这样的事情之前还没有过呢!真真令人吃惊。”   她这话一出,众人一时沉默。   的确,顾云羡的晋升速度实在太快,打破了之前所有先例。然而考虑到她以废后之身重蒙圣宠本就是亘古罕见,晋位快一点也就不那么稀奇了。   相较起来,陛下的表现才真是让人不安。   这两年来他已经三番五次表现出对顾云羡不同寻常的重视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将她扶回原位也不是不可能。   若真是这样,许多人这几年暗中下的功夫,就真的全白费了。   仿佛没有注意到众人各异的目光,顾云羡笑道:“这件事别说是贞妹妹你了,本宫自己都没有料到。”   贞贵姬柔声道:“这是陛下对娘娘的重视,是娘娘的福分。”   “妹妹说的是。”顾云羡颔首,“陛下对本宫的恩宠,自然是本宫的福分。只是本宫却不得不多说一句,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个道理妹妹想必不会不明白的吧?”   “臣妾自然明白。”   “那妹妹一定不会因为陛下最近对你有所冷落,就对他心存怨怼了。”顾云羡道。   贞贵姬神情一僵,片刻后才道:“当然不会。”   “如此便好。”顾云羡点点头,“本宫也是为了妹妹考虑。毕竟陛下的性子,诸位姐妹心中也是有数的。若有谁不知好歹,犯了什么错,陛下绝不会看在往日的旧情上,就网开一面……”   说罢,带三分笑意的目光扫过毓淑仪、明充仪等人。接触到她的目光的人都忍不住一愣,然后陷入沉默。   的确。陛下这人,温柔起来是真温柔,比寻常百姓家的夫君还要体贴。可是若真的触到了他的逆鳞,他是绝不会留情的。   顾云羡看到她们的表情,满意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贞贵姬想用皇帝对她宠爱太过一事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想法倒是不错。换作从前,顾云羡一定会想办法打消一下众人的疑虑。然而自己最近风头实在太盛,装低调已经没用了,索性将计就计,用皇帝来敲打一下她们。   她要让所有人明白,想对她下手,得提前掂量清楚后果。   毕竟皇帝如今对她,不是一般的上心。   .   又说笑了一通,众人各自起身告辞。顾云羡在殿门口送别毓淑仪之后,笑着对贞贵姬道:“妹妹且住,本宫有话想跟妹妹说。”   见到这个情况,不少人露出了然之色。宫里的人都知道,这两人结怨已久。从前是景馥姝得宠,顾云羡失宠,两人见面的时候,景馥姝没少含沙射影地给顾云羡气受。这两年虽然顾云羡一直压过了景馥姝,但由于景馥姝的情况也不算坏,所以顾云羡一直没能真正报了从前的一箭之仇。   如今可不一样了。   景馥姝一朝失了圣心,顾云羡却扶摇直上,二人处境大逆转,想必私下有很多话可以聊聊。   真遗憾不能留下来围观啊!   众人都离去之后,顾云羡屏退宫人,笑意吟吟地打量着景馥姝。   景馥姝立在殿中,神情不再是装模作样的微笑,而是一脸冷淡,“你留我下来,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方才人多,本宫没能好好看看妹妹,心中遗憾得紧。”顾云羡道,“下一次见到妹妹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所以本宫想抓住机会,把妹妹看清楚些。”   “你想看我?看我什么?”景馥姝讥道。   “自然是看妹妹花容消瘦、憔悴不堪的模样了。”顾云羡柔声道,“看到妹妹这样,本宫真是心痛。不过数月未见,你便如那失去雨水的花朵一样,整个人都快枯萎了。陛下如今若见到妹妹,怕是要大失所望了。”   景馥姝紧紧抿起了双唇。   她这几个月茶饭不思,确实瘦了不少。她从前便身量纤细,如今这么一折腾,便瘦得有些过分了。好在她天生的美人胚子,即使如此也还是好看的。但女子对自己的容貌总是最在意的,她何尝不知她如今的样子不如从前好看?   心中本就介意的事,此刻被她深恨的人用讥讽的口气说出来,让她倍感羞辱,忍不住想要暴怒。   顾云羡看到她的神情,敏锐地发觉,从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贞贵姬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如今的她是个失意的女人。   嫉妒和仇恨让她开始失去冷静,开始变得疯狂。   一如从前的她。   “本宫从前觉得阮琼章肖似妹妹,却也明白她的姿容比起妹妹差了一大截,可如今看起来,反倒是阮琼章更加清丽自然,比妹妹更胜一筹了。”顾云羡笑吟吟道,“妹妹还是要多保重身体。女子容颜矜贵,损伤了可就不好了。”   “你不用说这个来刺激我,没用的。”景馥姝冷冷道,“阮清釉那种女人,不过是个玩意儿似的东西,也值得我为她动怒?”   “真的没有用?”顾云羡笑道,“如果没有用,妹妹从前何必事事针对阮琼章?”   见景馥姝不答,她又道:“既然妹妹不在意阮琼章,那么如今陛下对她多有恩宠,妹妹定然也不介意了。”   景馥姝右手猛地握紧,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娘娘真是太自谦了。谁不知道如今宫中配得上‘多有恩宠’四个字的,只有您一人。何苦拿旁人来做耙子?”   “哦,对。”顾云羡闻言竟然仔细想了想,颔首道,“认真论起来本宫确实是头一份儿,不过阮琼章也算不错了。妹妹你要知道,陛下这几个月前朝忙得很,甚少踏足后宫。阮琼章蒙召次数虽少,但比起许多数月未受召见的人已经好很多了。”   见景馥姝微微发白的嘴唇,她继续道:“妹妹的娇柔风姿原是宫中的独一份儿,陛下这才怜惜不已。如今陛下既然有了阮琼章陪着,应该很难想起妹妹了。不过妹妹不用担心,阮琼章会将陛下照顾得很好的。比你要好得多。”   景馥姝眼中猛地射出利光,隐有煞气。这眼神太可怕,然而顾云羡只是平静地与她对视,没有躲闪一下。   这算什么?这点威胁算什么?   你当死过一回的人还会怕这个么?   我连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都经历过了,会怕一个眼神?   我唯一怕的,只有不能让你去死这一桩。   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无比温柔,“看到妹妹如今的模样,本宫这才真的确定,原来从前一直误会了妹妹。”   景馥姝知道她后面一定又跟着什么恶毒的言辞,本能地不想听下去。但是她不能开口阻止。这是她与顾云羡的较量,谁先撑不下去,谁便输了。   她慢慢道:“误会我什么?”   “自然是误会了妹妹对陛下的情意。”顾云羡道,“本宫从前一直以为,妹妹不顾名节脸面地追随在陛□侧,是为了地位尊荣。如今才知道,竟是我谬了。妹妹对陛下,原是一片真心。”   她语气刻薄,又提到了名节一事。然而这样的辱骂在景馥姝入宫之前便已承受得够多了,如今再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只是想着顾云羡的那番话。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贯明白,在后宫中不能将自己的弱点示于人前,否则便是把性命交予她人之手。从前她们正是看出了顾云羡对皇帝的心思,才从那些最易激怒她的点下手,让她一错再错。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自然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除了与皇帝相处之时,绝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   她自问藏得很好,她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见景馥姝一直不说话,顾云羡笑了笑,“其实很早之前本宫就发觉了,无论明充仪抑或是毓淑仪怎么刺激妹妹,你都是一脸平静。唯独提到陛下,就不那么从容了。本宫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解释。今日出手试探,才发觉自己居然猜对了。”眼神怜悯地看着景馥姝,“妹妹真是是个痴心人,一腔赤诚委实令人感动。只可惜,你的痴心终究要错付了。”   她看着她,红菱般的双唇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最残忍的话,带着浓烈的仇恨和嘲弄,“陛下他,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俗话说,要伤害一个人,一定要从她最在乎的方面入手。   云娘选的这两个点真是切中要害啊!为她鼓掌!   67   景馥姝面色瞬间煞白。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紧咬下唇,似在拼命克制情绪。   顾云羡冷漠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景馥姝其实爱慕着皇帝的猜测,在她心头浮上来已久,今日才算真的确定。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只是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居然是这样的心情。   承受巨大的压力入宫为妃,为的不是荣华富贵,更要紧的,是得到她爱的男人。   难怪她会那么恨自己。因为她是他的正妻,在世人眼中,能够堂堂正正站在皇帝身侧的人只有她这个皇后,而景馥姝再受宠也只是一个居于人下的妃妾。   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所以一定要除掉自己。   可是除掉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以为没了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她以为富有四海的帝王会只守着一个女人吗?   还是以为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会真的痴心于某个女子?   真是愚蠢。   和她从前如出一辙的愚蠢。   “你说完了吗?”景馥姝轻声道。   “差不多了。”顾云羡淡淡道。   “那么请恕臣妾告退。”一福身子,她也不等她的回答,转身就朝外走去。   顾云羡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脚步有些不稳,似乎急于想要逃离,又不想泡得太快失了颜面。   她就这么看着她,眼神仿佛落满白雪的荒漠,冰冷而荒芜。   很难过吧?   这种慢慢被人取代的滋味,这种不再被需要的滋味,真的很难过吧?   难过就对了。   我就是这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熬到最后那一刻,熬到饮下那杯毒酒。   既然当初是你教会了我不要错信不值得的人,那么如今就让我来教你吧。   只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和我曾经一样。   以你的命为代价。   不过很可惜,你应该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皇帝当天夜里没有过来。   按照惯例,今日是顾云羡的好日子,皇帝应该过来陪她的,尤其她还是越制晋升。   阿瓷沉不住气,悄悄派人去打听了,得知陛下并未召幸任何一位嫔御,这才松了口气。   晚膳的时候,顾云羡面色如常,阿瓷怕她担心,絮絮叨叨地解释,“奴婢听吕大人的徒弟何进说了,陛下最近朝事繁忙。今夜也是要与诸位大人连夜议事,所以才没来看小姐的。小姐别担心,陛下如今对小姐那可是好得不得了,就算是从前的贞贵姬……”   “阿瓷。”顾云羡忽然打断她,“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啊?”阿瓷傻眼。   顾云羡看向她,神情是少有的冷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凡事不要鲁莽。嘴不要那么快,要多思考,慎重行事。我看你全当成了耳旁风!”   阿瓷是顾云羡的陪嫁丫鬟,又曾跟着她共患难,所以顾云羡对她情分极深,连重话都没对她说过一句。像今日这样当着满殿人的面对她不假辞色的情形,当真是从未有过。   阿瓷脸一阵白一阵红,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顾云羡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别过眼没去安慰她。   视线转向神情有些忐忑的黄中,她蹙眉,“还有你。”   黄中赔笑道:“臣……臣最近可没犯什么错啊!”   “没有犯错?是,你大的错处你是没犯。”顾云羡淡淡道,“不过本宫问你,你可还记得第一天来服侍本宫的时候,曾答应过什么?”   黄中“扑通”一声跪下,颤颤巍巍许久,才慢吞吞道:“臣答应说,以后会谨言慎行,不给娘娘招祸。”   “你还记得?”顾云羡一笑,“你还记得便好。你扪心自问,这些日子的表现,可担得起‘谨言慎行’这四个字?”   她此刻虽未疾言厉色,但眼神中压力迫人,自有一股凛然之意,让黄中额头上的汗水都要下来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张狂。这也难怪,他原本是太后身边的宦官,突然被安排去服侍废后,本以为前途无望了,心灰意冷得紧。哪知道这新主居然如此争气,一路扶摇直上,如今俨然有要独霸后宫的架势。他心头得意,在外面便嚣张了一些。   可第一次见面,顾云羡便严肃警告过他,若管不住自己,便不要留在她身边。   这么一想,黄中心里就更虚了,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这个人不喜欢把话说太多次,这是最后一次。你也好,别的人也好,通通都给我听着。含章殿容不下轻狂之人,想待在我身边做事,就给我收敛一些。”顾云羡淡淡道,“不然,休怪本宫不念主仆情分。”   这话是放了他们一马了。   黄中心头一松,诚心实意地磕了个头,“诺!臣谨记,一定不会再犯!”   其余宫人也跟着跪下来,磕了个头,“臣等谨记!”.   夜里是采葭带着宫人来服侍顾云羡安置。   她坐在绣墩上,任由采葭为自己打散长发,慢吞吞道:“阿瓷呢?”   采葭犹豫了一瞬,“适才奴婢瞧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呢!”   “肯定是闹脾气了。”顾云羡有些无奈,“她就是这样子,小孩子脾气,老也长不大。”   “不是的,娘娘。”采葭忙帮她辩解道,“阿瓷没有生娘娘的气,她是和自己怄气呢!奴婢适才也以为她是不高兴了,跑去安慰她。结果她跟奴婢说,她就是恼自己怎么总也长不了记性,害得娘娘不高兴。”   采葭小心地看着顾云羡的神情,“阿瓷她对娘娘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怪娘娘您的。”   顾云羡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我知道。”轻叹口气,“厨下今晚准备了鹅儿卷,你一会儿拿一碟回去给她,她喜欢这个。不过别说是我给的。要是她还不高兴,你就开解开解她。”   采葭一笑,“奴婢明白。”   顾云羡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脑海中闪过当初被关在静生阁,阿瓷每日为她梳头的场景。那里那么破旧,屋子里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只有一块铜镜。阿瓷便把它放在吃饭的案几上,假装那里就是梳妆台了。那时候她整日消沉,不爱理妆。阿瓷每日总是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求她坐下来,让她给她盘发。   寂静冷僻的静生阁内,阿瓷细白的手握着她的青丝,一脸认真道:“小姐你一定得漂漂亮亮的才行。阿瓷第一次见到小姐,就觉得小姐是阿瓷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小姐放心,阿瓷永远都会陪着你的。”   那时候,她是她仅剩的安慰。   她当然知道她对她忠心耿耿,可她不能总这么纵着她。不然若有一日她闯出祸来,她也不一定能护住她,也许还会被她给连累。   她们两人绝不能再回到当初那样凄惨的境地。   今日会拿她开刀也是因为这个。含章殿里的人都知道阿瓷是她的心腹,她先教训了她,再去教训黄中,既不会太下了黄忠的面子,那边心理上也容易接受。   黄中这人,办事利索能干,贪财有野心。后面一条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的优点。对顾云羡来说,一个人只要有弱点,她就不怕找不到控制他的办法。   她相信,自己如今前途一片大好,黄中是断不会舍弃这么好的一个靠山,而去改投他人的。所以不用担心他会暗中搞鬼。   她今日当众好好敲打了他们一番,之后再请柳尚宫拿出从前训导宫人的手段来,晓以利害,定能有所改变。   到那时,她再去安危阿瓷也不迟。   费了这么大功夫,只因这两个人的性子实在是危险,如果不及时约束一下,恐怕会闹出麻烦来的。   她的全盘计划断不能毁在这上面。   尤其是,她即将开始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薛长松每月逢五逢十便会到含章殿为顾云羡请平安脉,这一日照常请完脉之后,他却没有被准离开。   顾云羡微笑道:“含章殿新来了一批茶叶,其中有上好的渠江薄片,薛大人可要品尝一下。”   薛长松自然明白她是有话要和自己说,遂平静道:“娘娘相邀,臣固不敢辞。”   顾云羡笑道:“真是太好了。采芷采葭,快把茶具拿上来。”   等宫人将茶具摆好之后,薛长松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顾云羡的动作,惊愕道:“娘娘要亲自烹茶?这可不行!微臣如何受得!”   顾云羡安抚地一笑,“大人不必惊慌。本宫如此,只是因为珍惜这难得的茶叶,担心旁人烹不好,辜负了这道名茶。”   薛长松一听,立刻明白过来。   顾云羡要请他饮的渠江薄片乃当世十大名茶之一,原料选取奉家、天门的头等高山云雾茶,经两蒸两制冷渥堆后,压制成铜币状。制成后的茶叶已经消除黑茶涩味沤味,变得芳香异常,且此香气纯正持久,滋味醇和浓厚,汤色橙红明亮。   茶是极品,烹茶的人手艺自然不能差了,不然便是暴殄天物了。   顾云羡的茶艺是太后亲自教授的,在宫中也算拔尖儿,由她来烹自然再合适不过。   见他不再反对,顾云羡微微一笑,双手动作起来。   薛长松看着顾云羡优美如舞姿的烹茶手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   今日的她有点奇怪,突然留下自己,还请自己品茗,后面必然跟着些什么事情。   能让她如此郑重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68   “大人请。”   薛长松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盛了茶汤的瓷杯已放在案几上。   他道了声谢,拿起一杯,闭目轻嗅茶香,然后小小饮了一口,良久方长舒口气:“不愧是由中宗皇帝亲口赐名的‘渠江薄片’,果然是好茶。”   顾云羡笑道:“大人满意就好。”也选了一杯,细细品过之后,方道,“其实这茶送到含章殿也有两日了,本宫一直想与人分甘同味,奈何含章殿懂茶的人实在是少,能懂这渠江薄片的人就更是没有了。本宫无奈,只得作罢。今日能与大人一同品茗,心中实在是高兴。本宫知道,大人是懂茶爱茶之人,这渠江薄片入了大人的口,才不算辜负了”   “娘娘言重了。能喝到名满天下的渠江薄片,是臣的福气。”薛长松道,“臣多谢娘娘恩典。”   “大人何必与本宫这么客气?”顾云羡蹙眉,“这一年多以来大人照顾本宫的身体,可谓尽心竭力,该本宫多谢大人才是。”   薛长松摇头道:“臣不过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顾云羡笑笑,“放眼太医署,如大人这般忠于职守而又正直不阿的人,真是不多了。本宫素日见着各个太医趋炎附势,拉帮结派,实在是心中厌烦。”   这话正中了薛长松的心思,让他忍不住沉默。   “其实以薛大人的才华本事,入尚药局为侍御医都是绰绰有余的。如今的官阶,实在是太委屈了。不过这也难怪,大人的性子个性如此,太过刚直,在太医署中自然难得上峰器重。就好像这渠江薄片,得大人这种懂茶之人才能品出它的妙处。若换了个不懂的人,恐怕还觉得它不如泉水甘甜解渴呢!”   顾云羡说完,仔细打量薛长松的表情。果然,他听了这话并未露出不平之色,似乎对这一切都坦然接受。   她笑了笑,曼声道,“当然,本宫知道,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薛家世代行医,为的是治病救人、医济天下,而不是用自身的医术谋求私利、出卖良心。”   薛长松忍了再忍,终是道:“娘娘您究竟想说些什么?”   顾云羡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本宫想求薛大人一件事。”   她本以为自己说了这话,薛长松会面露好奇,至少也得问一声是什么事才对。谁知他却蹙着眉头,思考了片刻便叹气道:“其实娘娘所求之事,臣已私下想了许多办法,却还是没什么把握。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   顾云羡一愣,“什么?”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可能吧!   薛长松眼含歉疚地看着顾云羡,“娘娘体质虚寒,加之肝郁有热,此二症都会导致女子难以有孕。娘娘若想求子嗣,怕是得多费些功夫。”   顾云羡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勉强克制住情绪,她慢慢道:“大人误会了,本宫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薛长松这回当真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那娘娘想说什么事?”   他为官多年,一贯板直刚正,孤僻自傲,从未如此失态的时候,今日算是头一遭。   不过仔细想想也难怪。擅自揣测上意本就是僭越,更何况他还揣测错了。生不下孩子对一个宫嫔来说有多可怕,他这个太医再清楚不过。顾云羡没有主动提这件事,他却冒冒失失地说了,简直……   顾云羡看着薛长松有些无措的神情,心头发出一声无力的长叹。   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成为皇后的第一年。   那时候她已经嫁给陛下近三个年头,却一直未曾有孕。当太子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岁数还小,加上太子与她并不亲近,没有孩子也很正常,便没有放在心上。   但成为皇后之后,她却逐渐这件事情却上了心。   某日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她平静地屏退了众人,请他为自己仔细诊治一番。   那天的脉诊到最后,太医诚惶诚恐地跪倒,道:“娘娘的情况有些严重。”   她见到他着模样心头就凉了,却还要逼着自己问出来,“怎么个严重法?”   “娘娘体质虚寒,恐怕……难以有孕。”   体质虚寒。   她被这四个字狠狠击中,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个一干二净。   身为宫嫔,她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却从没想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时候她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还好皇帝不亲近她,太后和其她人才没有怀疑过她为何迟迟不能有孕。   还好,没有别人知道。   许久之后,她勉强平复了心情,道:“此事不得再入第三人的耳。”   那太医本是她的心腹,自然明白此等大事不可声张,忙磕头称诺。   太医告诉她,虚寒之症虽然棘手,却并不是治不好,若坚持喝药调理,还是有痊愈的可能。这话激起了她的信心,后来的一年多时间,她一直悄悄避开旁人,服用他开给她的药。然而没等她的病治好,就发生了姜月嫦失子一事,她被废黜,那名依附于她的太医也被沈竹央她们给安了个罪名处死了。   回到皇帝身边的一年多以来,她一直担心此事被人察觉,从不肯让太医给她仔细诊治身体。好在宫中未曾育有子嗣的宫嫔还有不少,她混在其中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可这薛长松是怎么回事?   他也就定期来给自己诊个平安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被他看出来了?   他还记挂在了心里,暗中去翻了典籍、想了法子?   这人真是……   她深吸口气,尽量心平气和道:“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本宫希望大人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旁人。”   “自然。微臣明白。”薛长松忙道。   “如此,便多谢大人了。”   薛长松听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却迟迟等不到她的下一句话,不由惊愕,“娘娘您,不想……”   “什么?”   “您不想试一试吗?臣虽然没太大把握,但按照臣的方法去治,兴许还是有点机会的。”   顾云羡淡淡地看着他。   半晌,她别过头,“不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治不好的。”   她这么说着,心里却泛上一层冷意。   治得好又如何?治不好又如何?   反正她如今,一点都不想为他生孩子。   即使是为了给自己找个依靠,她也不愿意。   薛长松见她这样,心中既是再震惊,也明白不能再问下去了。为了化解尴尬,他只得胡乱找了个话题,道:“那敢问娘娘,想要臣做的事是什么?”   见谈话终于回到正轨,顾云羡松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本宫希望薛大人能替我查明一件事。”   “何事?”   顾云羡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道:“本宫记得,太后病重之时,在一旁照料的除了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还有几位太医署的太医,薛大人便在其中。是也不是?”   “是。”   顾云羡盯着薛长松,慢慢道:“那么本宫敢问薛大人,您真的觉得太后的突然病重乃至最后驾崩,整个过程没有一丝问题么?”   薛长松浑身一凛,惊讶地看着顾云羡,“娘娘您的意思是……”   “本宫怀疑太后驾崩一事内有疑点,或许是被奸人所害,想请薛大人出手查探。若果然如此,也可揪出凶手,告慰太后的在天之灵!”   顾云羡说完这句话,就紧张地看着薛长松。   他似乎完全被震住了,双目大睁,眼中全是惊骇之色。   这一刻,他才深刻地领悟到,自己随便抓来的话题虽然化解了之前的尴尬,却将气氛带进了一个更令人畏惧的方向……   顾云羡自然能明白他的心情。太后驾崩已有一年之久,她这会儿毫无征兆地告诉他,她觉得太后是被人害死的,想要他去查明真相,是个人都会被吓一大跳。   但她必须这么做。   她从一年前就开始刻意拉拢薛长松,不仅点明让他来照料自己的身体,还对他多有提拔。在这个过程中,薛长松自然对她好感倍增,而她也更加确信自己原来的判断: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他正直,医术高明。他们可以共谋大计。   适才说出的这番话已经在她的脑中预演了好多次,她设想过无数次他的反应,确保自己不会措手不及。   如今,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等待他的回答。   “这,这不可能”许久,他才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   “为何不可能?”   “太后的凤体是诸位御医共同照料的,若真有人在其中下毒,我等岂会发现不了?”薛长松道。   “这只是大人的以为罢了。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世上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法子可置人于死地,也许就有一种被你们疏忽了也不一定。”顾云羡道,“又或者,这当中已有人被收买,糊弄了所有人。”   “收买御医毒害太后?”薛长松一脸不可置信。   他瞪着顾云羡,试图让她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荒唐。然而在他对面,顾云羡只是神情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自己说出来的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他敌不过她的坚定,只得避开了视线,“娘娘……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顾云羡道:“本宫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想法是不是正确。而这一点本宫无法去证实,唯有大人可以。”   薛长松喘了口气,“可、可这……实在是……”   顾云羡正色道:“本宫并不是让大人去诬陷谁抑或是算计谁,只是希望大人能够以臣子的忠心,为太后和陛下尽一份心力。若最后的结果证实是我多心,自然皆大欢喜。但如果太后当真是……那大人就是立下大功的忠臣!”   见薛长松仍面有犹疑,顾云羡忽然起身,言辞恳切,“还请大人体谅本宫一番孝心,为本宫辛苦这一遭。事后无论结果如何,本宫都会感激大人的恩德!”说着微微福了福身子。   薛长松被她吓得忙站起来,连声道:“娘娘千万不要如此,臣……臣答应便是!”   顾云羡面露喜色,“果真?”   “是。”薛长松点点头,“娘娘说得对,不过是查探一番而已。又不是要害人。臣沐浴天恩,自当为陛下分忧、为娘娘分忧。做这些是应该的。”   顾云羡心中的大石这才真的落下来。   看着薛长松眉头紧蹙的脸,她暗舒口气。即使他这会儿还心存怀疑,但只要他答应了便好。   他这样的人,答应了就会尽力去做。   “还有,”顾云羡道,“兹事体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本宫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以免六宫不安。所以大人……”   “臣省得。”薛长松道,“既然说了是暗中查探,臣自然不会告诉旁人。娘娘放心。”   “如此甚好。本宫便静候大人的回音了。”.   薛长松告退之后,顾云羡一个人坐在殿内发呆。   “娘娘。”   顾云羡抬头,却见柳尚宫跪坐在她身侧,默默看着她。   适才她一直守在殿外,自己与薛长松的对话想必听得□不离十了。   那么,自己体质虚寒、不易有孕一事她也知道了?   “奴婢知道,此时也许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但是奴婢还是很困惑,娘娘为何不让薛太医为您治疗?”柳尚宫说完,又补充道,“若非今日,奴婢竟不知娘娘原来……”   顾云羡沉默半晌,“正如我方才所说,这病治不好的。我之前已经喝了一年多的药,一点作用都没有。既然薛长松都说他没有把握了,我又何苦非要去试?”   她这话说得看似有理,然而柳尚宫却完全无法相信。毕竟,子嗣对于后妃来说是多么重要,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也绝对不会放弃。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不想要孩子。   顾云羡看出她的怀疑,心头一慌,加重了口气,“大人难道不明白吗?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查明太后驾崩的真相,旁的都可以放到一边。我若在这个时候治病,频繁从太医院拿药,一不小心被人察觉,岂不坏了大事?”   这倒是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柳尚宫想了想,觉得自己适才的揣测实在有些荒唐。   顾云羡怎么会不想要孩子呢?   她是计划着要重登后位的人,如果没有孩子,即使成功了,这个皇后也绝对当不安稳。   她绝不会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   放眼整个宫中,恐怕也不会有宫嫔不想要孩子吧.   当天晚上皇帝终于驾幸了含章殿。   此时距离中秋之夜的争执已过了小半个月,顾云羡蒙受恩典,破格晋位,却一直不曾再见到他。   如今,她终于隔着大半个庭园,再次见到了他。   他来之前不曾让宦侍过来通传,所以她也没有准备。大驾都快到达太寅宫门口才得到消息,等赶出去的时候,皇帝已经入了宫门。   她索性就在含章殿前接驾。夏日的炎热未散,她的衣裳也穿得清凉,一件月白色齐胸对襟襦裙,露出细白的脖颈和胸口上方皎洁的肌肤,看起来清丽之余还多了几分妖娆。   皇帝凝神打量她片刻,才慢慢走到她面前,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起来吧。”   顾云羡抬起头,嫣然一笑,“谢陛下。   69   顾云羡抬起头,嫣然一笑,“谢陛下。”   这笑容太过美丽,他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了碧波荷叶之上,一朵白莲悄然绽放。   眼神不自觉一软,他道:“我们进去吧。”   一直到进入内殿,顾云羡才有空去仔细打量皇帝。   半月未见,他瘦了一点,下巴线条更加硬朗,棱角分明。嘴唇薄削,抿起来的时候显得有点严肃。   恩,她再仔细看了一遍,在心里确定了,他今天有点严肃。   以往的他脸上总是无时无刻不自带三分笑意,看人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懒散的调侃,仿佛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可以当成一个怡情的笑话。   今日却不然。   见顾云羡打量自己,皇帝淡淡道:“想看出什么来?”   顾云羡微微一笑,“想看陛下是不是还在生臣妾的气。”   她答得坦然,倒让他一愣。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中秋那晚发生的事,不由失笑,“朕若生气,就不会晋你的位了。”   “可陛下紧接着就把臣妾冰了大半个月,这又是为何?”顾云羡悠悠道。   他没料到她这般直白且咄咄逼人,有些措不及防。眯起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将她拽过来,“你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朕说话?”   他口气里隐有威胁,顾云羡却知他不过是装个样子,自然不怕。   她靠在他怀中,慢吞吞道:“不可以么?”   他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只觉得怀里的人从一束清雅的白莲变成了一只难缠的小猫,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无奈地叹口气,他道:“可以。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她似乎丝毫不觉得陛下的这个妥协有多难能可贵,一脸受之无愧地窝在他怀中,道:“陛下还没回答臣妾的问题呢!”   她竟还死咬着他不放了。   他觉得头疼。   伸手抽掉她固定发髻的碧玉簪子,盘起的长发如水一般泻下,仿佛一块展开的黑色丝绸。   他打量着铺满自己掌心的乌发,觉得这些缠缠绕绕的青丝就如同他对她的感情一样。   让他怎么也理不分明。   “朕需要一点时间,去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他慢慢道。   “什么事?”她问道。   “你那天晚上说的事。”   顾云羡一愣,忽然想起来自己当夜在惶恐之下,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阿云只是个小女人,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抱负。阿云和全天下绝大多数女子一样,把夫君放在心里的第一位。”   “我其实不喜欢你去看别的女人,一点都不喜欢……”   适才装出来的从容都消失无踪,她心头一阵发慌。   他不会是……   不。不可能。   自己的想法那么刁钻,他怎么可能答应?不仅不会答应,甚至连被考虑的机会都不会有才对!   他绝不可能……   “朕这几天一直在想你那晚上说的话,你说你不喜欢我去看别的女人,非常非常不喜欢。”皇帝看着她,慢慢道,“朕最初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太大胆了。古往今来,恐怕从来没有后妃对君王提出过这样的要求。”   顾云羡忙道:“臣妾没有要求陛下什么,臣妾只是……”   皇帝看着她,“是。你是没有明白提出要求,但是你把你的想法给朕说了。朕既知道你不快活,就不得不想出个办法来。但你说的事情太难办,要想让你满意,就只有那一个法子。”   见顾云羡神情变幻,他轻轻道:“朕以后得只守着你一个人,再不可去别人那里。”   他苦笑着摇摇头,“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的时候,被朕断然否决了,觉得太过荒唐。但不知道为何,之后的时间里,这念头居然时不时就在朕脑袋里过了一遍,等朕反应过来,才发觉朕竟然在考虑……   “朕就这么考虑来考虑去,总算得出了个大致的主意,这才来找你。”他的手指摸摸她的眉毛,“你真的这么希望吗?希望我从此就守着你一个人,再不去别人那里?”   她完全呆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答朕,你确定吗?”   “不!”她终于反应过来,急切道,“那夜是臣妾太冲动了。臣妾不该说那些话的……那太荒唐了……”   她这么说着,脑子飞快转动。   他是当真的吗?当真的吗?不行。不管他是不是当真的,她都不能答应这件事。若他真的就此专宠自己,不仅后宫所有刀箭都会朝她一人射来,朝臣们也会对她不满,到那时就是真成了众矢之的了!   她今日才请薛太医去为她查探太后驾崩之事,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她绝不能把自己弄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他看着她,分不清自己心头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来之前他就设想过她的各种答复,若她真的坚持不让自己去见别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也会答应。而他如果真这么做了,她定会承受更多的压力和危险。   为了尽量减少她受到的伤害,他必须重新布置前朝后宫的许多事情。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如今正在暗中紧锣密鼓筹备新政的他来说,无异于多了一份负担。   她坚持己见会让他感到头痛棘手,可是当她断然否决了此事,他却也感觉不到半分开心。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甚至巴不得她承认了才好。   顾云羡话一出口,便察觉自己口气太坚决,与当初的哭诉前后矛盾太过。   想了想,她抬头看着他,眼眸清澈,“其实这段时间不止陛下在考虑,臣妾也想了很多。臣妾之前所说,一字一句皆发自真心,但那都是臣妾的私心。臣妾妄图霸占陛下,这不是为妇之德。臣妾太放纵自己了。姑母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会失望的。”顿了顿,“陛下万乘之尊,不要为了臣妾一人而委屈了自己。若陛下当真这么做了,朝臣们一定会上疏纠核的!偏宠深宫一妇人,此非明君应有的做派。臣妾不愿因为自己而致使圣德有亏。”   “若朕说朕不在乎那些大臣的话呢?”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深究些什么。这么追问下去,是想让她改口说回之前的观点么?   顾云羡道:“就算陛下不在乎大臣们如何说,但他们不依不挠起来,陛下还是会烦心的。陛下烦心了,臣妾也不会快活的。”   她一字一句皆在为他考虑,发自肺腑一般的真诚。   他轻声道:“可朕不这样做,你心里也不会快活。你不快活了,我自然也不能快活。这又该如何是好?”   她沉默一瞬,“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事情是可以十全十美的?正如臣妾之前所说,月满则亏,凡事要有点缺憾才是长久之道。”笑了笑,“更何况,臣妾有了陛下中秋那夜给的承诺,心中已经安定许多,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了。”   她语气里有欣喜,有满足,“陛下您说,您会护着我,一直护着我。即使有一天,不再喜欢我了,也不会对我置之不理。”声音里带上一丝颤抖,“臣妾相信,陛下说这话是时候,心中是把臣妾放在了第一位的。而且,您今日还说可以为了臣妾不再宠爱别人。臣妾真的很感动。您有这个心就好了,臣妾已经无憾了。”   他静静看着她,许久,轻叹口气。伸臂搂紧了她,他将下巴放在她的头顶,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们终于就这个麻烦的问题达成了共识。她会努力接受,不会再偷偷生气伤心。而他也不用为了此事打破一贯的处事习惯,可以继续专心前朝的事情。   这该是让他松口气的结果才对,可为什么,他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趴在他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觉得这么沉默下去气氛实在不好,遂道:“陛下这么搂着臣妾,不觉得热吗?如今殿中的冰块都已经撤了,臣妾偶尔看书的时候,还需要宫娥给我打扇子呢!”   “热?”他声音慵懒,“搂着你怎么会热?”   她惊讶,“怎么搂着臣妾就不会热了?”   “当然。你看看你,即使最热的天也里很少出汗。搂着你就跟抱着个冰人一样,清凉解暑才对,哪里会热了?”   “陛下真是夸张……”她失笑,“臣妾若不会出汗,就该是怪物了。”   “朕从不夸张。”他含含糊糊道。   她笑,“臣妾看陛下瘦了不少,不会是这阵子被天气败了胃口,热得饮食不思,这才清减了吧?”   他这半个多月着实忙得焦头烂额,没多少心思用膳。然而此刻听她这么说,他却笑道:“非也。朕是想念云娘你,想得茶饭不思,才瘦了的。”   “陛下再胡说八道,臣妾就不理你了。”她佯装发怒。   谁知他根本没听进去,修长的右手探进她宽大的袖口,顺着小臂一路抚上去,带着眸中撩拨,和挑逗。   她有些怕痒,忍不住躲了一下。   “别乱动。”他道,另一只手开始扯她的衣带。   “等等……”她忍不住道,“不要在这里。”   她羞涩守礼惯了,敦伦之事若不是在床上就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太过孟浪。   他自然明白她的脾性,趴在她胸口半晌,才慢吞吞道:“好。”一把将她抱起来,朝床榻走去。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这等旖旎风情,说的就是云娘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三分蛊惑,还有拖长了的笑意。   顾云羡脸颊滚烫,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幔帐内的温度逐渐攀升,她觉得身边的空气越来越炎热,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难耐的呻|吟。   伴随着她的声音,他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她的胸口,让她的思绪彻底陷入混沌…….   等待薛长松回音的日子,顾云羡有些难熬。   柳尚宫安慰道:“娘娘不要心急,薛大人总是需要一点时间的。一年多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多等几天?”   顾云羡微微一笑,“大人说的是。”   柳尚宫想了想,却又犯了疑惑,“不过此时距离太后驾崩已过了这么久,现在再去查,证据会不会都已经被销毁了?”   顾云羡摇摇头,“我想找的不是那种明显的证据,而是藏在表象之下的蛛丝马迹。”看向柳尚宫,“太后驾崩之后不久,大人您不是就仔细查过太后的饮食药材么?若是有问题,您那会儿就查出来了。您没发现,可见对方手法极其隐蔽,常人难以察觉。”顿了顿,“但我始终相信,只要她做了,就不可能天衣无缝。找一个精通医术的人去仔细地查,一定能发现端倪。”   柳尚宫若有所思。   顾云羡轻叹口气,“其实我也想早一点让薛长松出手,只是兹事体大,不得不十二分慎重。从前我还不能信任他,不敢贸然将如此大事相托,这才拖到了现在。”想了想,“不过如今的时机倒很合适。”   “哦?”   “景馥姝失宠时日已久,她身边自然人心浮动。连定美人都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何况旁人?”顾云羡道,“而且我前几日与她谈话时,狠狠刺激了她一番。我想她回去之后,应该会发一通大脾气。”语气带上几分暗示,“一个失势了还如此暴躁难伺候的靠山,会让身边的人十分不安的。”   她说得平静,然而柳尚宫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全是她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的经验。   上一世她便是如此,因为爱得太傻而失去了冷静,被人刺激了之后就喜欢迁怒,害得身边的人个个胆战心惊。最后她会被人那般算计,恐怕也和这一点脱不了干系。   下人畏惧你抵触你,自然不会全心全意为你效忠。   “我当日和薛长松说话时,为了避免他误会我是在针对某个人,并没有说出我对景馥姝的怀疑。”顾云羡道,“劳烦大人想个法子,不露痕迹地把薛长松的疑心朝景氏那里引导,如此应该能大大减少他走的弯路。”   “奴婢明白。”柳尚宫道。   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殿门口。顾云羡听到阿瓷试探的声音,“小姐,该用晚膳了。”   阿瓷自从那一日被她骂过之后,长进了不少,说话做事都稳妥了许多。顾云羡心中安慰,觉得她总算没辜负自己的期望。   “好。呈上来吧。”   饭菜摆满了小半张食案,每一道菜都是顾云羡素日喜欢的,做得精致无比,然而她的视线却直接无视了那些东西,径直落在了面前的饭碗上。   “‘青精饭’1?怎么突然做这个?”   所谓青精饭,乃是一种用南烛树叶的汁浸黑的米蒸成的饭,其色如青,故名青精饭,也有人叫它乌饭,为寒食节的食物之一。   据说久食此饭,可益精气、强筋骨,延年益寿。   然而虽然它好处极多,顾云羡却总觉得它的味道有些奇怪,一直不怎么爱吃。   含章殿的掌馔自然知道她的口味,怎会突然又把这个搬出来了?   “小姐要不要试一试?”阿瓷试探地看着她。   顾云羡眉头微蹙,忽然明白过来,“这些东西都是你做的?”   “是啊。”阿瓷笑道,“奴婢想给小姐做点吃的,不得不抢了掌馔的活儿,还受了她好大的埋怨呢!”   “真是,你自己的事情也不少了,何苦还去给我做饭?”顾云羡道,“罢了罢了,既然是你做的,我就给你个面子吧!”   阿瓷喜悦一笑。   顾云羡夹起几颗米粒,送入嘴里,惊讶地发现那种让她不喜的味道少了许多,反而把树汁的清香彰显无遗。   “这饭,好像有点不同。”她道,“你是怎么做的?”   “也没什么,奴婢加了一点别的调料进去,中和了一下味道。”阿瓷道。   “挺有心思的。”顾云羡笑道,“看不出来,原来阿瓷你在厨艺上,也大有前途嘛。”   采葭在一旁忍不住笑起来,顾云羡挑眉,“你笑什么?”   采葭憋笑道:“娘娘您一定猜不到,这个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谁?”   “是陛下和崔郎!”   顾云羡彻底愣住。   见到顾云羡的反应,采葭笑意更浓,连一贯沉默的采芷也忍不住唇角微扬。   “崔郎如今不是任中书舍人嘛?做了这个位置,每日在中书省值班的时间就比较长了。陛下大抵是看他那晚琴弹得实在好,心生好感,动不动就传他觐见。两个人偶尔聊聊正事,偶尔谈诗论画,不似君臣,倒像是知交好友一般。”采葭娓娓道来,“今日也是如此。陛下召崔郎入大正宫侍奉,说话间忘了时辰,竟已到了午膳时分,于是陛下便留崔郎一起用膳了。娘娘您也知道,君王赐食,臣子只能敬受,而不能提意见的。可这崔郎却表示说他今日很想吃青精饭,既然陛下赐食,就满足满足他的心愿吧。他要求提得不客气,陛下也不见怪,笑着让厨下备了。然后……”   采葭说到这里,视线落在了顾云羡身上。   顾云羡直觉后面的部分和自己有关系,却不知是什么,有些心急,“然后什么?你说啊。”   “然后……陛下就提到了娘娘您。”   顾云羡眼睛睁大。   “陛下跟崔郎说,他知道有一个人不太喜欢青精饭的味道,没想到如璟却偏爱此物。崔郎闻言当即询问详情。”采葭道,“然后,两个人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半天,最后索性把白尚食给传过去了,要他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   “所以,最后他们就真的找出办法来了?”顾云羡喃喃道。   采葭看着已经被惊傻了的她,同情道:“是。”   顾云羡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白瓷小碗。里面盛着的米粒紧紧地黏在一起,黑如玉石,可谁能想到这当中居然还掺杂了堂堂君王和第一才子的心血?   这两人有毛病吧?   君子远庖厨他们不知道吗?君臣一起谈诗论画就算了,讨论食谱像什么话?   他们到底想做些什么啊?   “呃,小姐……陛下还要东西给您。”采葭说完,取出一张洒金笺递给她。   顾云羡接过,却见上面是皇帝潇洒隽秀的笔迹:费尽周折,为卿解忧。但求一笑,勿负吾意。   什么叫费尽周折啊!她对这饭又没有执念,吃不吃都不要紧,谁需要他去想办法了!   搞得这么高调,真是够了!.   佟芸萱原本认为,崔朔升官后自己会高兴得不得了,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之后,她才明白理想和现实原来是有差距的。   在她的构想里,崔朔当了大官之后就会变得比较开心,不会再终日沉默。也许在功成名就的喜悦之下,他不会再如从前那般思念卫姐姐,会开始注意到身旁一直陪着他的人。   就算这些都不能实现,至少至少,她还是可以每天见到他,和他说话。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得实在太离谱了。   自从当上中书舍人之后,崔朔就变得越来越忙。每日除了正常的当值之外,还时常被皇帝召去伴驾,有时候晚上需要他轮班,他甚至都不能回来睡觉。   她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和他说过的话也越来越少,有几次他甚至两三天不曾与他照过面!   然而即使如此,当崔朔提出说他要搬走时,她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什么?你要搬走?为什么!”   “芸萱,坐下。”佟义慢条斯理道。   佟芸萱这才发觉自己由于太过激动,居然直接从垫子上跳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坐下来,重复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搬走?”   崔朔没出声,佟义却代替他回答了,“因为六郎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官居正五品,日常也需要和同僚们打交道,再住在我们家会有许多不方便。”   他语气平静,提到“六郎身份不一样了”时也没有丝毫的不满抑或嫉妒,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佟芸萱一听到这理由,鼻子就忍不住一酸,“这……这算什么?六郎你、你发达了就看不起我们兄妹了是么!你就要躲开我们远远的了,对不对!”   “芸萱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佟义忍不住发火。   佟芸萱知道自己极度的慌乱之下说错了话,张口想要道歉,可心头一直以来隐秘的担忧也随着这句话一齐浮了上来。   她悲哀地意识到,其实她早就明白。明白她与崔朔是不相配的。无论是原来失意落魄的他,还是现在前途无量的他,她都配不上!   “我有点不舒服,先去睡了。”撂下这句话,她掩面奔出正堂,回到自己的房间。   佟义看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叹口气,“这傻丫头,早点死心也好。”   崔朔有些歉疚,“怪我。如果不是我,芸萱也不会这么……”   “这不能怪你。”佟义道,“试问这天下的女子,谁又能抵挡住你崔郎的魅力?芸萱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如果一定要怪,也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太粗心。以为她还是个小姑娘,不会明白那些事情,哪知道如今的小姑娘,都懂事得太早了……”   崔朔苦笑。   “不过没关系,等她再长大一些,多遇见一些人,就会明白的。”佟义道,“终归你搬走之后,她要想见到你就没那么方便了,时间一长,感情也会淡一些。”   崔朔忍不住摇头笑道:“看来我搬出去确实是个明智之举。”怀疑地看向好友,“其实你嫌弃我已久了吧?”   “可不是!”佟义煞有介事地点头。   70   九月下旬,宫中菊花次第盛开,美不胜收。   往年的这个时候,宫中都会举行赏菊会。顾云羡当皇后时,一直由她担任主持,后来则变成了毓淑仪。   然而似乎因为顾云羡最近的风头实在太盛,毓淑仪急于让众人看清楚,谁才是如今后宫里身份最高的女人,提前大半个月就以极正式的方式给各宫都下了帖子,邀请众人一起去菊园赏菊。   顾云羡收到请帖时淡淡一笑,“难为她费这许多心思,不过很可惜,这赏菊会怕是开不成了。”   “为何?”阿瓷好奇地问道。   “我昨日听陛下说了,咱们半个月后就得去茂山温泉宫。”顾云羡道,“礼部那边恐怕已经得到旨意,开始筹备跸节事宜了。   正如顾云羡所说,第二天各宫都得到了消息,皇帝要移驾温泉宫小住,只带上部分宫嫔随行。   毓秀殿内,毓淑仪淡淡地审视着手里的随扈宫嫔名单,轻声念道:“泠充媛,庄婕妤,柔婉仪,定美人,再加上你我,一共六个人。”抬头看向对面顾云羡,“这名单不像是陛下的手笔啊。”   顾云羡饮了一口茶,“淑仪娘娘真是会开玩笑,这名单自然是陛下的手笔。此等大事,臣妾哪敢擅专?”   毓淑仪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意,唇畔却浮上了微笑,“就算这名单是陛下定的,但想必陛下拟定这名单时,一定有顾妹妹在一侧红袖添香吧?”   顾云羡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伺候陛下笔墨,是臣妾的本分。”   “好一个本分!”毓淑仪将名单扔到案上,口气冷淡,“既然都定下来了,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照这个去通知诸位被选中的娘娘、娘子。”最后一句确是对她的心腹侍女采苹所说。   顾云羡当然知道毓淑仪在不满什么。   看看这名单上的人选,庄婕妤、柔婉仪都是依附于自己的。泠充媛虽然明充仪交好,但一贯与世无争,是可以和平共处的人。至于与她为敌的贞贵姬、明充仪则全部被排除在外,连毓淑仪最近想要扶持的瑾穆华也被剔了出去,反倒是贞贵姬从前的拥趸定美人被选上了。   毓淑仪会相信这份名单她没搞鬼才怪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让毓淑仪无法忍受的,应该是这整份名单从拟写到确定,她连边都没沾到。而等东西到她手里时,一切都已成定数。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对于急于控权的她来说,无异于一个狠狠的耳光!   顾云羡想起她那份幽香精致的请帖,再看看她此刻竭力隐忍的怒火的神情,眼中笑意冰凉。   她此前费心争取了她这么多次,她却总是反复无常。既然如此,她也无需对她太过忍让。   该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实力了.   毓淑仪再生气也知道克制,明充仪却没她那么好的涵养。   随扈人员公布的第二天,她与顾云羡在太液池畔不期而遇,现场气氛立刻变得极为可怕。   微风送来一阵湿意,明充仪却半分不觉得凉爽,冷冷地注视着顾云羡,眼光阴狠到几乎是要生吞了她一般。   这样大的压力之下,顾云羡却神情自若,甚至主动迎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月娘你干嘛这样看着我?若姐姐有什么事做得让你不满,说出来便是。只要你在理,姐姐一定给你赔礼道歉。”   “你还敢问我?”明充仪冷笑道,“你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你当我不知道吗?”   顾云羡蹙眉,似乎在思索,片刻后才恍然大悟一般,“妹妹难道是在为此番温泉宫随扈一事生气?”   听她这么说,明充仪眼中怒火更盛。   顾云羡见她这样,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月娘你就是如此暴躁,才会惹得陛下不悦。陛下他说了,月娘近来火气太大,若再去泡几回温泉,导致心火旺盛,没准儿连他都敢骂了!不得已,才让你留在宫中好好静养。”   明充仪闻言目眦欲裂,右手拳头都握紧了。   一旁的采葭打量明充仪的神情,在心中叹道,这位充仪娘娘如今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这也不是最近的事了。打从顾云羡晋为充容之后,明充仪就越来越难以保持平静。她性格本就跋扈张扬,从前还知道克制,如今看到顾云羡与她平起平坐,那点子涵养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泠充媛看不下去,开口劝了多次,却收效甚微。   她这种不满的情绪,在得知陛下与崔郎为了顾云羡一起探讨食谱、改良青精饭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正如顾云羡一开始料想的那样,六宫初闻此事时,尽是一片哗然之声。   皇帝近来爱重元充容大家都知道,为了他数次打破规矩大家也知道,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没有料到陛下居然会亲自为她的饮食之事费心,还拖了崔郎下水。   堂堂丈夫,如何偏宠妾侍都说得过去,但为了她去琢磨被圣贤视为粗鄙的庖厨之事,就实在是令人咋舌了。   就这个话题,众人明里暗里议论了好几遭,口气各异,说什么的都有。   明充仪是其中最为愤慨的一个。情绪太过激动,导致某日直接当着顾云羡说出了口,“真是人同命不同。有些人闹点小脾气吃不下饭,就有人巴巴地去给她想法子,把这当成天大的事儿来处理。恁地可笑!”这么说完觉得还不解气,又捎带上另一当事人,“本宫还当那崔六郎是个有气节的君子呢,不成想也是个媚上事主的小人!巴巴地献殷勤,连自个儿的身份都不顾了。”   这话说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顾云羡原本不欲与她逞口舌之快,然而听到后半句居然牵扯了崔六郎,心里一阵不悦。   她与崔郎虽只有数面之缘,然而对这个文采出众、深情专一的男人十分有好感,不愿听到旁人对他的诋毁。   “月娘这般说话,是在对陛下不满了?”她挑眉,口气冷冷,“崔六郎若媚上事主,那陛下也是受臣子蛊惑的昏君了?”   明充仪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明白自己一时口快,言辞中对上不敬了。然而她的傲气不容她对顾云羡低头,当即冷冷地回道:“你少在那里胡乱攀诬,这话全是你说的,我可没这么说过!”   顾云羡淡淡道:“是我胡乱攀诬?难道不该这么理解?崔六郎不过是个正五品的中书舍人,若他钻研庖厨之事是失了身份,那陛□为堂堂君王,岂不更是失了身份体统?月娘你说你话里没这个意思,我断断不信。”顿了顿,“我想在座诸位姐妹,也不会信吧?”   一旁跟着的几位宫嫔互相对视一眼,笑道:“臣妾听着,觉得充仪娘娘的话,确实是这个意思。”   “其实钻研庖厨之事有何不可?陛下又不曾沉迷于此。偶尔为之,不失为一种乐趣。”   “是也是也。正是这个道理。”   明充仪站在对面,看着那些努力讨好顾云羡的宫嫔,差点没将银牙咬碎。   这日的事情很快传开,皇帝自然也知晓了。某天到顾云羡殿中时,还曾状似委屈地搂住她的腰,道:“云娘你看,朕为了你可承受了好大的压力,连月娘都这般指责于我!你难道没有一丝的感动吗?”   顾云羡回以一脸冷漠,“臣妾还是那句话,陛下如果当日别那么随性妄为,这些麻烦根本不会产生!臣妾的日子也会轻松许多。”   如此无情,皇帝只能哀叹着别过头,仿佛无力承受。   这件事虽然没有让明充仪遭受什么明显的惩罚,但在皇帝心中留下不痛快的印象是肯定了。所以后来拟定随扈名单时,顾云羡不需要费多少工夫,便把她从中摘了出去,一举实现排挤大计。   于是,随在陛□侧多年、虽不曾盛宠但一直没受过什么冷落的明充仪姜氏,第一次没能在陛下临幸行宫时随侍;于是,暗中促成这一切的顾云羡在她得到消息的第二天,被她堵在了太液池畔,接受她的质问。   看着明充仪的满面怒容,顾云羡笑了笑,轻轻道:“我看月娘你还是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修身养性,改改自己的脾气。不然等到我们从温泉宫回来,陛下看你一丝长进也无,可是会失望的。”   言罢,也不管明充仪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转身离去.   十月初九,大驾自丹凤门出宫,前往煜都城外一百里的茂山温泉宫。   金吾卫提前戒严了珑安长街,所有百姓都被阻挡在两侧,只可远观、不可靠近。顾云羡坐在自己的车驾中,掀开帘子看着外面人潮拥挤的模样,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采葭见她的模样,问道:“娘娘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笑得这么开心。”   顾云羡摇摇头,“没有。本宫只是想起来,我刚到煜都那一年,也曾碰上大驾出城。那时候觉得新鲜威严,还曾瞒着府里的人偷跑出去,想看个热闹。”   那时候她站在人群中,看着街道中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的马车队伍,还有持着长戟的羽林郎,以及偶尔从车帘的间隙中露出来的、宫嫔的珠翠,觉得那些人仿佛是天上的神仙一般,离她万里远。   没想到不过短短数年,她的命运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的她,端坐在车驾内,看着外面顶领膜拜的人群,成为他们眼中的遥不可及.   马车出城之后,一路平稳地朝茂山行去。顾云羡今天起得太早,这会儿有点乏,正准备靠在软垫子上歇一会儿,却听到有人轻叩车门。   她示意采葭打开车门,却见白晃晃的日光下,何进立在车门口,一脸笑容道:“充容娘娘大安!臣奉陛下的命,来请娘娘过去!”   过去?   皇帝要让她过去?   她只迟疑一瞬,便扶着采葭的手站起来,道:“好,本宫这便过去。”   侍卫连忙将马凳子放好,何进伸出双手让她扶着,看着她小心地从马车里出来,右足踩到马凳子上。   因为这边的变故,这条长龙般的车队已经全部停了下来。随驾的官员也好,金吾卫也好,全部等在那里,只为了让她去到皇帝的马车内。   视线往旁边一转,顾云羡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正五品官员的绯色官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今天日头大,外面骑马随行的官员在太阳下待久了,都出了一层薄汗,他却依旧神清气爽,看起来端的是从容淡然。   崔朔。   原来他也是随扈官员之一。   71   一个走神,脚下便是一滑。顾云羡身子一晃,眼看就要从马凳子上朝前摔去!   “娘娘当心!”   “小心!”   何进感受到右臂传来的巨大压力,差点没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规矩了,一把抓住顾云羡的手臂往怀里一拉,以自己为肉垫,生生地接住了她!   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顾云羡倒在何进身上,眉头紧蹙。旁边众人被这突然的变故给吓傻了,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阿瓷采葭见状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几步跑到顾云羡身旁,将她扶起来。   “娘娘,您没事吧?”采葭急切道,“摔到哪里没有?”   顾云羡摇摇头,顺着她的力量站起来,“我没事。”   何进接得及时,她确实没什么事。   她抬眼,原本在她十几步之外的崔朔此刻已经策马到了一旁,正担忧地看着她。   如果她没听错,方才那第二声“小心”,是出自他的口。   她朝他微一颔首,表示谢过他的关心。却见他看到自己的动作后,突然惊醒一般,有点慌乱地别开了目光。   顾云羡站好之后,何进便动作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连连告罪:“臣该死!臣没有看好娘娘脚下,害得娘娘跌倒!臣罪该万死!”   顾云羡道:“中贵人无须自责,本宫没事。适才是本宫自己脚滑,还要多亏你接住了我,不然……”   何进吓得不断摇头,“娘娘快别这么说了!”   顾云羡看他一脸惶恐,知道过一会儿他多半就会去吕川那里受训。这宫里就是这样,明明是她们这些贵人不当心,但受罚的永远是下面伺候的宫人。   不过以吕川的为人,何进又是他徒弟,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   “怎么回事?”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   顾云羡回头,才发现皇帝居然已经从马车里下来了。   身边的人忙不迭下跪,骑在马上的官员们也纷纷翻身下马,跪地行礼,口道圣安。   皇帝没理会他们,只是走到顾云羡面前,将她扶起来,“朕在里面听到外头好大的动静,云娘你怎么了?”   顾云羡有些窘,不知该怎么解释。   自己一时走神,下马车不看路,于是摔倒了?   一定会被他嘲笑!   “回陛下,是臣……臣没有扶好,才害得娘娘……”何进在一旁结结巴巴地解释。   他没说完,皇帝已经反应过来,眉头微蹙,“你摔倒了?摔到哪里了?脚扭到没有?”   “没、没有。”顾云羡忙道,“臣妾没事。是臣妾自己不当心,才会跌倒的。还多亏了何进接了我一把,不然就真的惨了。”   皇帝依旧蹙着眉,也不知听没听到她最后为何进辩解的那句话。   她正想着,忽然间天旋地转,一瞬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他拦腰抱起!   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先回车上去。”他神情依旧淡淡的,仿佛此刻的动作没有任何不妥,“吕川,去传御医过来。”   崔朔跪在地上,看着她被皇帝抱在怀中,一步一步走向前方那乘明黄龙纹的御辇。因为视线低垂,他只能看到她垂下来的裙裾,靛蓝色的锦缎,极美的颜色,如同六月的湖面.   顾云羡本就没事,御医自然看不出什么问题来,照例开了一帖安神压惊的药就退下了。   顾云羡缩在软榻上,还有些没好气。   皇帝笑道:“怎么了?朕又哪里惹到你了?”   顾云羡道:“陛下你自己不知道?”   “朕确实不知道。”皇帝一脸无辜。   “你刚才当着那么多人……”顾云羡气恼,“你知道不到我有多……”   “有多什么?害羞?”他笑意吟吟。   见她神情一变,眼看就要翻脸,他立刻识趣地见好就收,“好了好了,不过是抱一下而已,也没什么!此番随扈的臣子不多,那些爱唠叨的老顽固朕一个都没带,你不用那么在意。”   话虽如此,但她一想到当时有那么多人,还是忍不住羞窘。   恨恨地别过头,她懒得再看他。   他却不依不饶地坐到她旁边,从身后拥住她。他的手大而有力,揽着她的腰肢时却有一股温柔。   “我说,你也别整天都悬着一颗心,怪累的。”他的下巴搁在她肩膀,“此番出行,我是专程带你出来玩玩,放松一下。你若还同在宫里一样,便没趣了。”   “专程带我出来?”她回头,神情困惑。   此前他跟自己提起去行宫小住时,只是说在宫里待久了闷得慌,根本没说过什么专程带她出来。   “朕没说过么?”他似乎也有些惊讶,一瞬后反应过来,“哦,我忘了说了。”   她无语。   “不过,”他凑近一点,与她额头相触,唇边笑意温柔,“朕没说,你就看不出来吗?”   “臣妾怎么会看得出来?”   “你看,但凡你不喜欢的人,朕一个都没带。名单都是你说了算。”他喃喃道,“都这么明显了,你还看不出来?”   她完全怔在了那里。   此番挑选随扈宫嫔能那么顺利,她本以为全靠自己筹划得当。但过程中却也想过,是不是顺利得太过分了?如今看来,原来之所以这般顺利,还有一部分原因竟然是他在默默顺着自己的意思?   “朕带你出来玩,是希望你能够快活。”他轻声道,“你不想看到的人,自然不用出现在你面前。”   她默然,片刻后靠在他怀中。   他察觉到她的温顺,微微一笑,“所以,你高兴一点。别老想着规矩啊、礼节什么的。出了那座皇宫,我们都可以活得自在一些。”   “恩。”她轻轻道,“阿云明白。”.   茂山温泉宫原是前朝行宫,后毁于战火。大晋建国之后,太祖在前朝旧址上以三倍的规模重建温泉宫,后又经历代帝王不断扩建,端的是金玉为堂、高楼连苑,华美不可方物。   整个温泉宫分为三十六主殿、七十二偏殿,帝后的居处分别是仪元殿和柔仪殿,制式最为恢弘大气。   顾云羡此番居住的却不是柔仪殿,而是温泉宫的第三大殿,留瑜殿。制式不如柔仪殿,细微之处却比其精致得多,光正殿就放了十二颗夜明珠作夜间照明之用。   一切安置好之后,暮色已经降临。顾云羡坐在殿中拨弄绿猗,皇帝在旁边静静看着。   她弹琴的时候神情十分专注,像是在对待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   偶尔她也会那么看他,而每到这时,他心里就会很高兴。   他喜欢她那样的神情。   “陛下?”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顾云羡已经弹完了一首曲子,正挑眉看着他。   “陛下走神了。可是臣妾弹得不好?”她嗔道。   他笑起来,“怎会?是朕想到长夜漫漫,总得做点有趣的事情,不然这专程跑出来一趟就没有意义了。”   “陛下想做什么?”顾云羡道。   他拉住她的手,“咱们出去逛逛吧。逛逛这夜色下的温泉宫。”.   陛下和充容娘娘要夜游行宫,阵仗自然惊人。吕川当即就想叫上十几号人随行,奈何皇帝嫌他们烦人,一句话就给打发掉了。最后经过一番拉锯,随行人员变成了四名小黄门,加上吕川和阿瓷,一共六个。   四名宦侍两前两后提着灯笼为他们照明,山中夜里天凉,顾云羡和皇帝都穿了一件披风,时不时被风扬起衣角,看起来颇有几分飘逸。   一路分花拂柳,入目皆是极其自然而美丽的景色。顾云羡微眯双眼,只觉得山风凉爽,隐有阵阵花香,让她的心都跟着沉醉。   心神放松之下,她第一次主动伸手挽住了皇帝的手臂,慢慢把头靠上了他的肩膀。   感觉到肩上的小脑袋,皇帝忍不住勾起唇角。攥住她的纤手,他多用了几分力气,仿佛想要握住什么易逝的东西。   “这儿真好。”顾云羡喃喃道,“比宫中的御花园要美多了。”   他微笑,“你喜欢这里?你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多过来住住。现在天气还不冷,等到今年过完年,正月的时候,朕再带你来泡温泉。朕小时候最喜欢在下雪的时候来温泉宫,山里的树木都积了雪,看起来跟冰雕一样,那景色才是真的美。”   顾云羡此前虽也来过温泉宫,却从未在冬天来过,闻言忍不住道,“陛下说的真好。臣妾光听着都觉得好看。”再靠紧一点,“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到下雪的时候,你再带我来这里玩。”   他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她又四下看了一会儿,再次说了句,“这儿真好。”   他没有笑话她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讲,反而跟着重复,“对啊,这儿真好。”   和她这样携手同行,真好.   他们没想到会碰到随扈的官员。   温泉宫中专门有住处安置这些外臣,然而兴许是长夜无聊,这些原本岁数便不大的官员们耐不住寂寞,三五成群,各自挑了个幽禁的地方,吟诗论曲、好生风雅。   顾云羡他们撞上的,是崔朔、新科进士第二名的林茂以及礼部主事杜清三人。   他们选的地方是一座湖边的凉亭,三人坐在亭中,谈天说地,笑声不断。林茂和杜清都是性子外露之人,今日一见之下便十分投契,简直有要结拜的架势。崔朔则在一旁含笑听着,时不时饮下一杯美酒。   “如璟你可别喝多了,明儿陛下多半还得召你伴驾。”林茂提醒道,“你要是头脑不清醒,回头可是要问罪的。”   林茂话音方落,杜清便笑道:“我看如璟哪里需要喝多了才头脑不清醒,他便是滴酒未沾,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摇摇头,“陛下赐食时主动点菜的,我长这么大就听说过一次。真是多谢如璟你让区区长了见识啊!”   崔朔没有理会他们的取笑,反而把视线转向他们身后。二人见他表情有异,忙跟着回头,却见不远处的树影下,陛下带着一位宫嫔和几个下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二人悚然一惊,忙起身上前,跪地行礼。崔朔比他们慢了一步,也跟着跪下,“微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犹疑地看向他身旁,“参见元充容娘娘,娘娘大安!”   他们叫出了顾云羡的名号,她却并不惊讶。这些外臣之所以会认得自己,恐怕还要归功于今日当着众人那一抱。皇帝的那个举动,当真是让她出了好大的风头。恐怕不止他们三个,所有随扈的官员如今都认识她了。   72   “可。”皇帝道。   三人谢恩起身,皇帝见他们都有些拘谨,料想是担心被自己责怪,遂笑道:“你们倒是风雅,山中听风、对月吟诗,好生趣致!”   林茂一听皇帝的口气,就知道他没有怪罪,暗暗松了口气,笑着开口,“微臣头回来这温泉宫,新奇之下有些激动。今夜实在睡不着,遂同如璟和伯玉在此聚会,不想惊了御驾,还请陛下恕罪。”   “不怪你们。是朕自己想要到处走走,所以没让人在前面清道。”皇帝摇头,“这温泉宫这么大,咱们能碰到也算缘分。难得难得。”   他话说得亲切,林茂心中更是安定,赔笑道:“陛下说的是,当真是难得的缘分!”   杜清忽然道:“陛下说臣等风雅,您与充容娘娘月夜游宫,难道不是更风雅?”   皇帝挑眉,“伯玉你竟打趣起朕来了?”   杜清原本胆子就大,此番第一次随扈,免不了想在皇帝心里留个好印象,此刻见皇帝心情甚好,心里也有了三分底气,“臣不过是实话实说,何来打趣?臣见陛下与娘娘携手同游温泉宫,不由想起了当年端仪皇后久居温泉宫养病,太祖每每前往探望,也会伴她赏遍山中美景。臣少时读史,看到这一段记载,总忍不住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笑意深深,“本以为这样的情意只能在书中看到,却不想今日见到陛下与充容娘娘,这般琴瑟和鸣,让臣忍不住想起先贤之事……”   他这番奉承话说得甚有水平,不仅把皇帝与太祖作比,还把顾云羡比成了端仪皇后。对于如今不过是个充容的她,可是好大一番抬举。   顾云羡看着杜清俊秀的脸庞,微微一笑。   今天皇帝当着众人的面对自己那般亲昵,想必让许多对后宫之事不甚关心的人也看出了她如今的受宠程度非同一般,讨好了她,以后的仕途没准就更顺畅了。   这杜清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吧。   她心中失望,原以为与崔郎在一起的人都该是傲骨铮铮才对,没想到却也是这般谄媚攀附之人。   皇帝听了杜清的话哈哈一笑,“朕往日竟不知伯玉你还这般会说话,有趣有趣!不过你这性子在礼部做事,怕是难得宋齐的欣赏吧?”   杜清叹口气,“陛下圣明。宋尚书为人严肃,又通晓礼义纲常,臣佩服不已。奈何臣实在才疏学浅,所以一直没能有所作为。”   皇帝瞅着他想了一瞬,“你确实不适合待在礼部。”   杜清竖着耳朵等了半天,想听皇帝接下来的安排。谁知他就那么说了一句,便放下这个话题,转而看向一直沉默崔朔,“如璟,你今日怎么这般安静啊?”   崔朔笑笑,“陛下与伯玉、世则谈得投契,臣不愿打扰。”   “听听,这口气真是深明大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多为朕考虑呢!”皇帝笑,“但实际上,这人小气得紧,朕来了这么久,连杯酒都不愿意请朕喝。你可别忘了,朕前不久还请你吃过一顿饭呐!”   他又提到那顿饭了,顾云羡一阵无力,不愿去想象当崔朔知道他们费心改良青精饭是为了她时,会是什么表情。   林茂和杜清对视一眼,轻咳一声,忍住唇边的笑意。   崔朔似乎有些无奈,“陛下这便是冤枉臣了。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岂会舍不得一杯酒?只是这里没有多余的酒具,却要如何喝?”   皇帝笑着给吕川递了个眼色,那边立刻心领神会,顺手打发了个小黄门去取酒具。   “行了,咱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亭子里又不是没有位置。”回头看向顾云羡,“爱妃,陪朕在这里坐一坐如何?”   因为当着外臣的面,他便没有唤她的名字。   顾云羡知道如果此刻反驳会大大扫了他的兴致,遂颔首道:“好。”   就坐一会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毕竟她可是和皇帝一起,还另外有两位外臣在场,众目睽睽,那些人就算想编排她和崔郎有私,也不可能在这里找到机会。   更何况,她对那位崔六郎也实在有些好奇。   众人一起入了凉亭,皇帝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了,顾云羡伴在他身侧。见崔朔三人仍站着,皇帝笑道:“这里不是在宫中,诸位卿家不用如此拘谨,坐吧。”   三人领命坐下,林茂见崔朔还是不怎么说话,担心他态度太过冷淡会开罪君王,硬着头皮帮他找话题,“说起来,如璟你与充容娘娘倒是知音呐!中秋那夜的琴声合奏,真是让我等大饱耳福!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月不绝!”   崔朔闻言神情一动,看了顾云羡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世则过誉了。”   林茂还想说什么,却听到顾云羡的声音,“本宫岂敢称崔大人的知音?当夜不过是班门弄斧,如今想来,还甚为羞愧呢!”   崔朔这回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看向她。昏黄的灯光下,她容颜净美,一如当年。   微微一笑,他眼神温和,“娘娘这么说,便要让臣无地自容了。”   皇帝见他们二人在那里说着客套话,忍不住回忆起当晚二人弹的曲子。那首曲子虽然在后面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太愉快的感受,但抛开那个,确实是配合得极好的一次合奏,“朕记得你们弹的是《怀人》?朕以前一直挺喜欢这首曲子,没想到如璟和充容也喜欢。”   顾云羡微笑,“臣妾喜欢这首曲子里安静和缓的相思之情,让人听了忍不住动容。”顿了顿又道,“不过那晚臣妾把曲子里的意思都给弹变样了,还好诸位没有笑话。”   崔朔眼中带上一丝追忆,看着远处葳蕤的群山半晌,才慢慢道:“臣喜欢那首曲子,是因为一位故人。”   皇帝见他神情有些古怪,思考了一瞬才试探道:“如璟的这位故人,可是先夫人?”   崔朔愣了愣,收回视线苦笑道:“陛下圣明。”   见他眼中无法掩饰的黯然,皇帝忍不住叹口气,“你这也太痴心了,让朕说你什么好!看到你这样子,朕对你那位夫人真有几分好奇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你这番深情。”话一出口就反应过来,伊人已逝,再好奇也看不到了,“你上回说不愿续弦,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朕不愿你把话说死了,才没有深究。如今朕想问你一句,你可是认真的?”   “臣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陛下陈情了,当然是认真的。”崔朔平静道。   皇帝看着他,有一瞬似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才慢吞吞道:“她就那么好,让你甘愿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也要这么做?”   崔朔看着皇帝,声音轻而坚定:“在臣心中,她是这世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女子,让我钦佩,让我永远无法忘记。”   是的,这世上最善良、最坚强的女子。   崔朔还记得,打从那日在顾府初见之后,他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小小的姑娘。   天气越来越冷,她是不是还会一个人在院子里和麻雀玩?形单影只,仿佛被人遗弃的小猫。   他有心再去看看,却又不愿让顾三郎瞧了笑话,只得硬生生把这个冲动忍住。   太过纠结,以至于某日顾三郎再次邀请他去顾府做客时,他答应的速度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此时距离他上回过来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煜都却已经又下了两场雪,寒风凛冽,挂在脸上隐隐生疼。   他与诸位友人一起在湖心亭饮酒赋诗,中途借口更衣,再次去了上次见到她的地方。   去之前他在脑子里构想过很多种可能。譬如天气太冷了,她便没有再出来了,又或者她眼睛好了,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没空和麻雀混在一起。   就这么一路猜测,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然而再多的想法,在看到那个坐在落满积雪的松树下的小小身影时,都退到了一边。   那一刻,他终于确定,自己真的很期待看到她。   她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短袄,眼睛上仍然缠着白纱布,面前放着一张琴,纤细的手指在上面拨弄着。   她弹的是《怀人》。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一个姑娘,琴声里也会有这么丰富的感情。   透过她的琴声,他看到了烟雨蒙蒙的江南,渔夫撑着船滑过白雾茫茫的江面;看到了少女簪在鬓间的木兰花,露珠在花瓣上滚动;看到了十里相送、依依不舍的友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一朝别离,再见无期。从此故土便是千里之遥,此生都不一定能再回去。   一曲毕,她低着头,仿佛在沉思。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她立刻道:“阿瓷,是你回来了吗?”   他道:“不是阿瓷,是我。”仔细思索了一下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立刻明白,“你三堂兄的朋友。”   她回忆了一瞬,“你是,上次与我说话的那个公子?”   “对。”她还记得他,他心中没来由的喜悦,“我又来了。怎么你今日没与麻雀玩了?”   她摇头,“我要练琴。”   “你眼睛都没好,练什么琴啊?”他忍不住道,“不过你方才那曲子弹得真好,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琴技已经这般了得了。”   “可后天又不考那首曲子,弹得好有什么用?”她闷闷不乐。   “什么后天?你要考试?”   “大伯母让我跟着姐姐们一起学琴,后天弹新曲子给师傅听。可我眼睛上的纱布要明日才能拆掉,根本没法子学新曲。”   他困惑,“她们明知你眼睛不方便,为何要让你学新曲?”   她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大堂姐说我的琴弹得好,所以大伯母要栽培我……”   她说得含蓄,他却立刻明白了。又是枪打出头鸟,想必是她的琴艺让其她姐妹嫉妒了,所以故意给她下个套,等着看她的笑话。   “我这几天一直想努力弹好那首曲子,可眼睛看不到,根本没办法。”她道。   他心念一动,一句话还没深思就说出了口,“不如我教你吧。”   她微惊,“可以吗?”唇边已忍不住浮上笑意。   他本来有些后悔,可看到她的神情却立刻释然了,“当然可以。我这会儿还有事,明日未时,你在这里等我,我来教你弹琴,好不好?”   她得了他的承诺,却又开始忧心,“一日的时间,够吗?”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放心,我的琴艺还是不错的,你基本功也学得好。有我教你,一天已经足够。”   她终于放下心来,露齿而笑。   他看着她的模样,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竟觉得无比贴切.   他更衣的时间太久,等回到亭中时友人们自然一通取笑,说还以为他喝酒喝不过他们,便趁机逃了。他笑着一一回应,转头却对上了顾三郎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没来由觉得心虚,端起一杯酒顺势避开了他的视线。   73   原本还在思索,第二日要以什么借口再去一趟顾府,却被一件突然的事情打得措手不及。   清河老家来了一位族老,要与他商讨他的婚事。   他坐在正堂,看着外面不断变化的天色,想着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也不知她等急了没有,还是已经等不下去走掉了?   对面的族老仿佛没看出他的焦虑,仍在不紧不慢地絮絮叨叨,“族里的意思呢,是六郎你岁数也不小了。俗话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总要先有家室,才会安定下来。更何况你们这一脉人丁本就单薄,你更要早些娶妻,延续香火才好……”   他心中烦躁,忍不住打断他,“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族老被他噎了一下,有些不悦,却也知道他脾气一贯如此,不得不忍了这口气,“族里为你选了几门闺秀,想着你一贯是个有主见的,便没有一手包办,留给你做最后决定。眼看也快过年了,你总不能在煜都过年吧?明日便随我启程回清河,咱们早些把这事儿定下来,也不用终日记挂着了。”   他看着族老貌似为他打算的脸,心中一哂。他们这样的旁支庶子,婚事从来都会沦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他因为才貌出众、名声在外,族里多给了一些重视,但根本上不会有任何变化。   说什么让他做最后决定,但事实上无论他如何挑选,始终都在他们为他划定的范围之内。   就好像一只被折去翅膀的小鸟,主人拿了三个笼子放在它面前,让它自己选择钻到哪个笼子里去。   可无论选择哪个,牢笼就是牢笼。不会因为被关起来的过程好看一些,这只小鸟就变成自由的了。   他觉得厌烦。   厌倦这样的人生,始终一层不变,从开始就能料到结局。   听从家族的吩咐读书识字,听从家族的吩咐娶妻生子,将来再为了家族的希望去考取功名,永远在别人的操纵之下。   什么都有了,却唯独失去了自己。   想到他们很快就要硬塞个女人给他,成为他相伴一生的妻子,他本能地心生抵触。   “如果我说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突然冒出来的话不仅让族老悚然一惊,他自己也是吓了一跳。   “你、你已经有心上人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族老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却在这几乎是质问的声音中沉默了。   没有谁比他自己更清楚,方才,就在他说句那句话的时候,闪过他脑海的是那张眼睛上缠着纱布的小脸。   云娘。   他忽然站了起来,也没留下一句话便朝外跑去,只剩族老在后面气得捶了案几。   他出了门才发觉自己真是走得太匆忙了,居然没有骑马,这么徒步过去不知道要多费多少时间。但现在再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跑下去。   他就这么穿行在熙熙攘攘的珑安街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坊,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这么漫长。   他不知道他在跑些什么,他只是想要见到她,快点见到她。   这样,他就能确定一件事情。   一件最近一直在他心中蠢蠢欲动的事情。   他敲开了顾府的门,谎称与顾三郎有约,不等下人反应过来便径直进去了。昨夜又下了一场雪,湖中的水都冻住了,有小女孩在湖边试探冰的厚度,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目标明确地朝那个地方跑去。   然而当他终于跑到了他们约定的地方,却只看到青松柏树和一地的积雪。   她不在那儿了。   他站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刻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他整整迟到了两个时辰。   她一定以为他爽约了,以为他昨日不过是随口说出来哄骗她的,以为他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他想去找到她,跟她辩解,说明他失约的原因。可仅存的理智却在拼命地提醒他,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找她,会给寄人篱下的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顾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家中。族老早已气得摔门离去,临走前撂下话来,让他自个儿滚回清河去跟族长交代。年前没有到家,崔氏就没有他这个不肖子孙!   他对此只能苦笑.   后来的几天他一直避着顾三郎,也许是怕看到与云娘相关的人就会忍不住愧疚,也许是怕自己会忍不住从顾三郎那里询问云娘的情况,总之他就这么躲着。   如果不是顾三郎把他堵在了家门口,恐怕他会一直这么躲下去。   “说吧,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要这么冷落我!”顾三郎一脸苦情,仿佛被抛弃的怨妇。   他有些窘,“我哪有冷落你!”说完这个词,他忍不住一个哆嗦。   顾三郎愤慨道:“你还想骗我!这几天你在国子监见着我就跑,敬儒、仲平都看出来了,还跑来问我是不是跟你闹了矛盾!他们说我脾气不好,没准哪里做错了事惹得你不快还不自知,不分青红皂白就催我来道歉。我今天倒是要问个清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他被质问得无地自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三郎看他这样,知道他确实心中愧疚,心里这才算舒服了一点。心气一平,他也懒得再逗他,总算说了句正经话,“说实在的,你这阵子这样,是不是因为我那位三堂妹?”   他一惊,矢口否认,“你胡说些什么?”   顾三郎点点头,“看来我猜得没错。”   他张口结舌。   顾三郎经过他,自顾自入了正堂,不客气地让下人给他沏茶,然后仿佛主人一般招呼他坐下,“我最喜欢你这里的紫笋茶,回头你给我包一点我带回去。”   好的紫笋茶十分难求,他这里也就剩一点,刚想拒绝就听到顾三郎慢悠悠补充道,“我正好给云娘也送一点过去。”   他沉默。   见他这样,顾三郎夸张地挑起眉毛,“不是吧?居然真的有用!”   他有把柄在人手上,只能默不作声、任他羞辱。   顾三郎哈哈一笑:“我正愁给云娘送个什么礼物过去让她开开心,不如就借花献佛了吧。反正你也欠她一个解释。”   他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道:“你知道了?她告诉你的?”顾三郎这口气,很明显是知道他曾经失信于云娘。   “恩。我去看她,她悄悄跟我打听,问我是不是有朋友出了什么事。我莫名其妙,只得细问。这一问可吓了我一跳,没想到啊没想到!我信任的好友居然暗中和我妹妹定下了约定,要教她弹琴!这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他约了我的妹妹,最后却爽约了!害得她在冷风里站了将近两个时辰!”顾三郎说得义愤填膺,时不时向他投来谴责的目光,“我一怒之下,直接告诉他那家伙没事,活蹦乱跳好得很!他没能赴约委实是人品问题,你以后都不要再理他了!”   崔朔心头一紧。自己当日没能按时赴约虽也算事出有因,但顾三郎说的其实也没错,他根本无从反驳。她听他这么说了,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见他神情黯然,顾三郎愉悦地饮了口茶,欣赏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我骗你的。”   他猛地抬头。   “我跟她说,你确实是因为突感风寒,连床都起不来,才没能赴约的。等你病好了,一定会专程登门向她致歉,请求她的原谅。”   他愣了许久,终于明白自己被人耍了一遭。不对,是耍了好几遭!   “你这么说,她信了?”有些狼狈地别过头,他低声问道。   “信了啊。正好她也病了,大家一起生病,也很合理嘛!”   “她病了?怎么回事?”他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顾三郎被他吓了一跳,“就、就是那天啊,她出门的时候忘记带斗篷,以为你一会儿就来,到时候可以换个背风的地方。结果你老不来,她担心你到了找不到她,就一直站在冷风里等你。要不是后来大夫来了,侍女叫她回去拆眼睛上的纱布,恐怕还会继续等下去。白天吹了那么久的风,当晚还通宵练琴,第二天弹完琴后劳累过度,一下子就病倒了。”   他被顾三郎话里的内容惊到。她一直在冷风里等她,可是他偏偏没去。然后当天晚上,她还练了一宿的琴?   “第二天的考试,她弹得怎么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也许是为了让负疚感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顾三郎却给了他意料之外的答案,“哦,我当时不在场,不过我听人说了,弹得很好。当天师傅考的是名曲《寒潭月影》。你也知道啦,那首曲子的指法比较复杂,当初我练的时候还费了好大的劲儿。你别这个眼神,好吧我承认,我天生没有弹琴的天赋。不过你不能否认那曲子确实难啊!据说那天整首曲子弹下来,一个音没错的,就她一人。”赞叹道,“虽说曲中意境还领悟不了,但以她这个年龄来说,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说真的,我以前只觉得我这个妹妹温柔善良,没想到她居然还这般倔强不服输。当真是了不起啊了不起!”   他松了口气。   还好,他虽然不在,好歹她没有因为自己的失约而出丑。   她做到了,即使没有他,她也做到了。   短短一夜练会《寒潭月影》,那么困难的事情,被她身份尊贵的亲戚们拿出来刻意刁难。可她没有害怕,更没有屈服,硬是咬着牙齿做到了。   她用自己的实力和韧性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比起坚强勇敢的她来,自己实在太过懦弱。   他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对她的感情。   深吸口气,他慢慢抬起头,直视着顾三郎,认认真真道:“如果我说,我想娶你的妹妹,你会答应么?”   顾三郎见鬼一样看着他,愣了许久才拔高了声音道:“你说真的?”   他点点头,“我说真的。”   74   他是真的想娶她。   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这就是他希望的。   他不想听从族里的安排,娶一个面目模糊、不知性情的女人,和她相伴一生。   如果是那个灵慧坚强的小姑娘,如果他能娶到她,以后的漫漫人生,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他可以教她弹琴,她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他们可以一起游历天下,在青山绿水间合奏他们共同喜欢的曲子。他还可以带她回江南,回到她长大地方。其实上一次听到她弹《怀人》,他就想问问她,是不是很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朋友?   无论她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她。   他们会过得很快乐。   顾三郎被他的决心打动,答应帮助他。然而年关将近,顾府人来人往,顾云羡又刚刚在人前出了那么大个风头,更是备受关注。   他再没寻到单独见她的机会。   不过他并不心急。一生那么长,他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和她好好相处。他要当面向她致歉,告诉她自己当日没能赴约的缘由,祈求她的原谅。   更何况,他也希望可以在一个从容的时间见到她。她之前眼睛上一直缠着纱布,从没看清过他的样子。他希望他们第一次真正见面的时候,一切都是最完美的。   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处理好家族的事情。他决不能让她因为自己而受到什么伤害。   启程回清河之前,他再次去了顾府,远远地见过她一次。   隆冬时间,夏日里可以泛舟垂钓的碧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冰湖,供人嬉戏。   她与几个顾府的小姐一起,在湖上滑冰。北方的女孩大都是自小在冰上玩耍,滑冰的动作如舞姿般优美。可她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厚的冰层,被侍女扶着站在那里,一步都不敢多走。   他站在不远处的亭子里,静静地凝视着她。这个方位刚好很隐蔽,再加上女孩子们玩得兴起,谁也没注意到他。   他觉得这样很好。没有旁人的干扰,他就可以放心地看看她了。   她穿着一件大红貂毛滚边的斗篷,他从未见她穿过这样鲜艳的颜色,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原本是侧对着他,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头发吹得散乱,她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抚弄头发。   有女孩子在远处扬声道:“三娘,你怎么光站着不动啊?”   她应声回头,粲然一笑,“我看你们玩就好了。”   白晃晃的日光下,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仿佛最通透的玉石,一眼就能望到最深处。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   原来,她的眼睛是长成这样的。   原来拆掉纱布、露出整张脸的她,生得这样好看。   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她就那样站在冰面上,天地一片洁白,而她一身火红,仿佛从冰上升起的一团红云。   深深地烙进了他的心里.   他在半个月后回到清河,正好赶在大年三十之前。族长平静地把他叫进书房问话,而他面对着这个打小畏惧的男人,第一次从容不迫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不能娶您想让我娶的人,我已有心上人。年后便会请父亲为我提亲,希望族里可以准允。”   族长没有动怒。事实上,他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伸手便把一份文书扔给了他,“这上面是你未来妻室的籍贯家族、生辰八字,你看一下,做好迎娶的准备。”   他没有动,唇边依旧是平静的笑容。他早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没有关系,无论多么困难,他都不会畏惧。   他要娶她。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强烈希望办到的事情。他不会放弃。   这样的坚持,是她教会他的.   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使得那边松口,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新年之后,他带着族长的承诺回到煜都。   他知道,族长能同意最要紧的原因,还是得知了他的心上人是煜都顾氏的小姐。虽不是正支嫡系,好歹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声。再加上他态度实在坚定,便索性给了他一个面子。   原本父亲想跟着他一起到煜都,正好提亲,却被他拒绝了。只因他费尽心机把家族这边摆平了,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忙得热闹,云娘却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   虽说婚姻之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直接上门提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他不希望这样。云娘本就是寄人篱下,自己这么贸然上门提亲,顾氏多半就直接答应了。她连半分发表意见的机会都没有。   他希望让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他,不要有一丝一毫被强迫的感觉。   他本以为到了煜都就能见到她,谁料顾三郎却告诉他,正月十五过后,顾云羡一家要入宫去觐见皇后,这些日子正忙着学习各种礼仪规矩。   这个时候自然不能上门打扰,他只得压抑住心底迫切想见到她的冲动,并反复告诉自己,不过是多等几天而已,没什么的。等她觐见完皇后,他就去找她,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曾答应教她弹琴最后却失约的混账。   也不知她会是什么反应。   后来的无数次,他回想起来,都觉得接下来的那段时间,应该是他这一生最高兴的日子。他在顾云羡的鼓舞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挣脱了家族的束缚,选择了自己真心想要的。虽然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态度,虽然前途未卜,但因为这件事的结果是他无比期待的,所以就连忐忑也带上了几分愉悦的滋味。   顾三郎看见他的模样,笑着叹息,“我那三堂妹倒真是个有福气的,竟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迷倒了这么一个痴情种,还是整个煜都少女痴恋的檀郎。也不知她上辈子积了多少德啊!”   他对他的取笑早已习惯,从容自若地继续饮茶。   顾三郎却忽然换了一个严肃的表情,“过几天,她就要去觐见皇后了。等她回来了我就帮你去约她。不过我们话说在前头,你娶了她就务必得好好待她。无论将来你是否又迷恋上什么旁的美人,她都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决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他闻言神情也添上了几分郑重,“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然说了喜欢她要娶她,就是一生一世的事情。我绝不会辜负她。”   顾三郎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什么一生一世只喜欢一个人,不过是拿来哄姑娘们开心的而已。你在我面前就不要说这些了。你看看我,这几年身边的姬妾也有不少了,每一个我都是因为喜欢才会纳她们,但过得三五个月,就又看上了旁人。所以,你也不用骗我说,会一辈子只喜欢云娘一个。你只需要应承我,会给她足够的尊重,不让她在将来被妾侍所欺,这便够了。”   他看着顾三郎一脸“大家都是男人,有些话就不用多说了”的宽容理解,微微笑了,“那是你。我与你不一样。”   顾三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却不想再多做解释。反正,只要他自己清楚明白地知道就好了,只要他能娶到云娘,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纳妾。   这世上找到一个与自己心灵契合的人是那么的困难,他怎么能让她伤心?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她顺利地觐见完皇后。   等她从宫里出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为了打发这段难熬的时间,他跑遍了整个煜都,为她搜寻到了好几本琴谱,上面记载了许多古曲的演奏方法,其中好几首他自己都不会。他看着琴谱,打定主意一定要在教她之前自己先练会,不然到时候就太丢脸了。   正月十七下午,入宫觐见皇后的人出来了,只除了她。   顾三郎告诉他,皇后很喜欢她,留了她在宫中小住,可能要过完正月才能回来了。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那就多等几天好了。此时距离正月结束也就十来天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然而,他没料到的是,正月过完了,顾云羡还是没能从宫里出来。   他一直没有等到她.   见崔朔说完那句话就陷入了沉思,皇帝挑眉,转头想与顾云羡交换一下眼神,却见顾云羡怔怔地看着他,眼中隐有感动。   她这是什么神情?   崔朔夸赞自己的夫人,她在这边感动个什么劲儿?   他轻咳一声,“既然如璟你心意已定,朕也不好再插手你的私事。一切就让你自己决定吧。”   崔朔回过神来,淡淡道:“多谢陛下。”   顾云羡此刻也从感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低下头掩饰脸上略不自然的神情,片刻后才抬头笑道:“陛下不是要喝酒吗?臣妾也想喝。”   皇帝挑眉,“怎么忽然这么有兴致?”   顾云羡道:“就是想喝了。”   皇帝笑笑,不再说话。   杜清和林茂见她与皇帝对话时口气自然随性,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元充容如今,当真是极得圣心。   崔朔看着远处那颗粗壮的百年老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黄门此刻正好将酒具取来,顾云羡亲自起身,将五个酒杯斟满,然后把其中一杯递给皇帝,“请。”   皇帝淡淡地盯着她,眼中隐有思量。顾云羡恍如未觉,只含笑看着他,他也微微一笑,接过了酒杯。   顾云羡再把另外两杯酒递给林茂和杜清,他们吓得连声道:“不敢不敢。”   顾云羡没有说话,只是拿起最后一杯酒,递给了崔朔。   “大人,请。”   崔朔看着顾云羡的手,纤纤十指捏着雪白的薄胎瓷杯,古书上描绘过的雅致风情。这双手他太熟悉了,当年它就是这般轻描淡写地拨动琴弦,让他从此永不能忘。   “多谢。”他轻声道,接过了酒杯。   顾云羡见他接了,心头一松。她费这么大劲,只是为了敬他一杯酒而已。心中有太多话想说,却没一句适合在这种场合提出来,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   “臣妾以这杯薄酒敬陛下,祝陛下龙体康泰、福寿绵延。”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皇帝淡笑着看她的动作,也喝干了杯里的酒。   她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转向崔朔三人,“这一杯酒本宫敬三位大人。身为我大晋的臣子,希望三位可以为国尽忠、大展宏图。”   林茂和杜清齐声道:“多谢娘娘,臣必当尽心竭力!”一饮而尽。   顾云羡转头看向崔朔,轻声补了一句,“也祝崔大人前途无量。”   崔朔看着她,忽的微微一笑,“多谢娘娘。”   75   这么折腾一通之后,顾云羡觉得有些累。皇帝原本还想带她去看看别的景色,见她这样也只得作罢。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与出来是一路窃窃私语的表现相差甚远。吕川本以为皇帝哪里不痛快了,然而偷觑一眼,却只看到他脸上淡淡的笑容,丝毫不像是生气的样子。   采葭远远的瞧见他们的身影,忙迎上去,“陛下、娘娘,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得再过一会儿呢!”   皇帝微微一笑,“你家娘娘累了,不想再逛了。去命人准备汤泉沐浴。”   “诺。”   采葭领了吩咐下去,皇帝脱下了身上的斗篷,转头见顾云羡也正在解自己斗篷的带子,伸手便阻止了她的动作。   “陛下?”顾云羡疑惑。   皇帝没出声,只是慢条斯理地顺着她方才的动作解开带子,亲手帮她把斗篷脱了下来。   “臣妾自己会弄……”顾云羡小声道。   皇帝一笑,“朕想帮你弄,不可以么?”   顾云羡瞅着他,叹口气,“当然可以。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口气里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怨怼,皇帝眸色微变,双唇紧抿。   采葭适时进来,“汤泉已经备好了,陛下、娘娘,可以沐浴了。”   顾云羡抽身想走,皇帝却忽然攥住她的手。她莫名其妙地回头,皇帝黑玉般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我们一起。”   顾云羡脸腾地涨红.   来温泉宫,自然是要好好泡一番温泉的。顾云羡此行虽还有别的目的,但想到自己这两年实在累得够呛,这回难得有这个机会,便决定好好泡泡温泉放松一下。   但她没料到的是,抵达温泉宫当夜第一次泡温泉,居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个纯金龙头朝向半空的方向,大张的龙嘴里吐出温泉水,呈四条优美的弧线注入池中。   刻有莲花的汉白玉泉池中不断有蒸腾的热气上涌,顾云羡浸泡在池中,露出玲珑的锁骨和肩颈处雪白的肌肤。   此刻她脸颊绯红,两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温泉水,竭力忽视身后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   在她身后不远处,皇帝懒洋洋地靠在池中的玉枕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如临大敌的顾云羡,终于忍不住道:“你这样不累么?”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她整个背部就僵硬得跟石块差不多了。   顾云羡仍旧没有回头,只是严肃道:“不累。”   皇帝懒得理她的口是心非,伸手一把抓过她的藕臂,直接把她朝自己怀中扯来。   顾云羡措不及防,很轻易地就被他拉到了怀中。   他肩背宽阔,手臂有力,顾云羡那点微弱的挣扎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制服了。   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散发出的热气,以及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更加敏锐的触感,顾云羡觉得自己连脖子都红透了。   皇帝看着她一脸羞窘,以及肩膀上微微透出粉色的肌肤,忽然心猿意马,忍不住在上面轻轻咬了一口。   顾云羡浑身战栗,几乎要哭出来。   他咬完之后,唇依旧贴在她的肩上,含含糊糊道:“不过是一起浸汤而已,怎么你就能害羞成这样?”说话的时候,灵巧的舌尖有意无意地滑过她的肌肤。   顾云羡咬紧了双唇。   皇帝本来也没期待能得到她的回答,说完这句话就再次用了一点力气,把她拉得更近。   两人的肌肤相贴,她能感觉到他的手顺着自己的脊背一路抚摸下去,带着明显的暗示。   “陛下……陛下,臣妾不喜欢这样。”她一着急,眼中真的涌出了泪水,“你放开我,好不好?”   他没出声,只是看着她眼中的泪光,没来由地想起了先前在凉亭里,她看向崔朔时感动莫名的眼神。   她做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感动于崔朔的深情,感动于他对妻子的专一,对吗?   正如她中秋那晚对自己说的,她不喜欢看到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非常非常不喜欢。即使后来她告诉自己她已经想通了,但他知道,她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只不过彼此的身份让她明白,祈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不现实的,所以她才逼迫自己想通了。   如果给她个机会重新选择,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和一个可以全心对待她的夫君,她会选谁呢?   忽然涌上脑中的猜测让他没来由一慌,本能地不愿再深究下去。   顾云羡还在紧张地等待他的答复,却忽然被他用力扣住腰肢,尚未反应过来便觉得□一烫,已被他粗鲁地闯入。   她倒抽一口冷气,拳头一下砸上他的胸口。她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气,他却仿若未觉,干脆利落地将她两只手都抓住,低下头封住她的唇。   一个漫长的亲吻结束之后,顾云羡气喘吁吁地看着他。蒸腾的雾气里,他脸颊也红了,眼中隐有血丝。   “你……”她哆哆嗦嗦,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但是我喜欢。”他喘息道,“偶尔你也要顺着我一下。”   这个无赖!   顾云羡欲哭无泪,只能趴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在水中上下起伏。她今日实在太累了,现在又闹得这么激烈,浑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最后那一瞬,他的唇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别想着别人。好好看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觉.   前一夜这么可劲儿折腾,第二日顾云羡果然不负众望地起晚了。她一贯自律,这么放纵一回不得不狠狠地自我批评。好在这里是行宫,没什么规矩,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过问。   用早膳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满殿的宫人都神色古怪,个个都仿佛在拼命忍笑一般。   心中明白他们在想些什么,偏偏还发作不得,她恼怒不已,只得假装不知,把注意力放到早膳上。   阿瓷在旁边为她布菜,不知死活地解释,“陛下离开前留下话来,说今早要诸位大人议事,下午再来看您。”   听到“陛下”二字,顾云羡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情,脸颊又是一烫。   昨晚也不知他是发的什么疯,跟着了魔一样,一晚上死缠着她不放,翻来覆去地折腾,弄得她只能哭泣着求饶。就算如此他还不罢休,直到寅时才终于放过她。而那会儿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故意演的那场戏?   她知道在凉亭中时,皇帝注意到了她为崔朔感动的神情。当时她是情之所至、没想太多,反应过来时却心生一计。   她想起自己此前告诉过他,不喜欢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她既然期待过夫君能对自己一心一意,那么如今为崔朔的深情感动一下也很正常,不会让他想到别的方面。相反的,用这样的方法不仅不会惹他怀疑,还可以适当地激起他的内疚之心,让他明白,她虽然口中说想通了,但实际上却一直在委屈着自己。   为了应付回去之后他的询问,她一路想了无数个说辞,确信自己可以完美地回答这个问题,并最大限度地激起他的怜惜愧疚。   可谁知,她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他居然压根儿没提这件事!   没提不说,还拖着她疯了那么一遭!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阿瓷见她手中捏着勺子却久久没动,以为她吃饱了,遂道:“小姐如果用完膳了,就起来收拾一下吧。淑仪娘娘适才遣了宫娥传话,请您晚点一起去赏菊。”   “赏菊?”顾云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温泉宫里也是栽种有菊花的。   现在菊花的花期还没过,要去赏菊也很合理。不过这沈竹央还真是执着,宫里没开成赏菊会,跑到这里也要把它完成了。   可她们一共才六个人,能开成什么像样的赏菊会来?.   抱着这种想法的不止顾云羡一人,庄婕妤也是如此。   君子园里,她与顾云羡一起立在一盆绿菊面前,看着舒展的菊花瓣,轻声道:“淑仪娘娘派人去请泠充媛,那边直接回话说,昨日舟车劳顿,累得慌,就不过来不了。”摇摇头,“本来人就少,如今缺了一个,就更不像样子了。”   的确,泠充媛不来,今日便只有她、庄婕妤、柔婉仪、定美人以及毓淑仪自己。一共五个人,倒是难得的清静。   毓淑仪对这样的状况似乎并无不满,依旧笑意吟吟地招呼众人,在君子园中四下观赏。   所谓君子园,乃是温泉宫中最大的花园,根据其名便可知里面栽种了梅兰菊竹四君子。如今这个季节,园中只有菊花正在盛开,各种名品尽皆齐全,看起来美不胜收。   毓淑仪领着众人在君子园内转了两圈,中途时不时对几句菊花诗,仿佛真的在举行正式的菊花会一般。   顾云羡打起了精神一路奉陪,与毓淑仪谈笑风生。两个人互不相让,从“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念到“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从“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念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她们两个卯足了劲儿,倒是便宜了其余人,只需要带着个笑脸听她们你来我往便够了,省下了许多力气。   一个时辰之后,这场劳心劳力的赏菊会总算结束。大家各自散了,顾云羡顺着来时的路走着,不出意外地看着前面有一个杏黄色的身影。   “定美人。”她扬声唤道。   定美人转身,仿佛这才注意到她一般,一脸惊讶,“臣妾参见充容娘娘,娘娘大安!”   “可。”顾云羡笑道,“刚来温泉宫,美人可住得习惯?寝殿内缺不缺什么东西?”   “娘娘治宫有道,臣妾那里诸事稳妥,什么也不缺。”定美人笑道。   顾云羡点点头,“如此便好。”转身就要离开。   定美人似是没料到她这么快就要走了,犹疑地唤了一声,“娘娘!”   顾云羡困惑地转头。   定美人看着她欲言又止,顾云羡挑眉想了一瞬,道:“本宫打算在这附近走走,不知美人可否相陪?”   定美人一笑,“娘娘相邀,是臣妾的荣幸。”   76   今日阳光和煦,照在脸上暖而不烫,感觉十分舒适。   顾云羡挑了一条两旁开满繁花的小道,与定美人一路散步过去。   见定美人谈话间神情恭敬,顾云羡笑道:“本宫与美人相识已久,此处也没有外人,就不必如此拘谨了。”   定美人笑着称诺。   “美人觉得方才的菊花如何?”素手拂过身侧的几根花枝,顾云羡闲闲问道。   “甚好。”定美人道,“许是因为土壤和环境不同吧,山中培育的菊花看起来,比起宫里的多了几分别样的韵味,更能彰显菊花世外高洁的品格。”   顾云羡闻言忍不住笑起来,“本宫想的果然不错。阿苓你真个是有眼光的,见识要比常人多得多。”   她唤了定美人的闺名,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亲昵之意。   “娘娘谬赞了。”定美人微微一笑,“臣妾出身卑微,粗鄙简陋,哪里能与娘娘饱读诗书相比?适才不过信口胡说,娘娘不见怪便好。”   “你总这么谦虚。”顾云羡摇头笑道,“虽说谨慎一点在宫里能活得长久,但长此以往,难免少了几分趣味。陛下也不喜欢女子太过规整死板。”   最后一句是关键。定美人对此只能沉默。   转过一个弯,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凉亭,旁边栽种了四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顾云羡记得,盛夏的时候,这个修在树荫下的凉亭格外清凉。   