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 最毒夫人心 作者:风荷游月 【文案】 广灵郡主性格骄纵,暴力乖张,是阖府上下都头疼的小麻烦精。 谁都奈何不了她,唯独当今魏王江衡。 论辈分她得喊江衡一声舅舅。 虽不情愿,但这根大腿还是要抱的,谁叫他日后有大作为呢? 但是,等等……江衡,不是这样抱的! 【男主黄昏恋,女主美娇甜,宠文。】 内容标签:重生 甜文 主角:陶嫤 ==================   ☆、第1章 心疾 才过端午,天气益发闷热起来。 树上蝉鸣啾啾,燥热的气息透过绡纱传入室内,就连丫鬟举着团扇打出的风都是热的。 陶嫤临窗而坐,手持一支紫毫宣笔,认真地描绘院外盛开的火红石榴花。大抵是天儿太热了,她的眉头越蹙越紧,细嫩的额头渗出丝丝汗珠,末了烦躁地将纸张揉成一团,向窗外掷去。 “不画了不画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左右两旁丫鬟见状,打风的力道更加快了一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小祖宗不痛快。 大丫鬟玉茗掏出绢帕,轻轻地拭去她鬓角水珠,“郡主可是累了,不如休息会儿吧?” 陶嫤摇了摇头,目光固执地落在那棵石榴树上。 她樱唇微抿,似是要把它看出个究竟。碧清妙目滢滢渟渟,好一会儿才别开,“今天什么日子?” 玉茗静了静,“六月初三。” 初三,距离她阿娘殷氏的忌日还有两天。 殷氏于明徽十五年逝世,至今已有七年。她是陶嫤的生母,嫁给宰相陶临沅后育有一子一女,正要生第三胎时,却因体弱气虚,最终没能平安顺产,一尸两命。 陶嫤托腮,若有所思地望向庭院,眼里露出几抹落寞。 其实阿娘不是难产,彼时大夫都看得好好的,何况她和大哥生产时都很顺利,怎会说难产就难产呢?究其原因,不过有人从中作梗罢了。 当时她小,不知道好好保护阿娘,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却无能为力。 * 长安的天气一天赛一天地热,跟被巨大的炭盆烤着似的,即便她只穿一件轻薄的散花绫,也招架不住这股闷热之感。 陶嫤肤色雪白,有如雪峰上最晶莹剔透的颜色,偏偏这种白还晒不黑,不知羡煞多少豪门贵女。她不是顶漂亮的女郎,却因为生了一张乖巧稚嫩的脸庞,给人一种天真的错觉。唯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姑娘其实一肚子坏水儿,并不如表面那般无辜。 要她有心,能把你整得苦不堪言。 翡翠珠帘被挑起,白蕊端着一碗冰镇糖蒸酥酪过来,掀开月白釉碗盖,“郡主吃几口酪解解暑吧。” 这是陶嫤最喜欢的食物,她舀了一口,清凉乳酪入口即化,冰冰爽爽确实消除不少热气。 吃着吃着,她忽然搁下,“外面怎么如此吵闹?” 白蕊微滞,惴惴地觑一眼她的表情,“禀郡主,是相爷带回来的两位侍妾,正在往府里搬东西呢。” 陶嫤不悦地抿了下唇:“哪来的侍妾?” 白蕊的声音低不可闻:“听说是向阳侯送的,目下住在金露轩中。” 金露轩里住着十来名侍妾,陶嫤对这地方并不陌生,这些年陶临沅不断地往里头添人。他除了朝堂办公外,最常做的便是倚翠偎红,醉生梦死,对儿女的事不闻不问。这几天尤其过分,彻夜不归,也不知宿在哪家娘子房中。 陶嫤坐起,换了身湖色织彩百花飞蝶纹高腰襦裙,重新梳了个倭坠髻,金翠孔雀簪衬着她皎如明月的面庞,明亮生辉。她看了看外头太阳,已经渐渐西斜,不如午时那会儿闷热了,遂叫上玉茗白蕊二人,“去金露轩瞧瞧。” ……就知道会是这么回事,玉茗白蕊相视一叹,簇拥跟上。 这会儿相爷恐怕还在那里,郡主选择这时候过去,无疑是准备给他添堵。 * 金露轩位于相府西南一角,是个两进的庭院。院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景致勉强称得上雅致。然而走得近了,那股脂粉味儿越来越浓,陶嫤嫌恶地皱了皱鼻子,问院内当值的丫鬟,“左相呢?” 自从殷氏走后,她从未喊过陶临沅一声阿爹。 这两年陶嫤来过此处几次,每次都闹得惊天动地,是以院里的丫鬟看到她很是畏惧,缩手缩脚地回答:“在、在莺眉阁二楼吴氏房中。” 陶嫤没有多言,转身往二楼走去。 院里原本欢闹说笑的侍婢,这会儿都缄默不言了。她们好不容易等太阳下山,气温稍微凉快一点儿,想要下楼透透气,谁想会遇到这位小祖宗。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还是赶快回房去吧。 吴氏是陶临沅今天带回来的两位侍妾之一,房间在二楼东面第三间。 陶嫤推开镂空菱花门,一阵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窗户朝西,借着落日余晖能看清房间光景。 酒杯滚落一地,朱漆螺钿小几摆着几坛佳酿,一袭黛紫锦袍的男子依偎在女人怀中,醉意酣然。那位女子头戴珠翠,态度殷勤,正不断地往他的杯子里续酒。 陶嫤蹙了蹙眉,上前夺过陶临沅的酒杯,“你要喝到什么时候?” 吴氏被她突如其来的到访吓一跳,因着头一天来相爷府,没见过广灵郡主尊容,还当她也是金露阁的侍妾,当即一声不满:“相爷正在兴头上,你是何人,为何要来打搅?” 陶嫤朝她看去,“你也配同我说话?” 那眼里,分明含着轻蔑与讽刺,不加掩饰。 吴氏一惊,被侮辱的怒意袭上心头,“你……” 行将反驳,埋在她胸口的男人抬起头,睁开醉醺醺的双目,看清来人后略有诧异,“叫叫,你怎么来了?” 叫叫是陶嫤的乳名,小时候她咋咋呼呼,吵闹得很,是以殷氏便给她起了这么个乳名。 如今听来,很是讽刺。 “我为何不能来?”陶嫤后退半步,许是被他身上的酒味熏着了,“我如果不来,怎么看到你这副模样?怎么让我阿娘知道,她死的一点也不值得?” 陶临沅瞳孔紧缩,心脏似被狠狠揪了一下,他阖上双目,年迈英俊的脸上满是痛苦。他忽地举起桌几上的一坛酒,不要命往嘴里灌,溢出的酒洒在他的脖子上、衣服上,他却浑不在意。 如果醉了能好受些,他情愿一辈子都糜烂至此。 陶嫤看不过去,夺去他手里的酒坛狠狠掷在地上,酒液四溅,弄湿了两人的鞋袜,“别喝了!” 陶临沅神色迷离,喃喃道:“你阿娘也不喜欢我喝酒……” 说罢悔恨地蜷成一团,竟像个无能为力的孩童。 * 吴氏听见那句“阿娘”,有如醍醐灌顶,这才知道面前的女郎不是什么侍妾,而是身份尊贵的宰相之女。 她是皇上亲封的广灵郡主,是楚国公殷如的宝贝外孙女,方才她差点对她不敬,真是不要命了。 陶嫤睇向陶临沅,只觉得他的话好笑,“你也知道我阿娘不喜欢?” 她长袖一挥,桌上的酒悉数打翻,蹙眉质问:“你为何现在才知道?我阿娘在世时,你在谁的怀里喝酒?” 陶临沅掩住双目,嘶哑道:“叫叫,别说了。” “我也不想说,我只是替阿娘不值。”陶嫤重新审视这个男人,年轻时他玉树临风,英挺潇洒,如今看来,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你配不上我阿娘。” 她踅身离去,菱花门阖上,脚步声越来越远,陶临沅悔恨的面容被掩在门内。 * 重龄院前种着两排石榴树,每逢夏天开花时,远远看去火红一片,花团锦簇,霎是喜人。 尚未走近,玉茗便惊讶道:“周郎君来了!” 陶嫤抬眸看去,果见石榴树下立着个苍色葡萄纹锦袍的男子,身形瘦高,面带笑意。 直至陶嫤走到跟前,他抬手指了指金露轩的方向,露出关心之色。 陶嫤大约明白什么意思,对此事不想多说,“没什么事,你不必为此跑一趟。” 说着便要步入院内,被他有些无措地拦下了。周溥又指了指自己心口,看她的眼神毫不掩饰关怀。 陶嫤一愣,心里柔软了些,“我没事,这些天都好好的。” 周溥是她十年前买下来的官奴,后来见他举止不凡,不似一般奴籍出身的仆人,陶嫤便有意让人调查了下。这才知道他原本是扬州刺史之子,后因父亲被人弹劾,涉嫌贪污,阖府获罪。周刺史死后,他被编入奴籍,无意间落到她手中。 陶嫤觉得他身世可怜,便单独让他住了一个院落,平常没什么粗重的活儿,在屋里看看书写写字就行了。 陶嫤自幼患有心疾,这两年频频发作,他方才是在问她情况如何。 得知她没事,周溥显然松一口气。他不能说话,两人在这儿干站着委实尴尬,他便识趣地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陶嫤未做挽留,举步朝院内走去。 鹤鹿同春影壁后传来丫鬟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走近,那声音便蓦然停住了。几个丫鬟战战兢兢地立成一排,“郡主。” 陶嫤乜去一眼,将她们的话听了个大概。 原来今日是魏王江衡大捷归朝的日子,城内城外围满了人,都想一睹魏王风采。 魏王江衡是当今皇上次子,出类拔萃,卓尔不群。自从十八岁被封王后,至今领兵胜仗无数,是整个大晋的英雄。 论辈分她得喊江衡一声舅舅,可是陶嫤怕他,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这次他从松州回来,听说皇上有意退位给他。此事在长安引起轩然大波,无论重臣豪绅,或是寻常百姓,纷纷关注着朝中的一举一动。 不过这事与陶嫤无关,夜里吹熄了油灯,放下销金妆花幔帐,她缩在锦被里平静地睡去。 睡到一半心口遽痛,压抑得穿不上气。陶嫤想出声唤外面的丫鬟,奈何发不出声音。她从小就有心疾的毛病,身上都会带着药丸,然而偏巧上回吃完了,丫鬟又没来得及送上新的,未料想晚上就犯了病。 这一次来得比以往都强烈,她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黑,陷入混沌之中。   ☆、第2章 十年 有些话真个不能乱说,白天才说完自己好好的,晚上便命归西天了。 陶嫤漂浮在半空中,看着围绕在榻前的一堆人,有些说不上来是何滋味。平日里看不出他们对她有多少感情,这会儿她死了,他们便哭得悲痛欲绝,如丧考妣。 尤其陶临沅看到她后,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一脚绊在门槛上,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便变了个人似的,更加浑浑噩噩,终日嗜酒为乐,恍若癫狂。直至明徽二十三年冬,慧王意图谋反,左相陶临沅涉嫌共谋,此事虽被魏王镇压下来,但皇上勃然大怒,下旨剥夺慧王兵权,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而陶临沅被处以绞刑,家当收入国库,女眷入掖庭为婢,男眷沦为官奴。昔日繁华辉煌的相爷府,一夕之间便成了无人涉足的禁地。 陶嫤立在白墙红门之外,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她虽然瞧不上自己阿爹,但多少清楚他的为人,他是断不会与人谋划造反之事的。那么为何会沦落到这地步? 是谁陷害他?陶嫤想不通。 明徽二十五年皇上体弱,退位给魏王江衡,从此天下易主。那个驻守松州、战功显赫的男人成了大晋天子。 * 再次醒来,脑袋一阵一阵地钝痛。 陶嫤嘤咛一声,艰涩地睁开双目,还没看清头顶帷幔的纹路,便听耳畔传来关怀慰问:“叫叫?可算醒了,头疼不疼?” 这声音,听着好像阿娘。 陶嫤怔怔地侧过头,只见殷氏一脸担心看着她,眼里满是疼惜。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她转头一一看过去,玉茗白蕊和几个小丫鬟,还有直着身板跪在地上的大哥陶靖。 陶靖一脸愧疚,老老实实地跪着认错。 陶嫤脑子木木地,许久没反应过来。 她竟然看到了阿娘和大哥?她不是死了吗?何况阿娘也早没了,大哥离家已有四五年,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她的目光重新黏在殷氏身上,震惊得半响没说出话来。 殷氏黛眉轻颦,桃花般的面容露出担忧,伸手想要碰她,但又怕触到她身上哪个伤口,“该不是摔傻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跟阿娘说?”言讫见她还是没反应,扭头责怪地瞪了一眼陶靖,“瞧瞧你干的好事,非要带着你妹妹爬墙贪玩,这下可好,若是摔出个好歹来,我看你日后怎么过意得去!” 闻声陶靖抬头,果见妹妹模样有些呆愣,顿时更加愧疚。 “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叫叫,让她受伤,请阿娘责罚。” 活生生的场景,连额头上的痛意都如此明显,陶嫤脑袋总算转过弯儿来。这分明是她十二岁时的事,彼时她在府里待得闷了,便央求大哥带自己出府,两人合谋一番,决定爬墙偷偷溜出去。 谁知墙头忽然落了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到她跟前,她惊得两手一松,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那次摔得不轻,额头差点便落了疤。依稀记得大哥被父母重罚,从此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再带她出去了。 如果这不是梦,那她难道回到了十年前? 她一直不说话,殷氏还当是入了魔怔,“叫叫,别吓阿娘……你想怎么罚哥哥,都凭你做主。” 陶嫤伸手拽住她,小心翼翼地喊了声:“阿娘?” 殷氏松一口气,“我在这儿。” 真是阿娘,她呜哇一声扑到她怀中,两条纤细的胳膊紧紧抱着她,好像怕自己一撒手,她便没了似的。 几年来她头一回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上辈子的委屈都哭诉出来,分明已经活了二十多年,此刻却无助得像个孩子。 殷氏听得心痛不已,还当她是伤口疼,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我让人去把大夫叫回来?” 她渐渐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摇头,“不是。”她揉了揉眼睛,一双水眸红通通地,“是我想阿娘了。” 说完仍旧赖在殷氏怀里不出来,她从小就爱撒娇,娇气得要命,受一点点委屈便跑到殷氏跟前诉苦。殷氏是个极疼爱闺女的,凡事都会为她做主,久而久之便娇惯了这身脾气。 是以对于她的依赖,殷氏并未觉得反常,反而十分受用。 她不厌其烦地连唤好几遍“阿娘”,最后实在没辙,殷氏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骂道:“快别叫了,你哥哥还跪着呢。” 她这才罢休,偏头对上一双乌黑瞳眸。此时陶靖还是个爽朗耿直的少年郎,没有以后的颓唐绝望,是她最喜欢的哥哥。 陶嫤拍了拍床沿,“哥哥起来。” 身穿藏蓝缠枝葡萄纹锦袍的少年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好说话,少顷才扶着五开光绣墩站起来。盖因跪得时间长了,他膝盖泛疼,一个踉跄险些往前栽去。 陶嫤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臂上伤口撞上金丝楠木床头,疼得倒吸一口气。 两人均是一副狼狈相,对视一眼后忍不住双双失笑。陶嫤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用两人才听到的声音说:“哥哥,我不怪你。但是你得答应,以后绝不能抛下我。” 陶靖想到这回就是因为他走得快,没有注意身后情况,才害她摔得如此重,当即没有犹豫地点头,“好!” 空口无凭,陶嫤环顾一圈没找到纸张,索性伸出小指头与他拉钩钩。 再怎么说陶靖都十五岁了,做这举措委实幼稚了些,但见叫叫一脸认真,唯有妥协。 殷氏看得好玩,摸了摸两人的脑袋瓜,“叫叫才醒,应该多休息一些。我跟你哥哥先回去,傍晚再来看你。” 陶嫤乖巧地点头,目送他们离去,没有多问一句。 若是以前她会疑惑阿爹为何不来看自己,但是现在她清楚得很,此时陶临沅正在陆氏房中。他才跟阿娘大吵一架,便迫不及待地到她房里寻求慰藉了。 * 陆氏只是个侍妾,婚前是陶临沅的开蒙丫鬟,论地位根本比不上出身国公府的殷岁晴。 不过陶临沅中意她,一颗心都在她心上,便是她的能耐。 上辈子殷氏和陶临沅关系不和,泰半原因便是她从中挑拨,他们动辄三天一吵,五天一闹,明明是一对新人,最后却生生成了怨偶。就连殷氏的死,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彼时陶临沅一门心思袒护她,以至于殷岁晴含恨而终,对他再无眷恋。 直至陶嫤揭开了陆氏的真面目,陶临沅才幡然顿悟,可惜迟了,殷氏早就不在了。 陶嫤暗暗下定决心,上天既然给了她一次机会,她就一定要改变这局面,再不能重蹈覆辙。 记忆中最后一眼,是左相府荒败的朱门。 此时陶临沅只是个五品官员,尚未官升宰相,跟二叔三叔一家人住在陶府中。不管怎么说陶临沅是她亲爹,她不能对他坐视不理,那样的惨剧,能避则避。 她记得最后是魏王江衡即位,诬陷陶临沅谋反的人应当不是他。 不知为何,陶嫤就是有这样的肯定。 盖因阿娘与宜阳公主交情甚笃,契若金兰,而宜阳公主是江衡的长姐,三人从小就是玩伴,江衡一直把阿娘当做姐姐看待。当他得知阿娘去世真相时,曾不顾身份,在灵堂上对陶临沅大打出手。下手之狠,直把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这样重感情的人,应当不会做出那种事。 陶嫤想起他当时的模样,禁不住浑身一激灵,至今觉得可怕。 然而更可怕的事,是在宫廷宴上第一次见面。她从小就畏高,江衡不顾她的反抗把她举过头顶,当众转了三大圈,吓得她嚎啕大哭,别提有多可怜。从此见到他便躲得远远的,再也不敢靠近一步。 算算时间,好像就是今年中秋,距离宫宴还剩半个月时间。 陶嫤有点为难,如果她想改变日后相府的命运,便要跟魏王打好关系。但是……她是真不情愿…… 想得多了头疼,陶嫤疲惫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大抵是她飘荡了许久早就累了,一直睡到日暮西陲,才慢悠悠转醒。 床边守着个人,仔细一看正是陶靖,也不知来了多久。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少年棱角分明,俊颜清秀。见陶嫤醒来露出一笑,略有些期待,“醒了?” 陶嫤睡得头昏脑涨,瓮声瓮气地嗯一声,“哥哥何时来的?” “有一会儿了。”陶靖笑意渐深,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她。 陶嫤被看得发毛,“怎么了?” 他憋了许久,就想看到叫叫欢喜的模样,特意卖了个关子,“府上有几样从西域送来的宝贝,阿娘留下一物说是要送你,你猜是什么?” 陶嫤哪能猜得着,便央他告诉自己。 陶靖叫人把东西送入屋里,不多时从屏风走出一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猫儿大小的动物,金黑斑纹,圆耳绿目。 它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地。 陶嫤一眼便认出它来,惊喜地睁圆了双目,伸手便要接过来。 陶靖及时拦住她,这玩意儿看看可以,若不留神,极有可能会被它伤到。“叫叫知道这是什么?” 她点点头,上辈子她养过它,怎能不知它是什么? 看着像猫,其实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豹子。   ☆、第3章 将军 陶嫤曾为它取名为将军,可惜的是养了没半年,它就不幸身亡了。为此她伤心难过好一阵子,一看见猫便想起自己的将军。 上一世它是中秋节后才送来府上,没想到这次提早了半个月。陶嫤摸了摸它圆圆的耳朵,“我知道,它是豹子。” 陶靖诧异地扭头,他甫一开始还认错了,以为是谁送来的猞猁,没想到叫叫却一猜就中! 抱着豹子的丫鬟抖如筛糠,生怕它忽然醒来反咬自己一口。陶靖看不下去,便接了过来叫她退下,他是个男人,还不至于害怕这种小动物,“这可真不是普通的豹子,听说长大后迅猛矫健,是狩猎的一把好手。” 长安城中权贵人家都喜欢狩猎,以猎取动物的数量决定胜负,是力量与能力的角逐,为大多数男人所喜爱。陶靖最近跟着陶临沅去过几回,深深地爱上了这项运动,就连吃饭睡觉都想着。 陶嫤可没多大兴趣,她这回只想把将军健健康康地养大,“哥哥给我抱抱。” 换做平常的姑娘,得知它的真实身份后肯定都害怕了,唯独她胆子大,抱在怀里便不肯撒手。 陶靖不放心,一个劲儿地在旁叮嘱:“小心它咬你。” 豹子牙齿锋利,虽然这会儿还小,仍旧不能小觑。陶嫤刚驯养它时,好几次差点被它咬着,后来一人一豹渐渐混熟了,她就再没怕过它。 这回说来也奇怪,小豹子在她怀里醒来,非但没有露出犬牙,反而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动,乍一看真跟温顺的小猫无疑。这让陶靖纳罕不已,还以为自己抱错了,伸手便要摸它的耳朵。 然而手还没碰到,将军便朝他龇了龇牙,发出一声尖细响亮的声音,像小鸡的鸣叫,饱含威胁。 陶靖猛地缩回手,差点就被咬着了,“怎么偏偏就咬我?”他拧起眉头,带着几分不服气。 陶嫤忍俊不禁,倚着沉香织金妆花迎枕笑弯了腰,宝贝一般把小豹子护在怀中,“因为它是我的,除了我谁的话都不能听。” 说罢将军附和地又叫了一声,比方才可爱多了。 得了,这么快就沆瀣一气,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陶靖酸溜溜地看一眼小豹子,它居然这么快就赢得了妹妹喜爱,“你打算给她起什么名字?” 陶嫤不必想,“将军。” 陶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又问:“什么?” 一般人听到这名字都会诧异,连阿娘听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有人给一个动物起这名字。陶嫤好脾气地重复一遍,“将军,它以后就叫将军。怎么样,是不是很威武?” 上辈子她无缘把将军养大,没能见识到它日后的风采,这一回说什么都得好好保护它,不再让它被人迫害。 “我听着倒有些不伦不类。”陶靖不予赞同,苦思冥想一番,“不如叫枣泥酥?” 陶嫤不解:“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外表看着酥酥软软,馅儿却是黑的。” 陶嫤嗔了他一眼,这名字听着一点也不威武,跟将军简直没法儿比。“不好听,不如哥哥你自己养一只叫这个名字吧?”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盖因知道这只豹子的来历。它是西域进宫给皇室的幼豹,皇上将其赏给了宜阳长公主,宜阳又送给殷岁晴,这才有机会落入她手中。统共就没几只,何其珍贵,陶靖就算想要也弄不到。 果不其然,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是谁送的?我再弄一只,可就没你这么好运气了。” 陶嫤配合地摇头,露出疑惑:“不是阿娘吗?” “是宜阳公主。”陶靖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不过心里却是真正高兴,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想把最好的都留给她。“宫里还专门送了两名豹奴,你若是有何不懂之处,随时都可以向他们请教。” 宜阳公主跟殷氏尚未出阁前是姐妹,关系亲密,乃至后来殷氏嫁给陶临沅,宜阳公主嫁给定陵候后,两人仍旧联系紧密,时不时便邀请对方到府上做客。宜阳公主最喜欢玉人儿般的小陶嫤,觉得这小姑娘就跟个雪团子似的,白得玲珑剔透,乖觉灵巧,比她的几个孩子都可爱多了。 陶嫤呜哇一声,琉璃大眼迸发出光彩,“改天到侯府上,我一定好好感谢公主姨母!” 陶靖笑了笑,正有此意,“我回去准备回礼,等日子定下来咱们跟阿娘一起去。” 宜阳公主把他兄妹视如己出,有好东西一定想着他们一份,他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然懂得回报这份恩情。 陶嫤点头不迭,“那你快去跟阿娘说说。” 他来时已是黄昏,这会儿窗外昏昧,廊下悬灯朦胧,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陶靖本不该选择这时过来,但他等不及想让叫叫看一眼小豹子,这才赶在天黑前来。 临走前突然想到,“你也许久没见玉照了,正好能同她见一面。” 陶嫤微滞,旋即轻轻点头,“嗯。” 陶靖没察觉她的异常,末了多叮嘱两句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离去。 玉照是宜阳公主的长女,全名何玉照。陶嫤跟她关系融洽,两人性格相仿,十分合得来。 不过那是上一世的事了,陶嫤想起她曾经做的事,不免感慨自己真是有眼无珠,身边留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而她竟不自知,一心当她是好姐妹。 将军不知何时醒了,窝在被子里好奇地盯着她,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乌黑纯净的眼睛看得她心都醉了,陶嫤轻轻顺了顺它头顶毛发,“咱们又见面了,将军,希望这回能一起长大。” 将军鸣叫一声,仿佛听懂了似的。 屋里没有适合它住的地方,送回去陶嫤又舍不得,索性把它塞进被窝里,“这样不就好了。” 床前玉茗白蕊一脸为难,“姑娘……” 此时陶嫤尚未被封广灵郡主,那应该是今年中秋宴上的事。 不怪她俩为难,这又不是普通的小猫小狗,它可是生性凶猛残暴的豹子,别看现在还小,万一夜里兽性大发怎么办?姑娘若是有丝毫闪失,她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陶嫤朝她们露出安抚一笑,明亮水眸满是信任,“你们别怕,它不会伤害我的。” 尽管如此,两人依旧放不下心,玉茗守在室外整夜没有阖眼,就怕陶嫤万一出事她赶来不及时。所幸一整夜都相安无事,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眯一会儿。 * 没法下床的这几天多亏有将军陪伴,有它解闷,日子变快不少。它跟陶嫤混得很熟了,并且除了陶嫤,谁都不让碰触。 殷氏和陶靖几乎每天都来看她,除此之外还有二房三房的人探望。重龄院小小的房间总是很热闹,人一多便显得嘈杂,陶嫤目下是病人,适宜静养,最后是殷氏发话她们才一哄而散。 陶嫤不大待见她们,待人走后才摸着将军的头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她们吵?” 将军叫一声,从她怀里蹿了出去,绕着床榻乱转。 好不容易挨到能下床走路,陶嫤简直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等大夫拆了额头白练,陶嫤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虽然知道没有留疤,但她还是不放心。姑娘家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也不例外。 花梨缠枝葡萄纹铜镜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玲珑细腻,眉眼鼻唇无一处不精致。她不是明艳娇媚的美,而给人一种纯真无辜的感觉,清澈水眸不掺杂质,像是跋涉许久终于遇到的一抔清泉,沁人心脾。 这模样一直伴随了二十多岁,即便过了双十年华,还是有人误会她的年龄。 没办法,谁叫她天生长了一幅白嫩可爱的脸颊。这种差别现在还不明显,等再过四五年,在同龄的姑娘中便凸显出优势了。 何玉照曾经玩笑般跟她说过:“我要是历经风霜的男人,一定对你欲罢不能。” 陶嫤微微弯唇,到现在都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好在额上没有留疤,她总算放下心来,换了身雪青曲裾向白云谣走去。 白云谣是殷氏的院子,与重龄院仅隔着一条甬道,没走几步便到了。她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尚未进屋便听里面传来碎瓷声,并伴随着丫鬟的关切声,还有殷氏的斥责:“他就算不想见我,但叫叫是他女儿,难道就不能来看看?这几天他都宿在哪儿?” 陶嫤心下了然,加紧脚步往室内走去,殷氏的大丫鬟白术正给她顺气,并重新倒了一杯热茶,“夫人消消气,您瞧,嫤娘来看您了。” 陶嫤迈过门槛,“阿娘,你在跟阿爹生气吗?” 殷氏即便跟丈夫吵架,也从不把情绪带到孩子身上,更不在他们面前诉苦。见叫叫到来,稳了稳心情把她叫到跟前,“怎么下床了?阿娘本想待会儿去看看你的。” 陶嫤乖巧一笑,故意低着嗓子用大夫的口气说话:“小娘子已无大碍,可以下床走动,切记不要再发生碰撞便是。” 这个鬼灵精,殷氏被她一席话逗笑了,掀开她头帘儿仔细看了看,见没有留疤才放心,“幸亏没留疤,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哥哥。” 这些天陶靖没少挨殷氏训斥,以至于他看到陶嫤便满怀愧疚,待她比以往更加好。 陶嫤替哥哥求情,“不是大哥的错,是我求着带我出府,他没办法才答应的。阿娘别再责怪哥哥了,我看他这几天都低落得很。” 殷氏点了点她的鼻子,“就知道袒护他。” 末了一笑,本就只想让陶靖长个教训,既然他知道错了,便绕过他这一回。“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回就不罚他了。” 陶嫤嗯嗯两声,“那我先替大哥谢谢阿娘!” 她从小就嘴甜,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就连陶临沅都极喜爱她。这些天不去看她,似乎是陆氏那边缠得厉害,一直没法脱身。 他只在陶嫤受伤时去过一趟,此后便一直没露面,难怪殷氏方才发那么大的脾气,委实是他这个做爹的不对。 陶嫤低头看了看脚边瓷片,“阿娘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殷氏不想在她面前多说,省得影响孩子心情,“还不是你阿爹。” 她咦一声,“他怎么了?” 殷氏想了想道:“今早我命人给他传话,让他去重龄院看一看你,谁知道这太阳都落山了,还是不见他人影。” 就没见过这么当爹的,孩子受伤也不闻不问,殷氏只要一想起来就生气,恨不得过去把人揪出来痛骂一顿。 然而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陆氏住的地方,走进去只会污了自己的脚罢了。 陶嫤没有说话,因为她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她没记错,过不了几天陆氏便会被诊断出怀有身孕,那时陶临沅会更加宠爱她。再之后不久,陆氏毫无预兆地小产,并且嫁祸到了阿娘头上。陶临沅得知此事后惊怒非常,对阿娘的误会更深,他们的关系也是从此变得毫无转寰余地。 陶嫤微微抿唇,她不能让阿娘再被冤枉一次。 既然陆氏不惜用小产陷害阿娘,那么趁大夫没诊断出来之前,不如先发制人好了。   ☆、第4章 小产 在床上躺了四五日后,距离中秋已经只剩十天了。 皇上每年都要在宫中设宴欢庆,陶老爷陶松然是吏部尚书,陶家自然在受邀范围。陶家女眷有资格受邀入宫的,只有殷氏和陶嫤二人。 因为宜阳公主的关系,陶嫤曾去过后宫几次,或许是她天生长了副讨长辈喜欢的脸,连当今庄皇后都对她赞不绝口,喜爱有加。如果没有江衡的存在,她还是挺期待这回宫宴的……能被皇上亲封为广灵郡主,可是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事! 不过想到江衡那双坚不可摧的手臂,陶嫤禁不住瑟缩了下。 她从小患有心疾,连大哥都不敢随意吓她,他倒好,一上来便把她举得老高。又不是小孩子了!以为她会喜欢吗? 陶嫤愁苦地挠了挠将军的脑袋,“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 将军正埋头吃彩漆描金葵花盘里的桑树叶,根本没工夫搭理她。 它现在还太小,不能吃生肉一类。以前陶嫤没有经验,常常害得它腹泻,现在她可比以前上心多了,喂的东西都是严格请教过豹奴的。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来,印象中江衡似乎很喜欢骑马狩猎。他常年驻扎松州,很少回长安,但是一回来便会带上弓箭独自去丘夷山上打猎。 陶嫤想,既然要跟他打好关系,不如从这里下手?等将军再长大一些,说不定能派上很大用处! 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她顿时心情舒畅许多,正准备让白蕊传膳,却见外间侍候的丫鬟霜月进来:“姑娘,大爷来看您了。” 她尚未回答,便见丫鬟身后走出一位身穿紫绸织金云鹤锦袍的男人,三十上下,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面带笑意,坐在陶嫤身旁,“叫叫身体可好些了?” 陶嫤正趴在榻上逗弄教军,偏头朝他看去,平静中夹杂着几许好奇,“你是谁?” 陶临沅一僵,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伸手便要摸她的脑袋,“这是怎么了,你难道连阿爹都不认识了?” 不只是陶临沅,连一旁的丫鬟都愕住了。姑娘自打醒来后一直好好的,脑子也十分清醒,怎么偏偏不认识老爷呢? 陶嫤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质疑,“你是我阿爹?可是我自从受伤以来,为什么从没看见过你?你出远门了吗?” 他没有出远门,就住在府里陆氏的杳杳院里。 陶临沅面露愧疚,总算知道这小姑娘不是不认得他,而是在跟他置气。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顿时没了碰触她的勇气,“阿爹没出远门,只是这几天有事缠身……才没能过来看你,叫叫,阿爹心里是关心你的。” 恰巧陆氏身体也不舒服,一步都不能离开他,他今儿好不容易抽身,这就刻不容缓地赶来了。 陶嫤在心里冷笑,脸上却无波无谰,“什么事,有叫叫重要吗?” 这个问题对于陶临沅来说,委实不太容易回答。就在他犹豫之后,陶嫤俯身把将军抱在怀里,低头轻声道:“我每天都在等阿爹来看我,可是你不来,我伤口疼的时候只有阿娘和哥哥陪着。丫鬟说你在陆氏那里,在阿爹心里,她是不是比叫叫还重要?” 小姑娘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隐约能听出哽咽。 陶临沅这才发现她在哭,巴掌大的小脸爬满泪水,乌黑大眼不断地溢出眼泪,顺着眼角的那颗小小泪痣滑下,真是看得他心都碎了。“当然是叫叫重要,在阿爹心里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她不信,“真的吗?那我如果受伤了,阿爹还会来看我吗?” 恐怕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陶临沅都会答应,“看,当然来看。阿爹会一直陪着叫叫。” 好不容易将她哄得不哭了,正值晌午,他顺道留下来跟陶嫤一块用膳,临走前又柔声安抚了几句,这才放心离去。 他前脚刚走,陶嫤便收起依依不舍的模样,淡定地抹了抹眼泪,叫丫鬟去打一盆热水来。 她到一旁木架前洗了洗脸,重新换了身衣服躺美人榻上,琢磨着下一步的打算。将军纵身跳到她身旁,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她被舔得发痒,脆脆笑出声来。 * 陶府后院有一个不小的湖泊,每年夏天湖面便会铺满一层睡莲,美景壮观,府上不少夫人侍妾都喜欢去观赏。现在虽然转秋天了,但岸边种着一排排枫树,红色的枫叶开得如火如荼,艳丽秀美,仍旧吸引不少女眷来此。 陶嫤追着小豹子往前跑,“慢点,将军,等等我!” 可惜将军四肢矫健,没一会儿便将她甩开了。身后白蕊玉茗追得心惊胆颤,这边上就是湖泊,就怕陶嫤一不留神踩空了。她伤才刚刚好,万一再出点意外可怎么办? 好在陶嫤追了一会儿便停下了,扭头看了看平静的湖面,双手背在身后,狡黠地弯了弯唇。 果然没多久前头便传来惊呼声,并伴随着将军愤怒的叫声。她快步赶了过去,枫叶后面是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和一个丫鬟,显然受了惊吓,正警惕地盯着前方的小猎豹。 将军扑上前撕咬她的裙摆,被那女子一脚踢了开来,幸亏它动作敏捷,没有因此受伤。 陶嫤从火红的枫叶林走出,上前抱起将军,抬眸向对方看去,“你踢它?” 面前的女人正是陆氏,她没想到出来走一走,也能碰到这位小祖宗,更没想到方才那一幕被她看了去,登时面上有些难堪,“我不知这是嫤娘的宠物,方才它忽然跑出来……我一时受惊……” 她态度恭谦,同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 将军还在她怀里鸣叫,陶嫤低头顺了顺它的毛发,“你没事吧?” 陆氏噤声,低眉顺眼,秋风拂过她的身旁,勾勒出蒲柳一般的身姿。难怪陶临沅对她神魂颠倒,瞧着真个有些楚楚可怜。 陶嫤一个愣神,将军便从她怀里窜了出去,张开四肢扑到陆氏身上,伸着爪子便挠上她的脸。陆氏惊叫一声,躲避不及,脸上顿时浮现三条血印子。她还没反应过来,将军已经在她肩颈上又抓了几道血痕,不过最深的还是脸上那几条,正在一点点往外渗着血。 不知是吓得还是疼得,陆氏叫声凄厉,清秀面容变得扭曲,手忙脚乱地试图把它从身上扔开。 伺候她的丫鬟也是个胆小的,蹑手蹑脚不知所措,“救、救……” 刚要呼救,她对上陶嫤探来的目光,不知为何心生一惧,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不过片刻功夫,陆氏已经形容狼狈,露在外面的肌肤有多处伤痕,脸上更是惨不忍睹。她被逼得步步后退,与湖畔仅隔着一步之遥,哀声连连,可惜没有一人敢上前搭救。 陶嫤看得差不多了,走近两步想要把将军抱回来,佯装惊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发起疯来了?” 说着就要阻止将军胡闹,她伸手把它从陆氏身上抱走,小家伙在她怀里仍旧不大安分,叫声不止。再看陆氏一张花容血痕斑斑,左脸颊三道深红血印,右脸颊还有几道浅痕,连脖子都不能幸免…… 陶嫤刚想看看她的脸,未料想她一脸惊恐,下意识推开她:“别碰我!” 陶嫤踉跄后退,左脚踩着湖畔青石,身子不稳便要往水里倒去。她睁大双眼,在落水的一瞬间抓住陆氏的手,扑通一声,两人双双跌入水中。 将军及时跳出她的怀抱,站在岸上发出叫声。 这可把余下的丫鬟们吓坏了,好在玉茗反应迅速,她会游水,于是想也不想地跃入水中,没一会儿便把陶嫤捞了上来。 白蕊赶忙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姑娘快穿上,别冻着。” 初秋的湖水虽不冰冷,但已经有了凉意,掉下去一样冻人。 而陆氏那边便没这么幸运了,她的丫鬟不会水,只能站在岸边急得团团转。玉茗受过陶嫤指使,潜入水中许久才把她打捞上来,因着落水的时间太长,她已经昏迷了过去。 * 重龄院慌做一团,气氛凝重。 此次连陶老爷都惊动了,殷氏和陶临沅也及时赶来,一脸焦急地守在床边。听郎中说陶嫤救助及时,只是受了轻微风寒后,他们这才稍稍放心。 “好端端的怎么会落水,你们是怎么照看的?”陶老爷叱问。 他对底下孙儿都十分疼爱,陶嫤短短几天一连出了两桩事,气得他下令把院里上下婢仆都惩罚了一通,每人各打二十板子,以示惩戒。 因为玉茗救主有功,便少打了十个板子,这会儿勉强能站起来说话:“是陆氏……” 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将军挠陆氏那一段避重就轻地掠过。 闻声,一旁的陶临沅赫然僵住。 一个侍妾也敢如此胆大妄为,陶松然更行愤怒,他瞪向陶临沅:“人是你惹出来的,这事就交给你解决,若是不给我个满意答复,那个侍妾便由我处置!” 陶临沅回神,应了个是。 床榻上陶嫤浑身发热,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只大手,“阿爹……” 被子下的小脸红红彤彤,黛眉拧成一个疙瘩,瞧着真是可怜巴巴。陶临沅的心软成一片,既是愧疚又是自责,“阿爹在,阿爹一直陪着你。” 听到他的声音后,陶嫤似是放心了,眉头渐渐舒展,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夜里她退烧后,殷氏回白云谣歇息,陶临沅一直陪着陶嫤没有离开。期间陆氏身边的丫鬟想要进院通报,可惜连门都没进去,便被重龄院的丫鬟挡了回去。 杳杳院无人问津,陆氏白天受惊加上落水,当晚便小产了。   ☆、第5章 矛盾 一连三天,陶临沅都在重龄院陪着叫叫,寸步不离。 陆氏的丫鬟好几次求见陶临沅,却没有一次见得到。这回若再不把话递到,陆氏肯定会饶不了她,想到这儿,素弦苦苦哀求:“婢子有话跟大爷禀告,求各位姐姐让我进去……事关重大,委实耽误不得……” 金荷环膝冷睨,就是不放她进去,“什么事?你倒是说说。” 陶嫤身边除了玉茗、白蕊两个大丫鬟外,还有金荷、霜月、秋空、寒光等几个常在跟前伺候的丫鬟。她们事先得到过陶嫤指示,只要是陆氏身边儿的人,一律不能放进来,是以无论这个素弦说什么,她们都不打算放行。 金荷是个泼辣性子,横眉竖目,语气冰冷,一看便不好说话。 素弦转而向一旁的秋空求助,她看着比金荷温和多了,“是我们夫人前几天落水后……” 秋空一笑,“哪个夫人?这儿只有一个大夫人,目下正在陪着我们姑娘。” 她似乎求错人了,素弦咬一咬牙,“是陆氏,她小产了。” 陆氏对待下人阴晴不定,时而柔声细语,时而刻薄刁钻,正因此她连一个心腹丫鬟都没有。素弦作为她身边唯一一个亲近的丫鬟,对她并不多忠心,只是别无选择罢了。 加上陆氏刚小产,这两天情绪阴沉,动辄对她又骂又罚,她早已积郁在心。 闻言两人总算露出诧异,秋空若有似无地朝杳杳院方向睇去一眼,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小产了?可是怎么没听说她有过身孕,大爷知道这事么?” 素弦摇头,“并不知道,是陆氏小产之后,才诊出她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秋空想了想,让她在此处等着,“我进去问一问大爷的意思。” 说罢踅身往正室走,金荷让其余人看着素弦,三两步跟上她的脚步,对她的举动分外不解:“姑娘不是说了叫我们什么都别管,你这是为什么?” 秋空停步,笑她脑子一根筋,“我答应了帮她通传,可没答应会据实以报。” 金荷没听懂,“别跟我拐弯抹角的,你就直说。” 真是个榆木疙瘩,难怪姑娘什么事都不爱吩咐她,除了脸长得吓人一些,估计也就没什么优点了。她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末了问道:“陆氏小产,你以为大爷不会怀疑姑娘吗?” 经她提点,金荷恍然大悟,“还是你想的周到。” 两人达成一致,快走几步来到正室,没等看清里头光景便跪倒在屏风后面,愤愤道:“请大爷为我们姑娘做主!” 陶嫤正卧在榻上喝药,闻声手一抖险些洒出药汁,陶靖正好也在,眼疾手快地替她扶稳了药碗。 陶临沅面色不豫,偏头往外面看去,“何事吵吵闹闹?你们姑娘现在要静养,都安静些。” “是……是陆氏那边来人了。”秋空声音颤抖,透过紫檀十二扇喜鹊登枝屏风传来。 * 这是哪一出? 陶嫤蹙眉,低头继续喝药,心思却已千回百转。她嘱咐过无论陆氏有什么事,都不得传入院里来,可是秋空金荷竟然自作主张? 这两人都跟在她身边好几年了,加上上一世的记忆,陶嫤知道她们对自己忠心耿耿,绝对不会害自己,是以才能如此淡定。药汁腥苦,她忍不住咋舌,陶靖适时递来一颗蜜饯,“快吃。” 她张口咬住,顿时满嘴甜香,好整以暇地朝她俩看去。 陶临沅一直没来得及调查落水一事,更没工夫到陆氏那儿去,目下听到她的人来,竟是有些不耐烦,“来做什么?” 隔着一道屏风说话始终不方便,他便让两人到内室来,让她们一五一十说个清楚。 秋空惊魂未定,连说话都不大利索:“陆、陆氏说姑娘把她的孩子害没了……” 陶临沅一顿,“什么孩子?” “据说陆氏已有一个多月身孕,因为那天落水所以小产了。她一口咬定是姑娘所害,还说一定要讨个说法……”说完打了个哆嗦,在地上重重磕头,“大爷明鉴,那天婢子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陆氏推了姑娘一把,接着自己没站稳才落入水中……怎么能说是姑娘害她!” 府里没人发现陆氏怀有身孕,更没请郎中诊断过,陶嫤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知道,又怎么可能因此害她? 陶临沅从震惊中回神,心情复杂,“她为何这么说?” “婢子也不知。”金荷又道:“那天陆氏落水之后,玉茗受了姑娘命令下水救她,立即把她送回了杳杳院,大爷可问一问她当时的丫鬟。若真要害她,又岂会做到这个地步?” 陶临沅沉默许久,扭头看向喝药的小姑娘,她黑黢黢的双眸澄净清澈,迷惑而无助地问,“阿爹,是我害她小产了吗?” 小鹿般水润无辜的大眼,彻底打消了陶临沅仅有的一点疑虑,他的女儿怎么会做那种事。想到陆氏方才那一番话,他虽心疼她小产,但到底不满她的无理取闹,“不是你的错,你好好休息,阿爹去看一看就回来。” 陶嫤放下药碗,“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陆氏好像误会我了。” 陶临沅怎舍得让她下床,按着她肩膀对陶靖道:“照顾好你阿妹,别让她到外头受凉。” 陶靖颔首,不必说他也会照顾叫叫。 * 喝过药后陶嫤谎称困了,让陶靖回去,说着便钻进被窝闭上眼睛睡觉。 陶靖在边上站了一会儿才离去。 他刚走没多久,陶嫤便从床上坐起,唤来金荷秋空两人,板着脸质问:“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那套说辞是谁教的?” 两人对视一眼,秋空上前请罪:“是婢子的主意,没经姑娘允许擅自做主,请姑娘责罚。” 陶嫤的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两靥粉嫩,黛眉连娟,一颦一嗔之间娇丽十足。她屈膝而坐,下巴枕着膝盖,“阿爹去问之后,你们就不怕他发现什么?” 秋空抬眸,斟酌一番用词道:“依照大爷对姑娘的疼爱,断然不会提起重龄院。而陆氏才小产,又因此毁了容,一定对您怀恨在心,不可能无动于衷,只要她稍微提起您,大爷便会对方才的话深信不疑,起码不会再怀疑到您头上。” 陶嫤听得饶有趣味,有些对她刮目相看,“那你让阿爹询问当时在场的丫鬟,万一她说了什么呢?比如将军故意抓破她的脸,你怎么知道她不会说是我指使的?” 秋空微微一笑,“陆氏不得人心,那个丫鬟只要稍微给点好处,她就是姑娘您这边的人。这点婢子已经打点完毕,您无需费心。将军再小也是猎豹,生性难驯,伤人是不可避免的事。何况当时的情况,确实是陆氏推您入水的。” 原来她身边还有这么厉害的丫鬟,上辈子怎么就没发现呢? 陶嫤扑哧一笑,粉腮微红,如冬雪般洁白无瑕,“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秋空一怔,旋即摇头:“姑娘是为了……” “你不用否认。”陶嫤眉眼弯弯,纯真清绝,“因为我也这么觉得。” 秋空和金荷看得痴痴愣愣,不知是因为她的话,或是因为她那股杂糅了纯净与恶毒的气质,一时间竟教人移不开目光。 许久秋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过婢子有一件事不明白,姑娘为何知道陆氏已有身孕?” 陶嫤竖起一根指头在唇边,眨一眨眼,“秘密。” * 陶临沅跟随素弦回杳杳院,一路上只问了一句话—— “宝扇可否知道自己怀有身孕?” 素弦惴惴答:“落水前并不知道。” 一路无声,没多久便到了庭院门口。尚未走入屋内,便听里头传来哭啼声,并伴随着摔碎瓷器的声音,陶临沅步入室内,腥苦药味扑鼻而来。 陆氏一脸苍白地倚在床头,怒恨交加,“我不喝!你们都……” 余光瞥见屏风后的身影,她惊喜地看着陶临沅走出,泪水登时盈满目眶,连声音都柔和许多,“大爷,您终于来了……” 陶临沅看到她脸上的三道血痕,虽知道是将军抓伤的,但并未想过竟是如此之深。他坐在床畔,这才看清她脸上脖子还有多处伤痕,“怎么回事?” 陆氏捂住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是嫤娘……是她故意指使那只豹子,她想要害我……” 陶临沅眉峰一沉,默声不语。 她扑入他怀中,低声啜泣:“大爷,您要为我做主……嫤娘她小小年纪心肠却如此歹毒,她是故意的,她害我下水……” 陶临沅一动不动,“当时丫鬟都看着,是你先推的叫叫。” 陆氏一惊,霍地从他怀里坐起来,布满伤痕的脸看着甚是可怖:“不,我没有推她!是她要害我,她故意落水的!” 说着,泪水爬满脸颊,柔弱堪怜。 陶临沅既有些心疼她,又对她这番话感到厌烦,“连你都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她为何知道?又怎么害你?” 陆氏被问得说不出话,她几次启唇,无法辩驳。 许久才找回声音:“那只豹子……它故意伤我,我的脸……” 陶临沅告诉她:“那是宜阳公主送给叫叫的宠物,即便它真故意伤你,你也不能拿它如何。” 在她愣神之际,陶临沅已经命人将那天湖畔的丫鬟带了过来,当着陆氏的面询问了几个问题。那丫鬟一一回答,同秋空说的几乎相差无几。 陆氏神色慌张,矢口否认:“你胡说,不是这样……” 她牢牢攀住陶临沅的手臂,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形神俱损,哪里还顾得上以往维持的形象,“大爷,您相信我,嫤娘真的杀害了我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陶临沅拂下她的手臂,揭露道:“叫叫才是我的孩子。” 他忽而有些倦怠,不顾陆氏惨白的脸,起身准备离去,“你这几天好好调养,别再出门,我得空便来看你。” 言讫不多停留,走出内室。 * 宫宴将至,府里已经开始在做准备,殷氏上个月命人缝制的几套衣裳今早送了过来。 陶嫤看来看去,最终挑了身银红散花垂丝海棠襦裙作为那天的装束,上辈子她穿的杏色衫裙,被江衡以为不到十岁,才会对她那般无礼,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被他举起来。 陶嫤今年冬至满十三岁,雪肤玲珑,晶莹剔透,一身肌肤看不见丝毫瑕疵,换衣服时白蕊几乎看直了眼。 “姑娘,你好白……”虽然看过许多遍,但每看一次还是忍不住感慨。 长安不乏有漂亮姑娘,但是没一个能白得像姑娘这般,皎白柔腻,看得她忍不住想摸一摸。看那皮肤究竟多么脆弱,摸上又有怎样的触感…… 将来谁若是有幸能娶姑娘,恐怕会对这身子爱不释手。   ☆、第6章 宫宴 换完衣裳后,殷氏正在正室等候。 陶嫤站到她跟前转了一圈,“阿娘看我美不美?” 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绽放,像一朵破萼欲绽的洁白莲花,摇曳生姿,旋转间依稀能闻见淡雅荷香。粉颊淡伫,滢透可爱,虽然尚未及笄,但已是长安城不可多得的小美人了。何况她身上清丽脱俗的气质,是旁人都无法比及的,这种纯净剔透的美,有时更能使男人神魂颠倒。 殷氏放下釉里红团云纹茶碗,满意地将她拉到跟前看了又看,“美,叫叫穿什么都美。” 陶嫤心里喜滋滋的,面上却装作不满,“阿娘总是敷衍我。” “谁说我敷衍你?”殷氏真个越看越满意,女儿家身量尚未长成,穿齐胸襦裙更显得娇俏,“不信你问一问她们,看看阿娘是不是敷衍?” 说着睇向两旁的丫鬟,不等她开口,玉茗白蕊等人便齐齐点头,“姑娘穿这身衣服极美。” 不是她们撒谎,事实确实如此。嫣红垂丝海棠衬得她肤色更加洁白,玉骨冰肌,潋滟大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认真盯着你时,真能将人的心儿魂儿都勾去。 陶嫤本就只是使小性子,没往心里去,见她们一本正经地回答反而忍俊不禁,“那就这身了。” 她决定了宫宴穿的衣服,殷氏业已准备完毕,是一身绛紫缠枝莲纹裙子外罩褙子。 陶嫤看后觉得一点也不适合她,这颜色完全将她阿娘显得老气了,明明殷氏才二十七八,朱唇皓齿,玉面峨眉,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她把上个月做的其他几套衣裳都拿了出来,一一摆在弥勒榻上,最后指着一件妃色织金腊梅暗纹大袖衫道:“阿娘穿这件好不好?这个颜色最适合您。” 殷氏循着看去,正是她先前最喜欢的一件,但考虑到宫宴不宜太过张扬便没选它,目下叫叫提起,难免有些心动:“瞧着有些明艳……” 陶嫤赶忙打消她这个想法,在一旁极力劝说,“宫宴上那些命妇们哪个穿的不艳丽?谁都想打扮得更美一些,相比之下这颜色算不着什么。阿母你就穿这件吧,你每天都穿得这么沉闷,我看了都跟着压抑呢。” 她一壁说一壁拿起那套衣裳,让殷氏到屏风后头换上,“您穿这身一定很好看,我保证!” 殷氏拿她没办法,本着试试看的想法去了屏风后,由丫鬟伺候着更衣。 殷氏自从生了陶靖后,便不再多么注重穿衣打扮,衣服颜色也多以暗色深色为主。方才陶嫤那么说可不是开玩笑的,她有时穿得确实过于端庄,给人不易靠近之感。而陆氏又常穿颜色鲜亮的衣裳,对比之下更加明显,真是可气,阿娘分明比她还美上几分呢! 这次宫宴她一定要让阿娘改头换面,明艳照人。 正胡思乱想之际,殷氏已经从朱漆嵌螺钿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有些不大适应,毕竟出阁后便没穿过这样招摇的衣裳,“叫叫觉得如何?” 陶嫤愣愣地瞧了半响,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她阿娘了,因为她穿这身比她想得还要好看! 殷氏等了一会儿没见她说话,心中有些失望,“若是不好看便换回去吧,宫宴那天我便还穿紫色那件。” 说着便要回去换衣服,陶嫤慌忙上前拦住她,抱着她的胳膊死活不撒手,“阿娘别换,千万别换!好看,真的特别好看,好看得我都不认识了!” 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十分熨帖,织金妆花束带勾勒得她腰肢纤细,盈盈一握,行走之间分花拂柳。她身量高挑,丰神绰约,就连容貌都明媚了不少,与方才的打扮简直判若两人。 陶嫤死死抱住她,就怕她不同意,“阿娘若是不穿这身衣服去,我便这几天都烦着你!” 殷氏被她这股赖皮劲儿折服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道:“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这才肯放开她,得了便宜还卖乖,“阿娘听我的准没错。” 殷氏点了点她的额头,“总是这样没有规矩,成何体统。” 她故意捂着头呜咽一声,唇边笑意娇软。 * 头面到的这一天,陶嫤正捻起彩漆托盘里的点翠鱼宝簪端详,霜月进来说道:“姑娘,听说今天是魏王从松州大捷归来的日子,街上围满了许多人,都打算一睹魏王英姿风采呢。” 她手一紧,被簪子的一头刺疼了指腹,“今天回来?” 一旁白蕊眼尖地瞅见了,赶忙拿起她的手指查看,见没有流血才放心。 霜月含笑点头,“是呀,后天便是宫宴呢,这时候回来还有些晚呢。” 陶嫤定了定心思,继续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首饰上,故作镇静地应一声:“哦。” 回来就回来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还能去外头迎接吗? 于是没再说话,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玉兔嵌翡翠珊瑚吊坠上,琢磨着那天应该做什么样的装束。然而想了又想,脑海里还是回荡着霜月刚才的话,江衡今天回来了,他现在就骑马走长安城大街上,由百姓簇拥着往皇城而去。 那个最终会成为大晋天子的男人,他会坐在尊贵的龙椅上,掌控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包括陶家的宠辱兴衰。 她不想变得家破人亡,所以只能讨好他。 要怎么讨好呢? 如果能拯救一家的命运,那么被他再冒犯一次,也不是不能忍受。 他上辈子只把自己当小孩,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事,这次又会如何?陶嫤一一婆娑过首饰,他如果很喜欢小孩子,那么她就当个乖巧的小孩子也可以。 * 两天时间眨眼便过去了,宫宴设在傍晚,府上并不着急,直到午时用过晚膳后才开始准备。 陶嫤坐在镜奁前足足有一个时辰,白蕊心灵手巧地梳了个双鬟蝉翼,发际簪插玉叶金蝉宝钗,她皮肤细腻,脂粉反而会掩盖了原本的好颜色,是以只淡扫了峨眉。她雪靥白中带粉,如桃花含露,又似春雨梨花,端的是玉做精神雪做肌肤。 换上嫣红散花垂丝海棠襦裙,陶靖已经收拾妥帖在门外候着了,等了一会儿不见陶嫤出来,便径直走入内室:“叫叫,马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 音落,他看清里头光景后蓦然止步,少顷一声轻咳,“你快一些。” 陶嫤偏头睨来,微微一笑,“哥哥看我这身打扮好看吗?” 陶靖多看了一眼,以前就觉得妹妹像一个雪团子,洁白柔美,没想到今天一打扮更让人错不开眼。这才不到十三,若是以后及笄了,不知道要俘获多少权贵子弟的心,说不定家里求亲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才这么一想,他心里就不大高兴了,叫叫这么可爱讨喜,他总觉得谁都配不上她。 “好看。”陶靖摸了摸她的头顶,“既然收拾好了就跟我出去吧。” 陶嫤嗯一声,牵裙跟在他身后出了重龄院。 此次入宫她只带秋空和玉茗两个丫鬟,一个头脑好,一个身手好,万一出了意外还能及时解决。 门外有两辆马车等候,陶临沅已经到了,见两人到来出声询问:“你们阿娘呢?” 殷氏尚未到来,他脸上隐有不悦。 这会儿时间尚早,陶嫤便央他多等一会儿,“反正去得早了也是等着,我倒宁愿在家门口多等一会儿。您别着急,阿娘说不定马上便来了。” 陶临沅纵容地看了她一眼,“身体可好了?瞧着活蹦乱跳的。” 陶嫤刚想回答,余光瞥见一抹妃色身影,扭头朝朱红大门看去,果见殷氏正领着丫鬟朝这边走来。她今日同往常很不一样,粉黛薄施,娇容娅姹,玉颜照人。她一身行头都是陶嫤挑选的,连头上的鎏金鸳鸯双翠翘都不易例外。 事实证明陶嫤果真没选错,阿娘今儿个美得不像话。 她悄悄打量身旁的陶临沅,他没了声音,目光定定地落在阿娘身上,连人走到跟前了都没反应。原本该殷氏和陶临沅乘一辆车,陶嫤坐后面那辆马车,陶静骑马跟在一旁。不过陶嫤临时改了主意,挽着殷氏的手问:“阿娘,我跟你坐一辆车好吗?宫里有些规矩我不明白,想请教一下你。” 殷氏想了想,宫里规矩确实繁琐,应当在进宫前告诉她,便应下了,“那我们坐到后面去。” 因为陆氏这一层关系,此时殷氏和陶临沅的关系已然很僵了,就算不争吵,也从未和颜悦色地相处过。是以陶嫤提出这个要求,殷氏答应时根本不过问陶临沅的意见。 陶嫤欢喜,扭头问陶临沅:“阿爹,你看好吗?” 陶临沅已然回神,面色如常地颔首,“也好。” 于是两人坐进后面的马车里,殷氏踩着黄木凳上车时,陶嫤不经意地看一眼前方,陶临沅正好往这边觑来,目光落在马车内那抹身影上。 阿娘打扮得这么漂亮,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心里应当很不好受。 就是要让他不好受,陶嫤想。 看得到而得不到,他才会发现阿娘的好。 * 进宫后男眷与女眷分开行事,宫宴时再一起聚在麟德殿内。 前方有宫婢引路,殷氏和陶嫤一路来到庄皇后居住的昭阳殿,走过漫长的丹陛,便看到殿内已经来了几位命妇。 前方鸾凤镶象牙髹漆矮榻旁坐着一人,雍容华贵,年近五十保养得当,一点儿也不显老,正是当今庄皇后无疑。她身边站着一位与殷氏年纪相仿的女子,姿容不俗,笑意盎然,就是把陶嫤视若己出的宜阳公主了。 殷氏和陶嫤上前见礼,庄皇后让两人起来,笑眯眯地把陶嫤叫去跟前:“两个月不见,叫叫似乎长高了些。”说着拍了拍她的小手,“叫叫想本宫没?” 自从皇后知道陶嫤的小名后,一见面便亲昵地叫她叫叫,一开始她真有些无所适从,不过时间长了适应下来,反而觉得习惯了。 陶嫤娇靥含笑,一张小嘴抹了蜜似的,“正因为想皇后娘娘了,我赶紧把病都养好了,就等着今儿个进宫来见您呢。” 卫皇后听了高兴,却又为她的身体心疼,“怎么又生病了?赶明儿本宫让太医署的人给你看看,把这身体好好养养。否则动不动就倒下了,本宫上哪儿再找一个你?” 能被皇后如此看重,可是在场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事,多少双眼睛盯着陶嫤,她却恍若未觉,眨了眨眼睛顽皮道:“可能叫陶嫤的有不少,不过叫叫可就只有我一个啦。” 一老一小许久未见,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就连宜阳公主看了都免不了吃味儿,皇后对她好像都没这么宠爱过。不过也不稀罕,谁叫陶嫤这丫头会说话,可人疼,就连她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和殷氏对视一眼,禁不住相视而笑。 约莫两刻钟后,宫婢进殿内通传,躬身向庄皇后道:“娘娘,魏王正朝昭阳殿来,邀请您到前方麟德殿去。” 陶嫤微一滞,江衡来了?怎么跟她印象中不一样,上辈子不是慧王来请人吗? 她虽不解,但面色如常地扶着庄皇后站起来,一同朝门口看去。 金线纹墨靴踩在丹陛上,步履沉稳,魏王缓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第7章 畏高 松州古城是兵家必争的边陲重镇,军事重地,江衡自从十八岁封王后,驻守在那里已有九年,领兵打仗乃是家常便饭。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将他磨砺得五官深邃,如一把锋利冷硬的兵器,平时不露声色,出鞘时便能轻易夺人性命。他换下一身明光铠,穿着墨色织金柿蒂纹暗地锦袍,目光专注,伟岸的身躯停在卫皇后身前,“母亲。” 卫皇后最满意的便是这个三儿子,不仅能力卓群,更是英武昳丽。自从他封王后便鲜少回京,难保不会多几分疼爱,“怎么是你过来了,你二哥呢?” 二哥便是慧王江衍,卫皇后统共生了三个孩子,宜阳公主是两人的长姐。 往年中秋宴都是慧王来请皇后入席,今年不知为何忽然换做他,不只是庄皇后,连陶嫤都觉得诧异。 江衡简单道:“二哥有事,便托我替他过来。” 他一笑,“母亲不欢迎我?” 卫皇后只是觉得疑惑罢了,又怎会不欢迎他。他前天才从松州战场回来,这不是为他的身体着想,担心他过于疲惫么? “哪儿的话,你一走就是大半年,我欢迎还来不及呢。”皇后又恼又心疼地看他一眼,忽地想起来身旁还有人在,面上笑意慈蔼,“你去松州许多年,恐怕还没见过楚国公的外孙女呢。你不在的日子里,可全凭着这个小开心果陪着我。” 说着拉过陶嫤,把她介绍到江衡面前,“叫叫,这便是魏王。论起辈分,你还应当喊他一声舅舅。” 两人仅隔着两步距离,陶嫤的身高勉强到他胸口,需要使劲儿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这跟前世见面的方式不大一样,不过大体没什么区别,陶嫤已经整理好心情,仰头瞅了他一眼,对上他幽深的目光,双目澄净,好片刻才默默地憋出一句:“……舅舅。” 江衡低头看着这个小不点,似乎才十岁左右,模样生得纯净漂亮,一双眼睛尤其明亮逼人。 不过她好像有点怕他,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恐惧,轻而易举地被他捕捉到了。 “叫叫?”他对这名字略有兴趣。 一旁殷氏抿唇笑了笑,上前解释道:“她一小就吵闹,不会说话时便闹腾,会说话后更是不得了。整个府里都是她的声音,后来给她起乳名,便顺势起了这两个字。” 江衡低笑出声,看着陶嫤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倒是有趣。” 陶嫤长睫一颤,敛眸移开视线,心里有些复杂。既庆幸他没有把她举起来,又遗憾少了个接触他的机会,如果不能借机给他留下特殊的印象,以后恐怕不好接近吧? 没等她想好,江衡已经走在卫皇后身旁,携领一干命妇女眷们往麟德殿而去。 陶嫤、殷氏和宜阳公主走在皇后身后。 殷氏与宜阳公主一个月不见,两人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泰半话题都落在殷氏今天的装扮上。陶嫤一边听一边跟着,前方正好是江衡修长的背影,他肩宽背阔,步伐稳健,身形很是高大。 * 上一世两人初见是在麟德殿偏殿内,彼时只有宜阳公主、殷氏和她,再加上两三个不大相熟的命妇。 江衡过来探看长姐,宜阳公主就顺理成章把陶嫤介绍一番,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俯身便把她当小孩子似的举了起来。陶嫤当时吓傻了,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一个劲儿地边哭边求道:“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她面容稚嫩,在他面前可不就跟个小孩子一样? 江衡常年在军营中生活,习惯了随性不羁,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怜了陶嫤哭哭啼啼,最后是宜阳公主相劝他才把她放下。 江衡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真是个娇气包。” 陶嫤觉得很委屈,她才不是因为娇气,她是畏高。 后来从宜阳公主口中得知她有心疾,加上陶嫤怕他怕得紧,江衡便再没对她做过这种出格的举动。两人关系平平常常,同一般的长幼关系无差,直至陶嫤死的那一日,他们都没有过多接触。 麟德殿宫宴尚未开始,庄皇后考虑到他们小辈们不喜欢这种拘谨的环境,体贴地把陶嫤叫到跟前,“前方便是太液池,玉照跟几个小姑娘们在那叙旧,叫叫想不想去看看?等宫宴开始时再让人支会你们。” 陶嫤微微怔住,面带犹豫:“娘娘,我……” 她不大想去那里,既然知道了何玉照的所作所为,便没法再对她姐妹相待。何况这里还有江衡在,她还没想好怎么接近他呢。 庄皇后十分热心,已经让身后的一名宫婢出来领路,“你跟玉照素来关系最好,应当有说不完的话才是,正好她刚才还说想你了,一心等着你来呢。” 周围的人都在等她开口,连江衡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陶嫤再犹豫下去似乎不大好,遂弯眸笑了笑道:“那我先去见一见玉照,一会儿再去陪您。” 一番话把皇后娘娘哄得很是高兴,拍着她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本宫等着你。” 于是陶嫤半路上与众人分离,往麟德殿东北方向的太液池走去。前方有宫人引路,许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不多时玉茗秋空也出现在她身后。 玉茗吞吞吐吐,显然有话想说:“姑娘……” 陶嫤满脑子心事,随口问了一句:“怎么?” 她偷偷觑一眼陶嫤脸色,见她眉头微蹙便更加忐忑了,“方才玉照姑娘身边的丫鬟过来,把将军要了过去,说是玉照姑娘的意思。婢子两人不能拒绝,更不能擅自做主,说要先问问您,没想到她们便直接把将军带走了……” 这次宫宴陶嫤本不打算把将军带来,然而它死活要跟上,叫声可怜,陶嫤一时心软便将它带了过来。 搁在以前她肯定不会在意,好朋友想见见她的宠物,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现在,她却不那么觉得,只觉得心中一沉,“何时带走的?” 玉茗更加惴惴:“有小半个时辰了。” 她到昭阳殿前后统共才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从她刚入宫门起,她便打着她的主意。陶嫤想起将军上一世的死因,心中越发焦灼,一边请求引路的宫人走快些,一边恼恨自己疏忽大意。 * 太液池两边柳树林立,岸边建有回廊,周围亭台楼阁,殿宇轩昂。 池后三座山丘,形成一个囿的局面。此处面积巨大,布局舒朗,走了许久才来到蓬莱山旁的八角小亭中。 远远看去几个亮丽身影,正是玉照请来的重臣豪绅之女。她们中间簇拥着一个姑娘,约莫十三四的年纪,姿容不俗,明艳照人,笑时两颊有深深的酒窝,瞧着真是亲切可人。陶嫤一直觉得她笑靥明媚,可惜到最后她几乎不对她笑,满眼都是厌恶嫉恨。 虽然知道将军不会死在此处,但她还是不放心,快步往小亭方向走去。 何玉照远远便瞧见了她,起身向她打招呼,“叫叫!” 一干姑娘的目光齐齐聚来,陶嫤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瞩目,收敛心思,含笑走到她跟前,“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会丢了。” “这不是怕你瞧不见我么。”何玉照把她拉到石凳上坐下,语气有些埋怨,“若不是我托皇后转告,恐怕你都不知道来看我。这几天也不知道你忙什么,算起来咱们已经有一个月没见面了。” 想想还真是,自从醒来后她一直有意无意避开她,陶嫤只好解释:“我前阵子病了,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前儿个才见好。” 闻声何玉照忙关怀几句,得知她是因为爬墙头摔下来时,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没有丁点儿同情:“你、你这是活该!” 陶嫤扁扁嘴,她也这么觉得。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提起将军,陶嫤只好问:“听说你把将军带走了,我怎么没看见它?” 何玉照抹了抹笑出的泪花,唇边尚有一丝笑意,“什么将军?” 陶嫤道:“宜阳公主送的那只小豹子。” 她这才反应过来,大为诧异,“你居然给它起这个名字?”转念想了想,依照叫叫的性子也不是不可能,“方才它不愿意待在这里,我怕它咬伤别人,便让宫人带它到别处转悠了。” 陶嫤一怔,“那宫人养过豹子?” 她坦率道:“没有。” 既然没有,怎么能制服得了桀骜不驯的猎豹?陶嫤霍然起身,不放心地问道:“他们去哪了?我去看看。” 何玉照有些不高兴,“好不容易见一次,你就不想跟我说话?” 说完见陶嫤粉唇抿成一条线,是她动怒的前兆,便知道她不是说笑,于是伸手指了个方向气馁道:“在东边蓬莱山那。” 陶嫤二话不说便往那去,身后跟着玉茗秋空两人。 蓬莱山是太液池后的一座山丘,约一两丈高,上有古木松柏,风景宜人,是个登高眺远的好去处。陶嫤没一会儿便看到山上的金黑斑纹豹子,将军站在最高处,俯身睥睨她们,带领它的宫人站在底下,战战兢兢地伸手招呼:“我的老天爷,你快下来吧。” 陶嫤快去上前,“怎么回事?” 那宫人似是看到了救星,低头一五一十回禀:“……它忽然窜上去,怎么都不肯下来,稍一靠近便跑开了,根本没法近身。” 陶嫤在下面试着唤了两声,然而将军无动于衷。她让玉茗上去解救,没想到跟那宫人说的一样,玉茗还没接近,它便灵巧地跃到了另一个高处。 这么耽误下去也不是办法,宫宴马上便要开始了,陶嫤见这山并不陡峭,咬咬牙走了上去。 真是奇怪,这回将军竟不躲不避,乖乖地等她走到跟前,被她一把抱入怀中。 陶嫤松一口气,见它完好无缺便放心了。然而低头往下面看去,顿觉双腿发软,一阵头晕目眩,竟不知如何下去。   ☆、第8章 郡主 此处不算太高,若是胆子大的一纵身便能跳下去了。可惜陶嫤不行,她抱着将军浑身僵硬,连动都不敢动。 底下玉茗了解情况,伸手递给她,“姑娘别怕,婢子在下面接着你。” 陶嫤根本没法蹲下,更别说去够她的手了,她摇摇头道:“我动不了。” 不是玩笑话,她当真一步都挪不动,双腿仿佛扎根在地上似的,不听她的使唤。不只是玉茗着急,连秋空都毫无办法:“姑娘沿着上去的路下来,别怕,不会有事的。” 陶嫤前后两辈子,最大的硬伤便是畏高,一在高处便毫无办法。她无助地搂紧了将军,浑身虚软,声音颤巍巍地:“我也想下去……可我下不去啊。” 偏偏她站的地方仅能一人落脚,没法上去搭救。玉茗思前想后,与其站在下面干着急,不如上去试一试,正准备行动时身后传来一道低音:“怎么回事?” 几人往后方看去,江衡站在一棵松树下,上扬的眉峰显示了他的疑惑。 玉茗好似见到了救命稻草,弯腰行礼跟他解释:“姑娘上去解救那只小豹子,可是却下不来了,求魏王着人救姑娘下来。” 魏王来到山脚下,抬头看向那个抿着下唇的小不点,“为何下不来?” 他受庄皇后嘱托邀请玉照与一干姑娘到麟德殿去,玉照告知他陶嫤尚未回来,他便让她们先随宫人前去,自己寻到蓬莱山来,没想到偶然看到她被困在此处。 照江衡看这山并不高,而且也不陡峭,怎么上去怎么下来就是了,这有何难? 玉茗轻声解释:“姑娘畏高,一到高处便身不由己。”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看她小脸惨白,可怜巴巴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江衡低笑出声,站在陶嫤所处的山丘下,举起双臂道:“手给我,我抱你下来。” 在他眼里陶嫤跟小孩儿没有两样,何况她叫他一声舅舅,他便是她的长辈,这点肢体接触根本不算什么。 * 他的手臂举了半响,不见陶嫤有丝毫动作。 江衡问道:“你想今晚都待在这里?” 陶嫤当然不想,她怕江衡忽然一走了之,那自己就真孤立无援了。她拼命摇头,一手搂着将军一手慢慢递给他,小心翼翼地曲起双膝,“你、你要接稳……” 话刚说完,便被江衡反握住那只手,一把将她拉了下来。 陶嫤惊叫一声,只觉得心跳一停,便被他牢牢地扶住腰肢。她尚未缓过神来,已被平稳地放在地上。 玉茗秋空团团围上来,“姑娘有没有事?” 陶嫤余悸未消,对上江衡的视线小声道:“多谢魏王。” 明明怕得要命,还要强迫自己伪装出一副淡定模样,可惜那双潋滟大眼泄露了她的情绪,里头的惊惧表露无遗。江衡往下看,这才注意到她从头到尾抱着的小东西,一眼便认出是西域进贡的豹子,“你是为了救它?” 陶嫤颔首,把将军举起来给他看,一大一小两只无辜的眼睛盯着他:“它叫将军,是宜阳公主送给我的。” 要说将军无辜,那绝对是错觉。它毫无预兆地朝江衡叫一声,伸手便要往他脸上挠去。 江衡后退一步,丝毫没被将军的凶悍吓住,反而觉得稀罕。大晋女子中泰半贤淑温婉,极少有人姑娘敢接触豹子,眼前这个小不点显然跟别人不一样,竟然从小便将这种危险的生物当宠物喂养。 江衡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军?为何给它起这个名字。” 陶嫤声音清脆,“因为很威风。” 这理由真是简单,他随口道:“我也是将军。” 经他一说陶嫤才想起来,他于五年前被皇上封为正三品骠骑大将军,但因魏王这个身份过于瞩目,她才一时没想起来。 两人一同往麟德殿走去,他身高腿长,步子迈得比陶嫤大,陶嫤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他,“那你介意跟他重名吗?” 江衡停步,意味深长地看一眼小豹子,“它比我威风,更适合这个名字。” 他是指方才将军差点抓伤他的事,陶嫤歉疚地解释:“将军一遇到生人便会如此,不是针对您的意思。” 江衡漫不经心地应一声,并未放在心上,一路将她领到麟德殿前。回头看去,她还在远处慢慢走着,绷着小脸不大痛快。 他方才走得太快,忘了照应她,一不留神便甩开这么一大截。 陶嫤在后头紧赶慢赶了一阵子,始终撵不上他的脚步,索性破罐子破摔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麟德殿前种着两排密密的梨树,洁白花瓣簇拥成团,轻飘飘而下时犹如落雪,她踩着踩着花瓣雨朝江衡走去,雨中娇韵清癯,素肌晶莹,竟比梨花还要皎白。 将军由玉茗秋空看管,除了殿外看守的宫人外,此处仅有他们两人。 直至陶嫤跟上来,江衡才转身走上丹陛,这回照顾了她步伐的大小,始终不紧不慢地与她保持着三步距离。 * 殿内群臣业已落座完毕,男眷在前,女眷在后,前方宝座龙头椅上坐着当今圣上。 江衡进去时引来不少注目,他径直走到皇上右下方坐下,朝身边楚国公殷如点了点头。楚国公一把年纪却心态开朗,笑呵呵地与江衡攀谈。他是府里公认的的老顽童,连家里夫人都拿他没办法。 陶嫤见外公跟江衡有说有笑,找到自己的位子落座,左手边是何玉照,右手边是尚书户部郎中的孙女。 何玉照扭头好奇地问:“你刚才去哪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让舅舅去找你的。” 面前摆着几样点心,冻酥山花糕雕刻精致,上面饰以月季花瓣,让人看了竟舍不得下口。陶嫤想起自己在山上的窘态,没好气地埋怨道:“还不是你没看好将军,让它乱跑乱窜,我为了救它才耽误了时辰。” 好在皇上胸怀宽广,并未在意,她才免于责难。 何玉照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怎么能怪我呢?那小家伙生性凶猛,我是为了众姐妹的安危着想。” 既然如此,又何必特意把它要去? 陶嫤拿银勺舀了一口冻酥山,冰凉香甜的溢满口腔,她唇角微翘,“嗯,真是难为你了。” 何玉照察觉她情绪不对,还当是她生气了,有眼力见儿地把一碟透花糍推到她跟前,好言好语地赔罪,“好了好了,我下回不随意动它就是了。” 陶嫤敏锐地捉住她话里漏洞,偏头看去,“你若是反悔呢?” 她竖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地起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陶嫤轻笑,“你最好能记住。” 何玉照不信神佛一说,起这个誓言不过随口一说,想让她消气罢了。然而她的反应似乎跟自己预料的不一样,究竟哪儿不一样却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心头莫名一怵。 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何玉照抛之脑后,她与陶嫤和好如初,说起别的话题。 不多时宴上鼓乐鸣奏,头饰珠翠的舞女鱼贯而入,水袖轻扬,踏着舞点旋转纵送,献出一支霓裳羽衣舞。她们步履轻盈,似踩在云端,时而激烈时而舒缓。织金孔雀翠衣骤然绽放,嫣然灵巧的舞姿在乐曲中如鱼得水,赏心悦目。 陶嫤看多了这种舞曲,没有多大兴趣,不经意看向前方高坐上挺拔英武的男人,视线一顿。 江衡正在同楚国公谈话,察觉有人注视,循着目光看去,没想到刚才的小不点竟在看他。 楚国公是她外公,想到两人的推杯换盏,难道她是怕他灌醉这老家伙? 江衡放下酒杯,倒了一杯清茶朝陶嫤示意,仰头一饮而尽。 他这是什么意思? 陶嫤迅速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前面的舞姬,抿着粉唇略显不解。 那边江衡笑了笑,继续若无其事地回应身边的人,仿佛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 宴席结束后便是到太液池赏月,皇上让众人先留步,命一旁的宦官宣读圣意。 魏王江衡在松州驻守有功,为大晋效忠,被封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食实封八百户。这是众人意料之中的事,不过没料到的是,楚国公殷如的外孙女、吏部尚书陶松然的孙女陶嫤竟被亲封为广灵郡主,食实封三百户,与公主同等待遇。 这可让人大为诧异,陶嫤顶着众人注目上去谢恩,因着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她这回显得有条不紊,不过感恩之意却是表露无遗。 从麟德殿退出后,各种目光落在她身上,羡慕、探疑、嫉妒……陶嫤走得平稳,对她们浑不在意,怎么看是她们的事,她还是活得比她们都好。 何玉照一直处于怔忡状态,连周围的人搭话都没心思回应。她抬眸往前方看去,陶嫤笑意娇软,哄得庄皇后舒畅开怀。   ☆、第9章 惊艳 月朗风清,滢滢如水。 一盘圆月高悬在长安城上方,凉风习习,月明星稀。回陶府的马车辘辘而行,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陶嫤疲惫地倚靠在殷氏身上,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进宫一趟好累。” 殷氏以为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好笑地拧了拧她的鼻子,“被皇上封为郡主,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可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 紧跟着圣意到来的,还有十二名侍婢和几十匹绫罗绸缎等,殷氏欣慰地想,她的叫叫日后是不愁吃穿用度的,光那三百户人家上缴的赋税便够她享用一辈子了。如此殊荣的待遇,不知要羡煞多少旁人。 叫叫这么乖巧慧黠,又生得玲珑精致,不知道谁有福气能娶走她的闺女? 三个月后她便满十三岁了,再没两年及笄之后就该考虑婚事了。殷氏心中千万个舍不得,她膝下仅有这么个女儿,偏偏又懂事贴心得紧,日后若是嫁给别人不知该如何伤心难过。 这么一想殷氏就受不住了,掏出绢帕点了点眼角。 陶嫤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反常,连忙坐直身子慌张地问道:“阿娘哭什么?是不是我哪里说错了?” 殷氏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失态,别过头拭去眼泪,“与你无关,是我想到一些事有感而发罢了。” 脚边的将军低低叫了两声,纵身跳到陶嫤腿上,仰起头看殷氏。 陶嫤以为阿娘怎么了,没有心思搭理它,端是不问到底誓不罢休的架势:“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说罢不见殷氏回应,语气变得可怜:“阿娘不要哭,你哭起来我也难受……” 殷氏待情绪平静后才转回身,见她苦兮兮地拧着眉头,不禁扑哧一笑:“我是想你快长大了,等你及笄之后,便找一门好亲事定下来。” 陶嫤一滞,没有说话。 上一世她及笄前几天,殷氏难产死于白云谣中,一尸两命。她连及笄礼都没有过,一直为殷氏守孝了三年。三年后她变成大姑娘,错过了姑娘家最美好的那几年,自然也错过了寻求姻缘的好时期。然而她是郡主,家世地位显赫,依然有不少人上门求亲,要挑一门好亲事并不难。 但看多了殷氏和陶临沅的争吵怨恨,陶嫤对婚姻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她宁愿独自一人过活,踽踽独行,也好过两个不合适的人勉强凑在一块。双方都不痛快,最后落得像阿娘一样的下场。 所以她才会二十二岁了还没嫁人,有人传言她在府里养了面首,正是她买入府的官奴周溥。 陶嫤听后只觉得好笑,周溥虽住在陶府,但她只是养着他而已,他们之间可是毫无关系。 想起那个清隽温和却不能说话的男子,陶嫤生出一丝遗憾,不知他这辈子过得如何?是否仍会被抄家沦为官奴? * 殷氏唤回她的神智,抿唇一笑道:“叫叫想什么?可是有哪家中意的男子,阿娘替你上上心。” 陶嫤回神,软绵绵地唤了声阿娘,“我才十二呢!您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呀?” “我倒想永远把你留在身边,可你看有哪家是这样的?”殷氏不无惆怅,大抵想到了自己的婚姻,敛眸轻声嘲笑,“婚姻大事,自然是越周全越好。阿娘不想让你步我的后尘,后半生活得不痛快。” 殷氏未出阁前是率直骄傲的国公府六姑娘,楚国公为她挑选亲事时,她偷偷见过陶临沅一面。当时她被他英姿潇洒的身影吸引,对这门婚事没有抗拒,直到她嫁入陶府才知道,他曾有一位心心念念的侍妾,因为身份低贱,不能提升为正室,迫于父母压力才娶她入门。 她对爱情怀揣的那点儿期盼,在这里被践踏得支离破碎,再也没有当初的热忱。 若是可以,她希望叫叫能嫁给疼她爱她的男人,始终如一,千万不要像她一般。 陶嫤听得难过,紧紧地握住殷氏的手,“阿娘,你是不是过得一点也不痛快?” 殷氏看向她,笑容柔和,“有叫叫在阿娘就很快乐。” 可是这样的日子始终会害了她,最后死在别人手中。她一点也不痛快,连死的那一瞬都含着怨恨。陶嫤坚决地摇头,她不能让这一幕再发生一次,阿娘现在好好的,她还有许多机会救她。 破镜重圆这种事,素来只存在话剧本子里。 陶嫤思忖良久:“阿娘,你想过跟阿爹和离吗?” 殷氏一惊,显然没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种话,“这可不是儿戏,叫叫莫非希望我们如此?” 大晋民风开放,男女婚姻跟前朝相比自由得多,和离之后对女方影响不大,更不会牵连家族声誉。只要双方自愿,和离后男女婚嫁从此各不相干,若是殷氏愿意,不愁找不到更好的人家。 陶嫤敛眸,两排浓密的睫羽像小扇子一般,“我不想看到阿娘为难,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您不必考虑我跟大哥的意见,我们一定站在您这边。” 殷氏缄默,认真思考她的话。 * 陶嫤弯腰抱起焦虑的将军,佯装漫不经心地开口:“阿娘,今天玉照告诉我一句话。她说男人都是一个样,得不到的才最好,真是这样吗?” 何玉照比陶嫤心思成熟,两个姑娘家凑在一块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殷氏对此并不怀疑。 她怔了怔,“这……” 不待她开口,陶嫤偏头笑吟吟地望过去,“那如果阿娘不要阿爹了,他会怎么样呢?” 殷氏脾气高傲,有时对陶临沅不满会当众驳他的面子,常常弄得他颜面尽失。陶临沅又不是会低头的人,是以两人吵架成了家常便饭,陶嫤几乎没见他们和颜悦色地交谈过。 陶嫤逗弄将军,伸出掌心让它舔弄,“您常告诉我要找一个对我好的人,可是阿娘想过没有,如果连我都对自己不好,那又有谁会对我好?” 将军愉悦地鸣叫几声,陶嫤弯起眉眼,娇颜俏丽,纯真无邪。 她说:“阿娘,您也要对自己好。” 这番话有些离经叛道,从未有人这么奉劝过她,殷氏有如醍醐灌顶,惘惘地看着笑眯眯的陶嫤。几乎所有人都要她忍让,大度,因为她是陶临沅的正妻,未来的当家主母。偏偏她的小女儿跟旁人不一样,她要她抛下丈夫,为自己而活。 马车转眼行至陶府门口,殷氏踩着木凳下车,仍在思索陶嫤的话。 她并不迟钝,有些事只需一点便透。 陶临沅先一步抵达,目下正在石阶上等候。 殷氏行至跟前,他道:“我送你回白云谣。” 今晚宫宴两人几乎没有见面,哪怕是遇到了,也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陶临沅静静地看着殷氏,她与他共处了十来年,似乎从未像今晚这般美丽出众过。 殷氏心里装着事,眼里带着几分疑惑和探究,没有冷言回讽,更多的是陌生。 她不言语,径直往前走。 陶嫤提前一步回了重龄院,行至一半忽地回头,远远地见陶临沅跟在殷氏身后,面色略有复杂。 上一世陶临沅虽然为了殷氏醉生梦死,但他到底有错在先,若不是因为他,阿娘不会走得如此不甘。 说不怨恨是假的,她要替阿娘讨回来,就像何玉照说的那样。 男人,得不到的才最好。 * 天色已经不早,白云谣内,殷氏坐在四鸟绕花枝菱镜前卸下满头珠翠,正欲到一旁盥洗,转头见陶临沅还坐在榻上,“你不回去?” 两人分房睡许久,这几年他一直住在望月轩中,若是没有必要绝不在她这里留宿。 陶临沅让丫鬟伺候更衣,面无表情道:“我今晚歇在这里。” 殷氏拢了拢眉尖,她现在思绪乱得很,根本没心思伺候他,自然也不想见到他,“我这儿没有你的衣裳。” 言下之意就是你快走吧。 逐客令下的如此明显,陶临沅怎会听不出来。他动作一僵,“以前放在这里的衣服呢?” 殷氏想起事情始末,忍俊不禁,“叫叫扔了。” 这可不是她撒谎,而是前几天陶嫤气势汹汹的过来,把陶临沅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扔了出去,一面扔一面跟她说:“阿娘以后别再留阿爹的东西。” 那次是因为陶临沅日日宿在陆氏房中,照顾小产后的陆氏,可把陶嫤气的不轻。看着是闹脾气,其实是她故意为之。 他不是不来白云谣么?既然如此,那么日后都不要来了,来了也没有他的位子。 这姑娘是从小被宠坏了,脾气骄纵任性,竟然连亲爹的东西都敢扔。陶临沅本该觉得生气,然而更多的,却是被眼前殷氏的笑靥吸引。 酥颊含笑,冰姿玉肌,便带微嗔。 她有多久没对他笑过? 好像从叫叫出生后,她就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几乎忘了她笑时什么模样,这次惊艳一见,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 殷氏敛起笑意对他道:“我今天累了,你回去吧。” 说着让丫鬟送他回去,她到铜盂前洗漱沐浴。 直至菱花门在眼前掩上,陶临沅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胸口一处,好像那儿痒得厉害。   ☆、第10章 姐妹 中秋宴过去不久,定陵侯府送来请帖,宜阳公主邀请殷氏和陶嫤去府上赏花做客。 定陵侯府的秋菊闻名长安,是宜阳公主一手培养的,有些人想看都看不到。今次设宴,邀请的全是长安城簪缨世族的女眷。 陶嫤一早收拾妥帖,她这会儿年纪小,稍微打扮一下便明亮溢彩。两只水粉色宝相花纹袖子随着她的跑动飞扬,像一只翩跹的蝴蝶,袖中藏着女儿家的淡香,不多张扬,却让人心驰神往。 “阿娘阿娘!”清脆声音响在白云谣上空,陶嫤推门而入,扑向坐在镜奁前的殷氏怀中。 白术正在给殷氏梳头,吓得躲到一边儿去,笑看着这位小祖宗撒娇。 殷氏侧身捏了捏她的脸蛋,显得十分无奈:“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陶嫤抬头仔细端详她的妆容,不满地撅嘴,“我要替阿娘选头面,挑衣服。” 自从中秋宴后她便跟上瘾了似的,每天都盯着殷氏穿什么、戴什么,稍微有一点儿不满意便要重换,争取每天都让殷氏光彩照人,全方面花样碾压陆氏一百遍。 殷氏被她折腾过几回,倒也习惯了,“由你来吧。” 陶嫤如愿以偿,笑眯眯地指导白术如何为殷氏梳妆。口头工夫她尚且可以,但要真上手那便不行了,是以只能一边说一边给白术递花钿,“阿娘戴这个好看。” 钿雀繁复瑰丽,造型与牡丹花瓣相似,花瓣层叠,两边镶嵌着细小的红蓝宝石,花心站立着一只金孔雀。用这个佩戴在殷氏侧髻上,下面再斜插两支如意金钗,懒怠之中别有一番妩丽滋味。 白术忍不住夸赞:“姑娘眼光真好。” 陶嫤得意地笑了笑,“是阿娘生得貌美,戴什么都好看。” 没有人不喜欢听到赞扬,殷氏嗔笑道:“小滑头。” 陶嫤去一旁柜子里挑了身蜜合色缠枝梅纹褙子,又选了配套的衫裙让殷氏换上,看似随意的装束,却处处都透着精细。 磨磨蹭蹭好一阵子总算到了时辰,几人走出白云谣,正好在路上遇见匆匆往外走的陶妘。 陶妘是二爷陶临沐的长女,比陶嫤小了几个月,因为平常性格沉默寡言,是以同她接触得并不多。 她形色匆忙,见到殷氏后端正地行了一礼,“大娘。” 殷氏让她起来,关切一句:“何事如此匆忙?” 陶妘虽面无表情,但眼神中露出焦虑,“是阿娘不甚从阁楼楼梯摔了下来,我正要去请郎中。” 闻言殷氏一惊,“怎的这么不小心,可有大碍?” 陶妘摇摇头,“没有大碍,幸亏只扭伤了脚。”顿了顿道:“多谢大娘关怀。” 若不是着急出门,殷氏肯定要前去探看一番的,得知常氏没出什么大事也就放心了。她见陶妘身后只跟着一个丫鬟,担心她一个小姑娘家出门不安全,便问她道:“正好我们也要出门,路上路过医馆,不如顺道带你一程?” 陶妘微微一愣,不经意地往陶嫤看去一眼,低头道:“那就有劳大娘了。” * 马车里,陶嫤跟殷氏坐在一边,对面端坐着一本正经的陶妘。 陶嫤不断地往陶妘那边看,直把她清秀端丽的脸蛋看出了不自在,“阿姐有事吗?” 起初她还能装没看见,后来陶嫤的眼神愈加明显,她想忽视都没办法,脸上甚至浮起薄薄一层粉色。 陶嫤微笑着摇头,“没事呀。” 然后继续看她。 陶妘抬眸迎上她的目光,然后一滞,绷紧了小脸僵硬地看向另一边。 陶嫤就是喜欢逗她,她从以前就是这样,明明面上装得一脸严肃,跟个小大人一般,其实心里比谁都诚实。 上辈子陶嫤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心怀鬼胎、不像好人。然而她死后,她却是府里唯一一个在灵堂守了她三天三夜的人。 在死后还能被人这样记得,应当是一种福分。陶嫤心想,或许陶妘跟自己想的不一样,这辈子她应当对她更宽容耐心一些,她只是不擅长同人沟通罢了。 殷氏没注意两人之间的动静,亲切地问陶妘:“妘娘最近功课如何,在女学可否适应?” 太学院从去年开始开设女学,头两年先让达官贵人家的姑娘入院学习,每年一次试考,若是有能力出众者,可允许在朝为官。大晋几百年来可没有女人当官的例子,若是能成为第一位女官,可是要名流史册的大事。 不过陶妘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她只是一心想读书罢了。 陶妘刻意回避陶嫤的灼灼目光,恭谨地回答殷氏的问话:“博士讲授的知识都很详细,面面俱到,比府里请的先生渊博得多。女学里的同学也都很好,我在里面很适应。” 殷氏忍不住感慨道:“若不是前阵子叫叫身体抱恙,我肯定也要把她送去女学念书的。” 陶嫤最怕她说这句话,叫她做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别让她念书。那些拗口生涩的词句,读起来头都大了,她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阿娘,咱们府上出一个才女就够了,我去做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殷氏对这话不太满意,“妘娘学得好是妘娘的知识,同你有何关系?女儿家多读些四书五经总是好的。” 陶嫤撅嘴,可她就是不想学啊。 想了想身子一歪倒在榻上,捂着心口哼唧:“我一念书就犯心病。” 殷氏瞧了既可气又心疼,叫叫身体比别人差,是她一直以来的愧疚,她没能给她一副健康的身体。目下见她这样,明知她是装的却也打住不再提此事,“快起来,妘娘还在这儿,你也不怕阿妹瞧了笑话。” 陶妘本就在眼观鼻鼻观心,忽地被提名,坐直了身体道:“我和二哥都在太学念书,阿姐若是想学,我们随时都能教你。” 陶妘口中的二哥是三房长子陶飒,比陶靖小了一岁,在府中排行第二。 陶嫤猛一哆嗦,她可不需要这种好心,赶忙冲着陶妘不住地摇头。 索性前面就是医馆,陶妘下车与两人告别,此事才算就此作罢。 到了定陵侯府后,殷氏担心陶妘一人回府不安全,便让车夫回程送她回家,待到傍晚时分再来侯府接她们二人。 * 她们到时府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各种或生或熟的面孔,殷氏带着陶嫤一一见过。 陶嫤眼尖地瞅到正室一角一对母女无人问津,正是京兆尹孙知礼的妻女。在座的人都不搭理她们,盖因孔知礼的妻子刘氏本家是商贾之家,经营酒楼生意,当年孙知礼对她一见钟情,不顾家中反对娶了回去。 如今虽然过去许多年,但正经官家的亲属仍不大愿意与刘氏打交道,若不是定陵侯与孙知礼关系好,恐怕宜阳公主也不会邀请她们来。 陶嫤看着刘氏身旁穿雪青八宝纹裙衫的姑娘,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跟人搭话,但却对添茶倒水的丫鬟回以浅笑,清丽温婉,平易近人。 陶嫤看了片刻,带着殷氏走上前去笑道:“宜阳公主尚未到来,我们就先坐这儿等着吧。” 说着极其自然地于刘氏和孙知礼的女儿孙启嫣见礼,就近坐在她们身旁。殷岁晴虽不解陶嫤的举动,但既然来了便与刘氏打了声招呼,她并没有瞧不起刘氏,只是两人不大熟悉,见了面没话说而已。 丫鬟上来添茶水,陶嫤捧着五彩月季花卉纹茶碗啜了一口,扭头对孙启嫣盈盈一笑,“你来时看到院里的玉楼春了吗?” 孙启嫣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这里没人愿意跟她说话,这个纯真俏丽的姑娘却主动理她。她知道对方是前几天皇上才封的广灵郡主,更知道对方性格骄纵任性,是以陶嫤跟她说话时,她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看到了。” 陶嫤可了解她,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玉楼春培育得特别漂亮,你想不想去看看?” 不仅跟她说话,还邀请她去赏菊。 孙启嫣怔怔地,好半响才轻轻地点头。 陶嫤喜笑颜开,就知道她不会拒绝的。她一直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看着温婉客气,熟了之后才发现她跟自己一样爱闹,是个值得交付真心的好姐妹,陶嫤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两人一会儿的工夫聊了许多,泰半时间都是陶嫤在说话,孙启嫣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因为都是她感兴趣的话题,是以偶尔会回应一两句。 陶嫤看着她含笑的粉颊,忽地一股愧疚涌上心头,泛上酸楚。 上辈子她亏欠她的,这辈子一定要好好还她。 * 不多时宜阳公主和何玉照一同出来,引领众人去后院菊园相聚。 宜阳公主跟与殷氏走在前面,上上下下将殷氏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称赞道:“那天宫宴我就觉着你哪里不一样,今日一见,原来是比以前瞧着漂亮了。” 她们是手帕交,嬉笑调侃是常有的事,殷氏抿唇一笑,“是叫叫帮我选的衣裳首饰,她大抵是长大的,近来很有自己的主见。” 宜阳公主听罢不无歆羡,“我要是也有这么心灵手巧的女儿就好了,玉照就会跟我使小性子。” 说着宠溺地往后方看去,见何玉照跟叫叫并肩走在一起,眼里的笑意更加浓厚。 何玉照挽着陶嫤的胳膊,对方才她跟孙启嫣搭话很是不满,“你同她说话做什么?当心沾染了一身铜臭味儿。” 陶嫤无声地笑,对此不敢苟同。 在她眼里孙启嫣比她善良可爱多了,起码不会像她一样,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害别人。   ☆、第11章 泼茶 满园菊香,由八角亭往外看去,恍如置身花海之中。宜阳公主培育的秋菊花瓣重叠,繁丽清雅,更有许多不同的颜色。此时若是再品上一杯香茗,面前一碟点心,便是再好不过了。 陶嫤托腮观望另一边的妇人,阿娘正跟宜阳公主谈笑,笑容姣丽,比这园里的秋菊还要夺目。 她也本该跟何玉照有说不完的话,不过目下实在没什么心情应付她。 一群姑娘凑在一块说私房话,无外乎谈论谈论三种事:首饰、男人、八卦。陶嫤懒洋洋地听着,偶尔附和个一两句,对长安城里其他贵公子着实没什么兴趣。 “来年开春便是围猎大赛了,听说工部郎中陆遥也受邀前往,不知是否属实……若是真的便好笑了,就他那副病秧子的身体,还不知道能不能骑马呢。”何玉照毫不留情地嘲笑,说完转头问她:“叫叫,这回你大哥去吗?” 陶嫤想到自家大哥对狩猎的那股子热忱,肯定地点了点头:“应该去。” 何玉照痛快地一击掌,“我大哥也去,正好让他们俩比一比,看谁猎的猎物多。” 陶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对此事完全没兴趣。虽然女儿家也可以上场狩猎,但基本上与她无缘,她畏高加上心疾,能平安上马下马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何玉照下一句话却让她猛一激灵:“不过这次狩猎舅舅也去,头筹基本上与他们无缘了。” ……江衡? 怎么就把他忘了!陶嫤拍了拍脑袋,若是江衡去的话,她一定也要去的。平常就没机会见面,围猎大赛可是个很好的机会。 自打宫宴之后他们便再没见过面,陶嫤就算想表示忠心也没机会。 听说他自从回京一直待在府里,松州目前没什么状况,他可以一直留到明年春天。 说起舅舅何玉照便有些滔滔不绝,对他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松州百姓几乎将舅舅视作英雄……” 陶嫤一边听一边捻起一块白玉糕,这些事她上辈子就知道了,那个男人素来受人尊敬。 “悄悄跟你说,这次皇后娘娘让他回来是为了娶妻一事。”何玉照凑到她耳边,喁喁细语,“舅舅二十七了还没成家,可把皇后急坏了。今次特意为他物色好几门人家,不过都被他拒绝了。” 陶嫤来了兴趣,“为什么?” 何玉照两手一摊,撇撇嘴道:“我哪知道,估计没那心思。” 二十七这年纪委实不小了,江衡不止没有正妻,府上更是连个侍妾也没有。倒也不稀罕,他一年到头都回不了长安几次,若真纳了侍妾,那侍妾估计也熬不住漫长的寂寞。 正胡思乱想着,左手边忽然一阵慌乱,陶嫤和何玉照双双看过去—— 不知是谁把茶水泼在孙启嫣身上,她衣襟到裙子湿了一大片,正抿唇站在原地,看着前方工部侍郎的千金卢静。 卢静非但不道歉,还十分张扬地责问她:“我往那边递水,你偏要站过来做什么?” 孙启嫣提着裙摆,声音平静道:“我原本就在这里站着。” 她冷冷一笑,不加掩饰的轻蔑,“是么?我可没瞧见,难怪我总能闻到一股铜臭味呢。” 言讫,周围几人都掩唇吃吃地笑。 陶嫤露出不悦,正欲上前教训对方,被何玉照拽住了手腕:“你干什么?该不是想给她出头吧?” 陶嫤拨开她的手,“你说对了。”说着眯眸一笑,诡异阴森,“我就是要替她出头。” 她不顾何玉照惊讶的眼神,径直上前往那边走,路过石桌时提起上面的白玉瓷壶,掀开茶盖把里头的热茶全倒在了卢静身上。 这一幕来得过于突然,以至于周围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睁大眼怔怔地觑向她。 卢静面色难看,转过身正欲破口大骂,迎上她时却怯了气场:“你、你什么意思?” 陶嫤笑眯眯地:“我在浇花,你为何要站过来?” 卢静的表情似吞了苍蝇,竟被堵得哑口无言。对方的身份比她尊贵,不是她能随意挑衅的,即便吃亏也只能闷声吃个哑巴亏。 可她咽不下这口气,哆哆嗦嗦地咬着牙:“你、你……” 陶嫤没有理她,上前带着孙启嫣离开此地,经过何玉照时顺口道了句:“我带她去换衣服,借你房间一用。” 何玉照没想到她这么雷厉风行,也跟其余几人一样怔忡。 * 陶嫤身后跟着玉茗白蕊两个丫鬟,她以前来过定陵侯府几次,对何玉照的房间轻车熟路。 孙启嫣一路没开口,大概是疑惑她为什么替她解围,毕竟自认身份尊贵的人都不愿同她打交道,更别说为了她得罪工部侍郎的千金。 她停在廊庑转角前,鼓起勇气开口:“你大可不必……” 陶嫤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不必什么? 等了半天没等到她下一句,不过她大概能猜出个大概,弯唇笑问:“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若是别人我才不管,我只救你一个罢了。” 孙启嫣一震,更加诧异:“我?” 应当是自己的热情吓住了她,陶嫤松开她的手,苦恼地挠了挠脸颊,要怎么跟她解释呢?按理说她应该循序渐进才是,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对她好,不想再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 上辈子她死得那么悲凉,只要想想都觉得难过。 若是这次不出差错,说不定她日后便会成为自己的大嫂。帮自家人一把,需要什么理由? 陶嫤笑了笑道:“就是你呀。” 孙启嫣脑子晕晕的,被这突如其来的殊荣砸得有点愣,“我阿娘家中是做酒楼生意的,年轻时常抛头露面……” 陶嫤扑哧一笑,“那又怎么了?” 她以为她不知道吗?还特意跟她说一遍? 陶嫤就差没揉她的头了,不过丈量了一下两人身高,她只得放弃,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先把你的衣服换了,免得一会儿着凉。” 孙启嫣眼眶热热的,伸手拽住她的衣摆,“谢谢……” 陶嫤回头一边走一边说话,“你以后受人欺负时,不要再忍气吞声了。你退步越多,她们就会越得寸进尺。” 再往前走就是何玉照的院子,她没注意前方情况,未料想转角处忽然走出一人。孙启嫣没来得及提醒,她便直直撞了过去。 *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扶住陶嫤的肩膀,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叫叫?” 陶嫤猛地抬头,便见江衡的脸就在上方,深邃的眸子隐含笑意,若有所地地盯着她看。 陶嫤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他,而且他刚才叫她什么? 叫叫……他怎么叫得这么顺口?难道上回宫宴他们已经很熟了? 胳膊上传来的温度分外灼热,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魏王。” 江衡顺势松手,举止坦荡,“怎么走路不看路?” 她长睫毛倦倦地垂着,看起来乖巧可爱,“刚才走得太急了,冲撞了魏王,请您不要见怪。” 江衡想起她刚才气势汹汹的模样,好笑地问道:“什么得寸进尺?谁欺负你了?” 他居然听到了她的话…… 那口气俨然在说“不要怕,舅舅替你出气”。 不过他到底不是她的亲舅舅,陶嫤可没敢这么早指望他。她摇摇头解释:“没有人欺负我。” 说着让玉茗送孙启嫣去何玉照房里换衣服,她没有跟去,就在这里等着,“前面有人不甚打翻了茶水,泼湿了京兆尹千金的衣服,我是来带她换衣服的。” 那些女儿家的小打小闹她不想说给他听,何况为了孙启嫣的名声着想,她也不该都告诉他。 江衡点点头,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态度简直就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一步。” 说着举步欲走,陶嫤抬起水眸巴巴地看着他:“魏王来后院做什么?” 说她是小不点真是一点不假,她还没到他的胸口,江衡一只手就能把她举起来,难怪他只把她当小孩子。 江衡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直接告诉她:“前不久西域送来几匹良驹,听说有一匹被宜阳公主要走了,我便过来看看。” 陶嫤想起他的爱好,“你要去狩猎吗?” 江衡略有诧异,点了点头道:“过几天去。” 他每年回来都要去丘夷山狩猎,这会儿虽然入秋了,但山上总归还有些出来觅食的动物,权当玩乐一番。 陶嫤见他又要走,嗫嗫嚅嚅地开口:“能不能带我一起?” 江衡看了她一眼,“你想去?”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小模样很是诚恳:“将军现在虽然小,但是日后围猎一定会派上大用场,我想趁早锻炼一下它。魏王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不过是举手之劳,这倒没什么不行的。只不过,江衡想起她那天在蓬莱山上僵硬的模样,失笑调侃:“带你去没什么问题,但你不怕高了?” 陶嫤面上一窘,被反问得说不出话来。 江衡走过她身边,留下一句安抚的话:“若只想锻炼将军,你在一旁看着就是。届时我同你父亲说一声,去时叫上你。” 陶嫤忙回过头去,他身高腿长,已经走出去好远。 他身边只带着一名随侍,高大的背影看着很是可靠。   ☆、第12章 和离 不多时孙启嫣换好衣裳出来,身上已经爽利许多,她朝陶嫤感激一笑,“多谢郡主。” 陶嫤挽着她的胳膊大度道:“你不用同我客气,也别叫我郡主什么的。我的小名叫叫叫,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孙启嫣眨了眨眼,不如方才那般拘谨,“叫……什么?” 陶嫤重复了一遍,“叫叫。” 她这才听明白,忍不住弯了弯唇:“好特别的小名。” 陶嫤不止一次被人取笑过这名字了,这会儿显得很是淡定,“小时候阿娘嫌我吵,取这名字估计是想让我长点教训。” 说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回到八角亭中。 卢静也被带去换衣裳了,何玉照见她们并肩走来,不悦地抿了下唇,“她怎么穿我的衣服?” 时值晌午,宜阳公主准备带人去堂屋用膳,有几个姑娘到其他地方赏花去了,亭子并没有多少人。陶嫤不以为然地倒了杯茶,捧着茶杯喝了两口,“谁叫你们两个身高相似,你总不能让她穿丫鬟的衣服?” 说着看一眼何玉照,顺手也给她添了一杯茶,“你让卢静换谁的衣服?” 何玉照瞪了她一眼,“我的。” “那不就是了。”陶嫤一摊手。 让工部侍郎的千金换主人的衣服,却让京兆尹千金换丫鬟的衣服,怎么都说不过去吧?何玉照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虽然不高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偏头看了陶嫤身旁的孙启嫣一眼,眼里写满了不待见。 转而看向陶嫤,意指卢静的事,“你这么泼了她一身茶,就不怕她回去跟父亲说?万一因此闹得两家不和怎么办?” 陶嫤轻笑,“她不会说的。” “你为何知道?” 因为卢静不敢说。工部侍郎卢行冶是个十分严肃正经的人,若是知道此事,必定会追根究底,也就会知道卢静倒孙启嫣茶的事。依照卢侍郎的个性,一定会先追究卢静的过错再狠狠责罚她一顿,是以卢静根本不会告诉她父亲。 陶嫤不说,何玉照很想一直问下去,不巧正好到了午膳时间,一行人便随着前方女眷去了正堂。 用过午膳,陶嫤觉着没意思,便跟宜阳公主辞行离去。 殷氏要到傍晚才回,便让马车先送她回府。正好孙启嫣家中有事,陶嫤便跟她一起离开。 “正好我们顺路,你不如跟我坐一辆马车?”陶嫤踩着脚凳问道。 孙启嫣本想拒绝,但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眸,一时不忍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你了……” “说了不要同我这么客气嘛。” 马车上,陶嫤本想跟她坐在一起,但避免把她吓着,最后选择在对面落座。车内置放一张朱漆螺钿小几,还有几块妆花金银丝迎枕,陶嫤懒洋洋地倚在上头,“你急着回家做什么?” 孙启嫣露出笑意,还是今天头一回见她如此愉悦,“这月三十便是家弟满月宴,我回去看看还有什么可布置的。” 不久前刘氏才给孙家添了一个小儿子,阖府上下一派和乐,让人歆羡不已。 陶嫤道了声恭喜,忽然想起自己那个未能面世的弟弟或妹妹,不免难受起来。 过不久马车行到孙府门口,孙启嫣下车与陶嫤告别,并允诺了下回一起去看玉楼春。 快到陶府时,陶嫤问车夫:“今天什么日子?” 车夫答道:“八月二十。” 距离中秋才没几天……陶嫤越想越觉得不对,脑海里那张清隽俊秀的脸一闪而过,她恍然惊醒,掀开帘子命令道:“去西市,去西市!” 西市与他们要去的胜业坊是截然不同的方向,车夫略显为难:“但夫人命令要送您……” 陶嫤的语气刻不容缓:“我只去那里看看,看完就回来。” 到底拗不过这个小祖宗,车夫无奈地叹一口气,扬起长鞭朝马背上一甩,临时改了方向往西市驶去。 * 西市是胡商聚集的地方,有不少买卖人口的生意往来,从良民到奴仆,应有尽有。 陶嫤要去的是比较规矩的一家,转过一道道深巷,最后停在一座院落前。门前有侍从接应,并不过问来意,直接将她引入了正堂。 陶嫤一个人断然不敢来此,除了两个丫鬟外,还让车夫一起陪着,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少顷从门口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年约四十,诚实恭谦,旁人都称他一声齐二爷。 对方是个老手,开门见山,“不知姑娘想要什么样的奴仆?” 陶嫤看向他,想了片刻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个叫周溥的?” 她隐约记得是这个日子,以前便是在这一天买下的周溥。府上有两名仆役因事还乡,她便跟大哥一道来这里买了三名男仆,其中有一个是周溥。 一开始陶靖看上不他,不会说话,生得还瘦弱,能干什么活? 但陶嫤偏要买他回去,事后一问,才知道他身世坎坷。 齐二爷想了想,如实道:“姑娘想必弄错了,这里并无此人。” 陶嫤不信,她确信自己没记错时间,更没记错地方,怎么会没有这个人呢?“你再想想,他生得瘦瘦高高,有一股儒雅气质,跟别的男奴都不一样。” 齐二爷仔细思索,确实没有这个人,“回姑娘,当真没有。” 这就奇怪了,陶嫤直勾勾地盯着他,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可他态度坦然,不像说谎。 陶嫤道:“你这里有多少人?我想见见。” 倒不是不行,齐二爷领她去后院屋子里看了看,一间房里统共有二十来人。他们见到人来都没什么表情,或坐或站,并无太大反应。 陶嫤逐个看去,没有发现熟悉的那张脸,她来回看了三遍都找不到周溥,“这就是全部?” 齐二爷道:“正是。” 陶嫤大失所望,只能作罢。 看来这辈子还是有些不一样了,她找不到周溥,这时候他应该在哪?难道没有被抄家? 走出庭院,陶嫤虽不甘心,但也只能回去。 * 马车越走越远,从她离开的巷道缓缓走出一人,身穿靛蓝缠枝莲锦袍,五官清雅俊逸,虽稍显稚嫩,但确实是周溥无疑。 他看着前方远去的马车,许久敛眸一笑,带着些微愉悦。 身后奴仆见状,十分不解:“公子特来长安城便是为了看她?您认识那姑娘吗?” 周溥收回视线,在掌心缓缓写下两个字—— “旧识。” * 因路上耽搁了时间,回府后听说殷氏一刻钟前已经回来了。 陶嫤不想被责骂,遂快步往白云谣去,想赶在殷氏动怒前解释今天的举动。 白蕊很纳闷:“姑娘不是要买奴役,为何空手而归?” 陶嫤言简意赅,“没有满意的。” 何况府里现在不缺人手,她只是想帮助周溥一回而已。总觉得那样清癯贵雅的男子,不适合给人为奴为婢。 正思索着,她看到前方月洞门前的身影,心中一喜,快步走去:“阿娘……” 话语截然而至,盖因看到了门后的另一人。 陆氏垂眸立在她跟前,暗藏在袖筒中的五指紧紧拢起,下唇紧咬,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屈辱和愤怒。 陶嫤微微皱眉,来到殷氏身旁,“阿娘,怎么了?” 殷氏平淡道:“教训一个下人罢了。” 陆氏陡然一僵,脸色难看。 原来这里是白云谣前面的小院,殷氏不待见她,自然不希望她踏入此地。今日陆氏才能下床,不知怎的转悠到了这儿,正好被殷氏瞧见,便教训了她几句。 殷氏边说边睃向陶嫤,虽是质问,但语气比方才柔和不少,“你到哪儿去了?不是比我早回来一步?” 陶嫤嘿嘿一笑,“府上不是才走了两人,我便去西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仆役,可惜没一个看得上。” 殷氏不悦道:“这些事交给管事和你大哥做就是,哪需要你费心。”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置陆氏于无物。她尚站在原地行礼,殷氏没让她起来,她便不能多动一下。 这本是一个小插曲,过了便没事了。 偏偏赶上陶临沅回府,他从廊庑尽头走来,看模样应当是要去杳杳院。老远觑见这一幕,待走到跟前,峻着一张脸问:“怎么回事?” 陶嫤眨了眨眼,不由得感慨来得真巧,也不只是谁通风报信。 他才开口,那边陆氏已然低声饮泣,小产后的身板更加瘦弱楚楚,乍一看还真是可怜。“是我不该,误闯了夫人的地方……让夫人动怒……” 陶临沅让她起来,看向一旁的殷岁晴,“这里何时成了你的地方,莫非连我也不能走了?” 此话没有偏颇之意,全是就事论事。他素来不喜欢殷岁晴的行事作风,这番霸道的行为,必然是要被他挑刺的。 音落,殷氏掀眸朝他看去,晓妆娇涂,靡颜腻理,抿起的唇瓣溢出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倦怠。“若是可以,我自然希望你也不要走这条路。” 陶临沅冷笑,“那你就别再踏出白云谣一步。” 他看着她越显美丽的脸庞,心中恼意更甚,大约是被她这副不在乎的态度气着了,“不是不想见人?那就如了你的意。” 说着拂袖便要离去,陆氏惴惴地觑了她一眼,跟在陶临沅身后。 没走多远,殷氏忽地开口唤住他:“陶临沅。” 成亲之后她很少唤他的名字,即便有也是带着愤怒,鲜少有如此平静的时候。 陶临沅闻声止步,回头看去,只见殷氏站在几步开外,似在思索什么决定。少顷她释然一笑,容颜鲜丽,“不如我们和离吧。” 陶临沅骤然一震。   ☆、第13章 义绝 “你……说什么?”他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问。 两人虽互相折磨、互不顺眼了许多年,但他从未想过与她和离,更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 楚国公是个老顽童,对底下小辈都疼爱有加,若是两家和离,他头一个偏袒的肯定是自家闺女。何况大晋民风开放,不会存在因顾全名声而不肯和离的事,所以……当殷氏提出这二字时,只要双方愿意,根本没什么问题。 殷氏唇边笑意渐渐弯成一抹讽刺,“你回去拟好放妻书,明早我着人去取。”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从此他们男婚女嫁,再无相关。 陶临沅胸口堵得难受,看着她愈发明艳的双靥,满脑子都是混乱。 她想和离? 因为他方才对她语气过重?可他们不是一直都是如此,争执不休,吵闹连连? 他越想越愤怒,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怒意由何而来,“好,好!我便如了你的意!” 说罢踅身而去,面容阴骇。 院里桂花开得正盛,清香远溢,随着秋风扑面而来,沁入心扉。树下飘落着黄白桂花瓣,落在陶嫤的高缦履上,连廊庑上都落了薄薄一层。 陶嫤上前握住殷氏冰凉的手,明眸含笑,“阿娘想不想吃桂花糯米糕?这是我前阵子学的,哥哥说可好吃了。” 殷氏回握住她,目光温柔,“叫叫,阿娘若是走了,你同靖儿在府上要好好照顾自己。” 陶嫤坚定地摇头,早已在心中打好主意,“阿娘要走,我便跟你一起走。” “胡闹。”殷氏柔声苛责,但心里却是高兴的,“你是陶府的后嗣,自然应该留在这里……要是哪天想阿娘了,便回国公府看看我。” 自从她提出和离后,仿佛浑身都轻松了许多,再也没有那些争吵执拗,也没有爱恨憎恶。她在说出口的那一霎,便已经放下这段感情。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剃头担子一头热了那么多年,终于冷了。 既然在一起不痛快,何必两两折磨? 她本没想过这回事,是陶嫤在马车上的那番话点醒了她,这些天她一直在反复思考。起初是舍不得陶嫤和陶靖,再是怕本家反对,然而今日陶临沅的态度彻底让她失望,即便父母不同意,她也不想再同他生活一起。 