顾云羡盯着凉亭大树看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三年没来温泉宫,这里倒是没怎么变。”口气里带上追忆,“本宫记得,上回来这里还是永嘉元年。那时候诸位新人刚刚入宫,个个都是花一般的年纪。本宫当时见了她们,觉得自己都被比老了。”   定美人笑道:“娘娘这话说的,好像自己岁数有多大似的!您如今也才二十有一,正当芳龄。这宫中如果谁有资格叹一声老,恐怕便是臣妾了。”   的确。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定美人是最早侍奉在他身侧的宫女,岁数比他还要大一岁,今年已经二十七了。   “经你这么一提,本宫倒想起来了。”顾云羡打量这定美人,“阿苓你服侍陛下也有十年了吧?”   定美人唇边笑意淡了一点,“回娘娘,臣妾是麟庆二十一年到陛□边的,过了今年就整整十一年了。”   “十一年。”顾云羡重复道,“真是够久了。”   定美人不语。   顾云羡摇摇头,“你服侍陛下这么久,居然还只是从四品的美人,连我都要替你叫屈了。旁人且不说,从前的薄宝林,活着的时候可也是做到了美人的。她那会儿才伺候陛下多久?还不到三年。”   定美人低头,“臣妾出身卑微,自然不能与靳阳薄氏的小姐相比。”   “出身卑微。”顾云羡嗤笑,“这话若放在中宗朝或者之前的后宫或许还能算是个理由,但如今的大晋为了防备世家权重,挑选妃嫔大多在民间找,根本不看重出身。”   见定美人的神情有异,顾云羡补充道:“诚然,阿苓你出身奴籍,比良家子要差了一点,但其实分别也没有太大。只要陛下喜欢,怎么抬举都不为过,你又何必自卑?”   定美人这回终于笑了,“娘娘也说了,要陛下喜欢。臣妾容色平庸,岁数也大,性情更是不讨喜,如何能博得陛下青睐?更何况,就算臣妾年轻貌美,可如今陛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女人,唯有娘娘一人,臣妾又岂敢与娘娘相争?”   她话里话外都是自我贬低和对顾云羡的恭维,圆滑到了极点。   顾云羡心中一哂。果然是能在皇帝身边撑过这么多年的人,分寸拿捏得实在太好,让人一丝把柄都抓不到。   懒得再与她客套来客套去,顾云羡索性道:“你说得没错,陛下如今都记挂着本宫。所以,如果是本宫喜欢的人,陛下一定也会喜欢的。”   这话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宫中历来如此,不得宠的嫔妃依附于得宠的,为她效忠,替她办事。而作为回报,得宠的嫔妃提拔栽培她们,给予她们更好的前途。   定美人没料到顾云羡遮遮掩掩了半天,突然又直接挑明了,顿时陷入沉默。   顾云羡让她自己想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也不知阿苓你以前是怎么为自己打算的,依附了一个得势的宠妃,替她做了那么多事情,却没得到什么好处。本宫记得陛下即位之后就册封你为柔华,如今四年过去了,你居然才只升了一品。”   这话已经直接把锋芒指向了贞贵姬。定美人下意识想反驳,然而她话中所说全是事实,根本无从反驳。   “景馥姝这个人,其实和本宫从前是一样的。”顾云羡淡淡道,“她容不下旁人与她争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乐意提拔别人。薄瑾柔从前,其实最主要还是靠的自己。”   定美人看了她一瞬,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娘娘此番费心把贞贵姬留在宫中,却把臣妾给带到行宫,为的便是与臣妾说这番话吧?”   顾云羡漫不经心道:“没错。”   “娘娘希望臣妾能够帮您做事?”定美人索性挑明了。   顾云羡微一颔首:“对。”   “那臣妾如果不答应呢?”定美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放过她表情的每一个变化。   顾云羡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不答应便不答应,还能怎样?”   定美人对于她的反应有点惊讶,“臣妾不答应也没关系?”   顾云羡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笑了,“本宫看阿苓你恐怕有些误会。本宫此番找你,不是求你帮忙,而是念在多年姐妹的份上,给你一个机会。”见到定美人的神情,她又道,“当然当然,也是为了给自己省点事。景馥姝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本宫除掉她是早晚的事情。你如果愿意与我合作,那么这个过程会容易许多。你若不愿意,我自然得多费点功夫。尤其是除掉景馥姝之后,还要慢慢扫清她的同党……”   定美人右手猛地攥紧,“您在威胁我?”   “威胁还是拉拢,看阿苓你怎么理解了。”顾云羡道,“不过有一件事,本宫希望阿苓你能了解。景馥姝的下场已经注定,而在我除掉她的这个过程中,你并没有重要让我非拉拢不可。”   定美人脸色一变。   顾云羡见她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补上最后一击,“我想薄瑾柔是怎么死的,阿苓你恐怕还没忘吧?你就不怕到时候,景馥姝故技重施,拿你当替死鬼?你这么聪明,应该不会甘心被人利用至死吧?”   顾云羡说完这句话,便移开了视线,看向远方的葳蕤群山,似乎并不关心定美人的回答。   可她这句话点中的却正是定美人长久以来的隐忧。   当初薄瑾柔被景馥姝欺骗,自以为咬紧牙关不把她供出来,她便会在最后关头救下她。直到宦官把毒酒端到她的面前,才让她幡然醒悟。   定美人还记得薄瑾柔死的那天,曾对景馥姝咒骂不绝。送她上路的宦官里有她安插的人,所以事后她从他那儿听到了那些话的内容。   那样怨毒阴狠的诅咒,纵然她早已看够了宫中的生生死死,也忍不住心中发寒。   从那一刻起,她就对景馥姝心生隔阂。   哦不,不对。从一开始她就从未真的对她放下心来。她不是薄瑾柔,不会那么愚蠢地把自己的身家安危交到别人手里。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靠的一直就是自己。   只是她当时已经被视作景馥姝的党羽,要脱身也晚了。更何况景馥姝那时候还未失宠,又向陛下进言晋了自己的位分,只要提高警惕,跟着她也没什么坏处。出于这样的考虑,她才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与她周旋。   可如今景馥姝彻底失宠了。   现在,曾经的废后、如今宠冠六宫的元充容立在她面前,轻言细语地告诉她,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她没有办法不心动。   有心想要应下,但天性里的谨慎让她在最后一刻冷静了下来。   不行。这样就答应实在太鲁莽了。不能被她几句话就给骗住。说什么不重要,如果真的不重要,她何必费这么多心思?她自然是需要自己,才会专程来来拉拢自己的。   刚这么一想,脑海中却又闪过适才她与自己说完话便要离去的场景。那会儿自己如果不叫住她,她是不是便真的走了?还有今日,其实也是自己故意等在她回宫的路上,想和她说话。   她根本没有主动来找她!   顾云羡见定美人眼神变化不定,知道她心中正进行着巨大的挣扎。她并不着急。定美人生性谨慎、为人多疑,不会被自己三两句话就给糊弄住。   要想收服她,还得多下点功夫。   眼前又闪过那个梦魇。太后驾崩之后,她突然得到的那个梦魇。   在那个梦中,景馥姝就是与定美人一起在成安殿内,密谋毒害太后。   如果上一世的事情这一世真的重演的话,这个定美人一定知道景馥姝许多不可见人的秘密。   她需要这些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笑靥如花°”菇凉扔的地雷!阿笙跳着踢踏舞表示感谢!   我就说今天卡文卡得不正常!居然写到了凌晨一点四十!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   呵欠连天的阿笙去睡觉了!   77   顾云羡回到留瑜殿时,已经快到午膳时分。阿瓷伺候她用了一盏热茶,笑吟吟道:“适才庄婕妤娘娘和柔婉仪都遣人来了一趟,问小姐下午要不要一块品茗?”   “你怎么回的?”顾云羡淡淡道。   “奴婢说小姐下午还有事,不得空,改日再聚也是一样。”阿瓷道,“陛下早上离开前留下话,说下午会过来。奴婢觉得小姐还是在殿内候着比较好。”   顾云羡想了想,轻描淡写道:“你再派人去给她们递个话,说我下午会过去。”   “小姐?”阿瓷惊讶。   顾云羡没理她,顺手把茶盏放到案几上。   耍小性子这种事,只要分寸拿捏得当,好处远大于坏处,尤其是皇帝其实很吃这一套。   阿瓷见她心意已定,又没有解释的意思,遂不敢再问。   柳尚宫微笑道:“劳烦阿瓷姑娘去厨下看看,告诉他们可以开始准备午膳了。”   阿瓷知道她们是有话要谈,自己不便在场,乖觉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待到殿内无人之后,柳尚宫才问道:“定美人怎么说?”   顾云羡摇摇头,“她还没有答应。”   柳尚宫蹙眉,“定美人心机深沉、圆滑狡诈,从贞贵姬入宫之后,就一直追随在她身边。娘娘想要拉拢她有一定道理。但奴婢担心如果最终没有成功,搞不好还会暴露我们的目的。”   顾云羡揉了揉太阳穴,“你说的我也想过。但我们要做的事本就困难,偶尔冒险也是难免的……更何况薛长松那边……”   此言一出,柳尚宫忍不住沉默。   离宫之前,薛长松来了一次含章殿,向顾云羡禀报了他的调查情况。   很不顺。非常不顺。   薛长松试了许多种办法,无论是查阅当初的处方记录,还是翻阅太后的病情记载,都找不出一丝疑点。简直是毫无头绪。   即使柳尚宫已经想办法把他的调查方向引向贞贵姬,也依旧没什么发现。   顾云羡确信,要是再过一个月还是这样,薛长松一定会在心中确定,果然还是自己想太多了。太后确实是自然病故,并无人暗中加害。   而到那时,她也再无理由支使他继续调查。   局面太过不利,她不得不多做一手准备。   “定美人还有诸多顾虑,需要一点时间去考虑。”顾云羡道,“更何况,如果她真的知道不少□的话,便是有筹码在身,心中自然会多三分底气。我们且再给她几天时间,到时候应该会有转机。”   见她这么说,柳尚宫也只好点头.   用过午膳之后,顾云羡当真直接去了庄婕妤的寝殿。出门的时候阿瓷还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指望她会突然改变主意,留在寝殿里乖乖等陛下过来。   结果当然是没有。   庄婕妤最近又得了一些好茶,这回特意带来了温泉宫,请顾云羡和柔婉仪一起品尝。   “茂山上的清泉水一贯是最好的,拿来煮茶比雪水甚至清晨的露水都要好。”庄婕妤道,“臣妾早就想试一试了,这回好不容易过来,绝对不能错过。”   顾云羡端起白底蓝釉的薄胎瓷杯,轻嗅茶香,唇边笑意悠然,“繁素你对别的事情都不上心,唯独在茶道上热衷得不得了。已经越来越像个行家了!”   庄婕妤笑道:“宫里的日子这么长,臣妾总得找点事情寄托情怀啊,不然闷也得闷死了!”   柔婉仪笑道:“庄姐姐这话说的,也就是二皇子乖巧懂事,你这个当母亲的才能这么清闲。哪像臣妾,每日围着那个顽皮的小家伙转,有时候忙得连饭都没空吃。”   她二人同住一宫,又身份相若,虽都不怎么受宠,却是这宫中仅有的两个生养了皇子的妃嫔,凑在一起自然有许多话题可以聊。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早已姐妹相称。   “三皇子爱笑爱闹,想来将来会是个英勇的男子汉。男孩本就该这样才好!哪像我的阿杭,性子太过温和,长相还那般俊秀,有时候真以为他是个女孩子!”   庄婕妤一席话把柔婉仪逗得笑起来。拿了帕子掩住嘴唇,转头却看到顾云羡正一脸微笑地看着她们。   她一贯有些畏惧这位手段了得的元充容,此刻被她的视线一扫,明明里面没什么恶意,却也忍不住浑身一颤。   似乎这一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和庄婕妤谈儿子谈得愉快,却忘了元充容嫁给陛下多年,至今未曾生养。   她听到这样的话题,应该不大开心吧?   见柔婉仪神情忽然畏缩起来,庄婕妤一愣。待看到她不时瞟向顾云羡的眼神,也陡然明白了过来。   她神情也变得尴尬,小心地看着顾云羡的神情,似乎怕她突然发怒。   顾云羡见状微微一笑,“茶也喝过了,本宫有些乏,先回去了。”   两人连忙起身,一起将顾云羡送到了寝殿门口,看着她坐上轿辇。   “好了,别送了。”顾云羡坐在辇上,神情疲倦道。   二人一起行了个礼,“臣妾恭送娘娘。”.   宫人抬着轿辇朝留瑜殿走去,顾云羡看着四周的亭台楼阁,面无表情。   她自然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无非是考虑到她没有孩子,担心她听到那样的话题会不快,才会做出那样的表情。   她并不在乎有没有孩子,但她们的神情提醒了她一点。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自己越来越受陛下宠爱,她没有孩子这件事已经不像从前那般自然了。   再这么下去,很快就会有人开始怀疑,为什么她过门多年、如今又几乎是宠冠六宫,肚子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到底是一时福气不够,还是根本就生不了?   烦心事真是越来越多!.   轿辇刚到达留瑜殿门口,顾云羡就看到停放在那里的御辇。她撑着下巴想了一瞬,示意宫人停轿。   还未进入殿内,里面就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走了进去。   那个玄色的身影坐在案几之后,修长的十指拨弄着琴弦,看起来无比闲适。   “陛下。”她行了个礼。   “回来了?”皇帝没有抬头,神情平静地继续抚琴。   “回来了。”顾云羡一脸坦然。   她的口气让皇帝眉头一蹙。琴声消失,他终于抬眼打量她。   四目相对,顾云羡眸含笑意,似乎是什么精心策划的阴谋得逞了一般,得意得不得了。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摇头笑起来,叹息道:“娘娘既然回来了,便请过来坐下,听朕把这首曲子弹完。您要是心情好,就请给点评几句,也好让朕能多得一些领悟。”   他口气里浑然把自己当成了讨教琴艺的晚辈,而顾云羡是一评难求的大师,端的是谦虚恭敬。   顾云羡忍俊不禁,笑得眼睛弯弯、有如月牙,看起来竟是十足的俏皮可爱。   皇帝被她这难得一见的风情给蛊惑住,一时看入了迷。待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居然跟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对着姑娘发了傻。   皇帝如此失态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吕川在一旁忍不住想笑。皇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转头看到顾云羡也含笑看着他时,又忍不住发窘。   低头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他道:“朕说要弹琴,你听是不听?”   “听!怎么不听!”顾云羡连忙道,自动在他旁边的找了个位置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皇帝被她灼灼的目光弄得有些无语,几次想弹都觉得手有千斤重,索性直接站了起来。   “恩?陛下不是要弹曲子给臣妾听么?”顾云羡追问,“怎么不弹了?”   “那个晚点再说。”皇帝道,“朕今儿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向吕川,“准备好了吗?”   吕川道:“准备好了。”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攥住顾云羡的右手,与她十指相扣,他温柔道:“朕不是说过要带你出来玩吗?”   “可是……我们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温泉宫难道不就是散心的地方?   皇帝像从前那样,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笑吟吟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来趟温泉宫算什么?难得出来一趟,朕带你去更远更有趣的地方玩玩。”   顾云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直到坐着马车行驶在山路上,顾云羡犹自不敢确信。   随扈的宫嫔和大臣都在山上,皇帝居然就敢这么带着她,偷偷摸摸地从行宫逃走?   简直……   转头看向身侧那个胆大妄为的男人,顾云羡小心翼翼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他半靠在软垫上,神情悠闲,“到了你就知道了。”   顾云羡还是有些担心被逮到,犹犹豫豫地说:“其实茂山上也有很多风景优美的地方,我们没必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啊!臣妾觉得……”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让她趴在自己胸口,“你方才胆子不是大得很吗?都敢故意把朕扔在那儿苦等了,这会儿怎么又害怕起来了?”   顾云羡抑郁。   跟他耍耍小脾气,和背着大臣们从行宫逃走,性质能一样么?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被纠核。   “别皱着眉头嘛!”他的手指把玩着她的青丝,“朕保证,一会儿你到了那里,一定会觉得这一趟非常值得。你肯定不会后悔的。”   78   尽管皇帝话说得信心满满,但顾云羡仍然心存疑惑。   她实在想不出他能找出什么样的好地方来,能让她甘愿冒着被百官纠核的风险。   马车下了茂山,一路朝西驶去。   顾云羡一直靠在他怀中,两人轻声细语地说着话。皇帝今日心情十分好,捏着她的头发用发梢在她的脸颊上滑来滑去,好像觉得这很有趣。   顾云羡被弄得发痒,嗔怪地打开他的手,“别闹!”   她语气里带着慵懒的风情,不仅没让他安分下来,反而撩拨得他心头一动。   马车在此时开始上坡,顾云羡眉头微蹙,“这是要去哪里?”   皇帝扬唇一笑,“你自己看啊。”   她撑着他胸口一下子坐起来。力道略大,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你轻点!”   她懒得理他,凑到窗边便掀开了车帘。   入目所见,芳草萋萋,青山古道,隐隐能听到远处道观传来的钟声。   “这里是……西山?”她回头看向皇帝,“您带我来西山?”   皇帝一笑,“看你这样子,以前来过西山?”   “家母信道,刚来煜都时曾专程到西山参拜。”顾云羡道,“臣妾也就陪着一起来了。”   所谓西山,乃是煜都附近有名的道教之山。山上修筑有西山道观,是皇室中人修道的最佳去处。因着这,普通百姓提到西山,不仅会想到清静无为的道君,更会想到尊贵威严的贵胄。   然而百姓们不知道的是,这些修道的皇室中人并非全都是自愿的。天家向来如此,注重颜面,偶尔有宗室犯了错也不好明着惩戒,便将他们打发到这里来。譬如当年中宗皇帝的妹妹繁阳长公主就曾被罚于此地修道,为贞淑皇后祈福。   顾云羡还记得,自己被废了之后,也曾有人提议过赶她去修道,却被景馥姝给阻止了。   顾云羡明白,要了自己的命才是景馥姝的目的,她怎么会给她一个在道观苟且偷生的机会?不过也幸好她这么做了,不然自己又岂会有今日重活一遭、夺回一切的机会?   道君果然是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的。   马车忽然停下,吕川在外面打开车门,说了声:“陛下,到了。”   到了?   皇帝恩了一声,率先下车,然后站在门口,把手递给顾云羡,“来。”   她顺势把手放在他掌心,正打算借助他的力气踩到马凳子上去,却忽然被他拦腰抱住。   她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把她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有些不解。   他回以一个促狭的笑容,压低了声音,“朕怕你再摔了……”   这个人!顾云羡咬牙。他不取笑她就不舒服是吗!   不想接他这个茬,她别过头,四下打量。却见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西山的山路主干道,附近既无凉亭房屋,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色。   为何会在这里停下?   仿佛知晓她的疑惑,皇帝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跟我来。”   说罢,牵着她顺着山路旁的小石梯蜿蜒而下,离开了大路。   越往前走越偏僻,见到的景色也越来越奇怪。嶙峋的怪石,粗得要十几个人牵手才能抱住的参天古树,还有羽毛鲜艳的鸟儿,三五成群,在枝桠上叽叽喳喳地欢叫。   顾云羡看得目不暇接,忍不住发出轻叹,“没想到西山之上,居然还有这样的美景。臣妾以前连听都没听过。”   皇帝淡笑道:“‘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寻常人来西山都只知道走大路,又岂会发现这里的景色?”   这话说得有理。顾云羡点头表示认同,并客观地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她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只知道走大路”的那种人。   忽的又想到一事,“那些鸟儿们怎么还在这里?不用南迁么?”   “要的。”皇帝道,“再过一阵它们就要飞走了。所以朕今日特意赶在它们离开前带你过来。来,往这边走。”   前面的道路越来越狭窄,顾云羡不得不时刻提防脚下,以免自己再摔一次。   皇帝见她如临大敌的神情,眼中闪过笑意,多加了几分力气握住了她的手。   转过一条弯,眼前豁然开朗,铺面而来的是带着水汽的凉风。   一块宽阔的平地上开满了各色的野花,红白粉绿,交相辉映。碗口大的花朵迎风摇摆,仔细一看,当中居然多是菊花,各种颜色应有尽有,甚至包括名贵的绿菊。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月季。菊花和月季本不是在同一月开放的,然而山中气候古怪,这样的情况也很常见。这些分属不同时节的花朵混在一起,远远望去,仿佛这里铺了一层一幅富贵锦绣的地衣。   花毯之后,更远一点的地方,是一条清亮的小溪。小溪尽头,银色瀑布飞流直下,撞击上光滑的大石,发出震颤人心的声音。   这场景,仿佛银河坠落人间花海了一般。   顾云羡看得目瞪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皇帝在她身后笑道:“如何?这样的景色,可值得云娘你冒大险来这一趟?”   顾云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结结巴巴道:“可,陛下您是如何发现这里的?”   他不是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吗?怎么会找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皇帝想了一瞬,“朕从前有段日子,挺闲的。只能到处游山玩水。这煜都各个角落的美景,恐怕没有我不知道的。”   确实挺闲。整日在父皇面前装得不求上进、纵情享乐,一点正经事都不敢多做。   顾云羡没察觉到他神情里的异样,只是继续欣赏面前的景色。半晌,又忍不住开口,“陛下……”   他没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就慢悠悠打断,“朕不喜欢这个称呼。你换一个。”   她一愣,这才想起此前他也曾多次表示不喜欢自己这么唤他,非要她想别的称呼。   深吸口气,她顺从地改了口,“夫君……”   他笑起来,“这个倒是不错。不过全天下的女子都这么唤她们的夫君,没什么新意。”   她没料到他居然还不依不饶了。明明从前这么叫便可以了,今日却又嫌她没新意。   银牙紧咬,她慢慢道:“那您希望臣妾怎么叫您?”   皇帝见她眼神如针,看向自己时,似乎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几个洞,忍不住又是一笑。   见他还是一脸可恶的笑容,她恼怒之下,忽然起了反击之心。   收敛的怒意,换上一副思索的表情来,“容臣妾想想……也许,您是希望臣妾唤您大郎?又或者……阿洵?”   他没料到她这么大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伸手一把将她揽到怀中,他捏住她小巧的下巴,直直地望进她清澈的眼睛里,半晌,才慢慢道:“你倒是敢讲。”   正所谓避尊者讳,皇帝的名便是这天下最需要避讳的东西。寻常人连讲了同音的字都会被问罪,遑论顾云羡这样明明白白地叫出来。   十足的大不敬!   顾云羡眨眨眼睛,无畏地与他对视,“臣妾这么讲了,陛下会治臣妾的罪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良久,轻笑一声,冰消雪融一般,“你就是吃准了朕不会治你的罪,才什么都敢讲吧?”   自然是这样。   她明白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因为自己在这方面僭越而动怒,所以才敢这么放肆一下。   轻叹口气,他把她拥在怀中,“‘阿洵’这两个字还是别乱叫了,被人听到容易生出是非,对你不好。”顿了顿,他语气里添上了几分别样的情愫,“叫我存卿吧。”   存卿。   他让她叫他存卿。   顾云羡愣愣地被他拥在怀中,一时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她自然知道,存卿,是他的字。   和历朝历代一样,太子姬洵在二十岁那年举行了盛大的及冠礼。太子太傅吴行担任正宾,当着帝后、历代先祖和满堂宾客的面,为他加冠取字。   顾云羡那会儿虽然已是他定下的太子妃,却仍旧不能前往太庙观礼。无奈之下,只得遣了阿瓷去外面打听消息,自己则在长秋宫里焦虑地来回踱步。   等到阿瓷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时,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打听到没有,吴太傅给太子殿下加的什么字?”   阿瓷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才道:“存卿。”   “存卿?”   “对。吴太傅说,这是让太子殿下心存百姓、心存天下之意。”   她等了大半日的答案终于出现了,忍不住长叹口气。   存卿。存卿。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这便是她未来的夫君。   想象了一下自己轻声唤这两个字,而他含笑答应的场景,忽然就羞红了双靥。   那时候,她曾无比希望可以当着他的面这么唤他。可是在真的嫁给他之后,却一直没有这个勇气。   时过境迁,她重活一遭,都快忘了这个年少时的执念了,却在毫无防备间,被他突然提起。   他们的身侧,是美得如同世外仙源的繁花瀑布,而他就这么将她楼在怀中,语气温柔得仿佛在说一句情话。   有一瞬间,仿佛她的梦想和现实在相对而行多年之后,终于重叠。   她期待过的、以为已经此生无望的东西,忽然就降临了。   79   “云娘?”   见顾云羡久久没有回答,皇帝试探着唤了一声。   她猛地惊醒。   眼中忽然涌上来一阵温热,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掩饰那一瞬的失态。   “臣妾不敢。”她轻声道。   “不敢?”他诧异地挑眉,“你敢叫朕的名,却不敢唤朕的字?这又是什么道理?”   她不语。   皇帝终于觉得不对劲,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一点,然后低下头直视她的双眼,“怎么了?”   顾云羡被他看得心头慌张,只得躲开他的目光,“臣妾方才是开玩笑的。陛下的名和字何其尊贵,臣妾不敢唤,也不能唤。”   这口气有些冷淡。   他的笑容慢慢敛去,默然无语地看着她。   明明片刻前还是温情脉脉,然而不过转瞬,便是良辰美景虚设,两人之间陷入可怕的沉默。   他眉头紧蹙,定定地看着她,眼中分明有着不解。   他发觉自己如今真是越来越搞不明白她的心思了。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从来没个准数。   而对于她的善变,他却没有半点对策,只能被她的情绪影响,受她左右。   心里正有些烦躁,却忽然被她抱住。她手指柔软,脸颊贴在他胸口,闷声闷气道:“阿云就叫您夫君,好不好?阿云喜欢这个称呼。”   娇声软语,听到他耳中,让他无法开口拒绝。   他沉默地抚摸她的长发,没有出声。   顾云羡明白自己适才的反应让他不舒服了,心中忍不住忐忑。然而要让她叫那两个字,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曾经痴傻天真,以为那个会温柔对她微笑的男子真的是她的良人,以为可以与他结发相携、白头到老。   然而现实何其残酷,生生将她的美梦打碎,徒留一地狼藉。   往事不可追,既然那些情意都已付诸流水,便让她曾经的可笑心思也随风而去吧。   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去唤那个称呼。   那个她从前无比希望可以名正言顺唤出来的称呼。   额头上忽然感觉一阵凉意,皇帝抬头,却见天色不知何时已变得阴沉,淅淅沥沥的雨珠坠落,如一幕珠帘。   竟是开始下雨了。   担心她被雨淋到,他下意识朝她看去。却见雨水滴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仿佛美玉生白露一般,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一直远远跟着他们的随从犹犹豫豫地靠近,手中还拿着两把伞。   顾云羡瞥见他们,忍不住在心头感叹,这些人动作倒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折回去取了伞过来。   皇帝微一颔首,他们迅速上前,撑开两把伞挡在他和顾云羡的头顶。   “陛下,眼看这雨越下越大了,还是回马车上避避吧。”吕川道。   皇帝点头,回头却看到顾云羡立在伞下、沉默出神。   她这样的表情显得有些寥落,像个被冷落的孩子。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妥协的叹息。   “回去吧。”他轻声道,握住了她的手。   顾云羡明白这是他表明态度的方式,心头一松.   返回的路走得更加艰难。雨越下越大,流水哗啦啦地汇到一起,冲击着地上的石头。   顾云羡得扶着宦官的手,才能保证不脚滑摔倒。   纵然随从为他们撑着伞,然而等他们终于回到马车上时,身上的衣服仍然湿了一大半。   因今日出来没考虑周全,并没带什么可供换穿的衣物,顾云羡也只能找了一件斗篷裹上,这才避免了衣衫湿透、曲线毕露的尴尬。   皇帝见她这样有些担忧,她身子一贯弱,万一回头着凉了就麻烦了。   有心想要赶紧找个地方,让她换下湿衣服。然而雨太大,此刻下山太不安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吕川见皇帝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议,“不如,去山上的道观里歇一下脚?等雨停了再下山。”   皇帝沉默。   吕川说完这句话心头便有些忐忑,只紧张地看着皇帝。   顾云羡见这主仆二人神情有异,困惑地蹙起了眉头。   鼻子忽然一酸,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帝被她的声音惊动,看看她湿润的头发,终于还是屈服了,“也罢。就去道观里避避吧。”   吕川松了口气,立刻出门吩咐车夫将马车朝山上的道观驶去.   西山道观历史悠久,历任观主皆是皇室中人,连带着连观中的道姑也身份矜贵起来,寻常信徒都不大看在眼里。   因着这,小道姑在冒雨前来开门之后,表情颇有些不耐烦,“你们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吗?”   吕川担心皇帝在车上等久了,懒得与她多费唇舌,直接从袖中抽出一块令牌,“我们是宫里的人,今日来西山办事,不想遇到了大雨。还请仙姑行个方便,容我等进去一避。”   他话说得客气,然后动作却一点都不客气。小道姑被令牌唬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诺。我这便进去通传……诸位、诸位请先进来吧。”   马车旁的人听见她这么说了,才转身将车门打开。小道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颀长的男子先下来,侍从为他撑着伞,他却并不离开,反而伸手朝向车内,扶出了一个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   他好像很害怕女子摔倒,下车的时候将她半抱半拥在怀中,动作十分小心。   他们都站在之后,她才看清楚,两个人的容貌气度都十分出众,这么靠在一起,如同画上的仙人一般。   旁边传来一声咳嗽,小道姑转身,见吕川正蹙着眉头看着自己,才猛然发觉她竟看那两个人出了神,忘了正事。   “我……我这便进去!”.   顾云羡他们只在屋檐下等了一小会,里面就出来了几个人接待他们。当中一个管事模样的自称静妙,行过礼之后将他们引去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并在里面准备好了热水和换穿的衣物。   两盏茶之后,顾云羡换上干净的道袍,坐在房间内用巾帕擦拭乌黑的长发。皇帝原本立在窗边出神,此刻却又忽然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巾帕,接着她方才的动作替她擦拭头发。   顾云羡没有拒绝他的服侍,脑袋里专注地思考另一件事。想来想去没个结果,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臣妾见陛下好像不太想来这里,莫非是这里有您不喜欢的人?”   皇帝闻言动作一顿。   薄唇紧抿,他沉默片刻,方道:“不是。”   没有他不喜欢的人?那为何适才他和吕川的神情都那么古怪?   耳边忽然传来敲门声,静妙立在门口,恭顺道:“观主听说有贵客至,特意准备了香茶,请两位过去同享。”   顾云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其实从方才静妙接待他们的态度,她便已看出,这观里其余的道姑都当他们只是寻常的皇亲国戚,只有这个静妙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   她明知道他们的身份,还请他们过去陪观主喝茶,这又是为何?   那观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个惊讶还没缓过来,皇帝却已慢慢开口,“劳烦转告观主,承蒙相邀,不胜荣幸。我们一会儿便过去。”   静妙退下了,顾云羡转头愣愣地看着皇帝,“这位观主究竟是谁啊?陛下竟这般给她面子。”   皇帝微微一笑,眼神有些恍惚,“是……我的妹妹。”   他的,妹妹。   多年前的记忆忽然复苏。荷香弥漫的听雨阁内,他醉眼朦胧地站在她面前。而她鼓起了全部勇气,只想告诉他,自己也是他的妹妹。   他却打断了她。   “兰溪……长公主吗?”她犹疑道,“她在这里修道。”   兰溪长公主即是皇帝的三妹,从前的三公主姬洛微。   皇帝一愣,“你知道?”摇头笑道,“是母后告诉你的吧。她居然连洛微的去向都告诉你了。”   不,太后没有告诉她这些。她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三公主十六岁那年病情突然好转,神智清明,与常人无异。   先帝虽对这个女儿不怎么上心,但考虑到怎么说她病好了也是一件喜事,遂打算为她选一个如意郎君,补偿她这些年所受的苦。   他难得慈父一回,满腔好意却被三公主断然拒绝。   她坦言自己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已将诸事看淡,余生只愿清静向道,为父皇和大*山祈福。   先帝虽然有些不悦,但最终还是准了。   顾云羡从前曾好奇过三公主究竟在哪里修道,然而宫里的人却都对此一无所知。她不敢多问,只得遗憾作罢。   原来,她一直在西山修行。   宫里之所以没什么人知道这事儿,应该是皇帝不愿妹妹被人打扰,所以封锁了这个消息吧。   “没有。太后没有告诉臣妾这个。”她道。   “母后没告诉你?”他挑眉,“那你怎么知道朕说的是洛微?”   她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他适才提到“妹妹”二字时,脸上既愧疚又无奈的表情吧。   与那夜在听雨阁如出一辙。   那一晚,是她把一腔真心彻底倾注到他身上的开始。是她上一世悲剧的开始。   她不可能忘记,   80   “陛下的妹妹一共也就那么几个,臣妾都是见过的,也没听说哪一个突然出家当了女冠。唯有兰溪长公主,臣妾一直未曾有缘一见,所以才会这么猜测。”顾云羡道。   皇帝闻言点点头,眼神看向窗外,“洛微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了很多年。痊愈之后,她就执意出家,说要侍奉道君终身。父皇其实是有些不乐意的,不过我希望她能够开心,所以出面求了父皇。”   “陛下与长公主感情很好么?”顾云羡道。   出于某种原因,她不希望皇帝知道自己清楚他与三公主之间的往事,所以故意装出好奇的样子。   “曾经很好。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她病了,我们有很多年不曾说过一句话。不过她出家之前,曾来见过我。有些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皇帝微微一笑,“我们如今,挺好的。”   顾云羡点点头表示明白。   她其实演得不太好,神情间仍有不自然的痕迹。然而皇帝此刻的心思全在接下来与妹妹的会面上,根本没空去注意她的异常。   顾云羡见他如此,心中也起了好奇。   不知道那位三公主究竟长的什么样子。其实若严格论起来,自己的命运,也算是被她给改变了的。   若不是因为她,她也不会对皇帝情根深种,以至于后来,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踏入无可挽回的境地。   .   顾云羡见到姬洛微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烹茶。   纤细白嫩的十指,小巧玲珑的手腕,执杯的姿势随意而优雅,如同在三月的夜晚伸手接住一朵落花。   她着了一身青色的道袍,长发在头顶绾成一个圆圆的发髻,跪坐案前的背影自有一股出尘潇洒之意。   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回过头,顾云羡对上了她平静无波的眼神。   她的目光平和而恬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望,抑或渴求。   顾云羡曾在泠充媛身上也看过这样的眼神。然而泠充媛的眼神要比她多出三分冷漠,不如她从容。   姬洛微仔仔细细地把皇帝和顾云羡打量了一番,露出一个微笑,“我的衣服你穿着很合身。”   这话是对着顾云羡说的。   她口气随意,仿佛二人不是初次见面,而是相识多年。顾云羡被她的态度影响,也回以一个微笑,“原来是三妹妹的衣服,多谢。”   其实姬洛微的年纪比顾云羡大,只是顾云羡从前好歹算是她的嫂子,称呼她一声“三妹妹”也合情合理。   姬洛微笑着点点头,将视线转向皇帝,“哥哥。”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轻叹一声,“洛微,几年不见,你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山中岁月无长短,在这里住久了,人的心也静了。有时候觉得时间都停止了一般,自然没什么变化。”姬洛微道,“别站着了,过来喝茶吧。这茶叶是今年新摘的,也好让哥哥尝尝妹妹的手艺。”   顾云羡知道他们兄妹久别重逢,心情都很复杂,遂知趣地在一旁沉默品茶,给他们空间。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姬洛微道,“好像还是父皇驾崩、我回宫奔丧吧。”   “恩。之后你又回了西山,我们就再没见过。”   “哥哥也不说来看看我。”   “你需要我来看你?”皇帝自嘲一笑,“我看你过年都不肯回宫一趟,还当你巴不得离我远一点。”   “我那是不想掺和宫里的糟心事,想过点清净日子,才远远躲开。然而我虽不肯回去,心里却一直挂念着哥哥,盼着哥哥能来看看我。”姬洛微说完,又笑着摇摇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若哥哥三天两头来看我,恐怕妹妹便再也过不了清净日子了。”   皇帝手中握着胎质细腻的瓷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姬洛微见状,笑着改变的话题,“哥哥今日来西山,是有什么事要办吗?”   “也不算是办事,陪人出来散散心。”   姬洛微的目光再次落在顾云羡身上,“原来是陪阿嫂出来游山玩水啊。”   顾云羡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尤其是姬洛微的语气里还带上了三分打趣,脸颊不由微微发烫。   皇帝却自然而然地接口,“是啊。本来是想着,难得出宫一趟,便陪你阿嫂到处玩玩。却不想运气不好,碰上了下雨,这才到你的地方来避避雨。”   “那妹妹可得多谢这场雨了。不然,还见不到哥哥,更见不到阿嫂了。”   她说得委委屈屈,皇帝听了忍不住笑着摇头。   姬洛微眼波一转,忽然道:“哥哥可以先出去一下吗?妹妹有些话想跟阿嫂说。”   皇帝一愣,“你们俩有什么话好说?”   姬洛微挑眉,“这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是一些你不能听的话。”   皇帝本就疼爱这个妹妹,此番难得一见,自然不忍违逆她的要求。再看向顾云羡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只得笑着起身,“好。那为兄便先出去。劳烦妹妹对你嫂嫂好一点,可别欺负了她。”   姬洛微不满道:“瞧你这话说的。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   皇帝笑着带上门出去了,留下她们两个女人单独相处。   姬洛微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看向顾云羡时恢复了一开始的平静。   “我听说你很久了。”她淡淡道。   顾云羡从她支开皇帝起,就明白她别有用意,此刻也只静静地等待她的后文。   “顾太后的远房侄女,皇兄的结发妻子,出嫁前最大的优点便是端娴庄重、聪明识礼。这样的一个人,却因参与谋害嫔妃之子而被废。前后变化着实有点大。”她道,“不过但这宫里本来就是能把一个好人变成怪物的地方,你会这样也不稀奇,所以我当初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看向顾云羡,“我开始对你感兴趣,应该是在得知你重获圣心的时候。我此前从未听说过,身为废后居然还能再度俘获君王的宠爱,一举翻身,把局面变成如今这样。”她道,“我光是听着,都惊讶得不得了。”   顾云羡没有说话。   “父皇驾崩那年,我虽回去奔丧了,却并未待太长时间,也不曾与你碰面。这两年想起来,心里还觉得有些遗憾。”姬洛微道,“适才静妙告诉我,说陛下到观里来了,身边还带着个女子。她不知道那女子是谁,我却第一瞬间想到了你。所以,我让静妙去请你和陛下过来。”   顾云羡终于出声,“长主想见我?为何?”   姬洛微慢慢道:“因为我想看看,把我皇兄迷得晕头转向的女人,究竟长的什么样子。”   顾云羡有点想笑。   就在片刻前,自己心里也在想,能让皇帝牵肠挂肚多年的妹妹,究竟长得什么样。可谁知,自己好奇着别人,别人也在好奇着自己。   “那长主现在看到了。你有什么想法?”顾云羡微笑道。   姬洛眉头微蹙,“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感觉。”姬洛微轻声道,“我本以为你是会是钻营权术、心机深沉的人。可今日见你,却觉得你不是这样。”   这话好像是夸奖,顾云羡却不为所动,只平静地反问:“我与长主不过第一次见面,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我曾经病了很多年吗?”姬洛微悠悠道,“疯子的眼睛,其实是最毒辣的。”   顿了顿,她继续道:“一个人,无论他掩饰得有多好,眼神也总会露出些许端倪。爱慕虚荣的,背信弃义的,凉薄狠辣的,各种各样的眼神,我只要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她看向顾云羡,“从你的眼神来看,不像是腹藏鸩毒之人。你从前是被人冤枉的吧,又或者,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顾云羡被她的一席话弄得有些不安,口气生硬道:“从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姬洛微一笑,“不提也罢,反正我也不怎么关心。”   “长主特意支开陛下,就只是为了跟我说这番话?”顾云羡道。   “自然不是。”姬洛微道,“我是担心皇兄,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姬洛微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提起了另一个话头,“去年年底,宁王进献的御马惊驾一事你可还记得?”   顾云羡点头。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的。   “我听说了此事之后,心里很担心。我与皇兄虽已极少见面,但他依然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旁的事我都可以不去理会,但他的安危我不能不管。”姬洛微慢慢道,“我觉得他的后宫里,有一些太过危险的存在。”   她提到了御马惊驾一事,又提到了皇帝的后宫。   顾云羡的心跳猛地加快。   就是那件事,让她至今还心存疑惑。   当初宁王进献御马,景馥姝抢在皇帝试骑之前先上去了,却被御马给直接摔了下来。柔婉仪后来告诉了她,景馥姝当年之所以与皇帝相识,便是因为她的坐骑受惊,皇帝正好救下了她。   相同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不免让皇帝牵动旧情,对她心生怜惜。   当时还好她应对得当,不仅没让景馥姝抢到太多风头,反而还借此机会给姜月嫦和沈竹央扣上了治宫不力的罪名,一举夺得宫权。   然而事情虽然过去了,困惑却一直留在她心底。   她当时笃定此事与景馥姝有关,却怎么也想不出她是如何办到的,也就无从下手。再加上后来宁王认了罪,承认是自己怨愤难平,在马上动了手脚,这件事也就这么了结了。   姬洛微突然这么说,难道是……   “我觉得御马惊驾一事,与景氏有关。”姬洛微的声音十分平静。   顾云羡忍不住轻吸一口气,“为何这么说?”   “我不知道宫里的情况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眼睛看到的东西。”姬洛微道,“大概麟庆二十六年吧,我曾见到宁王与景氏在西山上相会,举止言谈间,浑然不似寻常亲戚。”   顾云羡怎么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被震得心神发颤,“你、你的意思是……景馥姝与宁王?”   “我没说他们有私,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姬洛微道,“他们见面的地点在西山后山的一条小路上,少有人至。然而不巧得很,那附近正好是我每日都要去散步的地方。他们大概没想到西山道观的这一任观主居然是陛下的女儿,还当那里很安全。后来我询问了观里的人,当日是周王妃带着侍女来上香,没有宁王来过的记录。所以我猜测,宁王应该是悄悄追着景氏而来。”   顾云羡已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睁大双眼,脑子里不停转动。   宁王和景馥姝?   从她对景馥姝的观察来看,她对皇帝确实是一片痴心,不可能和宁王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   那么难道是宁王一厢情愿?她记得,宁王从前是煜都有名的风流公子,难道是他看上了自家美貌动人的三弟妹,又见三弟病弱,所以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又或者,宁王与景馥姝老早就相识,就如陛下和景馥姝那样。只是后来景馥姝嫁了周王,所以宁王心存不甘?   但无论是哪种可能,都太……   姬洛微见她神情变化不定,知道她已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由着她思考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我知道的就这些。到底怎么回事,还得你自己去想办法。”   顾云羡抬头,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姬洛微想了想,认真道:“因为哥哥。我今日见他,觉得他与过去好像不大一样了。似乎开心了一些。”眼中隐有黯然,“以前他虽然也总是笑笑的,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点都不开心。他活得很累。我想,既然他如今喜欢和你在一起,而你看起来也不讨厌,就帮你一把吧。”笑了笑,“这便算我送嫂嫂的一份大礼,希望能助你扶摇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景馥姝的秘密一点一点都被云娘挖到啦~~~   大家搬个小板凳坐等后续高氵朝吧~~~~   81   顾云羡与皇帝离开西山时,已是夕阳西下。   暴雨之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隐隐传来泥土的芬芳,还有若有若无的花香。   顾云羡靠在窗边,掀开帘子欣赏沿路的景色,神情十分自在。   皇帝坐在对面凝视她一会儿,终于不死心地问道:“洛微究竟和你说什么了?”   顾云羡看都没有看他,只是重复自己今日已说过好几次的回答:“这是我们的秘密。”   皇帝郁结。   他简直不明白这叫什么事儿。明明是他去见妹妹,结果这两个女人却关在屋子里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出来之后还对自己的询问置若罔闻,多问几次就直接用一句“秘密”堵住他的嘴。   排挤!这是□裸的排挤!   顾云羡看够了景色,满意地回头。却见皇帝坐在软榻上,表情有些闷闷的。   眼睛转了转,她慢慢凑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试探道:“你生气了?”   见他不回答,口气又软了三分:“别这样嘛……不要生气啦。”   这口气……以为在哄小孩儿吗?   他淡淡地瞪她一眼,抽回自己的袖子。   顾云羡想了想,再次凑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我们女子之间的闺房话你也要打听,哪里有一国之君的气度呢!”   “朕荒唐惯了,本就没有君王气度。”他冷哼一声,“云娘你要是不喜欢朕这样,就离我远些好了。”   还当真是在赌气了!顾云羡咋舌。   抱住他腰的手用力了一点,她的脑袋在他背上蹭了蹭,闷声闷气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臣妾不说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如果陛下一定要知道的话,那就告诉您好了。”   他的追问本是半真半假。对于她们的谈话,他并不是非知道不可,只是故意找了个由头跟她闹一闹而已。没想到她此刻居然真的要告诉他,不由有些意外。   转过身,他看向她,等待她的下文。   顾云羡微微低头,沉默了片刻,话没出口,脸颊先红了,“长公主她,她说陛下你好像很……很喜欢我……让我以后好好地陪着你……”   皇帝没料到问了半天,居然问来这么一个答案,顿时愣在那里。再看看顾云羡满脸的羞涩,唇边慢慢浮起笑意。   “哦,她跟说你了,你才知道朕喜欢你?”他道,“以前你都不知道?”   顾云羡别过头不看他,脸颊红得如同盛开的月季花,“以前知道……但从长公主那里听到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她这样羞涩腼腆的样子,真是可怜可爱到了极点,看得他心痒难耐。   伸手将她搂入怀中,鼻间萦绕着她非兰非麝的幽香。   他深深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有些事情就不要去想了。   她的善变无常,她的淡漠疏离,通通不要去想。   只要她还这样温顺而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他就觉得心里是欢喜的。   低头吻上她乌黑的鬓发,他柔声道:“对。就这样陪着我,哪儿也不要去。”   她的脸颊靠在他的肩上,丝绸的质感冰凉,仿佛贴在一块冰上,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的眼睛注视着车厢内壁上华丽而繁复的花纹,轻声道:“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他们出去这么久,自然瞒不过旁人。很快,不仅温泉宫内的宫人,连随扈的大臣也知道了:陛下带着元充容一起,悄悄从温泉宫出去,过完了一整个下午,天黑了才回来。   然而即使知道,也没人敢站出来说什么。只因皇帝此番带出来的臣子年纪全都不大,在很多事情上本就不如那些老臣固执坚持,对礼法也看得淡一些。再加上皇帝的性子大家也清楚,比这更任性的事情他也做过,如今不过是私跑出去一趟,算不得什么大事。反正人也安全无虞地回来了,就别上去触这样的霉头了。   在这样的心理下,大臣们都格外安静。用皇帝的话来说,便是“竟没有一个上来聒噪的”。   顾云羡听完采葭打听来的情况之后,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就是身为一个强权帝王的好处啊!   朝臣们权衡利弊之后果断做了抉择,诸位宫嫔却不能像他们那么洒脱。   庄婕妤和柔婉仪自然为顾云羡和皇帝的亲密而高兴,毓淑仪和定美人却不然。   更关键的是,她们并不知道皇帝曾在上元节那夜带着顾云羡出去赏灯,还当这是他们第一次偷跑出去,不免认为皇帝对顾云羡迷的宠爱已经又上了一个台阶.   偷跑事件发生的八日后,定美人来到了留瑜殿。   彼时顾云羡正站在廊下逗弄笼子里的鹦鹉,身着象牙白的交领襦裙,因布料用了八幅,所以显得格外飘逸。   察觉到身后的声音,她回过头,笑吟吟道:“阿苓你来了?看看这只鹦鹉,是不是很漂亮?”   定美人看向那个黄金打造的鸟笼,里面的鹦鹉毛色极为好看,绿的地方如同一块翡翠,红的地方则如流淌的血液,一看便知是悉心培育的名品。   “好漂亮的鸟儿!”她道,“是陛下送给娘娘的吧?”   顾云羡淡淡一笑,“是啊。他说他最近事多,怕我无聊,特意命人送来这个给我解闷儿。”   定美人笑意微僵,“陛下当真是有心。”   “上心了自然有心。”顾云羡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苓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的,对吗?”   定美人没有说话。   顾云羡挑眉,“阿苓你难得过来一趟,还是去殿里喝杯茶吧。别站在这里晒太阳了。”   定美人正想找个地方与她好好说,闻言立刻道:“多谢娘娘。”.   采葭烹好茶之后就出去了,顾云羡端着瓷盏慢条斯理地品茶,透过袅袅白气注视对面定美人的神情。   她似乎有些踌躇,眼睛看着手中的瓷盏,欲言又止。   “阿苓你若有什么话,就抓紧时间说吧。再过一会儿,本宫便得去仪元殿伴驾,可没多少功夫和你在这里耗着。”顾云羡放下茶盏,口气有些冷淡。   定美人微惊,似乎没料到顾云羡今日的态度比之前还要生硬,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愣。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换上了圆滑的微笑,“其实臣妾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既然娘娘还有事要忙,那臣妾便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访。”说罢,作势要起身告退。   顾云羡以手支颐,淡淡道:“你确定要走?”似笑非笑,“本宫现在每天都很忙。你若今日走了,改日再来,本宫多半也不得空。”   叶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故作为难地看向顾云羡,“既然娘娘一直不得空,臣妾只好不再来打扰。”   “是啊。本宫忙,你去叨扰别人便是。反正这宫里姐妹众多,也不差我一个。”顾云羡悠悠道,“而且本宫相信,毓淑仪应该很愿意陪妹妹打发一下时间。反正她现在也不需要侍奉陛下。”   她话中隐约带刺,却听得定美人心头一松。   前几日毓淑仪曾私下找过她,言语间多有拉拢之意。而她之所以这么做,则是因为她故意把顾云羡拉拢她的消息放了出去。   等毓淑仪和她谈过之后,她又把毓淑仪拉拢她的消息透漏给留瑜殿这边,好让顾云羡知道。   所谓奇货可居,有人竞争的东西,才最容易卖出好价钱。   她要让顾云羡明白,即使景馥姝倒了,自己也并不是非投靠她不可。   她还有别的选择。   费了这么多心思做好这一切之后,她终于来见了顾云羡。然而顾云羡的态度却没有如她预料的那样软下来,甚至比上一次见面时还要冷淡。   惊讶之下,她还当这过程中间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她没收到消息。   忐忑了好一阵,如今听到她这话,才算放下了心来。   她会这么说,证明她确实听说了毓淑仪找了自己的事情。   那么她的态度该有所变化才是。   即使依附投靠,自己也要争到更多的利益。绝不能再像从前投靠景氏那样,白白卖命,最后却收获甚微。   “淑仪娘娘自然不比充容娘娘深受圣宠,不过淑仪娘娘服侍陛下多年,如今又是掌管六宫之人,臣妾若能在她跟前聆听教诲,一定能收益良多。”她微笑道。   顾云羡话中讽刺毓淑仪不够得宠,她便以这话回她。凭她如今多么受宠,论身份总在毓淑仪之下的。   “这话倒是不错。”听了她的话,顾云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赞同地点点头,“听阿苓你这么说,本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毓淑仪是麟庆二十三年嫁入东宫的,比本宫早了两年。阿苓你也是托她的福,才能在之后被册为正经的姬妾,不用没名没分地跟着陛下。”   国朝规矩,皇子在正式迎娶正妻或者一门够分量的侧室之前,不可将之前侍奉的宫女册为姬妾。   叶苓在沈竹央过门之前便已跟了太子,却一直等到沈竹央受封为良娣之后,才得了太子昭训的位分。   “如此看来,阿苓和毓淑仪倒是颇有渊源,是该多亲近亲近。”顾云羡笑意吟吟,话里话外竟都是在把定美人往毓淑仪那边推。   定美人完全被她搞糊涂了,也不知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又在玩什么花招,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顾云羡见她的神情,慢吞吞道:“阿苓不必困惑,本宫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既然你觉得毓淑仪比本宫更适合亲近,那你便去找她吧。本宫绝不会有什么意见。”笑意深深地看着她,“正如本宫上次所说,你帮谁或者不帮谁,从来都不是决定这场斗争的关键。”   她竟还是这样的腔调!   定美人忽然心生恼怒。顾云羡如今分明是想拉拢她,却不肯先服软承诺,还想骗她上赶着去讨好,未免把把算盘打得太精了!   真当她是薄瑾柔那种愚蠢可欺之人吗?   “既然娘娘这么说了,那臣妾便祝娘娘马到成功,早日大业达成。”定美人冷冷道。   顾云羡看着她的表情,挑眉笑道:“怎么阿苓你看起来有些生气?”想了想,“莫非,你觉得本宫方才都在说大话诓你?”   定美人面无表情。   顾云羡摇摇头,“本来没必要跟你解释,不过我这人一向不喜欢被人误解。这样吧,我给你写一个字,你看过之后便知道我是不是在说大话了。”   定美人狐疑地看着她,眼神里仍有戒备。   顾云羡伸手,白嫩的指尖蘸了一点茶水,慢吞吞地在桌案上写着什么。   定美人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却见乌黑光滑的案几上,一个清丽的小楷慢慢出现:“沛。”   定美人瞳孔猛地缩小。   沛。   对于她来说,看到这个字,只会立刻想到一个人。   宁王,姬沛。   顾云羡见到她的神情,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一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松开,才发觉里面已经出了一层汗了。   今日真是冒险。   那一日在西山,兰溪长公主告诉她,景馥姝与宁王早有渊源,她怀疑御马惊驾一事与她有关。然而这不过是她的怀疑,根本拿不出半点证据。   顾云羡知道,如果能证明这件事,会对景馥姝造成极大的打击。她也知道,如果有一个人可以证实这件事,那便是跟在景馥姝身边的定美人。   上一世,连毒害太后这样的事情景馥姝都对叶苓透漏了一点,可见叶苓对于景馥姝的事情,知道的绝对不少。   退一万步讲,即使景馥姝有心想瞒着她,凭叶苓的心机,也一定不可能被完全蒙在鼓中。   太后的死因怎么也查不到,困死的僵局让顾云羡开始思考,要想扳倒景馥姝,是不是得换个角度入手?   宁王,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   看此刻定美人的表情,兰溪长公主的猜测果然没错。景馥姝和宁王的关系真的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到让定美人这个景馥姝的拥趸都心里有数。   那么,她这会儿拿这件事吓唬一下定美人,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威慑效果一定很好。   82   “娘娘……娘娘这是何意?”定美人勉强一笑,装出不解的神情。   “本宫什么意思,阿苓你不知道?”顾云羡淡淡地看着她。   “臣妾不知道。”定美人道。   顾云羡与她对视许久,忽的一笑,“既然你不知道,看来你对本宫不是没多大用处,而是根本就没有用。真是枉费本宫还与你说了这么多话。”摇摇头,“罢了,美人请回吧。本宫还有别的事要做。”   定美人显然没料到她这么干脆就下了逐客令。更要命的是,她说完这句话便起身朝内殿走去,似乎真的不打算再在自己身上费什么时间。   心头一慌,她声音里也带上了三分急切,“娘娘,臣妾……”   顾云羡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没有停步,仍继续朝前走去。   定美人把心一横,咬牙道:“臣妾知道!”   顾云羡闻言终于站定,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了头。   这一回,她的表情是实实在在的冷漠,看向定美人的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   轻启薄唇,她淡淡道:“本宫始终觉得,谈交易还是得有三分诚意,阿苓你若总这样躲躲闪闪,便没有意思了。本宫自问在这件事情上,已经表现了足够的耐心,奈何你似乎并不领情。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顿了顿,“如果你当真不知道那个字的意思,那么我们自然没有谈下去的必要。可如果你其实知道,却为了某种目的而谎称不知,我们就更没有必要谈下去。”   “娘娘不要生气,臣妾不是存心欺瞒娘娘。”定美人赔笑道,“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顾云羡眉头微蹙,思忖片刻道,“你不会是在看了那个字之后,还担心我会输吧?”   见定美人不语,顾云羡轻轻叹口气,“其实阿苓你只需要想想,本宫连那种事情都知道了,还会扳不倒景馥姝吗?我找你,除了希望能更有把握之外,也是在给你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你可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嘲讽一笑,“至于沈竹央、姜月嫦这些人,她们拿什么跟我拼?身份吗?我相信阿苓你看了本宫的例子,不会不明白在这后宫里,身份这种东西有多不可靠。今日还高高在上,没准明日就跌入尘埃,什么都不是了。”   定美人果然不愧顾云羡对她心机深沉的判断,这种时候居然还保持了冷静的思考,镇定道:“臣妾自然知道身份不可靠,然而陛下的宠爱也一样不可靠。”   这话说得很正确,顾云羡忍不住点头,“自然,自然。身份和恩宠都不可靠,但有一样,是靠得住的。”   定美人看着她。   “孩子。”顾云羡微微一笑。   定美人一愣。   “在这宫里,身份可能转瞬就被人夺去,恩宠可能如朝露一般消散,唯有孩子是你可以掌握的。有了孩子,就有了依靠。”顾云羡道,“若生了个争气的儿子,自然是后福无穷。然而哪怕儿子庸庸碌碌,将来依然可以封王,有自己的封地。身为他的母亲,无论是留在煜都,还是跟着过去做一个王太后,都是极不错的收梢。”   定美人心头一阵刺痛。   顾云羡说到了孩子。服侍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孩子一直是自己心头的痛。若她有幸能生下一男半女,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肯定会不一样些,也不用这么多年还在这个位分上苦熬着。   “臣妾年纪大了,即使有娘娘的举荐,恐怕也难以有孕。”定美人道,“更何况,娘娘您如今,也没有孩子……”   顾云羡用一种笃定的口吻道:“阿苓何必妄自菲薄?你今年不过二十有七,要想有孕还是有很大机会的。至于本宫,以本宫如今的恩宠,有孩子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就不劳阿苓你操心了。”微微一笑,“更何况,阿苓不要忘记了,如今宫中唯一的两个皇子,他们的生母可都与我交好。陛下看重子嗣,对皇子的生母也礼遇有加。有这样的两个人相帮,你觉得本宫的赢面还不够大?”   定美人沉默。   柔婉仪且不说,庄婕妤对顾云羡的忠心耿耿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她的儿子,约莫已经可以算作顾云羡的儿子了。   顾云羡见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一击:“所以,本宫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说完这句话,她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定美人眼眸低垂,双唇紧抿。乌黑的睫毛下,一双黑眸里情绪莫测,明显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顾云羡本以为她会让自己多等一会儿,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不过片刻,定美人就猛地起身,几步走到自己面前跪下。   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却见绛红地衣之上,定美人腰背笔挺,跪地的姿势格外干脆利落。   她抬头,神情坚毅地看着顾云羡,沉声道:“臣妾愿祝娘娘一臂之力,但求娘娘不计前嫌,对臣妾施以庇佑!”.   这天晚上,皇帝在仪元殿与诸臣议事,顾云羡过去陪他用了一顿晚膳便又回来了。   柳尚宫让采葭先去休息,亲自过来伺候顾云羡洗漱。   顾云羡看着铜镜里,自己下巴尖削,忍不住道:“大人你看,我是不是又瘦了?”   柳尚宫仔细观察了一下,点点头,“确实是瘦了一些。”   顾云羡蹙眉,“这样可不行,我再瘦下去就得跟景馥姝一样了,没的一脸丧气。”   柳尚宫安慰道:“娘娘平日太过耗费心神,确实容易消瘦。”想了想,“这样,奴婢明日教掌馔几道温和补身的药膳,娘娘用过就好了。”   顾云羡颔首,“有劳大人。”苦笑摇头,“为了这个定美人,我真是费尽了心思。”   柳尚宫也有些无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薛太医那边一直没什么消息,娘娘也得多作几手打算才行。”   确实。有了定美人的帮忙,即使薛长松那边查不出什么来,她也能找到景馥姝的要害。   柳尚宫说完这句又忍不住担忧,“只是那定美人心机深沉,为人又很是狡猾,娘娘对她当真有把握?”   “正是因为知道她心机深沉,我才费这么多周折去拉拢她。”顾云羡道。   定美人先后与她和毓淑仪接洽,无非是想抬高自己身价,得到更多的好处。她若想省点力气,直接许以重利便是。但人就是这样,来得太容易的东西,总是不那么珍惜。她必须得在这个过程里多折腾几下,才会让定美人对这层盟友关系更为看重。   更何况,她若太轻易地妥协,反倒会让她看轻,在以后的合作过程里产生诸多麻烦。   在这场拉拢中,如何让定美人效忠于她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如何在达成目的的同时,始终保持主导者的地位。   她要让定美人明白,无论什么时候,主动权永远掌握在她的手中。   柳尚宫也是浸淫宫中争斗多年的人,顾云羡什么意思她只需要稍加思考便明白过来,   犹豫了片刻,她问道:“娘娘打算怎么做?”   顾云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一笑,“无论我想做什么,都要等回宫再说。”.   五日后,十一月初,皇帝在温泉宫住了一个月后,终于启程回宫。   似乎怕顾云羡舍不得,皇帝临走前特意跟她承诺道:“等新年过完了,我们正月再来一趟。到时候正好可以看下雪。”   顾云羡含笑着点头。   离开一个月,宫中似乎没什么改变。六宫嫔御按规矩在宫门处恭迎大驾,顾云羡从马车上下来后,惊讶地发现跪在风中行礼的居然全是一些低位宫嫔,没有一个领头的。   皇帝也发觉了,英挺的眉毛忍不住微蹙,“怎么回事?其余人呢?”   跪在前排的瑾穆华斟酌道,“贞贵姬娘娘前阵子偶感风寒,已病了十来天了。太医嘱咐不能吹风,所以今日无法前来接驾。”   皇帝点点头,眼神锐利了三分,“那明充仪呢?”   口气里已有淡淡的不悦。   皇帝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按理说,顾云羡和毓淑仪不在,宫中便以明充仪位分最尊,诸事都该她出面打理才是。可她倒好,这样的时候,不仅不主动出面挑起大梁,反而避而不见,实在是太不懂事!   皇帝离宫前本就对她心存不满,冰了她一个多月以为能让她收敛一些,谁知她竟越来越过分了!   顾云羡见皇帝微蹙的眉头,心里忍不住困惑。   姜月嫦这是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吗?不至于吧。她虽然性子冲动了一些,却并不是薄瑾柔那等愚蠢无脑之人,怎会做出这种明显会惹陛下不悦的事情?   瑾穆华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反倒是她旁边的夏琼章兴奋地抢过了话头,“回禀陛下,今次实在是大喜啊!”   “喜?”皇帝一愣。   “是的陛下。”夏琼章道,“太医昨日来诊过,说充仪娘娘已怀有三个月身孕!”   顾云羡这回彻底愣在了那里.   半个时辰后,刚从行宫回来、还没来得及歇了口气的随扈宫嫔都来到了明充仪的咸池殿。   顾云羡到的时候,发现里面已经挤了不少人。皇帝比她早到一点,正坐在明充仪的榻边,听她小声地跟自己解释些什么。   顾云羡走近了一点,终于听到了明充仪低低的声音,“臣妾今日本想去接驾的,谁知今晨起身的时候一阵头晕,实在不能出门。失礼之处,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口气温和,“别说这种话。你有了身孕就好好歇着,一切都以皇裔为先。那些虚礼不用放在心上。”   明充仪展颜一笑,“多谢陛下!”   美眸一转,她看向立在一旁的顾云羡,含笑点头,“元充容来了?”   皇帝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正好对上顾云羡微笑的脸。   “你来了?”他轻声道。   顾云羡笑着点头,“臣妾来恭喜月娘、恭喜陛下。”   她虽说着恭喜,口气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怪。皇帝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神情立刻变得不太自然。   83   与皇帝一样,明充仪也立刻察觉了顾云羡的情绪,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本没有这般敏感,然而今日非同寻常。她是特意为了报那一箭之仇,才称病没去接驾。目的无非是引得六宫侧目,逼得顾云羡不得不过来看她,看她是如何春风得意。   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她自然格外注意顾云羡的情绪。如今见她果然不痛快了,只觉自己积攒多日的怨气都出来一半,说不出的舒坦。   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换上了歉疚的表情,对着顾云羡柔声道:“其实这几天,月娘一直想跟顾姐姐说一声抱歉。姐姐离宫前,月娘多有冒犯,还望姐姐海涵,不要跟月娘一般见识。”   一贯倨傲自大的姜月嫦居然主动跟顾云羡服软致歉,还是在她怀有身孕的时候!   殿内诸人差点没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全都惊讶地看着她。   顾云羡只愣了一瞬,便笑道:“月娘你何出此言?之前的事不过是场误会,过去了便好。”   “顾姐姐这么说,月娘就放心了。”明充仪仿佛松了口气一般,几乎是一脸感激地看着顾云羡。   顾云羡尚在疑惑,她已转头看向皇帝,柔声道:“臣妾自知,前阵子脾气太过暴躁,说了许多僭越无礼的话。陛下离宫之后,臣妾每日三省吾身,告诫自己一定要收敛脾性,不可再犯。然而也不知为何,心头那股浮躁之意竟怎么也压不住。臣妾为此懊恼不已,只觉无颜再见陛下。”   说到此处时,她声音微颤,似乎真的悲不自胜。然而话锋一转,她又换上了一个笑容,殷切地看着皇帝,“然后前几日,太医来给臣妾诊脉,说臣妾已身怀有孕。太医还告诉臣妾,说怀孕的时候情绪波动实属正常,臣妾前阵子那般失态,原是情有可原。”咬了咬唇,“所以,陛下能看着臣妾腹中骨肉的份上,原谅臣妾的僭越吗?”   皇帝瞅着她片刻,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行了,朕不怪你了。你也别东想西想,安心养胎才是正经。”   明充仪喜悦地一笑,“诺,臣妾明白!”语气有些激动,“便是陛下不嘱咐,臣妾也会如此的!陛下你知道吗?当臣妾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心中是多么的欢喜!臣妾原以为这辈子都不能再有孩子了……自从我的……没了之后……”最后一句已有哽咽之意。   她这话一出,大家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射向顾云羡。   这宫里无人不知,姜月嫦上一个孩子之所以没了,和顾云羡有莫大的关联,她本人更是因此被废。如今姜月嫦旧事重提,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臣妾现在对老天爷充满了感激,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降生,旁的都不在乎。”明充仪道,“所以我想请求顾姐姐,不要再生我的气。便是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也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放在心上。”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色苍白,眼神恳切,一只手还放在腹部,似乎在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然而她虽口口声声说自己无礼,请顾云羡原谅,但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是顾云羡不能容人。更有甚者,还会认为明充仪好像十分害怕顾云羡,担心她再来害自己的孩子一般。   这形象与她素日倨傲张狂的样子反差太大,偏偏她做得恰到好处,让人不觉突兀,只会认为她是在为了腹中孩子而委曲求全。   顾云羡见她说到最后,果然绕到了自己身上,心头冷笑。   这才是她今日的目的吧。一见面先跟自己道歉,再顺势提起当初之事,翻旧账,说不定就能让皇帝对她再生隔阂。   只可惜,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也低估了她如今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露出一个笑容,她柔声道:“月娘你说的哪里话!你是什么脾气,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们还能不知道?既然从前都没有与你计较,如今你怀有身孕,就更不会了。”语重心长,“万事皆以皇裔为重,你这个当母亲的以后也要放平心态,不要老生气,否则对孩子不好。你说对不对?”   明充仪见自己暗藏挑拨的话就这么被她四两拨千斤地堵回来,脸色不由一变。   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听到皇帝的声音,“云娘性子温和,就算你哪里冒犯了她,也不会跟你计较。你就别操这个心了。”   顾云羡适才的话已经像是在教导她,现在皇帝这么一说,就更像是自己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别人、无理取闹一般。   明充仪脸色变了几遭,却终究不敢多说,只慢慢道:“臣妾明白了。”   顾云羡欣慰地笑了,“月娘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   贺喜的人全部离开咸池殿后,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殿内燃起了安神的熏香,案几上放着白底红釉的细瓷小碗,里面盛着乌黑的药汁。这是太医特意给明充仪开的安胎药。上一次的意外失子,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如今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不得不十二万分小心。   泠充媛坐在榻边,拉着明充仪的手仔细端详她的脸色,“你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明充仪点点头,“挺好的。这一次的状态比上一次好很多。”   “这样我就放心了。”泠充媛叹道,“没想到离宫一趟,回来就听到这个消息,倒把我唬了一跳。”   “镜娘你也会被吓到?”明充仪笑,“我之前也一直没察觉,都是大半个月前太医才诊出来的。不过我为了稳妥,选在陛下回宫前两日才漏了口风出去。”   “你这回倒是慎重。”   “自然。经过上次的事情,我怎能不慎重?”   泠充媛叮嘱道:“如今既然有了孩子,就少掺和宫里那些腌臜事,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才是正经。”   “就知道镜娘你又要教训我。”明充仪抱怨道。   “不教训你不长记性。便说今日下午,你利用这个机会,跟陛下说几句好听的便是了,何苦又跑去找顾云羡的晦气?”泠充媛有些无奈,“最后自讨没趣了吧?”   一说到这个明充仪又觉得牙根儿处开始生疼,“陛下也太偏袒她了!”   “你知道陛下偏袒她便好。”泠充媛淡淡道,“别在这种时候去和她对着干,没好处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不甘心。”明充仪道,“凭什么?她一个原本已被打入最底层的废后,居然还能有今天!我们还都动她不得了!简直荒谬!”   “再荒谬也已经发生了,你改变不了。”泠充媛语气里终于带上一丝不耐烦,“你在这里怨愤不平,又能怎样?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   明充仪被她说得沉默。   “听着,别的什么都是虚的,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你最有力的依靠。”泠充媛严肃地看着她,“剩下的这七个月,你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好他,让他平平安安地降临到这个世上。”   明充仪见她神情有些不对劲,试探地问道:“是……在温泉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泠充媛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没有。温泉宫里一切正常。只是……我有种不好的感觉……”   “什么感觉?”   “山雨欲来风满楼。”泠充媛眼神幽深,“这宫里,怕是要发生大事了。”   明充仪与她对视片刻,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段日子,我都不会去掺和别的事情。”握紧泠充媛的手,“这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以后他就是我们两人共同的依靠。”.   皇帝驾临含章殿的时候,顾云羡正立在窗边修建一株盆栽。银色的剪子泛着白光,印照出她晶莹的眼眸。   侍弄花草她并不在行,只是从前跟在太后身边时,为了讨她欢心,无论什么都抢着学了一点,连园艺也不放过。虽没能像琴艺、茶道那样学出点名堂,好歹也能修剪出一株像模像样的盆栽。   然而今日她很不在状态。   手上缓慢地动作着,思绪却还停留在几个时辰前的咸池殿。   姜月嫦突然有孕,这实在是她计划外的事情,刚听到的时候不免有些手忙脚乱。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也很正常。宫嫔承宠,总会有孕的,她阻止不了这个。   皇帝今年已二十有六,膝下还只有二子一女,以帝王的标准来看,实在不算多。   他应该也很希望能子嗣绵延吧。所以对明充仪的态度才会有那样大的转变。   顾云羡并不在乎他又和谁生了孩子,她只是希望,这个变故不要影响到她的计划。   正自走神,一只手却忽然从身后伸出来,温柔地握紧了她的。顾云羡愣了一下,立刻分辨出这熟悉的气息是属于谁。   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往上移动,最后停在枝桠处。“喀嚓”一声,一节多余的树枝落在了金砖地上。   顾云羡这才挣开他的手,将剪子放在桐木高几上,转身行了个礼,“陛下怎么过来了?不用陪月娘么?”   她神情淡淡的,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面,好像不愿意见到他一样。   皇帝默默地瞅了她一瞬,忽然一把将她抓入怀中。   顾云羡措不及防,本能地挣扎:“你做什么?松开!”   他察觉到她毫不含糊的推拒,不由感叹自己的判断果然没错,这丫头是来真的!   “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好了。别憋着自己。”他紧紧地抱着她,一脸诚恳。   “谁生气了!”她恼道,“我才没有生气!”   “还不承认?”他道,“适才在咸池殿,我就瞧出你不高兴了。这会儿又何必来瞒我?”   “我不高兴?那你倒说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她抬头瞪他,“有什么事情会让我不高兴?”   她眼神锐利,口气咄咄逼人,让他猛地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为何会不高兴?这还用问!自然是因为月娘有了身孕。   而月娘之所以会有身孕,还不是因为自己……   掩饰地轻咳一声,他道:“云娘你……你若真的介意,以后大可以避开她……其实朕……”   他说到这里,实在不知该怎么继续下去,只得几分尴尬地沉默。   顾云羡见他这样,轻轻地叹了口气。   “陛下你别说了。”她道,然后从他怀里挣脱,背过身去。   他见她视线低垂,方才的强势倔强都消失无踪,只剩气恼和颓丧。   “云娘……”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却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其实陛下您不用担心,臣妾并没有多么生气。臣妾不是那样不识大体的人。这会儿就是觉得有些突然,还没反应过来。您让我自己静一静,我很快就会想通的。”   皇帝沉默。   很快就会想通的。   又是这句话。   她又需要不断地催眠自己,好接受这些让她不愉快的事情。   顾云羡仍自顾自道:“您放心,臣妾不会去针对月娘还有她腹中的皇裔。您想想臣妾对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态度就知道了。臣妾不会因为自己的问题,跑去怨怪别人。哪怕月娘她……她对我心存芥蒂,臣妾也会忍着她的……”   他听得心头一阵黯然。   既然他不能专宠她一人,就决定了这些事情无法避免。换做别人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只因帝王宠爱再多的女人也是寻常。   可云娘偏偏是那样的性子。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却必须一次次逼迫自己去接受。   就像此刻,她明明心中气恼,却还对自己说着安抚的话。   压抑住心头不断上涌的愧疚,他轻声道:“是朕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可,皇裔之事关乎社稷,朕也有很多无奈。”   她沉默了一瞬,“臣妾明白。”   他慢慢上前,从身后拥住了她。   落日余晖透过窗户射了进来,给整个寝殿都染上一层昏黄的色彩。   他看着光影里的琉璃花樽,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他们有一个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云娘就不会总想着这些事情,就不会这么不快活了。他们应该有个孩子。   扳过她的身子,他直视她的眼眸,认真道:“你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84   你给朕生个孩子,好不好?   顾云羡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说,一时愣在那里。   耳边再次回响起多年前太医的话:“娘娘体质虚寒,恐怕……难以有孕……”   那时候,她曾因为这一句话,多次在无人处悲戚落泪。   从东宫搬到皇宫,她的身份更加尊贵,却离她的夫君越来越遥远。无数个独守空闺的夜晚,她也会幻想,如果自己能有一个孩子,日子是不是就好打发多了?   可这念头起来没多久,就被无情的现实狠狠打碎。   毓淑仪有她的女儿,庄婕妤和柔婉仪也有各自的儿子,如今连明充仪都有了。时间流逝,各宫的女人都相继有了自己的孩子,当上了母亲。   她偶尔也会羡慕,但心中却清楚知道,这里面永远不会包括她。   从前没这个福气,如今,连这个念头都没了。   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就有了弱点,从此命运都不受自己的掌控。尤其是在这充满了阴谋的皇宫里,处处都是杀人的陷阱,她不希望自己有任何的顾虑。   因着这,她甚至觉得,没有孩子更好。   她知道这话如果被柳尚宫听到,一定会严厉地斥责她。孩子固然是弱点,却也是最大的护身凭依。如果情况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无子会成为她的大问题。   但那又如何?未来的日子还早着,到时候再说吧。如今的她,一点也不想去考虑这个问题。   低下头,她装出一个羞涩的神情,“陛下怎么突然提这个……这种事情,臣妾又不能决定……”   他似乎也发觉自己问得有些可笑,叹一口气,“是朕糊涂了,竟问了啥问题。”吻上她的额头,喃喃自语,“不过这么一提,朕倒真有些奇怪了。按说也这么久了,云娘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抑制住心头的慌张,尽量云淡风轻道:“兴许,是臣妾没有福分吧。”眄他一眼,“是不是臣妾没有孩子,陛下就不喜欢臣妾了?”   “说什么傻话!”他笑,“你怎么会没有孩子?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顿了顿,“即使没有孩子,你依然是你,是朕最喜欢的云娘。”   她知道他这话不过是说说而已,只因他此刻并不知道她患有那要命的虚寒之症。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态度一定不会这么轻松。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皇帝却又忽然想起一事,蹙着眉头道:“朕看月娘对你仍有许多不满,朕回头会想法子约束她,不让她找你的晦气。不过如今她是这样的情况,朕也不好说什么重话,恐怕这约束的效力有限。如果她还是忍不住冒犯了你,你……”   “臣妾明白,月娘现在怀有身孕,臣妾会让着她的。”她微微一笑,语气十分宽怀大度。   这话委实是发自真心。   今日她的怨怪不悦都是装出来的,为的无非是博得皇帝的怜惜愧疚。事实上,她对这件事看得并没有那么重要。诚然,姜月嫦有了孩子会变得更难对付,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也只能任凭发展。她不会再去找她的麻烦。   有之前的例子在,如今大家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若姜月嫦的孩子再出了什么问题,所有人第一时间都会想到她。   她可不会愚蠢到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他闻言却摇了摇头,“朕不是让你让着她。以月娘的性格,你要是一味让着她,就得被她欺负个够。朕的意思是,如果她做得实在过分,你又碍于皇裔不好处理,便告诉朕。朕来收拾残局。”   她愣在那里,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告诉……告诉您吗?”   “对。”他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告诉朕,朕为被欺负的小云娘出头。”   他说这话的表情实在太温柔,眼神里满是怜爱。他就那么看着她,仿佛她是需要他精心呵护的小女儿。   她心头一阵慌乱,半天找不回理智。偏偏他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被看得发憷,几乎是口不择言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需要你保护……”   “你不是小孩子吗?”他仿佛听了一件很新奇的事情,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了,“让朕算算。你如今二十一岁,比朕足足小了五岁,可不就是个小孩子……”   “小五岁很稀奇吗?”她恼羞成怒,“哪家哪户娶妻不都是小五岁!”   的确,大晋婚俗,女子十五岁可出阁,男子二十岁可娶妻,是以夫妻之间最常见的年龄差便是五岁。   “是不稀奇,可朕就是这么觉得。”他笑道,“朕还记得,当年与你拜天地时,你身量都还没长齐,个头才到我的肩膀。朕看着你,觉得自己好像领了一个小妹妹进门,心里的滋味那叫一个复杂。”   他越说越起劲,顾云羡没料到他从前是这样想的,又羞又窘,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击。   正气恼间,他的语气却忽然软下来,带着一丝温存,“谁知吟诗却扇之后,我却发现这个小妹妹居然生得这般美丽。她修了艳妆的容颜,比新研的朱砂还要晃眼……”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唇已经贴上了她的。   顾云羡被吻得迷迷糊糊,百忙之中还记得自己最初的问题,“陛下今日不去陪着月娘,真的……真的合适吗?”   他不满她的走神,报复地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明日再去……你专心一点。说了要生孩子,不努力怎么行?”   殿内的熏香四下飘散,秋香绿的纱帐一层层垂下,营造出一个旖旎的梦境.   顾云羡与定美人虽已私下达成协议,却不愿别人知道她们的关系,是以见面的时候,总是选在寂静无人的地方。   深夜寂静的御花园,顾云羡裹着厚厚的斗篷,与定美人边散步边谈话。   “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再过几日下了雪,我们可得换个地方见面了。”顾云羡笑道,“天寒地冻的,本宫可不愿意出来吹冷风。”   说完这句话,又困惑地看向定美人,“阿苓你明明穿得比本宫少,怎么看起来却比本宫自在呢?”   定美人含笑道:“娘娘是南方人,自然畏寒。臣妾的家乡却是在煜都以北的康城,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臣妾在那里长大,早就习惯了寒冷的天气。煜都对臣妾来说,已经算是温暖怡人了。”   “原来如此。”顾云羡道,“看来阿苓你的家乡不适合本宫,若是去了哪里,恐怕待不了几天就得冻出毛病来。”   “娘娘千金之躯,又怎会去臣妾的家乡呢?”定美人说到这里,忽然露出一丝黯然,“便是臣妾自己,此生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去了。”   顾云羡沉默。   如她们这样的女子,离家千里,所嫁的夫君是九五之尊的帝王,身处的地方是连绵不断的三千宫阙,过的却是提心吊胆的日子。终日忧惧,自然会比旁人更加思念家乡。   定美人心中的满城飘雪,她梦里的江南烟雨,都是她们最宝贵的记忆,承载了她们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顾云羡虽然一直不喜欢定美人,却也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感受。   就这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定美人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气氛,率先打破僵局,“娘娘今日唤臣妾出来,可是有了什么计划?”   她的口气困惑,还带着一丝急躁,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顾云羡听到她的语气,忍不住淡淡一笑。   她知道定美人心中不解。本以为回宫了她就会有什么动作,谁知甫一下马车就碰上了明充仪有孕,阖宫的视线都盯着咸池殿。紧接着一连数日,顾云羡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含章殿,半点要出手的意思都没有。   她在等什么?   “计划嘛,本宫倒是有了。只不知阿苓你的想法。”顾云羡笑吟吟道。   “什么?”定美人蹙眉,“臣妾的什么想法?”   “明充仪有孕,这事儿不会对你的决定造成什么影响吧?”顾云羡笑道,“你若是反悔了,还来得及。”   定美人一怔。   自己最近确实因为明充仪有孕一事心烦。顾云羡与明充仪的仇怨宫里无人不知,如今明充仪有孕,顾云羡的地位就显得不那么稳固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取代。自己此刻跑去依附她,真的是明智的选择吗?   然而这些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她知道如今再说反悔已经不现实了。   本不打算跟任何人讲的事情,此刻却被顾云羡轻描淡写地提起。   她对她的心思,竟这般清楚?   她自问不是将情绪都流于表面的人,然而却依旧被顾云羡察觉。她如今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当真是了不得!   再想想当夜在咸池殿,面对着怀有身孕的明充仪,陛下也选择了偏袒她。   心性过人,兼有圣宠,她的实力委实不容小觑。   值得她赌一把。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笑,“臣妾当初既然下了决定,如今便还是那句话。臣妾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绝不言悔。”   顾云羡见状,知道自己方才的言辞已打消了她心头最后一丝不确定,满意地笑了起来,“这样就好。既然阿苓你心意不变,那我们就可以谈谈今晚的正事了。”   85   十一月十三,煜都终于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三个时辰之后,灼蕖池开始有了结冰的迹象,各宫各殿的屋顶也覆上了一层银白。皇宫正式进入了它每年最美的时期。琼楼玉宇、月中仙宫,不似在人间。   与此同时,后宫女人们的斗志似乎也被这皑皑白雪给覆盖住了,局势风平浪静得有些不正常。   最不正常的自然是明充仪的表现。   按众人的想法,她继上次失子之后,好不容易再次有孕,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应该会抓住这个机会闹出些事来才对。   顾云羡也是这么想,然而事实却让她吃惊了。   也不知是皇帝的约束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这阵子明充仪格外地安静,专专心心在咸池殿里养胎,连人都不怎么见。   皇帝为了皇裔,自然得时不时去看看她,加上前朝事忙,他来含章殿的时间就大大减少,有一次甚至七八天都没能过来。若非期间吕川奉命给顾云羡送来一份礼物,含章殿的人都要以为自家娘娘又哪里惹到陛下了。   那份礼物装在精美的小匣子里,顾云羡只打开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到了一旁。阿瓷好奇,便打开来看了,然后惊喜地发现是一枚质地通透的红玉手镯。   “好漂亮!颜色这么纯粹的红玉手镯奴婢还没见过呢!小姐怎么不戴上试试?”她兴冲冲道。   顾云羡看着手镯片刻,懒懒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含章殿的宫人已经发觉,这几日陛下一直没来,娘娘虽嘴上不说,却会坐在窗边发呆,视线对着太寅宫的宫门处,半天也不动一下。大家瞧多了,心里也都有了数。   后来皇帝终于过来时,便有宫娥凑上来道:“陛下您可终于过来了。这几天可苦了我们娘娘,差点没相思成疾!”   皇帝闻言诧异地挑眉,瞥向顾云羡,“哦?这么夸张?”   “可不是!”宫娥大着胆子道,“那日陛下让吕大人送来红玉手镯,娘娘看了几眼便算了,试都没试一下。奴婢还当娘娘又跟陛下闹别扭了呢!可紧接着,就瞧见娘娘坐在窗边发呆。眼睛看着宫门口,那望眼欲穿的模样,可不就是在等陛下您呐!”   “茗香!”顾云羡面色羞恼,“谁准你胡说八道的?退下!”   茗香吐吐舌头下去了,皇帝懒洋洋地半卧在绒毯上,伸手扯过她,“人家一半大的小姑娘,干嘛对她这么凶!回头把她吓哭了,你于心何忍?”   她见他眉眼带笑,明显是神情愉悦,没好气地眄他一眼,“陛下倒真是体贴。臣妾竟不知,您如今连一个小宫女的心情都这般看重了!”   她话里带着讥讽,他却面色坦然地点了点头,“是啊,朕现在可看重她了。”笑意吟吟,“云娘你想不到知道为什么?”   她硬着口气道:“不想。”   他如同没听到她的回答一般,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她多会讲话?净拣朕爱听的说。”把她搂入怀中,唇贴上她的额头,“她让朕心里高兴,朕也得投桃报李不是?”   她没说话。   “若不是她,朕岂会知道,原来朕不在的时候,云娘你也会思念朕。那为何朕让吕川来送礼物,你半句回复都不给?”他低声道,“你说一声你想我了,朕立马就会过来,一刻都不耽搁……”   “来不来是陛下您凭心而定,臣妾才不会巴巴地去求您。”她似怨似怒,“免得以后不小心失了分寸,被您嫌烦。”   “这话真是冤枉死我了。”他道,“你说想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你烦?”   高兴?她当然知道他会高兴,不然又何必费劲演这么一出。   “朕给你的镯子为什么不戴?”   她神情冷淡,“人不过来,光送礼物有什么意思?臣妾这里又不缺首饰。”   他笑着赔罪,“是朕的错。这样,把镯子拿过来,朕亲自给你戴上,可好?”   她想了想,才矜持地点点头,似乎给了他天大的面子。   他从宫娥手中接过镯子,握住她白玉一般的纤手,慢慢把它套了上去。   手镯的玉质温润通透,颜色深红,如同欲滴的鸽子血,她的手腕却是雪般莹白。颜色对比太过强烈,竟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艳丽。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忽地执起她的手吻了上去,喃喃道:“朕就知道你戴这个会好看。”   她顺势依偎进他的怀中,无比温顺。   殿内的红玉花瓶里插着几支绿梅,她靠在他肩上,眼睛却看着那里,“臣妾这些日子总睡不好,老是想起两年前的事情。那时候,臣妾还是废后,还在长乐宫侍奉姑母。”声音越发低沉,“如今梅园的梅花又开了,姑母却已经看不到了。”   他闻言用力地抱紧了她,思绪也被带回了两年前的隆冬。那一年,当真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不想让她继续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温柔道:“你这么一说,朕也想起来了,今年还不曾去过梅园。不如我们今晚一起过去看看,再折一枝绿梅送去长乐宫,如何?”   顾云羡惊讶地看着他,“今晚吗?可,天已经黑了,外面又那么冷……”   “天黑可以打灯笼,冷的话,多穿一点便是了。”他口气干脆,说完已牵着她的手站起来,“阿瓷,去给你家娘娘把大氅取来。”   阿瓷忙不迭去取了大氅,皇帝亲手为她穿上,唇边笑意柔和,“月夜寻梅,这样的事情也有许多年没做过了。”   顾云羡穿上了厚厚的大氅,再戴上风帽,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身材虽然窈窕,但这么一弄也不免显得有些臃肿。   皇帝看着她笨拙如小熊的模样,眼中笑意更深。   顾云羡自然知道他在笑什么,懊恼道:“不用穿这么厚!阿瓷,换我那件薄一些的大氅过来!”   阿瓷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皇帝便道:“阿瓷你别理她。”看着顾云羡,“自个儿的身子不知道爱惜,光会逞强。你也不想想,你要是冻出毛病了,含章殿上下又得忙成什么样子了,大家得多累?”语重心长,“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为别人考虑考虑呢?”   他居然……还教训上她了!   顾云羡目瞪口呆。   这个行事最随心所欲的男人,居然跑来告诉她要多为别人考虑考虑,真是没天理了……   皇帝见自己的话把她唬得愣住,满意地牵起她的手,“好了好了,乖乖把衣服穿好。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看今年的梅花,看看它们到底开得怎么样了。”.   既然是月夜寻梅,自然得清静低调,带一大拨人就不像话了。两人坐着轿辇到了梅园附近,然后皇帝吩咐停轿,不顾吕川的反复劝阻,坚持让他们都留在这儿,亲手提着灯笼,与顾云羡一起步行入了梅园。   这个时辰的梅园寂静无人,皎皎月色下,只闻到冷香阵阵,沁人心脾。   顾云羡看着月色下的满园梅枝,以及枝头的花蕊,忍不住轻叹道:“当真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咏梅,不及这一句来得静妙。”   皇帝闻言笑道:“母后生前也最爱这一首诗,她常说林和靖‘梅妻鹤子’,是真正的隐士高人。”   顾云羡点点头,“姑母也曾跟臣妾讲过。她极为欣赏林和靖,还说他的一生看似清苦,其实比许多人都过得快活。”顿了顿,“陛下您觉得呢?您可羡慕他那样的生活?”   皇帝闻言认真地想了想,方道:“偶尔被凡尘俗世烦扰的时候,也会希望隐居世外,过过清闲日子。但,也只是偶尔。”笑着摇摇头,“朕过不惯那样的日子,也没机会过那样的日子。”   顾云羡笑笑。   的确,他是九五之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如果她没猜错,他的心中还满藏了野心和抱负。这样一个人,岂会愿意隐居世外,做一个山野废人?   正想着,角落里却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声,似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什么。   皇帝警觉地蹙眉,“谁在那里?”这个时辰的梅园居然有人?   没有人回答,但他听到了越来越慌乱的呼吸声。   双目微眯,他懒懒道:“朕给你机会自己走出来。”话说得客气,但语气里的压力却重如千钧。   话音落下没多久,一个粉色的身影慢慢从黑暗里走出。她浑身颤抖,还没靠近他们便“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奴婢参见陛下,参见充容娘娘……”   “你是何人?”皇帝道,“在这里做什么?”   “奴婢……奴婢是凌安宫的宫娥,今夜来此,是因为……因为……”   她半天说不出个究竟,顾云羡却深吸口气,疑惑道:“你身上为何会有香烛的气味?”顿了顿,“你在这里祭拜亲人?”   “没有!”宫娥忙不迭否认,“奴婢只是喜欢梅花,所以想趁没人的时候过来折一枝,却不想陛下和娘娘突然驾临。奴婢不敢扰了陛下与娘娘,才会躲起来的……奴婢……”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是来折梅还是来祭拜,一会儿便知道了。”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她真是来祭拜的,这园子里某处一定有来不及清理的纸钱香烛,只需要找找便知。   宫娥闻言颤抖得更厉害了,眼看皇帝已经拍拍手准备叫人,终于承受不住地伏倒在地,“陛下恕罪!奴婢确实是在这里祭拜一个人!”   “你可知道,在宫中私自祭拜是死罪?”顾云羡道。   “奴婢知道……可,可奴婢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要能让她不再缠着我,奴婢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皇帝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关键,“她是谁?”   宫娥抖如筛糠,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   皇帝看她这样,忽然想起了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他抓住了偷窥的宦侍阿木,最终将薄瑾柔给定了罪。   想到这件事,他心头有些不快,口气也不耐烦了起来,“既然你对着朕说不出来,便去慎刑司里说吧。”   “慎刑司”三个字一出,那宫娥脸色瞬间煞白。惊惧之下,也不敢再瞒,终是颤颤巍巍道:“是……是两年前没了的……薄宝林……”   86   “薄宝林?”这么一个出人意表的名号提出来,皇帝的神情却并无太大波动,“你为何要祭拜她?”   宫娥泣道:“因为,奴婢这些日子总是梦到她……梦里面,她就站在那边那棵梅树下,满脸是血,可怕极了……奴婢想着,也许是她的忌日快到了,心有不甘,才会徘徊人世。所以奴婢跑到这里来给她烧点纸钱,祈求她能够早日安息,不要再缠着我了……”   “你说她心有不甘,还缠着你?”皇帝挑眉,忽的想起什么,“你从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宫娥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就……就在薄宝林殿中……”   “薄宝林的宫人……”顾云羡看向皇帝,“臣妾怎么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皇帝没有说话,那宫娥却忽然尖叫一声,指着某株梅树,“那里!那里有个人影!一定是她!是她来找我索命了!”朝着那个方向不住磕头,“娘子,你放过我吧!不是我害死你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去找害死你的人,别缠着我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状似疯癫,语无伦次,分明已被吓傻了。   这动静太大,原本守在门口的宫人很快闻讯赶了过来。   吕川跪在皇帝面前,惊道:“陛下,这里发生了何事?”看向还在磕头的宫娥,“可是这婢子惊驾了?”   皇帝没有出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磕头的方向。吕川疑惑地看过去,却只看到一团黑暗,并无旁的。   皇帝忽的提步,一声不吭地朝那里走去。   顾云羡一惊,“陛下!”   皇帝回头。   “让侍卫过去看看好了,您别以千金之躯犯险。”她眉头紧蹙,“万一有什么的话,臣妾担心……”   他瞅着她,忽的一笑,“云娘你也信鬼神之事?”   她低声道:“臣妾自然是信的。”   他恍然。母后生前礼佛至诚,云娘跟着她一起,受了不少熏陶,当然也会相信这些。看她眼中满是担忧,他不愿逆了她的心意,只得对一旁的两个侍卫道:“你们俩,过去那边看看。”   两名侍卫去了,不一会儿便又回来,跪在皇帝面前,“启禀陛下,臣等将那附近都仔细察看过了,只在一株梅树下发现了烧完的香烛纸钱,别的什么都没有。”   那宫娥听了这话,却没有松一口气,仍不住地颤抖,“她还会回来的……还会回来的……”   “够了!”顾云羡冷冷道,“看你怕成这个样子,分明是做贼心虚。你到底做过些什么对不起薄宝林的事情,最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不然不用薄宝林从地府回来索你的命,本宫和陛下也饶不了你。”   宫娥听了这话,立刻辩解道:“不!奴婢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不是我做的!”一路爬到顾云羡脚边,“充容娘娘,不关奴婢的事!都是贞贵姬在幕后指使!奴婢也是被逼的!”   顾云羡听到“贞贵姬”三个字,轻吸一口冷气,转头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痛哭流涕的宫娥,懒懒一笑,眼中满是冷漠,“这梅园,当真是个发现秘密的好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各宫各殿都得到消息,说元充容娘娘请诸位前去含章殿,有要事相商。   其实无需她出言相邀,众人也打算去含章殿探探消息。前一夜宫中颇有异动,大家多多少少都听到了风声,此刻见到传话的宫人,立刻明白果然是有事情要发生了。   这个想法在步入殿内、看到贞贵姬也在场之后,变得更加坚定。   皇帝此刻已然下朝,就坐在上座,顾云羡伴在他身侧,神情平静地与众人打过招呼。   各自列席之后,顾云羡道:“今日请诸位前来,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因涉及了我们之中不少人,所以不敢关起门来私下了结,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才行。”   毓淑仪道:“顾妹妹说得如此慎重,却不知究竟是何事?”   顾云羡瞥一眼皇帝,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继续道:“其实,这件事情大家也不陌生,是关于两年前落罪身死的薄宝林的。”   此言一出,瑾穆华身子猛地绷紧,眼神锐利地看着顾云羡。   “昨夜,本宫与陛下一起去梅园折梅,却不想在那里撞上了个婢子,正偷偷摸摸地祭拜一个人。”顾云羡道,“本宫细问之下才知道,她从前在薄宝林殿中当差,昨夜祭拜的,正是她这个旧主。”   庄婕妤道:“若只是私自祭拜,娘娘大可以自行处置了。会兴师动众地把我们大家都叫过来,想必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吧?”   顾云羡点点头,“确实还有别的事情。只是这个事情……”神情踌躇,“算了,还是先把她带上来吧。”   片刻后,宦侍拖着一个宫娥上了殿内。她神情恐惧,跪地的时候仍在轻微发抖。   “玉柳?”泠充媛蹙眉,“你是玉柳吗?”   宫娥没有出声,顾云羡道:“镜娘你没看错,这宫娥确实叫玉柳。你如今还能一口便叫出她的名字,看来对她印象颇深啊!”   泠充媛淡淡道:“薄宝林生前是我的宫里人,这玉柳是她身边较受看重的一个婢子,还曾到我殿中送过几回东西,我自然有印象。”   顾云羡笑笑,“正如镜娘所说,这玉柳从前在薄宝林面前也算得脸。后来薄宝林落罪身死,她殿里的宫人一部分打入永巷,其余的都先后被分配去了别的宫殿服侍。玉柳被安排的去处是凌安宫。”   “凌安宫?”明充仪挑眉,“那地方可没人住呢!被派到这种宫里服侍,也没什么前途了。”   “去一个冷僻荒凉的宫殿服侍,总比丢了性命要好。”毓淑仪道,“本宫可还记得,薄宝林被赐死之后,她的几个亲近宫女也一并被赐死了。这玉柳倒是好运气,没被赐死就算了,连永巷也没入。本宫看她岁数也不小了,在凌安宫熬个几年,到了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回乡了。”   “是啊,确实是运气好。”顾云羡道,“不过这运气是老天爷给的,还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就得仔细推敲一番了。”   “顾妹妹这话什么意思?”毓淑仪道。   顾云羡叹了口气,“这宫娥之所以祭拜薄宝林,是因为她每晚都做噩梦,梦到薄宝林来找她索命。她觉得是薄宝林的冤魂不肯放过她,所以跑到那里祭拜她,希望能让她安息。”视线看向柔婉仪,“你们可知道,她祭拜薄宝林的地方,是在梅园的哪里?”   众人见她眼神所指,知道与柔婉仪有关。毓淑仪蹙眉思索片刻,犹豫道:“不会是,当初柔婉仪摔倒的那棵梅树吧?”   “淑仪娘娘猜得没错,正是那里。”   殿内一片寂静。   顾云羡淡淡补充道:“而她之所以选在那里,则是因为在她的梦中,薄宝林的魂魄就立在那棵梅树下面,一身是血、凄惨可怖。”   诸位宫嫔都是心思活络之人,很快有人领悟了她的言下之意,“薄宝林是因为妄图加害柔婉仪之子而被赐死,如今这个宫娥在柔婉仪摔倒的地方祭拜她,难道说,薄宝林是被冤枉的?”   “鬼神之事,终究是虚妄,怎可拿来作为证据?”有宫嫔不赞同道。   “鬼神之事也许是虚妄,但我却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宫娥既然会梦到薄宝林站在那里,而她又是知晓内情的人,想必是有一定的依据,倒是可以顺着查一查。”庄婕妤道。   顾云羡道:“本宫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命人连夜审问了她。”   “可有什么结果?”毓淑仪问道。   “结果是有了,不过……”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转头看向皇帝,“陛下,还是您来说吧。臣妾不想参与太多,免得被人说成挟私报复。”   一直沉默的皇帝看了看她,点点头表示同意。顾云羡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闭口不言。   皇帝的神情依旧是三分漫不经心,口气也懒洋洋的,“那个谁,玉柳是吧?你自己说。”   玉柳沉默了片刻,才颤声道:“诺……”断断续续,“薄宝林当初之所以会去……谋害柔婉仪腹中皇裔,其实是受了一个人的指使……”   “什么人?”   “是……成安殿的贞贵姬娘娘……”   她这话说出来,却并没有太多人感到惊讶。薄瑾柔临死前咒骂贞贵姬的流言,这宫中早就传遍了。大家无论信不信,都有过这方面的怀疑。如今听到玉柳的话,一部分人甚至觉得自己的猜测被证实,心中十分宽慰。   突然变成视线中心的贞贵姬依旧面无表情。事实上,她今日从进来就是这个样子,神情平静得如同万年古井,永远也激不起波澜一般。   “当初,薄宝林听从贞贵姬的命令,买通了梅园的宦官阿木,让他在园中一株梅树泼水结冰,再故意把柔婉仪和元充容都引过去,为的是利用柔婉仪腹中之子,嫁祸充容娘娘。怎奈计划出了偏差,不仅皇裔没有受损,充容娘娘也并未掉入陷阱。贞贵姬知道这件事情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怀疑,势必要交一个人出去,所以,她就选择了牺牲薄宝林……”   87   明充仪闻言轻吸一口冷气,似笑非笑地瞥向贞贵姬,“竟还有这样的事,真真令本宫开了眼界!”   她骨子里的好战情绪被调动,还没来得及多作发挥,就被泠充媛冷冷打断:“月娘你还是先听玉柳把话说完吧。”   明充仪一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不赞同自己在这个时候开口,想到前不久给她的承诺,顿时有些心虚。   讪讪地饮了口茶,她不再说话。   没了明充仪的干扰,玉柳继续用颤抖的声音道:“贞贵姬本以为陛下会顺着查过来,到时候她便可以想个法子把薄宝林推出去。可谁知,陛下还没查到那里,别的地方就先出了纰漏。那个梅园的阿木一时心虚,竟在陛下驾幸梅园时去偷窥,反被陛下发现。重刑拷打之下,他供出了薄宝林。”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他为何单说薄宝林,却没有说出贞贵姬?”毓淑仪问道。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贞贵姬是幕后指使。与他接洽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薄宝林的人。”玉柳道,“薄宝林没料到阿木会突然被抓,无计可施之下只有矢口否认。然而证据确凿,她否认也是无用,太后还是赐了她死罪。她本以为贞贵姬会开口为她求情,谁知到了那个时候,贞贵姬仍然一句话都没说。她心头一慌,便在陛下面前指控了贞贵姬。”   众人听到她这话,都不由想起两年前的那一天,薄瑾柔跪在长信殿内,目眦欲裂地看着当时还是婕妤的景馥姝,恶狠狠道:“是你,是你害的我,对不对!我真是傻,竟以为你会救我,还替你遮掩着!”   然后她跪在太后面前,哀泣连连,“这些事情都不是臣妾的本意。是贞婕妤让臣妾做的,是她派人把顾氏引出来,再让我去陷害她。臣妾……臣妾就是胁从而已!”   这些话本来太后都要相信了,可是后来阿木却出人意表地说自己只是从前在周王府见过景馥姝,并未受过她的指使。于是薄瑾柔的指控就被看成了狗急跳墙之后的胡乱攀诬。   “薄宝林被关在永巷那几天,贞贵姬派人给奴婢传了话,让奴婢去安抚一下她,不要乱说话。”   毓淑仪蹙眉,“她为何找你?按泠充媛的说法,你在薄宝林跟前虽然也算得脸,却不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为何不找与她更亲近的宫女去?”   “那几个人在薄宝林落罪之后,都被一并关起来了,哪里还能去替她传话……”玉柳道,“从前薄宝林和贞贵姬交好之时,奴婢也受了不少贞贵姬的恩惠,所以就听她的吩咐去了。奴婢跟薄宝林说,贞贵姬一定会救她出来的,让她稍安勿躁。如果她把贞贵姬也拖下水,大家就真的要一起死了……宝林娘子相信了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捂住脸,泣不成声,“我没想到,几天之后,娘子就真的被赐死了……贞贵姬没有救她,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了……”   她哭得伤心,殿内却没一个同情她的。   毓淑仪神情不耐,“然后呢?你没被赐死,反而被安排到凌安宫,可与贞贵姬有关系?”   “是……”玉柳道,“宝林娘子没了以后,奴婢很害怕。贞贵姬能够害死我家娘子,也一定可以杀死奴婢。为了避免和娘子同样的下场,奴婢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交好的宫女,写了一封说明的信,还把贞贵姬赏给我的一支金钗也给了她。   “奴婢跟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那么一定是被贞贵姬的人给害死了。到那时候,你就带着这东西去找陛下或者哪宫的娘娘,揭穿她的真面目!   “贞贵姬听说了这件事,担心奴婢真的把她做的事情捅出去,于是设法免了奴婢的死罪,并安排我去了凌安宫。之后,她让我以家中父母的性命起誓,绝不将此事泄露。等到了出宫的年纪,就老老实实离开,永远不许回到煜都……”   她的话刚说完,顾云羡就给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那边立刻端着一个檀木托盘上来,里面放着一根赤金嵌红宝的发钗,金光灿灿,十分华丽。   毓淑仪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道:“本宫记起来了,这确实是贞妹妹的东西。她初进宫的那年,曾戴过几回。”   玉柳的话在前,毓淑仪的话在后,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家也都明白事情的经过了。   看着众人各异的眼神,一直沉默不语的贞贵姬微微一笑,看向皇帝,“陛下,这样的话,您相信吗?”   皇帝看着她,神情里似乎也有笑意,“那阿姝你觉得,朕该不该信?”   “陛下英明,自然不会被这样的无稽之谈给欺骗。”贞贵姬慢慢起身,缓步行至殿中,“这么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婢子,自说自话那么一大段,就要诬赖臣妾谋害皇嗣,未免太可笑了些!”   皇帝不动声色,“诬赖?阿姝你凭什么说她是在诬赖你?”   “这还不明显吗?”贞贵姬道,“她说臣妾指使薄宝林,证据呢?没有证据,如何让人信服?”   “她可是有你的金钗啊,这还不算证据?”夏琼章道。   “一根金钗而已,本宫素日赏下人的东西多了去了,这又能说明什么?”贞贵姬冷冷道。   夏琼章一愣。仔细一回味才猛地发觉,确实,一根金钗根本不能作为她指使薄宝林及其宫女的证据。   贞贵姬看见她的神情,不屑地一笑,转头看向玉柳,“既然你说本宫指使你,那么你敢不敢当着陛下和六宫众人的面与本宫对质,恩?”   似乎没料到她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咄咄逼人,玉柳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奴婢……”   “别紧张,本宫又吃不了你。你若说的是事实,自然不怕与我对峙,对不对?”贞贵姬露出一点笑容,似乎觉得她的反应很可笑,“我问,你答,如何?”   玉柳费劲地点点头。   众人看着殿中,玉柳颤颤巍巍地跪着,贞贵姬气势如虹地站着,看起来倒像是贞贵姬在审问玉柳一般。   这情况颠倒了吧?   贞贵姬凝视着玉柳,“你说你把我指使你的事情告诉了你的朋友,那个人是谁?”   “是……是尚食局的宫娥小蝶,她与奴婢是同乡。”玉柳道。   “关于这个问题,本宫与陛下已经问过了小蝶。确实如此。如果贞妹妹需要,立刻便可以把她传进来。”顾云羡道。   “不必了。”贞贵姬淡淡道,“既然陛下与充容娘娘都这么说了,臣妾便相信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反正,那个小蝶在或不在,与臣妾接下来要说的话,没多大干系。”   “那妹妹想说什么呢?”顾云羡道。   “臣妾想说的是,这个玉柳说来说去,她手里的所谓证据不过是臣妾赏的一根金钗。这么一个毫无分量的东西,加上一套无凭无据的说辞,也能威胁到臣妾吗?”贞贵姬看着顾云羡,“如果臣妾真的做了这些事情,由着她被处死才是最干净利落的法子,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地把她救出来?等着她之后来指证我吗?”   “这话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毓淑仪慢慢道。   庄婕妤却道:“这可不一定。薄宝林落罪那会儿,宫里的情况多复杂?太后为了皇裔一事大动肝火,如果这个时候,薄宝林的宫女跑去长乐宫告发贞贵姬,一定会得到不少人的重视。至少以臣妾看来,太后娘娘若真听闻这样的事情,一定是会深查到底的。”   庄婕妤的话说得含蓄,然而里面的另一层含义大家却都清楚明白。   太后不喜贞贵姬,如果听说有这种事情,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加上那时事发不久,各方面的蛛丝马迹都还没消除干净。如果被太后仔细查探,搞不好就真的查出来了。贞贵姬考虑到这个,所以对玉柳的威胁妥协,也很说得过去。   不过是救一个宫女而已,不算太麻烦的事情。玉柳也不是薄宝林身边最得脸的宫女,只要做得巧妙,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   贞贵姬自然知道庄婕妤的意思,淡淡道:“好吧,如果你们觉得那时候本宫救下她,是怕在特殊时期多生是非,那么之后呢?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可以慢慢处理这件事,却为何还要留着这么一个宫女,任由她成为我的一个隐患?”   “也许是,这个隐患表现得太听话了,以至于让娘娘您对她慢慢放了心?”夏琼章挑衅道。   贞贵姬目光凌厉地射向她,“你入宫不到一年,又知道些什么了?敢在这里胡乱臆测。”   夏琼章被她这般毫不留情地驳回来,面上有些不好看。她依附于明充仪,如今明充仪有孕,她也跟着得意。今日见贞贵姬倒霉,本想凑上去落井下石一番,却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   明充仪眼见自己的人被贞贵姬落了面子,再也按捺不住,抬了抬秀丽的黛眉,懒懒道:“本宫觉得夏琼章说得很有道理啊。看看这玉柳,与你说几句话就吓成这样,可见是极胆小畏死之人。这样的人,只有在死亡的威胁下,才能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来。譬如,联合同伙一起威胁你。”微微一笑,“可如果你明确表示会饶她一命,她便会乖乖听话了。本宫揣测,兴许是你将这玉柳救出来后,见她十分乖觉,绝口不提此事,一门心思熬到出宫。再加上那个毒誓,也就慢慢对她放了心。”   贞贵姬看着明充仪,右手拳头不自觉握紧。   明充仪似乎感觉不到她的愤怒,仍慢条斯理道:“更何况这时候,宫中除了有毓淑仪娘娘掌管六宫之外,还有深受圣宠的元充容协理宫务。二位娘娘如此睿智果断,若听到这样的消息,可就不妙了。”   她这话里的玄机与方才庄婕妤如出一辙。说顾云羡睿智果断什么的都是假的,关键还在于她与贞贵姬之间结有大仇。如今她在宫中如日中天,若贞贵姬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自然会被她好生利用。在这样的担忧之下,贞贵姬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于是只好隐忍不发,等到玉柳被放出宫,希望在这过程里不要出什么意外。   众人在心里这么一解释,顿时觉得十分说得通,简直有豁然开朗之感。   景馥姝站在殿内,四周众人都看着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不用想也知道。而在这样的时候,那堂上之君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出言维护。   明明只需要他说一句相信她,这些脆弱不堪的指控就没人敢再提起。   可是他没有。   其实她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如果哪一天,她失去了他的信任与宠爱,便会被别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凌驾头顶。   脑海中闪过他最后一次来成安殿的情景,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他对她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偏袒她。   原来是真的。   男人无情起来,当真是郎心|如铁。   深吸口气,她慢慢道:“不管你们如何揣测,都不过是揣测而已。”抬头看向皇帝,她慢慢跪下,“如果陛下听信了这些话,一定要治臣妾的罪的话,臣妾只能甘心领受。但无论如何,臣妾都要说一句,臣妾是清白的!”   她说这话时,微微仰头,眼中带着将坠不坠的泪珠,看起来坚强而又隐忍,更加教人怜爱。一张小脸不施脂粉,素净得如同盛开的白荷,神情里全是无辜蒙冤的悲愤和凄苦,让人忍不住去思索,是不是真的冤枉了她。   皇帝凝视她许久,慢慢道:“看到阿姝你这样,朕几乎又要相信你了。”声音低了三分,“如果不是事先见到那个人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我知道我昨天说今天会多发一点,但是人家艰苦奋斗到现在,也就码出四千字来。我真的尽力了……┭┮﹏┭┮   写着这里时,我还不断重看前面薄瑾柔是怎么挂掉的,以免一不小心出现漏洞……   如今阿笙我只想说一句,我多么想快点把这一段宫斗的情节写完,然后进入群众喜闻乐见、我自己也十分稀饭的狗血三角恋啊!!!   大贞啊大贞,为了杀你真是愁煞我了!我会加快速度的!!!快点送她去见太后!!!o(≧口≦)o   推文时间,基友的宫斗文,欢迎包养!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88   景馥姝闻言一颤,“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淡淡一笑,“把他带上来。”   这回被带上来的人是一个宦官。两个侍卫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上来,一松手他便软倒在地上,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朱红的地衣上,他满身血污,十指血迹斑斑,两眼肿胀,睁都睁不开。   景馥姝在看到他之后,一贯从容的眼神里第一次闪现了慌乱。   “你可认识这个人?”皇帝看着她,平静问道。   景馥姝抿唇,“认识。”   “哦?怎么认识的?”皇帝微笑。   “此人是殿内省的主事之一,名唤李和。臣妾见过他几回。”景馥姝道。   “见过几回而已?”皇帝挑眉,“真这么简单?”   见景馥姝不语,他笑笑,“阿姝你说你只见过他几回,那为何昨夜慎刑司审问之后,这贱奴会招供说,他两年前便得了你的恩惠,此后一直暗中为你办事。其中闹得最厉害的一件事,便是在永嘉二年腊月初一那天,去梅园制造冰地,致使身怀有孕的柔婉仪摔倒……”   今日所有的话加在一起,也不如皇帝这一句话造成的震惊大。六宫嫔妃面面相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还是身为当事人的柔婉仪先犹豫着问了出来,“可是陛下……不是说泼水的宦官,是那个被赐死的阿木吗?”   皇帝的眼神从景馥姝身上转移到柔婉仪身上,寒意消退了一些,变得温和,“那只是我们都被骗了而已。”   景馥姝察觉了他眼神的变化,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以前每一次,他都是看向别人时眼神冷淡,却会对着自己露出温柔。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温柔再也不对她展露?他面对她时,眼神里只有冷漠和疏离,就连那个懦弱无能的柔婉仪也比她得到更多的体贴。   没有感受到面前女人心中的波澜,皇帝转头看着顾云羡,淡淡道:“还是你来解释吧。这些事情朕多想一下,心里都不舒服。”   顾云羡一愣,打量他一瞬方点点头,“诺。”   她视线转向殿内,平静道:“既然陛下让本宫来解释,那诸位便听我说吧。这婢子适才说的话,是她昨夜最初的供词。然而在继续问了半个时辰之后,她又说出了一些别的东西。”眼神中隐有精光,“她说,那个阿木不过是贞贵姬临时弄出来的替死鬼,为的便是把一切事情栽赃给薄宝林,让自己脱身。不知道诸位还不记不记得,薄宝林在被拖出长信殿之前,曾说过一句话?”   诸位宫嫔中属毓淑仪记忆力过人,连贞贵姬两年前戴过的发钗都记得,更何况薄瑾柔最后说的那句话?   黛眉微蹙,她凝神思索片刻,很快想了起来。   那个时候,薄瑾柔慌张地跟太后辩解。她说:“臣妾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当初臣妾不是找他办的那件事情……”   她的眼睛猛地睁大。   其余人见到她的反应,都困惑地看着她。明充仪正想开口询问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却听到对面柔婉仪低声道:“薄宝林说,当初她不是找的阿木来办这件事。”   明充仪一愣,“哦对,本宫差点忘了。此事与邢妹妹息息相关,妹妹自然记得清楚。”   柔婉仪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就是这句话。”顾云羡道,“可惜当时薄宝林已被赐了死罪,又语无伦次,我们便都当她这是在胡言乱语。谁知道,她说的竟是真的。”   看向玉柳,她慢慢道:“当时帮薄宝林在梅园动手脚的人,确实是李和,不是阿木。李和很早之前就是贞贵姬的人,然而薄宝林并不知道这一点。贞贵姬不愿意暴露自己和李和的关系,便引导薄宝林去买通了他,假装自己并没参与。估计是因为这个李和十分能干、且受她信任吧,所以后来事情败露,贞贵姬便想办法扔了个替死鬼出去,保住了李和。   “贞贵姬本以为玉柳不知道这事,但她没想到的事,虽然玉柳当时不曾去跟李和接洽,却无意间得知了那个宦官的姓名。要知道,薄宝林的驭下之术并不怎么高明,她身边的人不一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其实本宫揣测,贞贵姬之所以没杀掉玉柳,除了不想引人注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她觉得以玉柳知道的那点内|幕,如果哪天她真的跑去告发,也不一定扳得倒她。但如果玉柳死了,她的朋友代替她去告发,事情就变得麻烦了。杀人灭口,岂不坐实了罪状?在这种情况下,她选择了隐忍不发。   “玉柳心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不敢告诉贞贵姬自己其实知晓这么多东西。本以为很快就能熬出宫了,谁知薄宝林阴魂不散,逼得她冒险跑去梅园祭拜她,却教本宫与陛下撞上了。几番审问之下,她只好供出了李和这个名字。”   顾云羡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给了大家一点理解的时间,“本宫派人一查,才知道这李和两年前在梅园做事,如今却已调到殿内省当主事,升迁得很快。把他从住所提来之后,照例便是审问。他倒还忠心,一开始什么也没说。陛下不耐烦了,便发话送去了慎刑司,过了三道大刑之后,就什么也招了。”   说完这些,她看向景馥姝,“贞妹妹,适才我说的那些,你可有什么要否认的?”   景馥姝还没回答,李和却挣扎着朝她爬去,一边爬还一边说,“娘娘,小人对不起您!小人没有扛过去,把您给供出来了!陛下已经看到了您给小人的密信,他什么都知道了……您还是承认了吧!”   景馥姝浑身僵硬如石头,一动不动。从刚才顾云羡的话一字一句传入她耳中起,她就无法控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等到她终于说完,她的脸上已经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喉头似乎有血涌上来,她不想再去看那不争气的狗东西一眼,只呆呆地看着皇帝,艰难道:“所以,刚才那婢子说的那番话,其实……是个圈套?”   皇帝的神情依旧是温和的,只是眼神中的冷意任谁也能感觉出来,“阿姝你如果一定要这么理解,便当它是一个圈套吧。朕本可以直接把这个罪奴拉到堂上与你对峙,然而不知怎的,竟临时起了好奇,想看看在证据不足的情况,阿姝你是否能靠着一张利嘴,舌灿莲花,唬得朕相信你……”   唇边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容,“不错。当真是不错。如果不是事先见到这罪奴,听了他的招供,朕差点就要被你骗住了。阿姝你……真的是很有本事。”   景馥姝原本是跪在他的面前,听完这句话,忽然双腿一软,整个人无力支撑了一般,瘫坐在地衣上。   顾云羡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以一种没人能察觉地弧度,扬了扬唇角。   她早就知道,拉拢了定美人,一定会有极大的收获。   当定美人告诉她,两年前帮景馥姝在梅园动手脚的人不是阿木,而是另有其人时,她便敏锐地意识到,这可以布置出一个大局。   这殿内恐怕只有她与景馥姝心里明白,她当初之所以舍阿木而保李和,最主要的原因不是因为李和忠心能干,而是因为阿木是周王府出身。   那时候,顾云羡和太后清楚地认识到要这么快除掉景馥姝不可能,所以决定先给薄瑾柔定了罪,好让顾云羡得一个保护皇裔的功劳。   于是她们找到了梅园的阿木,让他伪装成在梅树下泼水的人,告发薄瑾柔。   然而她们没想到的是,阿木表面上被她们收买,实际上却是景馥姝安排给她们的人。他的目的,正是在关键时刻把她自己拖下水,让陛下以为顾云羡和太后又在算计她。好在自己在最后关头清醒过来,出面为景馥姝求情,这才躲过一劫。   但这些事情她不能让皇帝知道。如果皇帝知道景馥姝当初这么给她们下套,同时也一定会明白她与太后当初是如何算计的景馥姝。她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所以她为景馥姝弃阿木而保李和编出了一个别的理由。   阿木和薄瑾柔都被处死之后,梅园的事情也在很多人心中揭过了。只有她仍心有不甘,一直在暗中调查,想弄明白当初做这件事的人究竟是谁。然而线索寥寥,她费了很多功夫也没能查出些什么。   不久前,她终于与定美人达成盟约。为了表示效忠于她的诚意,定美人告诉了她此事,同时还跟她透漏了凌安宫宫女玉柳的事情。   虽然定美人没说,但顾云羡可以猜到,这些事情绝对不是贞贵姬告诉给定美人的,而是定美人在不动声色下查探出来的。她一贯聪明,怎会不给自己争取更多自保的筹码。   顾云羡随后找到了玉柳,一通威逼利诱,迫使她答应陪自己演这么一场戏。   于是昨天晚上,她当着皇帝的面提起梅园的梅花。她知道,皇帝一定会主动提出带她去看。这样当他们到了那里,看到祭拜薄宝林的宫女之后,皇帝也不会觉得这一切是她有心安排。   之后的一切就全在计划中。   玉柳怎么可能知道李和?这一套说辞全是她教给她的,这样才能最大程度让把自己和定美人都置身事外。   在皇帝确信了景馥姝的罪行,当即就想提她来问话的时候,也是她旁敲侧击、不露痕迹地引导了他的想法。她让他决定弄出这么一出试探景馥姝,从而看穿她是如何善于伪饰、满口谎言的一个人。   彻底毁掉景馥姝在皇帝心中温柔纯善的形象,才是她这场大戏的最终目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是全文最绕的一个大局,我写起来的时候特别担心大家看不明白,于是都尽量解释得清楚一些。主要是因为这还涉及了二十来万字前面的薄瑾柔的事情,我担心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_(:3」∠)_   为了防止有些妹纸忘记了,阿笙这里再解释一下哈!薄瑾柔落罪的时候,景馥姝不是也设了一个连环局咩?   她把阿木安排给太后和顾云羡,让她们用阿木来算计自己。然后在阿木被拖出去处死的时候,对着自己喊了一声:“贞婕妤救我!”太后以为阿木和贞婕妤由什么勾当,一激动就追问下去,阿木就说他是周王府出身的。太后本身就很膈应周王妃这件事情,于是立刻理智有些丧失,开始质疑说景馥姝和阿木有勾结【虽然是事实】……是顾云羡在最关键的时候反应过来,觉得这肯定是景馥姝的陷阱,就是把自己败在受害者的位置,让皇帝觉得太后和顾云羡都不放过她。顾云羡及时阻止了太后继续问下去,反而帮景馥姝求情。果然紧接着,阿木就承认说自己和景馥姝没关系,就是以前见过。   恩,这就是景馥姝为毛要找阿木出来顶罪,而不让李和来的原因。   以后不会有这么绕的局了,大家放心哈!然后云娘后招无穷,阿笙会一气呵成的!   89   “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帝看着景馥姝,慢慢道。   景馥姝神情木然,“没有。”   “所以,这些罪名,你都认了?”   “臣妾还能不认么?”景馥姝凄然一笑,有些讽刺道。   一侧的明充仪眉头一蹙,“你这是什么表情?你犯下大错,难道心里还委屈了不成?”   景馥姝闻言,居然认真地回答了她的话,“不,臣妾没有委屈。臣妾只是在后悔。”   “后悔?”皇帝不动声色。   “臣妾后悔,那一天,不应该跟着哥哥去城外骑马。”她看着他,眼中满是刻骨的痴恋和深情,“这样,臣妾就不会遇到陛下你了。也就不用在之后的这些年,这么难过,这么痛苦……”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陛下,您可不要又被她给骗了!”夏琼章见皇帝的反应,担心他又对她心软,忙道,“方才大家可都看得明明白白。巧言令色、蛊惑人心这一套,就是贞贵姬最擅长的!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千万不能当真。”   夏琼章说完,期待地看着皇帝。奈何皇帝依旧看着景馥姝,没给她半点反应,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陛下,臣妾觉得,贞贵姬既然在此事上可以蒙蔽众人,没准在别的方面也有不少秘密。为了防止真相被掩埋,理应彻查她身边的人,看看还能挖出多少腌臜事来!”夏琼章毫不气馁,继续鼓吹。   皇帝终于转头看向她,“哦,蕊初你觉得应该彻查?”   “是。”夏琼章道。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自然是要查的。朕也想知道,阿姝你究竟瞒了朕多少事情。”   景馥姝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的视线看向玉柳和李和,“把这两个人关进永巷,严加看守,不许出一丝岔子。”顿了顿,“至于贞贵姬,送回成安殿,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前往探视。”   “诺。”宦侍应声道,随即上前将玉柳和李和拖了出去。   景馥姝在宦侍拉扯她之前先起了身,四周的宫嫔都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她却毫不在意。   淡漠的眼神从顾云羡身上滑过,唇边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顾云羡以为她会说点什么,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只是这么看了她一瞬,便转身离去。   .   虽然后宫闹成这样,前朝的事情却依旧是最重要的,皇帝处理了这边就去了骊霄殿与诸位大臣议事。众宫嫔也需要回各自宫中用膳,以备下午的忙碌。   大家都散去之后,顾云羡独自一人在太寅宫后面的桃林里站了许久。   这个季节,桃树的花和叶都消失无踪,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层洁白的积雪落在上面,看起来如冰晶般动人。   顾云羡看着它们,脑中回忆起三月春日,桃林中纷繁热闹的场景,忽然心生无奈。   花开花落,天命大过一切,从来都不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左右的。   等她回到殿内时,已经被冻得浑身冰凉了。   柳尚宫将热烘烘的巾帕递给她,“娘娘捂一下脸。”   她接过,将帕子放在脸颊处,这才觉得那冰寒的感觉消退了不少。   “今日的一切都很顺利,定美人给的消息果然是最可靠的。”柳尚宫道。   她点头,“确实,不愧是跟在景馥姝身边两年的人。”   “陛下既然下了令彻查,后面的事情也就好办了。”采葭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可以将贞贵姬彻底扳倒了?”   “应该吧。”顾云羡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露出欣喜的神情。   “娘娘不高兴吗?”采葭试探道。   顾云羡用力握紧了手中雪白的帕子,“不,我很高兴。”   “可是,娘娘您的神情……”   “我只是有些遗憾。”顾云羡低声道。   “遗憾什么?”   顾云羡没有回答,柳尚宫却立刻明白过来。她还能遗憾什么?自然是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景馥姝谋害太后的证据。   这件事采葭是不知道的,此刻自然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谈论。这么想着,她便微微一笑,“娘娘的补药还在火上炖着,采葭姑娘去把它端来吧。马上就要用午膳了,娘娘用完膳喝了药,正好可以小睡一会儿。下午还有得忙呢!”   采葭点点头,“诺。奴婢这便去。”   等她出去之后,柳尚宫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还在执著于太后之事?”   顾云羡听出她的口气与以往不同,忍不住蹙眉,“自然。我们查来查去,费了这么多功夫,还拉上了薛长松一起,竟连一点把柄都没抓到。这也实在太……”   “此事娘娘为何不问定美人呢?也许,她会知道些什么。”柳尚宫道。   为什么不问定美人?她当然希望可以问定美人。   她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梦中,定美人也是知晓贞贵姬计划的。   上一世是这样,这一世多半也是这样。   然而她不可以问。   不管是玉柳还是李和,这两个人涉及的最大的事无非是谋害皇裔,而且这个计划最后还没有成功。但太后之事不同。如果真的揭露出这么大的事情来,皇帝必然暴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到那时,不仅贞贵姬,所有与她有关联的人统统都逃不脱干系,包括定美人自己。   在这样的考虑下,定美人即使知道此事,也一定不会透漏半个字。   更让顾云羡担忧的是,如果定美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怀疑,也许根本就不敢与她合作。   顾云羡相信,定美人情愿贞贵姬以别的罪名被处死,也绝不会希望她是因为谋害太后而死。   但顾云羡与她不同。   在她的心底,一直希望能用这件事来彻底摧毁景馥姝。只因为在她看来,这才是景馥姝做下的最不可原谅的事情。只有这件事被揭露出来,才能让皇帝明白,他究竟犯下了多大错误,也才算是彻底报了太后的仇。别的罪名都不够。   可是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却迟迟找不到线索。无奈之下,她只好选择先从别的方面入手。   不过她还没有放弃。皇帝如今下令彻查景馥姝,那么她只需要仔细审问她身边的人,一定能问出些什么来!   柳尚宫见到她的神情,立刻明白了她的打算。那句话憋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被她说了出来,“可是娘娘,您有没有想过,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您想错了呢?”   顾云羡一愣,“什么意思?”   “您跟我说,您怀疑贞贵姬……谋害太后,可您的怀疑究其根本,只是因为您做了一个梦。除此之外,什么根据都没有。”柳尚宫道,“其实,奴婢很早之前就在揣测,会不会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顾云羡怔怔地看着她。   柳尚宫自然不知道她曾梦见上一世时,贞贵姬与定美人密谋毒害太后。她会这么说,只是因为自己在太后驾崩几日后,曾告诉她,说太后托梦于她,让她为她报仇。   柳尚宫信了她的话,放弃了以身殉主,留在她身边帮助她。   可是此刻,她忽然告诉她,也许景馥姝根本没有这么做。   毕竟,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你觉得我在骗你?”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眼神锐利如刀,“你觉得景馥姝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奴婢没有怀疑娘娘,奴婢只是觉得……”柳尚宫解释道,“正如今日庄婕妤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娘娘只是太担心太后了,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脑子越来越乱,许多事情都一起涌了上来。   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   可那个梦里,明明是这样的。她不可能记错。   采葭在门边轻声道:“娘娘,可以用膳了。”   柳尚宫见她眉头紧蹙,神情痛苦,心里也有些后悔,不该这么说出那一番话。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她连忙道:“娘娘还是先用午膳吧。这些事情,下午审问的时候可以去仔细考虑。”   顾云羡却摇了摇头,“我没胃口。我现在觉得很累,想睡一会儿。”   柳尚宫一愣,还是决定不要在此时拂逆她的意思,“好。那娘娘先休息,奴婢让厨下把这些菜温着,下午您要是饿了,随时可以吃。”   顾云羡疲惫地点点头。   .   这一觉顾云羡睡得很不踏实。   她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始有无数的悬崖绝壁,她脚上穿着木履,踩在崖边的小路上,看着下面的万丈深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她的每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迈出,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这个梦不是她第一次做了。事实上这两年以来,她总是会做同样的梦,次数太多,以至于她再见到同样的情景,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至于这个梦的含义,不需要去找人解释,她也能明白。   她在这宫里生存,与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其实没什么差别。   一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本以为梦境会和往常一样,在她走到悬崖尽头便结束了。可就在她一个恍惚间,周围的景物却突然变换。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已然置身于大正宫的书房之内。   书房内没有多余的下人,皇帝坐在书桌之后,而跪在他面前的是……薛长松。   皇帝的脸上仿佛罩了千年寒冰,一字一句都足以让人发抖,“你再说一次,你怀疑什么?”   薛长松额头有汗渗出,然而眼中的执拗与坚定显示了他的决心,“微臣怀疑,太后驾崩,不是因为听闻了废后顾氏之事而气急攻心,而是……另有隐情!”   废后,顾氏。   很久之前的记忆忽然涌上来,顾云羡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她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上一世,她与太后都死掉之后的事情。   “什么隐情?”皇帝的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   薛长松深吸口气,“草乌、贝母,这二者药性相冲,若混食则会产生毒素。太后日常服用的药中掺杂有少量的草乌,以散寒止痛。微臣怀疑,有人偷偷在太后的膳食中,加入了贝母。”   皇帝放在案几上的手慢慢握紧,“何以证明?”   “张御医说,太后是因久病缠身,加之最近气怒攻心,才会……张御医乃杏林国手,又一直负责照料太后,他的诊断自然无人敢怀疑。”薛长松道,“可臣却觉得有些不对,暗中调阅了一系列病情记录,还查了长乐宫的膳食。太后驾崩,确实不是张御医说得那么简单。陛下如果不信,可严审长乐宫的宫人,以及,侍御医张显……”   重重拍上案几的声音。   皇帝的神情几乎是暴怒,两眼如同燃着一团火,一瞬不瞬地看着薛长松。   相识多年,顾云羡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她眼中,他是风姿出众的多情公子,是恣意妄为的薄情帝王,是会说动听情话的温柔夫君。即使发生再大的事情,他都能从容面对。   他从未如此暴怒。   “吕川。”   听到他的声音,吕川很快跑了进来,跪在了薛长松旁边。   皇帝慢慢道:“吩咐下去,将长乐宫的宫人全部收押。朕要一个一个、仔仔细细地审问!”   吕川一惊,“可,太后的梓宫尚停在甘露殿,长乐宫的宫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神情犹疑,“陛下想查些什么?”   皇帝冷冷一笑,“查查看这宫里,是不是真有人长着包天的胆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顾云羡听见他说完这句话,周遭的景物再次变换。   等她反应过来之后才发觉,这一回,她身处的地方,是长信殿。   皇帝一身玄衣,独立窗边,看着远处的树梢,久久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云羡回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景馥姝。   她不知道此刻距离薛长松与皇帝的书房密谈过去了多久,因为景馥姝看起来十分憔悴,好像受了长时间的精神折磨。   “戏演不下去了?”皇帝扬唇,笑意冰凉。   景馥姝跪在厚厚的地衣上,默然无语。   皇帝转身,冷冷地注视着她,“你收买梅园宦官李和,还有静生阁的婢女,设计害死了柔婉仪腹中之子,并嫁祸给废后顾氏。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声音木然。   “朕明明封锁了消息,不准将柔婉仪失子一事告诉太后,你却还要暗中动手脚,给那边传话,并在话中将这一切的过错归咎于顾氏,害得太后大动肝火。你可承认?”   “臣妾承认。”景馥姝继续用那种木然的声音说道   皇帝点点头,笑意更深,“那最后一桩,你勾结侍御医张显,在太后的膳食中混入贝母,使得她最终丧命……”他一步步走近她,声音也越来越慢,“这一桩,你可承认?”   景馥姝没有说话。   皇帝忽然暴怒,一脚踹上她的心窝。   景馥姝痛哼一声,软倒在地。   那一脚力气太大,她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痛苦地咳嗽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皇帝的脸上满是肃杀之意,“回答朕,你认,还是不认?”   “我认!”景馥姝忽然尖声叫道。   她原本惨白的唇染了鲜血,竟显出几分凄艳来,“是我害死她的!顾云羡是我害死的,太后也是我害死的!通通都是我做的!”   皇帝气极反笑,“好,你承认了就好!”蹲□子,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朕且问你,朕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了?以至于让你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   景馥姝惨笑着摇头,“不!不是你的错!是她们的错!我恨她们!我这一辈子都是被她们姑侄俩给毁了的!”   她一壁说着,一壁伸手去抓皇帝的衣袖,“陛下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嫁给你弟弟?都是被你母后给害的。其实我本来还是可以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宫中从民间采集家人子,说是给太子殿下当侧妃。我心里想着,即使当不了正妻,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也甘愿了。所以我不顾家人的反对,硬是去应选了。可是眼看都选到最后了,你母后却一声令下,说不要了。”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苦吗?”   她有些说不下去,低着头哭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后来我告诉自己,好吧,这一次不行,以后也许还有别的机会。至少现在我可以回家。可谁知紧接着,掖庭令就来通知我,说皇后发话,要将我赐给周王,赐给那个没几年活头的周王……”声音忽然拔高,“我恨!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   她声声控诉,犹如泣血,听得顾云羡一阵发愣。   仔细在脑内回忆了一下,终于想了起来,景馥姝说的,是麟庆二十六年的事情。   那时候她嫁给太子不到一年,先帝觉得太子身边只有她这个太子妃和良娣沈氏、昭训叶氏,实在是太过冷清,于是发话从民间甄选良家女为太子侧室。   可惜甄选进行了一大半之后,太后却与吏部侍郎姜魁达成了默契,选了他的女儿姜月嫦和他好友的女儿朱镜如入东宫,甄选家人子一事就此作罢。   原来那一年,景馥姝也参加了甄选,却最终因为太后的决定而无望东宫。   不仅如此,她还被指给了体弱多病的周王。   “后来,我又多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实现了多年的心愿。你答应迎我入宫的那一刻,真的是我这一辈最高兴的时候。”景馥姝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点笑容,只是配着满眼的泪水,只能让人感受到满满的悲伤,“我只是希望可以陪着你,我就只有这么一点心愿而已!可是她不放过我!她们都不肯放过我!你母后这般刁难我,她给我这样的封号,这样不留情面的羞辱,你以为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皇帝咬牙切齿,“母后不喜欢你,因为你曾经是朕的弟妹。可当初是你先设计了我,让我答应迎你入宫。那时候我就告诉了你这点。如今你又来怨怪谁!”   “是,是我设计了你。我们打赌,我赢了你输了。你说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所以我说希望能永远待在你身边。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景馥姝凄然道,“我想要永远待在你身边啊!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先害死她们,她们就一定会害死我。所以我只有先下手为强。”眼神中有决绝的冷意,“我没的选择。”   顾云羡听得浑身血气上涌,忘记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立刻就想冲上去揪住她的领子质问她。   究竟是谁一入宫便咄咄逼人,处处践踏自己的尊严?又究竟是谁最先利用皇裔、痛下杀手?   上一世,自己之所以会厌憎她到了极点,除了她饱受圣宠之外,更重要的一点,便是她暗地里对自己的诸多挑衅!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要主动去毒害皇裔、以此来害她性命!   她怎的能如此颠倒黑白,用自己的险恶心思来揣度旁人!   顾云羡还没有靠近,皇帝却已先她一步。   他的双手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眼前,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就害死了朕的母亲。原因居然是因为你,爱着朕?”   景馥姝浑身不停地颤抖,“是。”   皇帝死死地瞪着她,良久大笑出声,“我当初居然会被你骗住,要迎你入宫!我就不应该和你多说一句话!不,不对。我那一年就不应该救下你。应该任由你从马上摔下来,摔死了才是最好!”   他的手一松开她,景馥姝就如同被抽去骨头的偶人,软软地滑到在地。   她两眼空洞地看着地衣上繁复的花纹,轻轻一笑,“是啊。你当年就不应该救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妮妮北鼻扔的地雷!\( ̄︶ ̄*\))抱抱~   今天是两更合并,所以晚了一点!这一章信息量很大啊!但是谜底还没揭示完!   太后为毛会把景馥姝赐给周王,还有景馥姝又是为毛能勾搭上侍御医张显,后面的剧情很快就要解释啦!   对啦,不是有菇凉好奇过,说上一世顾云羡死了之后,景馥姝是不是真的得到了皇帝。事实证明,她没有……╮(╯_╰)╭   前阵子有菇凉希望阿笙给云娘开金手指。我确实给她开了金手指,全在做梦这方面了……o(* ̄▽ ̄*)o   推文时间,基友的宫斗文。更新量很有保证,欢迎大家包养!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90   皇帝别过头,不想再去看那个瘫软在地的女人一眼,谁料视线却正好撞上挂在墙上的一幅书画。   那是永嘉元年的新年,太后和顾云羡一起作的。   太后擅丹青,亲手画了白雪红梅,顾云羡则用一笔清丽瘦洁的簪花小楷题了四行咏梅诗。   那时候,他还曾站在旁边,含笑欣赏。   疲惫地闭上双眼,他笑容惨淡,“母后不是被你害死的,是被我们一起害死的。我真是枉为人子,竟引狼入室,酿成大祸……”   殿内是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他慢慢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已无一丝感情,“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   “此事与宁王姬沛,有多大关系?”   宁王姬沛?   顾云羡心头一跳,直觉自己很快要听到了不得的内容。   景馥姝沉默片刻,“与他无关,全是臣妾一人所为。”   “你无需替他遮掩。”皇帝冷笑,“如果不是他在背后帮你,就凭你一个人,恐怕勾结不到张显。”   见景馥姝不语,他继续道:“朕已查过,宁王从前在煜都时,与张显私交甚好,还曾对他的家人有活命之恩。所以今次,应该也是他帮你拉拢的张显。不然朕相信,张显不会愿意冒此大险,来陪你赌这一把。   “朕还当这么多年过去了,宁王也该放下从前对母后的仇恨,却没想到他居然包藏祸心到了这个地步。也罢,既然你们志同道合,朕便给你们一个机会,黄泉路上结伴同行……”   “不!他真的是被我逼的!”景馥姝忽然从面如死灰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急切地解释道,“他并不想谋害太后。是我,我跟他说就算他不帮我,我也会去做,如果最后被发现了,就是我命该如此。他没有办法,才替我去联络张显。一切的罪过都算在我一个人身上,求陛下饶恕宁王吧!”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的命偿得了我母后的命吗!”皇帝勉强维持的淡定再次消失无踪,语气尖刻冷漠到了极点,“不,不够。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通通都要付出代价。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景馥姝的牙齿死死地咬住嘴唇,有血丝溢出。   皇帝慢慢走到一旁的高几前,那里用金丝楠木的架子供着一把匕首。顾云羡记得太后曾告诉过她,这把匕首是端仪皇后住在长乐宫时留下的东西。   皇帝从架子上取下匕首,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   刀是极好的刀,刃身雪白而冰寒,吹毛断发。   景馥姝看着他的动作,轻轻一笑,“也好。能死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皇帝没有理她。   寒光闪过,只见皇帝右手扬起,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将匕首扔给她,而用力地刺进了自己的左臂!   景馥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她几乎是爬到他身旁,颤抖着站起来,想去察看他的伤势,“陛下,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恨我,那你杀了我便是!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匕首刺入太深,殷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染红了两人的裳服。   皇帝面色惨白,“识人不明,致母身死,如此大错都已无法挽回。我本不该留着这条性命。若非社稷无所托,我早就去九泉之下给母后请罪了!”   说完,他忍着剧痛拔出匕首,扔到了地上。   没了匕首的阻挡,鲜血流得更急更快。顾云羡看着深深的伤口,心中明白如果再不治疗,这条胳膊恐怕就要废了。   可景馥姝仿佛意识不到这点一般。她呆呆地看着他的伤口,再看向他的脸,语气凄惶而无助,“这才是你惩罚我的方式吧?你明知道我这么在乎你,却当着我的面这样对自己……”   “你的在乎让朕恶心。”皇帝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这句话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说出来时才能这么自然,“朕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这辈子不曾遇上你。”   景馥姝怔怔地看着他许久,形容疯癫地惨笑出声,“是啊……我们没有遇见就好了……没有遇见就好了……”   她就这么笑了一会儿,眼神忽然变得坚毅。顾云羡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她已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抵在了自己胸口。   皇帝神情未变,静静地看着她。   “臣妾跟陛下讨个便宜,这便要去了。”景馥姝微笑道,“臣妾知道,陛下一定觉得就这么死了太便宜臣妾。您也许想把臣妾千刀万剐。可这世上太过阴森可怕,臣妾一刻都等不下去了。所以,请陛下原谅臣妾最后一次忤逆。至于我死之后,陛下要将臣妾鞭尸也好,挫骨扬灰也好,都随您的心意。”   最后再看了他一眼,她右手用力,端仪皇后的匕首深深刺入了她的胸口,迅速在素色的裳服上泅染开一片鲜艳的红色。   顾云羡的眼睛也被那篇血红蒙住,周遭的景物都笼罩在其中,什么也看不分明……   .   她睁开了眼睛。   她睡在含章殿的牙床上,头顶是秋香绿的帐幔,鎏金镂花熏球摇摇晃晃,让她眼前一阵眩晕。   她从那个可怕的梦中挣脱出来了。   大大地喘了口气,她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满是冷汗,浑身也是一阵冰凉。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那个梦境,实在是带给她太多的震撼。   原来上一世,自己死去没多久,景馥姝的事情就被揭露了。她费劲心血,害了这么多认命,最终也没能得到她渴望的男人。不仅如此,她还让他恨她入骨,并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天道轮回,这便是报应。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如同被当头泼了盆冷水一般,另一个想法忽然涌上她的心头。   如果说上一世,薛长松可以在太后驾崩几天之内,便察觉出其中的问题,这一次为何会迟迟不能发觉?甚至于在自己的慎重拜托之下去仔细查探,也依旧一无所获。   这当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耳边又响起适才柳尚宫的那番话,“您怀疑贞贵姬谋害太后,可您的怀疑究其根本,只是因为您做了一个梦。除此之外,什么根据都没有。其实,奴婢很早之前就在揣测,会不会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也许,她是对的。   景馥姝谋害太后,这是上一世的事情。自己在一年多以前做了那个梦之后,便坚信这一世她还会这么做。   可她一直忽略了一点,那便是重活一世,很多事情都改变了。譬如这一次,邢绾的孩子没有流掉,自己也没有被处死。   那么有没有可能,景馥姝,也没有毒害太后?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仔仔细细在心中分析,越想越觉得有很多从前被自己忽略的疑点。   上一世时,她是犯下大错的废后,太后因此而大动肝火,陛下也忙着处置邢绾失子一事。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长乐宫的戒备自然会松懈一些,景馥姝给太后下毒也会容易许多。而在太后驾崩之后,张显也能顺理成章地把这个事情归咎到她的身上,说太后是被气死的,引得皇帝迁怒于她。   可这一世不同。   她不仅没有落入她的陷阱,甚至还有复立为后的希望。长乐宫处处都是有条不紊,不曾有一丝忙乱。在这种局势下,景馥姝想要在太后的膳食里动手脚,实在是机会渺茫。   难道说,这一次太后真的是如御医所说,是因心力耗损过度而亡?   她觉得头一阵疼痛,千头万绪交缠在一起,恨不得剖开了它才好。   柳尚宫在外面听到她的闷哼声,忙挑开纱帘进来,关切道:“娘娘,你哪里不舒服吗?”   顾云羡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现在就去太医署,传薛长松过来!立刻。马上。”   .   两盏茶之后,薛长松跪坐在含章殿内,对面是仪容端庄的顾云羡。   “本宫此刻请薛大人过来,是想最后询问一次,数月前本宫拜托大人之事,是否仍无结果?”顾云羡神情平静,然而心却绷得紧紧的。   薛长松神情中有淡淡的歉然,“然。微臣不曾发现什么。”   意料之中的结果。   她深吸口气,慢慢道:“那么,敢问大人,太后生前所服用的药中,是否参杂有草乌?”   薛长松闻言有些意外,“原来娘娘也熟悉太后的药方。”点点头,“确实。草乌可散寒祛痛,对太后的身体有益。不过……”   “不过什么?”顾云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不过从永嘉三年一月起,太后的病情有所变化,疼痛不再那么明显,加之草乌也含有微毒,久服无益,所以臣等商议之后,便将其从药方中剔掉了。”   顾云羡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回答,一时愣在那里。   薛长松见状有些奇怪,试探道,“娘娘?”   顾云羡努力控制住自己,尽量口气和缓道:“所以说,太后驾崩前那两个月,根本不曾服用过草乌是吗?”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执着于这点,薛长松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想了想,忍不住一并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其实根据臣这些日子查探的结果来看,一切正如当初张御医的诊断。打从永嘉二年冬天起,太后的身体就十分虚弱。之后的那几个月之所以显得精神,全靠她的一口心力在支撑。然而心神耗损到了一个极限,便是病来如山倒。”顿了顿,“其实即使太后那段日子不曾劳心劳神,恐怕也撑不了一年……”   这样的话,阖宫之中也只有他敢说了。   顾云羡闻言呆呆地坐在那里,久久都没有动一下。薛长松被她的反应唬到,几乎是无措地看着她。   半晌,顾云羡失魂落魄地起身,“有劳大人走这一遭。本宫没什么疑问了,大人请回吧。”   .   薛长松出去之后,顾云羡一直没有唤人进去服侍。柳尚宫在殿外等了许久,里面却一丝动静也无。她心中担忧,遂自作主张进去了。却见大开的轩窗旁,顾云羡亭亭而立,正看着远方的景色怔怔出神。   她松了口气。   今日的充容娘娘太不对劲,让她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如今看到她没事,便放心了。   然而她只看到顾云羡神情平静,却不知她心中早已掀起了万丈波涛。   太后的药里没有草乌,那么在膳食中混入贝母、以此毒害她的法子自然无法实施了。   到了这个地步,她终于可以确定。一切都是她误会了。上一世固然是景馥姝害死了太后,可这一世,并不是她。   察觉到柳尚宫的靠近,顾云羡慢慢转头,凝视着她,良久苦笑一声,“大人你是对的。景氏没有害死太后。”   即使害过,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柳尚宫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上前握住她的手。   顾云羡用力地反握住柳尚宫的手,希望可以从中得到一点力量,赶走她心中的慌张,还有茫然。   从太后驾崩之日起,支撑着她不断前进的信念便是报仇。手刃景馥姝,为太后报仇,为她自己报仇。可是如今,忽然跑来一个人告诉她,全是她想错了。景馥姝没有动手。   她忽然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了。   她重活一世,意味着自她在梅园救下邢绾那一刻起,之后的一切都被改写,与上一世再无干系。   景馥姝曾经害死了太后,可她已经为这个罪行偿过命了。如今,她不能再用这样的理由去给她定罪。   “既然景氏没有加害太后,我再去算计她,置她于死地,就没有理由了,对不对?”她看着柳尚宫,轻声问道。   柳尚宫眉头微蹙,“娘娘您怎么会这么想?”神情严肃,“您知道奴婢为什么放弃追随太后而去,留在您身边吗?”   顾云羡一愣,“不是因为,想帮我查明太后驾崩的真相吗?”   柳尚宫摇摇头,“一开始是这样,可是很快,奴婢便开始怀疑这件事了。但是奴婢什么都没有说,依然继续帮您。”   “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奴婢知道,太后在这世上最看重的人是陛下,其次便是娘娘。奴婢愿意替太后陪在您身边,一路为您保驾护航。”柳尚宫道,“景氏其人,佛口蛇心、手段毒辣,就算她不曾加害太后,也掩盖不了她犯下的别的罪行。她早就该死了。”   顾云羡听得怔怔出神。   是啊,柳尚宫说的没错。景馥姝是不曾加害太后,可是她意图谋害邢绾之子是真的,事发之后用薄瑾柔去顶罪也是真的。   她不曾冤枉她什么,她揭发的,全是她实实在在做过的事情。   那个女人,生性奸恶,无所不为。无论有没有太后的事情,她们俩都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她相信,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置自己于死地。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理由对她手下留情了。   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进行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不能回头。   “帮我叫定美人过来,我有事情要问她。”   .   当天下午,成安殿的宫人无一例外被提到了慎刑司,吕川奉了皇帝的命令,亲自前去审问。毓淑仪和元充容作为六宫如今的主事人,也各自派去了一个掌事女官,协助吕川。   柳尚宫带着顾云羡的命令而去,手段灵活地引导了审问的走向,最终从景馥姝的心腹婢女白瑜口中问出了整个过程里最有价值的一个消息。   皇帝坐在大正宫中,看着白瑜用颤抖的笔迹写下的陈诉,面色不可捉摸,“也就是说,去岁宁王所献的御马之所以受惊,不是宁王自己动了手脚,而是景氏派人动了手脚?”   顾云羡点头,“白瑜确实是这么说的。”   毓淑仪似乎没料到在薄瑾柔一事之后,还能从贞贵姬那里挖出更惊人的消息,口气带了几分感慨,“臣妾初初听闻此事时,真是给唬了一大跳。这景氏也太过胆大妄为,居然敢在御马上弄鬼!若是摔到了陛下,可如何是好?”   皇帝淡淡道:“她不是想摔到朕,她是想摔到自己。”   毓淑仪一愣。   “朕初遇她,就是因为她的坐骑受惊,要将她从马上摔下来。我救了她。”皇帝的神情似讥似嘲,“她大概以为旧事重演,可以牵动旧情,让朕多多念起她的好吧。”   毓淑仪蹙眉,“可即使如此,她也太过大胆。为了邀宠,简直是无所不为。这大内宫城,难道是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吗?臣妾只要设想一下,要是陛下不小心坐上了那动了手脚的御马,就觉得胆战心惊。”说完这句话,忽然再生疑惑,“可是,臣妾有点不明白,景氏当时不过是从三品的婕妤,如何能在宁王献的御马上动手脚?”   她看向顾云羡,顾云羡无奈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想不通。   皇帝盯着手中的供词,良久,挑唇一笑。   他想起很多年的那一天,阳春三月、气候宜人。他与三弟一起去城郊骑马,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孩子双手勒紧缰绳,拼命想要制服身下发狂的骏马。   他起了怜香惜玉之心,策马上前,在她摔下来之前救下了她。   那女孩窝在她怀中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明亮,仿佛天上的星辰。可就是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却不停往外用处泪水,将她脸上的胭脂都弄花了。   他将她放在地上,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忍不住安慰了一句:“不要哭了。小娘子哭花了妆,可就不美了。”   话说得太急,没把握好分寸,结果让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在一瞬间羞得通红。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那时候他对这件事并未上心,只是在心里感叹,自己运道实在不错,出城骑个马都能碰上个如此好看的姑娘。   感叹完了,便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可他不上心,不代表别人不上心。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日与自己一起遇到景氏的人,还有他的好三弟。   宁王,姬沛。   景氏为什么能在宁王献的马上动手脚?他自然知道为什么。   无非是宁王对景氏情意难忘,被她给钻了空子,这才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舍不得责怪她,情愿一力扛起所有罪责。   这也正好解释了之后自己问罪时,他为何一开始会漏洞百出地否认,到最后辩无可辩时,就索性承认了。   他根本是在故意演戏,为的便是替景氏遮掩。   倒真是情深意重!   可笑自己当时还以为这是朝中那方势力心存不轨,想要弑杀君王,宁王是被其操纵。他甚至还以此为契机,成功逼得周世焘告老还乡,换上了更合他心意的徐庆华为左相。   朝堂上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到最后才发现,根源居然是他后宫里一个妃嫔弄出来的邀宠把戏!   真真荒谬!   顾云羡见到皇帝的神情,知道他已经朝她希望的方向思考了过去,心里不由一松。   在从太后不是被景馥姝所杀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之后,她立刻便想到,要将景馥姝彻底击垮,必须得找到新的罪名。   这个罪名并不难找。之前兰溪长公主的话,还有梦境里皇帝与景馥姝的对话,都给了她最准确的目标。   宁王姬沛。   顾云羡相信,景馥姝与她绝对有莫大的干系。   所以她传来了定美人,几番套话之下,定美人便将她知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果然如兰溪长公主所想,御马惊驾一事,确实和景馥姝有关。她才是始作俑者。   之后带着这样的目标去审问成安殿的宫人,事情便好办多了。即使那些宫人再倔强忠心、骨头再硬,总硬不过慎刑司的大刑。只用了一个下午,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口供。   谋害皇裔、欺君罔上,再加上与王爷有染、在御马上妄动手脚,这几项罪名加起来,足以致景馥姝于死地。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毓淑仪问道。   皇帝再扫了一遍手中的供词,随手扔到一边,“御马一事朕不希望张扬,二位爱妃记得替朕保密。至于景氏,”淡淡一笑,“吕川,今夜便给她送去白绫、毒酒、匕首各一,让她自己挑一样吧。”   91   顾云羡本以为自己听到这句话,心中会觉得痛快,会觉得如释重负。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并不是那样。   记忆中那个永不能忘的冬天,她衣衫单薄,坐在冰窖一般的静生阁。宫娥面无表情,朝她奉上了一个檀木托盘。   上面摆着三尺白绫,一杯鸩酒,还有闪着冷冽寒光的匕首。   这三样东西就那么映入她的眼中,从此成为她永远的心魔。   毓淑仪听到皇帝这么干脆就下了命令,有些惊讶,“陛下就这么决定了?您难道不给景氏一个辩解的机会?”   以她的立场,自然希望景馥姝早死早好,但她如今掌管六宫,事事都务必周全谨慎,是以这么一番询问必不可少。   皇帝神情淡淡,“薄氏的罪她已认了,无需再说。至于御马一事,乃是她的心腹婢女所述,证据确凿。她还有什么可辩的?”   毓淑仪哑然。   “朕不想再和她多说什么。朕当年迎她入宫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样一个人。”皇帝说着,自嘲一笑,“是朕眼拙,竟上了这么一个大当。如今真相水落石出,朕也不想再在上面多做纠缠,还是早些了结了吧。”   毓淑仪想了想,又道:“景氏赐死,那她身边的人呢?还有从前与她交好的宫嫔,可要追究问罪?”   皇帝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转头看向顾云羡,“云娘你觉得呢?”   顾云羡略一思索,慎重道:“臣妾觉得,既然陛下不希望将御马一事张扬,那么还是不要牵连太广为好。不然,宫里宫外都会议论不休的。”顿了顿,“再则,如今已经十一月了,眼看就是年下,实在不宜多损人命。”   皇帝点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就这样,剩下的事情你们两人商量着处理了,不用再来询问朕。”   “诺。”   说完这句话,皇帝便不再开口。毓淑仪站在一旁,敏锐地意识到他漏掉了对一个人的处置。   宁王姬沛。   此前他被皇帝以“心存谋逆”的罪名打发去了昭陵守陵,如今真相揭露,御马不是他动的手脚,那么是不是应该把他召回来了呢?   顾云羡看到毓淑仪紧蹙的眉头,明白她也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问题。与自己不同的是,她一定认为皇帝会将宁王召回来。   这么想着,顾云羡就忍不住在心中摇头。   毓淑仪会这般揣测,实在是因为她并不知晓宁王和景馥姝的牵扯。宁王如今固然洗脱了谋逆的罪名,却又背上了另一个罪名。   觊觎皇妃,帮助皇妃邀宠,且在事发之后欺君罔上、为其顶罪。   这个罪名比起上一个,也就稍微好那么一些而已。   “至于宁王,”皇帝终于开了金口,慢条斯理道,“无论如何,此事终归与他有关。便让他在昭陵多吃点苦头,其余事情过两年再说。”   他说是过两年再说,但顾云羡知道,这不过是个敷衍之辞。他既然不会对外宣布景馥姝和御马一事的关系,那么宁王就得永远背着这个罪名。   反正,他也不算冤枉。   .   景馥姝独自坐在成安殿内,看着不远处的鎏金大鼎怔怔出神。因为没人往里面加入熏香,所以大鼎里只有一把冷灰,什么也散不出来。   如同她此刻的心。   三个时辰前,她被押回成安殿,押回了她金雕玉砌的宫室。紧接着,她的宫人被全部提走,宫门从外面锁了起来。   只留下她一个人。   成安殿里静得能听到风拂动纱帘的声音,她闭着眼睛,回忆着早上发生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这一回,她是彻底栽了。   不仅薄瑾柔的事情被皇帝知道了,甚至连她的伪装也被皇帝看破。   她虔诚地放在心上多年的郎君,如今已视她为洪水猛兽。   他不会再原谅她。   想到这里,原本已经没有感觉的心竟再次钝钝地痛了一下,让她眼睛发酸。   苦笑一声,她伸手捂住了脸颊。   她知道顾云羡正在继续挖掘她的罪过,也明白等待着她的结局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她心里也没多么恐惧。   或许是因为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了吧。   从决定入宫的那天起,她就清楚地明白,如果失败,她的下场会是怎样。   是她自己选了这条最危险的路,所以如今落到这个结局,也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更何况,这大半年以来,她过得实在太辛苦。   皇帝的冷落,宫嫔的排挤,世间冷暖都让她尝了个遍。如今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顾云羡究竟是怎么找到玉柳的?应该是拉拢到了叶苓吧。   那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这些事情她明明一直瞒着她,却还是被她给知道了。   她们联手,设下这个陷阱,诱她入局,最后置她于死地。   真真是好谋划。   也罢,成王败寇。她输了便是输了。就让叶苓去讨好她的新靠山吧。她且等着,就算在九泉之下,她也会仔细看着,看她们两个以后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远远的传来了宫门打开的声音,她没有动。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身旁一尺之处。   “贵姬娘娘,臣来给您送东西了。”是吕川的声音。   她慢慢回头,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小宦官,以及他手中的托盘。   白绫,毒酒,还有匕首。   她瞳孔猛地缩小。   “这是……什么意思?”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问出这句话。   吕川不卑不亢道:“便是娘娘您看到的意思。时辰不多了,您还是选一样,快些上路吧。”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知道他会杀了她,可是她没有想到,居然这么快。才过了一个下午,他就这么决绝地给她送来了这三样东西!   她以为,至少在那之前,他会来见她一面。   “他们给我定的,是什么罪名?”她慢慢问道。   “什么罪名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回答我。”   吕川沉默一瞬,“指使薄宝林谋害皇裔、欺君罔上。”   “只是这样?”她提高了声音。   吕川没有回答。   “我不相信。你告诉我,还发生了什么事?”她道,“你如果不说,休想我甘心就死!”   吕川看着她,“娘娘您何必这样?无论如何,陛下的心意已定,改变不了了。”   她嘲讽一笑,“本宫看吕大人也是个心存仁厚的,定然不希望亲自动手逼我上路吧?您告诉我,我便乖乖听话。这样子您也可以轻松办完这趟差事,不用难受。”   吕川叹一口气,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那些小宦官立刻退到十步以外。他压低了声音,“陛下知道了您与宁王的事情,所以……”   景馥姝的脸色瞬间雪白。   .   顾云羡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今夜一定睡不着,所以回到含章殿后便让阿瓷找出了她的琴谱,想以此分散一下注意力。   谁知一首曲子还没看完,皇帝便已经过来了。   她服侍他脱下大氅,道:“陛下怎么来之前不说一声,臣妾也好做点准备。”   他淡淡一笑,“本来没想过来的,但是心里有点烦,所以来找你说说话。”   顾云羡道:“是因为景氏吧?这会儿,吕大人也该过去了吧……”   皇帝沉默片刻,“差不多了。”   这个时辰,景馥姝应该已经……   两人正不知说什么,外面却又传来脚步声。   顾云羡疑惑地看过去,却见一个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跪在他们面前,“参见陛下,参见充容娘娘!臣……臣有事禀报!”   皇帝蹙眉,“你不是跟着吕川去成安殿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臣听说陛下来了充容娘娘这里,所以一路跑过来的……”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小宦官犹豫一瞬,“贞贵姬娘娘希望陛下您能过去一趟……”   顾云羡闻言一愣。   景馥姝这是想见皇帝最后一面?   “荒谬。”皇帝冷冷道,“朕说了不想见她,谁让你来传的话?吕川是怎么办事的!”   小宦官吓得浑身发颤,额头贴在地衣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惊惧之下,他只能在心里埋怨,贞贵姬出尔反尔、实在可恨。她本来都答应了,只要吕大人告诉他陛下的意思便甘心就死。结果在吕大人说完之后,她就跟疯了似的,非逼着他们来找陛下,不然休想让她上路。吕大人无奈,只好派他过来了。   皇帝看着抖如筛糠的小宦官,心中一阵腻烦。视线不经意间往下,落到了他紧攥成拳的右手上。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小宦官哆哆嗦嗦抬起手,道:“是……是贵姬娘娘给陛下的东西……”   “呈上来。”   何进从小宦官手中接过东西,再转身恭敬地递给皇帝。   皇帝接过一看,才发觉那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子,中间串着一枚羊脂白玉的坠子。   脑中忽然闪过很久之前的画面。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还是他弟妹的景馥姝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道:“我们来打个赌好不好?这里有三个杯子,我把这枚玉坠子放在其中一个里面,当着你的面交换它们的位置。然后你来猜,玉坠子在哪一个里面。我赌你一定猜不中。”   那时候他登基刚刚一年,什么实权也没抓到,只能成天装无能昏聩,好让那些大臣放松警惕。日子太过无聊,导致他对这个女人的小把戏也充满了兴趣。   “行啊,你转吧。”   “光玩游戏有什么意思,得有个彩头才行。”   他懒洋洋地笑了,“王妃想要什么彩头?”   她闻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笑吟吟道:“这样,如果陛下您猜对了,那么臣妾便答应你一件事;如果您猜错了,就得答应臣妾一件事。”   要求合情合理,他自然点头应允。   那日的结果很出乎意料,他眼睛一直盯着她的手,最后却依旧猜错了。   她志得意满地看着他,等着他表态。他笑了笑,爽快地承认自己输了。   认输的时候,他没想到她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后来她专程找来工匠,将玉坠打了孔穿成了项链。她跟他说,这枚坠子也算是他们半个媒人,得贴身戴着才好。   如今,这枚意义非凡的玉坠落在他的手中,而那个佩戴坠子的人,却活不过今夜了。   右拳用力地握紧,手心一阵冰凉。   顾云羡看着皇帝的神情,忽然开口,“不如,陛下您走一趟吧。”   他猛地回头,“什么?”   “您去见一见景氏,就当是满足她最后一个心愿。”   皇帝看着她,“你不是不喜欢她吗?为什么要朕去见她?”   “人都要走了,见一面又有什么?”顾云羡叹息道,“就让臣妾做一回好人,免得她死不瞑目。”   皇帝凝神打量她片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温柔一笑,“朕知道你心肠最软。”   顾云羡低下头,唇边是淡淡的笑意。   .   皇帝带着人离去之后,阿瓷蹙着眉头不解道:“小姐为何要让陛下去见贞贵姬,您就不怕……”   “怕什么?怕她临了翻盘吗?”顾云羡淡淡一笑,“没可能的。以陛下的脾性,若对景氏还有一丝不舍,都不会这么干脆地赐她死罪。他既然这么做了,便是下定了决心。”   “可您也用不着主动劝陛下过去啊……”阿瓷嘟嘟囔囔。   “你就当我日行一善吧。”顾云羡道,“省得她到了黄泉路上,还心心念念要报复我。”   “您就算帮了她这一次,她一样记恨您。”阿瓷道。   顾云羡耸耸肩,“那便随她吧。”   阿瓷闷闷地看她片刻,见她依旧一脸不以为意,只好气馁地离开。   她走开之后,顾云羡脸上的无所谓消失,沉默地低下头,她眼神幽深。   只有她自己清楚,适才她为什么会帮景馥姝。   上一世,她临死前也是这么渴盼着见他一面,可是到最后都没能实现。   如今处境颠倒,如今处境颠倒,换成了景馥姝遭遇这一切。她如果够狠,便应该千方百计地阻止皇帝过去,让她也体验一次绝望到底的滋味。   可是她不愿意这么做。   失去了为太后报仇的这个理由,顾云羡觉得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对如今的她来说,景馥姝死了,不过是意味着她从此少了一个致命的威胁。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   其实说到底,这不过是两个女人了结从前恩怨的一场搏杀而已。   而那些恩怨之所以会产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们共同的男人。   从前她的心一直被对景馥姝的仇恨笼罩着,如今她要死了,所有的恩怨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她这才开始思考,也许景馥姝并不是一开始便是这样,也许她从前也曾有过天真单纯的岁月。   只是后来,她为了她的爱情变得疯狂。如同她的上一世。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大概便是景馥姝的改变更可怕,更无法原谅。   顾云羡想起自己曾经的偏激善妒,想起景馥姝的心狠手辣,心里觉得一阵不值。   女人为了男人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那个主宰她们命运的男人却依旧是漫不经心。   何其可悲。   也罢,就让她发一回善心,实现景馥姝的心愿,也为他们三个人的纠缠留下一个不那么狠绝的结局。   她知道,如果易地而处,景馥姝一定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上一世她没有等到皇帝便说明了这一点。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她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毕竟,她与景馥姝,终究是不一样的。   .   皇帝到达成安殿的时候,夜色已深。吕川跪在殿门口朝他叩拜行礼,他却看也没看,径直越过他走了进去。   空旷的宫殿内,景馥姝双手抱膝缩在地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猛地站起来,用一种慌乱无措的眼神看着他。   “你来了……”她道。   “是。朕来了。”他神情淡淡,“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她抿唇,“你……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误会你什么?”他蹙眉。   “误会我……和宁王。”说到这个,她神情立刻变得认真起来,“我与他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我们什么都没有……”   “朕知道你们之间没有什么。”皇帝不客气地打断她。   她愣住,“你知道?”   “是。”皇帝道,“朕也是今日才想起来,数年前三弟曾爱慕过一个女子,求而不得、思之如狂。朕当时还很还好奇,以他的身份,看上什么女子得不到。如今想来,他爱慕的就是你吧。”   虽然是疑问,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他爱慕你,却得不到你,因为你已是他的嫂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这几年才会对朕越来越心生怨怼。”皇帝神情平静,“但朕说这些,不是在怀疑你与他有什么私情。朕相信你你对他没有什么想法。你只是……利用了他。”   景馥姝看着他,眼睫颤抖,嘴唇毫无血色。   这番话说下来,皇帝也耗尽了耐心,“如果你只是要告诉朕这个的话,那么已经说完了。朕回了。”   眼看他便要转身离去,她忽然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陛下!”   他驻足。   “你心里面究竟是怎么想我的?”她说着,眼中是晶莹的泪珠,“你有没有过一瞬间,喜欢过我?”   他慢慢转身,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片刻,自嘲一笑,“那个玉坠子,朕其实知道,你一直把它握在手中。”   她愣在那里。   不需要更多的提示,她也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那时候,她要跟他打赌,却耍了一个小聪明。她假装把玉坠放进了倒扣的杯中,实际却仍将它捏在手里。这样,无论他选哪一个杯子,里面都是没有玉坠的,而她可以在揭开杯子的时候,顺势将玉坠放到另外的杯中。   她以为他不知道,她以为他的小阴谋得逞了,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算计来的。   可是原来他都将她的动作看在眼中。   “朕当时不知道你心中存的是那样的打算,以为你玩这一套是想向我讨些封赏,所以没有揭穿你。”他淡淡道,“后来知道了,也觉得没什么。”   是的,没什么。   对于他来说,女人不过是锦上添花。只要够美、知情识趣,知道怎么让他开心便够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景馥姝都是最满足这个条件的人。   正好那时候,他装昏聩装得无比苦闷,需要一个人来当他的解语花。纳景馥姝不仅能够让他高兴,还能让大臣们相信他确实是一个无所不为的昏君。   所以他纵容了她的小把戏,并答应了她的要求,纳她入宫。   如今想来,这真是他犯下的一个大错。   他小看了这个女人。   景馥姝怔怔地看着他。   她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告诉她,他曾经也是愿意温柔地对待她的。只要她知足、懂事,不要去奢求太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可惜她天生便不是这样的女人。她要得太多,她的欲|望仿佛燎原的巨火,最终把一切都烧了个干净。   “其实说到底,陛下您就是不爱我啊。”她凄然道,“您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爱我,就会明白我的心思了。一个深爱着夫君的女子,怎么可能满足于分分割得如此破碎的宠爱?不可能的。”   他看着她,慢慢走到了她面前。   拉过她的手,他将那条玉坠项链放在她掌心,口气淡得如同她只是个陌生人,“这是你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从此以后,我们再无干系。”   景馥姝的眼泪终于簌簌落下。   .   顾云羡踱步到窗前,夜幕是缎子般的蓝色,隐隐有雪白的飞絮飘落。   她刚眯起双眼,想看明白那白色是什么时,便听到身后阿瓷惊喜地叫道,“呀,下雪了!”   看到阿瓷兴奋地跑到庭园中,她也起了兴致,将手伸出了窗外。   几片雪花落到她的掌心,迅速变成水滴,仿佛泪珠。   采葭神情凝重地进来,低声道:“成安殿那边传来消息,贞贵姬已然大去,陛下出来之后直接回了大正宫。”   顾云羡闻言没有说话。   她看向窗外,想起自己饮下毒酒那日,天上也在下雪。漫天飞舞的雪花,扯絮一般,呼啦啦涌入静生阁内。   阿瓷仍在庭中转着圈子,两眼亮得仿佛星辰。   柳尚宫无奈地叹道:“也不知阿瓷在激动些什么。年年大雪不都是一个样子,偏她每回都乐得跟小孩子一样。”   顾云羡淡淡一笑,道:“是啊,每次都是一样,没什么好感叹的。”   前世今生何其相似,只是这一次,走的人不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景馥姝领盒饭啦!这一章写得我卡死了啊!发得这么晚真是对不起大家!明天就进入下一卷,让我们一起撒狗血吧~~~   求木有收藏阿笙的筒子收藏一下阿笙的专栏!勤奋日更双更哦~~~以后我开新文也都会提醒哒!爱你们!   92   景馥姝被赐死的次日,六宫才相继得到消息。   陛下给的说法是景氏指使薄瑾柔谋害皇裔,并妄图陷害元充容,两项加在一起,罪无可恕,赐自尽。   听起来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却仍阻止不了众人心生疑窦。   前一日景氏才被定罪,当晚就赐了死。无论如何,陛下这一回的动作也实在太快了。   他这么且赶着,是想瞒下什么事吗?   然而大家疑惑归疑惑,却无人敢去查探。陛下想要瞒下的消息,不要命的才会跑去深究。更何况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做什么也没意义了。   想起香消玉殒的景馥姝,众人免不了心中唏嘘。   这个女子一度是大晋后宫的传奇。身为周王正妃,却能在夫死之后顶住巨大的压力改侍陛下,一入宫即是圣宠,连曾经的皇后都无法与之抗衡。   不管最后的下场如何,她确实曾经令所有人艳羡不已。   大概陛下也还记得这些往事吧,所以他对景馥姝到底没有像对待薄瑾柔那般狠绝。   她以婕妤的身份归葬平陵妃园寝,无谥号。   曾经宠冠六宫的贞婕妤就这么彻底消失在宫廷,徒留给世人一段传说,茶余饭后敷衍出无数恩怨情仇的故事。   .   就在宫人们对景馥姝的经历感叹不已的时候,永嘉四年的新年已悄然而至。   腊月二十那天,皇帝将毓淑仪和顾云羡两人一并召到了大正宫。   她们各自落座之后,皇帝淡淡道:“前阵子宫中是非多,导致人心惶惶。朕不耐烦听到那些议论,却也知强权之下更易滋生流言。所以,你们二人可有什么法子,来转移一下大家的视线?”   毓淑仪眼眸一动,露出笑容,“臣妾倒是有个法子。”   “说来听听。”   “陛下登基已有四年,宫中妃嫔的数量却一直不多,许多高位依旧空缺。与此同时,又有不少宫嫔的位分许久不曾晋过。臣妾想着,既然陛下想找点别的话题,不如便大封后宫吧。”毓淑仪道,“臣妾相信,此事一出,宫嫔们都无心去议论别的了。”   皇帝略一沉吟,“你说的倒是有理。”说完这句话,他却没有立刻决定,而是转头看向了顾云羡,“云娘,你怎么看?”   顾云羡道:“淑仪娘娘的建议简单可行,臣妾觉得甚好。”   “那就这么办吧。”皇帝这才拍板定夺,“如今正好是新年,对外便说是恩泽六宫、为国祈福了。”   “诺。”   皇帝既然下了决定,便立刻开始着手办理。六宫妃嫔的名单被送来,皇帝扫了一圈,却又抬起视线,看向了毓淑仪,“竹央你这么一说,朕才想起来,你这淑仪当了也有两年了吧?”   毓淑仪笑道:“臣妾在陛下即位之后被封为充仪,永嘉元年年底晋为淑仪,如今不多不少,恰有三年整。”   “够久了,是该晋一晋。”皇帝道,“反正如今后宫的事务都是由交由你处理,便晋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吧。在这个位置上,你办起事来也会方便许多。”   毓淑仪展颜一笑,“臣妾谢陛下恩典,必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示意她起来,然后将视线转向顾云羡,“云娘你……”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   顾云羡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她这充容之位是今年八月份的时候才晋的,距今不过四个月。若再行晋封,速度也委实快得离谱了。   他大概有些为难吧。   “臣妾如今的位分很好,无需晋封。”她道。   本以为这么说了皇帝会舒展眉头,谁知他想了片刻,却笑着摇了摇头,“大家都晋,你怎么可以不晋?这样,反正月娘也是要晋位的,你便从充容提到充仪吧。”   国朝规矩,同一品级的不同位置,排在前面的都要略高于后面。所以顾云羡从充容提到充仪,虽品阶未变,却也算是晋升了。   顾云羡闻言轻声道:“谢陛下。”   皇帝又道:“既然竹央你晋为昭仪,那淑仪之位就空出来了。月娘和镜娘两人,谁当比较好?”   毓淑仪想了一瞬,“月娘如今怀有身孕,按照规矩,宫嫔生产之后都是要晋一级的。可正如顾妹妹的情况,九嫔及以上的位分,在一年之内连晋两次实在出格。所以臣妾觉得,不如先给月娘在九嫔中选一个靠后的位置,等她生产之后,再提为淑仪也不迟。陛下意下如何?”   她的话在情在理,字里行间全然在为宫规秩序考虑。   然而顾云羡知道,她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不希望明充仪升得太快。   姜月嫦若这会儿被封为淑仪,待生产之后再晋一级,便真的要与她平起平坐了。   这样的情况是她决不允许的。   不过虽然知晓她的心思,顾云羡却仍要赞叹,她措辞实在巧妙到了极点。周全妥帖不说,更关键的是,还用了自己做例子。如今宫中以她最为受宠,她都没能享受的特权,明充仪自然更没资格。   果然,皇帝听她这么说,赞同地点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办。月娘晋为修仪,镜娘则晋为淑媛。”   修仪是九嫔之中的第七位,淑媛则是第五位,也就是说,如今朱镜如身份倒要比姜月嫦高那么一些了。   这几个身份高的人决定了,后面的部分也就简单了。   庄婕妤晋为正三品贵姬,柔婉仪晋为从三品婕妤,瑾穆华晋为正五品才人,阮琼章、夏琼章分别晋为从五品的柔华和芳华。还有一些身份更低的宫嫔,也各自升了半品。   这些人全部安排好之后,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了一个名字上。   定美人,叶苓。   毓淑仪见他的神情,试探道:“定美人从前确实与景氏交好,陛下若心存顾虑,不如便不要封她了……”   “臣妾以为不可。”顾云羡打断她,“淑仪娘娘难道忘了,陛下为何要大封六宫?”   毓淑仪一愣。   “陛下大封六宫,乃是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不要再一味盯着已死的景氏。如今诸位姐妹都得晋封,独独定美人没有,她与景氏又是那样的关系,众人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顾云羡道,“陛下若如此做了,大封六宫就没有意义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言语,只捧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小口。   皇帝看了她一眼,再看向定美人的名字,良久轻轻一笑,“吩咐下去,晋定美人叶氏为正四品慎仪。”   慎仪。慎。   顾云羡听着这个名号,在心里揣测,也不知叶苓能不能领会皇帝的意思。   若是不能,她的前途便叵测了。   她今日遵照承诺,替叶苓讨到了封赏。然而叶苓这人秉性奸猾,实在让她难以喜欢。   所以适才,她本有法子替叶苓开脱几句,让皇帝不要将她与景氏扯到一起,但她却没有那么做。不仅如此,她更是直接在话里坐实了叶苓与景馥姝的关系,还利用流言,让皇帝晋她的位分都有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感觉。   以后她的路要怎么走,都与她没有干系了。   .   事情处理完后,毓淑仪起身行礼,准备告退。皇帝随口应了一声,眼睛却落在顾云羡身上。毓淑仪见状立刻明白了,知趣地转身退出,独自离去。   眼看毓淑仪离开了,皇帝才向顾云羡伸出手,眼神温柔,“到这里来。”   顾云羡笑了笑,起身走了过去,坐到了他的身旁。   皇帝将她拥在怀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她身上的幽香。   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动作,似乎这样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气息,他心中那隐隐的担忧就会少一些。   “你今日怎么都不看朕?”他喃喃道。   顾云羡眼眸低垂,“有么?臣妾怎么觉得,自己一直看着陛下。”   “撒谎。朕注意了你的。有几次竹央在说话,你眼睛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叹道,“不知为何,明明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能见到你,朕却每每觉得,好像很久都不曾见过了。”   顾云羡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讨他欢心,譬如“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譬如“陛下如果真的思念臣妾,便不要在见臣妾的时候,叫上别人一起”。无论是温声软语,还是拈酸吃醋,她都知道该怎样拿捏尺度。   可她试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中涌起一阵厌烦,她觉得筋疲力竭。   从前她费尽心思,只为哄他高兴,保证自己圣宠不衰。可那时候,她做这些是为了斗倒景馥姝,为了报仇雪恨。   如今景馥姝终于死了,她心愿得偿的同时,也失去了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   这些日子以来,她十分懒怠。不愿意再去动脑子,也不想谋划人心,做的唯一一件略费心思的事情,便是今日用话打压定美人了。   只因为对如今的她来说,无论是邀宠,还是争斗,都显得毫无意义。   做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久久没听到怀中女子的回答,他眉头微蹙。低下头一看,却见她眼神飘忽,与方才如出一辙。   她竟又开始走神了。   93   他忽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实这一个月以来,他明显能够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即使她在尽力地掩饰,对待他依然温柔体贴,但其中微妙的差别他仍然能觉察出来。   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生气的事情,但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个究竟。他还曾让吕川去打听,充容娘娘这阵子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然而传回来的消息却让他不知道是高兴好,好还是忧愁好。   何进说,充容娘娘这阵子吃得香、睡得好,待人亲切,连脾气都没有发过一次,完全不像有烦心事的样子。如果一定要说什么变化,大概就是她变得懒怠了一些,对许多事情都没那么上心。但这也不能解释她为何会对他冷淡。   所以,她的改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脑中莫名回忆起那一夜,景氏临死前对他说过的话。她说,一个深爱着夫君的女子,怎么可能满足于被分割得如此破碎的宠爱?   她说他不明白,但其实他是明白的。   至少现在明白。   云娘也曾说过一样的话,她说不喜欢他去看别的女人。但兹事体大,他无法完全顺着她的心意。   难道是因为自己这阵子去看月娘的次数多了些,所以她不高兴了?毕竟她一直不喜欢月娘。   可月娘如今怀有身孕,他定然是要常去看看,不仅是为了安抚月娘的心情,更是为了给六宫做个样子。有他照看着,底下人才不敢懈怠,知道打起精神来伺候龙胎。   这些苦衷,她应该是明白的才对。   “你……在生气吗?”   顾云羡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听到皇帝带几分试探的声音,猛地一惊。   她莫名其妙地抬头,“什么?”   皇帝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慢慢道:“朕去看月娘,所以你生气了……”   顾云羡一愣。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这么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没看他,也就没有发现他眼中隐隐的紧张。   “没有。”她微微一笑,“臣妾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与月娘没有关系。”   听到她的话,他也不知是不是该松一口气。沉默片刻,他摸摸她的脸,柔声道:“为什么心情不好?”   “臣妾随姑母礼佛,见不得鲜血……”她轻声道,“可前阵子却一下子处置了那么多人,心里实在难受。”   她说的是成安殿的宫人。景馥姝落罪身死,李和自然随着去了,景馥姝的心腹婢女白瑜也被处死。顾云羡用了些法子保住了玉柳,并将她放出了宫,其余人则全部打入永巷,永不赦出。   这么多人获罪,听起来确实挺凄惨的。   皇帝看到她黯然的眼神,想起她一贯心软慈悲,立刻便信了这个解释。   比起她生他的气,他更愿意相信她是在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难过。   “是朕不好,没想那么多。你也别太难过,马上就要过年了,得开心一点才行。”他拍拍她的背,安慰道。   她轻声道:“臣妾知道这样不好,可臣妾就是管不住自己……”   他捧住她的脸颊,微微一笑,“这样,还记得朕前些日子答应过你的吗?过完了年再去一趟温泉宫。这宫里太憋闷了,我们去散散心,你就不会总想着这些事了。”   她看着他满是柔情的眼睛,慢慢挤出一个笑容,“恩,我们再去一趟温泉宫。”   .   永嘉四年的除夕比起往年也没什么稀奇,照旧是一场阖宫宴饮。顾云羡坐在珠帘之后,谁也不想搭理,只捏着酒杯自斟自饮。   喝得太多,引得一旁的庄婕妤侧目,“姐姐可别喝多了。回头陛下定然是去姐姐那里过夜的,姐姐若是醉了,可怎生是好?”   她一听她的话,立刻又干掉了三大杯。   当晚回到含章殿的时候,她已醉得人事不省。皇帝将她从煖轿里抱出来,低声吩咐宫人去准备热水。   她迷迷糊糊地倒在榻上,脸颊绯红。宫娥捧来铜盆、巾帕等洗漱用品,采葭拧干了帕子想上前为她擦脸,却被皇帝阻止。   “给朕吧。”   采葭把帕子递给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温柔地把顾云羡抱起来,让她依偎在自己怀中,然后动作轻柔地给她擦脸。   她入宫七八年,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什么稀奇事没见过。然而陛下这么亲手伺候人,她也就从前在长乐宫瞧见过几回,那也是为了照顾太后。如今眼看他如此细致体贴地对待一个妃嫔,惊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明明喝不了酒还偏要逞能,真是不让人省心。”他低声道,语气里满是无奈。   “恩……”顾云羡忽然闷哼一声。   他以为她被弄醒了,刮刮她的脸颊,“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谁料她哼了一声之后,眼睛却依旧紧闭着,只是往他怀中缩了缩。   “太子殿下……”她喃喃道,“我是阿云……我是阿云啊……”   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双目大睁,愣愣地看着她。   她仍在沉沉而睡,眼睫黑长,唇瓣嫣红。而他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呼吸着她幽幽的体香,忽然感觉到一阵发自内心的欢喜。   “是,阿云。我知道你是阿云。”他拥紧了她,“我知道是你……”   .   第二天顾云羡醒来时,皇帝已经去主持元日大朝会了。   虽然帐顶燃了醒酒的熏香,她却仍觉得头在隐隐作痛。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用热水洗过脸之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瞥见一旁阿瓷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困惑道:“你怎么了?”   “呃,小姐还记不记得自己昨晚说过些什么?”   顾云羡蹙眉,“我说了什么?”   难道是酒后失态,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可能啊,她记得自己酒品一向很好,醉了就睡,从不乱讲话。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敢放任自己喝醉的。   阿瓷深吸一口气,“昨晚您喝得大醉,陛下把您从煖轿中抱回了殿内。不仅如此,他还亲手给您擦脸。可……可您不知怎么了,忽然揪着他的衣服管他叫‘太子殿下’,后来还开始哭。陛下没办法,哄了您一晚上,到三更天才眯了一会儿,四更一到,就又起床去上朝了……奴婢见他走的时候,眼睛下面都是青黑的……”   顾云羡愣在那里,好半晌才挫败地扶住额头。   居然……   真是有够丢脸的。   阿瓷见她悔不当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小姐您究竟梦到些什么?”   顾云羡冷冷地看向她,阿瓷一个激灵,立刻敛神肃容、后退一步,“奴婢去厨下看看,早膳怎么还没呈上来!那些人真是太不会办事了!”说完,撒腿便跑。   顾云羡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然而垂下视线,看到手中的醒酒汤时,她又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昨天晚上梦到了什么?   还用猜吗?会说出那样的话,自然是梦到他了。   梦到了从前的他。   在梦里,她再一次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与醉意醺醺的他在听雨阁谈话。她终于说出了那时候就想说的话。她告诉他,她是阿云,是那个被他一箭射到的小姑娘,是他的三妹妹。   这一回,他没有打断她。   可惜,终究是个梦。   .   新年之后,大封六宫的旨意也降下了。事情并没有多麻烦,除了毓昭仪、泠淑媛和明修仪三人有一个册封典礼之外,其余妃嫔只需通报六宫即可。   顾云羡从元充容变成元充仪,依旧在太寅宫住着,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倒是庒贵姬和柔婕妤两人多费了一点事。   她们二人原本同住吹宁宫,庒贵姬住拾翠殿,柔婕妤住颐湘殿。后来庒贵姬从令仪变成婕妤,当了一宫主位,便搬去了吹宁宫主殿福引殿。可现在柔婕妤也成了一宫主位,两人自然不能再同住一宫。   顾云羡考虑到她们的交情,特意给柔婕妤选了毗邻吹宁宫的息瑶宫当她的新住处。息瑶宫主殿蕙轩殿华美精致,让柔婕妤十分惊喜。   .   六宫琐碎事处理好之后,正月十五也过了。皇帝下了旨意,正月二十移驾温泉宫,毓昭仪、泠淑媛、明修仪、元充仪、庒贵姬、柔婕妤和瑾穆华等人随扈。   阿瓷对此颇有微词,曾试探地问顾云羡,“奴婢听说,这次去温泉宫是陛下特意带娘娘去散心,怎么临了又多出这么些人?”   顾云羡沉默地饮茶。   她自然不会告诉他,皇帝原本确实打算只带她一人,却被她给阻止了。   她态度谦和,柔声细语,“若只臣妾一人陪陛下去温泉宫,实在太过招摇。臣妾觉得不好。如今又还是正月,陛下离开,宫里的姐妹们得多无趣?还不如带着大家一起出去转转,权当是新年礼物了。”顿了顿,补充道,“月娘如今身怀有孕,也不宜老在宫里闷着。”   皇帝闻言沉默片刻,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地瞅着她。时间太长,让她忍不住心生忐忑,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露了痕迹。   “好吧。就依你的意思,带大家一起去。”许久,他方别开视线,口气淡淡。   她这才松了口气。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实在无法想象,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如果与他在温泉宫单独相处十几二十天,会闹出什么事来。   也许会因为装不下去而暴露自己的真心吧。那时候就真的糟糕了。   还是多带上一些人为好。这样就有人去分他的心,她也不用整日面对着他。   不常见面,要伪装也容易许多。   .   托充仪娘娘的福,正月二十当天,后宫中大部分宫嫔都坐上了马车,跟陛下一起去到温泉宫。车队浩浩荡荡,比几个月前长了整整一倍。   这回皇帝不曾半道召顾云羡去到他的马车,让她得以清静地在自己的车内看书。   采葭瞅着自家娘娘平静无波的神情,忍不住心生困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阵子,娘娘在有意无意地避开陛下。   “咦?那不是崔郎吗?”阿瓷惊喜道,“原来这一回随扈的官员里依旧有他啊!”   顾云羡闻言坐到窗边,挑开帘子一看,果然见到不远处一个身着绛色官服的身影。   挺拔俊逸,卓然不落凡俗。   “陛下也真是的,还在正月便将这些大人们拖到茂山,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想在家过年。”阿瓷笑道,“奴婢看崔郎眉头紧锁,不会是不愿意走着一趟吧?”   采葭闻言摇头道:“别人便罢了,崔郎多半是没这个担忧的吧。我听说他独自一人住在安化坊,身边只有一些仆人,一个亲人都没有。估计就算留在家中,也没人陪他过新年吧。还不如跟这陛下来茂山,至少气氛也要热闹一些。”   顾云羡听到采葭的话,又想起了崔朔曾经说过“永不续娶”的话,眼神变得复杂。   这样一个风姿清奇的男人,难道注定要孤独地过完他的后半生?   虽然感佩于他的深情,却又忍不住在心中盼望,盼望他能再遇到一个值得的女子,给他一些慰藉。   毕竟这世上,伤心人已经那么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Mint夏喷油扔的地雷!【鞠躬   今晚加更一章,但是估计要很晚才能发出来,所以大家不要等啦,明天来看!mua! (*╯3╰)   94   顾云羡这回依旧住在留瑜殿,也算熟门熟路。山上比山下更冷,她吩咐宫人将殿内的地龙烧得旺旺的,然后缩进暖洋洋的被子里准备睡觉。   采葭犹疑地问道:“娘娘不等一等吗?兴许陛下一会儿……”   “我乏得很,就不等了。”她含含糊糊道,“若是陛下过来,你便替我告罪吧。”   说完这句话她便背过身去,不去看身后那道不知所措的目光。   她在心里想着,就算他过来,见到自己睡了也不好意思再把她叫醒。即使他非要叫她,她也可以装出熟睡的样子。总而言之,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理睬他。   打定了主意,她默默地闭上眼睛,耳朵关注着门边的动静。   还好,这一晚他没有过来。   .   第二日一早醒来,顾云羡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茂山的大雪。   雪花大片大片,鹅毛一般,漫天飞舞。积雪覆盖的茂山正如皇帝当初所说,一草一木都有如冰雕,美不胜收。   顾云羡靠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大雪,忽然对阿瓷道:“取我的斗篷来。”   “小姐要出去?”阿瓷惊讶道,“此刻雪这般大,小姐还是晚一会儿再去吧。”   顾云羡神情未变,重复道:“取我的斗篷来。”   阿瓷无奈,只得去给她拿斗篷。   下雪的天气里,大家都爱穿一些鲜艳的颜色,阿瓷也依照这个标准为她选了一件斗篷。大红色的缎面,边上滚着一层柔软的貂毛,顾云羡披上以后,素净淡雅之外,难得显露了几分俏丽。   “我出去走走,你们别跟着了。”说着,她取过一把青绸伞,不容她们拒绝,转身离去。   .   许是因为雪下得太大,外面一个人都没有,静得甚至可以听到积雪压迫树枝的声音。   顾云羡撑着伞,独自走在温泉宫的小路上。入目皆是碎琼乱玉,天地之间一片洁白,让她的心仿佛也变得干净了。   那些鲜血和人命,好像都离她远去了一般。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来到繁华的煜都。在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一座江南小城里,家中有一些田地,也算衣食无忧。然而那一年洛河泛滥,淹了她长大的地方,夺走了她的祖宅和田地。   他们居无定所,无奈之下,只好腆着脸到煜都来投奔远房亲戚。   自己当时那样小,因为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总有些胆怯。住在权势滔天的亲戚家中,什么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被人耻笑。   那时候,她唯一的心愿便是,父亲可以早日找到份差事,把她从那里带出去。   那样富贵锦绣、高不可攀的地方,她不喜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苦笑出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确实从那里出去了,却来到了更高不可攀的地方。   她的双脚如同踩在云端,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让她害怕。   转过一个弯,两侧的树木通通消失,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宽广的冰湖。   顾云羡略一惊讶,立刻想起来,这里确实是有一片湖。这个时节结成冰,倒是合情合理。   她还记得她到煜都的第一年,曾经被顾府的姊妹们拖去滑冰。当时她站在冰面上,看着她们动作优美地滑过她面前,心中叫苦不迭。   她从来就做不来这些太复杂的动作。小时候跟娘亲学跳舞,一支《绿腰》一个月都学不会,被痛心疾首地评价为“朽木不可雕也”。她可怜巴巴地辩解说自己书念得很好,母亲却表示书念得再好也不能去考女状元,还不如会跳舞来得有用,至少以后能靠这个博取夫君的欢心。   想到母亲当初就是因为舞姿曼妙而倾倒了父亲,她顿时觉得这理由太有说服力,严肃点头表示受教。   然而受教是受教了,舞还是一样学不会。母亲努力了两年,慢慢也就放弃了。她乐得轻松,从此不再在这上面下功夫。   所以,当她以为终于了摆脱噩梦之后,却忽然遇到比跳舞还要难上百倍的滑冰时,整个人都悲伤了。   明明心里吓得要死,偏偏面上还不能露怯,只能装出一个笑脸,表示自己看她们玩就好了。   思及往事,她忽然起了兴趣,一手撑着伞,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站到冰面上。   冰层结得很厚,她站在上面和平地没有两样。朝前走了两步,脚步稳稳,她慢慢放下了心。   此刻雪已逐渐变小,她走到了冰湖中心,将手伸出伞外去接飘落的雪花。   一抹青色忽然映入她的眼中。她眯起眼睛,看到远处的凉亭中,一个男人凭栏而立。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然而不需要看清长相,只消看身形她便能认出那人是谁。   身姿挺拔如修竹,这样的气质,不可能是别人。   崔朔。他在那里。   脚下忽然一滑,她惊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一跤摔得太狠,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生疼,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伞被扔到了一边,雪花落到了她的脸上,带来一阵冰凉。她在百忙之际,还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自己怎么每次在崔朔面前都要跌倒。他会不会觉得她腿脚有毛病,连路都走不好……   一个人来到了她身边,蹲了下来。她转头望去,撞上了崔朔苍白的面色,还有,他漆黑的瞳仁。   他在轻微地喘息,似乎刚经过了一阵奔跑。也是,刚才他和她的距离不算近,这么快就能过来,定然是跑着的。   可她此刻却没心思去想这个,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奇怪。有些惊愕,有些迷茫,更多的则是欣喜。他就那么看着她,仿佛见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又或是重返了让他魂牵梦绕的梦境。   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他眼中有隐隐的泪光。   她被他的眼神影响,也失去了语言,只呆呆地和他对视。   雪花飘落在他们身上,她却只能看到他。   他的眼眸黑而亮,里面有两个小小的自己。一身红衣,面色苍白。   她猛地惊醒,身子往后一缩,“崔大人。”   他似乎仍没反应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   低下头,他看着冰面上她模糊的影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崔大人……”她再次唤道。   他抬起头,神情恭敬而温和,是臣子面对后妃时最合适的表情,“微臣崔朔,见过充仪娘娘。”   “大人不必多礼。”顾云羡道,“本宫见到大雪下得喜人,一时起意出来逛逛,没想到大人也在此地。打扰了。”   “娘娘何出此言?若说打扰,也该是臣说才对。臣早上不当值,闲着无聊,所以来湖边饮酒。不想竟冲撞了娘娘,罪该万死。”他微笑着,一字一句再合乎身份不过。   她渐渐放了心。想来方才那一瞬间,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他不是在看她,不可能是在看她。   “娘娘不要在冰上坐这里,当心着凉。”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右臂,“容臣扶您起来。”   她道了声谢,将手放上他的小臂,另一只手用力在冰上一撑,慢慢站了起来。   他又到一旁捡起她的伞,却没有递给她,而是主动为她撑着,“雪这么大,娘娘就算想出来赏雪,也该带两个宫人。不然若出了什么事,可怎生是好?”   “本宫就是想清静清静才出来走走,若带着人,哪里还能清静?”她声音里有无奈,“大人呢?一个人在此独酌,不嫌无趣么?”   他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臣都是一个人,如今也惯了。”   这话里有太多的寂寥,她不知道该接什么,只好沉默。   见她眼睛一直盯着冰面,他忽然出声,“娘娘当心眼睛。”   她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忍不住一笑,“我又忘了,总看着积雪眼睛会灼伤的。”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句话,“娘娘以前眼睛可曾受过伤?”   “有啊。”她笑道,“是本宫刚来煜都那一年。因为不知道,所以一味盯着积雪看,后来上了大半个月的药。”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却忽然起了好奇,“看大人适才那么敏感,难道以前有朋友的眼睛也这么受过伤?”   他沉默片刻,微微一笑,“是。臣曾经有位……朋友,眼睛也被积雪灼伤过。”   “他是北方人?”   “不,她是南方人。”   她了然,“那就难怪了。南方人总是会忘记这个,不像北方人,从小见惯了雪。”   他笑意淡淡,眼睛看向远处落满积雪的松树,那颤颤巍巍的松枝,一如他此刻的心。   今日他来这冰湖边饮酒,本是回忆起了从前之事。很多年以前,他便是在冰湖之畔,第一次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那时候,他还以为他们能够永远在一起。   温热的美酒一杯一杯入肚,却暖不回他冰凉的心。   就在他将酒饮尽、准备离去之际,却忽然看到远处的湖边,一个火红的身影正慢慢朝他走来。   那一抹鲜艳的颜色在冰湖上移动,如同一朵红云。   它曾在他心上烙下最深刻的痕迹,让他魂牵梦绕。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以为它早已飘走。可是谁知,它会像今日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忽然闯入他的视线。   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场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过去的重演。   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她仍是十三岁云英未嫁的少女,而他是相思暗种的青年郎君,一心想要娶她为妻。   那时候,他们还不曾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已发~~~崔公子的好盆友在哪里!让我听到你们的欢呼声好么!【泥垢   95   “本宫出来得也够久了,再不回去他们就要担心了。”顾云羡看了看天色,“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崔朔微一颔首,“微臣恭送娘娘。”   他将伞递给她,顾云羡伸手接过。抓住伞柄的时候,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的手指。   不同于适才隔着衣服握住他的手臂,这一回是实实在在的肌肤相触。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她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凉得惊人。   与她的如出一辙。   这样的雪天,独自一人在这里喝酒,风雅固然风雅,却也有许多难言的惆怅吧。   就好比自己,若不是心中迷茫到了极点,又岂会一个人顶着风雪漫步?   天宽地阔,她却不知该去到何处。   朝他点点头,她没有多说什么,便撑着伞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娉娉婷婷,走路的时候身姿款款,端的是优美动人。   他知道,在她成为皇后之前,一定下苦功学习过如何举止优雅、仪态端庄。可他却怀念许多年前,那个蹲在地上与麻雀玩耍的小姑娘。   雪花仍在漫天飞舞,他没有撑伞,就那么立于冰湖之上。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眼神里有淡淡的眷恋,以及,无奈的认命。   .   顾云羡回到留瑜殿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阿瓷一见她便欣喜道:“小姐你可回来了!我们都急坏了,采葭刚才都带着人跑出去找你了!”   她蹙眉,“我不过是出去走走,你们至于这样嘛。我还能在这行宫里丢了不成?”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有些不耐。今日出去这趟,本事为了散心,谁知半路碰到崔朔,心情倒变得更复杂了。真真无奈。   一入正殿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打得额头一晕,她忍不住道:“虽然我叫你们把地龙烧旺一点,但弄成这样,也过头了些吧?”   阿瓷在一旁小声道:“不是奴婢吩咐的,是……”   “是谁?”   “是……陛下……”   顾云羡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殿内已经坐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手中捧着一卷书,正眼神平淡地瞅着她。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大悟,阿瓷为何见到自己回来会那么高兴,采葭又怎么会带着人去寻她。   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上前几步,福身施礼,“臣妾参见陛下。”   “可。”他的口气轻飘而随意,“舍得回来了?”   顾云羡佯装不懂,只笑道:“陛下等久了吗?臣妾今日晨起看到大雪,一时兴起就出去逛了逛。不想陛下会此刻驾临,是臣妾的疏忽。陛下勿罪。”   她脸上挂着笑,口气也无可挑剔。但话里话外,却隐隐带着三分生疏,不如从前那样亲昵。   他挑唇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视线往下一滑,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他站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怎么回事?”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大红的斗篷上有一块湿润,连同上面的暗色花纹也沾了一点污痕。   见她不语,他追问道:“你摔倒了?”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吞吞吐吐道:“呃,不小心摔了一下,不碍事的。”   他没理会她微弱的辩解,干脆利落地脱掉她的斗篷,握住她的手腕开始检查。   “真的没事。就是摔倒的时候有点疼,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忙不迭地解释,“你别这么紧张……”   他看来看去,确实没有发现哪里有问题,这才轻舒口气。   拖着她坐到软垫上,他的口气里有一丝不豫,“谁许你在这样的大雪天一个人跑出去的?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一屋子的都得被你连累了。”   她呐呐无言。   他看到她这样,忽然觉得一阵窝火,连日来被漠视的不快都涌了上来。   还记得除夕当晚,他听到她在睡梦中唤太子殿下,一度十分高兴。因为心情愉悦,所以即使当晚那样疲累,他却仍耐着性子哄她睡觉。等她好不容易消停了,他才匆匆眯了一个时辰,便去上朝了。   睡眠不足造成的后果就是,他在元日大朝会上频频走神,有一次甚至是经吕川的轻声提醒,才反应过来得回复番邦使节的问候。   好在隔着九阶和冕前的十二流旒,大臣们没有注意到他青黑的眼圈。   那日下朝之后,他亲自从北部诸国进贡的礼品中挑了一颗浑圆硕大的东珠,作为送她的新年节礼。   东珠装在精致的锦盒里,附上了他亲手写的诗词。字里行间,全是他满满的诚意。   本以为她会像过去那样,对他选的礼物表示喜欢,抑或是不满。无论是什么态度,至少能让他感觉到,她对这件事是上心的。   可让他失望的是,她只是笑着接过了盒子,道了一声谢,然后什么也没有多说。   她的眼神告诉了他,她不在乎。   紧接着便是移驾温泉宫一事,他本来只打算带她一个人去,她却主动提出要把大家都带上。话说得巧妙圆滑,却无法掩盖她最主要的目的。   到了这个地步若还察觉不出问题,他也就枉为人君多年了。   他终于明白,之前说的什么“见不得鲜血,心情郁结”通通都是借口,她对他态度改变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她不想见到他。   他实在是困惑,他到底是哪里惹她不满了,会让她突然起这么大变化?   深吸口气,他尽量心平气和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别藏在心里。你个样子,朕看了不舒坦。”   他的话传入她耳中,让她的心猛地下沉。   他终于问出这句话了。   她已经等了好一阵了。   打从景馥姝死后,她便开始变得心不在焉。   最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后来察觉了,也实在提不起精神去改变。只能尽力在与皇帝的相处中掩饰一二,祈求能蒙混过关。但她心中其实明白,用不了太久,就会被他察觉的。   他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个性懒散,实际上却十分敏锐。她消极怠工这么久,他还察觉不出来才真是奇怪了。   如今终于听到他问出来了,她不知怎的,竟感觉到一阵轻松。   最近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终于彻底地弄明白了自己对于皇帝的感觉。   上一世时,她爱他成狂,做了很多不理智的事情,最后把自己给弄入绝境。   这一世重生之后,她一开始很恨他,觉得一切都是他的过错。可是如今认真理智地想想,却忽然发现,他除了不爱自己,并没犯什么太大的错误。   天性凉薄、风流成性,这些都是他本来的样子。他没有义务为了任何人去改变。他生在那样的位置,从小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更是主宰天下的帝王。   他有权力和理由拥有三千粉黛、六宫佳丽。大家不仅不会指责他,反而会认为这样的皇帝才是理智的。   为了一个女人而废弃六宫,从来都是话本里的昏君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她在嫁给他之前其实就该看清楚这一点。只是那时候她岁数太小,又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即将面对的究竟是什么。而在嫁入东宫之后,她也没能博得他的欢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命该如此。   怎么能因为别人没有回报你的感情,就觉得别人有眼无珠、罪该万死呢?   她也好,景馥姝也好,不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想明白这些之后,她终于知道自己从前,活得有多么不值得。   她从前爱着他,景馥姝也爱着他,这后宫之中,也许还有别的女子也傻傻地倾注了一片真心。可那个被她们深爱的男人,却谁也不爱。   他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抱负。女人不过是他隐忍蛰伏时的解语花,不过是他大展宏图时的一个点缀。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不错,他现在的确对她很好。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她怎么可能还看不明白他的性子?   他这个人,是骨子里的怜香惜玉,温柔起来能把人唬得晕头转向。当他专注地看着你时,你会真的以为自己是他的独一无二。你被这样的眼神蛊惑,失去清醒的判断,再也找不到正确的位置。   她从前,便是败在这一点上。   所以,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她不相信他会真的爱上她,可她却担心自己。毕竟,她曾经对他那样痴恋过。   