陶嫤扶着殷氏回白云谣,一路上无话,到了影壁前才忍不住红了眼眶,死死攒紧她的手,“阿娘……我不是想让你走,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只是不想让你受委屈,我想让你好好活着……” 她慢慢哽咽,眼里泪光晶莹,轻轻一眨便顺着眼角的泪痣滑落。 陶嫤心中十分不安,她觉得是自己劝两人和离的,她是破坏他们姻缘的罪魁祸首。可是除了这个办法,她想不出另外保护阿娘的好主意。 只有离开陶府阿娘才会安全,才不会含怨而终。 殷氏一阵心疼,大抵是觉得她傻,掏出绢帕拭去她双颊泪水,“哭什么?阿娘还要感谢你呢,若不是你说出那番话,我目下恐怕仍旧执迷不悟。” 她不是为了安慰陶嫤才这么说,而是真的看开了。 或者说,多亏陶临沅给她一个死心的机会。 * 晚膳过后,重龄院一派岑寂,盖因屋中气氛十分凝重。 陶靖盯着案上的白釉鹤鹿仙人塑像,面容严肃,许久才冷着声音问道:“他当时真这么说?” 陶嫤捧着茶碗,敛眸轻答:“阿爹什么过分的话没说过?就是因为这样,阿娘才会死心。” 碗里的碧螺春没一会儿便被喝完了,秋空上前添茶,正欲给陶靖再倒,却见他碗里的茶一口未动。 陶靖握了握拳头,起身便要往外走,“我去找他!” 傍晚他才从外面回来,谁知道竟然听到这个消息。 父母要和离,怎会如此突然? 他立即去了白云谣一趟,然而殷氏却什么都不告诉他,只要他日后善待妹妹、疼爱妹妹。 可是他怎能不问个究竟?虽然他们一直不和,却从想过会走到这一步,是什么让阿娘下如此大的决心? 从白云谣出来后陶靖来到重龄院,屏退其余丫鬟,向她一五一十地问了个清楚。 得知陶临沅为了一名侍妾斥责殷氏后,他一张俊脸难看之极。“我看他是老糊涂了,值当为一个毁了容的女人如此!” 陆氏的脸被将军抓了三处伤口,因为太深至今没能消除,留下几道明显的疤痕,看时分外可怖。 陶嫤担心他冲动之下真去找陶临沅,上前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陶靖道:“回屋中取刀。” 不待陶嫤发问,他剑眉冷厉,“他若真为了陆氏与阿娘和离,我便当着他的面杀了那女人。” 不过是一个贱婢抬升的侍妾罢了,也敢妄想同夫人争宠,真是不识好歹。若不是有陶临沅护着,陆氏恐怕死了不止一百回。 陶嫤倒不反对他这个举动,只是目下不是时候。“大哥先别冲动。” 阿娘离开后,陆氏以为自己就能一步登天吗?她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 盖次夫妻之礼,恩深义重…… 望月轩书房内,陶临沅在翘头案后静坐多时,提笔却只能写下这几个字。 他们之间的过往纷至沓来,如翻书一般,一幕幕在脑海中铺展。其实一开始,她待他并不如现在冷漠,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只剩下怨恨厌倦。 新婚初夜,她坐在撒满五谷的床榻上等着他来,销金盖头下是一张明艳姣丽的面庞,含羞带怯。她嫁入陶府,带着女儿家特有的矜持和憧憬,希望能与他好好过日子。 可是他呢?那时陆氏情绪不佳,他好像一直陪在她身旁,连两人的新房都没踏入过几回。 大抵从那时起,她对他不再抱有希望。 后来殷氏有了第一个孩子,那大约是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他会经常陪在她身边,商量以后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那段时间她常对他笑,可惜这会儿再也看不到了。 再后来他们有了陶嫤,他进入户部当职,琐事繁忙,常常不能准时回府。适逢她那段时间情绪不佳,他没有耐心哄她,两人一见面便是吵架。怀胎整整十月,他在她身边的日子屈指可数。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陶嫤如此愧疚,如今只想尽可能地宠着她,弥补她。 便是从那时起,他和殷氏的关系忽然恶化,他嫌她不体贴懂事,只会跟他争吵,惹他心烦。相比之下温婉柔和的陆氏更得他心,于是他总是宿在陆氏房中,对殷氏愈发不闻不问。 所以现在,他要亲手拟写这封放妻书,还两人的自由身。 再下笔时,竟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他心烦意乱地扔了紫毫宣笔,偏头却见陆氏端着茶点走来,烛光下那几道伤疤分外显眼,原本清秀的脸蛋顿时阴森不少。似是察觉他的注视,陆氏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将点心一碟碟摆放到桌案上,“听下人说大爷尚未入睡,奴担心您身子受不住,便擅自做了这些点心送来。大爷尝尝吧。” 陶临沅看着眼前的糕点,每一样都做得精致,他拈了一块送入口中,香糯软滑,只是放得久了有些凉。 他毫无预兆道:“东市祥瑞轩的糕点愈发好吃了。” 陆氏一怔,脸上浮起尴尬。 这确实不是她自己做的,是傍晚托人去西市买回来的,她特意叮嘱丫鬟别带铺子的标致,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陶临沅意兴阑珊地放下,“日后不必再做这种事。” 陆氏脸一红,“奴本想让大爷高兴……” 说着往案上睇去一眼,瞥见上头才写了几个字的白纸,细声问道:“大爷还没写完吗?” 陶临沅回视,“你很着急?” “不……”她慌忙推开半步,似是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奴是担心您的身子,这都后半夜了,再不休息明日恐怕会起不来。” 陶临沅想了想,面不改色地坐起身,“你说的是,确实不早了,那就休息吧。” 他没有让陆氏留宿的意思,陆氏看了眼桌案,行罢礼后施施然告退。 * 翌日白云谣的丫鬟来拿放妻书,彼时陶临沅才从床上坐起,瞥了眼桌案淡声道:“下午再来,我尚未写好。” 然而到了下午,他却又推脱明日。 这是明摆着不想写了,殷氏得知后亲自前来,对他视若无睹,径直走到翘头案后。待看清桌上只写了两句话的离书,她想也不想地提起紫毫笔,一手执笔一手扶袖,竟然要代替他写完! 陶临沅按在纸上,脸色难看地警告:“你若是写一个字,我便不会承认这封书信。” 殷氏终于抬眸,目光冷漠而清冷,“那你为何不写?” 陶临沅一时无话,定定地盯着她。 少顷,殷氏停笔,方才来的路上想了许多,“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你若是仍未写好放妻书,我便寻求官府……” 她顿了顿,果决坚定,“从此恩断义绝。” 义绝这种事需要官府判定,哪怕双方都不愿分离,只要犯了错,官府都会强迫他们分开。 凭借楚国公的势力,这种事并不困难。 陶临沅手背上青筋泛起,不明白听到这话后为何如此愤怒,“你真想好了?” 殷氏面无微澜,“一清二楚。” 陶临沅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几欲将她的拧断。 * 陶嫤并不知望月轩的事,正要往正堂走去。 玉茗在前面说道:“前头有个公子来访,说是要做府上的大夫,可我瞧他年轻得很,不大靠谱……” 父母不在,陶老爷也出门了,陶嫤只好亲自前往。 来到前院正堂门口,陶嫤举步迈过门槛,待看清前方的人后,倏然僵立原地。 穿月白锦袍的少年向她看来,唇畔含笑,眸光柔和。   ☆、第14章 大夫 陶嫤有一瞬间的怔忡,还当自己看错了,是以当他抱拳施礼时,她好半响没有反应。 此人分明生着跟周溥一样的脸,但是却跟他们初见时全然不同。彼时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哪像现在清俊儒雅,一身贵气?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周溥直起身,清冽双眸不解地看向她。 “姑娘……”玉茗小心地唤了一声,不明白姑娘为何看着对方出神了。 陶嫤恍然回神,稳了稳心神问周溥:“你说想做陶府的大夫?” 一面说一面疑惑地看了他好几眼,还记得他上辈子只喜欢读书,性子清闲得很,并没听过他还懂医术。 怎么重活一辈子,好多事都不一样了? 周溥笑着点了点头,转头跟侍从做了两个手势,那侍从心领神会地传达:“我家公子问能否准备笔纸一用?” 陶嫤是知道他的情况的,毫无疑问地让玉茗下去准备。倒是玉茗没忍住多看了他好几眼,表情不无可惜,这么仙姿玉质、风雅飘飘的佳公子竟然是个哑巴,老天果然是公平的,给了你一样好处,便会夺走你另一样东西。 比如他们姑娘…… 玉茗暗自叹了口气,刚要出门便遇到大步走来的陶靖,她欠身行礼:“大公子。” 陶靖没有多问,直接走入屋中,一身宝蓝织金长跑显得身躯分外挺拔,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人。“听说有客到访,不知阁下是?”他略一抱拳。 周溥不能说话,一旁的侍从便代替他回答:“我家公子周溥乃扬州人,一路求学来到长安城,因身上盘缠不多,便想为自己谋求一份差事。听闻府上千金自幼患有心疾,适逢我家公子熟读医书,对此有些微见解,不知能否做贵府的大夫?” 这话说得陶嫤有些懵,她记得周溥上一世根本不会医术,又怎么会医治她的心疾? 何况他不是扬州刺史的儿子吗!怎么会不够盘缠? 陶嫤扯了扯陶靖的袖子,私心想让他留下,“哥哥,他……” 陶靖对她到正堂一事有些不满,“叫叫,你先回屋,这里有我处理便是。” 毕竟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对方又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这样贸然见面委实不妥。听了侍从的话后,陶靖睇向安静的周溥,“你会医治心疾?” 他点点头。 看模样是要说话,但苦于没有笔纸,是以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陶靖这才察觉到他的异常,蹙眉看了看他,再看他身后负责说话的侍从,顿时有多了然。 少顷玉茗拿来笔纸,那侍从接过去递给周溥,以后背当桌子让他借力写字。周溥手执宣笔思索片刻,长睫微敛,眼睛下的皮肤白皙如玉,温润静美。 陶嫤不由得想起以前他陪在自己身边时,也是这样安静,他不能发表意见,却能从头到尾把她的话听完。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缺陷? 周溥将写字的白纸送到陶靖跟前,手掌朝上做了个“请阅”的姿势。 他写了很长的话,陶靖一一细读。 “周溥,字景绩,扬州人士。于一月前来到长安城,对医术略通一二,懂歧黄之术,自诩能担任陶府大夫,平常小病伤痛皆能医治……” 这就是一封自荐信,他到是挺认真的,陶靖看后没什么表情,“我叫陶靖,字律言。” 说罢见陶嫤还没走,“怎么还杵着?快带三姑娘下去。”后半句是对着玉茗说的。 陶嫤不愿意走,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这辈子周溥究竟跟以前有哪些不同。“他不是说能治我的心疾,大哥,不如让他现在帮我看看?” 陶靖不大赞同,他尚未完全清楚对方的底细,怎么能轻易让他摸妹妹的手腕?万一叫叫被轻薄了怎么办? “此事先不急,等阿爷从外面回来再说。”陶靖自有定夺,先让人安顿了周溥二人,便带着陶嫤回内宅。 * 站在重龄院门口,陶靖叫住陶嫤,“你同周溥认识?” 陶嫤坚定地摇头,“不认识。” 这时候她确实不应该认识周溥,许是先前在正堂表现得过于熟稔,才让陶靖对此产生怀疑。 闻言陶靖松一口气,妹妹虽然调皮,但大道理面前还是十分懂事的。她怎会认识扬州的人?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陶靖总结一番道:“我看他年纪太轻,恐怕经验不足,此事需要再多斟酌。” 陶嫤毫不留情地扑哧一笑,两靥盈盈,“哥哥,人家还比你大了两岁呢!” 陶靖问道:“你怎么知道?” “方才他自己说了。”陶嫤看向路旁的月桂,顺手折了一枝放在鼻端轻嗅,“他是明熹四十三年生的,哥哥是明熹四十五年。” 陶靖想了想,方才那张纸上似乎写了这事,不过转眼便被他遗忘了。 虽然叫叫同他不认识,但陶靖还是免不了叮嘱几句,让她别同他走得太近。说完想起父母的事,“阿娘呢?” 陶嫤想起今早丫鬟的回禀,恹恹道:“阿爹的放妻书尚未写完,阿娘去找他了。” 她着人时刻注意白云谣和望月轩的动静,是以陶临沅推脱放妻书没有写完时,她第一反应是阿爹后悔了。昨日他还信誓旦旦地应诺下来,没想到今天一早就变了卦。 说来并不奇怪,他上辈子本就喜欢阿娘,只是被自己藏得太深没发现罢了。等到阿娘离开后他才幡然醒悟,终日以酒水麻痹自己,过得颓靡痛苦。这辈子阿娘醒悟得早,是不是因此刺激了陶临沅,让他早日认清对阿娘的感情? 可他之前做的事着实过分,陶嫤并不同情他,这会儿巴不得他越后悔越好。 * 夜幕降临,晚霞斑斓,陶松然此时才从宫里回来。 听人说了周溥的事后,便命人将他带来问了问。正好陶老爷这几日身体疲惫,略有不适,让他诊断了一番。 原本他看周溥年纪小,没怎么放在心上,未料想他竟将自己的饮食作息都说了出来,没有一处遗漏。末了开一副养身裨益的方子,让他每日煎食服用,才吃了一天便效果大好。 陶松然心情畅悦,便准许他留下来做陶府的大夫。 正好府上缺一名大夫,每次家里老小患病还得去街上请人,实在麻烦,不如住在府里方便。 于是让周溥一人独住在和筝院中,那地方清净宜人,院落宽阔,可以栽种许多药草一类。平常他购进药材需要的花销可以向管事报备,另外列个单子就是。陶老爷对待下人十分大度,不会因此苛刻了他们。 * 殷氏与陶临沅闹和离的事终于被陶老爷知道了,他听后勃然大怒,将两人唤来正堂,板着张脸很是吓人。 陶松然的正妻吕氏十年前便已过世,他一生没纳过妾室,平常无人打理后宅,都是交给殷氏掌管。然而现在她要与陶临沅和离,虽不清楚是何原因,但他劈头盖脸便将陶临沅痛斥一顿,根本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陶临沅站在堂屋中央,微低着头,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陶老爷气息不顺,胸口上下起伏,“如今你是越发有能耐了,竟然为了一个妾室要与发妻和离?我与楚国公多年交情,如今你叫我有何颜面见他!” 言讫让下人去取棍丈,当着殷氏的面狠狠打在他背上,“我问你,是否仍要和离?” 陶临沅不言不语,更不躲避,陶松然怒极攻心,又接连打了好几棍,直把他打得双手撑地,额头冒汗。 陶老爷一向脾气火爆,再打下去说不定会出人命。 殷氏上前给他顺了顺气,轻声劝阻道:“阿爹别再生气,和离的事是我的主意,我不愿再与他过下去,请阿爹成全。” 好一会儿陶老爷才渐次平息怒火,让她到一旁坐下,又命丫鬟添茶递水,“你既然还唤我一声阿爹,就答应我一件事,别再提和离可好?若是有何委屈尽管同我说,我替你教训这不识好歹的东西。” 他是看着殷岁晴长大的,如何不清楚她的脾性?她虽骄傲,但懂事识大体,没有比她更适合陶临沅的,唯有她才能制住他。 可惜殷氏已经厌倦,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我心意已决,阿爹不要再劝我。” 陶临沅霍然抬眸,目露血色,视线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她道:“我只希望今日能拿到放妻书。” * 事已至此,无论旁人怎么劝她都不会回心转意。 殷氏是个极其执拗的人,一旦下了决心便不会更改。以前是她想不通,目下既然已经看清,便没想过与他重归旧好的可能。 看着陶临沅逐字逐句写下离书,她在上头签字的那一瞬,心里顿时无比轻松。 “多谢。”殷氏抿唇一笑,疏离有礼,“希望从此以后,再不相干。” 陶临沅紧紧地握着宣笔,只觉得掌心蓦然一痛,连笔折断了都不曾察觉。断木刺入手掌,竟不觉得疼痛,因为心口一块空得厉害,仿佛被人挖走一块,血肉模糊。 陶老爷坐在上方,似乎一下子苍老许多,疲惫地掩住双目,听不清说了句什么。 陶嫤听到丫鬟通报赶忙来到正堂,却没敢踏进去一步,惘惘地看着里头的父母,一时间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阿娘解脱了,可是她日后便难以见到她。 她青葱手指抠着菱花门,捏得指尖泛白。 身后有仆从送来帖子,见她站在门口,便行了一礼道:“三姑娘,魏王差人送来请帖,邀您和大公子明日一道去丘夷山狩猎。” 陶嫤接过请帖,呆呆地看着上面的署名。   ☆、第15章 失约 这方面江衡处理得恰到好处,他若是只邀请陶嫤一人,尽管她是小辈,终归有些说不过去。若是叫上陶靖一起便不同了,不容易让人误会什么。 那天明明说的好好的,可是陶嫤忽然没了狩猎的心情。阿娘都要走了,她还能怎么? 隔日一早殷氏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国公府,当初带来的嫁妆她一样都没带走,说是要留给日后陶嫤出嫁。“叫叫再过三年就及笄了,阿娘不能再陪着你,便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白云谣内,殷岁晴慈爱地摸着陶嫤的头顶,说着说着眼里泛起一股酸涩,她难以自禁地搂住陶嫤,“我的叫叫……” “阿娘……”陶嫤埋进她的颈窝,声音呜呜,一边蹭一边回抱住她,越来越可怜地请求,“阿娘别走好不好?我不想你走,国公府好远……” 楚国公府也在长安城内,不过两家隔了好几坊,在陶嫤的观念里面,只要不住在一个家便是远。 说实话楚国公待她也很好,楚国公殷如统共有五个儿子,仅得殷岁晴一个女儿。而那五个儿子又相继生了好几个孙子,到了殷氏这儿好不容易才求来一个外孙女,简直是宠溺到了骨子里,瞧着便觉得欢喜。 殷如是个老顽童,以前没少带陶嫤出去玩,陶嫤自然也喜欢这个外公,但是……她还是想要阿娘! 清早开始就没见到陶临沅,也不知道哪去了。倒是二房三房的人相继前来送行,或真或假地抹眼泪,说些挽留的话。 陶嫤在廊庑下站着,倚着廊柱磨蹭脚底绣鞋,蔫头耷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屋内走出一个人,陶妘慢慢地走到她身旁,递出一方绢帕道:“这是我今早才拿来的,不脏。” 什么意思? 陶嫤迷茫地盯着那块绢帕,好半响才醒悟过来,这是怕她哭吗? 她扑哧一笑,笑时眉弯新月,水眸清亮,“你以为我为何难过?” 陶妘静了静,“难道不是因为大娘要离开?” 她诚恳地点了点头,手下那方手帕,却不是拿来拭泪,低头编出一朵芍药花朵的形状。她手指翻转,纤细瓷白的肌肤看得人眼花缭乱,没片刻便完成了一朵。 陶嫤看了看,还算满意,抬手别在了陶妘的发髻上,“你猜对了,我是很难过。” 其实她非常心灵手巧,女红女课一般难不倒她,端看她肯不肯下功夫学而已。就连功课也如此,以前殷氏为她请的教书先生这么说过,聪慧机敏,奈何懒惰顽劣,说的就是陶嫤。 陶妘看着她明媚笑脸,在晨曦中几乎变得透明起来,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股怜惜。她知道陶嫤不痛快,就算笑时也一点都不开心,“你还可以常去国公府看大娘。” 话音刚落,陶靖从室内走出,停在两人跟前。 他身姿挺拔,俊容平静,一夜之间仿佛长大许多,“阿娘要出府了,我送她到国公府去。” 陶嫤拂了拂裙上尘埃,三两步跳到他跟前,“我跟你一起去。” 二房三房的人皆已散去,陶老爷来说了几句话,大约是觉得自己没有挽留的资格,只叫殷岁晴回去好好照顾楚国公,他改日就去府上登门赔罪。 一行人正欲离开时,陶临沅忽然从门外走入,脚步生风地来到紫檀屏风后,对一干人道:“你们都出去。”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看着殷氏,目光含着冷鸷与怨怒。 殷氏置若罔闻,从镜奁前站起身,“有何事你便直说,不必撵走我的人。” 白术和另外八个丫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自然跟着她一块回去。殷氏既然要走,便是所有东西都分得清楚,好像两人同床共枕的往事,从未发生过。 陶临沅面不改色,声音更凌厉几分:“出去!” 陶嫤倒想知道他同阿娘说什么,不过这种情况还是让他们单独相处比较好。于是拉着陶靖一块出去,在院子里等候。 * 室内一下子只有他们两人,陶临沅反而不说话了,看着她容光焕发的娇靥,心里百般滋味。 分明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他却好像从未认真看过她。 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比刚嫁入陶府时丰腴了些,却比那时更有韵味。她微偏着头,露出脖子那块细腻光洁的肌肤,他知道是怎样的触感,摸上去滑腻柔软,她的身体一直很柔软。 以前他觉得她跟自己争执的嘴脸真是可恶到了极致,现在她安安静静地,冷漠疏离地看着他,他却无比怀念那时的光景。 殷氏看了他一眼,“无事我便走了。”说着便往门口去。 陶临沅眼神一凛,擒住她的手腕一步步逼近,“你当真对我没有一点感情了?” 身后是朱漆彩绘大柜子,殷氏被逼得走投无路,后背霍然撞在木柜上,传来清晰的疼痛。她拧起眉尖儿,好似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这一瞬间,陶临沅竟想脱口而出“假话”二字。 他已经抓不住她了,出了这个门,他们以后便再没有任何瓜葛。可是他为何如此不甘心? 哪怕只是骗一骗他也好,让他知道她心里还有他。 他挣扎许久,“实话。” 殷氏迎上他的双眸,微微一笑,“没有。” 她推开陶临沅,看着他沉痛的表情,忽然觉得非常痛快。彼时她捧着一颗热乎乎的心到他跟前,却被他晾了十几年,最终冷成了一块石头。如今,她也想让他尝尝心痛如绞的滋味。 她说:“我不会再见你,也希望你日后别打搅我。那些往事就当做了一场梦,你我从此两不相欠,愿你好自为之。” 言讫便要走,没想又被陶临沅拦住,这回他紧紧地逼视她的双眼,声音仿佛萃上了毒汁,“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殷氏不畏不惧,“那你以为,我还会理你?” 她拨开他的双手,踅身离去:“从小阿爹便教我,吃一堑长一智,这句话我从未忘记。” 陶临沅留在身后,握拳狠狠地砸地朱漆衣柜上。 * 还以为阿爹在里头做了什么,呆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阿娘,陶嫤这才放心了。 除了陶临沅外,阖府上下都到门外为殷氏送行。殷氏的东西太多,马车足足拉了好几辆,陶嫤正欲扶着她登上马车,道路尽头却忽然传来橐橐马蹄声,偏头看去,黑褐骏马往这边驶近,马上的人高大伟岸,英姿落拓。 江衡一袭玄青色织金柿蒂纹锦袍,停在陶府跟前,翻身下马,“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殷氏已与陶临沅和离的事,今日来本是要接陶靖和陶嫤去丘夷山狩猎,没想到老远便看到这一幕,难免生出疑惑。 众人行礼之后,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解释,唯有陶老爷摇头叹息:“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江衡眉头微蹙,看向马车旁边的殷氏,他们从小一起玩过,长大了虽鲜少来往,但到底有些儿时感情。 这是在外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殷氏不欲这么快把事情闹大,只轻描淡写道:“家里有些急事,我回去看看。” 回去一趟,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 江衡看向后面的三辆马车,虽觉得事情不如她说的简单,但到底没再多言。 他牵过侍从带的另一匹马,马背上挂着长弓箭矢,“本王曾邀请府上大公子前去狩猎,不知律言今日是否有空?” 这事陶嫤昨天跟陶靖说过,搁在以前他肯定痛快答应了,目下却婉拒道:“承蒙魏王相邀,不过律言目下要送阿娘回国公府,怕是不能前往了。” 江衡抬了抬眉,看向陶嫤。 陶嫤愧疚地抿了下唇,别过头去,“我也要送阿娘。” …… 他是被这小姑娘耍了? 江衡哑然失笑,他心胸宽广,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较真。看模样殷氏的事不是小事,既然他们不肯说,那他便不强问。 反正来都来了,他骑上马背,“既然如此,本王也去国公府一趟。” 自从上回宫宴过后,他就没跟楚国公再见过面,那老家伙能说会道,跟他谈话十分有趣。 陶靖也跟着上马,对他施以一礼,“失礼之处,请魏王见谅。” 年轻人一本正经地道歉,江衡握着缰绳一笑,“放心,本王没放在心上。” 魏王亲自开路,这可是他们的荣幸,若不是此事委实尴尬,恐怕每个人都会露出笑颜。 陶嫤坐在马车里,原本有许多话要说,不知为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就坐在殷氏身旁,从头到尾紧紧握着殷氏的手,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偏偏固执得一颗泪都不肯落下。 殷氏瞧不过去,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子,“想哭就哭出来,在阿娘面前还怕丢人不成?” 陶嫤拼命摇头,“我才不哭。阿娘又不是永远离开我了,我日后想你,可以随时去国公府看望。” 所以她才不哭呢,阿娘逃脱一死,这应该是好事才对。 虽然嘴上那么说,可她还是绷着一张小脸,一直到楚国公府门口都没出声,也没掉下一滴泪。 殷氏看得心疼,非常舍不得这个宝贝疙瘩。 她的叫叫从小娇气,日后没她在身边,受人欺负了怎么办?还会有谁替她出头? 外面丫鬟请她们下车,陶嫤跟在殷氏身后下去,看着眼前朱红气派的大门,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殷氏由丫鬟扶着入府,转头一看,叫叫还在身后站着。 正欲唤她,她却摇摇头道:“这次我只送阿娘到这里,以后再来,我再进去看您。” 她怕自己一进去就舍不得了,哭死哭活也要带着殷氏回家,到那时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江衡立在一旁,不太能理解这小姑娘的思维。 既然不进去,为何又要眼巴巴地跟过来? 果然是小不点。 他一边想着一边举步入府,尚未走开,袖子被一只白皙如玉的小手捏住。那小手在玄色衣料的映衬下,更加白腻得不像话。 陶嫤抬头迎视他,小声地,恳求地问:“你别进去好不好?” 江衡扬眉,“为何?” 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父母和离的事,起码不想让他现在知道。这时候外公府上一定一片混乱,他去了只会徒增尴尬罢了。 陶嫤委屈地扁扁嘴,忍了一路终于没忍住,泪水从眼里溢了出来。   ☆、第16章 骑马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街坊,她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哭了出来,一只手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袖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欺负她。 江衡微怔,小家伙一边落泪一边盯着他,非要等他说出一个答案。 这种时候若不答应,就好像真欺负她一样……江衡没有追问,妥协地点了点头,“好,我不进去。” 陶嫤这才放心,举起袖子抹了抹眼泪,清澈明眸哭成了一双兔子眼,红通通的。 大抵是方才忍得太辛苦,这会儿怎么也收不住。她呜呜咽咽地擦拭眼泪,漂亮的小脸挂满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是怎么了? 江衡想起方才陶府上下的反常,以及殷氏那好几辆马车的行礼,心里逐渐升起一丝疑虑。再看这个小不点,俨然一副被抛弃的模样,再哭下去也不怕把眼睛哭坏了。 他握住陶嫤拼命拭泪的手腕,粗粝的拇指在她眼角下一抹而过,指腹上的液体温温热热,“别哭了,舅舅带你去个地方?” 陶嫤抬起湿漉漉的双眸,“去哪?” 江衡走到一旁,牵来那匹黑褐骏马,“会骑马吗?” 陶嫤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缰绳。 大晋女子多会骑术,偶尔上街也会纵马驰骋。她虽然畏高,但是从小喜欢骑马,一在马背上便忘了恐惧,那种在风中疾驰穿行的滋味,酣畅淋漓。 江衡以为她在逞强,毕竟上回在山上吓得不知所措的人是她,那模样他估计永远也忘不了。像一只被逼至绝境的小羊羔,进退维谷,浑身雪白。 江衡的这匹马名叫孤鸿,是一匹难得一遇的良驹,性格有些爆烈,但奔跑时迅速很快。陶嫤摸了摸它的毛发,被它用鼻子狠狠地喷了一下,一点都不服于管教。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偏要骑在它身上。 “这里还有一匹性格较为温和,你不如骑它试试?”江衡牵来另一匹马,是方才准备给陶靖的那一匹。 陶嫤看后固执地摇摇头,全然忘了哭泣,“我就要它。” 说罢踩着脚凳跨上马鞍,双手握紧缰绳,一扬长鞭便飞奔了出去。 江衡紧随其后地上马,他的马虽不如孤鸿跑得快,但因为他驾驭娴熟,没多时便追上陶嫤,与她并驾齐驱。 街坊两旁不少过往路人,骑马的人也有几个,但却没一个像他们这般显眼,引来众人侧目。 陶嫤扭头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因着才哭过的原因,她一双水眸犹如被涤过一般,熠熠发光,清亮逼人。那洁白的面容虽然没有显露情绪,但多少有些期盼,两边鬓发被风吹得蓬松,阳光一照显得更加毛茸茸的,让人很想摸摸她的头。 江衡收回视线,扬鞭加快速度,“出城。” 城里人来人往,骑起马来很不痛快。他不由得对陶嫤刮目相看,本以为她不能驾驭孤鸿,未料想骑了一圈下来,她竟然将它控制得很好。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家伙骨子里十分血性,藏着不为人知的一面。 倒是很对他的胃口。 * 陶嫤跟在江衡身后出城门,没一会儿便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她俯身贴在马背上,一个劲儿地往前冲,像是要发泄心中的苦闷,根本忘了身后还有一个人。耳边是疾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周遭景色不断地后退,她的眼里只有前面那座青木环绕的山丘。 上辈子阿娘被葬在那里,她几乎每年都去。 眼前景物骤然模糊,她只觉得心口一疼,几乎握不住缰绳。陶嫤慢慢放缓速度,脸色苍白地将马停在路旁,弯腰略带急促地喘息。 江衡原本在她身后跟着,前方小小的背影透着股近乎执拗的顽强,她的衣袂被风扬起,仿佛下一瞬便要腾空而去。也不知道小家伙心里在想什么,从刚才开始便不大对劲,江衡若有所思,便见她忽然停在路边,模样痛苦。 江衡赶到跟前,拧眉询问:“怎么了?” 陶嫤有所缓和,依旧没直起身,没头没脑地来一句:“我想阿娘。” 这有何难? 江衡倾身握住她的缰绳,调转两人的方向,“我带你回国公府。” “不是……”陶嫤怏怏不乐地反驳,她就是不想去国公府,才会跑到城外发泄。想着他反正都是要知道的,不如现在告诉他,于是酝酿了半响才缓缓道:“我阿娘跟阿爹和离了。” 江衡动作一滞,回头看去,她脑袋微垂,无精打采,不像说谎。 难怪方才便觉得奇怪,处处透着不对劲,原来竟是因为如此。 他见过陶临沅几次,对他们夫妻之事不大了解,但既然闹到了和离的地步,一定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这并不是她的错,江衡得知事情缘由,难免对这小家伙多了几分心疼,“走,跟我回去。” 他在军营里面对的都是糙老爷们,说话也直来直往惯了,何曾安慰过伤心的姑娘?面对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哄她。 陶嫤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双唇越来越白,握着缰绳的手臂微微发颤。 她从小就喜欢骑马,但因为心疾不能过激地跑动,后来只能慢慢地放弃。今天她是真的不高兴,就想不管不顾地放纵一回,然而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她恐怕撑不到回家那刻了。 江衡骑马走在前面,只听后面蓦然传来一声闷响,回过头去,那个小家伙正蜷缩在地上。 “叫叫!” 他忙勒紧缰绳,下马将她抱起来,拨开她脸上乌发,这才看清她精致的小脸白得不像话。不仅如此,额头甚至隐隐沁出汗珠,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陶嫤缩在他怀里,身体又小又轻,无助地抓紧他胸前的衣襟,“阿娘……我要阿娘……” 江衡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未发热,那是怎么回事? 他把她抱上马背,然后上马带着她往城内驶去。他一手持缰绳,一手紧紧搂着怀里不住发颤的小身体,心情焦虑又自责。 若不是他带她来城外,想必她也不会遭遇此事。 * 医馆的大夫诊断过后,给她按压了人中和身上几处大穴,又喂她喝了一碗药汁,这才对江衡道:“心疾乃是不治之症,这病没法根治,日后只能尽量避免发作。骑马这种事是万万不能再做。” 江衡看向榻上的小姑娘,她行将转醒,像一尊晶莹剔透的瓷娃娃,光洁无暇。 “心疾?”他问道。 大夫拈着花白的胡子,“正是,这是生来就带有的疾病,会不定期地发作。切记不能让她受刺激,或做激烈的举动。” 陶嫤悠悠转醒,还记得她是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浑身没了知觉。她眨巴两下双眸,稍显呆愣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对刚才发生的事一点印象也无,“魏王?” 江衡付过诊金,领着她出医馆,立在门口问道:“为何不告诉本王你患有心疾?” 陶嫤琢磨着他一定知道了,想想也是,估计还把他吓得不轻。她不安地挠了挠脸颊,唇畔弯出一抹愧歉的笑,“我要是告诉你,你就不会带我去骑马啦。” 江衡头一回在她面前露出严肃,他平常都很随和,然而这一回是真被这小家伙气着了。 若是他没及时赶回城里,她可知道后果? 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她这脑袋瓜里究竟想的什么? 江衡板着脸,“下不为例。” 言讫牵马便走,陶嫤识趣地跟在他身后,乖乖地承受他的怒火。 本来这事就是她的不对,她还是很懂分寸的。何况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一个人行走太不安全,只有跟在他身后寻求庇护。 不过……她看了看前面高大颀长的身影,对他才消下去的那点儿恐惧,这下又全回来了。 一直走了好远,还是没到陶府。陶嫤走得双腿发酸,却不好意思上去跟他搭话,毕竟她有错在先,还是老实一些比较好。 但是这路怎么这么长?为何还没到胜业坊? 陶嫤苦兮兮地瘪瘪嘴,加紧步伐来到他身后,惴惴地唤一声,“魏王舅舅。” 江衡没说话。 她又补上一句,“你不要生气了。” 江衡这才停步,低头凝睇她。他生得高,看着陶嫤时很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直把她看得更有压力。 陶嫤鼓起勇气又问:“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阿爹阿娘今天的事?” 要是被父母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通教训,伴随而来的可能是未来几个月都不许出府。她是个闲不住的,若是每日都闷在府里,那有什么乐趣? 小家伙居然还想跟他讨价还价,江衡忍不住问道:“我为何要答应你?” 陶嫤飞快道:“因为是你带我出去的,我出事了,你也逃不掉责任。” 江衡低声一笑,“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是答应的意思? 陶嫤弯起眉眼,慧黠可爱。 转眼来到胜业坊,江衡送她回到陶府门口。一直看着她走入门内,他才转身离去。   ☆、第17章 郡王 城外溜一圈,陶嫤的心情不如一开始烦闷了。 只是回重龄院的路上,看着空荡荡的白云谣,心里说不出地失落。她站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正欲转身离去,一回头却看见远处银松下站着一个人。 周溥似乎特意等她一般,牙白长袍与身后的假山相映成趣,被头顶阳光一照,浑身都发着柔润的光。 他怎么会在这里? 自从陶老爷留下他做府里的大夫后,陶嫤几乎没有见过他,有许多疑惑在心里搁置着,找不到机会开口。按理说他只是一个大夫,她本不应该与他有过多接触,但他给自己的感觉太熟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靠近。 陶嫤整了整心情朝周溥走去,此时已入深秋,天气很有些冷,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周大夫站在这里做什么?不冷吗?” 许是刚才发病的缘故,她的脸色并不大好,原本就白的脸蛋更加没有血色。 周溥摇了摇头,从袖筒中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到她面前示意她打开。 “这是什么?”陶嫤纳闷地拆开,便见上面写着几句他事先写好的话,字迹工整,流畅清隽。 原来他知道陶临沅与殷氏和离的事,那上面的话泰半是安慰她的。他或许是担心她伤心过度,所以特地写了这么长一串话,陶嫤一句句认真地看下去,印象最深的便是“夫妻姻缘可以断,母女血缘不可分”。 陶嫤原本就想得差不多了,读完这段话后,对他既感激又感动:“你怎么知道我很难过?” 周溥微微一顿,在手心写下四个字—— “人之常情。” 他没想这么多,只知道若是殷氏离开她必定非常难过。因为上一世也是如此,殷氏才走的那几日,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没日没夜地守在殷氏的灵柩旁,差点把眼睛都哭坏了。他知道殷氏对她有多重要,是以才会在殷氏离开后等候在此,只为安慰她一番。 周溥私心觉得,比起最终的死,殷氏与陶临沅和离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显然这辈子有些地方跟记忆中不一样了,或许是哪里出了差错,就跟他忽然回到八岁那时一样。他改变了家中一百三十口的命运,明明可以一辈子留在扬州,却选择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城,只为再见她一面。 陶嫤把那张纸揣进袖子里,因为以前他也关心她,倒没觉得哪里不妥:“多谢大夫,我已经好多了。” 刚说完院里卷起一阵凉风,扬起地上的枯叶,飒飒作响。陶嫤缩了缩脖子,被风吹得眯起双眸,“外面变冷了,大夫快回自己院里吧,免得一会儿受冻了。” 说着她也要回重龄院,还没转身便被周溥毫无预兆地握住手腕,她一吃惊,没料到他会如此失礼,“怎么了?” 周溥只握了一下便松开,并起两指捏着她的腕子,眉头越皱越紧,看着她的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 原来他是为了给她诊脉? 周溥松开手,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继续看她。 陶嫤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一边感慨他怎么看得这么准,一边对他扯谎,“我没什么事,就是出去了一趟。” 可惜周溥不信,她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没事”,其实都是敷衍他罢了。她哪怕真有事,也不会告诉他,更不会依赖他。 每当她这么说时,他便有些束手无策。 周溥的目光流露出无奈,此时他的侍从不在,没人替他解释想说的话,纵是有千言万语,她也理解不了。 既然他是大夫,便是要负责阖府上下的康健,她也不例外。周溥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了,想让她先回重龄院,自己再回院里研究医治心疾的药物。只愿下一回她心病发作时,他能陪在她身旁。 陶嫤谢过他后便要走,没走两步蓦地停住,回头脱口而出:“你为何要学习医术?” 这件事闷在她心里许久,再不问出来恐怕会憋坏了。他明显跟以前有所不同,为什么会改变?哪里出了差错? 周溥怔了怔,大抵没想过她会这么问。奈何此处没有纸笔,他的话说不出来,瞧着颇有些着急。他想在手心写字,但是这么长一句话,估计她也不能完全看明白,最后索性放弃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陶嫤被他的模样弄得一笑,两靥娇丽,妙目盈盈,“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就是随口一问。” 说着转身便走,自言自语般呢喃了句:“因为跟我以为的有点不同了……” 原地周溥猛地一僵,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的背影。 * 天气渐渐冷了,陶嫤是最怕冷的,屋内已经开始燃起炭盆,连手炉脚炉都用上了,是府里最早准备过冬的一人。 她躺在美人榻上昏昏欲睡,屋内熏香袅袅,白蕊正在捯饬金鸭香炉里的香饼。耳畔是窗外呼呼风声,看样子是要下暴雨了,外头天色越来越暗,才过午时便犹如傍晚一般。 白蕊一面拿香箸一面跟她念叨,“听说自夫人走后,大爷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 陶嫤翻了个身,听后一点感觉也无,“估计过不久他就会开始嗜酒,娶妻纳妾,整日倚翠偎红。” 白蕊从鎏金葵瓣缠枝银盒里取出香丸,好奇地问:“姑娘怎么知道?” 因为上辈子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陶嫤当然不会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叫人关窗户睡午觉,却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从榻上爬起来,透过紫檀浮雕十二扇折屏看到有人走进来,丫鬟恭恭谨谨地唤道:“大公子。” 陶靖出现在她跟前,他才进来,外边穹隆便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骤雨而至,迅疾的雨点打在廊上,发出一声声“咚咚”闷响。 陶嫤给他让出一个位子,“哥哥你没淋湿吧?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早上两人一道去了国公府,后来她临阵逃脱了,陶靖跟着殷氏进屋,一直到现在才回来。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依照外公的脾气,指不定会放出什么狠话教训陶临沅呢。 还有那几个舅舅……陶嫤想想便头疼,没一个省油的灯。 陶靖回来得及时,身上一滴雨也没沾。只是路上走得急了,这会儿有些气息不顺,接过玉茗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他才说道:“外公那里不大平静,我便多留了一会儿。他们本想找阿爹算账,后来好说歹说才算拦住了。” 陶嫤深表认同,除了外公,那几个舅舅也是十分护短的主儿。平常她和阿娘只要在陶府受一点委屈,在他们那边便是一场腥风血雨。谁叫除了她俩,国公府上下都是男丁,她那几个表哥一点儿也不值钱。 可想而知,上辈子阿娘死后,他们是如何狠狠教训了陶临沅一通。 陶嫤过去关上窗户,回到他身边问道:“外公可是说了什么?” 话是说了不少,不过都是荤话,不提也罢。陶靖摆了摆手,只挑一句最紧要的告诉她:“他说不出一个月,一定要再给阿娘找另一门好亲事。” 陶嫤惊诧地瞠圆了双目,没想到外公竟然如此雷厉风行,“阿娘答应了?” 陶靖道:“阿娘当时回屋了,并不知道此事。” 不够依照楚国公强硬的态度,即便阿娘不同意也没法,更何况阿娘素来听楚国公的话,这事恐怕就这么定了。 陶嫤苦恼地咬着下唇,一张俏脸拧成苦瓜,“嫁给谁?” “这便不知晓了。”陶靖也十分无力,短短几天时间,风云突变,他根本措手不及。“不过外公多提了瑜郡王几次,想来是有意将阿娘指配给他。” 陶嫤惊诧地啊一声,显然非常意外。 瑜郡王段俨三十有六,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发妻许多年前便过世了。此人一向低调,前后两辈子的记忆,陶嫤对他也只了解这么多而已,并且知道他在妻子死后一直没有纳妾,一生清誉。 就算他再怎么好,阿娘嫁过去也是当续弦。何况对方还有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儿子,谁知道他品行如何?会不会为难阿娘? 陶嫤横眉竖目,一下子难以接受,“我不同意。” 陶靖点点头,他也不大认同,一方面觉得外公操之过急,一方面又夹带着私心,希望阿娘与阿爹重修旧好。“我也觉得这事有待商榷,不能急于一时。这月底是京兆尹儿子的满月宴,听闻瑜郡王跟他儿子也会前往,前几日孙知礼差人送来请柬,我顺道去看看此人品行如何。” 陶嫤自告奋勇,“哥哥,我也要去。” “你身体不好,还是留在家中吧。”陶靖揉了揉她的头,母亲走后,他变得更加心疼阿妹。 陶嫤拨浪鼓似地摇头,“我身体好得很,大夫说应该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才是。”她说着咧嘴一笑,乌溜溜的双眸慧黠灵巧,“而且我认识京兆尹的千金,她前几天已经邀请我去了!” 真是个鬼灵精,陶靖好笑地勾了勾她的鼻子,“你何时认识的,我怎么没听过?” 陶嫤只说是在宜阳公主府上,其他并未多言。盖因这次满月宴上,大哥会与孙启嫣第一次见面,她不想让自己的说辞影响大哥的看法。 * 转眼到了月底,去参加孙府满月宴之前,陶临沅原本只打算让人捎带贺礼,未料想临时改了主意与他们一同前往。 听丫鬟说他这几天都宿在望月轩中,没有去见陆氏,更没有往府里领其他女人。这倒让陶嫤有些诧异,毕竟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大抵是殷氏才走,陆氏不好表现得太过张扬,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杳杳院中。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近来心情很好,简直如沐春风。 陶嫤一声冷笑,她以为阿娘走了府里便有她的位子?还是别得意的太早,这种舒坦日子没几日了。 自打小产后她一直用药调养身子,以前是请府外的郎中开药方,现在府里有了周溥,自然什么药都是在他那里取。 陶嫤思量一番,打算去和筝院找周溥商量。   ☆、第18章 满月 和筝院位于陶府西南角,平常陶嫤很少去那里,印象中那里已经许久没有住人。此番若不是为了周溥,恐怕她也不会去。 白蕊站在她身后百思不解,“姑娘若是想拿药吩咐婢子就是,为何特意跑这么远?” 和筝院与重龄院之间隔着大半个府邸,来一趟得花不少时间,她实在没必要累着自己。 陶嫤反倒不以为意,权当散心来了,“我有事请教他。” 说着上前推开院门,抬眸一看,对着院子楞了好一会儿。和筝院跟以往有很大区别,被周溥打理得井井有条,院内栽种药草,分门别类,恍若一处世外园林。 院内有个侍从正蹲在园圃地除草,见陶嫤前来,忙搓了搓手来到跟前:“姑娘怎么来了?” 陶嫤环顾四周没看到周溥,便问侍从,“周大夫呢?我有些医术知识请教他。” 那侍从名叫崔夏,从小陪伴在周溥身边,至今已有十余年。他指了指屋内一扇窗户,热情地领陶嫤过去:“少……周大夫正在里面研制药方,姑娘若是有急事,小人这就进去通传。” 窗户半开,陶嫤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埋头翻书的人,他专注地阅读书上的内容,连外头的声音都没察觉。 陶嫤下意识地拦住他:“不用了,我自己跟他说。” 崔夏多少对这姑娘有些好奇,不明白少爷为何离家出走来见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小人先去料理药草,您若是有事再叫我。” 待他走后,陶嫤往直棂窗走近了几步,周溥还是没注意到她。她忽心生一计,躲在一旁敲了敲窗户,然后迅速地缩回手去。 窗内翻书的声音停了,大概是他往外看了两眼,没发现什么东西,过一会儿又继续看书。 陶嫤朝白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次敲了两下窗户。 一连三次,就在陶嫤玩得乐此不疲时,从窗户里轻飘飘地扔出一张纸。她弯腰拾起一看,只见那上面写着三个字—— “进来吧。” * 难道他发现她了?不可能啊,她可是没露出丁点儿破绽。 陶嫤一边纳闷一边走入书房,隔着一道帘子便能看到周溥浅浅的笑容。她站在帘外,规矩守礼,“周大夫怎么知道是我?” 半响没得到回答,她恍然大悟,周溥不能说话,她站在这里不正是为难他么?于是让白蕊打帘而入,她站在翘头案前,低头看着他在纸上写字:“方才你跟崔夏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陶嫤默默噤声。 原来他一开始就知道了,就是在看她笑话! 看着对面这人似笑非笑的脸,她气馁地叹一口气,“那你知道我为何找你吗?” 这倒猜不出来了,一般很少人会来和筝院,即便有也是丫鬟来替主子拿药,像陶嫤这种身份,若是生病了会直接请他过去,根本用不着她亲自跑一趟。 周溥诚恳地摇摇头,静候她的话。 陶嫤犹豫许久,始终不能下定决心。她潜意识地很相信他,认为他们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可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次他也会无条件地帮助她吗? 思来想去,在周溥疑惑的目光下,她并不避讳白蕊,直截了当地问:“听说陆氏一直在你这里拿药?” 周溥轻一点头,陆氏每次都让丫鬟拿药方取药,药分为两种,一个是补气养身的,另一个是治疗脸上疤痕的。这种事都是崔夏去做,无需他亲自动手。 陶嫤问道:“你知道她的脸为何受伤吗?” 周溥摇头。 她抿了下唇道:“是我让小豹子故意挠的。” 果见周溥露出惊讶,不待他有机会发问,她诚恳地看向他:“所以我不想让她的脸痊愈,周大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溥稍稍往后仰了仰,迎视她咄咄逼人的双目,一时间怔楞不已,若不是不能说话,他恐怕早已问出口来。 你是不是也从明徽二十五年来? * 上回陶嫤无意间的一句话,他回来后思索了好多天,想亲口问一问她,又怕自己弄错了。届时不只是闹个乌龙这么简单,还会被她当成疯子看待,是以他才一直忍到现在。 然而目下她的话,让他不得不多想。 犹记得当年陶嫤十二岁时,仍是个烂漫骄纵的小姑娘,哪里会懂得报复陆氏?非但如此,殷氏与陶临沅和离恐怕也另有隐情,不如他想的简单。 如果她真是自己认识的陶嫤呢?思及此,周溥握着紫毫笔的手微微收紧,连小臂都在颤抖。 陶嫤见他半响不说话,还当自己吓住了他,“你放心,我不会让这事牵扯到你身上的,即便真出了事,我也会保护你的。” 过了一会儿,周溥渐次平静下来,执笔在一张新纸上写字:“为何不想让她的伤口痊愈?” 陶嫤轻轻一笑,意外地诚实:“因为她居心不良,她曾让阿娘不痛快,所以我也不想让她好过。” 医者仁心,他们的目的是悬壶济世,而不是为了加害于人。周溥本该拒绝她的提议,然而面对这双满含信任的双目,情不自禁地点了下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她。 陶嫤欣喜万分,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无论何时他总会帮助她! 女人最在乎的便是脸面,尤其是陆氏那种靠姿色留住陶临沅的。没了她最在意的那张脸,便是对她最大的打击。 当然了,陶嫤不打算这么简单便放过她。 她跟周溥说了自己另一个打算,他果然露出不赞同,在纸上写道:“我既然是大夫,便要保证你的安危。” 陶嫤凑过去看,后来竖起手指头连连保证不会有事,他才勉强又写:“你想把她赶出陶府?” “当然不止那么简单。”陶嫤弯起眸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再多便不肯透露。 周溥与她站在同一条船,这让她安心了不少。 两人商议好对策后,陶嫤准备告辞离去,他忽然伸手拦住她,一副为难踟蹰的模样。 陶嫤禁不住问:“还有何事?” 他重新执笔,在纸上才写了一个“你”字便停住,思考了许久,才停笔对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陶嫤不明所以地看了他好几眼,确信他真的没事后才离开。 * 没过两天,听说陆氏脸上的伤非但不见好,反而有愈加恶化的趋势。那三道长长的疤痕横亘在脸颊上,发红溃烂,瞧着分外可怖。 起初她用脂粉还能勉强遮掩过去,为了彻底去除疤印,便每日都用药膏敷脸。前几天用时还好好的,怎知道这两天越用越糟糕,以至于现在半张脸都没法见人。 听白蕊说陆氏曾去过和筝院一趟,约莫是想找周溥算账,奈何周溥给她的药都是严格按照药方子抓的,没有半点纰漏,她就是想讨个说法也不能。陶嫤听后一笑,她当然挑不出毛病了,因为问题不出在药上,而是她每日敷药所用的水里。 周溥答应过她,不会告诉陆氏。就算陆氏这时候想医治也晚了,那张脸已经无法挽救。 * 三十这一日,陶府受邀去京兆尹府参加小公子的满月宴。陶嫤起了一大早,在镜子前摆弄好一阵子才出门。 她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今年缝制的衣服许多都不合身了,不是袖子短便是胸口紧。好在中秋时殷氏找人提前缝制了好几套衣裳,才不至于这会儿捉襟见肘。玉茗一面给她系织金祥云腰带一面说道:“过两天让人再给姑娘量量尺寸,赶在入冬之前把厚衣服缝制出来,避免那时没衣服穿了。” 陶嫤站在铜镜前看了看,鹅黄色襦裙外罩着一件蔷薇宝相花纹半臂,娇俏又不失活泼,挺符合她这个年纪的。低鬟髻上随意插了一只钿雀猫眼石银钗,额头薄薄一层前帘儿,显得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稚嫩。乌发雪肤,眼角下的泪痣添了几分楚楚,她微微一笑,眉眼粲然生辉,纯真无暇。 陶嫤满意地往外走,陶临沅和陶靖业已准备完毕,正在府外等候。 短短几天,陶临沅便消瘦不少,眼窝一圈青黑色,一看便是没休息好。 虽不理解他为何临时改了注意,但陶嫤多少能猜到一些。一定是听到了国公府某些传言,这才迫不及待地去会一会那位瑜郡王。 陶嫤这次带着将军一起出门,困在府里好几天险些把它闷坏了。她跟丫鬟乘马车,陶临沅和陶靖骑马,一行人没多久便来到京兆尹府门口。 阿爹和大哥进了正门,她则继续坐马车到一边的侧门入内宅,与孙启嫣会面。 孙启嫣早早地便在等着,尚未走近,陶嫤怀里的将军便一溜烟跳了出去,差点扑到她身上,把她吓得不轻。 “这、这是?”孙启嫣没见过将军,起初以为是一只花纹小猫,当它叫时露出锋利的牙齿,才觉得不大对劲。 陶嫤让玉茗看住它,别让它到处乱跑伤到了人,“这是宜阳公主送的小豹子,名叫将军。性格可差了,你小心一些别被它伤着。” 孙启嫣惊愕不已,正常深闺姑娘家都养小猫小狗什么的,怎么有人会养豹子? 她不由得对陶嫤刮目相看。 两人谈了一会儿话,当得知殷氏没来时,陶嫤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之色。其实她早该想到的,阿娘现在不比以往,不能想出来就出来,连参加这些宴席都得再三斟酌。她跟陶临沅和离的消息传了出去,上层豪绅泰半人家都知道了,但他们不会摆在明面上议论,只会私下窃窃私语。 孙启嫣的母亲刘氏和小公子在另一间屋子里,里头有不少女眷围着,陶嫤只跟孙启嫣进去看了一眼。只见那小团子粉嫩可爱,握着小拳头吃得津津有味,他竟是个不怕生的,乌黑大眼滴溜溜地看着陶嫤。 刘氏笑道:“看来云儿很喜欢三姑娘。” 陶嫤最喜欢这些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脸颊,生怕会把他戳坏了,“好吃吗?瞧你吃得多开心呀。” 云儿就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咧嘴咯咯一笑,露出一排没长牙的牙床。 陶嫤本想再跟他玩一会儿,奈何屋里还有其他妇人,她们的目光总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看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想想也是,大晋虽然不在乎男女和离,但抵不住人们心里的好奇,总是想多知道些什么。 没逗留多久,陶嫤跟孙启嫣一起退出房间,并肩走在廊庑下。 陶嫤见四下无人,悄声问道:“这次满月宴,令尊都邀请了哪些人?” 孙启嫣想了想,说出几位官员的名字,“大都是阿爹官场同僚,我记得不大清楚。” 陶嫤又问:“听说瑜郡王也来了?” 提起这个,孙启嫣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来是来了,不过……” 孙启嫣虽没见过瑜郡王,但听阿爹提起过几次,旁人都道瑜郡王冷漠高傲,不爱搭理人,其实是有原因的。 她附在陶嫤耳畔喁喁低语,听得陶嫤面上一滞。 原来这瑜郡王竟认不得人的脸,只见过一面的人,他根本记不住!陶嫤不免担忧起来,万一阿娘以后嫁给他,他天天都不认识怎么办?   ☆、第19章 误会 正堂高朋满座,宾主尽欢,推杯换盏之间,笑语不断。 在座的泰半是三品以上官爵,身份显赫,地位尊贵。坐在最上方的是名声大噪的魏王,鸦青织金云纹锦袍熨帖地穿在他身上,雄姿飒爽,英武不凡。 江衡本不打算出席这场宴会,让家仆置备贺礼便是,但耐不住孙知礼再三邀请,最终还是亲自来了。说是满月宴,不过是一群男人围坐一块吃酒听戏,寻欢取乐罢了。自打从松州回来后,这样的宴席他参加得太多,早已没了兴致。 右边桌上孙知礼不断让人添酒,江衡今日不打算喝太多,抬手盖住酒樽,笑道:“京兆尹今日打算与本王不醉不归?” 孙知礼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否则也不会做到如今这个位子。他挥挥手示意侍从退下,举杯赔以一笑,“下官的酒量岂敢与魏王相提并论?只不过许久未见,十分想与您畅饮一番。” 不是孙知礼吹嘘,而是江衡的酒量确实过人,都是在军营里大口喝酒锻炼出来的。 那帮小子总想把他灌醉一回,可惜一直没见过魏王醉时什么模样。有人曾问过他酒量深浅,为何从不醉酒,江衡只回答他—— “那是因为快醉时本王便不喝了。” 底下武官纷纷猜测,魏王自制力这样好,不知道会不会有失控的那一天?要是真有,一定要拿史册记载下来,毕竟是千载难逢的一刻。 想到军营趣事,江衡露出几分笑意,把刚才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余光瞥见斜前方的人,他放下杯子调侃道:“能把鲜少露面的瑜郡王邀来,京兆尹好本事。” 孙知礼循着望去,呵呵一笑,“我跟瑜郡王同是太学学生,彼时关系交好,如今他肯赏脸过来,已是下官的荣幸。” 江衡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恰好有位头戴珠翠的娘子上来侑酒,声音软哝,娇躯柔软,“魏王……” 江衡偏头看去,对上一双含笑水眸,他面不改色道:“倒完酒就退下吧。” 那娘子估计没料到这么快被拒绝,楚楚大眼里很快含了一包泪,恳切地问道:“魏王行行好,若是您此时遣退婢子,婢子一定会被府里责罚的。求您让婢子留下行吗?婢子只倒酒,别的事一概不做。” 江衡蹙了蹙眉,不大喜欢看到女人哭泣。 面前女人的泪水激不起他半分同情,反而觉得麻烦。同样是哭,他忽然想起有个小不点也在他面前哭过,可怜兮兮,哭得很安静,像一尊流泪的瓷娃娃。他大抵只对她一个人心软过,现在想来,连自己都觉得稀奇。 他不为所动,“本王会同京兆尹解释,与你无关,你放心退下。” 身边的脂粉味儿太过浓郁,会影响他喝酒的兴致。那娘子拭了拭眼泪,恭恭敬敬地退下。 孙知礼瞧见这一幕,惴惴地问:“魏王可是对那位娘子不满?” 江衡睇向他,唇畔似笑非笑,“京兆尹认为本王是喜好女色之人?” “不不。”京兆尹这下有些慌,哪知道会触了他逆鳞,真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魏王清廉,岂容下官私自揣测。只是这宴席……”总归要有个女人助兴。 江衡知他没有别的意思,存心吓唬他而已,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留下孙知礼一人惶惶不安。 * 宴上同样无所事事的还有另外一人,就坐在江衡对面,在场人中地位仅次于他一人。 瑜郡王段俨一袭绛紫流云纹锦袍,年近四十,眉宇之间仍旧可循当年英俊模样。他不与周围的人攀谈,只淡漠地坐在位子上,抬手唤来身后侍从,“世子去了何处?” 那侍从答:“世子方才觉得无趣,便到外头走走,想必快回来了。” 段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看向面前的舞女。不过在他眼中都长得一个模样,没有区别。 正要倒酒时,察觉对面睃来一道目光,他掀眸望去,是一个穿靛蓝锦袍的男人,看他时好像带着敌意。段俨想不起这人的脸,于是问侍从:“本王左手边第三个人是谁?” 那侍从悄悄看去一眼,附在他耳边低声答:“那是吏部尚书陶松然之子,户部侍郎陶临沅。” 段俨想了想,对此人并无印象,更不知何时得罪过他。 许是认错人了,他如此一想,客气地朝对方敬了杯酒,算是打了声招呼。 陶临沅握着手中酒杯,一时间五味陈杂,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后索性一口全干了,辛辣的酒水滑过喉咙,一路烧到胃里面,非但没有一丁点好过,反而更加难受了些。 他从父亲陶松然那里得来消息,楚国公有意为殷岁晴寻找下一位良婿,不出意外会跟瑜郡王攀亲。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瑜郡王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个未及弱冠的儿子,一直没有纳妾。虽不知其中原因,但殷岁晴若嫁给他,确实是一门再适合不过的好亲事。两家门第相当,嫁过去更不会委屈了殷氏。 陶临沅埋头闷酒,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他们才和离没几日,她便迫不及待要嫁人了? 尽管知道这事不是殷岁晴能做主的,但他依然恼她。恼她不顾旧情,恼她决绝果断,把十几年的恩情断得一干二净。若是能见她一面,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自作自受。当初她在他身边时,他不屑一顾,对她冷言冷语,现在多是报应到身上了,才会让他一个人念念不忘。 * 尤梅院门口有一个人徘徊许久,时不时探出脑袋观望,可惜除了偶尔传出的丝竹管乐声,其他的再听不到什么,更别提能看到堂屋情况了。 陶嫤失望地顺了顺将军的毛发,她刚才从孙启嫣口中得知男宾在此处设宴,特意路过此地,想趁机目睹瑜郡王尊容,可惜事与愿违,她这次怕是见不到了。 将军配合地叫了两声,身后白蕊不安地劝道:“姑娘,咱们还是回去吧……谁知道会有什么人出来……” 陶嫤应了一声,准备随她回去。 正欲走时,迎面来了两个侑酒的娘子,衣着光鲜,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便往尤梅院走去。陶嫤对她们并无兴趣,却被她们的对话攫住注意。 其中一人问:“方才走过去的是不是瑜郡王?” 另一个答:“瞧着有些像……今儿风大,也不知道他去观月亭做什么……” 陶嫤蓦地一怔。 不必她说,白蕊几乎就能猜到她的心思,顿时垮下一张脸来:“姑娘……” 果不其然,陶嫤脚步一转往她们所说的凉亭走去,“咱们也去看看。” 事关阿娘终身大事,她是万万不能马虎的。在阿娘嫁去瑜郡王府前,她一定得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免得才出狼窟,又入虎口。到那时两人隔得很远,她就不能时时陪在阿娘身边了。 白蕊为她的清誉着想,着急得直跺脚,“万一被人瞧见,姑娘的名声怎么办?” “你以为我没想过?”陶嫤狡猾地笑了笑,娇靥粉嫩,说着举起怀里的将军,“我是来找它的,才不是故意乱跑。” “……”白蕊无奈地叹了口气,论歪理她永远赢不过姑娘,只希望不要被其他人看到就是。 * 白蕊问过府里的丫鬟,确定观月亭的位子后,一边为陶嫤引路一边观察周围有无来人。 没走多远果然看到前方有个高挺的人影,衣着华贵,闲庭信步,正往假山上修建的凉亭走去,应当就是那位瑜郡王。他身后跟着一名仆从,看样子不大好接近。 白蕊忐忑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陶嫤朝她做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只是看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话音将落,将军忽地发出一声鸣叫,清脆尖细,引来前面的人回头。 她杵在原地,对上一双冷漠的眸子,那人脸庞年轻俊朗,同她想的完全不同。陶嫤怔忡,忘了反应。 不是说瑜郡王快四十了,为何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 恍惚间手一松,将军便蹿了出去。 它一溜烟来到那人脚边,侍从瞧见了,刚说出一个“世”字,它已经爬上他的靴子,龇了龇牙。 那人察觉,低头对上将军圆溜溜的双眸。 他弯腰把它揪起来,本以为是一只花斑小猫,仔细一看又不大像。他眉峰低压,见这只小东西准备咬他,抬手便要把它扔出去。 尚未脱手,便听那边传来一声“不要”。 廊下那道鹅黄色的小身影冲了过来,她急匆匆地来到跟前,伸手想夺走他手里的小豹子。奈何身高不够,又因着男女有别不能靠得太近,站在几步之外十分为难。 他问道:“这是你的?” 陶嫤点点头,虽然有点气恼他的粗鲁,但到底自己理亏在先,“是我的……你别扔……” 他提着将军送到她跟前,蹙眉道:“既然是你的,那便看好了,别让它出来随便伤人。” 陶嫤赶忙接过,表示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了,“方才是我疏忽……” 对方并未在意,只不过对将军的品种有几分好奇,多看了两眼。见它露出锋利的牙齿时,眉峰微扬,“豹子?” 陶嫤嗯一声,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它平常不会这样……可能是这几天闷坏了,刚才才会失礼。” 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你别跟它一般见识。那人听明白了,确实没打算跟一只畜生斤斤计较。只是对这动物有点好奇,免不了多看两眼。 他怎么看都不像瑜郡王,光年龄就差了好大一截。陶嫤恍悟自己或许认错人了,既然不是瑜郡王,她便没有留下的必要,道过歉后便要离去。 尚未转身,那边侍从咋呼一声,大惊小怪地查看:“世子没事吧?” 说着一阵长吁短叹,“幸亏没受伤,若是让瑜郡王知道,免不了又要担忧!” 他是世子? 陶嫤抱着将军的手颤了颤,回头看去。   ☆、第20章 失态 段淳没走几步,大约是嫌那侍从吵闹,皱着眉头道了句:“闭嘴。” 他刚才在宴席上多喝了几杯酒,这会儿有些目眩神迷,想到观月亭上吹吹风。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一只小豹子,所幸没出什么大事,否则他可不想惹上麻烦。 想到那个把豹子当宠物养的小姑娘,她看着才十二三岁,胆子倒是不小。段淳停在假山底下,再往上走便是观月亭,亭子共有二层,周围景色宜人。他举步迈上石阶,余光正好瞥见陶嫤的身影。 她仍站在原地,抱着那只小豹子若有所思,她似有所觉,抬头触及他的目光,模样一慌,转头便跑了。 跟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 段淳敛眸,淡声询问身后的侍从,“刚才的姑娘是谁?” 侍从亦不知晓,不过看那姑娘衣着打扮精贵,又能随意出入后院,“想必是今日宴请的女眷。” 段淳正想说什么,忽觉头疼更甚,于是不再多言,走上凉亭。 他的酒量浅,平常喝酒都会克制自己,但今日听来一个消息,高兴之余难免多喝了几杯。 楚国公有意与父亲结亲,将六姑娘指配给他。此事本与他无关,但听说殷氏曾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比他小了五六岁。他从小没有兄弟姐妹,一人孤孤单单地长大,每当看到别的兄妹关系很好时,面上虽无动于衷,但心里总归有些渴望。 这事楚国公不好明说,毕竟提亲是该男方主动,他那边若是先开口,指不定会引来笑话。于是段淳有意无意向瑜郡王提了两句,意思是希望他能慎重考虑。 段俨是何等聪明的人,岂会不懂儿子的暗示? 不过他年纪大了,不比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早已没了那股冲动劲儿。他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若是楚国公府六姑娘嫁进门来,他可能很久都不认识她,到那时她能受得了么? 正堂内段俨手持酒杯,不得不深思这个问题。 或许他们该见上一面? * 陶嫤心有余悸地走回天香院,一路上脑子都懵懵的。 玉茗好不容易盼得两人回来,哪想竟是这副模样,赶忙把白蕊拉到一边询问:“姑娘怎么瞧着不对劲?你们去哪了?” 白蕊便将她们一路跟到观月亭,并遇见了瑜郡王世子的事告诉了她。玉茗听罢一脸唏嘘,恨不得狠狠拧她几下,她手劲儿大,一掐下去定是要青紫两三天,“你是榆木脑袋不成?好在没被其他人瞧见,他也不知道姑娘身份,若是给别人知道,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办?” 白蕊快要哭了,“我劝过姑娘几句,可是……” 她们都知道,姑娘的犟脾气一上来,端是十头牛都拉不住,她一个人如何劝服得了? 玉茗一想也是,这事不能全怪她。转头见陶嫤要往屋里走,忙跟了上去,“姑娘可是受惊了,不如婢子去跟孙姑娘说说,您到屋里休息一会?” 陶嫤停步,语气很是懊恼,“宴席还有多久结束?” 这会儿才过午时,离宴席结束还早得很。玉茗如实说了,她扁了扁嘴,表情颇为惆怅,却没多说什么。 她后知后觉自己刚才太过鲁莽,然而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只能祈祷对方日后不要认出她来。虽然她没做错什么,更没有落人口实,但毕竟她是跟踪他去的,又把他误认为是他父亲,这事想一想就觉得窘迫。 玉茗跟刘氏说了她的情况,刘氏体贴地让她去孙启嫣房中休息,待到宴席快要结束时再命人叫她。 陶嫤谢过她的好意,来到孙启嫣居住的秋思居,没心思欣赏院里景物,踩着一片片火红的枫叶入了房间。听丫鬟说孙启嫣是去找她了,刚才她离开许久没回来,孙启嫣担心她迷路,便去周围转了转。 陶嫤一阵愧疚,“她还没回来?” 丫鬟正说话间,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旋即孙启嫣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她面前,两靥泛红。“我听阿娘说你在这……” 陶嫤把她扶到榻上,又去一旁倒了杯清茶递到她手中,“你这是怎么了?活见鬼了似的。” 不是陶嫤夸大其词,而是她模样委实可疑。两人混得不大熟时,她一直都是娴静温柔的,从未露出这般风风火火的一面,目下不知怎么回事,竟让她如此失态。 孙启嫣小口小口地喝水,好片刻总算平静下来,但是脸上红霞却越来越深,一直蔓延到脖子耳根。 见她这样,陶嫤心思一转,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她一扫刚才抑郁的心情,唇畔含着一丝慧黠笑意,挥退一干丫鬟,“你是不是遇见谁了?” 孙启嫣慌张抬头,说话磕磕绊绊,“你……你怎么……” 陶嫤存心捉弄她,“我会占卜之术,夜观星象,你今日命犯桃花。” 孙启嫣到底不会轻信她的胡言乱语,被她这么一搅和,反而平静下来不少。“是……我去找你的路上撞着一个人,他好像有急事,像在找什么人。” 陶嫤疑惑地咦一声,按照上一世的发展,那个人八成是她大哥。但是大哥为何会到后院来,他有什么急事? “他可有说什么事?”陶嫤好奇地问。 孙启嫣轻摇螓首,红晕未褪,“没说,我先回来了。” 如果不是大哥,那又是谁呢? 陶嫤正迷惑间,外头有丫鬟求见,说是有急事请她过去。 陶嫤霍地站起来,“谁让你来的?” 那丫鬟答:“陶公子。” 果然是大哥出事了,她忙走上前,顾不得多问:“快带我过去。”想到这里还有一个人,她暂时不便跟孙启嫣透漏什么,遂安抚道:“我先过去看看,若是有事再命人知会你。” 孙启嫣惘惘,尚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陶嫤已经走出很远了。 * 那丫鬟一路领着她到正堂,门外有四名仆从看守,远远看出很是严肃。陶嫤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心里更加慌张,小跑着来到堂屋门口。 她扶着浮雕菱花门轻喘,待看清里头光景后,一瞬间愣住了。 屋里除了陶靖之外,还有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魏王,他们对面是喝得一塌糊涂的陶临沅。两个丫鬟在喂他喝醒酒汤,可是他却一点也不配合,挥手便将瓷碗打翻在地,莫名其妙地怒斥了声:“滚!” 陶嫤总算明白过来,原来是阿爹宴席上喝醉了,被他们两人扛到这里来醒酒。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府上设宴,或多或少会有几个不胜酒力的,事后留宿主人家中,或是被家眷抬回去都行。陶临沅平常酒量尚可,大抵是今日只顾喝闷酒,才会这么快便醉了。 现在宴席才进行到一半,他这副丑态被旁人看见,又是刚和离的关头,铁定要被人耻笑。 陶嫤走上前去,先对江衡道了声谢:“多谢魏王,家父给您添麻烦了。” 距离上回见面已经过去好些天,江衡看了看这位小姑娘,她比殷氏刚和离那阵子缓和多了,气色也不差。他对一个小姑娘这么关心,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必客气。” 那边陶临沅醉醺醺地倚靠在矮榻上,丫鬟束手无策,怯步不前。陶嫤让人重新准备一碗醒酒汤,她亲自端着走到跟前,“阿爹,把汤喝了我们回家吧。” 陶临沅眯起双眸看她,好半响才认出她来,咕哝着唤了句:“叫叫……” 这场景实在太熟悉,她已经见过他许多次喝醉酒的样子,所以分外冷静:“嗯。” 陶临沅苦涩地捂住双眼,“家里没有你阿娘了……”他翻了个身,后背微微颤抖,看着很是痛苦:“没有岁岁……” 岁岁是殷岁晴的小名。阿娘在时他从未换过,倒是她离开之后他经常叫这个名字。 陶嫤静静的,许久才道:“是你先不要她的。” 她上辈子虽然恨他,恼他,但他到底是她的生父。他养她疼她,她总不能弃他于不顾。 大概只有这时候,陶临沅才会说出心底的话,他说:“我没想过跟她和离……” “可是你们已经和离了。”陶嫤把醒酒汤放在矮几上,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涩,如果他不是阿爹,真想把他揪起来打一顿。 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他伤阿娘心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这一天? 她提醒他:“阿娘会嫁给瑜郡王,跟他长相厮守。你喝再多的酒也没用,阿娘也不会回来了。” 陶临沅不语。 明明是个大男人,眼下背影却让人觉得格外孤寂。 * 喂陶临沅喝过醒酒汤后,陶靖还要到前面应付一干宾客,他暂时脱不开身。 陶嫤仰头,乖乖地答应下来,“哥哥回去吧,我会送阿爹回家的。” 陶靖始终不能放心,叫叫还小,万一遇到事情根本应付不来。然而宴席未散,陶家不能都走了,总要留一个下来。他为难地看向一旁的江衡,本想请他指派一名身手好的侍从,“不知魏王……” 出乎意料地,江衡睇向陶嫤,“本王送你们回去。” 他把刚才陶嫤和陶临沅的对话听入耳中,只有一个念头。 明明是是小不点,偏要伪装成大人模样,逞什么强?   ☆、第21章 意外 江衡与楚国公殷如关系交好,又跟殷岁晴是青梅竹马,这会儿送陶嫤回去,根本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何况宴上没什么要紧事,待得时间长了反而无趣,倒不如顺道跟她一块儿离开。江衡着人下去准备马车,转头见陶嫤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小脸绷得很严肃,好似他说了多么不得了的话。 江衡唇畔噙着一抹笑,乌黑深沉的眸子锁住她,“怎么,你不愿意?” 与其让一个侍从送他们回去,倒不如他亲自护送。毕竟陶临沅醉得不轻,万一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一个小姑娘如何对付得来? 陶嫤摆了摆手,懂事地道:“多谢魏王,阿爹今天给您添麻烦了,改日再上门跟您道谢。” 她刚才不是不愿意,是猛然间没转换过来,才看过陶临沅颓靡的醉容,表情自然不会有多好看。不过江衡要亲自送他们回府,着实让陶嫤有几分意外,印象中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为何这次却愿意主动帮忙? 正思忖时,江衡府上的侍从分左右架起陶临沅,扶着他往外走。陶临沅喝过解酒汤后清醒不少,不如刚才那般混混沌沌,只是脚步仍有些飘。 陶嫤跟在后头出屋,扭头对陶靖道:“哥哥替我跟京兆尹夫人说一声,今日多谢她的款待与照顾,我得先走一步了。” 陶靖让她放心,“路上小心,待宴席结束我会替你传达的。” 她脆声一嗯,“京兆尹那里你也去说一说,就说阿爹身体不适,失陪之处,请他多担待。” “是是。”陶靖语气中染上无奈,总觉得叫叫这阵子很爱操心,一本正经的语气配上她那张玲珑可爱的俏脸,显得有些滑稽。“快回去吧。” 他特意嘱咐陶嫤的两个大丫鬟照料她的安全,看着一行人从侧门离开,待马车走得远了,他才踅身走回尤梅院。 * 车厢里,白蕊和玉茗细心地照顾陶临沅,陶嫤坐在一旁,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能看见外面骑马跟随他们的江衡。 陶临沅神智虽不清醒,但已经安静许多,静卧在榻上闭着眼睛。想必刚才被陶嫤打击得不轻,目下竟然一句话都不说。 过不多时,他口干舌燥,起身让人倒水。 “大爷再忍忍,马上就到陶府了……”这是马车上,哪来的水壶倒水?白蕊和玉茗面面相觑,一脸为难。 陶临沅漆黑的眸子扫了眼四周,见是在马车上,蹙着眉头问了句:“这是去哪?” 白蕊想着他果然喝糊涂了,连回府的路程都记不得,“回大爷,正要回陶府。” “陶府……”他喃喃念了两句,转头见陶嫤也在马车上,正欲张口,忽地一阵头疼袭来。他按捏两下眉心,似是想起什么,毫无预兆地起身,打帘对车夫道:“去楚国公府。” 此话一出,车里的人皆一惊,连车夫都不由得握紧了缰绳。 大爷还敢去楚国公府?难道不怕被那一群男人打出来? 陶嫤本在抱着将军发愣,闻言忙否决他的话,“阿爹,你现在应该回家才是。” 陶临沅置若罔闻,非要亲眼看着车夫转向。 他根本就是还没清醒,陶嫤急了,这时候去楚国公府做什么?外公和舅舅们正在气头上,他专挑这时过去,不是送上门给他们教训吗? 陶嫤握着他的手臂,试图把他拉回车厢内,“阿爹!” 陶临沅踉踉跄跄后退两步,另一只手撑着车壁,微垂着头,模样痛苦,“叫叫,我只是想再见你阿娘一面。” 不过短短几天,却好像过了几个春秋一样。他清醒时压抑着自己不去想她,但喝醉之后,所有的情绪汹涌而至,最强烈的念头便是想见她。 陶嫤岂会如他所愿,转头吩咐车夫缘原路折返,“回陶府,哪都不准去!” 奈何陶临沅不听劝告,挣脱陶嫤的阻拦,来到车辕竟要抢夺车夫的缰绳。他是铁了心要去楚国公府,旁人怎么说都没用。两人争夺之下,前头的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嘶,四蹄不安地踏动着。 一旁江衡察觉异常,骑马来到马车跟前,只见陶临沅握着缰绳便要调转马头。他一皱眉,前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巷,四通八达,他这么冲撞过去难保不会发生意外。于是俯身去夺他手里的绳子,然而陶临沅动作更快,驾一声从他手里跑了出去,撞翻了街边小贩的铺子。 江衡纵马跟上,陶临沅正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驾车技术很不熟练,眼瞅着便要撞上迎面而来的马车。 江衡踩着脚凳跃上车辕,不由分说地夺过他手中的缰绳,千钧一发之际,调转车头堪堪与对面的马车错身而过,停在路边。 路边行人被这一幕愕住,不少人侧目观望,指指点点。待发现虚惊一场后,才一哄而散。 江衡表情难看得很,面容冷肃,偏头看身边的罪魁祸首。 此时陶临沅已酒醒大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 话刚出口,脖颈便被一只铁臂死死抵住,他剩下的话堵在喉咙中。 江衡紧盯着他,出声警告:“再有这种事,本王绝不饶你。” 陶临沅虽比江衡大几岁,但两人辈分相同,何况江衡的身份比他尊贵,说这种话并不失礼。 江衡脾气很好,只有在军营里才会对下属疾言厉色,一般回到长安城,鲜少有人见到他动怒的模样。方才是真被陶临沅气着了,若不是他及时阻止,不知道他还会再出怎样的意外。 * 正要重新启程,只听车厢内传出一声惊呼:“姑娘!” 江衡掀眸往里看去,可惜被布帘挡住了视线,看不到里头光景,只能听到陶嫤轻声一哼,“不要紧……” 都流血了,怎么会不要紧? 白蕊紧张地拿绢帕拭去她额头的血珠,自责不已,“都怪婢子无用,没有保护好姑娘……” 刚才那种情况,马车里颠颠簸簸,她都自顾不暇了,还能怎么保护她?陶嫤嘶一口气,被撞的那一块隐隐发疼,“你轻一点。” 正打算让她询问外头情况,布帘外却响起一声:“叫叫,出了何事?” 是江衡的声音。 陶嫤敛下长睫,不知为何有点委屈,囔囔地回应:“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磕着头了。” 静了片刻,那边道:“让本王看看。” 他要怎么看?陶靖盯着两人之间的帘子,怀里的将军跐溜爬到她肩上,贴着她的脸颊蹭了蹭。 江衡在外头等了一会儿,没听她拒绝,便掀开帘子往里看去。最里面坐着一个鹅黄衣服的小姑娘,精致洁白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痕,她肩膀上偎着一直花纹小豹子,正小声叫着跟她撒娇。 陶嫤被它的毛发搔得发痒,半睁着一只眼朝帘外看去:“魏王舅舅,刚才是你救了我们?” 窗外暖融融的阳光打了进来,照得小姑娘鬓发绒绒,双颊白得近乎透明。她被笼罩在浅金色的光晕里,朦朦胧胧,这一幕就像猫爪子挠在江衡心上,痒痒的,有点发软。 “是我。”江衡来到她跟前,仔细端详她额头的伤口,“这还叫没事?” 姑娘家最看重的便是脸面,她这样漂亮的小不点,若是落下疤痕,岂不是太可惜了? 说着抬手便要碰触,她呜一声向后缩了缩,捂住自己的伤口,“别碰,好疼。” 既然知道疼,又为何撒谎骗他没事? 江衡从衣襟中掏出一个白釉瓷瓶,他常年领兵出征,身上总会受伤,经常会随身携带这种治愈外伤的药膏,效果奇佳。他放到陶嫤手边,“这药你拿回去用,治愈外伤很见效。” 陶嫤拿过来看了看,唇边弯出一抹娇软弧度,“谢谢魏王舅舅。” 这个称呼听着别扭,江衡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跟玉照一样,日后直接唤我舅舅便是。” 陶嫤眨了眨眼,长睫忽闪。 这么千载难逢跟他套近乎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是以乖巧地改口:“舅舅……” 江衡很满意,另外叮嘱丫鬟每日替她上药,这才走出马车,继续送他们回陶府。 * 回到陶府后,江衡没有逗留便离开了。 陶临沅酒醒得差不多,得知因为自己一时冲动,使得陶嫤受伤后,既自责又心疼。 他请周溥来为陶嫤查看伤口,好在并不深,而且伤口不大,连着上几天的药便没事了。 周溥为她缠上一圈白练后,在一旁站了站,不方便多问什么,行过礼后便先行退下。 屋里安静得很,陶嫤倚靠着榻围,低头梳理将军背上的毛发,倦倦地想心事。 陶临沅内疚不已,想要跟她说话,又不知从何开口。他对喝醉酒后的事有些印象,自觉没什么脸面见她,轻轻地婆娑她额头上的白练,“是阿爹不对,叫叫,阿爹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你好好休息,我傍晚再来看你。” 陶嫤掀眸,“阿爹要怎么补偿我?” 这时候无论她要什么,估计陶临沅都会答应,“叫叫想要什么?” 她垂眸,闷闷地,“我没想好。” 陶临沅喟叹一声,替她掖了掖褥子,“那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待陶嫤睡下之后,他坐在塌沿守了一会儿才离去。 陶临沅刚走没多久,那边陆氏得知陶嫤回府的消息,不顾重龄院的丫鬟阻拦,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她头戴帷帽,看不清脸上表情,却给人一种破罐子破摔之感。 陶嫤正在睡梦中,被外头的动静吵得拧起眉尖儿。   ☆、第22章 处罚 直棂门被人骤然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砰地一声,惊醒了床榻上浅眠的陶嫤。 天转深秋,屋内烧着炭火盆子,被风一吹发出滋滋声,火星噼啪。她懒洋洋地倚着品红缂丝大迎枕,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人吵吵闹闹的?” 守在跟前的霜月、寒光也是被吓一跳,齐齐朝外间看去:“似是有人闯了进来……” 话音将落,便见一抹胭脂色丽影从紫檀喜鹊登枝十二扇折屏后走入,风风火火地来到陶嫤跟前,不待众人反应,举起手掌便要落在她脸上。 陶嫤微微后仰,眼疾手快地拿迎枕挡在脸前。那一巴掌落在枕头上,顿时化成一记软绵绵的攻击。 她从迎枕后露出一双澄净妙目,带着刚睡醒的朦胧,迷茫无辜地看着对方:“你是何人?” 帷帽下陆氏的声音愤怒,素手拢握成拳,指甲几乎嵌入肉中,“你竟好意思问我是谁?你做的那些事,以为我全然不知么!” 这声音,陶嫤当然知道是谁。 打从她进来的那一霎,陶嫤便知道是她。 不过装模作样还是要做足的,否则怎么叫演戏呢?陶嫤揉了揉困倦的双眸,大眼睛忽闪忽闪,“我做了什么?” 便是这一句话,将陆氏刺激得怒不可遏,没了平时的矜持柔婉姿态。她呼啦掀开头顶帷帽,憎恨地死死盯着陶嫤:“你说呢?” 甫一见到这张脸,不只是陶嫤,连屋里伺候的丫鬟都被惊住,连连倒吸一口气。 起初被将军抓伤的地方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变得红肿溃烂,那三道血痕肿得老高,周围一圈长着腐肉脓包,瞧着甚是瘆人。这种伤口即便好了,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她的脸算是全毁了。 * 原本清丽的脸蛋变成如今可怖的相貌,陶嫤看得怔怔,旋即趴伏在塌沿作欲呕状,“你是陆氏?” 陆氏的脸青紫掺半,大抵是将陶嫤恨到了骨子里,咬牙切齿道:“我原本以为是周大夫的药有问题……却没想过,竟然是你往水里……” 陆氏跟前伺候的丫鬟有陶嫤的人,都是秋空一手打点的。周溥说陆氏对穿心莲过敏,秋空便让人每日往她敷药的水中倒入穿心莲的药汁,一开始她以为是药物的问题,便停止了用药。然而总是要洗脸的,她不知是水的问题,一连几天非但不见好,反而有愈加严重的趋势。 以至于她的脸,成了目下这样子。 杳杳院里秋空安排的那位丫鬟说漏了嘴,陆氏这才知道是陶嫤一手策划,等她从宴席一回来,便迫不及待地来了重龄院。 可惜她不知道,连说漏嘴这回事,都是陶嫤策划之中的。 陶嫤佯装惊讶,不知所措地抱着迎枕往后退,“你都知道了?” 陆氏冷声一笑,笑里渗出毒汁,“我自然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你一定还不知道。”陶嫤一改方才惊恐面容,两道明眸微微弯起,笑靥璨璨,“那天在后院湖边,将军不是意外抓伤你,它是受了我的指使。连你不甚小产的那个孩子,都是我故意的。” 陆氏瞳孔紧缩,牙齿咬得咯吱作响,那张毁容的脸更显狰狞。 她一开始就对此有所怀疑,怎么会这么巧,她落水之后孩子就没了?然而一直没有证据,旁人更加不会相信她,此事被她埋藏于心底,不了了之。 眼下被陶嫤重提,她甚至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何教她不愤怒? 偏偏陶嫤还嫌她刺激不够,乖巧一笑,说出残忍狠毒的话:“你以为阿娘不在,你就能取代她的位子么?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没资格,就算阿爹抬你做了侍妾,你也只是个低贱的婢女罢了。” 陶嫤知道她的弱点在那里,就是故意狠狠揭开她的伤疤,往上头撒盐,狠狠踩着她的伤口。 果不其然,陆氏被她深深地刺激了,全然不顾形象地向她冲来,举起双手掐住她的脖子,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一边使劲一边诅咒:“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陶嫤呼吸一窒,抓着她的手臂企图挣扎,“你……” 然而陆氏已然失控,一心一意想让她偿命,力气岂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屋里三四个丫鬟全来帮忙,居然都不是她的对手。 寒光向外呼救:“来人啊,有人要谋害姑娘!” 陶嫤呼吸渐渐困难,小脸涨得通红,她往门口睇去一眼,心想着阿爹再不过来,她真的要被陆氏掐死了…… * 恍惚之间,终于看到陶临沅靛蓝色的锦袍出现在视线中。 陶嫤的眼角溢出一滴泪水,近乎绝望地轻唤:“阿爹,救我……” 陆氏双臂一僵,还没来得及松手,已被陶临沅狠狠地拨开。她呆愣住,翕了翕唇:“我……” 行将说出一个字,一道掌风顺势而下,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她整个人呆如泥塑。 陶临沅勃然大怒:“叫叫若是出了任何事,我饶不了你!” 言讫转身查看陶嫤的情况,晌午才害她受了伤,谁知道傍晚又出了这样的事,他心中愧疚得厉害,“叫叫别怕,阿爹来了……” 陶嫤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揪着胸口那处的布料,双目阖起,短促困难地喘息着。 这模样他再熟悉不过,陶临沅握着塌沿的手一紧,连声音都带着惊惧颤抖:“传周大夫,赶紧让周大夫过来!” 陶嫤心疾犯了! 霜月赶忙跑去和筝院请周溥。玉茗自幼伴随在陶嫤左右,知道一些救急的法子,慌慌张张地从桌几抽屉里取出一个瓷瓶,倒出药丸喂陶嫤吃下,又刻不容缓地掐她的人中,按压她的心口。 可是没用,陶嫤依旧很痛苦,脸色涨得通红。她拼命地大口喘气,纤瘦的背影弯曲佝偻,瞧得人十分心疼。 在等周大夫的时间里,陆氏从震惊中回神,跪地匍匐在陶临沅脚边,不甘心地揪住他的衣摆:“大爷,是她……她承认害了我……” 陶临沅犹记得他进屋时看到的那一幕,她面目狰狞地掐住陶嫤的脖子,周围几个丫鬟都奈何不了她,陶嫤在她手下就像一尊脆弱的琉璃娃娃。如果他晚来一会儿,难以想象叫叫会如何。 这时候陆氏还敢开口,无异于火上浇油。 陶临沅抬脚毫不留情地将她踢开,看着她丑陋的脸,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我只看到你想害她。” 这一脚力气不轻,陆氏被踢倒在地,撞得脑袋一懵,“不……我没有害她,是她故意……” 她一边说一边重新爬回陶临沅脚边,仰起头让他看,“大爷,您看我的脸……都是她,她还故意使计让我流产……我们的孩子没了……” 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陶临沅都不会信,只当她是患了失心疯,故意要加害陶嫤。 何况当时已经问得很清楚,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怀有身孕,更没请大夫诊断过,叫叫如何会知道? 陶临沅无动于衷,冷漠地揭示:“我曾说过,叫叫才是我的孩子。” 一句话有如晴天霹雳,将陆氏堵得哑口无言,一颗心仿佛坠入冰窖中,袭来彻骨的寒意。 他紧紧握住陶嫤冰凉的小手,头也不回地命令:“来人,把陆宝扇带下去。杖五十,罚她在重龄院外跪一天一夜,三姑娘何时没事了,何时叫她起来。” 普通的侍婢连三十棍都吃不消,这五十棍打下去,可不是要去掉半条命。 陆氏当然清楚,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大爷,你相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 陶临沅蹙眉,“带走。” 左右几个丫鬟一齐架着她出去,避免惊扰陶嫤诊治,便在重龄院外行刑,整整五十棍,一棍不少。 * 周溥来看过之后,陶嫤已经逐渐恢复平静,不如刚才那般吓人了。 只是她情绪没有缓和,蔫蔫地坐在床榻上,谁也不理,小脑袋缠着一圈白练,看得陶临沅心都碎了。他疼惜地抚上她的脸颊,一改刚才对待陆氏的凌厉,语气温柔得不像话,“阿爹已经让人处罚了陆氏,叫叫,以后不会有人敢再伤害你了。” 陶嫤本就肤白,晶莹剔透,这下看着更加楚楚可怜。一颗泪珠顺着她脸颊滑落,接二连三,她哭得不声不响,“阿爹,我好害怕……” 她扑倒在陶临沅怀中,小声啜泣,“我刚才以为自己快死了。” 陶临沅眉峰一低,“胡说,我的叫叫是要长命百岁的。” 她皱了皱鼻子,“可是陆氏……” 陶临沅道:“她日后不敢再这么对你了。” “可我还是害怕。”陶嫤从他怀里抬起头,哭得眼眶红红,澄澈干净的眸子满是恐惧,“她刚才说了不会放过我……只要她在府里,我就害怕……” 想起她犯心疾时的模样,陶临沅仍心有余悸,“叫叫想怎么处置她?” 陶嫤低下头,长睫毛一颤一颤,“我想让她离开陶府。”说着一顿,惴惴不安地又道:“她毕竟陪了阿爹许多年,后半生也该有个着落。听说街坊西头的杨老六正在讨媳妇,他家境尚可,不如把陆氏许给他如何?” 杨家老六家境虽好,但他有两个陋习,一是嗜酒,二是喝醉酒后喜欢打人。 他前面曾讨了四个媳妇,都是被他打得受不了了,后来才逃跑的。也有人说第一个不是逃跑了,是被他打死的,不过调查不出真相,此事便一直搁置着。 陶临沅静默片刻,颔首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陶嫤破涕为笑,有点得意又有点狡黠,不过非常真实,“谢谢阿爹!” 陶临沅爱怜地勾了勾她的鼻子,眼里满是疼惜。他一直宠爱陶嫤,觉得这就是他的宝贝疙瘩,如今殷氏走了,他更加不舍得让她一丁点伤害。 整整一夜,陶临沅都守在陶嫤身旁,生怕她夜里再发疾病。 好在没什么事,她睡得十分平稳。 倒是后半夜忽然下起一场雨来,秋雨寒冷,来得又疾又猛。 陆氏尚在院外罚跪,陶临沅只字不提让她起来的事,屋里几个丫鬟更不会替她求情。   ☆、第23章 冤家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直至第日早晨才见停,碧空如洗,凉风习习。 秋空站在槛窗前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这才走到床边叫醒陶嫤。姑娘一夜好眠,大爷在床边陪了她整整一夜,天蒙蒙亮时才回去休息。她们丫鬟看在眼里,都觉得大爷是真疼爱姑娘,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父亲能做到这份儿上,大爷此举实属难得。 更别说因为姑娘一句话,他就同意将自己的侍妾发落出府。 陶嫤从被子里爬出来,露出毛茸茸的一颗脑袋,迷糊地睁着眼问:“陆氏呢?” 难为她醒来第一件事竟是关怀陆氏,秋空将她扶起来,蹲在脚踏上为她提上撒花笏头履,不无唏嘘道:“还在外头跪着呢,方才大爷走时也没让她起来。说是任凭姑娘您发落。” 陶嫤漫不经心地哦一声,随手拨弄两下今天穿的衣裳,“那就再让她跪一会儿吧。” 她气血红润,粉腮玉颜,一点也不像昨天才发过病的模样。 其实她原本就没事,只是做了一场戏欺骗众人罢了。昨天陆氏掐着她的脖子时,她是真个呼吸不畅,但不至于病发的地步,不过为了让陶临沅更加厌恶陆氏,她不介意假装病发。 因着事先跟周溥商量好了,是以昨日他来诊断时并未拆穿她,反而像模像样地给她救治。 想到周溥当时一本正经的神情,陶嫤忍俊不禁,起身道木架旁盥洗,“我今天想去锦绣阁看一看,挑选几匹布料,置备过冬的衣裳。” 她正处于身体抽条期,这半年长了不少个儿,去年冬天的衣裳已经穿不下了。她生得娇小玲珑,比同龄人矮了半个头不止,殷氏为此操碎了心,好在她这半年争气,总算开始长个儿了。 不仅如此,连胸口那两团也开始涨疼,用手轻轻一碰便疼的不像话。这事她经历过一回,是以清楚怎么回事,不如上辈子来得苦恼,一切讲究个顺其自然。盖因她知道日后这两团肉会越长越大,到最后像两颗圆润的桃子一般,自己一只手都握不过来。 白蕊替她换上樱色芙蓉纹吴罗襦裙,低头整了整刺绣牡丹纹花边袖缘,笑着感慨道:“幸亏夫人临走前让人赶制了几件衣裳,姑娘穿着刚刚好。” 说完不见陶嫤有回应,这才恍悟自个儿说错话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大嘴巴子,“姑娘……” 陶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坐在镜奁前挑选首饰,“我也很感谢阿娘,她总是替我考虑得周到。”言讫偏头,笑吟吟地询问白蕊,“那我今天挑选布料的时候,顺道给阿娘选几匹如何?” 白蕊哪敢再多说什么,点头不迭:“姑娘想做什么便是什么。” 她尚未及笄,手里的首饰不多,却每一件都尤为珍贵。陶嫤挑了个玉蝉金雀钗别在头上,镜子里的俏脸容光明异,灿如皎月。她皮肤柔嫩,连半点毛孔都看不到,根本不必涂脂抹粉,就这样出门正正好。 * 走出影壁没几步,便看见院门口跪着的陆氏。她淋了一夜的雨,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发端尚在往下滴水,模样瞧着既狼狈又可怜。 陶嫤走过她身旁时停了下,转头看她:“你知道阿爹打算怎么处置你吗?” 陆氏这才抬起头,一张脸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她空洞的眼睛在看到陶嫤后慢慢回神,最后变成灭顶的愤怒和憎恨,“你还想怎么陷害我?” “我陷害你了吗?”陶嫤不解地问,少顷莞尔一笑,“我只不过把你做过的事还给你而已。阿爹不会再护着你了,他答应把你许给别人,希望你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肖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陆氏浑身一缠,不可置信地哆嗦着:“不可能……是不是你说了什么?一定是你!” 她不相信,以前他曾在她耳边说过绵绵情话,对她百般疼惜,难道那些都不作数了吗?她好不容易盼来殷氏离开的一天,怎么能就此甘休! 陆氏一面念叨着一面想站起来,奈何跪了一夜,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尚未站稳便摔了下去。 陶嫤眼疾手快地后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她跌倒在地,唇角微扬,略带讥讽:“就是我。” 说罢想起什么,对她冷眼旁观,“当初你挑拨我阿爹和阿娘的关系时,就应当想过会有这一日。你以为自己做的那些事,当真没人知道吗?” 当年陶嫤才四五岁,殷氏的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每天便是照看她和陶靖。有时陆氏要来看她,殷岁晴便将她拒之门外,陆氏因此常跟陶临沅哭诉,说殷氏故意为难她,误会她的一番心意。 她的泪水配上演技,陶临沅很轻易便相信了,为此不止一次跟殷氏说起这事。然而无论他怎么说,殷氏就是不同意陆氏接近陶嫤,两人为此吵了不止一两回,谁都不肯后退一步。 那时陶嫤小,根本不懂得阿爹阿娘争执的原因,为此吓哭过许多回。陶靖年龄比她大,便在一旁哄着她,不厌其烦地给她抹眼泪。 陆氏就是用这种手段,让陶临沅和殷岁晴的关系逐步恶化,以至于如今无可挽回的地步。 陆氏抬起头,露出一双饱含恶毒的眼睛:“如果他们真有感情,即便我挑拨也没用。他们走到这一步,全是自作自受!” 陶嫤面不改色,“你走到这一步,也是自作自受。” 说着让霜月去叫仆从来,领着陆氏回杳杳院,收拾几身衣裳送出陶府。当陆氏得知对方是西街杨家老六时,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绝望:“不,我不去!” 杨家老六臭名远扬,同一坊里住着的都听过他的名声,对他的恶行更是有所耳闻。 陆氏一个女人,怎么挣得过两个仆从的力气,何况她才跪了一夜,浑身无力,几乎毫不费力便被拖了下去。 看着她越来越远,陶嫤收回视线,面无微澜地继续往前走。 * 锦绣阁里多是时下最受欢迎的料子,颜色也染得好看,很适合用来缝制冬衣。陶嫤给自己挑了七八匹布料,又给殷氏挑了两匹胭脂色和葡灰色的吴罗,还有两匹绸缎,全让身后的婢仆抱着,她一身轻松地走向马车,准备回程。 正逢此时,路那头冲来几匹骏马,最前头的两人衣着锦丽,瞧着有几分面熟。 陶嫤在丫鬟的呼声中回神,连连后退数步,有惊无险地躲过了马蹄的践踏。前面一人吁一声勒紧缰绳,停在路边,回头定定地看着她。 陶嫤随之看去,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不正是满月宴那天被她认错的瑜郡王世子么? 对方非但没有道歉,还一直无礼地盯着她看,陶嫤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她更不可能主动与他搭讪,于是转头踩着脚凳上马车,吩咐车夫直接回府。 路上白蕊惴惴不安地问:“姑娘,他该不是认出您了吧?” 陶嫤支起下颔,不以为意地回应:“就算认出怎么了?我那天又没做什么事,不怕他认出来。” 充其量就是将军惊扰了他,他堂堂一个世子,还能跟只宠物计较不成? 陶嫤很快将这个问题抛掷脑后,打算着何时去楚国公府一趟,把给阿娘买的布匹拿给她。 转眼马车回到陶府,行将踏入大门,陶嫤便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大对劲。府里安静的过了头,阍室里的下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陶嫤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大步往正室走去。 正室远远看着还很太平,随着她越走越近,便能越加清晰地听到里面愤怒的命令:“把叫叫交出来!” 这是……陶嫤一个激灵,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陶临沅坚决地道:“叫叫是我的女儿,我绝不容许你带走她。” 那声音冷冷一笑,寸步不让:“她更是岁岁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里面没了声音。 陶嫤头皮发麻,认命地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看向屋里的人:“大舅舅。” 屋子正中央站着一位人高马大的男人,他五官硬朗,一身豪爽,看着比陶临沅大不了几岁。此刻见到陶嫤进来,立即改变刚才冷硬的态度,惊喜地应了一声:“叫叫怎么来了……” 话没说完,看到她额头未拆的白练,顿时拉下脸来:“你的头怎么受伤了?” 陶嫤摸了摸额头,已经不怎么疼了,不过周溥说还得再换几天的药才不会留疤,她便一直没拆卸。“不小心撞了一下,不要紧的。” 尽管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殷镇清仍旧不相信:“好端端的如何会撞着?” 说罢对陶临沅的怒意更上一层,转头不容拒绝道:“看来你非但不是好夫婿,更当不了一位好父亲。叫叫我便先带走了,让她在国公府多住几日,待伤好了再送回来!” 陶临沅眉峰一低,自然不同意,“叫叫的心疾才发作过,不宜多处走动。” 殷镇清不甘示弱地回应:“楚国公府有专门的大夫,能随时应付她的疾病。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叫叫去收拾东西,随后我带你回国公府。” 陶嫤惘惘地,被大舅舅举动弄得发懵,“哦……好。” 正好她刚给殷氏买了布料,回来的路上还在发愁该怎么送给他,这下好了,她可以亲手送给殷氏。 陶临沅本不同意,但看陶嫤一脸兴致勃勃,又不忍扫了她的兴。况且她已许久没去外公家,偶尔去住几天未尝不可。 陶临沅唯一怕的,是她这一去再不回来了,就跟殷氏一样。 好在陶嫤只说去住几天,过不久便会回来,他这才安心。 坐在回楚国公府的马车上,殷镇清骑马跟在一旁。陶嫤掀开半边帘子,忍不住问道:“大舅舅为何特意接我回去?” 舅舅们虽然宠她,但一般不会直接去陶府要人。 她太过机敏,殷镇清想着反正是瞒不住,倒不如实话实说:“岁岁这几天郁郁寡欢,不吃不喝,舅舅是想让你劝劝你阿娘,让她凡事看开一些。” 陶嫤心下一紧,“阿娘怎么了?” 殷镇清道:“她得知阿爹要将她许给瑜郡王做续的消息,说什么都不愿再嫁,正跟阿爹闹脾气中。” 阿娘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她不想做的事,旁人怎么逼她都没用。就像陆氏那次一样,她宁愿与陶临沅撕破脸,也不愿意妥协。 陶嫤忍不住叹息,惆怅地放下帘子,心中感慨万千。 要她劝阿娘改嫁吗?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啊。 正胡思乱想间,车辇已经来到楚国公府门口。白蕊扶着陶嫤下马车,便见几名小厮正牵着另外几匹马往马厩走去,殷镇清随口一问:“府上有人做客?” 那小厮如实答:“是瑜郡王父子来了。” 陶嫤一个趔趄,扶着白蕊堪堪站稳,脑海里赫然浮现出街上那一幕,以及瑜郡王世子那意味不明的一眼。   ☆、第24章 风筝 这还是楚国公有意两家联姻后,瑜郡王头一回正式登门拜访。 陶嫤不得不多想,她快走两步撵上殷镇清的脚步,拉了拉他的袖子,“大舅舅,瑜郡王是要来提亲吗?” 殷镇清哈哈一笑,大抵是觉得她的话有意思,“你怎么看出来的?” 夜里才下过一场雨的缘故,青石地砖上有些湿滑,稍不留神便容易摔倒。殷镇清生得高壮,陶嫤一边紧紧攒着他的衣裳,一边小碎步跟上他的步伐,撅着嘴道:“不然他无缘无故来外公家做什么?听说瑜郡王不问是非,独来独往惯了,跟谁都不亲近。” 殷镇清总算发现她走得吃力,慢慢放缓了脚步,让身后的丫鬟扶着她走,“应当是阿爹请他过来的,前几天两人私下里似乎约好了。倒不急着提亲下聘,先问过岁岁的意见再说。” 陶嫤放下心来,不是下聘的就好,否则父母刚和离,她还不能这么快接受阿娘另嫁的事。 廊外金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被头顶的阳光一照,折射出暖洋洋的光芒。楚国公府比陶府大了一倍,光是大门到正堂的距离,已经走得她不耐烦了。原本她是打算直接去阿娘的摇香居的,但是殷镇清说另外几个舅舅都在正室,许久不曾见面,便让陶嫤先到正堂看看他们。 陶嫤对此有些怯懦,舅舅们虽然疼爱她,但她委实招架不住他们的热情。每次来楚国公府,便要被他们围着嘘寒问暖一番,他们都没有闺女,真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她。可是这对陶嫤来说反而成了压力,难怪她每次来楚国公府,都要慎重考虑个两三天。 * 转眼前面就是正堂,陶嫤跟在殷镇清身后,老远便听见里头闹哄哄的声音。 嗓门最大的肯定是三舅舅殷镇沣,“我瞧着这瑜郡王不错,虽然不认识人,但比陶临沅那小子强多了!” 看来他们已经见过一面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肆无忌惮地讨论起来。 另一个较为严肃的声音,无疑是二舅舅殷镇流,“不认识人的面孔也是个大问题,万一岁岁嫁给他,他每天都不认识怎么办?难不成还得每天提醒不成?” 陶嫤心有戚戚焉地点头,二舅舅说得有道理,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正想着,大舅舅殷镇清已经迈入门槛,朝里面众人道:“这件事先搁着,看阿爹与瑜郡王谈得如何。我已经把叫叫带来了,你们有什么话想说的?” 话毕,屋里的吵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四个男人齐齐看向门口。 陶嫤从殷镇清身后走出来,樱色秋裙衬得她更像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乌发雪肤,皎洁莹润。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挨个看去,依次朝几人唤道:“二舅舅,三舅舅,四舅舅,五舅舅。” 几个月不见,小丫头好像长高了不少,模样却更加可爱了。 老四殷镇汌先反应过来,招呼陶嫤来到跟前,拇指轻轻地摸了下她额头上的白练,“叫叫怎么受伤了?” 陶嫤的说法跟刚才一样:“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不碍事的,四舅舅。” 可惜老四不信,非要请府上的大夫给她看一看。陶嫤可不想这么大动干戈,何况本来也没什么事,过两天就会好了,连连保证好几声真的没事,殷镇汌才死了这条心。 一旁的殷镇流喝了口茶,一针见血地问:“叫叫在陶府过得如何?陶临沅可有亏待你?” 陶嫤双手背在身后,最怕应付的便是这位二舅舅,他就跟个狐狸似的,可不是一般的狡猾。“阿爹待我很好,二舅舅不必担心,阿娘虽然不在,但府里还有哥哥和阿爹,我过得很好。” 谁想这句话非但没打动他,反而使他皱了皱眉,“陶家人都好,唯独那陶临沅不是个东西。” 虽然阿爹确实不好……但当着她的面这么数落阿爹,真的好吗?陶嫤抿了下唇,打定主意不接这个话茬。 随后五舅舅和三舅舅也来凑热闹,一个接一个关怀备至,陶嫤站在堂屋中央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们。 最后殷镇清示意几人打住,摸了摸陶嫤的脑袋,“叫叫该累了,先去摇香居见见你阿娘吧。顺道劝一劝她,别让她钻进死胡同里。” 总算结束了,陶嫤默默地长吁一口气,对他十分感激,“大舅舅也好好休息,我明儿再去看望舅母!” 说罢跟几个舅舅道别,扛着他们依依不舍的目光往门口走去。 陶嫤暗暗擦了一把汗,真希望几位舅母能尽快给他们生一个闺女,否则这么下去……迟早得想女儿想疯不成…… * 走出正堂没多久,陶嫤一改刚才凝重的姿态,步履轻快地走在前头,迫不及待地想早些见到殷氏。 她让白蕊去取今天才买的布匹,顺道把将军也抱了过来。 这几天她不在陶府,担心将军没人照顾,便临时决定把它也给带来了。方才进正堂没好意思带着它,便让玉茗看着。 不多时玉茗过来,心惊胆颤地追在小豹子身后。陶嫤蹲下身抱住它,开心地蹭了蹭它的头顶,“我要见阿娘啦!” 将军被她养得越来越傲气,除了她之外根本不让别人碰触,就连她的贴身丫鬟也不行。将军勉强在她怀里偎了一会儿,纵身跳出她的怀抱,朝前面廊庑拐角处叫了几声,细软的鸣叫声里含着警告。 陶嫤往那边看了看,什么人都没有,它怎么了? 一边想一边试图把它抱起来,可是它不听话,往前跳了两步,还是不断地叫。 这就叫陶嫤纳闷了,难道是它不喜欢楚国公府的环境?她跟着它往前走,“将军,回来。” 话刚说完,只见廊庑那头走出一人。陶嫤下意识抬眸,看着对方从月洞门下走来,一袭紫衫,修长挺拔,眉宇间冷漠的神情非常熟悉。 他们刚才在街上见过一面。 得知他是瑜郡王世子后,陶嫤面对他一直有些尴尬,尤其还在满月宴上闹了一个乌龙,更加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对他。 * 她上前抱起将军,本想转身走另一条路,但眼瞅着对方就要来到跟前,她再逃避未免显得太刻意。于是只得搂着将军,低头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反正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说不定他早忘了。来府上找外公的人很多,她哪能每个都认识,更不可能一一跟他们打招呼。 陶嫤微垂着头,许是方才追着将军跑的缘故,小脸洇出薄薄一层粉色,香肌晶莹,冰姿玉骨。长睫毛随着她的心虚一颤一颤,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翩跹迷离,撩拨心弦。 她看着一双云头墨靴渐渐走近,两人行将擦身而过时,她刚放下心来,便听怀里将军凶恶地朝着对方鸣叫一声。 叫声突兀,在寂静的长廊下显得格外清晰。 陶嫤心下咯噔,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将军就一声接一声地叫了起来,还都是冲着瑜郡王世子。她手足无措地朝对方看去,果见他已停下脚步,淡漠地看向将军。 “它、它可能不适应新环境……并非故意针对世子,失礼之处,请您见谅……”陶嫤想要解释,但又一时说不清楚,想着他肯定认出自己了,最终挫败地垮下肩膀,妥协道:“对不起。” 段淳确实认出她来了,非但如此,还知道她就是殷岁晴的女儿。 他目光上移,不动声色地睇向她,少顷明知故问:“你跟楚国公是何关系?” 陶嫤不明所以,“他是我外公。” 果真如此,那天满月宴上见过她,便猜想她身份不简单。世家贵女养豹子为宠物的没几个,听说不久前宜阳公主才送了一只给陶府,陶府最受宠的莫过于三姑娘陶嫤,是以她的身份可想而知。 原来他的妹妹是她……段淳正要开口,未料想将军又叫了一声,把他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陶嫤慌忙捂住将军的嘴,着急地奉劝:“你快走吧,否则它一会儿该咬你了。” 段淳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跟她说,眼下是没机会说出来了。他看着对面一脸懊恼的小姑娘,想了想,解下腰间祥云如意玉佩送给她:“家父有意娶令堂为妻,避免途中生变,你可以命人拿此物到王府找我,我会安排与你见面。” 陶嫤迟迟不肯接,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爹要娶阿娘,跟他俩有何关系?何况能有什么变化,即便有事,外公和舅舅也会解决的,哪轮得着她…… 刚要拒绝,对上段淳那双平静淡漠的双眸,忽觉一阵压迫感,她没出息地接了过来:“哦。” 这块玉佩看着价值不菲,他就这么轻易地给她了?陶嫤摸不着头脑,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 段淳见她收下,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去。 只不过那背影,怎么看着比刚才轻松许多? 说来也奇怪,段世子刚走没多远,将军便止住了叫声,安静地窝在她怀中。 * 重新收拾一番心情,陶嫤穿过垂花门,往殷氏居住的摇香居走去。 她来过这里几次,是以对后院的格局十分清楚。轻车熟路地来到摇香居门口,三步并作两步往里冲去,还没看到殷氏便开始呼唤:“阿娘,阿娘,我来看你了!” 摇香居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院里种着许多桂树,桂花开时,满园芬香。 殷氏平生最喜欢两种植物,一是石榴树,二是桂花树。每到石榴树结果时,她便会亲自剥开整个石榴,搁在碟子里让陶嫤挑着吃。若是桂花开了,她便会做各种与桂花有关的点心,水晶桂花糕、桂花糯米团、桂花山药粥……只要一想起来,陶嫤便垂涎三尺。 听到她欢快的声音,殷氏赶忙从屋里出来,站在檐下惊讶地看着她,很快泪眼朦胧:“叫叫!” 陶嫤呼啦扑入她的怀中,裙摆下绣着的彩蝶纷飞,“阿娘想我了吗?” 殷氏紧紧搂着她,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怎么会不想呢,这是她最疼爱的宝贝,若不是实在没办法,她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她的。 她一哭,陶嫤声音也瓮声瓮气的,眼看着便要跟她一块哭:“阿娘,我这几天好想你……” 殷氏抹了抹眼泪,仍是舍不得松开她,“乖叫叫,阿娘也想你。” 陶嫤从小喜欢黏她,何时离开过她这么久?也不知道她在陶府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人欺负? 如此一想,眼睛更加酸涩。 两人还在门口站着,就这么抱在一块哭实在不是办法,白术出声请两人进屋去,“外头风大,姑娘快到屋里来吧。” 殷岁晴松开她,这才看到她头上的伤,既紧张又心疼地问:“额头怎么受伤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一天被问了好几次这个问题,陶嫤耐心地摇摇头,“没有人欺负我,阿娘别担心,到屋里我再跟您细说。” 说罢牵着她入屋,屋里确实比外头暖和多了。 陶嫤眼尖地瞅见朱漆螺钿小几上摆放的几碟糕点,惊喜地凑到跟前,拈起一块紫薯桂花糕咬了一口,“这是阿娘做的吗?” 殷岁晴止住泪水,心情愉悦不少,笑着给她擦拭嘴角的糕屑,“跟个小馋猫似的,陶府短了你的吃食不成?” 她摇头不迭,撑得两颊鼓囊囊的,“府里也有好吃的点心,可都不是阿娘做的。” 这一句说得殷岁晴又伤心起来,把她拉到跟前,怜爱地擦干净她的双手,“我还做了其他几样点心,只要你喜欢吃,明日我让人都送去陶府。” 陶嫤笑弯了双眸,低头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我这次来,是打算陪阿娘多住几天,阿娘想赶我回去吗?” 