人心难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也许他对她生气是一件好事。至少这样,他便不会再一天到晚出现在她面前。   他会冷落她,但也仅此而已。他对女人一样宽容,只要她不犯下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他便不会惩罚她。   而在他对自己冷淡之后,她便可以慢慢地消失在众人眼前。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引人注目,而是找到一个比较中庸的位置。   她知道,失去盛宠,必然会面临很多危险。但以她现在的实力,要自保已经可以了。虽然她没有孩子,但庄贵姬与柔婕妤都已对她死心塌地,柳尚宫在宫中更是到处都有人脉。   她只需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失意,在皇帝逐渐淡忘这一阵的不愉快之后,她便可以适当地出现在他面前,勾起他的一些兴趣,却不要太过分。   如沈竹央或者朱镜如那种程度的宠爱就够了,再加上她的地位,便不会再有人轻易动得了她。   这宫中没有盛宠却过得不错的妃嫔有很多,她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当然,那时候的日子一定不像现在这么春风得意。但这些东西她本就不在意,失去了也就没什么可惜。   对于她来说,除掉了景馥姝,大仇得报,便再无遗憾。她不需要滔天的权势,她只想要安静度日。境遇只要不是太坏,她便能从容面对。   唯一的遗憾便是,她要辜负太后的期望了。   太后希望她能以皇后的身份护佑顾氏众人,但她已不想去做了。其实仔细想想,她们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皇帝对母亲的家族哪有不关心?即使没有她,顾氏依旧会受到厚待。   退一万步讲,顾氏如果真的不放心,大可以再送女儿进来。没有她的阻碍,皇帝应该也不会再拒绝。   这一回,她可以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打定了主意,她慢慢抬起头,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臣妾没什么心事。”   她知道,他会那样直白地问出来,便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而自己这个态度,只会激怒他。   果然,他一听她的话,眼中立刻闪过郁怒。   淡定和风度都维持不下去了,他盯着她的眼睛,握着她手的右手加重了几分力气,一字一句道:“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招?心里不痛快就说出来,做出这副样子,是在敷衍谁?”   她咬唇,一脸不解其意,“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你……放手!你弄疼我了!”   他收回手,冷笑三声,“罢罢罢!既然你不领情,朕也不在这里自讨没趣了。”   说着,他站起身子,看也没看她一眼,便转身而去。   96   殿内众人早在皇帝发怒的那一刻便全跪倒在地,此刻见他走了,阿瓷和采葭忙跑上来,一脸急切,“娘娘,您究竟和陛下说了什么?他为何会发这么大火?”   她们离得远,顾云羡和皇帝一开始的声音又低,是以她们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顾云羡揉着被握得生疼的手腕,没有说话。   “小姐,到底怎么回事?”阿瓷见她没反应,又追问了一句。   顾云羡没有回答她,反而抬头看了看门口,入目皆是纷飞的雪花,“阿瓷,陛下适才很生气,对不对?”   阿瓷简直要被她急死了,“当然生气了!您没瞧见陛下走的时候的脸色吗?”   “是啊。他很生气。”她低声道,“他已经很久没对我生过这么大气了。”   抬头看看两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侍女,她微微一笑,声音里有隐隐的轻松,“这样也好。”   .   当晚皇帝在仪元殿设有一个小宴,诸位宫嫔都要出席。顾云羡之前没料到会这么快跟他闹翻,已选好了出席时穿的衣服,此刻却都用不上了。   想来今晚夜宴之上,大家见到自己不在,再看看皇帝的态度,便会明白,宠冠六宫的元充仪,已经失宠了。   阿瓷和采葭都被陛下突然发怒、她又擅自不去夜宴这两件事搞得惴惴不安,柳尚宫的态度却十分坦然。   当天夜里,她让两个提心吊胆的姑娘去睡觉,亲自过来服侍顾云羡就寝。为她梳头发的时候,她漫不经心道:“娘娘今日是故意气走陛下的吗?”   顾云羡一愣,苦笑起来,“这么明显吗?”   柳尚宫笑道:“也不是很明显。不过因为奴婢在宫里的岁数比较长,最近又一直跟着娘娘身边,所以看得明白些。”   顾云羡道:“大人既然知道我是故意的,难道没什么话要说吗?”   柳尚宫不动声色:“在奴婢说话之前,娘娘愿不愿意先告诉奴婢,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云羡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下去。然而这些事在心中积压了太久,让她忍不住想找个人来倾诉。   沉默一瞬,她道:“如果我说,我不想与陛下经常见面,大人你会怎么想?”   柳尚宫闻言神情依旧平静:“娘娘在生陛下的气?”   顾云羡点点头,却又立刻摇摇头,“也不是生气,就是不想见到他。许多事情,我知道其实不关他的事。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因他而起。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要责怪他,但感情上却始终过不了这一关。”   她话说得含糊,然而柳尚宫是一路看着顾云羡与皇帝的多年纠缠,对于她的心理还算清楚,立刻便领悟了关键。   顾云羡从前对皇帝情根深种,皇帝却没有半分回应,不仅如此,还宠上了景氏。如今她虽然告诉自己不要去责怪,却还是会有心结的吧。   她难以再相信他。   “所以,您的打算是?”出乎顾云羡的意料,柳尚宫在听到自己的想法后,并没有立刻表示不赞同,反而认真地询问道。   顾云羡抿唇,“我觉得,像泠淑媛那样活着,会自在许多。”   柳尚宫蹙眉一想,明白过来。   泠淑媛身居高位,因才貌双全、品行高洁而颇受陛下欣赏。然而欣赏归欣赏,陛下对她一直没有特别宠爱,如今每个月大概去看她两三次。   顾云羡的意思是,当一个不那么受宠、但又不至于被人欺负的妃嫔么?   其实对于宫中女子来说,这样的位置才是最容易长久活下去的。   但……   “也就是说,您不打算复位了?”柳尚宫慢慢问道。   顾云羡闻言一愣,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柳尚宫是太后的随嫁侍女,自然以太后的意愿为先。   太后临去前对她抱了多大的指望柳尚宫不会不知道,如今她看到自己这样,会不会心存不满?   然而虽然担忧,她却仍对她说了实话,“是,我不想了。”   反正都是要让她知道的,晚说不如早说。如果她因为这个而不愿意再帮助自己,那么也是她的命。   柳尚宫沉默一瞬,叹道:“果然。”   顾云羡睁大双眼,“大人……难道早料到了这一天。”   柳尚宫淡淡一笑,“奴婢其实早就发觉了,娘娘对于重新当回皇后没多少热情。您那时候,只是心心念念着给太后报仇。后来连这件事情也不需要了,您就彻底没有目标了。”   “所以,您不怪我?”   “人各有志。”柳尚宫道,“奴婢相信,太后在天之灵,也会希望娘娘您能够过得好。至于顾氏,有陛下在一天,就不会有事情。”   她的眼神温柔,看向顾云羡时带着理解和宽慰。   顾云羡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第一次到宫中觐见皇后。与众人一起在殿内磕完头后,柳尚宫忽然从后面出来,笑道:“适才皇后娘娘在珠帘后见到这位小娘子,觉得十分亲切,传她进去说话。”   她立刻变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走。   仿佛看出了她的紧张,柳尚宫微微弯□子,笑意吟吟,“顾三娘子是吧?请随奴婢过来。”   那个时候,她的眼中就是与现在如出一辙的理解,还有宽慰。   让她心安。   顾云羡眼眶微微发热,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两年多以来,阿云还不曾认真谢过大人的帮助。若是没有大人,阿云这一路也不会这么顺利。”   “这是奴婢职责所在,娘娘不用放在心上。”柳尚宫拍拍她的手,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既然您无意复位,效仿泠淑媛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奴婢看陛下如今对您情意正浓着,你要如何让他把对您的态度变成对待泠淑媛那样呢?”   顾云羡花了一点时间平复了情绪,才低声道:“正是为了这个,我今日才故意惹他生气。他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现在触两次霉头,大抵就不那么待见我了。但是陛下这人你也知道,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对女人最是心软。就算生气,也不会做出些什么事来。等过一阵子,他气消了,我再去找他,说说软话,也就没事了。我想到那时候,他对我那股莫名其妙的热情也消退了。以后只要我谨言慎行,应该就能像泠淑媛那样与他相处了。”   柳尚宫无言。   这想法听起来好像很可行,但她是不是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如果皇帝对她确实只是一时兴起的宠爱,那么确实不会因为她的冷漠而太过生气,顶多换一个人宠便是。但若是皇帝真对她上了心,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被放在心尖儿上的人这么对待,他应该没那么好打发吧……   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把自己的担忧发达了出来,“可,若是陛下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怀呢?”   她一愣。   一贯对女人可有可无的皇帝,突然对一个人的淡漠耿耿于怀,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对那个女人……   “不。不会的。”她淡淡一笑,“他才不会这样。”   .   顾云羡原本以为第二日,自己惹恼皇帝、失宠御前的消息便会传遍温泉宫,所以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奚落和挑衅。   毕竟,皇帝要消了这口气还需要一点时间,而在他消气之前,自己都会处于失宠状态。这种时期最容易被人落井下石,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行。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采葭出去打听了一圈,各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人在传元充仪失宠的消息。   她捧着一盏热茶,听完采葭的回禀,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   毓昭仪一贯最喜组织群体活动,上回秋天过来要赏菊,这回冬天,自然就得赏梅了。当天下午,诸位宫嫔都应毓昭仪的邀请,前往暗香园踏雪寻梅。   顾云羡存了心思要弄清楚情况,所以提前一刻到了园子。   在院中走了一会儿,便远远地看到泠淑媛,她身边是万年不变的明修仪。两人站在一株梅树下,正低声说着什么。   她上前,优雅地施了个礼,“臣妾参见淑媛娘娘、修仪娘娘。”   明修仪的身孕刚满五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泠淑媛大概是怕她跌倒,一直用手扶着她,此刻看到顾云羡行礼,不得不腾出点精神来应酬,“元充仪请起。”   顾云羡起身之后,含笑道:“修仪娘娘身子可好?龙胎是否安泰?”   明修仪慵懒道:“劳元充仪挂念,本宫一切都好。”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嘲讽,“本宫又不是元充仪,三天两头病痛不断的,恁地娇气。”   顾云羡蹙眉。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己最近哪有生什么病?她想挑她的刺,也不用没话找话啊。   正不知话题怎么继续下去,身后又传来人声。顾云羡回头,看到庄贵姬和柔婕妤结伴而来。   二人朝她们见过礼之后,庄贵姬笑道:“娘娘来得好早。臣妾还当娘娘今日不会来了,正打算赏玩梅之后折几支好的,送去留瑜殿呢!”   顾云羡真的有些迷糊了,“这是昭仪娘娘的赏梅会,本宫自然要来。你怎么会觉得我不会来呢?”   庄贵姬一愣,“臣妾是想,既然娘娘身子不适,兴许就……”   “身子不适?”顾云羡略一思忖,忽然明白过来,“是陛下这么说的?”   庄贵姬道:“是啊。昨晚夜宴,众人都去了,独姐姐不在。昭仪娘娘出言询问,陛下便说,您因为身体抱恙,早晨的时候已跟他告了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发得好晚啊。   估计是最近一直双更,有些累到了,阿笙写这一章写得很慢,一度想来请个假算了。但是最后居然还是写出来了,给自己点赞!┭┮﹏┭┮   写完这一章,我只有两句话要说:   1、陛下你个臭不要脸的,死缠烂打有意思么?   2、镜娘你真是绝世好攻,月娘有你这么个好基友,简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97   听完庄贵姬的话,顾云羡心中忍不住惊讶。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她故意去激怒他,他却还主动为她遮掩,究竟想做什么?   明修仪听到庄贵姬与顾云羡的一问一答,忽地扬眉一笑,“看元充仪的神情,难道陛下昨夜所说不是实情?充仪其实不曾生病?”   顾云羡压抑住心头的疑惑,淡淡一笑,“修仪娘娘怎会有这样的想法?陛下说的自然是实情。臣妾昨日确实身体不适,所以未能出席。”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在没弄清他的想法之前,自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且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一步吧。   明修仪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诸位宫嫔都先后到了。毓昭仪由瑾才人陪着,最后抵达。   众人见过礼之后,毓昭仪笑着看向顾云羡,“妹妹身子可好些了?本宫还说今日晚些时候过去看你呢,你倒先过来了。”   顾云羡笑道:“不过是些小毛病,睡了一觉就好多了。怎敢劳烦昭仪娘娘?”   “元充仪果然与我等不同,一点小毛病便敢缺席陛下的夜宴了。”夏芳华凉凉讥诮道,“换了旁人,哪敢这般随性!”   庄贵姬淡淡道:“夏芳华这话,倒像是对陛下存着一股怨气了。怎么,难道你曾抱病出席夜宴,所以心存不满?既然这般不愿,又何必勉强自己呢?”   夏芳华立刻反驳,“臣妾几时说过不愿?臣妾只是感慨,没有充仪娘娘这般好的福分罢了。”   “你不过是个从五品的芳华,也配与充仪娘娘相提并论?”庄贵姬疾言厉色,“陛□恤,不愿充仪娘娘身体不适时还劳累到自己,所以准了她不用出席。陛下决定的事情,轮得到你来置喙?本宫看你眼中简直没有尊卑贵贱、规矩礼数了。”   庄贵姬熟读宫规礼仪,拿这些东西压人简直是信手拈来,此刻不过几句话便把夏芳华训得哑口无言。   泠淑媛知道夏芳华是明修仪提拔过的人,担心她沉不住气去给她出头,抢在前面道:“今日是昭仪娘娘的赏梅会,大家得尽兴玩乐才好,何必闹得这么不开心呢?”   庄贵姬素来尊重泠淑媛,见到她发话,恭顺道:“诺,臣妾遵命。”   夏芳华也涨红了脸颊,闷闷道:“诺。”   眼看这场争端就要结束,明修仪却仔仔细细打量顾云羡一圈,冷不丁道:“本宫见元充仪前阵子颇为倦怠,精神松懈,不会是有孕了吧?”   众人一愣。   毓昭仪慢慢转过头,看向顾云羡,“听月娘这么说,倒确实有几分相似,难不成……”   “当然不会。”顾云羡矢口否认。   众人又是一愣。   顾云羡说完那句话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冲动,话说得太肯定了。   这么激烈的态度,实在有些不正常。   挤出一个笑容,她补救道:“臣妾前几日才让太医诊过脉,若有孕岂会不知?”看向明修仪,“臣妾也希望能有修仪娘娘这样的福气,蒙老天爷垂怜,赐我一儿半女。”   她急于遮掩过去,专门挑明修仪爱听的话说,还用上了羡慕的口吻。   果然,明修仪闻言居高临下地瞅她一瞬,轻笑一声,转过了头。   她既然这么说了,旁人自然也就释疑了。毕竟,她们心中也并不希望顾云羡有孕,如今这个结果,简直是再好不过。   .   赏梅会结束之后,顾云羡拒绝了庄贵姬欲陪她回去的请求,独自带着宫人回到了留瑜殿。   一直到进了殿内,阿瓷才犹犹豫豫道:“奴婢觉得修仪娘娘的话有道理,小姐要不要请个太医来诊治一下?”   顾云羡神情冷淡,“旁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离宫前一天薛太医才来看过,我若是有孕,他会发现不了?”   阿瓷仍不死心,“可,奴婢听说这喜脉得到了一定的时候才能显现出来。小姐前几日没有,也许这几日就有了呢?毕竟,您这阵子的表现,确实挺像的……”   顾云羡懒得理她。   为了保险起见,她身患虚寒之症的事情只有薛太医和柳尚宫知道,连阿瓷都没有告诉。想来她若知道这个,大概就不会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盼了。   自己为何会精力不济、神情倦怠?不过是因为长期以来的愿望达成,心中太过轻松而已。与有没有身孕根本没有关系。   .   接下来的几天,顾云羡过得十分清静。   皇帝依旧没有来找过她,她也没有听到自己失宠的消息。   因为弄不明白皇帝在想些什么,顾云羡十分愁苦,最后还是柳尚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奴婢觉得,陛下只是生娘娘的气,却不愿让别人知道,他在生您的气。”   顾云羡蹙眉,“他为何要这样?”   柳尚宫犹豫一瞬,“也许,他担心别人若是知道了他在与您置气,就不把您放在眼里了。”   顾云羡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失笑道:“大人您确定您说的是陛下?”   柳尚宫早知道她不会信,此刻见到她的反应也并不意外,只是道:“奴婢是觉得,在陛下心中兴许认为,他和您吵架,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若是扯了别人进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顿了顿,“不过即使陛下那边不说,众人只消见到他长时间没来看您,也能猜出来了。”   顾云羡苦笑一声,“照大人的说法,我还得谢谢明修仪了。托她的福,这几天才瞒了过去。”   赏梅会结束当夜,明修仪突然说身子不适。皇帝大晚上从仪元殿赶过去陪她,接下来的日子也一直待在那里。   明修仪曾掉过一个孩子,对于这一胎自然紧张得不得了。为了让她安心,皇帝还特意派了一名太医从行宫赶回皇宫,去取一些名贵的药材。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没来看顾云羡也就显得十分合理。大家都觉得她是被明修仪抢了风头,而不会想到,即使没有明修仪这事儿,皇帝也不会到她那里去。   柳尚宫自然明白顾云羡的意思,然而她的想法却与她不同。   皇帝这回对明修仪那般千依百顺,简直有一种求之不得的意思。她一路看着皇帝长大,也算熟悉他的性情。如今见他这样,心里倒觉得他这么做,也许正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他利用明修仪的孩子,让他没来看顾云羡的行为显得理由充分,不至于引人怀疑。   .   正月二十九当天,明修仪身子大好,在自己的咏思殿设小宴,请诸位宫嫔前往同乐。   顾云羡的帖子是在前一日由明修仪的心腹婢女小词亲手送来的。   她将那张紫红烫金的帖子送到采葭手里,再转头对顾云羡殷切道:“我家娘娘请充仪娘娘当日千万要赏光,她会在咏思殿恭候大驾的。”   顾云羡原本正想找个借口推脱了,孰料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小词抢了个先。无奈之下,她只好道:“回去告诉你家娘娘,本宫明日一定会去。”   小词笑着谢了恩,恭敬地退了出去。   采葭给她倒了一杯茶,道:“也不知明修仪弄出这么一出,想做些什么?”   阿瓷嘲讽道:“还能有什么?她最近风头正盛,把大家都召过去,看她是如何春风得意呗!”神情忿忿不平,“这般招摇,也不怕回头从高处摔下来,让人笑话。”   顾云羡听着两个侍女的议论,默默地饮了一口茶。   .   正如阿瓷的猜测,第二日明修仪果然极尽招摇之能事,准备的菜肴果品样样都不是寻常能吃到的。   不说别的,单玉盘里的那道鱼肉,就很值得说一说。   有宫嫔同顾云羡一样发现了鱼肉的特别之处,惊讶道:“怎么这鱼的脑袋,和别的鱼不太一样?”   明修仪一脸被人问中得意之处的表情,几分高傲地解释:“这是剑头鱼。妹妹大概从前不曾吃过,所以会觉得惊讶。”   她口气太过傲慢不屑,让方才出声的宫嫔有些尴尬。   也有脸皮较厚的宫嫔本着不耻下问的精神虚心求教,“什么是剑头鱼?”   毓昭仪淡淡一笑,替明修仪向众人解释:“所谓剑头鱼,乃是青凌江特产的一种鱼,因鱼头酷似宝剑而得名。这种鱼的肉质鲜嫩爽滑,十分美味,再加上数量不多,所以很是矜贵。”   “青凌江?那不是在盛阳吗?”夏芳华一脸艳羡,“相隔千里,陛下竟也为娘娘寻来了,真是太费心思了!”   明修仪眼角眉梢隐有得色,“本宫要宴请诸位姐妹,自然得拿出些好东西来。这剑头鱼厨下还有不少,若哪位妹妹用了觉得不错,回头可以给你们送去一些。”   这话一出,又惹来大家的追捧奉承。   正说着,外面传来通报之声,“陛下驾到——”   众人连忙起身,行至殿前。   “臣妾参见陛下。”毓昭仪和明修仪带头行礼,声音婉转。   皇帝伸手扶起明修仪,“你怀有身孕就别总跪来过去的,当心身子。”看向众人,“你们也都起来吧。”   大家谢恩起身,皇帝面带微笑地看着明修仪,声音温柔,“朕和诸位大人议完事,想起月娘你邀了诸位爱妃在这里聚会,所以来凑个热闹。你不会嫌弃朕吧?”   “臣妾岂敢?”明修仪笑道,“陛下能来,臣妾高兴还来不及。这阵子臣妾身子不适,害得陛下都没空去看旁人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今日趁着这个机会,陛下也好和诸位姐妹说说话,免得生分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看向顾云羡,神情歉疚,“尤其是元充仪。陛下那般宠爱她,如今七八日没见,一定思念得紧吧?”   皇帝的视线顺着落在顾云羡身上,打量了她一会儿,方淡淡一笑,“确实。多日不见云娘,朕思念得紧。”   那声音虽温柔,顾云羡却听出几分别的意思。   旁人不明内情,自然不会像她想得那般多,闻言又是一阵打趣。顾云羡避开皇帝的视线,含笑与身边的人敷衍。   片刻之后,众人再次入席。   皇帝坐在上座,明修仪伴在他身侧,看看面前的玉盘,含笑道:“陛下费心寻来的剑头鱼,大家怎么还不动筷尝一尝呢?若是凉了味道便不好了。”   众人闻言纷纷举筷,皇帝也夹了一块放入嘴中,细细品过之后忍不住道:“这鱼似乎有点腥味,你孕中不是胃口不好吗?吃得下去这个?”   明修仪笑笑,“臣妾前阵子确实害喜得十分厉害,不过最近已经好多了,稍微用一点鱼肉不碍事的。”   “那就好。”皇帝道,“朕还想着,你要是吃不下去这个,就让厨下做点别的。”   “陛下费心了,臣妾可没有那么娇气!”   “你不娇气?”皇帝笑着挑眉,“你若是不娇气,朕这几日都在陪着谁?”   “陛下……”   顾云羡听着他们的对话,神情平静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入了小玉碟里。   将碟子凑近一点,鱼肉的味道传入她的鼻中。然而令她惊讶的是,这味道没有让她觉得鲜美诱人,反而一阵恶心。   “元充仪怎么了?不喜欢吗?”明修仪笑问。   她一愣,抬起头才发现明修仪和皇帝都看着她。   撞上皇帝不辨喜怒的神情,她勉强一笑,“没有,臣妾很喜欢。”说着,将鱼肉放入嘴中。   舌尖一碰到鱼肉,那股腥味立刻弥漫在她整个口腔。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完全无法忍受。   低头将鱼肉吐了出来,她扶着案几,开始剧烈的干呕。   “充仪这是怎么了?”明修仪神情惊慌,“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这才……”   顾云羡用手帕捂住嘴,含糊地解释道:“没有,就是觉得有些恶心……”   “恶心?”明修仪神情变得复杂,“元充仪不会是……”   顾云羡愣住。   在众人的目光下,明修仪慢条斯理说完后半句话,“不会是有了吧?”   98   顾云羡有了身孕?   这个猜测数日前才被明修仪提出来过,如今再次提起,又勾起众人的疑惑。   庄贵姬露出惊喜的神色,看着顾云羡低声道:“当真?”   顾云羡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事实上她自己已经被这个消息炸得晕头转向。   太医说她身患虚寒之症,难以有孕。但难以有孕,并不是不能有孕。   难道,她真的……   毓昭仪的视线在顾云羡的小腹上停了一瞬,转头去向皇帝。   皇帝的神情有些怔愣,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他看看顾云羡的脸庞,再看看她的腹部,眼中慢慢涌上一丝欣喜。   毓昭仪心里一个咯噔。看皇帝的样子,当真是十分高兴。顾云羡如今已经这般受宠,若再有了孩子,便真的要越到自己头上去了!   然而心中再焦虑,面上却仍得保持镇定。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担起了主持大局的角色,“看顾妹妹的神情,估计自己也迷糊着。咱们在这儿猜也没用,本宫记得咏思殿安排就有一名太医常驻,不如传他进来为顾妹妹诊断一下吧。”   明修仪附和道:“昭仪娘娘说得有理。”   皇帝仍看着顾云羡,闻言胡乱地点了下头,“传吧。”   宫娥出去了。顾云羡头颅低垂,看着面前的玉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看着她这个神情,心头一股怜爱升起。打从几日前他从留瑜殿拂袖而去,便一直在对顾云羡生气。他简直闹不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一时冷一时热,莫名其妙。然而更让他恼怒的是,他为此事郁结于心,顾云羡那边却毫无触动。   今日月娘设宴众人,他本不想过来掺和一脚,却又想起月娘说过,云娘也会出席。他忽然很好奇,这么几日未见,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如果自己当着她的面对月娘亲昵的话,她又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她从头到尾都默然不语,对于自己和月娘的对话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他的心情越来越糟糕,几乎就要坐不住的时候,却忽然听到她可能有孕的消息。   他想起月娘几个月前曾说过的话,女子有孕时脾气会变得浮躁。也许,云娘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他冷淡。也许她不是在故意激怒他,只是自己控制不了。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心情豁然开朗。愉悦程度甚至超过了她怀有身孕这个消息本身带来的欣喜。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是这样。   太医很快跟在宫娥后面进来了。顾云羡一打量,立刻认出他是一直以来负责照料明修仪龙胎的高林。   他在殿内磕头行礼之后,跪到了顾云羡面前。   “娘娘。”他恭敬道。   顾云羡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右手,放到了雪白的腕枕之上。   高林用一条丝绢盖在她的手腕之上,再把手指放了上去。   出于不同的心理,满殿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全都提起了一颗心。   顾云羡看着太医闭目沉思的样子,心也莫名地揪紧。   她忽然发现,虽然自己之前说了不想要孩子,可事到临头,却又开始迷惑。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孤寂地活在这座深宫,没有夫君的宠爱,唯一的指望就是有一个孩子,来陪伴她度过余下漫长的光阴。   如果这时候她真的有了孩子,算不算实现了当初的心愿?   心里正乱纷纷地想个不停,高林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皇帝有些紧张地问道。   高林回道:“充仪娘娘的脉象,似乎有点奇怪……”   “奇怪?”皇帝挑眉。   明修仪见状忙安抚道:“陛下别急,让太医仔细诊断。要查出问题才有法子解决啊。”   皇帝勉强按捺住情绪,不再说话。   毓昭仪见到皇帝这样,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想法。皇帝现在对顾氏真的不太一样,他那样万事皆不上心的性子,如今却频频因为她暴露情绪。当真是心腹大患啊。   高林的手又一次搭上顾云羡的手腕,蹙着眉头半晌之后,轻轻地吸了口气。   顾云羡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皇帝问道。   高林转身,面朝皇帝诚惶诚恐地跪下,“启禀陛下,充仪娘娘……不曾有孕……”   顾云羡的心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   皇帝听到这个回答,有些不愿相信,追问了一句,“你确定?若是没有身孕,适才为何会呕吐?”   高林道:“干呕的原因有很多,不单有孕一桩。这阵子正逢新年,兴许是充仪娘娘饮食上有些疏忽,导致肠胃不适……”   他说得肯定,皇帝却仍面带怀疑,让高林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明修仪为难地唤了一声。   皇帝听到明修仪的声音,才猛地反应过来。高林的医术虽然比不上尚药局的侍御医,断个喜脉却是绝对没问题的。更何况他刚才还诊了那么久。   心头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既然云娘不曾有孕,那他适才给她的喜怒无常找的那个原因不成立了。   又想起高林的另一句话,他压抑住心里的烦躁,耐着性子问道:“你适才说元充仪的脉象有点奇怪,哪里奇怪?”   高林欲言又止。   皇帝这会儿心里正窝火,见到他这副样子不免更加动气,“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朕问你话。”   高林浑身一个颤抖,忙道:“充仪娘娘她……她根本不可能怀有身孕!”   因为离得近,明修仪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皇帝身上陡然散发出的寒意。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高林,一字一句道。   高林嗫嚅道:“这个……”   “说。”重若千钧的一个字。   高林再次颤抖了一下,终于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了,“臣观充仪娘娘的脉象,发觉其体质虚寒,难以有孕……”   皇帝搁在案几上的右拳猛地握紧。   殿内的宫嫔都睁大了双眼,面面相觑。庄贵姬怔怔地看着顾云羡,一脸不可置信。   “姐姐……”她轻声唤道。   顾云羡没有理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案几上的碟子。   没有人知道,从高林说出她不可能有孕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猛地下沉。   如同坠入深渊一般万劫不复。   记忆里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通通勾起。   很久以前,在她还是皇后的时候,就一直在恐惧。恐惧被人知道这件事情,恐惧从此成为宫人口中的笑柄。   不能生育,对一个宫里的女人来说实在太过可怕,尤其她还是肩负着诞育嫡子这个责任的皇后。若是被人知道此事,她恐怕连后位都坐不住。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这个秘密,每天避开所有人服用那些难喝的汤药,还试了各种求子的偏方。   这般卑微虔诚,无非是祈求哪一天老天爷就发了慈悲,赐给她一个孩子。   可是没有用,无论做多少努力,她依旧没有孩子。   她煞费苦心的唯一成果便是,她的秘密被隐藏得严严实实,无人知晓。但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守住了这个秘密,她还是失去了皇后的位置。后来,更是连命都没有了。   那段卑微求子的经历带给她的伤痛太大,所以这一世重来时,她不愿意再去做同样的事情。   反正如今的她,也不像从前那般渴盼子嗣。   只是曾经的伤口就算结了疤,那些鲜血淋漓的记忆却依旧还在。   像今日这般被人当众指出身体疾病的情况,其实她上一世时早已梦到过无数次,每一回都是以惊骇而醒告终。   眼前的一切,就好像那些噩梦的重演,让她本能地抵触,甚至憎恶。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厢明修仪怒视着高林,提高了声音,“你再仔细看看,这种事情也是能浑说的吗?”   高林似乎被她吓住了,颤颤巍巍又想来诊顾云羡的脉。   他的手还没伸过来,顾云羡便猛地收回了手。   高林一愣,抬头打量顾云羡的神情,“娘娘,您能否……”   顾云羡面无表情。   毓昭仪似有所悟,试探道:“这件事情,顾妹妹之前可知晓?”   没有回答。   夏芳华却忽的想起一事,“呀,数日前昭仪娘娘赏梅会上,充仪娘娘那般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可能有孕,原来是因为这个……看来娘娘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一直瞒着大家而已。”   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赏梅会上的事,不免再次朝顾云羡看去。   她双唇紧抿,没有反驳。   所以,事情当真是这样?   他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她不能怀孕带给他的冲击已经很大了,如今再加上这个,实在是让他一时难以接受。   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一直瞒着他。   她的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他想起了景馥姝。那个女人便是这样,开始和最后,完全是两个样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楚她。   现在换成云娘了吗?   她一会儿温柔亲昵,一会儿冷漠敷衍,暗地里还瞒了他这么大的事情。   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一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小丑?   顾云羡眼睁睁地看着皇帝的眼神从惊愕茫然变成失望愤怒,心中溢出一声冷笑。   他凭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失望?他在失望些什么?   是自己不能有孕,还是自己居然把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   难道他认为,她应该把这种事情告诉他?   从前那样的情况,她本就失宠御前,若再添一条无子的罪名,恐怕立时就得被废。她瞒着这件事,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不过是这样而已,就值得他用这样失望的眼神看着她了?好像她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   因为不能有孕而承受莫大压力的人是她,为此无数次从梦中哭醒的人也是她。   他又有什么损失了?   这宫里有的是女人愿意给他生孩子,远的不说,明修仪的肚子里就正怀着一个。   这样的情况下,他凭什么要求她对他毫无保留!   还是他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的人,她应该无条件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托在他手里?   恁地可笑!   殿内的宫嫔逐渐消化了这件事,开始领悟到这个信息背后隐藏的含义。毫不意外的,大多数人眼中都流露了几分惊喜。   这也很正常。顾云羡这般受宠正让她们担忧,害怕她哪一日就重登后位,这当头突然爆出说她不能生孩子,简直就是天降喜讯。   国朝立储,向来是以嫡子为先。若没有子嗣,那么她复位的希望就十分渺茫了。陛下的态度且不说,单是大臣们就绝不会放任一个注定不能生下孩子的女人当上皇后。   这么一想,她们心中都产生了几分优越感。凭她如今再受宠又如何,这一世她已注定了老来无子可依的下场。   顾云羡看着那些或同情或怜悯的眼神,心里一阵火气上涌。她刚刚被勾起生平大痛,情绪十分不稳,得逼迫着自己才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明修仪秀眉微蹙,“元充仪你也太不晓事了。如此大事,居然一直瞒着陛下!”   庄贵姬为她辩解道:“臣妾觉得,正是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充仪娘娘不知该如何说吧……”   “不知道该如何说便不说了?”明修仪挑眉,口气严厉,“她这一瞒可倒好,连累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嫡子,真真是只顾自己的前途,旁的一概不管!”   顾云羡冷笑一声,看向明修仪,“听修仪娘娘这般说,倒是很希望臣妾早些有孕了?”   明修仪这会儿怎会怕她,闻言毫不客气地顶回去,“本宫才不关心元充仪你有孕或是没有,本宫只是关心陛下。太子乃国本,是社稷稳固的关键,充仪之前的所作所为,委实自私到家了。依本宫看,光凭这个就可以记你个欺君大罪!”   她态度咄咄逼人,字里行间全是毫不客气的训斥,直指顾云羡隐瞒此事是对皇帝不忠。   顾云羡心中厌憎。姜月嫦这会儿自然可以冠冕堂皇地指责自己,但是她知道,若是易地而处,她也绝不可能把此事告之于人。   毓昭仪见两人针锋相对,害怕场面太过难看,不得不出面调停,“这些先不说,顾妹妹既然一早知道自己患有隐疾,那么私下是由哪位太医在为你治疗?薛太医吗?”   她这话问的顺理成章。自然,她绝不会认为顾云羡会放任自己的病情不管。在她看来,任何一个后宫的女人,都会希望有一个孩子。   顾云羡没有回答毓昭仪的问题,而是看向皇帝。他眼神冷淡地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她给他一个交代。   在他心里也许还是觉得,这件事是她对不起他。她得跟他告罪。   心中恨到极点,导致她忽然产生了一股要命的冲动。   她很想知道,如果皇帝听到她说不愿意给他生孩子,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没有哪位太医在为臣妾治疗。”还来不及将这个念头仔细斟酌,这句话便已脱口而出。   皇帝的神情遽变。   “顾妹妹这话……是何意?”即使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毓昭仪,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也完全愣住了。   顾云羡没有看她,反而直视着皇帝,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重复,“臣妾的意思是,臣妾不想要孩子。臣妾觉得这个病没什么大不了的。”   杯子被掷在地上的声音。   满殿的宫嫔全都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皇帝脸上仿佛罩着一层寒霜,让人看一眼便浑身发抖。他定定地看着顾云羡,良久,冷笑着点了点头,“好。甚好。看来你是铁了心了。”   铁了心要和他作对。这些日子,他真是白为她考虑了。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他忽地按住额头,嘴唇上的血色瞬间消失无踪。   明修仪离得近,见状连忙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一只手撑在案几上,眉头紧蹙,一句话也不说。   明修仪见他神情痛苦,急得不得了,“高林,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看看!”   高林忙不迭道了声诺,几步小跑到御座前。然而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皇帝一把推开。   “混账!谁准你上来的!”   “陛下……”毓昭仪也急了,“您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还是快让太医瞧瞧吧!龙体要紧!”   皇帝没有理睬她们,只是艰难地喘了口气,目光依然落在顾云羡身上。   毓昭仪此刻哪能不明白他是在与顾云羡置气,忍不住恼怒道:“本宫看元充仪你真是恃宠而骄过了头!陛下若因此龙体有损,本宫回头定然宫规处置!来人啊,把她给我带下去关起来!”   她的话刚说完,皇帝又是一个杯子砸来。她吓了一大跳,脸色差点没变得跟皇帝一样白。   “处置什么,让她走!”皇帝怒道,“朕不想再见到她,让她走!”   眼看外面的侍卫就要进来强行将她拖走,顾云羡腰背挺直,缓缓行至殿中施了个礼,“陛下保重龙体。臣妾告退。”   他痛得脑袋都要裂开一般,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   中午咏思殿的事情很快传了出去,谁也没料到,一场好好的小宴最后会演变成这样一出大戏,不免咋舌。更让大家惊讶的是,从来风度翩翩的陛下会暴怒到摔了两次杯子,而一贯温柔和气的元充仪娘娘居然胆敢这般忤逆犯上。   此情此景,不得不让大家感叹,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顾云羡从那边回来之后,就把宫人都撵了出去,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   直到夜幕低垂,担忧不已的柳尚宫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娘?”   好半晌,才从角落里传来一声淡淡的回应,“我在这里。”   柳尚宫循声而去,却见顾云羡躺在贵妃榻上,双眼大睁,定定地看着上方悬挂的宫灯。   “娘娘,您没事吧?”   顾云羡微微一笑,“放心,我好得很。”   柳尚宫见她神情平静,不像适才阿瓷猜测的那般面如死灰,心头微微一松。   “中午咏思殿的事情,奴婢都听说了。”柳尚宫在她旁边蹲下,与她保持视线齐平,“娘娘您为何要这么做?”   顾云羡将手背搁在额头上,轻轻叹了口气,“我昏了头了。”   她想起自己说出那句话时,皇帝瞬间惨白的面色。那一刻,他的表情里甚至带着几分惊痛、几分迷茫。   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   她觉得,即使只是为了看到他那一瞬的表情,之后受再多的苦也值了。   她曾经以为她已经将从前的事情都放下了,可是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即使重活一世,上一世的烙印还是存在在她身体里。还是能够操纵着她的情绪。   说再多看似豁达的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那么多年的春闺痴望、苦恋无果,她终究是,意难平。   “娘娘你……”柳尚宫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   顾云羡淡淡一笑,“我一时冲动犯下大错,估计后面的日子会有许多麻烦。得劳烦大人与我一起小心应对了。”   柳尚宫叹一口气,“这个自然。”   顾云羡神情轻松,自如地转换话题,“大人既然听说了中午的事情,想必已发现其中的问题了吧?”   柳尚宫沉默一瞬,“明修仪。”   顾云羡点头,“没错。今日的一切,都是她安排的。”   .   “所以,你其实早就知道顾云羡身患虚寒之症?”咏思殿内,泠淑媛眉头紧蹙,看着对面的明修仪。   “也不是早就知道。”明修仪笑意吟吟,“镜娘你也把我看得太聪明了。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泠淑媛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也没有多困难。”明修仪道,“我不过是因为自己怀了孩子,为了替孩子打算,便把宫中诞育了子嗣的妃嫔都过了一遍。这一细想才猛然发觉,服侍了陛下这么多年的顾氏,居然至今不曾怀过身孕……”   泠淑媛手指握紧了瓷杯。   “从前便罢了,她本就不受宠,没有孩子也正常。可这两年,陛下陪她的时间可比任何人都多,她居然也一点消息都没有。”明修仪悠然道,“我心中疑惑,所以那日在赏梅会上刻意出言试探了一下。那一回她的反应,才彻底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泠淑媛想了一瞬,“所以,你前几日说身子不适,让高林专程回宫去取药材,其实是个借口?你真正的目的,是让他回太医署打探消息?”   “不错。”明修仪道,“顾云羡的身子一直是薛长松在照料,要查明真相,自然得找他。”笑容颇为得意,“薛长松对顾云羡确实忠心,可他的个性太过正派孤直。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钻空子的。只要肯费心思,什么消息套不出来?”   泠淑媛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吸了口气,“也就是说,今日的事,从一开始就在你的计划之中?”   明修仪点点头,“我为了中午这场大戏,可费了好大的心思。镜娘你不知道,这几日陛下一直歇在咏思殿,我在与他的相处中察觉出,他与顾云羡之间,应该有些矛盾。”   见泠淑媛不语,她以为她不相信,忙补充道:“是真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不过陛下这些日子只要一听到顾云羡的名字,神情就不大自然。所以我揣测,大概是顾云羡惹他生气了。”   泠淑媛轻轻一笑,“所以,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还是镜娘你最懂我!”明修仪笑道,“陛下本来就在生顾云羡的气,若在这个时候又爆出说她不仅不能生育,还胆大包天地隐瞒此事多年,你觉得陛下会不会和她彻底翻脸?”   “很有道理。”泠淑媛浅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十分赞赏。   得到好友的鼓励,明修仪更加高兴,“所以我今日特地设宴,然后事前用话诱使陛下过来。顾云羡的那道鱼肉里,我特地加了一味腥膻的调料,可致人干呕。等到她吃下去,我再用话引出她可能有孕的事情,届时大家自然只顾着关注此事,谁还会去查看那道菜?”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困惑地蹙眉,“不过,我委实没想到她居然自己不愿要孩子。不想要就算了,还在陛下面前那样说出来。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件事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她本来的计划不过是利用无子和欺瞒君王两桩罪过让陛下对顾云羡生厌,谁知她居然自寻死路,上赶着惹陛下憎恶。不过也幸亏她这么一闹,这出戏最后的效果,比她预计的要好太多。   “我看陛下这回可气得不轻,当时连脸色都白了。他又不肯让太医诊治,径直回了仪元殿,还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情况。”明修仪摇摇头,“不过无论陛下那边如何,顾云羡这回可算是彻底栽了。这么大个疙瘩结在心上,陛下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天秤座OvO小乖”扔的地雷!现在有很想揍我么?即使你想揍我,我还是要和你抱抱啊!\\\\( ̄︶ ̄*\\\\))抱抱~   这一章有七千多字哦!很厚实哇!主要是这么……的情节,不想要让大家断着看【好像连着看感觉也没有好很多啊】Σ(っ °Д °;)っ   今天阿笙到学校啦,生活从天堂跌入地狱,蓝后阿云和我共进退,一起面临挑战……:-(   感觉这一章发了,我会被大家狂揍……不过估计也有同学会很爽吧,因为陛下被虐啦!他被气得头又疼了!我自己觉得挺爽的!   云娘一定会翻身的!但是挫折总要遇到嘛!mua! (*╯3╰)   蓝后,镜娘的最后的表现有点奇怪哦,大家可以猜一猜她现在是啥心情……   好喷油甄栗子同学今天开坑啦,和她之前的《争宠这技能》风格类似的温馨暖萌宫斗文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撒花!   文案:   前有江南风韵的淑妃,左有桃花灼灼的的锦昭容;右有清秀通雅的宁小仪,后面还要来一朵闯祸爱哭的小白莲。想当宠妃,却发现皇宫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主角。   上帝,你玩儿我呢吧?   上帝:我的孩子,你走错频道了。   佛祖拈花一笑:莫急,莫急,做不了宠妃,便做“宠”妃罢。   皇帝的爱宠喵~ >▽< 了一声,睁大湿漉漉地眼睛,甩尾巴:快来学我呀~   【温馨说明】:本文并非配角逆袭文,而是简单穿越轻宫斗爽文口牙。   99   泠淑媛面上依旧是浅笑吟吟,瞅着明修仪默不作声。   明修仪终于察觉她神情不对,面色一变,忍不住忐忑起来,“镜娘,你……生气了?我知道我答应过你,孩子生下来之前不要掺和宫里的事情,但这回机会难得,我实在不能错过!”   “哦,原来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泠淑媛淡淡道。   明修仪被噎住,半晌之后闷闷道:“好吧,你想骂我就骂吧。我认罚。”   泠淑媛摇了摇头,慢慢站了起来,“不用了。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修仪一愣。   “我一直以为,你冒失冲动,容易做错事,所以需要我在身边提点你,照顾你。可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需要。”泠淑媛神情冷淡,“谋划任性、运筹帷幄,月娘你如今的手段,已丝毫不逊于沈竹央她们了。”   明修仪以为她不过是发发脾气,讨好道:“谁说的我不需要你?我确实需要你啊,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你一直管着我,我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你需要我?”泠淑媛冷冷一笑,“那我问你,这回你给顾云羡设局之前,为何不曾与我商量?”   明修仪嗫嚅不语。   “怕我阻止?”泠淑媛眼神锐利,“你知道我一定不会同意你的做法,所以就先斩后奏了。对不对?”   “镜娘……”   “我说过的话你不放在心上,对我的承诺你也不放在心上,现在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月娘,你的表达方式,真是很奇怪。”   明修仪自知理亏,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凑到了她旁边,“镜娘你不要这样嘛!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下回,下回我一定不这样了!你说什么我一定听,绝不反悔!”   “下回?”泠淑媛摇摇头,“没有下回了。”   明修仪终于看出来她不是说着玩玩而已,睁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泠淑媛眼中满是厌倦,“这些年我一直指望能让你安分下来,过一些平静的日子。可事与愿违,你反而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偏。看到你整日琢磨着怎么害人、怎么邀宠,我真的觉得很烦、很讨厌。”   她看着明修仪,眼神里是心灰意冷的放弃,“我不想再勉强自己了。”   “朱镜如!”明修仪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跟我玩儿真的?你要背弃我?”   泠淑媛仿佛没听到她的质问,只是慢慢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一开始就不该结伴走这一遭。如今这样,再好不过。”   说罢,她毫不留恋地转身,朝外走去。   明修仪呆呆地坐在原地,似乎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她的身影已经快消失在视野,才猛地尖叫出声,“你会后悔的!”   泠淑媛站住。   明修仪眼中隐有泪光,也不知是愤恨,还是难过,“你这么做,一定会后悔的!”   泠淑媛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口气淡得如同天边的流云,“这宫里的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月娘,以后我不能帮着你了。你好自为之。”   .   身为随扈的官员,在行宫本就没多少事做,如果皇帝不召见,日子简直能清闲得让人大呼无趣。   也因此,当众人连着两日不曾见过皇帝之后,都不免心中疑惑。   “你们说,陛下是突然转了性子还是怎么了?这两日居然一个人都不曾召见。”林茂给自己烫了一壶酒,一壁自斟自饮一壁问道。   崔朔走到他旁边,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方道:“陛下的心思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岂会知道?”   林茂眼珠子骨碌一转,“不见得。你跟我猜不到,总有人能猜到。”   崔朔蹙眉。   “杜清杜伯玉啊!”林茂道,“他现在可算是如了意了,从礼部调到了吏部,眼看便是前途无量……”   林茂口中的杜清即是从前的礼部主事,因在上回随扈温泉宫时大胆讨好了皇帝,之后便被调去了吏部。仿佛龙游入海一般,他去了那里之后,除了一开始遭遇了一些问题,之后的时间都是游刃有余,总算发挥了他八面玲珑的本事。   林茂此刻这般说,想必是认为杜清算准了皇帝的心思,奉承得高明才能有此福运。   崔朔淡淡一笑,没有反驳。   哪里是杜清算对了皇帝的心思,根本是皇帝看准了杜清的本事。   这一年多以来所有臣子的升迁降调,无不在那个男人的计划之中。   紧闭的门忽然被推开,风雪哗啦啦涌入。   “伯玉?”林茂惊讶道,“你这是打哪儿过来,脸都冻僵了。”   杜清合上门,凑到火炉前暖了暖手,再饮了一杯温酒,才轻轻舒了口气,“我刚才去打听消息了。”   林茂见他面色凝重,有些困惑,“什么消息?”   林茂走到窗边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才走回来,压低了声音,“我去打听陛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茂轻吸一口凉气,“你胆子也太大了……”   “不这样我实在不安心。”杜清道,“你们先别管我做了些什么,想知道我打听到的消息吗?”   林茂犹豫片刻,老老实实地说了句,“想。”   崔朔不置可否。   “陛下病了。”   杜清的话一出,林茂立刻睁大了眼睛,“病了?可,我们为何都不曾听到消息?”   “听说是陛下下令封锁消息,不许任何人私下传话。”杜清眉头紧蹙,“不止如此,听说陛下一开始还不肯让太医诊治。后来还是昭仪娘娘在门外跪求整整三个时辰,陛下才开恩让太医进去的。”   林茂听得目瞪口呆,“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了?”   崔朔心中也忍不住浮上困惑。以他对皇帝的一贯印象,他不像是会这般行事的人。尤其是如今距离他们实施计划的时机越来越近,他更得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对,怎会在这个当口如此胡来?   还是说,他隐瞒病情是为了稳住朝中的某些人?   不,也不对,他即使要隐瞒病情,也没必要拒不就医。这根本就说不通。   “我听说,是因为元充仪……”   崔朔捏着酒杯的手指猛地用力。   “元充仪?”林茂蹙眉,“她怎么了?”   杜清咳嗽一声,神情有点古怪,“元充仪从前不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嘛,跟在陛□边也有些年头了。陛下从前对这位结发妻子不怎么上心,两年前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突然又喜欢上她了。本来我还想着,照这个趋势下去,说不定哪一天,这位充仪娘娘就得复位。可如今看来,是不大可能了。”   崔朔口气平静道:“为何这么说?”   杜清声音压得更低,“我也是听说的。原来元充仪她身患虚寒之症,这辈子都很难有孩子……”   林茂一听这话,惊骇之余也立刻了然了他的意思。   国朝对嫡子何其看重,一个在位的皇后若不能产下皇子都有可能被废,更何况一个废后?   大臣们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女人复位的。   崔朔的手指紧紧地捏住酒杯,骨节都开始泛白。   “可,这件事与陛下的病情有何关系?”林茂仍然不解。   “本来是没关系的。但前几日明修仪娘娘在咏思殿宴请六宫嫔御,不知怎的竟当众揭穿了元充仪无法有孕的事情。”杜清道,“更要命的是,元充仪不仅不为自己辩解,反而直白地跟陛下说,她一早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只是不乐意去治……”   林茂双眼大睁,彻底被骇得说不出话来。   可怜他活了二十几年,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元充仪说她不想治病,也就是说不想给陛下生孩子了,难怪陛下会被气成那样……   “我看这元充仪之后的日子,恐怕会有些艰难了……”林茂叹息道。   杜清却摇了摇头,“不见得。”   林茂诧异地挑眉。   “陛下都气成这样了,还记得封锁消息。他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原因?”杜清道,“恐怕还是担心朝臣们知道此事,会责问元充仪大不敬之罪。他在护着她……”   崔朔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林茂和杜清同时抬头。   “如璟,你怎么了?”林茂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你脸色不太好。”   崔朔沉默一瞬,淡淡道:“既然陛下不希望这些事情被人知道,你们切勿到处乱传,免得引火上身。”   杜清点头,“我省得。你看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也就是对着你们,我才敢说一说。”   崔朔口气平静,“你们明白就好。”又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些事要办,先走了。”   两人知道他深受皇帝看重,只当他又有什么不能告诉他们的事情,识趣地表示,“万事小心。”   崔朔淡淡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   此刻外面的雪已经小了一些,他身披墨色大氅,没有撑伞,一路脚步飞快地朝前走去。   天知道方才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在他们面前露出端倪。   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她过得不好,却从没想过,她居然辛苦到这样的程度。   他想起从前,小慈迟迟不能有孕,族老们对她的苛刻。后来还是他出面扛下了所有的责问,才算解救了小慈。连他这么一个普通男人的妻子,都会因为无子受到如此大的压力,更何况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些年里,她心中得隐藏着多少恐惧?   又究竟是怎样的怨恨,才会让她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样的话来?   他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心惊胆战。   面前的树木消失,一片冰湖出现在他眼前。他猛地收住脚步,这才发觉自己竟无意识地走到了这里。   刚才他心中太过烦乱,害怕继续在屋子里待下去会控制不住情绪,所以才会跑出来。漫无目的之下,脚步居然自动把他带到了这里。   上一次,他就是在这冰湖之上遇见了她。   想到这里,他苦笑着摇摇头。如今这样的时候,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冰湖上的一片白色如水波一般拂动,他眼睛睁大,这才发现居然是一个人站在那里。   因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远远地站在冰湖中央,与冰面融合到一起了一般,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她身上的狐皮大氅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飘动,看起来有几分难言的凄凉。   他慢慢上前,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充仪娘娘。”他轻声道。   风帽之下,顾云羡的嘴唇微微扬起,“本宫适才听到脚步声,就猜是大人。果然。”   心情太过复杂,导致崔朔无法因为她对自己熟稔的口气而高兴,只是道:“娘娘不该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出来。很危险。”   顾云羡转头,盯着崔朔看了一会儿,笑意恬淡,“这么说,大人已经听到消息了?”   崔朔沉默。   “我估摸着也是这几天。”顾云羡道,“她们费了这么大劲挖出了我的事情,总得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才好。”   无论皇帝怎样严令禁止,明修仪和毓昭仪都不会放弃把这件事宣扬出去。顾云羡明白,她们更明白,只有让大臣们都知道她这个前皇后是注定生不出孩子的,才能彻底断了她复位的可能。   这一回,她们俩倒成了一个阵线的。   “微臣知道,娘娘心里很难过。但再难过也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出气。您若病了,只会让那些在意您的人伤心。”   顾云羡看着他,“大人怎么知道我难过?我什么心情,你不会明白的。”   崔朔勉强一笑,“内子自小身体不好,嫁给臣之后也是药不离口。大夫说她的身体不适合要孩子,怀孕的时候会很危险。可即使知道这个,她依旧不愿放弃,明里暗里求了我很多次。不过,我一直没有答应她。”   顾云羡听得愣住,“为什么呢?大人不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吗?”   “臣当然希望。”崔朔道,“但比起那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孩子,臣更在意眼前的人。若是为了它,要拿另一个人的命去换,臣绝不愿意。”眼神温柔,“臣知道,女子大多都是希望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孩子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自己的身子重要。珍重自身,这才是最要紧的。”   顾云羡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笑着低下头,“大人的夫人真是好福气,能有一个这般为她考虑的夫君。”   崔朔听出她话中的自伤自怜之意,这才发觉自己适才急于劝慰她,话里欠缺考虑,恐怕更加惹她伤心了。   略一思忖,他补救道:“其实,陛下心中还是很在意娘娘的。微臣这些日子时常随侍在陛□侧,看得出来……”   “大人别说了。”顾云羡打断了他,“这些话本宫不想听。”   崔朔哑然。   顾云羡态度生硬地说完这句话,便别过头看向远方。   崔朔摸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人可以给本宫讲讲您与夫人的事吗?”   正沉默着,忽然听到顾云羡的声音。崔朔抬头,看到顾云羡唇畔带笑,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阵恍惚。   他与卫慈的事情吗?   崔朔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卫慈这个名字时,顾云羡已经入宫一年半了。   族长在等了这么久之后,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在未曾告知他的情况下,便为他和陈郡卫氏的五娘子定了亲。   他知道后大怒,直接闯进了族长的书房。   面对他的质问,族长神情平静,“你说的那位顾三娘子,从去年正月入宫之后,便留在长乐宫客居,从此再没有出来过。我数月前派人去打听了,皇后娘娘对她十分喜欢,有意亲自为她操持婚事。”口气中隐有压力,“皇后看中的人,族中已无法为你上门提亲。你们之间没可能的。”   虽然这一年多以来,他已越来越明白这个结果,可此刻听到他这么说,仍是难以接受。   按捺住情绪,他固执道:“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听凭你们来决定我的亲事!”   “你答不答应都不重要,聘礼我已经派人送过去了。”族长淡淡道,“你若是想悔婚,让卫小姐名誉尽毁,大可以照你的心意去办。我不拦你。”   他将牙齿咬得生疼。   后来他才知道,族中为他选的卫五娘,正是当初族长递给他的名单上的一个。一年过去了,上面别的人都有了佳婿,唯有卫五娘依旧待字闺中。   “我看着上面写着这位卫五娘子是嫡出,颇受父亲的宠爱。卫氏也是陈郡的大族之一。既然如此,她怎会愿意嫁给我这么个旁支庶子?”他问道。   一旁负责游说他的下人见他终于肯关心一二了,不由大喜:“自然是因为仰慕六公子的人品才貌了!小人听说,这位卫五娘数年前便对公子倾心,立誓非君不嫁!”   他闻言淡淡一笑,转头便想了别的法子弄明情况。   一直服侍他的小厮去打听了一遭,回来之后终于告诉了他真相,“这位卫五娘子打小病弱,据大夫说是活不长的。大家都觉得娶一个病秧子过门,一不能主持中馈,二不能延续香火,若是过几年就没了,还添不少晦气。所以即使她生得美貌又是嫡出,却还是没有高门公子愿意迎娶。但是以她的身份,又不可能找一个太差的人嫁了。高不成低不就,便拖到了现在。”顿了顿,又道,“族长这两年与卫氏的族长关系颇为密切,大抵是想要增进两家的关系,所以决定让公子您娶她。”   自然。他的身份再合适不过。望族出身的庶出子弟,身份虽然比不上卫五娘,却有诺大的名声在外。   卫五娘嫁给他,不算委屈。   他厌烦地丢下手中的笺纸,揉了揉鼻梁,觉得一阵无力。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桩婚事,卫氏那边又传来了消息。据说卫五娘听到崔六郎有意悔婚,羞愤之下病情加重,险些丢了性命。   他再次被族长叫进书房,这回等着他的,是卫慈的父亲卫二郎。   让他意外的是,卫二郎并没有指责他,反而轻言细语地和他说了许多话,最后几乎要流出泪来,“……五娘她身子不好,总说自己活着不过是旁人的拖累。这回听说名满天下的崔六郎要迎娶她,起初还不敢相信。如今她好不容易找到点活着的盼头,贤侄你若是悔婚,她便真的活不成了……”   他听着这个悲伤父亲近乎哀恳的话语,无力地闭上眼睛。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这么屈服了。   反正此生已无望与意中之人携手相伴,那么至少,不要再害了旁人的性命。他总是要娶妻的,既然这一个已经无法推脱,那么,就这样吧。   他在六个月之后、白雪纷飞的时节里第一次见到了卫慈。   她一身白裙,坐在水阁内的珠帘后弹了一首曲子。是他少年时最喜欢的《暗香词》。曲毕之后,她款款起身,行至他的面前,“妾见过公子。适才班门弄斧,还望公子不要取笑。”   他看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庞,在心里跟自己说,即使再不情愿,这个姑娘从此以后都是他的责任。他需得小心护她周全。有些事情,永远也不能让她知道。   那一日的雪,与今日,当真是相似。   看着面前顾云羡期盼的眼神,他微微一笑,“外面传的那些话,娘娘不要当真。臣与内子,同全天下大多数夫妇没什么两样。”   顾云羡并不相信他的辩解,还以为是他不愿提及伤心事,不由自悔失言,“是本宫唐突了,大人勿怪。”   崔朔闻言又是一笑,没有继续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13228802”菇凉扔的地雷!mua! (*╯3╰)   我觉得崔郎真的是一个真君子!特别好!【捧心   今天出现了一共乌龙,因为防盗章马上要替换了嘛,所以阿笙在后面弄存稿箱,折腾新的防盗章。一不小心把某一个章节点了修改文章,于是造成很多妹纸以为我更新了……   在这里说明一下,阿笙一般都是晚上七点左右更新,有时候卡文会延迟,但都是在晚上。白天如果看到我更文了,要么是手抽,要么是修改错字。而且为了避免大家误会,阿笙现在都是晚上更新之后修改错字的。今天是个意外~~~让有些菇凉失望和很不好意思,大家包涵~~~mua! (*╯3╰)   就酱紫,阿笙去开班会了。泪奔!辅导员好吐艳!   100   雪慢慢停了。   顾云羡四下打量一圈,“一会儿这边恐怕就要来人了,若让他们看到本宫与大人在一起,传出风言风语就不好了。”笑了笑,“本宫现在倒是不在乎这个,只是怕连累了大人。”   崔朔也不愿因为自己给她惹来麻烦,闻言一揖,“微臣恭送娘娘。”   .   回去的路并不好走。   因片刻前刚下了一场大雪,宫人尚来不及清扫地上的积雪,所以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颇为费劲。   顾云羡一边走一边思考,自己今日偷跑出来,待会儿回去要怎么跟阿瓷还有柳尚宫交代。   “元充仪。”   一个讥诮的声音让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慢慢抬起头,她看到了明修仪冷冷的眼眸。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顾云羡没有理睬她,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明修仪没料到她敢这般无视自己,诧异之后立刻更加恼怒,来不及吩咐宫人便自己堵到了她面前,“你给本宫站住!”   顾云羡看看横在自己面前的手,不耐烦地抬起眼眸,直视她的面庞,“你还想怎样?”   明修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通,凉凉地笑开了,“本宫还能怎样?不过是想看看,元充仪近来过得可好。”   顾云羡口气懒怠,“托修仪娘娘的福,日子清静多了。”   见顾云羡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落魄凄凉,明修仪眼中恨意更深,话里挑衅之意更重,“既然如此,充仪倒是得多谢本宫了。若没有本宫相帮,陛下又岂会知道,充仪你原来是这样一个长着玲珑心肠的人?”口气似是怨怪,“可谁知,充仪你不仅不谢我,适才还一见到我就躲,这又是为何?难道,你就这么怕我?”   顾云羡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是啊,我怕你怕得紧。我一见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浑身难受。所以,娘娘您能不能知趣一点,别一天到晚来给人添堵?”   假面具撕毁的速度太快,明修仪气极反笑,也无法再装腔作势,“你以为你如今还有资格这么跟我说话?”   顾云羡神情讥讽,“我倒是不想跟你说话,偏偏你死缠着我不放。还能指望我有什么好口气?”   明修仪冷笑着点点头,“好啊,很好。看不出来,元充仪如今还硬气的很。你究竟有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处境?一个失去圣宠、注定无子的女人,还有什么指望?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顾云羡也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娘娘怎么还任由我活蹦乱跳地在你面前惹你生气?你要弄死我,就快点动手啊。”声音压低,“我等着你。”   “放肆!”明修仪热血上涌,扬手就要朝她扇去。   一只手猛地截住了她的手腕。她回头一看,正对上泠淑媛平静无波的眼眸。   “是你。”明修仪银牙咬紧,“你来这里做什么?”使劲挣扎一下,“放手!”   泠淑媛顺势松开她的手腕,后退了一步。   明修仪恨恨地看了顾云羡一眼,再看向泠淑媛,“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要帮她了吗?”   泠淑媛面无表情,“我谁也不帮。”   “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明修仪怒道。   “我不过恰好经过这里,见到你要跟人动手,才会上来多管闲事。”泠淑媛道,“下次你要打人,最好别当着我的面。我见了心烦。”   “你……”   顾云羡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据她所知,姜月嫦和朱镜如的父亲情同兄弟,因为父辈的交情,所以两人打小便在一块长大,是闺中密友。后来到了出嫁的年纪,又一起嫁入了东宫。   因为这深厚的渊源,即使两人性子南辕北辙,却一直是众人眼中最牢固的一对盟友。   可看今日这情况,这对盟友之间,似乎出了点问题。   换作从前她一定会想办法弄明白这件事,然而如今她早没什么心情去管别人的闲事,是以困惑了一下便就此搁置。   明修仪狠狠地瞪了泠淑媛一眼,转头看向顾云羡,“今日算你运气好,有人帮你出头。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顾云羡懒懒一笑,“修仪娘娘这话谬了。今日是你运气好才对。”   明修仪一愣。   “你以为我还会像当废后的时候那样,任由你欺凌么?”顾云羡道,“刚才你那一巴掌如果真的打了下来,事情可不会这么容易算了。”   明修仪不屑一笑,“哟!听你这话,我要是打了你,你还会怎么报复我不成?”眼神里满是奚落,“太后已经不在了,你要找谁告状?陛下,还是毓昭仪?”   顾云羡怜悯地摇摇头,“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也没能把月娘你的脑筋冻清醒一点?我还用得着找人告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你看看你的肚子。你觉得,我要是抱着你摔到地上,谁会伤得比较重?”   一旁的泠淑媛面色一变,明修仪已愤怒骂开:“你这个贱人!我就知道你心肠歹毒!你害了我的孩子一次,还想害第二次不成!”   “知道我心肠歹毒,就不要再来烦我。”顾云羡冷冷道,“反正我如今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你若惹急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说完这句话,她懒得再看她们,紧了紧大氅便转身离去。   看着顾云羡越走越远的背影,明修仪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找不到正主,只好便将气撒到泠淑媛身上,“你现在满意了!看到我被人羞辱,你很得意是不是!”   泠淑媛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瞬,气得笑出了声,“我看顾云羡说的没错,你脑子真的不清醒。”   她扬起手的那一瞬,她在不远处都看到顾云羡眼中的狠戾。正是因为担心她,所以才会上前阻止她动手。谁知这样的心情,她半分都不明白。   “我知道你如今和她一个鼻孔出气。你放心,我不会阻止你去攀高枝。”明修仪道,“你以为没有你,我就不行了吗?简直笑话!”   泠淑媛见她转身就要走,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明修仪没有回答。   “不要去仪元殿。”即使说了不再管她,泠淑媛却还是管不住长久以来保护她的习惯,急切道,“对你没好处的。”   明修仪忽地回头,“我的事不要你管!”气急败坏,“你不是要跟我分道扬镳吗?那很好啊!从此以后,你我就是陌生人。我的事情,再也不要你插手!”   .   皇帝的头痛在服了几次药之后便好多了。太医给他的诊断仍然如上回那样,平日劳累过度,又一时急怒攻心,所以引发病情。   毓昭仪为了表示忠心,不顾吕川的劝说,坚持要守在仪元殿侍疾。   这日午膳之后,她亲手端着药碗进来,柔声道:“这是御医开的最后一次药,陛下趁热喝了吧。”   皇帝手里捏着一份奏疏,闻言头也没抬,“先放着吧。”   毓昭仪劝道:“陛下还是先喝药吧。国事虽然重要,但太医都说了您是劳累过度。今日,就别急着看奏疏了,行吗?”   皇帝扫完手里的内容,拈起紫毫蘸了一笔朱砂,写完批示之后,方将它扔到了一旁,“行。今日不看了。”   毓昭仪展颜一笑,“让臣妾服侍陛下喝药。”   皇帝哪用得着她伺候,接过玉碗正要喝掉,却听到外面的声音。   眉头忍不住蹙起,“吕川,怎么回事?”   吕川出去看了之后,一脸为难地回来禀告,“是修仪娘娘。她一定要面见陛下,说有事情要请陛下做主。”   皇帝思忖一瞬,“让她进来吧。”   .   明修仪一进入殿内便跪下了,俏脸微粉,双眸含泪,“臣妾叩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毓昭仪轻斥道:“月娘你有什么事情不能过几天再说吗?如今陛下尚在病中,你……”   “无妨。”皇帝道,“竹央你让她说下去。”   毓昭仪无奈。   “今日,臣妾在外面碰上了元充仪。她口口声声说怨恨臣妾,还说……还说要对臣妾的孩子不利!”明修仪以手掩面,哭得伤心,“陛下,臣妾已经被她害掉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这一个!”   从“元充仪”三个字一出来,吕川就胆战心惊地去看皇帝的表情,生怕他再次发怒、伤到自己的身体。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   这么一想,他才恍然发觉,除了事发当天陛下气得不轻以外,之后的时间他的情绪一直都很镇定。   “既然如此,你避开她就是了。”见明修仪哭得差不多了,皇帝淡淡开口。   明修仪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你们两人关系不好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何必今日来找朕说这个?”皇帝道,“她现在连朕都不放在眼里,对你说几句难听的,又有什么奇怪?不过朕相信,只要月娘你不先去招惹她,她是不会主动跟你过不去的。”   明修仪怎么也没料到皇帝居然是这个反应,跪在那里哑口无言。   “行了,你回吧。朕烦得很。”皇帝轻描淡写地下逐客令,“你要实在不放心,朕再给你多派几个人伺候。但不要再让朕听到你和顾氏又起了什么争执。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101   明修仪怔怔地起身,吕川上前道了声,“娘娘,请吧。”   见皇帝心意已定,明修仪只得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瞧着明修仪跟在宫人身后离开,毓昭仪心头忍不住嗤笑一声。   这姜月嫦当真是沉不住气,这个当口跑到皇帝面前来提起顾云羡做什么?完全是自寻晦气。   几日前姜月嫦在咏思殿设计当众戳穿了顾云羡不孕的真相,整个局干净漂亮。毓昭仪本来还当那是朱镜如的手笔,心里还奇怪朱镜如怎么愿意做这种算计人的事情,后来才知道那竟完全是姜月嫦自己想出来的。   亏她当时还以为她长进了,现在看来,那一回完全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她若真的长进了,就该知道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不是找顾云羡麻烦,而是避嫌。   如今明明是她占据了上风,静观局势发展就好,何必跑到皇帝面前来提醒他自己和顾云羡不睦?若让皇帝怀疑是她刻意算计的顾云羡,事情可就糟了。   那厢皇帝冷哼一声,“整日的唯恐天下不乱,朕看了就心烦。”   毓昭仪柔声道:“月娘的性情确实耿直了一些,做事容易冲动。陛下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   “性情耿直?”皇帝讥讽道,“朕看她是耿直得过了头。”   毓昭仪识趣地没有接话.   一直到离开仪元殿、回到自己的寝殿之后,毓昭仪的心腹婢女采苹才凑上前跟她低语几句。   毓昭仪蹙眉,“当真?”   采苹点头,“当真。当时好多人都看到了,修仪娘娘朝淑媛娘娘大喊大叫,说她帮着元充仪也不帮着自己。”   毓昭仪思索片刻,轻笑出声,“这两人居然还有闹翻的一日。”叹息一声,“本宫还以为朱镜如会一直忍她下去呢!”   “奴婢觉得,淑媛娘娘和修仪娘娘性情实在差别太大,这么多年能一直保持交情,才让人奇怪。”采苹道,“如今她们分道扬镳了,娘娘便又少一个威胁了。”   毓昭仪点点头,“不错。朱镜如本就无意争宠,安分得很。而姜月嫦那样冲动的性子,能在这宫里顺利活到今天,还坐到了那样高的位置,全靠朱镜如的约束。如今朱镜如不管她了,本宫看她以后犯错的机会,就要多得多了。”   采苹道:“不过即使这样,好像也没什么大用。陛下虽说现在有点恼明修仪,但也只是如此而已。明修仪没犯什么大错,又怀有身孕,娘娘要动她,恐怕……”   “耐心等一等,总有机会的。”毓昭仪笑着饮了一口茶,“本宫现在不着急。”.   顾云羡回到留瑜殿之后,简单用了些晚膳,便躺到了床上。   她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还时常弹琴自娱,半分看不出是受冷落的人。留瑜殿的宫人甚至觉得她的气色比从前要好一些了。   阿瓷替她掖好被子,盯着她闭目沉睡的脸庞,有些闷闷地想,小姐现在这样,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虽说她一切正常,可她却总觉得她这是自暴自弃的意味。若再出点什么事情,也不知她能不能打起精神来自救。   从内殿出来之后,柳尚宫忽然把她叫到一边,一脸郑重道:“阿瓷,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大人请说。”   “我想问你,你希望娘娘与陛下和好吗?”   阿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神情立刻变得急切,“我当然希望啊!可是……”   “你希望就好。”柳尚宫干脆道,“我有办法可以让他们和好,你愿意配合我吗?”   阿瓷瞪大了眼睛,“大人你有办法?”   柳尚宫点点头,“这几日我一直命人去仪元殿打听消息,从陛下的态度来看,他虽然生娘娘的气,却也不是不能原谅她。他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下。”   “所以,大人要怎么做?”阿瓷道。   柳尚宫附耳过去,仔仔细细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阿瓷听完之后目瞪口呆了片刻,才惊叫道:“有这种事?娘娘她……”   柳尚宫眉头一蹙,阿瓷立刻反应过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闷声闷气道:“我知道,不能声张……”   柳尚宫又等她理解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怎么样,你愿意去做这件事吗?”   阿瓷结结巴巴道:“这、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怕我搞砸了。让采葭去吧。采葭比我聪明多了。”   柳尚宫摇摇头,“采葭不行。你与娘娘的关系更加亲近,由你来做才不会引起她的怀疑。”见阿瓷神情犹豫,她补充道,“这都是为了娘娘。你想过没有,若陛下和娘娘继续这么下去,事情要怎么收场?”   阿瓷咬唇想了片刻,毅然决然地点头,“好。为了小姐,阿瓷愿意听尚宫大人的吩咐。”.   皇帝在养了五日的病之后,终于再次召见了大臣。然而似乎为了显示自己身体真的无恙了,他不是在书房内接见的群臣,而是把大家全部拖到了树林里。   羽林卫在四面八方重重拱卫,皇帝骑在四蹄雪白的御马之上,身负墨色长弓,傲然道:“今日围猎,以猎物多者为胜,诸位卿家都要尽全力才好。”顿了顿补充道,“胜了的朕必有重赏。”   杜清笑道:“既然陛下发了话,臣可不会让着陛下了。”   皇帝哈哈一笑,“你要是能赢了朕,朕就给你双倍的嘉奖!”   杜清扬声道:“陛下的话大家可都听到了?回头可得为我做个见证啊!”   林茂笑道:“伯玉你口气这么大,回头若是输了,要如何收场?”   杜清道:“我若是输了,就请诸位同僚去玉满楼喝酒,到大家尽兴为止!”   玉满楼是煜都第一的酒楼,在里面喝酒费用可是不匪。杜清这回倒是下了大手笔。   崔朔闻言勒了勒缰绳,正色道:“既然如此,臣恳请陛下为了臣等的美酒全力以赴,万万不能让杜伯玉拔了头筹!”   皇帝闻言大笑,“如璟你若是不放心,不如跟着朕一起?我们也正好可以比一比谁射箭的准头更好。”   崔朔在马上一揖,“臣遵命。”.   二月初的茂山依然是冰雪覆盖,出来活动的动物并不多。但陛下说了要围猎,自然得让他尽兴才行,没有猎物怎么行?   为了满足陛下的需要,内廷在前一日运来了三个大铁笼子,里面装满了麋鹿、野猪等动物,此刻随着执金吾的一声令下,全被放入了林中。   皇帝策马扬鞭,朝着一只野猪的方向追去,崔朔则一路紧跟着他。   山风猎猎,吹到脸上仿佛冰刀刮上来,皇帝却在这样的疼痛中感觉到一阵痛快。   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回到了那段胡作非为的岁月。   那时候,他为了消除父皇的戒心,终日无所事事,便时常带了一帮羽林郎到上林苑围猎。围猎完了也懒得回去,直接在林子里弄出一个火堆,炙烤那些死在他箭下的野猪还有山鸡。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兴致来了还高声唱歌。那一刻,他们都忘却了彼此的身份,像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地倒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岁月虽然憋屈,却也是那样的痛快。   一生难以忘记的痛快。   弯弓搭箭,一只又一只的猎物倒了下去。他看着蔚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觉得那些困扰他多日的情绪通通都散去了。   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他何必为了她自苦成这样?   他渴盼已久的大权已久如今正握在他手中。他很快就能大展宏图,实现一生最大的愿望。   这样的喜悦,不该因为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而被打扰。   他得忘记她。   “陛下好箭法!”崔朔策马近前,“臣见陛下的猎物都要装满一车了,今日定能拔得头筹。”   皇帝懒洋洋道:“这里又没旁人,如璟你何必与朕这么客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还有,你有什么本事别人不知道,朕还能不知道?世人都说你崔如璟是翩翩公子,可朕却记得,你的箭法也是十分不错的。今日你可没拿出真本事来。”   崔朔笑道:“臣最近酒喝得多了,手有些抖。让陛下见笑了。”   “这可不行。”皇帝道,“来来来,让我们再比一局。”   崔朔道:“微臣遵命。”.   这一回,两人甩开了跟随的侍卫,一路朝树林西侧而去。   眼看树木越来越稀疏,皇帝终于勒住缰绳,失笑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再过去一点,这林子就要到尽头了。”   崔朔朝那个方向望去,“臣记得,那边好像有一个亭子。”   皇帝道:“是啊。那亭子还是太祖皇帝修的,叫永怀亭。朕本来还想……”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他本来,是打算带顾云羡到这里来玩的。   适才满心的豪放都离他而去,他又开始烦躁。   忽然想起身边这个崔如璟就是大家公认的情种,这种事情拿去请教他,应该再合适不过。   “呃,如璟你既然这么挂念你的夫人,她想必很好吧?”斟酌了一下语言,他尽量自然地问道。   崔朔今日一路跟着他,本就是为了循机替顾云羡说话,此刻见他终于开了口,不由暗松口气。   “内子很好。”他道。   皇帝踌躇了片刻,“那她,会不会对你忽冷忽热?会不会做一些让你搞不明白的事情?”   崔朔思考一瞬,“女儿家的心事,其实臣也不太懂。但臣觉得,很多时候我们男子会因为粗心而忽略她们的感受。臣认为,夫妻相处,彼此都要多些忍耐和包容。”   皇帝若有所思,片刻后却又忽然摇头笑道:“我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里满是无奈和自嘲。   眼前一道褐色闪过,皇帝眼神锐利,立刻认出那是一只麋鹿。   弯弓,搭箭,射出。   一气呵成的动作。   “陛下!”   崔朔忽然失声叫道。   皇帝愣愣地看着箭头射去的方向。   树林之外的小道上,一个女子身着狐皮。   102   看着羽箭朝那人射去,皇帝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是□旖旎的上林苑,他一箭射掉了少女手中的灼灼桃花。和煦的阳光下,她神情惊恐,水一般的眼眸带着三分怒意看向他,“你可知你差点一箭射死我!”   佳人发怒,他无可奈何,只得含笑为她簪了一朵碧桃,权当赔罪。   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   顾云羡今日原本是打算出来散散步的,谁知左走右左,居然被阿瓷带到了后山的永怀亭。   永怀亭是茂山的一个很出名的景色,据说是太祖皇帝为了纪念一位故人所修。亭前还有一块匾额,上面是太祖皇帝用八分书亲笔所题的“永怀”二字。   顾云羡很早以前就想来这里看看,然而每每时机不凑巧,居然一直未能成行。今日总算得偿夙愿,她十分自在地将那里转了个遍。   永怀亭边有一个湖畔,因后山温泉地热的关系,并没有如别的湖那般结冰,此刻仍是波光粼粼。湖边遍着青松翠柳,此刻随风摇摆,湖光山色交相辉映,风景十分秀丽。   她正看得兴起,阿瓷却忽然凑上来,一副有话要说的表情。她莫名其妙,“怎么了?”   “奴婢有件事要告诉小姐。”阿瓷深吸一口气,郑重道。   她蹙眉,“什么事?”   阿瓷道:“小姐听了一定不要责怪阿瓷……”   “你先说了,我才知道要不要怪你啊。”顾云羡态度闲适,“咦?那边居然还有一株梅树。待我去折一枝梅回来,有什么事儿你等会儿再讲。”   “小姐!”   不顾阿瓷的反对,她已朝梅树走去。   然而还不待她靠近,身后却传来奇怪的声音。她困惑地转身,只见一支箭携着风声破空而来。   她被这变故吓得呆住,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   羽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飞过,那瘆人的声响让她心头一阵茫然。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   在目光的尽头,她看到了身负长弓、锦衣玉袍的男子。   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右手勒紧了缰绳,眼神怔怔地看着她。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刚才,又是怎么回事?   阿瓷适才看到自家小姐差点被箭射中,吓得目瞪口呆。此刻总算反应过来,忙跑到她身边,“小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   阿瓷的声音似乎也惊醒了皇帝。   他一手策马,朝她的方向跑了几步,然后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她身前。   不待顾云羡反应过来,他便一把握住她的肩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是你?”   顾云羡嘴唇轻颤,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那个人是你?”皇帝压低了声音,“那个差点被我射到的女孩子……”   顾云羡想起那一日,阳春三月,她在上林苑的树林边第一次见到他。   他是风姿出众的当朝太子,一箭射掉了她手中的桃花,也让她的心第一次尝到了悸动的滋味。   那是他们的开始。   虽然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始终不曾想起这一面之缘,却并不妨碍她将它铭记于心。   她曾经也想把这件事告诉他,却因为羞涩和一些别的原因,总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后来,也就慢慢放弃了。   她曾以为,这件事会同她比的秘密一样,被永远尘封在逝去的时光里,无人开启,无人问津。   可谁知,多年之后,曾经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当那支箭破空而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不曾对他死心。   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疼痛,她面色猛地煞白,闷哼出声。   皇帝措手不及,慌张地将她抱入怀中,迭声道:“云娘,云娘你怎么了?”   她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大嘴拼命地喘气,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阿瓷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小姐她……她恐怕是动了胎气了!”   胎气?   皇帝的瞳孔猛地缩小。   .   柳尚宫忐忑不安地在留瑜殿等了许久,没盼来阿瓷顺利完成任务的消息,却看到了皇帝的轿辇。   十六人抬的大轿,走得又快又平稳。抬轿子的人似乎被下了命令,简直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柳尚宫看到旁边的宫人得小跑着才能跟上轿子的速度。   这样的架势她很少见到,心中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轿子到达留瑜殿前便停了下来,一落地吕川便上前挑开了帷幕。   顾云羡一身白衣,虚弱地靠在皇帝的怀中,脸色比身上的衣服还要白。   皇帝用两只手小心地抱起她,大步跨出轿辇,朝殿内走去。   在他身后,是刚刚得到吩咐、匆匆赶来留瑜殿的四名侍御医。   眼看皇帝和众御医径自越过自己进入内殿,柳尚宫心中发慌,一把抓住神情恐慌的阿瓷,“怎么回事?娘娘怎么了?”   阿瓷语带哭腔,“娘娘在永怀亭旁……差点被陛下的箭射中,动……动了胎气!”   柳尚宫愣愣地看了她片刻,忍不住怒道:“你是怎么办事的!”   阿瓷本来就六神无主,被她这么一骂,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奴婢,奴婢本来也是听从大人的吩咐,可是……”   “行了别说了。”柳尚宫打断她,“回头你再慢慢跟我解释。”   四周人来人往,这里可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若是被人听了去,事情就要不妙了。   阿瓷抽抽噎噎道了声“诺”。   她今日委实是慌了神。前天晚上柳尚宫告诉她,说小姐有了身孕,为了皇裔考虑,得想个法子让陛下和小姐重归于好。   柳尚宫的意思是,陛下生小姐的气无非是因为她说的“不在乎能不能生出孩子”的话,既然她如今有孕了,自然能解决这个问题。   阿瓷在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听从柳尚宫的吩咐行事。是以今日她按照计划将小姐带去了永怀亭附近。而柳尚宫一早在伺候围猎的侍卫中买通了人手,利用猎物将皇帝引去那个方向。   本来她应该在小姐见到陛下之前告诉她孩子的事情,这样就算小姐心中不愿,为了孩子也会对陛下说点好听的,两个人的关系多半就好了。   可谁知时间上估算错误,她还没来得及跟小姐说明情况,陛下居然就已经到了,而且还一箭朝小姐射了过去!   若是小姐和孩子因此有什么差错,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   侍御医在里面给顾云羡诊治,皇帝用手撑着额头,坐在一旁发呆。   今日遭受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他没料到顾云羡会出现在永怀亭附近,没料到自己的箭会差点射中她,更没料到她就是多年前那个被他惊落手中桃花的姑娘。   他想起椒房殿内的引见,他一直以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可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们就用这么特别的方式,认识了彼此。   他想起那时候,她跪在自己面前,素手奉上新茶。那双剪水秋瞳怯生生地看着他,里面有着隐隐的期待。当时他不明白她在期待些什么,如今想来,应该是在期待自己能够想起来。   期待自己能够想起她。   可是他却忘了。   这么多年,她一定失望过很多次吧。   张显躬身走到他身旁,低声道:“陛下。”   他从思绪中惊醒,忙道:“怎么样,没事吧?”   张显宽慰道:“陛下放心,充仪娘娘只是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会动了胎气。臣适才为她施了针,已经不碍了。”   一听到“胎气”二字,他的声音就控制不住地变得干涩,“那,孩子呢?”   张显道:“皇裔亦无大碍。”   他轻舒口气,闭上了眼睛。   还好。若她因为自己而出了什么事,他真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了。   “她……身子到底怎么回事?”忧虑散去之后,他终于问出心头的疑惑,“数日前诊断,不是说没有身孕吗?”   张显自然也听说了元充仪身患虚寒之症的消息,思忖片刻,谨慎道:“充仪娘娘的身孕尚不满两个月,上回高太医之所以没有诊出来,大抵是那会儿喜脉还没有显现。”   皇帝虽不通歧黄之术,却也听说过喜脉显现的时间并不固定,张显的解释也很合理。   “至于别的……臣适才仔细诊断了娘娘的玉体,她体质确实偏寒性,但情况并不特别严重。臣斗胆猜测,她这几个月来应该一直有服用治疗虚寒之症的药物……”   “她有喝药?”皇帝眉头猛地蹙起,“可……”   张显不敢劳烦皇帝亲口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说出来,抢着道:“臣不知道娘娘是怎么说的,但从臣的诊断来看,应该是这样。”想了想又补充道,“其余三位御医也是这么认为。”   皇帝沉默良久,无力地叹了口气,“朕知道了。你下去开方子吧。”   “诺。”   张显和别的御医一起退了出去,皇帝起身行至内殿,却并不靠近床榻,只是远远地看着顾云羡沉睡的样子。   她长发散下,铺在雪白的瓷枕上,墨汁一般的颜色,更显得她面色苍白。双眼紧闭,秀丽的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正看着顾云羡怔怔出神,却察觉到身后有人缓步靠近。   皇帝没有回头,只轻描淡写道:“大人可不可以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尚宫看着皇帝的宽阔的背部,想起几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她刚刚得知顾云羡身患虚寒之症,也知道了薛长松明明有法可医,她却不愿意治疗。   顾云羡给她的解释是,特殊时期,不想多生是非。她面上信了,心里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   当时她并不清楚顾云羡的想法,只是凭着自己在这宫里生存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件事会成为她致命的威胁。   想起太后临终前曾交代她照拂好顾云羡,她决定自作主张一回。   她找到了薛长松,谎称说娘娘改变了主意,请薛大人开药。之后,她再以滋补药材的名义,每日端给她喝。她久经宫闱磨练,办这么一点小事自然得心应手。太过顺利,以至于后来知道了她的想法之后,这药也忘记了停掉。   本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谁知居然真的起了作用。柳尚宫少时亦曾随太医署的博士学过一些药理,大的病治不了,断个喜脉却不在话下。当她察觉顾云羡有孕之后,终于认为她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下去了。   如今的情形,明修仪已经把她逼入了死角,陛下现在虽然还对她心存不舍,却并不知道这情绪能保持多久。若陛下彻底失去耐心,旁人只需要再加一把力,她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她根本不可能像泠淑媛那般,过上清静自在的日子。陛下对她的感情太不一般,这便决定了她要么权倾六宫,要么落败身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她帮她做了选择。   柳尚宫沉默一瞬,“娘娘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服用薛大人开的药。”   “那她那日为何要在咏思殿说那样的话?”皇帝轻声道。   “奴婢不知。”柳尚宫道,“但奴婢觉得,娘娘当时一定很难过。陛下不是女子,不明白无子这件事对女子来说是多大的痛楚,尤其是这宫里的女人……”语气里隐有悲戚,“其实娘娘之前也治过很长时间了,一直没什么起色。这回薛太医开了新的药,娘娘也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试。我们都不确定能不能治好。她当时会那么说,一定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皇帝想起那一日,顾云羡当着众人的面被揭穿不能有孕。她孤零零地坐在殿内,承受四周或咄咄逼人、或怜悯傲慢的眼神。   她当时,一定很羞愤吧。   可他却只顾着跟她生气,恼怒她为何会把这件事情瞒着自己。   如果说出来就会受到这样的对待,那她确实没必要说出来。   “她知道自己有孕了吗?”   “应该不知道。”柳尚宫道,“就连奴婢,也是适才听到太医的话才知道的。”   皇帝无力地点点头,“多谢大人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转机啦!陛下想起来啦!这么久远的事情,难为陛下你居然还想的起来!蓝后小包子也出来啦~~~呼吁小包子的喷油可以瞑目【……】了!   103   陛下在围猎过程里忽然离开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众人都议论纷纷。崔朔作为旁观这一切的第一证人自然也受到了大家的广泛关注,群众纷纷上来套话,询问陛下是因为什么事情扔下这一大帮臣子不管。   面对众人的探询,崔朔一直保持和煦的微笑,偏偏嘴比什么都紧,大家明里暗里问了好半晌,却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得到。   然而很快,不需要崔朔告知,让陛下半途走人的原因也传了出来:元充仪娘娘在永怀亭旁出了事情,陛下恰好碰上,便亲自将她送回了寝殿。   这个消息与大家一开始预想的不太一样。   大家本以为陛下会放弃围猎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着也得是前朝出了什么急事,谁知最后才发现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如此结果,实在有些辜负群众的热情。   尤其是杜清,费了老大劲打了一大车的猎物,还以为能欢欢喜喜地取胜,回来却听说和他比试的正主已经抱着女人弃权了,失落之余不免感叹这个世界实在是太没有诚信了。   大家的不忿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另一个消息也传了出来。   也正是这个消息,合理地给众人解释了陛下为何会为了刚刚惹他生气的元充仪而罔顾群臣,又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地召集四名侍御医替她看病——这样的阵仗,也就当年太后病重时有幸体验过。   那个消息是,元充仪有孕了。   随扈的官员基本都是听说过前阵子那个传闻的,所以对于“身患虚寒之症、口口声声说不想怀孕”的元充仪忽然有孕这件事,无不表示惊讶。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烫好了酒,热热闹闹地讨论了几遭之后,开始揣测,元充仪这边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另外几位娘娘会是什么反应?   .   明修仪将一个玲珑剔透的翡翠玉瓶狠狠地掼到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一旁的小词神情慌张,“娘娘,这玉瓶是陛下赏的,若改天让他瞧见没有了,问起来就糟了!”   “他现在哪有功夫管一个玉瓶的去向!”明修仪恶狠狠道,“那个贱人有了身孕,他便整夜地守着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娘娘……”   明修仪越说越气,“高林那个废物,不是说顾云羡生不出孩子吗?她怎么会有身孕!”双拳紧握,“现在该怎么办?要是让她缓过劲来,一定会找我算账的……”   小词犹豫道:“不然,不然娘娘去找找淑媛……”   “你别跟我提她!”明修仪劈头盖脸地骂道,“她都把话说成那样了,我难道还要上赶着去求她不成!”   “可是娘娘,事情闹到这个样子,我们已经没办法了……”小词急道,“淑媛娘娘素来聪慧,兴许,兴许她会有法子……”   “本宫叫你闭嘴!”明修仪一把将另一个瓶子朝她砸去,小词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明修仪本就怀着身孕,这么发了一通火,没伤到别人,反而把自己累得够呛。   气喘吁吁地扶住腰,她忽然蹙紧了眉头,“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小词面色惨白,“娘娘……”几步爬到她身旁,语无伦次,“娘娘你怎么了?您别怕,奴婢这就命人去传太医!“   明修仪一把反握住她的手,“去请陛下!就说本宫龙胎不稳,求陛下看在孩子的份上过来一趟!快去!”   小词见她疼得汗都下来了,忙不迭点头,“好!好!奴婢这就去!”   .   留瑜殿内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内殿的两个人。   皇帝坐在顾云羡的榻边,看着她的面庞,久久没有动一下。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那张脸被他从下午看到现在,已经清晰地印入了脑海,一闭上眼睛就能画出来,连唇角微微上挑的弧度都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因为害怕吧。经过白天的事情,他总觉得现在的云娘对他来说是那么的不可捉摸,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丢失。   他得记清楚她的样子。   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哭泣的声音,让他忍不住蹙起眉头。   害怕吵醒顾云羡,他径直起身出了内殿。   吕川正打算进来跟他禀报,见他出来了忙迎了上去,“陛下,是咏思殿的人。”   他现在一听到“咏思殿”三个字就一阵厌恶,眉头本能地蹙得更紧,“那边又怎么了?”   “明修仪的贴身侍女前来传话,说明修仪适才动了胎气,求陛下看在皇裔的份上过去看看。”   皇帝冷笑一声,“她也动了胎气?”眼中满是不屑,“学得倒是快。”   “陛下……要去吗?”吕川问道。   “不去。”皇帝干脆利落道,“朕又不是御医,去了能有什么用?你吩咐几个人,就说是朕的意思,让侍御医过去看看就成了。”   吕川低头表示明白了,正打算去叫人赶走小词,就听到陛下补充了一句,“对了,让明修仪的侍女给她传个话。告诉她朕回头自会去看她。”声音低了一些,“朕还有些话,要好好问问她。”   .   顾云羡觉得自己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有一瞬间分不清身处何处。   柳尚宫坐在榻边支着头打盹,被她的声音惊醒之后连忙凑过来,“娘娘,你觉得怎么样?”   顾云羡眉头微蹙,“我觉得……浑身没有力气。我究竟怎么了?”   柳尚宫犹豫一瞬,“御医说,您动了胎气。”   “胎气?”顾云羡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理解清楚这句话的隐藏含义,“我……有了身孕?”   柳尚宫颔首,“是。”   顾云羡呆呆地看着她,“可,可我不是……不可能啊!”   柳尚宫忽然起身,敛衽长拜到底。她甚少对顾云羡行这样的大礼,不免让她一惊,“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奴婢向娘娘请罪!”柳尚宫正色道,“是奴婢自作主张,将娘娘的补药换成了治疗虚寒之症的药。”   顾云羡双眼大睁,“你换了药?所以,我的病已经好了?”   “张御医说,娘娘之前服用了一年多的药,其实已经从根处改善了病情。如今再加上薛太医的药,便好了一大半了。虽体质仍偏寒性,但只要悉心调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所以,我才会有孩子……”顾云羡喃喃道,片刻后忽地反应过来柳尚宫在这件事中身处的关键位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尚宫抬头,眼中满是郑重与严肃,“因为,奴婢得为娘娘作长远考虑。”   顾云羡道:“我不明白。”   “究竟是娘娘您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柳尚宫道,“子嗣对后宫的女人有多重要,您不会不知道。您说希望像泠淑媛那样,守着自己的一块地方,过清静自在的生活。可您得想一想,泠淑媛从前不是皇后,在这宫里也几乎没什么仇家。大家都知道她不争,所以没人去主动招惹她。但您不一样。就算您不争,您从前的身份依然会成为梗在众人心头的一根刺。毓昭仪志在后位,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隐患。还有明修仪,她也不会放过您的。”   顾云羡知道她说的都对,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没想过。然而对于清静生活的渴望击败了她,让她自欺欺人地把这些隐忧通通抛到脑后,一定要去做一次尝试。   她抿唇,“大人既然看明白了这些,当初怎么不说?”   柳尚宫淡淡一笑,“因为奴婢知道,如果娘娘不去试一试,是不会死心的。”膝行而前,神情变得恳求,“如今你也试过了,该认清现实了吧?您一跟陛下闹矛盾,明修仪便趁虚而入,毓昭仪也在这个时候与她联手。我们再小心也没用的。一朝失势,便是四面楚歌。只有陛下,他才是您在这宫里最有力的护身凭依。”   顾云羡的右手攥紧了身下的褥子。   柳尚宫见她已经动摇,再接再厉,“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考虑啊!您愿意让这个孩子顶着庶子的名头过一辈子吗?他本该是陛下最尊贵的嫡长子才对。”   顾云羡听到这句话,身子明显一颤。   右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原本迷茫的眼神里慢慢有光彩溢出,仿佛被擦去了灰尘的瓷器一般,瞬间显现出璀璨光华。   孩子。   对,她有孩子了。   活了两世,她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曾经是她最大的企盼,是她在这孤寂深宫唯一的指望。虽然她一度放弃过,但那不过是自认为无望之下拿来安慰自己的托词而已。   其实,她还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无论他给她带来过怎样的伤痛,这终究是她的孩子。   即使是为了这个孩子,她也不能继续这么自暴自弃下去了。   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一个女人,最大的天职,便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弯起唇角,她眼中隐有泪光,“你说得对。我应该尽我的能力,去给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柳尚宫听她这么说,终于松了一口气。外面适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是皇帝的大驾到了。   柳尚宫忙站起来,“陛下昨天在这儿守了娘娘一整天,今儿一大早宫里来了急件,他才不得不离开的。娘娘一会儿可别再……”   顾云羡点点头,“你放心吧。我既下了决心,就不会再乱来。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翻身面朝墙壁。   104   皇帝离开留瑜殿不过一个时辰,心里却已挂念得不得了。好不容易跟群臣谈完事情,他甚至懒得多交代几句就立刻赶了过来。   一进入内殿便看到柳尚宫立在榻前三尺之处,他走上前,低声问道:“娘娘可醒了?”   柳尚宫点了点头。   皇帝看了过去,却只撞上顾云羡单薄的背影。   她背部的线条柔和,肩头小小,几分堪怜。然而这样背对着他,却带着几分孤绝的意味。   知道她心里多半有气,他也不意外她的冷淡,只犹豫了一瞬便走了过去。   他在榻边坐下,柔声唤道:“云娘,是朕。”   她没有出声。   “朕知道你醒了。你跟朕说说话好不好?”他耐着性子,“哪怕你想骂我也行。我什么都听着。”   他说完这句话,又等了一会儿,却仍没等到她的回答。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不想理我就算了。”他退了一步,“我在这里陪着你,可好?”   这回顾云羡没有再沉默,“陛下,您可以先出去吗?”   他一愣。   “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您可以让我静一静吗?”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无力。   他现在心里正内疚得紧,不想再违逆她的意思,抿唇看了她片刻,慢腾腾地起身了。   走到门边时,他似乎还企盼顾云羡会改变主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映入他眼帘的依旧只有那个冷淡的背影。   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   听着皇帝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顾云羡双眼大睁,看着前方秋香绿的帐幔。   她想起昏迷前最后的意识。他握着她的肩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他问她,是你吗?   所以,他想起来了是吗?   想起了那场发生在阳春三月的意外,想起了那个落满碧桃花瓣的树林。   想起了她。   如果是在从前,在她还没对他彻底死心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件事,一定会让她欢喜莫名。   可是如今才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在她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前程往事都看作幻梦。   那些悸动和酸涩,通通都是前生的事了。   一切都迟了。   .   元充仪清醒之后对陛下避而不见的消息很快在行宫里传遍。   大概是因为围猎当日被她搅合了好事,杜清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在当值之余,又和崔朔、林茂两人讨论起来。   “充仪娘娘这招,是在以退为进吧?”杜清的口气也不知是赞赏还是不屑,“上回见这位娘娘时只觉得她端娴庄重,却不知原来她在拿捏男人方面也这般有手段。”   林茂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没人才松了口气,“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不过是议论两句,你别那么紧张。”杜清道。   林茂无奈,“真是早晚要被你吓死。”   杜清乐道:“怎么,难不成你倒觉得她做这些都是发自真心?”   林茂沉吟片刻,点点头,“我确实觉得没准是真的。”   杜清诧异。   “充仪娘娘是陛下的发妻,如今虽然降为妃妾,但陛下对她的态度与对别人定然不同。她上回既然能说出不愿怀有皇裔这种话,可见还是有些气性的。我总觉得她与别的施计邀宠的女子不太一样。”林茂说到这里忽的叹了口气,“再说了,就算她是在以退为进耍手段,陛下他也吃这套。只要陛下乐意顺着她,我们能说什么?你还是少操点这种闲心吧。”   杜清无趣地耸耸肩。   视线扫到一旁一直沉默的崔朔,他又来了兴趣,“如璟,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语气悠然,“你和这位元充仪可是大有渊源啊。去岁中秋才合奏过一曲,这回她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场。这里又没外人,你何必口风那么紧?”   崔朔淡淡一笑,昆仑玉般的眸子温和地看着他,“伯玉,是你不是真的很闲?”   杜清仿佛没看到他眼中隐隐的压力,大点其头,“确实。随扈在外就是有这点不好,整日能见到的人就那么几个,想做些什么都麻烦得不得了。”   崔朔想了一瞬,“那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杜清谨慎地看着他,“什么事?”   崔朔唇畔是和煦的笑容,眼中却淡得没有一丝情绪,“反正是对你有好处的事情。”   .   皇帝在顾云羡这里一连碰了好几日的钉子,直到第四天晚上才终于获准进去见她。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淡蓝色对襟襦裙,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枚蝴蝶嵌宝的插梳贴在鬓边,更显曼丽秀雅。   她正跪坐在案前,素手执壶,往面前的两个瓷杯里斟茶。   他几步走了过去,“你怎么起来了?御医不是说你要静养吗?”   “总是在床上躺着,骨头都要散了。”她淡淡道。   陡然听到她的声音,他措不及防,竟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旁的鎏金多枝灯上放着十数盏蜡烛,明灭的烛光里,顾云羡慢慢抬头,湖泊一般美丽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这样的眼神下本能地心虚,“云娘……”   “你想起来了,对吗?”她轻声道。   她话说得含糊,他却立刻就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心中忍不住一阵抽痛。   垂下视线,他道:“对,我想起来了。”   “哦。”她这么说着,伸手将一个茶杯推给了他。   他看着雪白的杯子中清澈的茶汤,抿唇,“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如果你……”   他话还没说完,她却忽然站了起来,转身便朝内殿走去。   他以为她又要像之前那样冰着自己,心里一急,一把上前攥住她的手臂。   “你听我说……”   声音猛地顿住,他看到了她满是泪珠的眼眸。   似乎有些懊恼被他看到自己这样,她挣开他的手,低头擦拭眼泪。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软下去,最后变成满满当当的怜惜和内疚。   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他重复刚才的话,“对,我想起来了。”