殷岁晴又惊又喜,“这是真的?” “当然啦。”陶嫤想起来自己还买了好几匹布,便献宝似地让人一匹匹搬了进来,“这是我亲自给阿娘挑的,您看颜色花纹适合吗?” 她有这份心,便比什么都重要。殷岁晴语带哽咽:“合适,只要是叫叫挑的便合适。” * 屋外秋风大作,呼啸风声打在槛窗上,其声呜呜,显得室内愈发安宁祥和。 陶嫤斜倚在殷岁晴怀中,抱着墨彩小盖钟惬意地喝茶,手边的几碟糕点被她吃了一大半,“阿爹说要找你,还跟车夫去抢缰绳,在大街上差点出事。我当时就在马车里,马车失控时不小心撞在窗户上,就成这样了。” 她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倒不是为了替陶临沅说情,只是觉得应该告诉她罢了。 说完仰起头,许久不见殷岁晴有任何反应:“阿娘,你还在怨他吗?” 殷岁晴捏了捏她的脸,笑着问道:“你以为阿娘当初选择和离,是为了堵那一口气吗?” 陶嫤不说话,显然是这么认为的。 上辈子殷氏一直到死,都在跟陶临沅堵气,这辈子为何说放下就放下了?难道是因为马车里那一番话谈话?陶嫤始终想不通。 殷岁晴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不紧不慢地道:“起初说要和离,确实有赌气的成分。然而说出口的那一霎,我觉得自己格外轻松,好像原先执着的那份感情一点也不重要了,甚至有些可笑。” 她低头抿了一口,唇边笑意温和:“叫叫,你还小,感情的事参不明白。不过阿娘既然选择与他和离,便没打算给自己留余地。那些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就当我做了一场荒唐的梦,如今梦醒了,我的头脑也该跟着清醒了。” 陶嫤从她怀里坐起来,想了又想,忍不住问:“那阿娘为何不同意与瑜郡王的婚事?” 殷岁晴端茶的手一顿,向她看来:“谁告诉你的?” 这事楚国公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叫叫从何而知?殊不知打从一开始,陶靖便一五一十地跟她转述了。 陶嫤当然不会出卖大哥,于是只好出卖殷镇清:“大舅舅跟我说的,他说你为此跟外公闹了脾气,让我来劝劝你。” 这几位兄长,真是一个比一个爱操心…… * 殷岁晴颇为无奈,“别听你舅舅的,我只是跟阿爹说此事不急,等过阵子再决定罢了,哪里敢跟他闹脾气?” 楚国公殷如患有心疾,底下小辈都不敢惹他生气,平常都尽量谦让着他,顺着他的意,哪会同他置气? 偌大的府里,只有殷如和陶嫤两个患心病的。殷如总认为是自己害了陶嫤,又加上她是唯一的外孙女,对她可谓宠得无法无天。小时候几个表哥一逗她,不等她去阿娘那里告状,殷如已经抡着木棍教训那群小子了。 想到外公一把年纪还生龙活虎的样子,陶嫤忍俊不禁,“我今天回来还没见外公呢,他去哪了?” 殷岁晴放下茶杯,过一会儿道:“瑜郡王今天来府上,他们应该在茶室喝茶。” 陶嫤若有所思的哦一声,故意拉长了声音,凑到殷岁晴跟前贼兮兮地问:“阿娘见过瑜郡王吗?” 殷岁晴如何看不出她想什么,扑哧一笑,点了点她挺翘的鼻子,“我怎么会见过?” 想想也是,依照瑜郡王那个寡淡的性子,肯定不常参加宴席,想见他都没机会。陶嫤双手托腮,觉得脚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低头看去,将军正在绕着她的脚腕转圈圈。 她是最怕痒的,忍不住脆脆笑出声来,正欲躲避,它便猛地跳到榻上,自得其乐地躺在陶嫤怀中,谁都不搭理。 将军比刚送来时长大了一圈,模样瞧着也健康。殷氏瞧过后,不无感慨道:“都这么大了。” 陶嫤自豪地摸了摸它背上的毛,“将军以后还能长得更大,到时候我带出去,别提有多威风。” 以前没机会把它养大,这次说什么都要保护好它。 她成功保住了阿娘,即便不是家庭和乐,却已是十分满足了。比起上辈子家破人亡、四分五裂的下场,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 在楚国公府住下的头两天,陶嫤几乎没有闲暇工夫。 光是探望五位舅母便花了整整一天,可把她累得够呛。大抵是受了舅舅的影响,五位舅母待她亦是十分热情,以至于陶嫤回到摇香居后,捧回来一大堆珠宝首饰、糕点零嘴。 累归累,对于收礼物这回事,陶嫤还是十分欢喜的。她把东西一一收拾好,臭美地挨个拭了拭,对殷岁晴显摆道:“阿娘,我觉得自己真是太讨人喜欢了。” 殷岁晴既好笑又无奈,由着她闹腾,“哪里讨人喜欢?” 陶嫤把自己上下指了一遍,“这里和那里,全部!” 还真有这么厚脸皮的人,连底下丫鬟都禁不住吃吃地笑,被陶嫤妙目一瞪,全都老老实实地低下头去,“姑娘说得极是。” 这个小鬼灵精,殷岁晴可算是拿她没办法了,也不知道日后谁有那本事,能够降得住她。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畅畅,三舅舅的小儿子殷竹说要扎个纸风筝送给她。陶嫤到底不是真正的十二岁小姑娘,对这种事提不起多大兴致,但既然是小哥哥的邀请,她自然得装得很开心。 殷竹比她大了一个月,在国公府排行第七,上头几个哥哥都不爱带着他玩,下面两个弟弟又太小,唯有陶嫤年纪与他相仿,偏偏她又不常来。如今好不容易多住几天,殷竹便邀请她一起在后院放风筝。 国公府后院很大,翠竹松柏,凉亭花木。 起初陶嫤没什么兴趣,然而看着殷竹把燕子风筝放到天上,她童心大发,跟着殷竹一起仰头,目光追随着那只越升越高的风筝。过一会儿实在心痒难耐,跟殷竹商量道:“让我也放一会儿吧?” 殷竹面容清秀,笑时左边脸颊有个深深的酒窝,大方地把棉线递到她手中:“你慢慢松开绳子,跟着风筝一起跑就是了。” 陶嫤兴趣盎然地点头,照他说的往前跑,一边跑一边仰头看天上。 她很快就能上手,不一会儿把风筝放得老高,挂在天上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点。殷竹简直对她刮目相看,“你真的第一次放风筝?” 陶嫤笑眯眯地嗯一声,顾不得跟他闲话,转头继续拽着风筝往前跑。 不知不觉快走到前院,她一门心思盯着天上的风筝,是以没注意前方走来的一行人。 * 楚国公殷如跟魏王江衡一道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名侍从,正往后院棋室走去。 殷如鬓发斑白,却精神矍铄,笑呵呵地回应着江衡的话:“这次你不用让我,我就不信赢不了你一回!” 江衡轻笑,“我可从没让过你。” 说着抬眸,恰好一抹杏黄身影闯入视线,伴随着清脆绵软的呼声:“好高呀!”如拨云见日,使人眼前骤然一亮。 小姑娘笑时眼睛弯弯的像两牙小月亮,照得满园秋色熠熠生辉。大约是跑得累了,酥颊浸出细细汗珠,白里透粉,玉净花明。 她似有所觉,微微转头,这才发现他们。   ☆、第25章 对弈 第二十五章 陶嫤跑得快,殷竹和丫鬟们都没追上来。 她乌瞳一亮,得意洋洋地跑到楚国公跟前,桃腮柔嫩,两靥盈盈,声音里透着股自豪:“外公快看,我把风筝放得好高!” 说着扬了扬手中的棉线,示意他往天上看。那只黑白燕子风筝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楚国公眯起眼睛费了好大劲儿才看到,连声夸赞道:“好、好。还是叫叫厉害,殷竹那小子可放不了这么高!” 正巧殷竹从后面赶来,把这句话听了进去,当即不满地反驳:“阿爷,您还没我放得高呢。” 楚国公被他揭了老底,面子上挂不住了,“你小子胡说什么,我何时放得没你高了?” 殷竹正想说前天在后院里,一看外公身边还有一人,他是认得江衡的,忙礼节备至地行礼:“见过魏王。” 陶嫤把棉线交给身后的玉茗,上前唤了声外公,转头看向一旁的江衡叫道:“魏王舅舅。” 因着江衡帮了她许多回,陶嫤已经不如上辈子那般怕他了,反而有种亲近感。他上回让她直接叫舅舅,可她私下里想了想,还是不敢太得寸进尺。是以这回见面,依旧称呼他为“魏王舅舅”。 江衡对此不以为意,抬头看了看半空中的风筝,“这是你自己放的?” 说起这个她便自豪,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放风筝,竟有如此出色的才能。她骄傲地弯起粉唇,“是殷竹放到一半给我的,不过他没有我厉害。” 殷竹在旁撇撇嘴,懒得同她争辩,反正她许久才来一次,就让她多得意一会儿。 小不点额头上布着一层汗珠,她举起袖子随意抹了两下,露出一双晶亮清澈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他的赞扬。江衡果然没有让她失望,笑着称赞了句:“很厉害。” 陶嫤心满意足地眯起水眸,今天玩得痛快了,便让玉茗收起棉线,把天上的风筝拉下来。大概是她放得太高了,收了好半天才收好,陶嫤宝贝似地把风筝抱在怀里,对殷竹道:“你说这是送给我的?” 殷竹虽然只比她大一个月,但向来以哥哥自居,遂大方地摆了摆手道:“送给你了。” 陶嫤欢呼一声,别看她重新活了一辈子,骨子里仍旧幼稚得很。这是她刚发现的心头好,忙让玉茗小心存放:“我明天还要放风筝。” 明儿个殷竹要去学堂上课,不能陪着她,遗憾地问道:“你这次会住几天?” 陶嫤笑眯眯地竖起五个手指头,白嫩的指头莹润似玉,小巧匀称。 殷竹心领神会,脸上露出轻松笑意,“那我上完课了再去找你!” “好呀。”她跟殷竹约定好时间,正要回摇香居时,见楚国公和江衡尚未走远,顺口问了一句:“外公和魏王舅舅去哪?” 殷如打趣道:“去下棋,叫叫想不想观战?” 陶嫤深知其中无趣,连忙拨浪鼓似地摇头。他们两个在那下棋,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她去了有什么意思?还不是呆坐着。 然而她还没开口拒绝,殷如便改口道:“正好你来帮我们看着,看魏王是不是故意输给我。若是看出什么端倪了,外公便挑一匹良驹送给你。” 陶嫤有点心动。 因着心疾的缘故,陶临沅和殷氏都不让她骑马,府里的马厩基本与她无缘。可她还是喜欢马,喜欢马背上纵横驰骋的感觉,即便不能骑着奔跑,偶尔看一看也是很满足的。 她权衡了一会儿,还是没抵抗住诱惑,“外公说话算数?” 殷如大笑,“我何时骗过你们!” 言讫走在前头,不必丫鬟搀扶,笑呵呵地摸了摸两鬓须发。他倒是不怕陶嫤偷偷出去骑马,就算他送她一匹良驹,她也没机会骑出去,最多摸一摸,让她过过手瘾而已。 陶嫤与江衡走在后面,她稍稍往后退了退,错开半步距离。否则并肩与他走在一起,实在压力巨大。 未料想江衡顿了顿,往她看来:“你还敢骑马?” 上回她在城外忽然病发,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江衡头一回觉得有人这么脆弱,他一回头,她便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了。 陶嫤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我不会骑了,我就是看看。” 毕竟骑马是她唯一的爱好,不得已被剥夺了,好歹让她过过干瘾也成。听到她这么解释,江衡低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陶嫤不大明白:“魏王舅舅笑什么?” 他身高腿长,因为照顾她的脚步,是以一直慢吞吞地走在她身边,“笑你不长教训。” 这话说得陶嫤不高兴了,郁闷地鼓起双颊,想要反驳又没那胆子。奈何憋了一路,还是忍不住告诉他:“我不是不长教训,我也知道吃一堑长一智。” 前面就是棋室,殷如已经推开直棂门走了进去,他们还差几步路就到了。 江衡停下来,略感诧异地看向她。 陶嫤抬头,直勾勾地迎视他的双目:“可是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死了,却连喜欢的事都没做过,不是太可惜了吗?” 闻言江衡顿了顿,思忖她这一番话,“反而言之,若因为做喜欢的事而死,这便值得吗?” 陶嫤郑重地点点头,“值得。” 江衡失笑,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谬论!” 说罢不再理会她,跟在殷如身后入屋,也不知道把她刚才的话听进去没有。陶嫤快走两步,撵上他的步伐,走进棋室。 棋室与书房想通,中间以一扇博古架为隔断。架上摆放着殷如这些年收集的珍惜古玩,陶嫤许久没来,便见上头又添了几样新东西。 博古架后面有一张黑漆矮几,上面摆放着一副棋盘,殷如和江衡便是在这里对弈。陶嫤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分别坐在两边了。一眼望去,殷如持白子,江衡持黑子,白棋已落下一子。 小时候被迫看着楚国公下棋,次数多了,陶嫤多少能了解一些。不过她还是对此没兴趣,索性去旁边的书房挑了本前朝野史,坐在一旁捧着读得津津有味。 殷如时不时让她看上一眼,这时候她便适当地追捧一两句:“外公这棋下得真妙。” 每当此时殷如便喜滋滋地喝一口茶,语气颇为自豪:“多年下来,我的棋艺可从未退步。” 江衡笑着向她看来,陶嫤便吐了吐舌头,模样俏皮,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 这一局足足下了一个时辰,最终以白子走投无路告终,殷如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你等着,我们改日再来一局!” 一开始是他让江衡不必让他,现在输了又不高兴。 江衡揉了揉眉心,这一局下得颇费精力,“本王随时奉陪。” 殷如原地走了两圈,还是没能消气,实在太不甘心了,明明差一点就能扭转乾坤,偏偏路都被这小子堵死了!他让人进来煮茶降火,恰好棋室里的茶叶被他喝完了,他便起身去书房寻找,“你等会儿。” 江衡正要答应,一抬头他已经走了。 屋里只剩下煮茶的小童和两个不知名的丫鬟,还有一旁短榻上熟睡的陶嫤。 早在他们下到一半的时候,陶嫤便百无聊赖地睡了过去。她脑袋下还枕着那本野史,浓密纤长的睫毛盖住明亮的双眸,在洁白的皮肤上打下一圈阴影,粉唇轻启,呼呼睡得正香。 江衡看了片刻,轻咳一声,示意两旁的丫鬟叫醒她。 陶嫤迷迷瞪瞪地醒来,估计自己也不知道何时睡了过去。倦倦地揉着眼睛看了看四周,声音满含睡音:“下完了吗?” 江衡道了声是:“下完了。” 她又问:“外公呢?” 不待江衡回答,楚国公已经从博古架那边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盒今年新春采摘的茶叶。“来试试这个……” 话没说完,看到陶嫤醒了,忍不住笑道:“有人睡过去了,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看来跟那匹马是注定有缘无分了。” 陶嫤扁扁嘴,“我看了半局,外公应当给我一半。” 殷如做诧异状:“难道要外公砍两只马蹄给你?” 陶嫤被他的话逗笑了,捧着肚子歪倒在一旁,笑完了才一本正经道:“今年开春有围猎大赛,听阿爹说可以带家眷,外公带上我好不好?” 她知道陶临沅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是一定不会答应带她去的。可是她真想去看一看,就算不骑马也好,思来想去,也只有楚国公会答应她的恳求。 原本殷如也不答应,但耐不住她的再三恳求,于是松口道:“只要你没事,外公一定带上你。” 陶嫤惊喜不已,围绕着殷如说了许多好话。 说完对上江衡深不见底的双眸,她想起这辈子最主要的目的,于是挠了挠脸颊问道,“到时魏王舅舅也去吗?” 江衡转着手里的茶杯,缓缓应了声:“去。” 他果然会去,那她就更得去了。平常就没多少机会接触,当然得趁着围猎大赛表表忠心,省得他登基之后,第一个收拾的便是陶家。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应该不讨厌她吧? 陶嫤来回琢磨,最终也没能得出个准确答案。 既然他们下完棋了,她便没理由再留下。陶嫤跟殷如告退后,便先一步离开了棋室。 * 听说当晚楚国公把江衡留下用膳,可惜陶嫤跟殷岁晴在摇香居开了小灶,没有到正堂去。 她其实想问问江衡,他曾说帮她锻炼将军的事还作数吗?上回因为父母和离,她违背了两人之间的约定,也不知道他生气没有,还会不会带她去丘夷山? 如果能去就好了,她就不用每天这么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接近他。 陶嫤吃得两边腮帮子鼓鼓的,偏偏模样还很惆怅,殷氏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颊,打趣道:“怎么了,有心事了?” 陶嫤连忙嚼了嚼吞下去,软绵绵地嗔道:“阿娘,我哪有什么心事啊,我想什么还不都告诉您了。” 想想还真是,这小姑娘素来藏不住心事,一有什么事头一个便找她商量。殷氏对她的话深信不疑,笑着问了句:“那方才你在烦恼什么?” 陶嫤断然不会告诉她江衡的事,说出来唯恐她会多想,于是眼珠子转了转,机灵地转了话题:“我在想阿娘如果嫁给瑜郡王,会不会就不疼我了?您日后搬去瑜郡王府,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我会忍不住想你的。” 她只是为了转移话题随口说说,未料想殷氏当了真,放下碗筷认真道:“就算我嫁给他,叫叫,你依然是阿娘最宝贝的好闺女。”说完一笑,想着自己果然被她带糊涂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想这个做什么?” 陶嫤感动地偎上去,抱着她唤了好几声“阿娘”,一声比一声绵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事,站起来走入屋中,“阿娘等我一下。” 翻箱倒柜好一阵子,终于从几位舅母送的首饰盒中找出来一块玉佩。就算她可能会跟段淳成为兄妹,毕竟两人男女有别,不能随意收取他的东西,遂老老实实地告诉殷氏:“这是段柿子上次来送给我的玉佩,他说以后若有需要,可以持着这个去王府找他。” 殷氏接过看了看,玉佩是上好白玉所制,玉中间还印着段淳的字,一看便知意义非凡。 这段世子大方归大方,但玉佩到底是贴身之物,怎可轻易就送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这姑娘可能成为他妹妹也不行。 殷氏眉心轻颦,递还给她道:“叫叫,这玉佩你不能留下。若有机会,趁早退还给世子。” 陶嫤很懂事,清楚殷氏是为她考虑,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阿娘。” * 然而还没等陶嫤找着机会还给段淳,段淳便再次登门拜访了。 原本此事与陶嫤无关,一个在后院,一个在前院,怎么都碰不着面才是。然而凑巧今天锦绣阁把她冬衣的样式赶制出来了,陶嫤便满怀期待,非要亲自去看看,两人便在前院影壁毫无预兆地撞见了。 陶嫤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又来? 段淳比她先有反应,那张冷淡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出门?” 陶嫤点头,差点脱口而出问他怎么又来了,好在脑子及时打了个弯儿,“世子请等一等。”说罢赶忙让玉茗回去取玉佩,幸亏摇香居距离此处不远,依照玉茗的脚程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待她气喘吁吁地回来后,陶嫤把那枚玉佩还给段淳:“此物我不能收,还请世子收回去。” 段淳看都不看一眼,“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可是……” 陶嫤有些急,那他送她玉佩是什么意思?真后悔当初脑子一糊涂,就被他忽悠地收下了,现在这东西就像个烫手山芋,拿也不是还也不是。 她终于想出一个理由:“若是给别人知道,会引来非议……” 段淳想了想,目光看向别处:“反正以后会成为一家人,这玉佩算不了什么。” 一家人? 陶嫤被他这三个字说懵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瑜郡王已经决定要娶阿娘为妻?” 段淳颔首,“是有此打算。” 他今日来的目的,便是与楚国公商议此事。他想让瑜郡王先跟殷岁晴见上一面,省得成亲那天段俨认错了人。 陶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瑜郡王……会记住阿娘的脸吗?” 段淳一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或许是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事。瑜郡王记不住旁人的脸,这事没几个人知道,因为他面对外人时,都是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样。别人都以为他不屑跟他们来往,其实他只是记不住他们是谁罢了。 他实话实说:“不好说。” 陶嫤十分好奇,“那当初瑜郡王是如何记住王妃的脸的?” 说完才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噤声。“对不起,我……” 瑜郡王妃在生他时难产而死,可以说段淳打从出生后,从未见过他阿娘一面。她这样问实在失礼,愧疚地望着他,一双水眸湿漉漉地,模样别提有多懊恼。 段淳并未放在心上,把从下人口中听到的话告诉她:“母亲脸上有一块胎记,父亲便是凭这个认她。” 陶嫤听罢恍然大悟,忽而心生一计,“我有办法了!” 段淳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不过她不打算这么说出来,踅身准备去街上看冬衣样式。忽地想起来还有东西没还他,停在原地踯躅:“那这玉佩……” “你收下吧。”段淳负手,薄唇抿成一条线,“就当是兄长送妹妹的见面礼。” 这个理由倒说得过去,陶嫤心安理得多了,收回去朝他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笑完跟他道别,转身步伐轻快地离开。 倒是段淳在原地站了许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 锦绣阁的衣服不仅花样好看,连款式都很别致。陶嫤的衣服泰半都是他们缝制的,从没失望过。 他们的衣服体现在细节中,譬如袖缘的每一片绿叶,都是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可以想象其中的精致。陶嫤看过样式之后很满意,让他们赶在入冬前做好,到时直接送去陶府中。 看过衣服后她又去了对面首饰铺子一趟,让白蕊玉茗在外头等着,她进里头挑选。 足足一刻钟后才出来,手里捧着个朱漆浮雕盒子,也不告诉俩人是什么,便打道回府。 回到楚国公府后,她直奔摇香居,咋咋呼呼地询问:“阿娘,今天府里是不是来人了?” 殷岁晴正在院里桂花树下,妆容清丽,深思飘远。被她扰乱了思绪,眉眼弯出一抹柔和的笑:“你这鬼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陶嫤不打算隐瞒她,是以如实道:“我今天出门遇见段世子了,他说有事要找外公商量。” 说罢见殷岁晴表情不大自然,便凑上前问道:“阿娘,他跟外公说了什么?” 她虽这么问,但心里已大约猜到七八分,否则殷岁晴便不会如此反常。方才她在她身后站了好半天,她都没有反应,是以才故意出声吓她。 殷岁晴怕她多想,本不愿意同她说,但被她追问得走投无路,于是便将殷如的话转述一遍:“你外公让我后日同瑜郡王见一面,就在府上后院。” 熟料陶嫤非但不反对,反而跃跃欲试:“那阿娘就同他见一面,不好吗?” 殷岁晴是嫁过一次的人,有些事便不如未出阁的小姑娘那般讲究。何况楚国公疼女儿,不想再让她受委屈,这门亲事是要好好斟酌的,于是便安排两人先见上一面,日后如何且看且说。 父母和睦固然重要,但是陶嫤觉得这辈子最要紧的,便是让阿娘平安幸福。阿爹不能给她的东西,如果瑜郡王能给,那她定然不会反对他们结亲。 * 不知不觉在楚国公府已有五天,今天是最后一天,正是瑜郡王来府上的日子。 陶嫤心中有了主意之后,一大早便起来为殷岁晴拾掇。衣服换做胭脂色花鸟纹褙子,乌发梳成随云髻,髻上别两只绿玉花雕玉簪,淡雅随意,却又无处不透着精致。 待妆成后,她又让殷岁晴等一等,跑去里屋取来一个盒子。殷岁晴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一愣,“这是做什么?” 陶嫤取出里面一枚五瓣梅花宝钿,回应道:“让瑜郡王记得阿娘的模样。” * 瑜郡王巳时来到楚国公府,与殷如在正堂说了番话,便被侍从引到后院。 后院种了不少银杏树,随风一起,飘落片片花瓣,地上已经落了薄薄一层。段俨跟着侍从往前走,想起自己多年的毛病,在他眼里看谁都一个样,是以心情很是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前方有一个八角凉亭,远远看去,亭内坐着一人,看姿势似在煮茶。她身后立着两名丫鬟,抬头见瑜郡王过来,低头跟她说了句话。 殷岁晴抬眼往外看去,恰好段俨已经走近,两人视线相撞,她微微一笑。 徐徐微风中,她面靥柔美,袭来淡淡熏香。玉肌光洁,细如凝脂,眉心一抹梅花钿,清晰地映入段俨眼中。   ☆、第26章 交锋 纷纷扬扬的桂花雨下,有一个小姑娘坐卧在美人榻上,姿态悠闲,神情恬然。 她仰着脑袋观赏头顶的桂花,恰好有一片花瓣落在她的眉心,花瓣柔白,雪靥更娇。她眨了眨长睫,那花瓣便沿着光洁的额头滑落,盖住了眼角小小的黑痣,最后掉进土壤中,与其他花瓣一起归于尘土。 陶嫤看得出了神,塌下的小豹子叫了许多声都没得到回应,最后恼了,索性纵身跳到榻上,再利落地扑上她的脸颊。 眼前一黑,陶嫤惊得呜哇一声,被它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她摇晃两下,差点从榻上跌下去:“将军!” 将军从她脸上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他,不为所动。 两只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陶嫤揪着它的后颈把它提起来,怒目而视:“你是不是皮痒啦?” 可惜她的威胁没起作用,将军兀自舔了舔爪子,根本不搭理她。 这小家伙最近越来越过分了,不是扑她脸上,便是咬她的鞋底,就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待着。她的鞋子已经被它弄坏好几双了! 它调皮捣蛋也就算了,偏偏每次做完坏事还一副高傲的姿态,对她不屑一顾,可把陶嫤气得够呛。 这回也不例外,她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情,被将军这么一搅和,更加心浮气躁了。 想着阿娘在后院,她捧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长吁短叹道:“也不知道阿娘现在如何……” 不知道她的方法是否奏效,更不知道瑜郡王看到阿娘是什么反应……只要一想,她就恨不得立时冲到后院去,躲在一旁偷听两人的对话。 原本她是真打算这么做的,又怕弄巧成拙坏了他们好事,只得压抑住心中的好奇,留在摇香居静候结果。 白蕊上来添茶,听到她这一声叹息,抿唇笑道:“姑娘尽管放宽心,您的主意那么妙,一准不会有问题的。” 但愿如此吧。 * 陶嫤拈起一块百合桂花酥送入口中,满口软香,是殷岁晴特意为她做的。她住在楚国公府这几日,殷岁晴几乎用桂花把所有糕点都做了一遍,只要是她想吃,她都尽可能地满足她。 以前在陶府殷氏也常做点心,不过好像都没这几天的好吃。大抵是陶嫤知道以后这种机会不多,是以格外珍惜的缘故吧。 这么好的阿娘,日后很可能不再属于她和大哥了,陶嫤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个念头。她顿时苦闷地皱了皱眉,放下点心怏怏不乐道:“阿娘嫁入瑜郡王府后,会不会只想着那边的人,把我和大哥给忘了?” 尽管殷岁晴曾跟她保证过,但陶嫤依旧不安心,生怕阿娘被人夺了去。 白蕊却认为她想多了,一遍掸去他肩上的桂花一边安抚:“姑娘为何不换个思路想想?夫人与瑜郡王结为连理后,您不仅多了一位父亲,还多了一位兄长。”说着一顿,不大确定道:“而且依婢子看,那位段世子似乎很喜欢您,将来一定会跟大公子一样疼您的。” 经她提醒,陶嫤想起来段淳送她玉佩的那一幕。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情,更没流露出什么情绪,白蕊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来他喜欢她了? 说起来那块玉佩还在她身上呢,也不知道他为何非要送给她。陶嫤没把这事告诉殷岁晴,免得她再多想,打算等她和瑜郡王的亲事定下来后再说。到时候他们便是异姓兄妹关系,收个玉佩应当不算什么。 段淳说他们会是一家人,一家人这三字直直地戳进陶嫤心窝子里,甚是温暖。 上辈子她最贫乏的,恐怕就是来自家人的亲情。阿娘早逝,阿爹整日夜不归宿,大哥离家出走……她的家四分五裂,早就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所以这辈子能保住阿娘和大哥,便是她最大的夙愿。 至于阿爹……上辈子陶嫤真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她当时不止一次地想,若能重来一次,她绝对不会让阿娘跟他在一起。 目下真的重来一次,她成功地做到了,阿娘离开阿爹,躲过了香消玉殒的命运。正因为如此,阿爹这辈子提早醒悟,发现他心里始终住着阿娘。 可惜晚了,殷岁晴已经不要他了。 他们还有再和好的必要吗? 若是和好了,谁能保证不会再有第二个陆氏? 陶嫤看一眼院外,不敢轻易下定论。毕竟上辈子阿娘死后,陶临沅身边可从没缺过女人。 * 后院宁静,偶尔有清风拂过枯叶的声音,簌簌作响。 八角亭中传来袭人茶香,白雾袅袅。蒸腾的水气之后,是殷岁晴朦胧柔美的面靥。 自从段俨来后,她只笑着说了一句“见过瑜郡王”,便再无他话,一门心思放在面前的茶具上。她不仅点心做得好吃,更是煮得一手好茶,殷如最喜欢喝她煮的毛尖,可惜自打她嫁去陶府后,便很少有机会能喝到了。 茶水煮至三沸,殷岁晴撇去上面漂浮的泡沫,往里面添了一些细盐粒。她做起事情来很是专注,唇畔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娴静温婉,赏心悦目。 段俨坐在对面的石凳上,视线从彩绘番莲花茶杯上移开,落在殷岁晴的面容上,带着些微稀奇。 大抵是她眉心的花钿贴的恰到好处,竟让整张脸都形象起来。螓首蛾眉,朱唇皓齿,明明他看所有人都一个样,此时却觉得她与别人都不同。 如此鲜活明艳,脱颖而出。 段俨还当是自己的毛病治好了,抬头往她身后的丫鬟看去,蹙了蹙眉,还是分不清两人的模样。他们的脸在他看来,都长得同一个样,可是为何她的脸却如此清晰? 正思虑时,殷岁晴倒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瑜郡王请慢用。” 段俨回神,道了声谢,看着她的额头忍不住问:“那是什么?” 殷岁晴微滞,没听懂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见他一直盯着她的眉心,少顷明白过来他所指何物,敛眸一笑道:“这叫花钿,瑜郡王以前不曾见过?” 长安城曾一度流行眉心贴花钿的妆容,听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宫外女子争相效仿之。近几年虽不如以前那般盛行了,但还是有不少姑娘喜欢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段俨是真不知道,一是他认识的女性少,二是他平常很少出门。即便出门了,也不关注女人脸上的妆容,因为实在看不出有何差别。 今天是头一回仔细观察这玩意儿,他缓缓品了一口茶,恢复一贯的清高姿态,“没见过。” 殷岁晴不知道他患有脸盲症,陶嫤以为舅舅们跟她说过,殷家几兄弟却又以为陶嫤告诉了她,未料想到头来,谁都没跟她提过这回事。 殷岁晴只觉得这人清冷难接近,并不知道其中内情。既然他不说话,那边由她开头好了,不然两人在这干坐着委实尴尬。“瑜郡王想必见过家父和兄长了?” 段俨回想了下方才在正堂的情景,好像是出来了几个人,但他记不住谁是谁。略一思忖,颔首道:“见过了。” “他们应当跟你谈了很多。”殷岁晴起身为他添茶,声音徐徐,却透着股坚定之气,“可我只有一句话想说,叫叫和靖儿是我的孩子,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瑜郡王手持茶杯,低声应道:“你放心,日后两家若能结亲,本王会对他们视如己出。” 所谓视若己出,便是当亲生孩子一样看待,这件事对瑜郡王来说确实不大容易。就连陪了他十来年的段淳,他也是最近才勉强记住他的脸,不至于在外头认错儿子,若是再来两个,可就太难为他了。 殷岁晴放下心来,“我也一样。” 她心知肚明,照这趋势下去,两家联姻在所难免。今天楚国公让她跟他见个面,不过是个过场罢了,话语权根本不在她手上。 然而她才从上一段情感中醒悟过来,还没完全缓和,实在没心思接受另一个人。 她把自己的想法跟段俨说起,没想到他竟意外地好说话:“无妨,本王不着急。” 他踽踽独行十多年,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殷岁晴不无吃惊,原本准备了一大堆劝说他的话,哪知道一句话都没派上用场,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了。正要感谢时,他起身准备告辞,“你慢慢想,不必在意本王。”说罢行将转身,忽而回头看向她的脸,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下回见面别再贴花钿了。” 他想看看,他究竟是记住了她的脸,抑或是只记住了那枚梅花钿? 殷岁晴不明所以地摸了摸眉心,不得不多想。 虽然她不喜欢过于繁琐的妆容,但他为何不让她贴花钿?有这么不堪入目吗? * 回去时正值晌午,段俨带着侍从到前院正堂辞行。 楚国公想留他一道用膳,顺道套一套他跟殷岁晴都说了什么话。然而段俨不配合,他坚持离去,楚国公强留不得,唯有遗憾地把他送到门口。 不多时仆从牵马过来,殷如看着他骑上马背才回府。 段俨手持缰绳,往前骑出两步,还没走远,前面便迎面驶来一匹棕色骏马,正朝着他的方向。 两人距离越来越近,段俨毫无反应,继续走自己的路。 倒是对方看到他后,双眸炽热地盯着他,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段俨终于注意到他,无奈看一眼实在不认识,好在身旁的侍从机敏,及时地附在他耳边提醒:“这位是户部侍郎陶临沅。” 名字颇为熟悉,段俨总算想起来,他就是前不久殷岁晴和离的对象,陶临沅。 那怪满月宴那天他对他如此警惕,原来是这么回事。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既然是和离,便讲究个你情我愿,互不相欠,他为何却做出一副不甘不愿,苦苦痴缠的模样? * 附近只有楚国公府一家官宅,段俨出现在此处,必定是从国公府出来的。 他因何而去国公府?答案不言而喻。 想到最有可能的那个猜测,陶临沅心头一哽,连礼节都懒得同他摆了,直来直往问:“瑜郡王去楚国公府何事?” 段俨大约知道他什么意思,有些见不得旁人优柔寡断的姿态,是以冷漠道:“去见本王未来的正妻。” 果然,话音刚落,一记眼刀便杀了过来。陶临沅愤怒地看着他,“哪位正妻?” 段俨总算看向他,茶色双瞳平静无澜,却在深处藏着一抹讥诮笑意,嗓音低哑:“你说呢?” 言讫不等陶临沅有任何反应,他已握紧缰绳,骑马离去。 * 今天是陶嫤在国公府的第五天,算算日子应该回去了,陶临沅特地来接她回陶府。 这事本可由府上下人代劳,但他疼陶嫤,又带着一股子私心,便选择亲自前来。 可他想错了,楚国公府的男人正是不待见他的时候,他这时候过来,无疑是送上门的靶子。 侍从到正堂通传,说是陶临沅来了,楚国公头一句话便是:“把他打出去。” 侍从暗自擦了擦汗,“陶侍郎是来接三姑娘回去的……” 楚国公听到他的名字便恼火,更别提要见他,当即便要操家伙:“我自己去收拾那小子!” 打是不能真打,侍从和几个丫鬟连忙把他拦住,好言好语地说了许多话,才勉强劝他冷静下来。 丫鬟把殷镇清几人请了过来,一堆男人凑在一块,终于的得出一个结论。 “让他在外头等着。”殷镇流淡淡地喝了口茶,飘出一句话。 侍从下去回禀。 于是陶临沅就在府门口等候,一等便等了两三个时辰。 直至暮色四合,霞光漫天,陶嫤才知道陶临沅来接他回府了。她的东西早已打点完毕,一想到又要离开殷岁晴,就千般万般的舍不得,扑在她怀中紧紧抱着不撒手。 殷岁晴笑话她:“叫叫以前怎么说来着?又不是日后都见不到了,只要你想阿娘,便可随时来国公府看我,这会儿却哭什么?” 陶嫤确实说过这句话,她呜咽一声,抬起湿润的大眼:“阿娘会一直给我做桂花糕吗?” 殷岁晴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会的。” 她这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摇香居。 才走没多久,前面便有丫鬟过来传话,对殷岁晴道:“六姑娘,前面大公子让婢子问您,陶侍郎求见,你是否愿意?” 殷岁晴正站在摇香居门口望着陶嫤的背影,人已走得很远了,她却仍旧不舍得进去。 听闻此言,她微微回神,偏头看向那位粉褥小丫鬟。 “不见。” 既已分别,何须再见? * 听丫鬟说陶临沅亲自来接她,陶嫤前一点也不意外。阿爹出现在国公府无非有两个原因,一是想不开,二是上门讨打。 这两个原因都跟阿娘脱不了干系。 正如她想的那般,才进正堂,便听到四舅舅殷镇汌的声音:“你以为岁岁还愿意见你?”   ☆、第27章 遗憾 陶临沅自知理亏,毫无怨言,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我只想见岁岁一面。” 话刚说完,正堂响起一声冷笑。 他的态度彻底惹恼了五舅舅,殷镇沛把手里的茶杯狠狠掷到地上,站起来便准备教训他,“你当岁岁是什么?生气便和离,高兴便想见,趁我没对你动手之前,趁早滚蛋!” 殷镇沛是几个兄弟中最冲动的一个,信奉一切事情都能用拳头解决。当陶临沅出现在楚国公府时他便想揍他,能忍到现在实属不易。 陶嫤进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忙上前拦住他:“五舅舅,不要打我阿爹!” 她这个爹虽然混蛋,但到底真的疼爱她,他跟阿娘之间是一回事,眼睁睁地看着他挨打又是另一回事。 陶嫤拼命踮起脚尖,用两只小手包住殷镇沛的拳头,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恳求:“别打我阿爹好不好?” 殷家另外几兄弟担心老五的拳头伤了她,老四慌忙把她拉到一边,“叫叫别怕,你五舅舅就是吓唬吓唬他。” 陶嫤不信,一脸希冀地看向殷镇沛。 殷镇沛起初是真想狠狠揍陶临沅一顿,但没想到中途会杀出个小叫叫,在她期盼的目光下慢慢放下拳头,立即换成一张慈祥柔和的脸,“你四舅舅说的没错。”说完转向陶临沅,恶狠狠地威胁了句:“快滚,国公府不欢迎你!” 老头儿殷如一早就被几个兄弟请回去休息了,他患有心疾,不能长时间逗留这儿,否则肯定会被陶临沅气得发病。是以堂屋只剩下他们五兄弟和陶临沅,若不是陶嫤赶来,估计很可能把他大卸八块。 然而陶临沅非但一动不动,反而掀开袍裾,屈膝跪在他们面前:“请兄长让我见岁岁一面。” 他头微垂,神情坚决,端是见不到殷岁晴不肯罢休的姿态。 * 这几天他在家里想了很多,从他们成亲到现在,一步一步究竟走了多少弯路。 造成今天的结果,全是他自作自受。又或者说是他太过糊涂,至今才醒悟对她的感情。 他们也曾恩爱过,只不过时间太短,短得几乎记不清楚。现在回想起来,几乎都是他们争辩不休的画面,他从没好好疼爱过她,也没承诺过她什么,只有在她提出要和离的时候,他十分痛快地点了头。 目下想起来,恨不得拔了当初的舌头。 现在他们和离了,他连见她一面都难。他想看看她过得如何,想问问她是否真忘了他,可是却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只有他在后悔? 这才几天,她已经要准备另嫁他人了。那个人身份比他尊贵,地位更是显赫,日后会不会还对她很好? 只要一想到那场面,他便心口窒闷,嫉恨痛苦。 明明前不久还是他陶临沅的妻子,何时便成了瑜郡王未来的正妃? * 陶嫤看着他跪下,心中百般滋味,说不上来的难受。 阿娘不会见他的,他这就是何必? 他这么做,只会让几个舅舅更厌恶他而已。 才刚这么想,殷镇沛便扬声唤来侍从,毫不留情道:“把他赶出去!” 门外两名侍从面面相觑,面露为难,不知是否真该动手。陶嫤哪能真让他们赶走阿爹,毕竟他是来接她回家的,于是上前扶起陶临沅:“阿爹,咱们走吧,阿娘不会见你的。” 陶临沅抬头,定定地瞧着她,好像她是唯一的希望:“她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虽然不忍,但陶嫤选择实话实说,想让他早点清醒,“阿娘跟我说过,她从不后悔跟你和离,你这又是做什么?快起来啊……” 她拽了半天没拽动,陶临沅身形僵硬地跪在地上,脑子里都是陶嫤那句话。 她从不后悔。 所以说,只有他一个人迟迟不能放下,多么可笑。 或许是嫌他受的刺激不够,方才殷家老大殷镇清派去的丫鬟回来了,走入正堂清楚地回禀:“回大爷,六姑娘说不见。” 陶临沅一晃,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殷镇清听罢点点头,让她下去,对底下的陶临沅道:“听见了吗?不是我不让你见,而是岁岁不想见你。” 他顿了顿,“你走吧。” 这已是他们最大的宽容,若不是顾念着两家的颜面,几个兄弟都恨不得将他打得满地找牙。殷岁晴及笄之年嫁入陶府,如今过去十六年,竟落得一个和离的下场。 岁岁哪点配不上他?这门亲事本就是陶家高攀了,彼时是看在陶松然跟楚国公交情深厚的份上,才会让殷岁晴嫁给陶临沅。这小子不懂得珍惜就算了,还糟蹋他们的宝贝妹妹。 他以为岁岁没了他,就活不下去吗?想得倒美,既然和离了,便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他们一定会再给殷岁晴找一门好亲事,活活气死他。 * 跟五个舅舅一一道别后,陶嫤抱着将军踏上回府的马车。 等了一会儿不见车夫出发,她好奇地掀开帘子问道:“为何不走?” 车夫示意她看外面,“回姑娘,大爷还没走。”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果见阿爹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眼睛盯着国公府大门。刚才好说歹说,陶嫤才把他劝起来,谁知道这才刚出府,他便又成了这幅模样。 陶嫤喟然长叹,“阿爹,再不走天就黑了。” 陶临沅回过神来,恍惚应了声是,“……走吧。” 马车启程,车轮辘辘,缓缓往街巷另一头走去。没走多远,便听帘外传来陶临沅略显急切的声音:“叫叫,阿爹先不走,让车夫先送你回府,你大哥正在府里等着你。”说罢低声交代了车夫几句,调转马头便往楚国公府的偏门骑去。 陶嫤忙掀起帘子,探出脑袋往后看时,他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 楚国公府有一处侧门,侧门旁边便是殷岁晴的摇香居。平常这门不会开,只有府里的丫鬟出门购置物品时才会打开,陶临沅过去的时候,这门自然是关着的。 他勒马停住,穿过墙壁看向前方一树树的桂花瓣,尽管隔得有些远,但已然能闻到淡淡花香。 殷岁晴喜欢桂花,每年此时便会用桂花做各种糕点,连她身上都是桂花馨香。 以前她给他做桂花糕时,他几乎没怎么吃过。现在就算他想吃,也吃不到了。 陶临沅站在门外许久,直至暮色.降临,天上悬起一轮弯月。他抹了把脸,这才骑马离去,只是那背影在沉沉夜色中,看着格外孤寂。 * 陶嫤比陶临沅回来得早,她回到陶府时天还没黑。正如陶临沅所说,陶靖一早便在门口等着她回来。 五天没见,陶嫤非常想他,尚未走下马车便远远地叫到:“哥哥!” 她活蹦乱跳的,也不怕从马车上摔下来。陶靖看得心惊胆颤,扶着她的手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阿爹呢?” 陶嫤踩在平地上,让白蕊玉茗把她的东西搬下来,其中还有几位舅母送的好几盒首饰。她语气轻松道:“阿爹让我先回来,他要去个地方。我估计是偷偷找阿娘了,不过阿娘可能不会见他,所以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陶靖一愣,“他找阿娘干什么?” 东西都搬得差不多,陶嫤便跟着他一起入府,“不知道。” 陶靖一阵沉默,没再多问。 两人走入后院,站在重龄院门口,陶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幅请帖:“这是京兆尹府前天送来的帖子,你打开看看。” 前天送的?陶嫤连忙拆开,便见上面字体娟秀,下面的署名是孙启嫣。 她仔细看了看内容,原来是孙启嫣邀请她这月初七去梨春园听戏。今儿个已经是初六了,正好就是明天。 幸亏她回来得及时,否则便要错过孙启嫣的邀请。 梨春园说是一家戏园子,其实也是一家茶肆,是孙启嫣的母亲刘氏娘家的家业。 陶嫤把帖子收好,问陶靖道:“哥哥明天有事吗,你明天送我过去吧?” 陶靖疑惑:“怎么了?” 他明天确实没什么事,但陶嫤一般很少要求他接送,是以一时间有些稀罕。 陶嫤翘起唇角,使出最拿手的撒娇,“你送还是不送嘛?” 陶靖招架不住,当即点头应下,“送,送送。”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睛,这么做纯属是为了给孙启嫣和他制造机会。上回他们俩在京兆尹府遇见,便再没接触过,若是照这速度下去,不知道两个人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上辈子他们俩便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在一起,这辈子陶嫤说什么都要撮合他们。 要说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便是何玉照无疑。 陶嫤之所以恨她入骨,是因为她曾做了两件不能原谅的事。 * 将军来到陶府半年后,她因为嫉妒宜阳公主待陶嫤比她这个亲女儿更好,便下毒害死了将军。 再过一年,陶嫤行将及笄那个月。 她特意支开她俩的丫鬟,找来几个男人围截了她和孙启嫣的道路,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 孙启嫣为了救她,被那几个歹人迫害,遭受凌.辱。 那正是孙启嫣跟陶靖谈婚论嫁的时候,经过这件事,孙启嫣自觉配不上陶靖,便让父亲退了这门亲事。陶靖每日活在痛苦自责之中,退亲不久,便传出孙府大姑娘自缢身亡的消息。 阿娘死了,孙启嫣也死了,大哥心如死灰,当年便离开了陶府,从此不知归处。 所以陶嫤恨何玉照,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28章 偶遇 当晚陶临沅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听丫鬟说他喝了酒,醉醺醺地倒在门口便不省人事了。 寒光正在给陶嫤擦拭头发,听罢不无唏嘘道:“姑娘不在的这几天,大爷几乎每天都去喝酒……” 陶嫤刚洗浴完毕,轻薄的散光绫外只罩了一件月白芙蓉纹褙子,浑身水雾朦胧,桃腮微微泛粉,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玉,雪肌光洁。让人见了恨不得上去捏一把,试试是否真能掐出水来。 她没有答话,往窗外看去一眼,“阿爹回院里了吗?” 前院通报的丫鬟点点头:“三姑娘放心,已经把大爷送回望月轩了。” 陶嫤敛眸,“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丫鬟应了个是,欠身退下。 她才走不久,外头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白天还十分晴朗的天气,到了夜里就变得阴沉起来,看样子是要下雨。 陶嫤猜得不错,她才躺在床上没多久,窗外便哗哗下起雨来。雨水打在窗棂上,斜风卷起细雨,有不少刮进了屋里,原本被炭盆烘得暖融融的房间顿时阴冷不少。陶嫤缩进被子中,扬声唤了两声寒光。 今夜轮到寒光当值,她一直在外头守着,闻声立即赶了过来:“姑娘怎么了?” 她半张脸都躲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我冷,你帮你把窗户关上。” 寒光转头看了看,果见窗户半掩,正被外头冷风吹得不住摇动。“是婢子疏忽了!”她赶忙上去关严实,又到另一旁看了看火炉子,关切道:“姑娘还冷吗?” 陶嫤摇摇头,想起一件要紧事,“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寒光也说不清楚,想了想道:“看样子明早不一定会停,姑娘要不要跟孙姑娘说说,改日再去听戏?” 陶嫤抿了下唇,有点固执:“不要。” 她好不容易想给大哥和孙启嫣制造机会,怎么能被这一点小雨耽搁了?只要不是狂风暴雨,她就一定要去。 * 到了第二天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果然还没停。 大抵是气候的缘故,这阵子经常下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陶嫤站在廊庑下,伸出白腻的小手接了几滴水珠,转头气呼呼地责怪寒光:“都怪你昨晚乱说话,现在好了,雨真的没停。” 寒光一阵委屈,“还不是姑娘您问婢子……” 反正她就是不管,把郁闷都撒在了寒光身上,就连今儿个听戏也不带她一起。陶嫤只带了秋空和霜月两人,路上湿滑,她牵裙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去,老远便看到陶靖已经骑上马等着了。 陶嫤从秋空手里拿过双环牡丹油纸伞,快步走到陶靖跟前,踮起脚尖试图把伞递给他:“哥哥为何不撑伞,淋病了怎么办?” “我没事。”陶靖身强体壮,这点小雨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反而怕陶嫤把自己淋湿了,俯身接过油伞替她撑着,抬头看向后面的丫鬟:“过来替三姑娘打伞。” 秋空三两步上前,“姑娘快随婢子到马车上去吧。” 无奈陶嫤怎么都不肯听,非要让陶靖撑伞才行。她就这么一个哥哥,当然不想让他有任何意外。 可陶靖不这么想,他是个男人,这点雨一边骑马一边打伞成什么样子? 最后实在拗不过陶嫤,索性跟她共乘一辆马车,往梨春园的方向去。 陶嫤总算露出笑意,得逞似地弯起唇角,“既然如此,哥哥不如跟我一块听戏吧?” 陶靖看她一眼,实在是拿她没办法,“这才是你的目的?” “才不是呢。”她双眸弯弯,讨好地挽着他的胳膊,“我是真的关心你嘛。” 滑头。 * 陶靖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不能跟你一块听戏了。” 陶嫤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问:“有什么事?” 陶靖没什么可瞒她的,是以实话实说:“去明秋湖,定陵候世子在山庄里设了宴,邀请我今天过去。” 定陵候世子何珏是何玉照的长兄,同陶靖交情甚笃,两人志趣相投,情同手足。 何珏跟何玉照不同,他是个直肠子,性格憨实,从不拐弯抹角,更不会处心积虑地陷害别人。陶嫤对他的印象不错,盖因上辈子他曾帮过陶靖许多回,在陶靖背井离乡后,他每个月都会帮忙往陶府传递书信。 陶嫤闻言,遗憾地哦一声:“那你今晚回家吗?” 陶靖道:“或许明日才能回府。” 不多时到了梨春园门口,陶嫤踩着黄木凳下马车,门口正好有孙府的人等着他们。那名小厮上前询问他们的身份,得知陶嫤就是孙府的三姑娘后,恭恭敬敬地弯腰引路,“二位请随小的来,我家姑娘已在二楼等候。” 梨春园一楼搭了个戏台子,台下围着坐了不少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听戏。 陶嫤对这些了解不深,听不出台上唱的什么,只顾跟着小厮从侧门往楼上走。楼上别有洞天,每个雅间以黄梨木雕花屏风隔断,一边是安宁的街道,另一边是楼下戏台。窗户镂空,透过绡纱传来徐徐凉风,吹散了角落里的熏香,袭来袅袅香气。 小厮停在一扇屏风前,朝里面道:“姑娘,陶三姑娘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折屏从里面被人推开,露出一张笑吟吟的娇靥。孙启嫣亲自给她开门,“叫叫,你总算来了。” 言讫一滞,看清陶嫤身后的人后,笑容一僵,两颊慢慢洇出一抹可疑的粉色,“这是……” * 陶靖抱拳,恭谦疏离,“在下陶靖,多谢孙姑娘对小妹的邀请。” 孙启嫣怔怔的,少顷慌忙别过头去:“没什么。” 她面上装得淡定,可是袖筒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裙子。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更没想到他就是陶嫤的兄长。上回在小弟的满月宴上见过一面,她不好询问他的身份,本以为再无见面的机会,想不到…… 陶嫤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禁不住抿唇一笑。她可真不会掩饰自己的心事。 陶靖只送到这里,接下来还要去明秋湖山庄,便叮嘱陶嫤道:“听过戏后就记得回家,别到处跑。” 说着又对霜月秋空道:“好好照顾三姑娘。” 这才转身下楼。 他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孙启嫣一眼,态度端的十分君子。 孙启嫣情不自禁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露出几许遗憾。 唯有陶嫤知道其中内情,边推着她入屏风边故意抱怨道:“我大哥可真啰嗦,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 孙启嫣长睫一脸,支支吾吾地替陶靖解释:“你大哥是因为关心你才如此……”她猛地一停,恍悟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惴惴不安地偷看陶嫤一眼,见她没有察觉才继续道:“其实我也想要一位哥哥,可惜家中数我最大。” 陶嫤正好跟她相反,虽说在家里不是最小的,却是有最多哥哥的。陶府便不用说了,光是国公府便有七个表哥,说不定以后还会再多一个世子哥哥。 她打趣道:“这样好了,你跟我做结拜姐妹,以后我的哥哥就是你的,你看好不好?” 孙启嫣一愣,想了想坚定地摇头。 * “为什么?”陶嫤明知故问。 孙启嫣一张俏脸被问得通红,任她说什么都不肯开口。 她若是跟陶嫤做了结拜姐妹,那陶靖不就成了她的兄长?虽知缘分渺茫,但她还是抱着点儿希望的。若真成了兄妹,那便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最后孙启嫣耳朵根都红透了,倒了杯茶递到陶嫤手中:“快听戏吧,正说到游园惊梦呢。” 说着一指台上,让她快看。 陶嫤对这些委实没兴趣,强迫自己看了几眼,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这家茶肆是你阿娘的家业?” 孙启嫣面容恢复正常,颔首道:“不止是这一家,西街和东街各有两家茶楼,都是外公一手经营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家客栈酒楼。” 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孙启嫣在她面前已经不如原来那般拘谨,提起家中经商,更不像一开始时卑微了。 说是来听戏,其实陶嫤的心思根本不在戏曲上,想着法子地劝孙启嫣换地方。 孙启嫣面露为难:“可是你大哥方才还说……” 陶嫤连忙竖起一根指头,压低声音道:“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最后实在被她磨得没办法,孙启嫣唯有点头应下。 陶嫤雀跃一声,拽着她就往外走:“我知道一家的糕点做得很好,我带你过去尝一尝。” 霜月秋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连唤了好几声姑娘她都听不见。 * 陶府的马车就停在梨春园门口,陶嫤过去时,门口除了府里的车夫外,还有几个衣着锦贵的人物。 其中一个在人群中分外显眼,盖因他身高挺拔,十分伟岸。 陶嫤牵裙走上前去,疑惑地唤了一声:“魏王舅舅?” 那群人中她只认得江衡,然而他侧面对着她,眉峰低沉,面容严肃,跟平常平易近人的模样大不相同,是以陶嫤很不确定。 待他转过头来,确实是江衡无疑。 陶嫤放下心,笑着问道:“您也来听戏吗?” 江衡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收起方才严厉的模样:“正要回去,叫叫去哪?” 她抿唇,露出几分赧然:“我来听戏,不过听得没意思,便想跟孙姑娘去西街吃点心。” 伞沿下的雪靥腼腆,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面前连成一串串珠子。丫鬟在她身后撑伞,倒显得她在雨幕中更加玲珑。 江衡一笑,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小不点,是以做什么都有情可原,“目下还在下雨,可否要本王派人护送你们安全?” 陶嫤懂事地摇摇头,“不必了,魏王舅舅忙您的,我带了丫鬟。” 说罢想起刚才他动怒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吗?” 提起这个,他果然又变了脸色。 江衡本不打算告诉她,但想起刚才侍从的回禀,想起陶靖也在其中,便对她坦诚道:“慧王长子在明秋湖山庄跟工部郎中起了争执,失手伤了对方。” 原来是孙珏在明秋湖设宴,邀请了许多权贵之地,其中包括慧王的长子江葛和工部郎中陆遥。两人素来不和,这次设宴正好两人都在,江葛便借机刁难陆遥,听说不甚重伤了对方。 慧王近来不在京城,江衡是他叔,自然要帮着处理此事。 他正打算赶去明秋湖一趟,却没想会在这里遇见陶嫤。   ☆、第29章 山路 明秋湖虽不远,但因山前有一座武夷山,周围傍水,行走不通,唯有从半山腰穿过去。 山上下了一夜的雨,此时必定湿滑难行,乘坐马车容易出意外。江衡本欲拒绝,“叫叫,你还是先回府去……” 陶嫤固执地站在原地,粉唇抿成一条线,恳求看着他:“万一我大哥也受伤了呢?魏王舅舅,你带我去吧。” 她的眸子漾出水光,像雨水落进眼睛里,波光潋滟。 话刚说完,额头便有一滴水珠落进眼中,她举起袖子擦了擦,揉得眼睛红红的,竟像是才哭过一般。 江衡蓦地有些心软,面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为何总是拒绝不了她,“你坐马车去,路上若是出现危险便立即回来。”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陶嫤欢喜地笑起来:“多谢魏王舅舅!” 她现在已经找到窍门了,只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江衡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具体怎么回事她不清楚,但这也算一件好事,她高兴之余,赶忙让秋空霜月去转告车夫,这就赶往明秋湖。 小不点表情转换得太快,饶是江衡也知道怎么回事。他无奈地弯起薄唇,明知被她骗了,奇怪的是他却一点也不恼怒。 * 陶嫤跟孙启嫣就此别过,商量着改日再去西街吃点心。 “你快回家吧,免得一会儿雨下大了便回不去了。”陶嫤一五一十地嘱咐,直到看着她伤马车,这才放心地踩上脚凳。 孙启嫣很有些欲言又止,当布帘在面前落下时,她才遗憾地垂下眸子。 方才听叫叫说她大哥也在明秋湖山庄,也就是说他刚离开梨春园,便去了明秋湖?也不知道这次争执,他是否被牵连受伤了? 其实她想跟陶嫤一块儿去,但毕竟跟她没有关系,去了只会惹人口舌。况且父母都在家中等着,她不想让他们担忧。 才想到这儿,孙启嫣忙就此打住,脸上不由自主地染上红晕。 她惊觉自己想得多了,他们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他更是陶嫤的兄长,她怎能起这种心思?思及此,忙埋下头去,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 一旁丫鬟察觉她的不对劲,凑上前关怀道:“姑娘怎么了?瞧着脸有些红,莫不是受凉了?” 孙启嫣摇了摇头,声音轻轻地:“我没事。” 就此打住,不再多言。 *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官道上马车稀少,一眼望去好像只有他们在出城,大部分人都在赶着进城。 陶嫤掀开帘子往外看,江衡正骑着马在前面带路。他没穿蓑衣,也没有打伞,然而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屹立巍峨。只是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分外可靠。 若能被这样的人护着,日后一定很安全。 陶嫤放下帘子,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得让江衡承诺不会对陶府动手。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行到丘夷山下,再往前便要走山路。山间本有一条小路,然而被雨水冲刷了一夜,这会儿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去。 既然都到了这里,断然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陶嫤便让车夫继续前行,“你跟着魏王,走慢一点就是了。” 江衡回眸与她对视一眼,眉宇微蹙,大抵是想劝她回去,但见她态度坚定,最终没说什么。 马车走过一段山路,路上虽然有些坑洼湿滑,但不至于寸步难行。 车夫走得小心翼翼,尽管如此还是避免不了颠簸。车厢一摇一晃,车里的丫鬟扶着车壁,一脸惶恐。尤其霜月是个胆小鬼,怕极了这样的雨天和山路,声音颤颤道“姑娘,要不咱们回去吧……” 说罢马车一晃,她险些惊叫出声。 陶嫤瞪了她一眼,紧紧地扒着窗户,“万一我大哥出事了怎么办?” 何况陶靖说了明天才回来,谁知道这一晚上会出什么事,万一他也受伤了呢?陶嫤越想越不能放心。 霜月自知说错话了,“姑娘放心,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 陶嫤没应她,偏头看向窗外的山路。 又走了两刻钟,眼瞅着便要穿过这道山路,车身猛地一晃,接着便再无动静。马儿在前面嘶叫一声,响在寂静空旷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幽静吓人。 陶嫤掀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一脸为难:“禀姑娘,轮子陷在泥坑里了,一时半会儿恐怕出不来。” 这事说来也怪他,见马上就要走出山林了,不免大意,这才导致车轱辘陷入泥坑中。他下车查看一番,果见半个轮子都陷入泥潭里,任凭前面的马怎么拉都没用。他转到马车后面使劲推了推,毫无效果。 陶嫤撑着伞下来查看,见他在推车,忍不住想上前帮忙:“这能行吗?” 尚未动手,前头的江衡发现他们落在后面,调转方向赶来,“发生何事?” 车夫抹去脸上的雨水,叹了口气道:“王爷,马车陷在泥坑里了,怎么都出来,这可怎么是好?” 江衡翻身下马,过去看了看,面色一变,“这是泥沼,只会越陷越深,你让车里的人都出来,这马车恐怕推不出来了。” 那车夫闻言一骇,或许没想到他一时疏忽,竟闹出这等大事。 山林里鲜少会遇到泥沼,大抵是因为此处距离太清湖不远,又因为下了几场雨的缘故,这才生出一块泥沼地来。好在只是车子陷进去而已,若是人掉了进去,可是要命的大事,到时候想救都救不出来了。 霜月秋空双双从马车上下来,听到车夫的解释,无一不露出惊惧。 好在这里距离明秋湖山庄不远,江衡上马对几人道:“你们先找一个地方避雨,我去请山庄的人过来,马上便接你们过去。” 说罢看向一旁的小不点,她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静静地站在那儿,很不符合她的作风。 江衡忍不住道:“叫叫。” 陶嫤抬眸,眨了眨眼。 到底不能把她抛在此地,她身份娇贵,又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被丢在这里一定会害怕。而且她还是楚国公的外孙女,于情于理他都得好好照顾她,于是伸出手去:“你是要留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一起骑马过去?” 陶嫤上前走了两步,毫不迟疑地把手递给他:“我跟你一起去。” 她刚才走神,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有些自责。当马车出了事,她才觉得自己刚才的决定太冲动了,若不是她执意要过来,霜月秋空便不会被迫留在这里。 然而这副惭愧,看在江衡眼里便成了恐惧不安。 江衡顿了顿,这时候没工夫讲究别的,握住她的小手便将她带到马背上,“坐稳了么?” 陶嫤点点头,转头跟两个丫鬟交代了两句,又让车夫保护她俩的安全,这才放心。 江衡握起缰绳,骑马往山下走去。 起初她还有些畏惧,但随着耳边风起,便顿时放松下来,不再害怕了。只是她没拿伞,雨虽然小,打在身上仍有有些冷,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被江衡敏锐地察觉了,也不知道这小不点是怕他还是怎么,背脊挺得笔直,两手紧紧地揪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挨都不肯挨他一吓。 江衡把马停在路边,解开锦袍披到她身上,“先穿着,接着还有一段路。” 陶嫤忽然被裹在一件宽敞的衣服里,周围都是暖融融的温度,她揪着衣缘扭头看向江衡,“那你呢?” 江衡里面只穿了一件中衣和衬裙,他却不以为意道:“我不冷。” 说罢见她半天没动静,便亲手替她系上盘扣,他的衣服宽大,穿在她身上松垮垮地,瞧着有些滑稽。陶嫤低头挽了挽袖子,真心诚意地对他道:“魏王舅舅。” 江衡漫不经心地:“嗯?” 她道:“谢谢你。” 陶嫤是当真感谢他,明知她的要求无理取闹,但他还是带她过来了。而且一路上还十分照顾她,就算她还有些怕他,这会儿也已烟消云散了。她觉得他就是一个大好人,尽管有时严肃可怕了点,但其实非常和蔼可亲。 若是让江衡知道她对他的评价,估计会变得哭笑不得。 先不说和蔼可亲怎么回事,他可没那闲工夫对每个人都好,唯有她是个例外。江衡其实对小孩子很没耐心,尤其是一碰便哭的小孩,他基本不会招惹,却偏偏对她很有耐心。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小姑娘一准备掉眼泪,他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江衡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只要你到了山庄后,别再给我添麻烦就是。” 陶嫤连连点头,“我不添麻烦,我找到大哥后就带他回家。” 希望如此。 江衡对她的话不敢抱有太大期望,继续骑马往前走。 他们出了山林,前面的道路比山路平稳许多,因为还有人在山里等着,所以江衡加快了速度。陶嫤把脸埋进江衡的衣服里,冷风从耳畔呼呼吹过,她眯起眼睛,后背传来的温度让人很心安。 前头已经能看到山庄的影子,陶嫤让他停下,解开衣服还给他:“魏王舅舅快穿上吧。” 在路上没人看到,她尚且能披着他的衣服,到了山庄若是给人看见,即便他是她舅舅也说不过去。 这点礼数陶嫤还是很清楚的,是以赶在进山庄前,便把衣服还给了他。 江衡本没多想,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愣。 这小姑娘心思倒挺缜密。 于是无声地笑了笑,接过来重新穿在身上。   ☆、第30章 认错 山庄里的仆从早已等在门口,见他们过来,慌忙迎了上去。 老远看着江衡怀里似乎还有一人,起初他以为是什么小童子,走到跟前定睛一瞧,居然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江衡把陶嫤从马上抱下来,转头问那看呆了的侍从:“里面什么情况?” 侍从回过神来,引领他们入庄,语气里透着焦急:“魏王有所不知,是那陆遥先出言不敬……” 这侍从是江葛的人,自然要替自家主子说话。 刚才的情况,明眼人都知道,是江葛挑衅在先。起初陆遥对他视若无睹,后来便暗讽了他一句,他二话不说踢翻了陆遥的轮椅,还动手打了人。陆遥身体虚弱,不甚撞在一旁的双梅落地瓶上,脑袋破了一个大口子,至今昏迷不行。 江衡是知道自家侄儿什么德行的,是以没跟他废话:“实话实说。” 那侍从蓦然噤声,惴惴地觑一眼面无表情的江衡,再看他身后紧赶慢赶的小姑娘。挣扎一番后,低头把实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他越往下说,江衡的脸色就越难看。 最后侍从几乎没了声音:“现下山路难行,大夫没法过来……” 江衡足下生风,皱着眉头骂了句兔崽子,正要去陆遥的房间探看他,忽然想起来还有另一件要紧事。 他停下脚步,见那小不点落在后面,便等她过来后对侍从道:“带广灵郡主去见她的兄长,另外给她安置一间房。”说罢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继续道:“再准备一辆马车,去后头丘夷山接几个人,务必要快,不能让他们有任何危险。” 侍从只猜测她的身份不简单,却没想竟然是位郡主,态度顿时无比恭敬:“小人有眼无珠,拜见广灵郡主。” 陶嫤让他起来,期期艾艾地问江衡:“那魏王舅舅去哪?” 江衡告诉她:“我去看看陆遥的情况。” 陆遥好歹是朝廷命官,因才华横溢颇受皇上器重,今儿若是在这里有什么意外,可不是小事一桩。 * 两人就此分别,陶嫤跟着侍从去陶靖的客房,一路上问了无数次,“我哥哥当真没事吗?” 当时场面混乱,那侍从哪注意得了那么多,他照顾自家主子还来不及,又怎会管她哥哥? 侍从含含糊糊一路,终于领她来到客房门口。 陶嫤进门之前另外叮嘱:“你快让人去丘夷山上找我的丫鬟,她们还在那等着呢。” 侍从迭声答应,“小人这就着手准备。” 见他退下,陶嫤站在门口叩了两下,听到里面传出一声“进来”,她才推门而入。 听声音不像是大哥,难道里面还有其他人? 屋里除了陶靖之外,确实还有一人,便是这次宴席的主人公何珏。陶靖坐在短榻上,何珏正在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口,伤口应当不浅,否则便不会往外浸出血来。 陶嫤见状一惊,上前着急地问:“哥哥怎么受伤了?不是说没事吗?” 俩人没说话,皆一脸惊愕地看向她。 “叫叫,你怎么来了?” 陶靖想起外面还在下雨,她居然就这么贸贸然赶了过来,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一想到她可能发生的危险,他愠怒道:“你一个人来的?你的丫鬟呢?” 陶嫤知道他生气了,连忙上前解释:“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魏王舅舅带我来的。我们路上出了意外,秋空霜月还在路上等我找人救她们。”话说完后,见陶靖的脸色还是没有缓和,便放软了声音道:“我听说山庄里出事了,因为担心你才过来的,哥哥你别生气好吧?” 陶靖仍旧不能放心,这回是魏王带她过来的,若是下回魏王不在呢? 这小姑娘总是不让人省心,行事任性,乖张不驯。以前阿娘在尚且能管住她,现在阿娘回了楚国公府,便没人能降得住她了,这么下去迟早出事。 * 如此一想,他顾不得手上的伤,起身唤来屋外的侍从:“去把霜月秋空带来,我要好好惩戒她们。” 陶靖平常待人很宽容,就算是下人也从不轻易打骂,想必这回是真被陶嫤惹怒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陶嫤上前拦住他,又怕碰到他受伤的那只手,模样焦急,惶惶无措,“哥哥你别生气了,叫叫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你别生气好不好?你坐下,我给你认错,你怎么骂我都行。” 她一边劝一边让那两个侍从出去,费了许多口舌,总算把陶靖劝住了。 陶靖重新坐回短榻上,语气仍未软下来,“哪里错了?” 陶嫤老老实实地跪在脚踏上,小身板直挺挺的,就差没竖起手指头发誓:“不该冲动鲁莽,冒着危险跑来山庄,让哥哥为我担心。” 认识得倒挺深刻,陶靖看了她一会儿:“不许再有下次。” 她连连点头,“绝对没有。” 一旁的何珏从头看到尾,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歪倒在窗户上乐不可支:“我说律言啊,你究竟是嫤娘的兄长还是严父?连我都看不过去了,人家还不是担心你,竟被你这么一顿数落。” 陶靖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吐出一句:“长兄如父。” 得了,他说不过他,何珏收住笑,对陶嫤端出一副主人的态度:“我稍后让人给你收拾一间房,今晚山路难行,你先在这里住一夜,待明日雨停后再回去。” 陶嫤起身道谢:“那就麻烦何大哥了。” 何珏大方地摆摆手,“小事一桩。” 他见陶嫤还有话说,便没杵在这儿打扰他们,告辞出屋。 * 陶嫤等他离开后,才扁扁嘴问:“哥哥,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她一进屋就想问这个问题,奈何被他先教训了一通,一直憋到现在。 陶靖不想让她担心,遂轻描淡写道:“没事。” 可是这样的伤口哪像没事? 陶嫤很不满意,为什么她只是任性了一次,就被他狠狠教训了,而他却连受伤都不肯说? 陶嫤恨恨地,使劲往他手心伤处戳了戳,“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陶靖倒吸一口气,没想到她竟会耍阴招,“叫叫!” 陶嫤飞快地收回手背在身后,一脸无辜:“你说不说?” 其实本就没什么大事,他不想说,盖因过程实在有些丢人,有损他在妹妹面前的威严。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越是不说,陶嫤便越想知道。 末了他招架不住,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江葛跟陆遥起争执时,我上前劝了两人几句……” 彼时劝说的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两三人,那江葛怒极攻心,不管不顾地把周围几个人都打了。他被殃及,手掌恰好按在破碎的瓷器上,山庄里没有大夫,何珏便亲自过来给她包扎伤口。 正是陶嫤过来时看到的那幕。 得知实情,陶嫤忍不住讽刺:“哥哥你真没用。” 陶靖一噎,就知道告诉她准没好事。 * 不多时府上的马车把秋空霜月接了回来,两人大抵在山间受了冻,嘴唇乌紫,浑身哆嗦。好在没出什么事,陶嫤看过陶靖后,忙带她们来到自己房间,从柜子里翻出两张褥子:“快把衣服换了披上,免得受凉生病。” 霜月感动得泪眼汪汪,抱着褥子哽咽:“姑娘真好……” 她们临时决定要来山庄,是以根本没带换洗的衣服,只能脱下外衣裹着褥子,把衣服挂在火炉边上烘烤。 陶嫤来的路上虽然披着江衡的衣服,但还是淋了点雨,这会儿觉得头脑有些发涨。她脱下衣服让霜月秋空帮着烤干,自己钻进床榻里,交代了句:“我先睡一会儿,待到晚饭时候再叫我。” 两人齐声应了个是,“姑娘先歇会儿吧,这一路上你也累了。” 陶嫤嗯一声,没多久便睡熟过去。 * 屋外昏昧,光线阴暗,这种天气最适合睡觉不过。 霜月打了个哈欠,她们路上受到惊吓,目下好不容易安宁下来,疲倦也紧随而至。两人眼皮渐渐下垂,不多时便双双倒在榻上,抱着褥子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傍晚时分,山庄里传膳的丫鬟叫她们起来,她们这才刚醒。 于是忙穿好衣服,秋空去叫陶嫤起来,霜月跟着丫鬟一道去厨房拿膳食。 被火烤过的衣服暖融融的,陶嫤一边睡意绵绵,一边由秋空伺候着穿衣裳穿鞋子。她随口问道:“大哥在哪?” 秋空想了想,“应当还在房中……” 她便没再多问,正好肚子饿得咕噜作响,等霜月提着食盒过来,她更没有心思去想别的。 因着傍水而建,山庄里的食材多为水产一类。秋空为她盛了一碗清炖鲫鱼汤暖胃,她才喝了两三口,便有丫鬟急急忙忙过来道:“姑娘快去劝劝大公子吧,现在天都黑了,大公子非要到后头山上去。” 陶嫤眉心一蹙,放下汤碗问道:“大哥为何要去后山?” 那丫鬟道:“是那陆郎中夜里发热不止,呼吸不畅,若是再不想办法救治,恐怕熬不过今夜了。大公子得知后,说是要去后山为陆郎中寻找能退烧的药草,可是外面还下着雨……” 陶嫤对自家大哥再了解不过,他天生一副热心肠,定然不会对陆遥袖手旁观。 她顾不得用膳,起身对丫鬟道:“带我去看看。”   ☆、第31章 恩情 她们到时,房里除了陶靖、何珏之外,竟然还有江衡等一行人。 虽然私下里陶嫤喊他们一声哥哥、舅舅,但到底是一群男人,她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好直接闯入陆遥的房间。陶嫤待在侧室,等候下人把陶靖叫来。 看到他的第一面,陶嫤斩钉截铁道:“哥哥你不准去。” 陶靖已经被很多人劝了一遍,目下陶嫤又来,他仍是不死心:“叫叫,这可是一条人命。” 他跟陆遥有几分交情,因为陆遥腿疾的缘故,陶靖对他很有几分怜惜。眼看着他快撑不住了,他怎能见死不救? 来时路上陶靖看到丘夷山长着不少药草,就算请不来大夫,找到几味能退烧的药也是好的。何况他又不是一个人去,必定会带几味仆从一同前往,他认为陶嫤根本无需担心。 陶嫤拽住他,凶巴巴地问:“你知道什么药能治发热吗?你认识每一味药的名字吗?” 不是她冷血无情,而是真不想让大哥冒这个险。现在天已黑了,山路险恶难测,万一他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为了救陆遥而把大哥搭进去,她是怎么都不会答应的。 陶靖果然被她问住了,立在原地答不上来。 陶嫤就知道他是匹夫之勇,简直气得不想跟他说话,索性不管不顾地拦着他,“反正你不能去。” 想了想他一定不会死心,便叫来一个丫鬟:“你去跟魏王说,我在来的路上看到路边有甘草和柳树,让他遣人去那里找来甘草根和柳树皮,给陆郎中熬煮服下,应当能够救他一命。” 那丫鬟忙应下,去房中告诉江衡。 陶靖颇为诧异,“你何时懂得医术?” 陶嫤还在生他的气,本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气鼓鼓地回答:“周大夫教我的。” 自打周溥来到陶府后,陶嫤曾去过他的院子几趟,偶尔一次见他摆弄这些东西,便随口问了两句。她从此记住了这两味药能够祛热,却没想过会在今日派上用场。 少顷那丫鬟去而复返,对她回禀道:“魏王让婢子谢过姑娘提点,他这就去后山寻药。” 陶嫤一怔,“魏王亲自去?” 丫鬟点点头,示意她没听错。 * 这几个人都怎么了?一个个上赶着往外跑,就不怕自己有危险么? 陶嫤推开她往外走,恰好在门口遇见江衡,她三两步绕到他跟前,张开双臂问道:“魏王舅舅要去丘夷山吗?” 江衡猝不及防地被她截住道路,往后退了半步,低头迎视她的目光,“是。本王担心底下人粗心大意,一时半会找不到你说的药,倒不如亲自前往。” 他这么做还有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江葛赔罪。 那小子至今不肯过来认错,他才把他教训了一顿,现下正鼻青眼肿地躲在房间里,更加不肯出来。今晚陆遥要是出了事,他的良心也会过意不去,与其在屋里干等着,还不如自己去找。 外面这点雨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行军时再艰难的路都走过了,这点困难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陶嫤没有退缩,“你知道甘草长什么样吗?” 江衡微顿,“不如你画给我看看?” 陶嫤许久没说话,终于下了一个决定:“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等她说下去,江衡便蹙起眉心,毫无商量的余地:“不行。” 外头又黑又危险,她一个姑娘出去怎么受得了?再说这事同她没关系,她大可不必参与其中,只要能告诉他那两味药什么样子,她便已做得足够了。 她不管他的拒绝,直接问道:“魏王舅舅会保护我吗?” 说罢自己先肯定地点点头,竖起一根小指头举在他面前,“魏王舅舅,我不是无缘无故帮你的。这回如果能救陆郎中一命,你就答应我,记得我这个恩情,日后再还给我好不好?” 陶嫤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是看到他后,便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了这个方法。 如果能因此换来他一份恩情,她不介意冒一次险。 江衡睇向这个一脸慧黠的小姑娘,明知她是趁火打劫,但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指头,同她勾了勾,“一言为定。” 陶嫤弯起唇角,计划得逞了。 * 此次出行江衡带了六七名侍从,其中两个负责保护陶嫤的安全,另外两个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剩下的便跟江衡一起寻找药材。 陶嫤没有带上秋空霜月,她们两个若是来了,非但帮不上忙,恐怕还要让人照顾,还不如留在山庄里等着。 夜路漆黑,山上更是坑洼难行,陶嫤打着伞小心翼翼地跟在江衡身后,帮着他寻找路边的药材。她的裙子都被路上的水洼溅湿了,难怪越走越觉得沉重,“魏王舅舅走慢一点……” 江衡不得不回头照顾这个小不点,昏暗的烛光下,她一手撑伞一手牵着裙子,可怜兮兮地走在后头。他脑海霎时闪过一个念头,真是个小娇气包。 当初在宫宴上第一回见她,他便觉得她分外娇气,这种娇跟别的姑娘不一样,毫不矫揉造作,好像她原本就该是这样,让人好好捧着呵护的。正如她现在走在后面,撅嘴憋屈地掸了掸裙子上的水,搁在别人身上,他一定会觉得麻烦,然而看着她,他竟有种上前拉她一把的冲动。 陶嫤好不容易撵上他的步伐,停在他跟前问:“魏王舅舅在看什么?” 江衡收回视线,“没什么,走吧。” 话虽如此,但他后来还是可以放缓了脚步,等她跟上后才继续往前走。 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陶嫤无意间瞥见一处石头下的植物,眼前一亮,欢喜地跑到跟前仔细查看:“就是这个!” 她走得急了,没注意脚下一块凸起的石头,当身后的侍从想要提醒时,她已经踩了下去。 只听啊呜一声,陶嫤皱巴着小脸蹲在地上,油纸伞落在一边,她扶着脚腕一动不敢动,“好疼……” 江衡见状,忙赶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叫叫怎么了?” 陶嫤想要站起来,还没起到一半复又蹲下去,疼得倒吸一口气:“我好像崴着脚了……” 江衡扶她坐到一边的石头上,让其他人去采摘她刚才看到的甘草根,接着对她道:“让我看看。” 说着握住她的左脚,便要褪下她的鞋袜。 陶嫤甫一被他碰到,害怕得猛一瑟缩,“疼疼疼。” 照她疼痛的程度来看,很有可能是扭伤了脚踝。江衡尽量不碰疼她,脱掉她的鞋袜看了看,果见左脚有点肿起来,好在看起来伤得不重,回山庄后用冷水敷一敷便无大碍了。 江衡问她:“能走路么?” 她眼泛泪光,委屈地摇了摇头。 刚觉得她娇气,她就真的娇气给他看。江衡蹲在她面前,无声地笑了笑,背过身对着她,“上来吧,舅舅背你。” * 陶嫤有些错愕,“你要背我?” 江衡沉缓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不然呢,你怎么回去?” 说的也是,她可不想一个人被扔在这山林里。陶嫤抿了抿唇,心想江衡肯背她,这应该是好事才对,证明他们的关系更近一步了。 于是狠了狠心,伸出纤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慢吞吞地爬到他背上,“……我上来了。” 话音刚落,江衡便站了起来。 陶嫤一直觉得他很高,没想到被他背在背上,竟比自己想的还要再高一些。她不敢多看,闭上眼睛埋在他的后背,瓮声瓮气道:“刚才我看到山庄旁边栽有柳树,回去的时候让他们取些树皮就行了。” 江衡的后背很宽阔,她小小的一团缩在上面,竟觉得意外的安心。 唯一不大好的,便是他的衣服被雨淋得有些潮湿,黏糊糊的很不舒服。陶嫤不安分地往上爬了爬,紧紧环住江衡的脖子,“我觉得我好像要掉下去了。” 江衡声音带笑:“哪来的这种感觉?” 她轻轻地:“因为我很重……” 江衡以为她在说笑,便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因着寻找药材的缘故,他们没有骑马,好在这里距离山庄不远,再往前走便快到了。 起初陶嫤还会跟他说话,后来慢慢地,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干脆不再张口,呼吸却渐渐重起来。 从下午来到山庄后,陶嫤便不大对劲,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地。傍晚睡了一觉后有所好转,可是晚上又出来吹风淋雨,她的身体早就受不住了,这会儿趴在江衡背上,语序不清地说着胡话。 江衡让人去前面采集柳树皮,他停在一边,察觉到陶嫤的反常:“叫叫,你方才说什么?” 她的体温发烫,就像背了一个火炉子。 陶嫤有点头重脚轻,怕自己从江衡背上掉下来,松鼠一般抱紧他往上爬了爬,大概脑子烧糊涂了,竟把脸颊贴在他脖子上,“冷……魏王舅舅我冷……” 江衡一僵,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真在发热。 这时候顾不得许多,江衡把她从背上捞了下来,抱在身前用衣服裹住,“舅舅马上带你回去!” 说着让那几人赶快回来,一路刻不容缓地回到山庄。 *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陶嫤对昨晚后来发生的事全无印象,她只记得自己去山上扭伤了脚,后来江衡背着她回来……再想别的,却是毫无印象了。 外头的雨总算停了,湛蓝的天空如涤过一般,天朗气清,碧空万里。 她从床上坐起来,刚想动一下,发现脚腕还是有点疼。掀开被子一看,那里正贴着药膏,显然已被人处理过。她扭头往外看了看,不无疑惑,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正想着,霜月端着碗药从外面进来,“太好了,姑娘您醒了。快把这碗药喝了吧。” 陶嫤有些迷糊,“我怎么了?” 霜月没想到她竟忘得这么干净,想到昨晚江衡把她送回来的场景,忍不住心有余悸道:“你昨天跟魏王出去后染上了风寒,一直在发热。待雨停后,魏王连夜让人请来大夫,总算是把您的体温降下来了。” 陶嫤仔细想了想,好像最后是有点印象,她趴在江衡背上冷得直打哆嗦…… 喝过药后,她想起来另一件事:“陆郎中怎么样了?” 霜月一直在跟前伺候她,对那边的事不大清楚,偶尔听人提起一两句,便都告诉她:“应该已经没事了,听说吃了姑娘让人找的药,后来又有大夫医治,想必已无大碍。” 陶嫤放下心来,陆遥没事就好,这样她不会白跑一趟,才能光明正大跟江衡谈条件。 期间陶靖来看了她两趟,见她退烧后松一口气,“你再休息一会儿,中午我们便回家去。” 陶嫤点点头,想问江衡在哪里,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巳时左右陆遥命人过来跟她道谢,那下人在外头恭恭敬敬道:“公子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等他伤好之后,必定会去陶府登门道谢,日后陶府若有何需要,他定鼎力相助。” 陶嫤没想到这位陆郎中如此重情重义,当即表示记下了。 做了一件好事,换来两个人的恩情,这个买卖她一点也不吃亏。 * 从明秋湖山庄回来后,陶嫤的脚上足足养了十来天。 她自个儿觉得早就好了,奈何陶靖和陶临沅对她看得严,无论她说什么就是不准她下床。 说到底他们还是为了她好,这扭伤若是不重视,日后变成跛子怎么办?所以为了陶嫤的将来考虑,他们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一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陶嫤总算可以出屋了。 这半个月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好在锦绣阁的冬衣总算缝制出来了,就在今天送到陶府。 陶嫤一件件看过去,确实非常满意,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穿上试试了。 入冬之后,日子过得非常快。陶嫤基本上很少出府,她更愿意缩在屋里烤炉子,也不想去外头受冻。 今年的雪下得很晚,一直到快冬至的时候,才下来第一场雪。 直到陶临沅问她今年生辰想怎么过,她才恍悟,原来过几天就到十三岁时辰了。   ☆、第32章 生辰 往年生辰都是在家中过的,陶嫤不喜欢摆宴,盖因外头太冷了,还不如一家人暖融融地围在桌边,说几句贴心话来得自在。 目下殷氏回国公府了,她更加没什么兴致大过,想了想对陶临沅道:“阿爹,我只邀请几个小姐妹,在府里赏梅看雪如何?” 陶临沅凡事都依着她,自然没什么意见,“那我便着人去打理一下梅园。” 梅园是陶府后院一个小院子,平常没什么人去,只有冬天下雪时他们才会过去看看。昨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想必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不打理根本没法进去。 陶临沅走后,陶嫤让玉茗去拿来笔纸,她坐在翘头案后开始拟写请帖。有几个官员家的姑娘跟她关系还是不错的,比如右仆射家的孙女,定国公的小女儿……写到最后几张,她提笔落下孙启嫣的名字,再然后便握着紫毫笔开始犹豫。 玉茗把帖子一一收好,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姑娘为何不写了?” 陶嫤点了点下巴,略显苦恼道:“要不要邀请何玉照来呢?” 因为上辈子十三岁时辰时,她是在家中跟父母一起过的,并未邀请其他的人。是以她拿捏不准何玉照来了之后,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玉茗不解地问:“您不是跟玉照姑娘关系最好,为何不邀请她来?” 陶嫤滞了滞,慢慢偏头凝视她,眼睛一点点眯成一个月亮的弧度。她牵唇一笑,恍然大悟,“你说的对,我跟她关系最好。” 既然是最好,怎么能把所有人都邀请了遍,独独露下她呢?这不是昭告所有人她们不合吗? 就算何玉照这次想整出什么幺蛾子,她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既然已经将她看透,便不会再对她手下留情。 * 请帖送出去后,明天才是她的生辰 陶嫤起了一早,准备去西市买几样设宴的点心。她记得有西市有一家名为祥瑞轩的铺子,那里的糕点既精致又可口,让人吃后念念不忘。 她换好衣服,外头披了件大红锦绣缠枝牡丹斗篷,头戴卧兔,袖子里又揣了一个小手炉,这才准备出门。没走两步,前头有个丫鬟捧着个盒子走来,到她跟前盈盈一拜,“姑娘,这是瑜郡王世子命人送来的贺礼,愿您康健长乐,顺水顺风。” 陶嫤怔楞,“段世子?” 丫鬟点点头,“那边嘱咐了,请您一定要收下。” 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有些受宠若惊,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她跟段淳统共才见了三次面,更没说过几句话,他怎么知道她的生辰?为何还要送她礼物? 陶嫤低头看了看这个浮雕精美的盒子,“是谁送来的?” 丫鬟道:“是瑜郡王府的管事,不过已经离开了。” 也不知道这段淳究竟什么意思,陶嫤琢磨不透,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她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开,转手交给身后的玉茗:“去帮我放进屋里,拟幅谢词送往瑜郡王府。” 玉茗应下,小跑着送回屋里。 这两天送礼物的人很多,陶嫤来不及拆看的,一律让人送往内室旁边的耳房,待何时有功夫了再看。可想而知,段世子的礼物也不例外。 * 陶府的马车驶进西市,很快停在祥瑞轩门口。 早在他们到来之前,楼上便有一个人等候在此。他坐在二楼能透过大堂,看清门口的光景。见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后,这袭玄青色身影霍然起身,离开座位往楼下走去。 他的仆从纳闷地跟上去,也不知道世子在想什么,大清早就坐在这里等着,不吃点心不喝茶……也没听说世子约了什么人啊?他百思不得其解,摸了摸脑袋跟着段淳一块下楼。 待到楼下之后,看清从马车里下来的陶府三姑娘,侍从似有所悟,了然地看向自家世子。 段淳端得一脸平静,好像真的只是偶遇一般,对一脸诧异的陶嫤施了施礼:“陶三姑娘。” * 陶嫤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他,檀口微张,恍惚点了点头。 她很快收回吃惊的表情,指了指他身后的铺子道:“这里的点心很好吃,甜而不腻,香软滑糯,世子也喜欢到这里来吗?” 段淳看向她,不置可否。 其实他来了大约一个时辰,只喝了一口这里的银针茶,确实比一般茶楼沏得更香一些。至于那些姑娘家爱吃的点心,他是一口未动。 得知他也喜欢后,陶嫤弯眸笑了笑,颇有几分遇到知己的喜悦:“我最喜欢吃核桃百果酥。” 说罢,想起他刚才送的礼物,忍不住问道:“世子怎么知道我的生辰?” 站在门口说话终归不大好,这里人来人往的,每个人过来都忍不住看两眼,段淳提议请她到楼上去。陶嫤思忖了下,他送了她礼物,她怎么说都应该好好答谢他,于是便答应下来。 到二楼雅间坐定,陶嫤对方才的问题不依不饶:“世子怎么知道?” 段淳想不到她这么执着,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他让人重新准备一壶热茶,慢条斯理道:“家父曾说起过。” 此话不假,瑜郡王确实在他面前提过此事。不过瑜郡王只提了一次,他便由此记心上了。 陶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自从上回在楚国公府那次,阿娘和瑜郡王好像便再没见面过。陶嫤不知他们进展如何,一直没机会询问阿娘。 小厮重新提着一壶热茶上来,黑彩竹雀纹茶壶不断冒出热气,滚烫的热茶倒在两人面前,蒸腾出浓郁的香气。陶嫤放下手炉捧着茶杯,她的双手一直在袖子里捂着,目下被热茶一烫,白嫩的小手泛出红色,瞧着细致可爱。 她长睫微敛,正要吹一吹茶碗的热气,便听段淳平淡地问道:“方才送的礼物你喜欢吗?” 陶嫤略一顿,表情不大自然。 要怎么说她还没打开看看?她心虚地挠了挠脸颊,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谢。” 段淳搁在桌子下的手动了动,不知为何很想摸一摸她的头顶,到底还是忍住了。他颔首道:“我听父亲说过,他跟令堂的事约莫会等到你及笄之后,你无需费心,父亲定会对令堂真心诚意。” 陶嫤微敢疑惑:“我及笄之后?是谁说的?” 段淳道:“令堂。” 这是殷岁晴的意思,她不想让两个孩子担心,叫叫现在还小,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她若是嫁入瑜郡王府,平常便更没时间照顾她了,是以她想着,哪怕是等到陶嫤及笄之后,她能为她多做一点是一点。 陶嫤捧着茶杯百感交集,眼里蒙了一曾氤氤氲氲的水雾,不知道是被热气熏得还是怎么。她拿手背胡乱抹了抹,对段淳笑道:“那还要等两年呢。” 段淳敛眸,声音很低:“不着急。” 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说殷岁晴和瑜郡王的事,还是在说他自己。 陶嫤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想在这里逗留得太久,对他谢过之后,起身准备告辞,“多谢世子款待,我先回府了。” 段淳目送着她离开,直到面前的茶凉透了,他都没有再喝一口,桌上摆的几样点心更是原封不动。 * 翌日一早,陶嫤尚未从被子里爬出来,便听白蕊道:“姑娘,定国公府八姑娘过来了。” 没一会儿,“尚书右仆射家五姑娘业已前来,婢子已命人带她前往梅园。” “李府三姑娘也来……” 她被催得手忙脚乱,终于穿好了衣裳,坐在镜奁前梳头。她皮肤姣好,根本不必施粉黛,白蕊只给她描画了眉毛,梳了一个双环髻,戴一对玉叶金蝉簪子。在斗篷一圈兔毛的簇拥下,脸蛋光洁似玉,娇面芙蓉,玲珑剔透。 陶嫤带着两个丫鬟一路赶往梅园,远远看去,几个姑娘正围在一棵梅树下,垫着脚尖去够那一株开得最美的花朵。隔得老远,便能听到她们的莺声燕语,陶嫤禁不住露出笑靥,快步往院里走去。 有一个樱粉短袄的姑娘看到她来,忍不住嗔怪道:“这正主儿可算来了,把我们晾在这里,估计自己在屋里睡大觉呢。” 开口的这个是定国公府的八姑娘,比陶嫤还要小半岁,也是被家里宠坏了,不太懂得谦让。不过她心地倒不坏,唯有一张嘴巴损毒了点。 陶嫤为了赔罪,让白蕊把祥瑞轩的点心端上来,不过怎么会让她在嘴上讨便宜:“还不是因为我太重视你们,特意准备了好一阵子才过来的。” 要论歪理,在场没一个说得过她。 定国公府八姑娘撇了撇嘴,不打算跟她纠缠下去。 正说话间,有人往门口看去,招呼了声:“玉照来了!” 说罢一顿,正好看到何玉照身后的孙启嫣,大为不解:“叫叫怎么把她也请来了?” 远处何玉照估计也在想这个问题,表情十分不悦,正领着丫鬟往这边走来。 陶嫤不喜欢她们私下议论孙启嫣,更不喜欢别人拿她母亲的家世说事,于是看向方才开口的人:“你若是不满意,可以现在离开。”   ☆、第33章 礼物 陶嫤是个护短的主儿,只要是她划为自己的东西,哪怕别人说一点不好,她都会不高兴。 正因为如此,当李府三姑娘用嫌弃的口吻说起孙启嫣时,陶嫤毫不犹豫地回击了她。陶嫤觉得孙启嫣很好,哪哪儿都好。 李府三姑娘被她噎得一声不吭,面子有些挂不住。 她是见旁人都不待见这位孙姑娘,便以为陶嫤也跟别人一样,于是先挑了个话头,却未料想惹得陶嫤不高兴。在长安贵女这个圈子里,最受欢迎的就是陶嫤和何玉照两人,她们不仅身份尊贵,性格更是强势,说话很有威望。其他的姑娘总爱围着她俩溜须拍马,这李家三姑娘便是其一。 李云华哂笑,尴尬地放下花卉牡丹纹茶碗,“叫叫……何时跟她认识了?” 陶嫤打开食盒,把里面的糕点一样样端出来,有府里做的桂花杏酪、杏仁豆腐等不能隔夜的点心,还有祥瑞轩的枣泥芙蓉糕、紫薯山药糕、奶香松瓤卷酥、艾窝窝和豆面糕等等…… 末了一个石桌实在摆不下,陶嫤便捡了几样喜欢吃的,剩下的都分送给她们的丫鬟食用。那几个丫鬟露出喜色,连连道了好几声谢。 趁着孙启嫣和何玉照尚未走来时,陶嫤抬起头对李云华道:“要说何时认识的?真是很久了。”她给每人碗里都倒了一杯清茶,似是跟她们都说着,“我一直拿孙姑娘当姐妹看待,你们对她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几人没想到陶嫤竟如此护着她,一时无声,面面相觑。 * 那边何玉照已经过来了,她今日打扮得十分明艳,朱红牡丹长袄外披着一件绣金孔雀披风,头戴珠翠,跟她的个性一样张扬。相反孙启嫣就显得淡雅许多,她穿着月白暗地缠枝莲纹短袄,外头仅穿一件杏红竖领披风,她生得高挑纤细,如此一来,愈加显得身姿窈窕。 何玉照来到跟前也不跟她说话,径直走到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大抵是在生气她邀请了孙启嫣。 陶嫤没有理她,上前招呼孙启嫣坐下,提起彩漆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洞庭君山,“你们总算来了,架子端的比我还大,居然让我等你们好一阵子。” 闻言,定国公府八姑娘欧阳挽掩唇吃吃地笑,“郡主说大话一点也不害臊,分明是刚……” 陶嫤不动声色地斜过去,她虽还在笑,但却不再多嘴了。 何玉照没好气地喝了口茶,无奈茶水滚烫,她被烫着了舌尖,皱着眉头越发不悦:“还不是昨晚下了场雪,车夫不敢走得太快,足足在路上耽误了一个时辰。” 两家路途不远,平常只需走半个时辰便到,怎的今日花了这么长时间? 何玉照当然不会告诉陶嫤,她忘了准备她的礼物,是以中途拐去了西市一趟,去首饰铺子选了幅适合她的头面,这才赶来陶府。 正想着,见陶嫤跟孙启嫣关系亲昵,几乎把她晾在一边,登时不高兴地把盒子拍在桌上。 这盒子是用黄花梨所制,上头施以云纹浮雕,手工精细,一看便知珍贵。何玉照把盒子推到陶嫤跟前,示意她打开看看:“送给你的。” 陶嫤拿在手里翻看了看,对她的礼物丝毫不感兴趣,但还是得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整幅头面,从金翠猫眼花钿到双鱼簪钗,再是如意眉心坠,还有一对金镶玉灯笼耳坠。不得不说,何玉照出手还是十分阔绰的…… 陶嫤来不及盒上盖子,已被眼尖的李云华瞧见了,她咋咋呼呼道:“这幅首饰我在香乘斋见过,价值可是不菲,玉照对叫叫真舍得!” 陶嫤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在众人面前盖上盒子,交给身后的玉茗,让她拿回房间收好,“怎么个不菲法?” 李云华还要说,被何玉照狠狠剜了一眼,嫌她太吵:“你问问在座的人,谁把你当哑巴?” 这么隐晦的讽刺李云华怎会听得出来,她居然真的去问欧阳挽了,可惜欧阳挽也不搭理她。 * 陶嫤正要拿前面的艾窝窝,忽然觉得手背冰冰凉凉的,定睛一下,原来是一片雪花落了下来。 她抬头往天上看去,稀稀疏疏的雪花从天而降,像春日漫天飞舞的柳絮,迷乱人眼。好在雪并不大,她们坐在八角亭下,一时半刻不会被影响。正准备叫白蕊去准备火炉,便左边的何玉照问:“叫叫,方才的头面你不喜欢?” 陶嫤不解地睇过去,唇边溢出一抹笑,“喜欢呀,为何这么问?” 何玉照微微皱眉,依着多年来对她的了解,她要是真的喜欢,肯定不是这个反应。 难道她看出这是她临时准备的?何玉照猜不准,正要借机跟她多说几句话,谁知道她竟又跟那商贾之女凑到了一块。 何玉照对孙启嫣越看越不顺眼,好像自己手里有一个东西,无缘无故地被她夺取了。 没有她之前,陶嫤分明只跟她最要好。 何玉照霍地坐起来,毫不掩饰地瞪了孙启嫣一眼:“你既然来了,不知准备了什么礼物?我倒想看看,商人家的子女能有什么眼光。” 话音将落,在座有不少人把目光转向此处,或多或少带着看热闹的心态。她们一开始就不认同孙启嫣来这里,目下好不容易有人挑起头,当然没站出来打圆场。再说这打头的人是何玉照,宜阳公主的女儿,可不是她们能得罪得起的。 场面忽而静下来,只有亭外的雪花不断飘进来,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洁白雪花落在陶嫤的肩头,有一些蹿进她脖子里,她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把何玉照拉到一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玉照甩开她的手,余怒未消:“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不顺眼便要给人难堪?陶嫤一向看不惯她的作风,听见这句话,不禁想起她上一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她后来看她也不顺眼,所以才会找人对她下手? 陶嫤问她:“那你看谁顺眼?” 何玉照把目光往在座的人身上一少,竟没一个能入得她眼的,最后目光还是停在了陶嫤身上。 陶嫤了然地哦一声,无情地道:“可是我看你不顺眼,因为你对孙启嫣无礼。” 两人在一起,互相嫌弃的话没少说过,是以何玉照没有多想,还当她是故意噎她。 偏偏她不肯低头,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说的没错吗?不然她来了这么久,为何却连份礼物都没有?莫非是拿不出手?” 那边孙启嫣怔了怔,不打算再沉默下去,于是横下心来,让丫鬟去府外马车把东西取来。 本来她是想等宴席散后,单独送给陶嫤的。没想到却被逼到这步境地,只好拿出来献丑了。 * 那丫鬟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个朱漆托盘,上面用红绸盖着,从门口到梅园的这一段路便落了一层白雪。 丫鬟捧到孙启嫣面前,她解开红绸抖去上面的雪花,“这是我为叫叫绣的褙子,还有一方绢帕。” 何玉照一声嗤笑,还当是什么宝贝东西,不就是一件自己做的衣服,有什么了不起的? 正欲嘲讽,跟前的陶嫤已经迎了上去,拿起托盘里的褙子展开,待看清上面的针线花纹后,忍不住唏嘘大叹。 “这都是你自己绣的?”她扭头惊喜地问孙启嫣。 孙启嫣抿了下唇,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陶嫤喜爱不已地摸了摸上头的花叶,这是一件樱色暗地宝相花纹褙子,是用上等的布罗,花边绣芙蓉绿叶,无比精细,可以看出每一针一线都是亲手绣上去的。她简直爱不释手,若不是外头太冷,真想马上就换上试试。 她又去看那方绢帕,帕上的花纹跟褙子一样,并在角落里用彩线绣了两个小字——叫叫。 这样漂亮的衣服,就连锦绣阁的师傅都自愧不如。 那些想笑话孙启嫣的姑娘们,此时全都噤了声,恐怕没一个能赶上她的女红。 “真漂亮!”陶嫤毫不吝啬地称赞了句,转头询问孙启嫣,“这两样东西你共绣了多久?” 孙启嫣柔柔地笑了笑,“没多久。” 她不说实话,端着托盘的丫鬟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多嘴道:“郡主有所不知,这绣活比一般的还要精致,姑娘自从得知您要过生辰后便着手准备,有时一下午只能绣两片叶子,总算是赶在昨晚完工了。” 陶嫤感动得不得了,转而想到一个问题,“可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呢?万一大小不合适怎么办?” 孙启嫣倒不担心:“我看过了,你跟我阿妹身高相仿,比她还纤细一些。我常给家人做衣服,是以对尺寸很有把握,这点你无需担心。”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陶嫤虽然比阿妹纤瘦,但是胸前却比阿妹挺翘。十三岁的小姑娘,生得正正好,真是教人羡慕。 她俩只顾着自己说话,把别人都撂在一边,何玉照不痛快地嚷嚷了句:“你们姐妹情深,我就是多余的那个!” 说罢招呼丫鬟往外走,因着生气,竟连伞都不拿了。 她足下生风,很快消失在梅园门口。孙启嫣略感不安,看了看何玉照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陶嫤:“她是……” 陶嫤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她就那样,你不用放心上。” 孙启嫣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她知道何玉照不喜欢自己,她那样的家世,鲜少有人会看得上她。陶嫤是第一个对她表露友好的姑娘,她一直心怀感激。 * 何玉照离开后,其他姑娘也相继离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亭子,转眼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孙启嫣愧疚得不行,站在石阶上看她们的背影:“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们闹矛盾……” 陶嫤双手托腮,不以为然地翘起粉唇:“不是你的错,她们走了,我反而觉得清静。” 那几人跟她关系虽好,但都不是真正的交心。上辈子她心疾丧命,她们可没一个来看过她。 走了也好,她从一开始便没指望过她们。 白雪簌簌而落,在地面积了薄薄一层。雪景挡住了远处的视线,孙启嫣忍不住伸手接雪,掌心落得冰冰凉凉,有种透彻心扉的感觉。 远处似有人影走来,他走得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两人跟前。 孙启嫣伸出的手来不及放下,就这么楞楞地递到他跟前,脸颊腾地红了。 陶靖看清她后,点头一礼,“孙姑娘。” 孙启嫣慌忙地把手背到身后,磕磕巴巴道:“陶大公子。” 按理说这里是陶府,她遇到陶靖实属正常。偏偏她怎么都没想过是他,让他看到了最傻的一面。 孙启嫣很懊恼。 陶靖手里持着两把油伞,是过来接陶嫤的。他刚才听丫鬟说梅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这才过来,没想到孙启嫣还在。 想到刚才看的那幕,他好意提醒:“外头很冷,孙姑娘仔细风寒。” 孙启嫣脸颊更红,“……多谢陶大公子提点。” 陶嫤正在后面看得津津有味,陶靖已走上前来,递给她一把油伞,“阿娘来了,正在府外等着,你去看看吧。” 陶嫤霍然抬头,既惊又喜。   ☆、第34章 试探 第三十四章 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偏门,殷岁晴就在那里等着。 她在家里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陶嫤。往年生辰都有她陪在身边,今年忽然不在了,也不知道叫叫能否习惯。 这几天她常常辗转不能入眠,脑子里想的都是陶嫤和陶靖两个孩子,总觉得愧对了他们。正因为如此,她才跟楚国公府殷如商量,等陶嫤及笄定亲之后再考虑另嫁的事。楚国公本不同意,但她执拗不肯松口,最终还是妥协了。 殷岁晴掀开帘子看一眼门口,陶嫤尚未过来,她禁不住开始想,等陶嫤及笄之后该许配给谁家?她以前觉得考虑这时为时过早,目下却变了主意,唯有把叫叫的终身大事安顿好后,她才会安心。 她把长安城中贵族豪绅之家都过了一遍,有几个公子名声委实不错,但她私心想,配叫叫总还差了一点。 她就这么一个闺女,从小当宝贝似的娇惯着,舍不得她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养成现在娇滴滴的模样。改日嫁给别人为妻,万一受人欺负怎么办? 所以就算要嫁,也得嫁给一心一意待她的人,最好跟他们一样,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爱。 殷岁晴心中有了主意,正欲放下帘子,便见那边扑过来一个红色的人影,她没有打伞,在漫天雪花中像一支绽放的红梅,飞快地朝这方向奔来。忽地卷起一阵冷风,把面前的雪花都吹散了,她的身影便模糊起来。 从远处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吆喝声:“姑娘……你跑慢点……” 殷岁晴赶忙掀起布帘,走出马车,“叫叫!” “阿娘!” 陶嫤好不容易跑到跟前,三两下踩着脚凳上来,扑入殷岁晴的怀中。她小脸被冻得通红,眸中却笑意盈盈,一路上落了满头满肩的雪花,竟连眉毛上都是。在这冰天雪景中,她的脸就像琉璃一样,白得近乎透明,教人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真怕她下一刻就碎了。 * 殷岁晴拥着她走进车厢,好在车里备着褥子毛毡,这会儿一股脑地全给她披上:“跑这么急做什么?” 话虽带着责备,但更多的却是担心关怀。殷岁晴一边说一边摘去她头顶的雪花,又用拇指轻轻拭去眉毛上的,另外对白术道:“把火炉烧得旺一些。” 陶嫤笑呵呵地裹着褥子,心满意足地往她怀里偎了偎,“这不是阿娘来了嘛,我当然要走快一些。” 这句话无端端说得殷岁晴鼻头泛酸,她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揉了揉她冰凉的两只小耳朵,“我就在这儿,又不会走。” 陶嫤发出一声惬意的嘤咛,“阿娘见过大哥了吗?” 车厢里火炉烧得比刚才旺了些,没一会儿总算把她捂暖和了。她舒服地跺了跺脚,坐直了身体笑眯眯地问。 跟她想的一样,殷岁晴颔首道:“见了,你来之前便见过了。” 陶嫤想起刚才在八角亭里,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沉不住气地问殷岁晴:“大哥过不久就十六了,阿娘可有考虑过他的婚事?” 殷岁晴不答反笑,“何时轮到你操心大哥的婚事了?这事同你没关系,你只需管好自己就是。” 她忘了,她现在根本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陶靖的婚事根本轮不到她操心。再说了,殷岁晴也不会跟她商量这些事。 陶嫤急了,可不能让大哥娶别人:“可是刚才在亭子里,我觉得大哥和孙姑娘非常配呢!” 殷岁晴怔了怔,“这话怎么说?” 陶嫤便把两人的对话学了一遍,悄悄地问:“阿娘,你说大哥是不是对孙姑娘有意思?” “我改日问一问他。”殷岁晴想了想道,婚姻大事不能马虎,若他真的喜欢,那么便要趁早着手准备。 孙家大姑娘她在宴上见过几面,印象中是个安静沉稳的姑娘,不爱跟人说闲话,端庄贤淑,确实是个模样好品德佳的大家闺秀。陶靖若能跟京兆尹家攀亲,倒也是一门不错的婚事。 说过了陶靖,殷岁晴自然而然想到陶嫤,“叫叫可有中意的人?” * 陶嫤诧怪地咦了一声,“阿娘,我才十三!” 殷岁晴如何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以很快否决了:“十三怎么了?早点定下来,等及笄之后便能定亲了。” 陶嫤无话可说,闷了一会儿道:“我没有中意的人。” 此话不假,活了两辈子,陶嫤都没遇到能让她动心的人。以前是没心思想,现在是太小,还是没心思,是以殷岁晴的这个问题实在难住了她。 好在殷岁晴没逼她,拍了拍她的手道:“不着急,慢慢找。” 两人坐在火炉边,喁喁说了很多话。最后陶嫤旁敲侧击地问起她跟瑜郡王的事,殷岁晴本不想告诉她这些,后面被问得没办法,索性把那天后院的对话都跟她说了。 听罢陶嫤呵呵一笑,斩钉截铁道:“阿娘别听他胡言乱语,下次您若不戴花钿,他一准还是不记得您。您就偏要戴着,何时他真真切切地记住您了,您再摘下来。” 这么说不是没有原因的,盖因陶嫤仔细考虑了下,常年分不清脸孔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因为一个花钿就认识了? 说不定下回阿娘不戴了,他就真的认不出来了。 殷岁晴这才知道,原来瑜郡王那天说的那句话,不是嫌她戴花钿难看,而是想看看能不能认出她? 她敛眸一笑,“记不记得住都无妨。” “怎么会无妨呢?”陶嫤想也不想地反驳,“若是日后他把您和丫鬟弄错,那还不得了?” 这在陶嫤眼里可是大事,万万不能马虎的。 她怕殷岁晴不听她的,便嘱托殷岁晴身边的大丫鬟白术,以后要是再有机会面见瑜郡王,一律都得贴着花钿,绝对不能疏漏。 白术是个明白事理的,跟在殷岁晴身边已有十来年,当然没有二话:“三姑娘请放心交给婢子。” * 不知不解已过去大半个时辰,陶嫤该回府用晚膳了,今儿个陶老太爷特意凑齐了全家人,在正堂一块用膳。陶嫤依依不舍地站起来,“阿娘我要回去了。” 殷岁晴唤住她,让白术把紫檀食盒交给她的丫鬟:“这是我这几天做的糕点,你拿回去吃。”说着又把国公府几个舅舅的礼物一一交给她,“这都是你舅舅托我送给你的,回去之后打开再看吧。” 陶嫤捧了满怀,对收礼物这种事乐此不疲:“那我走了!” 说着打帘跳下马车,这时候雪还没有停,不过比起来时小了很多。 陶嫤沿路踩出一对对脚印,直至进入侧门,她才看到门口原来还站着一个人。 “阿爹?” 陶临沅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满身都是积雪,见到陶嫤走来,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转身朝前方走去。 声音透着股悲凉:“走吧。” * 正堂家宴散后,陶嫤慢悠悠地回到重龄院。 她头一件事便是让人把段世子的礼物拿过来,她打开盒子,只见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拨浪鼓。 陶嫤看了又看,还是不大确定,叫来白蕊:“白蕊,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是不是拨浪鼓?” 白蕊肯定地点点头:“是。” 她顿时不吭声了。 这世子是不是把她当五六岁的小娃娃了?为什么要送她拨浪鼓?她看起来有那么幼稚吗! 陶嫤捏起来左右转了转,两边的檀木珠子撞在鼓芯上,发出欢快的咚咚声。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这世子品味真是奇怪,没想到那么大的人了,外表看着挺冷淡稳重的,内里居然如此有童心。 陶嫤把它放回盒子里,想起段淳问她喜不喜欢时,她还点了点头,真是悔不当初…… 无奈归无奈,谢词还是要写的。反正现在没事,倒不如亲自动手。陶嫤让丫鬟拿来纸币,铺在翘头案上,她执笔开始拟写谢词。 然而面对着这个礼物,她实在说不出什么喜爱的话,坐在桌后苦思冥想,面对着院外的飞雪,她决定把刚才写的那句话揉成一团,扔到窗外。 陶嫤呆坐片刻,玉茗进来通传道:“姑娘,周大夫求见。” 陶嫤侧头,忙从桌后站起来,“人呢?” “在正室候着。” 她搁下宣笔,往屏风外走去。想了想,又重新把纸笔拿上,走出屏风看到外面立如松柏的人,唤了一声:“周大夫。” 周溥朝她看来,唇边含着浅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待她走到跟前后,他伸手递给她一样东西。 陶嫤定睛瞧了瞧,是一个青釉绘月季花纹的小瓷瓶,她禁不住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周溥身后的侍从崔夏答道:“回姑娘,这是周大夫近来研制的药丸,里面共有十颗,能在姑娘心悸发作时救您一命,请您妥善安放。” 这可是能救命的药,对陶嫤有大用处。她忙收好,对周溥感激地看去:“多谢周大夫一片心意。” 周溥摇了摇头,见她手里还拿着笔纸,便指了指,问她能不能借自己一用? 陶嫤递给他:“给。” 周溥接过来,在纸上写下几个字:“一生长乐。” 原来他一直记得今天是陶嫤的生辰,特意等她所有事情都结束后才过来。她什么都不缺,唯一的遗憾是心疾难治,他便一直为她钻研这方面的药理,希望有朝一日能救她痊愈。 陶嫤盯着那几个字,抬头朝他真诚一笑:“谢谢你。” 雪容玉白,她笑时眉眼弯弯,明亮耀眼。 周溥收回视线,温和地又写下一句:“不必客气。” 他想帮她,全因自己心甘情愿。或许过阵子他就要被家人找回去了,前几天扬州送来一封书信,是扬州刺史周敬伯命他尽早回家。至少在那之前,他想多为她做些什么。 陶嫤见他出神,忍不住问了句:“周大夫在想什么?” 他恍惚回神,犹豫良久,终于决定在纸上写道:“听说夫人今天回来看望姑娘了?” 陶嫤笑着点头,“嗯。” 他又写道:“我见令尊已有悔改之意,姑娘为何没想过让他与夫人复合?” 这句话试探的意味十足,他确实想知道,这一世的陶嫤,是不是上一世的陶嫤。 只见她看后一怔,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第35章 雪仗 这个疑惑在周溥心里搁了很久,从殷岁晴跟陶临沅和离开始,他便有所怀疑。这段时间变化的所有事,很可能是陶嫤的所作所为。 如果她没有重活一辈子,为何能改变那么多事? 她奉劝两人和离,正是因为她知道殷氏最后的下场,所以她要改变这结果。至于她不让两人复合,应当是不想再让殷氏受到伤害,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当然,这都是周溥的猜想。 陶嫤果然被他问住,却没多想,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只要是我想,就能让他们复合吗?照周大夫这么说,几年前我还想让他们恩爱和睦,可是最后呢?阿爹跟阿娘的事,从来不是我想便有用的。” 周溥眼中的希望转瞬即逝,他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浅笑着在纸上写道:“是在下多嘴了。” 陶嫤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他却摇摇头,做了个告辞的动作,跟着崔夏一起离开了。 陶嫤看着他的背影,视线忽地停在他的手上。原来他手里还握着一个纸团,正是方才她从窗户里扔出去的那个,陶嫤一窘,该不是砸到他了吧? 可是他只字未提,难道是顺手捡的? 那他留着这个干什么,为何不扔? 她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让白蕊去把谢词写出来,她到一旁研究周溥送的瓷瓶。拔开软塞,里面果真有一颗颗红褐色的药丸,她倒出来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十颗。 周溥说这是能救她姓名的东西,她一定要保管好。 * 与此同时定陵侯府,何玉照愤怒地回到自己家。 她耍起性子来,十步开外没人敢靠近,丫鬟都退得远远的,生怕被她揪出来撒气。以前并非没有这种事,彼时有个丫鬟无意冲撞了她,正值她在气头上,当即便命令把那丫鬟笞三十,撵出府外。 其余的人受到教训后,再也不敢惹怒她。 走了一路,何玉照还是没有消气,她愤愤地踢倒了廊庑下的落地花瓶,只听哗啦几声,彩绘精美的腊梅花瓶转眼成了一堆碎瓷。后头几个丫鬟见状,均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恨不得再往后退几步。 何玉照一路来到正堂,听下人说定陵候和宜阳公主都在那里。她迈过门槛,尚未看清里头光景便跺脚抱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正堂内除了定陵候和宜阳公主外,还有另外一人。 宜阳公主蹙了蹙眉,对她任性鲁莽的行为十分不满:“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没看到你舅舅也在?” 何玉照往左边看去,果见江衡正坐在椅子上,手肘随意地搭着云纹扶手,正在睇向这边。 “舅舅……” 她从小跟江衡的接触的不多,在她心中,江衡是十分具有威严的。听说他在松州带兵,击退过无数攻城的敌军,铁面无私,骁勇威武。她从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哪怕是她的亲舅舅,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江衡端着茶杯随口问:“怎么了?” 何玉照不知道他在,不太想告诉他怎么回事,奈何他亲口问了,总不能不说:“我方才从陶府回来,今天是陶嫤的生辰……” 说罢一顿,后面的事说不出口。 江衡喝茶的动作微滞,那个小不点的生辰? 他嗯一声,惯有的发号施令的口吻:“继续。” 何玉照唯有闷头往下说:“她为了一个商家女让我难堪,我跟她闹了矛盾,便先回来了。” 江衡想了想,实在想不出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刁难人时是什么样子,他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没再追问。 倒是宜阳公主好奇道:“哪个商家女?叫叫设宴,都邀请哪些人?” 何玉照瘪了瘪嘴,一脸的不屑,“还不是那京兆尹的女儿。” 说实话京兆尹孙知礼为人不错,朝廷命官有许多都跟他交好,偏偏他娶了一个商贾出身的妻子。别人明面上不说,私下里却没少议论,尤其这些个自命清高的命妇姑娘,各个都对孙家母女不屑一顾。 宜阳公主倒没怎么瞧不起她们,只是也不多喜欢罢了,“你们小姑娘家,闹矛盾还不是常有的事,过几天自然而然就好了,哪里值当生这么大的气。” 何玉照不服气地反驳:“阿娘,这次不同!” 宜阳公主好笑地问:“哪里不同?” 在她看来都一样,还不是因为互不相让,争强好胜?过几天准有一个先低头认错,当初她跟殷岁晴便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关系还不是非常亲密。 当着江衡的面,何玉照不好多说什么。可是这次她明显察觉到不一样了,陶嫤对她不如以往那般上心,相反还总是冷落她。何玉照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唯有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倒孙启嫣身上。 都是她抢了自己在陶嫤心中的位子,她凭什么? 何玉照愤恨地捏了捏拳头,向父母和江衡辞别:“阿爹阿娘,舅舅,我先回屋去了。” 宜阳公主摆了摆手,大度道:“去吧,好好歇歇,改日再跟叫叫和好。” 宜阳公主喜欢陶嫤是毋庸置疑的,她总觉得陶嫤比自家闺女懂事,又讨人喜欢,总想让何玉照向她多学习一番。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话说多了只会弄巧成拙。 何玉照没有说话,沉着一张脸出去了。 走出正堂一段距离后,她气愤地踢了踢院里的迎客松,树枝抖动,簌簌落下来一大块雪,精准无比地砸在了她的头上。她更加窝火,胡乱拨下头上的积雪,“都怪孙启嫣,都怪她!” 语气中夹杂着愤恨,几乎咬牙切齿。 几个丫鬟惴惴不安,想上前安抚她,又怕被殃及无辜。踯躅许久,才慢吞吞地上前说道:“姑娘……” 何玉照脱口而出:“滚!” 那丫鬟登时抖了抖,毫不迟疑地往后退了几步。 * 从定陵侯府出来后,江衡牵着骏马,闲庭信步地走在长安城大街上。 仆从李鸿跟前跟后地问:“魏王要去哪儿?” 江衡只管往前走,却没有个准确的目的地,“哪都行。”一壁说一壁时不时地看向街边。 再往前就是西市了,那里有许多商铺和摊贩,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江衡想了想,走入西市,仍旧只顾走路,却没有个目的地。 李鸿哭丧着一张脸,虽说这阵子是没什么事,可魏王您一会不是还要去见忠武将军吗?选在这时候闲逛真的好吗? 江衡不知他心中所想,走了一圈还是没有头绪,最后他翻身上马,对李鸿道:“回去吧。” 李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魏王这是什么意思? 他跟着上马,却识趣地没有多问,一路跟江衡来到忠武将军府。 * 冬至之后,又下了几场大雪。 陶嫤下雪天坚决不会出门的,但是她喜欢一觉醒来之后,在院子里踩出第一个脚印子。每当此时,她都吩咐丫鬟不准跟她抢,谁要是先踩出了脚印,便会被她狠狠惩罚一顿。 这天她正在院里搓雪球,抬头便见孙启嫣由丫鬟领着过来了,她笑吟吟地招手:“快过来!” 孙启嫣不明所以,潜意识觉得她笑得这么热情准没好事,没想到果真跟她想的一样,她还没走近,陶嫤便毫无预兆地扔了一个雪球过来。 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雪球已经扔进了她的斗篷里。冰冰凉凉的雪花冻得她一激灵,没好气地道:“你……这就是你叫我来的目的!” 陶嫤见她果真中招了,捧着肚子笑歪在一旁,声音脆如铜铃,在满院的雪景中迅速传开。 末了她擦了擦泪花,真心诚意道:“启嫣姐姐你太笨了。” 孙启嫣比她大一岁,上辈子陶嫤一直叫她启嫣姐姐,这辈子改不了口,便一直这么叫着。 话音将落,孙启嫣已经揉好了一个雪球向她扔来。 她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站在石阶上得意地叉腰,哈哈一笑,“你打不着我!” 孙启嫣咬了咬牙,眼中却含着笑意,“你别得意。” 陶嫤挑衅道:“我才没得意呢,我说的是实话。” 两人你来我玩,很快混战一团。孙启嫣放下了平日的端庄淑静,跟陶嫤在院里打起了雪仗,只见重龄院中雪球纷飞,连丫鬟也加入到其中。笑闹声一直传到院子外头,隔得老远都能听见。 陶嫤得手了许多次,却一次都没被砸中过,她的鼻子简直要翘到天上去了。这让其他人都恨得牙痒痒,一致决定连手对付这个小淘气精。 数十个雪球一齐朝她飞过来,她边跑边威胁道:“谁敢打我,我就罚她这个月的工钱!” 于是所有丫鬟都收手了,唯有孙启嫣例外。这个威胁对她没用,她原本就不指望她吃饭。 陶嫤走投无路,往重龄院门口躲去,恰好从影壁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她呜哇惊叫两声,忙藏到来人身后:“哥哥救我!” 陶靖来是想跟她商量上元节的事,未料想尚未看清院内光景,陶嫤迎面就撞了过来。 他下意识把她拽到身后,正要张口,却被一个雪球结结实实地砸中了。 他掸了掸肩上的雪花,掀眸往前方看去。 孙启嫣来不及收回手,一脸窘迫地站在原地。   ☆、第36章 围猎 第三十六章 经过上回陶嫤的提点,殷岁晴私下里找过陶靖一次,询问他是否对孙启嫣有意。 打从一开始,陶靖并未往那方面想过,他对孙启嫣的印象仅限于陶嫤的闺中密友。被殷岁晴这么问过之后,两人见面反而尴尬起来。 他还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殷岁晴的,“阿娘……我跟她只说过两回话。” 眼下或许是应了那句话,他不止跟她说过两次话,还会被她用雪球砸了一次。 那边孙启嫣从怔楞中回神,惊慌失措地来到他跟前,道歉不迭:“都怪我一时失手……请陶大公子见谅,我、我本是想……” 边说边往他身后看去,奈何陶嫤躲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见。 面前的姑娘眸中带慌,神情关切,两颊晕出薄薄一层粉色,许是刚才跑动的缘故,微微有些喘息。她黛眉远山,明眸皓齿,向他身后看去时,表情既懊恼又无奈。 陶靖轻咳一声,道了句:“无碍。”然后伸手把陶嫤从背后揪出来,揉了揉她的头顶责问:“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这句话无疑把孙启嫣也说进去了,只见她脸上更行通红,后悔得不得了。 陶嫤哎呀一声捂住脑袋,撅了撅嘴抱怨道:“这不是天天在家里,实在闷得慌么……况且启嫣姐姐也玩了,哥哥怎么能这么说呢?” 陶靖下意识向孙启嫣看去,只见后者已偏过头去,露出脖颈那一处白皙泛红的肌肤。 她大约不想影响他们,便提议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着不等两人有任何回应,已牵裙往院里松树下走去。 * 那里正卧着一只熟睡的小豹子,将军对他们的混战视若无睹,兀自沉睡得舒适。孙启嫣看到它后,停在几步之外踟蹰不决,虽然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知道将军不会轻易伤害她,但她还是不敢上前。 那边等孙启嫣走后,陶靖收回视线,恰好对上陶嫤促狭的目光,他面上浮起一丝不自在,“日后不得再做这种事。” 陶嫤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哪种事?” 陶靖明知她是装傻,仍旧提醒她道:“今日若是换做别人,未必会善罢甘休。” 这样一来,就会有损孙启嫣的闺誉。 陶嫤固然清楚,然而一来她想给两人制造机会,二来对大哥的人品十分放心,这才出此下策。被陶靖教育之后,她双手背在身后乖乖道:“我知道了,日后不会再这样了。” 这是她悟出来的道理,面对大哥的教训,无论如何都别说出一个不字。只要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很快就消停了,要是她敢顶嘴,那后果不堪设想。 果真如此,陶靖不再多言,说起他来的目的,“你是不是去求了外公,让他带你去围猎大赛?” * 开春之后便是围猎大赛,距今只剩下半个月时间,朝廷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若不是今天国公府来人,陶靖尚且不知道她也要去的事。 陶嫤颔首,“是呀。” 陶靖叹一口气,十分不赞同,“围猎常会发生危险,你去实在不适合。万一出现了意外,你的心疾发作怎么办?” 她早就想过这么问题了,目下想也不想地答:“那我把周大夫带上不就行了?” 陶靖还不是大同意,然而她执意要去,他就算不同意也没有用。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以前不见她对围猎感兴趣,今年却非要凑一回热闹,她明明不能骑马,去了又能做什么? 想到她对骑马的热忱,陶靖忍不住正色道:“即便外公答应带你过去,你也不能跟着狩猎。” 陶嫤的心疾在马背上发作过几次,家里人对此心有余悸,此后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再让她骑马。陶靖唯一担心的是,是她不听话,趁人不备时偷偷上马,不顾自己的安危。 陶嫤为了让他放心,连连竖起三个手指头保证:“绝对不会。” 反正她这次去的目的不在狩猎,而是江衡。 算一算日子,她跟江衡已有将近三个月没见了。这么下去,要怎么才能跟他打好关系呢? 他们见面的机会本来就少,若是不趁着围猎大赛好好表现一番,江衡肯定早就把她忘了。 下定决心后,陶嫤更是要去,不管陶靖怎么劝说都没用。 * 围猎大赛共有五天,在长安城外十公里远的松香山上举行。 朝廷有规定,围猎大赛可以带女眷前往,但不能扰乱围场秩序。如有违者,必当重罚。山上建有一座山庄,名为永旭园,是他们这几天居住的地方。 出发的头一天,陶嫤打点好行李便往国公府去。 虽然这次陶临沅和陶靖都去前往,但他们肯定不会带着她,于是她只要投奔殷如。楚国公府除了殷如之外,另外几个舅舅和五个表哥均会前往,另外还有几位舅母和殷岁晴。 可以想象此行有多么热闹,出发时马车足足排了十来辆,下人更有百余名,饶是如此已是尽量从简了。 陶嫤跟殷岁晴坐同一辆马车,一路上雀跃不已,端是一刻都不肯安宁下来。 她还特地把将军带上了,大约是嗅到狩猎的气息,小家伙跟陶嫤一个样,从上马车的那一刻起便开始鸣叫,没个清净。 陶嫤摸了摸它的头:“别急别急。” 话虽如此,一人一豹仍旧很亢奋。 她还从没见过永旭园是什么模样,上辈子无缘得见,这次定要好好看看。还有那围猎大赛,究竟是怎么个壮观法,为何男人都这么喜欢? 出了城后,马车行走的速度渐渐快起来,一路畅通无阻地往松香山去。 * 松香山距离长安城有段距离,约莫走了两三个时辰才到山脚下。山上积雪尚未消融,马车不宜走得太快,不得不放慢速度。山上还有半尺深的积雪,车轱辘碾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惊动了路边觅食的小松鼠。 小松鼠抬起两只前爪,飞快的爬到树上钻进洞中,吓得连刚才捡的果子都掉落在了地上。 陶嫤掀起窗帘恰好看到这一幕,被松鼠胆小的模样逗得扑哧一笑,忍不住对它说道:“胆小鬼!” 小松鼠从洞里钻出来看了看她,旋即又缩了回去。 殷岁晴坐在她对面看她玩闹,递给她一个手鎏金手炉,“马上就到山顶了,应该会比山下更冷,你随时揣着这个,免得冻着。” 陶嫤听话地接过去揣进袖筒里,一张小嘴就跟抹了蜜似的,“谢谢阿娘,阿娘待我真好。” 小滑头,殷岁晴嗔她一眼,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她一脸神秘地凑了过来,附在殷岁晴耳边小声问道:‘“阿娘,这次围猎瑜郡王来吗?” 殷岁晴不冷不热地:“我怎会知道。” 其实不用问,这种重要的活动瑜郡王怎么会不出席?就算他平常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能不给皇上面子,每年的围猎大赛,皇上可是都会亲自前来观战的。 陶嫤讨了个没趣,哼唧两声歪倒在殷岁晴的肩膀上,“阿娘就不能对自己多上点心?以前在陶府,你就从没为自己考虑过。现在离开了,我希望您能多为自己想想。” 她不等殷岁晴开口,便截住她的话话头,“阿娘说要等到我及笄之后,我其实高兴得很……可是阿娘,谁知道这两年会有什么变故呢?” 殷岁晴静了一会儿,“就算有变故,叫叫,为了你也值得。” 陶嫤伸手抱住她,在她怀里蹭了蹭,“我就是想说,阿娘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毕竟前后加起来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要是连这点能力都没有,那委实太对不起自己。 * 半刻钟后,马车总算来到山顶永旭园门口,这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山庄里的人前来接应,先领着他们到居住的院落。因着人多,大部分官员都带着家眷通往,是以住的地方不如家里宽裕,一家人一个院子,他们正好住在东南方的冉云居。楚国公德高望重,院子比其他人大了一倍,这让陶嫤开心不少。 她跟殷岁晴住在南边相邻的两个房间,推开房门扫视一遍,想必有人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收拾过。房内亮堂整洁,窗明几净,床榻被褥一应俱全。 陶嫤侧身,让几个丫鬟把这几天用到的东西都搬进来,开始收拾屋子。 白蕊玉茗在里头铺床,她百无聊赖地抱着将军走到一边,看向院子里。院子中央有几块很大的石头,旁边是座假山,山下是个不大的池塘。陶嫤好奇地走过去,水面没有结冰,只见里头养着几条红色鲤鱼,不知平常是不是有人打理,过了一个冬天竟然还活得好好的。 将军从她怀里跳出去,站在岸上对几条锦鲤叫了几声,把那几条鲤鱼吓得四处逃窜。无奈池塘就这么大的地方,它们能逃到哪儿去? * 于是就见一只花斑底纹的豹子绕着池塘打转,一壁转一壁发出叫声,水面不断激起浪花,是那些鲤鱼没处躲避时激起的水珠。 将军这几个月长大了不少,脾气也是越发的古怪了。无论见到什么,总是要先示示威,以至于除了陶嫤之外,根本没人敢靠近他。 陶嫤笑停之后,弯腰把它抱起来:“你快够了。” 再这么下去,池塘里的鱼非被它逼疯不可。 将军这才消停,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与刚才凶恶的模样判若两人。 它有时虽然嫌弃陶嫤,但只会亲近她一个人。 屋里尚未收拾好,陶嫤想起来时路边看到的小松鼠,一时间很想再出去看看。她叫上寒光,“你陪我到外面走走。” 收拾屋子不需要她,寒光正在廊下杵着,闻言有些心动,“姑娘要去哪儿?” 她在丫鬟中年龄最小,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平时最能跟陶嫤玩到一块。 陶嫤见天色不早,也没想跑多远,“就到门口转转。” 若没记错的话,那只小松鼠就是在永旭园门口不远,这时候去不知道能否见到它。 路过殷岁晴的房间时,她往里面看了看。殷岁晴正在指点丫鬟做事,并未注意到她。 * 陶嫤加快脚步溜出冉云居,走在一条鹅卵石小径上。围猎大赛明天才开始,今天院里很平静,不少官署早已到了,他们算来得晚的。 不多时来到门口,陶嫤在将军耳边低语了句,然后放开它。 将军如离弦的箭一般跑出去,很快跳上台阶,眨眼便跑出了院子。 陶嫤叫了一声,慌慌忙忙地上前,“将军,你等等我!” 尚未出门,便被门口的侍从拦了下来,两人铁面无私道:“天黑了,姑娘请回。” 陶嫤看向立在门外的将军:“我只出去一下,不会走远的……” 两人对看了一眼,仍旧不同意。 陶嫤没见过如此不通情达理的人,登时有些气恼,“那我总得把它带回来吧!” 语毕,他们还是不松口。 陶嫤妥协地瞪了两人一眼,正欲放弃出去的念头,招手让将军回来,却见有人从后面走出,弯腰把它抱了起来。 身高腿长,挺拔苍劲,正是江衡无疑。   ☆、第37章 松果 “你想出去?” 江衡走近几步,他才骑马过来,嗓子被风灌得沙哑低沉,英俊的眉峰低低压起,深邃的五官比平常显得峻肃。 将军在他手中不安分地叫了几声,被他用大手抚了抚头顶。它伸长脖子想要咬他,他便娴熟地固定住它的脖子,小家伙哀哀叫了两声,总算肯老实了。 陶嫤看着将军在他手里毫无威力,顿时有种心虚之感,好像她的那点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她惴惴不安地上前两步,从他手里接过小豹子,据实以禀:“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一只小松鼠,它被我们的马车吓住了,果子掉了一地,我想去看看它现在如何。” 两旁的侍从见魏王过来,早已退到两旁,识趣地松开拦着陶嫤的手臂,对江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江衡路上被一些琐事耽搁了,目下心情不大好,一想到进园里还要面对皇帝的盘问,登时更加烦躁。 能清净一时是一时,他现在正好想去外头走走,便对陶嫤道:“过来吧,我带去你找它。” 陶嫤喜出望外,“真的吗?” 江衡被问得发笑,“本王从不说谎。” 小姑娘双眸程亮,好似夜里那弯明月,她展颜一笑,明亮生辉。 有的人笑时便有这样的感染力,好似大千世界都跟着亮堂起来,让人忍俊不禁。连两边的侍从都看怔了,她浑然不觉,走到江衡跟前兴致勃勃道:“那我们快走吧!天一会儿就黑了,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回来。” 否则阿娘和外公要担心的,她不想惊动了他们。 江衡转开视线,“走了。” 路上陶嫤能明显察觉到江衡的心情不好,虽然他们接触不多,但是以前相处的时候,他总会照顾她的脚步和安危。目下他只顾着自己往前走,很快就把她甩开一大截,等到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时,陶嫤还在后面慢吞吞地走着。 寒光扶着她走得小心翼翼,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魏王走这么快做什么……” 陶嫤也很纳闷,不过她没问出口,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还经常跟阿爹阿娘闹脾气呢,这太正常了。不过转念一想,江衡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少见,也不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能耐,能把和蔼可亲的他惹怒了? 早在他们出院子的时候,将军便跳到雪地上,它许久没到外面来过,撒了欢似的在周围跳来跳去。身姿矫健,一会儿绕着陶嫤大圈儿,一会儿爬到那边的石头上,怎么都不肯老实。 * 很快走到那颗松树下,陶嫤快走两步,果见地上还残留着小松鼠掉下的果子。 这个胆小鬼,被他们吓到现在都不敢出来。 陶嫤拾起地上的果子,仰头朝树洞看了看,“它怎么还不拿回去?” 江衡见她把果子都拾了起来,用绢帕兜在一起,禁不住笑问:“你莫非要把这些带回去?” 陶嫤罕见地红了红脸,她才没有那么贪吃呢。 “我想放在一起,等它下来的时候就能拿回去了。”说着便要跑到树底下,把一兜果子放下去。 还没上前,被江衡唤住:“等等。” 她疑惑的回头,白嫩嫩的小脸泛出薄红,“怎么了?” 江衡招呼她回去,表情有些古怪,“我有办法把果子送上去。” 他有办法? 可是这树很高,陶嫤仰起脖子观望,他难道要爬上去不成? 事实证明她想错了,江衡拿过她那兜松果,向后退出十几步远,拿出一个外壳坚硬的果子。只见他举起长臂,轻轻一挥,半空中一道影子迅速地滑过,嗖地一声,那枚果子便精准无比地投进了树洞中。 陶嫤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这就是所谓的……把果子送上去? 难以想象里头的小松鼠是何反应。 这还不够,他把果子一个个拿出来,再一个个扔进树洞中,没有一个出现偏差。 就在陶嫤觉得小松鼠都要被吓死了的时候,他总算停手了,把绢帕递还给她:“回去吧。” 再一看天上,红霞万丈,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回去的路上,陶嫤总算知道他不是陪自己出来的,他只是为了发泄而已。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烦心事,跟往常判若两人。 * 陶嫤偷偷从后面打量他,奈何她太低了,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坚毅的下巴和冷峻的眉峰,使他给人的感觉更加可怕。 陶嫤更加不敢靠近他。 回到永旭圆之后,将军还没玩痛快,待在门口死活不肯进去。在门外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总算肯跟陶嫤一起回去了。 再等陶嫤追上去时,江衡已经走开老远了。 这样正好,虽然感谢他带自己出去,但他现在这样委实可怕。陶嫤小步踱在后头,看着他的背影一脸苦恼,最终咬咬牙,还是选择快步跟了上去。 她既然想跟江衡打好关系,便不能一直躲着他,该出手时还是要出手的。 譬如现在他心情不好,正是她讨好他的机会,千载难逢。 江衡正要往皇上下榻的瑞鹤院走,只听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旋即一个绵软的声音试探道:“魏王舅舅,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转过头去,果见一个穿粉白短袄的小不点站在左手边,担心又不安地问。 江衡唇一挑,不动声色的问:“何以见得?” 陶嫤指了指他的脸,一本正经地回答:“你脸上写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若不是知道不可能,他真的会被这小姑娘骗过去。装得这么认真,他终于被她逗得放声一笑,抬手习惯地想去揉她的头顶,一想她刚满十三,算个半大的姑娘了,不能再容他放肆,于是手在半空中转了转,落在她怀里的将军头上,揉了揉。 他肯笑,陶嫤总算没那么紧张了,“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因为我刚才想擅自出院子?” 江衡摇头,“与你无关。” 难怪小姑娘这么不安,原来是以为他在生她的气。 其实这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无,是他今日去军府看了看,发现里头管辖松懈,兵甲陈旧,若是忽然有外敌进犯,根本不足以御敌。他当场把军府官员痛斥一顿,责令他们一个月内解决此事,现在想来,仍旧恼火。 他下令整改军府制度,没有经过皇上的允许,哪怕他做的是对的,被皇上知道后也免不了一通训斥。 * 正想着见到皇上后该如何解释,便被这小姑娘拦住了去路。她闻声软语的几句话,让他心情沉静不少。 陶嫤故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夸张道:“我还以为魏王舅舅怪我不懂事,跟你添了麻烦。” 江衡失笑,“外面山路危险,下次你若想出去记得多带几个下人,路上能照料你的安全。” 陶嫤当然乖乖应下,不过应该没有下次了,明天就是围猎大赛,她跟阿娘不能出去观看,恐怕一整天都得在府里待着。 想到围猎,陶嫤想了想问道:“围猎大赛会评选前三甲吗?” 江衡颔首,“会根据狩猎成果的数量、准头,由皇上选出前三甲,届时还会有御赐奖赏。” “什么奖赏?” 他弯唇:“这你便要去问皇上了。” 陶嫤不无遗憾地敛下眸子,要是她身子没病就好了,说不定也能有幸得个女子前三甲。围猎大赛的最后一天是为女子举办,但凡会骑术射术的姑娘,均可参赛。不过她们的能力不如男子,精彩程度也有所降低,是以没有男子那么受关注。 江衡大抵看出她的想法,“永旭园里景致不错,你可以到处看一看,不至于在这里无趣。” 可是院里哪有外面好玩?这座山她还没有来过,听说半山腰有一个湖泊,比这个山庄还要大。这时候湖面应当都结冰了,场面应该颇为壮观,她倒想过去看看。 陶嫤心里有自己的想法,面上却装得听话:“那我就在府里等着,魏王舅舅这么厉害,一定能拔得头筹!” 小姑娘很会讨人欢心,江衡笑了笑,转身离去。 前面再拐个弯就是瑞鹤院,跟陶嫤闲扯几句之后,他忽然想到该如何应付皇上的质问了。 一个人动怒时,不必迎头而上,转移他的注意力反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 松香山上,云蒸霞蔚,橘红的云朵仿佛就在头顶流动,极其缓慢地往天边移去。 陶嫤回到冉云居时天尚未黑,然而她偷溜出去的事还是被殷岁晴发现了。刚走进院子,便看到影壁后面跪了一排的丫鬟,其中包括白蕊玉茗等。 寒光缩了缩脖子,心仿佛沉入谷底,她觉得自己的下场一定比她们还惨。 陶嫤吐了吐舌头,赶忙跑到殷岁晴房里替她们求情:“阿娘,你别怪她们,我出去的时候她们也不知道。” 铜镜前,殷岁晴正在拆卸头上的花钿,闻声头也不回,“那该怪谁?” 别看殷岁晴平常很温和,但是赏罚分明,该惩戒时毫不心慈手软。这次陶嫤偷偷溜出去,为了她的声誉着想不能声张,私下里找遍了整个院子都没找见她人,好在她还知道回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陶嫤来到她跟前认错:“怪我,都怪我。”   ☆、第38章 狩猎 殷岁晴总算看向她,见她露出悔改之意,便松口道:“白术,你去叫她们都起来吧。” 她知道这事怪不着她们,但总得给她们一个教训,否则下回陶嫤出了事她们都不知道。白术得了命令,退到屋外告知几人。 陶嫤嘴巴很甜:“阿娘真好。” 殷岁晴不为所动,故意板着脸问:“去哪了?” 别看她现在冷静,得知陶嫤不见的那一会儿,可是比谁都紧张。她担心她跑出山庄,在山上遇到什么危险,要是她再不回来,她下一步就会命人去山上找她了。 陶嫤心中一虚,忙转到她身后捏肩捶背,“我到山庄门口转了转,遇见了魏王,后来见天色不早就赶紧回来了。” 话里真假参半,她委实没有撒谎,只是隐瞒了一些事而已。 肩上的小手柔软无骨,力道一点也不足,却达到了让殷岁晴消气的效果。她见阿娘面色缓和,连忙再接再厉:“我看到了路上那只小松鼠,还给它送了果子。阿娘放心,我只给它送这一次。” 殷岁晴终究还是担心多于愤怒,把她拉到跟前仔细端详,“没有哪里受伤吧?” 陶嫤摆摆手,故意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看,哪里都好好的。” 没事就好,殷岁晴不再冷落她,料想她在外面尚未吃晚膳,便让人把刚才热的菜肴端上来。 外头转了一圈,陶嫤确实饿了,在殷岁晴房中填饱了肚子才回去。 寒光没被责罚,一路走得飘飘然,感觉十分不真实,然而好景不长,没走两步便被殷岁晴身边的大嬷嬷叫住,带到一边训诫去了。 * 一屋子丫鬟在影壁后头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头子早就受不住了,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陶嫤见她们这样,忍不住笑道:“你们快回屋歇着吧,省得一会儿还没伺候好,自己就先倒在我面前了。” 白蕊玉茗互相搀扶着,山顶比城里冷得多,她们不止双腿麻木,身上更是冻得瑟瑟发抖。陶嫤虽叫她们回去,但却没一人敢动。 白蕊心有余悸地问:“姑娘,您不会再出去吧……” 要真这样,便是打死她们都不会回去的。 陶嫤让她们放心,不多时寒光蔫头耷脑地从外面回来,想必被狠狠教训了一顿,跟前唤了一声姑娘,就站到她身后不再吭声了。陶嫤支着下巴,朝寒光怒了怒嘴,“让寒光伺候我就行了,你们若不放心,可以坐在门口守着。不过晚上天寒地冻的,我可不会管你们。” 几个丫鬟合计了一会儿,白蕊道:“婢子们先回屋歇一会儿,亥时我跟玉茗再来替换寒光,姑娘早些休息。外头天冷,您出去这么长时间想必冻着了,婢子先让人去烧一桶热水来。” 说话间退出正室,去让厨房的人烧几桶热水过来。 陶嫤正有此意,她这会儿确实有些受凉,便没多说什么。 泡过热水之后,陶嫤从浴桶里站起来,弯腰去够屏风上的衣服。胸前两团越来越沉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好像比秋天时又大了一圈。乌发披在身前,衬得那块雪肤更加白腻,顶端粉红若隐若现,她听到屏风后面有声音,扯过衣服便裹在身上。 寒光在外头轻声询问:“姑娘好了吗?可否要婢子替您擦身?” “好了。”陶嫤从后面走出来,一面回答一面系衣带,酥颊被热水蒸得微微泛红,雪肌白腻,从骨髓里熏出淡淡香气。她不喜欢洗澡时有人在跟前伺候,把丫鬟都支开了,这才洗得痛快。 * 坐在妆奁前,她漫不经心地摆弄从家里带出来的长鞭,听寒光在身后絮絮叨叨。 这长鞭是她五年前偷偷藏起来的,彼时她得知自己不能骑马后,非常不甘心,便把这条鞭子藏了起来。后来她病发一次比一次频繁,便再没拿出来过,这次要来松香山,翻箱倒柜才把它找出来。 寒光拿篦子给她梳头,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姑娘拿这个干什么……您该不是还想……” 陶嫤握住又松开,故意吓唬她:“这围猎大赛不是还有女子三甲,到时候我赢个奖赏回来如何?” 这句话可把寒光吓得不轻,篦子险些掉在地上,“万万不可姑娘,万一您出事了怎么办?” 她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责罚,最担心的是陶嫤的安全。别看陶嫤平常常捉弄她们,还会对她们发脾气,但心里一直对她们很好,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她们,这么好的主子,寒光是真不想让她出事。 何况她才豆蔻年华,又生得玲珑剔透,如此妙人儿真有什么好歹,莫不是太可惜了。 陶嫤趴在桌子上扑哧一笑,偏头露出精致洁白的侧脸,乌溜溜的眼珠子睇向她,“我是骗你的,我还不想早死,才不会去呢。” 寒光这才松一口气,拍着胸口抱怨了句:“姑娘吓死婢子了。” 陶嫤透过铜镜看到自己,忍不住伸手点了点对方的鼻子,她的眼珠子转了转,对面的她也跟着一转。 要是她一直留在山庄,便没机会跟江衡接触了,她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行。 正思忖时候,寒光重新捧了一束头发,一壁梳一壁跟她扯闲话,讲着讲着就扯到了当今魏王身上。 寒光兴致勃勃地问:“姑娘,您跟魏王十分要好吗?” 她今日头一次目睹魏王尊容,以往都是远远地观望着,沾了陶嫤的光,才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接触。 没想到魏王跟她想的有些不同,居然会拿一只小松鼠撒气,真个让她大开眼界。 陶嫤想了很久,“你问这个做什么?” 寒光是个沉不住气的,便把听来的都跟她说了,“魏王二十有七仍未立妃,听说皇上和皇后都着急得很,有意在今年给他指一门好亲事。” 立妃? 陶嫤仔细想了想,上辈子魏王似乎在她十六岁那年迎娶了一位侧妃,伺候便一直没有娶妻。直到他登上宝座之后,好几年才立后,正是当年那位侧妃。 江衡一直不近女色,没听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更没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寒光见她不说话,自顾自地继续道:“也不知魏王是否有什么隐疾……才会拖到现在不成婚。” 陶嫤笑着嗔她,“敢当着我的面说魏王坏话,我看你是活腻了。” 寒光恍然大悟,连连求饶,“姑娘饶了婢子这一回吧,婢子下回再也不敢碎嘴了。” 陶嫤本就是玩笑话,没有真正罚她,让她梳好头发就退下,她准备熄灯就寝了。 * 翌日天未亮,便听山庄外锣鼓喧天,号角声经久不绝,吵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女眷们。 男人早就开始准备围猎了,他们三更起床,换上胡服骑上骏马,来到山庄外等候皇上指令。年纪稍长的官员神情淡然,那些个年纪轻的少年各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迫不及待要一展本领。 不多时圣驾御临,身后是魏王和慧王等一干皇子王孙,皇上骑着汗血宝马,身穿常服,却挡不住那股英锐之气。大臣纷纷下马叩首拜迎,呼声震天,皇上让众人起身,“众卿有礼,朕观今日天朗气清,委实是个围猎的好日子。” 底下大臣迭声附和,君臣一阵寒暄,皇上拟定了夺取前三甲的规矩之后,“那便开始吧。” 紧跟着一阵响亮的号角声,直直响彻整个松香山山头,震耳欲聋。 群臣上马,同一时间握紧缰绳,向半山腰的树林中冲去。有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气势磅礴,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 * 陶嫤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的,此时天蒙蒙亮,她却睡不着了,便叫来丫鬟伺候自己更衣洗漱。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外头怎么回事,为何这么吵?” 白蕊玉茗经过一晚上的修整,体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在跟前伺候没有问题。她抬起陶嫤的手臂,替她穿上粉缎牡丹纹小袄,外头又穿了件长衫,披上狐毛裘衣,边系带子边解释道:“姑娘莫不是睡迷糊了?今天是围猎大赛,外面当然热闹。楚国公和几位爷早早地就起了,现在应当在猎场中呢。” 陶嫤歪着脑袋哦一声,大抵是刚睡醒的缘故,脑子确实昏昏沉沉的。 待梳洗完毕后,天边才隐隐露出一抹熹微,她来到殷岁晴的房间一看,发现殷岁晴早已收拾妥帖,正准备用早膳呢。 “我要跟阿娘一起吃。”她毫不客气地坐在殷岁晴身旁,让白术另外置备一副碗筷,笑嘻嘻地跟殷岁晴请安。“阿娘起的真早。” 殷岁晴还能说什么?宠溺地嗔了她一眼,“快吃吧,吃过之后跟我一起去向庄皇后问安。” 庄皇后和几位贵妃均在山庄里,她们自然要过去一趟。 陶嫤喝了一口茶,答应得很是痛快。 这边早膳和乐融融,那边猎场却没这么安宁了。男人们放开了天性,各个气势汹汹,瞅准猎物之后毫不手软,搭箭开弓,一击即中。 枣红骏马抢在黑马前头,马上的人弯腰提起猎物,“瑜郡王承让了。” 陶临沅拔出兔子后腿的箭矢,交给身后的仆从,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   ☆、第39章 俯瞰 猎场古木参天,耸入云霄,遮天蔽日。 地上皑皑白雪积攒了一个冬天,至今未完全消融,马蹄踩在松软的雪堆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若是遇到山路湿滑的地方,说不定还会摔个人仰马翻,这才刚开始狩猎不久,便有人受伤被抬回去了。 段俨来到一处清净地方,刚瞄准一只猎物,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人夺了过去。 他放下弓箭,看向不远处的人,少顷淡声询问:“阁下是?” 不是他故意激怒陶临沅,委实是不认识此人。他对这张脸毫无印象,准确的说,他对猎场中的每个人都没印象。正是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他才会挑选如此偏僻的地方,没想到还是跟人撞在一块了。 此人从一开始便跟在他身后,他去哪他便去哪,目下连猎物都要跟他抢,究竟有何意图? 陶临沅脸色微变,沉了沉道:“瑜郡王贵人多忘事,某是户部侍郎陶临沅。” 关于段俨脸盲这回事,只有跟他亲近的人才知道,就连瑜郡王府也没几人知晓。没人跟陶临沅提起,他当然不知道段俨患有脸盲症,还当他是故意为之,故意给自己难堪。 段俨只记得名字,记不住人,闻言不露声色的勾了勾唇,朝对面看去:“原来是陶侍郎。” 如此一来,他抢他猎物的原因便可想而知了。 他敛起笑意,调转马头向陶临沅走去,两人擦肩而过时,他一语双关道:“本王竟不知道,陶侍郎有从别人手里夺走猎物的喜好。” 陶临沅微微偏头,毫不退让,“瑜郡王误会了,这只猎物是陶某先看中的。” 若真是他先看中的,为何非要等自己搭箭时才出手? 段俨不屑与他争辩,驾一声往别处去,“不过是只兔子,陶侍郎想要就拿去便是。” 言外之意便是,正因为它是兔子本王才会放手,换做别的,就未必可知了。 他扬长而去,留下陶临沅一人黑了脸色。 接下来的狩猎两人就像杠上了似的,暗中较劲,看谁猎到的动物更大更多。起初段俨很不乐意跟他攀比,他本就是个闲散性子,参加围猎大赛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然而屡屡被陶临沅抢夺猎物后,他便被激起了斗志,非要赢过对方不可。 段俨不认识陶临沅的脸,但他记住了陶临沅今天穿的衣服,深灰胡服,枣红骏马。每当这两样标志进入视线,他便能接收到一道不善的视线,为此只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不得不迎头而上。 * 直至两人在溪边共同看到一只花斑小鹿,他们停在数丈之外,观察了一阵子。这只小鹿大抵跟母鹿走散了,喝了几口水后焦急地四处寻找,发出不安的声音。 段俨估量了一下距离,从后背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弯弓上瞄准猎物:“陶侍郎,这只鹿本王要了。” 话音刚落,空气中划破嗖的一声,箭离弦而出,直直地朝那只小鹿射去。 与此同时陶临沅也送出一箭,却不是朝着那只鹿,而是对着段俨的箭头而去。陶临沅的箭速度较快,在最后关头击中了段俨的箭头,两支箭相撞在一起,发出激烈的碰撞,双双落在地上。 惊动了溪边的小鹿,小鹿往他们这边看去,迈开四肢很快就逃跑了。 段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陶侍郎此举何意?” 陶临沅话里有话,“一个人出手太不厚道了,瑜郡王应当与我一起公平竞争才是。” 桐树上新冒出的绿叶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绿意盎然,与这冰天雪地放在一起极不和谐,却又令人心情愉悦。溪边的雪几乎都化没了,不时有几只小兔子跳出来,站在远处看了看他们,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段俨弯唇,残忍地揭露:“狩猎这回事哪有公平不公平,本就是谁先看上了,猎物就是谁的。” 他自己看不上,早早地放开了,怨得了谁? 陶临沅被驳得哑口无言,从段俨话里的意思来揣摩,他想必已经下定决心要迎娶殷岁晴。他们虽一直在打哑谜,但双方都清楚在说什么事,殷岁晴就是他们在争夺的猎物,哪怕只在猎场上,他们都不想输给对方。 对于陶临沅来说,也只有在猎场上才能正大光明的跟他竞争了吧。 他现在根本没资格见殷岁晴,更别说跟瑜郡王抢人了。恐怕他还没进楚国公府,便被那一群男人给打了出来。 陶临沅恼恨地锤了锤树干,眼睁睁地看着段俨越走越远,他却无能为力。 * 另一边,江衡也在狩猎。 不过他的狩猎比陶临沅和段俨轻松得多,他骑着孤鸿漫无目的地闲逛,碰到小兔子小鹿等动物,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倒是后头的李鸿搭起弓箭,一箭射过去,偏了。 他摇了摇头继续跟在江衡身后,“魏王为何不开弓?小人看瑜郡王和陶侍郎已经打了好几只猎物了,您不着急吗?” 江衡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去,从背后取出一只箭矢拭了拭箭头,轻松一笑,“猎小动物有何成就感?要猎便猎一头大的。” 魏王这是准备…… 想起有人说山林深处有豺狼虎豹,李鸿登时双腿一软,颤巍巍地询问:“魏王您、您该不是……” 江衡没察觉他的害怕,转头见他落后好几步,便命令道:“快点,替本王背着箭筒。”说着解下背后的箭筒递给他。 李鸿抱着箭筒一脸畏惧,他知道魏王能力卓群,必定不怕那些凶残的猛兽,可是他怕……尤其这里越走越幽深,光线昏昧,李鸿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一张脸都快扭曲抽筋了。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彻底脱离了众人,周围一点人声也无,偏僻幽静,阴森可怖。 积雪越来越厚,马蹄踩在雪上发出扑哧闷响,听得李鸿心惊胆颤,寸步不离地跟着江衡,小心翼翼地巡视四周。 寂静的林中忽地传出一声鸣叫,清脆响亮,李鸿慌忙拉开弓箭,“魏王当心!” 江衡面不改色地走在前面,往声音传来的地方骑去。 这声音,怎么听着像…… 李鸿纵马跟上,保护在他左右,“此处凶险,还请魏王小心为妙……” 可惜他说晚了,江衡停在一棵高壮的樟木前,翻身下马,从树干后面抱起一只花斑底纹的小豹子,惊奇道:“你怎会在这?” 将军现在长大了点,外表不再像小奶猫,一眼便能看出是只小豹子。 李鸿惊恐未定地看着江衡手里不安分的豹子,说话磕磕绊绊:“魏、魏王这是……” 江衡顺了顺它头上的毛发,简单解释道:“这是广灵郡主的宠物。” 那个小姑娘几乎时时刻刻带着它,怎会让它跑到这里来? 不知她发现将军不见了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听罢,李鸿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不可思议。他曾在宫宴上见过广灵郡主一面,陶府的三姑娘,看着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怎么会养这种残暴的宠物?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当真一点不假。 正说话间,他们左手边冒出两道幽绿的目光,偏头看去,正是一只蠢蠢欲动的老狼。江衡很快看了看四周,幸运的是只有它一只,它大概跟族群脱离了,形单影只,根本不足为惧。 江衡利落地上马,把将军放在肩头,神态轻松道:“既然广灵郡主让本王训练你,你便好好地看着,本王是如何击败它的。” * 陶嫤发现将军不见后,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她中午躺在榻上眯了一会儿,一睡便是一个时辰。起来时尚未察觉什么,将军本来就喜欢乱跑,她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当她想要找它时,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了。 “院里院外都找过了,还是没有。”玉茗一脸焦急,将军不比别的动物,若是伤着人了可不是小事。 它要在冉云居还好,偏偏院里翻了个底朝天,依然见不着它的影子。 陶嫤强自镇定下来,走出正室,“都去过哪个地方寻找?有没有人问周围的下人,谁见过它?” 玉茗便把刚才去过的地方都说了一遍,“山庄太大了,一时半刻找不过来。婢子问了附近来往的几个下人,他们都说没有看到……” 那就奇怪了,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陶嫤蹙了蹙眉头,“可有听说有谁受伤?” 玉茗摇摇头,“倒是没有。” 只要那小家伙没咬伤人就行,陶嫤松了一口气,准备亲自去院外寻找,必须天黑之前找到它。 才出冉云居,便见前方急匆匆跑来一人。 寒光停在她跟前,气喘吁吁道:“姑、姑娘……有人方才在那边看到将军,婢子去找了一圈,并未找到……” 她一边喘气一边伸手一指,正是西南方向。 陶嫤牵裙往那边去,头脑清醒地问:“何时看见的?” 寒光想了想答道:“一个时辰之前。” 竟然这么久,想必将军早就不在那里了……陶嫤虽然清楚,但还是怀着希冀往那边走去。 西南方向院子不多,多为假山楼阁一带。男人都到外面狩猎去了,所以陶嫤不担心遇到什么人,步子迈得飞快,往寒光所说的地方走去。 “她说在哪看到将军?”陶嫤边走边问。 寒光在前方领路,走过曲曲折折的鹅卵石小径,前面便是一座阁楼,位于假山之上,四周环境雅致。“她说是在这里……可婢子找了许久,都没找到。”说着指了指阁楼下面的廊庑,一脸为难。 廊庑尽头连接着另一个院落,目下空空如也,哪有将军的影子? 陶嫤四下看了一圈,确实没有。她苦恼地皱起眉头,抬头眺望那座楼阁。这一看不打紧,竟然发现上头还有一个人,白衣锦袍,正在含笑凝视着她。 此人生得清秀俊逸,笑容如沐春风,临阁远眺,他在上面,她在下面,不知俯瞰了多久。 陶嫤想了想并不认识此人,知道此处不宜久留,便收回目光转身欲走。 阁楼上的人出声唤住她:“姑娘可是要找一只花斑豹子?”他用扇子指了一个方向,“在下在此处逗留已久,正好看到它往西边去了,看样子早已出了山庄。” 陶嫤一怔,停步问道:“敢问它何时出府的?” 对方答:“已有一个时辰。” 这个小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昨天叫它回来时就不甘不愿的,没想到今天趁她不注意便偷偷溜了出去。松香山这么大,叫她到哪里找它? 何况外头正在狩猎,万一有人把它当成猎物怎么办? 陶嫤越想越担心,几乎片刻不敢逗留,立即命人出去找它。 临走前她仰起头,对阁楼上的人道谢道:“多谢公子告知。” “举手之劳,陶姑娘何必谢我?”对方笑着问。 陶嫤目露疑惑,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知道她是谁,他便已经答道:“若说感谢,应当陆某感谢陶姑娘才是。若不是那晚姑娘舍身相救,陆某现下恐怕早已命归西天,又怎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陶嫤恍惚,这才看清他不是坐在石凳上,而是坐在轮椅中。   ☆、第40章 送礼 原来他就是工部郎中陆遥。 那天在明秋湖山庄跟江葛发生争执,被打伤了头部昏迷不醒,险些因此丧命的那个人。陶嫤救了他,却从未见过他。 仰着脖子看人实在辛苦,陶嫤后退几步,“陆公子也说了是举手之劳,谈不上舍身相救。何况当时陆公子性命垂危,我既然有办法,就不能见死不救。” 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他出现在这里就情有可原了,他腿脚不便,不能上猎场狩猎,唯有留在山庄里等众人回来。 陆遥笑了笑,坚持已见:“陶姑娘好谦虚,或许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陆某来说却是救命之恩,永不敢忘。” 陶嫤无意与他争辩,既然他执意要记住这份恩情,那她也不会阻拦他。反正对陶嫤来说,怎么都不吃亏。 “陆公子客气了。” 再不离开,指不定将军就被人当猎物射走了。她没心思同他周旋,没说两句便急着离开。 陆遥看出她焦急之意,体贴地道:“陶姑娘若有急事,陆某便不打搅了。” 陶嫤几乎毫不犹豫地告辞,拽着寒光跟几个丫鬟一同回到冉云居。经过上次的教训,她断然不会再贸贸然闯出山庄,当务之急是先找殷岁晴合计,商量该怎么办。 殷岁晴正在给手帕绣花样,听了她的叙述放下针线笸箩,皱着眉头问:“你确定它跑出山庄了?” 陶嫤想陆遥应该不会骗自己,便肯定地点点头,“有人在路上看到了它,那条路正是通向山庄侧门的,我方才让玉茗去看了看,那道门开着一扇小缝,正好能容纳将军进出。” 如此说来,百分百是溜出去了。 殷岁晴让她别着急,“我看将军机灵的很,一定不会出事的。” 说着叫来院里的仆从,连老太公殷如身边的人都不例外,左右他们不在,拿来用一用未尝不可。白术把人聚集到一块数了数,统共四十五人,会骑马的不超过二十个。 白术到她跟前回禀,她问道:“府上带来的马还剩下几匹?” “只剩六匹。” 她想了想,“从那二十人里挑出骑术最好的六人,四人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另外两人在山林中间寻找。切莫惊动了猎场其他的人,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过国公府丢了一直宠物,不必大肆宣扬。” 白术得了吩咐,只字不差地出去重复了一遍,让自认为骑术精湛的都站出来。 陶嫤就在屋里,把殷岁晴那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死心地上前:“阿娘,我也想去……” 话没说完,殷岁晴便毫不留情道:“不行。” 别说现在是将军不见了,就算天塌下来,殷岁晴估计都不会让她碰一下马鞍。不是狠心,而是就这么一个闺女,当然舍不得让她受一点伤害。骑马这种活动,她还是趁早死了心吧。 陶嫤就知道她不同意,一开始就没抱太大希望,只低落了一阵子便又恢复精力,“好吧。” 外头挑选的六个仆从业已准备完毕,由白术领着到山庄门口去。因是楚国公府的吩咐,阍者并未多加阻拦,轻易地便放行了。 * 陶嫤坐立不安地等了两三个时辰,那几个出去的人毫无消息,她倒在美人榻上,不住地叫寒光出去望风:“你去看看他们回来了没?” 寒光连连跑了十几趟,实在扛不住了,“姑娘,若是他们回来了自会有人通禀的。” 可是这都快黄昏了! 陶嫤霍地从榻上坐起来,转头看一旁安安静静绣花的殷岁晴,囔囔地问:“阿娘,你说将军会不会找不回来了?” 殷岁晴认真想了想,没有瞒她:“不无可能。” “……” 陶嫤有点想哭,她好不容把将军养这么大,一心想要避免它被人毒死的命运,未料想中途出了差错,它倒先丢了。 这怎么行,她就算找遍整座山也要把它找回来! 下定决心后,陶嫤一股脑地往门口冲去,不顾殷岁晴的询问,她边走边道:“我要去山里。” 殷岁晴斥了句胡闹,便让丫鬟拦住她。 没等几人走到跟前,陶嫤自个儿先停住了。盖因看到狩猎回来的外公舅舅等一行人,他们身后是提着猎物的侍从,看样子收获颇丰。尤其舅舅们一脸意犹未尽,互相炫耀自己猎到的动物大小。 走在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正是陶嫤昨天才见过的江衡。 重点不在江衡身上,而是他肩上趴着的那只熟悉的动物。那不正是…… “将军!” * 陶嫤喜出望外,一时间忘了礼数,不顾外人在场欣喜地来到他们跟前。殷家五兄弟以为叫叫是来迎接他们的,未料想她竟停在江衡跟前。 陶嫤踟蹰不安地张开双手,踮起脚尖看向他的肩膀,软声软语地诱哄:“将军,下来……” 将军早已累了,趴在江衡肩膀上昏昏欲睡。此时听到陶嫤的声音,懒洋洋地睁开瞳眸,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矫健地飞扑到她怀中。 陶嫤破涕为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歪着脑袋蹭了它好几下:“你跑哪里去啦?” 说罢总算想起江衡,多亏了他将军才能平安无事,遂朝他感激一笑,“不知道魏王舅舅在哪里遇见了将军?谢谢您把它带回来,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她笑靥娇软,眸光真诚,是真的感激他。 麻烦没添多少,就是一路上不太安生。自从江衡带着它捕猎一头狼后,小家伙处于亢奋状态,毫不畏惧狼族的凶悍,那模样,好像在说再来十头它都不怕。后来它死活不肯回来,李鸿几欲崩溃,差点就把它扔在山林里独自回来了。 末了是江衡降住了它,把它放在肩膀上带回山庄。 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与她说太多话,于是言简意赅道:“不算麻烦,下回你看好它就是,别再让它乱跑。” 陶嫤连连点头,以为他要跟外公一块进入,没想到他把将军交给她后,踅身便要离开了。 “魏王舅舅不进去吗?”她好奇地问。 “不了。”江衡不多停留,跟殷如和殷镇清兄弟几人告别后,向她解释道:“本王过来,只是为了把将军归还给你。” 言讫与李鸿一起离去,步履广阔。 * 外公和舅舅们在院里清点猎物,今日一行共捕猎到十二只野兔,三只花鹿和四只山鸡等。比起其他府上要好得多了,殷如还算满意,让几兄弟回屋歇息一晚上,明日再继续奋战。 陶嫤和殷岁晴并几位舅母在紫藤花架下喝茶谈心,见那几个男人正朝这边走来,一个个拿绢帕掩鼻嫌弃道:“一身臭味儿,还不快回去洗洗。” 老四殷镇汌故意走到媳妇陈氏身旁,举起袖子让她闻:“哪儿臭了,我怎么没闻见?” 陈氏见他没个正经,悄悄地剜了他两眼。 可惜根本唬不住殷镇汌,别的几个兄弟都准备回屋洗澡了,偏他还赖在这里不走:“叫叫?” 陶嫤正在一边跟将军训话,闻声抬起头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陈氏实在看不下去,推着他往回走,“你快给我回屋去。” 一把年纪了,又不是年轻小伙子,杵在这儿丢什么人。 其余几位新妇均忍俊不禁,笑着看他俩打打闹闹。那边人没走远,便有下人进来向殷如通传,内容清晰地传了过来:“国公爷,瑜郡王前来拜访,正在院外求见。” 楚国公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招呼下人把他迎进来:“快快,快请进来。瑜郡王亲自来访,老夫当然要见。” 话刚说完,段俨便从影壁后面走了出来。他换下胡服,一袭玄青色织金云纹锦袍罩在身上,简单不失华贵。除了他之外,还有瑜郡王世子段淳。段淳也是刚从猎场上回来,目送在院子里搜寻了一圈,最后落在紫藤花架这边。 冉云居热闹得很,殷家几位爷得知瑜郡王到访后,顾不得洗澡,换了衣服便出来迎接。 院里站了很多人,段俨面上不动声色,开门见山道:“本王有幸猎到一头公狼,不敢独享,特来送与楚国公。” 说着让人把公狼呈上来,放在院中。此狼个头看着不小,死时模样凶恶狰狞,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十分可怖。 殷如受宠若惊,岂敢手下:“这是瑜郡王猎到的,老夫怎能夺取您的功劳,腆着脸向皇上邀功?” 段俨不为所动,极其罕见地笑了笑,“无妨,您与本王之间无需分得如此清楚。” * 那边将军闻到血腥味儿,顿时变得敏感起来,瞳眸眯起,向院子里躺着的公狼看去。 等到陶嫤想阻止它时已经来不及了,它哧溜一下飞快地跑了过去。 陶嫤往前追了两步:“哎……” 好在将军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它只是绕着那匹公狼转了两圈,好奇地嗅了嗅它身上的味道,转头继续回到陶嫤身边。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陶嫤不自在地抿了下唇,随机应变,及时朝段俨和段淳行了一礼,“见过瑜郡王、段世子。” 段俨让她不必多礼,目光却越过她,落到后面的殷岁晴身上。   ☆、第41章 珍重 眉心五瓣梅花钿,和细长的柳叶眉相映衬,真是一点红霞媚雪容。 整个院子里的人,唯有她的面相如此清晰,段俨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眼、雪靥、鼻唇……她没有听他的话,依然贴着花钿。 其实这不是殷岁晴的意思,是陶嫤每日亲眼看着她贴上的。 既然瑜郡王也在山庄里,指不准他哪天就跟阿娘见面了,当然得做好万全的准备。事实证明陶嫤想的果然没错,这不就毫无预兆地遇见了,若是没有那抹梅花钿,瑜郡王肯定认不出阿娘。 殷岁晴敛眸向他施了一礼,不再看他,转而对陶嫤道:“叫叫,这儿不适合玩闹,你先抱着将军回屋去。” 虽说都是自家人,但终归还有两个不属于自己家的,殷岁晴不想让闺女在外人跟前露面,便让她先回去。陶嫤识趣地哎了一声,上前抱起将军便往回走,扭头时恰好对上段世子的目光,她歪着脑袋回以一笑,两靥盈盈,娇丽可爱。 段淳没有回应,目送着她走进廊庑下,转身消失在转角下。 此处确实不是她们女眷逗留的地方,几位新妇相继辞别,殷岁晴也走到老太公殷如身边,“阿爹,我先……” 话未说完,影壁后面又进来一位仆从,对着殷如一拜道:“国公爷,陶侍郎在院外求见。” 殷岁晴话语一停,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尖。 听清来者何人后,殷如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毫不欢迎地问:“他来干什么?” 那仆从看一眼瑜郡王,附在殷如耳边说了句什么。 殷如挥挥手,还是那句话:“不见,教他滚。别让我拿棍打他。” 仆从下去回话,不多时去而复返,后头却跟着另外两人,抬着一只体型壮硕的花鹿。那鹿只伤了后腿,被捆绑住四肢动弹不得,他们把它放在院子里道:“这是陶侍郎让人送来的,请国公爷笑纳。” 笑纳?他可一点儿也不稀罕! 殷如让人把这东西送回去,他不需要那个混小子示好,偏偏仆从却道:“陶侍郎已经回去了。” 殷如气呼呼地:“那就送到他院里去!” 这是什么意思?瑜郡王刚送来一头狼,他便送来一只鹿? 以前没见他献过殷勤,如今他跟岁岁和离了,这是哪根筋搭错了? 当然,殷如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譬如猎场上他跟段俨的暗中较劲。下了猎场,他更加不能落了下风。 陶临沅不知道的是,他现在再怎么讨好,在国公府人的眼中都只有两个字——讨嫌。 无比讨嫌。 殷岁晴看了那只鹿一眼,继续刚才未说完的话:“阿爹,我先回屋了。” 殷如摆摆手,让她不必理会这些糟心事儿,“回去吧。” 说罢让人把那只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并嘱咐若是陶临沅不收,就扔到他院子里面,反正是不许再抬进冉云居。 待人走后,他看向一旁的段俨,哂笑道:“让瑜郡王见笑了。” 段俨表示并未放在心上,跟他随口聊了几句,便带着段淳一道走出冉云居。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眼庭院,这才离去。 * 陶临沅送鹿没送出去这一回事,很快就在冉云居传开了。 白蕊跟她说的时候,她正倚着熏香摆弄袄裙上的穗子,许久之后才问:“那后来怎么了?” 白蕊就道:“后来国公爷让人把大爷的鹿送回去了,听说国公爷气得不轻,差点心病都犯了。” 若真把外公气病了,那陶临沅可就罪加一等了。陶嫤不得不为阿爹捏一把汗,捉摸不透他究竟什么心思,他是想弥补阿娘,还是想跟阿娘复合? 他认清自己对阿娘的感情了吗? 陶嫤翻了个身,想起生辰那天阿爹在侧门等候的模样,满身满头的雪花,转身离去的背影,至今想来仍旧心酸。 如果他能一心一意对待阿娘,如果他能…… 只要一这么想,脑海里便是上辈子阿娘临死的面容。她不敢多想,一切顺其自然吧,反正现在阿娘有自己的主意,大事上不必她操心。 * 围猎大赛一直举行了整整三天,终于在第三天傍晚见分晓。 由皇上亲自选出比赛前三甲,甲等可随意向皇上提一个条件,只消不是有违国法的事,皇上都会尽力答应。乙等丙等各有奖赏,各不相同。 捕猎猎物最多的分别是瑜郡王府、陶府、定陵侯府和平阳王府,其中以瑜郡王段俨和陶侍郎陶临沅为首。宫人上前数了数,把两人猎物的数量上去回禀给皇上,瑜郡王比陶临沅多捕获了两只兔子和一只鹿、两头狼。 皇上点点头,想起来问道:“魏王和慧王呢?” “慧王身体不适,昨日和今日都在山庄里歇息。”宫人顿了顿,说起魏王,“魏王只猎个头大的猎物,譬如豺狼犬一类,共有六头。” 论数量的话,确实不如其他人的。 皇上看向下方,江衡站在人群中分外突兀,他好像对这场围猎的结果一点也不在意,正漫不经心地跟身旁的武官说话。 皇上拟好前三甲的名字,让宫人下去宣读。 “明徽十三年围猎大赛入围前三甲者,乃平阳王府平阳王世子吴堂春、陶府陶侍郎陶临沅、瑜郡王府瑜郡王段俨!”宫人顿了顿,宣读吴堂春和陶临沅分别为丙等乙等,又继续道:“其中拔得头筹者,是为瑜郡王段俨!” 语毕,三人上前谢恩,一干人等纷纷恭贺道喜。 皇上问段俨:“瑜郡王可有什么想要的?” 段俨想了想道:“臣希望大喜之日,皇上能亲自驾临,便是臣无上的福分。” “哦?你要成亲了?”皇上露出惊讶,从没听他说起此事。 他道一声是,“臣要迎娶楚国公府的六姑娘,目下正在筹备之中。” 此言一出,满场喧哗,唯有另一边的陶临沅黑了一张脸。 皇上笑道:“好啊,瑜郡王这是双喜临门。你这个条件朕定会答应,届时请送一张请柬入宫,朕必定携皇后一同前往。” 段俨恭敬一拜:“多谢皇上。” 能请来皇上参加婚事,该是多少人家羡慕的事,瑜郡王竟用一个条件便换来了。这让前不久暗地里笑话楚国公府人刮目相看,看来他家的六姑娘颇有福分,离开了陶侍郎,还有更好的瑜郡王在后头等着。 接下来是另外两人的赏赐,无外乎金银珠宝一类,与段俨相比难免落了下风。 大赛结束后,皇上离去,众大臣纷纷散开,各自打道回府。 陶临沅技不如人,没有多说什么,让人把赏赐的东西抬回去,他牵马走在后头。 路过段俨身边时,听不出情绪地道了句:“恭喜瑜郡王。” 段俨从声音辨别出他是谁,用他的话回应他:“陶侍郎承让了。” 其实这场围猎结果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的恩赐。能随意向皇上提一个条件,多么诱人,陶临沅早就想好了这条件是什么,可惜这个条件终究与他无缘。 陶临沅苦涩地弯了弯唇,与段俨一比,他才知道自己多么不堪。 他本以为段俨会用条件换取官爵荣誉,未料想他只提了一个这么简单的要求,却给了殷岁晴,甚至整个楚国公府足够的面子。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拿她曾经和离说事,因为她要嫁的那个男人会更加珍重她。他没有给过她的,段俨都会给她。 陶临沅越走越慢,最后双手紧握成拳,极其不甘。 * “瑜郡王真这么说?” 陶嫤在殷岁晴房中,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白术也是听人说来的,哪敢在殷岁晴面前乱嚼舌根子,当即红了红脸道:“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再问别人,婢子只听到这么多。” 陶嫤拉着殷岁晴,“一定是真的,阿娘,你说对不对?” 殷岁晴淡定地继续绣花,从头到尾头都没抬一下,“我哪知道。” 陶嫤哎哟一声,夺过她手里的针线笸箩放到一边,捧着她的脸严肃道:“这可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事,阿娘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没大没小的,殷岁晴拿下她的手,却没说话。 说不触动是假的,能有一个人为她考虑到这种地步,确实十分难得。 她对瑜郡王不是没有好感,然而才放下一段感情,她现在心里装不下另一个人。目下唯一的念头,便是看着陶靖和陶嫤平安康健地长大,她便放心了。 陶嫤见她不说话,眨了眨眼睛一个劲儿地唤:“阿娘?阿娘?你在想什么?” 殷岁晴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说:“在想何时能把你嫁出去,我就清净了。” 陶嫤情知她是气话,故意笑嘻嘻地问,“阿娘总想着把我嫁出去,那你可有想清楚把我嫁给谁?” “不害臊。”殷岁晴嗔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小姑娘捧起双颊,无限爱娇,教人看了止不住欢喜。 母女俩在屋里谈心,过不久金荷进来道:“夫人、姑娘,大公子来了。” 陶靖跟陶临沅住在另一边的广桂院,这几天一直没工夫过来,今儿个围猎大赛结束了,这才得空来看看。 殷岁晴把他叫到跟前,跟陶嫤站在一块儿比了比:“几天不见,靖儿又长高了。” 陶嫤噘着嘴抱怨:“阿娘干嘛拿我跟哥哥比?我也长高了!” 跟去年相比,她确实有点变化。不过就算身子长高了,人也依旧显得玲珑小巧,再配上那张稚嫩娇气的脸蛋,一点也不像快及笄的姑娘。 母子俩几天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陶靖陪殷岁晴待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站起来道:“何珏和玉照在山庄后面烤了一只鹿,让我邀请叫叫和妘娘娴娘过去,娘若是没意见,我便把叫叫带走了。” 两家素来交好,殷岁晴自然不会说什么,只嘱咐道:“你照顾好几个妹妹,赶在天黑之前回来。” 陶靖颔首,“阿娘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叫叫。” 陶嫤在山庄里闷了三天,对此乐意之极,转念一想何玉照也在,兴致顿时减了一大半。 “哥哥,除了何家兄妹,还有谁去?” 陶靖在前面等她,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陶嫤却只认识陆遥一个人。 陶妘和陶娴在冉云居外等候,见他们出来,上前两步相迎。 陶妘没有多少表情,平静地唤了声“阿姐”。倒是陶娴笑靥灿烂,阿谀奉承:“阿姐大哥总算出来了,咱们快走吧。” 这个陶娴是三叔陶临泊的女儿,跟陶嫤同岁,不过陶嫤很不待见她,跟她说话都懒得搭理。私下里陶嫤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叫她“讨嫌”,人如其名,陶娴真的不招人喜欢。 她跟她娘一样,是个势力谄媚的人,并且脸皮厚得很,属于怎么都赶不走的类型。 对于她的话,陶嫤只应了一声,便挽着陶妘一块走到前面。 陶娴甩了甩绢帕,不死心地追上来:“阿姐为何不理我?” 陶嫤偏头,笑眯眯地回答:“因为你的名字呀。” 陶娴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一路追在陶嫤身后来到山庄后面。   ☆、第42章 垂钓 第四十二章 山庄后面有一条通往半山腰的小路,道路平坦,路旁碎石堆砌,从雪下冒出清脆的嫩草,破土而出。路上的积雪基本已经消融了,走起路来十分轻快,陶嫤不一会儿就把陶娴远远地甩在后头。 陶妘不大理解:“阿姐为何不等娴姐姐?” 眼看着快到目的地,陶嫤不好再把她抛下,便停在路边等她。陶嫤拿绢帕垫在石头上,坐在上头歇歇脚,“我不是不等她,我是见她比上回见面又胖了,便想帮她锻炼锻炼。” 好在陶娴尚未追来,没有听到这句话,否则可不会善罢甘休。 陶娴并不多胖,只是有些丰腴而已,双颊肉呼呼的,不如陶嫤说得那么夸张。不过她体力不行倒是真的,这不没走几步,便又扶着树干喘气了。 陶嫤和陶妘等了她一会儿,她终于追上来,大冬天热了满头的汗:“阿姐别走这么快……” 陶嫤从白蕊手里接过绢帕,好心递到她手中:“多跑动跑动对你的身体好,你看你现在面色红润,一定是气血充足,日后记得多走动才是。” 能把胡话说得这么头头是道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了。 陶靖摇了摇头,“休息好了就走吧。” 这条山路真是够长的,除了陶娴之外,好几个丫鬟也都喘起气来。陶嫤因为一边走一边跟陶妘说话,是以没觉得多远,直至林中一抹绿色映入眼帘,才恍悟他们已经到了。 这里有一座碧青湖泊,面积巨大,湖面冰雪开始融化,有许多冰块漂浮在水面上。水下游鱼攒动,清澈见底,真是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何珏跟何玉照在湖畔一块空地上烤火,火上架着一只烤得兹兹冒油的鹿,鹿肉溢香,老远便能闻到。何珏在添柴,何玉照便站在一旁观看,另一边是坐在轮椅中的陆遥,正在指挥仆从往鹿肉上抹香料。 何玉照抬头向他们看来,见陶嫤身边没有孙启嫣,脸上露出一丝喜色,很快被她收起了。 上回两人不欢而散,她至今憋着一口气,等陶嫤上门向她赔罪。可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也不见她有任何动静,就连前天向皇后祖母请安,她都没跟她说一句话。 不说就不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玉照越想越生气,正好何珏提议在湖边烤肉,她便一起跟了过来。何珏说要叫上陶嫤等人时,她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算是默认了。 当人过来之后,她把头扭向一边,佯装忙碌地帮何珏递柴火。哪想何珏根本用不着她,嫌她麻烦便打发她到一边去,“姑娘家不适合做这些,正好嫤娘来了,你过去跟她一块玩去。” 何玉照看了看那边,陶嫤正在用初春的嫩草和小花编帽子,不一会儿就完成了一个,戴在陶妘头上。几个小姑娘围在一起说说笑笑,愈发显得她形单影只。 * 好在来的人不多,且都是熟悉的人,否则这场合委实不适合她们。 想想也是,要真有那么多少年郎,陶靖一定不会带她们过来的。这里人中,除了何珏、陆遥之外,还有两个去湖边接水捕鱼了,相互之间都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 陶嫤、陶妘和陶娴在另一边,跟他们隔着几颗桐树的距离,彼此之间听不到对方说的话。他们烤好肉之后便让仆从送过来,让她们几个姑娘先品尝。 树下刚好有几块平整的石头,她们便坐在石头上,不至于地面融化的雪弄葬脏了衣服。 何玉照终于沉不住气了,三两步来到她们跟前宣布道:“这肉是我跟哥哥一起烤的,你们就这么吃了?” 她的意思是,起码应该跟她客套几句话。 陶嫤不愿意弄脏了手,便让白蕊撕成一小块喂她。她一面编花环,一遍朝白蕊抬了抬下巴,咬住鲜嫩喷香的鹿肉,“谢谢啊。” 何玉照都要气死了,她是想让她感谢她,但不是这种态度! 肉香满溢,陶嫤觉得十分好吃,便多吃了几口。抬头见何玉照气的脸都青了,想到她的坏心眼,心中无比感触。印象中上辈子这时她们还很要好,她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她为何这么恨自己? 陶嫤一心想弄个清楚,便收敛起对她的恨意,把编好的花环递了出去:“送给你,要吗?” 何玉照才不屑呢,她正要拒绝,便见陶妘和陶娴头上分别戴着一顶,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上前走了两步,停在陶嫤几步之外,“难看死了。” 话虽这么说,双手却很诚实地接了过去。 说实话,陶嫤编的花环一点也不难看,她手巧得很,什么东西在她手中都能化为神奇。就像这一个简陋的花环,却编得精致好看,翠绿的草藤上点缀着几朵粉白小花,让人看了都不忍心戴。 陶妘头上顶着花环却面无表情,她不喜欢吃鹿肉,总觉得把那么可爱的小动物烤来吃实在太残忍了。于是便分食给几个丫鬟,她在一旁捧着茶杯啜饮。 不得不说何珏准备得很周全,碗筷一应俱全,连茶叶都带上了。 * 收下陶嫤的花环之后,何玉照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本来嘛,正如宜阳公主说的那般,小姑娘家吵吵闹闹再平常不过,没两三天便和好如初了。 不过这句话在陶嫤身上行不大通,她跟何玉照,只是面上装得要好罢了。该不顾忌情面的时候,她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何玉照不知她心中所想,端着一个白釉绘水仙纹的碟子过来,碟子里放着一条烤得金黄的鲤鱼,“叫叫,这是我哥哥亲手烤的,他烤这些东西可有一手了,你快尝尝。” 陶嫤从白蕊手中接过玉箸夹了一口,滋味确实不错,鲜香细嫩,“嗯,很好吃。” 何玉照咧嘴一笑,让她的大丫鬟翠眉分给陶妘和陶娴两人,“我吃着也不错,可惜刚才鹿肉吃多了,这会儿吃不下了。” 正好陶娴与她相反,她吃了好几块鹿肉,又把这条烤鱼吃得一干二净,末了佯装矜持,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味道还不错。” 就是这副拿腔作势的模样,让陶嫤很不喜欢。 陶妘从头到尾没吃几口,她只顾着喝茶,不一会儿就变了脸色,一脸复杂地放下茶杯,捂住肚子。 这一幕被陶嫤瞧见,不必想便知道怎么回事,刚才她喝了那么多水,估计该忍不住了吧? 果不其然,陶妘站起来对她道:“阿姐,我去那边走走。” 她不必说,几个姑娘也知道怎么回事,于是心照不宣,没有说什么。陶嫤不想跟何玉照待在一起,遂站起来道:“等等,我跟你一起。” 陶妘等她过来,两人领着丫鬟,沿着湖岸一起往林子另一边走去。 留下何玉照跟陶娴没话说。 何玉照拿着花环在手里端详,举起来多次想戴在头上,但一看到对面的陶娴,便都放弃了。 陶娴一心想讨好她,笑着道:“玉照姑娘生得美,戴这个保准比您头上发簪还要好看。” 真是个不会说话的。 何玉照撇撇嘴,没有搭理她的话。 * 那边陶妘和陶嫤走出一段距离,陶妘回头看了看,见已经看不到那边的人了,才拉着陶嫤转到一棵梧桐树后,“阿姐跟我到这里来。” 陶嫤摆了摆手,站在原地没动,“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陶妘疑惑地看她:“阿姐难道不是……” “我只是想出来走一走。”陶嫤跟她解释。 若非逼不得已,她是一刻钟都不想待在何玉照身边,生怕自己忍不住对她动手。还不如借机跟陶妘出来,清净清净。 陶嫤往林子外面走了走,站在湖畔边沿,岸上石头结了一层霜,湿滑得很,一不小心便可能掉到湖里去。她是个惜命的主儿,断然不敢轻易上前,只在岸边走了几步。她捡起地上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扬手往湖心扔去。 咚地一声,石头沉入湖底,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谁?”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这才发现湖边除她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循着声音找去,那人被一颗粗壮的樟木挡住了身形,只能看到一条细长的竿子伸入水中。竿子一头是丝线,一头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 原来有人在钓鱼。 想必她那一下把他的鱼吓跑了,陶嫤有点愧疚,“我不知道这里有人,若是惊扰了阁下的兴致,我这就给您道歉。” 那边静了一会儿,低沉的声音有几分熟悉:“叫叫?” 陶嫤正纳闷这人是谁,那边的人往前一倾,正是江衡。 他怎么会在这里钓鱼? 真有闲情雅致。 反正这会儿没事,陶嫤不介意跟他多说几句。她绕到树木后面,这才看清他不是一个人,还带着李鸿和李泰两个侍从。 陶嫤站在旁边,偏头好奇地打量他,“魏王舅舅为何会在这里钓鱼?” 盖因他怎么看,都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 她猜的不错,正是因为不像,所以他才会到这里来培养耐心。他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一条鱼都没钓到,刚才正想有鱼上钩,偏偏这小姑娘一块石头砸下来,成了一场空。 江衡重新挂上鱼饵,一甩竿子继续坐在岸边等候,顺便回答她的话:“整座山上只有这里有水,你说我能去哪儿?” 他在军营里待习惯了,说话时不大讲究礼数,就算他把陶嫤当成小辈,也没拿出多少长辈该有的样子。 陶嫤哦一声,好奇地往他旁边看了看,看到他左手边有一个竹篓,“魏王舅舅钓到几条鱼了?” 江衡直接拿过竹篓,放到她跟前,“你数数。” 陶嫤凑上去看,里面分明一条鱼也没有。 这是故意骗她嘛。 李鸿不想自家主子被小姑娘瞧不起,于是帮忙解释:“刚才有一条鱼正要上钩,被姑娘的石头惊走了,这才一条都没钓上。” 江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陶嫤遗憾地啊一声,顿时变得无比愧疚,“那怎么办?我哥哥刚才也在捉鱼,不如我拿过来一条送给您吧。” “不必。”江衡直接拒绝了,他还没到要小辈东西的地步。 不就是一条鱼么,他怎么可能钓不到? * 不多时,陶嫤正津津有味地观看江衡钓鱼时,那边传来陶妘的呼声。 她大概解决完毕了,不过陶嫤现在还不想回去,便让白蕊去把她和她的丫鬟叫过来。 陶妘过来之后,看到岸边垂钓的魏王,惊讶之余恭谨地行了一礼:“见过魏王。” 江衡让她无需多礼,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持着鱼竿,终于对她们的出现有了点兴趣,“你们为何在此?” 陶嫤指了指湖畔另一边,“大哥和何公子在那边烤鹿,便把我们叫过来尝尝。魏王舅舅要不要过去?鹿肉味道挺好的。” 对于她的邀请,江衡摇了摇头,“不了,你们小辈聚在一起,我去了只会徒增压力。” 这么一想好像也是,陶嫤便没有勉强。 陶妘站了片刻,说要去那边看一眼,陶嫤让她不要走远,等会儿还要一起回去,她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丫鬟过去了。   ☆、第43章 毒蛇 湖面只剩下陶嫤和江衡两人,李鸿李泰站在几步之外。 陶嫤得知他在这儿坐了两个时辰仍旧没钓上一条鱼,不免有些吃惊。刚才大哥和何珏一捉一个准,怎么钓鱼就如此困难? 难道这边水域没有鱼? 陶嫤纳闷地往水里看,只见水下鱼尾摆动,一条又一条地从眼前掠过。她扭头奇怪地问:“魏王舅舅你是不是不会钓鱼?” 江衡握着鱼竿的手顿了顿,旋即低声一笑,“很明显?” 陶嫤诚实地点点头,虽说她也不会钓鱼,但湖里鱼儿成群结队地游过来,他却连一条都钓不到,这难道不明显吗? 想到他钓一条鱼这么辛苦,还被自己吓跑了一条,顿时更加内疚。她站在一边帮不上忙,于是便让白蕊去找了一些韧性较好野草,她拿出几根长度相同的比划了一阵子,便埋头忙活起来。 江衡见她不说话,偏头看去:“你在编什么?” 陶嫤是头一回编这个,没成功之前不想拿给他看,于是背过身去:“等我编好了再给你。” 真是小孩子心性,江衡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坐在岸边耐心地等鱼上钩。鱼竿轻微地动了动,他有了前面几次的经验,并不急着提起来,待鱼竿再次剧烈地往下沉去,他双手发力猛地提起鱼竿,果见鱼饵那头挂着一条大鲤鱼! 李鸿惊喜不已:“钓到了钓到了,王爷终于钓到了!” 李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静一些。 江衡面上不如李鸿激动,多少还是有些高兴的,他解下鲤鱼放入竹篓,正好看到那边的小姑娘把一个东西藏到身后。 “你藏了什么?” 陶嫤见他钓到鱼了,便没必要再把东西送出去。于是抿了抿唇,有点委屈地摇摇头,“没什么。” 这表情怎么都不像没什么,江衡放下鱼竿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躯把小姑娘整个都笼罩住了,“让本王看看。” 陶嫤仰头,恰好能对上他漆黑如墨的双眸,登时被一股无形的压力包围着,自动自觉地交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编这个,有点不好看。我刚才把魏王舅舅的鱼吓走了,便想拿这个还给你,既然你现在已经钓到了,便用不着它了。” 白嫩的手心里躺着一个巴掌大的草编鲤鱼,模样有些奇怪,但能看出是她用心为之。江衡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再看小不点紧绷的俏脸,心情舒畅地勾了勾唇,“一事归一事,这个赔礼本王便收下了。” 说着走回岸边,提起竹篓让李鸿拿着,他收拾鱼竿准备回山庄:“今天就到这里,走吧,本王送你过去。” 原来他的目标只是钓一条鱼…… 陶嫤摆摆手,这里距离陶靖他们不远,不必再特意劳烦他:“我还要等妘妘回来,魏王舅舅不必管我,您先回去吧。” 她一再拒绝,江衡便不勉强。 适逢陶妘从林中出来,老远唤了一声:“阿姐……” 江衡没有骑马,正要缘原路折返。 与此同时,山林另一边毫无预兆地响起尖锐的叫声,正是由她们刚才待的地方传来。 “啊——” * 这是何玉照的声音。 陶妘怔在原地,惊诧地回头看去。 陶嫤不知发生何事,想着大哥还在那边,提起裙子便要过去查看。 奈何湖岸道路湿滑,她不甚踩在一块青苔上,身子一倾便要往前倒去。丫鬟来不及拉住她,正在她要摔入湖里时,一只大掌从身侧伸了过来,及时地握住她的手,把她往岸边拽去。 陶嫤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小脸惨白,“多谢魏王舅舅。” 掌心的小手绵若无骨,因为恐惧一直紧紧地握住他,软乎乎的,还有点凉。江衡适时地松开,走在前面带路:“跟在我身后,走路小心一些。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原本要走,听到那一声才回来。 陶嫤学老实了,不敢再往岸边靠近一步,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何玉照是他的亲外甥女,他过去查看情有可原。不过他走路实在快,陶嫤在后头跟得很吃力,又不敢让他慢一点,几乎小跑着跟他来到湖畔另一边。 他们到时已有不少人,何玉照坐在石头上哭哭啼啼,脚边的花环摔得七零八落。 她脱了绣鞋,露出莹润的脚踝,只见上有两个清晰的牙印。原来她刚才跟陶娴在此处等候,一条蛇悄无声息地从地下钻了出来,来到她脚边咬了一口,这才会有刚才那一声惊叫。 姑娘家的脚不能随便让人看,丫鬟在跟前挡着,其他公子均站在一边。 陶嫤去找陶靖问了情况,才知道怎么回事。 何玉照一壁哭一壁拉着何珏:“哥哥救我……我不想死……” 不知道这蛇是否有毒,毒液是否会扩散,何珏不敢带她轻易走动,早已着人回山庄请太医署的人过来。 他不断地安抚何玉照:“不会的,不会有的事的。” 一抬头见江衡也在,顿时惊奇无比:“舅舅怎么在这?” 江衡已从陶靖那里得知情况,停在几步之外问道:“那蛇是什么模样?” 何玉照抽抽噎噎,仔细回想了下:“身子是绿色的,头一面有一块红色,长得很小。” 言讫,便见江衡眉头深蹙,“此蛇含毒,必须立即救治。” 他的话一般不会有错,何玉照的心都凉了一半,只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无奈太医署的人尚未过来,他们这些人又不懂方法,万一弄巧成拙怎么办? 何珏急得团团转,问江衡:“舅舅说该怎么办?” 江衡倒有一个法子,就是让一人替另一个人把体内的毒血吸出来,避免毒液扩散入身体各处。即便不能把毒液全清了,也能让何玉照坚持到太医署的人来。 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肯为何玉照吸毒的人。 李泰自告奋勇:“属下可以一试。” 何珏露出犹豫,毕竟玉照是未出阁的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然而若不及时这么做,恐怕何玉照的性命难保。他咬一咬牙,疾言厉色地命令:“你若敢把此事说出去,我便要你好看。” 李泰道:“属下清楚。” 他刚走上前,何玉照便哭闹着挣扎,死活不跟让李泰碰一下:“你滚……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何珏在一旁安抚她,“玉照别闹,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便委屈这一回,不会有别人知道的。” 这时候由不得她胡闹,她也知道事态严重,但要一个臭男人碰她的脚,还用嘴…… 她的清白怎么办? 她挣扎许久,不得不妥协,一脸厌弃地别过头去。 * 一刻钟后太医署的人终于赶至,好在何玉照伤口被咬的不深,方才又被处理过,这会儿已无什么大碍。 她由肩舆抬上山,何珏紧跟在旁,先众人一步回到山庄。 山上蛇多,又是初春,万物复苏的时候,避免再发生这种状况,陶靖跟江衡走在几个姑娘身后,护送她们安全。 陶靖好奇地看了看李鸿手里的竹篓和鱼竿,“魏王也在湖边?” 江衡目不斜视地应道:“闲来无事,便到山上转转。” 想到刚才他跟叫叫一起过来,后面虽有陶妘,但陶靖仍是觉得他跟叫叫走得太近了些。辈分上他是他们的舅舅,实际上他们一点血缘也无,叫叫已是个半大的姑娘了,这番光景若是被有心人看去,难免要说闲话。 一路心情复杂。 快到山顶时候,陶靖瞥见他衣襟里露出一抹绿色,好意提醒:“魏王的东西似乎快掉出来了。” 江衡垂眸一看,原来是刚才陶嫤编的草鲤鱼。 他重新放回去,继续走路。 陶靖没看清楚,只看到是一团草,魏王为何要把草塞入怀中?不过他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便没有多问。 正好看到前面陶妘手里拿的花环,隐隐猜到一些什么,却没往深处想。 到了山庄门口,他们各往两边走。 江衡忽地停住,把竹篓交给李鸿,低语两句。 李鸿便拿着竹篓转身,追上另一边陶嫤和陶靖两人。“这是我家王爷送给广灵郡主的,王爷说礼尚往来。” 陶嫤咦一声接了过来,里面果然躺着一条大鲤鱼。 他好不容易钓到的,就这么给她了? 李鸿功成身退,告辞离去。 一直走到冉云居门口,陶嫤尚在琢磨该怎么解决这条鱼,“不如炖成鱼汤喝了吧,正好给阿娘补补身子……不过清蒸也不错……” 正好走进院子,被陶靖出声叫住:“叫叫。” 她回眸,“哥哥怎么了?” 陶靖酝酿半响,挑了个比较委婉的说法:“你认为魏王此人如何?” 虽然疑惑他为何这么问,但陶嫤思忖一番后,还是一五一十道:“威风严肃,大度谦和,有时候很可怕,有时候很和蔼。” 和蔼…… 陶靖放心了,笑道:“你进去吧。” “哥哥不随我进去吗?”他有好些天没见外公舅舅了。 陶靖道了声不,“我回广桂院去。” 陶嫤颔首,阿爹输了围猎大赛,目下心情肯定不好。他一心情不好就要喝酒,陶嫤几乎能想象他现在的模样,便点了点头,两人在院门口分别。 回到院内已是傍晚,陶嫤让白蕊把鲤鱼送去厨房,炖成鲤鱼豆腐汤。   ☆、第44章 樱桃 第四十四章 今天是围猎大赛最后一天,是女子狩猎比赛。 说是比赛,当然不如男人那般正规,都是一群姑娘妇人骑在马背上,追赶几只受惊的小动物罢了。这样的比赛对于陶嫤来说没趣得很,她喜欢那种激烈的追逐,而不是女儿家的玩闹,所以她不能参加比赛,倒没什么好遗憾的。 听说孙启嫣也会参赛,真是稀罕得紧,印象中她似乎不会骑马。除此之外,还有陶妘、陶娴和何玉照等其他姑娘,场面较为热闹。 陶嫤就在冉云居等她们的消息,殷岁晴陪着宜阳公主说话去了,她一个人颇没意思。今儿个太阳暖融融的,她便搬了个杌子在角落地晒太阳,怀里是同样懒怠的将军,没多久便一起睡了过去。 因为山庄面积有限,冉云居共有三进,大家共用一个院子。反正都是一家人,她在这里也没人觉得不妥。 殷家老二的次子殷筝和老三的长子殷策正在院里切磋,两人刀枪棍棒,一通吵闹。这一幕恰好被殷家老二瞧见,殷镇流夺了两人的兵器,把他们赶到院子外面:“没看到叫叫在休息吗?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要练给我到外头练去!” 殷筝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无奈地看向角落里的小表妹:“阿爹,让叫叫去屋里睡不就行了?” 殷镇流毫不讲理:“屋里有太阳吗?回屋还怎么晒太阳!” 得,无论怎么说就是这么小表妹最珍贵。俩人收拾了兵器来到院外,他们也疼爱这个小表妹,就是觉得阿爹和几个叔伯对她宠得有些过头了,简直到了毫不讲理的地步。 不过算了,到哪练都一样,殷筝和殷策商量好地方,准备去永旭园后院一处楼阁下比试。 恰好在门口碰到正要过来的魏王,他们停下抱拳施礼,殷筝客气地问:“魏王来找阿公?” 江衡刚从宜阳公主那回来,本想去看看何玉照情况如何,未料想她昨儿才被蛇咬伤,今天说什么都要去猎场狩猎。宜阳公主劝不住她,只能任由她去了,目下正在屋里跟殷岁晴抱怨。 江衡回去的路上临时改了主意,不知不觉便绕到冉云居来。 殷筝这个问题倒把他问住了,他是来看楚国公的吗?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他便顺口道:“许久没找他下棋了,今日最后一天来找他切磋切磋。” 殷筝心领神会,让开路请他进去。 江衡见两人一人拿着一个长棍,不由得问道:“你们是去做什么?” 殷筝笑了笑道:“说出来让魏王笑话,我和四弟去切磋切磋武艺。” 江衡一笑,“为何不在自己院中?” 殷筝道:“表妹在院中,父亲担心我二人鲁莽伤到了她,便让我们到别处去。”说着与江衡辞别,踅身往另一边走去。 * 楚国公殷如没别的外孙女,这个表妹指的谁,不言而喻。 那个小不点也在? 江衡从影壁后面走出,院内阳光柔和,光线充沛。他往院里看去,果然在一处墙角下看到倚着墙壁熟睡的小姑娘,她的湖色小袄和浅绿裙子跟脚下嫩草的颜色相近,青翠欲滴,娇葩初绽。 阳光下白嫩的小脸如羊脂白玉,光洁通透,白得让人想忍不住多看两眼。江衡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在湖畔握住她手时的触感,柔软光滑,不知道脸上是否也如此? 小姑娘粉唇翕动,长睫在眼窝下形容一圈阴影,粉嫩拳头揉了揉眼睛,有渐渐转醒的趋势。 丫鬟早在一旁准备好了,适时地递上一碗温茶,她抿唇喝了两口润喉,抬眼正好觑见不远处的江衡。 大约是还没睡醒,小不点显得呆呆的,半响才站起来道了句:“魏王舅舅。” 江衡走近两步,看见她鬓角有几根发丝睡得翘了起来,毛茸茸地挡在脸前,手抬了抬,想为她拨开,最终又放下。“怎么睡在这里,不怕着凉?” 陶嫤弯眸一笑,比头顶的太阳还要耀眼,乖乖的,很可爱:“今天日头暖和,我就来这里晒晒太阳,谁知道坐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所幸今天阳光充沛,不至于睡一会儿就着凉。 江衡正要说话,那边寒光端着托盘走了过来,见到江衡先行了一礼,随后才对陶嫤道:“这是姑娘刚才要的糖蒸酥酪,还有皇上昨儿赏赐的樱桃,还新鲜着哩,姑娘快尝尝吧。” 正值初春,樱桃刚刚成熟,皇上只赏了跟前几位几位宠臣,楚国公便是其中一位。殷如知道外孙女爱吃,大部分都送给了陶嫤,对她的宠爱可见一斑。 陶嫤露出喜色,忍不住挑了一颗最圆的蘸了蘸糖蒸酥酪,放入口中,眯起一双月牙似的眼睛:“真甜。” 唇边沾了点白白的酪,她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去了,正想吃第二颗。 余光瞥见江衡还在,不好意思吃独食,便将盛樱桃的碟子捧到他跟前,“魏王可要尝尝?” 江衡对这些水果没有特别的偏好,不过见小姑娘吃得如此满足,便拿了一颗,“为何要蘸酪?” 陶嫤热情地道:“蘸了会更好吃。” 于是又重新端来糖蒸酥酪,满怀希冀地想让他蘸一蘸。江衡便在这种注视下,蘸了一颗放入口中。 * 太甜。 估计只有姑娘家爱这种吃法,他见小姑娘又拿了几颗送给其他丫鬟,末了才想起关照他,“魏王舅舅来找我外公吗?” 江衡点点头,“楚国公可在?” 陶嫤遗憾地告诉他,“你来不巧,外公半个时辰前出门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正是因为官员们都住同一个山庄,来往很是便利,楚国公几乎每日要出去串门子,不到傍晚不会回来。 那还真是不巧,江衡笑道:“看来本王只能改日再来了。” 陶嫤担心他有什么急事,便顺口问了一句:“你找外公何事?” 并非什么大事,江衡道:“下棋。” 陶嫤哦了一声,这个她还真帮不上忙,她对下棋没有兴趣,不能替他排忧解难。于是好心好意道:“等外公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那本王先回去了。”江衡颔首,转身欲走,忽地想起一件事,“昨日那条鱼你如何处置的?” 陶嫤眨巴两下眼睛,能怎么处置,他送给她不就是让她吃的吗? 于是想也不想道:“我让厨房炖汤喝啦。” 末了还感激地补充:“鱼肉很新鲜,鱼汤很香,多谢魏王舅舅。” 江衡顿了半响,少顷哑然失笑,“不必客气。” 用一条草编的鲤鱼换一条真鲤鱼,怎么算都是她占了便宜。陶嫤终归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那是他钓了好几个时辰才钓到的,早知道应该把鱼汤分一半给他。为了弥补这份人情,她琢磨了会儿问道:“马上就到上元节了,魏王舅舅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江衡睇过来,“你要送本王?” 陶嫤毫不忸怩地点头,“每当上元节时候,我都会礼物给家中长辈,今年多您一个,也不算什么。” 江衡有一瞬间没说话。 直至陶嫤又唤了他一声,他才说道:“不必费心了,上元节之前我便要回松州去,恐怕没机会收到你的礼物。” 这么早就回去了?那边叛乱不是已经平定了吗? 陶嫤在心里疑惑了一下,只能就此作罢,“魏王舅舅何时回去?” 她没听别人说过此事,还以为他会等过完春天再回去呢,没想到竟这么早。 江衡算了算日子,“还有十日左右。” 这么说是在上元节前一天,陶嫤没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识趣地笑道:“那就只能等你回来再送了。” 江衡微微弯唇。 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松州近来又出状况,必须等他回去处理。他本想待上元节之后再回去,目下想来怕是没机会了。 * 没等陶嫤把江衡送出冉云居,便有仆从匆匆忙忙闯了进来,见到江衡也在,扑通跪在地上:“小人见过魏、魏王。” 接着匍匐到陶嫤跟前,说话都不利索:“姑娘,出出出事了……” 陶嫤拧起眉头,让他冷静下来,“何事你慢慢说。” 这仆从叫袁青,是陶靖身边的人,这会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便将事情缘由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小人跟大公子一同出了山庄,正好看到玉照姑娘对孙姑娘动手……” 原来陶靖因事提前下山一趟,恰好遇到猎场里的何玉照与孙启嫣两人,何玉照不问缘由,拉弓便朝孙启嫣射去。孙启嫣马术不精,躲避不及,硬生生被她射中了肩膀,眼下已被陶靖送回鹧鸪院中。 鹧鸪院是孙家暂居的院子,距离冉云居不大远。 陶嫤闻言心中一惊,没想到何玉照竟如此不讲理,光天化日之下伤了孙启嫣。她上辈子没参加围猎大赛,不知还有这样的事,登时胸口升起一团怒火,“伤得严重吗?带我去看看。” 袁青答道:“大公子已经让人请了大夫,小人来时大夫尚未赶至,并不知道情况。只是当时流了不少的血,想来伤的不轻。” 太过分了,陶嫤紧咬下唇,举步便往鹧鸪院走。 “此话属实?” 她一时气愤,忘了江衡就在一旁,听到这一声猛然回头,便见江衡站在原地,脸色不大好地问袁青。 袁青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头埋得越发低了,“句句属实,不敢欺骗魏王。” 江衡问道:“玉照目下何处?” 袁青道:“玉照姑娘已经回了玉合院,完好无损,请魏王放心。” 玉合院是宜阳公主的住所。 江衡眉心微蹙,没再说话,三两步走在陶嫤身前:“本王先去玉合院一趟,叫叫,你去看看孙姑娘的伤势。” 陶嫤点点头,快步往鹧鸪院走去。 * 入了鹧鸪院,向丫鬟打听出孙启嫣的住处,陶嫤忙走了过去。 孙启嫣房间门口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分外熟悉。陶靖忙走过去,“哥哥,启嫣姐姐怎么样?” 陶靖袖子上沾上几处血迹,偏头见到她,皱着眉头应道:“大夫正在里头查看,伤势有点深,尚不知情况如何。” 他不能进去,唯有在外面等候。 陶嫤正要进去,京兆尹孙知礼从屋里走出来,走到陶靖跟前不断道谢,“多谢陶大公子救小女一命……” 陶靖连忙摆手,陶嫤在一旁等不及问道:“伯父,启嫣姐姐还好吗?有无大碍?” 孙知礼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箭尚在肩上,所幸没有伤及脏腑筋脉,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生调养几日。多亏陶大公子及时把小女送回来,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请再受老夫一拜。” 说着又要行礼。 陶靖哪敢承受,连忙扶他起来,“伯父快请起,孙姑娘与小妹交好,在下救她乃是理所应当,何况……” 何况什么? 陶靖及时收住下面的话。 好在孙知礼和陶嫤都没放在心上,陶嫤跟两人说了一声,便到屋里查看孙启嫣的状况了。 孙知礼踟蹰良久,问道:“老夫听人说……这箭是宜阳公主与定陵侯之女所射?” 陶靖不想欺瞒,颔首道:“是。” 他亲眼所见,何玉照手持长弓,对准了孙启嫣的方向射去。正当他想阻止时已经晚了,眼睁睁地看着孙启嫣中箭倒地。 事后何玉照盖不承认自己所为,只说是要射孙启嫣旁边的兔子,失手才射中了她。 然而他当时看得清清楚楚,那兔子距离孙启嫣有十几步远,她向来射术精准,怎会射偏这么多? 孙知礼听罢又气又恼:“这……怎么会这样!” 他尚且不知何玉照是故意为之,若是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更加生气? 陶靖暗暗沉了沉眸,不知何玉照跟孙启嫣之间有过什么过节,然而罔顾人的性命,随意伤人,实在是有些过分。 * 另一边江衡正好赶到玉合院中,宜阳公主和殷岁晴在正堂喝茶,听下人说他来了,忙叫人看座添茶。 江衡大步迈入门槛,不多寒暄,“玉照呢?让她出来。” 宜阳公主不解他为何如此动怒,沉着一张脸没有表情,已有许久不曾见他这样。想要发问,但看了看他的表情,便让人去请何玉照过来。 不多时何玉照前来,听丫鬟说是江衡找她,端着一张小脸恭敬地问:“舅舅找我何事?” 话音将落,只见江衡面无表情,眉峰压得极低,顿时心中有些慌。 她一向害怕这个舅舅,平常他不动怒时已极具危险,目下明显生着气,更加让她畏惧了。 江衡向她看来,“我问你,围猎大赛尚未结束,你为何这么早便回来?” 这么一说,宜阳公主也有些好奇,方才她在跟殷岁晴说私房话,没有对她上心。这会儿江衡问起,才觉得哪里不妥。 何玉照脸色微微一变,“我……我觉得没意思,就先回来了。” 江衡没说话,反而笑了笑,然而这笑在何玉照眼中更加可怕,她顿时一怵。 “那京兆尹孙知礼的女儿受伤,又是怎么回事?”   ☆、第45章 赔罪 音落,宜阳公主一惊,下意识看向何玉照。 女儿是什么性格,她再清楚不过,天生的霸王性子,鲁莽起来谁都不管,极有可能做出伤害人的事。 何玉照先是一僵,紧接着明白江衡可能听说了什么,再隐瞒也没用,于是便大方地承认:“是我射伤的。但我原本只想射她身旁的那只兔子,不甚失手才射中了她,说来也是她倒霉,谁叫她要出现在那里呢?” “胡闹!” 这声斥责出自宜阳公主口中,她气愤女儿不拿人命当回事,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偏偏还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更加教她失望。 宜阳公主猛地一拍桌几,把何玉照剩下的话堵回肚子里。 何玉照看向宜阳公主,不如刚才面对江衡时那样犯怵,语气也强硬了不少,“阿娘,她只受了点小伤,您为何要那么生气?” 熟不知这话更让宜阳公主生气:“小伤便不是伤了?你射伤了人家,可有对人家道一声歉?难不成就这么回来了?谁教你的这样不知礼数!” 何玉照杵在原地,理直气壮地回驳了句:“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没有错,做什么跟她道歉?” 冥顽不灵。 这态度可把宜阳公主气得不轻,“你……反了你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姑娘生来就跟她不一样,蛮不讲理,霸道横行。明明小时候是跟陶嫤一起受过教的,四书五经也没少教,偏偏就长成了这副性格,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宜阳公主倚着妆花大迎枕,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怒意未消。 一直沉默的江衡站起来,他身量高,又恰好挡在槛窗前,屋里顿时晦暗了不少,光线全被他挡在身后。从何玉照的角度看去,他的脸庞模糊不清,周围镀了一圈金边,整个人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还没有开口,便让何玉照心头一跳。 江衡先是安抚了宜阳公主两句,转头看向何玉照,端的是长辈训诫小辈的严厉口吻:“你方才说不是故意的,为何有知情者告诉本王,你是故意射向孙知礼之女?” 何玉照最怕他,刚才霸道的气势顿时弱了不少,但还是拒不承认:“谁跟舅舅说的?我是想射兔子……” 江衡打断她的话:“是陶靖亲眼所见,你跟陶嫤素来关系交好,难道他会为此冤枉你么?” 听到自家两个孩子被提名,殷岁晴也坐不住了,转头看了看宜阳公主,又看了看何玉照,“靖儿也在……这,这是……” 毕竟何玉照不是她的孩子,这事她不好插嘴什么,从头到尾都在一旁听着。只是没想到陶靖也在场,一阵错愕。 听到她可能不是失手,而是故意射伤人家,宜阳公主刚消下去的那点儿怒火像被浇了点油,滋一下又蹿了起来,“你还故意射伤人家?你,你是不是长能耐了?以为我跟你阿爹不会惩罚你?” 何玉照死活不承认:“我才没有那份闲心故意射伤她,她哪里能入得了我的眼?她不配!” 宜阳公主坐回榻上,大抵没想到竟教出来这样的女儿。 即便她真的是失手,她的态度也让宜阳公主大失所望。不去跟人道歉也就罢了,还因为身份藐视别人……她也不想想,就算孙启嫣母亲那边是商家,她的父亲毕竟还是正三品上阶的京兆尹。 江衡毫无预兆地问宜阳公主:“本王记得,玉照的射术是定陵侯一手所教?” 宜阳公主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答:“正是,侯爷从她六岁时便手把手地教她,如今两人仍时常比试。” 那便是了,江衡一笑,“听说定陵侯射术精湛,乃大晋第一人,想来玉照的准头也不会差。” 一旁何玉照浑身一颤,惶恐不安地看向江衡。 宜阳公主不解他为何扯到这上头,一壁疑惑一壁回答:“委实不差,百步之内少有偏差。” 丫鬟搬来太师椅,他坐在上面,手肘搭在两旁扶手上,交叠在身前,姿态清闲,“既然如此,那兔子距离孙知礼之女有十几步远,当时玉照是出了什么状况,才会射偏到孙启嫣身上?” 宜阳公主终于懂了,她看向何玉照:“你舅舅说的是真的?” 何玉照不吭声。 宜阳公主已是对她失望透顶,让贴身的大丫鬟去询问当时在场的人,不问别的,只问那兔子与孙启嫣之间的距离。 过不多时,丫鬟回来禀告,当时在场的人有李太傅的孙女和定国公府的八姑娘,她们身边的丫鬟都说那兔子距离孙启嫣有十几二十步,相距甚远。 “玉照,你还有何话说?”宜阳公主反而冷静下来,一脸平静地问。 何玉照没什么可否认的,事情到了这地步,她想不承认都不行,“对,我就是故意射伤她的。怎么了?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伴随着她的声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个响亮的巴掌声。 宜阳公主举着手,浑身怒不可遏地颤抖,恨不得就此把她打醒了:“你可有想过,孙姑娘若是出了什么好歹,那可是一条人命!” 当今世道注重道德刑法,杀人偿命,尤其皇上又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到时候她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么?即便宜阳公主有心保她,恐怕也无能为力! 何玉照捂着脸颊一言不发,紧紧咬着下唇。 宜阳公主不容置喙道:“你随我去跟京兆尹千金道歉。” 她脚步不动,固执地道:“我不去。” 就算她是无意伤人,也得去跟孙知礼一家道歉,更何况她还是故意的?宜阳公主对孙家怀着歉疚,说什么也到把她带去,“你若是不去,我便将你交给你舅舅处置,国法与家法,你应当知道哪个更严重?” 蓄意伤人,这件事无论搁在哪儿,都是要受罚的。 若是江衡把她交给官府怎么办?何玉照有些慌,她原本就仗着自己有阿娘撑腰,祖母又是当今皇后才敢这么放肆,没想到亲娘不帮她,舅舅更是铁面无私,她的那点儿优越感彻底没了。 * 而鹧鸪院,陶嫤正在孙启嫣房中关怀她的伤势。 刘氏心疼闺女受伤,举着帕子在一旁不住抹眼泪,自责得不得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去那什么围猎比赛了……这下可好,还落了伤,万一日后落下什么病根可如何是好……” 孙启嫣躺在床榻上,肩上才上过药,缠了一圈的白练,正由丫鬟伺候着穿衣服,听到这话虚弱地一笑,“阿娘说什么呢,大夫也说了不要紧的,我修养几天就好了,您别再哭了。” 她面色虚弱,笑起来就像清水芙蓉一般,清丽出尘。可惜唇色苍白,说话很有些有气无力。 陶嫤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坐在塌沿:“伯母是关心你……你若是不想让伯母难过,就快些养好伤。来,把药吃了。” 刘氏点头称是,对他们两兄妹非常感激,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正是嫤娘说的,你快些把伤养好,我便放心了……”说着看向陶嫤,又是一连声的道谢,“这回多亏陶大公子救了小女一命,若不然,小女……” 眼看她又要哭,陶嫤赶忙去劝:“我大哥天生一副热心肠,断然不会坐视不理的,更何况这人是孙姑娘,伯母就别再谢他了,这是他应该做的。” 这话话里的意思,旁人听不明白,可孙启嫣确实懂了。登时双颊一红,总算有些点血色。 好不容易把刘氏哄住,她见孙启嫣吃下药后,不如刚送回来那般虚弱,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她想让孙启嫣多休息会儿,便起身道:“大夫说你要多休息,这几日别随意走动。阿娘先回屋去,你睡一会儿,晚膳时再来看你。” 孙启嫣笑了笑,体贴道:“阿娘跟阿爹一起回去吧,我没事的。让叫叫再陪我说说话,您别担心。” 刘氏走时多看了她两眼,这才出了屋子。 想必陶靖还在院里,刘氏道谢的声音一直传到房间里,听得孙启嫣默默垂下眼睫,耳根微微泛红。 陶嫤笑嘻嘻地,“幸好我大哥出门及时,否则若是别人救了你,那可怎么办?” 孙启嫣嗔了她一眼,若不是肩膀不适,真想伸手捂住她的嘴,“别胡说八道。” 知道她害羞,陶嫤便没多打趣。 想到袁青禀告的情况,顿时拉下脸来,说起正经事:“你实话跟我说,是不是何玉照故意射伤的你?” 孙启嫣微怔,“你……你听谁说的?” “你甭管我听谁说的。”陶嫤往她身边坐了坐,一脸严肃,“你只要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孙启嫣出了一会儿神,回想当时在猎场中的情况。 她正骑在马上,何玉照不知从什么方向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举箭对着她。她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剪已直直朝她射了过来,她当时看得清楚,何玉照确实是故意瞄准她的。那眼神里的厌恶,她绝对不会看错。 孙启嫣道:“是。” 于是便把当时场面跟陶嫤复述了遍,听得陶嫤怒火连连。 “本性难移!”陶嫤只说了这一句话。 * 陶嫤陪孙启嫣说了一会儿,体谅她身体不适,不想累着她,便让她休息,自己准备离去。 尚未走开,跟随孙启嫣一起上猎场的丫鬟便进来了,表情很是古怪:“姑娘,郡主……宜阳公主来了,还带着何玉照……正在堂屋跟老爷夫人赔罪呢。” 何玉照也来了? 陶嫤禁不住冷笑了声,倒真是稀罕。依照她的性子断然不会主动前来,必定是被宜阳公主逼着来的。 “道歉有何用,人已经伤了?她还能再射自己一箭不成?” 陶嫤禁不住冷嘲热讽,她反而不想走了,让那丫鬟去悄悄打听他们都说了什么。 方才江衡说去玉合院,不知道他跟宜阳公主说了什么,是否调查清楚真相了? 那丫鬟去而复返,更加诧异了,“听宜阳公主的意思,好像还会让何玉照来给姑娘赔罪……” 孙启嫣坐在榻上,听到这句话没什么反应。 陶嫤微微一笑,“那就等她来,我倒想看看她怎么赔礼道歉。”   ☆、第46章 回程 没过多久,廊庑外头传来脚步声,是宜阳公主携何玉照一同过来了。 刘氏在前头领路,面露惶恐之色,当听说宜阳公主亲自登门赔罪时,她比现在还要震惊。 “方才已经请大夫看过了,索性没什么大碍,还要劳烦公主亲自跑一趟……”刘氏受宠若惊,她以为公主身份高贵,定然瞧不上她这样的出身,没想到公主如此平易近人,通情达理。 宜阳公主一面走一面道:“夫人言重了,是小女教导无方,误伤了令嫒,我又岂能不闻不问?” 说着看了眼何玉照一眼,她从进鹧鸪院开始便一直不言不语,明摆着不想认错。 待刘氏上前推开菱花门时,宜阳公主低声说了句:“你忘了我在屋里说过什么?” 何玉照抬头,迎上她的视线。 她当然记得,若是她不听话,她便把她交给舅舅。 舅舅的手段都是用在军营那些糙汉子身上的,能跟她比吗? 何玉照忿忿不平,却毫无抵抗能力。她跟着宜阳公主一同进屋,绕过一道浮雕缠枝梅纹紫檀折屏,只见床榻上除了孙启嫣之外,还有陶嫤。 她顿时一僵,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宜阳公主上前问了问孙启嫣的伤势,得知她并无大碍后才放心,“好姑娘,多休息几日便没事了,这次让你受委屈了。” 孙启嫣摇了摇头,起身欲下床行礼,“多谢公主关怀……启嫣何德何能,能得公主……” 她有伤在身,哪里能行如此大礼。宜阳公主忙扶住她,让她在床上坐定,“快别动了,你只需听着便是。” 说罢转头看向何玉照,朝她招了招手,“玉照,过来。” 何玉照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在看到陶嫤时有些动摇,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她咬了咬牙,停在孙启嫣床头两步远,却什么都没说。 陶嫤早在宜阳公主来时便退到了一边,目下正坐在窗边的短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何玉照心高气傲,这辈子都没给谁道过歉,更何况这人还是她素来看不起的孙启嫣,她更加不愿意了。看着床榻上的人,她越看越觉得厌恶,最终撇过头去,没看到宜阳公主已经沉下脸来。 宜阳公主严厉了几分:“玉照!” 何玉照不情不愿地转回视线,脸颊上的浮肿尚未消退,眼里逐渐凝起水珠,“阿娘……” 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从小到大,她没有挨过巴掌,更没有被大声斥骂过,今日一连两遭,早已承受不住了。 宜阳公主虽然心疼,但面色不改:“你现在不是该跟我说话。” 事有大小之分,以前何玉照怎么胡闹,她都睁一眼闭一眼,任凭她去了。然而这次却不能,她罔顾人命,下了这么重的手,若是不严加管教,日后如何得了? 何玉照顿觉孤立无援,从未有过的委屈泛上心头,她走到孙启嫣跟前,垂着眼睑。 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拢,她咬着牙齿道:“是我不该,在猎场射伤你……对不起,请你不计前嫌,原谅我这次。” 孙启嫣靠在罗茵引枕上,看了她良久,少顷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没有回应,没有客套,一个嗯只代表她听到了。 何玉照忍不住怒目而视,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打了个巴掌,硬生生地侮辱了。 宜阳公主却没想那么多,既然孙启嫣点头,那便是原谅何玉照了,她欣喜地拍了拍两人的手,“这样多好,俗话说得好,不打不相识。你们两个年纪一般大,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好姐妹呢。” 孙启嫣但笑不语,何玉照一脸怨愤。 只有她们两人心里清楚,她们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好姐妹。 * 待宜阳公主离开后,陶嫤站在床边问道:“心里可是舒畅了?” 孙启嫣换了个坐姿,她行动不便,做什么都得丫鬟扶着,闻言抿了抿道:“何谈什么舒不舒畅,只要她日后别再找我的麻烦,我便知足了。” 对于这种人,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陶嫤却不认同,孙启嫣选择息事宁人,可何玉照未必会这么做,她以后还会做更过分的事,比今天过分得多。 陶嫤领教过一回,不会再让她受同样的苦,“以后你再出门便跟我说,我陪你一块出去,我就不信谁还能再欺负到你头上。” 孙启嫣总算笑了,却牵扯到肩上的伤口,连忙敛去笑意,绷起嘴角,“你能怎么做?” 这句话无疑提醒了陶嫤,她必须从现在开始着手准备,该如何应付何玉照? 距离她要害死将军还有半个月,避免发生变故,她得时时刻刻把将军带在身边。至于她要害自己和孙启嫣还有一年半…… 从鹧鸪院出来后,她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 以至于回到冉云居门口,竟没看到站在门口的人。 陶靖拦她跟前,陶嫤惊讶地唤了声:“哥哥?” 陶靖不无担心地问:“你才从鹧鸪院回来?孙姑娘伤势如何?” 方才他不好在鹧鸪院久留,便先跟孙知礼告辞离开。回来之后脑海里全是孙启嫣浑身是血的模样,始终不能安心,于是便来到冉云居门口等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总算把陶嫤等了回来。 陶嫤收起心思,“启嫣姐姐……” 话说到一半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故意问道:“哥哥方才就在院里,难道没进去看看情况吗?” 