凑近一点,“对不起,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想起来。”   她轻轻一笑,“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本来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想起来。”   他心中难受得厉害,声音也有些发颤,“你为什么不说呢?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声音压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在上林苑被我一箭射掉碧桃花的小娘子?”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不知道,告诉了你有什么用。我担心,这段记忆,只有对我来说才是弥足珍贵的。也许你根本不在意。不然,你也不会忘记了……”   他知道她说的都对。他从前不在意她,自然觉得这么一桩往事无关紧要。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们的每一段记忆,都值得他去探寻。   他想知道,自己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所以,你是从那时候就开始记得我了是吗?”他低声道,“从那时候开始,你就……”   说到这里,他有些说不下去。从前她对他的痴心他自然是看在眼中,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不确定了。   她若是否认,他也没有办法。   顾云羡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只轻声道:“其实,我真正对你上心,是因为另一件事。”   他没料到还有后话,忍不住一愣,“什么事?”   顾云羡思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姑母要是知道我告诉了你这件事,搞不好会生气的。当时可是她让我瞒着你。”   皇帝困惑得更厉害。   顾云羡道:“大概是在上林苑的事情发生的三个月后吧,有一天你喝多了酒,在长秋宫的寝殿内睡着了。姑母见天色已晚,不想再来回折腾地送你回东宫,所以就让你在那里过夜了。可谁知到了半夜的时候,你居然从长秋宫跑了出去。大家担心你被发现入夜之后在后宫禁地乱闯,急得不得了。大半个长秋宫的人都出去找你了。我也去了。”   皇帝确实记得自己有一年曾因醉酒在长秋宫过夜,却从来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居然还跑了出去,此刻听她这么讲,不由睁大了眼睛。   “后来,我在听雨阁找到了你。”顾云羡微笑道。   虽然完全没有那段记忆,他却自然而然地相信了她的叙述,顺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因为,那一天下午姑母才给我讲了你与三公主的事情。我想,如果你是因为妹妹而自苦,也许会去那里。”顾云羡道,看向他的眼神似乎还有些得意,“我猜对了。”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然后呢?”   “然后,你就跟我说了一些话。”顾云羡道,“也就是在那一晚,我唯一一次打算告诉你我是谁。我想跟你说,不要再为你的三妹妹难过了。我也是你的三妹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他被她的话震颤到,看着她久久不能动一下。   她眼中有泪光闪动,“可惜,我没能说出口。”   他忽然伸手,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双手的力气大得吓人,似乎忘记了她腹中还怀着一个孩子。   “对不起。”他闭上眼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语声急切,仿佛除了这个不知道还能说别的什么,“你要怎么怪我都是应该。原是我漫不经心。”   原是他,太过轻狂。   她由着他抱着自己,许久待他松开一点,才慢慢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他们告诉我,说我们有了孩子。是真的吗?”   他听到她话里的“我们”,心头酸甜苦涩一起涌上来,复杂得不得了,“自然是真的。”   她微笑着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泪滑落,“真好。我还以为,这一世我都不能给你生一个孩子。”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眼中也有隐隐的亮光闪动,“是啊,真是太好了。我也以为,我们永远不能有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105   这一句话说出来,两人心情都有一股难言的复杂,拥在一起,久久没有言语。   “那日在咏思殿,我……”半晌之后,她再次开口,似乎想要解释。   他现在最怕她提起当日的事情,见状立刻掩住了她的嘴。   “别说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是我不好。那种时候,我应该站在你旁边才对。”   “不,不是你的错。”她低声道,“是我,我当时太难过了。我被月娘那般刺激,简直是心如刀割。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就觉得不能我一个人难受。我得拖着你一起。”   这话说得实在任性,他却笑了,“你让我陪着你一起难过,是我的福气。”握住她的手,他眼神柔和得仿佛一汪泉水,“我们定一个约定好不好?以后都这样,有什么事情你不要瞒着我。我们一起高兴,一起难过,好不好?”   虽然是商量的话语,他却说得肯定,似乎不容她拒绝。   她微笑着想了一瞬,“那你呢?你若有什么事情,会不会瞒着我?”   真是个一丝亏都不肯吃的人。   他扬眉一笑,“有些朝堂上的事情,朕谁都不能告诉。除了这些,别的事情我都不瞒着你。这样可以吗?”   她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他忍不住心中的喜悦,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   顾云羡现在的身子容易疲惫,今晚这么折腾了一通,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皇帝却难以入眠。   他在黑暗中默默凝视她的面庞,心中是无法遏制的潮起潮落。   他想起半个时辰以前,她侧卧在自己身边,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而她眼眸乌黑,恬静娴雅。   她看着他,唇畔带笑,“你真的要睡在这里?”   他以为她要赶自己走,忙不迭道:“你答应了的。”   “是,我知道我答应了。”她点点头,“不过我得提前告诉你一声,我最近脾气不太好,你可不要半夜翻身吵到我。不然我一定会跟你生气的。”   他当然知道她脾气不好。在得知她有孕之后,他已经很自然地把之前她的一系列喜怒无常都归咎于孕期反应,心情立刻豁然开朗。   月娘那会儿也是这么发脾气的,有她的先例在,云娘的反应也就见怪不怪了。   见他没有表示异议,她满意地闭上眼睛,开始认真地睡觉。   而他看着她乌黑卷翘的睫毛,一时有些恍惚。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这般乖顺地依偎在他身侧入眠。这曾经是他过去最喜欢的一件事,与她置气的这阵子,他曾多次在半夜惊醒,看着空荡荡的身侧,难以抑制心头的失落。   如今重新拥有,他只觉得如同置身梦中。   这个躺在他身侧的女子,是他在上林苑惊鸿一瞥的小娘子,是在听雨阁对他柔声安慰的元芳表妹,是被他三媒六聘、在全天下的见证下迎入东宫的结发妻子。   她给了他最宝贵的真心,却一度被他随手弃置到一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注意她的?他记不清了。   好像是在那一年的冬天,这个被他休弃的女人忽然性情大变,浑身上下充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谜题,引诱着他去探索。   他悠然地步入迷雾之中,以为可以凭借自己找到谜底。可最后却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风流韵事,轻巧得如同春日策马折碧桃。可走近了才知道,那朵他想要的花不同于这世间任何的庸脂俗粉。   她生长在绝壁峭崖之上,唯有舍弃方能得到。   他曾对她说过,色授魂与,心愉一侧。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的一片真心,那不过是意乱情迷之下的一句赞美。   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他不是惑于她的美色。这世上美貌的女子何其之多,他若是喜欢,可以寻到比她好看十倍的姑娘。传说中倾国倾城的美人,本来就是为了侍奉帝王而存在。   可那些女子都不是她。   她们没有她的淡静娴雅,没有她的玲珑心肠。最关键的,没有她那样的缱绻相思、一片赤诚。   少年轻狂,他不懂它的可贵,如今看明白了,才觉得惶恐。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他就真的失去了。   即使是为了守住这一份可贵,他也不可以再辜负他。   想到这里,他慢慢伸出手指,抚上她的脸颊。   她没有察觉。   他想起她曾经跟自己说过的话。她的那些要求,每一桩都是那么难办。以前他怕麻烦,怕那些事情打扰了自己的计划。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他愿意为了她尽力去做。   只因世事变幻,这个他从前漠不关心的女人,如今是他魂牵梦绕、无法忘怀的临水伊人。他愿意为了她涉江采芙蓉,愿意为了她费尽千般周折。   只要她觉得欢喜,他任凭她予取予求。   .   顾云羡第二日起床的时候,便知自己今日要有一番忙碌。   之前几天为了避开皇帝,她一直卧病在床,连带着这行宫的嫔御谁也没有见过。如今她与皇帝之间矛盾冰释,也就再没有理由躲着了。   阿瓷为她梳头的时候见她面色依旧苍白,建议道:“娘娘若是不想见人,奴婢去回了她们便是。反正陛下也希望娘娘您好生歇着。”   顾云羡摇摇头,“不用。早晚都是要见的,我若一味躲着,倒先露怯了。”看看自己的脸颊,“你给我多扑一点胭脂,看上去气色好一些。”   “诺。”   .   果如顾云羡所料,今日留瑜殿来的人实在不少,随扈的宫嫔几乎全部到了。   她在阿瓷的搀扶下在上座坐下,含笑道:“多日不见诸位姐妹,大家可好?”   庄贵姬率先笑道:“臣妾一切安好。前几日听说姐姐有了身孕,臣妾心中实在欢喜,一早就想来看姐姐。奈何陛下下了禁令,说姐姐身子不好,不许我们打扰。臣妾没法子,只好忍着了。”神情关怀,“姐姐现在可大好了?”   “已然无恙了。”顾云羡道,“本宫不过是受了一点惊吓而已,不是什么大毛病。”   “那就好。”庄贵姬喜形于色。   毓昭仪笑睨一眼顾云羡,“妹妹这喜讯来得真是让人惊讶,本宫初初听到时,还以为是讹传呢!”   明修仪冷冷道:“可不是,尤其是在发生咏思殿的事情之后。”眼神不屑,“本宫还说呢,这宫里怎么会有女子不愿意有孕的,充仪当日倒真是惊世骇俗。不过既然你明明是愿意怀孕的,又说那番话做什么?打算戏弄谁?”   明修仪这话是在暗示顾云羡耍手段迷惑圣心了。以退为进,故意说那番话惹陛下发怒,再爆出自己身怀有孕的事情,前后落差之下,好让陛下怜惜内疚。   顾云羡迎上她讽刺的目光,淡淡一笑,“臣妾前阵子与陛下有点误会,那一日是在与他怄气。”   明修仪没料到她不仅没有否认,反而坦然承认了。不过与她的指责略有出入的是,顾云羡承认自己说出那番话是故意的,但目的却不是明修仪所说的为了邀宠,而是在和陛下怄气。   怄气?听她这语气,全然不是一个妾妃对待君王的态度,而是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在彼此使性子。   明修仪银牙紧咬,心头好不容易平抑下去的恨意再次上涌。   “说到这个,臣妾却有些困惑。”庄贵姬蹙眉,“那高林高太医到底是怎么诊治的?明明张御医说充仪娘娘的虚寒之症早已有所改善,那高太医为何还会说她体质虚寒?”   毓昭仪似笑非笑地瞥一眼明修仪,“兴许是高太医医术过人,连顾妹妹从前的病都能断得出来。”   瑾才人笑道:“既然如此,那臣妾看这位高太医的医术倒比几位侍御医还要好了,屈居这个位置实在是委屈了。”   “薄妹妹说得有理。臣妾看修仪娘娘得为高太医向陛下进言一二,提拔提拔他才是。”庄贵姬道,“就算不能进尚药局为侍御医,也可以升迁至太医令啊!”   瑾才人微微一笑,“贵姬娘娘这便是在为难修仪娘娘了。太医署官员升降这种事情,她怎么好插手呢?”   庄贵姬挑眉,“薄妹妹此言差矣。陛下心中自然是以皇裔为重,修仪娘娘如今身怀有孕,有什么要求陛下想来都会答应的。”   瑾才人摇摇头,“贵姬娘娘有所不知。臣妾听说,几日前陛下才去见了修仪娘娘,心情似乎不大好呢……”   “薄熹微!”明修仪任由她们说了这么多话,终于忍无可忍,“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议论我!”   瑾才人神情未变,不卑不亢道:“臣妾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哪里说的不对,还请修仪娘娘指证。”   “你……”明修仪咬牙切齿,“放肆!”   殿内众人见明修仪与瑾才人针锋相对,都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瑾才人说的是五日前的事情。明修仪在前一晚动了胎气,火急火燎地派人去请陛下,却吃了闭门羹。想也知道,皇帝当时正忙着照看顾云羡,哪里抽得出空去管她?连她派去的侍女都懒得见一面,只派了两名御医过去。   第二日顾云羡醒了,说了几句话就把皇帝赶了出去,他这才去屈尊去了一趟咏思殿。前后大概待了两盏茶的时间,屏退了宫人与她关在殿内,外面的人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不时听到明修仪的哭诉辩白之声。   有这样的消息,即使不知道皇帝究竟和明修仪说了什么,众人也能猜出个大概。   估计是和大家一样,猜到当日的事情是明修仪设的局,所以去跟她摊牌了。   顾云羡听着殿内众人话里话外对明修仪的刻薄,含笑不语。   薛长松曾告诉过她,虚寒之症并不是能轻易诊出来的病症。高林的医术并不如薛长松,当日之所以敢说自己身患虚寒之症,无非是之前便从明修仪那里得到了吩咐。然而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治疗,病已好了一大半。   棋差一招,便是满盘皆输。如今,这倒成为了她攻击他们的把柄。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为陛下的彻底沦陷鼓掌!大家一起跳起来!蹦擦擦!蹦擦擦!噢耶!   下一章会有大转折!大家期待哦~~~   推荐好基友的宫斗文,轻松爽口的那种!不虐女主哦!【总虐女主的阿笙哭跪】   文案:   前有江南风韵的淑妃,左有桃花灼灼的锦昭容;右有清秀通雅的宁小仪,后面还要来一朵闯祸爱哭的小白莲。想当宠妃,却发现皇宫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女主角。   上帝,你玩儿我呢吧?   上帝:我的孩子,你走错频道了。   佛祖拈花一笑:莫急,莫急,做不了宠妃,便做“宠”妃罢。   皇帝的爱宠喵~ >▽< 了一声,睁大湿漉漉地眼睛,甩尾巴:快来学我呀~   【温馨说明】:本文并非配角逆袭文,而是简单穿越轻松宫斗爽文口牙。   106   顾云羡看看毓昭仪,一点也不意外她今日会帮自己挤兑明修仪。   沈竹央这个人,一贯最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前阵子见明修仪占了上风,便和她一起散播自己不能有孕的消息。如今看她重得圣心,自然会赶紧抽身,推明修仪下水。   反正对她来说,这宫里的妃嫔哪一个倒霉,都是一件好事。   “今日诸位来留瑜殿,难道不是贺本宫有孕之喜么?”顾云羡笑吟吟开口,“怎么又聊起别的事儿了?”   瑾才人笑道:“充仪娘娘说的是,高太医升迁与否说到底也不管我们的事情。”笑睨一眼明修仪,“臣妾相信,孰是孰非,陛下心中自由决断。”   她明显话里有话,明修仪眼中锐光更甚。   外面忽然匆匆进来几个宦侍,顾云羡定睛一看,领头的那个居然是御前服侍的何进。   “微臣参见诸位娘娘!”何进在殿中跪下,磕头行礼。   顾云羡笑道:“中贵人请起。”神情困惑,“不知中贵人来此有何贵干?可是陛下有何吩咐?”   何进点点头,“微臣来传陛下的旨意,请娘娘快些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大驾将在明日一大早启程返回宫中。”看向四周,“前往各殿传话的宫人想必已经快到了,诸位娘娘回去便能见到了。”   顾云羡一愣,“这么急?”不是说要在温泉宫待到二月中旬的吗?   何进道:“事出紧急,陛下也是临时下的决定。只因有些事情在温泉宫到底不方便处理,得在宣政殿上与满朝文武一并讨论才行。”   毓昭仪问道:“听中贵人的意思,难道前朝出了什么大事?   何进回道:“是。”   “何事?”明修仪冷冷问道。   何进似乎犹豫了一瞬,然而这些事情即使他不说,她们回去只消一问便立刻知晓了,“今晨礼部侍郎许平许大人上疏陛下,称……”   毓昭仪忽然有股不好的预感,“称什么?”   “许大人说,自永嘉二年起,国朝便一直是后位虚空、皇嗣无着,实非社稷之福。如今既然元充仪有孕,请陛下复其尊位,早定国本……”   瓷杯狠狠砸到案几上的声音。   众人已被这个消息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地顺着声响发出的方向看去。却见明修仪面色铁青,手中的瓷杯已在案几上砸成了碎片,清冽的茶汤顺着几面流动。   顾云羡虽然也被何进的消息惊到,然而她早存了复位的打算,此刻也不算多么惊讶。见到明修仪失态,存心不给她挽回的机会,立刻给采葭使了个眼色。   采葭何其机敏,立刻明白顾云羡的用意,亲自上前道:“修仪娘娘怎么了?快些来人,把这里收拾了!娘娘请随奴婢起来,别让茶汤沾染了娘娘的衣裙。”   明修仪被采葭扶着,后退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一把甩开她的手,“贱婢,谁准你碰本宫的!”   采葭一脸惊愕,“娘娘,奴婢……奴婢何处冒犯了你?”   庄贵姬神情冷漠,“我看不是采葭你冒犯了修仪娘娘,而是她自己心里有气,便撒到你身上了。”   采葭只作不解,“修仪娘娘有什么气,又关奴婢什么事情?”   瑾才人凉凉道:“大概是听到了何大人说的消息,被气坏了吧……”   采葭这才面露了然,“原来如此……”   明修仪听到她们的话,强迫自己从暴怒中平静下来。再看何进不时朝自己看过来,立刻明白这里的情况他多半会告诉陛下。   到时候,陛下便知道她对顾氏复立之事心存怨怼了。   她想起那天下午,皇帝终于踏进咏思殿。她欣喜若狂,以为他是来安慰她的。可谁知他只是冷淡地看着她,道:“当日云娘的膳食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却只能装作不解,“陛下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他淡淡一笑,“你承不承认都不要紧,朕心里明白就行了。高林说是回太医署为你取药材,又为何会跑去找薛长松喝茶?朕问过张显了,要诊出虚寒之症,光靠把把脉根本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就敢凭那么一会儿的脉象便确定了,还当着众人的面禀报给朕。他哪儿来的自信?或者说,是谁给他的自信?”   她哑口无言。   “月娘,你服侍朕这么多年,朕自问没做过什么刻薄你的事情。素日你喜欢什么,朕也都尽力为你办到。因为朕一直觉得,但凡是朕的女人,朕都得对她们负责任,让她们过得开心一点。”皇帝平静地看着她,“可朕的耐心有限,太过分的要求朕听得多了,就会心烦。你不要逼着朕厌烦你。”   “陛下……”她惶急道,“臣妾、臣妾承认,臣妾确实算计了元充仪。可臣妾没有撒谎,臣妾说出来的都是实情!她本就不能有孕……”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如今顾云羡已经怀孕了,连忙改口,“至少从前不能!”   皇帝点点头,“恩,她从前确实不能怀孕,但这不关你的事情。你弄了这么一出,云娘很不高兴。她不高兴了,朕也就没办法高兴。所以,朕希望你以后可以少管一点旁人的闲事,本本分分把你的孩子生下来。”   皇帝对待女人一贯温柔,用这种口气说话,已经是很不客气了。   她一脸不可置信,还有隐隐的不忿,“陛下,您就这么偏袒她?”   他看了她一会儿,笑了起来,“对,朕就是这么偏袒她。”无视她呆呆的神情,他浅笑悠然,“所以,月娘你要是再去找她的麻烦,朕就不会顾念到你还身怀有孕、对你网开一面了。”伸手摸摸她的鬓发,“你也不想害苦了自己的孩子,对不对?”   想到这里,明修仪猛地握紧拳头,生硬地转移话题,“既然明日便要回宫,本宫还有许多东西要打理,这便告辞了。”   除了毓昭仪以外,众人都起身恭送。顾云羡唇畔含笑,站在原地福了福身子,“臣妾身子不便,就不送娘娘出去了。”   虽然她神情恭敬,明修仪却分明从她的话里听出一股子倨傲。   忍下心头的郁怒,她带着宫人离去。   明修仪走了之后,毓昭仪才慢慢站起来。此刻的她早没了之前谈笑自若的从容,只是平静地说了句,“既然如此,本宫也先回了。”   顾云羡道:“臣妾恭送娘娘。”   毓昭仪强迫自己笑了笑,“充仪妹妹多礼了……”   顾云羡话里有话,“无论以后如何,如今总是要恪守本分才行。娘娘你说是吧?”   毓昭仪额头青筋一跳,口气却依旧温和,“妹妹说的是。”   .   当天晚上皇帝过来时,顾云羡已喝了安胎药,正靠在贵妃榻上小寐。   宫娥在她身上盖了一条狐皮毯子,将她的手都放了进去。皇帝立在一侧,沉默地凝视她的睡颜,心情是说不出的安宁。   正看得出神,她却忽然睁眼,黑玉一般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里面竟带着几分冷意。   他一愣,“你醒了。”   她别过头,懒得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她生气了,有些无措地在她旁边蹲下,小心翼翼道:“怎么了?”   她不出声。   他一个头比两个大。不应该啊,明明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个白天过去就变脸了?他今天没做什么坏事儿啊。   “到底怎么了?”他拿出杀手锏,“咱们昨晚上不是才说好了,有什么事互不隐瞒么?食言而肥可不好哦。”   她冷哼一声,“原来陛下还记得昨夜答应过臣妾什么。”   “朕自然记得。”   她斜睨他,“那今日何进来说的事情,又怎么解释?”   他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你因为那件事生气?”   “不然呢?”她底气十足,“那么大的事情,又与臣妾有关,陛下为何不提前告诉我?”   他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许平要上疏,朕事前如何能知晓?云娘你为这个责怪朕,可不太公平。”   她瞪他一眼,“陛下现在还要哄骗臣妾?那许平是礼部侍郎,他上头的礼部尚书宋齐从前可是带头反对臣妾复立的。许平这回敢公然违逆上级的意思、率先提出复立臣妾,背后若没人指使,可能么?”   她这番分析有理有据、思路清晰,听得皇帝有些惊讶。   他一直知道顾云羡聪慧,然而她很少在他面前展露这方面的本事,平常只爱跟他谈诗论画,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他忍不住道:“你对他们的关系,倒是清楚。”   顾云羡道:“也不是多么难的事情。臣妾今日听说许平上疏,静下心来仔细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许平上疏是朕指使的?”他不动声色,“这个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云羡沉默一瞬,落寞一笑,“臣妾在朝中并无什么大臣支持,顾氏又对臣妾心存芥蒂,自然不可能费心为我谋划。臣妾自己也没有做过这些事情。既然不是臣妾自己,不是顾氏,也不是什么需要靠着我的大臣,那么这宫中也就只有一个人会为臣妾做这些事情了……”   她看向皇帝,一双眼眸柔如秋水。虽一句话未说,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笑起来,“你今日倒是敢讲。”   适才她在话中毫不避讳地提起了顾氏与她的恩怨,提及了朝臣与后宫的利益关系,似乎丝毫不害怕他会多心。   她看着他,“这些事情陛下心里又不是不知道。大家不愿意提是不想被陛下误会,可臣妾才答应了要与陛下坦诚相待,所以不愿意虚言欺骗陛下。臣妾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告诉陛下。”   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让他仿佛在冬日里喝进了一大杯热腾腾的美酒,心中是满满当当的快慰。   他在贵妃榻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声细语,“是朕考虑不周。朕本来觉得这是件好事,等开始了之后再告诉你,算是个惊喜。朕不知道你会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这就是人家说的转折呢!才不是大家猜测的崔公子还是别的!   妍子你不是问为什么云娘有孕了没有晋位么?因为陛下要玩一个大的啊!哈哈哈哈哈!【其实还有个原因,惯例是孩子生下来再晋位……】   我们云娘怎么会像别人一样慢慢往上爬呢?她是要成为海贼王【划掉】,她是要君临天下【啊呸!】,总之,她就是不一样的女人啊!噢耶!   有追阿箫文的盆友么?看了她今晚上的章节,再来看我的,是不是觉得我简直是女主的亲妈啊!是不是觉得我善解人意又体贴温柔啊!来吧,告诉我你们的爱吧!【张开双臂随便扑到o(*≧▽≦)ツ   107   她一脸认真,“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不管是好事坏事,臣妾都不要被陛下瞒着。陛下答应过,除了军国机密大事,别的事情都不会瞒着臣妾。这是承诺,不可以违背。”   他诚恳地认错,“恩,是朕不好。下次一定不会了。”   见他态度如此良好,她终于满意了,“那好吧,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他哭笑不得,“多谢夫人宽宥。”   听到他叫她“夫人”,她身子忽然一僵。   这动作虽细微,他却依旧发觉了,温柔地揽住她的腰肢,“怎么了?”   她低声道:“你真的确定吗?你要我重新当你的……”   他笑,“适才说了那么一大堆,我还以为你对重新当回皇后这件事根本没感觉呢。”刮刮她的鼻子,“自然确定。你是朕的结发妻子,你不当皇后,谁当?”   “可是……”   他掩住她的唇,“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月娘的第一个孩子会没了,其实也不能怪到你头上。说到底,还是公仪佩的错。你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就不要耿耿于怀了。”   她抿唇,“陛下就不怕臣妾再去害别人?”   “你究竟把自己想得有多狠心啊?”他忍不住蹙眉。   “陛下不觉得臣妾心狠?”原本是半真半假地做戏,她却不知自己怎么突然认真了起来。兴许是那些往事纠缠她太久,让她忍不住想弄明白他心里的想法。   听出她语气的不同寻常,他陷入了沉默。   那时候,月娘怀有身孕,公仪佩企图毒害她并嫁祸给云娘,却不料被她给知晓。云娘没有阻止公仪佩,反而将计就计,任由她下了毒,再反过来把她揪出来。   自己那时候生气,因为她身为皇后、身为主母,理应照拂后宫妃嫔,可她明明知道皇裔有险,却任由这一切发生。   这是极大的失职,也让他无法再相信她。   自古帝王,无不担忧自己百年之后的事情。若正妻不贤,他驾崩之后,她会如何待他的幼孤?   吕后的例子不能再发生一次。   他当时这么想着,所以决绝地废弃了她。可现在想来,他其实对她过于苛刻了。   他从前不喜欢她,她在后宫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因为地位不稳,所以她没有安全感,不敢任由与她不睦的妃嫔生下孩子。   可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动手。顺水推舟、坐观其成,这是她做过的最坏的事情。   她固然有错,但自己又何尝没错?   “从前的事情,我知道你也有你的无奈。”他慢慢开口,“如果那时候我可以对你好一些,你就不会那样了。”   她想象过各种他的回答,却怎么也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在了那里。   她知道,这么久以来,虽然他从不主动提起她当初为何被废,心里却一直认为那件事是她错得离谱。   他从来没有反省过她为何会那么做。   可是如今,他告诉她,那件事他也有错。他知道她有自己的无奈。   那些委屈,那些不甘,他居然能够明白?   低下头,她觉得眼眶一阵湿润。   他温柔地看着她,凑近一点,吻上她的额头,“你放心,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月娘的孩子是最后一个,你……不会再更多的庶子。”   即使是心情复杂,她仍听出了他话里暗藏玄机,困惑地睁大了眼睛。   他有些无奈地笑起来,“本来朕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但你又不许我有事瞒着你。那我就先说了吧。”   她一动不动。   他扳正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你说,你不喜欢我有别的女人,不喜欢我去看她们,不喜欢我和别人在一起。”   她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朕这几日想了很久,觉得你的话虽然很是大胆,但其实很有道理。我们既然心悦一个人,自然不能容忍与别人分享他。当然,世人都不能理解这样的想法,我从前也没这么想过。但我现在能够明白了。”他道,“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高兴,可如果你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我们之间就总有个问题。我不想我们再为了这件事吵架。”更不希望她在因为这个而对他心存芥蒂、忽冷忽热。   她忽然有种预感。   不,不可能的。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不会这么做。   他不会……   “我姬洵在此立誓,从今日起,就只有顾云羡一个女人。”他眼眸黑沉,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想看到她心底深处,“你我夫妻之间,不会再有第三人。”   她看着他的眼神几乎呆滞。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这种话说出来怎么那么奇怪呢?”摇头笑道,“你把这当成一个承诺也好,一句戏言也罢,终归这种事情是要我做到你才会信的。所以,你只需要等着看我的表现就行了。”   他似乎真的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了,扔下这句话就想去吩咐宫人传膳。   她终于反应过来,赶在他离开前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陛下……”   他回头。   “你……你是认真的么?”她艰难道。   他温柔地看了她片刻,“当然。”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这件事会有点麻烦。为了避免朝臣们对你不满,朕得多费些功夫。好在如今你有了身孕,我总待在你身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等孩子生下来,也就差不多了。”   “孩子生下来?”   “等孩子生下来,你一定已经是皇后了。”他握住她的手,“朕宠爱朕的妻子,想来也没什么人敢多说什么。”   他的意思是,会在她生产之前复立她?   这想法倒是和她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   她之前就已经明白,她必须以皇后的身份生下这个孩子,才能给他最尊贵的嫡子身份。否则即使之后她当回皇后,这孩子仍然脱离不了庶出的名分。   可皇帝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她生下的是个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国朝规矩,嫡长子便是自然的储君人选。   他是打算……   似乎明白她心里的想法,他握紧她的手,笑笑,“朕希望这一胎是个儿子。”   “为何?”   “你若生了个女儿,还得继续折腾。如果是儿子,以后的事情就顺其自然了。”   他的意思并不难懂。太子自然得是儿子,如果她生了女儿,定然是不能担此大任的。但以她的身体,能不能怀上第二胎还很难说。如果这一胎是女儿,她还得继续喝药、继续想办法,但如果是儿子,就可以安枕无忧了,能不能有第二个全看老天爷的心情。   所以,他真的是这个意思。   他要复立她为皇后,还要让她的儿子当上太子。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他答应了她,不会再有别的女人。   他说,他的身边就只有她。   皇后和太子的承诺其实都没什么,她本来就存了这样的目标,如今不过是实现了而已。   可后面的这个,她真的完全没有想到……   .   那天夜里,皇帝在顾云羡身边沉沉而睡。如练月光下,她半坐起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面庞,越看越是满心悲凉。   她不明白老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她对他一片真心的时候,他将她弃若敝履;在她失去了真心、只余算计的时候,他却会这么对她。   从前她一直没有把他的宠爱太当回事儿。她总觉得他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是对她来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兴趣,持续不了多久。她如果相信他,只会再次陷入前世的噩梦。   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其实已经明白他是一个胸有成算的人。荒唐胡为不过是个伪装,在那层面具之下,藏着的是一颗精明缜密的心。   而正因如此,他绝不会把专宠一人这样的话随便乱讲。   如果他说了,那他就是认真的。   至少,在他许下那个承诺的时候,是发自真心的。   未来的事情难以预料,也许他将来会看上别的美人,会背弃曾经的誓言。可至少在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她。至少在那一刻,他愿意为了她放弃所有的女人,愿意守在她身边,与她暮暮朝朝。   至少在那一刻,他对她是认真的。   .   大驾在第二日一大早离开茂山行宫,返回煜都北部的皇宫。   兴许是如今并不急于一时,皇帝没有召顾云羡过去陪伴,而是自己独乘一车。   顾云羡坐在车内挑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茂山,心里有些感叹。   这一次在这里不过待了短短十几天,她却感觉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让她实现了两世的心愿。   含章殿的宫人早得到消息,知道自家娘娘出去一趟就有了身孕,一个个的喜不自胜。激动的心情难以发泄,导致他们齐心协力地把含章殿上下装饰一新,看得顾云羡一愣。   “你们,也太张扬了吧?”她立在殿门处环视四周,有些犹豫地说道。   以往这样的时候采葭都会出来制止,这回却反其道而行,笑吟吟道:“奴婢觉得挺好。其实他们也没多铺张,就是把库房里收着的一些好的器皿摆了出来,不算出格。娘娘不用担心。”   顾云羡看了看柳尚宫,见对方也没表示异议,遂不再反对。   反正这样的情况下,她再装低调也没什么用。   任由宫人下去收拾东西,她走到软榻边坐下,揉揉肩膀,“现在坐坐马车都会被累到,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有了身孕的人是这样的,”阿瓷道,“不然奴婢为小姐捏捏?”   “不用了。”顾云羡笑瞪她一眼,“你下去盯着一点,别让他们把我喜欢的花放错了地方。”   阿瓷退下之后,柳尚宫才道:“奴婢刚去打听了,陛下这才回宫没一会儿,已有数名大臣入阁,称有事要与陛下面议。”   顾云羡淡淡一笑,“想也知道,多半是谈复立之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o(≧口≦)o 今天从早到晚满课,真是坑死爹啦!阿笙泪奔!   108   “娘娘怎么看?”柳尚宫道。   “阻力肯定会有的,就是不知道大到什么程度。”顾云羡道,   “您要自己暗中想办法么?”   顾云羡想了想,摇摇头,“不了。如今既然陛下主动揽过了这件事,还是先看看他的手段吧。我若是贸然出手,被他知道了反而不好。”   柳尚宫点头,她本来也是这个意思。   顾云羡起身,看看被装饰一新的含章殿,忽然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何必如此费心?反正这个地方,我也住不了多久。”   视线投向远处,在含章殿以东的方向,她看到墨色的屋顶,飞翘的屋檐。气势恢宏,端的是引人注目。   那是,长秋宫。   皇后的寝宫。   她曾经在那里住过两年,如今心存一志,一定要重新回去。   哪怕是为了她的孩子,她也绝不能输。   右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她眼神冷漠,里面有着不惜一切的坚毅和决绝.   大驾回宫的次日,陛下召集群臣在宣政殿举行了朝会。在谈完各种要紧的军国大事之后,复立皇后的事情终于被提了出来。   这个曾在永嘉三年被反复讨论的话题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激烈争论。   和上次一样,礼部尚书宋齐依旧是反对复立的那派,而赞同复立的那边则以礼部侍郎许平以及御史陈良为首。双方各自带了一批言官,引经据典地展开论战,直吵得脸红脖子粗。   皇帝虽然早已打定了主意要让顾云羡复位,这会儿却扮起了中立,每天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认认真真地听两派人物阐述各自的观点,还煞有介事地点头思考,十分虚心受教的模样。   可明面上中立不代表他无所作为,在应付诸位大臣的同时,他暗中给左相徐庆华下了吩咐,命他去引导那部分态度含糊的朝臣,让他们支持复立。   他这个举动起了不小的作用。   永嘉三年的时候,左相是周世焘,虽然其当时困于崔朔的弹章而不敢过分插手,好歹也是反对复立的。如今左相换成了徐庆华,明着是北党领袖,却暗地里附和皇帝的意思,自然给他的对手造成了不容小视的打击。   那些态度暧昧的朝臣本就是存了观望的心思,如今见左相似乎也在支持顾氏,便渐渐倒向支持复立一派。   宋齐眼看着朝臣们越来越多站到他的对立面去,自己身边的帮手越来越少,简直是怒不可遏。   本着一贯认真执着的风格,他连夜给皇帝写了一封近万字的奏疏,从礼教道德、伦理纲常各个方面论述了复立之事的不可行,声情并茂,简直让人击节赞叹。   然而这封精彩的奏疏呈上去之后却没有收到他预期的反应。据说皇帝花了两盏茶的时间读完了它之后,随手便扔到一旁,唯一的评语只有两个字,“诡辩。”   听到这个消息的大臣们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家这位陛下一贯最痛恨别人跟他讲大道理,如今宋齐弄成这样,搞不好就适得其反了!   也许陛下一开始是中立地看待此事,如今被宋齐一刺激,没准就觉得支持复立一派很有道理了?   就在各方势力忐忑不安的时候,皇帝忽然降下旨意,擢升元充仪顾氏为正一品贤妃,执掌凤印。   这个消息一出,朝野一片哗然。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是皇帝选的折中的做法。就好比永嘉三年的时候,朝中一部分要求复立顾氏,一部分则要求将其处死。如此极端的两个态度,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次,皇帝在反复权衡之后,最终决定将顾氏封为婕妤、留在身边。两边各退一步,都没什么异议。   难道,陛下是打算将同样的事情再做一次?   贤妃乃四夫人之一,顾氏若到了这个位置,就成了如今后宫的第一人,执掌宫务两年有余的毓昭仪都将再次居于她之下。   但即使如此,妾就是妾,位分再高,依然不是皇后。   众人心里也明白,按照这个趋势,顾氏过个几年多半仍要复位。但只要她这个孩子是在居妃位时生下的,就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将来在论及储君的时候,别的皇子依旧有机会。   只要拖过这十个月,各派势力就都能多一丝希望。   如果陛下真的这么做,那些反对复立的人也能勉强接受。   还没来得及高兴,另一个消息又传了出来。礼部询问陛下册妃礼要如何举办时,那边轻描淡写回复了四个字,“一切从简。”   看似无关紧要的四个字,内里透露的信息实在太多。   陛下如今爱重顾氏,她的册妃礼怎么也不可能草草了事,大张旗鼓、隆而重之才是合理的情况。   可他说,一切从简。   他会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   册妃礼不重要,之后还有别的机会来彰显他对顾氏的重视。   都已经是四夫人了,更高规格的仪式,也就只能是那个了。   封后大典。   在想明白这个之后,众人忽然醒悟过来。所谓先封贤妃,不过是陛下给他们的一个台阶。   他已经决定了要复立皇后。可他们这些反对复立的人闹得太厉害,他不想他们失了面子,所以给他们一个暗示,让他们自己先收手.   中书省的朝房内,崔朔独自坐在窗边,自己跟自己下棋。   杜清推门进来的时候,他一局棋正进入收官阶段。   “怎么就你一个人?”杜清笑吟吟道。   崔朔神情平静,“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差不多都出宫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杜清笑道,“大家都走了,你一个人待着有意思吗?”   崔朔放下最后一枚棋子,微笑起来,“我若走了,你这一趟岂不是扑了个空?”   杜清在他对面坐下,“你知道我会过来?”   “今日陛下降了那样的旨意,你自然会过来找我。”崔朔淡淡道。   他一说起这个事情,杜清的神情立刻变得严肃了。   今日一大早,册封贤妃的圣旨便晓谕前朝后宫,下午的时候,那句“一切从简”的话也传了出来。对于陛下的心思,大家也都了然于胸。   “当初你让我去游说许平,我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你崔如璟果然是神机妙算、从无失手!”在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杜清才轻叹道。   在茂山的时候,崔朔让他做一件事,说对他有好处。他后来私下询问才知,他居然让他去找礼部侍郎许平,请他出面奏请复立。   他原本是有些犹豫的。   虽说如今顾氏很得陛下的宠爱,但她到底是被陛下亲口废掉的,陛下如今是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再加上如今顾氏身怀有孕,她复不复位已不单单是谁当皇后那么简单,更关系到储君大位的归属。   自己贸然掺和进此事,难保不会毁了大好前程。   可最终还是崔朔说服了他。他想了想去,以崔朔那么聪明的脑子,怎么也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情。再加上他本就不是胆小怕事之人,投机取巧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当初能从礼部调去吏部有一部分原因便是奉承对了陛下。   他决定赌一把。   许平与他有不浅的交情,拉他入伙并不怎么困难。然后许平在明处,他在暗处,再加上诸位言官,终于挑起了这场轰轰烈烈的论战。   如今,陛下的态度终于明朗,是他期待的结果。只要顾氏成功复位,自己与许平便都是促成这件大事的功臣。不仅能在陛下面前得个好印象,还能在皇后和未来太子的心中记一功。   这实在是大获全胜的一仗。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对着崔朔道:“如璟你放心,陛下面前我一定会提你的功劳的,绝不会让你白谋划这一场!”   崔朔笑着摇摇头,“不必。”   “不必?”杜清有些惊讶,“你是说,不用告诉陛下这些都是你做的?”   崔朔颔首,“我不过是提了个建议,后面的事情都是你做成的。实在算不得什么。”   杜清想说话不是这么讲的,当初若不是他说服了他,他又怎敢冒此大险?可转念一想,崔朔这人脾气一向有些古怪,兴许他还有别的考虑吧。   他不再多言,只道:“既然如此,改日我做东,请你好好喝一杯。如璟你可一定要赏脸。”   崔朔笑道:“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杜清得了他的承诺,心满意足地告辞。崔朔看着杜清的背影,心里轻轻一叹。   哪里需要他告诉陛下。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与陛下一起演的一场戏。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皇帝将他召到仪元殿,漫不经心地问他,“若朕现在想立一位皇后,如璟你可有办法找到人来完成?”   他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陛下是说,找个人来代替您挑起此事?”   他轻轻颔首。   他沉吟片刻,“臣斗胆请教陛下,您想立哪位娘娘为后?”   皇帝微眯双眼,片刻后方道:“自然是朕的妻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声音颇有几分缠绵温柔。   他沉默了一瞬,微笑道:“自然。臣能够为陛下寻到人,来完成此事。”   后面的事情便全是他们一手策划。   因局势微妙,皇帝不好从一开始便表明自己的态度,所以决定明面上保持中立,任由两边势力各自对抗,在暗中引导局势的走向。等到支持复立一派的势力占上风之后,他再降下册封贤妃的旨意,彻底乱了对方的阵脚。   明明再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便是他们推行新政最好的时机,皇帝却仍要在这样的时候分心去折腾复立皇后的事情。   而他身为新政的另一个重要参与者,本应开口阻止他这么做。可最终,他却选择了和他联手,将不利的影响减到最小。   这般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可以让那个女子得到应有的尊重,还有快乐。   她也好,她的孩子也好,都不应该受一丝的委屈.   顾云羡册封贤妃的典礼在三月十七举行,阖宫嫔御按照宫规全部出面观礼,除了身怀六甲的明修仪以外,无一人缺席。   仪式并不隆重,没有折腾太久便结束了。礼官退下之后,顾云羡身着贤妃的朝服,立在堂上接受众人的跪拜。   毓昭仪为首,后面跟着泠淑媛、庄贵姬、柔婕妤、定慎仪等人,阖宫妃嫔齐齐在她面前跪倒,稽首长拜,“臣妾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大安。”   顾云羡看着毓昭仪的流云髻,想起她上一次在她面前这般俯首跪拜,还是她当皇后的时候。   如今两年多过去了,她终于找回了曾经的威严。她终于不用再在任何女人面前低头。   微微一笑,她慢慢道:“可。”   众人起身,顾云羡看着大家各异的神情,没有说话。   虽说册封贤妃的圣旨早就下了,但当她真的重新成为六宫之首,这些女人还是有些不适应。   不过没关系,她们很快就会习惯的。   109   柳尚宫走到顾云羡云羡身边,用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奴婢已命人将贤妃金印送去了含章殿。”   顾云羡点点头。适才册妃礼上,她从礼官手中接过了封妃圣旨、贤妃金印以及金册,作为正式受封的标志。那么大一堆东西,礼成之后她自然不可能一直端着,顺手便交给了柳尚宫,让她去处理。   “不过,陛下的圣旨中还提到说让娘娘执掌凤印……”柳尚宫似乎有些犹豫,“皇后金印自永嘉二年起便一直存放在椒房殿,娘娘可需要奴婢去为您取来?”   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毓昭仪的面色尤其难看。   皇后金印作为中宫权力的象征,一贯是不允许妃嫔染指。她打理宫务两年多,也没敢起半分觊觎之心。   虽说陛下如今打算复顾云羡的位,可她到底还不是皇后。这般早早地将凤印握在手中,简直是……   顾云羡想了一瞬,摇摇头,“不了。凤印向来不出长秋宫,本宫也不好坏了规矩。不用去取了。”   “可陛下……”   “陛下那里,本宫自会去说。大人不用担心。”顾云羡淡淡道。   “诺。”柳尚宫道。   处理好了这件事,顾云羡转头看向众人,微微一笑,“如今礼也成了,诸位妹妹不用再待在这里陪本宫,可以回去歇息了。”   众人忙道不敢,柔婕妤道:“今日是贤妃娘娘的大日子,臣妾等自然得与娘娘同乐才是。”   “大日子么?”顾云羡闻言笑了笑,“算不上。连陛下都吩咐了无需铺张,你们也不必拘泥于虚礼。都散了吧,留庄贵姬陪本宫走一段就行了。”   她这么说了,大家自然不敢再说要留下,纷纷行礼告辞。   泠淑媛最先离开,接着柔婕妤、定慎仪、夏芳华等人也走了。毓昭仪尽量得体地朝顾云羡笑了笑,“既然娘娘想清静清静,臣妾也不好再打扰。臣妾告退。”   顾云羡似乎不知道她心里的波澜起伏,只淡淡道:“退下吧。”   这话里的轻慢让毓昭仪忍不住咬牙。   .   直到众人全部离开,顾云羡这才与庄贵姬一起沿着小路朝含章殿走去。   宫人随在她们身后三尺的地方,听不清她们的谈话。   庄贵姬笑意吟吟,“臣妾还没恭喜贤妃娘娘呢!前阵子看前朝闹成那样,臣妾还担心来着。还好陛下圣明,没有被谗言蛊惑,决定要复立娘娘了。”   顾云羡一笑。前段时间,这宫里提心吊胆的人不止她一个。虽然明面上瞧不出来,但她可以确定,毓昭仪和明修仪一定都有让各自的母家暗中出力,阻挠复立。   可惜如今早不是中宗朝,再无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妃嫔的母家对朝堂局势根本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   不想再谈这件事,顾云羡笑道:“陛下自然圣明。”忽然反应过来,“你从前不是都叫本宫姐姐吗?怎么突然生分起来了。”   庄贵姬道:“从前是从前,如今娘娘身份不同了,眼看就要复位中宫。臣妾不过是个正三品贵姬,与娘娘之间悬殊太大,叫姐姐实在不合适。”   顾云羡想了片刻,立刻明白了庄贵姬的心思。   尹繁素这个人,一贯恪守妾妃之德,对自己这个曾经的主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冒犯。当初会答应叫她姐姐不过是因为她那会儿身份尴尬,叫娘娘不合适。后来她虽然有了位分,但与她的差距一直不大,加上也叫习惯了,便没有改口。   但如今,自己陡然从从二品的充仪晋升为正一品的贤妃,更有不日便要复位的架势。这样的情况下,庄贵姬便又开始纠结了。   顾云羡对这个屡屡雪中送炭、对她忠心耿耿的女子十分感激,不希望在这些小事上与她生分了,于是故意笑道:“繁素你这话是在暗示本宫,你如今的位分太低,得升一升吗?”   庄贵姬万万没料到顾云羡会这么说,忍不住惊道:“娘娘误会了,臣妾断无此意!臣妾在这宫中,所求不过是自己和阿杭都能平安、娘娘能够一切顺遂,臣妾没那么大野心……”   “本宫知道你没有。”顾云羡道,“你对本宫的忠心,本宫也一直看在眼里。”   见庄贵姬呐呐不语,她轻声道:“我知道,繁素你一直当我是主母、是皇后,但我却不仅仅当你是一个媵妾。正如你适才所说,你在宫里在乎的人,除了皇次子便是我。我想不到这宫中还能有几个人会这般想。这份情意,比什么都珍贵。”握住她的手,她诚恳道,“所以,本宫是真心拿你当妹妹。无论将来会怎样,我们都是好姐妹。”   庄贵姬愣愣地看了顾云羡许久,忽然掩面低头,竟是哭了。   顾云羡无奈道:“繁素你都是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会为这种小事掉眼泪?”   “臣妾……臣妾是没想到。”庄贵姬甚少在人前这般失态,缓过来之后也有点不好意思,“臣妾没想到,姐姐居然会这般待我。原来,在这宫里也能碰到真心的姐妹,如同在闺中一般。”   她这厢感叹不已,顾云羡却因为她的话想到了另一个地方,“说到这宫里的好姐妹,咱们俩可不能算最久的。泠淑媛和明修仪才是头一对。”   那样相扶相持、彼此回护的姐妹情,曾一度让她羡慕不已。   庄贵姬闻言想了片刻,惋惜道:“那两人从前确实是姐妹情深,甚是难得。不过,如今已经闹翻了。”   顾云羡想到那一日在温泉宫的雪地里,明修仪朝着泠淑媛怒吼,说她居然帮着自己这个外人。   “她们真的不再来往了?”她问道。   “真的。”庄贵姬道,“臣妾听说,这阵子咸池殿可闹腾了。明修仪三天两头发脾气,宫里的下人都快受不了了。若是泠淑媛还在她身边,一定不会任由她这么破罐子破摔下去。”   确实。陛下最不喜女子暴戾闹腾,明修仪只消再这么闹一阵,就再也不会有挽回陛下的机会了。   看来,泠淑媛是真的和明修仪一刀两断了。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顾云羡忍不住困惑。   她们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臣妾听说,她们两人这回,是泠淑媛先发作的。”仿佛明白她心头的困惑,庄贵姬道,“似乎是泠淑媛受不了明修仪到处树敌、永不消停,所以决定跟她分道扬镳。”   这个说法倒是符合两人的性格。   顾云羡回忆道:“她们是在温泉宫闹翻的,也就是说,导火索是因为我的事?”忍不住蹙眉,“明修仪算计我,所以泠淑媛腻烦了,不愿再搭理她?”   “应该是这样。”庄贵姬颔首。   顾云羡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泠淑媛和明修仪本就性子不合,一个孤高一个跋扈,硬凑到一起迟早会有一方忍不下去。所以,她们在任何时候闹翻都不奇怪。但,她们不应该因为我的事情分开。”   庄贵姬一脸困惑,“为何?”   顾云羡轻声道:“因为说来说去,我与明修仪之间,还是我对不起她居多。她虽对我诸多算计挑衅,却到底没有危害到我的性命。可她的孩子……即使不是被我直接害死的,也和我有莫大的关系。”   庄贵姬一愣。   顾云羡继续道:“明修仪要对付我,有最充分的理由。泠淑媛即使不支持她,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气成这样。”   庄贵姬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吸口凉气,“泠淑媛会因此与明修仪闹翻,除非……”   顾云羡眼眸黑沉,“除非,当初的事情,另有隐情……”   .   进入三月之后,皇宫内冰消雪融,春意初露。   顾云羡却没什么心思欣赏这良辰美景。她与庄贵姬在暗中动了不少的手脚,终于逼得太医高林主动求见。   见面的地点选在御花园的水阁之内。虽然在白日,但位置十分偏僻,故而四下并无什么人。   顾云羡半倚在长凳上,懒懒道:“高太医说要见本宫,所为何事?”   高林这段日子饱受精神压力,夜不能寐,眼睛下方都有微微的青色。此刻跪在可以主宰他性命的贤妃娘娘面前,浑身上下都在轻微地发抖。   深吸口气,他颤声道:“臣来向娘娘请罪。”   顾云羡一脸笑容,“请罪?大人何罪之有?”   高林重重地磕了个头下去,“臣不该听从修仪娘娘的吩咐,去薛太医处探听娘娘的病情,更不应该帮助修仪娘娘,当众抖露您的秘密……”   “哦,大人说的是这件事啊。”顾云羡恍然大悟,“如果是为了这件事,那么不需要了。大人不过是听吩咐办事而已,怨不得你。况且你虽然手段有些不磊落,但从头到尾也没说半句假话。本宫怎敢怪你?”   高林微微抬头,看到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头颤得更厉害。   如果说一个月前他还心存侥幸,如今却已经清楚地明白。这位贤妃娘娘看起来温和客气,动起手来却是绝不会手软的。   明修仪已经没希望了,自己若再不寻一条退路,就真的要和她一起完蛋了!   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奋力一搏,也许还能寻到一线生机!   想到这,他终于豁了出去,毅然道:“臣还有一事要禀报娘娘!”   顾云羡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高林看着顾云羡,慢慢道:“明修仪的上一胎,其实并不如外面传的那样……”   顾云羡右手不自觉握紧,面上却仍维持了平静,“说清楚些。”   “当初修仪娘娘有孕,臣负责照料龙胎。大概在她有孕两个多月的时候,臣便发觉,娘娘的那一胎先天不足、随时有滑胎的可能……”   水阁内寂静无声,微风拂动轻纱帷幕。   顾云羡沉默片刻,慢慢道:“可本宫听到的消息是,姜贵姬龙胎稳固、八个月之后定会为陛下诞下一个健康的皇子……”   高林道:“是,这话是臣说的。臣也是没办法,修仪娘娘逼着臣为她隐瞒此事,臣若是不答应,就性命难保。”   这话顾云羡相信。那时候姜月嫦虽然只是个贵姬,但要收拾一个太医,还是有办法的。   “所以,即使那时候公仪美人没有给明修仪下药,她的孩子也是生不下来的?”顾云羡问道。   高林道:“肯定生不下来,即使生下来,也活不过三个月。”顿了顿,“不过修仪娘娘并不死心,一面让臣隐瞒此事,一面命臣暗中寻找救治的办法。臣还听说,淑媛娘娘为了此事暗中给母家的亲信传了话,让他们去民间搜罗名医。但臣心里知道,我们无论做多少,都是徒劳。”   朱镜如曾让家人去为姜月嫦搜罗名医,所以,她也是知道此事的。   顾云羡看着随风摇动的湖绿色帷幕,终于明白了朱镜如为何会跟姜月嫦闹翻。   姜月嫦的孩子从一开始就是留不住的。公仪佩的毒与其说是害死了那个孩子,还不如说是帮了她一把。   因为这个孩子,深受圣宠的公仪美人被处死,她这个皇后被废。而姜月嫦作为孩子的母亲,却非但没有因为失子而失宠,反而得到了陛下无尽的怜惜。   可恨的是姜月嫦心中明明清楚此事,却一直对着她摆出受害者的姿态,不断地将那个孩子的事情搬出来说嘴,博取陛下和旁人的同情。   大家不知道此事的内情,所以也跟着姜月嫦一起,认为确实是顾云羡对不起她。可朱镜如清楚这一切,她明白顾云羡并不真的欠姜月嫦什么。   所以,她无法接受姜月嫦对她穷追不舍,所以,她彻底对她死了心。   唇角慢慢露出笑容,顾云羡忽然觉得荒谬。   她牵扯进谋害皇裔之事本就是被人算计,做了顺水推舟的帮凶。等她为了此事自责了这么久之后,却又来个人告诉她,她这个帮凶其实也做得很冤枉。   那个被她们一起害死的孩子,本来就是活不成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才是大秘密啊!大家都猜到崔郎那里去了~~~阿笙激动地跳起了踢踏舞!o(*≧▽≦)ツ   接下来大家也能猜到了,姜月嫦进入炮灰倒计时……_(:3」∠)_   110   这段时间皇帝诸事缠身,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然而因惦记着顾云羡母子,他仍是百忙之中抽空去趟含章殿。   不想让她郑重其事出来接驾,他事先并未通传,问明白顾云羡的所在之后,径直入了东殿。   她正坐在灯下看一卷书。   皇帝立在不远处,看着她乌黑的眼和细长的眉,没有出声。   昏黄的灯光下,她气质静雅,让人莫名的心安。   本以为她在专注地读书,走近了才发觉她眼神飘忽,分明是在走神。   伸手抽出她的书册,果然见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他笑,“看什么呢?”   顾云羡道:“在读佛经。”   皇帝瞅了瞅手里的书册,果然是一卷经书,“御医说孕中不宜用眼过度,你还是少看些书吧。”   顾云羡道:“臣妾知道。柳尚宫和阿瓷成天在我耳边念叨,我怎么敢马虎?”嘟嘟嚷嚷,“不过是偶尔看一看,还被您给逮了个正着。”   她露出一丝孩子气,让皇帝忍不住笑起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温柔道:“别不高兴,我们大家只是太担心你了……”   “臣妾没有不高兴。”她道,“臣妾明白,你们都是为了我和孩子好。其实陛下不用担心,臣妾知道分寸的。臣妾盼这个孩子盼了这么多年,如今怎么敢有一丝的马虎?”伸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她眼中流露出慈母才有的神采,“臣妾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他能够平平安安地降临到这世上,别的都不要紧。”   她话说得感性,他却蹙起了眉头,“别的都不要紧?朕也不要紧了吗?”   她一愣,俄而啼笑皆非道:“陛下难不成竟吃起孩子的醋来了?”   听到她的嘲笑,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自然。咱们得提前说好,将来有了孩子,你也不可以把全部的心思放到他身上,得分出一部分在我身上。”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对,你应该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我身上,只需分给他小的那部分。”   顾云羡像不认识一样看着他。   这样莫名其妙的话他也能说得一本正经,真好意思!   其实不止今日,最近这段时间,顾云羡已经发觉,皇帝在与她相处的时候越来越幼稚。许多时候,他不再像胸藏机锋的君王,更像一个小孩子,用尽各种手段去吸引大人的注意。   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好笑,又有些不知所措。   见顾云羡不答话,他以为她不肯答应,加重了语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同你一样盼着他平安喜乐。但孩子是孩子,我是我,你不能将我们混为一谈。”   顾云羡垂下眼眸,“陛下这话可不公道。您有那么多子嗣,早就体验过当儿女承欢膝下的感受。可臣妾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孩子,自然得对他好些。”   他被她的话噎住,闷了许久才地别过了头,恨恨道:“你就会拿这个来气我。”   顾云羡道:“难道不是吗?”   他懒得理她。   眼眸一转,她换了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算起来,月娘的身孕也有七个月了吧?”   “应该吧。”他淡淡道。   “再过三个月就该生产了,不知道是个女孩还是男孩。”顾云羡看着皇帝,“陛下希望是个女儿还是儿子?”   皇帝漫不经心,“都行。”   “都可以吗?”   皇帝思考一瞬,“还是女儿吧。”   “为何?”顾云羡装作不懂。   “朕只有阿柔这一个女儿,平常见她总有些寂寞。若月娘这一胎生的是个女儿,倒是可以和她作伴了。”   阿柔是福康公主的闺名,今年已经八岁。   “况且,”皇帝哂笑一声,补充道,“月娘的心思太大,若生了个儿子,只怕她会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顾云羡看了他片刻,没有说话。   柳尚宫忽然挑帘进来,道:“娘娘,张御医过来了。”   顾云羡蹙眉,“张御医?他怎么来了?”   “奴婢不知,兴许是来给娘娘请脉的?”   顾云羡摇摇头,“本宫的胎是薛长松照料的,他虽然是御医,却也管不到这上面。”忽的想到,“不会是明修仪出了什么事吧?”   数日前,太医高林突染急病,告了病假。明修仪的龙胎一直是他负责照料,这么一来自然得找人接手。   考虑到她两个多月后就要临盆,这阵子又脾气暴躁、情绪波动太大,皇帝特意把侍御医张显派了过去,要他认真照拂。   皇帝眉头微蹙,想了想方道:“让他在正殿候着。”   .   皇帝同顾云羡到正殿的时候,张显正立在殿中央,一脸忧虑。   见到他们二人一起过来,他忙跪下行礼。皇帝随口让他起来,扶着顾云羡在垫子上坐下。   他看向张显,“你这么晚过来,所为何事?”   张显低声道:“微臣是有事想禀报贤妃娘娘……”   顾云羡问道:“何事?”   张显闻言却没回答,反而犹豫地看向皇帝。   见到他的反应,皇帝忍不住一愣。   这张显是侍御医,也就是说该听从他的吩咐,如今却明显有话不敢告诉他,这又是怎么回事?   顾云羡也看出了张显的顾虑,试探道:“不然,陛下回避一下?”   皇帝瞪她一眼,转头看着张显,懒洋洋道:“说吧,来都来了,这会儿赶朕走也不太可能了。”   张显沉默一瞬,“诺。”语气里隐有波动,“微臣不是想避着陛下,只是,只是此事乃后宫之事,又与贤妃娘娘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臣才来禀报娘娘。”   皇帝闻言挑眉,“与贤妃有关系?”   “是。”   皇帝神情变得郑重了一些,“说吧。”   张显停顿了一下,“臣日前受陛下派遣,接替高林高太医照拂明修仪的龙胎。因高太医病得突然,来不及与臣交接相关事宜,为稳妥起见,臣调阅了明修仪这三年的病历记载,还查看了她的起居饮食清单。然后,臣发现了一个问题……”   皇帝眯了眯眼眸,“什么?”   张显忽然再次跪下,重重叩首,语气里难掩震惊,“臣发现,修仪娘娘两年前那一次怀胎,并不如高太医对外宣称的那般稳固妥当……”   皇帝面无表情,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张显道:“高太医开的药方看似没什么问题,但臣仔细分析,却发现每一个方子都多出了两味没有必要的药材。臣把那些药材加在一起,发现了其有固胎的效用。”   顾云羡蹙眉,“固胎药有什么不对吗?”   “娘娘有所不知,高太医开出的固胎药并不是寻常的安胎药,其效力甚猛,只有、只有胎儿不稳的人才会服用……”张显沉声道,“所以臣认为,修仪娘娘那一次该在很早的时候就显露了滑胎的危险,高太医为了暂且保住这孩子,所以开了那些药……”   张显的话说完,皇帝久久没有出声。   顾云羡转头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面沉如水,一双薄唇紧紧抿起,黑眸幽深,不辨情绪。   她忽然起身,一言不发朝外走去。   皇帝正因张显的话而震惊不已,不料顾云羡会突然离开,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顾不上搭理跪在地上的张显,他几步追了上去。   顾云羡的步子太快,片刻便出了正殿。等他终于抓住她的胳膊,两人已经站在含章殿的廊下了。   “你怎么了?”他道,“走那么快,若是摔到了怎么办?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   顾云羡被迫面朝着他,却死死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皇帝见她神情有异,回想了一下张显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朕知道,这件事让你很惊讶。不止你,朕也很惊讶。朕实在是没想到,月娘他……”说着说着,忽然怒上心头,冷冷一笑,“她倒是瞒得好,把我们这么多人都骗了。”   顾云羡继续沉默。   皇帝凝视着她,却见她眼眸低垂,里面似乎盛满了无尽的悲辛。   他一贯不乐意去猜测女人的心思,与她相处这两年以来,才逐渐在意起来。此刻见她这样,他大概也明白了她的心情。   她是因为姜氏的第一个孩子被废,之后便在妾妃之位上待了两年有余,受尽波折。   眼看复位在即,这件事终于要完全过去了,却忽然来个人告诉她,那孩子本就是要死的。   她心里,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朕知道你觉得自己冤枉……”他轻声道,想安慰她几句。   顾云羡却打断了他,“不,臣妾并不觉得冤枉。”   皇帝一愣。   “不管月娘的孩子活得成还是活不成,臣妾曾对他见死不救都是事实,不会因为这件事改变什么。”她看着皇帝,“臣妾从前,确实没有尽到嫡母的责任。”   他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想,眼中流露出诧异,“那你适才……”   “臣妾是为那孩子觉得难过。”顾云羡道,“他的母亲只当他是个邀宠争权的工具,半分没为他考虑。”   皇帝眼微眯,“为什么这么说?”   “顾云羡苦笑一声,“陛下您想想,这宫中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高林并不是最好的。在他上头还有薛长松,再上头还有尚药局的四位侍御医。她若当真为这孩子考虑,就该把这件事说出来,让诸位医官一起为她诊治。可她仅仅因为害怕会因为失子而失宠,就隐瞒了这件事……”语气里满是讥讽和寒意,“臣妾不顾那孩子的死活,因为臣妾不是他的母亲;她不顾那孩子的死活,才真真令人齿冷。”   皇帝的神情随着她的话越来越冷,到最后连眼睛里都是冰凉的怒意。   顾云羡别过头看向远处,似乎仍然心气难平。   唯有冷静的眼眸,泄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想起这些年来,姜月嫦对自己的怨恨指责。那些话语,很多次是真的让她心存愧疚。   可谁能想到,那样痛彻心扉的慈母心肠,居然泰半都是装出来的。   姜月嫦自然不是单单是因为害怕失宠而隐瞒此事。她应该是害怕自己龙胎不稳的消息传出去,会让那些嫉恨她的人心思浮动。反正这孩子也有可能保不住,若它真的没了,陛下也不会太过惊讶。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原本不想动手的人说不定都会动手。   这才是她真正的顾虑。顾云羡心中明白,却并不妨碍她去曲解她的用心。   正如她对皇帝所说,无论龙胎是否稳妥,她对这个孩子见死不救都是事实。她没尽到嫡母的责任,之后也得到了惩罚。   尊位被废,再加上两世的折腾,足够了。   如今,轮到姜月嫦为她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了。   高林的病是故意的,为的无非是换一个人去照顾明修仪的龙胎,好顺理成章地查阅过往病历。   而张显今日的话,也全是她的授意。   多亏了景馥姝死之前她做的那个梦,才知道了张显和宁王关系匪浅。如今宁王乃戴罪之身,还被发落去了昭陵守陵,张显自然不敢再和他沾上关系。   只消威逼利诱一通,便能迫使他为自己效命。   111   相对沉默许久之后,顾云羡轻声问道:“陛下希望臣妾如何处理这件事?”   皇帝看着她,“你准备管这件事?”   顾云羡神情无奈,“臣妾是后宫之主,这些事情自然应该由我来管。”   这话说得有理,皇帝却摇了摇头,“不妥。别的事情交给你办自然没什么,但此事与你自身有关。为了避嫌,你还是别插手了。”轻叹一声,“后面的事情都交给朕,你不用费心。”   她没料到他会为她考虑得这般多,略微有些惊讶。   看到她大睁的双眼,他心头一紧,忍不住走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陛下。”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口,语气里有微微的涩意。   他心情复杂,只是闭上眼睛,感受她身上的幽香,“这宫里的烦心事实在太多。朕真希望,有一日可以带你一起离开。”   “陛下说什么傻话?”她轻声道,“您肩上有祖宗社稷,有满朝臣工,怎么可能离开?”   他闻言忍不住苦笑,“你说得对,朕不可能离开……”深吸口气,“但能想一想,也是好的。”   她没有出声。   她知道,他适才的话不过是情绪起伏太大,脱口说出的而已。他有他的鸿鹄大志,不可能希望离开这里。   但她不一样,她是真的希望可以逃走。可打从她重生那一天起,便清楚地明白,她这一生已经注定被捆绑在了这座宫城里。   她的生死荣辱、兴衰沉浮,都与这里息息相关,都与这个男人息息相关。   多么无奈,在她无比渴望与他再无牵连的时候,上苍却告诉她,她永远都逃不掉。   .   皇帝在两日之后去了咸池殿。   与上回去找姜月嫦摊牌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屏退宫人,而是当着众人的面与她对质。   皇帝从头到尾都很客气,没有大声斥责过姜月嫦一句。但他个性如此,客气不代表就没有发怒。   他平静地询问了姜月嫦关于她上一胎的真实情况,问她是不是有所隐瞒。   姜月嫦一开始还试图否认,希望可以靠装傻蒙混过关,然而皇帝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张显适时地搬出了一系列证据,而她的亲信宫人也在皇帝的压力之下,说出了实话。   彻彻底底的众叛亲离。   看着她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上,皇帝神情冷淡,“这件事情朕记住了,你的罪过一定会算。不过稚子无辜,朕会给你时间把孩子生下来。”顿了顿,“上一个孩子已经被你的不负责任给耽搁了,朕希望你别再做同样的事情。朕既然可以为了皇裔处死公仪佩、废弃云娘,当然也可以为了他发落了你这个生母。别让朕不高兴。”   姜月嫦浑身如烂泥一般,眼神中只有空洞。   .   隔天,皇帝在骊霄殿召见数位重臣,包括礼部尚书宋齐。当着众人的面,他轻描淡写地把姜月嫦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说,姜氏心怀叵测、欺君罔上,有负圣恩,罪不容恕。   群臣被这个消息给震住了,差点没反应过来。   支持复立的臣子还好,虽然惊讶,但这对他们来说着实是个好消息,理解了之后立刻欢欣鼓舞。可那些在逆境中还坚持反对复立的大臣,却都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本来嘛,他们反对复立最有力的理由便是顾氏迫害妾妃之子,不堪主母之位。为了加重顾氏的罪行,他们甚至花大力气将姜月嫦塑造成了一个忠贞善良却无辜受累的可怜母亲,试图通过描述姜月嫦的可怜来反衬顾云羡的恶毒。   编故事正编得投入,陛下却突然告诉他们,那个被他们讴歌怜悯了这么久的修仪娘娘居然从一开始就瞒下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巨大的打击之下,大部分人都有一种感情被伤害了的错觉。   作为被伤害群众的代表,宋齐贼心不死,率先质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于是陛下干脆利落地找出了张显,以及数名咸池殿的宫人,任大家自由发问。   张显明显早有准备,慷慨地提供了明修仪三年来的病历,然后不管那些大臣懂不懂这高深的医药知识,噼里啪啦地把整个事情解释了一通。   大家大眼瞪小眼许久,终于无话可说。   在群臣得知姜氏之事的当天下午,关于姜月嫦不守妾妃之德、屡屡冒犯当时还是皇后的顾氏的消息也传了出来。那些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连时间地点都一清二楚,由不得你不信。   轮番轰炸之下,舆论的走向彻底变化。   如果说之前还能听到一些同情明修仪、指责顾云羡心肠歹毒的声音,如今却再也没有了。   主母本就可以处置不恭不敬的妾侍,既然姜月嫦本不是什么良善之人,那么间接害了她的顾云羡也就没什么过错。   既然如此,陛下要复立她为后,大家也就再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了。   顾云羡听完柳尚宫的讲述,陷入了沉默。   皇帝会这么处理,既在她的意料之中,也让她略微惊讶。   当初会演那场戏,便是因为她察觉到虽然皇帝雷霆手段,朝中却依然有人执意拖延复立。为了彻底毁了他们的筹码,她才想出了这釜底抽薪的一计。   可计划能进行得这般顺利却是她想不到的。   她本以为皇帝在乎姜月嫦腹中的孩子,兴许会等她生产完之后再说这件事。可不知是他气得太狠还是怎的,居然都没耐心等完这三个月,这么快就公布了出去。   “奴婢觉得,陛下会这么做,还是为了娘娘……”柳尚宫轻声道。   她身子一颤,“为什么这么说?”   “虽然陛下态度坚决,但那些朝臣已打定了主意使用拖字诀,一定要耗到娘娘产下皇裔才肯松口让您复位。陛下大概是有些心急了。”柳尚宫道,“如果拖到明修仪产下孩子,您的身孕也有五个多月了。到时候筹备封后大典,显然是来不及的,您也不可能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接受册封。所以,陛下才会急匆匆地公开此事,早些把您复位的事情定下来。”   柳尚宫说完这句话,见顾云羡仍面无表情,忍不住补充道:“娘娘,奴婢看陛下如今对您,当真是……”   没容她把这句话说完,顾云羡突然站了起来,冷淡道:“本宫有些累了,想去睡一会儿。”   柳尚宫也知她的心结不是一时半会儿解得开的,暗叹一声,道:“那奴婢伺候娘娘就寝。”   .   这件事情发生的半个月后,皇帝终于在无人敢反驳的情形下颁下圣旨,复顾氏的皇后之位,六月初五举行封后大典。   消息传到含章殿后,上下一片喜气。阿瓷眼中满是泪花,抽噎道:“小姐终于熬出头了,所有的委屈都过去了!奴婢,奴婢真是欢喜……”   顾云羡看着她,无奈地笑了,“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哭什么?”   阿瓷道:“这样的大喜事,还不值得奴婢哭一哭吗?”   顾云羡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熬出头了吗?她不觉得。   成功复位不过是另一个开始而已。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说不清楚。   还有那些委屈,也并没有过去。它们早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骨骼肌肤上,陪伴她度过之后的年年月月。   .   皇帝这一晚顺理成章地来了含章殿,顾云羡立在殿门口等她,一见面他便握住了她的手,“一切都好了,再也不会有人能欺辱你了。”   顾云羡点点头,眼中隐有泪光。   奋斗了这么久的心愿终于达成,皇帝心中高兴,忍不住一把将她拦腰抱起,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转了个圈子。   顾云羡失声惊呼,他却哈哈大笑。   “陛下,快放我下来!”她捶他的肩膀。   他不再转圈,却仍抱着她,“那你叫一声好听的!”   她气恼,“你先放我下来。”   “偏不。”他无赖的样子气得她牙痒痒,“我知道放你下来你就要恼我了。横竖你都要生气,不如先让我高兴高兴。”   她简直说不出话来。   宫人见两人这般“打情骂俏”,识趣地地往外退去。   顾云羡见四周没有人了,才抿了抿唇,道:“夫君。”   他撇撇嘴,明显是不满意。   她无奈,想起上次在西山上的一番对话,已经明白了他想听到什么。犹豫了片刻,她终于狠下决心,用细弱蚊吟的声音道:“存卿。”   他眼睛蓦地一亮。   “你叫的什么?”压抑住心头的激动,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再叫一次,我没听清。”   明显是在耍赖,顾云羡却不再着恼。她深吸口气,双眼直视着他,慢慢道:“存卿。”   这一回,她声音婉转、吐字清晰,将那两个字念得如同唱歌一般。   明明她只是唤了他的字,皇帝却觉得她仿佛对他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情话一般,连骨头都酥了。   顾云羡见他仍不放下自己,还当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忍不住道:“臣妾还有孕在身,陛下您不顾念我也得顾念着孩子啊……”   被她的话提醒,他才发觉自己居然抱着一个孕妇疯了一回,几分后怕地把她放下来,“怪我怪我。一时激动,有些忘形了。”   顾云羡瞪他一眼,转身就要朝内殿走去。   他见她隐有薄怒,知道自己适才让她当着宫人丢脸了,忙追上去絮絮叨叨地说着讨好的话。   温柔小意地哄了半晌,才终于换来佳人的展颜一笑。   顾云羡明眸如水,轻声道:“你以后不可以那样了,被人知道会说我们不知尊重的。”   皇帝诚恳地点头,“夫人教训得是,为夫下次一定注意。”   “嘴上说得好听,我才不信你真的会改。”她眄他一眼,没好气道。   他笑意吟吟,“谁说的。夫人说的话,为夫一定谨记,只要夫人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绝不乱来了。”   “何事?”   他看着她,眼神中的嬉笑的意味褪去,换上几分认真,“你以后多唤唤我的字。”   她一愣,俄而侧首低头,脸颊微红。   她羞涩的样子看得他怦然心动,握住她的手正想说句什么,吕川却忽然闯了进来。   他蹙眉,“怎么了?”   吕川知道他此刻不想见人,如非特别重要的事情,绝不会进来打扰。   “启禀陛下,咸池殿传来消息,说修仪娘娘动了胎气,恐怕、恐怕是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是因为最近一直睡眠不足,今下午码字的时候困cry,效率太低所以耽搁了二十几分钟才发出来,抱歉~~~┭┮﹏┭┮   112   顾云羡一愣,“现在?”预产期不是还有两个多月么?   吕川道:“是,据咸池殿的宫人说,修仪娘娘是因为气怒攻心、动了胎气,才会导致早产……”   气怒攻心?   顾云羡与皇帝对视一眼,立刻明白过来。   今日顾云羡复位的圣旨颁下,也抹去了姜月嫦的最后一丝希望。她是因为承受不住这个消息,才会动了胎气吧。   这么一想,皇帝脸色就不太好看。   顾云羡问道:“陛下要过去看看吗?”   皇帝厌烦地“啧”了一声,“朕这阵子对她已经够宽容了,就是希望她能够争点气,别让孩子出什么事儿,偏生她半分不明白。朕不想去看她。”   确实,皇帝为了姜月嫦这个孩子倒没少费心思。虽不得已在她生产之前把她欺君的事情公开,却也安排了张显、白石两位侍御医一起照料她,还让吕川去给她讲了一通道理,希望她多为孩子考虑考虑,顾惜着自己个儿的身子。   他做了这么多事,一开始还是收到了一些效果。姜月嫦的情况一度十分稳定,还曾跟吕川表示一定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略赎自己的罪过。   可老话果然说的没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她话说得多好听,骨子里还是那样嫉恨成狂。说到底云娘也没多么对不起她,她居然会被她复位的消息气到早产,简直是不知所谓到了极点!   顾云羡明白皇帝这会儿心头有气,也不勉强,“陛下不过去也不打紧,臣妾去看顾着就是了。”   “你要过去?”   “恩。”她道,“照看好宫嫔和皇裔本来就是臣妾的责任。”   皇帝思考了一瞬,觉得她过去也好。复位的消息刚刚传开,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她的表现,这种时候她确实需要展示自己贤德大度的一面。   “那你去吧。不过你自己也有着身孕,产房就不要进了,免得冲撞了。”他道,“让柳尚宫陪着你一起,她知道分寸。”   顾云羡点头,“臣妾省得。”   .   顾云羡到达咸池殿的时候,那里已经挤了不少的人。她从轿辇上下来,一跨入正殿便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复立皇后的消息已然在两个时辰前传遍六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众人仍有些不是滋味。本来还在思考明日见面时要如何相处,谁知竟提前在姜月嫦这里碰上了。   看大家都面面相觑,毓昭仪换上一个得体的笑容,施了一礼,“臣妾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大安。”   封后大典还有一个多月,所以严格说起来顾云羡还不是皇后,毓昭仪称呼她贤妃合情合理。   见昭仪娘娘带头了,众人也跟着下跪行礼,“臣妾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大安。”   顾云羡点头示意众人起来,然后询问毓昭仪,“明修仪怎么样了?”   毓昭仪本来还在为复立的事心情复杂,却看到顾云羡一脸认真,仿佛别的都不在意,只全心记挂明修仪的孩子,不由一愣。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顾云羡蹙眉,“怎么,有问题?”   毓昭仪道:“三个稳婆都进去了,张御医和白御医也都在帘子外,但情况,不容乐观。”   “难产?”   “恩。”毓昭仪道。“张御医说明修仪自从怀孕以来,情绪便一直起伏很大,还时常发怒,这些对胎儿都不好。”顿了顿,“她今日又急怒攻心,导致气血逆转,这一胎恐怕有些艰难……”   顾云羡轻吸口气。   庄贵姬是生产过的人,虽然一贯不喜明修仪,见到这个情况也忍不住起了几分恻隐之心,道:“贤妃娘娘身怀有孕不便入内,不如臣妾进去看看,跟修仪娘娘说几句话?”   顾云羡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点头应允。   无论如何,姜月嫦这会儿要是来一出母子俱亡,对她这个未来皇后的名声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庄贵姬得了准许便朝产房走去,谁知刚到门口,却被人一把揽住。   庄贵姬一愣,才认出那是明修仪的心腹婢女小词。   小词面无表情,“贵姬娘娘恕罪,我家娘娘早先吩咐了,她生产时谁也不许进去。她不用人陪。”   庄贵姬愣住。   毓昭仪蹙眉,“修仪是这么说的?”   “是。”小词说着,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刻薄,“其实诸位娘娘心里也有数,你们进去不仅帮不到我家娘娘,反倒会让她更加气恼。何必呢?”   此言一出,大家不由感叹,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姜月嫦是个喜好得罪人的,她这婢子也不遑多让。   “让我进去。”   正僵持间,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了面色苍白的泠淑媛。   其实适才一进来,顾云羡便刻意在人群里找了找,没发现泠淑媛时还有些失望。虽然姜月嫦是她的敌人,但看到昔日姐妹成陌路这样的戏码,总让她心里不大舒服。   无论有怎样的过节,姜月嫦和朱镜如到底结交一场。姜月嫦如今徘徊在生死边缘,朱镜如作为她曾经的好姐妹,至少应该过来看看。   没想到在失望了一阵之后,她居然真的来了。   朱镜如今夜穿了一身青色的襦裙,上面只有十分少的花纹。乌发绾了一个简单得不像话的发髻,上面没有任何的珠翠来点缀。   顾云羡看她这样,本以为她这阵子修身养性,连带着衣饰都朴素了。但仔细打量才发现,再朴素也没有这样的朴素法。她应该是已经躺在床上准备休息了,听到消息才匆匆赶过来的。   小词明显知道泠淑媛的分量,不敢再像阻拦庄贵姬那般阻拦她,犹犹豫豫地杵在那里。   泠淑媛没跟众人问好,径直经过小词身旁,走入了产房。   .   姜月嫦觉得浑身发软,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半个时辰前她还觉得痛,撕心裂肺的痛,让她恨不得拿刀一块一块剁掉自己的肉。可现在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疲惫,想立刻睡去。   如果就这么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结束这无休无止的噩梦,不用再遭受折磨了。   反正她死了,也没人会为她难过。   连那个人都背弃她了。谁还会在乎她的死活?   一双手忽然握住了她的,她闻到熟悉的气息,清雅幽淡的梅香,是属于那个人的。   “月娘,不要放弃。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她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适才剧痛穿心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哭过。   “你来做什么?”她抽噎道,“你不是不管我了吗?你让我去死好了!”   朱镜如握紧她的手,“别再说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对你,我不该放弃你。只要你活着,熬过这一关,我们就回到从前,好不好?”   她摇摇头,“你不要骗我了。你说过的话都不会反悔的,我知道你前阵子那么对我,是真的死了心。”   朱镜如知道她这个人太固执,说这些没用,只好道:“你先别管我怎么样,你加把劲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我们的孩子,你忘了吗?你说过,要让他成为我们两人共同的依靠!”   她这么一说,姜月嫦也想起了当初的事情。那时候她答应她,会安分守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两个人一起照顾这孩子。可是后来她被嫉恨冲昏了头脑,把对她的承诺抛到了脑后,又跑去对付顾云羡。   “你还要这个孩子?”她惨然一笑。   “当然要,为什么不要?”朱镜如道,“你这么多年承诺过我的事情做到了几件?如今这一件是我最期盼的,难道你也要失约?”   是啊,她对她反口失信已经成了习惯,答应过的事情总是做不到。她从前没有怪过她,但这并不代表她毫不在意。   如今的她能为她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了,不可以再失约!   这个念头刚闯入她的脑海,身下便有一波剧痛传来,稳婆大叫道:“娘娘用力啊!”   她握紧她的手,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声呐喊之后,终于听到了婴儿的啼哭之声。   她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般,大汗漓淋地瘫在床上。   稳婆将清理干净的孩子裹在襁褓中,抱到她的面前,喜悦道:“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朱镜如接过孩子,“月娘你听到了吗?这是你的儿子,你有儿子了。”   姜月嫦看向襁褓中的婴儿,轻轻一笑,“是啊,我有儿子了。”眼中再次涌出泪意,“可惜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朱镜如心中一痛,“你不要这么说,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你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姜月嫦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其实我明白的,入宫这么多年,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早不是当初的自己了。”   “月娘……”   稳婆忽然尖叫一声,“娘娘!”   朱镜如顺着望去,姜月嫦雪白的裙子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   顾云羡等人候在产房外面,等了两盏茶的时辰,终于听到宫娥出来报喜,说“修仪娘娘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个人又跑了出来,惶急道:“不好了,娘娘产后血崩,恐怕……恐怕……”   顾云羡脸色猛地一变。   .   产房内满是血腥气息,床上殷红一片,看得人触目惊心。   女医在两位侍御医的吩咐下连施了三道针,却依旧不能从阎王手中抢回她。   朱镜如面色惨白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医们终于放弃了施针,到她面前告罪。   她木然地走回榻旁,握住她的手。   姜月嫦眼神已经有些涣散,唇边却有淡淡的笑意,“镜娘,不要难过。其实这样也好。陛下已经厌弃了我,我没机会了。没有我这个阿母,对这个孩子反倒是件好事。”   “答应我,帮我照顾好这个孩子,好好教导他,让他像你一样品性高洁……”她说到这里,忍不住别过头,“他长大以后,别告诉他,他的阿母做了多少错事。”   朱镜如唇瓣不停颤抖,却执意不肯答应她,仿佛自己只要点了头她就会立刻离开一样。   姜月嫦见她这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怎么也这般孩子气了?罢了,你这会儿不答应也不打紧,反正我知道,你不会不管他的。”   “姜月嫦,你吃定我了是不是!”朱镜如忽然动了怒气,眼中泪光泛滥,“这么多年,你吃定我了是不是!”   “是啊。”她轻松地答道,“你这个人嘴硬心软,我早就吃定你了。”   她看着她,“你看,你说过不管我,可是今晚见我性命垂危,还是过来了。”声音越来越低,“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这样。明明很想和大家一起玩,却非要冷着一个脸。别人都怕你,不乐意接近你,只有我觉得你有趣……”   朱镜如浑身僵硬,捧着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镜娘,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们还能做好姐妹。这一回,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不会再让你失望……”   那只手原本还能反握住她的,这句话之后,却忽然一松,什么力气也没有了。   朱镜如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良久之后才一寸一寸地抬起头,仿佛一个木偶。   姜月嫦的双眼已经闭上,神情平静,唇畔犹自带笑,仿佛睡着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得好带感啊!从今天起,请叫我百合写手回生,让我们一起高呼,美人啊,求你们蕾丝边吧!   113   “贤妃娘娘,修仪娘娘……已然大去……”   顾云羡听到宫人这么说,心里有一瞬间的茫然。   姜月嫦死了?   她本来还以为还要与她厮缠一阵,可谁知她竟这么干脆地死了。   “那小皇子呢?”庄贵姬问道。   “皇子一切都好,正由乳母照顾着。”   柔婕妤心肠软,忍不住叹息一声,“真是可怜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亲。”   在场的人大多对姜月嫦没什么好印象,也不像柔婕妤这般养育过孩子,能够感同身受,所以都有些不以为然。个别人还心头窃喜,少了这么个难缠的对手,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顾云羡余光扫到,毓昭仪在听到这句话时,眼睛忽地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   产房的门打开,泠淑媛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她身上的衣裙染上了鲜血,看上去有点可怕。   毓昭仪迎上去,安慰道:“镜娘,逝者已矣,你别太难过。”   泠淑媛眼神里一丝情绪都没有,也没看毓昭仪,反而对着顾云羡声音平平道:“贤妃娘娘,臣妾想看看小皇子。”   顾云羡点点头,“去把小皇子抱来。”   很快,乳母抱着孩子过来了。这一回,顾云羡特意留了个心眼,注意着毓昭仪的神情。没有错。她看到孩子的一瞬间,眼中闪露了光芒。   泠淑媛接过襁褓,看到里面那个红通通的脸颊,木然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泪光浮现,滴落在孩子的额头。   她拭去眼泪,抬起头看着顾云羡,“臣妾请娘娘准允,让臣妾将孩子抱到粹玉殿照顾。”   毓昭仪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继而柔声道:“镜娘你伤心糊涂了吗?你又不是这孩子的生母,怎么能带他回去照顾?这不合规矩啊。”   泠淑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照昭仪娘娘的说法,难不成要把这孩子留在咸池殿?”   明修仪已死,这咸池殿很快就要办丧事,自然不可能留小皇子在这里。   毓昭仪听了,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解决,只好沉默。   顾云羡心念一动,道:“既然如此,让本宫把孩子带回去吧。”   她是后宫之主,还是未来的皇后,把妾妃的孩子抱回去代为照看再合适不过。   这个结果明显不是毓昭仪想看到的,刚想说什么,便听到顾云羡补充道:“正好,陛下也还没见过孩子,抱到本宫那里可以方便他们父子相见。”   这个理由搬出来,毓昭仪也无法阻止,只能看着顾云羡走近泠淑媛,从她手中抱过孩子。   泠淑媛虽有些不舍,却还是把孩子给了她。   顾云羡目光温和,低声道:“如今月娘不在了,这孩子以后的日子还得早作打算。镜娘你要保重自己,不然也看顾不了这孩子了……”   不过是寻常的安慰的话,泠淑媛却敏锐地听出她的另一层深意。   她抬起头,对上顾云羡乌黑的眼眸。   浓黑的眼睫轻颤,她似有所悟。   .   小皇子被放在小床上,沉沉而睡。顾云羡站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对旁边的人吩咐了一句“照顾好小皇子”,便出去了。   阿瓷这会儿才终于找到机会跟她说话,迫不及待地开口,“那明修仪可算是死了。从今以后,她再不能祸害人了!奴婢只要一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儿,就恨得牙痒痒!”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不过这么个死法也着实是便宜她了!照奴婢看,原该好好折磨她一番才行!”   顾云羡道:“折磨她?怎么折磨?难不成还要给她上刑不成?”摇摇头,“罢了,人都死了,我就也不想计较了。”   “小姐心肠好,不跟她计较本没什么,可您又何必把她的孩子带回来?”阿瓷不满道,“奴婢看到那孩子就想到他母亲,心里堵得慌!”   采葭听她们说到这里,忽然好奇地问道:“娘娘您……不会是打算鞠养这个孩子吧?”   阿瓷猛地瞪大了眼睛,“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是绝对没办法接受和这个孩子朝夕相处的!”   顾云羡没好气地白她们一眼,“想什么呐!我是不打算和死人计较,却也没大度到这个份儿上。这个孩子不止你们看了心烦,我也不喜欢。”顿了顿,“再说了,我与她生母不睦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这会儿突然提出要鞠养她的儿子,旁人不会觉得我大度,只会觉得我虚伪得过了头。我何必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阿瓷这才松了口气,“那小姐何必把这个孩子抱回来?”   顾云羡唇畔露出一抹笑容,“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或许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阿瓷疑惑。   顾云羡道:“如果我没猜错,毓昭仪想要这个孩子。”   “毓昭仪?”采葭微讶,立刻明白过来。   毓昭仪所生的皇长子在一岁夭折之后,她便再没有生出过儿子来。如今虽然有个长女傍身,但以她的野心一定不甘心只是如此。   所以,她是打算抢到这个孩子,作为自己的筹码?   阿瓷脑子虽然笨一些,好歹也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多想想也反应了过来,“小姐的意思是,毓昭仪她……”口气顿时变得恼怒,“这人倒真是不死心,小姐都要当回皇后了,她还在那里痴心妄想!”   顾云羡淡淡一笑,“是啊,她不死心,所以我得想个法子帮她死心。”转头看向小皇子睡觉的地方,“这孩子的母亲给我添了这么多麻烦,如今,就让他稍微偿还一点母债吧。”   .   皇帝在第二天下朝之后来到了含章殿,顾云羡当时正在和皇四子的几位乳母说话,叮嘱她们细心伺候。   皇帝等她说完了才进去,一把揽过她的腰肢,轻叹口气,“适才朕听你事无巨细地为那孩子安排一切,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云羡道:“陛下别这么说,这些不过是臣妾的本分而已。”语气惆怅,“况且,这孩子已经没了母亲,臣妾、臣妾瞧着他实在可怜……”   皇帝闻言沉默一瞬,继而柔声道:“姜氏没了也就没了,你千万别因为她的事情自责。反正她昨日不死,朕也是要赐她毒酒的。欺君犯上、危害中宫,这样的事情朕绝不会宽恕。”   顾云羡微微低头,“臣妾明白。”   见气氛古怪,顾云羡眼珠子一转,换上了笑容,“陛下可想去看看孩子?”   皇帝想了想,点头道:“看看也好。”   顾云羡握住他的手,拖着他朝东殿走去。   皇四子刚刚吃饱,此刻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皇帝和顾云羡立在榻边打量了他许久,没有说话。   等到从殿内出来,顾云羡才道:“陛下看皇四子睡得多香,臣妾还没见过小孩子睡觉的样子呢!”   皇帝睨她一眼,从身后搂住了她,“等咱们的孩子生出来,你就天天都可以看到了。”   顾云羡道:“怎么,陛下不打算让臣妾长期照顾这孩子?”   皇帝忍不住蹙眉,“你自然不可能长期照顾着孩子。”   “为何?”顾云羡仿佛真的不懂。   皇帝拍拍她的额头,“果然是老人们讲的,女人怀孕了就会犯傻吗?你以后是什么身份,由你来照顾这孩子,未免太抬举他了。”转过她的身子,他微微低头,直视她的眼睛,“再说了,朕怎么舍得累到你?你照顾好咱们的孩子就成了,别人的孩子就让别人去管吧。”   “什么‘别人的孩子’,这是陛下您自己的孩子。”顾云羡笑道,“而且皇四子的生母已经没了,却要谁去照顾他?”   这倒是个问题。皇帝思考片刻,淡淡道:“按照惯例,自然得给他再找一位母亲。”   “那陛下觉得谁好?”   “鞠养皇子,得寻一个身份高些的才成,至少得是婕妤以上。”皇帝道,“繁素和绾儿都有自己的儿子要管,把这孩子交给她们不合适。剩下的,也就只有竹央和镜娘了。”   “镜娘与姜氏打小交好,如亲姐妹一般,若她当了皇四子的养母,必然会将这孩子视若己出。”顾云羡道。   皇帝本来也觉得朱镜如不错,听到顾云羡的话却又生了别的顾虑,“不过她既然与姜氏交好,会不会因为姜氏的事情,对你心生怨恨?”   顾云羡仿佛第一次想到这个可能,一时愣在那里,半晌才迟疑道:“如果镜娘不合适的话,陛下是打算把皇四子给竹央吗?”   皇帝没有回答。   如果说连镜娘都有可能对云娘不利的话,竹央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其实这些年来,他甚少花费精力去琢磨他后宫女人的心思。在他心底深处,总觉得这些人不过是他排遣情怀的解语花,知道怎么让他高兴就好了,不值得浪费心思。他每日为了前朝的事情已经够累了,实在不愿意把回到后宫还绷着一根弦。   可如今不一样。他希望能够尽自己的能力保护好云娘,不再让她如风中芦苇一般,独自承受风吹雨打。   再过一年多,他就要正式推行新政了,那个时候他就顾不上她了。在那之前,他不能给她留下什么隐患。   “这件事不急,朕需要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豆小六、FBH_、潇潇暮雨三位菇凉扔的地雷,爱你们!\( ̄︶ ̄*\))抱抱~   都说了不要小看功力全开的云娘,她现在是为了孩子不惜一切的女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明修仪的孩子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才虐不到她,而且她现在又不像原来那样爱着皇帝……   让我们期待云娘的表现!   蓝后明修仪的身后事下章会交代一下~~~   114   皇帝正在犹豫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宫里却忽然传开消息,说泠淑媛娘娘因为好姐妹突然过世,一时悲痛过度,在粹玉殿的庭园中昏厥。   皇帝对这个冷淡才高的女子印象一直不错,换做以往一定会去看看她。可如今时机微妙,他最选择了避而不见,只吩咐了御医过去照看。   姜月嫦过世的三日之后,皇帝对她的处置总算下来了。之前考虑她身怀有孕,为免危及胎儿,皇帝一直没有正式降罪于她。如今虽然她已经死了,做过的事情却不能不处理,不然之前为了她动的那番怒岂不是笑话?   更重要的是,只有她的罪过得到惩处,云娘复位才能显得合情合理、不容辩驳。   大臣们并不知道皇帝的具体想法,只是听说陛下一开始打算把明修仪废为庶人,最后还是在贤妃娘娘的劝阻之下,才改为徽娥。虽然低微,好歹承认了她皇妃的身份,可以在平陵妃园寝的角落得到一个栖身之地。   这么一想,满朝上下又开始交口称赞,说贤妃娘娘果然是宽宏大度,有国母典范,复位理所当然。   身为徽娥的姜月嫦压根儿没得到什么像样的葬礼,草草装进一口薄棺材便抬出了宫。大家以为她被按规矩抬到了平陵妃园寝,然而实际上,那些人抬着棺木出了城之后,随便找了块野地,就将这个曾高居金殿、陪在帝王身侧的妃子埋了进去。   因为没有立碑也没有做记号,几个月后就再也无法寻到她的踪迹。   .   顾云羡是除了皇帝和那些办事的人以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之后的某天夜里,她素手奉上一盏茶,云淡风轻地问道:“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皇帝正在看一份折子,闻言头也没抬,随口道:“什么?”   “姜氏。”顾云羡道,“臣妾听吕大人说了,您没有让她归葬平陵妃园寝。”   “哦,这个啊,是朕让吕川告诉你的。”他一直记得答应过她,除军国大事之外,不对她有所隐瞒,“朕不想让她去那里,不然咱们都百年之后,住得那般近,还得成日听她的叫嚷。”   生死之事被他说得这般轻松,仿佛是个笑话。   当初景馥姝犯下大错,最终都还得了个婕妤的位分,正正经经葬到妃园寝,如今姜月嫦却是尸骨漂泊。两厢对照下来,皇帝对姜月嫦的处置着实要绝情许多。不过顾云羡并不感到意外。他与姜月嫦的感情原本就没有当初与景馥姝深。姜月嫦的性子太跋扈张扬,偶尔见见还觉得她直率可爱,多了就厌了。   前段时间姜月嫦折腾出这么多事来,早就让他烦透了她。   顾云羡沉默片刻,“那陛下为什么对外还要说将姜氏葬到了平陵?”   皇帝终于抬眼,斜睨着她,“你不知道为什么?”   她背过身子,“不知道。”   他面无表情地看她片刻,忽然抛下折子,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中。顾云羡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也没多惊讶,神情自如得很。   皇帝把她放低一点,让她半躺在他腿上,脖子枕着他的手臂,仰面朝上与他对视。   他低下头,与她鼻尖相触,“再说一次,你知不知道?”   她眼珠子转了转,很不给面子地重复道:“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陛下您逼问臣妾也没用。”   他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小没良心的!”   他坐直了身子,顾云羡也顺势起来一点,依偎进他怀中,心情有些复杂。   她自然知道为什么。   所谓“贤妃劝阻陛下废明修仪为庶人”,不过是他放出去的消息而已,为的只是给她多添贤德的名声。同理,谎称把姜氏归葬平陵妃园寝,也不过是更加凸显她的大度而已。   他如今为了她,确实是费尽了心思。   .   姜氏的最终结局传出去之后,大家议论了一阵。   比起她做的那些事情,这个下场实在是合情合理,想来即使是她的家人也无话可说,只能怨自己女儿不争气。   死人在这个宫里是没什么分量的,很快大家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关注起了更重要的事情。   姜月嫦的儿子到底要交给谁来养。   原本所有人都觉得非泠淑媛莫属,可谁知她居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生了病。病人自然不能照顾新生儿,即使是交给她也需得等她病好了才行。   所以在那之前,皇四子仍养在含章殿,由贤妃娘娘照料。不过很快,大家又听到消息,说贤妃身怀有孕,操劳不得,且陛下似乎也不喜欢这孩子待在那里,大有尽快给他找到个新母的意思。   .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可饮朱砂、雄黄、菖蒲酒,可吃粽子,赏石榴花,佩艾叶,合诸药,画治病符。这么多的玩耍项目,一直是宫中女子们期待的一个节日。   然而今年的端午却注定要草草度过。   这段日子宫里正全力筹备封后大典,实在分不出多少精力来为端午节布置。最终还是由顾云羡出面,邀六宫众人在含章殿小聚,算是过节。   既然是端午,皇帝也赏脸出席了,众人一起饮酒说笑,气氛十分融洽。   小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宫娥在顾云羡的吩咐下抱着皇四子出来给众人献宝。   庄贵姬笑道:“臣妾看皇四子长胖了一些,模样也好看了,娘娘照顾他当真是尽心尽力。”   顾云羡道:“本宫倒没费多少心思,自有宫人和乳母在看顾。”   毓昭仪道:“娘娘真是过谦了,连臣妾都听说娘娘事无巨细,帮皇四子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含笑打量一下顾云羡,“臣妾看您这些日子可清减了不少啊。”   瑾才人道:“贤妃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可别为了皇四子而累到了自己……”   顾云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毓昭仪忽然起身,走到宫娥身旁,“让我抱一抱。”   宫娥看一眼顾云羡,见她并没反对,遂将孩子交给了她。   毓昭仪小心地抱着襁褓,逗弄了几句,眼中忽然带上了伤感之色。   瑾才人关切道:“娘娘怎么了?”   毓昭仪把孩子还给乳母,低头调整了一下表情,歉然地看向皇帝,“陛下恕罪,臣妾失仪了。”   皇帝神情温和,“你想起什么了?”   毓昭仪抿唇,眼中忽现泪意,“臣妾,臣妾刚才看到皇四子那般玉雪可爱,忽然就想起了大郎……”声音里带着哽咽,“他若是还在,如今也该六岁了……”   毓昭仪口中的大郎,是陛下的长子,一岁时因病夭折,在那之后他便再也没生出过儿子。   顾云羡安慰道:“逝者已矣,竹央你也别太难过,当心伤到自个儿的身子……”   “是啊,今日是过节,昭仪娘娘还是想些开心的事吧。”庄贵姬劝道。   “繁素你说得是。”毓昭仪勉强一笑,看向顾云羡,“臣妾适才情难自禁,差点扰了娘娘的小宴,万望娘娘不要见怪。”说这话时,她神情哀伤,全然是沉浸在失子之痛中的母亲。   顾云羡自然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责怪她,微笑道:“哪里的话。竹央你放宽心比什么都重要。”   一直没有说话的柔华阮氏忽然开口,“昭仪娘娘既然这般思念皇长子,如今这皇四子又没有母亲,不若便交给昭仪娘娘鞠养如何?”看向顾云羡,“反正贤妃娘娘身怀有孕,分不出精力照拂皇子。”   毓昭仪今日这番话本来只打算点到即止,没想挑明,却没料到这个不怎么熟悉的阮柔华会跑出来给她帮腔,不免有些意外。不过意外归意外,她的话好歹是向着自己的,也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见招拆招便是。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道:“本宫已经有了大公主了,如何敢强求更多……”   说是怎么说,脸上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遗憾。   阮柔华道:“大公主今年已经八岁了,有个弟弟正好可以多个伴,姐弟俩一块长大,日后感情定然融洽,岂不是美事一桩?”笑吟吟地看向皇帝,“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一言不发,看了阮柔华一眼,再看看毓昭仪,挑眉一笑,“先喝酒,此事容后再议。”   .   当天夜里,皇帝坐在轩窗下遥望天边的月色,顾云羡靠在他身旁。他抚摸着她的肩背,“朕猜得没错,竹央果然是很想要得到这个孩子。”   顾云羡知道这个时候为沈竹央辩解才能更让他心生不满,故意道:“也许竹央真的只是希望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排遣寂寞?”   “排遣寂寞?”皇帝冷哼一声,“她都有女儿了,还巴巴地眼馋别人的儿子作甚?朕看她对四郎也不怎么上心,不过是看中了他是皇子而已。”   顾云羡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段时间她在与皇帝相处的时候说了一些沈竹央的事情。那些话夹在别的事情之中,以说笑的口吻提出来,显得十分自然。   她夸赞她精明干练、治宫有方,是个极有能耐的。然而皇帝这阵子本就对沈竹央有所估计,听到顾云羡这么说,只会更加怀疑她的用心。   在这样的心理铺垫之下,即使今日沈竹央做得自然而有分寸,还巧妙地抬出了大皇子做幌子,皇帝依然无法相信她仅仅只是想要个儿子。   他已对她生了疑心。   采葭挑帘而入,道:“娘娘,陛下,有人求见……”   皇帝对她这个含含糊糊的说法有些莫名其妙,“何人?”   采葭迟疑一瞬,“泠淑媛娘娘。”   .   皇帝见到泠淑媛才明白适才采葭为何是那般欲言又止的表情。泠淑媛独自前来,一个侍女也没带,衣饰也朴素到如同寻常宫人,一看便是为了避开耳目。   他眉头微蹙,先扶着顾云羡的手让她坐下了,才在她旁边找了个位置。   他眼神淡淡地看着泠淑媛,“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还没好全吗?”连今儿的端午小宴都没参见。   泠淑媛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稽首长拜道:“臣妾今夜前来,原是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   泠淑媛以头触地,一字一句道:“臣妾请求陛下,不要将皇四子交给毓昭仪鞠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Mint夏喷油扔的地雷!么么哒!   又到了忙成狗的周一啦,阿笙泪流满面啊……这一章是存稿箱帮我发的,阿笙给大家飞吻一个以示爱意!   115   皇帝不动声色,“为何?”眼神深邃,“不交给毓昭仪,那朕应该把四郎交给谁?”   泠淑媛道:“这宫中妃嫔众多,陛下大可从中择一品行端正、安守本分的妃嫔为皇四子养母,并不一定要选身份最高的。”   “品行端正、安守本分?”皇帝回味这四个字,轻轻一笑,“如此的话,朕镜娘你就挺合适。如何,你希望当四郎的养母吗?”   泠淑媛苦笑一声,“臣妾自然愿意。但臣妾知道,陛下并不属意臣妾。”   皇帝看着她,“哦?你从哪里看出来朕不属意你的?”   “臣妾生病,陛下不曾前来看望,臣妾便明白了。”泠淑媛神情平静,用的是她一贯看透一切的口吻。   换做旁人,皇帝会觉得她这话是在责怪他冷落她,但唯有泠淑媛不会让他这么想。他知道她不过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半分多余的意思。   不以为意地笑笑,他道:“说到生病,你还没回答朕,你的身子怎么突然好了?今日端午小宴,云娘派人去请你,你的宫人可回话说你身子不适、无法前往呢。”   “臣妾的身子其实前几日就好了,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臣妾故意隐瞒了这个消息。”泠淑媛道。   “什么原因?”   泠淑媛眼神平静地看着皇帝,“臣妾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毓昭仪别再把眼睛死盯在臣妾身上。”   皇帝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是副懒洋洋的样子,听到她这句话才稍稍收敛了笑意,语气却依旧如同玩笑,“镜娘你还是别卖关子了,这样说一半留一半真让人心里不痛快。朕知道你今夜前来,定是有许多话要说。朕给你机会。想说什么就说吧,朕会认真听完。”   他这是不耐烦再与她绕圈子了。   “诺。”泠淑媛道,“正如臣妾适才所说,臣妾今夜前来,是为了请求陛下,千万不要选毓昭仪为皇四子的养母。”   “理由。”皇帝言简意赅。   “陛下也知道,臣妾与月娘是闺中密友,多年相交,情分如同亲姐妹一般。虽说月娘做错了许多事情,但臣妾受她临终托付,帮她照顾好四郎。臣妾必须做到。”泠淑媛道,“所以,臣妾不能让毓昭仪得到四郎。她居心叵测,四郎若成了她的儿子,只会变成她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   泠淑媛说这话时神情十分恳切。相识这么多年,顾云羡见惯了她冷淡的样子,甚少看到她脸上出现这么激动的表情,颇有些不习惯。   皇帝漫不经心道:“你说毓昭仪居心叵测,有何凭证?”   泠淑媛沉默一瞬,“月娘过世之后,臣妾心中悲痛,食不下咽,终于一病不起。然而臣妾当时记挂着四郎,明白自己若是病了,便会错过收养他的最好机会,于是特意吩咐了身边的婢女,让她们隐瞒这件事,想要撑过这一阵再说。”苦笑一声,“可谁知,就在臣妾晕倒的次日,臣妾生病的消息就传遍了六宫。”   皇帝闻言不语。   他明白泠淑媛的意思。她既然吩咐了身边的宫人隐瞒此事,消息还传了出去就只有一个解释,她的宫人里有别人的眼线。而以她的身份和聪慧,能够在她身边安插眼线的人也就那么两个。   再结合一下这件事的最大得利者,也只能把目标锁定在竹央身上了。   除了她,确实没有别人会去散播这种消息。   泠淑媛见皇帝神情似有所动,继续道:“陛下,若毓昭仪真心对四郎好臣妾也不说什么了,可她分明另有打算。臣妾虽然甚少介入宫里的纷争,但这并不代表臣妾不清楚那些事情。”泠淑媛看着皇帝,眼神清澈而平静,“贤妃娘娘居妾妃之位这两年,她一直对后位心存觊觎。她想要四郎,也是为了给自己增加一个筹码。”   泠淑媛的话正好与皇帝的猜测不谋而合,让他对沈竹央的怀疑立刻从原来的五分变成了九分。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求朕准许你自己鞠养四郎?”   泠淑媛轻叹口气,“因为臣妾明白,正是因为臣妾与月娘交好,陛下才对臣妾不放心。您担心臣妾会因为月娘的事心生怨恨,担心臣妾会利用四郎做些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所以,您不愿意把四郎交给臣妾。”   “那么,你会吗?”皇帝用余光瞥一眼顾云羡,慢慢道,“你会对朕和贤妃心存怨恨吗?”   泠淑媛顿了片刻,摇了摇头,“不会。臣妾心中明白,月娘会有那个下场,皆因她自己做错了事,怨不得旁人。”目光直视皇帝,她恳切道,“臣妾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陛下将四郎交给我。臣妾不奢望能与四郎朝夕相伴,只要他不被有心人掌控,有一个真心待他的养母,臣妾也就安心了。”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开口,似乎已把心中的话都说了个干净,后面的事情就全看皇帝自己的想法了。   皇帝凝视她沉静如水的面庞许久,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你回去吧,朕自有主张。”   泠淑媛闻言没再拖延,干脆地磕了个头,“臣妾告退。”   .   直到泠淑媛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皇帝才攥住一直没有说话的顾云羡,问道:“你怎么看?”   顾云羡想了想,“臣妾觉得,镜娘今夜所说,应该是发自真心。”   “你相信她?”皇帝道,“你觉得她不会害你?”   顾云羡点点头,“臣妾相信她。”顿了顿,“其实有一件事,陛下多半不知道。早在年初我们还在温泉宫的时候,镜娘和姜氏就已经闹翻了。个中内情外人并不知晓,只听说好像是镜娘看不惯姜氏的所作所为,所以决定和她分道扬镳。”   皇帝确实没有听说这档子事儿,不免有些惊讶,“当真?那她还……”   “她们虽然闹翻了,但姜氏生产当夜、性命垂危,镜娘便抛下过往去看她了,之后更是答允替她看顾皇四子,丝毫不怕会因此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便是刚才,她也没有为了避嫌而提起自己和姜氏曾经的矛盾。”说到这里,顾云羡轻叹口气,“陛下,臣妾觉得,镜娘与姜氏闹翻,全的是她心头的正直公理,而她想要保护皇四子,全的则是她与姜氏的姐妹情。从头到尾,她都再磊落不过。她不会因为月娘而迁怒旁人。”   皇帝默然。其实朱镜如服侍他多年,她是什么性子他心里也大致有数。他明白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之前只是因为太担心云娘,所以会多了一层戒心,如今看来,他委实没必要怀疑朱镜如。   他揽紧顾云羡的肩膀,轻声道:“朕知道该怎么做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吧。”   .   五日之后,皇帝降下旨意,将皇四子过继给泠淑媛朱氏,并下令宗正寺改换玉牒,让皇四子正式认朱氏为母。朱氏从淑媛晋为淑仪,居九嫔之首。   同时,因贤妃娘娘身怀有孕,特命庄贵姬尹氏跟随其左右,熟悉六宫事物,分忧解劳。   两道旨意一起下来,立刻在后宫中激起千层浪。   朱镜如在这场夺子战中明明都被排除出局了,谁知竟会绝地大反击,不声不响拔了头筹。而庄贵姬所谓的跟在贤妃身侧熟悉宫务,则是变相地许诺了其协理后宫之权。待到贤妃复位、身孕七八个月的时候,她就可以正式接手了。   这两位这么一升迁,另一个人的处境就被衬得十分尴尬。   毓昭仪在这两年一直执掌宫务大权,为六宫之主。顾云羡晋至贤妃之后,她这权力就交了出去。偏偏陛下也没准她协理六宫,她便彻底失了权。本以为等到顾云羡身子重些、不能理事的时候,陛下自然会恢复她的权力,谁知他竟然让庄贵姬跟随顾云羡熟悉宫务。   就在宫人们对陛下的决定有些困惑的时候,另一个消息传出。陛下在两日前亲口斥责毓昭仪,说她不知分本、居心叵测,若以后不知收敛,他绝不轻饶。   宫人们这才恍然大悟。