陶靖听出了她话里促狭之意,弯了弯唇顺水推舟道:“男女有别,我怎能进她的闺房?” “哎呀,我竟忘了这层。”陶嫤拍了拍脑门,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慧黠狡猾,“那哥哥是想知道启嫣姐姐的伤势,还是别的什么呢?” 陶靖拿这么妹妹没办法,无可奈何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叫叫。” 陶嫤不再逗他,便把孙启嫣的伤势,包括后来屋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连何玉照来给孙启嫣赔罪都不例外。 听罢,陶靖沉默许久,感慨道:“我一直把玉照当妹妹一般,觉得她性格直率真诚,未料想竟如此蛮横无礼,目中无人。”他摇了摇头,“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陶嫤不置可否,何玉照做的事情还很多,每一件都让人对她失望透顶。 上辈子她找伤害自己跟孙启嫣,这事被陶靖知道后,他简直怒不可遏,拔剑便要去定陵侯府与孙启嫣算账。奈何那时没有足够的证据,不能拿她如何,她上头又有宜阳公主护着,便一直不了了之。 每当想起这事,陶嫤便窝了一肚子的火,上辈子找不到证据,不能给她教训,这辈子说什么要让她尝到该有的教训。 * 第二天便是启程回长安的日子。 孙启嫣身上有伤,陶嫤担心她一路上伤口撕裂,便跟殷岁晴说了,路上都去孙府的马车上照顾她。 难得女儿有这份心思,平常都是别人照顾她,何时有她照顾别人的时候?殷岁晴很欣慰,便同意让她去了。 孙府的马车很多,孙启嫣独自乘坐一辆,刘氏本想跟女儿做一起好照顾她,既然陶嫤来了,她便不在这里挤着,改乘前面的马车。 陶嫤见孙启嫣气色比昨天好多了,禁不住替她高兴,“你的伤口还疼吗?今儿的药换了么?” 孙启嫣倚着迎枕,身下垫着厚厚一层毛毡,“今早让丫鬟换过了。伤口还有些疼,只是不如昨天那么厉害了。” “那就好,会慢慢好起来的。”陶嫤说了两句宽慰人的话,拉开窗帘时不时看向窗外。 车厢里有白蕊玉茗和孙启嫣的贴身丫鬟,伺候人的事轮不着她,她就那么跟殷岁晴一说而已。陶嫤想起什么,跟她说道:“昨天我大哥向我询问你的情况了。” 孙启嫣脸一红,往迎枕里缩了缩,“你怎么回答的?” 陶嫤眯眼一笑,“我就把你的情况如实告诉他了呀,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嘛。” 说完似乎看到什么,伸出头往外招了招手,又重新钻了进来。 殷岁晴颇为不解,“你在跟谁说话?” 陶嫤朝她诡异一笑,接着便听马车外响起一声:“孙姑娘。” 是陶靖的声音。 陶嫤上马车之前,特地跟车夫说了走慢一些,是以这辆马车目下走在队伍最后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而车里的丫鬟又分别是她俩的心腹,绝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只要不说太久,就不会有事。 孙启嫣微微一滞,旋即面上通红,狠狠嗔了陶嫤一眼。 然而这眼里满含春波,实在没什么威力。 她不说话,陶靖便隔着一道帘子继续道:“冒昧之处,请孙姑娘见谅。律言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一下孙姑娘伤势如何,昨日事出紧急,多有唐突,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孙启嫣敛眸,昨天是他送她回来的,一路上她都清醒着。 她怎么会怪他?她一直都十分感激她。 * 陶靖就跟说的那样,只跟殷岁晴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并未说什么越矩的话。 直至到了长安城,殷岁晴脸上的红晕还没消褪。 陶嫤忍不住打趣她,“我大哥已经走很久了,启嫣姐姐在想什么?” 孙启嫣回神,在她腰上轻轻拧了一下,“日后不许再做这种事了。” 就算这次没被人发现,谁能保证以后还这么幸运? 陶嫤一边往边上躲,一边笑道:“原来启嫣姐姐这就想着下次了,连我都没想到呢。” 这丫头。 孙启嫣说不过她,索性不理她了。 陶嫤见她恼羞成怒,眼巴巴地凑上去,体谅她是伤患:“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启嫣姐姐真跟我生气啦?我刚才都听着呢,以后一定会注意的。” 殷岁晴抿了抿唇,“那你得答应我,也别在你哥哥面前乱说话。” 陶嫤扑哧一笑,连连竖起手指头保证,又连说了好几声好话,才总算把她哄住。 马车驶入坊中,孙府的马车把陶嫤送回楚国公府,这才回去孙府。 楚国公殷如和殷岁晴早就回来了,目下正在自己院里各自打点。 陶嫤在外公家住了许多时日,是该回到陶府中。便与殷岁晴商量了时间,第二天乘马车回到陶府。   ☆、第47章 静养 陶靖救了孙启嫣,一路抱着她回到鹧鸪院,不知被多少人看了去。孙知礼和刘氏没有说什么,但却一直为此忧虑中。 男女授受不亲,女儿的闺誉从此怎么办? 然而陶靖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对他已是十分感激,又怎好再要求他什么? 陶靖看出来了,是以决定由自家主动开口,择日便请媒人到孙府一趟。 陶嫤行将踏入正堂,听到这句话忙走进去,“哥哥刚才说什么?你要去孙府提亲?” 没想到大哥动作这样快,上辈子他与孙启嫣的婚事,应当是在半年以后,这次竟提前了那么早。陶嫤不由得替孙启嫣高兴,不知道她听到会是什么反应? 陶靖见她走路不稳,伸手去扶她,忍不住说了句:“走慢一些,摔着怎么办?” 陶靖笑吟吟地:“我这不是替哥哥高兴嘛。” 转头终于看到陶临沅,才几天不见,他清减不少,眼窝下一圈青黑,一看便是没休息好。陶嫤的笑意敛了下去,“阿爹。” 陶临沅笑着应了,“这事由我跟你大哥准备,你就别操心了。你才从山庄回来,先回重龄院休息休息吧。” 陶嫤懂事地点点头,这事确实不该她操心,于是便跟丫鬟一齐回了重龄院。 她不在的这几天,院里丫鬟把屋子收拾得十分整洁,见到她回来很是想念。 虽然这位小祖宗是能闹腾了点,还喜欢捉弄人,但重龄院要是没有她,可真安静得不像话。 * 这几天陶嫤时常去孙府探看孙启嫣,以至于刘氏对她热情得不得了,简直当半个女儿来看待。 刘氏常常在陶嫤面前夸陶靖的好处,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侠肝义胆…… 听得陶嫤面上有些挂不住,她承认自家大哥很好,但还没听人这么夸过他,都替他脸红。 难以想象当刘氏得知陶靖要来孙府提亲的消息后,该是多么高兴。陶嫤一直没告诉他们,待有一日她在孙启嫣的闺房中,正在跟着学绣雀鸟竹林时,孙启嫣的贴身丫鬟慈姑入屋,一脸惊奇,附在孙启嫣耳中低语了两句。 语毕,孙启嫣慌了神,一针刺入指腹中,情不自禁吸了一口气。 陶嫤低着头,但笑不语。 她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今早出门时大哥还在忙碌,只等媒人到齐便去孙府提亲。 孙启嫣低头抿去指头上的血珠,见她在偷笑,霎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脸蓦地烧红了,“叫叫,你,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陶嫤放下针线笸箩,笑容无辜,可眼里的狡黠怎么都掩不住,“启嫣姐姐别怪我,是大哥不让我说的。他担心我跟你说了,万一你提早拒绝怎么办?”末了一顿,故意揶揄她,“大哥真是杞人忧天,我看伯母对他满意得很,怎么会拒绝他呢?再说了,你也舍不得……” 话没说完,就被孙启嫣拧了一下腰。 “快别胡说八道!” 陶嫤知道她脸皮子薄,嘿嘿一笑不再逗她,“那咱们等前面的消息就是了。” 孙启嫣不说话,脸上有越来越红的趋势。 只要一想到陶靖在正堂提亲,跟她父母说起日后的婚事,说起她……她羞赧地垂下睫毛,干脆不教陶嫤绣花了,“我今天……你,你先回去吧。叫叫,我改日再教你绣雀鸟竹林。” 说罢让丫鬟扶着她躺回被子里,整个人都缩了进去,不再说话。 陶嫤嗯了一嗯,笑意盈盈地站起来,“那我走了哦?” 孙启嫣没动。 她又补上一句,“启嫣姐姐这个反应,是不是不愿意嫁给我大哥,要不要我回去跟他说说?” 话音刚落,果见孙启嫣翻了个身,脸颊烧红,一双水眸满含嗔怒:“叫叫,不许在他面前胡说。” 陶嫤这个坏心眼,终于心满意足了,“知道了知道了,启嫣姐姐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 言讫跟她告辞离去,陶靖与陶临沅还在正堂,她不好过去,便直接乘坐府上马车回去。 * 一直到晌午十分,陶临沅和陶靖才从孙府回来。 陶嫤正在用膳,闻言忙放下碗筷,掏出绢帕擦了擦嘴便往正堂去。未及跟前,便迫不及待地问:“哥哥怎么样?” 陶靖正在与陶临沅商议,见她冒冒失失地来了,颇有几分无奈:“你怎么瞧着比我还急?” 陶嫤自动自觉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喝了一口丫鬟递上来的热茶,“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陶靖没有吊她的胃口,如实告诉她:“孙府已经同意了,问过生辰八字之后,改日便可去府上下聘。” 这门亲事毫无疑问,进行得十分顺利。 想想也是,那天陶靖抱着孙启嫣回来,就算是为了救人,也对她的名声有所影响。再加上孙家对他满怀感恩,几乎没二话地就将女儿许配给他了。尤其刘氏喜不自禁,张罗着要留他二人一道用午膳,后被陶靖推辞了,这才回到家中来。 陶嫤翘起唇角,眉眼弯弯:“恭喜大哥,我就要有大嫂啦。” 她站起来,跑到陶靖跟前作了一揖,活泼灵巧。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跟殷岁晴说,她几乎立刻就想到楚国公府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然而才直起身,便觉心口一阵剧痛,她蹙紧眉头,毫无预兆地软倒在陶靖怀中。 心口就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攒着,疼得她难以呼吸,“哥哥,我疼……” 陶靖被她吓坏了,“叫叫?来人,传周大夫!快叫周大夫过来!” 这阵子她鲜少发病,今儿发作得突然,竟教人猝不及防。 陶嫤死死地攒紧他的手腕,呼吸短促,想起生辰那天周溥送她的药瓶子,她一直放在柜子最上面一层。 “有药……”她说不上话,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陶靖让周围的人都安静,贴在她身边听她说话。 “周溥给我……药,在柜子……” 陶靖竟听明白了,避免耽搁时间,抱着她就往重龄院去,一路上双臂都在颤抖,生怕一个不及时,叫叫就没了。 路上陶嫤疼得厉害,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 再醒来时,床边守着陶靖和陶临沅二人。 陶嫤睁了睁眼,有些惘惘,“阿爹,哥哥?” 再往边上看去,周溥也在。 陶靖和陶临沅见她醒了,终于松一口气,“叫叫感觉如何,还疼不疼?” 陶嫤摇摇头,倒是不怎么疼了,就是喘气仍有些困难。她让丫鬟把自己扶起来,语气虚弱,“我心口闷。” 闻言,陶临沅赶忙让周溥上来查看。 周溥正色,眸中露出担忧,并起二指在她腕上诊断片刻,又看了看她的脸色,从崔夏手里接过笔纸写道:“三姑娘心口有疾,气血淤塞,才会觉得闷。想来是前几日去山上的缘故,这几日应当好好留在府中静养,切莫再四处走动。” 听周溥这么一说,陶临沅自责不已,“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去那围猎大赛。” “阿爹别这么说,是我求外公去的。”陶嫤声音低低的,唇边噙着浅笑,安慰他道。 陶靖见周溥还在写字,问道:“周大夫还有话要说?” 周溥颔首,将写好的白纸递到陶临沅跟前,请他仔细 纸上写着:“在府中静养并非长久之计,长安城气候不利于三姑娘养病,应择一处四季如春,水秀山明之地,修养一年半载,方有可能和缓三姑娘的病情。” “这……” 陶临沅看罢,许久没有言语。 只要能使叫叫的心疾好转,叫他做什么都行。然而把她送到远方去,却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 陶靖接过来审阅一遍,比陶临沅冷静得多:“不知周大夫口中的山明水秀之地,是指哪里?” 周溥在纸上写下两个地名,顿了顿,交给他看。 上面写着松州、桂州。 松州这几年不大太平,是盐商茶商聚集的地方,陶靖不打算让陶嫤去那里。桂州倒是个首选之地,气候宜人,风景秀美,他打算与陶临沅商量之后再做决定。 送走周溥后,陶临沅倚着榻围想了很久,半天没说一句话。 倒是陶嫤很快平静下来,心里有了主意,“这事我要跟阿娘说一声,听听她的意见。” 陶靖坐到她床边,轻声问道:“叫叫是怎么想的?你若是不想去那么远,便在长安城养伤也无妨。哥哥会为你找来更好的大夫,一定能治愈你的心疾。” 他又何尝舍得让陶嫤去那么远的地方?她才十三,身旁没人照顾,他跟陶临沅如何放心? 闻声,陶临沅坐起来附和道:“靖儿说得是,长安城这么大,阿爹就不信找不到人救你。” 陶嫤扑哧一笑,使房中气氛顿时缓解不少,“周大夫既然这么说,必定有他的道理,我去外头养个一年半载,说不定就会好了呢?阿爹哥哥你们别担心,我会慎重考虑的。” 两人在房中待了一会儿,这才离去。 * 第二天陶嫤去了楚国公府一趟,先把陶靖的婚事跟殷岁晴说了。 听罢殷岁晴沉吟道:“苏家姑娘我见过几回,确实是个知书达理,懂事温婉的,配给你哥哥应当不错。” 陶嫤在一边替孙启嫣说好话:“启嫣姐姐比阿娘想得还好,哥哥若是娶了他,可是他的福分。” “你啊……”殷岁晴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这姑娘素来口无遮拦,真不知该说她什么号。 陶嫤把猎场那天陶靖救了孙启嫣的事说了一遍,趁殷岁晴高兴的时候,偎着她软声道:“阿娘,我昨天心疾发作了一回,周大夫说我不能留在长安城了,要去远点的地方静养。可能得去松州,桂州这种山清水秀的地方。” 殷岁晴心头一骇,忙把她扶起来,“怎么回事?现在如何了?” “我吃了周大夫的药,现在没事了。”陶嫤让她不必担心,又继续道:“周大夫说了,只用去一年半载,修养好了再回来。我就是想问问您的意见,您说是去松州还是桂州?” 殷岁晴将她搂进怀里,一时间感慨万千,心疼她的心肝宝贝多灾多难,“一定要去么?你若是去了,阿娘便陪着你一起。那里路途遥远,没人照顾你怎么办?” 陶嫤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眨了眨水眸,眸中漾起微微笑意,“我都想好了,阿娘别担心我。我觉得松州是个好地方,那里虽然乱了些,但好歹有魏王舅舅照应,若是出了什么事,我能随时找到他。” 再说江衡过不几天就回松州了,正好她还能跟他一道回去。 这是陶嫤临时决定的,昨天看到周溥纸上写了松州二字,她便升起这个念头。 殷岁晴略有动摇,“好是好,但魏王毕竟是个大男人,许多事情不方便……倒不如我过去陪你。” 陶嫤劝住她,“阿娘走了,谁来照顾外公?他近来身体也不好,您好些年没在他身边,我见他想您想得紧。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便留在家里多陪陪外公吧。” 末了殷岁晴仍旧不放心,便把身边四个嬷嬷送给陶嫤,这都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能代替她照顾叫叫。 殷岁晴问她:“可是决定何时走了?” 陶嫤一笑,“等上元节宫宴之后吧,我还有许多事情没交代呢。” 江衡是上元节前一天走,陶嫤想在长安城多留几天,舍不得那么早离开。 殷岁晴得知后,片刻也等不得:“我让人去跟魏王说一声,让他路上等等你,如此一来,也好有个照应。毕竟去松州的这一路路途遥远,你一个姑娘家,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能这样便最好,两全其美。 陶嫤没有拒绝,“嗯,那就麻烦魏王舅舅了。” 殷岁晴当天便遣人去魏王府上说了这事,江衡听罢,表示可以在路上等她一两天,随后一路人马一起回松州。他在松州有几处别院,环境都十分安宁,若是陶嫤愿意,可随意挑选一处入住,他会调人保护她的安危。   ☆、第48章 谋害 过不几日就是上元节,陶靖去孙府下聘之后,因孙启嫣今年十四,尚未及笄,便将日子定在来年中秋节前后。 他跟陶临沅得知陶嫤要去松州的消息后,当晚便开始忙碌起来。 不仅要准备她路上的马车,还要准备一路上的吃穿用度,丫鬟仆从,事事都要打点妥当。 陶嫤见状,半是无奈半是感动:“距离我走还剩下好几天呢,阿爹和哥哥是急着赶我走吗?竟然连半刻都等待不得了。” 她是玩笑话,陶临沅却以为她误会了,赶忙向她解释:“叫叫怎么这么想?我们还不是怕你在路上有不周全的地方,想为你安顿好。这一路山长水远,自是一点都马虎不得。若非逼不得已,我跟你哥哥又怎会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 陶靖在院子里挑选随行的下人,陶临沅在清点路上必备的家什,他们站在院里,面前是陶靖刚挑出来的几个婢仆。 仔细一算,好像真没多少天了。上元节是五日之后,她在上元节第二天便要离开长安城。 陶嫤不想让他们担心,唯有搬出江衡来:“阿爹别担心,松州有魏王舅舅,有什么事我还可以求助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陶临沅还是不放心:“毕竟魏王是个男人……” 若是魏王娶亲了还好,陶嫤凡事可以找王妃商量。偏偏他是孤家寡人,光棍一个,姑娘家的私密事怎么好跟他说? 恰好许管事上前问路上安排几辆马车,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陶临沅开始着手安排。 待所有事情都准备好后,已是四天之后了。 在陶嫤的再三阻拦下,马车才由原来的十来辆改为五辆。一辆是陶嫤路上坐的,一辆是随行的丫鬟,其余三辆是她的随身物品。婢仆从简,共带了十二人,以免路上太过招摇遭人惦记,不如到了松州再买新的下人。 * 今日是江衡离京的日子,由皇上在城门口亲自送行,整个军队浩浩荡荡地从城门出发,气势磅礴,万人空巷。军队的号角一直传入胜业坊中,陶嫤在家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不能出府,便站在阁楼往城门方向看去,“外头现在很多人吧?” 阁楼风大,白蕊担心她冻着,便给她披了件素色妆花褙子,“听说人山人海呢,魏王的威望一向很高,大家都挤破脑袋想多看他一眼。” 陶嫤被她说笑了,她经常看江衡的脸,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同的。 正想着,玉茗拿着一封信上来了,“姑娘,这是魏王方才命人送的书信,您看看吧。” “江衡?”陶嫤有点诧异。 玉茗说了声是,表示她没听错。 江衡给她送信干什么?他有话对她说? 一边琢磨着,一边拆开信上火漆,陶嫤掏出信纸看了一遍。原来上头写了他一路上会经过的驿站名字,等她到了之后,他会命人过去接她,再一起前往松州。 陶嫤把信收好揣进袖子里,对此有些感动。 她上辈子很怕她,大部分是受了何玉照的影响,觉得此人威严肃穆,很难接近。如今看来,不全是那么回事,起码他对她还挺体贴的。 陶嫤弯唇一笑,对白蕊玉茗道:“这儿风大,咱们回去吧。” * 上元节这日,宫中设宴款待众位大臣,陶临沅受邀前往。 陶嫤也是要去的,前几天她病发,宜阳公主让人慰问了一番。这回她要去松州,说什么都得告诉她一声,否则就太没有人情了。再说殷岁晴也会入宫,她想多见阿娘一面,顺道再跟孙启嫣交代交代。 入宫之后,马车停在昭阳殿外,陶嫤踩着黄木凳下马车,牵裙走入殿内。 她比其他人早来了一个时辰,庄皇后尚未过来,听宫婢说她正在偏殿歇息。 “带我去看看吧。”陶嫤与那宫婢说道。 等闲人是不能随意进去面见皇后的,但庄皇后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位广灵郡主深得皇后喜爱,与一般人不同。宫婢权衡了一番,便走到前头为她引路:“郡主请随婢子来。” 绕过一道十二扇紫檀浮雕折屏,行过落地罩,宫婢让她在外头等候,掀起翡翠珠帘进去通报了声,不多时出来,“皇后娘娘请郡主进去。” 陶嫤跟在她身后进去,便见罗茵软榻上躺着一位华贵美腴的妇人,双颊贴花靥,头戴博鬓,尊贵雍容。她正侧卧在榻上小憩,听到陶嫤过来,稍稍撑起身子欢喜道:“叫叫怎的来这么早?距离宫宴还有一个多时辰,本宫还想着能睡一会儿。” 陶嫤上前两步,“那我是不是打扰娘娘休息了?都怪我,一心想着跟您说说话,倒忘了替您着想。” 她是个会说话的,一句话便能把庄皇后哄高兴了。 庄皇后让她坐到榻上,拍着她的手笑道:“你心里念着本宫,本宫应当高兴才是。正好本宫心里有些惆怅,想找个人说说话。” 陶嫤偏过头,笑着问道:“娘娘惆怅什么?近来天气回暖,春暖花开,是万物复苏的时候,应该会使人心情舒畅才对。” “你有所不知。”庄皇后慨叹一声,说话也慢了许多,“昨儿个魏王回去松州,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他一去便没个时限,本宫想见他都见不到。” 大抵是心里真个闷得慌,也不管陶嫤仍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庄皇后一股脑儿地都跟她说了,“你说他都二十有七了,对自己的婚事一点也不上心。这次回来皇上跟本宫本想为他说一门亲事,偏偏他都没反应,如今又走了,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陶嫤抽了抽嘴角,这事委实不会安慰人。毕竟她记得上辈子江衡只娶了一位侧妃,还是在三年以后,叫庄皇后怎能不操心? 既然话题转到江衡身上,陶嫤便顺水推舟把自己的事情说了,“正好我后天也要去松州,可以替娘娘留个心眼,若是有合适的姑娘,便写书信告诉您,您看这样如何?” 闻言,庄皇后坐直了身子,“你为何要去松州?” 陶嫤语气轻松,“娘娘忘啦,我身体不好,要去松州静养一段日子。” 庄皇后不知她患有心疾,只知道她自幼身子不好,得知她要去松州后,第一反应竟是:“你到了松州之后,有事尽管找你魏王舅舅,本宫会让他好好照应你的。要是他有不情愿的地方,你尽管搬出本宫的名号。” 陶嫤忍俊不禁,对着庄皇后道了声谢,“娘娘放心,阿娘已经着人跟魏王舅舅说了,他会帮助我的。” “那就好。”庄皇后也一笑,旋即想起她方才说过的话,“你方才说的……叫叫,本宫知道这事不大妥当,但你权当帮本宫一个忙了。若是他在松州有任何状况,看上哪家的姑娘,你便写书信告知本宫可好?” 陶嫤痛快地点点头,“好呀。” 庄皇后的一桩心事总算了却一半,对陶嫤是越看越喜爱,俩人坐在一块不知不觉便说了一个时辰。 直到宫婢上前通禀,她们方才醒悟到了开宴的时辰。 * 朝廷官员在麟德殿内饮酒作乐,女眷便在太液池设宴。 陶嫤跟着庄皇后来到太液池时,那儿已有不少命妇姑娘,她们到后,一干人等对着皇后欠身行礼,连带着陶嫤面上都风光不少。 殷岁晴觑见她后,不悦地颦起秀眉,“叫叫,过来。” “无妨。”庄皇后替陶嫤说道,语气柔和,面带笑意,“叫叫一早就来了,陪本宫说了好一阵子,让本宫心情舒畅不少。叫叫没做错什么,六姑娘可别责怪她。” 殷岁晴看向一旁的小姑娘,“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只要没打扰皇后娘娘就好。” 庄皇后带着她走向上位,“不打扰,不打扰,本宫高兴得很。” 说话间,让她坐到右手边,满眼都是喜爱。 陶嫤抬头,恰好觑见下面的殷岁晴和刘氏,朝她们眨了眨眼睛,古灵精怪。脸上的笑意尚未收回去,便察觉有一道复杂视线朝她看来。 陶嫤循着看去,正是何玉照的目光。 何玉照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虽然只一瞬间,但陶嫤依然从她眼里看到了嫉恨,跟上辈子一模一样。陶嫤蹙了蹙眉,不得不对她提起警惕。 * 宴后庄皇后提议在太液湖赏景,湖畔树上用棉线悬着字谜,若是有谁猜对了,能获得皇后娘娘的嘉奖。 陶嫤与孙启嫣一起走在殷岁晴和宜阳公主身后,一路上总有些心绪不宁,对那些字谜也没兴趣。 孙启嫣察觉到她的异样,指着前方的梧桐树问:“叫叫要不要去猜灯谜?好些姑娘都过去了,你在想什么呢?” 她的箭伤这几天好了很多,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陶嫤环顾四周一圈,“不……我不去。”说罢忽地想起什么,转头问白蕊玉茗,“将军呢?” 白蕊一脸莫名,“姑娘莫不是糊涂了?您今天没带将军过来。” 对,她怕将军像上回那样,爬高上低,这回无论怎么说都没带它一起。然而此时,她却蓦地升起不安,脑中一些画面一闪而过,她想起上辈子将军的死,赶忙道:“你快去准备马车,我要回府!” 白蕊愕住:“姑娘……” 孙启嫣也被她的举动弄得一滞,试图劝她:“宫宴未散,你怎么说走就走?是不是将军出事了?” 她要再不走,恐怕将军就真的出事了。 陶嫤咬咬牙,顾不得跟她们解释,三两步走上前方,来到庄皇后身旁。 庄皇后正在湖心亭赏景,见她一脸苍白,“叫叫怎么了?” “娘娘,我身体有些不适,想跟您说一声,提前回府去。” 她面上焦虑,配上一张煞白的小脸,瞧着真像身体不舒服。庄皇后没有挽留,当即便允下了,“可否要本宫请太医给你看看?毕竟回府还有好一段路。” 陶嫤摇头拒绝,“多谢娘娘好意,我回去歇歇就好了。” 庄皇后指派了两名宫婢,一路送她出宫门。因事出紧急,陶嫤连殷岁晴都没来得及说,一路催促车夫赶快些,再快些,恨不得能立即飞奔到陶府。 马车一路疾驰,总算在一刻钟内赶到陶府门口。 陶嫤顾不得丫鬟来扶,提着裙子便跳下马车,飞快地奔向院内。 她随手捉了个阍者询问:“今晚可有人到府上来?” 那阍者被她着急的模样吓了一跳,后退半步定了定神道:“回姑娘,正好定陵侯府的丫鬟来了,说是有东西要送给您,小人就让她进去了。” 陶嫤气恼,狠狠地退了他一把,“谁让你随便放她进去的!” 说着不管他反应,慌忙往重龄院去,连白蕊玉茗在后头的呼声都不管,只顾埋头往前跑。 总算来到重龄院外,陶嫤来口气都没喘,便直接往院里去。 院内只有她的丫鬟,不见阍者口中的丫鬟。她们见到陶嫤这么早回来都很稀罕,陶嫤却没工夫跟她们解释,只问道:“将军在哪?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过?” 秋空上前一步,“是玉照姑娘身边的青思来了,给姑娘送了几样点心,正字屋里放着。她说受宜阳公主之命,要去后头看看将军,寒光便领她去了。” 将军越长越大,避免它伤人,最近一直让它住在重龄院东边的小院子里,平常有专门的丫鬟照顾。 陶嫤便又往东边小院子去,一路跑得气喘吁吁,瞧得身后一干丫鬟心惊胆颤。 “姑娘,您慢点跑……注意您的身体……”白蕊着急得直跺脚,没办法,还是得跟上去。 陶嫤一直到东边小院,推开栅门,便见院子一角蹲着个绿衣丫鬟,正是何玉照身边的青思。寒光被她支开了,只见她站在将军几步之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一块生肉,她小心翼翼地扔到将军跟前:“快吃吧……” 陶嫤冲上前,二话不说将那块肉踢得老远,伸手将青思推倒在地,怒意滔天:“你好大的胆子!”   ☆、第49章 家法 第四十九章 青思被推翻在地,怔怔地望着上方的人:“郡,郡主……” 她是受了何玉照的吩咐,特意选在这时候过来的。此时府里主人都去参加宫宴了,没人会注意底下丫鬟的行为,但是她怎么都想不到,陶嫤竟会提早回来…… 后头白蕊玉茗等一干丫鬟终于跟了上来,围在陶嫤左右,惊诧地看着面前光景:“姑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姑娘这么着急回来,就是为了青思? 她们一眼瞥见地上的那小块点心,再看青思的眼神不免奇怪了些:“青思,你要做什么?” 将军几步跳到陶嫤脚边,朝着青思凶狠地鸣叫了几声。它不懂发生了什么,但它却是极其护主的,只要是对陶嫤不利的人,它都不会放过。 于是将军扑到青思脚边,露出锋利的牙齿,撕咬她的综裙和绣鞋。 青思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瘫在地上不断地挣扎,“你,你别咬我……救命啊……”然而她越动,将军便咬得越厉害,末了将军恼了,直接咬在她的脚腕上,下口一点也不留情。 只听青思啊地痛叫一声,走投无路,抬脚便要踢将军的脑袋。 玉茗眼疾手快,一脚将她的腿踩在地上,另外使眼色让霜月秋空桎梏住她的双手,“过来搭把手。” 她们虽然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但只要姑娘做的,便都是对的,她们只需要帮忙就是了。 将军头一回在陶嫤面前露出残暴的兽性,它咬着青思的小腿死活不肯松开,直至咬得她皮开肉绽,往外流出血来,才松开牙齿朝她狠狠龇了一龇,叫声响亮,饱含威胁。再一看青思的小腿那块,血水濡湿了综裙,几乎咬下她一块肉来,瞧着甚为凄惨。 青思满脸惨白,疼得说不出话来,额头接连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郡主,救命……婢子冤枉……” 陶嫤上前半步,倾身俯视她:“冤枉?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怎么知道我冤枉你了?” 青思一哽,差点背过气去。她双唇颤抖,“婢子,婢子是奉宜阳公主之命……来看一看将军……” “是吗?”陶嫤蹲下身,摸了摸将军的脑袋,见它满嘴都是血,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我今天跟宜阳公主一起参加宫宴,怎么没听她说过?再说了,难道这点心也是宜阳公主让你喂的?” 这点心当然不是宜阳公主的意思,是何玉照的主意。 她打着宜阳公主的幌子,就是为了害将军一命。她以为青思走了之后,就没人知道了么?偌大个府里进出重龄院的,统共那么几人,要调查委实太容易了。 青思说不出话,嗫喏半响:“是……宜阳公主让婢子来看将军,点,点心是从街上买的……” 她打定主意,抵死不从就是。 反正那是一块糕点,她料定陶嫤不能拿她如何,总不能让她当面吃了?况且,她怎么知道里面有毒? 可她真低估了陶嫤,陶嫤正有此意,“我的将军不爱吃米糕,不如你替它尝尝味道如何?” 青思登时浑身哆嗦,顾不得腿上的疼痛,拼命摇头:“不不……婢子也不爱吃米糕……” 说话间牵动了腿伤,疼得她面目抽搐。 陶嫤不欲与她多做纠缠,让秋空把地上的肉拿油纸包起来,押着青思到前面重龄院正院。 * 院子里,青思被捆了双手跪在地上,腿伤没有清理,还在不断流血。 秋空把那几块米糕拿出来,端在青思面前,“这是从你的油纸包里刚拿出来的,你吃吧。” 要说青思起初还怀着丁点儿希冀,以为陶嫤没发现糕点里有毒,这会儿就只剩下绝望了,她不知道陶嫤是怎么发现的,只知道自己这回在劫难逃。“姑娘饶命……婢子,婢子是逼不得已啊……” 她怎么可能会吃? 旁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清楚楚,这些点心是掺了乌头草的。只要吃一口便能毙命,她若是吃了,连这个院子都走不出去。 陶嫤刚把将军的嘴巴牙齿洗干净,转头听到这句话,好奇地挑高了眉毛:“逼不得已?那你说说,你哪里不得已?是谁让你做这些事的?” 秋空哭得凄惨,腿上的伤,加上陶嫤的逼迫,让她有如身陷囹圄,孤苦绝望。这会儿还哪管什么忠不忠心,先保命要紧:“是我家姑娘……是我家姑娘要婢子这么做的……” 陶嫤睇向她,眼里的光彩渐渐沉了下去,只剩下清冷。 * 待宜阳公主与定陵侯回府之后,听到一个震天的消息。 “公主,侯爷,二姑娘的贴身丫鬟青思中毒了,目下正在后罩房躺着。”府上的阍者禀告道。 宜阳公主震惊不已,她后宅管理有方,有条不紊,一直太平得很,怎的会有人中毒?更何况还是玉照身边儿的人。“怎么回事,为何会中毒?可否请大夫看过?带我去看看。” 何玉照是跟他们一起回来的,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赶忙跟了上去。 她心头渐渐浮起不安,青思怎么会中毒?她不是去陶府了么,就算中毒,也应该是那只豹子才是…… 一行人赶到后罩房时,大夫已经查看过,正收拾了药箱准备离去。 宜阳公主上前询问:“大夫,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夫道:“乌头之毒,所幸量少,又送来得及时,勉强能救回来一命。目下她肚子里的毒已经吐干净了,每天三次服用老夫开的药,过几日再看看情况吧。” 宜阳公主下意识往床榻方向看去。 青思脸色发白,蜷缩成一团,被毒性折磨得面容扭曲。她见宜阳公主过来,伸手虚空地抓了抓:“公主……” 宜阳公主拧起眉头,“告诉本宫,谁要害你?” 青思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她身后的何玉照,想到陶嫤的威胁,闭着眼睛道:“姑娘让婢子去送糕点……婢子路上偷吃了一块……” 何玉照浑然僵住,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 亥正时分,陶嫤正准备就寝。 秋空正给她一下一下地梳头,想起白天的光景:“姑娘,你为何肯定那青思定会按您教的说……” 陶嫤双手托腮,看着镜子里娇嫩俏丽的姑娘,唇边弯起一抹弧度,“在她心里,家人胜于一切,为了保住家人性命,让她做什么都愿意。” 青思常年跟在何玉照身旁,私下里不知替她做了多少恶事,然而她有一个命脉,便是家中的母亲和弟弟。只要用这个拿捏她,不愁她会不听话。 想了想问道:“食盒里的点心都准备好了?” 秋空点点头,“姑娘放心,都准备好了。” 只等定陵侯府的人来就是。 果不其然,一刻钟后,宜阳公主连夜赶往陶府。陶松然得知后,赶忙穿戴整齐到正堂迎接,宜阳公主没工夫跟他寒暄,着急地问:“叫叫呢?她怎么样?” 陶松然一头雾水,“叫叫这会儿应当还没睡下……” “打扰陶尚书了,本宫要去看看叫叫。”宜阳公主言简意赅道,让人在前面带路,她现在就去重龄院。 一路不敢耽搁,紧赶慢赶总算来到重龄院。院里丫鬟看到这阵势颇为诧异,有的没见过宜阳公主,却被她凌厉的气势给震住了,待要进屋通传时,才发现对方已然走入屋中。 宜阳公主这一辈子都没这儿着急的时候,当她看到屋里陶嫤坐在榻上,正要吃桌几上的点心时,赶忙上前:“叫叫!” 声音带着恐慌。 陶嫤还没反应,便被她拍掉了手上的点心,扑簌簌滚落在榻上。 陶嫤困惑地眨巴眨巴双眼,怔怔的,带着几分好奇,“公主您……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宜阳公主见她没事,总算长长地松一口气,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感叹:“还好,还好……” 还好你没事,还好赶上了。 陶嫤咦一声,“还好什么?” 宜阳公主松开她,把她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又看了看桌上的点心,脸色一变,“这是……是不是今天玉照命人送来的?” 陶嫤嗯一声,“我还没来得及吃呢。”说着重新看向她,还是很疑惑,“公主您怎么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宜阳公主开不了口,让人把桌上的点心都收拾了,对她谎言道:“府里今儿个点心做得不好,好几个丫鬟都吃坏了肚子,我听说玉照也给你送了一些,便想着来看看。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吃了,我让人拿回去,改日再给你重新送些好的。” 陶嫤恪酢醍懂地眼眸,看向宜阳公主的眼神满怀信任,“公主还特地为此跑一趟,让丫鬟来说不就是了。天都晚了,您这样叫叫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宜阳公主摸了摸她的头,“这有什么?只要你没事就好。” 一方面,陶嫤若真出了事,何玉照必定不能全身而退。另一方面,她是真喜欢陶嫤这个孩子,舍不得她出什么意外,否则她跟殷岁晴也没法交代。 目下见她好好的,真是莫大的欣慰。 宜阳公主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留下来陪陶嫤说了几句话,因天色实在不早,没一会儿便离开了。 * 定陵侯府,正堂。 宜阳公主震怒非常,对何玉照斥道:“跪下!” 何玉照倔强地不肯动,然而宜阳公主正在气头上,岂容她抗争。给两旁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上前将她按倒在地。 何玉照狠狠跌在地上,恼恨又委屈地叫了声:“阿娘!” 然而这时候无论她说什么,恐怕都抵消不了宜阳公主心头的怒火。定陵侯就坐在一旁,从宜阳公主口中听说了何玉照的所作所为,眼下也是端着一张脸,没有表情。 何玉照这才有点后怕,缩了缩身子,“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了?” 她想装傻,宜阳公主却不给她机会,气得厉害,连说话都拔高了几分:“你做的好事,自己还不清楚?你让给嫤娘送点心,那里头掺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 何玉照瑟缩了下,她当然知道里头有什么,但是她只让青思给将军送有毒的点心,并未送给陶嫤…… 思及此,何玉照底气足了几分:“阿娘冤枉我了,那点心是府里做出来的,与我有何干系?青思中毒,就一定是我做的吗?” 刚说完,宜阳公主身旁的大丫鬟入门内,对屋里的人行了行礼才道:“禀公主,禀侯爷,其他点心都不含毒,唯有一碟米糕中含有乌头,食之能使人毙命。” 米糕正是青思拿给将军吃的,后被秋空收拾了起来,一并装入何玉照送来的食盒里。 何玉照僵了僵,挣扎着要站起来:“那不是送给她的!” 宜阳公主睨过去,“那是给谁的?” 何玉照抿了下唇,不肯说话。 一开始宜阳公主并未怀疑到何玉照头上,毕竟她跟陶嫤关系素来很好,没有理由害她。然而今晚设宴,她偏偏挑这时候给陶府送点心,很难不引人怀疑。宜阳公主问了问她院里的丫鬟,得知她前日让人去街上买过乌头草,心里的那点希冀彻底落空了,何玉照确实想要加害陶嫤。 何玉照推开两边的嬷嬷,破罐子破摔道:“我是让她拿给将军吃的,谁知道她怎么自己吃了。那糕点有毒,对,我要害的是将军,不是陶嫤。” 见她承认了,宜阳公主捏着茶碗的手气得颤抖,咬牙切齿道:“你害死一只畜生做什么?” 何玉照笑了笑,“它顽劣不驯,凶恶残虐,好几次差点伤了我。阿娘,我连要它的命都不行么?” 那豹子是宜阳公主送的,她这么说,无疑是在打宜阳公主的脸。 宜阳公主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坚定,“前几天是射伤了人,这次又想害一只豹子,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想着怎么害人?” 何玉照顽固不化:“那是他们活该。” 一只不说话的定陵侯总算怒了,站起来叱喝:“反了你了!” 他道:“来人,上家法!” 定陵侯一向好脾气,但这次真是被她激怒了,不知道自己竟养了这么个闺女。今天若是不让她得到教训,指不定日后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何玉照白了一张脸,显然意外之外,她以为阿爹阿娘顶多教训自己一顿就是,哪想到会用上家法。 “阿爹……” 不多时下人送来家棍,在堂屋里摆好长凳,只等定陵侯的吩咐。 何玉照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这种打,她赶忙向宜阳公主求情:“阿娘,你说说阿爹……他要打我,您快救救我……” 宜阳公主放下茶杯,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决:“这次加上围猎大赛那次,必须让你受点教训,否则日后你更不会将人命放在眼里。” 这便是不会劝阻的意思。 定陵侯吩咐道:“二十辊,一棍都不许少!” 几个仆从将何玉照架上木凳,“姑娘,得罪了。” 何玉照哪肯乖乖屈服,伸手去抓宜阳公主的衣服:“阿娘……我知道错了,不要打我……” 宜阳公主闭上眼:“打吧。” 恨铁不成钢。 她一手教出来的好女儿,罔顾人命,恣意妄为,屡教不改。她是当真无比失望,同时又自责。何玉照变成今日模样,泰半是她惯出来的,若是她不那么宠她,恐怕便不会如此。 该教训时,绝对不能心软。 正堂里不断传出木棍落下的闷响,何玉照从最初的挣扎,渐渐没了声音。 二十辊打完后,她满头的汗,从长凳上滑了下来。 “将姑娘送回房去。”宜阳公主命令道。 何玉照的丫鬟忙上前扶住她,奈何她站都站不稳,身子无力地挂在丫鬟身上。她牙关紧咬,依然没有悔意,“阿娘,阿爹,你们好狠……” 宜阳公主站起身,忽觉十分疲惫:“迟早有一日你会知道,我们对你很,是为你好。” 她看过去,不容置喙道:“从今日起,二姑娘的生活起居都在汀惠院中,不得踏出院门一步。本宫会找嬷嬷教她礼仪规矩,直到她出嫁那一日。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言讫,走出正堂。 何玉照下个月满十四,距离她出嫁,起码还有一年多。   ☆、第50章 告别 第五十章 临别前陶嫤又见了殷岁晴一面,从她口中得知,宜阳公主与定陵侯狠狠地惩罚了和玉照一顿,并罚她一年内都都不准出府。 陶嫤听后佯装唏嘘:“公主为何要罚和玉照?” 殷岁晴不知内情,更不好打听旁人的家事,“不得而知,不过这次宜阳公主气得不轻,说什么都不打算原谅她。” 一年不能出府,就代表她不能再加害孙启嫣了。 尽管如此,陶嫤仍旧不能放心,从楚国公府出来后便命车夫去京兆尹府。 两家最近来往密切,连府里的丫鬟都认识她了。陶嫤一路来到孙启嫣居住的舒檀院,“启嫣姐姐!” 孙启嫣正在院里喂麻雀,谷子洒了一地,婢仆都在廊庑上站着,噤若寒蝉。陶嫤一上前,便把地上的麻雀都吓跑了,它们纷纷扑棱着翅膀四散飞去,从陶嫤眼前掠过。 陶嫤没见过这种阵势,吃了一惊,连连后退数步:“启嫣姐姐在做什么?” 孙启嫣直起身,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了,“这是我养的麻雀,正在给它们喂食呢。你不必怕,一会儿它们就飞回来了。” 除了麻雀之外,孙启嫣还养了不少百灵、画眉和鹦鹉,都在后面院子。 陶嫤知道她喜欢养鸟,但还真没亲眼见过,她让白蕊玉茗到廊上去,自己绕过谷子谨慎地走到孙启嫣身旁,“你可真清闲。” 孙启嫣抿唇一笑,“反正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找点事做。不如你,养了一头豹子。” 提起将军,想到它昨儿差点丧命,陶嫤就心有余悸,有点高兴不起来。 “怎么了?怏怏不乐的。”孙启嫣在她跟前晃了晃,纳闷道。 陶嫤握住她的手,不跟她拐弯抹角:“启嫣姐姐,我明天就要去松州了。我走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昨天在宫宴上陶嫤跟她说了这事,孙启嫣一时难以接受,一直舍不得她离去。更何况松州那么远的地方,她一个小姑娘,实在让人不放心。 可惜没办法,这不是孙启嫣能左右的,“何事你就直说吧,若是我能做到,一定不会推辞。” 陶嫤露出喜色,旋即端正脸色,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我走之后,你千万不能一个人上街。就算要出门,身边也得多带几个仆从,不能去偏僻阴暗的地方。千万,千万别跟孙启嫣接触。你要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地在家里待嫁。” 听到最后一句,孙启嫣的脸红了红,“叫叫你……” “启嫣姐姐我是说真的。”陶嫤怕她以为自己在说笑,竖起三根手指头对天发誓,“你得答应我,万事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 孙启嫣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的模样,不禁怔了怔,敏感地察觉不对劲:“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陶嫤也知道,这样跟她说她一定不会放在心上,遂把她叫到一边,以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告诉她:“昨日宜阳公主把何玉照关在家中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孙启嫣自然不知。 她便将昨天的情景从头到尾讲述了遍,当然不包括她欺负青思那一段。孙启嫣听罢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道:“好在你回来得及时,否则真是……真是不堪设想。” 陶嫤配合地点点头,“她上次那样对你,这回又对一头豹子下手,下一个肯定是我。不过我去松州了,山高水远,她不能拿我如何。”顿了顿,继续指点,“倒是你,我猜她不会轻易罢休,所以你要万事小心,不能让她再有机会伤害你。” 孙启嫣总算明白了过来,表情凝重地握了握拳头,“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她有机可乘。” 那就最好,交代完她之后,陶嫤总算放宽了心。 她明日就要去松州,不便久留,跟孙启嫣告辞后便离去了。 * 整整一夜,陶嫤没有睡着。 翌日清早起来时,眼窝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她洗漱更衣之后,没来得及吃早膳,陶临沅和陶靖便到重龄院来了。 陶靖告诉她:“阿公跟几位叔婶都在正堂等你,一会儿你出去后,先去正堂跟他们道别。” 白蕊跟玉茗正在指挥其他丫鬟往外搬东西,好几个红漆大箱子一个个往外搬,里头都是陶嫤这一年要用的东西。这个她住了十三年的房间,好似一下子被掏空了似的,变得空荡荡的。 陶嫤站在门口往里看,不免有些伤感起来,扭头看向陶靖:“哥哥,你千万不能忘了我。” 陶靖因她这句话心头泛酸,张开双手将她抱进怀里,妹妹小小的一点,脆弱得教人心疼,“说什么傻话,你能把哥哥忘了不成?” “不会的。”陶嫤抓住他的袖子,在他胸口蹭了蹭,“我会每天都想阿爹阿娘还有哥哥的。” 陶靖笑了笑,“那就是了,我们也会天天想叫叫的。” 兄妹俩说了几句离别的话,陶临沅的双手各放在两人头上,轻拍了拍道:“别磨蹭了,前头还有外公叔婶等着,快过去吧。” 陶嫤低头擦了擦眼泪,扬起小脸微微一笑,“嗯,走吧。” 一行人往正堂走去。 正堂里已经候着许多人,有外公和几位叔婶,还有陶飒、陶妘和陶娴等几位兄弟姐妹。 见得陶嫤过来,两位婶婶免不了要关怀一番。陶嫤对这两位婶婶没太多感情,就想她们待自己一样,平平淡淡的。陶松然把她叫去跟前,叮嘱她在路上万事小心,注意安全,切莫出了意外。 陶嫤都一一应过,不知不觉已过去半个时辰,眼瞅着要到晌午,再不出发时间就晚了。 陶松然领着众人来到门口,门外停着五辆马车,行礼业已布置完毕,只等陶嫤上马车就可以出发了。 正要走时,路那边驶来一辆马车,驾马的车夫很是眼熟,是楚国公府的人。 马车来到跟前,殷岁晴没等丫鬟搀扶,下来走到陶嫤跟前:“叫叫!” 陶嫤鼻子一下子酸了,拖着长腔扑入她怀中:“阿娘!” 方才憋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终于没忍住全哭了出来,陶嫤呜呜咽咽地,抱着殷岁晴不肯撒手。 殷岁晴更是心如刀绞,好像从她心上硬生生剜下一块肉那般,“叫叫,不如阿娘陪你去……” 陶嫤伤心归伤心,但神智是十分清楚的,她吸了吸鼻子劝阻道:“阿爹都替我打点妥帖了,阿娘不要担心,出了城门之后我便去找魏王舅舅,他会照顾我的。您留在长安城中,替我好好照顾外公,他的身体也不好,您记得替我多陪陪他。” 宝贝女儿这么懂事,殷岁晴更舍不得她去那么远的地方了,重新将她搂紧怀里,“叫叫,我的好叫叫……” 陶嫤鼻音囔囔的:“阿娘……” 抱了好一会儿,再不走真该晚了,陶嫤在她怀里道:“阿娘,我该走了。” 上回殷岁晴送她的几个嬷嬷,她都一并带上路了。她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妇人,若是有什么事,她可以随时求助她们。 殷岁晴褪下手上的翡翠玉镯套在陶嫤手上,“这是阿娘的贴身之物,你随着戴着,想阿娘时便拿出来看看。” 翡翠镯子套在她手上有点大了,陶嫤用另一只手扶着,努力朝她璨璨地笑:“我会的,等我一年后回来再还给阿娘。” 殷岁晴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终于狠下心道:“好了,该上马车了。” 陶嫤退开她的怀抱,一步三回头地踏上马车。当帘子放下去的那一刻,她褪下镯子握捧在手心。 车夫扬鞭,马车驶动,渐渐离开陶府门口。 殷岁晴一直看着车窗帘子,可是她始终没有掀开。 陶嫤低头握着镯子,粉唇抿成一条线,强迫自己不往外看。她怕再看下去,就舍不得走了。 白蕊心疼她,含着哭腔叫了声姑娘:“再不看就走远了……” 陶嫤一动不动,举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闭嘴。” 她不要看,也不想让阿娘看见她哭的模样。 马车渐渐驶出长安城,陶嫤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坐在车厢里昏昏欲睡。她昨晚上根本没睡,哭没多久就开始困了,倒在车壁上神志不清。 白蕊担心她睡得不舒服,便在马车上铺了薄薄一层锦褥,还放了一个妆花引枕:“姑娘躺这会儿睡吧,还能舒服一些。” 陶嫤揉了揉眼睛,顺从地趴过去,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将军在边上看她哭了一路,如今总算不哭了,却是倒头就睡。将军有些没意思,趴在她狡辩舔了舔爪子,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一个时辰后,陶嫤尚未转醒,后头却有一辆马车跟了上来。 那马车赶到他们跟前,只听一个声音道:“停停,停一停。” 白蕊对玉茗使了个眼色,还当是哪里来的劫匪,谁知道打开帘子一看,居然是周大夫身旁的小童子崔夏。 崔夏见她出来,露出牙齿笑了笑:“白蕊姑娘,我们公子方才从陶府辞职,如今正要回扬州老家。正好有一段路顺路,我家公子有意与你们一道同行,路上好有个照应,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白蕊还没说话,那边车厢里已经走出一人,月白长跑,风姿清隽。 周溥朝她抱拳施礼,抬眸一笑,恍若春风,和煦温柔。   ☆、第51章 迟钝 第五十一章 回扬州老家? 白蕊不由得多看了周溥两眼,“周大夫在府上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要走了?” 崔夏正欲替他回答,他抬手拦住了,打帘走入车厢,不多时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出来,纸上有字,“家父前日着人送来书信,命在下早日回扬州。避免家人担忧,便于今日向陶老爷辞行,赶回扬州。路上遇见三姑娘的马车,遂打算同行一断路,望没有打扰三姑娘。” 打扰谈不上,就像他说的那样,路上好有个照应,毕竟等魏王的人来接应还得三两天。白蕊露出笑意,对这个温润柔和的周大夫素来很有好感,“周大夫请稍等,婢子问问我家姑娘的意见。” 周溥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白蕊回到车厢,陶嫤搂着引枕睡意正酣,她为难地觑了一眼玉茗。姑娘昨天整晚没阖眼,眼下好不容易能睡会儿,她实在不忍心打扰。 玉茗听见他们刚才的对话,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出个位子,“我觉得周大夫为人忠实,又安分守礼,跟他同行正好有个伴儿,不会有大问题。咱们路上多注意些就是了,姑娘也不会说什么的。” 白蕊不放心,上前轻轻摇了摇陶嫤的肩膀,“姑娘?姑娘先醒醒。” 几声之后,陶嫤终于有动静了。 她困倦地皱了皱眉,带着浓浓的睡意,“干什么呢?” 白蕊说道:“周大夫从府里辞职了,目下正往扬州老家去。路上要跟咱们同行一阵子,您同意吗?” 这会儿陶嫤睡得迷迷糊糊,完全没留意她说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咕哝道:“同意吧。” 白蕊哎了一声,忙去外头回禀。 周溥仍立在车辕上,阳光透过官道两旁的树木投在他身上,光影斑驳,他长身玉立,更显清癯。 “周大夫,我家姑娘愿意与你同行,那便一起上路吧。”白蕊笑道。 周溥再次抱了抱拳,一旁的崔夏替他说道:“有劳白蕊姑娘了。” 白蕊摆了摆手,道了句“不妨事”后,转身进入车厢。 马蹄橐橐,车轮辘辘,马车再次往前驶去。 布帘飘飘摇摇,时而随风卷起,时而重新落下。可以想象里头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小姑娘,眉眼稚嫩,白玉无瑕。 周溥收回目光,示意崔夏让车夫启程。 崔夏应是,对车夫道:“走吧。” 他们的马车也渐渐出发,跟在那辆马车后面。 * 傍晚他们来到附近一个镇上,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前,陶嫤睡了一路,这才悠悠转醒。 她慢吞吞坐起来,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马车四壁,好半响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白蕊叫了一声,她才恍悟,原来这不是自己家,她正在去松州的路上呢。 将军闷了一路,早就等不及跳下马车了。 陶嫤担心它伤害无辜的人,穿上丝鞋赶忙追了出去。“将军,别跑!”行将掀开帘子,想起自己没戴帷帽,匆匆忙忙地让白蕊给自己戴上,这才下了马车。 好在将军没有跑远,只在客栈门口转了一圈。饶是如此,依然吓住了不少路人,它现在模样已经能看出是只小豹子了,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走在大街上,谁见了都会害怕。 陶嫤上前把它抱起来,它现在比以前重,抱一会儿还成,抱得久了她便有些吃不消。一转头,隔着几个路人,恰好对上一双平静温和的眼睛。 怔了怔,陶嫤以为自己看错了,闭上眼睛再次睁开,还是周溥没错。 她惊讶不已:“你,你怎么在这?” 白蕊上前解释:“姑娘忘了?晌午婢子问过您,是否要跟周大夫同行,你同意了。” 有这回事? 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陶嫤那时睡得正沉,哪留意她说了什么,现在真是惊讶得紧。还要再问,白蕊将她扶进客栈里,“在外头说话多有不便,姑娘先进去吧。” 玉茗已经向掌柜要了一间上房,四间中房。 小厮领着车夫去后面马厩,因为马车里有许多东西,搬动不方便,夜里便留了两个仆从在马厩守着。 陶嫤跟随玉茗走入二楼房间,坐在榻上好奇地问:“周大夫为何会跟我们一起?他不是在府里当大夫吗?怎么说走就走了?” 白蕊关上直棂门,从袖筒里掏出周溥的那张纸条,就知道她醒来还要问一次,便没将这张纸条扔掉。“姑娘看看,这是周大夫的写的字。” 纸上是周溥晌午写的内容,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都解释了。 * 陶嫤看完后拧起眉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一开始他来到陶府当大夫,她便觉得疑惑。上辈子他是家中被抄,编入官奴才会来到长安城,这辈子他家里好好的,为何还要来长安?而且来了没几个月便回去了,真是他口中所说的为了求学吗?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这辈子他是如何躲避了抄家的命运? 陶嫤想不通,似乎有些地方出了差错。 她睡了一路,肚子饿得咕噜作响,恰在此时有人敲门,白蕊上去开门:“谁?” 客栈里的伙计站在门口,笑容殷勤:“姑娘,跟你们一道来的公子让小人递个话。他邀请你们姑娘去三楼雅间一谈,说姑娘必定有很多疑惑之处,他都会一一解答。” 这…… 白蕊踅身看了看陶嫤,陶嫤此时尚未摘去帷帽,捏了捏将军的耳朵之后站起身,“那就去吧。” 将军跟在她脚边,白蕊玉茗走在后头,陶嫤由小厮引领着往楼上雅间走去。 三楼没有多少人,格外清净,小厮将她领到一扇芙蓉双鸭屏风前,“姑娘请进,就是这里。您若有何吩咐,尽管再叫小的。”说罢低头看了将军一眼,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将军最先绕到屏风后面,只听后头崔夏惊叫一声,“公,公子这是!” 白蕊扑哧一笑。 陶嫤随之走进去,便见周溥坐在朱漆茶几后面,对崔夏的叫声置若罔闻,面容平静地倒了一杯茶。他抬眸见陶嫤进来,唇角噙着浅淡笑意,将茶杯推倒她跟前,做了个慢用的姿势。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泰半客人都在一楼吃饭,很少有人上阁楼喝茶,是以周围很是安静。崔夏见陶嫤过来,默默地止住声音,往周溥身后躲了躲。 奈何将军不肯放过他,他往哪里去,将军就跟过去,朝他龇了龇牙,露出锋利尖锐的牙齿。 崔夏有点想哭:“姑娘,您看看这……” “将军,过来。”陶嫤弯眸一笑,清脆的声音从帷帽下传出。 将军倒是很听她的话,果然向她走去,蜷曲在她脚边,不再戏弄崔夏。 * 陶嫤坐在周溥对面,摘下帷帽,露出皎皎芳颜,靡颜腻理。 她两靥盈盈,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周溥总是觉得亲切。更何况她现在离开了长安城,他乡遇故知,总是让人心头一暖,“周大夫说你会一一解答我的疑惑,这是真的吗?” 周溥放下茶杯,笑着颔首。 崔夏适时地捧来笔纸,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手边。 他知道陶嫤此时必定有许多疑惑,比如为何忽然要回扬州,为何要与她同路,又为何没有家道中落?当然,周溥最想听她问的是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她这么问了,那便可以肯定她与他一样重活了一次。 他一面希冀陶嫤问出这个问题,一面又知道她不可能这么问。 周溥握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心思千回百转。 果不其然,陶嫤释然一笑,“你走的时候跟我阿公说了吗?他同意了?” 周溥点点头,提笔在纸上写道:“景绩已向陶老爷辞行,他得知我会与你同路,特意嘱托我路上照顾你的安全。” 在她离开陶府没多久,周溥便去跟陶松然辞别了。 说来也巧,陶嫤刚决定要去松州那天,扬州刺史便遣人送来书信,命他必须离开长安城,赶回家中。是以周溥思量了一番,不如跟陶嫤同一天离开,还能照顾她一段路程。 陶嫤想了想又问:“你为何忽然决定离开?以前都没听你说过。” 周溥垂眸写下一行字,“家父相逼,毫无办法。” 从字里能感觉到他深深的无奈,陶嫤忍不住笑,随口一问:“令尊在扬州是?” 周溥滞了滞,继续写道:“家父乃扬州刺史。” 说罢搁下笔,认真端详陶嫤的反应。 陶嫤抿了下唇,难道这辈子他父亲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倒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家破人亡了。 可是好端端的,他爹为什么会改变呢? 直到周溥曲起手指在桌子上叩了叩,她才回过神来,“你,你爹竟然是扬州刺史……哦,那你还给我家当大夫啊。” 周溥看着她的眼神深了深,旋即轻轻一笑,似有了然。 他在纸上写道:“彼时生活所迫,囊中羞涩,多亏贵府收留。” 陶嫤摆手道:“那是你的本事……”话语一顿,咬了咬唇瓣道:“周大夫既要学习孔孟,又要学习医术,不觉得辛苦吗?” 周溥在纸上道:“景绩并不觉得辛苦。” 陶嫤没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你当初为何要学习医术?” 果真如他猜测的那般。 周溥唇角的笑意越发浓厚,他提笔在空中停了半响,终于下笔写道:“为了一个人。” 陶嫤饶有兴趣地问:“为了谁?” 他却不再多写,停笔放在笔架上,一泓秋水般的眸子看向她。 陶嫤却坐在那儿苦思冥想,以前没听周溥说过家里有谁患病啊……看来这辈子的变化还挺多的,又或者只是周溥没告诉过她而已。陶嫤似懂非懂地哦一声,没什么要问的了。 喝过茶后,陶嫤坐了半刻钟,跟周溥告辞。 将军跟在她身后走下楼梯,蹦前跳后地绕着陶嫤打转。 到了二楼,不少客人用过晚饭后上来,见到豹子被吓得连退数步。直到陶嫤把将军领回屋子里,他们仍旧立在原地,惊魂未定。 周溥在楼上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才收回目光,感慨地摇了摇头。 还是跟上辈子一样迟钝。 * 他们在路上走了两天,第三天辰时左右,途经一处驿站。 驿站里早已有人在等着他们,得知是陶府的人过来,忙拦下他们的马车,恭恭敬敬地立在车前迎接。 陶嫤戴着帷帽走下马车,透过透纱罗看去,只见跟前立着几个高壮的士兵,各个身姿挺拔。其中最前面的那位穿铠甲,约莫有三十上下,上前朝她抱拳介绍:“在下任勇副尉赵斌,奉魏王之命在此等候广灵郡主。” 陶嫤从车上下来,“魏王呢?” 赵斌循声抬头,只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位身形娇小,体态玲珑的小姑娘,看模样不过十二三岁。她带着帷帽,看不清模样,声音娇嫩得很,软糯清灵,使人心旷神怡。 原来魏王交代他好生照看的广陵郡主,竟然是个这么小的姑娘。   ☆、第52章 馄饨 赵斌心里腹诽,面上却正经得很,“魏王在前方二十公里外,不远处有一道分叉口,避免郡主走错了路,这才命属下在此接应。” 起初他还觉得魏王多此一举,不就是条岔路么,找个人杵在那儿候着不就是了,何必大张旗鼓地要人护送。等广灵郡主一到跟前,他才明白魏王的用意。 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万一碰着伤着怎么办? 前面虽是岔路,但是另一条路山路坎坷,道路崎岖,容易受伤。在赵斌看来,这个广灵郡主是吃不得一点苦头的,这等娇弱的花葩,还是得好好护着才行。 思及此,他骑上士兵牵来的骏马,走在前方对陶嫤道:“郡主,请随属下来吧。” 音落,忽而一阵风来,吹起了陶嫤帷帽上的透纱罗。她用手扶住帽子,透纱罗重新挡在脸前,然后往车厢里钻去,“那就有劳仁勇副尉了。” 赵斌无缘得见小姑娘真容,遗憾地撇了撇嘴。 待陶嫤跟丫鬟都进入车厢后,他朝后头士兵招呼了声:“出发!” 一共四十八名士兵,各个勇武不凡,他们一部分骑马,一部分步行护送在陶府的马车后。白蕊玉茗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想掀开帘子看看外面的光景,但又不好意思,坐立难安:“姑娘……” 陶嫤比她俩淡定得多了,毫无商量余地道:“不许看,省得给我丢人。” 白蕊当然知道不能看,她满怀激动,往玉茗腿伤狠狠掐了一下,“婢子不是在做梦吧?竟有幸能跟魏王的军队同行,婢子就此死也甘愿了。” 外面军队行进的声音整齐规范,听不到一点杂音,连步伐都一致得紧。可见平常魏王训练得多么苛刻,才练成他们现在的模样。 陶嫤斜倚着引枕,没有搭理她。 倒是玉茗被她掐疼了,嗷呜一声叫了出来,“掐你自己的,你掐我做什么!” 白蕊理直气壮道:“我怕疼嘛。” 玉茗气不过,在她胳膊上还了一下。 两人就此忘了外面行进的军队,你来我往地打闹起来。 陶嫤给趴在身边的将军顺了顺毛,对她俩视若无睹,低头把玩殷岁晴送给她的翡翠镯子。 * 约莫傍晚时分,马车总算到了江衡所在的驿站。 驿站门口站着一个穿墨色竹节纹长袍的男人,英姿昳丽,他负手而立,似是等候多时。待远处出现马车影子时,他动了动,偏头向身旁的士兵吩咐了句话。 士兵领命,着手去办。 及至一队马车行至驿站跟前,一旁驿将早知马车里面是什么人物,热情地上前迎接:“恭候广灵郡主光临。” 白蕊掀开布帘,扶着陶嫤走出马车。 陶嫤不知道此人身份,下意识地去寻找江衡。当看到驿将身后的人时,她张了张口,尚未出声,后头便有人凶巴巴地问:“你是何人?” 循声看去,原来是一个士兵在质问从另一辆马车里走出来的周溥。 路上陶嫤忘了跟仁勇副尉赵斌解释,以至于一路下来,周溥的马车总是跟在他们后头,就连到了驿站也如此,难怪会有人怀疑。 周溥不能说话,那士兵又不让崔夏开口,陶嫤只好上去解围:“这是我的朋友,跟我一路从长安来的,不是歹人。” 小姑娘护在周溥跟前,身高才到周溥的肩膀,看不见她帷帽下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坚定的语气。 她在前面,是以不知道周溥的眼神霎时柔和了下来。 那穿裲裆的士兵听罢,忙后退两步致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之处,还请郡主恕罪。” 陶嫤没看他,对周浦道:“周公子跟我来。” 说罢领着他到江衡跟前,热情地介绍道:“魏王舅舅,这是我家府里的大夫,他要回扬州老家去,路上会跟我们同行一段路。多一个人,你不会介意吧?” 江衡垂眸,头一回见她戴着帷帽,看不到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沉默片刻,“不介意。” “那你能给他安排个住处吗?”陶嫤不放心,继续追问。 江衡转身走入驿站,里头已经摆好了为她准备的接风宴,“这事交给驿将打理,他会替周公子安排住处。” 陶嫤左右看了看,原来驿将就是刚才跟她搭话的人。 生得肥头大耳,肚子溜圆,一脸谄媚地笑道:“郡主放心,下官定会给您安排妥当。您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陶嫤若有所思地哦一声,“那就有劳了。” 驿将迭声:“不麻烦不麻烦,能为郡主效劳,乃是下官的荣幸。” 真是个滚刀肉,陶嫤不爱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敷衍地嗯一声便往里头走去。白蕊玉茗上前扶她,将军大抵刚睡醒,这会儿才从马车里下来,慢吞吞地来到她的脚边。 那驿将一路跟在陶嫤身旁,以为她是个小姑娘,便一个劲儿地拿话哄她。陶嫤听得眉头越蹙越紧,左手悄悄朝将军做了个手势,示意它扑上去。 将军没有如她想的那般扑上去,而是朝那位驿将叫了一声,露出牙齿,凶恶地又叫了两声。起初还当它是一条半大的猫,待定睛看仔细后,妈呀一声往后退去,撞在驿站屋里的梁柱上。 将军不依不饶,还想朝他扑去,他吓得赶忙躲在柱子后面,腿肚子直打哆嗦:“郡郡主……” 这副丑态逗得陶嫤扑哧一笑,她弯腰把将军拖了回来,故意敲了敲它的脑袋:“谁让你乱叫的?伤着人了怎么办?” 将军果然停了下来,仰头舔了舔她的掌心,乖乖地跟在她身旁。 这一幕看怔了驿站里的士兵,他们都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毫无攻击力,怎么敢养如此凶悍的宠物?更让人吃惊的是,这只豹子竟然还很听她的话? * 一楼人多口杂,接风宴设在二楼临窗一席。 驿将鲁一荣大抵被将军吓怕了,再也没敢靠近陶嫤半步,战战兢兢地跟在后头,一路跟着她上到二楼。 楼上仅设一席,设施虽简陋了些,但胜在干净安宁,简洁雅致。 江衡立在窗边,偏头见他们上来,对陶嫤道:“路上辛苦了,过来坐吧。” 这一路舟车劳顿,为了赶上他的速度,他们确实没怎么休息过。陶嫤确实有些疲惫,再加上现在是晚膳时分,肚子空空如也,她便不客气地坐在江衡左手边的位子,正要引荐周溥坐在他右手边,鲁一荣已经自觉地坐了过去,朝江衡弯起一双绿豆眼:“还是魏王考虑得周到,知道郡主没用晚膳,特意让了做了一桌好菜。” 没有办法,陶嫤只能让周溥坐在自己旁边,正好听见鲁一荣的话,扭头问江衡:“魏王舅舅特意让人做的?真谢谢你,我确实很饿了。” 江衡面无微澜:“没什么,正好本王也要用膳。” 哦,原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不过这桌菜肴确实挺丰盛的,带着帷帽没法吃饭,她抬手摘了帽子,露出新月般皎洁的小脸,笑吟吟地递给身后的白蕊,“帮我拿着。” 白蕊接过来,顺手替她抿了抿耳边鬓发。 因为戴着帷帽的缘故,这一路她都没怎么晒黑,脸颊仍旧光洁如玉,白得让人羡慕。即便白天晒了太阳,晚上最多红一红,第二天又恢复原样,怎么都晒不黑,可教底下一干丫鬟羡慕死了。 对面驿将看得痴了,他以为喜欢养豹子的郡主必定是个凶悍粗野的女人,未料想居然是如此娇嫩俏丽的小姑娘。她抿唇一笑,好似这个简陋的驿站都亮堂起来,蓬荜生辉。虽然还小,但已让人诺不开眼,尤其那白豆腐一般的皮肤,真想上手摸一摸,看看究竟有多嫩多滑。 桌上的菜多是农家菜式,比不得陶府的珍馐玉馔,陶嫤一路上虽住客栈,但吃的都是白蕊精心安排的,这会儿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 陶嫤舀了一勺子玉糁羹送入口中,入口才知道里面掺了萝卜。她最讨厌吃的就是萝卜,当即皱紧了眉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一脸为难。 周溥知道她为何犯难,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姑娘若是吃不惯,可以吐在这帕子里。” 可惜他说完了,陶嫤已经咽了下去。 周溥只得把帕子收回去。 陶嫤盯着面前的玉糁羹,再也不敢多吃一口。她举起筷子夹桌上的一道蒸鸭,鸭肉片成一块块,卖相很好,可惜吃到嘴里味道也不怎么好,寡淡无味。一桌子菜吃下来,竟然没一道满意的,陶嫤悻悻地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江衡没有动筷,从头到尾只喝了两杯酒,听她这么说,便往她面前的碗里看去,玉糁羹只吃了一口,桌上的菜更是没怎么动过。他重复了一遍,“吃饱了?” 就算没饱也只能说吃饱了,难道还让人重做不成? 陶嫤没了胃口,扁扁嘴站起来道:“我的房间在哪?我要回去休息了。” 江衡略作思忖,对仁勇副尉赵斌道:“带郡主去她的房间。” 赵斌对江衡言听计从,当即便领着陶嫤往楼上走:“郡主请随下官来。” 驿站一楼是大堂,二楼是议事厅,三楼才是住房。陶嫤的房间在三楼东边倒数第二间,推门而入,里头摆设还算齐全,她对赵斌道:“多谢副尉,这路上麻烦你了。” 赵斌承受不起,忙摆手道:“郡主哪儿的话,这是下官该做的,您只管住着便是,若有不满意的随时开口,下官定会竭力帮忙。” 方才吃饭时他也在旁边,再加上这一路陶嫤都没戴帷帽,他可算把这个小郡主看清楚了。就跟他第一印象一样,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仅娇气,还很招人疼。 他总算知道魏王让他在二十公里外等着的原因了。 屋子事先打点过了,床褥一应俱全,并且干净整洁。关上门后,陶嫤软绵绵地倒在榻上,苦兮兮地哼唧了一声。 白蕊知道她没吃饱,那一桌子菜她根本没动几口:“姑娘怎么不多吃点?咱们路上的点心也吃完了,附近荒郊野岭的,可没有卖吃的地方。” 陶嫤又累又饿,听到这个噩耗更是悲痛,“可是那桌菜都不好吃,我不喜欢吃萝卜,也不喜欢吃鸭子。” 这个小祖宗真是难伺候得很,白蕊咬了咬牙,“婢子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东西,大不了让人再做一回,总不能饿着您的肚子。” 陶嫤霍地从床上坐起来,一双眼睛亮如星辰,“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 白蕊笑了笑,“伺候姑娘这么多年,您说呢?” 那她就放心了,顿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那你快去吧。” 白蕊摇了摇头,踅身走出房间。 玉茗便把屋子收拾了一遍,桌椅都擦拭干净,她端起木架前的铜盂正准备下去换水,迎面撞上回来的白蕊。 白蕊端着一个托盘入屋,上面放着一碗热乎乎的小馄饨。 “怎么这么快?”玉茗纳闷道,她前后才去了半刻钟,就算让人重新做也不该这么快。更何况还是馄饨这种麻烦的食物。 白蕊把托盘放在桌上,老实交代道:“我方才去的时候,里头的人就在煮馄饨了。” 她不无感慨道:“他们说是魏王吩咐煮给咱们姑娘的,魏王真是个好人,知道姑娘没有吃饱。”   ☆、第53章 任性 虾仁馄饨香脆可口,汤汁鲜美,陶嫤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毫不吝啬地赞扬:“好吃。” 白蕊递给她一块绢帕,“姑娘吃饱了就去洗漱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呢。” 说来也奇怪,既然驿站能做出好吃的馄饨,为何饭菜却那么不尽人意?白蕊一壁揣摩一壁从托盘里拿出一碟切好的羊肉,放在将军面前。 将军从晌午到现在便没吃东西,也是饿坏了。看见肉便扑了上来,一口咬住一块,吃相粗暴。 它最近越来越能吃肉,有时候一碟子根本不够。白蕊喂完便退开好远,在它吃东西时根本不敢上前,它会以为你要跟它抢食物,说不定还会反咬你一口。 陶嫤洗漱完毕,将军也吃饱了,正卧在床榻脚踏上,慵懒惬意地舔着爪子,跟刚才狼吞虎咽的模样大相径庭。陶嫤上去捏了捏它的耳朵,对它嫌弃得不得了,“你都几天没洗澡了?看看身上脏的,都臭了。” 将军转动眼珠子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应。 陶嫤忍受不了它的脏,让白蕊玉茗去准备一桶热水来,她要好好给这只脏豹子洗洗澡。 不多时她们抬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房间中央,“姑娘要亲自给它洗吗?” 陶嫤把将军抱到跟前,闻言笑着问道:“那你来?” 白蕊连连摇头,她可不敢跟这只危险的动物相处,平常有姑娘在还好,它不会动她们俩。谁知道姑娘不在会怎样?万一像咬青思那样咬她们呢?如此一想,白蕊更加不敢碰它了。 两个丫鬟都不愿意,陶嫤只好自己动手。 她没给将军洗过澡,以前在陶府院子里有水,它可以自己随便洗洗。目下出府之后,它在外头摸爬滚打,又没有碰过水,可以想见身上有多么脏。 对着木盆犹豫了一会儿,陶嫤直接把它放到水里,让白蕊去向驿站里的人借一点皂荚,她便开始一点点地给将军清洗身体。将军大概不喜欢洗澡,好几次想从木盆里逃出去,都被陶嫤狠狠地摁住了。 它朝陶嫤叫了几声,从喉咙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表示愤怒,然而陶嫤不以为然,揉了揉它的脑袋,“别动,一会儿就好了。” 她知道将军不会伤害她,所以根本不怕。 事实也就是这样,将军只会用声音发泄不满,但却从不对她龇牙咧嘴。快要洗干净时,将军终于忍无可忍地甩了甩身上的水,从木盆里一跃而出,飞快地穿过白蕊和玉茗的脚边,向屋外逃去。 待陶嫤拭去脸上的水珠,再睁开眼时它已经不见了。 “将军!” * 陶嫤气恼地唤了一声,不见它回来。 白蕊吓得踉跄两步,手里的巾栉掉到地上,“姑娘,它出去了……” 玉茗皱起眉头,转身去屋外看了看,“别伤了人才好。” 这驿站里都是士兵,各个身怀功夫,本领了得,将军现在还小,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陶嫤快步走出房间,只见远处转角一个花斑尾巴一闪而过,眨眼没了踪影。 这可恶的小东西! 陶嫤提起裙摆便上去追,最近天气转暖,她外面只披了件樱色芙蓉纹褙子,对襟绣牡丹花边,正是上回生辰宴孙启嫣送的那件。下面穿了一条百蝶织金裙子,跑起来时无数只蝴蝶振翅翩翩,迷乱人眼。 她拐过转角,见将军停在围栏前面,正在不停地磨蹭搭在栏杆上的衣服。 那是件白色贴里,旁边还搭着灰色长袍,不知道是哪个士兵晒的衣裳。陶嫤眼皮子一抽,想趁没人发现时赶紧把它带回去,可惜它不听话,在走廊上跳来跳去地躲避,就是不让她抓到。 边上就是围栏,它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陶嫤看得既着急又生气:“将军!” 稚嫩的声音含着威严,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口吻。 将军果然停住了,立在原地抬头看她。 “将军?”走廊另一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接着纳闷地问:“魏王,是不是有人在叫你?” * 那人转念一想又不大对劲,这里怎么会有姑娘的声音? 正思忖时,两人一前一后从拐角里走出,便见廊上立着个穿樱色褙子白绫综裙的小姑娘,她正在跟地上的小豹子对视,粉唇紧紧抿着,气势汹汹。综裙底下是一双绣着荷花的丝鞋,只露出前面小巧的鞋头。小姑娘站在跟前,猛一看还以为是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无一处不透着精致。 开口的那位是队副郭长勇,在军营里他们经常称呼魏王为将军,是以听到这两个字,第一反应便以为在叫江衡。 江衡走在他身后,看到那个小不点正气呼呼地,再一看她面前的将军和栏杆上的衣服,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叫叫,你在这做什么?” 陶嫤正在专心致志地跟将军大眼瞪小眼,没有注意他俩的到来,听到这声猛地抬头,乌溜溜的大眼里满是错愕,“魏王舅舅?” 音落,郭长勇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谁把老子的衣服弄成这样了?” 栏杆上的衣服被印上了脚印,原本干净的贴里眼下又脏又皱,郭长勇几欲崩溃,这可是他才洗好的衣服!明儿还要穿呢! 陶嫤尴尬地抱着将军往后退了退,虽说不是她做的,但她得对将军的行为负责任:“是将军弄的,都乖我没看好它……不如这样,我拿回去让丫鬟给你重新洗吧。” 得知是郡主的爱宠弄脏的后,郭长勇霎时偃旗息鼓,收了声音。 他哪敢让郡主的丫鬟给自己洗衣服,就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即摆手道:“不不,这事怎么能怪郡主,是下官不该把衣服放在这里。这等小事怎能劳烦了您,下官自己回去重洗一次就好了。” 真的没关系吗?他方才还那么生气呢。 不过他说的也是,有谁会把衣服晾在栏杆上,这根本怪不着她。陶嫤顿时不愧疚了,冲他笑了笑,“那你回去洗吧。” 郭长勇哎哎两声,“郡主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不是将军不听话,陶嫤埋怨地瞪了它一眼,言简意赅道:“我是来追它的,它跑出来了。” 郭长勇是来跟江衡商量明天的行程的,前方有两条路选择,一个路途艰险,但是距离短;一个道路平坦,但是要多花费半个月的时间。以往他们都走平坦大路,但因这次松州出了事,需得尽早回去,这才想跟江衡商量一下,能否改走险路。 他刚要开口,谁知道就遇见了这位小祖宗。 * 陶嫤抱着将军的手臂有点酸,她正要放下它,江衡却走到她跟前把将军接了过去:“时候不早了,本王先送你回屋。晚上这里不安全,别再出来乱跑。” 将军不喜欢被其他人碰,刚到他手里便开始挣扎,然而被他的大手一摸,顿时就老实了。 陶嫤觉得稀罕得很,忍不住偏头看他是如何做到的,一边走一边看。 白蕊和玉茗在十几步外等着,见她和江衡一起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身后。 转过一道走廊,快到陶嫤房间门口时,江衡出声问道:“馄饨吃了么?” 陶嫤这才想起来还没感谢他,小脑袋连点了三下,“吃了,很好吃,多谢魏王舅舅。” 江衡笑了笑,刚才在饭桌上只动了几筷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真个难伺候得很。驿站这里的厨子馄饨做得还不错,他便让人做了一碗送上去,能让这小姑娘吃了就好。否则她父母将他托付给她,若是饿出个好歹他可担待不起。 到了门边,将军从他手里跳了下去,轻巧地入了房间。 江衡对她说道:“从这里要松州,还有两个月的路程。路上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同我说,不必闷在心里,我会替你解决。” 陶嫤怔了怔,心思被人拆穿后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她故意问:“如果我想任性发脾气呢?” 江衡闻言一笑,“你想怎么发脾气?” 陶嫤已经走入屋中,江衡在屋外,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框的距离。江衡的手臂放在门板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陶嫤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不讲理,不听话,摔东西。” 这是她的臭毛病,上辈子活了二十几年都没改过来,一生气就爱摔东西,这辈子也不例外。 江衡直起身,拍了拍她的头顶,“那本王只好尽量满足你,不让你乱发脾气了。” 陶嫤下意识闭上眼睛,他宽厚的大掌落在头顶,掌心温热的体温传过来,让人莫名地就信了他的话。 * 江衡离开后,直接回了另一头自己的房间。 郭长勇还在门口等着他,怀里抱着被将军弄脏的那两件衣服,一脸愁苦地跟在江衡身后入屋:“想不到郡主的宠物……” 江衡坐在椅子上,打断他的话:“你有何事?” 跟面对陶嫤时完全不一样。 魏王在他们面前永远是铁面无私,十分具有威严的,很少对他们笑过。郭长勇心里叫苦不迭,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魏王,前面不远便是南岭关,咱们是东南方向还是东北方向?若是走东南方向,起码得两个月才能到松州……” 郭长勇把两条路的形势分析了一下,站在那儿等江衡的答复。 松州的事不能耽误,走东南方向显然会耽误了。但要走东北方向的话,他们一群糙老爷们根本不是问题,关键是今天刚来的那位小郡主,一看便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哪里经得住那种辛苦? 东北方向有崇山峻岭,山路险恶,更常有山贼劫匪埋伏,不知陶嫤能否简直得住。 江衡思量一番,得出结论:“通知下去,明日南岭关走东北方向,让大家打起精神,一路小心。” 郭长勇松一口气,“是。” 他领命之后便要退下,准备回去洗衣服衣服。 还没走出房间,便被江衡叫住,“魏王还有何吩咐?” 江衡停了停,“明天让广灵郡主的马车走在本王后面,由本王亲自护送。” 郭长勇一愣,转念一想,这位郡主身份贵重,能得魏王重视是应该的,便没多问,下去让人安排了。   ☆、第54章 露宿 翌日卯时三刻,天尚未亮,他们便要从驿站出发了。 陶嫤被白蕊从床上捞起来,一路迷迷糊糊地坐上马车,神志不清地躺在软榻上继续补眠。马车一路向南,路途平稳,她睡得沉,对外头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江衡跟副将和校尉、副尉等人骑马在前,后面是行进整齐的军队,中间便是陶嫤与陶府的几辆马车。大家都在忙着赶路,路上几乎没有声音,只能听到风吹过枝桠,树叶飒飒摇晃的声音。 时值正午,日头越升越高,他们也越来越接近岭南关。 岭南关一带地势陡峭,山路凶险,若想平安渡过,唯有选择绕东南方向的远路。然而他们要赶时间,只能选择走危险的路。 副尉赵斌指挥众人往东北方向行进,一队人马有条不紊地往那边走去。陶嫤的马车跟在江衡他们后面,放弃了宽敞的大路,铤而走险踏上小路。此时陶嫤还在睡眠中,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表情安详得很。 白蕊和玉茗听驿站的人说了这边的事,见魏王带人走这条路,纷纷有些慌神:“这条路不是险路吗?听说路上不但有劫匪,还危险得紧,魏王为何选择走这条路?” 玉茗比她震惊一点,放下帘子道:“魏王既然选择这条路,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跟着走就是了。” 况且走哪条路根本不是她们能说得上话的,就算她们反对也没用。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路曲折陡峭,道路坑坑洼洼,蜿蜒崎岖,车轱辘碾在石头上,颠得马车一晃一晃。陶嫤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醒了的,她睡了一早上,总算养足了精气神,坐起来问道:“到哪了?” 说完两个丫鬟没有回答,她疑惑地往外看去,透过被风吹起的帘子,能看到一侧凹凸不平的山路。她下意识咦了一声,官道不是都十分平坦吗?为何全都是山路? 正疑惑间,马车狠狠地颠了一下,她的头直接磕在车壁上,上下牙齿一合,不小心咬着了舌头。陶嫤呜一声捂着脸不再说话,白蕊玉茗见状,忙上前给她查看:“姑娘没事吧?头疼不疼?” 头疼,舌头更疼。 陶嫤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伸出舌尖让她俩看:“流血了。” 白蕊道:“还真是。” 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下车把周大夫请来,只能忍着了。陶嫤老老实实地闭了嘴,直到不那么疼了,她摸摸肚子委屈道:“我饿了。” 这会儿是晌午,确实到了用膳的时间,可是魏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附近都是山丘树林,根本没有能吃饭的地方,好在今早从驿站出发的时候,白蕊去厨房多拿了几个玉米饼和酥香饼路上备用,正好派上用场。 她拆开油纸包,捧到陶嫤面前:“姑娘先凑合着吃两口,起码得撑到用午饭的时候。” 另一边玉茗递来茶水,“茶有些冷了,姑娘少喝点。” 陶嫤拿了一个玉米饼,硬邦邦的没什么味道,她咬了两口便不吃了,“我们这是要去哪?” 白蕊摇摇头,“婢子也不知道,您若想知道的话,我去外面问一问。” 说着她就要出去,陶嫤拦住她,“算了,再等等吧。” 外面的人都在赶路,她忽出去问的话,反而会干扰他们的行程。陶嫤勉强还能忍耐会儿,继续拿了酥香饼吃,渴了便抿一小口茶,正当她安静地吃东西时,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她一口水呛进喉咙里,咳得面红耳赤。 “外面怎么回事?”玉茗一壁给她抚背,一壁开口问道。 有一个士兵平静地搭腔:“有劫匪。” 音落,白蕊和玉茗脸色均一白。 在这地方遇到劫匪是常有的事,不过他们劫的一般都是无辜路人,有胆子劫军队的倒是没几个,不知该说他们不长眼还是胆子大。 劫匪那边统共四五十人,江衡的军队却有千余人,他们几乎什么都不必做,登时高下立见。 * 那劫匪头儿显然也没想到惹上了大人物。 起初他只看到前面有人骑马过来,后面是几辆华贵的马车,看样子能捞到不少油水。当他们下山走到跟前一看,才发现马背上几个人都穿着铠甲,后面队伍整齐划一,分明是军队无疑。 江衡握住缰绳停下马,朝前面的人看去:“劫匪?” 劫匪头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对方那么多人,他们根本没有胜算,当即拨浪鼓一般摇头,“不不,路过而已,路过而已。” 边说还边做了个请的姿势,让他们一行人通过。 江衡低声笑了笑,继续牵马前行:“走吧。” 折冲校尉招呼后头众人跟上,继续往前山林深处前进。 路过劫匪头儿身边时,折冲校尉拿长矛指了指对方:“你知不知道这山里,哪条路最近?” 那人颤巍巍地指了个方向,“从那条路一直往东走,两天便能出山。不过这山上附近有豺狼,你们在山里留夜要小心为妙。” 折冲校尉收回兵器,调转马头走会江衡身边。 江衡自然把那番话听见了,正在打量周围的地势。 “魏王,不如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弟兄们走了一早上,这会儿都该饿了。”校尉出声提议。 江衡指了指前方一段路,“到前面那个湖泊再停下,让他们再坚持一阵。” 湖泊距离他们不愿,再走一刻钟便到了。 湖泊附近的道路平坦多了,能并排容纳两辆马车,并且湖畔生长着柳树,微风一来,柳絮乱飞。 陶嫤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里,她刚才吃了一个酥黄饼,已经不大饿了,只想下去吹吹风。可惜外面都是男人,她不能下去。 正想着,车厢外面有人唤了一声广灵郡主。 白蕊与陶嫤对视一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叫我们家郡主何事?” 对方是个穿裲裆的士兵,手里拿着用荷叶包好的两条烤熟的鱼,“这是魏王命小人交给广灵郡主的,请郡主慢用。” 白蕊接过荷叶,下意识往江衡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坐在人群中,目光落在她们这辆马车上。 “我替我家姑娘谢过魏王好意。”白蕊朝他笑了笑,打帘走入车厢。 她一进来,将军便闻到了肉香,从地上站起来扑了上去。 白蕊惊险地避开,来到陶嫤跟前,“姑娘,这是魏王让人拿给你的,您现在要不要吃?” 陶嫤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可惜自己已经吃饱了,“你给将军吃吧,我不吃了。” 地上将军已经等不及了,跳上软榻便要去够白蕊手中的烤鱼。 白蕊没见过这么馋的,正要放到它跟前,忽地被陶嫤拦下,“等一下,周大夫在后面吗?” “姑娘睡糊涂了,周大夫一直跟咱们同路的。” 那他吃东西没?陶嫤不由得想到这一点,便把那两条鱼分成两份,一条放碟子里留给将军,一条重新包好递给白蕊,“你把这条鱼送给周大夫,他可能也没吃午饭呢。” 以前不觉得,出府之后白蕊才发觉姑娘好像对周大夫好得有点过分了,无论什么都能想着他一份,姑娘何时跟他交情这么好了? 想归想,白蕊还是十分听话的,捧着鱼便走下马车了。 周溥的马车在后面,她得往后走一段路。路两旁都是休息的士兵,各个狼吞虎咽地啃着干粮,见到她下来,一个个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他们常年在军营里,鲜少有机会见到活生生的女人,尤其还是行军的时候,是以回松州这趟路多了郡主和几个小丫鬟,他们倒是挺乐意护送过的。譬如现在,偶尔还能饱饱眼福。 白蕊被看得头皮发麻,禁不住走快了几步。 这一幕恰好被江衡看到,江衡唤住她:“你去哪?” 白蕊如实答道:“姑娘路上吃了点东西,这会儿不怎么饿,担心吃不完浪费,便让婢子送给周大夫。” 她答得恰到好处,为了陶嫤的名声着想,特意说是怕浪费才送给周溥的,并非心里想着他。 江衡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这一路到晚上还有段时间,若是不吃东西,接下来几个时辰她如何能挨得住? 他不容置喙道:“周大夫自有人给他送吃的,你回去告诉你们郡主,不饿也得吃点,就说是本王的命令。” 白蕊被堵住了去路,只好缘路折返,回去将这番话如何跟陶嫤说了。 陶嫤郁闷地瘪瘪嘴,“怎么跟我爹一样。” 管的真多。 她咬了一口鱼肉,肉烤得恰到好处,外表酥脆,肉质鲜美,比她想象中的好吃。陶嫤忍不住多吃了几口,不知不觉就吃掉了半条鱼,她把剩下的半条给了将军,“这鱼是谁烤的?味道真好。” 白蕊想起帘子外面看到的一幕,顿了顿,“好像是魏王亲自烤的。” 刚才她第一次出去时,江衡正坐在一簇篝火后面,面前放着两条鱼。其他将士围坐在一旁,对他虎视眈眈。 因着常年在外的缘故,江衡烤肉烤鱼很有一手,皮香肉嫩,让人回味无穷。 可惜他们不敢劳魏王大驾,一般很少能吃到这种美味。所以得知魏王让人送了两条烤好的鱼给广灵郡主时,真是既羡慕又嫉妒,捶胸顿足,只怪自己身份不如人家娇贵,而且不是姑娘。 * 正如江衡所说,他们果然赶了一下午的路,快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来。 附近没有农家,他们只能在外露宿一夜。这对于士兵来说是常有的事,他们都习惯得很,可是陶嫤从未在外面睡过,还是荒郊野外的,难免有些不安。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陶嫤坐在马车里,始终没有下去一步。 他们停在一处峭壁下面,后头是山林,前面是狭窄的山路。马车一侧亮起了篝火,卸下了一天的疲惫,士兵们的说话声也逐渐大了起来。 陶嫤把将军抱到腿上,问白蕊,“我们要在这里待一夜吗?” 白蕊答了声是,“姑娘饿不饿?我下去给您找点吃的。” 陶嫤答非所问:“我有点害怕。” 这是她头一次在山林过夜,又是背井离乡的,越想越觉得惶恐。 尤其远处还传来似有若无的狼嗥,她更加不敢下去了,也不敢让白蕊走出去一步。 正胡思乱想时,车壁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叩叩两声,平静又沉稳。 江衡叫她:“叫叫,下来。”   ☆、第55章 山洞 车里半响没有动静,江衡不禁又叫了一声。 好一会儿之后,车厢里才传来一个的声音:“外面有狼吗?” 原来是怕狼。 江衡扶着车厢扯了扯唇角,“我们人多,狼群不敢过来,你放心下来便是。” 他们的军队几乎把这个峭壁都占据了,人多势众,周围又都架起了篝火,狼群不敢轻易过来。何况周围还有士兵把守,稍微有点动静,这里都能听到,他会保护着她,不会让她有任何危险。 听到他这么说,陶嫤还是不放心,她掀起窗帘一角,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真的?” 双眸澄澈,在夜光下明亮生辉。 对上这双漂亮的眼睛,江衡蓦地有些心软,耐心地回应她:“真的。”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陶嫤掀开帘子走出来,先看了看周围,再踩着脚凳下来,看着他的眼神满是信任,“我们要在这里过一夜?” 周围都是山林,根本没有能睡的地方,很多士兵便倚靠着树干睡觉,将就过夜。 等白蕊玉茗还有将军都下来后,江衡在前方带路,领着她们绕开士兵,“前面有一个山洞,本王让人布置了干草和褥子,你可以在里面睡一夜。” 住在山洞里总比住在树林好,陶嫤勉强可以接受。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她上前两步拽住江衡的袖子,“那周大夫呢?” 江衡停住,转身看她,周溥虽然是她带来的人,但身份不能跟她相提并论,“他可以在林子里过夜,也可以睡在马车上,但不能跟你一起待在山洞里。” 陶嫤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她总该照顾着周溥,“那他吃东西了吗?” 江衡继续往前走,“待会本王让人带他过来,用过晚饭后再送他回去。” 正好陶嫤有些话想跟周溥说,这样再好不过,她痛快地嗯了一声,跟在江衡身后。 山洞就在不远处,洞口有四个士兵看守,洞里已经升好了篝火,火光照亮了里面的环境,洞壁不高,空间有点小,但足以容纳六七个人。 陶嫤走了进去,野外夜晚风大,她被吹得两手冰凉,禁不住伸手放在火堆上烤,“这里比外面暖和多了。” 角落里还铺了一张临时的床榻,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甘草,上面是一层褥子,看着还挺舒服的。将军一早就困了,跳到上面两眼一闭,舒服地开始睡觉。 外面的士兵提着两只清洗好的野兔送进来,“魏王,这是仁勇校尉给广灵郡主准备的。” 江衡让他架在火堆上,顺道问了句:“周大夫呢?” 那士兵答:“已经让人去请了,应当在来的路上。” 果然没多久,周溥便出现在山洞门口,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小童子崔夏。 此时江衡正坐在火边烤兔子肉,见他进来只点了点头,让他在对面坐下。 陶嫤坐在角落里的褥子上,两人一整天没有照面,对他的状况有些好奇,“周大夫还吃得消吗?魏王舅舅说我们得这样再走两天。” 周溥弯唇,摇了摇头。 他面容平静,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想想也很正常,上辈子他吃过的苦比这多多了,没什么熬不过来的。何况她一个姑娘家都能受得住,他又怎么能在她面前叫苦? 明知他是在安抚自己,但陶嫤还是放心了,“魏王舅舅在烤兔肉,等下你多吃一点,明天一早我们就得赶路。” 俨然一副自己家的口吻。 江衡把兔肉转了一面,抹上香料,闻言不由自主地轻笑一声:“叫叫跟周大夫交情匪浅?” 陶嫤迟疑了一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好像也不是这样,是她一厢情愿地想对周溥好,而周溥只拿她当普通朋友?这么一想,她已经脱口而出:“周大夫给我治过病,还送了我一瓶能救治心疾的药丸,他救了我很多次。” 周溥烤火的手滞了滞,敛眸不语。 他虽然救过她很多次,可她上辈子救了他一次,只那一次,便足以他报答终生。 兔肉烤得差不多了,肉香四溢,江衡拿出随身携带的蟠龙纹匕首,削掉兔腿上的一块肉放在叶子上,递给陶嫤:“吃吧。” 陶嫤接过去,因为怕烫,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兔肉外面一层皮烤得酥脆,里面的肉香嫩鲜美,比上回陶靖和何珏在湖边烤得还要好吃。 江衡把剩下的肉分成一块块放在碟子里,送到她跟前,“慢慢吃,这里还有。” “魏王舅舅呢?” 江衡坐了回去,“我吃过了。” 他把剩下那只兔子分给了周溥和崔夏两人,周溥不大饿,便把大部分都分给了崔夏。崔夏吃得狼吞虎咽,一壁吃一壁忍不住夸赞:“魏王手艺绝佳。” 江衡笑了笑,算是接受了这句赞扬。 陶嫤吃过后,把剩下的兔肉分给白蕊和玉茗,她用帕子拭了拭嘴角,还没开口,面前便出现一个竹节茶杯。 江衡道:“喝点水润润喉,否则晚上睡觉渴了,这附近可没有水源。” 正好刚吃完肉,陶嫤很有些口渴,于是想也没想地接过来喝了两口。 待喝完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杯子是谁的? 只见江衡面不改色地接了过去,盖紧塞子系在腰上,跟他的匕首放在一起。 * 吃过东西后,周溥起身向陶嫤和江衡告辞。 陶嫤问道:“你晚上睡在哪里?” 他指了指前面的马车,“在下睡在那里即可。” 马车上空间虽小,但迁就着睡一夜未尝不可。陶嫤哦了一声,“那你回去吧。” 周溥颔首。 待他离去后,玉茗去外面找干柴,避免晚上断火。白蕊去马车上拿薄褥和衣服,山洞里只剩下江衡和陶嫤两人。 陶嫤坐在火堆另一边,眼睛好奇地看向江衡的腰间,“以前怎么没见过魏王舅舅这把匕首?” 江衡往火里添了根木柴,“是别人送的。” 陶嫤下意识问:“是谁?” 他对上她好奇的双目,笑道:“你想知道?” “当然不是。”陶嫤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我就是随口一问,你随口一答就行了,不必放在心上。” 火花噼啪,火苗映在她的瞳仁里,不断跳跃。 在火光的照耀下,她羊脂白玉般的脸颊被镀了一层霞光,双眸熠熠生辉,似乎能直接看到人的心底深处。这双眼睛很干净纯粹,没有深沉的心机,没有拐弯抹角,让人无法拒绝。 江衡告诉她:“是松州知府送的。” 陶嫤对这个人有点印象。 松州知府秦中仁,年四十,是一名博古通今的学者,于十年前进士出身,在翰林院做了两年编修,后被调遣至松州为官,一步步升到知府的头衔。他膝下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让陶嫤印象最深的是大女儿秦慕慕。 盖因江衡日后的侧妃,便是这位秦慕慕。 陶嫤从未与她接触过,不知她是何许人也,但是根据她日后的地位,应当知道此人心计不简单。 陶嫤想了一会儿,“魏王舅舅,这次来松州,皇后娘娘让我看着你一件事。” 她不是故意要将庄皇后出卖的,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江衡并未在意,“何事?” 她道:“皇后娘娘说你二十有七了仍未成亲,让我帮你留意一下身边的姑娘。”她故意停了一下,“魏王舅舅,你没有喜欢的姑娘吗?” 江衡猛地一顿,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皇后跟你说这些?” 陶嫤诚恳地点了点头。 江衡有点头疼。 他知道皇后操心他的婚事,但不知她竟到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她把这事交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说出来不怕人笑话么。 江衡捏了捏眉心,“她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陶嫤才不会让他轻易糊弄过去,不依不饶地问:“那你有吗?” 她想知道,这个时候他喜欢秦慕慕吗?还是说娶她为侧妃是不得已为之? 小姑娘很执着,端是问不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 但是让江衡跟一个小了自己十五岁的姑娘讨论这些,他委实开不了这个口,遂收回视线,“若是没事了我去外面守着,有何事你再叫我。” 说着起身便走。 远处白蕊玉茗正往这边来,陶嫤下意识伸手拽住他的手,“魏王舅舅去哪?” 柔软温暖的小手毫无预兆地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指,带着紧紧的依赖。江衡有一瞬间的失神,很快回过神来,“我就在洞外,不会走远。” 陶嫤没有松开,从地上坐起来,“你会一整晚都在吗?” 江衡颔首。 这回她总算放心了,松开他的手坐回去,粲然一笑,“好啦,那你走吧。” 此时白蕊玉茗来到洞口,看到魏王表情似乎有点不对劲,再看陶嫤笑意盈盈,还当是姑娘说了什么话惹得魏王不高兴。她们没多言语,一个放木柴,一个铺草席,老实得很。 江衡走了出去。 夜幕越来越深,天上一弯明月,余晖洒在树林里。 远处间或传来低低的狼嗥,它们被一丛丛的火堆吓退回去,不敢上前。 陶嫤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勉强入眠。山林的夜晚冰冷阴寒,即便裹着褥子也抵挡不住寒气,她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眉心微颦。 黑暗中有个人影走入山洞,来到她的身边,见她冻得瑟瑟发抖,便脱下身上的长袍盖在她身上。 她的一只手露在褥子外面,江衡帮她放了回去,顿了一会儿,才松开。   ☆、第56章 患难 在山间行走的最后一天,道路很是艰难,陶嫤和两个丫鬟在车厢里被颠得左摇右晃。最后实在是连马车都不能行进了,她们只得从马车里下来,徒步行走。 因为前一天晚上才下罢一场小雨,山路很有些湿滑,陶嫤被一个泥潭挡住了去路,寸步难行。 周围的士兵都直接踩过去了,弄得鞋子裤子都是泥水。 陶嫤皱了皱眉头,不愿意跟他们一样。 仁勇副尉赵斌见状,上前唤住江衡,“魏王,等等……” 江衡跟其他人早已放弃了骑马,选择步行。 赵斌回头,示意他往后看。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之间陶嫤戴着帷帽,两手提着裙摆,被面前的泥潭给困住了。 他会意,正欲上前解救,没走两步忽然停住。 原来是周溥跨过了泥潭,把手递给了陶嫤,让她握住自己的手。 陶嫤有些踯躅,毕竟众目睽睽之下,她握一个男人的手是不是不太好?但是左右一看,根本没人在意她们的情况,大家都忙着赶自己的路,头也不回。再说这里都是男人,鲜少有人拘泥于那点迂礼。 如此一想,她咬咬牙,把手放在周溥的手心。 周溥的手指修长,带着些冰凉,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微一使力,陶嫤便被带了过去,堪堪落在泥潭边沿的平地上。她脚下没有踩稳,险险晃了两下,周溥便伸手扶住她的腰肢,待她站稳之后再松开。 陶嫤朝他感激一笑,“多谢周大夫。” 周溥摇了摇头,表示不妨事。 不远处江衡看见这一幕,没说什么,踅身跟赵斌一起走在前头。 赵斌贼头贼脑地笑了一声,一边给江衡牵马,一边越过一快石头,“魏王,这周溥真是陶府的大夫?” 江衡转头看他,扬了扬眉,“此话何解?” 赵斌撵上他的步伐,嘿嘿一笑,“属下瞧着这广灵郡主和周大夫……” 他故意没把话说完,留了一半,引人遐想。 江衡不为所动,反而将他教训了一顿,“郡主的名誉也是你能随便诋毁的?好好牵你的马,再说多一句废话便克扣你的军饷。” 赵斌立即换成一张苦瓜脸,叫苦不迭,“属下什么也没说……” 江衡没理他。 这断山路正是难走的时候,一遍是峭壁,一边是陡峭的山坡,中间仅能勉强通过两个人,再多便不能了。陶嫤的马车早已弃在半山腰上,行礼由后面的士兵抬着,只能到下一个城镇之后再重新置备。 江衡走了一段路,下意思回头看了看。 陶嫤正由丫鬟扶着,一步步小心地往前挪动,她大抵从没走过这样的山路,怕得小脸都紧紧绷了起来。那双幼鹿一般的大眼睛闪着泪光,粉唇抿成一条线,似乎稍微有些意外,她便能吓得哭出来。 江衡这才想起来,这个小不点畏高。 他皱起眉头,看了看脚下数丈深的山坡,一言不发地往后走去。 “魏王去哪?”赵斌诧异不解,怎么忽然就往回走了? * 恰在此时,头顶的山坡传来动静。 这是一条盘旋的山路,他们士兵队伍很长,上面还有很多人。 听见上面的喧哗,江衡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大金丝楠木箱子从上头掉了下来,正在陶嫤的上空。 陶嫤许是被吓住了,呆愣愣的一动不动,眼看着箱子就要砸到她的头上。 一旁白蕊惊恐地唤了声:“姑娘!” 千钧一发之际,江衡穿过人群飞快地上前,把她抱了起来。 金丝楠木箱子重重地摔在陶嫤刚才站的地方,震落了峭壁上不少碎石。箱子里的东西滚落一地,全部落到山坡底下,好在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全是被褥迎枕一类。 待安静下来,众人才看清眼前的光景。 他们的魏王抱着一手护着郡主的头,一手托在她的腰上,将她牢牢地护在山壁和身体之间。郡主被他整个人都罩住了,只能看到一双葱白的小手抓着他后背的衣裳,好像在微微颤抖。 陶嫤确实被方才那一幕吓住了,加上她怕高,这一路积攒下来的恐惧瞬间爆发,她不管不顾地在江衡怀里放声大哭。 “呜……” 小不点拽着他不肯撒手,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顺着白玉小脸流下来,哭的可怜兮兮。 长长的睫毛都被泪水濡湿了,委屈地抖了抖,又一颗眼泪掉下来。她察觉到江衡在看她,索性直接埋在他胸膛里,不让他看,呜呜咽咽两声:“魏王舅舅我害怕……” 江衡知道她害怕,但没想到她会怕成这样。 小不点哭得停不下来,他能察觉到胸口那块衣服都被她的泪水洇湿了。她是水做的么?怎么那么能哭。 江衡揉了揉她的头顶,“是我考虑不周,等下由我带着你,前方不远便是平路,用不了多久就能到城镇。” 陶嫤抬起湿漉漉的杏眼,“不久是多久?” 江衡笑了笑,大概是笑她孩子气,举起袖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最多半个时辰。” 那还是很久,陶嫤扁扁嘴,总算不再哭了。 江衡的袖子擦在她眼睛上,有点粗糙,她不舒服地躲了躲,“那我们快走吧。” 她还算有点自觉,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在赶路,而是整个大晋的军队。 江衡松开她,她探出头往外一看,这才发觉数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 那些士兵似乎被定住了似的,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陶嫤想到刚才自己哭得那么悲惨,有点不好意思,再一看白蕊玉茗,她们俩也一动不动。 周溥立在几步之外,面色略有复杂。 正在陶嫤纳闷时,江衡面不改色地领着她往前走,“叫叫,你先到前面去。” 陶嫤挨着山壁,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他跟前,始终盯着自己的丝鞋,不敢往山坡看去一眼。 江衡对后面的队伍发号施令:“继续赶路!” 那些士兵才恍然回神,重新整顿,继续前行。 * 山路还剩下一小半,陶嫤走在江衡后面,白蕊玉茗走在陶嫤后面。 仔细一看,会发现陶嫤手里握着一条麻绳,绳子另一头系在江衡的手腕上。她亦步亦趋地跟在江衡身后,虽然这绳子作用不大,但起码能让她安心不少,好像只要有他在前面带路,便什么问题都没有。 赵斌看得眼角直抽抽,不敢相信魏王竟然会同意这等无理的要求。 系绳子?这郡主把魏王当成什么了? 更可怕的是魏王非但不恼不怒,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要是被其他士兵看去,他魏王的威严往哪搁? 所幸走在前面就他和江衡俩人,还有一个折冲校尉。折冲校尉眼观鼻鼻观心,权当什么都没看到。 包括走在后头的白蕊玉茗,见了都忍不住惊愕,觉得魏王对姑娘实在是太纵容了。就连方才救了姑娘,都让人觉得不大对劲。虽然他是为了救人,但那姿势,怎么看都太亲昵了…… 玉茗思绪万千地走在陶嫤另一侧,替她挡住了陡峭的山路,能让她走得更安心一些。 两刻钟后,他们总算走出了这条山路。 陶嫤站在最前头,低头解开江衡腕上的绳子,因为刚才哭过,一双杏眼还有点红红肿肿。她见江衡手腕勒出一条浅浅的印子,便用拇指轻轻地摸了摸,“周大夫那里好像有药,待会我给魏王舅舅拿过来。”末了问道:“你疼不疼?” 这点伤对江衡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柔嫩的手指放在他皮肤上,她白嫩得不像话,而他常年在战场军营里,皮肤早已晒成了深麦色,两人的手搁在一块成了鲜明的对比。 江衡抽回手臂,“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从山上下来之后,再沿着小路走一段时间才到城镇。士兵不能在城内住宿,只能在城外驻扎,是以江衡选在此地让他们安营扎寨,休息到明天早上再出发。赵斌留在此地看守,江衡和其余几位将领到城内去,顺道给陶嫤重新置备马车。 于是几百人马剩下他们十几个,一起往城内去。 后头跟着陶府的婢仆,还有周溥等人,陶嫤走了半天山路,这会儿早已吃不消了。她慢吞吞地跟在江衡身后,筋疲力竭。 江衡停下问她:“还能走么?” 陶嫤诚实地摇了摇头,“走不动了。” “要不要坐到马上?” 她连连点头,转念一想,“魏王舅舅不是不让我骑马吗?” 江衡抱着她举到马背上,他亲自在前面牵马,“平常是不可以,不过今日有本王牵着,便让你破例一回。” 陶嫤扶着马脖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匹马一路走得很平稳,没有任何躁动,陶嫤就这么舒舒服服地来到城镇上,住进了江衡选的一家客栈里。 当躺在久违的床榻上,陶嫤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舒服地叹了一声:“还是睡床舒服呀!” 她再也不想睡山洞了,晚上冷不说,还总有狼叫。 这几天下来,别说是她,连将军都瘦了一圈。 将军卧在脚踏上,疲惫地睡着了。 正思索时,外面的门被人敲了三声,白蕊打开门一看,是周溥和崔夏两人。 周溥微笑,朝她递上一封离别书。   ☆、第57章 松州 第五十七章 白蕊交到陶嫤手上,“姑娘,这是周大夫给您的。” 陶嫤打开看了看上面的内容,霍地从榻上站起来,“周溥呢?” 他要走了? 怎么这么快? 白蕊往边上挪了挪,“周大夫还在门外。” 闻言陶嫤直接走了出去,果见周溥还站在门口,似乎早以料到她会过来,笑着等候她的问题。 陶嫤把那张纸展开在他面前,不解地问:“你先前不是说要同行半个月吗?这才没几天,怎么就要走了?” 周溥偏头,示意崔夏解释。 崔夏站在一旁,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番:“回郡主,原本是要同行半个月的。但因临时改了道路,此处有一条路通往扬州,不必再绕远路。再加上公子家里催得紧急,万不得已才来跟您道别。” 陶嫤重新看向周溥,他点了点头。 其实周溥也没想过这么快分别,方才在楼下偶然听人说要到扬州去,从这里出发不出半个月便能抵达。对方是一个商队,崔夏不一会儿便跟他们打成一片,对方邀请他们同行,路上结伴彼此能有个照应。 周溥想了想,便答应了。 这次回扬州是为家中长姐的婚事,他的大姐周宁语下个月初八便要出嫁,他说什么都得赶回去一趟。顺道跟父亲商量一下明年春闱一事,不出意外,明年他便要参加春闱考试,若是有幸能被礼部赏识,便可入京为官。 到那时,他便有机会名正言顺地留在她身边。 周溥比划了一个小瓶子的模样,又做了个吃药的动作。 毕竟两人曾相处这么久过,陶嫤一眼便看明白了,他是在问上回送的药怎么样,“我一直带在身上,上回病发吃了一颗,现在还剩九颗。我会一直随身带着的,这药比其他大夫开的药方子有用多了。” 周溥弯唇笑了笑,被她夸的有点高兴。 陶嫤想到什么,惆怅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周溥微顿。 崔夏在一旁替他答道:“明天下午。” 也就是说明天他们走的时候,要把他留在这里么? 明天一早他们便要出发去松州了,这一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或许是上辈子离别的事情太多,导致陶嫤十分害怕分别,从长安城离开的时候便是如此,她一直哭了一路,情绪才缓和过来。如今周溥又要走,她心情低落得很。 周溥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从袖子里拿出事先写好的纸,放到她的跟前。 陶嫤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明日一别,日后再见。” 陶嫤眨了眨眼,好半响才反应过来:“日后再见……你日后还会去长安吗?” 周溥笑着颔首。 陶嫤总算高兴起来,不那么难过了,她把那张纸郑重地收进袖筒里,“这句话我留着,以后长安城见面时,我再还给你。” 周溥没有反对,看样子是答应了。 * 在客栈休息了一宿,晚上还洗了一个热乎乎的热水澡,第二天早上陶嫤满脸朝气地出现在客栈楼下。 想必三天的山林生活把她折腾坏了,这姑娘从小没吃苦受累的,爬山路还是头一遭,所幸挺过来了。就是下楼时有些腿软,方才她一不留神,险些从楼梯上栽下去,被玉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楼下折冲校尉和副将等人坐一桌,江衡坐在另外一桌,陶嫤走过去时,他说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先用早饭,一会我们便上路。” 陶嫤哦一声,只好坐到他对面,左右看了看,“周大夫还没下来么?” 桌上摆着包子稀饭以及其他小菜,这个镇子不大,更不繁荣,客栈里也只有寻常吃的早点,做不来那些珍馐玉馔。陶嫤吃了几天的烤肉之后,反而更喜欢吃清淡小菜,这回没再挑食,老老实实坐在桌上开动。 江衡告诉她:“周溥一早便出去了,是去置办路上要用的物品。” 陶嫤喝了一口小米粥,甜甜的,味道还不错。又拿起桌上的香蕈豆腐包子咬了一口,包子皮薄馅多,蒸得又大又圆,她又咬了一口,撑的一边脸颊鼓起来,像那天在松香山上见到的小松鼠,“他说了何时回来么?” 江衡收回视线,“没说。” “哦。”陶嫤咽了下去,“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江衡道:“等你吃好了便出发。” 可是她想等周溥回来见最后一面……陶嫤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包子。 她这点小心思怎么能逃过江衡的眼睛,江衡睃了她一眼,弯唇一笑,“叫叫,你若是不想吃,我们现在便可以出发。” 陶嫤忙阻止他:“我想吃的。” 说着还配合地咬了一大口,正在此时,听到门口传来崔夏的声音,转头一看,果真是周溥回来了。 他去街上买了辆新的马车,把行李都装了上去,另外重新买了一些路上需要的干粮和救急的药材,这才回到客栈。 正要上楼,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周溥转头一看,陶嫤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包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对面的魏王没什么反应,低头喝粥。 周溥对她回以一笑。 * 一刻钟后,陶嫤在客栈门前跟周溥告别。 因为一年后还能见面,陶嫤昨晚离别的愁绪一扫而空,站在马车前对他道:“那我们长安再见吧。” 崔夏拿出一个药方交到白蕊手上,解释道:“这是我家公子研制药丸的方子,请郡主收好,日后那十颗药吃完后,还能找大夫照着这方子熬制。” 这可是能救陶嫤性命的药方,白蕊不敢马虎,郑重地收好。 陶嫤踩着脚凳上马车,将军紧跟在她身后,待到帘子放下,前面折冲校尉喊了声出发,马车缓缓启程。 陶嫤掀开布帘往后看去,一直走出很远,周溥还在客栈门口站着。 直至马车走出了城门,白蕊突然咦了一声。 “姑娘,这药方后面好像还有字。” 陶嫤没放在心上,“什么字?” 白蕊一字字念了出来:“明徽二十二年,六月初三。” 她疑惑地抬头,“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见陶嫤好似被雷劈了一般,僵硬里坐在那里,她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姑娘怎么了?这个日子是什么意思?” 今年才是明徽十三年,周大夫为何要写九年以后的日子? 白蕊不知内情,可是陶嫤记得一清二楚,那一日是距离殷岁晴忌日还有两天的日子,也是她上辈子死的那一日。 周溥为何会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天? 陶嫤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她以为自己重活一次已是不可思议,难道周溥也重生了?否则他怎么会记得这一天,还特意写在纸上? 若真这样,那一切的变化便能说得通了。 他知道上辈子家里的下场,于是想办法改变了家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他知道她患有心疾,所以开始学习医术。来长安一趟,只是为了救治她的心疾。 陶嫤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她的手不受控制微微颤抖,多想立刻就回去找周溥证实。