陛下让庄贵姬接手原是故意的,他就是不想给她再握到权力的机会。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众人忍不住幸灾乐祸。毓昭仪以为抢个儿子能给自己增添点筹码,谁知儿子没抢到,倒让陛下把她的心思看了个透彻。陛下对待妃嫔一贯温和,用这样的口吻说话已是十分不客气。沈竹央服侍他这么多年,恐怕还没被这么斥责过,这回可算是栽了个大跟头了!   .   泠淑仪选在一个傍晚来含章殿抱皇四子去粹玉殿。   她进来的时候,皇四子正在睡觉。顾云羡笑道:“这样正好,让乳母趁着皇子睡着了把他抱回去,免得路上哭闹不停。”   泠淑仪看着乳母和宫人去内殿为皇子收拾东西,淡淡道:“这回的事,臣妾欠娘娘一个人情。”   顾云羡笑意不变,“别这么说,你也帮了我。如果不是你病得恰到好处,沈竹央怎会中计?”   泠淑仪没有说话。   她悲伤过度是真的,一病不起却是刻意为之。   自打那夜在产房外听到顾云羡话中的暗示之后,她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她故意装病,再一面吩咐宫人隐瞒这个消息,一面让亲信婢女把这件事透漏给毓秀殿的宫人,引她们去散播传言。   她明白,只有给沈竹央更多的希望,才会让她防备松懈,为争夺皇子做出更多的事情。   她们也才可以寻到机会,让陛下看明白她的野心。   她装病的时候,顾云羡负责在皇帝面前进行各种心理铺垫,等到他终于对沈竹央生疑之后,她便来进行最后一击。   这是她这么多年第一次亲自参与到后宫的纷争里去,同这个她从前曾一度不喜的皇后娘娘联手,没想到两人竟配合得出奇默契。   从开始到结束,她们只有过一次秘密的交谈。在月下的水阁内,她向顾云羡保证,只要能顺利收养四郎,便会恪守本分,低调处事。同时她还会尽全力约束姜家人,不让他们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她相信了她。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般轻易地相信自己,等到两人联手之后,她才慢慢懂了。   她与顾云羡,其实在很多方面的心情是一样的。   她们都对这宫里的事情很厌倦,但是为了不同的目的,不得不勉强自己出手。   顾云羡也是看明白了这个,才会找她合作吧。   她相信,只要她安分守己,顾云羡便不会去害她,正如她不会主动加害她一样。   两个少有交集的女人第一次合作,最后的结果皆大欢喜。她得到了四郎,她打击了毓昭仪,还扶了庄贵姬上位,再好不过。   “有件事,我其实很好奇。”顾云羡道,“月娘临去前,难道不曾让你为她报仇?不曾让你代替她对付我?”   泠淑仪沉默一瞬,摇摇头,“没有。”   顾云羡想了想,轻轻一笑,“那我明白了。”   泠淑仪看向她,“明白什么?”   顾云羡道:“她是担心你。”   泠淑仪蹙眉。   “我相信,她到死的时候依然恨我。但她没有让你帮她报仇,因为她害怕你会因此而危及自身。”顾云羡淡淡道,“虽然她活着的时候甚少为你考虑,好歹临死的时候还替你着想了一回。”   泠淑仪没想到顾云羡会这么说,微微一愣。片刻后,她轻轻一笑,“你倒是大度,她那么害你,居然还帮她说话。”   顾云羡道:“人死万事空,我不喜欢跟个死人斤斤计较。”   泠淑媛笑着点头,“是啊,人都死了,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照顾好她的儿子,等到百年之后,再去听她跟我解释吧。”   顾云羡没有说话。   泠淑仪以为百年之后,她与姜月嫦都可以同葬平陵妃园寝,二人终有相见的一日。可她不知道的是,姜月嫦的尸骨早不知被埋到哪里去了。   即使是死,她们也见不到了。   见乳母抱着皇四子出来了,泠淑仪朝顾云羡唯一颔首,低声道:“无论娘娘如何推脱,这次的事情终归是娘娘帮了臣妾一个忙。臣妾铭记在心。以后娘娘若有差遣,臣妾自当尽全力为之。”   顾云羡知道,这是她的承诺。她帮她得到了孩子,她便承诺给她一件事。无论她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未来的事情充满变数,有这么一个保证也是好事,没准哪天就真的用上了。   想到这儿,顾云羡也点了点头,“本宫明白了。”   泠淑仪亲手抱过皇四子,朝顾云羡福了福身子,“臣妾告退。”   .   皇四子的归属决定了之后,后宫中便只剩下一件值得议论的事情。   纷扰不断的五月终于过去,紧接着而来的,是注定更加精彩的六月。   天气越来越炎热,宫人们开始换上单薄的夏衫,摇着纨扇叽叽喳喳地说着即将到来的盛事。   顾云羡在这样的气氛里也开始紧张。   再有五天,就是她等待了两年的结果。   再有五天,就是她的,封后大典。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美味可口的南瓜包菇凉扔的地雷!嗷呜!阿笙要把你一口吞下去!   这一章依然是存稿箱帮我发的,很快就有新高氵朝来啦!还有陛下和云娘的各种对手戏!一想到后面的剧情阿笙我就好激动啊!~\(≧▽≦)/~啦啦啦   116   顾云羡的身孕算起来也有五个多月,肚子已经比较明显了。为了让她在封后大典上好看一些,内廷特意修改了朝服的尺寸和细微处的设计,希望能起到一点遮掩效果。但即使如此,还是看得出来她怀有身孕。   顾云羡有些无奈地想,恐怕还没有哪位皇后是挺着大肚子受封的吧?也不知自己到了那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况。   皇帝却没她这么多担忧,只是懒洋洋道:“反正大家都知道你怀孕了,看出来又有什么打紧?况且这是喜事,何必遮掩?”   顾云羡道:“陛下明知道臣妾是什么意思,却说这种话,真真让人生气!”   皇帝原本半躺在床榻上看书,闻言翻了个身,捧着她的脸瞅了一会儿,狠狠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朕知道,云娘你是觉得怀着孩子就不漂亮了。不过,朕看你好看得很,谁也比不上!”   她眄他一眼,“陛下就会拿话哄臣妾。”   “朕可没哄你,真心的。”他一脸诚恳。   诚然,他说的的确是实话。顾云羡这两个月虽然胖了不少,脸颊也圆润了一圈,可她本就纤瘦,这么胖了一些,反而更显纤秾合度,美丽动人。兴许是因为有了孩子的缘故,她眼中也时常闪烁着欣喜的光芒,落到他眼里,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这样的她,比起从前淡雅娴静的如水伊人,确实另有一番风韵。   至于她明显的大肚子和消失无踪的曼妙腰肢……有得必有失嘛,别担心,很快就会回来的。   一想到肚子,他忽然来了兴致,维持着半躺在床上的姿势,一把将顾云羡拉到怀中,低声道:“唔,让朕看看咱们的孩子……”   她一愣,“怎么看?”   他伸长手,在她肚子上抚摸了一圈,然后探到她胸侧,去解她的衣带。   她一惊,一把攥住他的手,“陛下!”   眼睛看向纱帘之外,采葭和阿瓷的身影隐约可见。   他没继续动,却在她耳边好声好气地打着商量,“让朕看一下,就看一下,好不好?朕好奇很久了。”   她咬唇,“女人的大肚子……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嘛,看看又不会怎么样……”   顾云羡觉得自己窘得脸都烧红了。   这男人也不知发什么疯,明明最近都规规矩矩的,突然来这么一出。她都已经拒绝了,他却还不依不饶,还颇有你不答应就没完的意味。   “外面有人……”她无奈地说出最后的理由。   能隔着纱帘旁观皇帝御幸后妃的只有彤书女史一人,顾云羡也只能接受那一人,毕竟在她心中早已说服了自己,那是宫里的规矩。但阿瓷她们就不行了。每日朝夕相处,若被她们看到了,她可不知道要如何自处了。   皇帝想了想,咳嗽一声。   采葭立刻道:“陛下可有吩咐?”   “你们都出去。”皇帝淡淡道,“朕和娘娘有话要说。”   采葭愣了愣,福身道:“诺。”带着阿瓷一起出去了。   她们离开之后,皇帝讨好道:“现在没人了,可以了吧?”   顾云羡无奈,只得慢慢松开手,任由他解开了她的衣服。   水蓝色的襦裙、雪白的中衣被相继褪下,露出她鹅黄色的抹胸。   即使已经怀有孩子,在床笫之事上顾云羡仍是控制不住羞涩,此刻便微微偏过头,不去看他。   他眼睛紧紧地看着她。鹅黄色的抹胸上方,是雪白的肩膀和玲珑的锁骨,再下面,则是隆起的肚子,被遮在布料下面,看不清楚。   他松开她,往床尾的地方移了移,将头贴上了她的肚子。   他的动作很轻柔,似乎害怕一不小心就伤到了他。大手隔着一层布料,温柔地抚摸。   顾云羡感受到小腹上的触感,慢慢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   淡黄的光线中,他眉眼英俊,带着一种足以把人溺毙的温柔,让她几乎想要叹息。   这个男人,是她曾用生命去爱过的人,她为他抛弃了自我,抛弃了理智,却始终换不回他的垂目。   可是如今,他就在她的身边。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身上,而她的腹中,是他们的孩子。   这一刻,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儿子,我是你父皇。”皇帝轻声道,“我和你阿母都盼着你,你要快些出来才行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皱了皱眉头,纠正道:“不用快些了,你按时出来就是了。”   顾云羡“噗嗤”一笑。   皇帝抬头,危险地挑眉,“你笑话我?”   顾云羡连忙摇头,“没有。”   皇帝眼睛微眯,“你觉得朕会相信你?”   顾云羡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压到了她身上。   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身子却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肚子,转而贴在她身侧。   在她鼻尖落下一吻,他笑问:“还敢不敢笑话我了?”   她嘟囔:“我都说了没有笑话你……”   话还没说完,鼻尖就被他咬了一下。   她捂住鼻子,愣愣地看着他。他洋洋得意,颇有几分挑衅地看着她。   她沉默片刻,忽然勾住他的脖子,一口咬上他的鼻子。   明明她没用什么力气,他却夸张地大呼小叫,“啊!好痛!你再咬我亲你了!我真亲你了……”   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顾云羡闭着眼睛,感受他的唇温柔地在她唇上辗转。他的嘴唇很温暖,和他的身子一样暖。今夜其实是有些热的,可是这样和他抱在一起没有让她觉得腻烦,唯有心安。   她想起这一世刚开始的时候,他一靠近,她就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事,可是如今她已经能够自如地与他调情、与他亲密,共赴巫山。   也许,就这么和他过下去也不错。反正她这辈子,也没有更多的可能了。   反正如今,他对她很是用心。   即使将来他会变心,但那时候她已经是皇后,如果运气好还会拥有一个太子。她不再害怕会有妃妾来危及她的地位,无论什么样的敌人,她都能沉着应对。   她可以这么和他这么得过且过下去。   他忽然松开她,猛地背过身子。她莫名其妙,半晌没反应过来。   却见他背对着她的肩膀微微抖动,粗重的喘息声隐隐传来。   她愣了愣,终于明白了。   在温泉宫的时候他告诉她,不会再去找别的女人,当时她便知道既然他说了这话,至少这一年都是会遵守的。事实也正如她所料,他回宫后虽然也去了几个妃嫔处,却都是小坐片刻就离开了,不曾临幸。   而自己因为这一胎实在来之不易,所以分外小心,自从怀孕以后,便禁了房中事。   也就是说,他至少有四个多月不曾……难怪方才会情难自禁……   他那厢平复了情绪,深吸口气转过了身子,正对上顾云羡复杂的眼神。   他有一瞬间的窘迫。   以他的身份,身边从来不缺人伺候,是以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从前朝事太忙的时候,他也曾大半个月不踏足后宫,所以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但他没想到,大半个月不近女色和几个月不近女色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好几个夜里他几乎是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从前与顾云羡欢好恩爱的场景。那些让人血脉贲张的香艳旖旎,他想念得心痒难耐。   总结下来,这四个月当真是过得终身难忘啊!   “陛下……”顾云羡声音带着几分小心,“您……还好吧?”   皇帝察觉出她语气里的颤抖,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固然窘迫,可看到自己这样,云娘其实比他还要害羞!   这么一想,他的不自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捉弄之心。   换上一个惫懒的笑容,他道:“朕好不好,云娘你看不出来?”   看着他一脸无赖,还有眼神中昭然的暗示,她脸颊腾地红了。   “臣妾……臣妾……”她嗫嚅。   他靠近她,摸摸她的红艳艳的耳朵,声音沙哑,“朕不好,一点都不好。”唇凑近她的耳朵,“看到朕这么难受,云娘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心疼?”   “可,可是太医说臣妾……”她嗫嚅,“会伤到孩子的。”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她,可看到她这样羞涩的样子,才平复的情火又燃了起来,比前一回来得更加猛烈,简直让他控制不住。   尤其是她还是这样衣不蔽体的模样,雪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柔光,让他移不开视线。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低,“其实……其实朕昨儿问过张显了。他说你的胎很稳,只要小心……也不会……”   这话他说出来便带了一股妥协的意味。他确实问过了张显,张显跟他说正常的房事并无大碍。但他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存了一个死撑到底的念头,打算不说出来。   可如今这个情况,实在让他扛不住了。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他真的打算在她生产前不与她如何,又怎么会跑去问张显这个?   所以其实早就扛不住了……   顾云羡咬紧双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她没有回答,他的手不客气探进了她的抹胸,顺着抚摸上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怀孕五个多月的女子欢好,感觉实在怪异。摸惯了美人纤细可握的腰肢,陡然碰到一个大肚子,一瞬间差点误会自己的意图。   因为害怕压到孩子,他选了背后的位置。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雪背,手指握住她胸前的丰盈,那感觉好得让他忍不住喘了一口粗气。   他进去的时候她颤了一下,他见状压抑住汹涌的欲望,用一种哄小孩般的口吻道:“别怕,我会很小心的……不会有事情……”   她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床幔拂动,熏香袅袅。她侧躺在榻上,手指紧紧地攥住身下的绮罗,忍住唇齿间破碎的吟哦。   他当真是说到做到,动作十分轻柔,轻怜密|爱,说不尽的情话。   她感受着他滴落到自己肩上的汗滴,感受着两人紧紧贴合的肌肤,脑内如同炸开了一团焰火,所有神识都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扔的手榴弹!药药切克劳,煎饼果子来一套!   大戏开场前让我们吃点肉吧,过了今天吃肉的机会就不多了……   为了写这一章,我卡得要死不活啊……╮( ̄▽ ̄")╭   好基友的文完结啦!喷油们可以去看看啦!阿笙我特别喜欢最后那个番外,男二简直迷死人了!【捧心   文案:   姐姐被人陷害,自己替身去死。   重生醒来,宁蘅表示,这一辈子,她只想做一件事——复仇。   117   这一夜皇帝睡得有些不踏实。   原本以为积攒多月的焦躁纾解了,会心情愉快地一觉到天明,可他却做了梦。   都是一些少年时候的事情,他荒唐任性,穿梭在脂粉丛中,游戏人间。梦里的他一半清醒一半迷糊,手中拥着绝色佳人调笑,心里却忍不住想,这些事情如果让云娘知道,她多半又要生气了。   不过好在,都是过去的事了。   正这么安慰自己,身边的花团锦簇忽然消失无踪,他看到云娘白衣飘飘,立在梅林间,含笑看着他。   他一阵喜悦,忘记了自己不过是在做梦,几步跑到她身前。   握住她的手,他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凉得仿佛一块冰。   “怎么这么凉?”他蹙眉,将那双雪白的素手拢在掌中,哈了一口热气,“出来得多穿一点,当心身子。”   四周白雪皑皑、梅香阵阵,分明是冬日,可她却只穿了一条单薄的襦裙,难怪会冻成这样。   她只是笑,没有回话。   他忍不住担心起来,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试探道:“云娘?”   “殿下。”她终于开口,声音婉转曼妙,却有些飘渺遥远,仿佛是从山的那边传来的。   “恩?”   她叫他什么?殿下?   他想起来去年除夕,她醉酒之后也是这么叫他。看来少年时候的事情在她心上留下了很深印象。   “殿下。”她继续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糊涂了,“云娘,你在说什么?”   她慢慢靠近他,伸出双臂抱住她,低声重复,“为什么?”   她的身上是他熟悉的幽香,非兰非麝,让他心醉。   他由着她抱了一会儿,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想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没有不喜欢她。   可那张素净的小脸抬起来时,他却看到她嘴角滴落的血迹。   那样鲜红,与莹白的肌肤配在一起,简直是触目惊心。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   “陛下……”她惨淡一笑,“你为什么要杀我?你就这么讨厌我?”   他只觉得魂飞魄散。眼前的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云娘怎么会说他要杀她?他怎么会杀她?他怎么舍得杀她!   她的身子软下去,他忙搂住她的腰肢,顺着坐到地上。   她仰头看着他,一双眼睛仿佛深深的井水,里面承载着他看不分明的情愫。   她仍在低声道:“你杀了我……”   “我没有……云娘我没有……”他语无伦次,“你撑着一点,我带你去找大夫。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嘲讽地一笑,嘴唇动了几下,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头颅垂下,耳畔如惊雷炸响一般,反反复复地重复她最后的那句话。   她说:“我恨你。”   .   “云娘!”皇帝猛地坐起身子,大汗淋漓。   他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让他控制不住地蹙紧了眉头,好一会儿才缓了下来。   眼前是秋香绿的帷幕,四周一片黑暗,只在纱帘外有微弱的灯光。   这里是半夜的含章殿。不是梅园。   “陛下?”一双手握上了她的臂膀,他转头,看到顾云羡担忧的神情。   “怎么了?”她道,“您做噩梦了吗?”   她眼中闪烁着困惑的神情,贴着他的手掌是温热的,唇边也没有血迹。   他默默看了她许久,忽然一把抱住她。   顾云羡被他搂在怀中,感觉他的身子居然在微微发抖,心头困惑更甚。   “陛下刚才叫臣妾的名字,是梦到臣妾了吗?”她问。   他过了片刻才慢慢道:“是。我梦到了你。”   “梦到臣妾什么?”   他没有回答。   她想起他适才的反应,心中渐渐明白过来。一定不是什么好梦,不然他也不会被吓成这样。   纱帐外传来宫人试探的声音,询问他们是不是需要什么。   顾云羡想了想,建议道:“陛下可要喝一点东西?压压惊也好。”   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云娘,你恨过朕吗?”   她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语气轻松道:“陛下怎么这么问,臣妾为何要恨您?”   他想起适才梦中,她那个嘲讽的微笑,觉得心都乱成了一团。   “我从前对你不好,总是冷落你,你恨过我吗?”   她心中一颤,神情也跟着僵住。   脑中又闪过了那些苦等他来看她的夜晚、看到他对别的女人温柔亲昵的心痛,以及得知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的绝望。那些往事烙印在她心上,即使死过一回也无法忘记。   “臣妾不恨您。”她轻声道,“从前您不喜欢我,是我自己不够好。如今,您对我很好……”   他松开她,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她唇边带笑,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很温柔抚慰的眼神,他却从里面看出一股疏离和冷漠,似乎那些话不过是她说来让他安心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陛下,您到底怎么了?”顾云羡见他一脸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您做了什么梦?”   他沉默许久,轻轻一笑,“没什么,一个噩梦而已。”摸摸她的脸,“吵到你休息了,对不住。”   “陛下怎么突然这么客气了?”她眨眨眼睛,“臣妾晚上被孩子折腾醒的时候,不是也吵到您了嘛。”   “是啊。这么算起来,还是我亏了,改日还得吵你一回。”他轻松地与她开着玩笑,不去理睬心头古怪的感觉。   顾云羡知道他没说实话,但她清楚他的性格,这会儿硬要问也问不出什么,不如顺着他讲点别的,让他放松一下。   正思考着,腹中忽然传来奇怪的感觉,她忍不住僵在原地。   两个人隔得近,皇帝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孩子,他好像,”顾云羡结结巴巴道,“好像踢我了……”   张显说过,胎动在怀孕四个月后开始出现,五个月后变得明显。可顾云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居然一次都没感觉到过,害得她还曾经担心,以为这孩子不健康。   谁承想在这么一个突然惊醒的夜晚,她的孩子居然动了!   皇帝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顾云羡把手放在刚在有感觉的地方,紧张地等了一会儿,果然又感觉到了!   “真的是孩子在动了!”她激动道,“陛下你摸摸。”   她一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终于如愿等到了肚皮那处的突起。   “这是……”皇帝大为触动,眼睛几乎没办法挪开。   “是我们的孩子,他在跟我们打招呼。”顾云羡这句话说得情真意切,眼眶都有些湿润。   巨大喜悦之下,她已经忘记了她和眼前这个男人的爱恨纠葛,只记得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皇帝怔怔地看着她,良久,露出一个笑容。   不容易方才浮于表面的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渗进了眼睛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满足。   他抱住她,左手仍然放在她的肚子上,上面覆盖着她的手掌。   深深叹口气,他道:“云娘,谢谢你。”   她趴在他胸口,“陛下谢臣妾做什么?”   他抿唇,“谢谢你给朕生的孩子……”   她笑,“陛下又不是没有孩子……”   “你生的和别人生的是不一样的。”他道,语气里有自己也没察觉的紧张,“朕会保护你们母子,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们。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顾云羡顿了顿,轻声道:“我相信你。”   冷月如霜,照入殿内,一地银白。他紧紧地拥着她,努力平复心头的潮起潮落。   明明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却让他觉得惶恐,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可能发生一样,或者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措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怀中的女子气息清雅,让他不敢松开,担心一不小心她就消失无踪,徒留他在原地悔恨不已。   .   封后大典不同于寻常后妃册封,仪式十分复杂,早在圣旨降下的当天,所有衙门都开始准备。   左相徐庆华和礼部尚书宋齐分别充任册封的正、副使,准备好皇后金印、金册。而册文、宝文原本要寻一德高望重的学士撰写,陛下却特下恩旨,交由中书舍人崔朔撰写。   六月初四当天,皇帝派出以左相为首的数名官员代替他出城祭天,自己则前往太庙行,将此事告知列祖列宗。   所有人一片忙碌,唯有顾云羡闲了下来。礼服早已试好,如今妥善地放在含章殿内,由专人保管,不用她操半点心。   册封大典前夜,她躺在贵妃榻上,看着天边的如钩冷月,怔怔出神。   皇帝默默出现在她身侧,握住她的右手,“在想什么?”   她淡淡一笑,“我在想,今夜之后,我就要搬出这里了,以后也不能再过来过夜了。”   为了迎接重登尊位的皇后,长秋宫在两个月前进行了一次修缮,所有门窗墙面都刷了一遍漆,案几床榻也换了新的,就等她受封之后,入主椒房。   而这收容了她两年的含章殿,就如当初的长安殿一样,成为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mua! (*╯3╰)   今天因为有点事情,没办法给大家中秋加更啦,就推迟到明天吧!   明天会有双更,一更在中午12点,一更在晚上七点!我今晚上加油码粗来!~\(≧▽≦)/~啦啦啦   好基友的文完结啦!喷油们去看看叭!阿笙我特别喜欢最后那个番外,男二简直迷死人了!【捧心   文案:   姐姐被人陷害,自己替身去死。   重生醒来,宁蘅表示,这一辈子,她只想做一件事——复仇。   118   “你喜欢这里?”他低声问道。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喜欢后面的桃林,别的都还好。”   他想起来,她这两年的确很喜欢在在桃林里消磨时光,或看书或抚琴,常常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脑中闪过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永嘉四年会试放榜前,他在那片桃林里跟她谈论大选的事情,询问她要不要去洛成阁旁观新科进士。那一天,他为她簪了一朵碧桃,看着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曾觉得熟悉,怀疑两人之前是否见过。   如今想来,他当时会觉得熟悉,自然是因为多年以前他与她的初见,他就曾为她簪过一朵桃花。   他忘记了前情,所以不知,可她明明记得,却装作不懂。   “你喜欢那片桃林,为什么?”他微微一笑,问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臣妾喜欢桃花的喻意。”她看着他,“嫁娶之花,甚美。”   他看着她,眼神里慢慢染上了笑意,“所以,那时候你的桃花被我射落了,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是命中注定?”声音低下去,“是老天爷安排我们在一起的……”   见他提及往事,她微微一愣,继而笑叹道:“现在想起那些事,觉得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般,太遥远……”   “上辈子?”他挑眉,忽然来了兴趣,“云娘你说,人真的有上辈子吗?”   她一愣,强笑道:“陛下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他道,“你相信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发紧,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用平静自如的语气回答他,“佛家讲究转世轮回,臣妾信佛,自然是信这个的。”   “这样啊。”他了然道,“朕本来是不大相信的,不过既然云娘你相信,那我便也相信好了。”   她抬头看着他。   “不知道我们的上辈子是什么样的。”他笑,语气里满是好奇,“也许,我们上辈子也是认识的?”   她没有说话。   他们上辈子何止认识?   他在她旁边坐下,用右臂揽住她,声音轻柔,“既然云娘你舍不得那片桃林,朕便让人在长秋宫后面也种一片。要是长得好,明年春天我们就能一起赏花了。”   她强迫自己用一种喜悦的语气问道:“当真?”   “这种小事,我骗你作甚?”他吻了吻她的额角,“只要你喜欢,朕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你办到。”   她笑起来,“陛下这话,把自己说得跟一个沉溺美色的昏君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若臣妾要您为我修一座宫殿呢?”   他的唇贴在她眼睛上,喃喃自语,“若你当真想要,朕就为你修。在城外修一座又大又漂亮的宫殿,我们都搬过去。到时候,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历代帝王的心情。夫差为西施修馆娃宫,太祖皇帝也曾为了端仪皇后重修茂山温泉宫。这样无度的宠爱,只因对一个人用情至深之后,便不愿再有旁人掺和进他们之间。   世间美人纷繁,如乱花迷人眼,可他却只想看那一个,旁人都是多余。   听他语气甚是动情,她不自觉也认了真,“只有我们么?”远离宫里纷繁的人事,不用再去算计,不用去防备那些明枪暗箭。   “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他道,“我们一家人。”   她轻叹口气,“听起来真好。”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拥着她,轻嗅她鬓发间的馨香,只觉得岁月静好,若能永远这样下去,便没什么遗憾了。   太阳穴的地方忽然一阵抽痛,他抱住他的手臂猛一用力,让她吃痛出声。   “陛下?”她困惑地看着他,“您怎么了?”   看到他紧蹙着眉头,还有额头凸出的青筋,她立刻明白过来,“您头又疼了?臣妾去叫御医!”   “别。”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要去。”   她惊讶道:“为什么?”   “明日是封后大典,朕若今夜传御医,太不吉利。”他话说得很慢,可见是在拼命忍着巨大的痛楚。   她有些不知所措,“可,可难道就这么放着它不管吗?”   他安慰道:“放心吧,朕有经验,缓一缓就好。”喘了口气,“其实传御医来也没什么用,他们之前已经检查了好多次了,也没弄出个究竟。”   她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惊讶更甚,“难道陛下您经常头疼吗?”   见她担忧,他忙解释道:“也不是经常,就是偶尔疼疼,打从……”   打从年初在温泉宫咏思殿,她当众说出不愿为他生孩子,他暴怒之下头颅剧痛。那次之后,头痛就变得频繁,时不时便会来一回。传了几次御医,说辞总是那一套,劳累过度、损耗心神,听得他心烦,索性不看了。   因为怕她担心,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谁知今夜居然会当着她的面犯病。   说话间,头痛慢慢缓了下来。虽然在一抽一抽的疼,却已不像方才那般要命了。   舒出一口气,他微微一笑,“好了,没事了。”   她看着他额头上的冷汗,想了片刻,神情坚定道:“这样不行,明日大典之后,臣妾便将诸位御医都请来。大家一起商量,总能查出缘由。陛下万金之躯,肩负宗庙社稷,怎么能任由病痛缠身却不管不顾?”   他想解释他没有不管,可看到她一本正经为自己担忧的模样,突然觉得心情出奇的好,方才那一番疼痛也值了。   “好,都听你的。”他亲亲她的额头,“明儿晚上,便把他们都叫来。”   .   庚子年六月初五。   这是太史局花了三个晚上占出的黄道吉日。宜嫁娶,宜祭祀,宜入宅。大吉之日。   皇帝选择这一天举行皇后册封大典。   提前一日,内使监设御座于晖昇殿如常仪,尚宝卿设御宝案于晖昇殿门之左右,俱东西相向。将军二人位于殿上帘前,将军六人位于晖昇门之左右。又将军四人位于丹陛上之四隅,将军六人位于晖昇殿门之左右,俱东西相向。鸣鞭四人位于丹陛上北向。   是日,金吾卫陈设甲士仪仗于丹凤门外之东西,拱卫司陈设仪仗于丹陛丹墀之东西,和声郎设乐位于丹墀之南,礼部设龙亭仪仗大乐于晖昇门外正中,以俟迎送册宝至中宫。1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吉时一到,帝后带着百官驾临。   含章殿内,顾云羡已换好了袆衣。这是周礼所记的命妇六服之一,“三翟”中最隆重的一种。深青色的衣料,上面绣有皇后方可用的翬翟图案,再尊贵不过。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博鬓,面贴花钿,服色深青,面容端肃,一丝表情也无。   柳尚宫立在她身后,亲手为她戴上凤冠,然后看着镜中高贵庄重的女子,微微一笑,“娘娘终于得偿所愿。”   顾云羡唇角微扬,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穿着袆衣等候册封了。”   柳尚宫自然知道她话中的自嘲,温和地劝慰道:“能有第二次便是娘娘的福气。今日一过,您便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顾云羡想了想,笑道:“大人说的对,这是本宫的福气。”   采葭从外面进来,“娘娘,凤舆已到宫门口,准备接您去晖昇殿受封。”   顾云羡慢慢站起来,看向前方,“是吗?已经到了啊。”   柳尚宫施了个礼,含笑道:“奴婢陪皇后娘娘一起。”   她叫她皇后娘娘。   时隔近三年,她终于再次听到别人对她唤出这四个字。   她终于,当回了皇后。   .   含章殿内一切顺利,大正宫那边却乱成了一锅粥。   皇帝已换上了冕服,却歪着身子靠在软榻上,一手撑着脑袋,痛得满头大汗。   吕川伺候在一旁,脸色惨白,看起来比皇帝还吓人。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陛下,微臣求您了,让臣去传御医过来吧!您这样不行啊!”   “闭嘴。”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若是敢自作主张,朕便赶你到暴室去做苦役。”   刚说完,又是一波剧痛袭来,让他身子忍不住一颤。   吕川几乎想一头朝那大柱上撞去,省得活着受这煎熬。   也不知今日是撞了什么邪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陛下换上了朝服,戴上了冕冠,就等着时辰一到便上车前往晖昇殿。可谁知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那要命的头疼居然又发作了!   不仅如此,这回的头痛还来势汹汹,比之前的几次都要剧烈。他眼睁睁看着皇帝的嘴唇一片惨白,额角的鬓发都被汗水打湿。   他想去传御医,却被皇帝厉声制止。他明白他的担忧,这样的日子,他不愿传御医过来平添晦气,想咬牙挺过去。可眼看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那剧痛竟没有减轻的征兆,皇帝的手上青筋都已然暴起。   吕川心中反复衡量,还是觉得不能这么放任下去,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仅大臣们不会放过他,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打定了主意,他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低声吩咐何进,“快,去尚药局请张显张御医过来。就你一个人去,别惊动了旁人。”   何进本就被这情况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听见吕川的吩咐,忙不迭道了声诺,立刻便出去了。   吕川回头,看到皇帝双眼紧闭,想来是没注意到自己的行为,不由松了口气。   119   皇帝觉得自己正沉浸在一个逃不出去的噩梦中。   头痛了这么久,他的神智已经开始迷糊,周遭发生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他眼前。   太匆忙,他怎么也抓不住。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不喜欢云娘,她犯下大错,引得他勃然大怒,决定杀了她泄愤。   他忽然愣住。   他在想些什么?   他几时想过要杀云娘?   本已略微缓下来的头颅又开始剧痛,仿佛要把它生生撕成两半。   他再也无法忍受,一把解开下颔处的红缨,将冕冠取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冕冠前后的二十四旒互相撞击跳跃,匀称圆润的玉珠发出清脆的声音。   殿内服侍的宫人眼睁睁看着这象征帝王尊贵身份的十二旒冕冠被随手扔到地上,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臣死罪!”吕川忽然高呼一声,跪倒在地。   其余人立刻反应过来,忙跟着跪下,齐声高呼:“臣死罪!”   皇帝没有理睬诚惶诚恐的宫人,只是看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玄色的冕冠躺在上面,折射起一段刺眼的光。   他被那光线晃得眼发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头颅失去了冕冠的束缚,仿佛瞬间失去了枷锁,无数东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那是,尘封在那大脑深处的东西。   姜月嫦靠在他的怀中,面色惨白,哀哀哭泣,“陛下,臣妾的孩子没了……是公仪佩和皇后害了臣妾,害了我们的孩子!您要为他报仇啊!”   母后神情疲惫,语气无奈,“云娘做下这样的事情,你要废了她我也没立场阻止你。只是,请你看在她还是你远房表妹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   云娘一身青衣,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头,目光里满是悲哀和绝望。她轻声问道:“陛下,您当真不要臣妾了吗?”   吕川一脸惶恐,“邢柔华在梅园摔倒,皇裔……皇裔没有保住……”声音颤抖,“当时只有废后、薄美人和叶才人三位在场……”   他立在大正宫的书房内,下面齐刷刷跪着十几名宫人。写完一行字,他慢慢抬头,眼角眉梢都是冷冷的厌憎,“宫中绝不可留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看在她服侍母后多年,赐她个全尸吧。”   静生阁内,云娘悲怆地大笑,声音仿佛杜鹃泣血,“我真是太傻了,居然为了一个心中没有我的人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面目丑恶。”   然后她仰起脖子,饮尽了玉杯中朱红的毒酒……   “不!不要喝!不要喝!”他惊恐地呐喊,想要阻止她。   可是没有用,她还是喝下了那杯毒酒。   宫中的毒药都是最好的,见血封喉,再迅速不过。不过片刻,她口中就呕出了鲜血。   他呆呆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回案几后,端正地在垫子上跪坐下。她面前是来送她上路的吕川,此刻已经不忍地别过了头。   她在案几上趴了下去,脸颊枕着手臂,唇边有极淡的笑容。她轻轻道:“痴心错付,是我太蠢,怨不得旁人。”   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地闭上。   它曾温柔地凝视过他,里面闪烁着让他安心的光芒;它曾含着晶莹的泪水,让他爱怜痛惜;它曾冰凉如刀地射向他,带给他惊怒和惶恐。   可是那双眼睛闭上了,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如被五雷轰顶,心里是溃不成军的恐慌,仿佛身处漫天箭雨之中,一不当心便会被流矢射中。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居然是他杀了她!   居然是他!   就在他慌张到极点的时候,眼前再次出现了黑夜里的静生阁。   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眸紧闭,额角全是冷汗,不时发出一声梦呓。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她刚才已经饮下毒酒身亡了,怎么突然又会活了过来?   还没想出个究竟,她已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小小的脸上满是惊惧,仿佛梦到了什么十分可怖的事情。   撑起身子坐起来,她脖颈僵硬,慢慢地打量四周,浑身颤抖不已。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突然抱住手臂,慌乱地缩到床角,如同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   室内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抬起头,看着黑暗中屋子,轻轻说了一句,“是……梦?”   他的瞳孔猛地缩小。   .   凤舆不紧不慢地朝晖昇殿行去,皇后仪驾浩大,华盖招摇、威严无限。   顾云羡跪坐在车内的垫子上,沉默不语。   她身上穿着华贵的袆衣,头上则是沉重的凤冠,稍微一动便感觉到巨大的压力。这套从周朝传下来的礼服太过庄重,让穿着它的人本能地敬畏,不敢有丝毫轻慢。   似乎也是被衣服的气势感染,顾云羡腰背挺得笔直,仪态端庄,十足的国母风范。   远远望去,她仿佛如画中的神祇,遥不可及。   柳尚宫见状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她亲自教导她各种礼仪的情景。   顾云羡是在江南小城长大,不像顾氏本家的女儿自幼出入宫廷,很多东西根本不懂。她原本以为她会很难教,但没想到她居然那般聪慧,再复杂的规矩讲两遍也能记住。   走路的姿势,跪坐的姿势,执杯饮酒的姿势,跪拜行礼的姿势。她教得认真,她学得刻苦。三个月后,顾云羡的一举一动已基本和那些自小接受教导的名门贵女一样。   无一处不优雅,无一处不美丽。   今日,她会以这样的风仪再次出现在群臣面前,接受册封,成为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女子。   “娘娘,尚宫大人……”采葭原本跟在车旁朝前走,此刻却忽然出现在窗边,一脸焦虑道。   “怎么了?”柳尚宫问道。   “奴婢适才听到消息,说……”采葭结结巴巴道,“说陛下的车舆还未离开大正宫,恐怕不能在吉时前抵达晖昇殿了!”   按照规矩,帝后各坐一舆前往晖昇殿,然后准时在吉时开始封后大典,若皇帝不能按时抵达……   “怎么会这样?”柳尚宫惊讶道,“你可听到缘由了?”   “没有。”采葭眼角眉梢都是担忧,“不过那个传话的宫人说,好像今晨何进何大人带着张御医去了大正宫……”   柳尚宫转头看向顾云羡,“娘娘……”   顾云羡想了想,平静道:“看这样子,恐怕是陛下的头疾犯了。”   “那该如何是好?”柳尚宫急道。   “如何是好?”顾云羡自嘲一笑,“本宫怎么会知道?这样的时候,我也不可能离开这凤舆一步。”见柳尚宫一脸忧虑,又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陛下心性过人,只要他愿意,定能准时过来。即使真的误了吉时,回头只要不记上去,也不是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事已至此,柳尚宫也只能这么想了。   凤舆继续朝晖昇殿行去,然而众人的心情已不如方才那般喜悦激动,而是惴惴不安中带着祈盼:陛下啊陛下,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迟到啊!   .   凤舆在吉时前一刻抵达晖昇殿。顾云羡踩着马凳子从车上下来,长长的裙裾在砖地上拖曳三尺。   大晋历来尊左卑右,是以她此刻站在左侧的台阶下,一会儿将顺着这里的台阶上到晖昇殿前。而皇帝则会从右侧的台阶上来,两人在殿前会合。   如果,他能准时抵达的话。   鼓声起,宣布了封后大典正式开始。虽然看不到,但顾云羡知道,导驾官正引着百官入场,站到各自的位置。   她心里发麻,想起方才自己安慰柳尚宫的话,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苦笑。   那些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从今日起床开始,她心里就一直有一丝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的预感一向精准,这么一来心里就忐忑得不得了。   然而再担忧也没办法,她只得强迫自己忽略这异样的感觉,安慰道不过是太紧张了以至于胡思乱想。   她神色如常,听从旁人的安排,穿衣梳头,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然而再怎么自欺欺人,在听到采葭的话时,她仍是在心底发出了一声轻叹:果然。   老天爷一向爱折腾她,此番复位的过程这般顺利,早已让她觉得惊讶。如今,果然还是出了岔子。   他不会让她这么顺利地当回皇后。   若今日皇帝真的病到不能参与封后大典,她从此变成一个笑话不说,恐怕还会被有心人利用,生出别的是非。   她都能想象出那些人的说辞了,“顾氏乃不吉之人,陛下执意立其为后,违逆了天意,故而上苍有此暗示。望陛下万万不要逆天而行、收回成命!”   也许,他们还会再次上演叩求皇帝赐死她的戏码。即使看在她腹中皇裔的份上不可能真的成功,也能把她打入这后宫的最底层……   越想她便觉得心沉得越深,好像掉入了一口古井,捞不回来了。   大乐忽起,顾云羡眼睛猛地睁大,与柳尚宫相对而视。   这乐声是皇帝御舆而出时奏响的,也就是说,那些人已经看到了皇帝的车舆了?   一侧的导驾官轻声道:“皇后娘娘,请由此上。”   顾云羡回过神来,点点头,“诺。”   望着眼前长长的台阶,她深吸口气,踏上了第一级。   这条路她不是第一次走。早在麟庆二十七年的时候,她就已经身穿袆衣、头戴凤冠,走过一回。   那时候她才十七岁,还不曾经历过生死,一心一意爱慕着自己的夫君,痛恨一切与她争宠的女人。   转眼已经快六年了。   她终于走到了台阶的尽头。晖昇殿前立满了身着朝服的百官,而在她的对面,是一身衮冕的皇帝。   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也就无从判断他是否真的生病了。   耳旁是礼官的声音,一切不过是六年前的重演,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新鲜。   她按照规矩与他一起行至御座前,跪拜天地。   承制官宣制曰:“……贤妃顾氏,乃章献皇后侄女。柔嘉成性,宜昭女教于六宫;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今以册宝立尔为皇后,佐宗庙维馨之祀。钦哉。”   伴随着承制官的声音,顾云羡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多年夙愿也在这个声音里尘埃落定。   顾不上大典仍在进行,她侧过头看了看皇帝。   他面色发白,唇上并无血色,当真是遭受过一番折磨的样子。   其实她原本真的对他没什么信心的,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准时赶过来,即使自己病成那样。   她忽然有些心软。   无论从前如何,他如今对她,委实是不错。   察觉到顾云羡的目光,皇帝微微侧头,一双黑眸情绪莫辨,对上她的眼睛。   一瞬之后,他薄唇微扬,露出一个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顾云羡的错觉,总觉得那个笑容带着几分冷意。   像是在讥嘲着别人,更像是在讥嘲着自己。   120   封后大典结束以后,顾云羡与皇帝同乘一舆朝长秋宫而去,他们将在那里接受后宫嫔御的朝拜。   一路上皇帝都没有说话。   顾云羡用余光打量了他一瞬,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这样子,不像是被病痛折磨,更像是有什么心事。   薄唇紧抿,眼眸低垂,里面黑影重重,仿佛一条看不到底的暗河。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然而即使心中疑惑,她也不好贸然开口。车窗的帷幕大开,二人的一举一动外人都能看到,若被人瞧见帝后在这么严肃的时候交头接耳,传出去也太不庄重了。   一路忍到长秋宫,便看到六宫妃嫔的轿辇,众人已悉数到场,正等候在椒房殿外。   见到两人,大家忙福身施礼。皇帝没有出声,顾云羡只好微笑道:“一会儿进去还要行大礼,此刻便不用太拘束了。”   众人起身,毓昭仪微笑上前,“臣妾贺皇后娘娘大喜,贺陛下大喜。”   “竹央你有心了。”顾云羡笑道,转头看向皇帝。   他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毓昭仪的话。   片刻后,他才注意到妃嫔们正小心地打量着他。勉强勾起唇角,他道:“行了,进去吧。”   椒房殿内装饰一新,一应器皿摆设都换了新的,连东西的方位也发生了变化,再不是三年前顾云羡搬出它时的样子。   看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顾云羡忍不住有些感慨。   二人在上位坐下,六宫妃嫔按各自的位分站好。毓昭仪带头屈膝跪地,右手按住左手,掌心向内,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行了九拜中最郑重的稽首大礼,“臣妾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陛下、娘娘大安!”   身后妃嫔跟着稽首长拜,“臣妾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陛下、娘娘大安!”   顾云羡看着六宫众人在她面前拜倒,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一切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她是主母,她们是妃妾,从来都是她们在她面前矮□子。   没什么稀奇的。   “可。”她轻轻道。   妃嫔各自起身,顾云羡以为皇帝会继续沉默,正准备招呼一下众人,谁料他竟又开口了,“今日皇后复位,乃大喜之事,六宫同庆。朕已吩咐人给你们都备下了赏赐。”   虽说着喜事,他的表情却是淡淡的。   毓昭仪代表众人道:“臣妾等谢陛下恩典。”   皇帝点点头,有些疲惫的样子,“好了,礼也行了,都退下吧。”   大家原本以为皇帝还会说点什么,再不济也会让顾云羡这位皇后训导她们几句,却没料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一时都有些愣。   还是毓昭仪最先反应过来,行过礼之后,带着众人离去。   .   看到妃嫔们的身影先后消失,皇帝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终于,该应付的人和事都应付完了,他可以放下紧绷一天的弦。   他觉得好累。   即使少年时在羽林军不眠不休地操练两个通宵之后,也没这么累过。   他好像刚刚跋涉过寸草不生的沙漠,一路所见唯有蛊惑人心的幻象,随时准备取了他的命去。   椒房殿内只剩下十来个宫人,见他神情不对,都不敢说话。   这样很好。他终于可以清静清静,理一理他混乱的思绪。   “陛下?”一个柔和中带着三分试探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让他心猛地一颤。   对了,他差点忘了。这里不止有那些宫人,还有她。   她也在这里。   他没有抬头,害怕自己一看到那张脸,又会想起什么奇怪的事来。   事实上,今天一天,他都在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唯一的一次便是在承制官宣布封后圣旨之后,他察觉到她的目光,忍不住回看了过去。   就是那一眼,脑海中便再次闪过早上那个噩梦的零星片段。   害得他差点在封后大典上当众失态。   即使是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一个梦。   在那个梦中,他看到云娘被薄瑾柔和景馥姝设计,在梅园推倒了邢绾,导致邢绾小产。而梦中的他没有相信她,认为是她故意害死了皇裔,赐了她死罪。   他亲眼看着云娘把那杯毒酒喝下去,临死之前凄凉大笑,恨自己痴心错付,恨自己太傻太蠢。   如果只有这些事情,他会当这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噩梦。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薄瑾柔和景馥姝确实想这么算计云娘,可事实上她不仅没有中计推倒邢绾,反而还救了她。   而他,也没有赐过她毒酒。   他可以把这个梦当成自己头痛之下产生的幻觉,一些颠倒了因果、模糊了过程的胡思乱想而已。   可是在梦中的云娘死掉之后,他竟又看到了云娘在深夜的静生阁醒来。她一脸惊惧,仿佛刚刚梦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事情。   她对着黑暗,犹犹豫豫地问道:“是……梦?”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她梦到了和他一样的东西。她也曾看到自己被人陷害、落罪身死。   所以,她那么恐惧。   他亲眼看着她去验证梦境是否真实,看着她一次次试探,看着她最终死心,脸色灰败地坐在静生阁的廊下,对着一地积雪自言自语:“重活一世么?难道老天爷看我不甘心,所以给我第二次机会?”   他如遭雷击。   接着发生的,才是他记忆里存在过的事情。   云娘再次去了梅园,这一回她早有准备,躲开了薄瑾柔的算计,成功地在吕川的眼皮子底下护住了邢绾的孩子。   他看着她倒在梅树下,抱着邢绾柔弱的身子。粉白碧艳的梅花瓣随风飘飞,有几片正好落在她的唇边。   那样浓烈的颜色,让他再次想起她口中呕出鲜血的模样。   触目惊心。   噩梦自此结束。   他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眼前是跪满了人的大正宫,冕冠被吕川捡了起来,恭敬地捧在手上,而他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   他眼中惊惧未消,好一会儿才颤声道:“朕方才怎么了?”   “您,您好像痛迷糊了,被噩梦魇住了。”   是梦吗?   那样真实的一切,难道仅仅只是一个噩梦?   他右拳不自觉地攥紧,连骨节都开始泛白。许久之后,他唇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轻声道:“对。朕被梦魇了。一个梦而已。”   那声音与其说是在承认吕川的话,不如说是在催眠自己。   深吸口气,他慢慢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吕川听到这个问题又是一愣,“今天……今天是陛下举行封后大典的日子啊……”   “封后大典?”他抿唇,“皇后是谁?”   吕川已经发觉不对劲儿了,闻言不敢再迟疑,立刻答道:“顾贤妃娘娘。”   “云娘么?”他恍然大悟一般,喃喃自语,“是的,没错。是她。朕要封她当皇后。”   那个噩梦太过混乱,让他几乎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但现在他确定了。今日是云娘的封后大典,是他们共同期盼许久的日子。   何进挑开帘子进来,却见里面跪了一屋子的人,还没弄明白情况便吓得跟着跪了下去。   “陛下……”他颤声道。   皇帝转头看向他。   何进在他的目光下明显有些畏缩,“张显张御医……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皇帝蹙眉,又看向了吕川。   吕川见状忙磕了个头,“臣该死,是臣吩咐何进去传御医的。实在是陛下龙体违和,臣心中忧虑啊!陛下您要怎么罚臣都行,求您让御医给您看看吧!”   他沉默不语。   太阳穴的地方仍在不停抽痛,提醒着他刚刚发生过什么事情。   “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一刻。”   “也就是说,离吉时没多少时间了?”他轻声道。   “是……”   他看着远方天空中的流云,一双黑眸里是旁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仿佛迷茫,仿佛怀疑,又仿佛悲伤。   片刻后这些情绪通通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可奈何的温柔,“今日是她重新当回我妻子的日子,我怎么可以迟到?”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以。   .   “陛下?”见皇帝一直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看自己,顾云羡眉头微蹙,“臣妾听说,您今日一大早传了御医去大正宫,是头疾又犯了吗?不然,臣妾此刻便命人去把诸位御医都请来,一起给您看看?”   她说着就想起身去吩咐宫人,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她回头。   皇帝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顾云羡在他的眼神下,心里没来由地发毛,困扰她一早上的忐忑又浮了上来。   她知道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看他这个样子,似乎刚刚下定了什么决定。   他忽地一笑,“朕没事,你先坐下。”   她被他拉着在身旁的位置坐下,手仍被他紧紧攥着。   力气太大,她觉得有点疼。   皇帝仿佛想跟她说说闲话,一脸云淡风轻地开口,“朕记得,昨夜咱们闲聊,云娘你说,你相信轮回转世,对吧?”   他的眼神一直紧紧地锁着她,也就没有错过她听到这句话之后,神情那一瞬的僵硬。   抬起头,她微笑回道:“对,臣妾相信。”   “为什么呢?”他温柔地抚摸她的脸颊。   “因为臣妾信佛啊。”顾云羡笑意温柔。   皇帝哦了一声,“这样么?”忽地想起一事,“说起来,朕记得云娘你从前并不怎么信佛的,只是因为母后虔诚,你才帮她抄抄佛经。可现在看来,你信得比母后还要厉害了。”   “佛经中充满奥义,臣妾受益匪浅,所以开始虔诚。”顾云羡道。   是这样么?   到底是因为佛经高妙,折服了她,还是因为她自己经历过生死,所以开始相信这世上有着鬼神?   121   皇帝靠近她一点,压低了声音,“那你说,我们上辈子,究竟认不认识?”   “也许,认识的吧……”   “是吗?”他意味不明地笑笑,眼中是一片漆黑,“我倒希望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顾云羡直觉他话中有话,却不明究竟,只得笑着挣开他的手,佯怒道:“陛下这是在嫌弃臣妾了。”   他看着空落落的右手,轻轻一笑,“岂敢。”   一句话里带出了无限怅惘。   心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她明亮的眼眸下消散无踪,他觉得畏惧,本能地不想知道那个结果。   他想逃开。   “朕还有点事,先走了。”他站起来,“你,早点休息。”   今儿他一直不正常,此刻突然说要走顾云羡也没太意外,只是叮嘱道:“陛下记得忙完之后,传御医来看看。别认为这是小病,就不放在心上。”   他点点头,“恩。”   她亲自送他到了宫门,并吩咐吕川,“劳烦大人伺候好陛下。”   吕川不敢多说,只回了句,“诺。”   皇帝坐上车舆之后,从车窗的地方回头看去,却见顾云羡身着华服,一只手放在隆起的腹部,由侍女搀着立在宫门处。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的方向,里面闪烁着类似关心的情绪。   他有一瞬间想从车上跳下去,冲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松开。   这个念头刚起来,那可怕的噩梦便再次闪过他的脑海,让他只能默默握紧了右拳,僵在那里如同雕塑。   .   看到皇帝的车舆走远,顾云羡收起脸上的微笑,面无表情地走回了椒房殿。   没心情去欣赏这变化一新的旧居,她屏退了宫人,对柳尚宫道:“陛下有些不对劲。”   “奴婢也发觉了。”柳尚宫道,“旁的不说,他今日居然没留在椒房殿陪伴娘娘,这实在太……”   顾云羡抿了抿唇,“大人在宫里人脉广,可能设法打听一二?”   “娘娘放心,奴婢会尽力去办。”柳尚宫道,见顾云羡神情忧虑,又安慰道,“无论如何,娘娘已经顺利复位,可以先把别的事情放下,安心养胎了。此事便交给奴婢,娘娘千万不要太过忧心。”   知道她担心自己,顾云羡点点头,“本宫明白。”   话虽这么说,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忐忑却昭然地告诉了她,在弄明白皇帝突然变化的原因之前,她是无法安心的。   .   五日之后,柳尚宫终于打听来了消息。   “这话是当日大正宫内一个服侍的宫人说的,奴婢从前曾对他有过恩惠。”柳尚宫道,“他说,封后大典当日,陛下突然头痛不已,把大家都吓得不行。后来吕大人派何进去请御医,陛下却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一般。等他醒来,便说自己做了一个梦,说他被梦魇着了。不仅如此,他还突然询问吕大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要册封的皇后又是谁……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样……”   顾云羡眉头紧蹙,“什么也不记得了?”   柳尚宫点点头,“那宫人就是这么说的。奴婢觉得,陛下估计是病糊涂了。他那头疾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知道吗?”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从去年开始便会头痛,最近则是越来越频繁……”顾云羡想了想,“难不成,那头疾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柳尚宫沉默片刻,毅然道:“奴婢觉得,娘娘不能放任这事儿不管。陛下的性子看似随和,内里却十分倔强。他若不愿看御医,娘娘您光说几句是没用的,得想点法子。”   顾云羡思来想去,也觉得只能是头疾引发性情大变这一种解释了,遂道:“大人说有理,本宫是得想想办法……”   皇帝的病本就是她心里的一个疙瘩。册封前夜在得知他居然头痛频繁的时候她委实吓了一跳,又见他好像不甚在意,才会说要把御医都召来给他看看。   即使不谈他的性命安危与她息息相关,单从情分上来讲,她也是希望他可以平安健康的。   无论她如今是否还爱着他。   “采葭,你一会儿去尚药局请张显张御医过来,就说本宫身子不适,担心是龙胎出了问题。记住,只能是张御医。”   .   入夜之后的大正宫十分安静,书房内只留了吕川一人伺候,皇帝手中捏着玉管狼毫笔,却许久没有写下一个字。   “陛下。”吕川轻声道,“您若真的担心,便去看看吧。”   皇帝沉默片刻,“张显是怎么说的?”   “张御医说,皇后娘娘这几日心神不宁,所以龙胎不稳。他已开了几帖药让椒房殿的宫人煎了,但……”   “但什么?”皇帝的眉毛危险地挑起。   “但,治标不治本啊。”吕川道,“皇后娘娘为何心神不宁,陛下您大概也能猜到才对……”   皇帝自然能猜到。   打从封后大典当天他从椒房殿离开,接下来一连数日都不曾再去过那里。虽说他一直装出忙于政事的模样,后宫却仍是议论纷纷。   皇帝力排众议硬是让皇后复了位,自然是恩宠无限。可如此厚爱,却又为何会在册封之后立刻对她不闻不问?这也太奇怪了。   还是说,皇后娘娘在封后大典之后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陛下动怒,故而失了宠?   云娘她,一定也听到这些流言了吧。   她弄不明白自己的态度,所以心中不安么?   可他并没有对她不闻不问。她每日的饮食起居,宫人依旧会给他禀报。今日她前脚召见了张显,后脚他便把他传到了大正宫,询问情况。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可若是她为此伤到了身体……   “反正折子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完,就走一趟吧。”搁下笔,他淡淡道,“吩咐他们备辇。”   .   皇帝到达椒房殿的时候,顾云羡已经歇下了。宫人将他迎进去,小声道:“娘娘大概已经睡着了,陛下可要奴婢唤她起来?”   他摆摆手,“不用。”她睡着了正好。   他在榻边坐下,看着她闭目沉睡的样子,有些出神。她睡着的时候总喜欢微微抿着唇,好像在睡梦中也在和谁较着劲儿一般。他从前总觉得有趣,如今却只剩心惊。   她会这个样子,难道也是梦到了什么让她无法面对的事情?   这么一想,他眼前又闪过她饮下毒酒之后,趴在案上闭目长逝的样子,心头一阵惊慌。   “云娘……”行动先于意识,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轻唤出声。   顾云羡蹙了蹙眉头,睁开了眼睛。   “陛下?”她有些惊讶,“您怎么过来了?”   他顿了顿,“朕听说你身子不适,所以过来看看。”   “噢。”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如今面对她时总是敏锐得不得了,立刻察觉了她的情绪,“怎么了?听朕这么说,你好像不太高兴。”   顾云羡眼眸一转,低声道:“臣妾还以为,陛下是想念臣妾了,才会过来的。”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侧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平复心头的紧张。   今日她特意让张显帮她装病,为的就是引皇帝过来,好找到机会与他说话。   按照原计划,她应该在床上装睡,然后在合适的时机醒来。可谁知她有孕之后觉实在太多,居然躺着躺着就真的睡着了,还好他叫醒了她,不然今日就功亏一篑了。   听到她这般娇声软语,他的心弦猛地一颤。   “朕确实思念你……”这是真话,这么几天不见,他已经想她想得心都紧了,“只是,朝堂上事情有点多。”他不知道该如何自然地与她相处,在做了那个真实到可怕的噩梦之后。   “臣妾明白。”她微笑,“陛下自有陛下的苦衷。”   他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那么,你身子到底如何了?张显说你心神不宁,因何事心神不宁?”   她垂眸,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   “臣妾说什么,陛下都不会生气么?”   “朕怎么会生你的气?说吧。”   “臣妾担心陛下的身体,所以心神不宁。”   “担心朕?”他明显一愣,“担心朕什么?”   她抿唇,“臣妾已经听说了。册封当日,陛下头疾又犯了,对不对?您明明身子不适,却不肯传御医来看,臣妾日夜忧虑这个,所以心神不宁。”   他委实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原以为她是忧心自身处境,可谁知她却告诉他她是担心着他,这样的回答让他忍不住心情激荡。   她在关心他。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是否康健。   她在意他。   可欣喜的情绪只维持了一瞬,另一个想法又浮上了他的心头。   她关心的,也许只是皇帝好不好,而不是摘掉身份之后,他这个人。   她是刚刚复位的皇后,根基未稳,需要他的庇护。   她不是关心他,她只是关心她自己。   一喜一悲,巨大的情绪落差之下,他忽然觉得拉扯了他多日的纠结情绪全部达到顶点。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躲避下去了。   “朕记得朕问过你,朕从前那么对你,你是否恨朕。当时你说你没有,如今,你还是这个回答吗?”   顾云羡不明白他的意图,只是答道:“是。”   热血涌上大脑,在还没思考清楚的时候,一句话已经脱口问出,“即使朕曾经赐过你一杯毒酒?”   她的神情陡然僵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扔的又一颗手榴弹,谢谢5867513菇凉扔的地雷!爱你们!mua! (*╯3╰)   122   仿佛突然从六月骄阳之下跌入冰窖,寒意来得又快又猛烈。   顾云羡脑海中再次闪过那个冷得彻骨的雪天,鹅毛大雪哗啦啦灌进她的屋子,也在她心里开了个大洞。风雪争相涌进去,从此里面再也没有暖起来过。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眼神中有着惊惧。   皇帝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的神情,见状瞳孔微缩,眼眸中慢慢浮上一丝绝望。   “果然……”他惨淡地笑了一声。   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居然,是真的。   这几日,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多想。他对自己说,这世间怎么会有梦回前世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荒谬。   他畏惧真相,于是仓皇地躲避,一连数日不来见她。   可是如今,他还是知道了。   那个可怕的噩梦不是他的幻觉,不是他病糊涂之后的胡思乱想,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至少,曾真实发生在他们的记忆中。   他想起更早的时候他做的那个梦,梅花灼灼、疏影横斜,她唇边带血地倒在他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跟他说,是他杀了她。他想起她拼尽最后一口气,只为了告诉他,她恨他。   原来是这样。   看到皇帝的神情从紧张到了然再到最后的凄然绝望,顾云羡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颤抖。   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他知道了那些事情?   可是不可能啊!   他没理由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耳旁忽然响起柳尚宫的声音,“……封后大典当日,陛下突然头痛不已,把大家都吓得不行。后来吕大人派何进去请御医,陛下却靠在软榻上,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一般。等他醒来,便说自己做了一个梦,说他被梦魇着了。不仅如此,他还突然询问吕大人,现在是什么时候,他要册封的皇后又是谁……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什么也不记得了一样……”   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她头脑一片清明。   居然,是这样。   他最近性情大变的原因不是因为头疾反复、乱了心神,而是因为他也被梦魇缠身,知晓了从前。   知晓了他曾赐死过她的往事。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从噩梦中惊醒,你问我梦到了什么。当时我没敢告诉你。”他的声音不能更轻,仿佛害怕稍微大一点便会惊吓到什么,“现在我告诉你吧。那晚,我梦到你在我怀里没了。临死前你跟我说,是我杀了你……”声音颤抖,“你说,你恨我……”   顾云羡面色一片雪白,唇瓣不住地颤抖。   “怎么会这样……”她定定地看着他,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他苦笑一声,“我也想知道,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重活一次,我又怎么会梦到这些。更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会相信了它。”声音嘶哑,“明明就是一个梦啊……”   她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我,你一直都在骗我,对不对?”   她想否认,她想告诉他不是那样,即使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得想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   可是嘴唇无力地张了张,那些欺骗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曲意逢迎,原本便是她为了保全自己而做出的违背本心的决定。如果给她别的选择,她根本不想去讨好他,不想去说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   上一世的时候,她在他那里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冷落,如今想来还觉得可怕。虽然明白这些事情不能全怪到他身上,很多事情他也有他的无奈,但若说她一点芥蒂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甚至有时候,她也会在心里问自己,如果上一世他能够对她多一点尊重,多一点信任,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没有安全感,是不是就不会被景馥姝她们陷害致死了?   退一万步讲,即使最后的结果还是无法挽回,至少她不会对他那么绝望。   重生之后,她除了最初那段时间恨过他,之后便一直告诉自己,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没理由让皇帝为他根本不记得的事承担责任。   可是如今他想起来了。那些鲜血淋漓的往事不再是她单方面的臆想,而是不容忽视地存在于他们之间的事情。   她的不甘和伤痛也一并涌上来了。   这一刻,他们之间最大的谎言被捅破,跨过生死,撕开伪装,她看到的是他们两个人最真实的样子。   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与皇后,只是一对被荒唐梦境折磨得快要发疯的男女。   他握住她肩膀的手在不住地发颤,相识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那些甜言蜜语,不过是说来哄我的,对不对?你其实从来没有原谅我,你根本不爱我……   “你只是在利用我……   “对不对?”   “对。”她没想到这么冷漠狠绝的声音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我一直在骗你。从我喝下那杯毒酒之后,我就没有再爱过你。一刻都没有。”   她觉得长久以来约束自己的那根弦断掉了,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即使是被姜月嫦当众捅破不能有孕的那一天,也没有这么失控过。   她当然知道原因。   重活一世,这是她最大的底牌,是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因为这个,她才能绝地反击,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她曾经觉得,这是老天在折磨她多年之后,对她唯一的垂怜。   可是看来老天已经把他的垂怜收回了。   老天给了她第二次生命,却又让他也梦到了这些事情。从他知晓前尘往事的那一刻起,她在他面前就仿佛透明的一般。无论她如何耍弄心机、如何曲意讨好,他都不会再相信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想再装了。   “既然你想起来了那些事情,那你就该记得,你是怎么任由我被景馥姝和薄瑾柔算计,被冠上谋害皇裔的罪名;那你就该记得,你是怎么不肯听我一句辩解,不由分说便把我锁在了静生阁内;那你就该记得,你是怎么赐了我那杯毒酒,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仿佛要把两世的怨气都抒发得一干二净,“你记起来了吗?”   他踉跄着后退,脸色煞白似鬼,无力承受一般。而她一手撑着床板,眼泪顺着脸颊簌簌滚落。   “从前的事情,我知道我自己也有很多不对,所以我之前一直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可是你怎么能用这样的口气指责我骗你?”她凄然一笑,“我一片真心对待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若不骗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是你自己识人不明,造成如今这一切,怨不得别人。”   这句话之后,殿内是久久的沉默。   鎏金大鼎里熏香袅袅,是顾云羡用惯了的岸芷汀兰。皇帝一度爱煞了这个香味,吩咐六尚局随时给她准备。可是如今,那淡雅的幽香不能抚慰他的心神,只带给他一阵抽痛。   “你说得对,是我识人不明,是我咎由自取。”皇帝点点头,唇边笑意冷然,“被景馥姝骗是我活该,被你骗更是我活该。我谁也不能怪。”   这话说得冷漠,但最后一个音仍是泄露了他情绪里的一丝软弱。   顾云羡别过头,不去看他发红的眼眶里隐约闪烁的泪光。   他却不放过她,走近榻边一把捞过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照云娘你的说法,我欠了你这么多,你打算怎么报复我呢?”   她的下巴被他掐住,只得顺着他的力道微微扬起头。闻言一笑,一滴泪从眼眶里滑落,“我从没想过报复你。”   她的回答明显让他意外了,“为什么?”他问道,“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报复我?”   “恨这种情绪太复杂、太累人了,我只有最初的时候恨过你,后来,就没有了。”她道,“我不能原谅你,但是我并不恨你。”   即使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听到她这话,他仍是又白了脸。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几乎咬牙切齿。   顾云羡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前的悲切慢慢褪去,她的心中只余释放之后的痛快。   只是在某个角落还是有点可惜。   本来以为可以从此过上平静的生活,可惜事到临头才发现又是痴梦一场,人生当真无奈得紧。   在她的目光之下,皇帝原本闪烁着怒意的眼神一寸寸黯淡下去,到最后,那双黑眸里只余渺茫的一点微光。   好像恐惧,好像期待,又好像一个溺水者,无力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期盼可以得到拯救   她忽然明白了老天爷的安排。曾经的她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却被他弃如敝履;如今他真的爱上了她,她心中的湖泊却已不会在为他掀起波澜。   这才是真正的一报还一报。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你不是仇人,也不是爱人。我不恨你,也不爱你。”她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里的水,任外界如何风雨飘摇,里面却永远是那样,“在我心里,你只是一个不值得的人。一个陌生人。”   123   皇帝与顾云羡这一晚的谈话内容长秋宫里并无人知道,他们只看到皇帝星夜前来,小半个时辰后便匆匆离去,出门的时候面色煞白,脚步都有几分踉跄。   柳尚宫眼瞅着大驾离开,心里忐忑得厉害,忙跑进内殿。却见顾云羡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都放在肚子上,脸上的表情却不像刚刚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倒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一般。   “娘娘。”她轻声唤道,“发生什么事了?”   顾云羡勾起唇角,淡淡道:“没什么,只是,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都结束了。”   无论是她对他身不由己的曲意侍奉,还是他对她莫名其妙的牵挂爱怜,都伴随自己最后的那句话,结束了。   .   帝后之间的异样,阖宫众人是在半个月后才慢慢察觉出来的。具体表现为皇帝不再踏足椒房殿,皇后则对外称病,免了诸位嫔御的晨昏定省。   前者便罢了,毕竟陛下之前几天也是这样的。他虽然没去皇后那里,却也没去别的娘娘哪儿,如果一定要解释为他朝事太忙也不是不可能。   但皇后免掉晨昏定省这个倒真的让大家意外了。   按理来说,她如今刚刚复位,正是需要在宫人面前立威的时候。可她倒好,竟放弃了这绝佳的机会,避不见人了。   大家私下讨论了一通之后,基本确定这两人之间一定是出现什么问题了。   但即使知道这个,也没人敢贸然出手做点什么。   一则,顾云羡如今已经是皇后,还身怀皇裔,与从前当妃妾的时候不能同日而语。要知道从古自今,废后成功复位的也就这么一位,只要她不自己作死去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绝没有第二次被废的道理。即使皇帝想,大臣们也绝不会再准许。   在明知对方会一直是自己主母的情况下,做什么事情都需得多加思量。   二则,这两年陛下与皇后之间闹过的波折也不少,到最后都没出什么大问题。甚至上回在温泉宫,皇后把陛下气到头疾发作、当众失态,他却还是护着他。相比起来,如今不过是冷落她一阵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她们要是沉不住气,没准儿便步了姜月嫦后尘。   在这样的心理之下,即使皇后看着像是失了宠,也没人敢轻视她,一个个都提起了精神,准备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   她们这么一消停,顾云羡的日子就过得清静多了。宫嫔们碍于她的命令,都不敢上门打扰,除了庄贵姬。   顾云羡虽不想见人,但同这个好姐妹说说话的兴致还是有的。两个人时常坐在廊下,看着庭园内芳草萋萋,品茗说话,一下午的时间便过去了。   有时候庄贵姬也会拿一些宫务方面的问题问她,她总是耐心地给她解释,几回之后,她便得心应手多了。正好那时候顾云羡的胎也七个多月了,平日总乏得很,索性正式把宫务交给了她,让她在自己生产前全权负责。   庄贵姬极懂分寸,一见顾云羡的样子便知她不想谈皇帝,所以几乎从没在她面前提起过他,只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   “臣妾见姐姐这么将养着,脸色倒是好多了,看来这个孩子定能顺顺利利地生下来。”轻叹口气,“只是陛下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担心。”   顾云羡闻言眉不动眼不动,手中稳稳当当地捧着茶盏,连一圈儿涟漪都没荡起来。   庄贵姬这才察觉自己失言,掩饰地笑笑,“看我说这些做什么,来,姐姐试试这枣泥糕,是臣妾特意吩咐宫人做的。”   白玉小盘里的枣泥糕红艳欲滴,仿佛溅在雪地上的鲜血,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美丽。   “不了。”她淡淡道,“本宫有点乏了,繁素你扶我进去歇着吧。”   .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并没有刻意不去听皇帝的消息,只是身边的人见她一脸冷淡的样子,误会了而已。她们大抵是考虑到她身怀有孕,担心说了会扰乱她的心神,这才不约而同地选择噤声。   这虽不是她的本意,却让她觉得很自在。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围着那个男人打转的时间都实在是太长了。最开始是渴望能得他的垂青,实现自己的心愿,后来则是为了各种目的去刻意讨好他。   无论是哪种,总是她在他面前低头,她去迎合他的心情,做各种会让他高兴的事情。   她委实是有些腻了。   反正如今她已经没什么底牌了,再去他面前做戏他也不可能会信,又何苦勉强自己?   该说的都说了,接下来的只有顺其自然、见招拆招了。   在他来找她的麻烦之前,她不想主动去招惹他。   .   皇帝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吕川跪在纱帐外打着盹,一听到里面的动静便陡然惊醒,忙不迭凑过去,“陛下?”   纱帐里面久久没有回音,吕川心提到嗓子眼儿,一口气憋着半天,才听到皇帝深深舒了口气,道:“没事。”   虽然他这么说,吕川却仍不敢放松警惕,犹豫了片刻还是建议道:“不然,臣让人去传御医给您看看……”   “不用。”   “可是……”   “朕说了不用。”皇帝忽然提高了声音。   吕川“扑通”一声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陛下,臣知道臣总说这些会惹您心烦,但您不能由着自个儿这样啊!您自己说说,这两个月以来,您可曾睡过一个好觉?再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算臣求您了,传御医来看看吧!”   皇帝一只手按着额头,那里仍在突突地抽痛。听着这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宦官的劝慰,他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恐怕如今在这个宫里,唯一真心实意关心他身子的,也就他一个了。   “行了,起来吧。”他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朕心里有数。”   他心里有数?他最近的表现可实在不像是心里有数的样子啊!   “不请御医是因为朕知道,他们帮不了什么忙。有些事情,朕需得靠自己去弄个清楚。”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吕川没听懂,却也清楚皇帝这已经是耐下性子在跟他解释了,遂不敢再多言。   “朕这里没事了,你过去继续守着吧。”皇帝重新躺下,淡淡吩咐。   “诺。”   翻个身子,皇帝看着黑暗中的帐幔,明黄色的丝绸上金龙腾飞,再威严不过。这天下有无数人渴望将这象征帝王权力的图腾披到身上,可谁能想到,即使是坐拥一切的君王,也有无法掌控的事情。   这段日子,他委实是无力到了极点。   即使是假装昏聩、蒙蔽父皇,又或是初登大宝、手中无权的那几年,他都不曾这么无力过。   因为那时候他清楚地知道,即使局势不利,他也能在其中寻到自己的位置,他也能耐下心来寻到对方的破绽,力挽狂澜。   可是如今,他面对的事情早已发生。他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两个月以来,他每天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无休止的噩梦。混乱不堪的,凌乱破碎的,全是记忆的碎片。他时而身处其中,时而冷眼旁观,看着一件件事情就这么发生。   他试图去拼凑这些碎片,想要串成一个连贯的故事,可每回不是差这个就是差那个。   但情节虽然混乱,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些都是上一世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因着这,他宁愿每晚都被噩梦缠身,也一定要弄明白,在他不记得的时光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云娘又遭遇了些什么。   他知道这样的折腾之下,他的面色很不好看,前几日庄贵姬带二皇子来给他问安的时候就忍不住惊讶道:“陛下是生了什么病吗?怎么如此憔悴?”   他当时只是淡淡笑了笑,“没什么,不过是朝中事多,没休息好罢了。”说完,朝二皇子伸出了手,“阿杭,到父皇这儿来。”   二皇子刚满三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却还是晃动着两个肥白的胳膊扑到他怀中。他笑着抱起他,掂了掂重量,“恩,重了一些,看来阿杭长得不错。”   负责伺候二皇子的老宫女在一旁赔笑道:“小殿下最近可高兴了,吃什么都香,自然长得快了。”   他有些惊讶,“朕记得往年夏日阿杭都不爱吃东西,怎么今年倒例外了?”   宫女刚想回答,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询问地看了一眼庄贵姬。   庄贵姬没有说话。   他眉头一蹙,正要继续发问,就听到阿杭奶声奶气道:“因为阿母说,母后很快就要给我生一个小弟弟,到时候阿杭就有弟弟可以玩儿了!”   他抱着他的手微微用力。   “哦?是吗?”他笑起来,“阿杭喜欢弟弟?”   阿杭用力地点头。   “可是,你不是已经有两个弟弟了吗?”   阿杭想了想,认真地回答道:“柔庶母虽然常与阿杭见面,但她把弟弟看得太紧了,回回都要好多人跟着伺候,和他玩一点意思都没有。泠庶母根本就不怎么出来见人,阿杭也没机会去找弟弟玩儿。”说到这里,他眼神黯淡,无精打采的样子。然而不过一瞬,他又兴奋起来,“但母后不一样啊。母后那么疼阿杭,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管头管脚的,到时候阿杭就可以和母后生的弟弟一起玩儿了!”   他听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扔的火箭炮!土豪你好!土豪谢谢你和我做朋友!o(*≧▽≦)ツ   谢谢睡不着,妮妮,一字糖三位菇凉扔的地雷!爱你们!mua! (*╯3╰)   昨天姨妈来了,不太酥糊,这一章有点少,明晚会多更一点,么么哒!   推基友的宫斗文,更新有保障,包养不吃亏!o(*≧▽≦)ツ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124   庄贵姬似乎有些惊慌,强笑道:“陛下不要一直抱着孩子,仔细手酸。让臣妾来吧。”   他点点头,把阿杭交给了她,再看着她将他转交给宫人,吩咐了几句宫人就带着孩子出去了。   他在案几后坐下,庄贵姬走到他身旁,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道:“臣妾不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之间到底怎么了,但臣妾觉得,陛下与娘娘从前那般恩爱,这回的事情,兴许有什么误会……”   他屈指轻轻敲击了一下几面,她的声音猛地哑住。   “陛下……”   “朕知道你与皇后关系好,但这些事情与你无关,朕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这些话。”他淡淡道,“你素日里多去陪陪她,便算是尽了你的忠心了。”   她嗫嚅道:“臣妾……明白了……”   他看着她的样子,在心里苦笑一声。   这些事情何止与庄贵姬无关,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过是局外人。只有他们两个,身处其中,万般纠缠难以脱身。   是结,是劫。   .   顾云羡在隔了三个月之后再次见到皇帝。   他独自一人站在灼蕖池畔,连吕川都没有带。而她下午点心吃多了一点,由柳尚宫陪着出来走走,且做消食。   芳草萋萋的岸边,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彼此都有些发愣。   直到这一刻,顾云羡才明白庄贵姬说的“陛下的样子让人担心”是什么意思。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眉骨高挺、嘴唇薄削,那双总是懒洋洋笑着的眼睛变得沉郁,原本就英气逼人的五官如今更添了几分凌厉,让人不敢直视。   顾云羡觉得他好像在转眼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心事重重、喜怒莫测。   她在转身就走和上前问安两个选择之间犹豫了片刻,还没作出决定就见他已提步朝她走来。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顾云羡略一思忖,给柳尚宫递了个眼神,示意她退到远处去守着,自己则在原地等皇帝过来。   他在她身边站定,她福了福身子,算是行礼,“陛下。”   “朕本来就想去找你,如今在这儿碰上了正好。”皇帝语气平淡,仿佛两人从未有过那一夜切金断玉一般狠绝的对话。   “陛下找臣妾所为何事?”顾云羡问道。   他却久久没有回答。   她抬头,却见他眼睛看着灼蕖池对面,那里有一座精巧的小楼安静矗立。   那是,听雨阁。   “朕想起来了。”他淡淡道,“那天夜里的事情,我都想起来了。我真奇怪我原来怎么会忘记。”   她垂眸。   十三岁那年的听雨阁,芙蕖夜开、幽香怡人,她抱着醉意醺醺的他,不知所措。   那时候彼此都还是少年模样,不曾经历之后的生死纠缠。   “那晚你跟我说,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就绝不会恨他。但我想,你说那话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的事吧?”唇边溢出一丝苦笑,他眼神中的痛意一丝丝溢出,“还有母后……”   听他提起太后,她心头猛地一跳。   “母后她若在天有灵,知道我曾经引狼入室,害了她的性命,一定也会恨我……”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紧握的右手青筋暴起。   她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你都想起来了?”   他闭上双眼,没有回答。   是的。不枉他做了几个月的噩梦,终于把该想起来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这本是他执意为之的结果,可当鲜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面前时,他却有一瞬间的后悔。   他从没想过,原来上一世景馥姝竟害死了母后,并以此事引得他迁怒云娘,赐了她死罪。   而上一世的自己,还是在她们两人都离去之后,才从薛长松那里得知了隐情,顺着线索查明了真相。   可那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   终于想起这件事的那天夜里,他独自一人提着灯笼去了长乐宫外。宫门紧闭,再也听不到里面传出欢声笑语。他在外面僵立许久,却怎么也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   他如今,有何面目去见母后?   怪不得云娘不肯原谅他,原来他曾经犯下过这样的大错。   轻信了那样的女人,害死了她在这个世上最敬重的人,还赐死了她自己。   她心中怎能无怨?   仿佛一夜大梦醒,他觉得自己从前实在太过糊涂。他的心思全部在自己的抱负之上,忽略了这些裹在绮罗红纱之中的美貌女子。   他忘记了她们不单单是温柔体贴的解语花,还是兵不血刃的勾魂刀。   他亲手把云娘放在一个个险境里,让她在里面挣扎求生,却还希望能真心地对他好。   凭什么?   听到皇帝提起太后,顾云羡觉得心头一阵刺痛。   这是她最无法释怀的一件事。   上一世景馥姝设计害死了太后,她固然是罪大恶极,可归根究底还是皇帝给了她这个机会。而且她相信,这一世如果不是没有机会,景馥姝一样会动手。   身为君王,偏信宠妾,最后致使母亲身死,说给谁听都是无法原谅的大错。   “陛下记起了这些,所以想找臣妾聊聊吗?可惜臣妾不想去回忆这些事情。”她几乎是有些尖刻地开口,“这几年来,臣妾已经被噩梦纠缠够了,如今只想清静地过日子。”   “云娘……”   “臣妾告退。”她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他看着她的背影,浑身上下都是无能为力的感觉。   如今的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抓不住的幻梦。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他本就亏欠她良多,如今再添了母后这一桩,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根本不配去奢望她的宽宥。   可心底深处却还在不舍。   知晓得越多,他就越明白他曾经辜负了什么。   是那个一片赤诚爱慕着他的少女;是那个义无反顾为他披上嫁衣的新妇;是那个受尽冷落、含恨身亡的女子。   还是那个默默弥补他的过错的妻子。   他一无所知,她便承担起所有责任,查探母后驾崩的真相。重生之后的那几年,她一直把为母后报仇放在视作活着的目标,即使付出再多也在所不惜。   她上一世或许辜负了母后的期许,可这一世,她对得起她的一番疼爱。   而他却什么都没做。   这么一想,他心头忽然一阵慌张。   他觉得,如果任由她这么走了,也许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这一阵子他本就心乱如麻,此刻这个念头一涌上来,立刻无法自拔。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几步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云娘,你听我说……”   她没料到他居然会不让自己走,惊讶之后便是腻烦,“你放开我……”   一壁说着,一壁转过身子想挣脱她的手。   两人都情绪激动,她忘记了自己腹大如箩,转身的时候才发觉两人隔得太近。他一慌,担心自己撞到她的肚子,忙顺着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松得太突然,她一时没有把握住平衡,身子晃了一下便朝后倒去——   皇帝呆呆地看着顾云羡倒在地上,面色煞白,身下的裙子已然红了一片……   .   椒房殿里乱成一团,宫娥跑进跑出,额头上全是汗水。四名侍御医都在产房内,隔着帘子指挥稳婆和女医接生。   皇帝站在产房外,低着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   吕川在一旁小声安慰道:“陛下别担心,皇后娘娘的身孕已经九个多月了,如今也就比预产期早了一点,会没事的。”   何进也在一旁劝道:“对啊陛下,您看皇四子还是八月降生的,不也是健健康康的……”   话还没说完就感受到一股凛然的寒意。何进吓了一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皇四子固然健康无虞,可生下他的姜氏却是血崩而亡。   自己此刻在皇后的产房外说这个……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颤抖道:“陛下恕罪,臣……臣不是这个意思……”   吕川一脚踹上他的肩膀,当场让他摔了个仰面翻。   “不长脑子的东西,还在这里碍陛下的眼做什么!自个儿滚出去,找人领三十大板!”吕川咬牙道。   何进颤颤巍巍地翻身跪好,磕了个头,“诺……”   皇帝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就这么任由吕川发落了他的徒弟。   吕川见状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刚才还担心,皇帝一怒之下会直接把何进打入暴室,还好还好,他还留了几分理智。   吕川因为何进的一句失言吓得够呛,却不知皇帝压根儿没听到这句话。从四名侍御医赶到椒房殿,把产房的门关上起,皇帝就觉得耳边都是嗡嗡嗡的声音,吵得不真实。   他没注意吕川或者何进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双手,在那个时候抓住了她又松开了她,才害得她摔倒。   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   明明在他不在她身边的这几个月,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连脸颊都红润了不少。   他知道,她是真的很在乎这个孩子,所以才不容许自己有一丝的懈怠。为了孩子能够健康诞生,她尽了最大努力。   可就是因为与他见了一面,她就早产了。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和cibel菇凉扔的手榴弹!\( ̄︶ ̄*\))抱抱~   今天这更没能肥起来……┭┮﹏┭┮   对不起大家,窝明天双更来补偿大家!一更中午十二点,一更晚上七点!今晚上会努力码字的!o( ̄ヘ ̄o#) 握拳!   云娘不会有事,孩子也不会有事~~~下一章小包子就粗来了,大家可以猜猜是男是女哦~~~   125   “陛下,娘娘她……娘娘她不太好……”阿瓷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下子将他惊醒。   他猛地转头,“什么叫,不太好?”   “张御医说,娘娘失血过多,恐怕……”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倒涌上来,连牙齿都在格格打颤。深吸口气,他突然大步上前,推开了产房的门。   一旁的宫人吓得呆在那里,竟无人上前阻止他。   柳尚宫原本陪在顾云羡身边,见状立刻从帘子后出来,福身道:“陛下,您这是……”   产房血腥,他原是不该进来的。   他没理睬柳尚宫,径直走到四位御医处,并阻止了宫人们想要行礼的动作,“都不用管朕,做好你们自己的事。”   宫人们动作一顿,立刻继续照顾皇后。   “怎么回事?”他问道。   张显道:“娘娘摔倒时撞到了肚子,胎儿又太大,不易产出……”   “很危险?”   明明他的声音是很平稳的,张显却硬生生从里面听出了波澜万丈,让他瞬间胆寒,“臣……臣自当尽力而为……”   “你最好尽力。”皇帝微微一笑   他如今可清楚地记得,上一世就是这个张显帮着景馥姝在母后的食物里放了与药材相克的东西,最后害死了母后。   有些账他还没来得及清算。   张显被这话一吓,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再不敢心存侥幸,忙不迭与其余几位御医一起想法子。   皇帝退后几步,不让自己打扰到他们。四下看了一眼,他又蹙起眉头,“薛长松呢?不是一直由他负责照料皇后的胎吗?怎么此刻不在?”   宫人回道:“事出突然,薛大人并不在宫中,已经着人去找了。”   皇帝知道,向来都是在临盆半个月前,负责照料龙胎的太医才会不分昼夜地守在妃嫔寝宫处。如今距离云娘的预产期还有二十来天,薛长松自然不方便整日待在后宫。   所谓的事出突然,说到底,还是被他害的。   产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薛长松神情匆匆,见到皇帝的一瞬愣了一下,立刻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微臣来迟了,望陛下恕罪。”   他摆摆手,“快过去,别在这儿耽搁。”   薛长松道:“诺。”然后果然不再理睬皇帝,全心全意扑到了接生一事上。   皇帝立在那里,隔着帘子打量半个屋子外那张苍白的脸。他看不太清楚她的容颜,只觉得她好像很痛苦。   他一直知道女子分娩是件极危险的事,可此前却从未觉得这有些什么。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没什么稀奇。   可此刻看到云娘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忽然觉得心惊胆战。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冲到帘子的另一边,握住她的手陪她一起面对。   可脚步还未提起,他就又想起来,她也许根本就不需要他的陪伴。他这么凑过去,不仅帮不上她,还可能再次引得她动怒。   无力地苦笑一声,他握紧了拳头。   .   顾云羡在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终于成功生下了孩子,母子平安。   稳婆把婴儿清洗干净之后,裹在襁褓中抱到皇帝面前道喜,“恭喜陛下,皇后娘娘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皇帝在那里立了太久,浑身都僵硬了,闻言看也没看孩子,只是道:“皇后呢?”   “娘娘安好,女医正在照顾她。”稳婆喜气洋洋道,“陛下您快看看这孩子,和您长得多像啊!”   他这才顺着低头。绛红色的襁褓中,小婴儿脸颊通红,皮肤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可爱。   他却觉得心里的某处变得柔软。   稳婆的话有些耳熟,他凝神想了片刻才记起来,当初庄贵姬生下阿杭的时候,也有人说和他长得像。那时候云娘是怎么说的来着?   “才生下来的小孩子,哪里看得出来长相?跟只小猴子一样。”他微笑道,“抱去给娘娘吧,她一定想看看孩子。”   稳婆应了一声,抱着孩子进去了。   .   顾云羡虚弱地躺在软榻上,由着女医为她打理身子。这一夜她体力消耗太多,浑身都是汗水,此刻当真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柳尚宫见她的眼睛一直盯着纱帐外,心下了然,“娘娘别担心,稳婆将小皇子抱去给陛下看了,很快就会抱回来的。”   顾云羡点点头,没有说话。   “奴婢看陛下当真是紧张娘娘,听到娘娘凶险,竟不顾规矩地闯进来了。”女医不明就里,一味奉承道,“阖宫上下,可没人有娘娘的福气!”   顾云羡听得一愣。   适才痛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确实听到有人唤陛下,只是当时意识太不清醒,也没功夫去管那个。   所以,他是进来过吗?   怪异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她摇摇头,不再想这个。   他进来不进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   本以为皇帝看孩子会耽搁一阵,可出乎意料的是,很快稳婆就把孩子抱回来了。   她一脸喜气地凑到顾云羡身边,道:“娘娘快看,小皇子生得多好看啊!”   顾云羡接过襁褓,看着那张红彤彤的小脸蛋,只觉刚刚受再多的苦痛都不算什么了。   她盼了两世的孩子此刻就躺在她怀中,让她的生命从此完整。   “哪里好看了,跟只丑猴子一样。”她低声道。   稳婆一愣,继而笑起来,“娘娘和陛下倒真是心有灵犀,适才陛下也这么说呐……”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柳尚宫扯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却见柳尚宫笑意中带着三分威严,“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领赏吧。”   稳婆本来还想在皇后面前讨个好,可见皇后只顾专注地盯着儿子,压根儿没留意到自己说了什么,只好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儿子,我的宝贝,我是你阿母。”没察觉身边又发生了什么,顾云羡只是看着孩子,在心里轻声道,“阿母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来伤害你。”   .   皇后产下嫡子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不出意外地迎来了一片庆贺之声。   皇帝年近而立,子嗣方面一直不算多有成绩,如今终于有了名正言顺的嫡子,大臣们纷纷表示,此乃社稷之幸。   小皇子降生十日后,皇帝亲自为其赐名姬桓。桓者,威武也,大臣们私下揣测,陛下这是希望小皇子健康强壮。   毕竟,他刚刚出生,母亲就出了那样的事。   皇后产下皇子次日,忽然发起高烧,且多日不退。薛长松连同四位侍御医一起,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个晚上,才终于让她的高热退了下去。   虽然最终无事,但回忆一下那几个漫长的夜晚,整个长秋宫的人都后怕不已。   .   大正宫内,皇帝抱着啼哭不已的儿子哄了许久,终于让他睡着。把孩子交给乳母,待乳母抱着孩子进到内殿,这才转头问薛长松,“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的身子不好,需要长时间的调理?”   “是。”薛长松道,“皇后体质虚寒,底子就不好,此番九死一生产下皇子,恐已伤到元气。微臣以为,娘娘需要精心休养一段时间,不然也许会留下病根。”   这个皇帝当然知道。从前贞淑皇后就是生产的时候伤到了身子,之后即使中宗皇帝广寻天下名药,也没能帮她调理过来。   “朕吩咐宫人,不许去椒房殿打扰,就让皇后在里面安心养着,可好?”   薛长松犹豫了一瞬。   “怎么了?   “宫中到底人多耳杂,皇后娘娘在这里住着也难得真正的清静……”   皇帝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声音也紧了起来,“那要怎么办?”   “微臣以为,不如让皇后娘娘去茂山温泉宫住一段日子。一则,那里远离宫中,不会有人去打扰娘娘;二则,茂山气候宜人,还有温泉可以浸泡,十分适合病人居住。当年端仪皇后便曾在温泉宫住过数年,臣觉得……”   薛长松的话忽然打住,因为他看到了皇帝紧抿的双唇。   “陛下……”即使是孤僻耿介惯了的性子,在见到皇帝此刻的表情后,也忍不住畏惧。   他浑身上下都笼罩在一种可怕的情绪中,就好像一件一直害怕的事情最后还是发生了。他无能为力之下,终于变得恼怒。   慢慢松开紧咬的牙齿,皇帝声音平平,“朕知道了。这件事朕需要考虑一下,你先退下吧。”   薛长松正求之不得,立刻行了个礼,“微臣告退。”   .   崔朔被传到宫中的时候,还有些惊讶。   他本以为最近皇帝会一直陪着顾云羡,却没想到他还有功夫传他陪他射箭。   他到达的时候皇帝已经开始了。射箭的场地开阔,十个靶子远远在支放在对面,而皇帝面容冷肃,目光冰寒。弯弓搭箭,回回都正中红心。   崔朔眉头微蹙,觉得情况不太对。   皇帝的手忽然抖了一下,一支箭气势如虹地飞出去,却擦着靶子的边缘穿过,灰头土脸地落在了后面的草地上。   竟是脱靶了。   皇帝看着前方良久,苦笑着摇摇头,把弓箭交给了一侧的宦官。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扔的手榴弹!土豪你快砸死窝了!\\( ̄︶ ̄*\\))抱抱~   那什么,欠大家的凰诀的番外昨晚上终于发出来了。虐向,大家慎入哦~~~   126   崔朔适时上前,跪地行礼,“微臣参见陛下,陛下大安。”   “可。”皇帝淡淡道,“如璟你来得正好,快上去显示一下你的能耐,让朕开开眼。”   崔朔微微一笑,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弓箭,对准面前的靶子,眼微眯、手一松,一箭端端射在红心。   皇帝看看箭靶,再看看崔朔,口气依旧平淡,“射得好。”摇摇头,“平日你总藏着掖着,怎么今日倒肯拿出真本事了?”   “陛下特意召臣进来陪您射箭,臣若还不尽全力,岂非让陛下扫兴?”崔朔道。   皇帝笑道:“你倒是识趣。”   两人一壁说话一壁离开射箭场,朝远处的亭子走去。   “臣见陛下气色不太好,可是最近太过劳累?”崔朔道。   “大概吧。”皇帝道,“你也看到了,最近什么事都挤在一起了。”   “说起来,臣还没恭喜陛下喜得嫡子!”崔朔忽然一揖,一本正经道,“如此大喜之事,实在是社稷之福、陛下之福!”   皇帝神情有些奇怪,凝睇着不远处的柱子笑了笑,“朕的福气吗?”   崔朔见状眼神闪烁,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臣听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可有其事?”   皇帝与他关系表面上是君臣,私下里其实更似好友,闻言没有隐瞒,点头道:“你没听说错,确实如此。”   “很严重吗?”崔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普通臣子对皇后的忠心。   “挺严重的。”皇帝道,“太医说,最好让她去温泉宫休养几年,不然很可能会落下病根。”   “那,陛下是怎么打算的?”   皇帝不答反问,“那你觉得呢?朕应该怎么办?”   崔朔想了想,“臣以为,陛下还是听从御医的话,让娘娘出去吧。”   皇帝早料到别人会这么劝他,闻言也没多惊讶,“你也这么觉得?”   崔朔认真道:“一则,娘娘凤体要紧,若耽搁了救治便不好了;二则,差不多也就是明年的样子,便是陛下等候多年的时机,到时候……”   他后面的话说得含糊,皇帝却明白他的意思。   云娘如今身体不好,勉强留在这宫里既耽误治病,还会遇到无数的危险。自己与她如今又是这样的关系,估计即使留她在宫里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时日一长,大家都会看出端倪来,到时候便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规矩,各种阴招都会朝她而去。   而自己那时候若一心扑在朝事上,恐怕也无法保全她。   所以,还是让她离开吧。   温泉宫远离宫中的纷扰,隔得远,旁人想朝她下手也没有机会。   她可以带着孩子,在青山绿水间安心静养,过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日子。   .   顾云羡在出月以前,每晚都必须喝滋补的汤药。晚膳之后,阿瓷绕过廊下去给厨下给顾云羡取药,却不经意地看到庭中的花架下,站着一个玄色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看到他肩头都飘满了落花。她小时候没读过书,后来跟在顾云羡身边才读了一点诗词,然而也不过皮毛而已。一贯不是文绉绉的人,此刻却仿佛着魔一般想起一句词。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一股扑面而来的落寞孤清。   阿瓷怅惘了一阵,才发现皇帝的视线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前方。她顺着看过去,却见轩窗之上,投映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是,抱着皇五子的小姐。   她心头一乱,后退了一步。脚步声太重,皇帝蓦地惊醒,朝她看过来。   “奴婢参见陛下!”她连忙跪下,“奴婢不知陛下在此,所以……”   皇帝看到轩窗上的影子僵了一下,想必是听到他们的声响了。   别开视线,他随口道:“起来吧。朕正好有事找你家娘娘,带朕进去。”   “诺。”   .   椒房殿内馨香袅袅,宫娥们都候在外面,内殿只有柳尚宫、采葭和采芷三人伺候。   顾云羡适才确实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所以此刻见到皇帝也并不惊讶,抱着孩子行了个礼,“陛下。”   “你还在坐月子,别多礼了。”皇帝温和道。   他的态度让顾云羡有些惊讶。   今日的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阴郁,与她相处时神情十分自然,仿佛两人只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   没有过争吵,也没有过爱恋。   “把阿桓给朕看看。”他轻声道。   顾云羡顺从地把孩子递给阿瓷,叮嘱道:“当心一点。”   阿瓷抱着孩子走到皇帝身边,笑意吟吟,“陛下您看,小皇子长得是不是很像您?”   适才看到的情景让她抱了幻想,以为今晚陛下是来跟小姐和解的,所以说了这么一番话,希望可以帮到两人。   皇帝笑笑,云淡风轻道:“像皇后多一些。”   阿瓷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再接口。   顾云羡看着皇帝抱着孩子说说笑笑、一脸慈爱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若是喜欢,可以抱阿桓去大正宫住一晚。”   听说之前她病着的时候,阿桓便是放在大正宫,由皇帝照看着的,想来他应该很想念他吧。   她的确对他没太多想法,但并不打算就此拆散他们父子。如果皇帝真的喜欢阿桓,她心里也会高兴。   毕竟,他是他的父亲。   皇帝眯着眼睛继续逗了会儿孩子,才抬头道:“不了,朕一会儿便回了。今晚来见你是有件事和你说。”   “什么事?”   “薛长松前几日跟朕说,你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所以朕考虑之后,同意了他的建议,让你去温泉宫住几年。”   顾云羡一愣,“去温泉宫住……几年?”   “恩。”皇帝点头,“那里远离宫中,没这么多烦心事。你在那儿住着,也能清静一些。”   顾云羡在脑中思考了一瞬,便觉得这个安排对她来说再好不过了。   她知道自己生下阿桓之后,一定会面对更多的明争暗斗,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到孩子。偏偏她如今总不时感觉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几回下来也就清楚是生产伤到了身子。   这么不济的状态之下,她要如何去保护她的阿桓?   本来还在担忧,谁知这会儿他竟告诉她,她有机会可以远远躲开这一切。   茂山温泉宫,她去到那里的话,不仅不用面对宫里的各种争斗,也不用继续和皇帝相看成仇,让彼此都轻松一些。   他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答应了吧。   “好,臣妾但凭陛下安排。”   皇帝轻笑一声,喃喃自语:“但凭朕安排……”   顾云羡见他的眼睛一直落在阿桓身上,忽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陛下……”   皇帝转头,“怎么?”   “臣妾……臣妾可以带上阿桓一起吧?”   皇帝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眼神有些晦涩难懂。   良久,他微微一笑,“当然可以。”   .   永嘉五年十月下旬,皇后因病迁去茂山温泉宫静养,皇五子随母后一起。   这是继端仪皇后之后又一位搬去温泉宫长住的皇后,大家都有些感慨。   如果不是有端仪皇后的先例在,恐怕大臣们都要把这当成是一种变相的流放了。可是盛宠的端仪皇后都曾移居行宫多年,顾皇后如今搬过去也不能断定她就是失宠于君王。   毕竟,诸位太医都明确表示过,皇后娘娘确实是凤体违和,需要静养。   顾云羡坐在马车中,把一根手指交给阿桓玩耍。他窝在她的怀里,两只肥肥的小手用力地攥着她的手指,神情严肃,仿佛这是一个他攻克不下的难题。   阿瓷挑开帘子,看着越来越远的连绵宫阙,轻叹一声,“这一去不知道多就才能回来。”   顾云羡头也没抬“怎么,你竟舍不得?”   阿瓷道:“奴婢怎么可能舍不得。奴婢早巴不得离开这里了。只是盼了太久的事情忽然实现,心里竟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真实。”   顾云羡微微一笑,继续逗弄阿桓。   连阿瓷这样大大咧咧、凡事不往心里去的人都不喜欢这皇宫,可见这里是怎样一个让人无奈的地方。   她曾经在这里丢失了自我,丢失了原则,做了很多错事。还好老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去弥补过错。如今世事更迭,她再无别的牵挂,也得到机会可以离开,开始她新的生活。   和她的孩子一起。   即使知道这离开是暂时的,她终有回来的一日,也不能打消她此时的喜悦。   “阿桓,阿母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还有这些疼爱你的人。”她握住阿桓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亲了一下,“你可以在那里快快乐乐地长大,什么都不用担心。阿母永远都会保护你的。”   说完这句话,她默默地看着他玉雪可爱的小脸。   其实阿瓷那晚说得没错,这孩子长得确实像他父亲,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今天她离开,他并没有来送她,而是在骊霄殿和群臣议事。   六宫妃嫔一起在宫门处恭送凤驾,顾云羡握了握庄贵姬的手,笑道:“我是去养病,不是去受刑,你可别流眼泪。”   庄贵姬强忍伤感,点头道:“臣妾等姐姐回来。”   顾云羡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朝着骊霄殿的方向行了个礼,算是拜别君王。   