她不管不顾地掀开帘子,朝车夫道:“停车,停车!” 前方江衡听到动静,折返到马车旁边,“怎么回事?” 陶嫤着急得很,帷帽下的声音带着颤音:“魏王舅舅,我要回去找周溥,我有事要问他!” 江衡问道:“何事?” 她没法跟他说,可是她真的想向周溥问清楚,陶嫤握着木板的手渐渐收紧,“很重要的事……”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城外军队驻扎的地方,赵斌已经把人数请点完毕,只等他们回来便可以赶路。 陶嫤看向前方,抿起粉唇。 他们赶路要紧,她若执意要回去,一定会耽误他们的行程。 可是…… 如果不问的话,这一年她恐怕都没法安心。 陶嫤挣扎良久,最后挫败地垂下双手:“没事了,我们走吧。” 这一切看在江衡眼里,就成了她舍不得周溥的表现。 小姑娘重新进了马车,江衡骑马回到队伍前头。 走了一段路,仁勇副尉赵斌发现不对劲,回头搜寻了一会儿,“方才怎么没见那位周大夫?” 江衡直视前方,“走了。” “走了?” 一旁的折冲校尉解释:“他要去扬州,不跟我们同路。” 赵斌略感诧异,“他不是去松州么?” 他还以为这周大夫是为了郡主要去松州呢,原来竟是自己会错意了。不过看那周大夫对广灵郡主的态度,想必也不会单纯到哪去。 想到这儿,不由得多看了魏王两眼。 他总觉得,魏王对广灵郡主好得有些过分了…… 这些年不见魏王身边有任何女人,军营里的人还当他对女人没有感觉,经过昨天那回事,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魏王不是对女人没感觉,而是没遇到让他有感觉的那个人。 不过看魏王的态度,似乎自己还没察觉? 赵斌摸了摸下巴,露出一抹笑意。 走过最初的山路,后面的官道便好走多了,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接连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平安抵达松州。57  ☆、第58章 失约 走过护城河,进入城门。 松州商客居多,城内泰半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盐商茶商,街道繁荣,熙来人往。 当他们得知魏王今日回松州时,早已肃清了道路,自发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目下江衡和几位将领骑马走在前面,陶嫤坐在马车里,耳边都是喧杂的声音,她想撩开帘子看一眼街道,但又怕被人指点,只能作罢。 江衡在松州有一座很大的府邸,位于松州最繁荣的街道,四通八达,往来十分便利。 因为陶嫤此行是为静养,他的府邸不适宜居住,是以江衡便把陶嫤安排在另一座宅邸。那里环境清幽,周围风景宜人,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不过别院距离江衡的魏王府有一段距离,一南一北,来回一趟需要花费两个时辰。 江衡让赵斌和折冲校尉领着队伍回军营,他则护送陶嫤去别院。 与他们分离后,转过一条街道,耳根子总算清净不少。 这两个月下来,从初春到孟春,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尤其越往南走便越热,陶嫤已从冬衣换成了凉薄的春衫。粉白裙子织着花鸟纹,服帖地勾勒出腰肢纤细的弧度,小姑娘十三岁多,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该长的地方正在慢慢成长,像初春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娇艳鲜美。 直到听不见人声后,陶嫤迫不及待地掀开窗帘,往外看去。 路边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路旁柳树成荫,草木繁盛,微风拂来,能闻到阵阵清香。陶嫤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旷神怡,这地方安静清宁,确实适合她居住。 走了有一刻钟,马车停在一个朱漆大门前,门前牌匾上写着两个飘逸大字——魏府。 跟魏王府一字之差。 门前有两座石狮,威风凛凛。阍者得知江衡今日要过来,一早便开门迎接了,周到得很。 江衡在松州有四处别院,他很少过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魏王府。别院常年没有人居住,底下婢仆闲得发慌,如今得知有位郡主要到这儿来常住,都高兴得很,他们总算能有点事儿做了。 江衡跳下马,来到马车旁,“叫叫,下来吧。” 一只葱白小手掀开帘子,接着慢慢探出个脑袋,陶嫤看着面前的府邸,“就是这里吗?” 江衡弯唇一笑,“就是这里。” 她扶着江衡的手臂,三两步跳下马车,刚要转身呼唤将军,便被它扑了个满怀。 它又不是跟半年前一样,像个小猫那么大,陶嫤如今哪能承受得了它的重量,托着它踉踉跄跄后退两步。“你……” 后腰被一只大手扶住,她勉强稳住身子,朝江衡弯眸一笑,“谢谢魏王舅舅。” 江衡的手一顿,收了回去,他弯唇:“小心些。” 这一行陶嫤共带了许多行礼,婢仆光是把东西从马车上搬下来,便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江衡命他们把东西送进百华院,百华院是他给陶嫤安排的院子,院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一到春天百花齐放,争妍斗艳。花园旁边还有一个湖泊,湖里种着莲花,湖中搭建一个湖心亭,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 这个院子可是整个府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从来没人居住过,可见魏王对郡主的重视程度。 * 江衡在前面带路,领着陶嫤来到百华院门口。 入府之后陶嫤便摘了帷帽,她对新地方多少有点好奇,跟在江衡身后左顾右盼,妙目盈盈,新月般皎洁的小脸挂着笑意,看得一旁的婢仆都忍不住跟着微笑。 这位郡主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一看到那双弯弯的杏眸,便会被她吸引过去。她眯起眼睛笑时,比头顶的太阳还要夺目。 到了百华院之后,丫鬟正把一箱箱的东西往屋里抬,白蕊玉茗站在廊下指挥她们,这个该放哪儿,那个该放哪儿。 有白蕊玉茗在,这些事几乎不用陶嫤费心,她提议要去后面花园看看。 江衡答应了。 时值深春,许多花都开始凋谢,唯有牡丹还傲然绽放着,红黄紫白,美不胜收,真不愧是国色天香。 江衡一回头,正好看到她唇角勾笑,似有主意,“笑什么?” 陶嫤快步走到他身旁,示意他往另一边看去,“那里有一片空地,我想在那里建一个花藤,花藤下面再搭一个秋千。夏天的时候可以边荡秋千边看风景,多惬意呀。” 这么快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还规划得这么好。 江衡平常很少来这里,更没时间打理院内的布置,一切都是由别院姜管事管理的。既然她想搭秋千,江衡自然不会反对,“明天本王从王府调遣人手过来,你想建什么样便建什么样。” 陶嫤清脆地嗯了一声。 少顷领会他话里的意思,偏头诧异地看着他:“魏王舅舅不住这里么?” 这一路江衡都没跟她说过,她以为江衡把她送来这里,会跟她一起住。然而江衡却摇了摇头,“本王回魏王府去,你住在别院若是有何需要,便让人去王府通知我。” 江衡毕竟是一个男人,而她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他们住在一起难免会引人非议。 再加上魏王府距离军营较近,来往方便,他有事情可以直接在王府处理。而且魏王府常有宾客来往,不利于她静养,两相权衡之下,江衡才把她送来这个地方。 陶嫤眼里的光彩倏忽暗了下去,她失望地瘪瘪嘴,“那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她刚才来的时候看了,这个院子很大,虽然比不上陶府和楚国公府,但要是她一个人住,便显得格外冷清。陶嫤虽不喜欢热闹,但也受不了冷清,她上辈子大概孤单怕了,身边要是没个熟悉的人,会很没安全感。 尤其是远在异乡,愈发显得孤孤零零。 小不点眼里的失落太过明显,让人想忽视都不能。江衡微微一愣,不忍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我会常来看你。” 陶嫤不放过他,“那你多久来一次?” 他刚回松州,有许多事务处理,但抽空来看看她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三五天一次。” 深思熟虑之后,江衡答道。 他不好来得太频繁,隔三差五来一次正好。 陶嫤竖起小指头,生怕他出尔反尔,“那我们拉钩。” 就像上回在明秋湖山庄一样,江衡有过第一次的经历,这次显得很是从容。他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指头,一大一小两个拇指印在一起。她生得精致,连拇指甲盖儿都是漂亮的,粉红小巧,圆润饱满。 陶嫤心满意足地松开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江衡凝睇着她的笑脸,半响无语。 * 第二天江衡果真让人过来给她搭花藤、建秋千了。 陶嫤把想法跟白蕊说了之后,白蕊便到后面指挥那几个仆从如何搭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花藤和秋千才建好,陶嫤带着将军过去查看,一眼便喜欢上了。 花藤建在湖畔,前面是花,后面是水,花架上爬满了紫藤花,一束束垂落下来,像铺天盖地的紫色花雨。花架下搭了一架秋千,陶嫤坐上去拭了拭,抬脚轻轻一荡,只敢飞起一点点高度。 她怕高,不能像别人一样荡得很高,只能坐在下面慢悠悠地晃。 脚下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头顶是碧蓝的天空,陶嫤看了一会儿,觉得心境开阔不少。将军在她脚边打转,一会儿鸣叫,一会儿挠她的丝鞋,很不老实。 刚住在别院的这几天,陶嫤因为把整个院子逛了一遍,再加上一股新鲜劲儿,倒没觉得多孤单。 三天之后,江衡还是没来看她。 陶嫤不免有些失落。 等到第五天,他还是没来。 不是说好三五天来一次么?陶嫤又生气又委屈,在心里骂了他无数次言而无信,谎话精。 她对松州不熟悉,不敢贸贸然出去,每天只能待在院子里。虽然别院的下人都待她很周到,但还是无法抵消她心底的惆怅。 独在异乡为异客,这句话用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 原来静养一点也不好玩,相反还很孤独,这让她怎么熬过一年? 何况江衡不来,她怎么跟他打好关系?虽然这一路上他们的关系有所进展,江衡也对她很好,但是保不准将来利益面前,陶府仍旧会成为牺牲品。 当初陶临沅就是站错了立场,选择慧王那边,后来慧王造反,头一个被牵连的就是他们家。 这一次,她一定要擦亮眼睛,站在江衡这一边。 若是有幸能被他重视,日后他登上宝座,起码不会对陶府动手。 陶嫤长长地叹息一声,可是这样下去,她哪来的机会接触他啊? * 魏王府内。 江衡今日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好不容易得空想去别院一趟,却听前面仆从过来通禀,“魏王,知府大人邀您去府上一趟。” 江衡皱了皱眉,才想起来这事。 他刚回来的那天,知府秦中仁邀请他过几日到府上一趟,后来他一直把这事搁在脑后,正好就是今天。 想到他答应陶嫤三五天去一次,今天是第五天,再不去便是他言而无信。 他们还勾了手指。 江衡揉了揉眉心,“秦知府派人过来接本王?” 仆从答:“是秦知府亲自来的。” 看来这回是逃不掉了,只能失约一次。江衡一壁往外走,一壁跟那仆从说:“让人到城南别院去一趟,告诉广灵郡主,本王明日就去看她。” 仆从应了个是,下去布置了。 王府门口果真有一人等候,秦中仁立在马下,见他出来上前恭恭敬敬地一拜,“恭候魏王。” 秦中仁不惑之年,一身文人气息,但并不让人觉得迂腐。 江衡与他有过几次来往,此人喜欢找人对弈,因江衡赢了他几次,此后便经常邀请他到府上一较高下。除此之外,他还喜欢品茶论道,谈古论今,兴趣广泛得很。 江衡笑着调侃,“本王不在的这几个月,秦知府莫不是手痒了,这才迫不及待地让本王过去?” 秦中仁笑道:“实不相瞒,魏王不在,下官确实找不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只有跟魏王对弈,才能体会到酣畅淋漓的滋味。” 江衡纵身上马,扬声笑道:“那本王就成全你,争取将你杀得片甲不留。” 秦中仁跟着上马,一起往秦府去,“下官这几个月私下苦练,也是有所增进。” 两人一边说,一边来到秦府。 秦府与魏王府隔着两条街的距离,骑马不多时便到了。两人在正堂坐了一会儿,便移至棋室,坐在棋盘两方,各持一子。 江衡持白子先落,秦中仁紧随其后。 一时间棋室只闻落子声,安静得很。 刚下了没多久,便听到廊外传来动静,轻快的脚步声停在门外,直棂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一袭风来,飘入淡淡花香。 一个穿湖蓝双绕曲裾的姑娘站在棋室门口,唇畔含笑,带着些骄傲:“阿爹,我今天托人送来了洞庭湖的君山银针,您要不要试试?” 声音清脆,宛若黄鹂。 那姑娘说完话,才发现棋室里还有一人,表情微微一滞,尴尬地朝秦中仁嗔道:“阿爹有客人在,怎么也不告诉我。” 说罢朝江衡敛衽一礼,眉眼微垂,同方才判若两人,“让魏王见笑了,我一时高兴……” 江衡偏头看去,对她有点印象。 她是秦中仁的大女儿秦慕慕,有一回秦中仁寿宴,他见过一次。 江衡捻起一颗白子,堵住了黑子最后一条去路,面无微澜道:“不妨事。” 秦中仁输了棋局,但是却一点也不生气,冲秦慕慕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姑娘,总是冒冒失失的,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敛一些。” 秦慕慕撅了撅嘴,视线却落在江衡身上。 秦中仁亲自向江衡赔罪,“小女无礼,让魏王见笑了。作为赔罪,不如让慕慕为您煮一壶茶试试,小女没别的本事,煮的茶倒是勉强能入口。” 江衡心不在此,想早些回去,但耐不住秦中仁热情相待,最后只得颔首应下。 茶室在隔壁房间。 煮茶是个功夫活,江衡一直等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秦中仁说的话他泰半都没听进去,偶尔随口应付一两句。 时间越长,他就越容易想起那天在别院花园的场景。 当她听到他要回魏王府时,眼睑一垂,泫然欲泣的模样总是挥之不去。 她跟他拉钩。 柔软的手指,乖觉的笑容,还有她的那声“魏王舅舅”。 今天是第五天,眼看就要到傍晚。 不知道小不点会不会在别院等他,如果等不来,会是什么表情? 秦慕慕从茶室走出来,托盘里端着几个紫砂茶杯,里头盛着清澈的热茶。 江衡霍地站起来,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对秦中仁道了声:“多谢秦知府款待,本王还有事,就此告辞。” 说着不看秦慕慕一眼,踅身边走。 秦慕慕端着茶立在原地,略带惊诧。 那是刚烧开的热茶,他不嫌烫么?   ☆、第59章 醉虾 出了秦府,江衡没有回魏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城南别院。 他此行并未携带仆从,孤身一人来到别院,形色匆忙,把看门的阍者吓了好大一跳,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上前一问,“魏王可有要事?” 江衡把缰绳递给他,让他牵马去马厩喂草,“广灵郡主呢?” 阍者摸了摸脑袋,“一直在院里,并未出去。” 音落,江衡头也不回地向百华院走去,没有跟他多做解释。 百华院不远,再加上他步伐广阔,没走多久便到了。这里比别院其他地方多了几分人气,盖因院里有陶嫤从长安带来的婢仆,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偶尔还有将军的几声叫声。这里常年没有人烟,陶嫤才住进来短短几天,便添了家的气息。 秋空正提着水壶给花草浇灌,抬头觑见江衡过来,慌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近前欠身:“魏王。” 江衡走进院子,环顾四周:“叫叫在哪?” 寒光答道:“姑娘在后面花园里,婢子领您过去。” “不必了。”江衡迈开长腿,直接往后院走去,“本王自己过去。” 说着人已走远。 寒光伫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怎么感觉魏王不大对劲?好像很着急似的,他找姑娘有急事么? 江衡三两步来到后面花园,一眼便看到了湖边的紫藤花架。 紫藤花簇拥成团,攀在花架上向下生长,花架上搭着一架秋千,上面坐着一个穿碧色广袖留仙裙的姑娘,她衣服的颜色与湖水相近,远远看去好似融为一体。她静静地坐在秋千上,也不荡,好像在编什么东西。 她身后十几步外的凉亭里,站着白蕊和玉茗两人,大抵是受了她的吩咐,所以没有上前。 江衡走到跟前,才看清她是在编平安符下面的如意结。 江衡唤她一声:“叫叫,本王来看你了。” 小姑娘长睫微垂,挡住了眼里的神采,她整个人都浴在霞光中,平静而安详。 陶嫤手上动作一停,抬头看他一眼。 她没什么反应,低头继续编如意结。 小不点果然生气了。 * 江衡立在她身旁,从没哄过姑娘,不知该从何下手。他想了想解释道:“本王这几天有些忙。” 陶嫤这回头也没抬,继续编自己的。 江衡唯有问:“怎么想起来编如意结?” 陶嫤抬起一双清澈的妙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是阿娘以前给我求的平安符,我编上如意结,是为了求它保佑我一生如意,平安康健,这样我便不用来松州静养,一个人待着了。” 这句话无疑让江衡更加惭愧。 他说好了来看她,但是没有做到。她一个人离开长安,能依靠的只有他,偏偏他还言而无信。 陶嫤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是要让他愧疚。 她懂得见好就收,江衡既然有认错的意思,她便不能太过拿乔,但也不能轻易原谅他。 他越愧疚,以后就会对她越好。 江衡静了片刻,出声解释:“我本打算下午过来,但被秦知府……” 陶嫤打断他:“可是魏王舅舅答应我三五天来一次的。你三天没来,眼看着第五天过去了,你还是不来。” 现在是傍晚,虽然第五天还没过去,但陶嫤就是不算。 江衡扶着花架,安抚她道:“所以舅舅这不是来了么?” 俨然是哄小孩子的口吻。 陶嫤嘴巴一抿,“不算,我都等了五天了,不算。” 说着见他没有悔改的意思,陶嫤气呼呼地垂下头,纤长灵巧的手指勾了勾,把快编好的如意结全部拆开,“就算我编了如意结,心疾也不会好……” 刚拆到一半,她的手被一只大掌覆住。 抬眸一看,江衡正蹲在她跟前,笑容无可奈何。 * 江衡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眸中隐含宠溺,问她:“生气归生气,为何要把如意结拆了?” 他的手掌温暖宽厚,可能是路上赶得急了,带着一层薄汗,却让人觉得无比安心。那股力量顺着他的手心传到陶嫤手里,再传入心扉,让她霎时平静下来。 陶嫤眨了眨眼睛:“因为魏王舅舅不希望我好。” 江衡蹙眉,“胡说,我何时不希望你好了?” 她蛮不讲理,“你不来看我,让我很失望,我一失望就心情不好,然后就会不利于养病。” 江衡失笑,“那舅舅怎么做,才会让你心情好?” 陶嫤很乖,懂得适可而止,“你今晚能留下陪我吃饭吗?” 正好军府已经没有什么要紧事,其余的琐事可以让赵斌帮忙处理,在别院住一晚未尝不可。江衡颔首:“当然能。” 她又道:“魏王舅舅以后还要常来看我。” 江衡一一答应:“好。” 小不点总算高兴了,让他在一旁等着,她把刚才拆开的如意结重新编起来。江衡这才看到她手巧得很,手指翻飞,没一会儿便编好了一个如意结。 上回她给他编的那只草鱼,他后来一直放在柜子里,没有带回松州。 陶嫤从秋千上跳下来,“我们去吃饭吧,我饿了。” 不得不说,别院厨子做得饭菜很合陶嫤口味,这里口味偏甜淡,她最喜欢吃厨子做的水晶咕咾肉。酸酸甜甜,味道可口。 江衡没动,想到她刚才坐在秋千上却不动,“你让人做了秋千,为何却不荡?” 陶嫤走在前头,闻言回头笑道:“魏王舅舅忘了,我怕高呀。” 所以她过过干瘾就行了,要是真飞到半空,恐怕会先把自己吓个半死。 小时候她去宜阳公主府,何玉照院里就搭了一架秋千,每当何珏推着她荡秋千时,陶嫤便只能在一旁干站着。她很羡慕何玉照,因为她什么都能玩,什么都不怕,可是她不行,她从来不知道荡秋千是什么滋味。 在陶府陶临沅不肯给她搭秋千,现在到了松州,江衡反而给她搭了一架,满足了她幼时的奢望。 * 晚饭是在正堂吃的,厨子做了好几道菜肴,都是陶嫤平常喜欢吃的菜。 江衡没有特别喜欢吃的东西,厨子摸不透他的喜好,便添了几道时令鲜蔬和蒸蟹醉虾一类。 陶嫤正在埋头剥虾壳,忽听江衡问道:“这几日你在别院住得可否习惯?” 松州与长安毕竟有气候差异,她初来乍到,不知能否适应。到了新地方,不乏有人会出现水土不服,不过看陶嫤的气色,好像还适应得挺好。 果不其然,她把虾子放入口中,咬着鲜美的虾肉回答:“除了人有点少,其他都挺好的。” 江衡哑然低笑,“你是来静养的,难道还想去闹市住不成?” 醉虾是用白酒制成,带着酒的醇冽,陶嫤以前没有吃过,出于新奇忍不住又多吃了一个。 陶嫤没有回应这句话,其实她想让江衡带她住进魏王府,这样的话,以后多的是机会接触他,她就不用每天在这儿发愁了。不过这事儿当然不能由她提出来,她得想一个办法,让江衡自己说出口。 正思索时,不知不觉又吃了两只醉虾。 江衡见她又要下筷,便抬手挡住她,“厨子用的酒烈,这醉虾不能多吃。” 陶嫤抬眸,偏头疑惑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两颊泛红,双眸蒙了一层水雾,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得了,他说得晚了。 * 陶嫤以前没吃过酒,更没酒醉过,哪怕上辈子在陶府,都没沾过一滴酒,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个不胜酒力的。她只觉得眼前景象有点摇晃,还有点模糊,“魏王舅舅……你说什么?” 江衡起身,叫来她的丫鬟:“郡主醉了,扶她回房。” 霜月秋空上前,一左一右扶住陶嫤,“姑娘,咱们回屋吧。” 陶嫤闭了闭眼,满脑子都是怎么让江衡重视她,推开她们两个,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我不回去。” 江衡还在这里,她不能走。 霜月露出为难:“您不回去,蹲在这儿哪成……” 陶嫤犟脾气上来,无论谁劝说都没用,索性把脑袋往膝盖里一埋,佯装没听见。 她蹲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秋空上去扶她,被她一巴掌挥开了,“我现在不能走……”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踉跄后退两步,眼瞅着便要撞到江衡身上。江衡扶住她的双肩,“为何不能走?” 陶嫤转头,迷茫地看着他,“嗯?” 小不点脸颊泛出粉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眯眸轻笑,乖巧得可爱。 “魏王舅舅。”她说。 江衡不解其意,嗯了一声。 她双手缠上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滚烫的脸颊勉强能挨到他的脖子。陶嫤蹭了蹭,一转头,热气正好呼进他的耳朵:“因为……” 说完这两个字,再没声音。 江衡垂眸一看,她竟在他怀里睡着了。 双目阖起,白净的小脸洇出两抹胭脂色,呼吸清浅,睡容安详。 她柔软的身躯紧紧贴着他,双手还攀着他的脖颈,一呼一吸之间,两人的距离更加亲密。江衡僵了一会儿,抬手把她的双手拿下来,在霜月秋空震惊的目光下,把她打横抱起来,送回百华院中。 直到把陶嫤放在床榻上,江衡才转身对二人道:“今晚发生的事,你们什么都没看到。” 秋空是何等人也,脑袋瓜聪明得很,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当即颔首道:“魏王放心,您只是跟郡主吃了顿饭而已。” 霜月虽有些懵,但也跟着点头。 直到江衡出去之后,她才愣愣地抓住秋空的手,哆哆嗦嗦地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秋空嫌她笨,敲了敲她的脑门,没有多说:“什么事都没有,你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忘了。” 霜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跟她说完后,秋空回头看了看床榻上的姑娘。 魏王虽然端的君子,心无旁骛地送了姑娘回来,但是刚才在正堂,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姑娘贴在他身上时,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 不知魏王是怎么想的,但是姑娘才十三岁……比他足足小了十五岁,而且他们的辈分…… * 第二天陶嫤醒来时,头还有些晕。 她只记得自己吃了几只醉虾,然后便神志不清了,后来做了些什么,全然没有印象。 她以前没喝醉过,更不知道自己醉时什么模样,该不会耍酒疯吧? 于是把霜月秋空叫到跟前,一脸谨慎地问:“昨天我醉了之后,没做什么事吧?” 霜月连连摇头,“姑娘什么都没做。” 陶嫤将信将疑,“真的么?” 秋空把她拽到一边,重新解释了一遍,“姑娘昨晚吃醉虾醉了之后,蹲在地上不肯动,后来是魏王送您回来的。” 陶嫤又问:“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秋空一顿,摇头道:“没别的了。” 陶嫤放心了,只要没做什么丢脸的事就行。 昨晚江衡也留宿在别院,陶嫤本打算跟他一起用早膳,但是停院里下人说,魏王一早就起床会魏王府了,连早膳都没顾得上用。 陶嫤听罢,遗憾地扁扁嘴。 昨天不是说没事了么,怎么还是走这么早? * 此后一段时间,江衡每隔两三天便来别院一趟,不过他每次来,待的时间都不超过一个时辰。 有时候陶嫤想跟他套近乎,他却平静得很,让她不知该从何下手。 这是干嘛?前几天吃饭时不时还好好的吗? 陶嫤很纳闷,今天又是如此,江衡刚来半个时辰就要走,连午膳都不留下一起吃。 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陶嫤走到他跟前,拦住他的去路,“魏王舅舅这几天很忙么?” 江衡摇头,“不忙。” 陶嫤毫不拐弯抹角,“既然不忙,为何您连陪我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小姑娘满脸严肃,端是不问道答案不肯罢休。 江衡低头凝睇这张稚嫩的小脸,许久之后,唇角弯起一抹笑,“万一你吃醉虾再吃醉了怎么办?” 陶嫤脸一红,这事委实怪丢人的,原来他是介意这个,那真是太好办了,“我以后不吃就行了。” 江衡抬手,下意识想摸她的脑袋,想到什么又放下了,“嗯。” 陶嫤满怀期待,“那你留下来用午膳吗?” 江衡低笑,“不了,军府确实有事,我是抽空才能过来一趟,目下必须要回去了。” 自从来了松州之后,小不点似乎变得特别依赖他,这是情理之中的变化。她孤身一人在外,只认识他一人,不依赖他还能依赖谁? 这么一想,江衡补上一句:“后天我过来,再陪你一道用饭。” 陶嫤虽有些失落,但没有强留,“好。” 目送着江衡走远,她才回屋叫人传膳,方才抑郁的情绪一扫而空,真是装得一手好可怜。 * 江衡说要后天过来陪她用膳,但是没等后天到来,别院便出了一件大事。 因为别院常年无人居住,目下陶嫤一个姑娘家住在里头,根本不足为据,恐怕早就被人惦记上了。 这夜陶嫤正在屋里睡觉,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吆喝声,似在捉贼。   ☆、第60章 杜蘅 窗户被一阵凌厉风吹开,夜风灌入房中,吹得陶嫤眯起双目。 她被是外头的声音吵醒的。 再睁开眼时,床前好像站了一个人。 隔着销金幔帐,只能看出他身量不高,一身黑衣,连被黑布蒙住了,看不到脸。陶嫤倏然睁大眼睛,知道这就是府里下人口中的贼,她抓紧被褥,扯开嗓子喊道:“来人啊,有贼!” 那贼大抵没想到她是醒着的,俯身便要捂住她的嘴,可是陶嫤哪肯让他碰?于是便不住地往床榻里躲,一边挣扎一边叫人:“玉茗,玉茗!” 今夜是玉茗在外间当值,里头这么大的动静她都没反应,可见睡得多沉。 陶嫤气急,一脚踢在那贼人身上。 黑衣贼被她惹恼了,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来,刀身在黑暗中泛出阴森冷光。他持刀抵住她的脖子,“再叫就杀了你!” 冰冷的刀片贴着皮肤,恐惧占了上风,陶嫤霎时不敢再出声。 屋外仆从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在院外,黑衣贼逼向她:“带我出府,我便放了你。” 说着将她从床上捞起来,意欲挟持她。 陶嫤身娇肉嫩,哪能被他这么粗鲁地对待,只觉得被他握住的肩膀生疼,想挣扎,可是他手上的刀就架在她脖子上。正害怕无助时,看到外间有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那贼背对着外头,是以没有察觉。 玉茗举起手对着他的后颈狠狠砍了下去,旋即快速地制住他的双手,夺过他手里的匕首,唾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们姑娘不敬!” 那贼始料未及,被她打得爬不起来,跪在地上哀嚎一声。 玉茗是练家子,小时候跟着她爹学过几手,伺候经常锻炼,身手一直很好。 那贼被院里的人带走押送官府,方才吵闹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玉茗转头看向床榻,只见陶嫤呆呆地坐在床沿,余悸未消。她忙上前去,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顿时自责不已,“都是婢子糊涂,睡得沉,没能及时救出姑娘,请姑娘责罚婢子吧!” 陶嫤回神,觉得脖子有些凉,伸手摸了摸,居然还有血。 她泪眼朦胧地控诉:“吓死我了……” 被刀片按住脖子的那一瞬,她还以为自己今晚就交代在这里了。 当时脑子里千万个念头闪过去,竟然是觉得遗憾。好不容易重生一次,她还没第一世活得时间长呢。 好在玉茗及时出现,把她解救了出来。 府里姜管事清点了那个贼偷的东西,都是仓库里一些值钱的宝贝,有玛瑙卧莲鸳鸯、白玉寿纹玉佩和青玉全莲荷叶花插等物,加起来能值不少银两,都是江衡常年累月放在别院积攒下来的。 好在那贼被捉住了,否则管事还真不知如何对魏王交代。 * 翌日江衡过来别院时,姜管事把昨夜遭贼的事跟他说了。 “那贼闯了郡主的房间,拿刀划伤了郡主的脖子,所幸后来被玉茗丫鬟擒住了,当晚便押送去了官府。”管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了遍。 听得江衡心惊胆颤,那贼闯了陶嫤的房间,还划伤了她的脖子? 他走出正堂,足下生风地向百华院去,“郡主伤势如何?可有受到惊吓?” 管事低头道:“今早已经请大夫来诊断过,伤势不深,过不几日便能痊愈。”他想起昨晚的光景,唏嘘不已,“实话跟魏王说,别说郡主了,就连小人遇见那场景,都能吓得魂飞魄散,何况郡主一个小姑娘……” 夜半被人闯入房间,还被人拿刀威胁。 江衡越听脸色越难看,连口吻都凌厉不少,“院里的侍卫呢,都是废物不成?” 院里的侍卫不是废物,只是那黑衣贼身手太狡猾,还没抓住他,他便溜进陶嫤的房间了。如果没有玉茗,侍卫照样能收拾他,把他打得屁滚尿流。 不过姜管事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江衡正在气头上,他当然不会帮他们说话:“小人已经惩罚了他们。” 江衡发问:“怎么惩罚?” 管事道:“每人扣一个月月钱,杖三十。” 不够,江衡拧起眉头,“传话下去,每人扣三个月月钱,杖责五十,不服再打。另外每天都要加派人手,寸步不离地守在百华院门口,若是郡主再出意外,就让他们自己跟本王谢罪。” 管事惴惴然应了个是。 正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百华院门口,江衡让管事留在外面,他一个人进去。 院里很安静,他站在影壁后面听不到半点声音。 走出百花闹繁影壁,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槐树下躺着的小姑娘。她躺在短榻上,头顶是洁白清香的槐花,有几片落在她额头上,风一吹落在地上。 江衡走近几步,看到她脖子上缠着的一圈白绫,眸色深了深。 小不点还没睡醒,一排小扇子似的睫毛倦倦地垂着,睡容恬静。江衡轻轻地坐在塌沿,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伤口,她没有动静。 昨晚她必定吓坏了吧? 想想也是,无论是陶府还是楚国公府,都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疼爱,哪会让她吃这种苦头?偏偏自从她跟他来松州后,便受尽了折磨。 先是长途跋涉走山路,再是孤苦伶仃地一个人住,到现在遭人迫害,都是因为他没照顾好她。江衡目光往下移,发现她除了脖子之外,连露在外面的手腕都是一片青紫,或许是在跟贼人争斗中受伤的,那些斑驳痕迹印在她细白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江衡脸色愈发难看,执起她的小手,在那伤处来回婆娑。 秋空刚端着银耳雪梨汤回来,看到这一幕,尴尬地立在几步之外:“魏王……” 江衡抬眸,“给她上药了么?” 秋空颔首,把雪梨汤放到一旁的绣墩上,“上药了,是今早大夫开的药。”想了想补充道:“姑娘从小就这样,因为皮肤娇嫩,稍微有点磕磕碰碰便是一片青紫……魏王不必太担心。” 江衡看向陶嫤,确实跟秋空说的一样,这小不点跟块白豆腐似的,教人碰都舍不得碰一下。 生怕手下力道一重,便弄伤了她。 * 江衡一直在树下坐着。 半个时辰后,陶嫤悠悠转醒,睁开惺忪睡眼,看到江衡后有点迟疑。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拖着软腔不确定地问:“魏王舅舅?” 江衡颔首,“是我。” 陶嫤总算清醒了,坐起来欢喜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叫醒我?”她动作太大,扯动了脖子上的伤口,轻轻地哼了一声。 江衡坐起来,让她别乱动:“昨晚的事我都听管事说了,是舅舅没照顾好你,让你受惊了。” 经过一晚上的调整,陶嫤已经没那么害怕了,正要跟他说别担心,却听他接着道:“叫叫,让下人去收拾行李,今晚你便跟我一起回魏王府。” 陶嫤眨了眨眼睛:“啊?” 她不知道在她睡醒的这段时间,江衡想了很多。与其让她住在别院,倒不如把她安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样哪怕她出了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赶到。 谁知道昨晚那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还是把她放在身边比较安全。 再说了,他是她的舅舅,照顾外甥女天经地义,旁人根本不会在意,更不会说什么闲话。 其实陶嫤真的没什么了,昨晚她确实害怕,但经过一晚上的调整,这会儿心态平静得很。不过既然江衡亲自开口,她当然不会拒绝,毕竟这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这样算不算因祸得福呢? 陶嫤暗暗地想,脸上却装得很无措,“魏王府地方住吗?我过去的话,会不会打扰魏王舅舅?” 江衡摸了摸她的头顶,“魏王府大得很,你想住哪里都可以。” 陶嫤弯起唇瓣,终于了却一大桩心事,心情好得很。 如此说来,她还得感谢那个贼呢。 * 别院刚刚热闹起来,郡主就要搬走了。 别远的人都很舍不得她,奈何魏王亲自要人,他们就算想挽留也没那个胆子。 陶嫤从长安带来的东西许多都没拆封,在仓库里放着,收拾起来很方便,不出一个时辰便全都放到马车上了。陶嫤带着她的丫鬟离开别院,坐上去魏王府的马车,一路上心情雀跃,小脸上得意的笑怎么都掩不住。 白蕊实在看不下去了,“姑娘有什么开心事吗?” 陶嫤毫不忸怩,“有呀。” “什么事?” 她把头一扭,“不告诉你。” 白蕊一噎,识趣地没再发问。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停在魏王府门口,陶嫤走下马车,看着眼前气派辉宏的朱漆大门,禁不住感叹,王府跟别院果真还是有区别的。魏王府占地广阔,装潢精美,极具气势,光是陶嫤居住的杜蘅苑,便有四进。 江衡领着她到院中,院子跟百华院不相上下,后面都有一个小花园,可以供她种花种草。 院里有十几名婢仆,加上她从长安带来的,共有三十几人,全部听候她的差遣。 前前后后看过一遍,江衡对她道:“本王就住在前面的瞻云院里,离这很近。”   ☆、第61章 倾慕 在杜蘅苑住了一天之后,陶嫤便明白江衡之前不直接带她回魏王府的原因了。 因着杜蘅苑距离瞻云院很近,是以那院有任何动静,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那些军营出身的人,一个个嗓门大得很,一激动便吼得震天响。 譬如现在,陶嫤站在院子门口,一脸不满地瞪着斜前方的瞻云院。 不知哪个下属的声音接连传出:“魏王,那群小兔崽子交给属下处理便是,保准收拾得他们服服帖帖!” 这种声音一直持续了整个早上,从卯时末开始,陶嫤还在床上熟睡,便被这声音震醒了。 什么人这么无礼,就不能到正堂说话么? 陶嫤气鼓鼓地瞪了一会儿,白蕊在一旁劝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陶嫤磨了磨银牙,小拳头紧紧攒起,“我都瞌睡死了。” 可能最近换地方太频繁,接连两天她都没有休息好,夜晚总是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一觉醒来浑身都疲惫。本打算早上睡到日上三竿,谁知道天还没亮,便被瞻云院一嗓子给吼得睡不着了。 陶嫤让白蕊去找来两团棉花,她塞住耳朵继续补眠,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睡着。 最后索性放弃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算去瞻云院找江衡算账。 中午时分,瞻云院的吵闹声才停止。 陶嫤再次来到杜蘅苑门口,因为两个院子离得近,她站在门口便能看到瞻云院的动静。此刻江衡正站在院外送人出来,扭头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滞,送走人后来到她跟前,“怎么出来了?” 陶嫤抿唇,紧紧盯着他:“魏王舅舅我都两天没睡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江衡一时没反应过来。 低头一看,小不点眼底下有一圈青色,她皮肤白,所以显得更加明显。她双眸眼巴巴地看着他,那一声魏王舅舅叫得格外可怜。 想起刚才瞻云院的场景,江衡露出哂色,“吵着你了?” 她嗯一声。 江衡听这声音听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过他忘了魏王府今非昔比,如今多了一个娇人儿,自然要好生照拂。他直起身,有点心疼,“以后有事本王让他们到正堂说,不会再来瞻云院,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陶嫤还是不高兴:“可是我晚上睡不着。” 江衡侧过神,眉峰微扬,“为何睡不着?” 她揉了揉发疼的脑袋,一阵烦闷,“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到了新地方,不是很习惯。” 再一看她脸色苍白,不带血色,该不是水土不服吧? 江衡这么一想,便跟她道:“我让人请大夫看看,若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千万不要忍着。” 陶嫤蔫蔫地颔首,打算回去睡回笼觉。 没走两步,被江衡唤住:“后天是上巳节,叫叫,你想不想出去玩?” 三月三日上巳节,兰汤沐浴,曲水流觞。 这天是闺阁姑娘一年里难得可以出来的时候,江衡担心她在府里闷坏了,便想带她出去看看。 此举正好如了陶嫤的心意,她确实被闷过头了,先是别院,再是魏王府,她来了松州好些天,根本没出去逛过。 陶嫤当即应下来:“想呀!” 江衡弯唇,“那你这两天好好休息,后天本王带你去泸江边参宴。” 泸江在松州城一隅,江水一半在城内,一半在城外。泸江两岸风景秀美,是许多文人雅士爱去的地方,赏花看景,对歌对酒。那一天松州知府在泸江边设宴,临江宴饮,好几天便邀请江衡到场。 江衡本不打算去,但看陶嫤今日怏怏不乐的,便想带她出去玩玩,让她恢复往日的朝气。 * 不知是江衡的话起来作用,还是陶嫤习惯了魏王府的环境,最近两天睡得都很香甜。 并且自那天之后,瞻云院当真安静得很,再没传出丁点儿杂音。 她不知道的是,江衡接待人的场所改在了前院正堂,平常办公则是在西北角的腾音阁。这样就算有什么动静,也不会吵到陶嫤。 陶嫤养了足足两天,总算养足了精神头。 上巳节有个传统,便是头一天晚上要用兰草沐浴,洗干净身上的秽物。傍晚时分,陶嫤让人烧了一大桶热水,钻进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热水是用兰草煎成,散发着淡淡香味,上面还飘着片片桃花瓣。陶嫤掬起一捧凑到鼻端,嗅了嗅,果真很香。 她扶着桶沿,白蕊在后头替她擦背,面对这大片凝脂般的肌肤,白蕊羡慕不已,“姑娘,您究竟是怎么长的?” 陶嫤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没听懂。 白蕊根本不舍得下狠劲搓,生怕自己轻轻一碰,就把她的皮肤碰坏了。“又白又滑,跟豆腐似的。” 闻言,陶嫤低低地笑出声来。 她知道自己皮肤好,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稍微有点磕磕碰碰,身上就能青紫好几天。 等白蕊擦完背后,陶嫤让她出去,自己慢慢地洗头发。 黑绸般的头发被她拨到身前,黑色跟白色反差明显,是两种极致。她的头发遮住了胸口的那团凝脂,发丝扫过顶端,传来微微的痒。这几天那儿越来越疼,她连碰都不敢碰,因为经历过一次,所以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并不担忧,只是偶尔疼得有些受不住罢了。 洗完头发后,她忍不住用手比划了一下,发觉那儿竟然长得连一只手都包不住了。 怎么长这么快? 好像比上辈子还大一点。 陶嫤其实不喜欢这么大的,她喜欢像包子一样玲珑小巧的,可惜自己遗传了阿娘的特点,胸脯挺翘,柳腰纤细。 从浴桶里站出来,陶嫤穿好衣服走出去,头发垂在身后,水珠滴了一地。 她走到镜奁跟前擦头发,前院的一个丫鬟来到门口,跟秋空说了几句话,秋空进屋通禀:“姑娘,前院好像来了客人,目下魏王不在,您是否要去看看?” 陶嫤偏头,“我去做什么?” 秋空道:“那人是来给魏王送东西的……” 顿了顿,说道:“是个姑娘。” 这是前院的丫鬟告诉她的,至于为什么特意告诉她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 等到陶嫤到了正堂,才明白秋空那句提醒是什么意思。 盖因正堂来的客人,一身牙白织金锦袍,飘逸隽秀,洒然裙履少年也。他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头束玉冠,虽然伪装得很完美,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 陶嫤头发未干,只用垂丝海棠发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牵裙迈过门槛。 “魏王一早便出门了,眼下还没回来,听说公子有东西要送给魏王,不知阁下是?”陶嫤走过她跟前,坐在黄梨木椅子上,朝她微微一笑。 对方怔在原地,没料到魏王府会有姑娘,半响无语,许久才找回声音:“屈屈是秦知府之子秦泓,家父日前得了一种茶叶,特意来送与魏王品尝。” 秦知府么? 陶嫤看向面前的姑娘,为她赐座:“秦公子别站着,快坐吧。” 眼前的人哪里是秦大公子秦泓,分明是秦中仁的大女儿秦慕慕。 这是陶嫤第一次见她,还以为她那样能走到最后的女人,必定是沉稳内敛的,没想到也会做出这种男扮女装,只为见情郎一面的事情来。 丫鬟进屋添茶,秦慕慕捧着茶杯踟蹰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屈屈记得魏王素来独居,不知姑娘与魏王是……” 她问这个问题,确实管得宽泛了。 可她就是忍不住。 这次她特意说服了阿爹,到魏王府一趟来,希望能借机跟魏王接触,顺道说一说明天上巳节的事。可是她等了许久,居然等来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她一看便是刚洗完澡,乌发半干,浑身散发着兰草的清香。 这让秦慕慕不得不多想,多说魏王不近女色,跟没跟哪个姑娘亲近过,为何他的府里会有一个姑娘?而且这姑娘,还住在这里。 陶嫤看向她,故意吊她胃口:“哦,魏王跟我的关系很好。” 秦慕慕脸色一白。 她雪靥泛红,长睫微敛,拿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 秦慕慕沉不住气了,又或许是她现在用着秦泓的身份,是以说话无所顾忌,“屈屈以前来过魏王府两次,似乎没见过姑娘。” “你当然没见过我啦。”陶嫤笑眯眯地,“我前几天才住进来的。” 她故意说得暧昧,就是为了让秦慕慕误会。 果不其然,秦慕慕将她当成了烟花之地的女子,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不屑起来,“你是……” 旁人都道魏王洁身自好,如今看来并不全是。 而且这姑娘看着并不大,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能让素来不近女色的魏王将她接到府里来。 她站起身,“既然魏王不在,屈屈就此告辞,改日再……” 话没说完,从门口进来一个丫鬟,手中拿着件妆花褙子,“郡主出来时怎么也不多穿点衣服?傍晚风凉,受冻了怎么办?” 一壁说着一壁给陶嫤披上。 秦慕慕怔住,不可思议地踅身看她。 陶嫤哎呀一声,不耐烦道:“我穿得够多了。” “你、你是郡主?”秦慕慕问道。 陶嫤抬眸看去,眉眼弯弯:“对呀,魏王舅舅不在,你改天再来吧。”   ☆、第62章 沪 魏王回松州之前,秦慕慕从秦中仁口中听说过,魏王此行带了一位郡主回来。 这位郡主是皇上亲封的广灵郡主,深受皇后喜爱,又是楚国公的外孙女,吏部尚书陶松然的孙女,可知其身份何等尊贵。 可是阿爹不是说她住在别院么?为何会到出现在魏王府? 秦慕慕把带来的茶叶放在八仙桌上,君山银针用银云龙纹镶象牙嵌螺钿双耳盖罐盛着,她既然知道了陶嫤的身份,抿唇一笑,态度与方才截然不同:“原来是广灵郡主,屈屈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之处,请郡主多多见谅。” 陶嫤目光随之看去,“这是什么茶?” 秦慕慕道:“是君山银针。” 陶嫤哦了一声,她对茶叶素来不怎么感兴趣,更不知道这茶的价值:“你放着吧,我会告诉他的。” 秦慕慕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才告辞离去。 等她走后,陶嫤坐在那儿没动,理了理绣金牡丹纹袖缘,若有所思。 白蕊把那罐子捧来送到她跟前,“姑娘,您要亲自给魏王送去么?那秦慕慕特意女扮男装,难道是为了见魏王一面?” 陶嫤掀眸一笑,“你怎么知道不是呢?” 她今日领教了,原来这秦慕慕是个离经叛道的姑娘,跟她认为的大不相同。 不知道上辈子江衡喜欢她哪点?日后她登上后位,是因为江衡喜欢她,还是因为她心机深沉? 不得而知。 不过就凭她刚才认为陶嫤是烟花之地的姑娘,那不屑的眼神,便足以让陶嫤不喜欢她。 骄傲自大,目中无人,这是陶嫤对她的第一印象。 白蕊惊讶得很:“那她是……她不怕被魏王看穿么?” 那种打扮一眼就能看出来了,更何况是魏王这种见多识广的人? 陶嫤勾唇一笑,打开罐盖看了看,里头果真放着一斤茶叶。她轻轻地说:“连我们都能轻易看穿,你以为别人看不出么?说不定她是故意的,就怕别人看不出来呢。” 如此一来,便能在江衡心中留下特别的印象了。 可惜今天魏王不在,她的计划没能得逞。 思及此,陶嫤坏心眼地一笑,站起来往外走:“走,我们先回去试试这茶好不好喝。” * 霜月在面前煮茶,陶嫤便在对面看着。 看着看着想到自己阿娘,难免有点伤感。殷岁晴也喜欢品茶,她煮茶的姿势十分熟稔,煮出来的茶更是飘香四溢。霜月的茶艺,大部分是向殷岁晴学的。 她喟叹道:“我想阿娘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 霜月撇去茶上面漂浮的水沫,笑着道:“姑娘若是想夫人的话,不如给她写一封信吧。这儿到长安的商队很多,一两个月便能送到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陶嫤叫寒光去备来笔纸。 这两个月下来,她有许多话要说,然而真到落笔的时候,却不知该如何开头了。正苦思冥想时,外头金荷通传道:“姑娘,魏王回来了。” 太阳已经落山,云蒸霞蔚,他总算回来了。 陶嫤搁下羊毫笔,捧起茶罐便往外走。“人呢?” 金荷道:“刚回瞻云院。” 于是陶嫤牵起裙摆便往那边去了,她走得急,不多时便来到瞻云院门口,粉唇轻启,微微喘息。 这是她第一次来瞻云院,刚一进去便被院里成排的兵器震住了,左手边足足列了三排,刀枪棍棒,长矛长戟。另一边是很大的空地,以供平时习武之用。 院里下人正不断地往屋里抬水,陶嫤走上询问:“魏王可否在院里?” 仆从答:“回郡主,在屋里。” 正室直棂门半开,两个仆从进进出出地抬水,看模样江衡是要准备洗澡。陶嫤立在门外,叩了叩门:“魏王舅舅。” 里头无人回应。 她又敲了两声:“魏王舅舅,有人给你送茶叶。” 半响之后,江衡边系衣带边从里面走出来,“谁送的?” 江衡才从军府回来,一身的汗,本想先洗个澡准备明天的上巳节,没想到衣服才脱了一半,这个小不点就找上门来了。没有办法,他只得重新再穿上。 陶嫤见他衣衫不整,捧着茶罐的手一滞,最后仍是递到他跟前:“秦府的秦泓公子,他俩的时候你不在,便让我转交给你。” 秦泓? 江衡眉心微蹙,他跟秦泓交情不深,无端端他为何要送他茶叶?何况他也不喜欢喝茶。 江衡很快捕捉到另一个重点,“秦泓来时,是你去接见的?” “嗯哪。”陶嫤松快地点了点头,不以为意道:“来者是客,当时府上没人,只好由我过去了,你不介意我多管闲事吧?” 倒不是多管闲事的问题,听说那秦泓是风流之人,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去见他,总归有些不妥。江衡告诉她:“日后再有这种事,直接交给管事处理即可,你不必为此费心思。” 陶嫤听话地哦一声,她捧茶罐捧得手都酸了,可他还是不接,“这茶你到底要不要?” 说完补上一句:“我方才试了一下,还挺好喝的,魏王舅舅若是不要,我便替你收下了。” 想到这茶是秦泓送的,江衡一只手接了过去,“拿来吧。” 陶嫤的两只手总算解脱了,要知道那罐子可不轻,但从外面看去,一定价值不菲。她活络两下手臂,兴致盎然地问:“上回魏王舅舅说上巳节带我出去,咱们何时出发?” 她盼望明天盼望许久了,整张小脸写满了“我想出去”。 江衡哑然失笑,没见过这么心急火燎的,“明天亥时左右出发,去沪江边,舅舅带你玩一整天。” 陶嫤双眸程亮,“好!” 于是便乐颠颠地跑回自己院里,开始准备明天要穿的衣裳,还有要戴的珠翠首饰。 江衡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唇边笑意许久未消,待仆从上前询问:“魏王,再不洗水就凉了,可要小人再去烧点热水?” 江衡收回视线,踅身往里走:“不必,最近天有些热,水凉一点正好。” 走到一半,把手里的双耳盖灌交到仆从手上:“把这东西收起来。” 仆从不解:“收到哪儿?” “随意。”江衡边走边道,“放到仓库也行。” 仆从明白了,转身下去照做。 * 翌日天一早,陶嫤起了个大早。 她坐在镜奁前,捧着脸颊看里头笑吟吟的姑娘,连自个儿都不知为何这么高兴。 白蕊笑话她:“姑娘是不是被闷坏了?以前出门也没见这么高兴过。” 可不是嘛,以前在长安城,她隔三差五就到街上转一圈,目下来了松州半个多月了,竟然一次都没到街上去过。 陶嫤换上白绫番莲纹对襟短衫,下面穿红色石榴裙,红与白交替,她盈盈一立,像一株含苞欲放的梅花,娇艳又纯真,融合得恰到好处。白蕊在她眉心画了一滴水滴形的花钿,简单雅致,配上低鬟髻上的点翠镶珍珠花簪,真是漂亮到了极致。 一切打点完毕后,恰好是离亥时还差一刻钟。 陶嫤领着白蕊玉茗两人走出院门,见瞻云院那边没有动静,便打算先到正堂等着江衡。 还没走远,听到后面传来说话声,她回眸看去,江衡正带着仆从往外走来。 陶嫤立定,唇边噙着盈盈笑意,等他走到跟前。 江衡刚走出瞻云院,便看到前面玉兰树下立着的小姑娘,她双手背在身后,石榴裙映着她双颊的笑意,竟比一旁的牡丹花还要娇丽动人。 待她走到跟前,陶嫤两靥盈盈,似嗔似喜:“魏王舅舅比我还慢。” 江衡笑了笑,“你倒是着急得很。” 她走在前头,步伐轻快,“当然了,我想逛逛松州是什么样嘛。” 其实松州不必长安城繁荣,这里商贾居多,人多眼杂,不如长安,天子脚下,民风淳朴。但是城内能游玩的风景不少,清新怡人,心旷神怡。 譬如他们今日要去的沪江,这是松州最大的一条江流,从城内到城外,江畔草木繁荣,种满了柳树,远远望去草木成荫,委实是个游玩的好去处。 因着日子特殊,沪江两岸早已被人瓜分了,他们纷纷用帷幕隔开,另僻出一个独立的空间,以免被人打扰。早在前天,江衡便让人来此处占好了地方,是以他们直接过去即可,不愁找不到地方。 来到沪江后,陶嫤从马车上下来,江边风大,吹得帷帽轻纱不住飞扬。她精致小巧的下巴时不时露了出来,那抹白腻时隐时现,让人看了忍不住遐想。 美人如花隔云端,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江边来了不少人,端看打扮非富即贵,有几位公子聚在一起,目光落在陶嫤身上,直至她走入帷幕才收回。 江衡选的这处地方极好,能够一览沪江的全景,江水奔流,波澜壮阔,扑面而来的清凉之感。江边还有好几位姑娘,在那儿捞水洗手,笑逐颜开,欢声乐语。 陶嫤赞叹道:“原来这就是沪江。” 江衡听出她语气里的惊艳,禁不住跟着一笑,虽然看了很多遍,但或许被这小不点感染了,他竟也觉得此处风景极好。 两人挨得极近,但因隔着一道透纱罗,是以看不到她的表情。 江衡凝睇一会儿,亲手摘去她的帷帽。   ☆、第63章 脱鞋 视线忽然变得通透,陶嫤诧异地转头,迎上江衡漆黑深邃的双目。 “怎么了?”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 玉白双颊微微含笑,江衡这才看见她眉心点着水滴花钿,颜色很浅,宛若点睛之笔,使她整张脸都明洁起来,莹然如玉。尤其眉下一泓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笑着看人时,能将人的心儿魂儿都勾去。 江衡定定看了半响,将帷帽放在朱漆螺钿小几上,“戴着帽子看不出风景,反正没有外人,这帷帽不戴也行。” 原来如此,倒也说的过去。 陶嫤不疑有他,在江衡对面坐下,地上铺了软软一层氍毹,可以席地而坐。丫鬟陆续摆上糕点茶水,有松州的特色点心,还有陶嫤喜欢吃的糕点。有糖粥藕、梅花糕、砂仁糕和海棠酥等,还有几样时令瓜果,其中包括陶嫤最喜欢吃的樱桃和桑葚。 她见自己跟前摆着一碗糖粥藕,而江衡面前却什么都没有,禁不住问道:“魏王舅舅为何不喝糖粥藕?” 江衡本在看江边,闻声回头:“我不喜欢吃甜的食物。” 哦,陶嫤捏起一颗樱桃蘸了蘸酪,喂入口中笑道:“可是我喜欢吃甜的。” 说罢捧着双颊,眯起双目一脸享受的模样。 江上的风从侧面吹来,扶起她鬓边碎发,扫在洁白宛若梨花的酥颊上。江衡的心里好像种了一颗草,她一笑,那株草便四处摇摆,不断地撩拨他的心弦,他想抓住那颗草让它不要乱动,但又怕自己的力道碰坏了它。 酥酥麻麻的,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陶嫤嘴巴周围蘸了一点白白的酪渣,她恍若未觉,眼睛盯着江边几个姑娘滴溜溜地转,分明也想下去。 其中有一个身影很熟悉,可惜隔得太远看不仔细,只能看到她们在戏水玩闹,莺声燕语。 她转过头来,兴致勃勃地问:“我能下去么?” 江衡没回答,目光落在她嘴角上,“先把嘴巴擦干净。” 陶嫤后知后觉地嗯了一声,乌黑大眼满是迷茫。 江衡索性探过上身,把她面前的绢帕递给她,“擦擦。” 话刚说完,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后,直接伸出粉舌把酪渣舔干净了。 江衡怔住,盯着她的樱唇。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近得能看到她刚才唇瓣上的水迹,晶亮透明,以及她唇角逐渐翘起的弧度。她得意洋洋地炫耀:“吃干净了。” 江衡缓缓坐回去,久未出声。 陶嫤以为他忘了自己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我能去江边看看吗?” 江衡面无微澜,“去吧,别走远。” “嗯嗯。”陶嫤站起来,领着白蕊玉茗到江边玩耍。 沪江位于牡丹园中,南北贯穿了整个园子,园内是开得如火如荼的牡丹花,还有供人乘凉的八角亭子。陶嫤去的地方,便是沪江下游的一座拱桥上。 * 她离开后,江衡便坐在氍毹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一抬眼,看到对面那碗只吃了一半的糖蒸酥酪,想到小不点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他眸色深了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荒唐。 怎么会…… 他低头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一定是这几天没休息好,脑子糊涂了,才会对一个小姑娘有想法。 “魏王果然在这,下官还以为您不来了。”一个声音忽然介入他的思绪。 江衡抬头,松州知府秦中仁正站在几步之外。 他理了理情绪,对他比了个请坐的手势,“本王出来得早,忘了差人支会秦知府一声。” 秦中仁推谢,“多谢魏王赐座,不过下官不便久留,前面咏鹤楼还有几位大人等着。” 说罢问道:“魏王不如跟下官一道过去吧?” 原本就是秦中仁邀请江衡过来的,江衡因为要带陶嫤过来,是以出门较早。秦中仁和几位松州官员在东边阁楼临江设宴,他正要过去,看到这边的侍从十分眼熟,绕到帷幕后面一看,果真是魏王。 江衡看向江边,陶嫤带着丫鬟来到桥上,隔得太远,又因她带着帷帽,是以看不出表情。 江衡站起来对霜月秋空道:“若是叫叫回来,就说本王在前面咏鹤楼中。” 霜月秋空齐齐点头。 秦中仁恍悟,“魏王约了别人?” 也怪他迟钝,没注意帷幕里的场景,只看到江衡一个人在,便以为他是一个人来的。秦中仁很有眼力见儿,当即改口:“既然如此,魏王不如把对方一起带去参加酒席?正好人多,凑个热闹。” 江衡交代完后,起身走出帷幕,笑道:“不必了,她不能喝酒。” 那天晚上才吃了几只醉虾便倒了,可想而知陶嫤多么不胜酒力,江衡是万万不会再让她碰一滴酒。尤其这是在外头,谁知道她喝醉酒后会做出什么?万一像那晚一样,倒在别人怀中呢? 秦中仁没有强求,两人一起来到咏鹤楼下,上至二楼。 楼上统共设了两桌宴,都是秦中仁邀请的人,有松州刺史、县丞、县尉等人。见到魏王前来,纷纷热情地行礼招呼,邀请他到上座。江衡在松州好些年,与这些人都打过交道,是以并未显得拘谨,反而大方地坐在上位。 另一桌的人泰半是官员之子,公子哥们,也有几个过来跟江衡攀谈套近乎。 这种人江衡见得多了,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其中一位绮罗华服,容表不俗,正是秦中仁的长子秦泓。 江衡倒酒,敬了他一杯,“说起来,本王还该感谢秦公子送的茶叶。可惜那天本王不在府上,否则定会好生招待你。” 秦泓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闻言脸上笑意微滞,很快反应过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难为魏王还记在心上,小生感动不已。” 那天阿妹借用他的身份,要到魏王府去。 起初他并不同意,若是被人揭穿后,恐怕有损秦慕慕的名誉。但拗不过秦慕慕苦苦哀求,最终还是同意了。 秦慕慕在家也是被宠坏了,才会行事不顾后果,鲁莽冲动。 好在那天她回来之后说没有见到魏王,是广灵郡主接待的她。这么说来,他还要伪装与广灵郡主见过一面,希望今天广灵郡主不在才好。 江衡原本确实对他没什么印象,不过那天陶嫤来送茶叶,才顺道记住了他,“本王不知道,原来秦公子也喜欢品茶?” 秦泓抱拳一笑,“全因家父喜欢,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皮毛罢了,说出来让魏王见笑。” 席间有小厮端上来满满两大坛酒,上等的花雕,十里飘香,挨个给在座的官员倒满。 有人提议干喝酒没意思,于是干脆行起酒令来。起初是行律令,在场多是文人墨客,吟起诗来朗朗上口,不假思索,不过这就难为了江衡,他常年习武之人,哪有那功夫去研读诗书? 江衡一连被罚三杯之后,有人说改玩双陆。 这个简单,不就是掷骰子么?全凭运气罢了。 阁楼上的气氛不一会儿便热火起来,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并伴随着时而爆发的哄笑声。 * 相比之下,陶嫤在江边没意思多了。 脚下是湍急的江水,她站在桥上看久了有点头晕,便携白蕊玉茗走到桥下,准备回帷幕里面。 前方走来三五个姑娘,一边走一边玩闹,其中两个嘻嘻笑笑,不停地掬起沪江水往对方身上泼去。 有一个倒着往前走,没注意看路,在几人惊讶的目光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陶嫤身上。 陶嫤刚走到桥下,哪里想到她会真撞过来,趔趔趄趄后退两步,一只笏头履踩进江水里。她上半身后仰,险些掉进沪江,好在被玉茗眼疾手快地救了回去。 不过她的帷帽却因此掉进水里,随着水流一并冲走了。 撞人的姑娘慌忙转身,俏丽的苹果脸上满是歉意,“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没看路,你不要紧吧?” 说着看一眼她的鞋子,内疚道:“不如你跟我回家,我再赔你一双鞋吧?” 鞋子湿漉漉的确实很难受,不过这姑娘的态度让陶嫤舒服了点,没方才那么不满了,“不要紧,我自己回去换就是了,你以后走路小心一些。” 话刚说完,跟这姑娘同行的一人疑惑道:“这不是……广灵郡主么?” 陶嫤循声看去,说话的人正是秦慕慕。 原来今天她也来了,难怪刚才在帷幕里,陶嫤就看见一个身影觉得眼熟。 陶嫤一笑,佯装不认识她:“姑娘认识我么,不知你是?” 言讫,果见秦慕慕露出哂色。 是啊,那天她是以秦泓的身份去的魏王府,又是男扮女装,陶嫤怎么可能认识她? 而她刚才竟然还叫她郡主,真是愚蠢至极。 秦慕慕正了正脸色,端出一副温和笑意,“我认识郡主,但是郡主并不认识我。我听父亲说您最近住在魏王府中,方才又见您跟魏王一起过来,是以才斗胆猜测您的身份,请郡主不要见怪。” 倒是个能说会道的,比上回见面机灵多了。 因为上次陶嫤出现得太突然,她猝不及防,才会表现得那般冒失。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 苹果脸姑娘得知陶嫤的身份,嘴巴简直能塞进去一个鸡蛋:“你、你就是广灵郡主?” 前几天一直听说松州来了位郡主,要在这里静养一年半载,只听人说,却始终没机会见到真人。今天好不容易被她碰到了,可她居然差点把人家撞进沪江里,她怎么想怎么懊恼,“郡主大人有大量……” 陶嫤被她逗笑了,“算啦,你又不是故意的。” 说着她提了提裙子,裙摆被水濡湿了一半,沉甸甸的很难受,正想着跟她们告辞回去换衣服时,秦慕慕看到她的动作,出言邀请道:“这附近有一个我家的别院,不如郡主跟我过去吧?里面有我的衣裳鞋子,郡主若是不嫌弃,可以先换上凑合一阵。” 苹果脸姑娘听到连声附和:“是呀是呀,郡主这么着容易着凉,还是先换衣服要紧。” 陶嫤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尤其这人她还不怎么喜欢,于是摇头拒绝:“不了,我回去便是。” 说着叫上白蕊玉茗,准备打道回魏王府。 秦慕慕热络地上前,表情愁苦:“郡主若是这样回去,被魏王看到定是要问的。届时魏王跟我父亲一说,我跟阿萝都免不了责罚,您就行行好,帮帮我们这回吧?” 陶嫤平静地回视她,看着这张脸,忽然有些顿悟。 难怪她的表现跟上回相差那么多,难怪她对她忽然热络了起来…… 原来中间还隔着一个魏王舅舅。 她以为跟她打好关系,她就有机会接触江衡么? 陶嫤笑了笑,有点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以不急着撕破这层薄纱,“秦姑娘放心,我不会跟魏王舅舅提起你们的,你也不用担心会被秦知府责罚。我现在急着回去,日后若有机会再见,咱们再好好聊聊。” 当陶嫤说起那句“不会跟魏王舅舅提起你们”时,秦慕慕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很细微,但仍旧被陶嫤捕捉到了。 秦慕慕故意松一口气,“那便太好了,既然如此,不如我跟阿萝改日登门赔罪吧?希望郡主不要将我们拒之门外。” 那位名叫阿萝的姑娘点头不迭,全然不知秦慕慕的心思。 真可爱。 陶嫤扬唇一笑,露出一小颗尖尖的虎牙:“好呀,那我等你们过来。” 说着看了几人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 回到帷幕时,秋空告诉她说:“魏王被秦知府叫走了,正在前面的咏鹤楼喝酒呢。” 陶嫤往前面看去,咏鹤楼共有三层,飞檐翘角,朱甍碧瓦。 听到江衡在里头喝酒,陶嫤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本想叫他一起回去呢,但是里面酒气熏天的,还都是男人,她可不想过去。 是以便让随行的一个仆从过去传话,她来到魏王府的马车前,坐在马车里等候。 * 咏鹤楼二楼,热闹嘈杂,全是摇骰子的声音。 秦泓刚摇了一个满盆星,准备劝江衡喝酒:“魏王……” 毕竟桌上大部分人都醉了,唯有他还醒着,实在是让人气愤! 明明他也没少喝多少,怎么就是不倒下呢?秦泓跟其他人想的一样,今天一定要将魏王灌倒,看看他喝醉酒是什么模样! 酒杯刚递出去,便有一位魏王府的仆从上来,来到江衡身边低声说了两句,便见江衡放下酒杯,站起来道:“诸位继续,本王尚有要事,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再聚。” 说着没等众人回神,他已走下楼梯。 * 仆从说陶嫤在江边被人撞了一下,险些掉进水里,目下弄湿了衣服,正准备回府。 江衡足下生风,快步往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去。 江边的凉风拂面而来,吹散了不少酒意,让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不少。 马车停在沪江上游,江衡走上马车,掀开布帘,一眼便看到车厢里怏怏不乐坐着的陶嫤。 小姑娘见到他来了,抬起乌溜溜的杏眼,扁扁嘴道:“魏王舅舅,我们快回去吧,我的衣服湿了好难受。” 江衡往下一看,果见她的石榴裙湿了一半,左边笏头履更是湿透了,车厢木板上都是水迹。 他蹙眉,“谁把你弄成这样?” 陶嫤拧了拧裙子上的水,“不认识,是个姑娘。” 她故意没让白蕊玉茗打理,是为了让江衡看到这一幕,这样以后他知道跟秦慕慕有关时,便不会对她有好感了。 陶嫤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秦慕慕,所以也不希望这辈子江衡娶她为侧妃。 江衡来到她跟前,拧眉看了看,蹲下.身,握起她的小腿便要替她脱鞋子。 陶嫤吓住,“你干什么?” 他道:“从这里到府上还有一段路,你穿着湿鞋回去,难保不会着凉,倒不如趁早脱了。” 说着褪下她的鞋子、袜子,逐渐露出一只细腻白净的小脚。   ☆、第64章 赔礼 陶嫤从没在外人面前脱过鞋子,更别说被一个男人握住脚踝了。 江衡灼热的手掌放在她皮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往后躲,奈何他的力气大,她的那点儿力气显得微不足道。 陶嫤扶着车壁,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心中有点疑惑。 就算他把自己当成长辈,也不该随便脱她的鞋子啊?而且……而且还摸了她的脚。 江衡手中的玉足小巧精致,甚至还没他的手掌大,他一只手便能包住。她的脚趾甲盖儿圆润粉红,有如雪地里的片片梅花瓣,与他深麦色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黑一白,触目惊心。 陶嫤最怕痒了,尤其左脚还被他这样握住,早已忍受不住了,“你先放开我……” 她边说边翘起嘴角,脸上挂着笑意,眼睛却是懊恼的。 挣扎的过程中,江衡的小拇指碰到她的足心,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歪倒在一旁的秋空身上,“魏王舅舅不要!” 小姑娘似笑似哭,黛眉拧成一个疙瘩,杏眸含嗔,樱唇却情不自禁地弯起来,一边挣扎一边讨饶。 听到她的声音,江衡鬼使神差地没有松开,反而握紧了她的玉足,在她足心轻轻一划,“怕痒?” 陶嫤惊叫一声,开始不断地挣扎,然而越挣扎越觉得痒,她笑得泪眼汪汪,“不要呀……” 她明明不想笑,明明觉得难受极了,可就是忍不住。 江衡这个大坏蛋! 陶嫤呜咽一声,又哭又笑,捂着肚子倒在秋空怀里,“放开我吧魏王舅舅……求求你了。” 江衡看着她可怜兮兮的小脸,大抵是良心发现了,终于肯松开她,“就这么怕痒?” 陶嫤默默地抽回左脚,擦擦眼泪缓了好半天,总算缓和过来了。 听到江衡这句话莫名地生气,把她捉弄成这样,还好意思问她这么怕痒?她才知道,江衡居然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陶嫤见他看着自己的裙子,生怕他把她的裙子也脱了,连忙把双腿藏在秋空身后,“我要回府。” 说完把头一扭,再也不愿意理他。 江衡哑然失笑,吩咐车夫打道回府,他喝多了酒,于是便没有骑马,而是跟她们一起坐在马车里。秋空和霜月面色讪讪,一个说要坐到外面,一个说去后面跟白蕊玉茗同车,不一会儿车厢里只剩下陶嫤和江衡两人。 江衡确实喝得不少,整个车厢里都是酒味儿,熏得陶嫤皱起眉头。 她往边上挪了挪,故意对他说道:“魏王舅舅离我远点,你身上好臭。” 江衡原本倚在车壁上小憩,闻言睁开双眼,他漆黑的眸子被蒙了一层氤氲雾霭,深邃朦胧,偏头盯着她嫌弃的小脸看了片刻,直起身若有所思地问:“哪里臭?” 陶嫤严肃地说:“哪里都臭。” 谁知道江衡非但不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陶嫤又问:“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 江衡不置可否。 怎么男人都喜欢喝酒,陶临沅也是这样,高兴喝酒,不高兴也喝酒。尤其上辈子阿娘走后,他成天喝得酩酊大醉,以至于陶嫤现在看见喝醉酒的男人,就本能地厌恶。 江衡听到她的嘀咕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于是陶嫤重复道:“我说阿爹也喜欢喝酒,他经常喝得烂醉,回到家里不分东南西北,烦都烦死了。” 江衡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问道:“你不喜欢他喝酒?” “当然不喜欢了。”陶嫤又往边上挪了挪,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可惜我每次说他,他都不听。” 江衡没再说话,阖目倚着车壁休息,一直到了魏王府门口才睁眼。 * 上巳节过去三天,秦府便差人递来拜帖,秦慕慕要和武县尉的闺女武萝一道来登门道歉。 帖子上写着她们明天过来,陶嫤看过之后,随手便放在了桌几上。 原来上回那个苹果脸是县尉的女儿,陶嫤觉得她倒是挺可爱的,只可惜被秦慕慕当成了接近魏王府的垫脚石,被利用了罢了。 明天江衡正好没事,一整天都留在府中。 陶嫤跟他说了明天有客人来访,他诧异地看了陶嫤两眼:“来找你的?” 陶嫤点了两下头,以示他没听错。 江衡问道:“你只出过一次门,为何会认识她们?” 并且那唯一一出门,前后不超过两个时辰,他们后来直接回了魏王府,期间并未接触任何人,这不点怎么会认识秦知府的女儿? 陶嫤便如实告诉他:“那天在江边是她们把我撞下水的,那个秦姑娘好像认识我,就说要来魏王府给我赔罪。” 江衡敏锐地捕捉到重点,“她们把你撞下水的?” 陶嫤嗯了一嗯,“不过她们当时在江边玩闹,应当不是故意的。”说罢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故意说给他听,“魏王舅舅,你的面子比我还大,秦姑娘知道我住在魏王府之后,说什么都要过来呢。” 江衡见她双眸澄净,不像说谎,当即明白了什么。 看来那秦慕慕……心思并不简单。 他没多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顶:“那你们明天好好玩,舅舅不打扰你们。” 陶嫤笑逐颜开,“嗯!” * 翌日秦慕慕和武萝如期而至。 秦慕慕一看便是特地打扮过的,梳着双鬟望仙髻,髻上戴青翠猫眼草虫簪,穿着秋香色缠枝莲暗地云纹大袖衫,她今年十六岁,身姿袅娜,纤细匀称,这身衣服恰好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 再对比武萝便简单大方多了,她跟上回一样梳着单螺髻,头上只带了两只碧玉发钗,穿着湖绿色襦裙,苹果脸上堆叠笑意,看着可爱又讨喜。 陶嫤把她两人迎到屋里,问武萝道:“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我刚起来,还没吃早膳呢。” 武萝一双眼睛笑成月牙,见到陶嫤既忐忑又欢喜,是以说话也没多做思考,“还不是慕慕姐催得急,一大早便去我家叫人了,当时我连衣服都没穿好呢。” 秦慕慕面不改色,笑着跟陶嫤解释:“不是有句俗话说,赶早不赶晚么。我还不是怕来得晚了,若是郡主有别的事耽误了,那可怎么办?” 一壁说一壁往里屋走去,陶嫤边听边笑,心想你是来见魏王舅舅的,说这么好听做什么? 陶嫤让两人坐在软榻上,她则坐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一个朱漆嵌螺钿小几。她让秋空端几道点心瓜果上来,跟她们介绍道:“这是我平常最喜欢吃的几种点心,还有这个桑葚,也是很新鲜的,你们不要客气。” 武萝是个头脑简单的姑娘,没有多想便拈了一颗送入口中,旋即想到什么,从带来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紫檀浮雕缠枝莲纹盒子,递到陶嫤跟前:“这是我送给郡主的赔礼,一点小东西,还请郡主别嫌弃。” 她笑时两颊有深深的酒窝,就跟何玉照一样,不过两个人性格可真是天差地别。 陶嫤打开看了看,里面摆着一块白玉玉兔玉佩,她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可见这玉佩做功很精细,兔子雕刻得栩栩如生,动作微妙微翘,好像下一刻便会跳着跑开。 陶嫤很喜欢,对她道了声谢:“那天的事你不必再放在心上,我已经不生气了。” 武萝松一口气,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郡主不知道,这几天我一直都担惊受怕,生怕你不原谅我。” 陶嫤被她滑稽的模样逗笑了,扑哧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这边她们相谈融洽,倒把秦慕慕给忘在一边了。秦慕慕不甘寂寞,也从丫鬟手里拿过一个盒子,笑着放到陶嫤跟前:“这是我给郡主的赔礼,郡主看看喜不喜欢。” 陶嫤收回笑意,看着那盒子却没有打开,“当时撞到我的人是武姑娘,跟秦姑娘没有任何关系,秦姑娘为何要送我赔礼?” 一句话问得秦慕慕哑口无言,竟不知如何接话。 秦慕慕顿了顿,“我视阿萝为亲姐妹,那天阿萝冒犯了郡主,我没有看好她,自然有一份责任……” 没见过上赶着给自己揽罪名的。 为了接近江衡,她还真是不择手段。 陶嫤长长地哦了一身,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遍,最后落在秦慕慕身上:“秦姑娘对武姑娘真好,这么说无论她以后犯什么错,秦姑娘都会替她承担了?” 秦慕慕一滞,答不上来。 她总感觉这郡主好像针对她似的,专门挑她的刺。 武萝见气氛尴尬,想要打圆场,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急着手心冒汗:“郡主,慕慕姐……” 陶嫤忽而一笑,与刚才的咄咄逼人判若两人,她笑容乖巧,声音甜腻:“我跟你开玩笑的,既然有人送礼物,哪有嫌多的道理?” 说着打开盒子,只见里头摆了一副金镶玉灯笼耳坠,是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陶嫤这种耳坠多得很,并不觉得稀奇,但还是装出一副喜欢的模样:“多谢秦姑娘。” 秦慕慕的脸色稍有好转,“郡主喜欢就好。” 武萝见两人关系缓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武萝是个话唠,见陶嫤不生气后,追着她一个劲儿地问长安的风土人情,习俗环境。 她没有去过长安,这辈子唯一的心愿便是到长安一趟,用她的话说就是“死而无憾了”。 陶嫤笑话她没出息,“你父母不让你去么?” 武萝唉声叹气,“郡主有所不知,我今年年底便要成亲了,家里管得紧,恨不得我天天待在家里学习女戒。” 陶嫤惊讶不已,她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怎么就要成亲了? 武萝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误会了,“不瞒公主,我上个月刚及笄,已经满十五岁了。” 因为天生一张苹果脸,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以至于不少人误会她才十二三,武萝早就习惯了。 原来这三个人里头,最小的居然是陶嫤。 不过话说回来,陶嫤的精神年龄却比她们都大,起码她已经活了二十多个年头了。 话题聊着聊着,不知怎的就转换到了魏王头上,武萝很是不解,“郡主为何要叫魏王为舅舅?” 她知道陶嫤是楚国公的外孙女,并非皇上的外孙女,按理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为何却要叫江衡舅舅? 陶嫤这么解释:“因为我阿娘跟宜阳公主义结金兰,魏王是宜阳公主的弟弟,所以辈分上说,魏王确实是我的舅舅。” 武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另一边秦慕慕状似随口问道:“听说魏王从未带姑娘回府居住过,这么说来,郡主跟魏王的关系真是好呢。” 陶嫤毫不忸怩的承认:“是呀,魏王舅舅确实待我很好。” 武萝感慨道:“慕慕姐这话就不对了,郡主的身份尊贵,岂能跟寻常姑娘相比?魏王重视郡主是理所应当的事。” 殊不知那句“寻常姑娘”把秦慕慕也囊括在其中了,她心中倾慕魏王,一直没有说出来,如今就算想见他一面,都得经过一番精打细算。 秦慕慕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阿萝说的是。” 正说话间,忽地从屏风后面蹿出来一只花色斑点的动物,武萝和秦慕慕猝不及防,均被吓了一跳,惊叫着往后退去。 将军来到陶嫤脚边,纵身跳到她腿上,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武萝哆哆嗦嗦,“郡,郡主……这是不是豹子?” 半圆形的耳朵,凌厉冷漠的圆眸,以及那一身花斑纹,任谁都不会看错。将军长大了,逐渐开始有猎豹的模样,兽性十足。 陶嫤捏了捏它的耳朵,“是的,它叫将军,是我养的豹子。” 秦慕慕也被吓得不轻,无法理解在家里养豹子是什么心态,难道不怕半夜被它吃了么? 将军来了之后,她们两个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端端正正地坐在长榻另一端,正襟危坐。 过不了多久,武萝首先提出辞别,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被吓死。 而秦慕慕没能等到江衡,虽心有不甘,但叫她继续等下去,又不知道能否等到江衡……末了索性咬咬牙,跟武萝一起回去。 * 刚送走这俩人,江衡的人便叫她到正堂去用膳。 陶嫤让人把武萝送的玉佩收起来,至于秦慕慕送的耳坠……她拿起来看了看,递给寒光,“送给你了。” 寒光欢喜不已,“多谢姑娘!” 她不想留秦慕慕的东西,正好做个顺水人情,两全其美。 来到正堂,江衡已经坐在桌后,桌上摆着好几道菜肴。早上秦慕慕和武萝来得早,她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一直饿到这会儿,早就扛不住了。 陶嫤坐在江衡对面,叫了声魏王舅舅便准备开动。 江衡问她:“她们走了?” 陶嫤的教养极好,尽管很饿,但吃东西仍旧斯文有礼,不紧不慢。她刚往嘴里放了一块蒸酥肉,听到这话先嚼完咽了下去,“刚走的,被将军吓走了。” 江衡眉峰微抬。 吃到一半时,陶嫤总算有心思搭理他了,“魏王舅舅,我有事跟你说。” 江衡漫不经心地问:“何事?” 陶嫤弯起双眸:“原来秦姑娘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你的。” 江衡掀眸。 她继续道:“秦姑娘好像对你有意思。” 江衡蹙了蹙眉。   ☆、第65章 愤怒 正堂里静了片刻,只剩下穿堂而过的风声。 江衡夹起一筷子糖醋鱼放到碗里,不动声色地问:“何以见得?” 陶嫤吃得差不多了,停箸擦了擦嘴巴,将今天早上的事跟他说了一遍:“秦姑娘特意来了一大早,只是为了多见你一面。当有人提起你时,她的眼睛都会发光,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也就是说,她就是那个所谓的明眼人。 江衡忽而发笑,“所以呢?” 陶嫤并不转弯抹角,直勾勾地看着江衡,“所以江衡舅舅觉得她怎么样?” 江衡放下筷子,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等她继续开口。 陶嫤时时刻刻把庄皇后的话放在心里,要给江衡物色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按理说这秦慕慕就很合适,而且他们上辈子还是一对,可陶嫤就是不想把他俩撮合到一块儿。如果江衡对秦慕慕没感觉就最好了,万一有的话……那也得想办法拆散! 打定主意,陶嫤说道:“我今天见了秦姑娘,才知道那天送茶叶的人是她……原来她男扮女装到王府来,是为了给魏王舅舅送茶叶。魏王舅舅,她对你可谓痴心一片,连女儿家最重要的名声都顾不得了。” 陶嫤承认,她是故意贬低秦慕慕在江衡心中的形象的……谁叫秦慕慕本来就打的这个主意呢。 江衡顾左右而言他:“上次在沪江边落水,是她撞的?” 陶嫤摇了摇头,“不是她,是武萝姑娘。” 末了又道:“不过秦姑娘很愧疚,说她也有责任,一定要来魏王府登门道歉。” 也就是说,她是打着道歉的幌子来魏王府的么? 秦慕慕为了接近他,所以才接近陶嫤。 江衡看向对面的小姑娘,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很纯洁很干净,全然不知自己刚才暴露了什么。 江衡让下人撤去碟筷,收拾完桌子让她们退下,独独留下了陶嫤:“叫叫,你过来。” 陶嫤不明所以,走到他跟前:“什么事?” 江衡很高,他坐在椅子上跟陶嫤站着一样高,所以他可以轻易地摸到她的头顶,沉声问道:“你不喜欢秦慕慕?” 陶嫤愕住,他怎么看出来的? 她还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呢。 既然被他看穿了,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陶嫤扁扁嘴,如实招来:“我确实不怎么喜欢她。” 江衡凝视着她的双眸,许久才问:“为何?” 好像在期待什么答案似的。 可惜陶嫤没有说出他想听的话,而是控诉道:“她来给你送茶叶的那一天,把我当成了平康坊里那种女人。后来在沪江遇见她,她只是想利用我接近你罢了,她以为我是傻子看不出来么?” 陶嫤说的不错,秦慕慕的心思确实很明显,早在江衡那天在秦府跟秦中仁对弈时,他便看出来了。 虽然她伪装得很自然,但还是有些刻意。 江衡如何看不出她是故意接近他的?然而他想从陶嫤口中听到的,却不是这个答案。 陶嫤见他不吭声,还当他不相信自己的话,便扒拉着他的袖子问道:“魏王舅舅你不会也喜欢她吧?” 江衡回神,“没有这回事。” “那就好。”陶嫤长吁一口气,可算是放心了。 她没看到江衡眸中的深意,以及他低压的眉峰。 不喜欢秦慕慕,那他该喜欢谁? * 自那之后,陶嫤与秦慕慕一直没什么来往,更没邀请她来过魏王府。 虽然秦慕慕跟她写过几封信,明里暗里表示想来王府看看上回的豹子,但陶嫤都当没看懂,以怕伤害她们回绝了。 最近江衡好像也忙得很,经常去军府里。有时候甚至直接住在那里,一住便是两三天,很少回王府。 府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陶嫤反而有些不习惯,不过这样正好适合她静养。一眨眼过去两个月,她连一次心疾都没发作过,简直让白蕊玉茗欣喜若狂,这可是好兆头,说不定来年姑娘的病就全好了! 过不几天就是端午节,松州百姓会在沪江举办龙舟大赛,各家各户都忙着包粽子,过端午。连王府也一派和乐,听管事说,还要办一场家宴,邀请松州各方官员来府上一聚。 陶嫤闻言纳闷道:“过端午为何还要设宴?” 气候转夏,天气越来越热,出去走一圈便是一身的水,陶嫤更愿意在屋里待着。屋里没别人,她只穿着抹胸和长裤,外面罩了一件轻薄的散花绫褙子,圆润的肩头和光洁的美背若隐若现,她却丝毫不觉。 身旁两个丫鬟,一个为她捏肩,一个为她打风,可谓好不惬意。 这种天气实在适合打盹儿,陶嫤眯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听见白蕊在耳畔说道:“听说也不全是为了端午,那天恰好是魏王的生辰,是以才会在王府设宴。” 听见这句话,陶嫤的瞌睡虫霎时全跑了。 江衡的生辰? 她忙从美人榻上坐起来,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说江衡端午节过生辰?” 白蕊颔首:“是管事跟婢子说的,那天会邀请很多官员来,还有魏王的陈年旧友,前院大抵会很热闹。是以管事让婢子告诉您一声,您若是嫌吵,可以头一天挪到别院去。” 陶嫤惘惘地:“可是江衡没有跟我说过啊。” 白蕊道:“这些天魏王琐事繁忙,连王府都极少回来,这事全交给管事操持了。” 这几天军府新编入一群士兵,有几个因口角之争闹出了人命,都是富家子弟,这事搁谁身上都不愿善罢甘休。再加上最近盐商剧增,不少商贾贩卖私盐,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琐事,江衡已有七八天没回过魏王府了。 白蕊问道:“姑娘如何打算?那天是否要搬到别院去?” 陶嫤认为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当即便否决了,“魏王舅舅对我那么好,他的生辰我怎能不参加?那天我就留在魏王府,哪也不去。” 不仅要留在府里,她还要送江衡礼物。 这样才能表示她的诚心。 陶嫤是个急性子,既然想到了,马上就要着手准备。距离端午节还有三天,她让丫鬟赶忙给自己换衣服,她这就要出府,去街上给江衡挑选礼物。 白蕊为难地看一眼天色,“姑娘,这会儿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陶嫤动作迅速地换上襦裙,带着玉茗便往外走:“我们早点回来就是了。” 说着让人去准备马车,她这就要出门。 * 陶嫤在街上转了一圈,去了好几家铺子,都没找到适合江衡的礼物。 她不知道江衡的喜好,自然不敢轻易下结论。这时候陶嫤才发现,她对江衡一点也不了解。 站在一家玉器铺子里面,陶嫤把里头的玉佩都看了一遍,仔细一想江衡似乎很少戴玉佩。送他这个的话,他会高兴么? 可是王府仓库里多的是玉佩,也没见他戴过,若是她送的话,是不是显得太没诚意了? 不行不行,还得再看看。 眼看着太阳逐渐落山,霞光给屋脊镀了一层橘黄色的光,窅窅翳翳,光影斑斓。 陶嫤逛了一个时辰,等她回到魏王府时,天已尽黑。 她刚从马车上下来,阍者便慌慌张张地来到跟前,“郡主您可算回来了,魏王等了您很久……” 陶嫤一脸诧异,“魏王为何要等我?” 说罢一顿,“他何时回来的?” 那阍者没有跟她多解释,领着她直接往正堂走去,一壁走一壁惴惴道:“魏王回来后得知您出府了,脸色不太好看。再加上天快黑了,魏王担心您在外头有危险,派了几个人出府寻找,一直没找到……” 陶嫤恍然大悟,接着露出赧色:“我去了沪江边上的集市。” 沪江距离魏王府有好大一段距离,难怪江衡派的人找不到她,谁能想到她会跑那么远? 及至正堂,廊下悬着几盏灯笼,月色迷蒙,照亮了前面的路。 陶嫤拾阶而上,牵裙迈过门槛,一眼便瞧见了里头正襟危坐的江衡。 她刚进门,江衡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七八天不见,陶嫤多少有些拘谨,怕自己刚才的行为惹他生气,遂低着头走到堂屋中央,“魏王舅舅,我回来了。” 江衡放下墨彩小盖钟,掀眸问道:“你去哪了?” 陶嫤抿唇:“出去逛了逛。” 她现在还不想告诉江衡她是替他买礼物了,她想在他生辰那天给他一个惊喜。于是面对江衡的质问,她选择了说谎。 偏偏江衡这次没打算让她糊弄过去,继续问道:“逛了什么?为何选在晚上出去?” 陶嫤这才看出来,他是生气了。 江衡很少生气,以至于他每次发怒的时候,总显得特别可怕。不怒自威,咄咄逼人。 可是他为什么发怒?就因为她出了一趟门? 陶嫤有点畏怯,闭上嘴没说话。 最近松州有乱贼流寇,伤了好几条无辜的人命,那些人一直没有抓到,偏偏陶嫤选择这时候出去,无法不让江衡担心。 想到她极有可能遇到危险,江衡的脸色更难看了些:“日后你要出府先跟本王说,没有要事,尽量不要出去。” 说着从她身边走过,准备回瞻云院。 陶嫤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明明她是为他挑礼物去了,又没有乱跑,为什么他要凶她? 陶嫤既愤怒又委屈,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低头从腰上系着的百蝶穿花荷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赌气般扔到江衡背上。   ☆、第66章 粽子 玉器掉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响。 江衡被砸到了后背,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小不点的粉唇抿成一条线,气恼地看着自己。他往下看去,地板上掉落着一对饕餮纹钩环玉绦钩,因为刚才那一摔,钩环和玉钩分开了,好在并没有破碎。 江衡把这两样东西拾起来,讶异地抬起长眉:“这是?” 陶嫤看也不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去,“路上捡的,送给你了。” 说着便往门外走。 江衡似乎明白了什么,伸手握住小姑娘的手腕,一改方才的严肃模样:“你上街是为了买这个?” 陶嫤的满腔热情被他打消了,这会儿一点也不想给他好脸色:“魏王舅舅说得对,我不该随便出门,既然如此,那这个礼物也不该送给你,你还给我吧。”说罢摊开掌心,递到他跟前。 江衡眉梢微抬,“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的道理?” 陶嫤把头一偏,“反正你也不喜欢。” “本王何时说过不喜欢?”江衡松开她的手腕,拿着一堆玉绦钩细细端详。玉环在阳光在泛着莹润的光,上面纹饰雕刻精细,又不失大气。 刚才不是还把她教训了一顿么……现在却变了个人似的。 陶嫤扁扁嘴控诉,“你刚才凶我。” 江衡怔了怔,睇向她。 她眼里有泪花闪烁,故意楚楚可怜地吸了吸鼻子,“我上街走了一下午,就为了给你选一个礼物,想着后天给你一个惊喜,可是你刚才对我那么凶。我只送这么一次,以后再也不给魏王舅舅送礼物了。” 说着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转头就走。 白蕊玉茗同情地看了江衡一眼,跟在陶嫤身后离去。 江衡上前两步追上她,堵住她的去路,“本王何时凶过你?” 小不点眼眶红红的,一看便是受了委屈。她哭起来不声不响,乌黑大眼噙了一包泪,让人看着就心疼。 陶嫤抿唇,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江衡唯有跟在她身旁,走过穿堂,到了抄手游廊,他无可奈何地再次拦住她的去路,跟她解释道:“叫叫,最近松州闯入一批流寇,城内已有好几个无辜的人受害。本王是不想看你受伤,这才不准许你出府。” 原本江衡不打算把这事告诉她,毕竟她前阵子才受过一次惊吓,若是让她知道后,少不得会担惊受怕。是以江衡想让她最近都待在王府里,待事情解决之后再准许她出去,未料想这小不点脾气这么倔,若是不跟她解释清楚,恐怕她以后都不会搭理他了。 真是小心眼儿得很。 陶嫤听明白了,原来他是为了自己着想,但是……但是,她问道:“那你不会好好跟我说么?” 非要气势汹汹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见她有消气的趋势,江衡松一口气:“本王是担心你。” 陶嫤扭过头,并不领情。 * 第二天用早膳时,陶嫤还是没搭理江衡。 江衡命人叫她到正堂用饭,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便直接在杜蘅苑开了小灶,在自己院里吃了。 到了中午时候,江衡没有出府,反而来了杜蘅苑看她。 彼时陶嫤卧在绿茵引枕上看话本子,她穿得清凉,两腿随意地搭在塌沿上,露出一小节白嫩纤细的小腿。 白蕊跟她说江衡来了,她眼皮子动也没动:“不见。” 没一会儿,屏风后传来个江衡含笑的声音:“还在生本王的气?” 可不是嘛,这种时候不拿乔,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陶嫤心想,怕他忽然走到内室来,给白蕊使了个眼色,白蕊会意,立即机敏地道:“魏王请别进来,姑娘衣服穿得单薄,不适宜见人。” 屏风后静了静,江衡道:“那就穿好了出来,本王在外面等你。” 后半句是对陶嫤说的。 陶嫤不服气地瞪向屏风,明明该低头认错的人是他,凭什么他还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于是陶嫤故意花了两刻钟时间穿衣服,等她穿好樱色绣牡丹纹褙子出去时,江衡正坐在外面喝茶。陶嫤一眼就看到了他腰上的玉绦钩,正是她昨天送过的那对,没想到他今天就戴在身上了。 江衡放下茶杯,看了看她:“衣服穿好了?” 陶嫤没说话。 江衡招了招手,俨然陶嫤平常叫将军的姿势,“过来。” 虽然不情愿,但陶嫤还是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过去,末了停在他两步之外:“什么事?” 江衡亦不勉强,拿过八仙桌上的一个紫檀小盒,方才陶嫤没往旁边看,竟没注意到他带来了一个盒子。江衡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个金镶珍珠累丝香囊,顿时馨香满溢,他微微倾身,面不改色地系在陶嫤的腰上。 陶嫤被他这番举动弄得不知所措,连生气都忘了,“你做什么?” 系好之后,江衡直起身回视她,乌瞳含着笑意,“上回你生辰,本王没有送你礼物,这回补上。” 上回得知陶嫤十三岁生辰时,他去西市转了一圈,奈何没找到合适的礼物,此后不了了之。昨天小不点送了他礼物,让他忽然想起来这事,不管怎么说,既然她都送给他了,那他自然也不能漏了她的。 陶嫤不明所以:“你知道我何时过生辰?” 江衡颔首,“冬至那天。” 陶嫤哦了一声,低头执起那枚香囊,发现还挺好看的,香味也很好闻。她忽然不生江衡的气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坦诚道:“那我就收下了。” 江衡以手支颐,看着她的笑靥,唇边跟着扬起一抹笑。 这是他今早去街上挑选了一圈才找到的,一眼便觉得很适合她,果真如此,只要小不点喜欢就好。 * 端午那天一早,府上便不断有人登门送礼,魏王府门口络绎不绝,车马足足排了半条街,可见江衡在松州的魏王。这些人中有江衡的旧友,有松州的官员,也有想借机跟江衡攀关系的,一时间前院热闹不凡,就连后院杜蘅苑都能听见。 陶嫤烦躁地揉了揉耳朵,“吵死了。” 白蕊就知道这位小祖宗不痛快了,让玉茗去拿来两团棉花,“姑娘要不要堵着耳朵?” 陶嫤摇头,“塞着耳朵我怎么听你说话。” 原来她们是在杜蘅苑的小灶房里,陶嫤想学习如何包粽子,恰好白蕊会包,便让她教她。 陶嫤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这还是头一回下厨,但是她有天赋,但凡是手上的东西,都上手特别快。两张竹叶在她手里翻转了两下,再用丝线缠紧,她便包好了一个粽子,而且比白蕊包的还要好看。 白蕊看后忿忿不平:“姑娘这样根本用不着婢子教。” 简直就是来羞辱她的! 陶嫤抿唇一笑,对自己的第一个成果很满意,“没办法,谁叫你家姑娘太聪明呢。” 她不准备包太多,三五个就够了,包好之后让白蕊下锅,在站在一旁等候。 白蕊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问:“姑娘为何忽然想起来包粽子?” 陶嫤告诉她:“我自己吃一个,其他的送给江衡。” 白蕊震惊了:“姑娘是特地为了魏王做的?” “也不全是。”陶嫤歪头想了想,主要还是为了迎合一下端午节的气氛,否则一个人在外面过节实在太冷清了。再加上今天是江衡的生辰,顺道也给他做了几个,“上次那个礼物本打算今天送给他的,既然提前送了,那今天便再做几个粽子送给他好了,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原来如此……白蕊放下心来,“婢子还以为,还以为您……” 陶嫤不解地看她,“以为什么?” 她最终也没说,摇头道:“没什么。”语毕怕陶嫤追问,看向一旁的锅:“好像快熟了!” 陶嫤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没再纠结刚才的问题。 * 此时江衡正在前院招待宾客,家宴尚未开始,仆从先请他们到正堂坐定,先喝喝茶打发时间。 宾客送的礼物太多,江衡让仆从先送到后院一间房里,宴后再清点。 正跟人说话时,一人来到他身后:“魏王,广灵郡主似乎找您有事,目下正在瞻云院等着您。” 江衡抽空问了句:“何事?” 仆从道:“郡主没说。” 这小不点真会挑时间……江衡把剩下的事交给管事打理,他踅身往内院走去,一路来到瞻云院门口。 果见门口站着一个穿高腰襦裙的姑娘,她手里提着个食盒,披帛被风吹得飘飘扬扬,像是要随风而去。江衡来到她跟前,“怎么这时候把本王叫来了?” 陶嫤把食盒举到他跟前,“听说你从一大早就在忙碌,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便做了几个粽子送过来给你吃。” 江衡诧异:“你自己做的?” 她点点头,“嗯,我第一次包的。” 那他可真有口福了,江衡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带着她往院里走去,“进来坐会儿,前面的事本王都交给管事打理了,正好能休息一会。” 陶嫤跟在他身后进去,一路来到正室。 瞻云院的下人泰半都去了前院帮忙,是以院里并没有多少人,一时间空空荡荡,竟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似的。 江衡坐在椅子上,从食盒里取出一个碟子,碟子上放着四个包得规规整整的粽子。他拿起一个看了看,有点不相信:“这真是你第一次包的?” “我骗你做什么?”陶嫤不悦地撅了撅嘴。 仔细想想,好像没什么可诧异的。上回在松香山湖畔,他便见识了她双手的灵巧,后来在别院编如意结的时候也是,可见这小不点的双手真是异于常人,什么都难不倒她。 陶嫤让他别看了,“魏王舅舅快尝尝。” 她刚才出门时忘了自己先尝一个试试,是以也不知道味道如何,馅儿是她跟白蕊一块调的,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江衡拆开丝线,剥出里面白白嫩嫩的糯米,咬了一口。 糯米煮得香软筋道,包着里面的香蕈鸡肉,再加上竹叶的清香,江衡颔首肯定道:“味道不错。” 他早上没吃饭,这会儿早就饿了,又因为是陶嫤亲手做的,他一连吃了两个,赞不绝口。 陶嫤翘起唇角,有点得意。 “这两个留着晚上再吃。”江衡起身,笑着揉了揉陶嫤的脑袋瓜,“叫叫手艺很好,让本王刮目相看。” 因为前院还有人等着,他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是以准备回去看看。 管事的能力他很放心,但保不准会出现什么差错。 他正要往外走,陶嫤挡在他的跟前,“魏王舅舅等等。” 江衡停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小不点踮起脚尖,拽着他胸前的衣襟把他上身拉下来,用手指拈去他嘴角的一粒糯米,弯眸揶揄道:“你吃到嘴巴上啦。” 江衡俯身,离她仅有两寸的距离。 小不点的脸就在眼前,她唇边噙着娇软笑意,长睫毛轻轻一眨,好像有无数只蝴蝶飞进他的心里,在他的心房不断盘旋起舞。   ☆、第67章 莲蓬 江衡抬手,想碰一碰这张小脸,手抬到半空中又放下。 他问道:“还有么?” 陶嫤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之后摇头一笑,“没了。” 难为她手上还举着一个饭粒,江衡用帕子替她抹去,直起身沉着声音道:“叫叫。” 陶嫤随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他问道:“你对谁都……”末了一窒,没有继续说下去。 陶嫤却是听到了,追着他问:“都怎么样?” 他在想什么?江衡抬手揉了揉眉心,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荒唐,他想问她是不是对谁都这样没有戒心,可是他为何要这么问?问这种问题,难道不是因为他思想不正么? 然而刚才那一瞬间,她明媚的小脸凑到他面前,有一瞬间,他真的想跟她再靠近一些。 江衡不敢往下想,举步走出屋外:“没什么。” 身高腿长的人,连步子都迈得比别人大,没几步就见他走远了。陶嫤站在檐下,回头看了看桌上摆着的两个粽子,她折返回去把它们重新收回食盒里。做完一切后,反正没有别的事,索性把江衡的屋子环顾一圈,忽然升起一探究竟的念头。 江衡的房间是什么样子?这会院子人少,泰半都到前院去了,也没人管她,她便正大光明地参观起了江衡的房间。 正室整洁庄肃,前方悬了幅竹韵常青的挂画,条案上置着香炉,跟她的房间没什么区别。陶嫤来到乌银犀角屏风后面,再往里走,便是江衡的寝室。她按捺不住好奇,伸出脑袋往里面瞅了瞅,入目是一扇紫檀多宝阁,上面置着各种珍稀古玩。 陶嫤被上头的釉彩四季花卉纹宝瓶攫住视线,忍不住走上前去,稀罕地摸了摸瓶身,“真漂亮。” 没想到江衡会是个喜欢收集古玩的人,她一格格挨个看去,有前朝名人的画卷,还有犀角雕芙蓉鸳鸯酒樽,以及黄杨木雕的笔筒,和各种玉佩玉器。看到最后一格,陶嫤发现她前天送的一对玉绦钩被单独放在最大的格子里,并用剔红缠枝莲纹托盘盛放。 仔细回想了下,江衡今天好像确实没戴这对绦钩。 陶嫤拿起来看了看,发现环构有一处出现了轻微裂纹,大抵是上回她摔坏的。 所以他才没带么?还宝贝似地放在这里,生怕别人弄坏了一样。陶嫤弯起唇角,把玉绦钩放回原处,继续往里面走。 走过落地罩,一扇大理石小插屏后面便是江衡的内室。 陶嫤以前没干过这种事,既忐忑又兴奋,好像马上要窥到什么秘密似的。不过定睛一看,江衡房里确实没什么可稀罕的,床榻被褥铺叠整齐,翘头案上的文书拜访规整,窗明几净,一览无遗。 再一看,床头扔着几件中单贴里,应当是他早晨换下来的,仆从还没来得及收拾。床边的香几上放着他解下来的束带,随处可见他乱扔东西的痕迹。若是没有仆从打理,恐怕屋里早就不能见人了。 陶嫤是个有点洁癖的人,见不得别人邋遢,上前顺便将那几条束带捡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床榻上,再把江衡的中单贴里掸了掸,叠好一起放在床头了。 参观完房间后,陶嫤走出正室,正好有两个仆从往这边走来,见到她欠了欠身,“郡主可是来找魏王?” 他们是来给江衡收拾屋子的,方才前院催得急,收拾到一半便被叫了过去。目下总算抽出时间,忙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 陶嫤指了指八仙桌上的食盒,“我来给魏王送粽子,方才已经见过他了,这会正要回去。” 言讫背着双手,步伐松快地走出瞻云院。 那两个仆从来到内室,却见室内整齐干净,与他们离去时截然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魏王自己回来收拾了? 不太可能吧…… * 今天是江衡生辰,他邀请的都是男宾,但因又是端午节,不少官员带着自家闺女前往,一来跟广灵郡主套套近乎,二来说不定有机会跟魏王攀亲。 到场的人都知道,江衡一直没有娶妻,非但如此,连妾都不曾有一个。 旁人都道魏王眼界甚高,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饶是如此,还有不少人挤破了脑袋想把闺女送进魏王府。 秦中仁便是其中一个。 他认为自己跟魏王关系不错,再加上自己女儿生得貌美如花,若是有机会跟魏王接触接触,他不信魏王不会动心。二十好几的男人,只要不是有特殊癖好,谁会面对美人而坐怀不乱? 思及此,秦中仁缓缓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对着江衡浅笑。 寿宴已经开席,不少人举杯宴饮,祝福魏王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江衡满饮一杯,忽而想起那日在车上,陶嫤嫌弃地说她不喜欢陶临沅喝酒时的表情,顿了顿,将剩下的几杯换成酽茶,“本王最近胃不舒服,以茶代酒,各位担待。” 武县尉几人面面相觑,旋即笑道:“魏王保重身体要紧,不必在意下官们。” 说着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大呼过瘾,让随侍的舞女倒满酒杯,另外说了些客套话,转头与其他几位官员对饮去了。 江衡撑着下颔,若有所思地转了转茶杯,问一旁的侍从:“郡主在做什么?” 侍从弯腰,附在他耳边道:“回禀魏王,郡主正在后院招待各位女眷。” 想到那个小不点招待人的场景,江衡不由得低低笑了,倒是有些难为她,不知她能否应付得来。今日不少官员带了千金前往,他们的那点儿心思,岂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只不戳穿罢了。 不知陶嫤会如何应付她们?江衡反倒有些好奇。 * 从瞻云院出来后,白蕊玉茗过来寻她,说是一干女眷已经在后院凉亭里候着了,只等她过去呢。 昨天江衡跟她说过这事,她转眼就抛到脑后了,目下还没换衣裳,便让白蕊先过去跟她们说一声,她一会就过去。回到杜蘅苑,陶嫤换上橘色团花齐胸襦裙,月白长裙绣着月季花纹,随着她的走动,褶子里露出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娇艳欲滴。 她让白蕊梳了一个垂髫分肖髻,髻上戴着金累丝镶玉嵌宝吉祥莲花纹分心,另以珠翠饰之,耳戴金环玉兔耳坠,玉兔坠嵌三颗红宝石,玉色莹润,玉兔抱臼而立,栩栩如生。既然是江衡生辰,外头又有那么多人等着,便不能太过马虎了,得好好打扮一番才行。 她站在铜镜前看了一番,甚是满意,便领着白蕊玉茗去后院芙蓉园,与那群女眷相聚。 园内八角亭内围坐了不少姑娘,远远的看见她来,接二连三地站起来,尚未到跟前,便听她们整整齐齐地唤道:“见过郡主。” 陶嫤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以前在长安,周围都是身份金贵的皇嗣子女,要么便是重臣高官的千金,即便她是郡主也没表现得多么谦卑。然而在松州不同,她们都是小户人家的千金,难得见到一位郡主,自然不敢怠慢。 陶嫤怔了怔,让她们都起来:“魏王在前院招待各位大人,后院便由我来操持,你们不必这么拘谨。” 众人循声抬头,刚才没敢多看,这才发现郡主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模样虽稚嫩,人却精致得很。 素肌晶莹,玲珑剔透,一双黛眉扫玉颜。酥颊含笑,宛若月下洁白的梨花瓣,纯洁无暇,冰肌玉骨。 郡主不仅漂亮,而且气质过人,同她们宛若云泥之别。尤其她笑时,水眸盈盈,平易近人,她不需说话,便让人喜欢到了心坎儿里。有几个姑娘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想靠近又畏缩,唯有武萝挤上前来,跟她一起走进八角亭里,“郡主,我从家里带来了香梗白玉团,是家中厨子做的,味道一绝,您要不要试试?” 武萝是个直肠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人也相对讨喜得多。 陶嫤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那么累,她当即点头道:“好啊,正好我今天还没吃东西呢。” 武萝露出喜色,从身后丫鬟手里取来剔红食盒,端出里面的白玉绘兰草碟子,里头摆了几颗用箬叶包裹的粽子。她拆开五色丝线,剥出里面白玉般的棕肉,递了双筷子到陶嫤跟前,“郡主尝尝。” 陶嫤接过银筷,低头咬了一口粽子,满口甜香,蜜汁溢入口中,她抿了抿唇角:“是甜的?” 武萝点点头,露出赧然:“我偏爱甜食,是以家中食物多放甜口儿,不知郡主吃不吃得惯?” 陶嫤嗯了一声,笑道:“味道确实不错。” 武萝高兴了,招呼其他几位姐妹也都来尝尝。 几个姑娘围上前来,起初不敢与郡主打交道,借着这几个粽子,倒是敢跟陶嫤搭话了。陶嫤不端架子,有问必答,她们对长安感兴趣,她便挑好玩的事情告诉她们,很快一群姑娘便打成一片。 秦慕慕也在,不过她却不急着上前,仿佛有什么心事,时不时往南边的湖岸的柳树林看去。 不多时再往那边看去,她人却已不见了。 陶嫤眼珠子转了转,唇畔露出慧黠的笑意,她故意等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我来时匆忙,这才发现有个东西忘了拿,我先回去一趟。你们可以四处走走,园子后面有一处石榴园,那里石榴花正开得火红,漂亮极了。” 几个姑娘频频点头,笑着让她快些回来。 陶嫤没带丫鬟,让白蕊玉茗去招待她们,她则沿着湖畔一直往前走。湖面上的莲蓬都熟了,小荷才露尖尖角,蜻蜓在上面翩跹飞过,点在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涟漪。 没走多久,前面便是浓荫的柳树林,林子前方是一座搭在水面的九曲桥,桥的那头连着湖心亭。 目下桥边立着两个人,正午的阳光透过柳荫洒在他们身上,光影斑驳,远远看去,竟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意思。 陶嫤眼尖地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正是秦慕慕的父亲秦中仁。 她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抿了抿唇,走上前去。 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夏日午后,伴随着树上阵阵蝉鸣,悦耳又动听。 “魏王舅舅,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想去采莲蓬了。”   ☆、第68章 救美 伴随着这一声,是她翩然而至的身影。 走近跟前,陶嫤好似才看见被柳树挡住的那个人,惊讶地掩住粉唇:“秦姑娘怎么也在这?” 秦慕慕哪知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她跟江衡的话才说了一半,顿时既尴尬又窘迫。她心思不纯,被人当场抓住了,心里难免有些恼羞成怒,然而对方是郡主她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便牵唇哂笑道:“我方才在亭子里待得闷,便想到这里走走,未料想阿爹和魏王也在这。” 说着往前方睇去一眼,正是秦中仁所站的地方。 陶嫤拉长声音哦了一声,既像顿悟又像别有深意,“秦姑娘一来就遇见魏王舅舅了,可真是巧呢!” 这句话恰恰应了那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慕慕心虚,唯有将计就计,羞赧地低下头去算是默认了。 江衡看着小不点剑拔弩张的模样,深邃的乌瞳染上笑意,“叫叫,你方才说想做什么?” 他刚才酒喝得多了,想到后院吹吹风清醒清醒,恰好跟秦中仁一块出来。秦中仁说想看看湖心亭盛景,于是江衡便把他带到这里来,站了一会儿准备回去,正好在岸边遇见走来的秦慕慕。 秦慕慕正要问他上回的茶叶好不好喝,其实那不是她哥哥送的,是她亲自来送的。殊不知江衡早就知道的,对她没有多少好感,拘于礼节不得不站着听她说完,没想到还没开口,便有小不点替他解围。 陶嫤总算想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她说想摘莲蓬,其实是一时兴起,随口胡诌的借口。天气那么热,她才不想在莲叶里穿梭呢。 然而话说出口便没有收回的道理,她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想掐莲蓬,吃莲子。” 江衡想了想,倒也未尝不可,“正好过了晌午,气温没那么热,你若是想掐便找府上的丫鬟撑杆。” 陶嫤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魏王舅舅不跟我一起去么?” 江衡笑道:“前院还有一干客人等着,本王不能离开太久。” 闻言她露出失望之色,闷闷不乐地:“哦。” 明知她是故意闹脾气,江衡还是忍不住心软,他先是睃向一旁杵着的秦慕慕:“方才秦姑娘说的事,本王知道了,为了你的声誉着想,本王不会将此事告诉旁人,但请你日后多注意。” 言讫秦慕慕脸色一白,接着又红又难堪,双手绞着绢帕,“我……” 江衡没再看她,对正欲离开的陶嫤道:“算了,本王陪你一起去。” 他一壁说一壁安排身后的仆从,交代他几样事:“你去前院跟管事说一声,本王一个时辰后回去,让他暂为管理前院的秩序。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到后院湖畔荷花池里找本王。” 仆从恭敬应了个是,回去安顿了。 陶嫤听到他刚才那句话,侧身询问:“你是在跟我说话?” 江衡眸中闪过无奈,“不然呢?” 她立即扬起一抹笑意,“那我马上就让人撑船过来!” 说罢一溜烟跑远了,留下江衡凝望着她的背影。 * 八角亭里的姑娘听到可以掐莲蓬,各个都露出喜色,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反正湖很大,陶嫤没有扫她们的兴,问了江衡的意见之后,同意让她们每两个人乘一个小舟,并带着个会撑船的丫鬟,去荷花池深处摘莲蓬。 陶嫤则由江衡亲自撑船,带着白蕊,离开湖岸渐渐往里面化去。 越往里去,莲叶越发硕大茂密,小舟缓缓往前驶去,两旁都是荷叶,还有将绽未绽的花苞。陶嫤头上戴着斗笠,在脖子上系了一个结,遮住了大半张小脸,目的是为了抵挡烈日的曝晒。 她看到一个莲蓬生得又大又饱满,忙让江衡停住:“魏王舅舅等等!” 江衡撑着竹竿,站在船头回望她。 小不点满脸兴奋,倾身去够旁边的莲蓬,奈何人小手短,掐了半天也没掐下来。江衡担心她掉进水里,让她等会,等他撑船靠近了再掐。 陶嫤只好遗憾地收手,待江衡撑船靠近之后,不等陶嫤动手,他便已俯身摘了过来,轻轻松松,跟她方才费劲儿的样子全然不同。他伸手递给她,“给。” …… 谁要他摘了!她想吃自己摘下来的好不好? 陶嫤气坏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真想把手里的莲蓬扔他身上:“下回魏王舅舅再多手,我就不理你了!” 江衡失笑,继续撑杆前行,“本王是看你摘得辛苦,这才帮你一把,哪知道你如此领情。” 陶嫤郁闷地撇撇嘴,剥开莲蓬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莲子,她往嘴里送了一颗,又脆又甜。她又剥了一颗送给白蕊,“给。” 白蕊道:“谢谢姑娘。” 吃了两三颗,陶嫤才想起来前面还站着一个苦力,她不能站起来,是以便伸长手臂递给他,“魏王舅舅吃么?可甜了,哦,是你刚才摘的那个。” 