只是登上马车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异样。打从嫁给他那年起,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分别这么长时间。想到自己未来的生命里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这个人,她也不知是轻松还是茫然。   无论如何,他允许自己去温泉宫养病便是实打实为她考虑了,而她承了他这个情,心里也确实感激。   “哈哈……”突然响起的笑声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低头一看,阿桓抓住了她的手指,一把放到嘴里,用力地咬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她看着自己手指上的口水,再看看那张笑得无比开心的小脸,只觉得心头那若有若无的情绪通通消散,唯余无尽开怀。   她抱紧他小小的身子,开始真正期待这只有他们母子两人的平静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云娘不会在行宫待几章的,毕竟这文也就只剩下最后一卷了……   后面几章节奏会比较快,同时阿笙也想展示一下崔郎不一样的方面……他最近简直完全没戏份……_(:3」∠)_   蓝后下一章会有可爱的阿桓出来卖萌,敬请期待哦~~~mua! (*╯3╰)   推荐一下好基友完结文!喷油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阿笙我特别喜欢最后那个番外,今下午又跑去看了一遍,男二简直迷死人了!【捧心   文案:   姐姐被人陷害,自己替身去死。   重生醒来,宁蘅表示,这一辈子,她只想做一件事——复仇。   ☆、127   顾云羡知道,跟她一起去温泉宫的宫人们都或多或少困惑过她与皇帝之间的情况。他们大抵是觉得,明明封后之前两人还和睦融洽,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闹翻了,连见一面都怪异得不得了。   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柳尚宫、阿瓷和采葭。   顾云羡原本也想过要给她们解释,可思来想去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与皇帝之间的事情一深究起来,就朝怪力乱神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了,说出来恐怕吓坏了别人。   她不说,却不代表别人就不问了。她们搬到茂山的三个月后,元宵佳节,柳尚宫见她高兴,便曾含蓄委婉地问过她,是不是陛下做了让她不高兴的事情。她当时正在拿肉糜喂阿桓,听罢微微一笑,“不是。是他对我有些要求,我做不到。”   柳尚宫没听明白,她也没有继续解释。   她们不懂,她自己懂就够了。她与皇帝无法继续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她恨着他或者不能原谅他,而是她无法再相信他,无法再爱上他。   如果他没有想起上一世的事情,她还可以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与他和顺恩爱地过下去,到那时没准儿还是一段帝后举案齐眉的佳话。可是皇帝想起来了。他知道了前尘往事,也看穿了她的全部伪装。她再如何在他面前虚言矫饰都没用,他不会相信的。   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再骗他了。   如今的他,起了和她上一世的心思。她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却也明白至少这一刻他是爱着她、在乎她的。他希望她能回应他的感情,希望她也能真心地爱他,就好像从前那样。   可她做不到。   她对他那颗心,早就冷掉了,丢失了。   像落入湖水里的石头,即使她划着船把湖底的东西都捞上来,也分辨不出那一块是自己的。   他想要的她给不了,她假装的深情又骗不了他,两个人继续凑在一起只是互相折磨,还不如分开。   让她来茂山,当真是最好的选择了。   山中日月无长短,她住在这里,也就不需要去牵挂这些事情。每日除了照顾阿桓,她唯一的消遣便是弹琴读书,抄写佛经。有时候偶然抬头,看到远方的葳蕤群山,还有近处的落英缤纷,也会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清静,真的是她盼了很多年才终于拥有的。   .   她的时光停滞了,别人的时光却在飞快流淌。顾云羡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小孩子长起来是这么快的。仿佛昨天阿桓还是躺在襁褓里牙还没长齐的婴儿,今天就已经能蹦蹦跳跳地给她惹麻烦了。   温泉宫里的人都有一个共识,那便是小皇子越长大,便越来越肖似他父亲。尤其是他那双黑眸,当他专注地看着你时,能把你唬一大跳,还以为看到陛下了。   不仅容貌,他连性情也和陛下如出一辙。惫懒顽皮,胆大包天,温泉宫的屋顶都想去爬一爬,把伺候他的宫人吓得差点没哭出来。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顾云羡却怎么也责怪不起他来。因为每回,只要她冷了脸不理他,他就会可怜巴巴地凑上来,不停地说着好听的话,奶声奶气地求阿母原谅。   他们住在外面,很多方面都没怎么严格遵守规矩,所以他不叫她母后,而是叫阿母,一如寻常人家。   顾云羡被他磨得没办法,气了一阵也就算了。   有时候她也会想,他这样闹腾是不是不太好。好在柳尚宫的话及时打消了她的顾虑,“娘娘不用担心,奴婢见小殿下虽然性子跳脱,人却是极聪慧的。如今他还小,爱胡闹也没什么。等岁数到了正式出阁读书,自有先生来教导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奴婢瞧小殿下那股胡闹劲儿,简直和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云羡撑着下巴,看着坐在不远处胡乱弹琴的小儿,眼神有些复杂。   也许是分开得久了,又或者是山中的每一天都那么悠长,她对那个人的许多印象都淡了。她记不清他从前是怎样与她浓情蜜意,自然就更记不清再早一点的时候他是如何辜负过她。   她觉得自己不过出来几年,却好像重新活过了一遭,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   其实这几年,她与皇帝并不是从没见过。她不是被发落出宫,而是大张旗鼓出来养病的,皇帝自然不会对她不闻不问。   他对待她的态度十分耐人寻味,既不过分偏爱,也不过分冷落,拿捏得极有分寸。凡年节都会有赏赐送过来,西域诸国若进献了什么珍宝,也会挑出最好的一份给她,但这些赏赐的多少又严格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不会让人觉得他对她有多么不同,而是寻常皇帝对待一个还算喜欢的皇后那样。   她知道,他这样的态度是为了更好地保护他。若她在宫外还时时牵动皇帝的心,那些暗中的势力定会再次蠢蠢欲动,可若他完全不管她,她也一样很危险。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精心计划中。   .   顾云羡出宫四年,皇帝来看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在她出宫两年后的中秋,后面两次则都是在阳春三月。这几次短暂的碰面两人没说上多少话,反倒是阿桓和他亲近了不少。   他第一次过来时,阿桓对他还很陌生,缩在门边警惕地看着他。他笑吟吟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扬眉道:“是哪家的小郎君啊,怎么跟只小老鼠一样,胆小成这样?”   阿桓虽然没怎么听懂他的意思,却也知道说人是老鼠不是什么好话,立刻鼓起了包子脸不服气地冲到了他面前。   皇帝明显是有备而来,见状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审视他半晌,赞许地点点头,“是我说错了,小郎君不是老鼠,是勇士才对!”   “你是谁?”阿桓硬邦邦道。   “我啊,”他蹲□子,扶住他小小的肩膀,“我是你的父亲啊。”   “父亲?”阿桓皱着眉头念这两个字,“那是什么?”   他听到这个回答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阿桓长久住在山上,接触的除了顾云羡就是伺候他的宫人,恐怕没什么人去给他讲那些复杂的关系。   “唔,你平时都唤她什么?”他指指顾云羡,决定选一条简明易懂的路。   “阿母啊!”阿桓答得理所当然。   “那你知道阿母是什么意思吗?”   阿桓再次皱起可爱的小眉头,思考半晌犹犹豫豫道:“就是……每天给阿桓点心吃的人?”   皇帝失笑。   阿桓见他笑了,神情变得紧张,“我说错了吗?”   “没错,你说得很对。”他伸手敲了他额头一下,“父亲和阿母一样,都是给你东西吃的人。”   “哦,这样啊!”阿桓恍然大悟,“那,父亲你给我带了什么东西?”   他摇摇头,取过一旁的白玉盘,递到他面前,“今天晚上,当然要吃宫饼了……”   阿桓看着盘子里精巧可爱的宫饼,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顾云羡看着他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买了阿桓的心,好笑之余也没有多么意外。   她一直知道,只要他肯下功夫去讨谁的欢心,就一定能办到。好比从前的自己和景馥姝,还有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臣子,都是在他亲切自然的态度中被他折服。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月光照在温泉宫的树木草地之上,仿佛铺了一层银霜。他们一家三口一起用了宫饼。吃东西时皇帝一直把阿桓抱在膝上,和他说着各种悄悄话,后来还甚至抱着他去了庭中,坐在那里给他讲牵牛织女星的故事。   顾云羡立在殿门处看着他们父子俩,想起自己小时候是听阿母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由感叹这人真是来一次就要抢她的活一次。   他住在温泉宫的那些日子,她对他的态度都很自然,并没有刻意疏远。这样的行为除了她不想多生是非以外,更多的还是因为她明白,虽然他看起来一切正常,心中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顾云羡离开皇宫的第二年,永嘉六年七月,原吏部尚书姜魁告老还乡,皇帝任命崔朔为新任吏部尚书,然后在两个月后正式宣布推行新政。   政令的内容主要有三个部分,分别是机构改革、赋税改革以及军队改革。   新政裁撤了大批无用的机构和官员,并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更改征税方法。军队方面则重点推行“保甲法”,官府把各村村民组织起来,十家编为一保。保丁平时种田,闲时练兵,战时则编入军队作战。这种方式既加强了对百姓的控制,还减少了军费开支,十分适用于如今国库空虚的境况。   新政一出,朝野动荡,各方势力展开了角逐,一时间混乱不堪。   这些事情顾云羡都是听宫人讲给她的,温泉宫虽然隐在山中,却还是有人负责往来于煜都和茂山之间,采买各种食材用具,这些人一路可能听说不少的事情。   顾云羡东听一耳朵,西听一耳朵,再结合自己的分析,也就把事情都理得差不多了。在她看来,皇帝为了这次的新政,至少准备了三年。在这段时间内,他往三省六部所有关键衙门都安插了自己的亲信。所以如今政令一出,虽也遇到许多阻力,却一直都占据了上风。   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一个人比皇帝更加引人注目,那便是崔朔。   如今已贵为正三品大员的崔朔并不是顾云羡从前以为的那种只会纸上空谈的儒士,他的各种手段竟丝毫不下于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   就顾云羡所知,崔朔任中书舍人这两年在朝中结交了不少有识之士。那拨人和他既不是属于南党也不属于北党,自成一派,因支持陛下推行新政,所以被外界统称为新政党。   陛下和新政党,北党并上南党,双方对峙,各出奇招,一心要将对方击垮。   这么拉锯了大半年之后,局势终于发生巨变。原本反对新政的北党忽然改变态度,转而站在了新政党这边,徒留南党独自抗争。   众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还在疑惑的时候,就听到了北党领袖、左相徐庆华与崔朔谈诗论画、雪□酌的消息。于是大家瞬间了悟,原来这崔朔是徐庆华的忘年之交啊!   更有甚者,一些记性好的还想起了永嘉四年的中秋夜宴,崔朔与当时还是贵姬的顾皇后合奏一曲,引得徐庆华击节赞叹的往事。这两人志趣相投、政见一致,走得近一些也很正常啊!   但众人不知道、顾云羡也不知道的是,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徐庆华早在被任命为左相之前就是皇帝的心腹。如今这一番做戏,不过是皇帝不希望让人觉得他处心积虑逼走了周世焘,所以故意引导众人认为是崔朔替他拉拢的徐庆华。   顾云羡住在世外仙源一般的温泉宫,想象着煜都的腥风血雨,不由再次庆幸自己早早地躲开了这一切。   心中对那个人的感情,又复杂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菇凉扔的火箭炮!土豪,请让我为你暖床吧!洗衣做饭我……都不会!但是我会暖床!o(*≧▽≦)ツ   下一章崔郎就粗来啦~~~我说了在外面这几年节奏会很快哒!mua! (*╯3╰)   内什么,看到陛下说给阿桓带了宫饼,我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不要五仁的!”被前阵子的微博荼毒得不轻……_(:3」∠)_   其实阿笙什么月饼都不爱吃……╮( ̄▽ ̄")╭   今天重新看文才发现,昨晚九点多改了上一章的错字之后,按钮就崩掉了……蠢哭!┭┮﹏┭┮   所以重新推荐一次,好基友完结文!喷油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阿笙我特别喜欢最后那个番外,这两天又跑去看了一遍,爱死男二了!【捧心   文案:   姐姐被人陷害,自己替身去死。   重生醒来,宁蘅表示,这一辈子,她只想做一件事——复仇。   ☆、128   其实顾云羡住在行宫这几年,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收获。她出来的第二年暮春,西山道观便送来了帖子,说是兰溪长公主邀皇后娘娘前往一叙、坐而论道。   顾云羡把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确定没有问题才笑着回道:“回去告诉长主,本宫过阵子便带着皇五子一并前去。”   阿桓就这么多了个疼爱他的姑姑。   兰溪长公主对谁都淡淡的,却独独疼这个孩子疼得紧,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他备一份。顾云羡私下揣测,大抵是阿桓与陛下长得实在相似吧。   她们相处的时间一长,也渐渐熟悉起来,有了一点闺中姐妹的意思。虽然一个信佛一个信道,却不妨碍她们一起在别的方面找点乐子。   兰溪长公主当年曾给顾云羡透露过景馥姝和宁王的事情,顾云羡对此一直铭记在心,也在某次对坐饮茶的时候,含笑着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当时兰溪长公主以手托腮,淡淡地看着远处的海棠花树,语气也和落花一般自然,“其实没什么。我不过给你指了个方向,后面的事情都是你自己在费心思。”美眸瞥向她,“不过,你确实做得很彻底。”   顾云羡明白她的意思。永嘉六年五月的时候,皇帝突然问了景馥姝父兄不敬君王和渎职不公两项大罪,将一家都削官去职,流放蜀中,甚至连她那位在工部当差的远房叔父都跟着倒了霉。不仅如此,他还把原本以婕妤之位下葬的景氏贬为庶人,迁出平陵妃园寝,直接丢去了乱葬岗。虽然皇帝的行为理由充分,可这么折腾一个死人,仍有不少人觉得太过刻薄。   顾云羡却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太后是他的亲母,景馥姝却曾经害了她性命。即使这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也阻止不了他迁怒。   他能够忍这大半年,找到一个合理的罪名再去发落景氏一家已经十分克制了。   兰溪长公主这么说,大概是以为这些都是她的手笔吧。连景馥姝死了都不肯让她安生,怎么看都狠辣得过了头。   顾云羡笑笑,没有多做解释。   .   永嘉十年正月十五,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顾云羡原本打算就在温泉宫里赏赏灯便罢了,谁知正月初十的时候兰溪长公主却忽然邀她去西山小住,然后在次日早上跟她说,想去看看煜都的十里华灯。   “我在西山上住了这么多年,连山门都很少出。从前只觉得清静,可最近被阿桓闹了一闹,却忽然有些耐不下性子了。今年上元节便让我们俩把道君和佛祖都暂且搁置,去体验一下人间烟火,如何?”   兰溪长公主小时候原是活泼可爱的性子,遭遇那么大的变故之后才变得孤僻。好在这些年她清心向道,心结解开泰半,天性里的豁达偶尔也显露出来。虽然时间极少,却会让她不再像一个完全隔绝在尘世之外的人。   顾云羡闻言愣了片刻,问道:“陛下准了么?”   兰溪长公主道:“我数日前已奏禀皇兄,他准了。他也觉得,我们俩整日闷着对身子不好,语气里还十分赞同呢。不过他派了数名影卫过来,今夜会一路随行保护我们。”   顾云羡看到长公主手里拿着的确实是皇帝的亲笔回复,思忖片刻终于笑着点头,“既然如此,我们便去这一趟吧。”   正如兰溪长公主所说,她在山上闷了四年多,实在是有些无聊了。煜都的上元佳节,是她少女时期最星光璀璨的一个夜晚,那时候是真正的快乐无忧,如今想来也忍不住留恋。   能够重新体验一回,她其实也很心动。   .   上元节当夜,打扮成寻常妇人的顾云羡和姬洛微一起,踏入了阔别多年的煜都城门。   为安全起见,她们此行乃是对外保密的,阿桓也被留在了西山上,由顾云羡的心腹宫人照看着。她们身边跟着几名宦侍装扮成的仆从,暗处则隐藏着皇帝精心挑选的影卫。   如果说一开始顾云羡还对这个夜游的行为心存忐忑的话,在看完皇帝的安排之后便再无任何疑虑。   他当真是布置得妥妥当当,不给她们俩留下一丝一毫的危险。   顾云羡看着他写给姬洛微的书信,忍不住想起永嘉四年,他曾亲自带她夜游煜都。那一回,他们还去了珑江池边,那里有一个卖河灯的商贩,他家的河灯上有一笔不输给任何名家的题字……   “阿嫂想去哪里看看?”姬洛微笑问,“我虽然在煜都生活了近三十年,却从来没有逛过这儿的街道,当真是一点目标都没有。”   “去珑江池吧。”顾云羡轻声道,“煜都的少女们喜欢聚在那儿放河灯,汇聚到一起如同星海一般,甚美。”   .   珑江池边年年都是这个样子,姬洛微头回来所以看得有趣,顾云羡却没多少兴致到处欣赏,只是目光敏锐地朝那个熟悉的地方看去。   果然,那个小摊还在那里。   她朝姬洛微道:“我从前曾经在那个小摊上买过河灯,觉得十分喜欢,妹妹要不要去看看?”   姬洛微点头说好。   顾云羡与她一起走到摊前,却惊讶地发现摊主不是记忆中那个男子,反而是一个看起来俏丽爽快的女子。   “两位夫人要什么灯?尽管挑,我家的灯都是这一片最好的!”佟芸萱笑道。   兴许是换了主人吧。顾云羡这么想着,拿起河灯一看,果然看到上面没有当初那惊艳到她的字迹。   有些失落地叹口气,她微微一笑,“我们先看看吧。”   她的情绪变化虽然不大,姬洛微却察觉了,低声问道:“怎么了?”   她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在寻找记忆中的那笔好字,只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有些怅惘罢了。”   两人各自挑了一盏灯,却不约而同地都没有写花笺,只是走到池边把灯放了下去,不为祈愿,纯粹是凑个热闹。   河灯顺流而下,聚到一起,果然如顾云羡所说,如同璀璨星河,美不胜收。   姬洛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不免觉得新奇,立在原地打量。顾云羡虽然不感兴趣,却也没有催她,而是自顾自地四下打量。   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忽然停住。在她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玄衣,头戴黑纱箬笠,长身玉立于栏柱旁,自有一股磊落潇洒。   顾云羡定定地看着那个身影,忽然明白自己今夜为何突然想来珑江池。   记忆里她第一次看到这个身影的时候,是永嘉四年的上元节,皇帝陪着她出宫游玩。她看到他席地而坐于柳树下,却仿佛身处金玉明堂,端的是自在风流。   第二次则是他中了进士三甲,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宣政殿前,等候金殿唱名。那时候,她看着他策马驰骋的身影,还曾经觉得熟悉。   原来不过数月前,他们才见过面,他还打算送她一盏精巧无比的河灯……   还有他的那笔好字。第一次在河灯上看到便觉得惊艳,后来虽然也偶然看到过崔朔的题字,却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毕竟,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复仇,对旁的事情都不怎么上心。   可今夜鬼使神差的,她看到熟悉的景致,回想起往事,终于隐隐察觉,无论是人还是字,都给她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   如今与他在一池河灯旁相遇,那些往事也终于被她连串起来。   原来,是他。   崔朔原本正在出神,却忽然察觉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顺着看过去,视线一接触到她的脸庞便惊讶地睁大眼睛。   她不是应该在行宫里吗?怎么会在这儿?   再看看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他立刻明白,她已经认出了自己是谁了。   顾云羡仍立在原地不动,崔朔却慢慢走到她身边。他行动间十分自然,仿佛不是冲着顾云羡而来,而是被这附近的风景吸引了。   “多年不见,夫人一切可好?”他轻声道。   顾云羡回头一看,照顾她的宦官都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姬洛微则隔得更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劳玉郎牵挂,我很好。”她道,“离开时走得匆忙,许多事情都是后来才听人说的。原来我能够搬去别院休养,内里还多亏了玉郎的襄助,我在此谢过了。”   因为在外面,她便没有叫他大人,而是同旁人一般唤玉郎。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有了不一样的情绪,让人心念一动。   “小事一桩,不值得夫人惦记。”崔朔微微一笑,“不过,夫人今夜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来逛逛。玉郎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沉默一瞬,“年年上元节,我都在这里。”   顾云羡一愣,继而想起他从前每年都会帮友人卖的河灯题字,如今字虽然不题了,却不妨碍他年年来此游玩。   “玉郎原来这般喜欢上元节,倒是让人惊讶了。”她道,“我还以为玉郎生性疏离,不爱凑热闹。”   “我确实不喜欢热闹,不过今晚例外。”他道。   他的话说得云淡风轻,顾云羡却总觉得内里另有深意。这感觉让她不安,于是微微颔首,“此地人多口杂,我先走了。”   崔朔右手微抬,似乎想要阻止,然而不过一瞬,他便语气如常道:“夫人慢走……”   突然响起的尖叫声让他们一惊,转头一看,不远处一个小摊上的河灯竟突然燃烧起来,熊熊的火光看得人触目惊心!   “啊!”顾云羡惊叫一声,一个着了火的花灯滴溜溜地滚到她脚边,差点燃到了她的裙子。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从远处破空而来,直直朝他们的方向射来——   一个黑色的影子忽然闪现,一脚踢开花灯,与此同时手中的长剑干脆利落地将利箭劈成了两半。   顾云羡看着影卫挡在了她身前,这才心有余悸地抬头,却发现自己竟在没发觉的时候靠在了崔朔怀中,而她的眼眸正隔着他箬笠上那一层薄薄的黑纱,与他相对而视。   ☆、129   洛成阁上初见的时候,顾云羡就曾被这双眼睛惊艳到。昆仑玉一般,通透而温润,里面总是带着七分从容和三分疏离,让人忍不住去探寻他内心究竟牵挂着什么。   上回在温泉宫的冰湖上,她也曾握住他的手臂,可那时候两人都还保持着臣子和宫嫔的合理距离,如今却是她靠在他怀中。他的右手扶着她的肩,以免她摔倒。隔得太近,顾云羡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极幽极淡,隐有一股冷意,倒是很符合他给人的印象。   一瞬之后,她忽然清醒过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还要不要命了!   心头一凛,手上也跟着挣扎,崔朔顺着松开了她。顾云羡往旁边走了一步,与他隔开距离之后,才抬头看向他。   他神情已恢复正常,只是看着她的眼神,似乎还有些恍惚。   两名影卫仍警惕地护在顾云羡身侧,其余人则朝适才箭射来的方向寻去。   顾云羡回头看了看姬洛微,却见她立在影卫身后,面色微微发白,似乎受到了惊吓。   片刻后,着火的花灯被扑灭,也没有新的袭击出现,骚动渐渐平息。   顾云羡朝着崔朔微微颔首,“适才事发紧急,多谢玉郎相护。”这话既是说给崔朔听,更是说给身后的那些影卫听。   崔朔道:“夫人安全要紧,请宽宥朔唐突之罪。”   姬洛微走过来,眉头微蹙,“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向崔朔和顾云羡,“那一箭是朝着你们的方向射过来的,到底冲着谁?”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一名影卫低声回道:“属下已检查过箭镞,没有任何端倪,就是最寻常的那种箭。”   这答案在顾云羡的意料之中。想也知道,既是刺杀,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露马脚。   “夫人,那边……好像是巡逻的武侯过来了。”跟着顾云羡出来的一名小宦官道。   确实是负责夜间城区秩序的武侯。想必他们是听说这里出了乱子,所以过来盘问。   崔朔忽然摘下箬笠,直接盖在了顾云羡头上。顾云羡微惊,却听到崔朔压低声音道:“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让他们看到您为好。”她这才顺从地戴好了箬笠。   两名武侯在附近简单问了一下,径直朝他们走来。崔朔却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先迎了上去,不动声色地拉着那两个人去了一旁,小声说着什么。   顾云羡隔着黑纱看着崔朔的侧脸,却见他唇畔带笑,与两个武侯说话时有一股说不出的笃定,慢悠悠的便决定了谈话的节奏。   顾云羡从未见过他这一面,不免有些不适应。可仔细一想,他自然不单单是面对自己时那个温和客气的臣子,更重要的,他还是操纵朝堂局势的一党领袖,谈笑间便左右无数人的命运。   两个武侯而已,完全不在话下。   崔朔的皮相过于出众,这会儿突然摘下箬笠,已有人朝他看去。若非大多数人仍沉浸在适才的惊吓之中,只怕这珑江池边就要沸腾了。   顾云羡不知道他有没有表明身份,只看到那两个武侯被他的气势压得死死的,一开始还呼喝了一声,后来就只能诺诺地点头。   很快,崔朔朝她走过来,道:“已经没问题了。不过这边出了这么大乱子,灯会也要提前散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离开?”姬洛微道,“那,我们是出城,还是……”   想到方才那一箭,众人不免有些迟疑。那些人到底是冲着崔朔来的还是顾云羡来的还不得而知。若是冲着顾云羡来的,此刻出城无异于给了对方一个大好机会。夜深人静,山路之上当真什么都可能发生。虽然皇帝已经配给她们好几个顶尖的高手,但兹事体大,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大家还是不得不多几分小心。   “陛下半个时辰前便下了承天门,回到了宫中。”崔朔道,“宫门已关,夫人也不好突然回去……”   国朝规矩,宫门关闭之后绝不轻易打开。若要星夜入宫,必须有墨敕鱼符,还得事先报备内廷得知。无论崔朔有没有墨敕鱼符,顾云羡若此刻回宫,都一定会闹得人尽皆知。   她出来玩这一趟本就是封锁了消息的,当然不希望最后被人抓个正着。   “不知这位郎君在城中可有府邸?我们便去府上叨扰一晚,如何?”姬洛微忽然道。她虽然不认识崔朔,但从他适才对顾云羡的回护和顾云羡对他的态度上,已然猜出此人是朝中重臣。   顾云羡和崔朔同时一愣。   “这,不合规矩吧?”顾云羡道,“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实在不行,住客栈也行……”   “住客栈?”姬洛微怪异地看她一眼。   顾云羡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像话。客栈里龙蛇混杂,恐怕还不如住崔朔家中来得安全。   “既然两位夫人不嫌弃,那便去我家中暂住吧。”崔朔轻咳一声,“明日一早,我便会面见……主公,说明此事。”   .   崔朔的宅邸建在崇义坊,距离皇宫不算太近却也不远,方便他每日上下早朝。为避人耳目,顾云羡他们直接从开在坊门上的大门进去,没有经过坊内街道。   崔朔吩咐了几个婢女为他们安排了房间,然后道:“两位夫人早些歇息,朔不打扰了。”   他告退得十分迅速,很明显是不希望跟着顾云羡的随从多想。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点头,“大人轻便。”   姬洛微这些年一直在西山上修身养性,从没像今日这般遇到这么多事情,回到房间很快便睡着了。顾云羡却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今夜的事情打破了她这四年的平静,让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段身陷刀剑阴谋的时光。   那样的日子,她本已经觉得离自己很远了。   但仔细想一想,她平静的日子其实差不多也要到头了。阿桓年纪越来越大,明年,最迟后年,朝臣们便会讨论让他出阁读书的事情。到那时,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把他留在温泉宫。   她不愿意和他分开,就必然得跟着他回到宫中……   她忽然翻身而起,披上狐皮斗篷,推开了房门。   院中月色如霜,冷意扑面,刺得她脸疼。一个人影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娘娘。”   “我睡不着,想在园中散散心。你不用藏着了,就跟在我身边吧。”她到底住在臣子的府上,还是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皇帝的人面前才好,免得让他误会。   影卫道了声诺,沉默地跟在顾云羡三步之外。顾云羡走出她住着的小院,到了外面。   因为她们的身份对这府中的下人都是隐瞒的,是以崔朔也不方便给她们安排方位最尊的房间,只是让她们住到寻常的客房。顾云羡也并不打算跑得太远,只想在自己的住处附近走走,透透气。   绕了一圈之后,她觉得心里舒服一些了。正准备结束这场短暂的夜游,却忽然被不远处的一个池塘吸引了目光。   池塘并不大,也就三间屋子的大小,附近种了几管翠竹,枝干笔直、直刺云霄,即使在正月里也苍翠欲滴。顾云羡想起自己对崔朔的印象,立刻觉得这竹子和他很是般配。   池塘则是碧波荡漾,像一块嵌在翠竹之间的翡翠,十分好看。   顾云羡走近一点,才明白这里为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了。这个季节,只有珑江池那样的大河才可以照常流动,像这样的小池塘都该结成冰了才对。   也许,是这底下引了温泉水吧。她这么想着。不过以崔朔的性格,这般大费周章地折腾一个池塘,倒是有些奇怪。   等到站在池塘边缘时,她才注意到碧波之上竟还漂浮着什么东西。微弱的光芒,如同海上的灯塔,天上的星光。   那是,一盏花灯。   “去把那东西捡过来。”鬼使神差的,她对影卫道。   影卫一言不发,飞身踏水而过,待回到她身边时,手中已经托着那盏花灯。   顾云羡接过来,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没有动。   没错,这确实是她记忆中那盏灯。   船形的灯身,上面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透过每层楼的镂花轩窗,她甚至可以看到屋内的桌椅屏风。   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当初,她曾经被这句话刺得心头一痛。   这样的痴情和偏执,与她从前一般无二。重活一世的她,早已不敢再看这样的句子。   她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无数的问题纷纷涌了上来。   看这府邸的排场便知道,崔朔是个不喜享乐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他,却大费周章地弄了一个正月里里也不会结冰的池塘,难道只为了在上面放这盏河灯?   他既然这么喜欢这盏灯,当初又为何要把它送给她?   那时候,她问他,“这样的宝贝,阁下舍得割爱?”   他语气温柔地回答,“再好的东西,也得碰到懂得它的人,才算实现了价值。依在下看来,这盏灯给夫人正好。”   这盏灯,送给她,正好。   记忆里是谁曾说过,“我觉得这些灯都没什么意思。漂走了就是漂走了,以后都看不到了。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修一条大船,和我……我的亲人一起,在船上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那样天真的语气,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那时候,她还不识愁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和味煎饼果子土豪扔的手榴弹,这是每日一谢的节奏啊!内什么,大家都建议我把你写成早点,然后让陛下或者云娘吃了你……我觉得让陛下吃了你比较有看点……【邪恶笑】   谢谢新盆友未央遗云和老盆友会小节的豆豆两位菇凉扔的地雷!mua! (*╯3╰)   我好喜欢这一章啊!【捧心   继陛下想起往事之后,云娘也想起来了,故事终于朝我喜欢的方向一往无前地奔去了……o(*≧▽≦)ツ   ☆、130   崔朔在第二日早朝后单独见了皇帝,讲述了昨夜在珑江池边与顾云羡见面的事情。   “微臣因担忧娘娘与长主路上遇袭,所以请了她们去寒舍暂住,失礼之处还请陛下宽恕。”   皇帝摆摆手,“事从权宜,朕自然明白,如璟你不用担心。”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只是,那些人到底是冲着你还是皇后,倒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崔朔想了想,“如果是冲着臣的话,多半是为了新政一事。”   “说的没错。”皇帝点点头,“你如今是新政党的领袖,若你出了什么问题,也就折了朕一臂。他们为了这个去刺杀你,理由很是充分。”   “可,如果是冲着皇后娘娘的话……”崔朔语气犹疑起来,“这倒不好办了。”   皇帝垂眸不语。   顾云羡和姬洛微出宫看灯对外是保密了的,他们若大张旗鼓去搜寻凶手,很容易暴露此事。更何况,看对方昨夜的手段,一击不中、立刻撤退,行事干脆利落,多半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给他们。   “朕会安排人暗中查探,明面上就不要声张了。”   院中仍是白雪皑皑,皇帝尚未换下朝服,一身玄色,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   崔朔见状问道:“陛下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是昨夜没有睡好么?”   皇帝沉默片刻,勾唇一笑,“没什么,一点烦心事而已。”   他明显是不想多说,崔朔也就没追问他的烦心事是什么。   不过不需要皇帝告知,他离宫前去了一趟朝房,正好听到几位同僚在议论。   “昨晚上宋尚书可真是够胆量,看着陛下已经很不高兴了,居然还敢继续说下去。”杜清摇摇头,“我辈难及啊!”   “怎么回事?”他停在门口,问道。   如今他官阶最高,众人忙起身给他见礼。杜清与他熟悉一些,遂主动上前解释道:“便是我从前那位上级,宋齐宋尚书了。昨夜你不在,我等陪着陛下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本来是极喜气的一件事情,宋尚书却偏不知哪根筋搭坏了,非要在那时候提起正事。”   “他说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老一套。”林茂叹口气,“他说,皇后娘娘离宫多年便罢了,毕竟休养好凤体要紧。可皇五子竟也随母后一起久居行宫,与陛下骨肉分离,实在违背伦常。话里话外,就是要让陛下把皇五子接回来。陛下被他烦得不行,最后发了一通火便摆驾回宫了。”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崔朔这才明白了皇帝看起来为什么脸色不太好,估计是被宋齐给弄得觉都没睡好吧。   说起来这位宋齐也算是个人物了,数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找皇帝不痛快,甚有毅力。偏偏他又为人板直刚正,论起礼教规矩来一套一套的,没人能寻出他的错处。再加上他还是北党的重要人物,皇帝如今需要倚仗北党的帮助,自然也不好发落了他。   宋齐从一开始就不赞同顾云羡复位,最后虽然屈服于大势,却一直心存不满。此番提出接皇五子回宫,不能说没有一点私心。   “我看宋齐要是坚持这么闹下去,恐怕皇后回宫的日子便不远了。”杜清摇摇头,下总结陈词。   .   崔朔原本打算回府之后亲自安排人送顾云羡出城,谁知回去之后却听说她一大早便和兰溪长公主一起坐车离开了,临走前留下话来,说谢过崔大人的照拂。   崔朔有些怅然若失,却又觉得轻松。   他们如今本就不该见面。人言可畏,彼此的身份是逾越不了的鸿沟,而他对她的感情却像一个蓄谋已久的陷阱,稍有不慎便会把两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所以,还是不见的好。   他蹲在池塘边,拾起那个漂浮的花灯,看着灯中精巧的三层小楼,眼前又浮起那个少女的脸。   那时候她说,想要有一艘大船,可以和亲人一起生活在上面,他便在之后的时间里亲手做了这只花灯。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他握不住她的手,也不能把这承载着他心血的灯送给她。   他的心意,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不知道。   .   顾云羡从上车起便一直没有说话。姬洛微见她靠在软垫上双眼微眯,只当她昨夜没睡好,遂识趣地没有吵她。   顾云羡感觉到车身轻微的颠簸,左手不自觉攥紧身下软垫的流苏。   昨晚的所见所想都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让影卫把花灯放回原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   所有的记忆都模糊了,只有那个可怕的猜测一直在她脑海里翻腾,折磨着她的每一寸体肤。   她不敢想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又错过了什么。她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就算那些事情都是真的,现在也无济于事。   她的命运,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不会有别的可能。   她不能害了他。   .   永嘉十年七月,新政推行已满四年。从最初的多方受阻,到如今的政令畅通,皇帝和崔朔终于初步实现了他们隐忍多年的心愿。   大批昏聩无用的官员被裁撤,松懈的军备得到改善,国库也充盈起来。稍加时日,再现中宗、文宗两位皇帝在位时的清明朝纲也不是不可能。   朝臣们歌功颂德的奏章送上来那天晚上,皇帝破例召了崔朔入宫。   沉香亭内,皇帝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他,“这杯酒,敬我俩的少年之志。”   崔朔含笑接过玉觥,一饮而尽。   多年前,两个胸有沟壑却都郁郁不得志的男子在煜都西市的酒肆内一见如故。他们在月色下饮酒,指点江山,就此在心中定下了那个漫长的约定。   多年以后,他们并肩立在这帝国权力的巅峰,感受着理想终于实现的快意。   此生为丈夫,仓促数十年。他们已不负这万里河山,不负这一世英名。   .   永嘉十年八月,在宋齐的反复要求之下,皇帝终于降旨,召回在行宫养病多年的皇后及皇五子。   顾云羡在离开五年之后,带着她的儿子一起回到了皇宫。   六宫妃嫔在宫门处恭迎,凤辇慢慢停下,鎏金翔凤图案的车门打开。   顾云羡踩着马凳子下了马车,然后转身,小心地牵住阿桓的右手。   阿桓学着母亲的样子,一脚踩在马凳子上,然后跳到了地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顾云羡回头,朝跪地行礼的众人含笑道:“可。”   众人起身,顾云羡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心中有些感慨。   一别五年,从前的毓昭仪已经晋了惠妃,泠淑仪则是淑妃,都跪在人群的前方。这两人有如今的位分顾云羡并不惊讶,让她吃惊的却是繁素。   她离宫时,她还是协理六宫的贵姬,可她回来时,她竟已经是执掌大权的贵妃。原本在她上头的沈竹央、朱镜如都被她压到了下面。   从前的庄贵姬、如今的尹贵妃带着六宫众人走到顾云羡面前,微风中,她头上的步摇胡乱颤动,一如她复杂的心情。一把握住顾云羡的手,她眼中含泪,欣喜道:“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   椒房殿内,顾云羡看着尹繁素笑道:“快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我在温泉宫里,听说你一路扶摇直上,心中真是好奇。”   尹繁素有些不好意思道:“臣妾有今日,全托了姐姐的福。没有别的原因。”   “托我的福?”顾云羡挑眉。   “自打当初夺子一事之后,陛下就与沈竹央隔阂,几乎不去看她,偶尔见面也是说说话就走。朱姐姐又是那样冷淡的性子,从不与人争什么。可这宫里的事物总要有人打理,顺着排下来,也就臣妾的身份够资格,所以慢慢的便都交给臣妾去处理了。”尹繁素道,“您走的第二年,前朝就开始推行新政,陛下忙得跟什么似的,常常几个月都不来后宫一趟。大家没有圣宠可争,也就安分下来了。臣妾便每日照顾阿杭、打点宫务,等着您回来。”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顾云羡却仍有些困惑,“可在我的印象里,沈竹央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她这几年竟没给你找什么绊子?”   “自然是有的。”尹繁素道,“姐姐也知道,臣妾论手段是绝比不过沈氏的,所以一开始还吃了不少苦头。好在陛下看在姐姐的份上,对臣妾多有回护,后来朱姐姐也主动出手帮我,臣妾这才慢慢站稳脚跟。”   朱镜如主动帮繁素?顾云羡困惑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她知道自己与繁素交好,大抵是在用这种方式还她当初欠她的人情吧。   “不过现下好了,姐姐回来了,臣妾也能把权力都交还给姐姐,总算是一身轻松了。”   顾云羡摇摇头,笑道:“恐怕不行。我才回来,有许多事情需要熟悉。你还得再辛苦一段日子。”   尹繁素想了想,笑着点点头,“也好,一切都听姐姐的。”   .   尹繁素离开之后,阿瓷犹犹豫豫地站在顾云羡旁边,欲言又止。   顾云羡淡淡看她一眼,“有什么话便说吧。”   “是……”阿瓷慢吞吞道,“小姐,您真的相信贵妃娘娘吗?”   顾云羡蹙眉,“什么意思?”   “奴婢回来之后听到了一些消息,和贵妃娘娘刚才讲的,有点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妍子和菲菲两位菇凉扔的地雷!爱你们!mua! (*╯3╰)   今天真是不对劲啊,一早上起来就头晕目眩,吃午饭的时候还想吐……【基友于是问我孩子是不是她的】这一章坐在电脑前足足码了四个多小时,简直要哭了……┭┮﹏┭┮   这一章的陛下和崔郎关系真是好啊,可惜这对好基友【……】终将因为一个女人辜负基情……o(*≧▽≦)ツ   云娘回宫了,下一章就有她和陛下的对手戏了……三角恋也快出炉了……_(:3」∠)_   ☆、131   顾云羡脸色冷下来,“怎么回事?”   阿瓷在她旁边跪坐下,认真道:“奴婢听说,您不在宫里这几年,阖宫上下就属尹贵妃娘娘最得宠了。”   顾云羡抬眼看着她,等待后文。   “正如贵妃娘娘适才所说,自打推行新政开始,陛下就甚少来后宫。但就那么屈指可数的次数,十次有八次是去的贵妃娘娘的福引殿。别的娘娘那儿,真是一年盼到头都难见陛下的身影。”   比起尹繁素得封贵妃,这个消息才更让顾云羡意外。在她一贯的印象里,繁素虽然生得温婉秀丽,性子却太过刻板,凡事都爱讲规矩。可陛下偏偏最不喜女子过分守礼,是以她从前一直不怎么得他的欢心。若不是她运气太好,抢在大家之前生下了皇次子,绝没有今日高居贵妃的福气。   可现在阿瓷却告诉她,她离宫的这些日子,皇帝十分宠爱繁素。这简直……   “那,除了贵妃,陛下还去过哪些娘娘那儿?”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弄个清楚。   “再有便是朱淑妃娘娘和柔修容娘娘。”阿瓷道,“不过淑妃娘娘鞠养着皇四子,修容娘娘又是皇三子生母,陛下去看她们多半是为了看看孩子。”   “那他去看贵妃,也有可能是为了看皇次子……”顾云羡道。   “小姐!”阿瓷无奈地看着她,“您何必在这里说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何次数差别会这么大?奴婢还听说,贵妃娘娘如今与陛下相处时,浑然不似从前那般拘谨。两人有说有笑的,投契得很!贵妃娘娘今年生辰的时候,陛下还亲自写了一幅字送她,六宫可都没这福分啊!”   的确,君王亲自赐墨书,是难得的荣宠。皇帝又不是拿自己笔墨浑然不当回事儿的崔朔,他既然给繁素题字了,那便是真的喜欢她。   “好吧,也许我离开之后,陛下因为一些事情喜欢上了贵妃,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她是我的好姐妹,她得宠,我为她高兴。”   “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的。”阿瓷看着顾云羡,“贵妃娘娘,她是皇次子的生母。”   顾云羡脸上的笑意淡去,垂眸看着裙子上的花纹,没有说话。   其实从阿瓷说皇帝很宠爱繁素,她便知道她在暗示她什么。   这一回皇帝这么正式地把她和阿桓从茂山接过来,自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想他们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阿桓已满五岁,是时候确定身份、出阁读书了。   他们这么想,别人却不一定甘心。   对于后宫的女人来说,除了争夺圣宠之后,还有一场更重要的战役,那便是储位之争。   自己的儿子若成为了那金殿之上的九五至尊,所有的苦难便都熬到了尽头。而在那之前,即使身为椒房殿的女主人,也依然不能安心。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天子一怒便降下灾祸,所有的荣耀也化为乌有。   只有成为太后,住进长乐宫中,才能真正的长乐无忧。   繁素她,难道也期待这一天么?   虽然她从前对自己忠心耿耿,可那时候她还不曾体验过大权在握的感觉。一个人头顶没有诱惑的时候,总是很纯粹的。   但如今不同,她是备受圣宠的贵妃,执掌后宫,膝下还有皇次子。自己这个皇后却离宫五年,论起在宫里的根基恐怕还不如她深厚。   她也许会认为,只要陛下有意,她的儿子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双唇紧抿,她目光移开,忽然扫到案几上的书册。素白的手指握住书卷,她打开一看,是她从前极喜欢的花间词。   “这些东西是谁放这儿的?”她轻声问道。   “应该是贵妃娘娘。”一直没说话的采葭道,“奴婢听说,贵妃娘娘知道您要回来,提前半个月便命人打扫了长秋宫,自己更是亲自来椒房殿布置一切。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她的手笔。”   顾云羡看着手中的花间词,良久轻叹口气。   “小姐?”阿瓷犹疑地唤道。   “阿瓷,”顾云羡目光平静地看着阿瓷,淡淡道,“我相信贵妃。”   “就因为这个吗?可,也许她就是做做样子……”   顾云羡见阿瓷紧蹙的眉头,有些无奈。她本不是这么多疑的人,只是上元节那晚的意外吓到了她。她太过担心自己、担心阿桓,才会万事都提高警惕。   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考虑到的东西我都想过。你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若换做旁人,我真的会多做几手准备。但,繁素她不一样。我愿意相信她。”   她无法忘记,上一世自己触怒君王,被处死之前只有尹繁素一个人冒险前来看了她。那时候她跪在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哀哀哭泣,“是臣妾没用,救不了娘娘……”   她说:“娘娘若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便告诉臣妾。臣妾定会尽全力而为,以报娘娘的恩情。”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己那时候已近乎是个死人,她却还能为了她做这么多,足以让她相信她不是一个落井下石、见利忘义的人。   所以,她愿意赌这一把。   .   当晚皇帝来椒房殿时,顾云羡正在和阿桓说话。   突然从温泉宫搬回宫中,皇五子殿下觉得十分新奇,拉着顾云羡的手问来问去,“所以,这里才是阿桓和阿母的家是吗?那我们以前为什么一直住在外面呢?”   顾云羡想了想,“那里也不是外面啊。我们以前住的地方也是你父亲的宅子。”   阿桓眼睛立刻睁大,“那父亲他有很多宅子啊?”   顾云羡点点头,“对,他有很多宅子。”   阿桓沉思片刻,严肃道:“看来父亲他很有钱……”   皇帝偷听到这里,终于憋不住轻笑出声。阿桓扭头一看,立刻露出可爱的笑容,“父亲!”   皇帝上前两步,一把抱住他扑过来的小身子,“唔,怎么又变沉了?定是你平时吃得太多了。你要再这么长下去,父亲就要抱不动了。”   阿桓窝在他怀中,牛皮糖一样扭来扭去,“抱不动是父亲你太没用了!你要变得厉害一点才行!”   顾云羡由着他们父子俩闹了一阵,才起身行礼,“陛下。”   皇帝放下阿桓,伸手扶起顾云羡,温和道:“怎么样?回来之后还习惯吗?”   “很好。”顾云羡道,“繁素她安排得很尽心,臣妾没什么不习惯的。”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有些沉默。   回想起来,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今年正月。她上元节那天夜里受了惊,他在几日后特意从宫里过来,询问她的情况。   那时候她感激他百忙之中还想法安排自己出宫游玩,所以对他的态度十分温和,他也没有如之前那样刻意避开她。两个人对坐品了会儿茶,说的话比之前几年加起来还多。可惜当天傍晚阿桓突然发起热来,他们便再无谈话的心情,只是紧张地守在他的榻边。   两天后,阿桓病好了,他也回宫了。   “对了!”阿桓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今天在外面,阿桓看了好多漂亮的姑姑,她们是谁啊?”   顾云羡一愣,觑一眼皇帝,轻声道:“她们是你的庶母。改日阿母会挨个给你介绍。”   “庶母?”阿桓不解道,“那是什么?和阿母一样么?”   “不太一样。”顾云羡斟酌道,“她们是你父亲的妾侍,所以算是你的半个母亲……”   她越说越觉得无力。阿桓自小在行宫长大,皇宫内这些复杂的纠葛她并没有给他讲太多,就算说了以他的年纪也很难理解。现在她要如何在短时间内,让他明白那些女人和他父母的关系呢?   皇帝见顾云羡一脸为难,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不想再听她跟儿子解释自己和那些妃嫔的关系,他直接打断她的话,“阿桓你别管那些人了。”握住阿桓的小肩膀道,“你先告诉父亲,回家之后开不开心?”   阿桓重重地点头,“开心!”搂住皇帝的脖子,“以后,阿桓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和父亲在一起了?”   皇帝一愣,“阿桓喜欢和父亲在一起么?”   “喜欢啊!”阿桓奶声奶气道。   这倒让皇帝和顾云羡意外了。   按理来说,他们父子俩一年到头难见一面,阿桓和他该感情生疏才对。可事实恰恰相反,阿桓很依恋皇帝,在温泉宫的时候就曾经问过她,为什么父亲总是不来看他。   难道这便是血浓于水的感应?   “为什么呢?”皇帝问出了顾云羡心里的疑问。   “因为……”阿桓说到这里,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见顾云羡与他隔了一段距离,才放心地把嘴唇凑到皇帝耳边,“因为我觉得,只有父亲才懂我喜欢什么。像我要去钓鱼、去爬屋顶,阿母就会管着我不让我去,但是父亲你就完全不会啊!”   他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却不知道顾云羡已全部听进耳中,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   阿桓说的是他四岁那年的事情。那年三月,皇帝驾幸温泉宫。阿桓那时候正致力于爬上柔仪殿的屋顶去看星星,行宫上下都被他的追求吓得不行,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唯恐一不小心就让酿成大祸。   对于这个情况,阿桓他十分愤怒。   后来皇帝来了,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大发慈悲询问他怎么了。阿桓如实告知,皇帝郑重点头。当天晚上,顾云羡便听宫人慌张地过来禀报,说陛下抱着小皇子爬到屋顶上去了,两个人嘻嘻哈哈的,高兴得不得了。   顾云羡带着人跑到案发现场,才惊讶地发现皇帝带儿子爬的不是柔仪殿屋顶,而是仪元殿的屋顶。高高的屋脊看得她胆战心惊,得握着阿瓷的胳膊才能站稳。   阿桓丝毫不知道她有多担心,还开心地朝她伸出胳膊,道:“阿母阿母,你也上来嘛!这里好高,离月亮好近啊……”   而这几年和她相处时一直刻意装得云淡风轻的皇帝,也在那天晚上第一次笑眯眯地看着她,十分开心的样子。   这件事的后果是顾云羡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十天没给阿桓点心吃,从此让他在心中下了结论:父亲是善解人意的,母亲是蛮不讲理的……   ☆、132   顾云羡几步走到他身边,用一种威胁的口吻道:“恩?你刚刚说什么?”   阿桓一惊一乍地回头,“阿母你偷听我和父亲讲话!”   顾云羡不客气地去扯他的小手,“明明是你自己讲话太大声,还怪我偷听?”说着,手上的力气又大了几分。   有靠山在身边,阿桓哪里肯放过,双手立刻紧紧地搂住皇帝的脖子,“父亲救我!阿母她又要欺负我了!”   皇帝此刻心情好,配合地替儿子挡了两下,“云娘,你别怪他了……”   他们一个要拉,一个要挡,阿桓又在中间扭来扭去,一不小心,皇帝的手就覆在了顾云羡的手上。   两人的动作同时顿住。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轻轻松松地罩在她纤细柔嫩的右手上,显得十分亲密。这样的肌肤相触,在从前是很寻常的,如今却带了一丝尴尬的意味。   陌生而熟悉,让人不知所措。   阿桓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困惑地皱皱鼻子,“你们怎么了?”   顾云羡轻轻挣了一下,皇帝顺着松开了她。咳嗽一声,他掩饰道:“阿桓,让阿瓷带你下去玩,父亲和母亲有些话要说。”   阿瓷应声走上来,笑眯眯地朝阿桓伸出手。   阿桓有些不情愿,磨蹭了一会儿,见母亲也没有挽留他的意思,只能抹一把泪、萧瑟而去。   阿桓出去之后,殿内就只剩下皇帝和顾云羡两人。没了儿子在中间插科打诨,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   “你,还好吗?”良久,皇帝轻声问道。   顾云羡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很好。臣妾回来前问过薛太医了,他说我在茂山上养了这么多年,已将身体调理好了泰半。如今就算搬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她说的这些皇帝其实也从薛长松处听到过,但此刻听她说来,心里却仍觉得一阵安慰。   无论如何,能让她的身子恢复健康,这五年的分离之苦便不算白白忍受。   淡黄的灯光下,顾云羡颔首低眉,肌肤莹白,垂下的眼睫如轻颤的蝴蝶,恬淡而静美。皇帝已经许久不曾这么仔细地看过她,心中不由产生一种难言的情愫。   五年前,她是带着一颗冷掉的心离开的。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更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打扰了她,所以极少去看她。可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惦记着她。   如今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是否已经释怀前事,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   顾云羡只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专注,忽然站起来道:“这屋里闷得很,我想出去走走。”   皇帝自当这又是她不想见他的借口,沉默片刻后微笑道:“那朕去陪陪阿桓。”   “阿桓有宫人陪着,不用陛下您去了。”顾云羡看着他,“您陪臣妾四处走走吧,可好?”   皇帝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后惊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喜悦,“好,我陪你。”   .   长秋宫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顾云羡曾经在这里住了三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要出来转转,只是想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   其实这些年,她在行宫并不是完全不关心宫里的事情。自打皇帝推行新政开始,她便用了各种手段去打听有关的一切。   每次看到他推行的那些政令,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的午后,椒房殿的书房内,他写下的“海晏河清”四个大字。   那时候他自己对未来都并不确定,她却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时候她很高兴,觉得自己倾慕的少年胸有大志,是顶天立地的丈夫。她将那个午后的事情和那铁画银钩般四个字一起记在心中,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真的以为他忘了那个志向,以为他变成了荒唐任性的昏君。视肩头责任如无物,视天下万民如蝼蚁。   可是没想到,他居然从不曾忘记,而她还能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这几年他在朝堂大展宏图,而她在茂山,从别人的口中零零散散地听说他的事情。   在那些传闻中,他英明而睿智,沉毅又果敢。隐忍多年终于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一举挽救走向倾颓的朝纲河山。   那样的他,是值得她钦佩和仰视的君王,是她记忆中那个让她爱慕的少年。   很久以前,她曾经觉得,虽然她对他已经不再存有那份心思,可他到底是她托付终生的人。他可以不在意她,可以对她不好,但他这个人应当是好的。   如今,他这个人是很好的,他对她,也是很好的……   心事重重,脚下便漫无目的,一抬头便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一片树林中。她不记得椒房殿后面有这么一片树林,忍不住蹙起眉头。   环视四周,却见树干粗壮、枝繁叶茂,虽没有开花她也一眼认出这些是桃树。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她喃喃道。   “这些桃树么?”皇帝道,“是朕吩咐人种下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这么问着,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你搬去温泉宫的那一年。”   她觉得自己的心没来由地揪紧,“你,为什么要种这个?”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目淡淡地看着她。顾云羡觉得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脑海中闪过很久以前的一次对话,是在她的封后大典前夜。   他们并肩坐在窗前,她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臣妾喜欢桃花的喻意。嫁娶之花,甚美。”   他用右臂揽住她,温柔道:“既然云娘你舍不得那片桃林,朕便让人在长秋宫后面也种一片。要是长得好,明年春天我们就能一起赏花了。”   她问:“当真?”   “这种小事,我骗你作甚?”他吻了吻她的额角,“只要你喜欢,朕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你办到。”   可是就在第二天,他便想起来从前的事情。良辰美景陡然虚设。几个月后,她搬去了温泉宫,第二年春天一起赏花的约定也就此作罢。   “你,还记得?”她喉头干涩,只能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皇帝看着四周的桃树,片刻后轻轻一笑,“朕答应过你的事情,朕都记得。”   .   顾云羡在两日后的晨省上正式让阿桓见过了六宫妃嫔。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莺莺燕燕齐聚一堂,顾云羡觉得略不适应。   经过前一晚柳尚宫和采葭两人的共同教导,阿桓虽然还是不太明白这些女人和他父亲的关系,却也知道她们是他的长辈,行礼问安还是要的。   他朝尹贵妃行礼的时候,刚刚跪下去便被尹贵妃拉住手扶了起来,“阿桓,让庶母好好看看你。”语气激动中难掩伤感,“上回见你,你才那么一点点大,一转眼都长得这般灵秀了。看看这眉眼,和陛下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今已是瑾婕妤的薄熹微笑着附和,“可不是?从前总说二皇子容貌肖似陛下,如今见了五皇子,才知什么是父子之相!”   从顾云羡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薄熹微这几年也属于完全不得圣宠的状况,一年到头难见陛下一面。能晋到婕妤不过是因为她父亲手握兵权,是北党的骨干之一,皇帝看着薄将军的面子上,才对她多有优待。   她这话虽然是笑着说的,话里也全是恭维,顾云羡却总觉得里面暗藏深意。   “不单容貌,臣妾听说连性情都很像呢!”柔修容邢绾微笑道。   邢绾能有今日也算是顾云羡一手提拔的,是以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是恭敬有加。虽然生性怯懦,但能讨好顾云羡的时候也会跟着说一些好听的话。   瑾婕妤见柔修容接话了,笑意更深,“正是如此。臣妾从前总觉得这宫里陛下最疼爱的当属皇次子,如今看到五皇子,便知自己多半想错了。”   沈惠妃悠悠道:“五皇子自然与别的皇子不同。嫡庶尊卑分明,陛下总不至于连这个都弄不明白吧……”   她一边说,一双飞扬的凤目有意无意地看向尹贵妃,“繁素,你说呢?”   尹贵妃沉默一瞬,微笑着回视过去,“沈姐姐说得是。”   沈惠妃眼眸一转,笑意盈盈,“瞧我说的什么傻话。繁素你素来最是通晓礼义纲常,自然明白什么是妾妃之德。从前皇后娘娘不在,陛下对你偏爱一些便罢了。如今娘娘回来了,你可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要做出什么事情让娘娘伤心啊!”   尹繁素如今虽然是执掌大权的贵妃,但沈竹央与她品阶一样,资历又比她深那么多,这般叮嘱几句也说得过去,算不得僭越冒犯。   尹繁素果然不能发作,虽被落了脸却也只能淡淡回道:“多谢沈姐姐提点,妹妹……”   “说到阿杭,繁素,你什么时候把他带过来让本宫瞧瞧?”顾云羡忽然道,“多年不见,本宫倒是思念他得紧。况且阿桓长这么大,还不曾见过哥哥呢。他们兄弟相见,一定很开心。”   尹繁素惊讶地转头,却见顾云羡看着她的眼神十分温和,唇边是亲切的笑意。   她愣了一下,随即欣喜地笑起来,“诺!臣妾今天下午便把阿杭带过来,让姐姐看看。”   殿内众人见状互相交换目光,心思各异。   适才惠妃和瑾婕妤的话明显是在挑拨皇后与贵妃的关系,可皇后没半点不快不说,还主动开口为贵妃解围。她竟是丝毫不怀疑她?   不应该啊!   按说她回来也有几天了,皇帝有多偏爱贵妃、多疼爱二皇子的消息理应传入了她耳中,身子朝堂上还一直有“二皇子聪慧不凡,在诸位皇子中年纪最长,可立为储君”的声音。虽然国朝立储向来立嫡,这样的呼声成不了气候,却也该让顾云羡对尹繁素产生一些戒心才对!   她就这么相信她,完全不在乎那些传言?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谢#谢谢和味煎饼果子土豪扔的火箭炮!   谢谢拼命在朝土豪靠近的妍子童鞋扔的地雷!   爱你们!啪啪啪!   因为生病了脑子不太清楚,码文的速度很慢,所以今天更晚了。明天晚上我争取多更一些,抱抱大家!   ☆、133   当日晨省散了之后,尹繁素专程留了下来,郑重地朝顾云羡行了个礼,“臣妾多谢姐姐。”   “繁素你这是做什么?”顾云羡伸手扶起她,“我不过替你说句话而已,算不得什么。”   “臣妾不是谢姐姐为臣妾解围,臣妾是谢姐姐信任臣妾。”尹繁素认真道,“宫里的那些流言,姐姐必然是听到了。但姐姐仍愿意相信臣妾,便是对臣妾莫大的恩德了!”   顾云羡闻言轻叹口气,“都是自家姐妹,别说什么恩德不恩德的,没的生分了。我相信你,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害我。我觉得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不仅我看重,你也一定看重。”   “是。臣妾自然看重!”尹繁素说着,眼睛有些湿润,“其实姐姐回来那天,臣妾就想跟姐姐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姐姐千万别被宫里的那些传闻迷惑了。陛下这些年对臣妾是很好,比旁人都好,但那不过是看在姐姐的份上而已。您在陛下的心中,与所有人都是不一样的。”   顾云羡沉默一瞬,微笑道:“我自然知道那些流言是沈竹央她们刻意放出来的,我不会上当,你放心吧。”拍拍她的手,“今儿下午把阿杭带过来,多年不见,我实在想念他得紧。”   “阿杭也很思念姐姐。”尹繁素道,“他一直记得姐姐从前对他的疼爱,便是在姐姐离开的这几年,也时常念叨起您。”   顾云羡知道她这是在含蓄地跟自己表示,姬杭不会与弟弟争什么,遂笑道:“我明白。阿杭一直是个好孩子。”   .   顾云羡回宫一个月之后,朝堂上正式提出“皇五子年纪渐长,宜早定尊位,出阁读书”。   立嫡子为太子是大势所趋的事情,确定下来十分顺利。虽然期间仍有个别大臣不死心地表示皇次子聪慧过人、也可以立为储君,但都被众人不约而同地忽视。   很快,皇帝便降下圣旨,第二年开春之后正式册立皇五子为太子,并为其挑选太子太傅,传道授业。   消息传到椒房殿,众人都很高兴。阿瓷有些不好意思道:“贵妃娘娘当真不曾与小姐争过什么。这一回,是奴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怀疑人的时候不含糊,认起错来也很干脆,真正的直率。   顾云羡摇摇头,无奈道:“你也只是担心我,我明白的。”   根据她这些日子暗中打听来的消息,皇帝确实对繁素多有偏爱,但那只是相对而言。事实上,皇帝这五年来一改从前耽于女色的状态,每个月最多来后宫一两次。宫人说“陛下驾幸后宫,十次有八次去的贵妃娘娘那里”,但他们没有想过,由于总次数太少,所以虽然贵妃已经比旁人都要得宠,一年到头其实也见不到皇帝多少次。   后面这一点别人是不自觉忽略,沈竹央却是刻意忽略。不仅如此,她还抓住这件事,在自己对局势还不明了的时候来离间她和繁素。算盘打得挺好,却低估了她对繁素的信任。   至于朝堂上那些要立皇次子为储君的声音就更不值一提了。什么时候都不会缺那些特立独行、爱和众人对着干的大臣,说穿了不过是博人眼球而已。更何况,这些人也许根本就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了某种目的而来。   她们以为自己在茂山的清净日子过久了,便不熟悉这宫里的阴谋算计,也未免将她想得太过没用。   便是为了阿桓,她也不会这么轻易被人迷惑。   .   十一月初,朝中又出了一件大事。有个江南名士写了一篇文章,名为追崇先贤,实则责骂君王。皇帝少时荒唐任性、登基之初强纳弟妻、废后又复立等事情都被搬了出来,狠狠斥责了一番,言辞犀利又毒辣。   若光非议私德便罢了,关键是文章的最后,名士笔锋一转,称所谓新政不过是皇帝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一揽大权而折腾出来的产物。什么心怀天下、为国为民,不过是个借口。   此文一出,举国上下一片哗然。   据说皇帝看到这篇文章之后被气得不轻,连许久没犯的头疾都给引了出来。吕大人上去劝慰,皇帝却把手里捏着的狼毫笔折成了两半,吓得御前服侍的人跪了一地。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便是,慌不择路的吕川亲自去椒房殿请了顾云羡,求她去劝劝陛下,别跟不值得的人怄气,伤到自个儿的身子。   “陛下前阵子刚感染了风寒,太医开的药还没吃两天呢,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吕川唉声叹气,“臣看陛下素日为国事烦忧,吃不好睡不好的,如今还要受这些冤屈,心里真是难受。这些名士,自己写了文章博了名声,却不想想被他骂过的人要如何平这口心气!偏偏陛下还不能重处他,实在是……”   吕川都亲自过来了,顾云羡自然不能推辞,跟着去了大正宫。   .   她进去的时候皇帝正拿着一本折子批阅,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正对上顾云羡雪荷般素净的脸庞。   他愣了一下,撑着头苦笑起来,“吕川把你搬来当救兵啦?”   “听说你被气到头疼,吕大人急得不行,所以请我来看看。”顾云羡走上前去,“怎么了?不过是个酸腐文人的空谈文章,你何必如此上心?”   皇帝瞥她一眼,“你没看过他写的什么吧?”   “没有。”顾云羡摇摇头,“不过内容我都听宫人说过了。”他又不是第一次被读书人这么骂,当年崔朔那份精彩的弹章还历历在目呢!   皇帝顺手从一旁的折子里抽出一份扔给她,“你自己看吧。”   顾云羡有些莫名其妙地打开,扫了一遍之后立刻发现了关键。   原来这位名士除了大肆抨击皇帝的荒淫昏聩、权欲熏心之外,还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指控。   “宣懿皇后素不喜景氏,今上却执意迎其入宫,违背母意。余深夜思及宣懿崩殂之事,或与此有关……”   手指不自觉扣紧折子,她吸了一口凉气。   皇帝一见她的反应便知道她看到了关键,眼神中的苦涩和自责愈重,“这人骂我什么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唯有这个,我不能装作没看到……”   顾云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从来不曾听宫人提起文章中还有这么一笔,想来是这话太过大胆,没人敢议论。   她当然不会觉得这名士是知道了什么,多半只是他自己胡乱揣测,却不想正好戳中了皇帝的心窝。   上一世,太后诚然是被皇帝纳入后宫的景馥姝害死的。   久久没听到顾云羡的声音,皇帝心中苦笑一声,果然。   这次她回宫之后,两人的关系大为缓和,会一起讨论阿桓的各种喜好,也会有说有笑地下棋游园。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对他不再像五年前那样,一丝真情都没有。好几次她看向他的目光里,分明有着别的东西。   这样的情况让他欣喜,仿佛怀抱大石多年,终于将石头暖热了一般,心中满是功德圆满前的激动和不可置信。   可这封奏疏再次将他打醒。   他曾经做下过这么糊涂的事情,云娘虽然嘴里说不怪他,心中又怎能没有芥蒂?   那些生死纠缠,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   心中正觉得绝望,却感觉到手上一阵温热。   他愕然抬头,却见顾云羡目光温和,里面隐隐有着理解和宽慰,“我们都曾犯过错,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回头,那便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好好弥补吧。姑母希望你做一个圣明的君主,你如今已经是了。她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等这数十载光阴过去,我们再去地下向姑母请罪,到那时她要怎么责罚都甘心领受,好吗?”   他看着她握着自己的纤手。十指白嫩,指甲微粉,是他记忆力那只能弹出美妙乐曲、写出一笔好字的手。   这是五年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他右手翻转,反握住她的,且越来越用力。她被捏得有点疼,却也没有挣扎,只是微笑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与她对视,许久,终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好。”   .   顾云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与皇帝达成和解。她总觉得既然她不曾恨过他、刻意冷漠过他,说和解就是不恰当的。   她只是,不再对他毫无感觉了。   也许是他果敢睿智的一面,唤醒了她最初的记忆,让她想起来自己曾经迷恋过的少年,是何等意气的风发。那颗原本对他冷淡无比的心,开始变得柔软。看到他失意自苦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出声劝慰。   更何况,他们还有阿桓。   五年过去了,她不再如当初那般坚定,而他也不会苛求她纯粹无比的感情。他愿意接受她的犹疑,等着她慢慢解开心结。   他们曾经尖锐的棱角被时光磨平,不约而同地换了更温和的相处方式。   也许,她应该任由情况这么发展下去,不要主动去干预。   既然老天让她重生,让他回忆起往事,说不定也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最合适的结果。   .   皇帝的风寒折腾了大半个月才算好了,而这段时间他为了避免把病气过给顾云羡,一直没有见过她。   在皇帝生病的同时,顾云羡见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她如今并不想见的人。   崔朔。   皇帝要为阿桓挑选太子太傅,崔朔是第一个被提出来的人选。他学富五车,少年时便以诗赋闻名于天下,教太子读书而已,难不倒他。   顾云羡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崔朔是新政党的领袖。   阿桓是未来的帝王,他的政见将主宰这个国家未来的命运,皇帝自然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志向,不要被旧派势力所迷惑。故而他的老师一定是从新政党里挑选,而放眼整个新政党,没有人比崔朔更合适了。   自从上元节一别之后,顾云羡在各种场合都刻意避开崔朔,所以两人一直不曾再见。   在得知崔朔多半就是阿桓的先生之后,她心中颇为踌躇。想要开口拒绝,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又觉得突然这么做更显刻意,最终只好作罢。   ☆、134   阿桓和崔朔第一次见面是在御花园里,顾云羡领着阿桓出来堆雪人玩儿。   前一晚大雪落了整夜,御花园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阿桓裹了一件狐皮小斗篷,小小的身子跟个雪球一样,偏偏手里还捏着几个雪团儿,吭哧吭哧地往雪人身上放。   顾云羡立在一旁笑吟吟地看他,不时出声嘲笑一下他雪人的头太大了、手太短了、眼睛不对称等细节问题。阿桓恼羞成怒,趁她不注意便把一个雪球扔了过来。   顾云羡的裙子被砸中,顿时湿了一块。她眯眼看他片刻,忽然也揉了一个雪球,朝他扔去。   阿桓呆呆地立在原地,被母亲的雪球砸得差点没反应过来……   “你你你……”他结结巴巴道,“你欺负我!”   “明明是你先砸我的!”顾云羡反驳道,“我这是礼尚往来!”   “礼尚往来?什么意思?”此情此景之下,阿桓还不忘虚心请教。   顾云羡一愣,继而轻笑出声。正打算好好给儿子解释一下礼尚往来,便被他忽然抛出的雪球砸中了肩膀……   “你,耍诈!”顾云羡咬牙切齿,“站住!”   于是一场和谐的母子堆雪人演变成了雪球大战,到后来连一旁的宫人都被牵连。阿瓷在连续三次被砸中脸之后终于出离愤怒,毅然加入战局,场面更加混乱……   “啊,大人您的袍子……”宦侍尖细的声音将顾云羡从嬉闹中惊醒。抬头一看,自己正前方不远处赫然立着崔朔,而他紫色的官袍下摆,残留的积雪清晰可见。   宦侍叫了这么一声,才发觉对面站着的竟然是皇后和五皇子,忙不迭下跪行礼。崔朔看了顾云羡一眼,也跟着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参见五皇子。”   “可。”顾云羡收起笑容,客气道,“适才与小儿嬉闹,不想惊扰了大人,见谅。”   “娘娘言重了。”崔朔道,“是臣没察觉娘娘和殿下在附近,冲撞了凤驾。”   顾云羡淡淡一笑,换了个话题,“大人怎会来此?”他一个外臣,突然出现在后宫总有些奇怪。   “陛下召微臣往大正宫伴驾,路过此地。”崔朔客气道。   顾云羡了然。这条路确实是由前朝到大正宫的必经之路。   “母后,这位是……”阿桓脆声问道。经过顾云羡的反复教导,他已经知道在宫里应该改口唤她“母后”,唤陛下“父皇”。   “这位是崔朔崔大人。”顾云羡道,“你如今不认识他,不过等到明年开春,你们相处的时间便多了。”   “崔大人?”阿桓想了想,高兴地笑起来,“哦,你就是母后说的那位要教阿桓念书的先生吧?”   顾云羡一愣。   崔朔可能要当他先生这件事她只在阿桓面前提起过一次,没想到他居然就记住了。   “是。”崔朔看着阿桓,片刻后微微一笑,眉眼间俱是融融暖意,“明年,便由臣教殿下念书。”   自打认识他以来,顾云羡从来没在崔朔脸上看到过这么温暖的神情。无论是面对她还是面对别人,他总是克制而隐忍的,可此刻他看着阿桓的目光里却满是怜惜。   顾云羡瞧着他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不是在看阿桓,而是在……   她毫无征兆地牵住阿桓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既然大人还要去见陛下,本宫便不耽搁你了。大人请便。”   崔朔一愣,继而清醒过来,朝顾云羡微一颔首,“微臣告退。”   眼见崔朔和官宦的身影越走越远,阿桓才扭过头对顾云羡道:“阿母,你不喜欢这位崔大人吗?”   “恩?”顾云羡睁大眼睛,“怎么这么说?”   “你好像在躲着他。”阿桓扁扁嘴,“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他和父皇一样,都长得很好看……”   顾云羡没理会儿子后面的胡言乱语,只是想着他前面那句话。   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那他也察觉出来了么?   察觉出,她在躲着他。   .   永嘉十年的除夕夜宴,照例在庆安殿举行。   这是顾云羡复位之后,第一次出席除夕夜宴,所以格外隆重。她与皇帝一起高居上位,接受群臣的祝酒,唇边是恰到好处的笑容。   放下酒杯时,却正好看到人群之中的崔朔面色苍白,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眉头微微蹙起。   他怎么了?   “如璟,你看着不太好啊。是有什么事情吗?”坐在上首的左相徐庆华替顾云羡问出了心头的困惑。   崔朔片刻后才慢吞吞回道,“无事。”   他明显不想多说,徐庆华也是知情识趣的人,自然不再追问。   顾云羡看到崔朔的样子,忍不住担忧。在看到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之后,原本只有三分的担心立刻变成了七分。   心神不定的结果便是,宫娥为她斟酒时她一个不慎,把酒洒到了自己的裙子上。   她起身告罪,避席更衣。   .   在暖阁中换了裙子,她坐在那里轻舒口气。宫娥瞅瞅她的面色,担忧道:“娘娘的脸色,像是有些醉了。要不要出去吹吹风醒酒?”   顾云羡摸摸脸颊,果然是一阵发烫。她苦笑一声,“太久不喝酒,今夜不过几杯竟让我醉了。”   阿瓷笑道:“您可别像永嘉四年那样,除夕夜喝得酩酊大醉,再让陛下伺候您一晚上。”   顾云羡只觉得滚烫的脸颊又是一热,忍不住瞪了阿瓷一眼,“胡说八道些什么?”   转头看到一旁的宫娥也在抿嘴笑,她有些不自在,索性站起来道:“说得对,本宫还是出去醒醒酒吧。”见她们也跟着站了起来,又补充了一句,“阿瓷跟着我就好了。”   那宫娥原是庆安殿的侍奉宫人,估计本打算借这个机会在皇后面前露个脸,才主动提议让她去吹风醒酒。谁承想皇后接受了她的提议,却不要她的陪伴,不由露出失望的神情。   “奴婢遵命。”她无奈道。   顾云羡点点头,带着阿瓷一起出了暖阁。   .   庆安殿左侧僻静清幽,顾云羡想要醒酒自然是顺着左侧的回廊散步。正打算绕一圈就回殿内,却不经意间看到远处一个颀长的身影。   头戴漆纱幞头,身着紫色官袍,明明是贵极的装束,立在那里却似一管修长的翠竹,是这污浊尘世里唯一的清韵。   她注视着那个影子,终于明白自己今夜的忐忑不安是为了什么。   犹豫了一瞬,她还是对阿瓷道:“你在这里看着,我过去和崔大人说几句话。”   阿瓷一愣,“小姐,这不好吧?”   顾云羡淡淡一笑,“我只是上去问问,说几句话就走。就算是被人看到,也不会有什么。这里是正在召开华宴的庆安殿,难不成我还会在这里和臣子有点什么不成?”   阿瓷想了想,觉得也是。国朝礼教并不似前朝那般迂腐森严,女子可以公开倾慕男子皮相,男子也可以当众对女子示爱。在这样的风气下,皇后与即将成为太子太傅的臣子见一面、说几句话,也不会有人就往私情上套。   更何况,这两人一个是皇帝的宠臣,一个是地位稳固的皇后,都不是随便几句谗言就能损伤到的。   这么一想,她也就安了心,立在原地等着顾云羡回来。   .   庆安殿不远处便是太液池,此刻已经全部结冰。崔朔独自在栏杆边立了许久,脸颊被寒风吹得冰凉,却仍不想离开。   他的视线穿过重重黑暗,企图看到在不远处的冰湖之上,是否有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一身红衣,踩着莲花而来。   “崔大人。”   一个轻柔的声音,冰裂玉碎一般,重合了幻境和现实,让他瞬间清醒。   他回头,顾云羡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大人今夜看着心情不大好,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顾云羡等了一会儿,见崔朔既不行礼,也不开口,只得主动道,“酗酒伤身,大人适才席上实在喝得有些多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上来跟他搭话。大概是前阵子阿桓的话提醒了她,让她觉得自己就算是想要避开他也做得太过明显,也许在不经意间已经伤害了他。今夜看到他这样,更让她怀疑自己的担心成了真。若他当真一时失控而做出些什么或者说出些什么,彼此的境况就危险了。   崔朔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轻笑一声:“娘娘真让臣意外。臣还以为,您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和臣多说一句话。”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口气让顾云羡觉得怪异,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崔朔眼神淡然,可顾云羡却从里面看到了一丝醉意。他适才饮了那么多酒,这会儿神智已经不怎么清醒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不仅无心,还视其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即使是两世的经历加在一起,顾云羡也没有想过会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这样的一段话。   溶溶月色下,他的目光无奈而悲伤,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顾云羡从方才就觉得今夜的他不太一样,此刻与他的目光对上,才终于明白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今夜的他,就像一个终于从樊笼里逃出来的囚犯,放弃了一切的克制,就那么自然地将内心的情感袒露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谢#谢谢和味煎饼果子土豪扔的火箭炮!*总是吞你的评论实在太过分了!让我们抱一个,一起鄙视它!   谢谢栗子壳儿童鞋扔的地雷!么么哒!   今天本来要出去玩的,结果最后还是决定宅在寝室码字,被自己感动哭了……   这一章反复修了好多次,昨晚上写了个大概,今下午一直在修,费了好大劲儿啊……可喜欢这一章的崔郎了,禁欲系的男人忽然真情流露,艾玛,捧心……   正文 ☆、135   顾云羡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呆呆地与他对视。昆仑玉一般的眼眸,水墨山水画一般的眉眼,这张脸是那样好看,足以让世间所有女子心动。   煜都的小娘子们是怎么说的来着?全天下的秀丽河山加起来,也不比他的风姿动人。   “那盏花灯,是我做来送你的。”崔朔看着她,慢慢道,“上次你在我府上,多半已经看到了吧。”   因为看到了,所以才一言不发地离去,甚至不曾与他道一声别。   “那时候你说,想要一艘大船,和亲人们一起住在上面,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我不能送你一艘真的大船,便做了那盏花灯。可即使是一盏花灯,我依然没办法送给你。”   顾云羡想起崔府内院的绿竹猗猗、碧波荡漾,精巧的花灯仿佛开在水上的一朵莲花,自那晚之后便频频入梦,牵动她的心肠。   那只是个荒谬的猜测。她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有验证它的机会,可是如今,他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挑明。   崔朔看着她震惊到没有表情的脸庞,心中似悲似喜。这些话在他心里藏了太多年,连同那些隐秘的往事一起,被尘封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不敢让任何人知晓。   唯有午夜梦回的时候,才会回到从前,看到依然是自由之身的彼此。   麟庆二十五年,全天下都知道顾皇后的远房侄女即将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与此同时,另一桩婚事也一样引人注目。清河崔氏那位风姿出众的崔六郎将在四月份迎娶陈郡卫氏的嫡女卫五娘。   外人眼中的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对当事人而言却只有难言的无奈与苦涩。   那年新年,崔朔没有回家,独自一人待在煜都。彼时顾三郎已经得了恩荫、外放为官,他在煜都再无任何可以交心的好友,真真正正的形单影只。   上元佳节,煜都照例是华灯十里、热闹非凡。崔朔坐在家中,听着外面的人声鼎沸,忽然觉得这世道何其荒谬。他心中已然是万里荒漠,外面却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苦笑一声,他索性也出了家门,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那一年的珑江池畔和往年没什么不同。云鬓花颜的少女,手中拿着各自的河灯、花笺,嬉笑着凑在一起,说着小女儿的心事。   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便学那些江湖侠客,戴上了黑纱箬笠。   池边有许多卖河灯的小摊,他立在其中一个摊前,拿起一只打量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今夜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他往年都不来这里,今年却是发的什么疯?   “三妹妹,你看这个莲花灯,是不是很好看?”   “这一个么?”一个熟悉的声音,温柔轻软,却瞬间拨动他的心弦,“很漂亮。”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把头往左边扭了一点,看到了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面庞。   两年未见,她长高了一些,五官也不似从前那般稚嫩。皮肤白皙,眉眼细长,嫣红的嘴唇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极开心的样子。   她笑意吟吟地对一旁的少女道:“二姐姐你不是最喜欢莲花灯吗?这一盏你可看得入眼?”   她口气亲近,那少女却不大领情,“这灯明明是云若先瞧着的,你却拿来做什么人情?搞得好像是你让给我的似的。”   顾云羡的主动示好被这么顶回来,面上顿时有些讪讪的。   那最初开口的、唤作云若的少女见状忙上来打圆场,“那二娘,这莲花灯就当是我让给你的吧。三妹妹,你也快给自己也挑一盏灯吧。”   她点点头,认真地选了起来。   那顾二娘等了不过片刻,便不耐烦地拖着顾云若的手,道:“真是麻烦!不过一个灯而已,也值得这么看来看去?云若,你快陪我去隔壁看看,今晚大姐姐不能来,我要替她也放一盏。”   顾云若反抗不得,被顾二娘拖走了。顾云羡见她们离开,才轻轻舒了口气,大为放松的样子。   卖河灯的老板一直感兴趣地听着几位美娇娘的对话,此刻见那个刁蛮的走了,才开口对顾云羡道:“小娘子可看好了?喜欢哪一个?”   顾云羡手中正捏着一个桃形的花灯,闻言不好意思地一笑,“我,我也没想好……”   老板哈哈一笑,“看小娘子这样子,应该是这些灯都不喜欢吧?”   顾云羡一愣,“也不是都不喜欢,就是……”   “小娘子不用给某留面子啦。”老板摆摆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什么不好说的。”   他口气豁达,顾云羡也释然一笑,“其实老板你的灯都很漂亮,比别家的要精巧许多。我并不是觉得它们不好,我只是……”顿了顿,她还是说了心里话,“其实我觉得这些灯都没什么意思,漂走了就是漂走了,以后就看不到了。我希望有一天,可以修一条大船,顺流而下,就像这河灯一样。而我和我的……亲人一起,在船上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板认真听完她的话,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小娘子的想法挺有意思的。不过要修一条大船,那得要很多银子才行啊。”   顾云羡无奈一笑,“对啊。所以我也只是想想而已。”   老板哈哈一笑,“小娘子别放弃,未来的事情哪里说的准。也许你将来的夫君对你好,会替你实现这个心愿也说不定。”   璀璨的灯火中,崔朔看到顾云羡的脸颊猛地涨红。   “来来来,某见适才小娘子也就看到这盏灯时笑了一下,估计它还勉强能入您的眼。”老板将一盏灯递给顾云羡,“这便算某送小娘子的礼物,祝您早日心愿得偿!”   顾云羡有些惊讶,连忙推辞。   “小娘子就别这么客气了。”老板道,“我们做生意的也讲究一个眼缘,某一见小娘子就觉得亲切,这灯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代表了一点心意而已。小娘子便收下吧。”   话说到这份上,顾云羡只得收下。   那时候崔朔只觉得这老板豪爽大气,等到后来与他成为好友,才知道这人一见到美貌的女子便把持不住,常常做出这种事情来。   又说了几句话,便见到那两个女子带着更多的灯回来了。顾云羡朝老板微一颔首,低声告辞。   崔朔眼睁睁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人群中。他有心想要跟上去,然而步子仿佛钉在了地上,怎么也挪不动一下。   他忽然明白自己今夜为何会来这里。这是她嫁人前的最后一个上元节,他一早便听说皇后准她回了本家过年,那么她也极有可能与族中姐妹一起出来看灯。   原来在下意识里,他今夜就是为了偶遇她才出来的。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   “麟庆二十五年的上元节,你和佟义说的话,我在旁边都听到了。”他声音低哑,“只是,你并不知道我在那里。”   顾云羡后退一步,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住。   “我不明白……”她喃喃道。   是的,她不明白。从她心中浮上这个猜测起,另一个困惑就一直纠缠着她。在她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崔朔这么一号人。她知道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是煜都少女追捧的檀郎。   她从来不记得自己与他有过什么交集,为什么会……   崔朔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恍惚,闻言轻轻一笑,“麟庆二十二年的冬天,你患了雪盲症,却被人逼迫着表演《寒潭月影》。那时候,我曾许诺要教你弹琴。”   顾云羡表情瞬间僵住。   许多零散的记忆伴随着他这句话纷纷涌出。   那个寒冷的雪天,她初到煜都,对一切都是既畏惧又新鲜。因为事先没人提醒,她被积雪灼伤了眼睛,只能缠着纱布孤零零在外面消磨时间,每天都过得很寂寞。有一天,一个公子突然出现,笑意吟吟地旁观她和麻雀玩耍。她发现了,有些不高兴地询问谁在偷看她。他告诉她,他那个对她很好的三堂兄的客人。   当时,她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是那样好听。   “是你……”粉嫩的樱唇微启,她轻轻道。   “对,是我。”崔朔看着她,语气里是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对不起,那天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迟到了。”   她的脑筋仿佛被这冰寒的天气冻住了,无法思考,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是,三堂兄说你是生病了……”   “他是害怕你生我的气,所以替我编了个借口。”崔朔道,“其实我没有生病。我知道,你那天在雪地里等了我很久。我不是故意失约的。”   她想起那个下午,她抱着琴立在寒风中,等着那个声音很好听的公子出现。那是她来到煜都这么久以来,除了三堂兄以外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   她以为,那个人说话时那般从容淡然,必定是讲信守诺的君子,不会对她这个小小女子失约。可是她等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侍女来叫她回去,他依然没有出现。   那一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失望。   “那你为什么没有来?”她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明明是多年以前的一件小事,她竟执拗地追问原因。崔朔看到她这样,忽然笑了起来。   眼中有隐约的泪光闪烁。   “你现在问我这个,说明在你心中其实一直记得这件事的,对不对?这么多年,你一直记得我。”他哑声道,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我没有来,因为那天我家里来人了。他们逼着我娶别的女子为妻,而我……不愿意。”   他说完这句话,朝顾云羡走近了一步,声音里有让人心悸的紧绷,“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么?”   顾云羡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一阵恐惧。   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她却不敢面对了。她想起皇帝,自己对他多年相思,他却一无所知。那么,也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人为她魂牵梦绕。   不,她不要知道这些。那样重的情意,她承受不起。   她转身,想要离开。他却敏锐地发觉了她的意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寒风中,两个人的手都是一样冰凉。   “云娘……”崔朔看着她玉雕一般的侧脸,终于唤出了这个在心头默念了无数次的称呼,“你知道吗?”   皓月,宫殿,凄凄冷风。这里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戏台,上演着人世不该有的聚散离合。每一句话都笼罩着一层不真实的幻影。   顾云羡有些绝望地想,这一切原本都是不该发生的。   女子从嗓子眼里溢出的惊呼忽然响起,在寂静的空地中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响。   两人应声回头,却见不远处一丛翠竹的阴影里,尹繁素右手捂住嘴,双目大睁,愕然地看着他们。   而在她旁边,是一身冕服、沉默不发的皇帝。   他的面庞半隐半现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分明。   正文 ☆、136   仿佛直到这一刻,顾云羡才发觉自己站在除夕夜的寒风中,浑身都冷透了。   她的一只手仍然被崔朔攥在掌中,而片刻前,这个男人才对她诉说了多年的相思。音犹在耳,面上的泪痕未干,她的夫君却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样的场景,真真像是被捉奸在场。   顾云羡僵立在原地,看着皇帝一步一步从黑暗中走出来。他的步子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费了很大的力气。等到他终于走近了一点,她才看到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   他的眼眸好黑,就像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把一切都吞噬。   崔朔已不留痕迹地松开了她的手,在她旁边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没有理他,而是在顾云羡面前站定,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顾云羡与他对视了一眼,便受不住地移开视线,对上他身上的冕服。那样威严无限的一套衣服,这一刻却显得这样刺眼,让她的眼睛都睁不开。   崔朔看到皇帝的神情,有那么一瞬想挺身而出,挡在顾云羡面前。然而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他。他熟悉皇帝的性情,知道这时候再做任何举动都有可能彻底激怒他。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皇帝慢慢抬手,摸上了顾云羡的脸颊。她在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擦拭她面上的泪痕。   “怎么哭了?”他的语气又轻又柔,温柔得仿佛在和不懂事的小女儿讲话,“上一次见你哭,还是五年前的事情。”   顾云羡费力地深吸口气,还是开口解释了,“陛下,臣妾与崔大人之间是清白的。”   “我知道。”他微笑着点点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情况。”   “所以……”   “可是你的眼泪,是为谁流的?”他轻轻道,“原来嫁给朕,你真的这么难过……”   顾云羡的心瞬间被冰凌冻结。   皇帝后退一步,看看顾云羡,再看看崔朔,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刻骨的伤痛。   这是他视若知己的臣子,这是他放在心尖的发妻,可他们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过这么一段缠绵悱恻的相思。   适才他看着他们泪眼相对,皎洁月色下,仿佛一对璧人。而他却隐匿在黑暗中,被动地听着那些动人的话语。   那一刻,他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永远也无法介入其中。   .   永嘉十一年正月初一的早晨,阿瓷小心翼翼地步入椒房殿东殿,却看到顾云羡双手抱膝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远方徐徐升起的朝阳。   她在原地踌躇片刻,还是上前道:“小姐。”   顾云羡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原来的方向。   “小姐,您一夜都没睡吗?”   又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顾云羡慢慢道:“睡了一会儿。后来醒了,就睡不着了。”   实际上,她睡着的那一会儿也跟醒着差不多,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昨夜在庆安殿旁的事情。   阿瓷眼眶一红,“都怪奴婢不好。奴婢明明守在那里,却没有看到陛下和贵妃娘娘,奴婢……”   顾云羡淡淡道:“我昨晚已经说过了,不怪你。”   阿瓷站在回廊之上,皇帝和尹繁素却是从另一边的小径过来的,她自然看不到他们。   “别人是以有心算无心,我们怎么防得住呢?”她勾起唇角,嘲讽道。   “以有心算无心?小姐的意思是……”   顾云羡眼波如水,一言不发。   很多事情都要等过了之后才会发现端倪。现在回想起来,昨夜的一切都太不同寻常。她和崔朔都是谨慎的性子,却为何双双失了警惕,竟会在那里说出那些话来。   她想起那些装盛在白玉杯中的美酒,苦笑一声。   难怪昨晚她不过饮了几杯酒,就觉得头晕发热、心烦意乱,那酒里一定有什么问题。还有那个酒杯,她原以为是她没有接住,如今看来,根本是递给她的时候宫娥故意丢了手,为的便是引她避席理妆。而那个侍奉她换裙子的宫娥,突然提议让她去吹风醒酒,也不是巧合。   她这边是这样,崔朔那里多半也是这样。他们都中了别人的圈套。   除夕夜宴,是繁素负责操办的。所以,这些事情也是她做的吗?   她想起她泪眼朦胧握住自己手的样子,实在不能相信那样的情意都是在做戏。   “小姐,您和崔大人究竟说了什么?”阿瓷见她神情痛苦,以为她在烦恼于皇帝的态度,忍不住问道,“陛下他是误会了,对吗?”   顾云羡头埋在袖子里,许久才慢慢道:“误会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耳边又响起她问崔朔的那句话,她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迟了一步?”   那时候,她的语气是那样无奈而遗憾,好像错过了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他在旁边一定是听到了。他并不认为她和崔朔有私,可那句话却伤到他了。他也许认为,自己也对崔朔有情,遗憾没能和他在一起。可事实上,她确实遗憾错过了崔朔,却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只是因为那一段感情,太过珍贵。   那是她在这世上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拥有,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失去,当真相终于揭穿,她不可避免地感觉到震撼。   可即使如此,也不代表她就对崔朔动心了。   “陛下现在在哪里?”她忽然问道。   阿瓷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应该去晖昇殿参加元日大朝会了。”   是了,今天是元日。群臣和番邦使节都会在晖昇殿朝见大晋天子,送上他们的贺词和礼物。   他还是理智的,即使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耽误如此盛大的朝会。可明明,他心里是那样难过。   她想起茫茫夜色里,他发红的眼眶和那一丝脆弱的表情,心中猛地刺痛。   他自小便是万人之上的天潢贵胄,恐怕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敢觊觎他的女人,也没有女人让他感受过这样的挫败。尤其是,他还那样小心翼翼地等了自己这么多年,一转头却看到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下,他确实很难保持冷静的思考,去仔细分析她的想法。   她深吸口气,下定了决心,等他再来看她的时候,她要和他解释清楚。他也许误会了自己的心意,但她不能任由这个误会继续发展下去。   不管是为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还是为了崔朔,她都得跟他说清楚。   .   元日大朝会结束之后,崔朔在晖昇殿外的广场上停留了一会儿,不出意外地看到一个御前服侍的宦官来到他的面前。   “崔大人,陛下有话要和您说。”宦官恭敬道。   他点点头,跟着宦官下了晖昇殿的台阶,朝后面走去。   随着那熟悉的宫殿越来越接近,他的心情却越来越平静了。想想这一生,理想抱负都已实现,唯一的遗憾便是不能与心中之人厮守。但是就在昨夜,他已把纠缠多年的心魔说了出来。虽然这件事本非他所愿,可此刻想来,竟感觉到一阵奇异的轻松。   他的心意,那个最应该知道的人已经知道,他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走了。他明白自己的举动给她带来了莫大的麻烦,所以他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来承担起全部的责任。   他不会让她有事。   大正宫书房的门打开,皇帝背对着他而立,看着面前悬挂着画像沉默不语。那是太祖皇帝的画像,少时便驰骋沙场,青年时平定天下,乃千古难得一见的绝世男儿。   他记得很久以前,他们曾一起站在这幅画像前饮酒,预祝他们的计划能够成功。   崔朔进去之后,宦侍就在他身后把门合上,只留他们两人在内。   没有人说话。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皇帝转过身,平静地看着崔朔。   “看到这幅画像,有没有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皇帝淡淡道。   崔朔道:“自然有。”   皇帝轻叹口气,“是啊,怎么能忘。”黑眸凝视着他,“你知道朕叫你来所为何事?”   “臣知道。”   “说说看。”   “陛下召臣前来,自然是为了昨夜之事。”崔朔平静道。   “好。你知道就好。”皇帝点点头,忽然伸手取下了墙上的佩剑,“朕记得,上一次也是在这间书房,朕看到这柄剑,曾笑言我们若不是君臣,倒是可以歃血为盟、结为兄弟——就用这柄太祖皇帝的佩剑。”   拔剑出鞘,寒光冷冽。他慢慢把剑刃架到崔朔的脖子上,眼眸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感情,“那时候,朕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拿同一把剑这样对着你。”   崔朔一动不动,任由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抵上他的肌肤,眼神里是意料之中的镇定和坦然,“陛下要取臣的性命,臣无话可说。此事是臣对不住陛下,臣……”   “自然是你对不住朕。”皇帝突然发怒,语气里有难以遏制的凶狠,“这么多年以来,朕拿你当知己、当兄弟,你却一直在肖想着朕的妻子!”   正文 ☆、137   崔朔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唇边露出一抹苦笑,“是。是臣痴心妄想,对皇后娘娘存了不该有的心思。陛下想治臣什么罪过都是理所应当。但臣希望陛下相信,皇后娘娘是清白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求您不要因为臣的过错而迁怒于她……”   “朕自然知道你是痴心妄想。”皇帝冷笑一声,“但那一刻,她确实对你的话心动了。”   “陛下……”   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此刻说这话,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你愿意为了她去死?”   崔朔深吸口气,“若能息陛下雷霆之怒,臣愿意。”   他说得坚定,皇帝却后退一步,随手把宝剑插回剑鞘,“可朕现在不想杀你。你若真想死,还有别的机会。”   崔朔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道:“陛下希望臣做些什么?”   皇帝冷冷道:“昨夜的事情,即使你当时不明白,现在也该醒悟过来了吧?”   崔朔自然已经醒悟过来了。有人知晓了他的心思,设了这个局给他们。那些让他心神松懈的美酒,还有他和顾云羡的偶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这一回委实是他太大意了。只因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瞒了这么多年的心思会被别人看出来,甚至还以此来对付他们。   皇帝看到他的神情,眼中冷意更甚,“既然你明白这个,就该知道,你给她惹了很多麻烦。就连阿桓,都可能会因为你的‘心意’而遭到不该有的质疑。”   他在说到“心意”两个字时,语气很奇怪,仿佛痛恨,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崔朔没有开口,静静等着皇帝的后文。   皇帝看着远处的一盆兰花,想起从前云娘立在花前微笑的样子,眼神变得有些晦涩。片刻后,他微微一笑,心中已然下了决断,“不如这样,我们来打个赌。你赢了,朕自有办法摆平接下来的一切。皇后也好,阿桓也好,都不会有一点事情。”眼眸微眯,里面有着无限深意,“只不过,你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什么代价?”崔朔问道。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方轻描淡写道:“你适才愿意付出的代价。”   .   不待顾云羡见到皇帝,另一种流言就先传遍六宫。   皇后娘娘与崔尚书有私,昨夜在庆安殿旁幽会,却被陛下和尹贵妃撞了个正着。如今龙颜大怒,恐怕不日就会有处置降下。   顾云羡听着阿瓷吞吞吐吐地把打听来的消息复述给她,轻轻叹了口气。   采葭和柳尚宫都不知道昨晚的事情,此刻见到两人的表现不由惊讶道:“娘娘,这些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云羡淡淡道:“没什么,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着了别人的道儿,这是后招。”   先让皇帝撞见她与崔朔的对话,之后再放出这样的流言。两招下来,即使皇帝原本不恼,也会被气到。   毕竟,哪个男人能够容忍满世界都在议论自己的妻子不贞不忠?尤其,这样的事情还不全是空穴来风。   那些人这般大费周章,自然有着大图谋。   皇帝早已宣布,今年开春便正式册封阿桓为太子。立储是大事,一旦定下,如非有重大变故发生,绝不会更改。   这个重大变故,自然包括他的母亲妇德有损、难堪国母之位。   所以,这么一连串的阴谋不仅仅是为了让她失宠于皇帝,更要紧的,还是争夺阿桓的储君之位。   “小姐,奴婢一开始的猜测根本就没有错。这件事定是尹贵妃所为!”阿瓷激动道,“您想一想,您若失势,五皇子当不成太子,谁最得意?还不是尹贵妃!”   是啊。她和阿桓若双双被皇帝厌弃,自然就是尹繁素和她的儿子得利最多。没了压在头上的嫡子,姬杭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便最有成为储君的资格。   “今日阖宫晨省的时候,尹贵妃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这又是为何?”阿瓷继续道,“她往日不是都会留下来和小姐单独聊聊吗?今日却怎么同大家一起走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顾云羡即使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尹繁素。甚至,连尹繁素自己都没有试着来跟她解释一二。   她这个态度,简直就是默认了她的怀疑。   顾云羡想起她们在冬日折下的灼灼梅花,想起她离宫时繁素的盈盈泪眼,想起她跪在自己面前一脸诚恳道:“臣妾不是谢姐姐为臣妾解围,臣妾是谢姐姐信任臣妾。”   她相信了她,最后却发现自己错了。   她忽然站起来,朝外面走去。阿瓷愣了一瞬,才追上去问道:“小姐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陛下。”顾云羡道,“我不能坐以待毙。”   无论局势多么坏,只要皇帝还愿意相信她,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他不来见她,她就主动去找他,总要把误会说清楚。   可谁知刚走到宫门口,就被两名侍卫沉默地挡住了去路。   “这是……什么意思?”她用尽全力才能平静地问道。   侍卫低着头,态度恭敬却不容置疑地说道:“陛下有令,娘娘您这段日子还是安心在椒房殿歇着,不要随意走动的好。”   阿瓷刚追上来就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   顾云羡此前从没料到自己居然也有被软禁的一天。   椒房殿里一切如常,每日送进来的吃食还是皇后的规格,不曾有半分慢待。只要她不试图往外走,几乎感觉不出自己在某方面受到了限制。   然而这样的情况丝毫不能缓解众人心中的紧张。她们小心翼翼地偷觑着顾云羡的情绪,轻手轻脚地进出,生怕做错了什么激怒了她,惹祸上身。   宫人们胆战心惊,顾云羡却无暇去顾及他们,她的绝大部分心思都花费在了安抚阿桓上。费力地跟他解释了一晚上,才让他接受了“最近阿母身体不好吹不了风,必须留在屋子里”的理由,并豪爽地表示在她病好之前哪儿也不去,就在她身边陪她。   “可是阿母,你身体不好父皇为什么不来看你呢?”阿桓的两只小手抓住她的,困惑道,“父皇不是最关心阿母了吗?”   她勉强笑道:“你父皇太忙了,抽不出空来。等过几天,他会来看我们的。”   “哦。”阿桓的样子有些闷闷的,片刻后却忽然眼睛一亮,“也许,父皇这一次还会趁阿母睡着了来看你哦!”   “趁我睡着了来看我?”顾云羡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我们还住在外面的时候啊。”阿桓道,“有一回他过来看我们,晚上陪着阿桓睡觉。可是半夜我忽然醒了,却发现他不见了。我很奇怪,就出去找他。我把书房啊院子里啊全部找了一遍,都没看到人,最后还是在阿母你的房间里找到的。当时父皇就立在你床边,很安静地看着你睡觉。我上去扯他的袍子,他转头一见到是我,立刻就做了一个‘嘘’的表情,怕我把你吵醒了……”   顾云羡听得发怔。   原来,他曾经这样偷看过她吗?因为害怕两人都醒着的时候会相处尴尬,所以便在她睡着的时候过来,还小心翼翼不敢让她知道。   可是为什么?他明明这样在意她,现在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她。他既然听完了她和崔朔的对话,就应该知道她也是在当夜才知晓崔朔的心思。难道就因为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遗憾,他就再不肯给她一丝一毫的机会了吗?   眼睛忽然有些发酸,她微微侧头,不想让阿桓看到自己掉眼泪。   “阿母,你怎么了?”阿桓的小手摸上她的脸颊,“你哭了?”   “没有。”她笑道,“阿母眼睛有点不舒服而已,不是哭了。”   “哦。”阿桓似信非信,却还是体贴道,“那,我帮你吹吹眼睛吧。吹一吹就不痛了。”   顾云羡用力地抱紧儿子软软的身子,“恩。阿桓帮阿母吹一吹,阿母就不痛了。”   .   正月十三那天,何进忽然来到椒房殿,恭敬道:“皇后娘娘,今日宫中有马球比赛,陛下请娘娘出席观赛。”   顾云羡还没从自己被解禁的消息中反应过来,便被何进话中的意思给惊到了,“马球比赛?今天?”   “是。”   顾云羡看看外面天寒地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有正月里打马球的?   今儿这场比赛,看来很不寻常。   .   马球,又称“击球”、“击鞠”,是极受时下贵族追捧的一项运动。以草原、旷野为场地,参与者骑马分两队,手持球杖,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太祖、太宗、高宗以及中宗皇帝都酷爱马球,高宗皇帝还曾专门颁诏,令将马球作为军队训练的项目之一。   因为皇帝喜欢,宫中专门在庆安殿前的空地上修建了马球场,宽阔气派,寻遍煜都也难找出比它更大的球场。   顾云羡坐着轿辇抵达庆安殿,一下来就看到已经有不少人在场。后宫妃嫔的席位设在左侧台阶上,大臣们则在右侧台阶下,此刻全部朝她看过来。   她目光扫到站在人群前方的尹繁素,慢慢挺直了背脊,步履端然地走了过去。   “皇后驾到——”   伴随着宦侍的声音,众人纷纷跪拜行礼,齐声道:“皇后娘娘大安!”   “可。”顾云羡慢慢道。   众人起身,她走到左侧,在上首的位置坐下,淡淡道:“诸位妹妹请坐吧。”   尹繁素身份仅次于她,所以坐席也设在她旁边,此刻道了声诺,却又犹豫地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顾云羡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嘴里没说话,却一直用余光打量着她。   她如今处境尴尬,弄明白身边众人的态度至关重要,今日这场球赛恐怕会看得劳心劳力。   因为顾云羡的出现,众人都不好再说话,看台上一时格外安静。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球场,盼望着比赛快些开始,把大家从这尴尬的处境中解救出来。   鼓声忽起,两列马队从左右两侧入场。一共有二十余人,俱是头戴幞头,足登黑靴,手执偃月形球杖,骑在高头大马上。唯一的不同便是左侧的人身着墨绿窄袖袍,右侧的则穿着绛红窄袖袍。   顾云羡的视线穿过寒冷的空气,眼眸先是微微眯起,继而猛地睁大。   左侧马队的领头是皇帝便罢了,适才没有在看台上见到他时她便猜到,今日的比赛有皇帝参加。可右侧的马队,领头的居然是……崔朔?!   “怎么回事?陛下今儿的对手,竟是崔尚书吗?”柔修容惊讶道,“他们俩要打比赛?”一壁说,一壁偷觑了顾云羡一眼。   不止她,这看台上的人在得知皇帝的对手是崔朔时,都不约而同地朝顾云羡看过来。   大家都没有忘记,正月初一那天宫里忽然传出的流言,崔尚书与皇后……虽然隔天那流言便消失无踪,却已经在众人心中留下了影子。   前阵子一直没见皇后出来见人,陛下说是身体不适,可内里实情如何,他们又怎么知道?   如今看这架势,这两个男人是要为了她对阵吗?   要不要玩这么大啊!   正文 ☆、138   顾云羡并非不知道众人的想法,只是眼下的情况太出乎她的意料,让她只能死死地瞪着场上,没有更多的心思去管别的。   