后面那句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想不到这小姑娘如此记仇,江衡停在荷花池中心,这儿已经离湖岸很远了,周围没有其他人,安静得只能听见蜻蜓煽动翅膀的声音。江衡的手摸了竹竿不干净,便没有伸手接,而是俯身就着她的手把那颗莲子吃了下去。 陶嫤一僵,忘了缩回手去。 一旁的白蕊看不过去,别过头叹了口气,魏王这是赤.裸裸地在调戏她家姑娘呢。 江衡看着她道:“确实很甜。” 陶嫤恍然回神,直言不讳:“你为什么不用手接?你要是乱动的话,这船很容易翻的。” 江衡顿了顿,“我的手脏。” 原来是这样,陶嫤明白了,不再追究这个问题,继续低头吃莲子。 小不点实在不开窍,难道他这么说她就轻易信了?江衡盯着她的头顶看了半响,让她别吃了,“你不是要掐莲蓬?这附近多得很,等回去再吃也不迟。” 陶嫤左右看了看,果然有长了很多莲蓬,她便跟白蕊分工合作,一人掐左边一人掐右边,没多久便掐了十来个。陶嫤怕太多了吃不完会放坏,数了数个数便让白蕊停下:“好了好了,再多就吃不完了。咱们先回去吧。” 白蕊哎一声,“等回去给姑娘莲子羹和莲子银耳汤。” 陶嫤眯起眼睛笑,扶着头顶的斗笠:“好呀。” 江衡撑起竹竿准备沿原路折返,走了一阵,看到不远处停着一个小舟,上面坐着秦慕慕和武萝两人。她们也掐了不少莲蓬,武萝看见陶嫤很是开心:“郡主,魏王,你们要回去了么?” 陶嫤颔首,“正准备回去呢。” 秦慕慕转头看到他们,笑着正要打招呼,谁想没有扶稳船身,身子一倾便要往水里倒去。 她惊叫一声,没等其他几人有所反应,已经扑通一声掉入湖中。 * 武萝没来得及拉住她,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慕慕姐,慕慕姐!” 一壁说一壁伸手要去救她,怎奈秦慕慕离她有些距离,而她又不敢站起来,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慕慕喝了几口水,在水里不断挣扎:“救命,救我……” 武萝和另外一个撑船的丫鬟都不会水,那丫鬟忙把竿子伸到她跟前,着急道:“秦姑娘快抓着竹竿!” 可是秦慕慕在水里扑腾了两下,渐渐没了力气,眼看着便要往湖底沉去。 另一边陶嫤看呆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掉水里去了? 江衡收起竹竿,脱下外袍递给陶嫤:“我去救她。” 陶嫤还没说话,他便已纵入水中。 在场人里只有他会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溺死。江衡游到了水下,找到秦慕慕的位置,一手扶着她一手划水带着她往水面游去,秦慕慕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攀附在江衡身上。 好在这里已离岸上不远,江衡直接将她抱到湖岸,平放在地面上。 秦慕慕喝了不少水,脸色苍白,虚弱地睁开眼睛道:“多谢魏王……” 武萝的船停靠在岸,她飞快地赶了过来:“慕慕姐,你没事吧?” 其他姑娘听到这边的动静,也都围了过来,看见浑身是水的魏王和坐在岸上的秦慕慕后,大抵猜到是怎么回事。 秦慕慕的丫鬟脱了衣服披在她身上,不住地跟江衡道谢:“多谢魏王对姑娘救命之恩。” 江衡拧了拧身上的水,头也不回道:“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但秦慕慕岂能不感谢他。正要开口,连连咳了好几声,避免她落水落下病根来,江衡让人带她去房间换身衣裳,顺道请府里的大夫给她诊断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毛病。 等一群人走后,陶嫤才从那边的船上下来,把他的衣服递还给他,笑道:“恭喜魏王舅舅英雄救美。” 江衡眉心微蹙,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陶嫤没理他,负手松快地绕过他身旁,“我去看看秦姑娘怎么样了,要我说,她落水落得可真及时,若不是魏王舅舅在,恐怕早就性命不保了。” 江衡踅身,张了张口想叫她的名字,始终没叫出来。 他想跟她解释什么,但又觉得不妥。 她叫他一声魏王舅舅,也只把他当成舅舅,他跟她解释这些,难道不是欲盖弥彰么? * 秦中仁得知女儿落水的消息后,赶忙辞去前院的酒宴,慌慌张张地赶到后院来。 秦慕慕目下正躺在萱草院的客房中,大夫已经来看过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再加上有点感染风寒的趋势,多多调养两日便无大碍。 院外秦中仁得知小女是被江衡所救,道谢不迭:“今日若是没有魏王在场,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魏王的恩情,下官与小女定会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江衡有些心不在焉,“秦知府不必客气。” 方才陶嫤来过一趟,见秦慕慕没什么事,便跟白蕊回芙蓉园八角亭中了,那里还有其他几位姑娘,她得先把她们送走。 秦中仁一面道谢一面唉声叹气,“都是我平常管教不严,让她这么冒失……您说这时候,偏要去掐什么莲蓬。” 江衡看了他一眼,“广灵郡主想去,她们只是凑个热闹。” 语气里不加掩饰的袒护。 秦中仁一时哽咽,无话可说。好在屋里的丫鬟出来传话,“姑娘这会好很多了,老爷可以进去看看。” 秦中仁露出欢喜,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叫住江衡:“魏王是小女的救命恩人,不如跟下官一起进去吧?好让小女亲口想您道谢。” 江衡拒绝,“不必,前院还有事,本王先走一步。秦姑娘若是不舒服,可以让她在府上多留一会,待傍晚再离去。” 说着不顾秦中仁的挽留,踅身走出萱草院。 * 前院的宾客不知后院情况,看到江衡回来,不知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儿,纷纷举杯要敬他。 江衡只回了几杯,其他一律以茶代酒。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众人意兴阑珊地搁下酒杯,挨个跟江衡辞行,打道回府。江衡让下人送他们一一出府,待人都走光后,才想起来秦中仁,找了个仆从问道:“秦知府离开了么?” 仆从道:“尚未,仍在萱草院中。” 江衡不得不过去看一看,那秦中仁正守在秦慕慕的床头,跟她说些什么。秦慕慕低垂着眼,手里捧着茶杯却不喝。 她余光瞥见江衡进来,诧异之中难免惊喜:“魏,魏王。” 江衡颔首,“秦姑娘感觉如何?” 秦慕慕面颊透红,轻声回道:“已经好多了,多谢魏王关怀。” 秦中仁听见他的声音,忙回过身来叫了声魏王,态度恭谦。 他脸上没多少表情,直接对秦中仁道:“本王已经让人备好马车,令嫒若是无事,可以直接乘马车回府。” 秦中仁连声道:“魏王考虑得如此周到,委实令下官感激不尽。不过……有一件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讲。” 江衡掀眸。 他惴惴看了江衡一眼,低声道:“原本魏王救了小女,下官应当满怀感激才是。然而今天的事被那么多人看见,小女被您抱上岸边……若是传出去,恐怕她这辈子的清誉也就全毁了。下官这么说,恳请魏王不要觉得下官得寸进尺……” 江衡蹙了蹙眉,看向床榻上的秦慕慕,她正一脸羞红,低垂着头不敢回视他。 * 送走一干女眷后,陶嫤可算松一口气,准备回杜蘅苑休息。 她对白蕊道:“我要喝莲子汤,煮得清甜的那种,还要用冰块镇着。” 白蕊笑着应是,“婢子这就回去煮。” 刚回到杜蘅苑,寒光便急匆匆地来到她跟前,“姑娘,姑娘,果真被您猜中了!” 陶嫤脚步一顿,当即便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她不放心秦慕慕,总觉得她还有什么阴谋,是以她歇在萱草院里时,陶嫤便指派寒光留在那里伺候。顺道听听她有什么动静,以便随时汇报给自己。 寒光将秦中仁和江衡的对话原原本本学了一遍,气愤地道:“这一对父女真是不识好歹,魏王救了她就算了,居然还想进魏王府的门!” 陶嫤听罢不出声,她在想上辈子秦慕慕是不是也是用这种手段让江衡娶她的?如果是的话,那江衡就太笨了,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他们。 可惜不得而知。 陶嫤随口一问:“魏王呢?” 寒光道:“在正堂呢。” 估计在思考人生吧,陶嫤不无揶揄地想,救人还救出个麻烦来,不知道他想过这个后果没有。 * 及至晚饭时分,江衡跟往常一样叫她到正堂用膳。 陶嫤在他对面坐下,并不急着下筷,托腮端详了他一会儿,唇边噙着一丝笑意。 江衡放下筷子,“不吃饭看什么?” 她故意问:“魏王舅舅今天救了美人,可有什么感想?” 江衡睇向她,等她后续。 她哎地叹一口气,举起筷子夹了一颗青菜,“我还以为你救了秦姑娘,会对她负责呢,毕竟你对人家摸过又抱过了。” 这句话无疑戳中江衡的痛处,他动作滞了滞,面无表情道:“秦知府确实有这个意思。” 闻言陶嫤拖着长腔哦一声,“那你真要娶她呀?” 江衡干脆不吃饭了,认真地回答小不点的问题。 想起下午秦中仁跟他说起这件事的场景,他看着她幸灾乐祸的小脸,忽然想问她一个问题,“若是我真要娶她呢?” 陶嫤唔了一声,拧着眉尖儿思索:“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只是不喜欢她。如果魏王舅舅非要娶,我也没资格阻拦。”说罢一顿,托腮想起另一件事,“不过我还得跟皇后娘娘提前说一声,让她不用再操心你的婚事了。” 说罢许久,江衡都没有反应。 她抬眼,江衡一动不动,漆黑双眸定定看着她。   ☆、第69章 十五 陶嫤被他看的莫名,无辜的大眼睛眨了眨。 好吧,其实她心里是不情愿江衡娶秦慕慕的,但谁叫她被他今天下水救人的举动惹恼了呢。明知道秦慕慕对他心怀不轨,明知道她不喜欢她,还非要亲自下去救她。 看,现在被人缠上了,只能怪他自作自受。 然而转念一想,那种情况下,周围没有一个会水的人,他又岂能见死不救?两种思想冲突在一起,就造成了陶嫤目下这种矛盾的情绪,她既生气江衡的行为,又不好正大光明地指责他,只能这样明里暗里地嘲讽了。 江衡让一干丫鬟都下去,正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看着她,忽而低笑出声:“若本王娶了她,日后她便是魏王府的正妃,与你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此一来也没关系么?” 陶嫤仔细想了想,还是有关系的。 要让她天天看见秦慕慕那张脸,她必定会整日活在不痛快中,连静养都没法好好静养了。 江衡双手交叉而握,好整以暇地继续问:“魏王府有了女主人,你便不能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了,更不能再让本王带你去掐莲蓬。凡事都有人管着,还有人比你地位高一筹,叫叫,没关系么?” 让她被秦慕慕管着?想得美! 从小到大她只被阿爹阿娘管过,别人根本没这资格。陶嫤鼓着脸颊戳了戳面前的白米饭,“有关系。” 江衡的嗓音和缓了些:“那你还想让本王娶她吗?” 陶嫤蓦然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可是魏王舅舅对人家都摸过了,抱过了,不娶还能怎么着?” 江衡一愣,从心里深处涌上一股高兴。肯追究,是不是代表心里有他? 他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不想让她看得太明显,便撑着额头轻笑。 陶嫤不明所以,“你笑什么?” 半响他笑够了,起身来到她跟前,可是眉梢的笑意却怎么都掩盖不住。他一只手臂撑着她身旁的桌子,俯身压向她,“本王不想娶的人,谁还能逼我就范?” 再说那秦氏父女的心思,虽不至于人尽皆知,但又岂能瞒得过他。他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事,什么心思他都一清二楚。当时秦慕慕落水的动作生硬,一看便知是故意而为,后面一连串的事,不用想也能猜到。 江衡救她,是不想引起更大的事端,她若因此赖上了他,他多的是解决的法子。 两人之间距离太近,近得连他呼出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陶嫤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他不逼近,只静静地看着她。 陶嫤霍地站起来,“那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娇软,尤其一生气时,拖着强调像极了撒娇,听得人心都酥了。 江衡克制不住地想碰她,想将她圈到怀里,但还是忍住了,直起身问道:“你的丫鬟没告诉你,我当场便回绝了秦知府么?” 陶嫤诧异地转过头,不大相信。 仔细一想,寒光确实只跟她学了秦中仁的话,并未提起江衡的反应。他还能回绝?这事有转圜的余地吗? 江衡告诉她:“秦中仁的女儿若是因此说不成亲事,本王军府里有许多适婚男子,可以随她挑选,绝不会因为本王救过她而有微词。正好仁勇副尉赵斌至今没有妻子,将秦慕慕说给他,他保准乐意得很。” 赵斌就是一路跟着江衡回松州的那个人,他都三十好几了,秦慕慕才十五六岁。 而且陶嫤听人说,赵斌不是没有娶过妻,而是他的正室病逝了,至今没有再娶。若是秦慕慕过去,那便是做续弦。 一个妙龄女子去做续弦,怎么想都很委屈她,不过不得不承认,陶嫤心情愉悦了许多。 她扯了扯江衡的袖子,“听说赵斌都三十了?他们相差是不是有点大。” 江衡凝睇她,深邃的瞳仁里似乎别有深意,“本王也二十八了,跟赵斌差不了多少。” 所以他的意思秦慕慕既然能接受他,也能接受赵斌? 可是看他的眼神,似乎又不全是这个意思。陶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正好相差十五呢!” 静了片刻,江衡问道:“你觉得差十五很多吗?” “当然啦。”陶嫤毫不犹豫地点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十五岁都能当阿爹了呢。如果二十年之后,秦慕慕三十五岁,赵副尉都有五十了,到时候出门恐怕都得搀扶着他吧?” 江衡俯视她时,有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他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本王身体很好,到七旬时都不用人搀扶。” 说罢看了她一眼,总结道:“这事你不必再操心,本王自会解决。” 没等陶嫤开口,他已经走出堂屋。 留下陶嫤莫名其妙地看着门口,又不是说他老,他为何这么大的反应? * 回到瞻云院后,江衡发现多宝阁上玉绦钩摆放的位置不对了。 以往下人收拾东西时,不会碰这个地方,他曾经特意嘱咐过他们。江衡把今早收拾屋子人叫跟前,“谁到本王房里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犹豫不决道:“小人今天来时,只看到了广灵郡主一人,并没有其他人进屋。” 难道是她进来了? 小不点鬼头鬼脑,很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江衡挥手示意他们出去,拿着玉绦钩懒怠地倚着短榻,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陶嫤刚才那番话。 她说十五岁都能当她爹了? 还说什么五十岁出门便要人扶着,真是笑话,他堂堂大晋魏王岂会这么虚弱?哪怕到了五十岁,他照样能对她做很多事。 只是这么想着,心思便不单纯起来。 近来她皎白的脸蛋总是出现在脑海里,前阵子想压制下去,未料想适得其反,越是压抑,便越忍不住去想。从长安到松州,这一路她跟他所有的相处,每一幕都无比清晰,包括那天在峭壁上,她偎在他怀里颤抖的身躯,和一声接一声的啜泣。 想再抱抱她。 江衡掩面狠狠搙了一把,他真是不堪,明明是她的魏王舅舅,居然对她生出这种旖旎念头。偏偏还一点都不后悔。 唯一的难题是他们年龄相差太多,她恐怕不会轻易接受他。 想了许久,江衡出声叫了一声李鸿,声音微哑。 李鸿从门口走进来,恭敬地问:“魏王有何吩咐?” 江衡一壁婆娑手里的玉绦钩,一壁沉声吩咐道:“你去军府找一趟赵斌,问他是否对秦知府的千金有意,若是愿意,明日就让他上门提亲,就说是本王的命令。” 李鸿应了个是,想了想问道:“赵副尉若是不愿意呢?” 今天发生的事他听说了,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恨当时在前院,没有跟在王爷身边,让他陷入这等困境中。 江衡沉吟了下,“那就绑着去。” 总之这门亲事是指定他了,李鸿在心里默默同情了赵斌一把,“属下知道了。” 江衡之所以选择赵斌是有原因的,目的是为了陶嫤。提前让她接受这回事,接受这个年龄差距,日后轮到他时,也不至于那么困难重重。 * 夜里热得很,陶嫤躺在竹簟翻来覆去睡不着。 玉茗睡在外间,她自己撑了把团扇慢悠悠地扇,可还是扛不住一阵阵燥热之气。盛夏的夜晚虫鸣阵阵,偶尔还能听到后院荷花池里的蛙叫,吵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末了索性披上一件藕色披风,打算去后院转转。 玉茗听得动静,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姑娘要去哪?” 陶嫤举着团扇,“我去后面走走,热得睡不着。” 玉茗穿上衣裳,“婢子跟您一块。” 她刚睡着没多久,声音里都是睡意,陶嫤想着反正也不会走太远,便让她躺回去,“我自己一个人就行,王府戒备森林,不会有什么事。你继续睡吧,我一会就回来了。” 玉茗委实困得厉害,听她这么说,不放心地叮咛:“姑娘别转太久。” 她嗯一声,举步迈过门槛。 杜蘅苑后面便是荷花池,正是她们今天掐莲蓬的那个池子。再往前走一段路,能看到一座湖心亭,回廊曲折,远远看去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这么晚了,还有谁在? 陶嫤好奇地往前走了两步,就着朦胧的月色,能隐约看清他的轮廓。 居然是江衡。 她放心了,踏上回廊往里面走去。江衡正仰躺在榻上,一手遮着眼睛,一手放在肚子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魏王舅舅?”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不多时,江衡放下手臂,睁眼觑她。 漆黑的乌瞳在夜色里更加幽深,带着几分困倦,朦朦胧胧地盯着她看。 他大抵没想到她会过来,好半响才哑着声音问:“叫叫,你怎么来了?” 夜里江衡睡不着,便到湖心亭吹吹风,正昏昏欲睡时候,听到她的声音。还当是自己做梦了,谁知道一睁眼她就在眼前。 天气很热,小姑娘穿得单薄,纤细玲珑的身影隐在衣衫里,夜晚湖面上的风一吹,便勾勒出她的弧度来。衣料紧紧贴着身躯,江衡转过头去,她却毫无戒备地坐在塌沿:“我想家了。”   ☆、第70章 偷亲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句话当真说的不错。 白天热闹的时候还好,一到晚上,大千世界寂静下来,黑暗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就愈发地思念起远方的亲人来。想阿娘,想哥哥,连带着阿爹也有点想念。她才来松州两三个月,还有半年多的时间要待在这里,现在就受不住了,以后可怎么办? 也只能想想,在辗转好几个时辰都睡不着。最后索性出来吹吹风,或许把那股愁绪吹下去后,她就睡得着了。 这种事别人没法安慰,说再多都没用。江衡重新躺回矮榻上,一腿随意地曲起,声音好似从湖面的另一头传来,“本王刚来松州的时候,才十五岁,至今已有十三个年头。” 陶嫤想了想,“跟我一样大呢。” 他声音滞了滞,转而轻笑:“是啊,你刚出生的时候,本王就来了这里。” 难怪陶嫤小时候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以前从不知道还有这么个舅舅。想来他当年也过得很苦,十五岁的年纪,跟大哥一样大,却要离开那座锦衣玉食的皇城,来到松州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他大概也吃了不少苦头,才磨砺成如今的性子。 陶嫤蹭了蹭脚下的地板,琢磨过味儿来,“魏王舅舅是在安慰我么?” 江衡双手枕在脑后,看亭外的一轮弯月,皎洁的光辉洒在亭子里,波光粼粼。夜里湖面上凉风袭来,吵闹了一整天,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他竟然有跟她倾诉的欲.望,“差不多罢。我好歹算得上你的长辈,以后再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同我说。” 说到“长辈”两个字的时候,他略微停顿了下,大概自己说着都觉得心虚。 她把他当长辈,可他算什么长辈?不称职就算了,还对她产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想想以后的路,回长安后恐怕有不少人要唾弃他。 夜晚总是容易让人变得脆弱,陶嫤环膝蜷在短榻另一角,耷拉着脑袋道:“我想知道阿娘过得怎么样了,阿爹又在做什么,是不是每天还在喝酒?大哥和启嫣姐姐的婚事也不清楚,希望别处什么岔子才好。” 江衡睨向她,小小的一团,缩在那里根本占不了多少地方。他往一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点地方,“往这边坐点,别掉下去了。你若是想知道他们的情况,明日我让人往长安送一封书信,将他们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 陶嫤惊喜地抬头,“真的么?” 江衡弯唇,“本王不说假话。” 那就太好了,上回白蕊让她给长安写信,她至今只写了一半,赶明儿写好让他一块送去。她把这话跟江衡说了,江衡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好,一起送去。” 陶嫤喜出望外,跪坐在他跟前,一双眸子像清泉涤过似的,晶晶亮亮:“魏王舅舅真好!” 小姑娘的声音像裹了一层蜜浆,黏黏稠稠地缠在他心上,他整颗心都被蜜泡住了,甜得发腻。 江衡的手指动了动,差点就要握住她放在榻上的小手,好在克制住了,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偏偏她无知无觉,顺势坐在他旁边,扭头笑吟吟地望着他:“魏王舅舅再多给我讲一些吧,你刚来松州时的生活。” 江衡调开视线,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刚到松州那一阵……街上比现在乱多了,流匪横行,官商勾结。彼时还有外域的人从这里经过,一言不合起了争执,便要发兵攻打大晋。” 不过因为他是皇子,虽未封王,身份仍然尊贵。松州的官员不敢怠慢他,对他热情备至。但因为他年纪小,军府的人不服管教,有好几个人要跟他对着干。他用了三年时间,击退了外域的官兵,守住了松州。 从此他们才对他刮目相看,渐渐心悦诚服地跟着他。 皇上一开始不赞同他来松州,放着好好的皇子不做,在长安城多么舒适,偏要来这里做什么?后来说不过他,想着让他到外头磨砺一番未尝不可,便放手不管了。谁知道他居然有模有样地胜战一场,皇上龙心大悦,封他为魏王,并赐号忠勇大将军。 江衡这一路走来确实不大容易,仔细一想,他驻守松州吃尽苦头的这几年,她就在长安城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此也好,姑娘家本来便是要娇养的,外面那些苦难,由男人来承受就够了。尤其是她,受不得半点委屈,活生生的娇气包,不知道旁人有没有那个本事,能替她遮风挡雨。 故事说完了,陶嫤听得惘惘,得出一个结论:“好像很辛苦。” 江衡失笑,“确实不大容易。” 她拉长强调嗯了一声,似在思考,拍着他的手背像模像样地安慰道:“没关系,反正你已经挺过来了。现在你拥有很多,都是你凭自己本事换取的。” 想不到她安慰起人来还挺像那么回事,江衡但笑不语,端看她下面要说什么。 她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是因为这样,你才会至今没娶妻么?” 江衡半响没出声:“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这回单刀直入,“你为何没有娶妻?魏王舅舅,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江衡看着她,无声地回答这个问题。 可惜她不明白,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样的?” 江衡眼睛一闭,在脑海里勾勒了一遍,徐徐道:“听话,懂事,带点小聪明,心思纯良。很白,生得玲珑可爱。” 前面几个就算了,后面两条怎么回事? 陶嫤拧着眉头想了很久,“你喜欢皮肤白的姑娘?” 江衡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因为我晒得黑,不希望以后的闺女跟我一样。” 好嘛,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陶嫤细细一想,她认识的姑娘里好像没有符合他条件的,苦恼地哎呀一声,“我干脆写个征婚贴,贴在城内替你广招王妃算了。照这么下去,皇后娘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孙子呢。” 江衡睁开眼觑她,“不用贴。” 她很坚持,“要贴的,这是皇后娘娘交给我的任务。” 真是个榆木脑袋! 但他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唯有一个人在心里着急。江衡平静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一口气,“两年后自然就找到了。” 陶嫤不明白,追着他问:“为什么是两年后?” 可是他不再开口了。 过去许久,陶嫤还以为他睡着了,他沉着嗓子问了句:“叫叫,回去么?” 陶嫤摸到石桌上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进肚子里,摇摇头道:“不回去,还是不困。我想再看会儿夜色。” 黑灯瞎火,能看清什么? 江衡道:“给我也倒杯水。” 她哦一声,趿着丝鞋过去重新倒了一杯,递到他手中,“有点凉,你慢点喝。” 江衡伸手去接,夜里看不清楚,难免摸到她冰凉的手指,“手都凉了,快回去吧。” 她说了声不,在亭子里舒服,偶尔有清凉的风吹过来,吹得人心情都平静了。若是一回去,必定又热得受不了,她孩子气的宣布:“我今晚要睡在这里。” 矮榻都被她一个人占了,江衡只好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去,“在这里睡一晚上,第二天你就不用起来了。” 晚上风大,又有湿气,保不齐会患上偏瘫什么的。谁知道她脾气犟得很,说不回去就不回去,还赖在矮榻上打了个滚儿,“等我困了,自己会回去的。魏王舅舅为什么不走?” 江衡又倒了一杯茶,“我也等会再走。” 那他还好意思催她? 夜晚容易释放人的天性,小姑娘撒了欢,在他面前一点也不拘谨,没过多久就打起盹儿来。是不是对他太没防备了?江衡转着茶杯,睇向矮榻上躺着的小身影,她眼睫垂落,呼吸平顺,看模样是睡着了。 真是不让人省心,还说什么自己困了就会回去,若不是他在,她难道打算梦游着回去么? 江衡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她身旁,将她横着抱起来。小姑娘嘤咛一声,大约是怕掉下去,下意识攀附住他的脖颈,馨香柔软的身躯贴上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复又沉沉睡去。 江衡抱着她走出湖心亭,回杜蘅苑的这段路走得格外缓慢。 月光闯过枝桠,照在两个依偎的身影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静谧。这一段路走得煎熬,又无比新鲜,从未有过的体验,想一只抱着她走很远的路。 然而终归是有尽头的,到了杜蘅苑后,玉茗正在门口张望。见到他很是惊讶,下一瞬走上前来,“魏王……姑娘怎么会跟您在一起?” 江衡言简意赅地答:“恰好在湖心亭遇见了。她睡着了,本王送她入屋。” 玉茗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走进陶嫤的内室,江衡让玉茗在外面等着,“本王有些话跟她说。” 玉茗很纳闷,人都睡着了,还有说好说的? 但是看魏王一本正经,又不像撒谎,唯有在屏风外等着。 江衡步伐沉稳,抱着陶嫤入屋,把她放在床榻上,再扯了被子给她盖好。 望着这张睡容恬静的脸蛋,江衡撑在床头,看了一会儿,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压抑的,克制的,情不自禁的。 快点长大吧,小不点。   ☆、第71章 提亲 秦中仁父女被江衡拒绝后,回到府邸,隔天便听府里下人说仁勇副尉赵斌上门提亲了。 秦慕慕气急败坏,挥起大袖便把桌上彩釉圆口花瓶打翻在地,碎瓷裂了一地,和着她尖锐的嗓音:“谁让他来了?把他赶出去!” 仆从立在门外战战兢兢,从未见大姑娘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掖着两手低头道:“听说是魏王的意思。” 魏王,正是魏王。 昨天在魏王府萱草院他便说得清楚,他不会因为救了一个女人,便要娶她为妻。他还说若是如此,他宁愿看着她溺死。他把她的颜面狠狠踩在脚底下,让她自惭形秽,没脸见人。所幸当时只有她和阿爹在场,外人听不到这话。 可是他后面说,若是她三年内说不成亲事,军府有大把的男人等着她挑选。他当她是什么?大街上随意便可打发的女人么? 没想到不到三年,他便为她寻好了下家。 仁勇校尉赵斌,一个五年前就丧妻的男人,比她足足大了十几岁,撇开身份不说,这已是大大的折辱她了。肖想魏王未遂,还被他指配给了自己的下属,日后让她拿什么颜面面对闺中姐妹? 她昨天落水的事传了出去,旁人不说,但都心知肚明。 魏王行将而立,王府却迟迟未立正妃,谁不稀罕那个位置?谁都觉得自己特殊,能够得魏王另眼相待,挤破了脑袋想让他多看一眼。她只不过比她们敢想敢做罢了,可惜未能如愿,落得这个狼狈的下场,引人发笑。 秦慕慕凄婉地唤了一声阿娘,扑入郭氏的怀抱,泪水顺着脸颊啪嗒啪嗒落下,“女儿不要嫁给那个副尉……阿娘去替我回绝了他,女儿宁愿死,也不要被人这样作践。” 郭氏满脸愁苦,她又何况愿意女儿嫁过去?原本以为这事就成了,万无一失,没想到魏王竟这样坚定,说不娶便不娶,还说什么纳妾都没门。她的女儿如花似玉,哪里配不上他? “不嫁就不嫁吧,让你阿爹去回绝了他。”郭氏拿帕子掩了掩她的泪水,既心疼又不忿,“你说这魏王,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多大的人了,别说正妃侧妃,连个妾室都不曾有,莫不是他不喜欢女人,只喜欢……” 秦中仁拂袖,打断她的话:“魏王的私事,也是你能随意编派的!快住口吧!” 就算有这个疑虑,也不能当着丫鬟婆子的面说出来,谁知道会不会落人口实?何况他跟魏王有些交情,想把女儿嫁给他,一方面是想攀高枝,一方面是相信他的品行为人。如今听到郭氏这么说话,忍不住便想教训她。 妇道人家,满脑子都是腌臜事。 郭氏不服气,仍要抬杠,“那你说是为何?你可曾见他跟哪个女人亲近过,除了那个郡主,她才十三,魏王难不成喜欢她么?” 越说越过分,秦中仁听不下去,“你快闭嘴吧,我到外头看看,最好能回绝了这门亲事。若是不能,就赶紧筹备婚事吧!” 秦慕慕本在琢磨郭氏方才的话,听见他这么说,简直觉得天都要塌了。“阿爹……” 秦中仁不予理睬,径直走去正堂。 * 堂屋里赵斌本是一腔热血,满怀希冀地来到秦府,然而坐了好一阵子,别说没见过秦知府,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顿时心就凉了半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后,他反倒冷静得多了,跟媒婆说再等一刻钟,若仍不来人便回去。 昨日李鸿跟他递了话,把江衡的意思原原本本叙述了遍,让他挑个好日子去秦府提亲,魏王已经替他安置妥帖了,让他尽管放心,没有后顾之忧。 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赵斌自从原配病逝后,一直没有再娶。过了头三年的伤心劲儿,日子还是要过的,不然回家面对空荡荡的院子,委实太凄凉了点。原配给他留下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十岁,小的六岁。 无论怎么说,孩子都需要娘亲管教,他搁置了那么些年,确实该往这方面好好考虑了。 是以李鸿跟他说了之后,他一早就请了媒婆买了大雁,又置备了不少礼品,到秦府登门拜访。未料想人没见着,他先吃了个闭门羹。 头脑清醒下来后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秦家人的做法。他没见过秦慕慕,但是听说她才十六岁,跟他一比,委实差得多了点。更何况嫁给他做续弦不说,还要当两个孩子的娘,花一般的年纪,谁愿意吃这份苦? 正思忖间,秦中仁从门外进来了,脸上端着笑,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住,“让赵副尉久等了。” 倒是出乎赵斌的意外,还当他不会出来了。“哪里哪里,是我来得太早,扰了秦知府清净。” 两人寒暄几句,秦中仁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在椅子上,不跟他周旋,开门见山,“听说赵副尉今日前来,是为我那大女儿……” 秦中仁心里始终没底,一壁说一壁打量赵斌的神情,见他稳坐如山,不知得了魏王什么指令。一时间更加心慌意乱。 赵斌痛快地答了个是,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学不来那套拐弯抹角,“令嫒娴淑庄静,相貌标致,我心往之,今日特携媒人到场,愿与令嫒永结同好,白首不离,还望秦知府成全我。” 那媒人见多了这种场面,当即向其他人使个颜色,一起将大雁和礼品送到秦中仁跟前,请他收下。 大雁被人用红绸捆住了翅膀和嘴巴,大抵是挣扎得累了,目下一动不动的。 秦中仁为难地皱了下眉,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末了长长一声叹息:“实不相瞒,我刚从后院过来,内人跟我提起此事。慕慕不如赵副尉说得那般剔透,她性子野,难于管教,再加上内人舍不得,想多留她在家一两年,暂时没有许人的打算。” 这便是拒绝了,赵斌是个聪明人,明白这是推脱之词,亦不勉强,站起来抱拳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多叨扰。这些礼品就当是送给秦知府的,愿您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说罢没让人带路,举步走出内室,同来时那般洒脱随行。 秦中仁望着他的背影,五味陈杂,要说赵斌确实算个才俊,这么些年跟在魏王身边,得他重视,日后前途无量。无奈秦慕慕的心思不在他身上,他做再多都是徒劳。 秦中仁坐回圈椅里,静静地想了很久。 * 相比秦府的热闹,魏王府便显得安静多了。 陶嫤醒转时,已是辰末。大约是前一晚在湖心亭吹了冷风,早上起来说话囔囔的,连带着头也有些发晕。 她扶着脑袋歪在窗户旁,想吹吹风好受一些,无奈不见效。 玉茗上前给她披了件褙子,语气迟缓道:“想必昨晚受凉了,姑娘多穿些,我让人去煮碗姜汤端来。您先喝下,若是再不好便请大夫。” 这么一说,陶嫤想起来了,“我昨天好像在亭子里睡着了,是谁送我回来的?” 印象中她抢了江衡的地盘,把整个矮榻都霸占了,躺在上面惬意地纳凉。后来也不知江衡走了没有,她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那是怎么回来的?难道江衡没走么? 果不其然,玉茗说是魏王,“您那会睡着了,魏王抱着您回来的。真是多亏了魏王,否则您在那种地方睡一夜,第二天起来人就不行了。”说罢一顿,还是想不通,“姑娘怎么能睡着呢,虽然是王府,但就没有一点防备心么?” 上回在别院还遇袭了呢,戒备再森严,难保不会出现疏漏。也只有她的心这样大,吃一堑不长一智。 陶嫤赧然,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当时魏王就在身边,我没想这么多,觉得有他在就很安全。” 那倒也是,魏王率兵出征,胜仗无数,普通人根本憾动不了他的分毫。 但玉茗还是不放心,想起昨晚魏王送姑娘回来时的场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合情合理,但最后魏王踏入姑娘的闺房……他看姑娘的眼神,不是单纯长辈看晚辈的眼神。 玉茗摇了摇脑袋,一定是自己想多了,魏王刚正不阿,怎么会是她想的那样! * 端午节过后,魏王府又恢复到平静的日子里。 江衡每日早出晚归,很少有时间跟她一起用饭,即便有也是匆匆两口就走了,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陶嫤发了一场病,体温余热不退,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正是那晚去湖心亭吹凉风的缘故。 她迷迷瞪瞪地躺在床上,身边只有丫鬟照顾,格外地想阿娘。夜里一个人躺在被子里哭,又不好意思哭得太大声,免得让白蕊她们听见了笑话,只低声啜泣。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没出息,不就是一场病么,休息几天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偏偏心里脆弱得很,止不住地呜咽。 被子被她洇湿了一角,她在上面蹭了蹭眼泪,一抬头发现床头似乎站了一个人。 正要惊叫,那个人坐在床沿,低声道:“是我,叫叫。” 江衡的声音。 这两天他很忙,是以陶嫤生病了也没有惊动他,不想让他费心。 没想到他还是过来了,不知道谁透漏的消息。   ☆、第72章 受伤 廊外悬着灯笼,勉强能照到屋里来。昏昧晦暗的光线,勉强能看出江衡的轮廓,他穿着一身锦袍,看样子是刚从府外回来,连衣服都没来及换。 陶嫤抹了抹眼泪,带着糯糯的哭腔:“魏王舅舅怎么来了?” 江衡点燃了香几上的油灯,重新坐在床头,“我听下人说你病了,便来看一看你。” 他确实刚从军府回来,白天忙得焦头烂额,半夜回来尚未进食,便听到她生病的消息,当即足下生风地赶来看她。贴身伺候她的丫鬟说她病了两天,这个傻姑娘,生病不知道告诉他么! 丫鬟说她歇下了,他本想进来看看她,不曾想听到她低低的哭泣声。像小兽的悲鸣,带着无助和孤独,听得让人心碎。 就着微薄的烛光,江衡看到她脸上湿漉漉的泪痕,没有多想,伸手便用拇指抹去她的泪,“哭什么?身上不舒服么?” 她摇了摇头,一眨眼,一滴泪恰好落在他的手背。仿佛滴在心尖儿上的油蜡,带来微微的刺痛,他正要宽慰,听见她小声说:“以前我生病的时候,阿娘总会守在我身边,喂我吃药,拍我的背。没有她在,我睡不着。” 江衡听出她话外之音,蹙着眉头问道:“你没吃药么?” 她又在被子上蹭了蹭,“没吃。” 连生病了都不忘撒娇,那声音婉转绵软,带着嗡嗡的腔调,听得人心肝儿一颤,哪里还舍得苛责她?不过这小不点太不让人省心了,生病了还不吃药,难怪一场病拖了两天都不见好。 江衡叫来她的丫鬟,肃容问道:“郡主不吃药,你们就不知道劝她么?” 今夜是金荷寒光当值,两人泥首在地,苦恼地看了眼床榻,“回魏王,婢子们都劝过了,但姑娘就是不肯吃。姑娘说不是大病,撑两天就会好的,可是这烧一直不退,万一烧出什么症候如何是好?求魏王多劝劝姑娘,让她吃药吧。” 先前是陶嫤拦着,她们不敢去求魏王,目下魏王自己送上门来了,她们便把唯一的希望都交给他。希望他能劝得动陶嫤。 金荷去厨房重新煎药,傍晚的药早就倒了,陶嫤不肯喝,放久了也没有用。最近几天的药一直倒在角落花坛里,走得近了便能闻见一股药味。 半个时辰后她去而复返,端着托盘来到床榻跟前,“姑娘……” 陶嫤把脑袋往被子里缩,无声地抗拒。 江衡让她把药碗放在床头香几上,扒拉下陶嫤的被子,“叫叫,听话,把药喝了。” 叫了两声没有反应,他干脆架着她的腋窝把她从床上提起来,在她背后放了个迎枕。陶嫤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想反抗时已经晚了,被他轻而易举地便提了出来。一双有力的手掌掣住她,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尤其她还怕痒,左右扭了扭,“你干嘛呢!” 江衡适时地抽回手,面不改色道:“你不听话,本王唯有采取强硬手段。” 说着把药碗端起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喝药。” 别看他平常很好说话,但严肃起来让人畏惧,不寒而栗。尤其现在,屋里的烛光映照在他半张脸上,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但是那份威仪在,他浑身都透着不容置喙的态度。 陶嫤知道躲不过,认命地张口喝下去,顿时苦得拧起一张俏脸,“你为什么喂我?我自己有手,可以喝。” 话虽如此,但却没有要接的意思。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姑娘,又娇气又顽固,可笑又惹人怜惜。 江衡抬眼看她,“你不是嫌生病了没人在身边,没人喂你喝药吗?本王亲自喂你,心情可是好点了?” 她敛下睫毛,坦诚地嗯了一声,“好了一点。” 原本有些生气,却又被她可怜巴巴的模样逗笑了,江衡喂她喝完药后,送了一颗蜜枣到她嘴里,“含一会就不苦了。” 柔软的双唇碰到他的指腹,黏上一层腥苦的药汁。 她砸吧砸吧舌头,咬着蜜枣问道:“魏王舅舅刚回来么?用晚饭了么?” 江衡把碗交给金荷,道了声没有,“刚回府便到你这来了,还没来得及吃饭。” 她哦一声,既感激又愧疚,把他往外面推了推,“你快回去吃饭了,饿坏了肚子不好。如今药也喝了,你不必再担心,我坐一会就睡下了。” 江衡却一动不动,她的那点力道根本不足以撼动他,“没事,我一会再走。” 任凭陶嫤怎么说,他就是不走。最后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大概是嫌她啰嗦,“你快睡觉,睡着了我就走了。” 陶嫤拗不过他,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留下,于是气呼呼地翻了个身,留个后脑勺对着他,“我睡着了。” 床边没有动静,看来江衡没有上当。 陶嫤索性不管他了,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非要等她睡着了才肯走。一壁胡思乱想,一壁泛起困来,这会已经过了亥时,她吃过药后便困了,迷迷糊糊地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没过多久,意识逐渐处于混沌状态。 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有一人在轻拍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宽厚温暖的手掌放在她的背上。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逐渐放下心来,心里却暖成一片,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她熟睡后,江衡才起身离去。 临走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有点低烧,看来明天还要监督她喝药。否则这小姑娘不知道照顾自己,那么精明的脑袋瓜,烧出什么好歹来可不好了。 * 一连三天,每到吃药时候江衡总是会准时出现在杜蘅苑,一定要亲眼看着她把药喝下去后才离开。 陶嫤想动手脚都没机会,只好乖乖地喝药,喝到最后总觉得自己一身药味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江衡不是忙吗?为何忽然就有空管她了? 有时候他从军府抽不开身,便让李鸿煎好了药送过来,她若是不喝,李鸿晚上便会回禀江衡,江衡就会逼着她喝药,喝完了还不给吃蜜枣!过分! 好在三天之后陶嫤的风寒痊愈了,继续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天她正跟将军一并躺在树荫下纳凉,金荷刚从府外回来,手里提着上街置办的香料,把路上听来的事娓娓道来:“听说这几天城里要乱起来了,城外蹲踞了一群山匪,共有上百人,这几天伤了不少无辜百姓。他们好像有进城的打算,不过被魏王阻拦在外了,一直没有放弃。” 陶嫤从榻上坐起来,不小心压着将军的尾巴,它愤怒地朝她叫了一声,鸣叫声透着威严。可惜陶嫤不怕他,摸了摸它的耳朵安抚它,抬头问金荷:“会闯进城来么?事态严不严重?” 金荷点点头,把香料递给秋空,“城里百姓都在议论这事,毕竟没见过那么多贼匪。都是亡命之徒,为了生计不顾一切,大家都怕自己被殃及,闹得城里人心惶惶的。”说罢见陶嫤脸上露出忧虑,忙安抚她:“不过姑娘也不必担心,魏王府跟别的地方不同,里外都有重兵把守,他们即便侥幸入了城,也没胆子闯进府里,您还是安全的。” 殊不知她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江衡的安危,“这事魏王打算怎么处置?他这些天在军府,就是为了忙这个么?” 金荷摇头说不知,“姑娘若是关心魏王,不如等他回来问一问吧。” 平静的午后被搅乱了,哪里还静得下心来?她坐回榻上,心不在焉地跟将军对视一眼,难怪这几天江衡眉宇不展,行事匆忙,原来是为了这事。 直接下令捉拿他们不就好了?不是说伤过人命么,正好还有正当的理由。 * 江衡也这么想过,为了不让城中百姓慌乱,便私下里派了五百人禁军去捉拿他们。未料想这群人狡猾得很,狡兔三窟,反将了禁军一军,将他们三面包围在一个死角里,居然侥幸赢了。 五百禁军只回来两百余人,江衡让人请军医包扎,气得肝火旺盛,在外来回踱步:“再调两百禁军来,本王亲自缉拿这群贼匪!” 赵斌劝他三思,“这次出师不利,是好事也是坏事,起码让我们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不如下次让属下前去,定能将他们击得四处逃窜!” 江衡心意已决,他说什么都没用,“你跟本王一起去,明日卯时出发。就这么定了,无需多言。” 今日败得这样惨,不能亲手击溃对方,大概难解他心头之恨。不过是一群山匪,也能这么嚣张,确实让人窝火。 赵斌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是以没有再劝,吩咐下去,让人去禁军挑选身手最好的两百名。让他们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便出发。 * 陶嫤尚在梦中,江衡已然出了城门。 醒来后跟往常一样穿衣洗漱,在后院转了一圈,回杜蘅苑用早膳。路过瞻云院的时候,见里面没有半点动静,便问里头的下人:“魏王昨晚没有回来么?” 下人摇了摇头,“回郡主,没有。” 看来还在忙,陶嫤撇撇嘴,继续溜达回杜蘅苑。 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前院传来不小的动静,她驻足观望一阵,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往这边来。为首的那个正是江衡,他身穿软甲,眉心微蹙,脚步却没有一点迟疑,直往瞻云院走来。 离得近了,才看到他肩上有一片血迹,濡湿了他身前的软甲,血迹在阳光下折射,显得分外刺目。 江衡看见她后,停步挥退众人,让他们都回军府去:“这点小伤,本王还死不了。” 陶嫤想上前,奈何前方人多,只能站在原地观望。 待人群散去后,她才快步走到江衡跟前,慌慌张张地问:“怎么了?魏王舅舅为何受伤?” 身边还有赵斌没走,留下向她解释:“今早魏王率领禁军捉拿贼匪,被人从背后偷袭,砍伤了肩膀。魏王不肯留在军府,非要回王府查看。” 因为提前让人检查了伤口,所幸对方力气不足,砍得并不深,没有伤及气管,应当没有大碍。来到王府之后,赵斌已经让人去请了大夫,不一会便能到。 江衡看向他:“你也回去吧。” 赵斌看看他,又看看陶嫤,识趣地告退,“魏王好生休养,这几天军府的事交给属下和副将打点,您无需操心。”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 赵斌离开后,陶嫤才有空问他:“怎么样?疼吗?” 岂会不疼,不过受过这么多伤后,这点痛早已微不足道了。江衡欲开口,看到小不点紧张兮兮的脸蛋,他蹙了蹙眉,“有点疼。” 说着足下踉跄,往前栽去。 “魏王舅舅!” 陶嫤赶忙去扶他,他人高马大,重量岂是她一个小姑娘能撑住的,她几乎用了整个身子扶他,咬着牙齿问道:“你没事吧?还能走么?” 江衡一半分量放在她身上,剩下一半自己撑着,“头有些晕,你扶我进去。” 陶嫤没有多想,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晕就晕了? 周围有丫鬟,她却忘了让她们帮忙,扶着他往瞻云院走去。   ☆、第73章 比武 瞻云院门口的下人看见了,惶惶上前接应。 陶嫤不放心,便跟在他们身后入院。恍然想起一事,踅身吩咐呆住的寒光,“快去请府里的大夫过来!” 看江衡的模样应该还没包扎,一身的血就回来了,也不知道要不要紧,伤得重不重? 边想边进屋,屋里婢仆都不通医术,不敢轻举妄动,只拿湿巾子给他擦拭伤的血迹。陶嫤看得着急,总觉得他们都笨手笨脚的,于是上前抢过巾子,“我来。” 伤口一直流血不止,回来之前他应当做过简单的止血,不过刚才走动那几步重又裂开了。伤口有两寸多长,皮肉外翻,看着都疼。陶嫤小心翼翼地褪下他的软甲,再用剪刀剪开他伤口周围的布料,拿着巾子轻轻地给他处理伤口。 江衡睁开眼,对上她紧张兮兮的双目,禁不住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伤,等大夫过来包扎就好了。” 不是大伤,那他刚才还摇摇欲坠地倒在她身上? 说什么陶嫤都不信,好在府里的大夫过来了。伤口止血过后做了缝合,再用白绫一圈圈包扎,大夫云淡风轻道:“这几天王爷不宜劳累,应在府上好生养伤,切记不可撕裂伤口。头两每天换三次药,后三天再换另一种,前后五日应当便无大碍了。” 江衡坐在床榻上,平日看着威风八面的人,忽然变得虚弱起来,倒叫人有些不习惯。他颔首道:“有劳大夫。” 那大夫另外吩咐瞻云院的丫鬟,注意魏王这几天的饮食,不可吃辛辣的食物,应以清淡为主。丫鬟都一一记住,频频点头。 待他走后,丫鬟下去煎药,陶嫤似乎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了,她到床前看了看,“魏王舅舅还疼吗?” 刚才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委实把她吓了一跳。印象中他一直是无坚不摧的,没什么能伤害他,其实不然,他跟平常人一样,会受伤,会有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尤其他差点倒在地上时,陶嫤忽然有点心疼他,觉得他也很不容易。 十五岁就孤身一人来松州,披荆斩棘,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血路,才有今天的成就。 他有没有孤独脆弱的时候? 应该有吧,只是从没让人看到过。 这些天他为山匪的事忙碌,却从没在她跟前提过一句,她是从金荷口中知道的。就连今天这么大的事,她都全然不知,当他把那些人一网打尽后,才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么一想,陶嫤鼻子忽然有些发酸,“那些人都抓住了么?城里以后是不是就太平了?” 小不点泪眼汪汪的,倒让江衡有些措手不及。他想借机亲近她,可没想惹哭她,于是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她的眼角,“真的不疼,方才的情景是不是吓到你了?那些人都抓住了,一个都没逃过,日后就算你想去街上玩,我也不会再拦你。”说罢顿了顿,补上一句:“但是得带上婢仆。” 陶嫤不信,要是这一刀砍在她身上,她肯定疼得受不了,“你刚才都差点晕倒了!难道不是疼的么?” 江衡一哂,该怎么说他是为了让她扶着? 这下可好,挖了大坑给自己跳,有口说不清。他索性坦白承认:“刚才是很疼,不过这会好多了。” 陶嫤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盯得他浑身发毛,不由得问:“怎么了?” 她语重心长道:“疼你就说出来,我不会笑话你的。” 俨然是一副小老头儿的口气。 江衡一噎,没法反驳。 正好丫鬟煎好了药端上来,黑乎乎的一碗,陶嫤闻见药味儿便心有余悸,惶惶后退几步。 江衡面不改色地喝完了,她觉得很佩服,他居然连蜜枣都不吃。 屋里没有她的事了,她到江衡跟前告辞,“魏王舅舅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江衡放下药碗,“好。” * 最近正是蜜柑成熟的季节,陶嫤闲来无事便坐在廊下掰着吃。有时候偷懒,便一边纳凉一边让白蕊喂,她连手都不肯动一下,咬了满嘴蜜汁,清甜可口。 天气越来越热,连将军都趴在地上不肯动。松州的夏季是湿热,长安是燥热,两相对比,竟然不分高下。 白蕊捧来梨汤,特意用冰块镇过的,递到陶嫤跟前:“姑娘要的冰镇梨汤来了。” 松州冰块稀少,是冬天藏在地底下的。统共就没有多少,全在魏王府里,陶嫤知道后跟江衡要了一点,每天喝梨汤,酸梅汤或者酸枣汤的时候可以用冰块镇一会。如此一来,喝的时候便会消除不少热气。 江衡待她很大方,她只要一小部分,他却告诉她想用多少便拿多少。 想起江衡,陶嫤小口小口地抿着梨汤,“魏王舅舅的伤势如何了?” 她昨天去瞻云院看过一趟,丫鬟说江衡去后院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前阵子那么忙,忽地清闲下来,必定十分不习惯。 陶嫤没有多留,向丫鬟问了几句情况便回来了。 白蕊拾起团扇给她打风,为难道:“姑娘问婢子这个,婢子可答不上来。您若是关心魏王,何不直接去瞻云院看看?” 陶嫤从矮榻上跳下来,“你去准备一碗梨汤和一碗酸枣汤,我去给他送去,记住要冰镇的。” 白蕊应了个是,下去布置了。 都知道魏王不爱喝甜汤,是以陶嫤特意嘱咐她别放糖,原滋原味最好。 陶嫤重新回房换了衣服,她在自己院里总是穿得清凉,反正没有外人,仆从都在院外守着。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罗衫,里面一件抹胸和裤子,便再无其他。这副模样当然不能出去,她回屋换了一袭夏衫,湖绿色看着赏心悦目,在夏日里平添一抹凉意。 不多时白蕊端了梨汤和酸枣汤过来,她走在前面道:“小心些,别洒了。” 瞻云院跟杜蘅苑离得近,十几步便到了,走入院内,便见江衡正在院子里习武。他受伤的是右肩,便用左手持长棍,与李鸿李泰对峙。 李鸿李泰前后夹击,饶是如此仍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双双后退数步,均摇头不敢再上。 江衡皱眉,让他们继续,“不用让我。” 李鸿哀声道:“王爷,我们可是拿出了真本事的。” 谁知道他即便受着伤,还用的左手,都能轻轻松松解决他们两人。这还叫人怎么活,面子往哪儿搁? 江衡正好伫立在陶嫤跟前,闻言笑道:“你们就这点本事?” 这招激将法很见效,李泰持棍冲上前去,与他过了两招之后,被他打掉了武器,拿长棍抵住心口。李泰心服口服,恭恭敬敬地抱拳:“王爷英武,属下不是对手。” 江衡把长棍扔到他身上,举步往屋里走去,“今天就到此为止。” 他背对着陶嫤,方才严严实实地把她挡住了,目下一动,李泰正好看到他身后的小人,怔了怔道:“王爷,郡主来看您了。” 江衡闻言,停步踅身,果见陶嫤正立在影壁旁边,不大赞同地看着他。 “叫叫?怎么来了也不出声?”想起刚才的场景,刀枪无眼,若是不甚伤到她了怎么办? 陶嫤几步上前,踏上台阶查看他肩上的伤,“魏王舅舅的伤好了么?就开始打打杀杀的。万一伤口裂开怎么办,会不会化脓感染?” 定睛一看,果见上面洇出丝丝血色,她顿时更加生气,恼他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刚才她进来的时候,李泰的长棍险些打到他的伤口,好在被他避开了。陶嫤看得心惊胆颤,没见过这么不把身体当回事的人。 江衡被她严肃的表情震住,半响才回过神道:“不碍事,一会换过药就好了。” 她竖起眉毛,“怎么会不碍事?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自从江衡十五岁以后,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话了。如今从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低笑出声:“叫叫,你像个小管家婆。” 她是关心他,他居然这么说她! 陶嫤鼓起腮帮子,“那我以后不管你了,魏王舅舅受再重的伤,我都不管。” 这怎么成?管当然要管的,江衡方才不过逗她罢了。他的手掌伸过去,在她双颊上挤了一下,把她鼓起的腮帮子摁下去,“舅舅跟你开玩笑的,不要生气。” 她的小脸就在他手中,她好不容易挣开了,嫌弃地拿袖子擦了擦脸,“你的手上都是汗,不要碰我。” 江衡语塞,举步走入房间。 丫鬟早已准备好温水,他随意擦洗了一遍上身,换上干净的长袍,准备换药。这几天换药都是他亲力亲为,没有让婢仆帮忙,盖因觉得他们笨手笨脚,还不如自己动手方便。 陶嫤见他没叫丫鬟进去,不由得纳闷,“你一个人行吗?” 江衡思量片刻,“你进来帮帮我。” 她没有多想,跟着他走入内室,桌几上摆着几种药,其中白瓷瓶里是他外敷的药。江衡坐在矮榻上解开上衣,露出右肩上的纱布,他一只手动作总归力不从心,陶嫤见他动作笨拙,有些看不过去,便上前帮他拆纱布。   ☆、第74章 换药 方才换衣服时,为了方便换药,外袍里面便没穿别的衣服。目下脱起来反而容易了,陶嫤低头认真地替他拆完纱布,入目便是他赤.裸的胸膛。他常年习武之人,肤色被晒得很深,身前的腹肌块块分明,跟姑娘家的柔软全然不同。 陶嫤长这么大只见过大哥的身子,还是在十岁以前。禁不住把他俩拿来做对比,陶靖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身上无一处不完美,修长挺拔,隽秀无暇,跟江衡全然不同。江衡身上有伤,或深或浅,有的已经不大明显,有的却能一眼看出当时伤势严重。他是战场上磨砺出来的人,身型健硕,浑身都充斥着血性,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她讪讪地放下纱布,总算是觉得不好意思了,“魏王舅舅能自己换药么?” 江衡好像不知道她尴尬似的,皱了皱眉道:“你方才也看到了,我自己一个人捉襟见肘。” 谎话说得面不改色,似乎真像那么回事儿,难怪陶嫤被他糊住了。可是她要帮他吗?怎么想都不太好啊,她站起来往外张望,“我去叫丫鬟过来。” 小白兔进了狼窟,哪里还有出去的道理?江衡存心想让她留下,好不容易把人哄进来了,怎么能放她出去? 他握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道:“不必叫她们。” 陶嫤不解,先前就听说他自己换药,不让婢仆近身,还当是底下的人误传,未料想真是这么回事。她偏着头问:“为什么?” 江衡乌瞳往屏风后看出,旋即不动声色地转回来,“你想看到第二个秦慕慕?” 陶嫤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担心这个。 倒也不无道理,王府没有女主人,丫鬟难免蠢蠢欲动,想爬上魏王的床,千方百计地要接近他。 目下可不正是好时候么?魏王受伤,跟前需要人照顾,换药上药,一来二去的,指不定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呢。她们的身份虽然不能成为王妃,即便当个妾室,也能一辈子高枕无忧了,谁不想把握机会? 陶嫤明白过来后,大方地把自己的丫鬟推出来:“白蕊玉茗绝对没有这个心思,她们跟了我十年,对我忠心耿耿。” 江衡简直被她气笑了,他是那个意思么? 她的脑袋瓜,何时才能开窍! 转念一想,又不能过于急切。毕竟她还是个孩子,逼得紧了会适得其反,还需一步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他现在不好出手,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动心思,已经够禽兽了,若是还对她做什么,那便是禽兽不如。 在那之前,他只有慢慢地等,等她及笄,等她开窍。这两年里必须把她好好看牢,不能让别人中途抢走了。毕竟她样样出色,标致又讨喜,回京城后指不定有多少才俊上心,到那时他远在松州,鞭长莫及,她看上了别人怎么办? 这是个问题,江衡不得不重视起来。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他却想得极其认真,以至于陶嫤叫了好几声,他才听见。 “怎么了?”江衡问道。 陶嫤撑腰,对他的忽视感到不满,“你还上不上药了!” 小姑娘黛眉倒竖,生动俏皮,看得江衡宠溺一笑,“上药,叫叫给我上把。” 她很好说话,也没有多想,只是苦恼地拧了拧眉尖儿,“可是我不会,以前没给人上过药。若是把你弄疼了,你告诉我一声。” 江衡好说话地点点头。 方才拆卸纱布时,肉和纱布黏在一起,分离时难免带来疼痛。虽然江衡一声不吭,但陶嫤还是揪心,她取过白色瓷瓶,拔掉软塞,倾身仔细看了看他肩上的伤,“还疼么?” 江衡依然是那句话:“不疼。” 不疼才怪,伤口都裂开了,都怪他不老实。陶嫤在心里腹诽,因为克制着眼神不让自己随意乱瞟,便将所有注意力都凝聚在他伤口上,凑上前去,鬼使神差地轻轻吹了吹,“以前我受伤时,阿娘便是这样给我吹的。呼呼便不疼了,江衡舅舅觉得呢?” 小姑娘撑着矮榻,几乎贴着他的胸膛,她身上清香的气息不断传来,带着她特有的甜腻。江衡有些晕眩,几番抬手,每次都放了下去,“还有点疼,再呼一呼。” 陶嫤扁扁嘴,“你方才还说不疼的。” 话虽如此,但却乖乖地给他呼呼,温热的气息洒在他颈窝上,吹得他浑身酥.麻。 再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江衡闭了闭眼,声音哑涩道:“够了,叫叫。” 陶嫤哦一声,正好她嘴巴有点酸,便没再继续。白色瓷瓶还握在手里,她一本正经地给他上药,药末均匀地洒在伤处,见差不多了才收手。她确实没做过这种事,包扎起来比江衡还笨拙,但是因为认真,倒也很快上手。 碍于男女有别,她不敢离江衡太近,但是每次纱布转到他背后时,她就不得不倾身贴得更近些。他的肩宽,她缠纱布的姿势像极了抱他,即便陶嫤这种迟钝的人,也禁不住面红耳赤了,更别提江衡是什么反应。 她的气息一直萦绕着他,缠缠绵绵,差点让他崩溃。 一开始觉得是好事,渐渐地觉得他真是自作自受。小姑娘就在跟前,离他这么近,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江衡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好不容易包扎完了,陶嫤看着自己的杰作,还算满意,“江衡舅舅别再乱动了,这两天也别习武,伤口要是再裂开便不好痊愈了。你若是在府里闲得慌,我可以教你做别的事,不用成天刀枪棍棒的。” 江衡穿上衣服,若有所思地问道:“别的什么事?” 她想了想,“下棋或者钓鱼,哦,你会玩孔明锁吗?” 那是小孩子的玩意,他十五岁时便不玩了,不过看小不点兴致勃勃的,不好扫了她的兴,便配合地颔首,“会。” 陶嫤果然很高兴,开始琢磨明日的计划,“那我们明天去后院湖里钓鱼,顺道把孔明锁带上,边钓鱼边打发时间,你看如何?” 江衡道:“听你的。” 那就这么定了,她忽然想起来白蕊端着梨汤,扬声唤她进屋,转头问道:“魏王舅舅刚才出了汗,这会儿一定渴了。正好我带了梨汤和酸枣汤解渴,你想喝哪一个?” 白蕊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屋里有任何动静,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状况,不敢贸贸然进来。好在没什么事,她悄悄打量了江衡一眼,不知道他对姑娘打的什么主意。 江衡对这没什么挑剔,随口道:“酸枣汤吧。” 陶嫤端起青瓷碗送到他面前,“你尝一尝,我特意用冰镇过的。不过放了这么久,这会应该不怎么凉了。” 江衡接过去喝了一口,又酸又甜,委实不是他喜欢的口味。但看小不点一脸希冀,他配合地全部喝完了,在她的灼灼目光下道:“嗯,冰凉解暑。” 陶嫤心满意足地把梨汤也送上去,“那魏王舅舅把这碗也喝了吧!” “……” * 翌日卯时,天边一抹蟹壳青,灰蒙蒙地笼罩着整个天空。太阳行将升起,地平线露出明亮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半边天。 夏日清晨是难得的清凉,经过一晚上的沉淀,连风都沁人心脾。凉风从穿堂而过,吹进江衡房间的槛窗里,掀起床上帷幔,露出里面沉睡的人影。 江衡正在睡梦中,他做了一个梦。 销金幔帐里,影影绰绰的身影,柔软的身躯,一点点贴在他身上……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觉得她的身体娇小玲珑,散发着淡雅的馨香,很熟悉,好像今天才闻过。 她埋首在他颈窝,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她太小了,坐在他身上就跟个孩子似的,他几乎不敢碰她,怕害她受伤。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腰肢,正要张口,便听她唤了一声“魏王舅舅。” 江衡猛地睁开双眼,额头上惊出冷汗。 他盯着床顶看了好一会儿,才从那梦境中缓过来。 他抬手盖在脸上,或许觉得自己禽兽不如,居然在梦里肖想那么小的姑娘。但是身体的反应却掩盖不了,下面难受得很,亟欲发泄。 梦也做了,他自己清楚得很,这份感情再也没法否认。 他看上了自己的外甥女,想要她。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但那个辈分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便始终逃不掉这份罪恶感。但这会管不了那么多了,情.欲战胜了理智,他的手放在那里,来回移动。 脑子里是陶嫤的一颦一笑,她乖巧地唤他魏王舅舅时的模样,她生气时模样,她含着眼泪楚楚可怜的模样,每一样,都让他念念不忘。 此时回忆起来分外清晰,好像就在眼前,近得可以触摸。他禁不住叫了一声“叫叫”,声音低哑,带着浓浓的压抑。 明知道这份感情不应该,可还是控制不住。她在他身边待得越久,他便越没有自制力。 情感汹涌而至,手上的动作难免更快了些。 说来也奇怪,以前分明自制力好得很,偏偏在她这里,屡屡失控。 正是要紧关头,忽地听见外头有说话声,接着直棂门被人推开,伴随着一声欢喜雀跃的声音:“魏王舅舅,咱们去钓鱼吧!” 江衡一僵,手心滚烫。   ☆、第75章 亲昵 眼看着她就要进来,江衡顾不得狼狈,伸手扯下床头的幔帐,哑着声音道:“别进来!” 在军府里发号施令惯了的人,命令起来毫不含糊,当即便让陶嫤定在原地。好在她还没进到屏风后面,若是真叫她看去,他在她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陶嫤一手提着鱼篓子,一手扛着鱼竿,困惑地眨了眨大眼睛:“你还没起床么?” 按理说这个时辰,他应该早就起了才是。她转头看了看院外的太阳,都升得老高了,他怎么还在睡觉?而且声音听着很沙哑,是做噩梦了么? 陶嫤关心他,一连唤了好几声魏王舅舅,都没得到他的回答。 江衡倒回床榻上,厉声叫李鸿。李鸿就在门外,哎了一声来到屋内,“王爷有何吩咐?” 他寒着声音问:“郡主要进来,你们就不拦着她?把她带出去。” 李鸿纳闷地往屏风里头看去,以前不觉得王爷有起床气,怎么今早尤甚?昨日他才把郡主带进屋里,旁人都以为他们关系亲近,他又对郡主宠得很,谁敢拦她?没想到今儿个通融一回,反倒酿成大错。 李鸿为难地朝陶嫤看去,“郡主,您看……” 陶嫤不知道江衡怎么回事,还当他睡觉不喜欢被人打扰,遂懂事地点了点头,“那我到外面等他。”末了不望提醒江衡,“魏王舅舅快点。” 屋里没出声。 江衡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颜面就到此为止了,饶是别人看不到,他也替自己不齿。好在外面催得紧,没工夫让他想这么多,他吩咐李鸿打一盆水来,简单清洗了一遍,换上墨绿柿蒂纹锦袍朝外走去。 陶嫤今儿把将军也带来了,将军正在树根下不断地刨着什么,她在边上聚精会神地看,末了遗憾地嘟囔了句:“这儿也没有。” 扭头瞥见江衡来了,欢喜地上前把鱼篓递给他:“魏王舅舅替我拿着吧,还有这个鱼竿。”说着一起递到他手上,仍旧不忘追问:“你方才在屋里做什么?我好像听到了声音。” 江衡心下咯噔,面上却装得平常:“什么声音?” 她歪着脑袋回忆了下,像低沉喘息的声音,她跟江衡说了一遍,“魏王舅舅做噩梦了么?” 不能再让她问下去,虽然她在这方面迟钝得很,难保不会忽然开窍。江衡往前走了两步,转移话题,“将军在做什么?” 她跟上去,果真把刚才的问题抛在脑后了,“我在教它捉蚯蚓,我们既然要钓鱼,便要准备好鱼饵。” 转眼间将军又刨好了一个坑,可惜依然一无所获,反而弄得爪子上都是泥土。将军是只骄傲的豹子,能陪着陶嫤做这些事委实不易,它抬起前爪往地上拍了拍,拍掉不少泥土。只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吓退了瞻云院不少下人。 这种事根本用不着他们亲力亲为,江衡停步,吩咐李鸿道:“你跟李泰去院里挖些蚯蚓,稍后送去湖边,本王跟郡主在那里等着。” 李鸿远远地应了个是,忌惮将军不敢上前。 * 来到后院湖畔,陶嫤一门心思地放在钓鱼上,没再追问江衡为何睡觉会发出声音这件事,专心致志地摆弄鱼钩。 李鸿李泰挖的蚯蚓送来之后,她看着那一盆蠕动的东西便反胃,抬脚轻轻踢到江衡跟前,把鱼钩递过去,“魏王舅舅来。” 怕成这样,方才还壮志凌云地要跟将军一起捉蚯蚓。江衡没有揭穿,从木桶里取出一只蚯蚓串上,替她把鱼钩扔进湖里,“怎么忽然想来钓鱼?想喝鱼汤了?” 看来他还没有忘记上回陶嫤把他的鱼炖汤喝了,可不是嘛,他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不吃难道还养着? 陶嫤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看着平静的湖面道:“我还是更喜欢魏王舅舅烤的鱼肉。” 她是指来松州的路上,江衡给她烤的那两条鱼。路上没有东西吃,大部分都是吃烤肉度日,彼时她吃得腻了,目下想起来却回味无穷。江衡的别的手艺不行,烤肉的工夫却很了得,跟他在一起不愁会饿肚子。 两人在湖岸扎了两个杌子,一人坐一个,陶嫤身量小,坐在上面绰绰有余。可江衡坐上去便显得有些困难,那小小的杌子几乎撑不住他的重量。 江衡弯腰拾起两块鹅卵石,拿在手中把玩,大约是想起了某件事,“你不是拿给周大夫了么?” 提起周溥,陶嫤便开始出神。 至今仍记得他走时留下的那副药方,她一直好好地收在抽屉里,准备日后相见时质问他。 如果他写下那个日期,应当是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她也是重生,既然那么肯定,为何又不当面问她呢? 而且他是怎么重生的?陶嫤努力回想上辈子周溥的结局,自己死后,他似乎也离开了相府,不知道去了何处。但每年她的忌日,他都会去她的墓前祭拜,他不说话,一坐就是一整天。 一连两年都如此,到了第三年便再没见过他。 他去了哪里?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才重生了么? 想得入神,是以连江衡问她的话都忘了。再回过神的时候,察觉到身旁有一道深沉的目光,她迎头对上,羞赧地抿了下唇:“因为我当时以为他没吃东西,再加上他是陶府的大夫,我当然要多多关照他。”说罢咦一声,“魏王舅舅为何怎么会问这个?” 江衡转过头,“忽然想起来罢了。” 那么久远的事,难为他还记得。仔细一想,来松州竟不知不觉过去三个月了,陶嫤不仅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那边将军在湖边捞水,时不时地吓唬水底下的鱼,弄得水面一层又一层的涟漪。鱼儿都吓跑了,他们还怎么钓鱼! 陶嫤气急败坏地叫了声将军,“不许胡闹!” 大抵是湖边湿滑,将军刚要转身,便踩着湖边的一块石头滑了下去,扑通跌进水里。陶嫤看呆了,连忙过去捞它,“将军!” 将军在水里胡乱扑腾,发出受惊的叫声,它很沉,陶嫤两只手根本抓不住它,眼看着她就要跟将军一起掉进水里。江衡出现在身后,一手勾着她的腰肢,一手拽着将军的前肢,把它从水里提了上来。 将军浑身湿漉漉地趴在岸边,想必还没缓过来,有些蔫蔫的。 陶嫤为了救它,溅得浑身都是水,脸上睫毛上都挂着水珠。湖水连成串,从她白玉无瑕的脸颊上淌下来,顺着脖颈滑入衣服里。她举起袖子无奈地擦了擦脸上的水,恨铁不成钢地质问将军:“你为何这么笨?” 将军趴在地上没吭声,或许是觉得理亏。 她这回来钓鱼没带丫鬟,反正是在王府里,又有江衡在,带上她们反而扫兴。于是这下好了,打湿了衣服连个递手帕的人都没有。 睫毛上的水珠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衬得她一张小脸又白又嫩,更加诱人。江衡让她别动,接过她手上的绢帕,弯腰认真地替她擦去眼睛上的水渍,接着是鬓角,下巴,到唇瓣时滞了滞,抬起乌瞳,迎上她一双水汪汪的杏眸,“叫叫。” 她被突如其来的亲昵打乱了阵脚,软软地,像极了撒娇:“嗯?” 这一霎那,江衡差点克制不住地吻上去。 可惜李鸿忽然出现在几步外,没等看清眼前光景,便唤了一声王爷。待江衡回头时,他看到他眼里的不豫,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坏了王爷好事,他讪讪地看一眼陶嫤,再看看他,“秦知府和其他几位大人得知您受伤了,特来府上探望您。” 他直起身,不大高兴地问:“人呢?” “已经安置在正堂了。”李鸿话语一滞,往一边侧了侧身,“不过秦大公子得知您在后院钓鱼后,说要过来看看,跟您讨教经验。属下自作主张,已经把人带来了。” 音落,从他身后走出一位穿靛蓝锦袍的男子,风流儒雅,正是秦泓。 那天上巳节一别后,便再没见过面。江衡跟他们这些公子哥儿极少打交道,他忙于军务,不同于他们的游手好闲。这次难得有几天休息时间,全是托受伤的福。 秦泓手执折扇,抱拳朝他一礼,“泉之见过魏王。听闻魏王前日缉拿山匪受伤,特随家父来探望您的伤势,不知王爷目下如何?” 江衡道:“已经大好,多谢秦公子挂心。” 说着褪下长袍,没等秦泓看清他身后的小不点,便拿衣服将她裹了起来。陶嫤从他身后走出来,身上披着他的长袍,好奇地朝对面看去。 是个不认识的人,模样倒生得挺好看。 秦泓略有诧异,很快镇定下来,“见过广灵郡主。” 陶嫤哦一声,“不必多礼。” 她方才打湿的头发被阳光一晒,毛茸茸地翘了起来,再加上容貌标致,愈发显得讨喜了。那秦泓本就是风流之人,见到她的难免多看几眼,态度更加殷勤,“说起来,我同郡主倒有几分缘分。” 陶嫤听到这句话,疑惑地问道:“怎么说?” 秦泓一笑,眼里微波荡漾,“舍妹秦慕慕,曾来魏王府送过一回君山茶叶。彼时她男扮女装,借用我的身份,听说是郡主接待的她。” 原来他就是秦泓。 陶嫤对秦家人都没好感,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正要想个借口推辞,江衡已经开口道:“李鸿,带郡主回杜蘅苑。她衣服湿了,不宜久留。”   ☆、第76章 十四 回去的时候,陶嫤还惦记着她的鱼竿。 鱼线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显然是一条鱼也没钓到。她有些遗憾,毕竟是要跟江衡一起钓鱼的,目下他被人叫走了,反而只剩下她一个人。 陶嫤收起鱼竿,交给李鸿拿着,她领着将军走在前头,“前院都来了什么人?” 李鸿把那些官员的名字挨个说了一遍,陶嫤记不住,只认得秦知府和武县尉两人。说起秦知府便想起秦慕慕,也不知道她怎么样,这几天没见她有任何动静,难道是就此偃旗息鼓了? 眼珠子转了转,陶嫤笑眯眯地问:“上回魏王说替赵副尉说了一门亲事,现在怎么样了?” 她对这事多少知道一些,是从江衡嘴里问出来的。 那秦慕慕不是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么,正好有一个现成的,她应当无话可说了罢? 可惜李鸿摇了摇头,一手提着鱼篓一手握着鱼竿,还要时不时地方将军的突袭,模样颇有些狼狈,“郡主有所不知,秦府拒绝了赵副尉的登门求亲,似乎有意将秦姑娘多留两年。” 不知这家人怎么想的,十六岁不算小了,再留两年,等到十八岁时还嫁得出去么? 何况上回在魏王府落水之后,秦慕慕的名声便不怎么好,再拖下去可就真没人要了。 陶嫤听罢倒不诧异,那秦慕慕本就奔着侧妃之位来的,赵副尉妻子的身份如何能满足她?不过她使这种拙劣手段还真是让人不齿,最好能让全松州的人都看清她的面目,这样谁还会娶她? 陶嫤觉得自己有点恶毒,然而转念一想,她是为了江衡日后的生活考虑,她是为了他好。 如此一想,心安理得多了。 回到杜蘅苑门口,李鸿跟她辞别,“属下到前院一趟。” 陶嫤嗯一声,三两步跳上台阶,她披着江衡宽大的衣服,一直拖到地面上,落地时不甚踩到一角,踉跄着便要往前倒去。门口的玉茗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喊了一声小祖宗,“怎么这么不当心?万一摔着怎么办?” 陶嫤提着衣服皱了皱眉,丝毫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踩脏了。” 玉茗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魏王的衣服,而且瞧着还挺狼狈,“姑娘不是跟魏王钓鱼去了,怎么弄成这样?”一壁说一壁引她入院,让霜月去准备干净的衣裳。 这事一言难尽,陶嫤瞪向脚边若无其事的豹子,“都怪它,非要玩水,结果自己掉进湖里了,还要我去搭救,害得我一身的水。” 将军早已从方才的挫败中缓了过来,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去角落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地上边晒太阳边睡觉。 陶嫤气得牙痒痒,却又拿它没办法,甩了甩袖子回屋换衣裳。 * 三五天之后,江衡肩上的伤已无大碍,可以出府走动,不受限制了。 他第一件事便是前去军府,这些天把一切事物交给赵斌,心里终归有些不放心。好在去了之后,赵斌打理得井井有条,并未出现什么太大的疏漏。 江衡面前摆着一张牛皮地图和一块沙盘,他坐在矮几后面,喝了口茶:“那些山匪如何处置的?” 赵斌适时地又倒上一杯,“您没有吩咐,属下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目下还在牢里关着,听候王爷的发落。” 虽说是在牢里关着,但也并不轻松。山匪都是一群穷凶恶极之徒,无恶不作,只关着他们实在太便宜了,便时不时地上上刑,给他们施以压力。目下江衡回来后,只差他最后一句话,便可以发落他们。 江衡权衡一番,让他下去安排,“伤人性命者,杖五十,流放十年。未伤及无辜性命,劫掠钱财者,笞二十,流放三年。你着手去办,别出差错。” 赵斌哎一声,这就起身准备前往大牢。 还没走,被江衡重又唤住:“听说秦知府拒绝了你的求亲?” 这是个伤心事,近来不少人拿来揶揄他。赵斌面容有些愁苦,唉声叹气道:“王爷就别取笑属下了,那秦知府看不上我,非要拿那么个理由来搪塞。我还是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就算想找媳妇,也不能找秦家那种眼高于顶的。” 他的话不无道理,秦中仁虽是知府,但想跟魏王攀亲,身份差的不止是一大截。他的女儿想进魏王府的门,能当个侧妃已是祖上烧香了,偏偏他家还肖想那正妃的位置,可不是痴心妄想么? 江衡一笑,宽慰他道:“别忿忿不平了,日后你若有看上的姑娘,本王替你做主。” 赵斌自然欣喜,当即答应下来,“那就多谢王爷!” 转身要走,忽然贼兮兮地回过头来,把江衡上下看了一遍,眼神意味深长。 江衡被他看得蹙眉,“还有事?” 他搓了搓手,不知该不该说开,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说出来怕江衡生气。然而话到了嘴边,自己也把持不住,“王爷这几天在府上,跟广灵郡主可有进展?” 话刚说完,便见江衡眼神一凛,严厉呵斥:“胡说什么!” 完了,他果然不该多嘴,这下可好,掳了老虎头上的毛,可有他好果子吃的。当即便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属下多嘴,王爷当我什么都没说!” 江衡面色不改,不怒而威,“你从谁嘴里听说的?” 赵斌心里叫苦不迭,早把自己骂了千百遍,没事多什么嘴,老老实实地憋在心里不就得了。“没从谁嘴里听说,是属下自己臆测的。方才我一时糊涂,王爷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话没说完,被江衡打断,“这事你跟谁说过?” 他哪敢跟谁说,事情没得到证实之前,他又不是妇道人家,逢人便碎嘴子。这点倒是很自豪,“没跟人说,只有我一人知道。” 言讫,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叹了口气认命道:“王爷若是生气就把我揍一顿吧。” 许久,江衡没有言语。 正在赵斌惶惶不安时,他挥了挥手道:“下去吧,若是军府里再传出这种事,本王头一个便处置你。” 赵斌劫后余生,长长地松一口气,退了下去。 江衡留在室内,仍在思考赵斌的那番话。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连赵斌都能看出来,旁人难道看不出么? 仔细一想,他确实对陶嫤过于宠溺了,自从她搬进将军府后,他的底线便一步步退让。搁在以前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偏偏它是真的,他确实在无底线地纵容陶嫤。 再这么下去,不止是赵斌,阖府上下应当都能看出来。 * 两个月之后,从长安送来了好几封家书。 是上回陶嫤写给陶府和楚国公府的回信,听管事说在江衡那里,陶嫤听后,趿着丝鞋便往瞻云院去。 后头白蕊急得直跺脚:“姑娘,您倒是先把鞋穿好啊!” 可是她哪等得及,好几个月没跟阿娘见面了,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如今她的家书寄来,叫她怎能不着急!陶嫤一阵风似的卷进瞻云院,院内仆从还没看清人影,她便已来到正室,“魏王舅舅!” 屋里的下人告诉她:“郡主,魏王目下正在兵器库里。” 兵器库是瞻云院后面的一间屋子,里面存放着江衡十几年来收集的各种兵器,各有特色,是江衡的心头好。陶嫤闻言,一口气来到兵器库门口,站在门前气喘吁吁:“魏王舅舅你在吗?管事说阿娘的信在你这里,我来拿信的。” 里面传出江衡的声音:“进来吧。” 兵器库门口连个侍从也无,盖因这地方宝贝得很,江衡从不许人出入,连李鸿李泰都不能。如今他却原因让陶嫤进来,可见陶嫤对他的意义不凡。 直棂门未关,陶嫤推门而入,外面摆着一张桌几,没什么不同。转到一扇门后面,便见房间四周都悬挂着各种各眼的兵器,刀剑匕首,枪戟长鞭,还有一些锋利精致的暗器。冷兵器反射出森森光芒,险些晃花了陶嫤的眼。 她顾不得细看,走到江衡跟前:“阿娘的信呢?” 江衡正坐在矮榻上擦拭一柄长刀,刀身轻薄,削铁如泥。她走得近了,江衡担心伤到她,便把刀收进刀鞘里,一低头恰好看到她鞋子只穿了一半,蹙眉道:“怎么不穿好鞋就过来了?” 陶嫤跟着低头,“我这不是着急嘛。”她又问了一遍,“魏王舅舅我阿娘的信呢?你给我吧。” 江衡道:“在书房里放着,等下回去给你。” 言讫,陶嫤转身便要去他的书房,被他抬手拉住。他把她摁在矮榻上,一本正经道:“把鞋穿好再去。” 这一路走来,不知道多少下人看到了她的模样,姑娘家竟连这都不注意,江衡实在头疼。 他蹲下身,握住她的脚腕为她提上丝鞋,两边都穿好之后,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日后不得再有这种情况。” 陶嫤恍惚应一声,脚腕上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 * 好不容易拿到家书,陶嫤数了数共有三封。 一封是楚国公府,一封是陶府,还有一封是谁写给她的?陶嫤纳闷地看了眼署名,发现是来自瑜郡王府,这倒让她吃了一惊。 瑜郡王还会给她写信?怎么想都不大可能,于是先把这封信拆了,里头只写着一句话—— 好好养病,早日回长安。 左下角落款是段淳。 陶嫤受宠若惊,虽然寥寥数语,但还是有些感动。看来段淳是真把她当妹妹的,哪怕她来了松州,他都没有忘记她。 接着是拆楚国公府的信,字是殷岁晴写的,陶嫤甫一看到熟悉的字,便觉眼眶一热。殷岁晴把府里近来的状况说了一遍,告诉她殷如身体健朗,让她不必挂念;三舅母上个月有身孕了,不知这胎能不能生个闺女……再后来才是她的话,她让陶嫤在松州听江衡的话,凡事不可任性而为,好好静养,过不多时便能回长安了。 陶嫤扁扁嘴,泪水差点夺眶而出。江衡就在旁边,她不好意思哭,揉了揉眼睛继续拆下一封。 这是陶靖的信,陶靖平常看着沉默冷静,但对妹妹是真心疼爱,字里行间都是思念关心。他说家中一切都好,顺便提起孙启嫣,也没出什么问题。信里提及陶临沅只是一句待过,并未细说,想来也没什么事。 陶嫤细细读完之后,终是放心了,刚要抬手,便有一只手掌伸到跟前,替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看个家书也能哭?” 陶嫤一摸,果真留了一脸的泪。 小不点哭时不声不响的,江衡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里毫无缘由地抽疼。 她吸了吸鼻子,“魏王舅舅不懂,这叫情到深处,情不自禁。” 江衡没有出声,谁说他不懂? 他现在便忍受着这样的折磨,情不自禁,一发不可收拾。 * 寒来暑往,天气从秋入冬,陶嫤迎来了在松州的第一个冬天。 松州在南方,刚入冬时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天气益发寒冷起来。这种冷跟长安不同,潮湿中夹杂着阴冷,陶嫤适应不来,生了好大一场病,在床上卧了半月有余。 把病养好之后,不知不觉间便要迎来她十四岁的生辰了。   ☆、第77章 约定 第七十七章 院内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细细密密的,尚未落到地上便化了。 这是松州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晚。陶嫤披着披风站在廊下,忍不住伸手去接,指尖才触到那抹冰凉,尚未看清是什么形状,便只剩下一滴水珠。她叹了一声:“还是长安的雪好看,搓绵扯絮的,一晚上便能积厚厚一层。” 白蕊捧着手炉递上来,“姑娘别站太久,回屋里吧。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受风寒了。” 手炉烧得火热,捧在手里暖融融的,能驱赶不少寒气。陶嫤不想回屋,这阵成天待在屋里,都闷出病来了,她想去院外走走,看看湖面有没有结冰。 白蕊自然是不赞同,湖上有风,她的身体哪禁得住吹?苦口婆心地规劝道:“等天气暖和了再去吧。”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陶嫤忍俊不禁,她们关心她,她心里清楚,可难道她要一整个冬天都在屋里过么?于是宽慰道:“你去拿斗篷来,我披着去就好了。” 白蕊始终拗不过她,唯有乖乖照做。不多时拿来一件织金锦缎斗篷,帽子上围了一圈狐毛,白色缘金边的料子,衬得她白净的小脸有些透明,面上连一丝毛孔也无,真像极了瓷娃娃。 身上暖和不少,陶嫤有些高兴,撑着双环油纸伞往廊下走,“走啦!” 白蕊快步跟上,既无奈又关心,“姑娘慢点!” 后天便是她的生辰,不知不觉竟在松州待了九个月。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阿娘,心里难免多了几分欢喜,连带着生辰都不怎么上心了,只盼着快快过完剩下的三个月,她好回长安去。 正牵着裙子上台阶,跟前猛地出现一人,她足下踉跄,正要摔倒时,被来人扶住了肩膀。 江衡问道:“怎么冒冒失失的?急着去哪?” 陶嫤扬起笑脸,欢快地回答:“去后院看雪,看湖,看风景。” 看来真是闷坏了,好不容易得了个出门的机会,能让她高兴许久。前阵子她生病的时候,江衡每天都来杜蘅苑看她,可谓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近来她身体大好,这才来得少了。 面对她笑吟吟的小脸,江衡眸光柔和不少,“松州的湖结不了冰,你若是想看雪,我带你去个地方。” 陶嫤双目熠熠,“去哪?” 到底是孩子心性,上辈子没有痛快地活过,把天真和童真都压抑在了心里,逼着自己长大。重新活了一辈子,有人疼着有人爱着,自然而然地幼稚起来,连带着看雪这么简单的事,都能让她快乐。 江衡俯身替她系紧斗篷的带子,直起身道:“出府。” 他本就是有备而来,马车准备得也及时,等他们到王府门口时,外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陶嫤踩着脚凳上车,江衡对白蕊道:“叫叫有本王照顾,你们回去罢。” 白蕊对江衡既放心又不放心,踯躅不前,朝陶嫤看去。 陶嫤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大约是不想让她为难,“你回去替我热一碗红枣山药汤,我回来后要喝的。” 白蕊点点头,“姑娘早点回来。” 天上下着细雪,落到身上便成了雨水,没法骑马,江衡便跟陶嫤共坐一辆马车。车夫扬鞭,车轮辘辘向前,不一会儿便驶出了街坊。 * 江衡带她来的地方是建在湖边的一座五层高的朱雀楼,楼上飞檐翘角,向上延伸,如大鹏展翅。平常有不少文人到此一游,今日大抵是天冷,楼上竟一人也无。 陶嫤纳闷地问了句,江衡面无微澜道:“本王让人清场了,人多吵闹。” 他早就准备好的? 陶嫤偏头看去,正好已经来到最上面一层,楼上三面搭幕帘,挡住了外面的冷风。地上铺氍毹,四周都设有暖炉,一到上面便觉浑身暖融融的。陶嫤把手炉放在黑漆螺钿小几上,往没有幕帘的那一面看去,“这里风景真好。” 对面便是一个碧清的湖泊,湖面上飘着雪花,虽不稠密,但也壮观。冷风扑面而来,丝丝凉意沁入心扉,举目望去,整个松州都在视线之内,一览无遗。陶嫤被这壮阔的风景吸引,连江衡的动静都没注意,待转过头时,发现他正坐在一旁温酒。 浓郁的酒香晕开,陶嫤凑上前去,“这是什么酒?” 江衡倒了一杯递给她,“梅子酒,不烈,你可以尝尝。” 她接过酒盅,放在鼻子前嗅了嗅,果真闻到一丝梅子的甜香。陶嫤不喜欢喝酒,但对这种酒勉强能接受,她抿了一小口,味道很甜,只有一点酒味,她觉得味道很好,忍不住多喝了两口,不知不觉便把那一杯喝完了。 再向江衡要时,他却说道:“你的酒量浅,不宜多喝。” 轻轻浅浅的一句话,让陶嫤想起吃醉虾的那个晚上。三只醉虾便能把她吃醉了,这酒量确实不怎么样,难为他还一直记得,陶嫤露出赧色,“果酒也会醉么?” 江衡略一颔首,“果酒浓度虽不高,但也是酒。” 说话间,李鸿把热好的羊奶端了上来,热气腾腾,“郡主喝这个吧,暖胃。” 羊奶除去膻味,又加了不少砂糖,喝时味道确实不错。大抵是方才喝过酒的缘故,她一双妙目滢滢澈澈,满含春娇,随着她的眼波一转,便有无尽春意。 小不点长大了,不似初见时那个青涩稚嫩的模样,这半年里她身高抽长不少,身段逐渐有了弧度,如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正是娇嫩的时候。江衡看着她,忽而出声询问:“后天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 陶嫤嘴巴喝了一圈白色的奶沫,她不自觉,认真地想了想,“我没什么想要的……只要回长安时一切顺利就行了。” 江衡动作微滞,握着酒盅半响不语,“……你想何时回去?” 陶嫤脱口而出,“下个月吧,这样还能赶在上元节之前回到长安。上回阿娘来信,我同她说好了。” 这半年陶嫤跟长安一直有书信来往,什么事都跟殷岁晴商量,这件事自然也不例外。她身子好了很多,来松州恁久都没发过病,殷岁晴也想她想得紧,希望能让她早点回去,一起过上元节。 说罢许久,不见江衡有反应。 陶嫤摇了摇他的手臂,“魏王舅舅?” 江衡看向她,漆黑的眸子高深莫测,“为何没跟我商量?” 这是她自己决定的,从未跟他提起过。若不是他今日问起,她是不是打算一直不告诉他?下个月便走,今日已经是下旬了,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陶嫤自觉理亏,放在桌几上的小手不安地扭了扭,“我想等生辰之后告诉你……这是我临时决定的,你不要生气。” 江衡确实很生气,她要走,竟然不跟他说一声。 难道这一年来,他对她而言只是个普通的长辈? 陶嫤见他脸色难看,起身来到他跟前,踞坐着,讨好地晃了晃他的袖子,“我回去之后也会给你写信的,谢谢你这一年照顾我。魏王舅舅,你原谅我吧?” 江衡始终沉着脸,不置一词。 他越是这样,陶嫤便越觉得心慌。这一年他对她好得很,从未给她脸色看过,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才会狠下心来不理她。 这么一想,陶嫤愈加愧疚,认为自己不该隐瞒他,两手撑着他的肩膀,逼迫他直视自己,“你跟我说句话嘛!” 小不点不再是两年前的小不点了,她有玲珑的曲线,和窈窕的身姿,这么毫无戒备地贴上来,是个男人都忍受不住,尤其还是肖想她已久的男人。江衡眸色渐深,目光落在她粉嫩的樱唇上,抬手拭去她嘴上的奶沫,声音有点沉:“你想让我说什么,叫叫?” 说什么?陶嫤眨了眨眼,她以为他生气了,想让他原谅她,就这么简单而已。 可是他的眼神怎么不大对劲?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走……” 鬼使神差地,她脑子里蓦然蹦出这句话。 江衡一窒,旋即反客为主,擒住她的手腕将她压倒在氍毹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陶嫤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怔怔地望着上方的江衡,唇瓣轻启,“魏王舅舅……” 她就在他身下,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一低头便能吻住她。他忍了一年,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了,明知道她要走,却没法留住她。 松州与长安隔得这么远,不像杜蘅苑和瞻云院,走两步便能到。她在长安,他看不到她,如何心安? 奈何他暂时不能离开松州,否则一定跟她回长安。 江衡盯着那粉唇,缓缓俯身,正要吻上她时,察觉身下小姑娘微弱的抗拒。他蓦然醒神,埋首在她的肩窝,哑着嗓音道:“叫叫。” 陶嫤被他吓坏了,颤巍巍地嗯一声。 他道:“本王在松州没有亲人,有时会觉得孤独。” 好半响,小不点才开口:“所以你舍不得我吗?” 他不置可否,就让她误会也好。 陶嫤听明白了,她是个聪明人,知道他反常是有原因的。这么说来,倒是合情合理多了,她安抚地拍了拍江衡的后背,“没关系,魏王舅舅,我回去之后会时常给你写信。等你回长安之后,我一定好好款待你。” 江衡告诉她:“再等一年,本王就回去。” 她乖乖地应了声好。   ☆、第78章 偷吻 回去的路上陶嫤嘴馋,江衡便让车夫停在一家糕点铺子前,陪着她进去买糕点。 这家糕点铺名叫如意轩,专卖果脯糕饼一类,远近闻名。因为点心里头馅儿十足,又加了自己秘制的香料,旁人都模仿不来,是以生意火爆,门庭若市。 江衡对这些不了解,没法给她意见,陶嫤便自己选了几样中意的点心:“要这个豆沙馅的,还有这个枣沙的……”每样点心瞧着都精致可口,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选哪个。 旁边忽地伸出来一只柔荑,指着她面前的道:“这个玫瑰花糕最好吃,郡主可以尝一尝。” 偏头看去,来人正是秦慕慕和武萝。 陶嫤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因为马车到铺子的距离短,她没有戴帷帽,没想到这么巧遇到她们两个。她方才也想要玫瑰花糕,但被她这么一说,反倒不想吃了,“我不喜欢玫瑰的味道。” 说着让掌柜把她刚才选的那几样包起来,她拿上便走。 秦慕慕爱慕江衡,这个她是知道的,是以想也不想地拽住江衡的袖子,“魏王舅舅我们走吧。” 江衡替她拿着油纸包,看也不看秦慕慕一眼,同她一道走出铺子。 好不容易能遇上,秦慕慕如何甘心让他们离去?她撇开武萝,三两步撵上两人的步伐,“听说郡主后日生辰,不知郡主想要什么礼物?” 陶嫤睨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何时生辰?” 秦慕慕在江衡面前,总归是要做出个温婉的模样,她掩唇一笑,笑声柔婉,“魏王后日在府上设宴为郡主庆生,这是家父告诉我的。听说家父也在受邀之列,不知慕慕能否有幸前往?” 如花似玉的姑娘,笑时委实美好。可惜管不住自己的眼神,总往江衡身上看,意思昭然若揭。 陶嫤不愿意让她去,谁知道她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上回也就罢了,本以为她会吃一堑长一智,未料想这次竟还敢提。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陶嫤扯了扯江衡的袖子,“魏王舅舅给我设宴了?” 她没上心,这几天一直沉浸在回长安的喜悦中,宴席是江衡一手操办的。 江衡颔首,“请了一个戏班子,在院里搭台唱戏,顺道邀请了几位大人和他们的夫人。” 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听戏,上回在长安梨春园遇见,想着她应该喜欢,不然便不会冒雨跟孙启嫣前往。这次请的戏班子是松州的名角,多年的老戏骨。 可惜这回算盘打错了,陶嫤不喜欢听戏,对方唱得再好她都听不进去。台上那些咿咿呀呀的曲调,她只能勉强听懂一两句,上回跟孙启嫣一起去梨春园,不过是为了促进她们的感情。 到了这会,她当然不能拂了江衡的面子,不喜欢也得装作喜欢。毕竟是他为了她准备的,怎么着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武萝在一旁添油加醋,期盼地问:“郡主,我能跟慕慕姐一道去么?” 谁允许秦慕慕去了? 陶嫤不悦地扁扁嘴,毕竟是在街上,人来人往,耗得越久越容易引人注目。爱来便来吧,反正她也不怕,就不信秦慕慕还能翻出滔天巨浪来。临走前她看着秦慕慕意味深长道:“希望秦姑娘这回带个会水的婆子,若是再落水,魏王舅舅可不敢再救你了。” 秦慕慕一噎,被羞辱了却没法反驳,“多谢郡主提醒。” 眼睁睁地看着那二人走上马车,她眼里的深意一闪而过。 * 雪已经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地上根本积不起来。 陶嫤坐在马车里,往火炉那里凑了凑,懒洋洋地蜷缩成一团,“魏王舅舅,你对秦姑娘怎么看?” 江衡正在拨弄炉子里的炭灰,漫不经心地问:“什么怎么看?” 起初他以为是个普通的姑娘,在他眼里跟旁人没什么区别。后来才发现她心思狡猾,很不纯粹,这种狡猾同陶嫤不同,她让人厌烦,而陶嫤的小奸小诈却让人喜欢。方才秦慕慕出现时,他连一眼都没有给予她,好像她的存在根本不足以让他注意。 陶嫤想起秦慕慕看他的眼神,咬着唇瓣刨根究底:“她爱慕你,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江衡滞了滞,“要什么感觉?” 他对旁人都没兴趣,二十多年来,唯一看上的姑娘便是她。可惜她还太小,还得再等一年。再加上这姑娘心思迟钝,至今没有开窍,不开窍也有好处,这样她就不会喜欢别人。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有一天她忽然开窍了怎么办? 想到远在扬州的周溥,他眼神沉了沉。 陶嫤不知他心中所想,嘀咕了句:“魏王舅舅至今没有喜欢的姑娘,让我回去怎么跟皇后交代?” 江衡轻笑,看着她道:“谁说我没有喜欢的姑娘?” 她来了精神,霍地直起身问:“谁?” 江衡倚着车壁,含笑看她,却不告诉她答案。 这可真是稀罕死了,从没听说他对谁家的姑娘上心,怎么忽然就有了喜欢的人?陶嫤既好奇,心里又不大舒服,她没追究这不舒服的原因,一个劲儿地追问:“魏王舅舅真有喜欢的姑娘么?” 江衡淡淡地嗯一声。 她晃了晃他的胳膊,不自觉撒起娇来:“快告诉我是谁!” 他不说,她唯有一个一个地猜,把松州大家闺秀都猜了一遍,他却频频摇头。最后实在不知道了,她挫败地撅嘴道:“不是松州的人么?” 真要追究起来,她确实算不上松州的人,于是江衡点了点头,“长安人。” 长安贵族名媛多了去了,挨个猜也猜不完,陶嫤气得跺脚,好奇得不得了,“你究竟说不说?” 能让他青睐的人,必定很不一般。毕竟她知道江衡眼光高得很,不然便不会一直没有娶妻了,那次在湖心亭里他也说过,他喜欢白的,聪明的可爱的。哦,长安的姑娘白的真不少,不知道他是指哪一个? 江衡告诉她:“叫叫。” 陶嫤眨着眼睛,“嗯?” 过了半响,他阖上眼睛道:“我已经告诉你了。” 陶嫤急坏了,“你什么时候说过啦?我没听到,你再说一遍!” 要是再说,饶是她这么迟钝的也能听出来了吧?江衡不肯再多言,快到魏王府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问:“你有没有倾慕的人?” 陶嫤还在角落里纠结他究竟喜欢谁,全然不知被看上的人是自己。忽地被他这么问,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 跟普通姑娘相比,她缺了一份细腻的心思,是以活了两辈子,都没往情情爱爱这方面考虑。上辈子周溥在她身边陪了那么久,一直被她当成惺惺相惜的同伴,周溥曾多次向她示好,都被她忽视了。一直到了上辈子,都没往那方面想过。 可见周溥也是一个情路坎坷的人。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车夫道了声:“王爷,到了。” 他没反应,似有所思。 他不走,陶嫤自然不好轻举妄动,而且他坐在外面,高高壮壮的挡住了去路。陶嫤正欲发问,他没头没脑地问:“周溥呢?” “什么?”陶嫤一愕,旋即回过神来,明白他是指刚才的问题,认真地想了想,“周溥不一样。” 江衡眸色一暗,“哪里不一样?” 大抵是太在乎,连声音都不自觉严肃了许多。 陶嫤没有察觉他的异常,恍惚把她和周溥的过往想了一遍,“他……帮了我许多,是我很尊敬很珍惜的人。” 言讫看向江衡,“魏王舅舅为何问这个?” 江衡没有正面回答,“他不适合你。”顿了顿,或许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补上一句,“你日后选夫婿,应当选一个能独当一面,替你遮风挡雨的。” 莫名其妙的,他说这个干什么? 陶嫤忍俊不禁,不急着下车了,“可是我才十四呢!” 就算心理不止十四,但她的身体才十四啊。江衡跟她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而且他何时懂得关心起她的婚事来? 江衡迎视她,别有深意道:“不小了,再过一年之后及笄,便可以嫁人了。” 陶嫤有点懵。 他揉了揉她的头顶,起身走下马车,“你好好考虑我方才的话。” 她在后头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什么意思。 考虑什么?该找个什么样的夫婿么? * 生辰这天,前院早早地搭好了戏台,陶嫤坐在最前面听戏,周围是江衡邀请来的夫人千金。不时有官员跟他的夫人上前献礼,恭维祝贺,陶嫤虽然不认识,但也都回以笑意。 今天她十四岁,别人带着善意庆生,她自然是高兴的。 秦家也准备了礼物,但献礼的人太多,她一时照拂不来,便让白蕊玉茗替她收下,根本来不及看里面装了什么。出乎她意料的,秦慕慕一直很老实,坐在郭氏身旁认认真真地听戏。 台上正在唱玉春娥,台下男女分坐两边,陶嫤一扭头,正好可以看到江衡在和人对话。 他今日穿着墨绿缠枝莲纹暗地金圆领袍,威严之中透着不羁,谈笑间随性自然。察觉到她的注视,向她看来,她朝他吐了吐舌头,继续听戏。 江衡目露柔和,低声一笑。 台上的唱什么,陶嫤听得不大懂,身旁坐的人又不认识,没一会困意袭来,她撑着额头昏昏欲睡。白蕊在旁边轻轻唤了一声,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原来这出戏还没唱完,顿觉无趣。 她怕再听下去会睡着,这么一来就太失态了,遂对白蕊道:“你陪我去走走。” 去后院转一转,好歹能清醒清醒。 她让人跟江衡支会了声,便从一旁离席,往后院走去。松州昨晚才下过一场雪,天气分外明朗,使人心旷神怡。 离开戏台之后,她一直转到后院八角亭里,懒怠地坐在围栏上,倚着亭柱吩咐白蕊:“我在这里歇一会,你等下叫我。” 白蕊不赞同,“姑娘睡在这里会着凉的,您若是困了,婢子去跟魏王说一声,您回屋睡吧。” 她摇摇头,“前院还有那么多人,魏王舅舅特意为我设的宴,我怎能驳了他的面子?” 白蕊急道:“可是……” 她已然闭上眼睛,不再搭理。 白蕊说不动她,又怕她在这里睡觉会生病,忙走出亭子道:“婢子回去给您拿衣服,您在这里别走啊。” 陶嫤混混沌沌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真睡着了。 说来也奇怪,她昨晚分明睡得很好,可是一听戏便容易犯困。方才还生龙活虎的,这回就蔫头耷脑地打起瞌睡来了。 江衡到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缩成一团,懒洋洋地倚着亭柱,两排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像栖息的蝴蝶。融融日光落下来,照在她粉妆玉琢的脸上,肌肤晶莹,粉腮微红,娇美如花。她静静地睡在那里,竟让人不忍上前惊扰。 小姑娘长大了,他一天一天看着她的变化,有种亲手养大的自豪感。 他的叫叫,再有一年就及笄了。 江衡上前,解下黑狐裘衣披在她身上,目光落在她安详的睡容上,低低唤了声:“叫叫?” 她没反应,睡得死沉。 江衡看向她的粉唇,慢慢俯身,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吻上她粉嫩的双唇。不敢深入,只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然而她的唇瓣太柔软,一旦尝过便舍不得松开。他辗转多次,舔去她嘴上残留的糕屑,哑声叫她:“小白豆腐。” 确实跟豆腐一样,又白又嫩,叫他根本不敢下手。 陶嫤还当是头发扫到嘴唇上,痒痒的,伸手拂了拂,发出嘤咛声响。 江衡恋恋不舍地松开,看着她的眼神满含宠溺。 小不点还是小不点,一点都不让人省心,睡在这里不怕着凉么?他替她裹紧了裘衣,打横抱起她,准备把她送回杜蘅苑。 转身的那一霎,正好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目露惊愕,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们。   ☆、第79章 威胁 不能让他走。 秦慕慕脑海里只剩这一个声音,她慌忙转身:“魏王!” 方才那一幕太震惊,以至于她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猜测魏王对广灵郡主的感情或许不一般,但没想到竟是男女之情。 她早该想到的,自打陶嫤来松州之后,魏王便变了许多。他不顾男女之别,让郡主住进魏王府,对她无限纵容,无限溺爱。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跟别人不一样,那里头的柔情几乎要让人淹没。他给她所有的特殊,只对她一个人言听计从。 原本秦慕慕安慰自己,那只是长辈对小辈的宠爱,未料想今日被她亲眼所见,委实不敢相信。 即便两人没有血缘,但那个辈分在……陶嫤叫他一声魏王舅舅,他难道不会觉得羞愧么? 江衡停步,面无表情地回视她。 她疾步上前,暂且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证明心中所想,“你该不是爱上广灵郡主了……” 话语迟疑,那眼神里暗藏地鄙夷与不赞同,却逃不过任何人的眼睛。她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居然肖想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难道他不觉得罪恶么? 江衡眸色深了深,眉峰低压,“与你无关。” 言讫要走,她又跟上,这回直接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大有不管不顾的趋势,“魏王这样若是让别人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那些官员都在外面,我只要出去一说,他们可都会信个七八分!毕竟你与郡主一起离席,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她的声音聒噪,听得江衡厌恶,又担心她吵醒了陶嫤,便腾出一只手捂住陶嫤的耳朵,“秦姑娘的意思是?” 他就连跟她说话时,都不看她一眼,满心满意都想着陶嫤。 这让秦慕慕很不愉快,她自认生得貌美,又身段窈窕,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未张开的小姑娘?如此一想,底气十足,大大方方地道:“上回魏王在后院救了我,却不愿意对我负责,目下我名声受损,无人敢娶。慕慕的要求不高,只想以侧妃身份入魏王府,不知魏王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便听江衡低笑出声。 这笑来得无缘无故,他什么都没说,便让秦慕慕有种被人嘲讽的错觉。 秦慕慕脸上一热,“魏王笑什么?” 江衡毫不留情道:“笑秦姑娘不自量力。”他再看她时,目光冷厉,寒声道:“上回本王已经说得很清楚,你以为要挟本王,便有用么?” 秦慕慕被他的威严震慑,少顷缓过神来,这是她临时决定的,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只能背水一战了。“那么魏王的意思是,我把这事告诉全松州的百姓?让他们知道他们尊敬的魏王,其实是个罔顾人伦的人?” 江衡没有搭理她,把陶嫤放到廊庑下的围栏上,盖好裘衣之后,才回身面对秦慕慕,“在本王的府上,你认为由得你做主么?” 他唤了一声李鸿,几乎同时,李鸿从月洞门下走出。 “王爷。” 李鸿是江衡的贴身侍从,方才没在身边,是江衡让他在这里等候。目下正好,不至于空口无凭,“秦姑娘身为未出阁的女子,跟踪本王到后院来,你可是亲眼看到了?” 李鸿颔首:“回王爷,属下亲眼所见。” 秦慕慕一滞,无法反驳。 江衡又问:“她肖想王妃之位,不自量力与本王讨价还价,甚至威胁本王,你听见了么?” 李鸿又道:“回王爷,听见了。” 那就好,江衡点头,“去告诉秦知府,让他管教好他的女儿。” 言讫转身欲走,行至一半,秦慕慕重又拦在他的跟前,“王爷是要颠倒黑白吗?你不怕我告诉广灵郡主……”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被堵在嗓子眼儿里。 江衡一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廊柱上,声音透着威严:“秦姑娘三番五次触怒本王,真当本王拿你没办法?” 他力气大,她没有招架之力,只觉得呼吸渐渐稀薄,一股迫人的压力袭来。江衡拿捏她就像拿捏一只麻雀,毫不费力,“你别忘了,松州是本王的地盘,秦知府的去留前途,全凭本王做主。今日一事,若是被第三人知道,休怪本王不顾多年情面,请秦姑娘一家远走他乡了。” 秦慕慕说不上话,头一回见到他如此骇人的模样,惊恐得瞠圆了双目。 原先她以为江衡与人和睦,是个好说话的人,又跟阿爹多年交情,怎么都不会闹得太难堪。未料想她低估了他,他一开始没同她计较,不是因为大度,而是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她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只要他一句话,他们家在松州便没有立足之地。 渐渐地喘不上气来,秦慕慕脸色发青,翻起白眼来。 再掐下去人就没救了……李鸿正犹豫这要不要劝一劝,江衡松开她道:“今日是个教训,秦姑娘好自为之。” 秦慕慕趺坐在地,握着脖子急促地喘息。死里逃生的感觉,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话说完后,江衡过去重新抱起陶嫤,一切事宜交给李鸿打点,他往杜蘅苑走去。 * 前院戏班子还在唱戏,众人左等右等,始终等不来魏王与郡主。 起初是郡主离席,后来魏王也走了,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怎的还不回来?在场没有人坐镇,只好由管事暂时主持局面。 好在不多时李鸿回来了,跟随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步履蹒跚的秦慕慕。秦慕慕由两个丫鬟搀扶着,慢吞吞地往前移去。 郭氏眼尖,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慕慕?” 不是说去方便,怎的弄成这个模样? 秦慕慕抬头看到她,有些抵触,不肯再上前。郭氏的那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她觉得难堪,忽然生出逃跑的念头,然而一想到江衡的那番话,双脚仿佛扎根在地上一般,挪动不了。 众人只看到她衣衫不整,鬓发凌乱,一脸苍白地走了过来。郭氏是个疼女儿的,当即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不让其他人看,“我的好慕慕,发生什么事了?你同阿娘说,阿娘为你做主!” 她却闭口不言,摇着头道:“阿娘别问了……” 一旁李鸿平淡地瞥了她一眼,告诉郭氏:“秦姑娘跟踪魏王去到后院,险些被王爷当成歹人教训。她对王爷百般痴缠,又对郡主无礼,王爷没法,特让我转告秦知府一声,请秦知府好好管教,莫再做出这种寡廉鲜耻的事。” 秦慕慕一噎,瞪向他:“你说谁寡廉鲜耻!” 李鸿没回应,甚至连看她一眼都懒得。 他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一次加上落水那次,两件事联系一起,傻子都知道怎么回事。忍不住拿异样的眼神观看秦家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秦中仁与郭氏面上无光,哪里知道她是去招惹魏王了。 奈何这是在王府,又被人抓了个正着,唯有恭恭敬敬地应下:“是秦某管教不周,给魏王添了麻烦,请魏王宽宏大量,莫要同小女一般见识。此次回府之后,秦某定会好好管教小女,改日登门向魏王赔罪。” 李鸿回以一礼,“郡主身体不适,今日宴席到此为止,李鸿送各位出府。” 台上的戏班子停了声音,方才还热闹的环境,一时间安静不少。李鸿和李泰将众人挨个送到门口,秦中仁离开时没多寒暄,领着妻儿登上车辇,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离开之后,尚未走远的几户人家凑在一块,尤其是那妇道人家,对秦慕慕的印象一落千丈。几乎不必人引导,便将故事描述得绘声绘声,恐怕用不了半天,半个松州的人就会知道今天魏王府发生的事。 * 暮色西陲,傍晚将至。 杜蘅苑内,陶嫤仍在沉睡。然而她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作祟,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痒痒的,闹得她很不安稳。 到底是谁? 她翻了个身,缓缓睁开双眼,便见床榻对面的窗户边上,坐着一个颀长的人。肩宽背阔,身高腿长,窗外的黄昏落在他身上,流泻一地的霞光。那光芒汇聚在他的眼中,成了最深沉压抑的情感。 陶嫤还当自己看错了,揉了两下眼睛,“魏王舅舅?” 江衡起身来到床头,“醒了?饿不饿?” 她懵懂地坐起身来,纳闷地盯着他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睡得时间长了,嗓子难免有些哑。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先喝口水,我让人去准备晚膳。” 陶嫤没有接,不由得想起睡梦中的感觉。 有人在摸她的脸颊,摸她的嘴唇……她仰头问:“魏王舅舅,你刚才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 江衡握着茶杯的手一僵,昏昧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有点不自在。   ☆、第80章 助攻 “魏王舅舅?” 他不出声,陶嫤只好又叫了一声。 房间光线本来就暗,他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她莫名有些心慌。丫鬟也不知道去哪了,一个人都没有,按理说不应该让江衡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是巧得很,她们竟然一个都不在。 她不是在亭子里睡觉么?