宽阔的球场上,皇帝和崔朔各骑一匹骏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远远望去,两人都是一样的身姿挺拔、仪容出众,只是脸色也是一样的苍白。   如今虽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好在今天阳光和煦,大家穿得厚一点坐在看台上也不觉得有多冷。马球场上早早打理过了,确保不会有冰霜之类的东西来打扰了陛下击球的雅兴。   见两队人马都准备就绪,充当裁判的官员一声令下,宦官向下挥动大旗,鼓声再起,马球比赛正式开始。   顾云羡此前看过很多场马球赛。大晋皇宫盛行此项运动,她十三岁那年初进宫,就曾见到齐王殿下和先帝的击球比赛。而且这马球不仅男子喜欢,许多贵族女子也一样青睐,宁远侯夫人和侯阜长公主就曾举行过一场盛大的马球赛,煜都泰半的贵妇都被她们拖下了水。那时候顾云羡还是太子妃,若不是技术实在太差,搞不好就被这个妹妹给弄上场了。   但无论是哪一场比赛,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惊心动魄。   马球所用的球状小如拳,用质轻而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镂空,外面涂上各种颜色,称为“彩球”、“七宝球”。此刻那颗彩球在空地上滚来滚去,从这根球杖上传到另一个球杖,最后被打入左侧或者右侧的球门。   顾云羡一颗心高高悬起,看着那些飞驰的骏马,还有不时挥动的球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喘气。   “从前见崔尚书风度翩翩,还当他文弱,没承想他竟也有如此矫健的一面……”顾云羡听到右侧有大臣在议论,语气里不乏赞赏。   “高大人有所不知,如璟他只是不喜动武,却并非不会。他少年时亦曾随名师打磨过筋骨,无论是马上功夫还是骑射武艺都是不错的。”杜清解释道,“清刚认识他时,一样被他的外表蒙蔽,跑去和他比箭,最后输了三大坛美酒,才算长了记性……”说得众人一笑。   “看崔尚书今日的表现,已不输给军中的将军们了。”户部尚书卢朗道,“不过陛下的马球技术向来是众人之中数一数二的,今日的比赛恐怕还是陛下取胜……”   卢朗知说得笃定,大家听了却不约而同地表示了赞同。皇帝和臣子击球取胜了并没什么稀奇,只要臣子够知情识趣,都明白该在什么时候不留痕迹地输给皇帝。但今上不同,他的击球技术是真真正正的好。   还记得永嘉元年的时候,西域赫茌国派遣使者来恭贺新帝登基,大家吃完喝完之后,决定打场球联络一下感情。那天的比赛一开始可以用惨不忍睹四个字形容,大晋的球队连输三局,羽林郎们个个颜面无光、头都抬不起来。坐在看台上观战的皇帝忍无可忍,决定亲自下场。大家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羽林郎们都打不过的对手,陛下又能有什么办法?谁知第一局开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把七宝球打进了对方的球门。   赫茌人自然不会对大晋皇帝放水,所以那场球赛的胜利是皇帝凭着自己的真本事拿下的。从那以后,所有人都认清了他击球的技术,再碰上君臣对战,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力求在落败之前多撑一会儿……   因着这个,即使崔朔看起来再有本事,众人也不相信他能取胜。   怀抱着这个想法,大家笃定地等待着陛下大败崔尚书。个别心思活络的已经在脑中开始构思贺词,准备一会儿便在圣驾前表现一番。   接下来的赛况发展却让他们怀疑自己的贺词白想了。   今日的崔朔一改平时内敛从容的形象,左手灵活地操纵着身下的奔马,右手击球,动作又快又狠。他眼神毒辣,常常是对方球手一个不备,便被他一球射门。皇帝纵然球技出众,但在这样的迅猛攻势之下,居然也没能占到什么上风。   “我看崔尚书这架势,竟像是非赢不可啊!”沈惠妃道,“适才好几次他都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可他却全不在意。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竟这般豁得出去,连自个儿安危都不顾了。”   “不止崔尚书,臣妾看陛下也是尽了全力。”瑾婕妤道,“认真得有些可怕……”   她们这么一说,众人又忍不住朝顾云羡看过来。   “啊……”柔修容忽地轻呼一声,语气里满是惊恐。   众人忙转头看去,却发现原来崔朔的坐骑适才掉头太快,一时失去了平衡,竟真的将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马场之上的众人纷纷勒马,三名身着绛红窄袖袍的男子从马上跳下去,几步跑到崔朔身边,关切道:“大人,没事吧?”   崔朔眉头紧蹙,白净的脸颊上沾染了灰尘,额角隐有冷汗渗出。他在人前向来都是风姿超然,这样狼狈的样子从未有过,看得身边的人都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皇帝一手勒住缰绳,冷冷地看着崔朔,“还能继续比吗?”   崔朔坐在地上,仰面对上皇帝冰寒的眸子,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哦?你确定不需要请御医来瞧瞧?”皇帝凉凉道,“若是摔到了骨头,可就不容你逞强了。”   “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数。”崔朔慢慢站起来,手扶着马背,轻吸口气,不顾右足处的剧痛,再次翻身上马,“臣无事,比赛可以继续了。”   皇帝淡淡地审视他一圈,哂笑一声,“继续吧。”   直到崔朔重新上马、鼓声再起,顾云羡才终于吐出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她这一生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煎熬的一次马球比赛,此刻只觉得后背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   她不知道皇帝和崔朔到底想做些什么,只觉得心中忐忑得厉害,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会随着这场比赛的结果被决定,而那个决定关系着他们三个人的命运。   “这已经是最后一颗球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尹繁素忽然道,“如今正好是平局,这一颗球谁进了,就……”   顾云羡浑身一凛,立刻朝比分看去。果然,此刻正好是平局,这一颗球谁进了,胜负也就出来了。   场上的战况也明显进入了最高|潮,皇帝和崔朔紧紧盯着对方的动作,互不相让。   烟尘散去,七宝球滴溜溜地滚到他们之间。两个男人对视一眼,同时伏□子,用球杖去勾球。   骏马奔驰,他们身姿矫健,手中的球杖互不相让。皇帝球技明显更胜一筹,手腕一转便离彩球更近。崔朔眉头一蹙,视线的余光忽然扫到看台上的顾云羡。她双拳紧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眼中满是紧张。   他忽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场比赛原是他和皇帝的一个赌局,他把这当成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用尽全力想要赢得比赛。   可是此刻看到她殷切的目光,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这不是他和陛下的生死相搏,只是一场少年儿郎的击球比赛。看台上是他的意中人,正盼望着他得胜归来。   他的球,是为了她而进……   原本已经伏得极低的身子忽然又往下掉了一截,几乎是半挂在马背上。崔朔一半身子悬在半空中,右手往前一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皇帝的球杖下勾走了彩球,然后反手一击——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彩球滚过两人的马前,目标明确地冲进了左侧的球门……   “比赛结束,崔尚书队胜出!”裁判高声宣布道。   太出乎意料,以致于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最后还是皇帝带头叫了声好。   “真是痛快。”皇帝哈哈一笑,“多少年没有打得这么痛快了!如璟你果然没让朕失望。”   崔朔淡淡一笑,却又忽然闷哼一声。皇帝了然地看了一眼他的右足,吩咐道:“快传御医,崔尚书的脚受伤了。”   “谢陛下……”崔朔勉强道。   皇帝翻身下马,随手把鞭子扔给了旁边的人,转身就想离开。   “陛下。”崔朔在身后唤道。   皇帝驻足。   “臣赢了。”崔朔道。   所以,你的承诺也要记得兑现。   “朕知道你赢了。”皇帝微笑道,眼光扫到看台上的顾云羡。她已经扶着侍女的手站了起来,正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方向。   “你放心去治伤吧。朕答应过的,朕都记得。”   最后再看一眼顾云羡,他目不斜视地走出了马球场,徒留下搞不清楚状况的众人。   .   众人看到皇帝上了轿辇,朝着大正宫的方向越走越远,才小声地议论开了。   皇帝性子随意,这样比完就走的情况以前也有过,所以今日的表现也不奇怪。只是这许多年来,这还是皇帝第一次输球,不免让大家感叹,那看起来文弱的崔尚书倒真是个不可貌相的。   顾云羡本以为今日能够和皇帝说上两句话,可谁知他竟走得这般干脆,似乎压根儿不想见她。失落之下,一股郁怒慢慢涌上她的心头。   已经十来天了,他这样避而不见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有心要和他解释,他却不给她机会,是打算就这么僵持下去吗?   可他若真不想见她,今日又为何要把她叫出来看这样一场球赛?   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她越想越困惑,一直到回到椒房殿的时候仍然是眉头紧蹙。   阿瓷看她的神情,正准备斟杯茶劝她消消火,却听到采芷进来通传,“娘娘,尹贵妃娘娘求见。”   阿瓷的神情瞬间冷下去,“她来做什么?她还敢来见小姐!”   “让她进来。”顾云羡道,再用眼神制止了明显不忿的阿瓷,“你别多话,我自有主张。”   尹繁素来得正好,她正有话要问问她。   .   尹繁素一见顾云羡便郑重地行了个稽首大礼。顾云羡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看着她伏地跪拜的身影,没有叫起。   尹繁素额头触地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来,“姐姐,臣妾来向姐姐请罪。”   “噢?请什么罪?”顾云羡道。   尹繁素道:“臣妾知道,姐姐如今定然怀疑臣妾。但臣妾希望姐姐相信,除夕的事,真的不是臣妾做的。”   “不是你做的?”顾云羡淡淡道,“可你应当知道,除夕夜宴是你负责操办的,如果说有人能在里面动手脚,最大的可能就是你。还有陛下看到本宫与崔尚书时,你也在场。这么多证据都指向你,你希望本宫相信不是你做的?”   “是,臣妾如今确实嫌疑最大,但……”   “但即使你嫌疑这么大,本宫却依旧决定相信你。”顾云羡打断她的话,“这些日子我一直等着你来跟我解释,可你什么都没说。你不解释,就相当于默认了我对你的怀疑。”   尹繁素沉默一瞬,“臣妾那时候没说,是不敢说。”   “为什么不敢?”顾云羡眼眸微眯,死死地注视着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因为陛下不许臣妾说。”尹繁素一咬牙,毅然道。   正文☆、 139   “陛下……不让你说?”顾云羡慢慢重复她的话,眉头蹙起来,“什么意思?”   尹繁素道:“其实有件事,臣妾觉得姐姐早就应该知道。臣妾本以为陛下会告诉姐姐,但如今看来,陛下大抵是还没有说。按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该臣妾来置喙的,可看到姐姐和陛下这些日子僵持成这样,臣妾实在忍不住了……”   顾云羡觉得自己越来越糊涂,“你到底想说什么?”   尹繁素深吸口气,明眸直视着顾云羡的眼睛,口齿清晰道:“姐姐,您离宫这五年以来,陛下从未临幸过任何妃嫔。他一直守着对你的承诺,一心一意地等你回来。”   顾云羡的大脑有一瞬间的茫然。尹繁素红唇轻启,说出来的句子轻轻松松地钻进她的耳中,她却好像无法理解其中的意思。   尹繁素还在絮絮地解释,“姐姐离宫最初的几个月,陛下一直不曾踏足后宫,每晚都歇在大正宫中。那时候大家就议论纷纷了,什么样的流言都出来过。后来估计陛下也觉得,自己若真的一年到头都不临幸任何妃嫔,大臣们定然会过问。他不想在这种私事上惹出麻烦,便时不时来福引殿看看臣妾和阿杭。   “臣妾一开始也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只能小心伺候着。他每回过来,要么便是考量阿杭的功课,要么就让臣妾读书给他听,闲话家常。后来他见臣妾喜欢弹琴,便赐了一本古琴谱,时常同臣妾讨论曲艺。这么过了大半年,臣妾才算确定了陛下的想法……   “姐姐是不是奇怪臣妾怎么知道陛下同姐姐之间的事情?不是陛下有意告诉臣妾的,是有一次他喝多了酒,在福引殿歇息时,臣妾听到了他的醉话……”   尹繁素想起那天夜里,坐拥天下的帝王醉倒在她的绣榻上,面颊酡红。她试图为他脱下外裳,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手。那双蛊惑人心的黑眸带着三分醉意注视着她,直看得她心中发紧。   “陛下?”她柔声唤道。   他微微一笑,含糊地唤了一声,“云娘……”   她一愣,“陛下……你说什么?”   他伸臂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喃喃自语,“云娘……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我不会去找别人,所以,你可不可以快点回来……”声音又低了三分,语气里是清醒时绝不会流露的卑微和脆弱,“你不要再生气了。那只是个梦,我们忘记它,好不好?”   她不知道他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无意中听到了陛下对皇后的无尽思念。   听到了他对她的情意。   她的母亲是江南大孝儒的女儿,她是读着《女诫》《女训》长大的,从小的愿望不过是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后来入了宫,成了天子宫嫔,她便希望侍奉好君王和主母,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一世平安。   在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祈求过男女情爱这种东西。   可是那一刻,她视为神明的夫君将她搂在怀中,叫着她敬重有加的姐姐的名字。那声音里满是缠绵的相思,每一个字都镌刻着入骨的伤心。   她从来就不会嫉妒,更何况这还是她视作姐妹的皇后。她只是觉得震撼。   她知道陛下看待她不过是个寻常妾室,这并没什么,毕竟在她心中也只是把他视作需要小心侍奉的皇帝。他们是世俗礼法之下最常见的男女相处模式,虽然无趣,却最易长久。她本以为别人也是这样,但那晚的事情却让她明白,至少皇后与陛下之间,是不一样的。   戏台上演过那么多的故事,才子佳人、两心相知,为君生为卿死。解不开的恩怨纠缠,只因心中种下了妄念。她本以为那样的感情只能存在于传说中,却没想到,她这一生也能碰上一段。   她是无足轻重的旁观者,偶然窥见了故事的边角,却已然觉得自己见着了一则传奇。   皇帝第二天醒来,居然还记得前一夜发生的事情。见他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她镇定地行了个礼,道:“陛下放心,臣妾同陛下一样记挂着皇后娘娘。茂山气候宜人,娘娘住个三年五载,身子自能将养好。到那时,我们就都能团聚了。”   她态度自然,没有说出什么让皇帝不舒服的话,他心里的不自在也就散了。两人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关系倒比从前要投契许多。他开始顺理成章地拿她给自己打掩护,作为补偿,时不时赐予她珍宝财物,甚至在她生辰的时候亲自替她题了一幅字。   她忽然就成了这后宫中最受宠的女人,备受艳羡的同时,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算计。但没有关系,如今的后宫中早就闹腾不起什么大乱子了。天子在前朝推行新政,后妃们也知道厉害,不敢做得太出格。她提起精神,小心应对,只希望能在皇帝心中留下更好的印象,将来封王的时候也能给阿杭求到一块更好的封地。   只是心中终究清楚这恩宠是从何而来,有时候看到案上的贵妃金印,还是会想起几百里之外的那个人。   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而这一则传奇要怎么收尾,她也能安心等到了。   “……陛下是真的在意姐姐。他对臣妾好、给臣妾权力和重视,只是因为臣妾是姐姐可以信任的人。就连朱姐姐之所以会帮臣妾应对沈竹央,也是听了陛下的吩咐。”   顾云羡怔怔地看着尹繁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尹繁素讲述中的皇帝,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简直就像一个陌生人。她虽然知道他如今很在意自己,却也完全没想到他会因为自己,在妃妾面前失态至此。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一直,守着对她的承诺?   她想起那一年在温泉宫,他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她,郑重道:“我姬洵在此立誓,从今日起,就只有顾云羡一个女人。你我夫妻之间,不会再有第三人。”   她想起她终于从茂山回宫那天,他们一起站在椒房殿后的桃林中。她感动于他还记得多年前的约定,他却看着四周的桃树,轻轻一笑,“朕答应过你的事情,朕都记得。”   那时候,她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深意。   “除夕那夜,不是臣妾把陛下引过去的。是陛下自己先出去了,臣妾见他迟迟没有回来,又听了柔修容的话,这才起身去寻他。谁知道,竟在那里看到您和崔……”   “柔修容?”饶是沉浸在震惊中,顾云羡还是被这三个字唤回了神智,“她?”   那个怯懦畏缩的柔修容,她能做出这种事来?   “臣妾也不知道。这件事陛下让臣妾不要管,他说他自会查明一切。”尹繁素道,“不过臣妾觉得,大抵是有人看出了您与崔尚书的事情,故意设了这个局,同时还想让您和陛下都认为是臣妾在暗中搞鬼。这样,阿桓和阿杭都失了圣心,别的皇子就有机会了……”   说到这里,尹繁素嗤笑一声,“她们多半是觉得,臣妾这几年这么受宠,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也很正常。到时候事发了,陛下也会顺理成章地怀疑到臣妾身上。可她们哪里知道,臣妾的受宠不过是假相。个中内情,只有陛下和臣妾清楚。陛下自然不会觉得臣妾会头脑发热做出这种事来,所以没有上她们的当……”   “所以,你元日那天,没有来跟我解释,也是因为这个?”顾云羡慢慢道。   “是。”尹繁素道,“陛下老早以前就叮嘱过臣妾,不可以把我们相处的实情泄露出去,所以就算是对姐姐,臣妾也不好开口。不能说这件事,臣妾便不知道该怎么跟姐姐解释了。后来陛下又说您病了,不见众人,我就更没机会来找您了……”   顾云羡眼眸低垂,没有说话。   “其实这些日子,陛下真的很难过……”尹繁素忽然低声道,“他虽然把姐姐您关在椒房殿,但臣妾觉得他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前几日臣妾带阿杭去大正宫问安,才发现他的头疾竟又犯了,张御医连施了两套针才算缓过来。臣妾看他当时的面色,实在是难看得紧。”越说声音颤得越厉害,“姐姐,今儿陛下又输了球,还是输给了崔……您真的不去看看他吗?也许陛下,一直在等着你主动去找他……”   顾云羡听了这话,身子轻轻一颤。她觉得自己眼前仿佛闪过很多画面,上辈子的,这辈子的,杂乱无章,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想起那个骑着骏马朝她奔来的少年,她曾经是那样爱他,只要能看到他的笑脸心中就满足了。如今,这一切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却为什么犹疑了呢?   他确实曾做过很多伤害她的事情,可是这些年,他真的为她倾注了心血。   她心结难解,他便将她送去茂山,然后独自在宫中坚守着对她的承诺。他用了五年的时间来默默等待她,就像一个执拗的花匠,年年岁岁朝同一颗种子浇水,坚信一定会有花开的那天。   如今,她心底的花,真的被他催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日一谢#谢谢和味煎饼果子土豪扔的火箭炮,谢谢妍子童鞋扔的火箭炮和地雷,谢谢Mint夏菇凉扔的地雷!爱你们!mua! (*╯3╰)   终于把这个梗写出来了……长舒一口气……   其实尹繁素在我的构思里一直就是一个好人。她是那种非常传统、非常死板的人,女诫女训不离手,从来都不会去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也没思考过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觉得女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该顺理成章嫁人生子,人生的一个过程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因为自己没有期待过,所以在看到顾云羡和皇帝之间的事情时,才会那么惊讶。但是她不爱皇帝,又很敬重顾云羡,所以她不会去嫉妒,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的,别那么纠结。如果要排一排她生命里重要的人的顺叙,大概是儿子/父母——顾云羡——皇帝,对顾云羡是视作姐妹,对皇帝则是传统女人对夫君的那种服从,无关情爱,一种责任而已。   恩,就是酱紫。o(* ̄▽ ̄*)o   正文☆、 140   顾云羡在宫里到处都找不到皇帝。   他从马球场回了大正宫之后,很快就又带着吕川出去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顾云羡立在大正宫内,看着何进诚惶诚恐道:“娘娘找陛下……有什么事吗?”   顾云羡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罢了,既然陛下不在,那本宫改日再来。”   何进跟在她身边,迭声告罪.顾云羡没有搭理,只是面无表情地跨出了大正宫的大门。   此刻正是日薄西山,天边一团火烧般的流云,看得人心里又是热闹又是荒凉。   顾云羡微微仰头,注视着绚丽的晚霞,忽然想起从前与他一起坐在含章殿的花架下看夕阳的场景。   他有力的手臂从身后半拥着她,薄唇凑在她耳边,轻笑道:“晚霞纵美,却总有些凄凉,看着不吉利。你若真喜欢霞光绚烂,不如朕改日陪你一起看日出?”   她当时笑睨了他一眼,道:“陛下每日都要早朝,哪有时间陪臣妾看日出?再说了,这宫里能有什么日出好看?自然得去山上才行。”   他哈哈一笑,随口说起了别的。等到后来他们真的去了茂山,却已把这件事给忘了,也就没有一起看过日出。   含章殿。她在那里住了两年,期间隐忍不发、伺机而动,一心想要报仇。也就是在这个过程里,她曲意侍奉,与他温情脉脉。即使后来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但那两年,确实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光了。   如今想来,竟忍不住有些怀念。   .   顾云羡到达含章殿后,不出意外地在东殿外看到了吕川。他惊愕地看着她孤身一人前来,额头上是晶莹的汗珠,胸口兀自起伏,似是经过了剧烈的奔跑。   “皇后娘娘……您这是?”他结结巴巴道。   顾云羡打断他的话,直接问道:“陛下在里面吗?”   吕川朝殿内看了一眼,点点头,“在……”   “让我进去。”顾云羡淡淡道。   “您进去,是打算做什么?”   顾云羡道:“本宫有话想跟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吕大人放心,本宫知道陛下最近心情不好,我不会和他闹的。我找他,是为了别的……”   她本以为吕川会继续阻止他,已在腹中酝酿了一大堆说辞。谁知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他只犹豫了一瞬,便像是下了什么大决心一般,毅然道:“好。您进去吧。”眼睛看着殿内,“不过陛下喝了点酒,可能不太清醒,娘娘您多费心了……”   顾云羡微一颔首,进了东殿。   这间寝殿对于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即使已经有五年没回来了,却依然记得这里的每一个家具摆设。她搬出去之后,含章殿一直不曾有别人入住,所以依然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顾云羡眼睛敏锐地在四处搜寻一圈,不出意外地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看到了皇帝仰躺的身影。   那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地方。用罢晚膳,捧一本书靠在上面,悠闲地读着,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庭中的萋萋芳草、落英缤纷,不知不觉就陷入半梦半醒间。   那时候,他时常调侃她,说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得不那么得体,懒散的样子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时隔多年,她却在同样的地方看到了他。他像她当年那般懒洋洋地躺在上面,似乎只愿沉醉往事中,不再醒来。   她慢慢走近他,每一步都放得很轻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光滑的金砖地上放着两个倾倒的酒壶,都已空空如也。她嗅着空气里浓烈的酒气,心中的担忧越发深重。   她在贵妃榻旁站定,低头凝视着他的面庞。他双眼紧闭,脸颊苍白中带着一股异样的潮红,看起来竟有些不像他了。   明明白天在马球场上见到他时,他还是英姿勃发、谈笑自若,可是一转眼,却落寞至斯。果然,他从来都是最要强的,不肯轻易示弱人前。   心底的涩意一层层涌上来,她抿唇,轻声唤道:“陛下。”   他没有动。   她伏□子,凑近了一些,“陛下,你醒醒。是臣妾。臣妾有话想跟您说……”   英挺的眉毛微蹙,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黑沉的眼眸如一面寒潭,映照着她清丽的容颜。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里有着恍惚不解,似乎不能理解看到的东西。片刻后,凌厉的眉头缓缓舒展开,带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是你啊……”   昏暗的寝殿内,顾云羡觉得他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股奇异的情绪。   仿佛被逼下悬崖的人,忽然抓住了峭壁之上的枯树,即使知道树断了之后依然是粉身碎骨,也忍不住为这一刻的苟延残喘而欣喜。   她还来不及说点什么,就被他攥住手腕,带入了怀中。   天旋地转之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他压在了身下,而他的面庞就凑在她上方。   两人靠得极近,她可以感觉到他喷出来的、带着浓烈酒气的气息。   “陛下……”她试着唤了一声,还没说完就被他猛地咬住了嘴唇,堵住了后面的话语。   他的嘴唇很热,带着炙热的掠夺之意,急切到有些恶狠狠。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微微张嘴就感觉到他的舌头滑进了自己口中。   他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她只能节节败退,忍不住想往后面缩,然而美人榻狭窄逼仄,她又被困在他身下,根本退无可退。   她有些慌乱,茫然而不知所措。   这不是她设想的场景。她是过来跟他说明白一些事情的,而不是来和他……   两人虽是多年的夫妻,却也有五年的时间不曾行过周公之礼。这样混乱的局面,她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应对。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退缩之意,背脊猛地绷紧,而后终于松开了她。   退开一点,他苦笑着看着她的眼眸,大拇指摩挲着她红肿的唇,“不愿意?”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身影。要说什么呢?   “居然就连在梦里,我都不能得偿所愿……”他的声音里满是苦涩和自嘲,“既然如此,又何苦让我做这么一个梦?”   她被他的话说得愣在那里。   他以为,这是一个梦吗?   借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打量他,却见他口齿虽然还算清楚,动作却已有些摇晃,分明是醉得不清。此刻的他,已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为所见所感不过是幻象。   因为是在梦中,他才敢这么放纵自己,才敢这般无所顾忌地亲近她吗?   顾云羡想起这些年他对待自己的温和克制,觉得他适才的举动确实像是梦中才会做出来的。   可她,却想躲开他……   眼看他一手撑着贵妃榻,就想抽身离去,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存卿……”她轻声唤道,语气里是多年不曾有过的情意。   他惊讶地低头,却只看到她发髻上璀璨的红宝金钗,“你叫我……什么?”   她抬起头,看着他盈盈一笑,眼眶微微发红,“存卿。你不是最喜欢我这么叫你吗?”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极淡,却也极真。   他低下头,重新吻上她的唇,另一只手也捏住了那枚金钗,一点一点地抽了出来。没了金钗的固定,一束乌发顺着脸颊垂下,衬着她莹白的肌肤,更显美丽动人。   两人的身体重新缠在一起,如交错的藤蔓。   下午的时候尹繁素告诉她,说陛下五年不曾临幸后妃。她当时虽然信了,心中却总觉得此事太过离奇,胡思乱想了一大通的就是不敢确定。可此刻感觉到他的动作,她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再无任何怀疑。   从前的他,最是怜香惜玉,敦伦之时总是极尽调情之能事。那些技巧虽然让人身体上愉悦,却也令她心生抵触。每回见他这样,她总忍不住想到,他有很多的女人,足够他去慢慢领悟,如何使一个女子动情,如何与他共赴巫山。   可今夜的他却不复从前温柔,鲁莽而急躁,简直像是个未经□的少年郎君。瘦长的手指三两下解开她襦裙的带子,轻而易举地剥下了她的衣裳。   雪白如牛乳的肌肤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让她忍不住瑟缩。然而不过一瞬,他滚烫的身子就覆了上来。   室内的气温不断攀升,她很快就感觉不到冷,而是觉得热,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热。玉颈微仰,嫣红的嘴唇里发出腻人的呻|吟,他的身子随之狠狠一颤,再无任何犹豫地挺入她的体内。   “恩……”两个人同时叹息出声,分不出是欢愉还是痛苦。   太久没有欢爱,彼此的身体都对对方有些陌生,可随着此刻的结合,那些恩爱缠绵的记忆通通涌了上来,带着旖旎的桃红色。   他喜欢在欢好时慢条斯理地抚摸她的锁骨、酥胸,以及平坦的小腹……他自小习武,指尖有薄薄的茧,每每爱抚总是会激起她的战栗。而看到她这样,他总会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他还喜欢听她在他耳边说话,每次都要逼得她告饶才满意。可她越求饶,他就越兴奋,最后便是彻夜的纠缠不休。   原来这些事情,她从来不曾忘记过……   脸颊红得不像话,他却正好狠狠地撞了她一下,让她差点尖叫出声。   下巴被抬起,她在朦胧中看到他英俊的面庞。他最近瘦了很多,五官也因此变得更加凌厉,一双黑眸十足的蛊惑人心,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她。   她觉得他眼睛里仿佛燃了一簇火,而她是火中的柴薪,随时会被烧成焦炭。这样的想法不仅没让她害怕,反而激动起来。她猛地勾住他的脖子,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   他吃痛,却不曾退缩半分,任由她贝齿深深地嵌入自己的肌肤中,同时身下不停地动作着。   顾云羡觉得自己脑中仿佛熬了一锅粥,晕晕乎乎的已经完全无法思考。他的身体深深地埋在自己体内,她能够感觉到那一处的炙热滚烫,而自己的牙齿咬着他的肩膀,口中满是血腥之气。   这一刻的他们,仿佛当真是同根而生的两棵树,骨肉纠缠,永远也不能分开。   “云娘……”他嗓音忽变,沙哑地唤了她一声。她如被雷击,瞬间颤抖不已。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一起攀上了情|欲的巅峰……   正文 ☆、141   崔朔的脚伤包扎好之后,就靠在床榻上,眼眸低垂,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佟义见他面色苍白,忍不住蹙眉道:“我说六郎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做起事来竟这般没有分寸?打个球而已,竟把自己伤成这样。”   崔朔没有出声。   佟义教训完这句之后犹自不解,摇头叹息,“我听说你今儿还赢了陛下?我虽然没当过官,却也知道当众胜过自己的主公不是什么好事,你何必如此拼命……”   一旁的佟芸萱轻声道:“哥哥,你别烦六郎了。他这般聪慧,做什么事都自有他的道理……”   佟义自然知道妹妹说的在理。若换了往常他才不会来过问崔朔在宫中的事情,只是这阵子他的各种表现都很不对劲。上回突然跑来找他喝酒,话里话外都在叮嘱他之后的事情,好像交代后事一般。他凭着两人多年下来的了解,揣测他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极大的麻烦,麻烦到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他心中担忧,又不敢把这些事和妹妹说,只能一个人干着急。正忐忑不已,今天傍晚却突然得到消息,说崔尚书与陛下击球比赛,从马上摔了下来,伤到了右足。他吓得不得了,带着妹妹紧赶慢赶,才在宵禁之前赶到了崔朔的府邸。   可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好闷闷地坐在一边,不再开口。   “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哥哥你先回房休息,可好?”佟芸萱忽然开口。   佟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那你呢?”   “我有话要和六郎说。”佟芸萱平静道,“说完了,自然也回去睡了。”   佟义愣了一瞬,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这个妹子这几年委实让他伤透了脑筋。当年他和六郎考虑不周,忽略了小女儿的心思,结果害得她对崔朔早早交付了一颗芳心。本以为等她岁数大一点就会慢慢明白过来,可谁知这几年她虽然绝口不提对崔朔的情意,却一直执意不肯嫁人。拖来拖去,竟把自己拖成了二十岁的老姑娘。   国朝规矩,女子十七不嫁官媒娘子都要上门撮合的,幸亏崔朔如今身份贵重,官家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上,才没强行把芸萱婚配了。可纵然如此,佟义也实在不愿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这般蹉跎了芳华。   “你和六郎有什么好说的?”他佯作不悦,“他受了伤要早些歇息,你跟我一起出去。”   佟芸萱唇畔带笑,温和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有话要和六郎说,说完了再走。”   佟义被她古怪的态度糊弄住,沉默片刻,还是妥协了,“那我先出去,你别耽搁太久了。”   佟芸萱微笑点头,“哥哥放心。”   .   佟义出去之后,佟芸萱走到案几旁,端起一直放在那里的白瓷小碗,道:“放了这么一会儿了,这药也不烫了。六郎快些喝了吧。”   崔朔淡淡道:“你放在那里,我一会儿起来喝。”   佟芸萱微微一笑,转头看着崔朔,“六郎,你不必刻意对我冷淡。我今夜要对你说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些话。”   崔朔看着她,眼中慢慢浮上一丝困惑。   “我要嫁人了。”佟芸萱轻描淡写道,仿佛说出来的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   崔朔眼睛猛地睁大,全然没有想到的样子。片刻后,他才终于反应过来,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阿义不曾与我说过?”   “他没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佟芸萱耸耸肩,“人是我自己挑的,还没告诉他呢!”   自古婚嫁,都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佟芸萱双亲早亡,佟义兄代父职,这些事情自然应该他全权做主。但崔朔一贯知道,芸萱个性自主,给自己挑好了夫婿再去通知佟义这种事情实在太像她的作风了。   毕竟,佟义若真的能管住佟芸萱,也不会任由她这么多年拖着不嫁了。   “那个人……怎么样?你喜欢他吗?”明明听到她嫁人是他这几年来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此刻真的发生,他却又忍不住担心。她若自暴自弃随便选了个人,最后害苦了自己,便是他的罪过了。   佟芸萱闻言眼眸低垂,仿佛在脑中回忆那个人的样子,樱唇微抿,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人么,自然比不上六郎你。但他对我很好,而我……真心实意想要嫁给他。”   她的样子有些羞涩,与平时泼辣干练的样子截然不同,能够看出适才的话都是发自真心。   崔朔终于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这样就好。你找到一个好归宿,阿义和我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佟芸萱端着药碗坐到他旁边,笑问:“所以,现在可以喝药了吗?”   崔朔觉得她清澈的眼眸仿佛把自己给看穿了一般,自嘲地摇摇头,接过药碗,几下喝了个干净。   佟芸萱接过空空的药碗,放回案几上。做完这一切,她却不回头,只是背对着他低声道:“六郎,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支开哥哥吗?”   崔朔闻言微微一愣,“是了,你为何不适才当着阿义的面一起说?也好让他高兴高兴。”   佟芸萱轻笑一声,慢慢道:“因为这个消息,我想第一个告诉你。   “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你的那点心思你和哥哥都一清二楚,甚至你当年从我家搬出去也是为了避开我。我一开始其实很难过,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可是渐渐的,我也想通了。   “你躲着我,因为你知道你注定给不了我想要的。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纠纠缠缠蹉跎年华,还不如现在让我受点伤害,也好认清现状。   “可是你们大概没想到吧?我居然这么倔强。就算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你一面,也不肯嫁人。我知道为这事儿,哥哥几乎都要怨你了……   “我曾经也以为我会一辈子这样,守着一份注定无望的爱恋孤老此生。有时候我会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嫁人也没什么。我如今这么能干,酿酒制灯、养蚕织布,样样都是街坊中最好的。我可以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养活自己,不用依靠夫君的庇护。这么想一想,就真的觉得以后的日子还是很有意思的。   “可是我没想到,我居然还能遇到让我动心的人。他不如你长得好看,也不如你这般有才华,可是他在我心中已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值得我托付终身。   “也是和他在一起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我过得这般不快活,原来有人陪伴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我曾经以为的平静自在,在碰上真正的快乐之后,显得那样惨淡,就好像一口枯井一样,了无生趣。   “如果不是因为他,我恐怕都要忘记放声大笑是什么感觉了……”   “芸萱……”因为她背对着他,崔朔只能看到她轻微颤抖的肩膀,他心头发紧,忍不住开口唤道。   “六郎你让我说完……这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很久了……”佟芸萱飞快道,“就算我素日大胆一些,可到底还是个女儿家。你该知道,一个女子要豁出去说这些事情,是要很大勇气的。我怕我一停下来,就再说不出口了。”   她都这般说了,崔朔也不敢再打断,只好安静地听她的后文。   佟芸萱深吸口气,继续道:“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难忘卫姐姐,所以自苦至此。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让我开始怀疑了。   “六郎,你年年上元都去珑江池畔放灯,不是因为你喜欢那里,而是因为你在等一个人,对不对?”   崔朔想起那一年与顾云羡在珑江池畔的偶遇,打那以后,他年年上元节都会去那里。当初他之所以主动结交佟义,替他的河灯题字,也是因为心中存了一个飘渺到近乎虚无的心愿:也许有一天,写了他字迹的河灯能够送到她的手中,由她亲自放入碧波流水之中。   “今年上元节,珑江池边出了乱子。我看到你当时正和一位夫人站在一起,你挺身护住了她。我总觉得,你看她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   “我觉得,你喜欢她……   “六郎你不用急着否认,我不会问你那人是谁,也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只是觉得,既然你和那位夫人这么多年都没能在一起,说明你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你和她,就好像从前的我和你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既然如此,你可不可以放过自己,别那么执拗?”   好像在很多年前,看出他心思的佟义也这么劝过他。他们兄妹果然是如出一辙的性子,连劝慰人的话也一模一样。   “六郎,我希望你过得好。就算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好……虽然你如今已是春风得意的天子近臣,可我总觉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你开心。如果那位夫人是你的心结,那么,你可不可以试着把这个结解开?”   佟芸萱说完这句话,终于慢慢转身。   她一双盈盈妙目中已经满是泪水,却逼迫着自己不要移开目光,认真地注视他,“看那位夫人的样子,定不是普通人,多半是什么权贵的妻妾。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对她的情意不仅苦了你自己,也会伤害到她。   “所以六郎,你忘了她吧……”   正文 ☆、142   室内是久久的沉寂。   崔朔看着佟芸萱,扬唇一笑,眼中隐有歉意,“真是个傻姑娘。”轻叹口气,“这些年,是我害苦了你……”   “不,不关六郎你的事。是我自己犯傻。”佟芸萱胡乱地抹泪,“但我已经想通了,你也一定可以的……”   “我一直跟阿义说,芸萱你是个有慧根、有福气的,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好……”崔朔目光温和,“如今看来,你果然比我豁达。”   “六郎……”见他的态度不是自己期待的,佟芸萱有些不安道。   “你说得对。我的情意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早就不该留存于世。”崔朔安慰地朝她笑笑,“你放心吧。即使我以后想要犯傻,也没机会了。”   说这话时,他的口气是那样自然,仿佛这些都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的情意轻贱到地上,似乎不想再看一眼。   佟芸萱双唇紧抿,慢慢站起来,“我的话说完了。我回了。”   崔朔点点头,“早点休息。”   佟芸萱转身朝外走去,正要出门的时候崔朔在身后唤了她一声,“芸萱。”   佟芸萱回头。崔朔靠在床榻上,眸含笑意地看着她,淡黄的灯光下,他风姿醉人,让人移不开眼,“照顾好自己。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好好的。”   佟芸萱以为这是他得知了自己即将嫁人之后,以兄长的身份给出的叮嘱,遂点头道:“我会的。”   .   房间内再没有旁人,崔朔可以放任自己闭上眼睛,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   之前已经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如今连芸萱都有了称心如意的归宿,他再也没有任何牵挂,可以放心地等待接下来的结局。   想起适才芸萱的话,他唇边忍不住溢出一丝苦笑。   连她都知道他的心意会成为那个人的负担,他却怎么也放不下,以致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本来可以好好地当她的皇后娘娘,却因为这件事与陛下生了嫌隙,搞不好还会危及到自己以及五皇子的前程。   是他连累了她。   不过幸好,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就算他想,也没机会了。   眼前又闪过那一日大正宫的书房内的情景。皇帝一脸平静地对他道:“朕很久没有打马球了,挑个时间,咱们比一场。你若输了,朕不会怪罪,你依然可以继续当你的吏部尚书。你若赢了……”   “臣赢了,陛下会怎样?”那时候,他这么问道。   “你若赢了,朕便会想办法平息一切流言,皇后和阿桓也不会受到半分影响。三个月后,阿桓依然会受封为太子,成为国朝的储君。”   他没开口,等着皇帝后面的话语。   “不过,届时你就会因为一些大逆不道的罪过被收押下狱,大抵是活不成了……”   他看着君王冷淡的眼眸,微微笑了,“所以,陛下的意思是,只要臣尽全力赢了陛下,便可以用自己的性命赎清犯下的过错?皇后和五皇子便不会因为臣的关系受到任何牵累?”   皇帝点头,“对。正是这个意思。”   皇帝的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他却大概能体会他的心情。他深恨自己觊觎了他的女人,所以给了他这样的选择。他若贪生,则必会牵累云娘;他若想保护她,便要不惜一切赢得比赛,方可求得一死。   他就是想看他在生死荣辱之间挣扎。唯有如此,他心中的郁怒才能消去,也才不会再迁怒云娘。   他很自然地选择了后者。   那一场球赛是他这一生打得最艰难的比赛。皇帝球技高明,也没有看在他一心求死的份上刻意相让,他甚至还觉得他在千方百计阻挠他,不想让他打赢。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消有一丝一毫的畏死,便可顺理成章地落败。   可最终,他却宁可把自己折腾到坠马,也要赢了比赛。   当最后一颗球射入对方球门的时候,他转头看向顾云羡,心中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真好,他可以去死了。   他并不是不知道活着的可贵,也没有到生无可恋的地步。不能与云娘共挽鹿车虽然让他满心愁绪,可他的生命中依然有别的重要的事情。   他少年时曾立志游历天下、著书传世,这个愿望仅仅排在安邦定国之后。原本打算到了四十几岁便功成身退,往青山绿水间找寻真正的自在,如今,却只能遗憾作罢了。   皇帝的雷霆之怒必然要一个人的性命来平息。只要他活着一天,他便如鲠在喉,她便永无宁日。   除夕那夜就注定了这结局。   芸萱纵然执迷不悟多年,到头来也堪破了情字的困局,寻到了自己的幸福。可他白白被天下人赞为智计无双的第一才子,在这方面却不如一个小小女子。   笃钝至斯,不知道怎么放过自己,只好让别人来替他了结这一切。   唯一的庆幸便是,至少最后,他是为了保护她而死。   .   顾云羡第二日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正睡在含章殿那张熟悉的床榻上。她身边的位置空空荡荡,伸手一摸,被衾冰凉,就算这里曾经躺着一个人,应该也离开很久了。   她觉得喉咙有些痒,忍不住咳了一声,外面立刻传来宫娥的询问,“娘娘?”   “陛下呢?”她哑着嗓子问道。   “陛下一早便上朝去了。”   顾云羡忍不住蹙起眉头。皇帝勤政是没错,可昨夜那样的情况,今日他委实不该走得这么干脆。   “那陛下可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顾云羡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奴婢听娘娘嗓音有些沙哑,可是感染了风寒?不如先回椒房殿,再传御医来看看吧。”   顾云羡思索了一瞬,觉得自己应该是昨夜被冻到了。让薛长松来看看也好,不然回头传染给了阿桓就不好了。   “那你进来伺候本宫洗漱,再吩咐人准备好轿辇,一会儿回椒房殿。”   .   顾云羡在椒房殿里让薛长松诊完了脉,皇帝也早就下朝了。她让薛长松跟着宫人下去开方子,转头对阿瓷道:“从骊霄殿到长秋宫,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阿瓷想了想,“乘轿辇走快一点的话,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吧。”   两盏茶的功夫而已。可是直到现在,他都还没有过来。   即使他昨夜神志不清,待今早醒过来看到她在他身边,也该明白她的态度。就算心结难解,至少要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可他却还是躲着她。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   顾云羡没有疑惑太久,午膳之后,吕川亲自来了椒房殿。   朝顾云羡行过礼之后,他第一次提出要她屏退左右,“臣有件事要单独告知娘娘,不方便旁人在场。”   顾云羡心头一紧,强自微笑道:“自然可以。”转头便吩咐阿瓷和采葭带着众人出去。   见四下无人了,吕川才恭恭敬敬地对顾云羡道:“皇后娘娘,陛下有旨,请您搬回茂山休养。”   顾云羡看了他半晌,方慢慢道:“搬回茂山?”   “是。”吕川道,“陛下刚刚听到薛太医的禀报,说皇后娘娘凤体违和,恐怕是这半年住在宫中劳累了心神,还得再静养一段时间。温泉宫您也住惯了,如今回去继续休养,再合适不过。”   顾云羡静静地看着吕川,“本宫不过是微感风寒。”   “您凤体矜贵,不可马虎,还是小心为好。”吕川低着头,躲开了她的视线。   皇帝连日的躲避以及这突如其来的命令终于把顾云羡激怒了,“所以,陛下就打算用这个理由把我流放出去了?”   见吕川不答,她眼中怒意更甚,“若本宫不愿出去呢?”   吕川头埋得更低,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和薛太医都是为了娘娘您好,请您不要让他们为难。”   顾云羡冷哼一声。   “就算您不在意陛下的感受,总得为五皇子考虑考虑。”吕川慢慢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子册封大典,您一定不希望发生什么波折吧……”   再明白不过的的威胁。   顾云羡的右拳猛地攥紧,冷冷地注视吕川片刻,忽然站起来就往殿外走,“本宫要面见陛下。”   吕川却挡在了她面前,“娘娘,臣奉劝您不要去。陛下不想见您,您去了只会让他不悦,对您自己还有五皇子半点好处也无。”   顾云羡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吕川。   他已经很多年不曾用这样的态度跟他说过话。顾云羡一贯知道他厚道,此刻会这样绝不是落井下石。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确实明明白白地警告过他,不许放她出现在他面前。   脑中忽然闪过自己上一世,被困在静生阁,渴盼着见他最后一面的情景。   那时候,他也是不肯给她机会。   她终于笑起来,一壁笑一壁不断点头,“好,甚好。本宫谢陛下恩典,但凭陛下处置!”   “娘娘想明白了便好。”吕川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语气依旧清清淡淡,“臣这便吩咐人为您打点收拾,明日一大早便可出发。”   顾云羡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心中的恼怒。   吕川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她,似乎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泄露了什么。适才太过惊愕,她忽略了他的异样,此刻见状却忽然起了困惑。   看皇帝对她的处置,不像是厌弃了她要赶她走,倒更像是要把她支出去,自己好处理什么事情……   她想起昨日的马球比赛,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陛下既然命本宫搬去茂山,可有说过,会如何处置……崔尚书?”她知道自己提及崔朔十分不妥,可皇帝这副要把她扫地出门的架势,让她确定再不问就没机会了。吕川深受皇帝信任,又熟知内情,若这宫中还有一个人明白皇帝的想法,也就只能是他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到崔朔出什么事。   吕川沉默一瞬,“崔大人昨日赢了马球赛,陛下十分欣慰,赐下了许多赏赐。过几日待大人伤势略缓,便会召他入宫伴驾,届时君臣对酌,自然能消弭误会。娘娘放心。”   正文 ☆、143   他让她放心,顾云羡却一点也放不下心。皇帝如果连她都赶走了,又怎么会轻易饶过崔朔?   然而她知道,自己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她过多地关心崔朔,对他而言是祸不是福。   崔朔是国之肱骨、是皇帝的知己,即使此番犯下这样的事,他最多将他贬谪流放,总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   “至于五皇子……”吕川的一句话立刻抓住了她的全部心神,“您去茂山这段时间,五皇子会留在宫中。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顾云羡自然明白。既然皇帝还是要册封阿桓为太子,就必然不会让他在此时跟着自己去茂山。他得留下来学习各种礼仪,做好成为储君的准备。   可放他一个人在这宫中,她又如何放心得下?   “不行,我得陪在阿桓身边。”顾云羡道,“我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皇后娘娘。”吕川忽然打断了她,“您的担忧陛下都明白,请您放心,他会照顾好五皇子。臣向您保证,等您从温泉宫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我大晋朝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了。”   顾云羡垂眸。   是了。皇帝那么喜欢阿桓,自然会保护好他。他向来看待皇裔,不会因为后妃的过错迁怒孩子。她不用担心他会因为自己不喜阿桓。   所以,他只是不想见到她了。   顾云羡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仿佛失望,仿佛忧虑,更多的还是摸不清状况的恼怒。   按照尹繁素的说法,皇帝这么多年对她真正是情深一片,难道就因为这么一件事情,他便气恼成这样?   明明自己昨夜找到他时,他话里话外都是无尽的情意与相思,一转头竟这般狠绝!   有心想要当面向他问个清楚明白,可是吕川的话又回荡在她耳边。她还有阿桓,她不能冒险激怒他。   而且,就算找到他就真的有用吗?昨夜她千辛万苦找到他,与他那样了,还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忽然开始怀疑,也许自己适才的想法根本就是错的。他赶她走不是为了支开她做些什么,只是因为他恼了她、不想再见她。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容不得一个女人无视他的真心。从前他一直忍着她、等着她,因为那时候她还没有触及他的底线,因为他还有耐心。可是那天晚上,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宠臣原来一直思慕着他的妻子,而身为他的妻子,她居然对臣子的情意有一瞬间的心动。   他被她的态度激怒了。   也许,他早就对她心存不满了,而那晚的事情,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慢慢走回案几后,无力支撑一般跌坐在地。   这就是动了心的麻烦。七情六欲不再受自己控制,会因为那个人的态度起起落落、苦涩欢喜。   这样的感觉,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吕川回到大正宫复命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棋盘前,手执一枚棋子却不放下,只是看着棋盘默默出神。   “臣已将陛下的命令送到,皇后娘娘明日一早便会离宫。”吕川道,“离开前,她会派人将皇五子送到大正宫来。娘娘托臣请求陛下,允许她派两名宫人随身服侍皇子。”   皇帝闻言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她怎么样?”   吕川道:“娘娘刚听到陛下的命令时很是惊愕,之后一度想来面见陛下,不过被臣劝住了。”   皇帝看着墨黑的棋盘,短促一笑。是了,她一贯沉得住气,又极在意孩子,只要拿阿桓来威胁她,不怕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陛下,臣看娘娘最后的样子,很是难过。”吕川犹豫片刻,还是道,“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娘娘回头知道,定然……您就不怕自己后悔?”   “无论朕怎么做,最后都会后悔。”皇帝随手把棋子扔回棋盒中,转头看向天边的流云,语气平淡,“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当天下午,阖宫都知道了皇后旧疾复发,需要再次离宫休养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多作反应,第二天一大早,皇后的仪驾便已前往茂山温泉宫。这一回,她走得匆忙,没有让任何人送行。   毓秀殿内,沈惠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笑意吟吟,“顾云羡嚣张了这么久,如今可算是栽了个大跟头。看见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出去,本宫心里真是痛快!”   瑾婕妤微笑着奉承道:“还是娘娘您谋划得当。”   沈惠妃讥讽一笑,“若非教我得知她与崔朔的那段纠缠,恐怕还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斗垮她。”   瑾婕妤想起皇帝如今对顾云羡的情意,忍不住在心中赞同这个观点。   “说起来,此事还多亏了沈大人。”瑾婕妤道,“全靠他探知了崔尚书的异样,顺藤摸瓜,才找到了这条线索。”   沈惠妃睨瑾婕妤一眼,指尖轻轻叩击桌面。   她想起去岁中秋节,她得了恩典,可以与父亲见一面。就是在那次会面中,父亲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沈竹央的父亲沈宁官居兵部侍郎,从入朝之初就是北党的人。沈宁一贯痛恨新政,是旧派官员的中坚力量。本以为自己依附的政党会坚定不移地抵制新政,可谁知党内的同僚却被徐庆华操纵,最后集体倒戈。   沈宁心中愤怒,然而苦于势单力薄,只能隐忍不发。但他的不满仍然被南党的有心人发现,双方一接洽,就此一拍即合。   崔朔在去年上元节遇到的刺杀便是他们的手笔。只因他们认为,若新政党的领袖突然出事,那边必然措手不及,也就给了他们反扑的机会。   不得不说,这个想法委实正确。但麻烦的是崔朔和皇帝也这么想,所以崔朔身边随时都带着数名暗卫,保护他的安全。沈宁派人苦苦跟踪了多日,竟寻不出一丝破绽。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一个消息给了他们希望。   密探来报,原来崔尚书每年上元节都不随陛下登承天门,是有原因的——年年此时,他都会隐去面容,在珑江池边放灯,好像是为了凭吊亡妻。而唯有这一天,他不会带上暗卫保护。   沈宁喜不自胜,立刻制定了周密的计划,要在上元当天刺杀崔朔。   他们做足了准备,谁料竟还是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不是消息出了差错或者崔朔有多高明,而是因为一个计划外的人。   当天晚上,沈宁立在珑江池不远处的阁楼上,震惊地看着崔朔身边的女子。他少时习箭,目力惊人,自然能够认出那女子便是应该身处茂山行宫的顾皇后。   她居然和崔朔在一起!   有了方向便不难打听,很快,他派去的探子就从崔朔以前的好友顾三郎那里套出话来。据说,顾三郎喝得大醉酩酊,亲口告诉密探,崔朔当年曾经想要求娶顾皇后。他这么多年不肯续弦也不是难忘发妻,而是因为心系君王之妻……   沈宁收获了这个消息,无异于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他本可以将此事告知南党众人,一起来设计崔朔,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女儿这几年在后宫甚不得志,而这一切究其根源也是当初着了顾皇后的算计。如果让她知晓这件事,还愁扳不倒皇后?   若女儿登上后位,他们沈家便真正是光宗耀祖了!   于是,沈竹央在数月后从父亲那里得到了这个惊天内|幕,再经过几个月的筹谋,制定了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   她从前也曾执掌后宫多年,要在除夕夜宴上动点手脚虽然难,却也不是办不到。只要让顾云羡和崔朔都喝下她准备的酒,再引他们碰面,崔朔多半会真情流露,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   更何况,根据她探听到的消息,崔朔那段日子甚是苦闷,感情防线本就十分薄弱。   而在他们互诉衷肠的时候,陛下便会被她安排的人引过去,看到他应该看到的一切。   “那柔修容倒真是个不中用的,被娘娘捏到了把柄,吓唬几遭就什么都听您的了。”瑾婕妤道,“当晚若不是她开口,尹贵妃也不会跑去寻陛下,平白给自己惹上嫌疑。”   “邢绾生性懦弱,要操纵这种人再容易不过。”沈竹央嗤笑一声,“至于尹繁素,她去不去那里都会有嫌疑,如今只不过更大了而已。”   从顾云羡回宫之初,她就命人散播尹繁素和皇次子受宠的消息,父亲再安排大臣在朝中提出要立皇次子为太子。做这些不仅是为了离间顾云羡和尹繁素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让皇帝怀疑尹繁素心存不轨。   他这几年虽然宠爱尹繁素,但对顾云羡一直是不一样的。当年自己被算计,教他看出了她对大位心存觊觎,此后便失宠了这么多年。如果尹繁素也被冠上这个罪名,多半也捞不到什么好。   更何况,皇帝发现臣子和自己皇后之间的纠葛,心中定然万分不悦,而促成他知晓这一切的人必会被他迁怒。尹繁素撞上了这样要命的一幕,恐怕永远也解不开皇帝心中的疙瘩了。   正文 ☆、144   “臣妾听说,昨日尹贵妃去大正宫问安,不知说错了什么,被陛下给狠狠斥责了一顿,连皇次子都被一并撵走了。”瑾婕妤道。   沈竹央道:“你没见今儿一早皇后就被送出了宫吗?想来是昨日陛下心中憋屈,所以见到罪魁祸首就气血上涌、怒不可遏了。”   “前阵子见陛下一直软禁着皇后、也不处置贵妃,臣妾还当咱们的计划失败了。”瑾婕妤道,“如今看来,那阵子陛下应该是在暗中查探吧。”顿了顿,“如今贵妃和皇后都已失势,娘娘预备接下来怎么办?”   “陛下虽然赶走了皇后,却并未对五皇子死心,看他的架势,恐怕还是打算照旧立他为储君。”沈竹央眉头微蹙,“也怪那孩子长得太像陛下,不然本宫大可以散播那是崔朔和皇后的野种,不怕大家不起疑心。”   瑾婕妤想了想,“就算不能散播皇子并非龙裔,也可以把皇后和崔尚书有私情一事宣扬出去。有这么一个不知羞耻的母亲,五皇子这个储君之位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坐上了。”   沈竹央微微一笑,“本宫正是这个想法。”   “陛下这两年也不似从前那般防备娘娘,等这边事了,您便可以设法处置了邢绾,把皇三子收到自己膝下。”瑾婕妤道,“到那时,娘娘就也是有子傍身的人了,登上后位指日可待。”.   皇后离宫之后,关于皇后和崔尚书有私的传闻再度传出。鉴于之前已经传过一次,这回众人也不是特别惊讶。只是一想到即将成为太子的五皇子,又忍不住严肃认真起来。   皇帝明明白白下过一次命令,不许宫人跟风传谣,但收效甚微。流言这种东西,正是因为阴暗才容易滋生,众人明面上虽然不说,背地里却已讨论了个遍。   这段日子后宫嫔妃们都过得有点战战兢兢,连一贯最得宠的尹贵妃都被呵斥了,别人也不敢多说些什么。皇帝却一反之前清心寡欲的态度,连着几晚都宿在了朱淑妃的粹玉殿。大家略一思忖,大抵是陛下觉得淑妃娘娘那里最清静吧。   沈竹央原本是不在意的,看到如今的情况却又担忧起来。本来顾云羡和尹繁素一起失势,她顺理成章地觉得这后宫没有女人能与她争锋。可是谁料到朱镜如竟会突然杀出。她和自己位分一样,还鞠养有皇四子,若皇帝……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焦躁起来。   这几年她在后宫中着实被压制得厉害,曾经的春风得意几乎消失殆尽,要不是父亲在朝中还算有些地位,恐怕连四夫人的位分都得不到。每思及此,她就忍不住对远在茂山的顾云羡恨得咬牙切齿,当年若不是她设计插了她一刀,她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为了这次的事情,她足足筹谋了半年。能走到如今这个局面,每一步都耗费了她大量的心血。   现在一切都如她所愿,皇帝暴怒,皇后被赶走、贵妃被斥责,而她躲在幕后,无人察觉。眼看就要大获全胜,谁知竟横生枝节。   她的苦心算计,到头来不要给别人做了嫁衣!   朱镜如不可以,任何人都不可以!.   小半个月后,宫中开始盛传皇帝厌弃了皇后和贵妃,打算立朱淑妃的皇四子为太子。这事儿虽然有些荒唐,但结合这阵子皇帝时常临幸粹玉殿的行为,众人都不免将信将疑。   与此同时,朝中却开始攻击朱淑妃之父、户部侍郎朱松,三封弹章一起送上来,一副要逼朱松辞官谢罪的架势。   淑妃身处风口浪尖,每一桩事都被挑出来细说。奈何她素来洁身自好,着实没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中,大家只好转换目标,开始议论皇四子生母姜月嫦的各种罪状。到最后,连新进宫的宫人都知道那个死了的姜徽娥曾经做过什么事情。   流言如火如荼地传了十来天、朝中如火如荼地斗了十来天之后,皇帝忽然驾幸了沈惠妃的毓秀殿。   沈竹央在看到大驾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事实上,自打前两日她带着福康公主与皇帝在太液池边偶遇之后,皇帝对她就亲近了许多。   福康公主是皇帝的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在他心中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地位。这些年沈竹央之所以还能时不时见皇帝一面,也全靠这个女儿了。   皇帝入殿之后,沈竹央和公主陪伴在侧,皇帝拉着女儿的手含笑端详了片刻,道:“阿斓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吧?”   “回父皇,今年五月儿臣就满十四了。”福康公主脆声道。   “十四了。”皇帝刮刮她的鼻子,“那岂不是很快就要出宫嫁人,离开朕的身边?”   福康公主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顿时羞红了一张脸,“父皇你说什么呀?儿臣才不嫁人呢!”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傻丫头,女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朕倒真希望能早点替你觅得如意郎君,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福康公主干脆缩到他怀里,闷闷道:“阿斓不要嫁人。阿斓要永远陪在您和阿母身边,哪里都不去……”   皇帝拍拍女儿的肩膀,轻轻道:“朕也想永远把你留在身边,可惜这世上,没有谁可以永远陪着谁……”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福康公主困惑地抬头,“父皇,您……有心事吗?”   皇帝视线扫到一旁沉默不语的沈竹央,眼中有锐光闪过。然而不过一瞬,他已恢复如常,温和道:“没什么。阿斓你只需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父皇都是爱你的。你永远都是父皇的好女儿。”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福康公主极崇拜父皇,所以听他这么说立刻用力地点点头,“恩,阿斓记住了。”   “好了。朕还有话和你阿母说,你先出去玩吧。”皇帝替女儿理了理鬓发,“南边的林邑国前阵子进献了几串象牙手钏,朕留了一串给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福康公主站起来,朝皇帝和沈竹央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陛下。”沈竹央素手执杯,奉上一盏茶,“臣妾知道最近宫中多是非,陛下如果觉得烦闷,可以多来看看阿斓。这丫头老是念叨着您,前阵子还亲手给您缝了个手套,也不知您收到没?”   皇帝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收到了。阿斓的女红不错,她身边的傅母倒是尽了心了。”   沈竹央盈盈一笑,“陛下喜欢便好。回头臣妾告诉阿斓,她一定很高兴。”   皇帝微笑道:“究竟是阿斓高兴,还是竹央你高兴?”   沈竹央一愣,“陛下?”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这些年你拿她当幌子的次数也不少了,还打算继续玩下去?”   沈竹央的笑容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得如同面具。   “你要怎么折腾朕不是太在意,反正朕也是要来看阿斓的,给你点面子就当哄阿斓高兴了。”皇帝道,“但是,你最近闹得过火了。”   “陛……陛下……”沈竹央结结巴巴道,“臣妾……”   皇帝瘦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她光洁的肌肤,从额头到脸颊,十分温柔的样子。他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在新房中看到这张面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三月的海棠花开遍了枝头,端的是美丽动人。   “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查探,想弄清楚这一连串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朕设了一些圈套。竹央你果然没让朕失望。”皇帝慢慢道,“在除夕夜宴上动手脚,设计皇后和崔朔,再嫁祸给贵妃,这些,都是你做的吧?”   沈竹央刚想否认,皇帝便淡淡道:“那个替你办事的尚食局宫人朕已经关起来了,回头便可以让你们见一面。”   沈竹央哑在那里。   “还有最近在宫里散播朕欲改立皇四子为太子的消息,也是你的手笔吧?   “你在宫里兴风作浪,你的父亲沈宁沈侍郎就在朝中安排人手,弹劾淑妃之父。你们父女俩蛇鼠一窝、倒是绝配。   “知道朕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揭穿你吗?因为朕得给你和你父亲更多的机会,去尽情折腾。   “沈宁一直在暗中阻挠新政的事你当朕不知道吗?朕早就想收拾他了,只是苦无机会。如今可好,他自掘坟墓、朕求之不得。   “朱松是北党的人,沈宁也是北党的人,如果被人知道沈宁派人弹劾自己的同党中人,你觉得大家会怎么想?明为北党之人,私底下却与南党勾结,背叛盟友。这样的事情即使朕不怪罪,北党诸人也不会放过。   “那些臣子彼此握着对方的把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要朕肯帮忙推着一把,足够把沈宁落罪下狱。   “竹央,你真是狠狠地推了令尊一把,让他离那黄泉路只差一步了。”   沈竹央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已经凝固。她面如死灰地坐在皇帝面前,浑身上下感觉不出一丝力气,却在不断地发抖。   皇帝冷淡地看着她,手指抚上她的脖子。这条玉颈他曾温柔地亲吻过,如今看着却觉得那般碍眼。   沈竹央的眼睛忽然睁大,只因皇帝毫无征兆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喘不过气来,只得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他这是……要掐死她吗?   皇帝眸中冷漠无比,里面尽是嗜血般的疯狂,看得沈竹央胆寒一片。   这不是她认识的皇帝。在她印象里,那个男人永远是温柔体贴的,即使气急了也从未对自己的女人动过一次手。就算是犯下大错的景馥姝和姜月嫦,临死之前他都不曾碰过她们一个指头。   为什么?   他竟是这般痛恨自己?居然要亲手掐死她……   皇帝维持着掐她的脖子的姿势,不顾她面颊通红、几欲昏厥,一把将她拖到自己面前。   两人的脸颊挨得很近,皇帝的薄唇凑到她耳边,轻轻道:“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吗?   “不是你筹谋储君,也不是你让朕知道了崔朔对云娘的心意。而是,你不该让云娘知道。”   他掐紧她的脖子,低声重复道:“你不该让她知道。”   ☆、145   顾云羡在茂山住了四个月。   这期间她一直没有得到外界的任何讯息,温泉宫安静得像一个巨大的冰窖,而她身在其中,感觉永远也过不完这个冬天。   可是明明,外面的春光已经到了。   没事做的时候,顾云羡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庭中的桃色灼灼。如今已是四月,山中的桃花虽还开着,但山下定然已经谢了。她想起椒房殿后的那片桃林,忍不住感叹,原来这一回她还是没能在那里赏花。   白日漫长,她的思绪也跟着蔓延,许多问题再次被她提出来思索。关于她的,关于皇帝的,关于他们两世纠缠的。想到最后,她真心实意地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两人就是个错误。   上一世,她近乎疯狂地痴恋着他,最后却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重生之后,她小心翼翼地管好了自己的心,不肯轻易交付出去。   可是这一次,却轮到他对她痴心一片。   他宠爱了她三年,等待了她五年,八年的漫长光阴终于融化了她心上的坚冰,将她打动。然而当她试图向他靠近时,他却不要她了。   他们从来就碰不到对的时候。   想明白了这一切,她只觉得浑身轻松,忍不住庆幸自己这回动心动得没上回动得厉害。那些带着鲜血的往事让她始终记得有所保留,虽然再次对他动心,却也不是无可挽回。   帝王情譬如鸩毒,本就不该靠得太近。她会尽力管住自己,不要再去想他。   只是阿桓的安危仍让她牵肠挂肚。虽然临走前吕川给她做了那样的保证,她却还是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那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从来不曾分开这么久。她还记得临走前一天的夜里,她握着他的小手,认真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宫里要注意些什么。他没精打采地坐在她面前,忽然一把扑进她的怀中,“阿母,你为什么要出去?留在这里不好吗?”   她强笑道:“不是说了吗?阿母身体不太好,要出去住一阵子,等病好了就回来了。”   “那阿桓跟你一起出去好不好?”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以前也是这样啊,我们一起回山上去住着吧。”   她摸摸他的头,用了一种最容易让他接受的理由,“要是我们都走了,你父皇一个人在宫里该多不开心啊?阿桓不是很喜欢父皇吗?你就替阿母留在这里陪着他吧。”   阿桓果然被她的话说得一愣,费劲地思考了半晌,才毅然决然道:“不行,比起父皇我还是更想陪着阿母。而且父皇才不会寂寞,他有那么多人陪着。”小脑袋在顾云羡怀里蹭来蹭去,“阿母就只有我了。”   顾云羡一愣,眼眶立刻有些发热。   后来又说了很多的话,阿桓才勉勉强强答应留在宫里。临走时顾云羡见他低落得都快哭了,遂慷慨表示下次见面时给他做好吃的砂糖团子,这才让他破涕为笑。   这么几个月不见了,也不知他长高了没有。夜里睡觉有没有盖好被子,若是生病了,可会哭着要阿母?   顾云羡越想,就觉得心里越痛,只盼望皇帝快些召她回宫,她要陪在她的孩子身边,再也不离开。   .   皇帝在四月下旬的某个清晨突然派人来茂山接顾云羡。她立在柔仪殿内,看着眼前的宦官,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不为别的,只因来接她的人居然是吕川。   他不在宫里服侍皇帝,跑来茂山做什么?   “皇后娘娘,请速速随臣回宫。”吕川恭敬道,虽然极力掩饰,语气里还是流露出焦灼。   “即刻启程么?”顾云羡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是。”吕川道,“马车已经等在殿外,请娘娘这便登车。”   顾云羡朝外面看去,果然见到了一列仪驾,华丽的宫车在阳光下散发出璀璨的光华。   殿内众人也被这匆忙到不成体统的架势给惊住,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顾云羡,等着她的反应。   在众人的目光下,顾云羡抿了抿唇,终是道:“好,本宫这便启程。”   .   如果说当初被赶出宫是匆匆忙忙,如今被接回去简直是迫不及待。   顾云羡直到坐上马车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更让她惊讶的是,吕川居然没随在车外,而是跟着进了她的马车,恭顺地跪到了她面前。   “陛下命臣提前告知您几件事。”吕川声音平平道。此刻凑近一看,顾云羡才发觉他神情十分憔悴,眼角竟有了皱纹。可他分明比她大不了多少。   顾云羡觉得,他似乎在几个月里老了十岁。   “大人看着气色很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抑制住心头的不安,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吕川一愣,继而右拳握紧,片刻后再松开,“微臣如何并不重要,请娘娘先听臣把陛下交代的事情说完。”   他这么说了,顾云羡只得顺着问道:“好。只不知大人要告知本宫何事?”   “五皇子已在半月前被立为太子,祭拜了太庙,并昭告天下。”   顾云羡心头一松。不是因为阿桓当上了储君,而是因为吕川既然这么说,就证明阿桓安好无恙。   忽的想起一事,她试探道:“那,敢问大人,太子太傅择的何人?”   “与原来的计划一样,礼部尚书崔朔崔大人。”   顾云羡心头的大石这回才算真正放心。阿桓一切都好,崔朔也没有事,除夕那晚的意外总算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还有一桩,”吕川补充道,“陛下在一个月前发落了沈惠妃,将其贬为庶人、打入永巷,沈氏之父也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查办。”   顾云羡惊愕地看着吕川,“沈竹央被……贬为庶人了?   “不止沈氏,瑾婕妤也被废黜了,同沈庶人关在一起。”   顾云羡抑制住剧烈的心跳,思索一瞬,明白了缘由,“除夕那晚的事情,是沈竹央伙同薄熹微做的?”   她问得直接,吕川也答得干脆,仿佛他这一趟出来就是为了跟她解释这些,“是。陛下查了大半个月,才算确定无误。沈氏设计皇后、陷害贵妃,陛下动了怒,所以发落了。”顿了顿,“是以谋害朱淑妃娘娘的罪名被惩处的。”   “谋害淑妃?”顾云羡挑眉,“为了什么?”   “自然是夺走淑妃之子、图谋大位。”   顾云羡心下了然。她想起朱镜如,明白这回应该是她帮皇帝演了一场戏。   皇帝不可能说是沈竹央设计揭发了崔朔与她的事情,因为这样无异于将那桩不可告人的秘事泄露出去。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找别的理由来治她的罪。筹谋储君她当年便曾做过,如今故技重施,很有说服力。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沈竹央如何、薄熹微如何,甚至皇帝如何其实通通都与她无关。此刻她只想快些回到阿桓身边,好好打量一下他的小脸有没有长变了样儿。   吕川见她神思不在,没有再开口。转头看向窗外,他的眼眸是深深的黑色,里面浸透了忧虑,还有真切的痛苦。   .   仪驾行至煜都城外五十里之地时,外面忽然传来声势浩大的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靠近。顾云羡困惑地挑起帘子,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全作羽林郎的打扮,带头的赫然是一名羽林军统领。   滚滚烟尘中,她瞥见每一个人都满脸焦灼,待看到自己的车驾时无一例外露出欣喜之色。   两方的人马同时停下,禁卫军统领翻身下马,跪在马车前朗声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大安!”   “可。”顾云羡在车内淡淡地应了声。   吕川从看到羽林郎的那一刻便神情大变。顾云羡见他面色煞白、眼神惊惧,额头竟有汗珠滑落,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齐大人,出……出什么事了?”吕川打开车门,看着齐统领颤声问道。   “吕大人,属下等奉命前来,为皇后娘娘仪驾开道,好让娘娘从速回宫。”齐统领沉声道,“执金吾大人已得到命令,九重宫门已然大开,随时恭迎凤驾。”   “陛下他……”吕川的声音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居然问不出后面的话来。   齐统领沉默一瞬,“臣离开时,诸位御医已齐聚椒房殿。”   吕川额头的青筋狠狠地跳了一下。费力地喘了口粗气,他忽地提高嗓音,嘶哑道:“还愣着做什么?即刻启程!”   众人领命,羽林郎当先而行,提前为他们驱逐附近的闲杂人等,好让凤驾畅通无阻。   车门再次关上,吕川转头,发现顾云羡正死死地看着自己。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牙齿间似乎都在往外透出寒气,让人心惊。   吕川脸色灰败,跪在那里没有回答。   “你不回答,本宫便开门让外面的人来告诉我。”顾云羡厉声道,“我看那些人都清楚得很,就瞒着我一个!”   吕川身子一颤,牙关紧咬,眼眶隐隐有些发红,“陛下吩咐臣尽量迟些告诉娘娘,您……”   顾云羡一声不吭地起身,眼看就要打开车门——   “陛下生病了。”   她的手僵在原地。   好半晌,她才慢慢转过头,脖子僵硬得如石头一般,“生……病了?”   吕川深吸口气,长期以来的压力终于将他击垮,此刻几乎是不管不顾地说道:“去年十一月,陛下头疾复发。太医署上下费心数月,却始终没能想出医治的办法。到如今,已然……”   顾云羡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头疾复发?”   她想起来了。去年年底,他确实头疾复发。只因看了那篇将他斥得体无完肤的文章,被气到头疼。可后来御医不是看过,说只是老毛病吗?   一手扶住了车厢内壁,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你是说,他病了,而且……治不好了?”   吕川脸色惨淡地与她对视,语气凄怆,“娘娘,这些羽林郎是在臣后面出来的,定是陛下的病情又出了什么问题,他们才会赶来催促我们……   “我们得快点,不然,可能就赶不上了……”   .   皇后的仪驾飞快地穿过珑安长街,从丹凤门进入皇宫,之后也不曾按规矩换乘轿辇,而是直接驾车穿行在内廷。   顾云羡木然地坐在车内,透过半开的车窗看着外面的情景。   来往众人都行色匆匆,当看到皇后的车驾经过时全诚惶诚恐地跪下磕头。顾云羡瞧见不少宫娥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又对着马车的方向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仿佛她回来了便有了主心骨似的。   车驾抵达长秋宫后,顾云羡扶着宫娥的手下来,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众人已经全聚在了这里。   尹繁素率先走过来,也顾不得行礼便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姐姐你可回来了!真是急死我了!”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逼迫自己问了句,“陛下呢?”   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她现在回来,是不是已经……   心头的恐惧仿佛灌了风的口袋,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爆炸。   “陛下正等着您呢!”尹繁素道,“谢天谢地,臣妾差点以为……”   “赶不上”三个字被咽了回去,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她哽咽道:“您快去吧。”   她好像一个被|操纵的木偶,听了她的话便顺从地朝殿内走去。还没走几步,尹繁素却又挡在了她身前,“陛下不在那里。”   顾云羡转头,尹繁素指了指椒房殿后面,“他在林子里等您。”   一旁的吕川闻言诧异道:“御医不是说了陛下不能吹风吗?怎么会让他去林中!”   过度的恐慌让他的语气里已带了几分斥责之意,好在尹繁素并不介意,只是咬唇道,“陛下两个时辰前忽然晕倒,御医施针让他醒过来之后,他就忽然说要去林中做坐坐。我们都拦不住,只好抬他出去了……”   抬他出去。   顾云羡听到那四个字,才第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那个男人是真的病了。   他那样要强的人,此刻却如无用的病夫一般,需要别人的帮忙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心里,该多难过啊。   吕川还想说点什么,却看到顾云羡一言不发地朝椒房殿后走去。她脸上的表情如同梦游,撞到了人也不知道,倒把对方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146   皇帝确实在那片桃林中等她。此刻花期已过,林中只有翠绿繁茂的枝叶,并无半点桃花,可他却坐在桃树下,仰头认真地欣赏,仿佛那里真的有花可赏一般。   四周没有宫人服侍,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瞧着竟有几分孤单。   顾云羡在他身后三步处站定,然后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   在她的印象里,皇帝身材高大、肩背宽阔,最让人有依靠感。可是此刻坐在那里的男子背脊消瘦,整个人都变了样子。若非宫娥一开始就告诉了她是陛下等在这里,她完全有可能认不出他来。   她眼睛越睁越大,到最后都开始发痛了。   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射下来,照在皇帝的月白深衣上。他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淡淡开口,“回来了?”   她轻吸口气,哑着嗓子道:“是,我回来了。”   皇帝笑了一声,“回来就好。”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咳嗽一声,自顾自道:“朕把你赶出去,害得你跟阿桓分离数月,你一定很生气吧?   “你生气朕也认了,反正这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再有人可以分开你和阿桓。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他的语气暗藏深意,让她的心仿佛一颗坠入古井的石子,沉得又快又绝望。   她忽然提步,几下跑到他面前,然后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的面孔。   皇帝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跑过来,浓眉微扬,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片刻后他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别这个表情。你这样我会以为自己很难看的。”   和煦的阳光下,他面色青白、眼眶深陷,颧骨高高突出,全然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   脸颊一阵温热,顾云羡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在不知不觉中流泪了。   “你怎么了?”她满眼是泪,一瞬不瞬地瞪着他,说话的语气却好像在逼供一个罪大恶极的囚犯。   皇帝笑得云淡风轻,“没人告诉你吗?吕川没说?”   “我想听你自己说。”   他想了想,无奈地耸耸肩,“没什么。朕生了一场病,就成这样了。”   “什么病?很难治吗?”   “恩,很难治。御医们想了很多办法,但通通没有用。”   他平静的态度终于将她击倒。双腿一软,她跪倒在地上。   双手撑着翠绿的草坪,她看着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控制不住心头铺天盖地的恐慌。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喃喃道,“你把我赶走……是因为这个?”   因为不想让她难过,所以才会瞒着她,甚至假装绝情地把她送出宫?   说这话时,她面色惨白、眼神惊惧,却又隐隐有着期待。   他凝视着她的神情许久,淡淡一笑,“你想太多了。朕将你送走,不是因为你以为的那些原因。而是,朕不想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还要见到你,徒增烦恼。”   她嘴唇发颤,“我不信。”   “你不信?”他挑眉,“你为何不信?”   “我听说,你在我离宫期间,发落了惠妃和瑾婕妤……”   他“恩”了一声,“是,但朕不是为了你做的。这两人包藏祸心,早不该留着了。从前朕不动手,一是那时候朕还可以压制住她们,二是因为她们的父亲对朕还有用处。如今,不需要了……”   说完这话,见她还是一味摇头,他有些无奈地叹口气,“你究竟凭什么认为朕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呢?”   他看着她,黑沉的眼眸里满是淡静悠远的神采,相识这么多年,顾云羡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平和的样子,“不错,朕从前是很喜欢你,可是除夕那夜的事让我寒心了。朕送你走,固然是为了给沈氏她们设套,可更重要的,也是因为朕不想再见到你了。   “朕时日无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朝中居心不良的小人得拔除,后宫里不安分的也得快些发落了。唯有如此,阿桓才能放心地坐稳他的江山。   “而这些,都比你重要太多……”   他的话让她眼神一黯,视线下垂,却忽然看到他袖中一点璀璨的金色。   她几步走近,一把抓过他的右手。他还想挣扎,可病痛的折磨已经让他使不出更多的力气。   “这是……我的金钗?”她怔怔地看着他手中捏着的赤金发钗,适才他一直把手藏在袖中,她竟没有发觉,“你留着它?”   那一晚,他们在含章殿那张贵妃榻上相拥而卧,他慢慢抽出她发间的金钗,任由她的乌发垂下,铺满他的掌心。   第二天一早理妆时她没有看到这枚金钗,还当是丢到哪里去了,谁知,竟在他这里……   他的视线也顺着看到那枚金钗,眼神变得复杂。   “你明明留着我的东西,此刻却说这些绝情的话做什么?”她眼中忽然涌出泪来,满心的悲凉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击倒,“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仍是沉默,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哀哀唤道:“存卿……”   就是这两个字,让他卸下一切伪装,心软得一塌糊涂。凝视着她细长的眉眼,他轻声道:“告诉你做什么呢?你又不是大夫,知道了只能跟着难过。   “况且,我也不希望你在这种时候陪在我身边。   “我还记得,麟庆二十七年父皇病重,我入宫侍疾,亲眼看到病痛将他从一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折磨得形销骨立。那时候我就在想,哪一天我离开的时候一定不要这么难看。至少,不要让我喜欢人见着我这个样子……”   这样任性而可笑的一个理由,却真正是他心中某部分的想法。他不想拖着她跟自己终日悲苦,也不想她看着自己一日日变得憔悴丑陋,所以选择了将她送走。   可惜他没能坚持到最后。   昨天半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对她的思念忽然如野草般疯长。他握着金钗在床上坐到天明,终于屈服于心中的渴望,派人将她从茂山召回,见这最后一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笑出了声。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她瘫坐在他面前,慢慢伏上了他的膝头。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确定,他还是过去的他。就算他爱她,也依然坚持自己的方式,完全不问她的意见。   如此傲慢。如此残忍。   他低下头,手指抚摸过她的发髻,“朕封了崔朔为太子太傅,他很疼爱阿桓,会尽全力教导他。等阿桓长大,定能成为一位有道明君。”顿了顿,“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多费些心思。宫中朝中各路势力都很复杂,朕已尽力把麻烦都处理掉,但总有遗漏。你若遇到难题,大可以仰赖崔朔。朕与他……做了个交易,你可以相信他。”   说完这句话,他苦涩一笑。即使没有这个交易,崔朔也会尽全力保全她。因为崔朔对她的感情,他可以确信他不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他会一生尽忠于阿桓,接替他守护在云娘身边。   微风拂过,几片树叶簌簌落下。他看着前方,觉得眼前开始模糊。   这段时间他早已病至无法起身,两个时辰前从昏厥中醒来,却觉得精神出奇的好,竟然可以支撑着坐起来。他察觉出身体的异样,明白了这突然的好转是因为什么,在心里叹息一声。   回光返照。   大抵,就是今天了吧。   因为清楚没有时间了,所以才会又派了一队人马去迎她,生怕迟了一步,就再也看不到了。   还好,他终究是等到了。   “云娘,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要为你种一片桃林,这里……就是我送你的桃林……”身体里的疲惫一波一波涌上来,他开始发困,口齿也不如方才清楚。   顾云羡随着他的话抬头看去,却见四周芳草萋萋、枝繁叶茂,上百株桃树在微风中舒展,不时飘落几片嫩绿的叶子。虽然不曾见过,她却可以想象,每年花开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美丽。   她枕着他的腿,轻声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些桃树是我离宫那一年你命人种下的。”   他低笑一声,“其实,不是我命人种下的。   “是我……亲手种下的……   “那时候我只要一想起你,就来这里种一株桃树,不知不觉间竟种满了一个园子……”   瘦长的手指握住树干,将树根一点一点埋入黄土。他看着新栽的花树,觉得自己的思念也跟着被埋了起来,心里竟不那么难受了。第二年花开了,每一朵都格外艳丽,血染的一般。他立在林中,看着这些美到凄艳的花朵,心想原来相思是红色的。   “算起来,这片桃林自种下到如今,已有六年了。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赏桃花,却总是不能如愿。   “现在已经快五月了,今年的花也全都谢了,我们还是没能赶上……   “其实这里花开的时候真的很美,以后有机会你一定要来看看。”   六年前,他亲手为她种下了满园桃树,可是到最后,他们也没能一起在这里赏一次桃花。   从前以为总有机会。等到彼此心结全消,等到她再度爱上他,他们便可以坐在这里把曾经的约定一一兑现。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运气。他没能等到她回心转意,也没能与她并肩看遍桃花烂漫。   今年花开的时候,他一个人站在林中,想起初次见面时他一箭射落她手中的桃色缤纷,忍不住感叹,果然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她忽然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存卿,存卿你听我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告诉你了。”漆黑的瞳仁中仿佛燃着两团火,看得人心惊,“我曾说过我不再为你动心了对不对?那些话不作数了,我改主意了!我在乎你,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办法的!这天下医术高明的人那么多,我们去找,总有人能救你!”   他静静地看着她几近疯狂的样子,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你愿意说这些话来哄我,我很开心。”另一只手慢慢把那枚金钗插入她的发间,“你不要内疚,你不爱我也没有什么。我能在最后为你簪这一枚钗,已经心满意足了。”   其实到这一刻,他甚至在心中庆幸她不爱他。不然他离开之后,这漫长的光阴她要如何熬过?   “不,不是的,我没有骗你。”她眼泪簌簌落下,语无伦次道,“那一日你与崔朔打完马球,繁素曾到我殿中说了这五年的事情。我知道你一直守着对我的承诺,我很高兴。我真的……”   “云娘。”他神智越来越模糊,只能拼着最后的力气道,“你还不明白吗?一切都是天意。我欠了你一条命,就必得赔你一条命。世事轮回,再公道不过。 ”   “其实我现在很高兴。这许多年来,无论我怎么做心里总觉得亏欠。我曾以为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曾经的过错,无法求得一个心安。可是老天爷给了我机会。   “我困了你两世,让你无法过想过的生活。以后的日子,你都随自己心意吧。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不会怪你。这是我欠你的。   “只是希望如果还有下辈子,你不要再恨我……”   他的头颅慢慢垂下,身子朝前一倾,倒在她身上。她浑身僵硬,被她一撞立刻如烂泥一般软倒,两个人一起倒在了青翠的草坪上。   她躺在下面,紧紧地抱住他的肩膀。他真的瘦得不成人形,她的手臂轻轻松松就环住了他。他的头靠在她胸口,她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他紧闭的双眸。   他的神情是那样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她被魇住了一般,死死地瞪着他。   那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再也不会闪动着戏谑的光芒,看得她手足无措;那好看的唇也不会吐露温柔的情话,让她心动、让她酸涩;那举世难寻的卓然风姿从此被写入发黄的书页,成为一个固定的符号,再也不能惊动帝都春光、抖落三千风华。   他是真的离开她了。   她忽然嘶声痛哭,杜鹃泣血一般,仿佛要把两世的悲辛通通说尽。   原来,这才是老天给他们真正的结局。   上一世,她带着他不爱她这个认识含恨而终;这一世,他直到最后一刻也不相信她是真的重新爱上了他。   他辜负了她一世,她也辜负了他一世。   他们终于,谁也不欠谁了。   ☆、147   皇帝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顾云羡都不能从那天的事情中清醒过来。   她总觉得,那一切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她梦到自己被吕川带回了宫中,梦到别人告诉她皇帝病重,梦到……   他死在她怀里。   她抱着他的尸身,在那片桃林中躺了许久,直到终于觉出不对的吕川带人寻来,便看到皇帝已然驾崩,而皇后神情空洞、呆呆地看着蔚蓝天空。   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在他身后,是一波接一波跪下的宫人,先后响起的哭声最终汇聚到一起,响彻云霄。   顾云羡听着耳边的喧嚣嘈杂,一瞬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   她当天晚上便生了病,高烧烧得浑身滚烫,一连三日不退。后来宫人终于着急了,硬是给她灌下了药,她在模糊中睁开眼睛,看到了阿桓泪眼汪汪的小脸。   “阿母,阿母你不要我了吗?”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父皇已经不在了,你也要离开阿桓了吗?”   她觉得难过。为什么她在意的人总是这么命苦?她的夫君盛年崩殂,而她的儿子才刚刚失去了父亲,立刻又要担忧母亲是否离开。   可她明明才保证过,会永远陪着他。   她握紧阿桓的手,嘶哑着嗓子道:“阿母不会离开阿桓……阿母不会……”   .   阿桓在先帝驾崩七日后于灵前即位,宣布次年改元显庆。左相徐庆华和吏部尚书崔朔为辅政大臣,共同辅佐新君。   顾云羡自然被尊为太后,从长秋宫搬去长乐宫。对此吕川曾犹豫着对她说过,“反正如今陛下还年幼,一时半会儿这椒房殿也不会住人,娘娘若舍不得这里,不妨留下来住两年……”   他知道,椒房殿后的那片桃林对顾云羡和先帝都意义深刻,也许她会不愿意离开……   “不必了。”顾云羡淡淡道,“本宫如今住在这里不成体统,传出去对皇帝不好。”   她这么说了,别人自然不会再劝,很快长秋宫众人便随她搬去了长乐宫,从皇后的宫人变成太后宫人。   .   姬洵驾崩三个月后,顾云羡再次见到了崔朔。   之前甘露殿哭灵的时候他们也曾碰见,但顾云羡那时候完全是行尸走肉,对身边的一切都没什么反应,自然不会注意到崔朔。   而这一次见面,她是以太后的身份召见帝师。   两人隔着一幕珠帘,她平淡道:“皇帝年幼,凡事还需仰仗大人,哀家在此先谢过了。”   崔朔忙道不敢,跪在外面磕了个头,“为陛下尽忠,是臣的本分。”   顾云羡点点头,对阿桓道:“皇帝,去给崔大人行个礼,以后他就是你老师了。”   阿桓点点头,走到崔朔面前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底,“先生有礼!朕在此请求先生,同朕一起守护我大晋的江山!”   崔朔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小儿,心中明白即使再聪慧,这样的话也不是他能想出来的。   他不去看那珠帘后沉静的玉颜,微笑着对着皇帝回了一礼,“臣遵命。”   .   显庆元年正月十五,阿桓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登上承天门,顾云羡和大臣们随同。   看着灯火璀璨的煜都,顾云羡轻声道:“阿桓,你看到了吗?这是祖宗留给你的天下,是你父皇用性命守护的天下。煜都的璀璨灯火是这天下最美的东西,你要让它一直亮下去。”   夜幕下,阿桓的小脸上满是郑重,“儿臣明白了!儿臣一定会守护好父皇传下来的基业,定不负母后的期望!”   .   从城楼上下来之后,顾云羡让人先送皇帝回大正宫,然后沉默地沿着宫中的道路朝前走,崔朔跟在她身后。   转过一个拐角,前面出现一片水域,上面漂浮着宫中女子放下的花灯,如莲花盛开在碧波之上,煞是好看。   顾云羡在水边站定,转身看向崔朔,“哀家让大人带来的东西,不知大人拿来了没有?”   崔朔朝身后看了一眼,一个随从捧着盒子上前,恭敬地打开。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盏做成船形的河灯,船内有一栋三层小楼,精巧无比。舟头挂着一面白帆,上面有隽秀的字迹: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顾云羡取出河灯,神情平静地打量。   “哀家曾听先帝说过……”她轻声道,“大人与他曾有个交易,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是什么交易?”   崔朔闻言没有回答,而是想起了一年之前,他被皇帝召到大正宫的情景。   那时候顾云羡已经被送到了茂山,他以为自己此去便是领死,可那面容冷淡的君王却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他身患顽疾、时日无多,许多事情都要托付给他。   “新政推行至今不过数年,还需要巩固。朕已交代了徐庆华,他明白朕的意思。以后,你们便一起固守这基业吧。   “朕会立五皇子为太子,朕驾崩后他就是新君。你是他的老师,要悉心教导他。”   他终于忍不住询问出声,“可是陛下,您不是说过,臣赢了比赛便要取臣的性命吗?”   皇帝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他。在他的目光里,他忽然明白了一切始末。   他一早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那场比赛只是一个考验。他想要看清楚,他对云娘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他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可靠,值得他将孤儿寡母托付。   他赢了比赛,他也有了答案。   他既然愿意为了她去死,自然是不会背叛她和她的儿子。   这样深沉的算计,让他再次想起两人一起和朝臣斗智斗勇的岁月。那一刻,他再次想起了两人多年的情分,那种无人能比的默契。   他们是真正的知己,如果没有彼此,这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将永远无法实现。   他看着顾云羡,神情坦荡道:“先帝让臣坚守他的志向,继续新政,辅佐陛下。”   “仅此而已?”顾云羡问。   “仅此而已。”   顾云羡低头想了一会儿,微笑起来,“这就好。”   他没有做出把她让给别人的事情,这样真好。至少最后,他还是舍不得她的。在桃林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好听,可事实上,她若真的和崔朔在一起,他还是会不高兴的。   “这盏灯,是送给我的对吧?”她问道。   “是。”很多年以前,就想送给她了。   她慢慢蹲□子,将河灯放入水中,看它如一条起锚的大船般一点一点漂远,最终汇入远方的璀璨灯火中。   她转头,看到崔朔依旧看着河灯漂走的方向。   “大人是陛下的老师,哀家是先帝的妻子。你我之间,永远都只能是这样。”   他的神情竟不怎么悲伤,只是温柔地凝视着她,“我明白。”一直一直都明白。   她点点头,“大人明白就好。冰天路滑,大人一会儿回府的时候注意马下。珍重。”   她转身,带着宫人头也不回地离去,留崔朔一人立在原地,望着她袅娜的背影怔怔出神。   这样的情景,与那一年的珑江池畔何其相似?   只是这一回,他们终于一起放走了这盏河灯。   没什么遗憾了。   .   姬洵离开的第二年,显庆元年二月,桃花即将盛开的时节,一道天雷劈中了椒房殿后的桃林。几株桃树率先起火,最终殃及了整片桃林。   顾云羡闻讯赶到时只看到冲天的火光,还有里面模模糊糊的影子。她想走近看个清楚,宫人却挡在她面前,不住劝道:“太后……太后您别上去,当心伤到自己……太后!”   她只好停住脚步,立在那里看着火光中翻腾的树影,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   后来火扑灭了,桃林却也救不回来了。那些干枯的枝干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而她立在林中,看得痴了。   她想起他临去前跟她说过,这里花开的时候很美,让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然而没机会了。   这是他为她种下的桃林,可她等不到花开,永远也等不到了。   .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宫里的岁月波澜不兴。顾云羡在长乐宫闭门不出,除了每晚抽出一个时辰来查看阿桓的功课,其余时间都在抄写佛经。   一卷又一卷,长长的白纸上写满了她秀丽的小楷,从案几上滑下去,一直拖到地上。   她在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她刚刚从上一世的噩梦中醒来,自请到长乐宫侍奉太后。   有一天,她正在房间里抄经,他却忽然出现。当时他看着那摞厚厚的宣纸,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是你抄的?”   她态度拘谨,唯唯诺诺。于是他好笑地挑起眉头,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朕很可怕?”   原来失去之后才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早就在她心中扎了根。   那么,就继续抄下去吧。   这段缘分从头到尾都是老天在戏弄,他们的生死命途一直掌握在别人的手中,自己根本做不了主。如今他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抄一些佛经,为彼此的下一世多积点德。   也许老天垂怜,还能让他们在阴曹地府见上一面。   .   再后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甚至开始忘事。御医查不出原因,最后只能告诉阿桓,是她自己想忘。就像一个偏执的疯子,只记住愿意记住的部分,那些不好的记忆则被她丢弃。   她时常想起姬洵,每一次都能出神许久。他活着的时候,她虽不恨他,却一直心结难解。即使繁素跟她说了那五年的事情,她再次心动,也始终没有完完全全地爱上他。她有保留,她害怕再次被辜负,所以她下意识保护着自己。   可是现在他死了,死前用那样的隐瞒将她隔绝在悲伤之外,偿还了亏欠她的一切。所以她的怨恨也好、心结也罢,通通都跟着离去。   她忘了他曾经辜负过她、伤害过她,只记得她的夫君是这天下最温柔的男子。他很爱很爱她,可是他们在桃花树下走散,寻不到彼此了。   但没关系,终有一日,她一定会找到他的。   .   她死在一个春天。   外面冰雪初融,她躺在床榻之上,透过半开的轩窗看庭中的景色。   阿桓跪在榻边,握紧她的手,颤声道:“母后……”   她看着他英挺的面容,微笑起来,“阿桓,母后一直没跟你说过,你真的……和你父皇长得很像……”   阿桓牙关紧咬,不让自己哭出来,“儿臣知道……”   “母后好累了。”她喃喃自语,“这么多年,母后真的好累。我很想你的父皇,有好多话想跟他说……想得心都痛了。”   “从前我总是放心不下你,但现在你也长大了,我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我已经尽力了……所以,不要恨我……”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似乎看到一团又一团粉红的烟雾,灿若云霞,晃花她的眼睛。   那是……他们的桃林……   “花开了……”   ☆、148   顾云羡从梦境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条石子路旁。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蓝色,而她手边洒落着桃枝,一地嫣红。   她觉得头很疼,挣扎着站起来,四下打量。   远处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雪白的石子路从林中蜿蜒而出,仿佛玉带。此时正是春天,芳草萋萋、鸟鸣啁啾,美如画卷。   顾云羡的第一个感觉是,原来阴曹地府长成这个样子,不仅没有像传说中的那般阴森可怖,反而还很美丽,以后住在这里也挺好。   然而不过一瞬她便反应过来,这里不是阴司。   这地方很眼熟。她曾经来过。   低下头,她看到自己身上的粉白襦裙,再摸摸头上的双鬟髻,脸上的表情慢慢僵住。   此刻的她,赫然是一个身量都未长足的少女!   更重要的是,在她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她是穿着这条裙子去折的桃花。   因为太过重要,所以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中,再不去碰触。   那是,她十三岁那年,在上林苑第一次遇到姬洵。   她想起自己抄过的那么多佛经,想起轮回往生的传说,想起曾经的死而复生,控制不住地发抖。   所以,她是又活了吗?   老天垂怜她的虔诚,所以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而且这一次,还她回到了更早的时候……   回到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让她自己去做选择……   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路。她记得上一次,她便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然后在尽头被他的羽箭射乱了一颗芳心。   如果她不去,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她可以出宫,当一个平凡的女人,而他也能安心当他的有道明君,坐拥江山。   他们不用再彼此拖累、彼此折磨。   她是不是,不应该去?   .   姬洵立在树林旁,身侧是雪白的马儿,而他瘦长的手指正紧紧地攥住缰绳,借以缓解心中的不安。   他背对着小路而立,神情好像很平静。然而淡蓝深衣之下,是他绷得不能更紧的背脊,仿佛再多一分力气就会承受不住、碎成齑粉。   他在等一个人,可是他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   他不知道这一世的她究竟记得多少事情。如果像自己一样带着曾经的记忆,也许,她就不会来了。   那么,他们便再也没机会在一起了。   .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又轻又软,却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他想要转身,然而身体如泥塑的雕像一般,怎么也动弹不得。   前方不远处是几株桃树,枝干上粉白碧艳的花蕊正开得热闹,如烟似霞,带着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他们在三月的上林苑相遇,在月下的听雨阁谈心,在父母百姓的见证下结为夫妻,约定要相携一世。   可是他失约了。   他辜负了她,赐死了她,于是他们一起被老天爷作弄。   每一次,都是在他们以为可以和美地度过余生时被人唤醒,明白那不过是一个奢望。   他从前不理解上苍的安排,如今才终于懂了。   冥冥之中天注定,这纠纠缠缠的三世爱恨,到这一刻才真正走到了结局。   他们互相辜负,又互相原谅,化解了全部心结,终于可以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这一回,他未娶她未嫁,他们都是最好的样子。只要彼此愿意,便不会再错过。   他终于转身。   映入眼帘的是桃色灼灼、人影婉约,那眉、那眼都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样子。他曾经想要抓住,却总是落空。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虚幻的。   微风拂过,他听见桃花飘落的声音。   带着三世轮回的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结束了呢!   在决定写这个结局的时候其实很担心,因为在两人重逢之前真的很悲很悲了,所以为了避免大家太伤心,我都是紧赶慢赶写完大结局,好一口气发出来的……所以不要骂我,人家诚意满满的……┭┮﹏┭┮   而且除此以外我也担心大家觉得“怎么重生个没完没了啊!ヽ(o`皿′o)?”后来我说服了自己——因为本来……就是重生文嘛!_(:3」∠)_   关于对这个结局的理解,我自己的看法在文中借黄桑的口说出来了,就是黄桑之前欠云娘一条命,如今就得死一次还了,两人才算公平的。大家把这个当成平行空间也好,轮回转世也好,总之就是恩怨两清、再度重逢了。   还记得之前陛下的忠实拥趸点点童鞋曾忧心忡忡地在微博问我,最后是不是he。当时我认真思考了一通,告诉她最终结局是he,但是在结局前会很虐很虐陛下……我还专门询问过基友的意见,她们也认可这是个he,毕竟两个人带着曾经的记忆,就是感情还在继续啊……而且我觉得这样的结局其实比上一世在一起更完美,因为一切重头来过,皇帝就没有别的女人了,他可以只守着云娘一个,再也不会有各种庶子出来惹麻烦的闹心事!【我记得之前有个菇凉表示只要一想到有别的孩子就烦cry,现在不用烦啦!o(*≧▽≦)ツ   当然,如果有菇凉不喜欢这个结局阿笙很抱歉……我自己是反复斟酌过的,为了这个结局折腾了好几天,逃了好多课都被闺蜜嫌弃了……我真的很希望可以写好,但如果让你们蓝过了,阿笙先鞠一躬……求原谅……┭┮﹏┭┮   正文在此结束,之后会有好几个番外。最重要的一个是皇帝的番外,里面交代了他从生病到挂掉的一些事情,他这一路的心理,包括他和崔朔那场马球赛的目的【这个结尾通过崔朔的角度说了一下,但陛下是怎么想的没有说,我自己觉得这里最虐陛下了!┭┮﹏┭┮】。这一段其实本来打算放到陛下挂掉那一章的,但是我和基友们反复纠结了五个小时,调整来调整去还是觉得放在那里破坏节奏感和氛围,所以留到番外说了。然后就是崔郎的番外,还有皇帝这辈子和云娘的后续发展【甜甜蜜蜜恩恩爱爱】,都会依次放出!mua! (*╯3╰)   谢谢各位菇凉这一路的陪伴,五个月的时间因为有你们才不那么寂寞,这篇文能有你们喜欢阿笙真的很感激!【鞠躬   云娘的故事结束了,但是还有下一个故事!是阿笙萌了五六年的一个梗,这回绝对不会这么纠结了!非重生非穿越,文风轻松,女主威武霸气,大杀四方! 【其实是阿笙写温柔的女主写腻了,决定换一个厉害的……   第一个番外周六晚上放出新文应该也是在周六开!   最后,弱弱地求一下作收,大家如果还喜欢阿笙写的东西的话,就收藏一下我吧!这样我开新文你们也知道!谢谢了!\( ̄︶ ̄*\))抱抱~ ━━━━━━━━━━━━━━━━━━━━━━━━━━━━━━━━━ 本文内容由【紫衣宫主】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