怎么一睁眼就在房间了,而且江衡也在,是他把她送回来的? 江衡恢复镇静,在床前的杌子上坐下,“你脸上有脏东西,我替你擦掉了。” 陶嫤下意识摸了摸,将信将疑地哦了声,猛然间想起前院还有宴席,慌忙下床穿鞋,“魏王舅舅怎么不叫我,我睡到现在,前院的人怎么办?” 丫鬟不在,她只好亲自动手,慌忙套上丝鞋便往外走。 就算她不喜欢听戏,也得给人一点面子,这么毕竟人家是来给她庆生的,她平白无故消失恁久,委实不够礼数。正要过去,江衡唤住她,“不必着急,本王已经让他们都回去了。你收拾一番,我们去后院湖心亭用膳。” 闻言陶嫤坐回床上,呆愣愣地看向江衡:“为何要去湖心亭?” 江衡一笑,“你的生辰尚未过完,难道打算睡过去?” 一定是睡迷糊了,连这都忘了。她扬声唤来白蕊玉茗,本以为她俩不再,没想到很快便进来了,“姑娘。” 既然如此,为何独留她和江衡在房间? 陶嫤觉得不对劲,但又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深究,让江衡走到屋外,她重新换了身衣服。坐在镜奁前梳妆时,白蕊抿了抿她的鬓发,压低嗓音道:“姑娘知道今天出了什么事么?” 看她神神秘秘的,不知要说什么。陶嫤透过铜镜看她,不大感兴趣:“什么事?” 这事儿早就在王府传开了,底下人没有一个不知道的。恐怕不只是魏王府,松州有头有脸的人家约莫都知道了,她惋惜地叹一口气,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在您睡着的这段时间,后院出了大事。” 说罢见陶嫤没什么反应,便不再卖关子,实话实说:“您在亭子里睡着了,魏王不放心便把您送了回去。谁知道那秦慕慕一路跟着王爷,被王爷当成了歹人,险些取了她的性命。非但如此,那秦慕慕还以此要挟王爷,要让王爷纳她为侧妃……她也不想想,王爷是何等人,能受她摆布么?这不才半天时间,她便声名狼藉了。” 这半天时间竟然发生这么大的事,她真睡得不是时候,陶嫤有些遗憾,否则便能看到一出好戏了。其实她不知道,若她没睡着,便没有这出戏的开端,自然也不会引发后面一连串的事。 垂鬟分肖髻梳好之后,陶嫤望着镜子里的人道:“她那一家人,都是不自量力的主。想着不该想的,总有一天会受到教训的。” 白蕊听罢连连点头,可不就是嘛,如今报应到头上了,谁还敢上秦府提亲?恐怕秦慕慕这辈子都说不上好亲事了,要么在家熬成老姑娘,要么随便找人嫁人,家境肯定是不怎么好的。 * 到了湖心亭,湖上结了薄薄一层冰。这种冰不坚硬不牢固,不像长安,一群人在上面行走都没问题。 丫鬟鱼贯上前,端上来十几道菜色。天色将暗,几个丫鬟在亭子四周挑起灯笼,昏昏沉沉的烛光照亮了周围的景色,一切都显得柔和起来。傍晚的风有些凉,江衡便让人竖起屏风,周围升火炉,一时间暖和不少。 陶嫤乌溜溜的大眼在昏暗中格外明亮,她嫣然一笑,“别人都送我礼物了,魏王舅舅还没送我呢。” 桌上有时令新鲜的蒸蟹,却没有醉虾。自打上回之后,江衡一直没让人上过这道菜,小姑娘太容易喝醉,还是少碰酒为妙。 江衡弯唇:“等你回长安那一日,我再命人拿给你。” 他这么说,无疑勾起陶嫤的好奇之心,到底是什么呢?为何现在不能说?她对面前摆的菜肴都没意思了,一心想问出个结果,“到底是什么?” 偏偏他打定主意不说,她威逼利诱都没有用,最后挫败地哼一声,“你是不是没有准备,所以才骗我的?” 江衡一滞,“当然不是。” 这个礼物他让人准备了很久,一直到昨天才做出来,为了看住她,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可惜陶嫤这么认定了,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信,否则为什么不拿出来?心里憋着一口气,见他在剥蟹壳,气呼呼地探过身,把他剥出来的蟹肉一口吃掉,“魏王舅舅没给我准备礼物,今晚就替我剥蟹肉吃吧。” 她以为这是惩罚,其实对于江衡来说,再好不过。 江衡擒着笑,挑出里面的蟹黄喂她,“姑娘家少吃一些为好。” 蟹性寒,姑娘家不宜多吃,忘了是谁告诉他的,总之一直记在心上。陶嫤才吃了一口,疑惑地问了句:“为什么?” 长安水产不多,很少有机会吃蒸蟹。再加上上辈子殷岁晴去世得早,没人跟她说过,她自然不知道。这句话问得江衡无法回答,让他教一个小姑娘这些,似乎有点不妥……要怎么这跟女子的月信有关,他若是说了,她会怎么看他? 江衡想了想道:“螃蟹性寒,对女子身体不好。” 陶嫤若有所思地哦一声,“那我少吃一点。” 她初潮来得比别人晚,一般姑娘十二三就来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是十五岁时来的。不早不晚,就在及笄那一日。大约是跟身体有关,所以她一直不着急,毕竟早有心理准备。 江衡这么一说,她顿时懂了,犀利地问:“魏王舅舅怎么知道的?” 江衡剔除蟹黄,剜出里面的蟹肉喂到她嘴里,“赵斌告诉我的。” 她哦一声,张嘴吃掉,樱唇一张一合,慢悠悠地嚼着:“赵斌懂得真多。” 不一会儿便把一只蟹吃得干干净净,再要吃时,江衡却不同意。她尚未吃饱,这点东西哪能填饱肚子,存心要为难他,于是指着桌上的红焖大虾道:“我还要吃这个,要吃很多很多。” 没了醉虾,厨子便改做焖虾,味道一样好。 今天是她生辰,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江衡没有让人帮忙,一只只地剥给她吃。陶嫤很实在,他剥一只她便吃一只,吃了一小半,江衡道:“够了,再吃会吃坏肚子。” 一壁说一壁把剥好的那只送入自己口中,陶嫤还没饱,当然不乐意,起身便朝他扑去,“不要!” 她握着他的手腕,抢在他之前吃到口中,得意洋洋地嚼了嚼,“都是我的。” 嚼完之后一看,才发觉他们之间离得如此近,近得只要她一动,便能碰到江衡的双唇。尤其她整个身子都撞进他的怀里,这姿势过于暧昧,连她这么迟钝都察觉了,更何况江衡? 周围的丫鬟不敢出声,齐齐低下头去,权当什么都没看到。 陶嫤翕了翕唇,试图离开他,“我、我就是想吃虾……” 都什么时候了,还满脑子想着吃。 江衡哑然失笑,扣着她的腰肢不让她动,“好吃么?”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江衡抬手拭了拭她的嘴角,低声道:“多大的人了,还能吃到嘴巴上。” 不知为何,陶嫤心跳得有些不正常,脸上也跟着一红,抿唇飞快地逃离他的怀抱,端坐在一旁规规矩矩道:“多谢魏王舅舅,我以后会注意的。” 江衡侧目,静静地凝睇她,旋即一笑,并未多言。 陶嫤脸上的热度渐次褪去,但一直心不在焉,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以前一直被她忽略的事,忽然间破土而出。究竟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的嘴巴上沾了东西,江衡就可以直接摸么? * 生辰过后几天,陶嫤正在准备东西,再有十天她便回长安了,路上要用的东西很多,一样都不能马虎。这一趟路上没有江衡照应,她凡事都得准备妥当,不能有疏漏,否则路上除了意外,可是大麻烦。 这日江衡不在,他去军府办事,顺道为她挑选几名能护送她上路的士兵,保证她一路平安抵达长安。 正犹豫着要带什么事,前院的下人进来通禀:“郡主,秦姑娘来访,请求见您一面。” 秦慕慕? 陶嫤搁下手钏,倒有些稀罕。最近她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不好好在家待着,来魏王府做什么?本不想见,但又想知道她为了何时,权衡一番道:“让她进来。” 那人退下,不多时领着秦慕慕过来。 多日不见,秦慕慕并未有多少变化,只是跟前几天相比多了份憔悴,眼窝下一圈青紫,眉宇之间不如以往淡定了。 陶嫤趺坐在美人榻上,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道了声郡主,抬起一双饱含怨怼的眸子。 “坐吧。”陶嫤指了指一旁的杌子。 她却不坐,直勾勾地回视,忽而一笑,“我如今这个下场,哪有资格跟郡主平起平坐,您坐着,我自然应该站着。” 陶嫤亦不勉强,很好说话:“那你就站着吧。” 半响不见她说话,陶嫤有些不耐心,既然来了,还拿什么架子?于是指了指角落的地方,“你若是喜欢站,就站到那里去,我这里很忙,你别挡着我的路。” 秦慕慕脸色微变,“郡主不好奇我为何过来么?” 陶嫤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不好奇呀,反正你自己会说的。” 她倒是把她看得透透的,秦慕慕确实憋不了多久,哑着声音问:“郡主以为我为何会变成这样?” 陶嫤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是她自己要过来,说些没头没脑的话,还让人猜谜么?她沦落到如今地步,难道不是她自作自受?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通过大家口口相传,差不多了解一些,她威胁江衡不成,反被误了名声,可不是活该么。 秦慕慕冷声一笑,“郡主只知我触怒了魏王,却不知我为何触怒他。旁人道我痴缠他,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根本原因却不在此。”她顿了顿,唇边扬起一抹奇怪的笑,大有破罐子破摔之势,反正到了如今地步,她的名声已经回毁了,那她为何要让这两人好过? 于是把那天看到的都说了出来,一五一十:“我到时,郡主正在亭中小憩,您知道魏王对你做了什么吗?” 陶嫤拧眉,等她后续。 她扬唇一笑,“他亲了你,趁你睡着的时候。” 陶嫤微楞,那些长久以来忽视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明了。她终于知道,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第81章 醒悟 “跟一个觊觎你的男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何况这个男人还是您名义上的舅舅,郡主不觉得恶心么?” 趁陶嫤愣神的时候,秦慕慕冷笑着问。 江衡不让她说,他想隐藏,她就偏要揭穿。他不是珍惜陶嫤么,如果被陶嫤厌恶了,他该怎么办? 她是豁出去了,不顾江衡的威胁,执意要揭开这个丑陋的疤痕,要让他龌蹉的心思曝露在众人眼前。殊不知阖府上下,除了陶嫤几乎全都知道了,连白蕊玉茗的等人都看得出来,唯有陶嫤这个傻子,还被蒙在鼓里。 好半响,陶嫤才从错愕中找回声音,她拧眉叫人过来:“秦姑娘患了失心疯,在我跟前胡说八道,快将她赶出去。” 正巧几个婆子在屋里收拾东西,她们是殷岁晴送给陶嫤的人,对殷岁晴忠心耿耿,爱屋及乌,对陶嫤也周到得很。虽没听到刚才两人的对话,但对陶嫤言听计从,一人一边架着秦慕慕便往外走。 秦慕慕怒极,她可不是失心疯,她说的都是实话!两边婆子力气大得很,她左右挣不开,咬牙朝陶嫤道:“是我亲眼所见,我骗你做什么!有哪个男人会吻自己的外甥女,郡主还想自欺欺人么?” 眼看着人要走远,陶嫤唤了声慢着,几人停在廊庑之下。 秦慕慕以为她信了,正要再接再厉,却听她道:“秦姑娘无凭无据,诋毁魏王名声,给我掌嘴!” 以前维持的那些表象这一刻全不需要了,连面子工夫都不需要做,她这会脑子里乱得很,如果不找一件事情发泄,恐怕会被一股莫名的不安淹没。 秦慕慕先是一惊,旋即连连摇头,“不……” 左右两个婆子架住她,另外撸起袖子,不等她说完便给了她一巴掌。如玉般小脸先是一红,很快肿了起来,两人左右开弓,不多时便打得她连连求饶。 陶嫤原本就不是多么善良的姑娘,她有自己的脾气,对别人客气,是因为没触到她的逆鳞。如今秦慕慕的所作所为,委实让她忍受不了,藏匿在心里的暴戾因子被激发出来,一旁的丫鬟谁都不敢劝阻。 不多时,秦慕慕的双颊便肿得像馒头,发鬓凌乱,模样凄惨,连话都说不利索,“救……” 陶嫤看差不多了,让她们住手,看着秦慕慕警告道:“你今日说的话若是散播出去,我会让你追悔莫及。” 秦慕慕早就被打懵了,这会儿只知道点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事情发展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她以为跟陶嫤说了之后,她会震惊会惶恐,甚至对厌恶江衡。可是没有,她冷静得很,所有矛头都直指她一个人,他们就跟没事人一样,好像她是跳梁小丑,从头到尾自导自演。 陶嫤挥挥手,“把她赶走,日后不得踏进王府一步。” 几个婆子应了声是,架着秦慕慕退下。 * 杜蘅苑恢复清净,陶嫤立在廊下许久,惘惘的不知在想什么。她回头看去,白蕊玉茗均立在几步之外,眼里关切备至。然而一触到她的眼神,立即心虚地低下头去。 陶嫤蹙眉,走到她们跟前:“看着我。” 白蕊玉茗以及霜月秋空等,这会儿跟个认错的孩子似的,在她面前站了一排,谁都不敢看她。方才秦慕慕在屋里跟她说话时,她们都在周围,听得一清二楚,惊讶之余,不免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她们虽没帮江衡什么,可说到底,都是知情人。她们早知道江衡对她暗生情愫,没提醒她也就罢了,还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事态发展。 她们有错,无论陶嫤怎么罚她们,她们都心甘情愿。 秋空头一个敢直视她,小声道:“姑娘……” 陶嫤看去,开门见山:“你们早就知道了?”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致人命般地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并不确定,只是在心里偷偷猜测,觉着魏王或许对姑娘有不一样的感情。谁知道某天她们凑在一起,忽然提起这个事,竟然都有这种感觉。 事后再观察魏王对姑娘的态度,真是没有一处不透漏着偏爱。她们这才知道自己猜的不错,魏王果真喜欢上姑娘了。 但姑娘是个缺心眼儿,她还老实巴交地把人家当舅舅,孰知人家早惦记她多时了。 得到她们肯定的答案,陶嫤噎了半响,“你们,你们真是好样的!” 她顿生一种被愚弄的错觉,她们都知道,唯有她浑然不知,可不跟个傻瓜一样么?越想越生气,恨不得将她们通通惩罚一顿,如此方解心头之恨。于是指了指院门口的鹤鹿同春影壁,“都给我跪在那,没有我允许,谁都不许起来!” 这个惩罚真是太轻松了,寒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愉悦:“是!” 陶嫤一个眼刀剜过去,“你比别人多跪一个时辰!” 方才高兴的表情顿时垮了下来,寒光委屈地唤了声姑娘,可惜陶嫤不理她,已经径直走入屋中。 其余几人同情地看向她,分明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却比她们罚得都重。老话说得好,说得多错得很,在姑娘生气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地认错比较好。 * 陶嫤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天,茶饭不思,外面的人不敢进去,默默地端上饭菜便退了下去。 毕竟这种事旁人说也没用,还得自己想清楚。被自己敬重的舅舅爱慕了,这种事搁谁身上都缓不过来。饶是没有血缘,但她毕竟喊了那么多年的魏王舅舅,岂能一朝一日想明白? 她一心想跟江衡打好关系,江衡对她好的时候,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成功了,这辈子不会再被抄家。谁知道她想的太天真,这种好跟她想的不一样,他对她好,是因为他爱慕她。 陶嫤从未考虑过男女之情,上辈子没有心思,这辈子没有时间。她重生之后最上心的事,一是保护好阿娘,二是守住未来的相爷府,哪有工夫情情爱爱? 于是江衡对她再好,她都当成是亲情,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如今被秦慕慕一语道破,那道薄如蝉翼的窗户终于被捅破,她再也没办法伪装下去。 江衡喜欢她,她早就有所察觉了,只是一直没细想。 目下想来,很多事情都在揭露这一现实。 他看着她的时候总会失神,他的眼里总是满含柔情,他只对她一个人好,而且对她格外上心……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与她肢体接触。 比如他受伤的时候,屏退下人,独独让她留在房间上药。以前没有多想,现在想一想,真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怎么轻易就信了呢? 还有沪江边上,他脱了她的鞋子,挠她的脚心。朱雀楼上,他毫无预兆地把她压在氍毹上。以及生辰那晚,他为她剥蟹剥虾…… 陶嫤苦恼地呜了一声,整个人都躲进被子里,从头裹了个严严实实。她觉得自己没脸见江衡了,因为她想起来,她居然还问过江衡有没有喜欢的姑娘。彼时没想那么多,把皇后娘娘的话牢牢记在心上,一心想给江衡找个媳妇。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有,对方很白,有点小聪明,很玲珑可爱。而且,他准备等上两年。而且,她是长安人。 ……她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下好了,挖了这个大的坑,结果自己跳了进去。江衡当时怎么看她的?一定觉得这姑娘缺心眼吧,他从那时候起就认定她了,偏偏她迟钝得很,他暗示得这么明显,她都听不出来。 他说两年后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打算她及笄之后,要把她娶进门么? 可是他比她大了十五岁啊!而且他还是她的魏王舅舅,他,他怎么好意思呢? 陶嫤心乱如麻,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何去何从,更不知以后该怎么面对江衡。现在他若是出现在她跟前,她一定撒腿就跑,这以后该怎么办?好在快回长安了,有很长时间都不用再见面,她可以慢慢想,慢慢消化。 关于江衡的很多事纷至沓来,最清楚的,便是他们的一次对话。 “你喜欢皮肤白的姑娘?” “因为我晒得黑,不希望以后的闺女跟我一样。” 陶嫤在心里骂了他无处遍不要脸,谁要跟他生孩子,这么久远的事他都考虑到了,那时候她才十三!他怎么下得去手?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有个婆子进来,只见她蝉蛹似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在心里叹了口气,“姑娘,魏王回来了,请您到前院去用膳。” 许久之后,被子里传出嗡嗡声响:“我不去。” 迟疑的,可怜巴巴的,还带着点无助。 婆子想了想,“您一点没吃东西了,总该吃点什么……否则身体吃不消。” 她犟脾气上来,谁都劝不住,“我就是不吃!” 那婆子没法,转身欲走。 她却忽然叫了一声,慢吞吞地探出个脑袋,表情很别扭,不情不愿地:“你帮我重新梳一下头发,我去就是了。” 前院还是要去的,若是做得太明显了,江衡那么聪明一定会发现的。 而且她现在抱着点侥幸,万一是自己想多了呢,万一是秦慕慕胡说呢?她去看一看,说不定便清楚了。 婆子重新给她梳了头发,外面天冷,给她多添了一件衣裳。走到屏风外头一看,几个丫鬟在还在听话地跪着,天寒地冻的,跪得久了两个膝盖早都麻木了。 陶嫤再大的气,到这会也早都消了,仔细想想,其实怪不着她们。叫她们怎么说得出口呢?万一弄错了,里外不是人。 陶嫤让她们起来,“都回屋吧,好好想想谁才是你们的主子。免得在魏王府一年,全都倒戈向魏王了。” 几人齐齐摇头,“我们只听姑娘的话!” 陶嫤故意瞪了她们一眼,“回去休息一晚上,明天把回长安的东西收拾好,我就不怪你们。” 说着跟婆子离开杜蘅苑,往前院走去。 * 江衡才从军府回来,听人说郡主一天没有用饭,便特意把她叫到跟前一起吃。 陶嫤来到正堂后,他已经坐定了。 以前再平常不过的会面,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她几乎同手同脚地走进堂屋,挑了个离江衡最远的地方坐下。 声如蚊吶:“魏王舅舅。” 江衡并未在意,命人布菜,“为何一天都不吃饭?” 她避开他的视线,既忐忑又不安,“我不饿。” 说完之后觉得自己奇怪,光明正大的是她,心怀不轨的是他,为何她要心虚?可是不行,她没出息,始终不敢直视他,一看他耳根就发红。 江衡以为她身体抱恙,毕竟最近天气寒冷,她又娇弱,稍微不慎便容易感染风寒。 担心她生病了,江衡放下碗筷来到她跟前,想伸手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发热了?” 然而还没碰到她的脑门,她便紧张地向后躲去,“魏王舅舅不要碰我!” 江衡的一只手停在半空,她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显得格外突兀。   ☆、第82章 自欺 静了一会,江衡问道:“怎么了?” 她一直很听话,从未排斥过他的碰触,或是是因为迟钝,并未往别的方面想。如今经过秦慕慕提点,忽然开窍了,若是再被江衡碰触,总觉得不大妥当。 陶嫤怔了怔,别过头去,“我没事。” 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他让她吃饭她便吃饭,只想赶快吃完干快回去,再跟他待在一起,恐怕她会更加不自在。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她埋头扒饭,面前的菜一口未动,更是不知什么滋味。 江衡坐回去,夹了一筷子糖醋鱼放到她碗里,“多吃点菜,光吃米饭怎么能行。” 自从知道他的心思后,他在她面前说的每一句话都变得别有深意,连他夹来的饭菜她都不敢吃。陶嫤左右为难,那块鱼肉成了烫手山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索性挑出来放在碟子里,“我最近……不想吃鱼肉。” 江衡眉梢微抬,却没多说什么。 今天的菜肴有焖虾,他剥了一只送到她碗里,“那吃虾吧。” 谁知道她又挑了出来,“我今天也不想吃虾。” 这姑娘是存心跟他对着干,什么都不吃,想把自己饿死么?江衡接过帕子擦了擦手,两手放在桌上,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那你想吃什么,叫叫?” 低沉醇厚的声音,无比温柔地叫她的名字,陶嫤莫名其妙地耳根一热,头埋得更低了,“什么也不想吃,我吃米饭就好了。” 江衡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俯身把她柔软的耳朵捏在手里,“耳朵这么烫,真没发热么?” 陶嫤心慌意乱,搁下筷子跳出去老远,捂着两颊语无伦次道:“我不是发热,也不是很饿,魏王舅舅别再碰我了!”末了一顿,转头就跑,“我吃好了!” 没等江衡出声,她便已跑出去老远。 婆子追赶不及,在后头唤了好几声郡主,她都听不见似的,只顾闷头往前冲。 江衡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少顷,叫来管事。小不点今晚很不对劲,起初他以为是她不舒服,然而看着又不像那回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她不会如此反常。 不多时管家上前,叫了声王爷,“王爷找小人何事?” 丫鬟把桌上的菜肴撤下,他统共没吃几口菜,特意让人布置晚膳,只是为了跟陶嫤一起吃饭。此时他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润喉,“郡主今日做了些什么?” 府上没几位主子,只有他和陶嫤两人,平常他们的日常举动,管事多少知道一些。这会答起来也得心应手,便将陶嫤这一天的行为都说了遍,“郡主今早去后院转了转,回来之后在院里收拾东西,又命人去街上买了几种点心……” 说到一半,“晌午时分,有一个人来拜访郡主。” 江衡掀眸,“谁?” 管事如实道:“秦大姑娘。” 江衡闭了闭眼,约莫猜到一些,“下去吧。” 死性不改,说的大约就是秦慕慕这种人。他才警告过她,她转眼就来了魏王府,当真以为他不会动手么? 从陶嫤对他的态度来看,她一定是对陶嫤说了什么,否则小不点不会变成这样。 到底说了什么,答案可想而知。 那么陶嫤知道了么?知道他对她不仅仅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更多的男人对女人的爱慕。她一定是知道了,才会躲避他的碰触。 如此也好,总是要说开的,他不可能一直忍着。早点让她知道,便能早点接受他,她现在想不开没关系,迟早有一天他会让她接受他。 这方面来说,秦慕慕算是帮了他一个忙。 江衡叫来李鸿李泰,若有所思地问:“秦府近来情况如何?” 李泰回禀道:“今日秦姑娘回府后一直没有动静,听说郡主让人教训了她一顿,道她胡言乱语,诋毁您的名声。秦家尚未有任何动静,秦知府约莫不知她曾来过魏王府,倒是郭氏哭得厉害,不断替女儿叫屈。” 江衡颔首,拇指沿着杯沿缓缓摩擦,“秦府一有动静,立即告诉本王。另外你着手去查三年前朝廷拨下来的赈款,秦知府究竟中饱私囊了多少,一经查证,立即告诉本王,切记不可让任何人知道。” 李鸿李泰抱拳,齐齐应了个是,“属下这就去办。” 秦家三番两次触怒他的底线,他可不会一直对他们客气。将对方的把柄拿捏在手上,到时候就不必怕他们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他若真要对付秦家,可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以前他对他们客气,是因为他们尚未作出出格的举动,如今居然算计到他的头上,那他便无需客气了。 坐在正堂想了许久,江衡站起来,外头天已尽黑,廊下灯笼高悬,昏暗的光线照亮了半个前院。 他缓步走在廊庑下,身旁没人跟着,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沉稳而坚定,一步步往杜蘅苑走去。 * 回来之后,陶嫤浑浑噩噩地洗漱一番,倒在床榻上便要就寝。 她一整天没吃什么,白蕊始终不放心,揉了揉膝头继续到跟前伺候,端着碗虾仁粥在跟前好言好语地劝哄:“姑娘吃点东西吧,一整天没吃了,饿坏了怎么成?” 刚才在前院,她只扒了两口米饭,后来被江衡吓得半路逃脱,回来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 她翻了个身,用后脑勺对着她,“我不吃,你下去,我要睡觉。” 白蕊快要急哭了,把秦慕慕骂了个遍,不告诉她是对的,告诉她了就会变成现在这样,真是让人操碎了心。“姑娘……” 她不动摇,铁了心道:“出去。” 心里乱得很,只想一个人静静。还有十天才走,这几天她要怎么面对江衡?左想右想想不通,唯有选择睡觉来逃避。 白蕊劝不动她,唯有端着粥碗退下,行将走出屏风,迎面撞见一人,她张了张嘴刚想叫人:“魏……” 江衡示意她噤声,接走她手里的瓷碗,朝内室走去。 里面陶嫤听到脚步声,还以为她去而复返,索性蒙上被子嚷道:“我说了不吃,你快滚!” 床榻蓦然塌陷一个角,江衡平稳的声音传来:“真的要我滚么?” 房里静了静,陶嫤在被子底下打了个哆嗦,半响没敢出声。 她蝉蛹似地挪了挪,几乎整个人都缩在角落里,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魏王舅舅,我不是想叫你滚。” 就连生气也这么可爱,江衡低笑,“既然如此,那就起来把粥喝了。” 她在里面摇头,“我不喝。” 到了这时候,江衡反而不急了,她越是躲避,他越是有耐心,反正她就在他的掌心里,怎么都逃不掉。江衡慢悠悠道:“你若是不喝,舅舅便一直坐在这里,等你何时想喝了,舅舅才走。” 她如果一夜不喝,他就在这里坐一整晚么? 陶嫤才不信他有这个耐心,决定跟他干耗着,谁也不让谁。然而她到底低估了江衡,半个时辰过去了,她非但没睡着,反而焐出一身汗来,在被子里心神不宁。末了气馁地露出一双大眼睛,悄悄往外看了看,恰好对上江衡一双深邃的眸子。 他噙着笑,好像早料到她会扛不住,等着她自投罗网。 陶嫤认命地坐起来,头皮发麻,“我喝就是了。” 其实她真的不饿,这时候哪有心思管得了吃喝,他一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不能思考,满脑子乱得很。既觉得他不可理喻,又害怕他的强势,她心里矛盾得很,千头万绪,连自己都理不清楚。 手伸了半天,江衡没有把粥碗端给她,“凉了,本王让人热一热。” 哦,她没反对。只是在等粥的这段时间里,过得分外煎熬,她故意别开视线,不去看他,可是他却没事人一样,视线一直黏在她身上。 以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却分外煎熬,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他看。 最后小不点憋得两只耳朵全红了,江衡不再逗她,正好此时白蕊端着热好的粥进来,他接过去,舀了一口吹凉,“我喂你。” 陶嫤摇头不迭,“我自己来。” 说着便要去抢,无奈才一触到碗沿,便被烫到指尖,她飞快地缩回手去。因为惶恐不安,被烫疼了也不敢说一声,眼泪汪汪地,瞧着十分可怜。 江衡握住她的手,好在只烫红了一点,并未有大碍。他捏着她柔软稚嫩的指腹揉了揉,笑道:“还是让我喂你罢。” 这回她没再反抗,他喂一口,她便吃一口。 她吃得拘谨,从头到尾没看过他一眼,只想赶快把粥喝完。两边腮帮子撑得鼓鼓囊囊,像松香山上见到的松鼠,甚至比那还可爱。 好不容易喝完之后,江衡拿绢帕拭了拭她的嘴角,“叫叫。” 她睁着乌黑大眼,迷茫地嗯了一声。 江衡打定主意要跟她好好谈谈,提早挥退一干丫鬟,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你今天为何躲着本王?” 陶嫤一窘,睁眼说瞎话:“魏王舅舅想多了,我没有躲着你。” 一般撒谎的人,都会把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一遍,是说服自己,也是为了说服别人。 江衡岂会不知,笑着看她,逐字逐句道:“你都知道了。” 陶嫤一窒,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知道什么?”   ☆、第83章 猛兽 屋里静得很,半响听不到什么声音,廊庑下的丫鬟面面相觑,不知里头是个什么动静,心里七上八下的,坐立不安。 寒光想朝窗户里偷看,被白蕊拦住了,“你这是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有古怪么!” 说话不敢大声,于是刻意压低了嗓门,在她腰上狠狠拧了一把。几个丫鬟里头,唯有她脑子缺根筋,做事不经大脑,鲁莽冲动,为此没少吃苦头。偏偏长了颗记吃不记打的脑袋,一直改不了这性子。 寒光捂着腰龇牙咧嘴,又不敢让里头的人听见,无声地嚎了几下:“白蕊姐,你,你说……魏王该不会对咱们姑娘用强吧?” 江衡把她们几个都赶了出来,说是有话对郡主说。可是什么话非得避开下人呢,房里只剩下他们孤男寡女,谁知道他会不会存什么歹念? 话音将落,被白蕊剜了一眼,“你把魏王当什么人了?这一年来魏王对姑娘的宠爱,你难道没看到么?姑娘生病他亲自喂药,又怎舍得伤害姑娘半分?” 寒光也是关心陶嫤,毕竟她们看不到屋里的状况,只能凭空臆测,难免想得有些多。 她耷拉着脑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白蕊姐说的是,是我胡言乱语,您就当没听过这话,可千万别告诉姑娘。” 要真说了,她纵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这张嘴惹出的祸端。白蕊没搭理她,搬了个杌子坐在廊下,看着头顶的月亮叹了口气。 这是姑娘命里的一道坎,端看她能不能迈过去,若是成了,或许能促成一对好姻缘。 白蕊私心里是希望姑娘跟魏王在一起的,毕竟她们看得出来,魏王待她是真心实意,动了真情的。这年头有哪些男人会这么宠一个女人?何况皇后娘娘也喜欢姑娘,将来她若是嫁去魏王府,一定不会受委屈,日子过得和谐美满。 辈分虽难办,但江衡若有心,倒也不是个问题。 古往今来惊世骇俗的婚姻多了去了,儿子尚可以娶父亲的妾室,他不过想娶一个没有血缘的外甥女,有何不可? * 内室里,陶嫤无措地看向江衡。 江衡伸手,将她鬓边蓬松的头发别到耳后,“管事跟我说了,今天秦慕慕曾经来过王府。” 不适应他的碰触,陶嫤往后缩了缩,心如明镜:“嗯,她来找我。” 事已至此,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再说下去,所有的一切都要揭开了。陶嫤蓦地很心慌,怕捅破这层窗户纸后,他们连最普通的长幼关系都难以维持。 江衡看向她,目光灼灼:“她跟你说什么?” 陶嫤缄口不言。 她怎么说,难道问他为何偷亲她么?还是问他何时生出这种心思的? 谁都没有说话,江衡忽而低笑,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如今竟怕成了这副模样。有点稀罕,又有点心疼,更多的是迫不及待,“叫叫,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确实……” 刚开口,便被她猛地捂住了嘴:“魏王舅舅别说!” 她直直地坐起来,两只手都牢牢地捂住他的嘴,纤细的双臂止不住地颤抖。她语带哭腔,眼里有泪花闪烁,“求你别说……” 在她没想好之前,什么都别说,更别告诉她。 哪怕自欺欺人也好,她想维持这份虚无的假象,只剩下十天,她就要回长安去。她不住地恳求真是无助不安到了极致:“求你了,别告诉我。” 江衡眸色深了深,握住她的手,“可是我想说。” 既然她都知道了,那他便没必要再隐瞒。想告诉她,想得到她的回应,不想这份感情只有他一个人承担,他爱慕她,就是要让她知道。 陶嫤摇摇头,哽咽着道:“你不要说,你说了我以后都不理你。你等我回长安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眼看着他继续说下去,她很有可能崩溃,江衡凝睇她半响,“你要想几天?” 罢了,这事不能强求,把她吓坏了反而不好,总得有过过渡期。可惜他时间不多了,这十天内一定要让她想出个结果,否则他不放心她回长安。长安变故太多,谁知道一年内会发生什么?还不如把她养在身边,一直养到十五,就是他的。 陶嫤吸了吸鼻子,垂下双手,“我不知道……” 江衡替她决定:“三天。” 她睁大双眼,很不满意:“太少了,七天!” 七天太多,他根本等不了那么久。江衡捏了捏她的脸颊,逼近她道:“一人让一步,五天。” 雕刻般俊朗的五官就在眼前,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近得眼睫毛轻轻一眨,便能碰到他的鼻梁。陶嫤心如擂鼓,从脖子后面红到耳根,好在光线昏昧,江衡看不清楚,她勉强道:“那,那好吧。” 五天就五天,能拖一时是一时。陶嫤是打的这个主意,她之前一心想着回长安,经此一事,更是盼着早点回去。 她一开始觉得江衡可怕,后来渐渐熟了,觉得他是个和蔼亲切的人。到现在,她再次觉得他很可怕。这种可怕跟以前不同,是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她无路可退,更无力反抗,只能被他拆吃入腹。 可不嘛,她现在就是走投无路的兔子,被一只大尾巴狼看上了,一门心思想把她叼回窝呢。 * 五天时间眨眼就过去了,陶嫤依旧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底下丫鬟不敢劝,更不敢在她跟前说魏王的好话,只消一开口,便会被她敢出来。轻则斥骂,重则打罚,于是一连好几天,杜蘅苑的婢仆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叫苦不迭。只期盼魏王赶紧收服了自家姑娘,也好快点解救他们。 陶嫤目下是看哪都不顺眼,去后院有江衡的影子,去前院有江衡的影子,就连这杜蘅苑的名字,在她看来都是江衡刻意安排的。一旦知道什么后,她看什么都觉得别有深意,简直快要魔怔了。 这天特意起了大早,为了躲避江衡,领着将军早早地出了府。 她坐到西街之后改步行,让丫鬟远远地跟在后面,她则牵着将军漫无目的地行走。 于是街上百姓便看到一个头戴帷帽的姑娘,牵着一头体型不小的花斑纹豹子行走在街上,有几个胆子小的,当场吓得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盯着那一人一豹。偏偏那姑娘不觉得有什么,身材娇小,不像专门驯养野兽的豹奴,而且她姿态清闲,俨然没当一回事。 将军头一回上街,兴致盎然,很想挣开陶嫤的绳子往前冲,奈何陶嫤牢牢牵着它,它一只没机会撒欢。它一扭头,对街上的百姓示威一般鸣叫了声,顿时吓得半条街的人都逃跑了。 周围百步之内,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陶嫤浑然不觉,牵着将军便要去前面的一家酒楼吃饭,被伙计拦在门外:“姑,姑娘……本店不允许宠物进入……” 陶嫤遗憾地哦了声,转身欲走,余光瞥见从酒楼地走出一人。 本未放在心上,谁知那人看到她后,三两步来到跟前抱拳施礼,“冒昧问一句,可是广灵郡主?” 陶嫤好奇地瞥去一眼,隔着半透明的透纱罗,隐约能看清他的容貌。好像有点眼熟,仔细一想,正是秦府大公子秦泓。 陶嫤与他只有一面之缘,自认没到当街闲谈的地步,倒是对他如何认出自己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看来没认错人,秦泓展颜一笑,风流倜傥,“早听说郡主育有一头西域豹子,今日一见,果真威风。” 说着看了看一旁的将军,他习过武功,虽不精湛,倒也能傍身。是以并不畏惧它,反而上前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豹兄有礼。” 陶嫤对这种油腔滑调的人没什么好感,准确地说,她对秦家的人都没好感,撂下一句“它叫将军”,便欲离去。 难得碰一次面,秦泓哪舍得让她走,至今犹记得上回在魏王府一见,她衣衫半湿,水眸晶莹的模样,在阳光下精雕细琢的五官,让他想起来便心痒难耐。这等精致的璧人儿,岂是他幕中庸脂俗粉能比的。 饶是知道她是郡主,也忍不住升起旖旎心思。何况他左右看了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并未见到江衡和王府的人,想来她是独自出府,这样大好的机会,如何能错过? 心中有了决定,秦泓上前堵住她的去路,“秦某在楼上设了宴,既然有缘,郡主随我上去一趟如何?听说过几日郡主便要走了,秦某尚未款待过您,不知您肯否赏脸?” 陶嫤皱眉,正赶上心情不好,他偏偏要撞上来,于是骂了句:“滚。” 秦泓一愣,见她抬脚便走,失神之余,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腕。 可惜还没碰到她,刚摸了一下衣角,便有另外一只手横亘在两人之间。秦泓只觉得手心一麻,接着剧痛传来,他捧着手腕后退两步,这才看清对方。 江衡像一座山,巍峨地立在陶嫤跟前。 他眯了眯眸,很不愉悦,“秦公子活腻了么?” 将军站在他身旁,朝秦泓凶狠地龇了龇牙,一时间两只猛兽,把陶嫤护得严严实实。   ☆、第84章 强吻 街上人虽少,到底有好事者,躲在十几步外,探头探脑地像一看究竟。奈何不敢靠近,是以听不见魏王跟秦家公子说的什么。 秦泓没料到他会忽然出现,愣了一愣,抱拳赔笑道:“魏王言重了,秦某只是想邀请郡主到楼上一聚。” 江衡刚才那一下不轻,打得他现在还疼着,却不好说出来,只得强忍着。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不就是么,他连佳人的小手都没摸到,就被教训了一顿,真是出师不利。 江衡不给他面子,扯了扯嘴角:“郡主何等身份,是你说请就请的?” 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来,魏王心情不好,很不好。他跟秦泓关系谈不上多好,可见面也都会寒暄一两句,然而今天连客套都没有,直接将他教训了一遍,足以见得,魏王今天不好招惹。 秦泓滞了滞:“这……” 江衡抬眸看了看酒楼里的纨绔公子,再看了他一眼,“秦公子今日对郡主无礼,众人有目共睹,今日本王卸你一只胳膊,也算是个教训。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言讫,不等秦泓有所反应,他已擒住他的肩膀,只听一声清脆的喀吧,他疼得叫了一声,立即跪倒在地。 秦泓的右臂无力里垂在身侧,疼得额头冒汗:“魏王宽宏大量,秦某感激不尽。” 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退让,这时候说点好话,一会才不会有苦头吃。 江衡收回视线,踅身领着陶嫤往回走。 自打陶嫤出府之后,他便一直跟在她身后。从王府门口到这条街道,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给她时间。可今天已是第五天,她还是没有回应他的意思,江衡的耐心已经快到尽头,尤其看到刚才秦泓对她无礼,心头更是积郁,一路上沉默寡言,到了王府都没说一句话。 陶嫤摸不透他的脾气,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白蕊在一旁,简直坐蓐针毡,怎么都不舒服。她欲哭无泪,这叫什么事,姑娘和魏王闹别扭,为何她要夹在中间?这下可好,如芒在背,她恨不得跟将军一起坐在外面,也好过在车厢里受煎熬。 可惜将军是个畜生,不懂她的难处,兀自在一旁舔着爪子,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好不容易到了魏王府,白蕊扶着陶嫤下了马车,一步一步惴惴地跟在魏王身后。 魏王没回瞻云院,反而直接踏进了杜蘅苑。陶嫤在后头惊恐地握了握白蕊的手,“他,他为何不回自己院子?” 白蕊连连摇头,“婢子也不知道。” 恐慌虽恐慌,院子还是要回的,陶嫤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便见江衡立在庭院中央,仿佛在等她过去似的。 躲了这么些天,总是要面对的。陶嫤咬了咬牙,回以白蕊一个悲壮的表情,向他走去:“今天的事……多谢魏王舅舅替我解围。” 江衡垂眸凝睇她,眸色深沉,并不出声。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回应,陶嫤稳了稳心神继续道:“魏王舅舅若是无事,就回去吧……我还有东西没收拾好,没时间招待您。” 话刚说完,江衡俯身向她凑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扛到了肩上! 她身子一空,强烈的不安袭来,“魏王舅舅!” 江衡按住她弹动的双腿,环顾杜蘅苑一圈,对目瞪口呆的婢仆道:“本王有事跟郡主说,谁都不许进屋。” 说罢,居然就这么扛着她进了屋! 这是他的地盘,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旁人哪敢反抗。尤其他的威严搁在那儿,只消一眼看过去,便让人手软脚软,对他言听计从。 陶嫤又怕又惊,朝外面叫道:“白蕊救我,玉茗救我!” 白蕊玉茗上前两步,着急又为难地唤了声:“姑娘……” 奈何直棂门已在她们面前阖上,挡住了里头的光景。 江衡的大掌在她娇臀上拍了一下,大步走进内室,“想了五天,可有想出个什么结果来?” 他居然打她的屁股! 不要脸!陶嫤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当即羞红了脸,在他身上连打乱踢,“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我要回长安,你放我下来!” 江衡把她放到床榻上,不等她坐起来,便倾身压了上去,“没想么?” 陶嫤迎头撞进他怀里,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重新躺回床榻上。因着方才的挣扎,发簪散落,乌发披散在床上,腻白的小脸泛着红晕,粉唇轻启,微微喘息。她看着他的眼神怯懦又无助,让人真想狠狠地欺负她,让这张倔强的小嘴里吐出求饶的字眼。 搁在平时,陶嫤是个很识相的人,懂得审时度势。目下她处于弱势,本不该惹怒他,然而他刚才触怒了她的底线,这会儿早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算让我再想十天,一百天,我都不会接受魏王舅舅的!我是个正经人,不会做那种离经叛道的事,你不要再逼迫我了!” 说罢咬着下唇,对他怒目而视。 江衡眼里有幽光闪过,整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两人贴得极近,他的脸就在她上方,寒声问:“真的不接受我么?” 她心一横,别过头去:“我不喜欢你,只把你当成舅舅。无论你说多少遍,我都不喜欢你。” 江衡双手捧着她的脑袋,逼迫她直视自己:“再说一遍。” 她于是重复:“我不喜欢你。” 刚说完,江衡便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再说一遍。” 她睁大眼,大约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他们在很严肃地交谈,他忽然亲她是怎么回事!于是腾出双手捂着额头,赌气般嚷道:“我不喜欢你!” 心头酝酿着一股无名火,明知她是故意这么说,但他还是很不满。不让亲额头,那便亲眼睛,于是他在她眼睛上啄了啄,“再说一遍。” 陶嫤再捂住眼睛:“我不喜欢……” 这次话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樱唇。 唇瓣相贴,他温热的气息传了过来,陶嫤脑子嗡的一声,再也想不起别的东西。 江衡浅尝辄止,贴着她的耳朵道:“我喜欢你,叫叫,舅舅喜欢你。” 他一定是故意的,都这种时候了,还故意自称舅舅,是嫌她不够罪恶么?陶嫤呜了一声,从头羞到脚,“别说……” 他偏要说,低醇的嗓音诱惑般地问:“你喜欢我么?” 陶嫤下意识地摇头,声音软糯:“不……” 真倔! 江衡怒火中烧,低头再次吻上她的唇,这回不再满足于轻轻碰一碰。他吸吮她的唇瓣,撬开她的贝齿闯了进去,如愿以偿地尝到她甜美的味道,勾着她不断纠缠,强势而霸道,让她连躲都没处躲。 陶嫤浑身发软,无助地嘤咛,头一回觉得江衡也可以如此强硬,她在抗拒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以前一直认为他可怕,像蓄势待发的野兽,这下坐实了,他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野兽。把她逼到走投无路,肆意品尝。 许久,他才放开她,舔着她的嘴角哑声问:“喜欢我么?” 她简直无地自容,明明不愿意,还是被他吻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既觉得对不起父母,又对不起皇后娘娘,愧疚得不得了,好在学聪明了,没再出言反驳。 不说话也行,只要不再抗拒他,一切都好说。江衡对她爱不释手,又亲了两下,“叫叫,我给你五天时间已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五天,你休想再躲着我。” 陶嫤抬起双臂挡住脸,不肯让他再亲,“可是,魏王舅舅是我的舅舅!” 江衡不以为然,“我们没有血缘,只要本王一句话,你随时可以成为我的正妃。” 她不吭声。 江衡拉开她的双手,盯着她水汪汪的双目,“年龄也不是问题,等一年之后你及笄,我便娶你进门。” 这是哪儿跟哪儿,谁要跟他谈婚论嫁了! 陶嫤恼羞成怒,气鼓鼓地瞪着他,“我就要回长安了,我才不嫁给你呢,老流氓!” 老流氓?江衡挑了挑眉,他还有更流氓的时候,只是怕吓坏了她,所以才一直忍着而已。 小姑娘发起火来不容小觑,他差点招架不住,唯有将她牢牢地锁在怀里,摸着她的粉唇:“回长安之后等着我,不许跟别人定亲。叫叫,你是我的。” 陶嫤抿了抿唇,还没接受他,“我才不是。” 他浑不在意,抵着她的额头重复了一遍,“你是舅舅的。” 真不要脸,端着舅舅的身份,居然对她行这种事!陶嫤抬脚踹了他两下,推搡道:“我才没有这么无耻的舅舅,你放开我,我要起来!” 小嘴喋喋不休,带着他刚才吻过的痕迹,晶晶亮亮,很是诱人。 江衡才尝过她的滋味,怎么会轻易放过她?于是按着她的双手,再次亲了下去。   ☆、第85章 亲热 江衡离去后,陶嫤让人烧了一桶热水送进来。 这大白天的,为何要洗澡?丫鬟们都有些不解,但看陶嫤一脸坚决,便没有多言,老老实实地烧水送水,不多时便灌满了大半个木桶。 陶嫤挥退她们,脱掉衣服,整个人都埋进水里。她想洗去江衡留在她身上的气味,他对她又摸又亲的,真是讨厌到了极致。她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样无礼地对待过……一时间把江衡所有的好都忘了,只记得他的无耻,以及不要脸! 在她面前一口一个舅舅,可他做的那些事,哪是一个舅舅该做的! 越想越气,陶嫤挥手拍在水面上,溅了一脸的水花,她胡乱地抹了下,站起来套上衣服,风风火火地来到屋外,指挥白蕊玉茗道:“去把杜蘅苑的门关上!” 看天气明日应当会下雪,白蕊跟玉茗正在收衣服,捧着衣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姑娘,为何要关门?” 当然是防火防盗防江衡! 以前她住在这里,晚上从未关过门,夜里派一个婆子守着就是了。目下不同,江衡就跟洪水猛兽一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再对她做什么,为了未来五天能过得安安生生,她决定这几天都闭门不出! 白蕊玉茗对视一眼,没法劝住她,只好把衣服交给别的丫鬟,踅身把杜蘅苑的门关上了。 方才魏王离去时眉眼里隐有满足之色,同回来时判若两人,她们虽是不经事的姑娘,但多少猜得到一些。 魏王一定是跟姑娘说开了,才会让姑娘如此忐忑不安。 至于他们发生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陶嫤连吃晚饭的心思都没有,早早地躺下入睡了,大抵是怕江衡突然出现,一整夜都睡得不踏实。一直到破晓时分,她才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这一睡睡到晌午,反正没什么事,丫鬟便没进屋叫醒她。 待醒来的时候,肚子饿得很,陶嫤叫丫鬟进来准备换衣服。屋里烧着地龙,四周又置备火炉,整个屋子暖融融的,她穿的不多,散花绫褙子下露出一截白腻的小脸,趿着软鞋踩在毛毡上,“饭菜布置好了么?” 白蕊替她拢了拢头发,绾了个简单发髻,头上斜插一只碧玉发簪,“方才让人热了一遍,已经重新摆好了。” 她洗漱一番,打算吃完饭后继续睡觉,外面天越冷,便越容易犯困。 尤其这几天无所事事,除了睡觉她真不知道做什么,去招惹江衡?她才不敢。 考虑到她这几天食欲不振,厨房里做的都是清淡小菜,冬天的时令菜不多,唯一盛产的就是萝卜,偏偏她又不爱吃萝卜,专挑一碟子冬笋吃。喝完一碗香蕈虾仁粥后,又吃了一碗鸡蛋羹,这才觉得饱了。 擦了擦嘴准备重新躺回床上,听到外头有突兀的动静,她心下咯噔,赶忙让白蕊去看看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白蕊回来说道:“是魏王来了。” * 他还敢来! 陶嫤怒气冲冲,顾不得披上外皮便冲到屋外,见寒光准备打开院门,当即喝了声:“住手!” 寒光一激灵,及时地停下开门的动作:“姑娘……” 她三两步上前,小身板抵在门上,把寒光松开的门闩重新锁上去,“我身体不舒服,魏王舅舅回去吧。我,我现在不想见人。” 外面天冷,她冻得哆哆嗦嗦,小脸一阵青一阵白,从没觉得江衡如此可怕过。 白蕊在后头急得直跺脚,衣服不穿好就出来,饶是院里没有外人,可她不怕冻着么!当即踅身回屋,要去给她拿衣服。 门外江衡滞了滞,失声浅笑,“那你什么时候想见人?” 她在里面摇头,“我也说不清楚。” 果然是昨天把她吓到了,江衡回去想了一晚上,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急于求成,日后回长安该如何跟楚国公交代,但却从不后悔。 能得到她,是他一生的幸事。 江衡透过门缝,看到里面一道浅粉色的身影,一看便只布料单薄,大冬天的不怕冻着自己?他脸色沉了沉,“怎么不穿好衣服?” 她都要急死了,哪管得了穿不穿衣服,只盼着他赶紧走吧。“我一会回去就穿,你别管我。” 过了很久,外面都没听到江衡的回答,好像有脚步声渐渐远去的声音。 走了? 她长长地松一口气,方才提心吊胆,整个人都像被悬在空中一样,现在总算脚踏实地了。她拢着袖子往回走,没走两步,便见侧前方墙头一个人影翻了进来,稳稳当当地落在她跟前。 可不就是江衡嘛! 他居然学会了翻墙?偏偏他姿态洒脱,宽衣博带,就连翻墙也翻得那么潇洒从容。陶嫤一骇,重新退回门前,扯了扯嘴角问:“魏王舅舅不是走了么……” 江衡举步走到她跟前,脱下黑狐裘衣拢到她肩上,故意为难她:“见不到你,我怎么能走?” 裘衣带着他滚烫的体温,陶嫤不安地扭了扭,目光朝他身后的白蕊看去:“白蕊给我拿了衣服,魏王舅舅你自己穿吧!” 说着便要脱下她的衣服,朝白蕊走去。江衡好不容易逮到她,岂能这么放她走了? 他伸出双臂,一左一右拦住她的去路,俯低身子注视她:“为何锁门?” 陶嫤左顾右盼,恨不得整个身子都缩在门里边,“天冷……怕漏风。” 身后是门闩,她的手不老实地乱动,希望能打开门闩,逃离他的桎梏。奈何越紧张越不成事,双手颤颤巍巍,好半响都没成功打开。 * 江衡看着她紧张的小脸,忽而一笑,“不是在躲我?” 她连连摇头,这种时候就算是也不能承认,“当然不是。” 院里丫鬟都在,他这么名目张大地调戏她,实在太过分了!如果她们不对她忠心耿耿,把今天的事传了出去,他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名声? 陶嫤抿唇,试图推开他的胸膛:“魏王舅舅别这样。” “别哪样?”他低笑一声,凝睇她愠怒的小脸,忽而低头亲了下她的唇,“这样么?” 她睁大眼,惊恐到了极致,“江衡!” 这时候哪还顾得上虚与委蛇,她的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这是她的院子,当着她丫鬟的面,他居然亲她!陶嫤恨得牙痒痒,捂住双唇瞪他:“不许亲我!” 江衡居然说:“怎么可能。” 言讫拉开她的双手,低头再次吻了上来。 周围都是他的气息,连嘴里都是,他硬生生闯进她的口中,勾着她的舌头吮吸,吻得她舌头发麻。陶嫤呜咽了声,很快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他抽丝剥茧一般,攫取她所有的神智。 她浑身发软,到现在还不忘院里的丫鬟,睁开迷茫的眼神往他身后看去,闭上眼羞赧道:“不要,她们在看……” 江衡恬不知耻地说:“那我们到屋里。” 说罢没等她回应,便抱起她往正堂走去。 院里一干丫鬟都傻了眼,收衣服的不收了,洒扫院子的不洒扫了,各个呆呆地看着魏王抱着郡主走入屋中。刚才那一幕就跟做梦一样,虽然早就猜到魏王跟郡主的关系非同寻常,但亲眼所见时,还是有些冲击。 白蕊最先回神,让她们该干嘛干嘛,“方才的事你们就当没看到,若是谁敢说出去,仔细你们身上的皮!” 这里有跟了陶嫤七八年的丫鬟,也有才照顾她一年的丫鬟,平常虽然都很乖巧,谁知道会不会跟人碎嘴子。人心难测,该警告时还是要警告一番。好在她们都是明事理的,一个劲地点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 陶嫤被江衡抱入屋中后,他一直没放开她,顺势坐在桌子后面。 桌上的饭菜尚未来得及撤去,是陶嫤刚才吃剩下的,江衡贴着她的脸颊道:“正好我还没用膳,你陪我一起。” 这姿势太暧昧,哪有人吃饭还抱在一起的,陶嫤唰地从他腿上跳下去,戒备道:“我吃过了。” 江衡以手支颐,笑看着她:“本王还没吃。” 她才不管呢,转身就往屋里跑,“那你回自己院里吃。” 不敢去床上,昨天一切噩梦的根源就是在床上发生的,江衡没走,她是绝对不敢上床的。四下看了看,在美人榻上正襟危坐,一双水眸定定地盯着屏风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任何动静。 不确定他走没走,又不好出去看看,陶嫤扁扁嘴,“魏王舅舅你走了吗?” 没人回答。 想来是走了,她脱下身上的黑狐裘衣,准备让白蕊拿去送还给他,刚走到屋外,便见江衡闲适地坐在八仙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往她看来。 陶嫤定在原地,顿时有种被戏弄的错觉:“我刚才不是问……” 江衡不语,目光在她身上巡视了一遍。 她这才恍悟,屋里暖和,她只穿了一件散花绫褙子,里面小衣和抹胸的颜色都能看得清。她红了脸,把裘衣扔到他身上,“你没走刚才为何不出声!” 说罢欲躲,被他走近一把抱了起来,走入屏风,压倒在美人榻上。 江衡拿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子,“我若是出声了,你会自投罗网么?” 当然不会,陶嫤在心里回答,嘴巴却牢牢地闭着,发誓不再跟他说一句话。 她不说话,江衡自有办法。 见他又要亲她,她泪眼汪汪地恳求:“魏王舅舅别再亲我了。你一亲我,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招人喜欢,江衡笑着问:“就算当罪人,也是本王比你先当,你怕什么?” 原来他还知道呢,陶嫤鼓着腮帮子,“那你还……” 他贴近她,在她耳边哑声道:“本王忍不住,叫叫。本王一看到你,便想与你亲热。” 尤其他压抑得久了,一旦开闸便有些收不住。再加上她过几天就要离开,他不能跟着一起回去,这几天怎么舍得放过她? 陶嫤张了张嘴,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俏脸早就涨得通红了,“谁要跟你亲热……” 江衡抱着她纤细的腰肢,仔细看了她一会,低头咬住她的粉唇道:“当然是你,小白豆腐。” 小白豆腐…… 待反应过来这个名字的含义,陶嫤不仅脸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第86章 回家 这几天陶嫤极近所能地躲着江衡,但凡他会出现的地方,她绝对不去。 若是他到杜蘅苑来,陶嫤便时刻把将军带在身边,他一上前,她便让将军咬他。将军最近精力充沛,正愁没地方发泄呢,对他当然也不客气,陶嫤一发话它便冲了上去。 江衡蹲下,拿手挡住将军的头颅,抬头看她:“明日何时走?” 无论他再不舍,时间还是会过去,不知不觉便是三天,明天她便要回长安去。 护送她的人马已经安排好了,随时都可以伴她出发。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路送她回到长安,可惜事与愿违,他在松州的事尚未料理完毕,若是离开得时间长了,唯恐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到时酿成大乱。 他唯有等,等一年之后把松州管理好,再回长安见她。 到那时她刚好及笄,他可以登门求亲,与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长相厮守。其他都很放心,目下唯一怕的就是周溥横插一脚,他在陶嫤心里的地位不简单,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正因为这份不简单,才让江衡不安。 去年来松州时,周溥的意思是今年也会回长安。 也就是说,他得时刻注意着长安的动静,免得他还没回长安,小媳妇便被别的男人拐走了。 思及此,表情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陶嫤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们一高一低,立场忽然转变了过来,很有些不习惯,“我同魏王舅舅说过的,早上辰时就出发。” 真的是一刻都不能等了,这几天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的煎熬。 早点离开他,回长安好好想一想,也许还能早点想清楚,为自己下一步做打算。 江衡点了点头,“是,你跟我说过。” 或许是他潜意识遗忘了,不想让她走,所以才会记不住时间。他撑着额头笑了笑,再仰头看她时,乌黑瞳仁里满是笑意,“叫叫,你回去会给本王写信么?” 陶嫤想也不想地摇头,“当然不会。” 首先不知道写什么,其次她躲他都来不及,怎么会给他写信呢?若是以前还有可能,他好好地当他的舅舅,她还是他的外甥女,互相表达一下亲情的关怀。如今是怎么都不行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占她便宜,她才不会给他写信呢! 跟他料想的一样,江衡握住她斗篷里的小手,甘愿仰视她,“舅舅会给你写信的。” 陶嫤挣了挣,没能挣脱,手被他紧紧地攒在掌心里,带来无尽的温暖,“……哦。” 江衡又道:“逢年过节,也会给你准备礼物。” 她移开视线,“我不要。” 他笑了笑,置若罔闻:“记得给舅舅写回信。” 本想拒绝,但是一触到他的双目,到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长睫毛颤了颤,骄傲道:“那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 真是个难伺候的小姑娘,他哄了她这几天,还是没把她的心哄过来。 明明被他的亲的时候一点也不反抗,偏偏嘴巴倔强得很,他想听的话,她一句都不说。江衡站起身,拢了拢她的斗篷,“这一年不许忘了我。” 怎么可能会忘呢!他对她做的这些过分事,她可都一件件记得清楚,没那么轻易忘记! 陶嫤招呼将军过来,躲在它的身后,“将来的事哪说得准,万一我真把魏王舅舅忘了,你不要怪我!” 说罢朝他吐了吐舌头,转头跑进屋里。 大红色的斗篷像他心头的一滴血,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这辈子都没法再剥离。江衡揉了揉眉心,许久哑然失笑,既恼火,又喜爱到了骨子里。 * 白天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东西比来时还多,足足有四五辆马车。陶嫤不放心,亲自盘查了一遍,后来嫌东西太多,临时又去下一辆马车的东西。加上婢仆乘坐的车辇,统共有七八辆马车,看过之后,才算满意。 夜里睡在床上,想着马上就能离开松州,见到阿爹阿娘,心里止不住地欢喜。 故乡总是让人怀念,才离开一年,她便归心似箭。 想知道家里情况如何,外公身体如何,大哥跟启嫣姐姐的婚事是否顺利……想着想着,更加睡不着了。脑子里忽然闪过江衡的脸,她离开之后有一年见不到他,他让她等着他,说到时候要去陶府提亲…… 谁稀罕他提亲!陶嫤裹紧被子,一想起这几天的经历,便觉得不够真实。 她尊敬敬仰的魏王舅舅,一夕之间成了爱慕她的人,把她逼得无路可走。她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他进攻得措手不及,到最后狼狈收场,还被占尽了便宜。 还想让她写信给他,她才不呢,绝对不会。 陶嫤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不踏实,夜里醒了两三回,有一回觉得口渴,想下床倒水喝,蓦地看见床头坐着一个人,她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救……” 那人出声:“是我。” 又是江衡,记得上回他也这么吓过她!陶嫤捂着胸口喘气,她最不经吓,偏偏他还总干这种事,“魏王舅舅来做什么?” 江衡见她喘不上气,坐到跟前替她抚了抚背,好不容易见她缓过来了,握着她的手道:“本王睡不着,想多见你一面。” 她有点抵触,“霜月呢?” 今天是霜月值夜,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江衡起身倒了一杯水,一壁喂她喝下去,一壁说道:“这王府是我的,我若想见你,她能拦得住么?” 耍流氓就耍流氓,还说得这么名正言顺,可见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陶嫤喝完之后躺回床上,蒙上头无情道:“魏王舅舅见过了,现在该回去了吧。” 江衡把茶杯放在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睡你的,我看我的。” 陶嫤本以为他说说就算了,没想到他真的坐在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饶是她背对着他,都能感受到那道灼灼的视线,这叫人怎么睡! 她欲哭无泪,趁着最后一个晚上,决心跟他好好谈一谈,“魏王舅舅,我没有嫁人的打算。” 江衡讶异地挑眉,有点不解,莫非她这些天拒绝他,是因为这个原因? “为何?” 她想了想,争取想出一个能说服他的答案,“我没有喜欢的人,也没有那份心思。” 也就是说,她心里没有他? 江衡以为经过这几天,她起码会有点接受他,未料想他遇见了一只小白眼狼,从头到尾都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但是不怕,既然认定了她,他便多的是耐心跟她耗下去,“以后时间很多,你会慢慢喜欢我的。” 陶嫤噎了噎,少顷出声:“不会的。”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些,不敢看他,把自己藏起来,“我一直把你当成舅舅,从来没想过跟你在一起。你这样,我没法跟皇后娘娘交代,也不敢面对阿爹阿娘,求魏王舅舅放了我吧。” 江衡静了许久,俯身撑在她身侧,将蝉蛹似的她护在怀里,隔着被子吻了吻她的头,“我会处理的,这些不用你担心。” 本想就此离去,但是始终不甘心,想着她刚才的话,江衡再次问道:“叫叫,你刚才说没有喜欢的人。”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衡问她:“连我也不喜欢么?” 她不出声。 这次他学聪明了,不从正面问她,旁敲侧击地逼供:“真的不喜欢本王么,小白豆腐?” 被子下陶嫤脸颊像煮熟的虾子,红的透透的,好在他看不见。 起码她没有否认。 不回答,便是还有希望。 江衡满意地笑了,从她身上站起来,揉了揉她的头顶,“睡吧。” 可是哪还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真的不喜欢他吗? 陶嫤想不通,她在这方面素来迟钝,否则便不会上辈子二十有二了,还是没有嫁人。后半夜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中,看见江衡一直坐在床头。 他整夜都没有离去,直至晨曦微露,才回到瞻云院去。 * 洗漱一番后,神智勉强清醒一些。 院里的事几乎不用她操心,婢仆已经把行礼搬到马车上了,她只需换身衣服准备出发便是。在杜蘅苑匆匆吃了早饭,陶嫤踏出院子,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一年的院落,多少有点不舍。 来到府外,江衡正站在门口。 他骑在马上,前后巡视了一遍,见没什么纰漏才折返回来。正巧赶上陶嫤走出王府,他停下,背后是熹微晨光,映照在他身上,显得他更加挺拔伟岸。 明明一夜没睡,这会看着却十分精神。 他来到她身边,笑着看她:“走吧,舅舅送你出城。”   ☆、第87章 腻歪 第八十七章 登上马车,缓缓往城外驶去。 一队人马护送着广灵郡主出城,百姓纷纷翘首以盼,只见魏王亲自送行,骑马走在人群最前方。他目不斜视,偶尔会回头看一眼身后的马车,车里载着广灵郡主,一侧的帘子飘飘荡荡,看不见里头的光景。 陶嫤想起刚才的一幕,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 王府门口,回长安的马车由七辆变成八辆,陶嫤指着多处的那一辆问:“那是什么?”外表跟别的马车有点不同,样式很简单,瞧着不像坐人的马车。 江衡凝睇她,“还记得本王欠你的生辰礼物吗?” 那是他送的礼物?整整一车么? 陶嫤有些期待,上前去看了看。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跟江衡斗,她永远处于下风。马车里赫然装着一个硕大的沙钟,流沙从上面的容器流到下面的容器,沙很细,一点点慢慢地往下漏,照这个体积看,不知能流到什么时候。 她简直看得目瞪口呆,转头惊诧地问江衡:“这是什么?” 江衡下马,与她并肩站在沙钟跟前,“这是本王专门让人打造的沙钟,能流一年。等它流完的那一日,便是本王回长安的一日。” 听听这叫什么话,难道她要天天盯着这个沙钟等他么? 没见过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陶嫤气得不想理他,这算什么,好像她巴巴盼着他回去似的,当场就要回绝:“我不要这个东西!” 江衡早就猜到她是这个反应,手掌放在她的头顶,弯腰与她平视:“你若是不收,本王便让人送到长安陶府。届时陶临沅问起来,本王就说这是你跟我的定情信物。” “……”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陶嫤气得想挠他,奈何位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不好表现得太过张扬,她气鼓鼓地瞪着他,凶神恶煞的小模样,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走吧,出发。” 陶嫤推开他,登上前方的马车,气得没再多看他一眼。 一直到了现在,想想还是郁闷。 这么大的沙钟,她拿回家该怎么跟阿爹解释?难道说魏王送给她的纪念物?哪有人送这种东西的,阿爹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疯子。 可他本来就是疯子,如若不是,怎么会做这种厚颜无耻的事呢? 越想越气,陶嫤看着帘子,灼灼目光几乎能把它烧出一个洞来。车里白蕊玉茗见她心情不好,都不敢招惹她。她们清楚前因后果,正因为清楚,所以更加不好开口。 要说魏王此举确实有些过了,但他对姑娘痴心一片,倒也可以理解。 毕竟要分开一年,他不放心是理所当然的。姑娘正值妙龄,花一般的年纪,他却行将而立,两人年龄差得有点多,以后有他操心的地方。 如此一想,两人都有些同情起魏王来。他这条漫漫追妻路,还得走很长呢。 * 出城之后,路上越来越清静。掀起身侧的帘子往外看,两旁只剩下高耸屹立的樟树,道路宽阔,偶尔有赶路的旅人,再往前走,就真的不见多少人了。 江衡没有停下的意思,护送陶嫤的卫兵难免纳闷,魏王这是打算送到哪里? 终于他喊了声停,折返回到陶嫤的马车跟前,“叫叫,出来一下。” 陶嫤正在气头上,怎么可能搭理他。是白蕊出的声:“回禀魏王,姑娘说您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路您无需担心。” 半响,江衡没有要走的意思,“让广灵郡主出来见本王最后一面。” 车厢内白蕊为难地看了一眼陶嫤,他的话姑娘都听见了,可是看姑娘的反应,好像不想见他…… 陶嫤挣扎一番,还是决定出去见他,否则这么耗下去,只会更加引人注目。于是掀开帘子站在车辕上,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魏王舅舅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 想留下她,不想让她走。 江衡弯腰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带到马背上,揽着她环顾一圈,对众人道:“在这里等着,本王有事要跟郡主说。本王没回来之前,不许轻举妄动。” 说着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往林中深处骑去。 陶嫤惊愕不已,从被他带上马车的那一瞬就惘惘的,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呆了半响,才开始反抗:“你做什么?快送我回去!” 江衡一只手臂搂着她,一只手牵缰绳,到了一处溪流前才停下,沿着小溪慢慢地往前走。 此处无人,清幽得很,只有马蹄踏在地面上的橐橐声。 她越是挣扎,江衡越不放开她。末了索性抱起她转了个身,让她面对面坐在怀里,捧着她的脸颊道:“叫叫。” 这一声低沉缠绵,饱含他所有的不舍,让人不由得沉醉。 陶嫤霎时没了声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干嘛?” 这姿势实在很怪异,就跟坐在他怀里似的,而且看不到前方的路,会让她感到不安。陶嫤一仰头,便能对上他漆黑的双目,这双眼睛深邃沉着,看得她无所遁形。 江衡不说话,抬手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时候所有的言语都抵不过她在怀里来得实在,那么小的身躯,却能很好地充盈他的心房,填补他所有的空缺。这姑娘天生就是来克他的,头一次见面时,他怎么都想不到会栽在她手里。 不过短短一年,就再也割舍不下她。 * 陶嫤挣了两下没能成功,最后索性放弃了,在他胸口瓮声道:“魏王舅舅这么带我出来,不怕他们起疑么?” 他们是指外头的士兵,陶嫤是姑娘家,总归要替自己的名声担心。 孰料江衡一笑,吻着她的头顶道:“他们?他们早就知道了。” 什么?陶嫤霍地直起腰,小脸又窘又尴尬,“他们怎么会知道?是不是你说的?” 想到她费尽心思隐瞒的事,别人早都知道了,她在他们眼里一定十分好笑。这么一想,更加觉得没脸见人了。 江衡噙着笑,“本王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自己看出来的。” 想想也是,他做的这么明显,瞎子才看不出来呢!松州是他的地盘,他想做什么,谁能拦得住他? 陶嫤急了,“那他们说出去怎么办!” “不会的。”江衡蹭了蹭她的鼻子,与她耳鬓厮磨,“没有本王的吩咐,谁都不敢说出去。” 她这才有点放心,耳朵被他搔得痒痒的,她别扭地转过头去,“就算这样,那也不能……” 顿了顿,没有说完。 江衡握住她的小手,拿在掌心反复揉搓,对她身上每一处都喜爱到了极致,“为何不能?本王跟自己未来的王妃道别,还要他们允许么?” 陶嫤捂住耳朵,“谁是你未来的王妃!” 他拿下她双手,故意在她耳边提醒:“是你,叫叫。本王的小白豆腐。” 温热的呼吸喝在耳朵里,她半个身子都软了,小小的耳朵泛起血色,委屈地哼了一声:“我不是。” 江衡眸中染上笑意,对她爱怜不已,偏头咬住她精致的耳垂,含在嘴里舔.弄调戏,“是。” 耳朵又酥又痒,陶嫤缩了缩肩膀,整个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泛红的侧脸,“不要舔我……” 声音小小的,带着怯懦和无助,像猫爪子挠在他的心头,只会让他更加想欺负她。 江衡从耳朵吻到脖子,一路蔓延,“叫叫,你知道么?本王今年二十九,等到三十岁那一年,只想要一个礼物。” 陶嫤抓着他胸口的布料,小拳头捏得发白,“是什么?” 他哑着嗓音,“是你。” 三十岁那年,只想要她。 陶嫤脸颊烧红,整个人像在炭盆里烤过似的,红得能滴出血来。她腾出一只手胡乱捂住他的嘴,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又羞又恼地看向他,“你不要脸!” 他拿开她的小手,在她手心里吻了吻,“有你就够了,还要脸做什么?” 小姑娘娇娇俏俏,绵软的身躯就在怀里,他情不自禁地想跟她再靠近一些。怎么亲热都不够,因为她马上就要走了,离开他去千里之外的长安。若是可以,真想把她拴在身边时刻带着。 陶嫤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劲敌,论无耻比不过他,论脸皮也没他厚,只能任由他为所欲为。 她跟他大眼瞪小眼,末了唯有妥协,被他抱着说了很久的话。 只觉得过了好久,她扁扁嘴问:“好了吗?魏王舅舅,再不走就太晚了。” 片刻之后,江衡松开她,揽着她骑马往回走,“方才我说的话都记住了么?” 他说了很多,无非是以前说过的话,陶嫤就算不想记也记住了,此刻却故意跟他唱反调,“你说了什么?” 江衡搂着她的手紧了紧,低声道:“你想再听一遍?” 那她可受不住,陶嫤摇头晃脑,识趣地求饶,“记住了记住了,都记住了。” 无非是让她想他,给他写信,不许跟别的男人来往。这些腻歪的话,他居然还说得一本正经,陶嫤听得面红耳赤,真想一把堵住他的嘴。 * 这一路走得很慢,阳光穿透树叶打在他们身上,地面光影斑驳,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快到林子外面时,江衡贴着她的脸颊道:“快点长大吧,小不点。” 陶嫤头埋得低低的,不予回应。 这句话的意思,估计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只有等她真正长大了,他对她亲密时才不会有负罪感。只有等她长大,他才能娶她。 到那时她躲都没地方躲,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回到马车跟前,他扶着她走上马车,然后翻身上马,看了她很久,才吩咐前方的士兵道:“出发罢!” 陶嫤坐进车厢,等马车行进之后,才呜咽一声,环膝蜷缩在角落里。 她被他带走仅仅半个时辰,身上便全是他的气息。他这个臭流氓,登徒子,陶嫤在心里把江衡骂了无数遍,却又有点不舍。 白蕊玉茗面面相觑,一个倒茶,一个嘘寒问暖,“姑娘,魏王带您去哪了?” 她缄口不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说。 马车走出好远,白蕊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看。远远地,看见魏王骑马站在路便,身影几乎看不见了,他还没走。 * 因为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一队人马走了大半天,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下一个镇子。 他们找了一个客栈落脚,几十号人占了泰半房间,好在这里来往旅人不多,刚好能容纳他们入住。 陶嫤到屋里看了看,收拾得还算干净,倒也满意。 第一天都有些累了,用过晚饭后,陶嫤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白蕊跟玉茗住在隔壁房间,将军比较特殊,暂时住在后院单独的小院子里,由一个士兵专门看着。 陶嫤洗漱完毕后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难以入眠。 明明巴不得远离他,但真的离开后,反而会经常想他。陶嫤翻了个身,觉得自己病的不轻。 子时左右,大抵是到了新环境睡不好,她昏昏沉沉地醒了一次。恍惚间听到屋里有动静,睁开眼看了看,好像有一个人影掠过,她惊了一惊,再仔细看,那影子已经站在她的床头了。 她第一反应是江衡,盖因他常干这种事。 然而就着窗外的月光,她分辨得出,此人身型与江衡并不同。江衡高壮英挺,他修长瘦削。 陶嫤遽然睁大眼,坐起来问:“你是谁?”   ☆、第88章 自责 来人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到床前。 他的声音很熟悉,“短短几日光景,郡主就把在下忘了么?” 陶嫤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是何人。 秦泓!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闯入她的房间?陶嫤清楚地记得睡觉之前,她的房门是上锁的,而且此处距离松州有数百里远,他来做什么? 没时间想那么多,陶嫤扯开喉咙呼救:“来人,有歹徒!” 秦泓凑到她跟前,捂住她的嘴巴低低地笑道:“郡主不必白费力气,秦某在他们的饭菜里下了药,他们一时半会醒不来的。” 他离得近了,陶嫤能看清他的表情,唇角带笑,心怀不轨。 大半夜的闯进姑娘房里,能有什么好事?陶嫤抬脚便要踢他,她下手毫不留情,专挑他最脆弱的地方,“滚!” 可惜他是习武之人,她的攻击被他轻轻松松地躲开了。他擒住她的双手,俯身压在她身上,笑着道:“虽然我不担心被人听见,但还是想让郡主安静一些。” 说着从衣襟里掏出绢帕,准备堵住她的嘴。 陶嫤扭头躲开,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如此无礼,不怕我回长安告诉皇上,让他灭你满门么!” 秦泓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态度可以称得上悠闲,“如果秦某让您永远也无法回长安呢?” 陶嫤愕住,回过神后朝门外喊叫:“白蕊,玉茗……” 呼救的话还没说完,嘴巴便被一团布给堵住了。秦泓摸着她的脸蛋,俯身仔细凝睇她,“郡主生得这么细嫩标致,如果不是为了阿妹,我是怎么都舍不得下手的。” 秦慕慕? 看到她眼里的困惑,秦泓不介意跟她解释一番,“阿妹因为郡主声名狼藉,这点郡主想必没有忘记吧?” 那是她自找的,跟她有何干系。陶嫤不悦地皱了皱眉,她早该想到秦家一家没一个好东西,妹妹如此,哥哥又能好得到哪去!偏偏嘴巴被堵住了,四肢都被他压在身下,连求助都没法。 她越是挣扎,他便压得越紧。 陶嫤头一回觉得恶心,被厌恶的男人压着,原来这么恶心。她呜咽了两声,试图踢开他。 秦泓一手按住她的双手,一手摸上她的腰肢,“来时阿妹跟我说,要让郡主也尝尝名声败坏的滋味。秦某觉得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于是便亲自来了,上回在酒楼门前没能一亲芳泽,留在今晚也不错。” 他俯身嗅了嗅她的气息,少女的馨香总是有无穷的诱惑力,他在她的脖子上烙下一吻,“郡主别反抗,秦某会让您快快乐乐地离开。” ……禽兽! 陶嫤扭开头,不让他亲,他的触碰让她觉得反胃。 无论是摸她还是亲她,都让她难以接受。跟江衡强迫她时完全不同,她不排斥江衡的碰触,虽然总拒绝,但心里是欢喜的。她唯一放不下的是那道伦理的枷锁,她需要江衡为她打开。 然而现在,另一个男人碰她,会让她无比反感。 眼看着他要脱她的衣服,陶嫤拼命地挣扎,甚至拿膝盖顶他,却都被他眼疾手快地躲了过去。秦泓一边制服她,一边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玩物,“原来郡主本性泼辣,倒是让秦某更想驯服了。” 驯服个屁! 要是能说话,陶嫤一定张口骂他,偏偏口不能语,手不能动。 渐渐地没了力气,她的衣服被他剥得只剩下一件小衣,在刚才挣扎的过程中,衣襟半敞,露出里面桃红绣金的肚兜。月光下她的皮肤皎白光滑,秦泓看得眼睛都直了,腾出一只手扒开她的衣服,“郡主这身细皮嫩肉,真是勾人魂魄。” 他本性轻浮浪荡,不知玩过多少女人,说出这番话并不稀奇。但是陶嫤不一样,她是春闺里娇养的姑娘,哪里被人这般对待过,即便是江衡,也不曾扒光她的衣服评头论足过。 屈辱与恐惧交织在一起,陶嫤眼里不由自主地晕上水雾,她拼命眨了眨,不想在他跟前露怯,极力缩小身子,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身子。 秦泓盯着她的身子看了半响,眼里的欲.望更加浓郁,忍不住伸手摸向她的肩膀,“好美……” 触手光滑,细腻无暇,堪比世上最精美的玉石。 他见过许多女人的身子,没有一个像她这样,没有任何瑕疵,腻白通透,只看一眼便勾得他浑身燥热。秦泓眼里的光芒深了深,从肩膀滑向胸脯,眼瞅着便要碰到那里,陶嫤往后一缩,躲过了他的脏手。 秦泓并不生气,反而兴趣更加浓厚了,“听说郡主跟魏王有染,怎么,他没这样碰过你么?” 江衡才不跟他一样呢! 陶嫤浑身上下只剩一条亵裤和肚兜,她既恼恨秦家的人,又恼恨江衡的士兵太没有用,一点药便将他们都迷倒了,屋里这么大的动静,他们都听不到么? 要是真被他玷污了,她宁愿咬舌自尽,也不让他得逞。 可惜嘴巴被堵着,双手被缚在身后,连死都不能。陶嫤恨得浑身颤抖,头一回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玷污自己。 秦泓把她看了一遍,伸手到她脖子后面,企图解开肚兜的系绳,“郡主别怕……秦某对对你温柔的。” 陶嫤死死盯着他,她想着,即便是死了,也要将这个人牢记在心,变作厉鬼都不放过他。 * 直棂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秦泓手上的动作滞了滞,脸上头一次出现裂隙,起身正欲逃跑,却是晚了。他被来人一把提起来扔在地上,还没张口,身上便挨了一圈。 这一拳用尽了十成的力道,他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打碎了,还没看清来人的相貌,便被紧紧地握住了脖子,不能呼吸。 “你找死!” 江衡脸色难看至极,手背青筋突兀,恨不得立即掐死他。 若不是他来得及时,难以想象接下来发生什么。一想到那种场面,他就差点失控,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握得秦泓脸色发青,脖子都要被捏断了。 他另一拳砸在他身上,听到床上低声哽咽的声音,蓦地一僵,松开他站起来,脱下外袍裹在陶嫤身上,“叫叫?不怕,本王来了。有本王在,什么事都没有。” 一壁说一壁拿出她嘴里的绢帕,捞起被子盖住她,对闯进来的士兵厉声道:“把他带走!他哪只手碰了郡主,便剁了他哪只手!” 士兵是他来之后才醒的,没敢往床内多看一眼,便拖着不省人事的秦泓出去了。 不多时室内恢复平静,陶嫤余悸未消,安安静静地待在江衡怀里,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江衡解开她双手的绳缚,心疼又愧疚地反复摩擦那片被勒红的肌肤,“对不起……叫叫,本王来得迟了,让你受到这种委屈。” 紧绷的神智放松下来,陶嫤再也撑不住,好像终于找到了归属似的,委屈恐惧一股脑地涌上来,化作泪水溢出眼眶。 她哭的时候很干净,不知不觉眼泪便爬满双颊。可怜到了极致,小手紧紧地抓着江衡的衣服,蜷缩在他怀里无声地哭。 江衡伸手碰到她脸上湿漉漉的,这才发现她哭了,顿时心尖拧成麻花一样,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抵着她的头顶不住地安抚:“是舅舅不好,舅舅不好。别哭了,叫叫,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 她在他面前哭过三回,一回是殷氏与陶临沅和离的时候,一回是走山路的时候,还有一回是夜里她躲在被窝里哭泣。 每一次都让他心软,却没有一次像这样心疼。 他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受了伤害,都是他的责任。 他越是安慰,陶嫤的哭声便越大,最后索性环着他的脖子,攀附在他身上放声大哭,“我好害怕,魏王舅舅为什么才来?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要是死了,你这辈子都见不到我了!” 江衡拍了拍她的后背,揉着她的后脑勺道:“不会的,舅舅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她埋在他颈窝蹭了蹭眼泪,泪水鼻涕一起蹭在他身上,哭声不止,呜呜咽咽,“我不喜欢被别人碰……” 江衡眸色一深,秦家敢对她做这种事,就别想他会放过他们。 面对她时却很温和,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贴着她承诺道:“我知道,叫叫是我一个人的,谁都不能碰。” 她偎在他怀里,这次意外地没有反驳。 半响,她才想起来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江衡喟叹一声,“放不下你,便想过来看看。” 谁知道来了之后看见士兵都睡得死沉,连一个值夜的人都没有。他便知道不对劲,踢开他们的房间,问到她住在走廊最里面一间后,刻不容缓地赶了过来。 好在赶上了,没有让她受到更大的伤害。 否则他或许会自责一辈子。 陶嫤吸了吸鼻子,情绪终于稳住了,大约是不好意思,依旧抱着他不肯撒手,小声地对他说:“谢谢魏王舅舅。” 江衡扶住她,用拇指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低头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睫毛,“今晚我陪着你,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点点头,乖乖地钻进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握住他,“你不要走。” 江衡轻笑,“嗯,我不走。” 她这才放心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没睡着,睁开对他道:“魏王舅舅,你不要轻易放过他。” 那个他指的谁,不言而喻。她不想叫他的名字,盖因心里还有阴影。 江衡眼神黯了黯,“放心罢,本王定会为你出一口气。” 她这才安心,握着他的手睡了过去。 柔软纤细的手指勾着他,一整夜都没有松开,江衡把她的小手反握在手心,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天亮。 * 天亮了,还是要整装出发。 秦泓被江衡的士兵押了下去,准备带回松州发落。他胆敢对郡主不敬,他一家都脱不了干系,这回江衡定不会放过他们。 白蕊玉茗得知陶嫤昨晚的遭遇后,纷纷跪在她跟前请罪:“是婢子睡得死,让姑娘受惊了,姑娘罚我二人吧。” 其实怪不着他们,那些士兵都没动静,她们两个没武功的姑娘又有什么用呢?即便醒着,也帮不上忙。 陶嫤让她们起来,“先欠着吧,到长安再说。” 她洗漱完毕,不想在这个客栈多停留,连早饭都没吃,便准备出发。 江衡送她来到楼下,他连着两晚没休息好了,体力虽好,但瞧着仍有些疲惫。 等所有人都登上马车后,陶嫤把白蕊玉茗也赶了进去,她立在马车外,站在江衡跟前道:“魏王舅舅回去以后好好休息。” 江衡低头认真地看她,颔首道:“好。” 她还说:“不要再追过来了,我会越走越远的。” 他顿了顿,“好。” 马车就要走了,只等着她一个人。陶嫤想上马车,但还有一句话要说,挣扎了半天,低头拽着他的袖子,“魏王舅舅不要娶秦慕慕,也不能娶别人,你若是娶了别人,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江衡眼里有光芒闪过,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抵在马车上,俯身直视她:“陶嫤,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心口直跳,大抵是太过喜悦,竟然顾不得这是在街上。 好在有马车挡着,路那边的人看不到这里的光景。 陶嫤把头一扭,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就那个意思。” 说罢挣脱他的束缚,转身跑到马车上,临别时朝他嫣然一笑,“我走了,魏王舅舅再见。” 小姑娘消失在布帘里,随着马车一起驶出他的视线。 江衡立在原地看了许久,抬手捂住胸口,那里的情绪汹涌而出,找不到发泄口,在他的四肢百骸横冲直撞。她那一笑牢牢地印在他心里,这一年都别想忘记,还有她刚才那句话,足够他琢磨很久。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姑娘,偏偏他栽在她手里,栽得心甘情愿。   ☆、第89章 回家 秦府正堂,一家人正和乐融融地喝茶。这几天秦慕慕闭门不出,见人就哭,可把两位老人急坏了,变着法儿地安慰她。他们在松州有头有脸,就算名声坏了又如何,只要降低条件,照样能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再不济有父母在,养她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然而秦慕慕就跟着了魔似的,地位低的她都看不上,地位高的又不愿意娶她。弄得现在高不成低不就,成了整个松州茶余饭后的笑料。 今儿她破天荒地从后院出来了,居然肯坐下来跟秦中仁和郭氏说说话,可把二老高兴坏了。还当女儿总算想开了,心里无限宽慰。 郭氏品了一口热茶,说了一圈发现不见自家大儿子,“这泓儿也不知去哪了,从昨晚起便没见过他,该不是又留宿那条花街柳巷了吧?” 说起大儿子她就头疼,府里娶了一个妻子,另纳了四五房妾室,饶是如此还是整天往外跑,倚翠偎红,风流成性。秦中仁想让他收收心,重拾书卷,努力几年,考取个功名为秦家争光,偏偏他没那份心思,怎么说都没用。 秦慕慕眼里闪过异光,掩唇轻飘飘地笑了笑,“大哥的红颜知己那么多,这会指不定在谁怀里呢。” 郭氏嗔了她一眼,“哪能这么说你兄长。” 旋即长叹,不得不承认闺女说的有理。男人有个三妻四妾虽然正常,但成天这么混下去,总也不是办法。 正好这话落在刚进来的李氏耳中,李氏是秦泓的发妻,平日没少跟秦泓闹矛盾,对这些话极为敏感。李氏不着痕迹地瞪了秦慕慕一眼,若是平时两人必会绊上一两句嘴,今天倒是稀罕,她抿着唇角,心情似乎不错,自顾自地高兴着。 李氏奇怪地睨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下。 她怎能不高兴?一想到将自己害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马上就消失了,便高兴的不止一星半点。 陶嫤害得她身败名裂,害得她不能嫁入王府,她早就恨她入骨了! 得知大哥在街上受魏王教训,她跟他私下合计过,想让陶嫤也尝一尝身败名裂的滋味。但如此一来,秦家必定脱不了干系,只有斩草除根,以绝后患。秦泓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起初有点不舍,最后为了两全,终是答应了。 大哥身怀武功,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秦慕慕想到陶嫤的死状,益发觉得痛快,她不好过,也不会让别人好过。 正谈话时,门口仆从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连话都说不利索:“大、大人……不好了……” 秦中仁蹙了蹙眉,此时尚不知出了大事,态度很淡定,“何事如此慌张?” 仆从颤巍巍地指了指外头,“魏、魏王来了……” 话刚说完,赵斌便领着数十名士兵闯了进来,将秦府前院团团围住。士兵手持长矛,各个凶神恶煞,难怪把府里婢仆吓得说不出话。 秦中仁一看阵势不对,上前去询问赵斌:“赵副尉这是何意?” 赵斌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何意?秦知府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清楚!”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秦中仁虽不安,但到底没做过什么,要维持表面风度,“我在家中与妻儿畅谈,难道也犯了事不成?秦某倒想问问赵副尉,私闯知府宅邸,不知是奉了谁的命令?” 论官位他比赵斌高两品,自然不畏惧他一个小小的副尉。 士兵从中间分开一条路,江衡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自然是奉了本王的命。” 赵斌忙行礼,“下官拜见魏王。” 后头家眷一应跪拜,秦慕慕脸色煞白,手脚僵硬,模样竟跟傻了似的。 最后是被郭氏一把扯了下来,跪倒在他的脚边。 * “不知魏王此举……” 秦中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兵戎相见?他自认这几年老老实实,没做什么坏事,是以这会并不是多么忐忑。 江衡冷眼觑他,“秦知府养了个好儿子,让本王刮目相看。” 说罢让人带秦泓上来,短短一天光景,秦泓便已不复风流姿态。他步履蹒跚,江衡那两拳打在他身上,至今都没缓过来,想来是伤到了五脏六腑,这一夜时不时会咳出血来。两只手臂被打折了,被士兵推出人群,扑通一声倒在秦中仁跟前。 秦中仁拨开他脸上的头发,这才看出他是自己儿子,登时愕住。 没来得及出声,后面郭氏凄厉地喊道:“泓儿!” 秦泓已然不省人事,被郭氏紧紧地抱在怀里,歪头咳出一口血来。 古往今来,没有母亲不心疼儿子,郭氏抬头看向江衡,不敢怨,姿态卑微地问:“不知长子因何触怒了魏王,竟让魏王下如此狠手……” 江衡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后面的秦慕慕,他本就是极其威严的人,不笑时正经得可怕,“秦泓夜闯广灵郡主闺房,冒犯郡主,欲下杀手,居心叵测。这几条罪名,够不够本王杀了他?” 闻言,秦府一家脸色都白了白,未料想秦泓竟犯下如此大错。即便秦中仁想替儿子开脱,目下也找不到话说。 李氏战战兢兢地跪在秦泓身旁,似是还没从这冲击中回神。 昨天还神气十足的人,今天就变得奄奄一息了。饶是她恨他,也不曾想过他会变成这样。 郭氏摇摇头,不肯相信,“魏王明鉴,泓儿不会做这种事的,定是受了什么人蛊惑指使……” “你说得对。”江衡若有所思地颔首。 郭氏面露喜色,“那……” 孰知他面色一变,下令士兵将秦家上下齐齐拿下,“秦家以下犯上,指使秦泓谋害郡主,本王怀疑他们有不臣之心,现将秦家上下百口人收入狱中,以备审讯!来人,动手!” 一声令下,郭氏露出惶恐之色,“不,我们没有……” 为时已晚,士兵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准备押送狱中。不只是她,秦家所有人都难逃此遭遇,不消片刻,秦家所有人便被抓了起来。 秦慕慕自知事情败露,她不会有好下场,顿时心如死灰,同方才沾沾自喜的情绪一对比,就像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真个可笑到了极致。 * 一路辗转多个州府,历时两个月,总算抵达了长安。 算算日子,正好还有两天过上元节,还来得及。陶嫤坐了太久的马车,早就腻烦得不行了,前方十里之外便是长安城门,她真是一刻都等不及,恨不得插上翅膀,立时飞到城里去。 短短两个月时间,将军又长大了不少,马上已经容纳不下它了。没有办法,陶嫤只得让玉茗坐后面的马车,车厢里只留下白蕊一个丫鬟,勉强能伸一伸脚。 陶嫤脸上的喜悦之情怎么都掩不住,她笑眯眯地捏了捏将军的耳朵,“我们就快回家了!” 将军也是闷坏了,好几次想从马车上跳下去,好在被她拦住了。目下仿佛能听懂她说话似的,兴致勃勃地立起四肢,只等马车一驶入城门,它便跳下去。 长安同她离开时没多大区别,街道一样繁华,路边多了几个商铺,车水马龙,熙来人往。 陶嫤撩起帘子一角,不错眼地看着街上,“还是长安好,哪哪都好!” 白蕊听到这番话忍俊不禁,要是让魏王听见,指不定怎么堵心呢。在松州待了一年,竟对那里一点也不留念,转眼就把他和松州抛在脑后了。 所以江衡说陶嫤没良心,并非全无道理的。 这一路她很少提起江衡,就算说也是随口带过,一点看不出有想他的样子。那天早晨在客栈门口说过的话,就跟镜花水月一样,难觅踪影。 虽然想见阿娘,但还是要先回陶府的。 马车驶出几条街,走进胜业坊,不多时便能看到陶府的大门。 门前站了不少人,远远看去,有陶松然、陶临沅和陶靖,以及二房三房的人,还有府里管事和其他婢仆。 一年不见,陶靖已经长得跟陶临沅一样高了,眉宇之间皆是英气,气质沉着稳重,不复当年冒失莽撞的模样。陶临沅倒是没有变化,见到马车驶来,露出笑意,上前便要迎她。 不等马车停稳,陶嫤便从马车上跳下来,“阿爹,哥哥!” 陶临沅眼眶濡湿,把她拉到跟前前后看了看,激动地说:“回来了,叫叫总算回来了……” 陶嫤笑时眼睛像两个小月亮,配合他转了一圈,“阿爹看我有什么变化?” 自从闺女走了之后,府上都冷静了许多,如今可算回来了,陶临沅心里高兴不已,“叫叫长高了,更漂亮了。” 这话说得陶嫤很是满意,她偏头看向陶靖,不认识了似的,少顷两人相视一笑,陶靖刮了刮她的鼻子,“怎么,在松州一年就不认识大哥了?” “才没有呢!”陶嫤扑进他怀里撒娇,他长高了许多,她现在只到他的肩膀,“大哥想我了吗?” 自然想了,怎么会不想呢。 陶靖最宝贝这个妹妹,弯唇反问:“你说呢?” 陶嫤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一定想了!其实我也很想大哥!” 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陶松然让他们都进府去,到了堂屋再慢慢热络。 陶嫤走回马车把将军领下来,正要进府,抬头望见不远处有一个人。他骑着马,遥遥看着此处。 隔得有些远,只能看出他衣着锦贵。陶嫤眯了眯眸,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第90章 沙钟 或许是过路的人罢。 陶嫤并未上心,领着将军往府里走。将军体型庞大,把二房三房的人吓倒不少,尤其那一口锋利的牙齿,一张嘴便让人心肝俱颤。一开始她养的时候没感觉,如今将军越长越大,放在府里实在太吓人了。 陶嫤思忖一番,让人把重龄院后面的小院子扩建一下,再把围墙修葺一番,当做将军单独的院落。 豹奴牵着将军回重龄院,陶嫤则跟着众人来到正堂。 陶松然坐在上位,底下依次是陶临沅和二叔三叔,对面坐着两位婶婶,小辈们分坐两旁。陶嫤坐在陶临沅右手边,旁边紧挨着陶靖,对面便是陶妘。 一年不见,陶妘也有了大姑娘的模样,对上她的目光时微微笑了笑,她很少笑,是以笑时有些不习惯,带着些腼腆与寡淡。 陶嫤大方地回以一笑,行将开口,只听上方陶松然问道:“叫叫这一年在松州过得如何?” 陶嫤敛起笑意,在阿爷面前十分规矩,“有魏王照顾,我在松州过得很好。松州民风淳朴,风景宜人,委实是个静养身心的好地方。” 丫鬟进来添茶,陶嫤小啜一口,忽而想起什么,“临走时魏王托我给您带句话,希望您保重身体,万福康健。” 陶松然笑了笑,“魏王有心了。” 陶嫤含糊地点头,这一路她刻意避免想起江衡,回来之后却不得不提起。盖因他确实把她照顾得很好,撇开他对她的情意不说,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长辈。 说起松州,难免就要问到松州的风土人情,二婶张氏对松州有点兴趣,便多问了几句那儿的环境。陶嫤去的地方不多,便挑了几个风景好的跟她说了说,“那里沪江的风景很不错,上巳节魏王带我去看过,江水奔流……” 三婶王氏咦了一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道:“听叫叫话里话外的意思,魏王似乎对你很照顾。你常跟他一块出去,莫非住得很近么?” 岂止是近,他们两个院子就差没面对面了。十几步的距离,在门口说话都能听到。 陶嫤当然不会说这些,她斟酌一番,避重就轻地答道:“魏王原本给我安排了一个别院,但那院子戒备不严,夜里曾经闯入过劫匪,险些伤了我的性命。此事被魏王舅舅得知后,后来便把我接到王府居住了,他让我单独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有人把守,出了什么事也方便。” 她句句属实,此行的丫鬟们都能作证,前因后果合情合理,就算她住在江衡府上也没什么。谁都没往那方面想过,王氏了悟,“怎么会遭贼?你当时有没有事?咱们家是该好好感谢魏王,这一年多亏了他的照顾。” 其他人也露出关怀,陶嫤笑着摇头,“彼时受了惊吓,还有一点皮外伤,现在已没事了。” 话虽如此,陶临沅还是心疼,“一会让府里的大夫看看,顺道再为你诊断诊断。” 末了一叹,“多亏了魏王,咱们陶府欠他的恩情,改日定要找机会还上。” 三叔陶临泊颔首称是,“等魏王回长安后,再好好款待感谢他。” 二叔也表示赞同。 陶嫤默默地不说话,心想等你们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后,恐怕便不会对他这么客气了。 * 正堂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全家聚在一处,有说有笑,融洽和乐。陶松然让人准备家宴,多做几个菜,今晚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陶嫤点了几样爱吃的菜,正跟陶靖说话时,一个重龄院的仆从走进来,行了一圈的礼后问陶嫤道:“姑娘,所有行礼都归置完了,只有一个沙钟不知该放到何处,您看该怎么处置?” 陶嫤一窒,差点忘了这回事。 她本想让家仆悄悄地送进重龄院,找个地方藏起来的,未料想一个没注意,他们居然问到堂屋来了。一时间众人目光齐齐看来,陶娴好奇地问:“沙钟,什么沙钟?” 陶嫤一阵头大,没想好该怎么解释,摸了摸脸颊道:“是魏王送给我的沙钟。” 此言一出,大家更好奇了,送什么不好,为何偏偏送个沙钟? 二婶张氏掩唇轻笑,“不就是个沙钟么,能占多大地方,为何还要特特请示嫤娘?说起来,魏王送叫叫这个有什么含义么?” 那仆从面露为难,挠着脑袋道:“二夫人有所不知,那沙钟巨大,里面装了能流一年的沙量,委实不好放置。” 张氏露出诧异,“一年?” 整个长安都找不到这么大的沙钟,魏王是从哪里弄来的?送这个做什么? 陶嫤头皮发麻,若是再不解释,恐怕他们会察觉什么,“是……我在松州住了一年,与魏王舅舅关系融洽,临走时他舍不得我,故让人打造了这个大沙钟,以作纪念。”说罢对那仆从道:“你把它放在将军的院里,随便找个角落放着就行了。” 原来如此,这个理由倒也让人信服。陶松然不大赞同道:“既然是魏王的心意,岂能跟畜生放在一起?依我看,直接搬去重龄院罢,偌大的院子,还找不到一个放东西的地方么。” 陶嫤无法,最终让人把沙钟放在左厢房耳房里,那屋子是她平常搁杂物的地方,为了放这东西,还得给它腾地方。 沙钟的事总算解决了,陶嫤长长地松一口气。 * 傍晚时分与家人在前院用膳,陶松然很高兴,跟三个儿子多吃了两口酒。陶嫤路上劳累,到现在没顾得上休息,很有些疲惫,但还是强撑着坐了半个时辰。 末了陶松然由下人扶着送回了院里,陶临沅和二叔三叔都有醉意,一场家宴总算散了。 陶嫤跟陶靖一起回去,一年不见,兄妹俩总有许多话说。 陶嫤勾着他的臂弯,歪头喋喋不休:“哥哥,你这一年有跟孙府来往么?启嫣姐姐怎么样?你见过阿娘没有,阿娘和外公都好么?” 长长的廊庑下,灯笼光线昏昧,照得陶靖脸上神情很是柔和。 他笑着回应:“孙大人寿宴我曾去过一次孙府,她很好,你就别操心了。外公近来身体也好,听说很久不曾发病了。倒是阿娘……” 陶嫤一听,着急忙慌地问:“阿娘怎么了?” 陶靖凝睇她,故意跟她卖了个关子,“你还记得瑜郡王么?” 怎么不记得! 陶嫤嗔道:“哥哥快说!” 陶靖不再吊她胃口,笑了笑道:“这一年瑜郡王常去楚国公府,听说他谁的脸都记不住,独独记住了阿娘的模样。” 一开始陶靖并不知道瑜郡王脸盲的毛病,得知真相时还唏嘘了好一阵子。正担心阿娘改嫁他后,会不会转头就被他忘记,没想到他居然记住了阿娘的脸。 说来也奇怪,这算不算是缘分? 陶嫤双眸熠熠,好奇地追问:“他记住阿娘什么样了?阿娘见他时,贴着花钿么?” 陶靖仔细回想了下,“似乎是戴着的。” 也不知道他究竟记住了花钿,还是记住了人。无论怎么说都是好事,可以慢慢引导,一步一步来,陶嫤笑吟吟道:“那下回让阿娘不戴花钿见他,看他能否记得住,若是记住了,我也就放心了。” 父母不能圆满,虽然有些遗憾,但只要阿娘过得好她便知足了。 这一世能救回阿娘,是她做过最不后悔的事。 陶靖不知这两者有何关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前面就是重龄院,快到跟前时,他犹豫了一下道:“叫叫,有一件事,我想提前同你说。” 陶嫤嗯了一声,转头看他,“什么事?” 月色迷蒙,她小脸皎洁,一双眸子晶亮通透,唇边含着绵软笑意。陶靖拢了拢她的斗篷,狐狸毛滚边斗篷簇拥得她脸蛋更加小巧,还没他的巴掌大,“你走后不久,阿爹便纳了一个姨娘,目下安顿在南月阁中。” 果不其然,他刚说完陶嫤就变了脸色。 提前告诉她,是不想让她明天见了不高兴。陶临沅以前也纳过妾,但毕竟是在殷岁晴离开以前,自从殷岁晴离开后他把陆氏赶出陶府,本以为会有所改进,未料想没撑多久,又本性毕露了。 陶嫤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她最不喜欢陶临沅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进门,要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也好,偏偏一个个都不安分,让人看了就烦。上辈子如此,没想到这一世还这样,陶嫤方才对阿爹那点同情,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一句话叫做本性难移,说得还是有些道理的。 陶嫤与陶靖告别后,回到重龄院,院里已经打点完毕,除了一些小地方没布置好,基本已经没问题了。夜里陶嫤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有点庆幸阿娘跟阿爹和离了,否则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个陆氏,第三个陆氏。 实在太累了,她想着想着便睡了过去,一觉睡到翌日天光大亮。 这一觉睡得很好,她起床更衣,正接过白蕊递来的巾栉准备擦脸时,秋空走了进来道:“姑娘,陈姨娘求见。” 陶嫤抬了抬眉梢,府里没几个姨娘,大清早巴巴来看她的,她只想到昨晚大哥跟她说的那位。 她没找她,她倒自己送上门了。 陶嫤弯唇一笑,继续洗脸,“让她进来。” 秋空应了个是,退出门外。 白蕊好奇地问:“姑娘,咱们府上何时多了位陈姨娘?” 她睫毛上挂着水珠,轻轻一眨便顺着额脸蛋流了下来,拿着巾栉蘸了蘸,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她是阿爹在我离开松州之后纳的,你当然不知道。” 正说话间,秋空领着一个穿蜜合色软缎衫裙的妇人过来了,她二十上下,暗地缠枝牡丹纹短袄外面罩了一件短斗篷,打扮得十分精致。想来这一年日子过得不错,连脚上的鞋缎面都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陈氏进屋时,陶嫤刚洗好脸,吩咐白蕊道:“把水倒了吧。” 白蕊哎一声,端着铜盂便往门外倒水,恰好陈氏在门外,险些被泼了一身的水。 她面上僵了僵,迈过门槛,声音柔婉:“陈氏见过姑娘。” 陶嫤看到她的那一霎,微微一愣。 她面容光洁,明眸皓齿,眉眼有些上挑,平添几分媚意。这么看来,竟然跟阿娘有六七分相似。 陶嫤似有所悟,冷声一笑。   ☆、第91章 交锋 说她长得像殷岁晴,还算抬举了她。 殷岁晴端庄明艳,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风骨,是旁人怎么都学不来的。相比之下,陈姨娘颇为小家子气,气质上输了殷岁晴不止一筹。 陶嫤没想到陶临沅竟会纳一个跟阿娘长得像的人,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存心膈应人么! 阿娘还没死,要是让她看到了,心里会怎么想? 思及此,陶嫤心里不悦,面上却一派淡然,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手,“你就是陈姨娘?” 陈氏点点头,道了句正是,“昨儿听说三姑娘回来了,秋娘自从过府后还从未见过姑娘尊容。想着姑娘刚回来必定很忙,是以便没立即来叨扰,拖到今早才来给姑娘见礼,望姑娘不要怪罪。” 倒是个会说话的,比陆氏好了点。陶嫤睨了她一眼,让她先坐着,“你来得早了,我尚未洗漱好,先在这里等我一会把。” 说罢接过白蕊手里的青釉缠枝莲纹茶杯,旁若无人地漱起口来。 陈氏这一年受尽陶临沅宠爱,大房里没有掌事的人,陶临沅又跟原配和离了,是以她日子过得很是逍遥。她虽是个姨娘,但下人也都不敢给她脸色看,对她毕恭毕敬。如今三姑娘回来了,听说她是陶临沅的心头肉,便想着拾掇拾掇,收敛性情到她跟前示个好,往后能好好相与。 未料想这三姑娘瞧着乖巧可爱,实际上并不好糊弄。她刚才进来险些被泼湿衣服不说,现在还被晾在一旁,这是要给她下马威么? 她被陶临沅宠惯了,一时受不了这样的落差,面上笑容有些挂不住。 她不知道这份宠爱,只是因为她的脸罢了,一个替代品,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秋娘抬起头悄悄打量陶嫤,发现这三姑娘真个生得精致。靡颜腻理,细皮嫩肉,身上皮肤没一处瑕疵,那小脸光是看着,便觉得赏心悦目。不愧是富贵人家娇养的千金,同她们这些人没法比。 洗漱完后,陶嫤又回屋换了身衣裳,一来一回,竟然把陈氏晾了半个时辰有余。 外头虽冷,但屋里炭火烧得暖和,陶嫤只穿了桃色短袄,配一条白绸织金裙子,她这一年长高了不少,身段益发显得窈窕了。出来时陈氏正在百无聊赖地喝茶,她走到跟前,“陈姨娘找我何事?” 丫鬟摆了一桌早点,她坐下舀了一口面片汤,扭头问陈秋娘。 不说让她坐下一起吃,连客气寒暄都没有一句,真真是一点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陈秋娘脸色难看了一下,感情她在这儿坐那么久是白做的,她不知道她来做什么,为何又让她等着? 陈氏吸了吸气,堆出一个勉强的笑脸,“秋娘进府这么久,只闻三姑娘名声,却从未见过本人。如今总算见到了,秋娘心里高兴,特来给你送个见面礼。” 说着从随身丫鬟手里接过一个楠木盒子,里头竟放着一块鹅卵石大小的火玉,赤红如血。 陈氏殷勤道:“这是大爷前不久寻得的火玉,转头送给了我。听说佩在身上能发热,冬天戴着最好不过,若是放在屋里也能暖和。我身体底子好,不需要这些,便想着送与三姑娘。” 盒子打开的那一霎,确实有点热度。白蕊接过来递到陶嫤跟前,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忽而一笑,“阿爹对姨娘真是疼爱,这样的宝贝都舍得送给你。” 陈氏掩唇一笑,满含娇羞。 那笑容看在陶嫤眼里颇为刺眼,阿娘不在,她不反对阿爹找别的女人,但找一个跟阿娘这么像的,便有些恶心了。 这份宠爱究竟是给陈氏的,还是他欠阿娘的? 说不清楚。 陶嫤支着下颔,那盒子就放在一旁,她继续吃自己的饭,既不说收下,也没有拒绝,把陈秋娘吊着。喝了半碗面片汤又吃了几口小菜,她毫无预兆地问:“阿爹既然这么宠您,想必对牌也在您手上吧?” 以前对牌由殷岁晴管着,她走之后,便被陶临沅收了回去。照目下情形看,很有可能交给陈氏了也不一定。 果不其然,陈氏说了声是,“秋娘来之前,大房一直没个人管理。正好我之前有过管账的经验,大爷便将这事交给我去做。起初不大上手,后来渐渐摸索了门道,倒也打理得……” 不等她说完,陶嫤便哦了一声,“现在我回来了,姨娘把对牌交出来吧。” 陈氏一僵,大约是没反应过来她说什么。 陶嫤戳了戳碗里的面片,偏头看着她一笑,“姨娘总归是个下人,对牌放在您手上,恐怕会有很多人不服。何况说出去岂不笑话,陶府是没人了么,竟把对牌交给下人管理?既然我回来了,阿娘不在,我应当替她管着大房的事。” 说罢蹙了蹙眉,不愿多说,“我正想着差人去姨娘屋里拿呢,正好你来了,便一并交出来吧。” 陈氏恍惚回神,脸上出现裂隙,笑意也隐了下去,“三姑娘年纪小,很多事情恐管不过来……” “谁说我要管?”她拿绢帕擦了擦嘴,往屋外睇去一眼,“阿娘送了我四个嬷嬷,各个能干,又对我忠心耿耿,交给她们我很放心。” 方才还说她是下人,转头又要把对牌交给下人,这不是活生生地折辱她么? 陈氏是万万不从的,以前日子过得苦,好不容易有了飞上枝头的机会,她怎么愿意放手。“既是大爷交给秋娘的,这事得跟大爷商量一番……” 陶嫤好似听了什么笑话,秋水似的双眸满是笑意,暗含讥诮,“我想做的事,阿爹会阻拦么?” 陈氏多少知道陶临沅宠爱女儿,究竟宠爱到何种地步,却是不大清楚。 目下听陶嫤这么一说,心里反而没底,但要她交出对牌又不舍得,妄想同她再周旋周旋。左右不过十四岁的姑娘,能有多大的本事? 孰料她小瞧了陶嫤,这姑娘在家里就是个混世魔王,人人都疼的小祖宗,谁还管得住她? 跟陈氏说了这么多,她早就不耐烦了,招呼四个嬷嬷进来,对其中最年长的一位道:“去陈姨娘的南月阁,把对牌找出来。若有人敢拦,就说是我的吩咐,谁若不从,只管教训。” 苏嬷嬷应了声是,领着另外三个嬷嬷和两个丫鬟一并往南月阁走去。 陈氏惊了一惊,看着架势是要翻她的屋子?当即仗着陶临沅的宠爱,站起来喝道:“站住!” 可惜几人根本不听她的话,几步走远了。 陶嫤以手支颐,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陈姨娘是在南月阁当惯了主子,到了我的重龄院,还想指挥我的人么?” 陈氏心中憋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丫鬟去请陶临沅来。 这一眼自然没逃过陶嫤的眼睛,吩咐玉茗道:“去把院门关上,谁都不许放出去。” 即便陶临沅真的来了她也不怕,只是不想顺了陈氏的心意罢了,她想搬救兵,她偏偏不让。事后陶临沅问起,她自有办法对付。 * 南月阁的下人一半是陈氏带来的,一半是陶府的。 陶府的下人深知陶嫤的手段,这会儿早识趣地躲开了,惹上谁都行,唯独这位三姑娘不能招惹。她深受陶临沅疼爱不说,就连楚国公府都宝贝得紧,更何况前年刚封了郡主,即便是霸王,也有霸王的本钱。 偏偏陈氏跟前的人不识好歹,平日跟着陈氏耀武扬威惯了,很有些目中无人。一听说苏嬷嬷等人的目的,无论怎么说都不愿意吐露对牌在哪,最后被几个嬷嬷架起来,一人打了十几巴掌,打得一张脸肿如猪头,才哭哭啼啼地说,对牌在陈姨娘妆奁柜子最底层。 嬷嬷找对牌的时候,顺道把陈氏的妆奁都翻乱了,玉佩玉镯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那些丫鬟看得心疼不已,奈何被打了一顿,不敢再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拿了对牌离去,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不多时苏嬷嬷回了重龄院,把对牌交到陶嫤手上,“姑娘,找到了。” 陶嫤接过来,看向对面陈氏一阵青一阵白的脸,“姨娘若是自觉一些,便也不会有这么多事了。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即便阿娘不在,大房没有正头夫人,你也只是一个下人,别痴心妄想变成凤凰。以前是我不在,目下我回来了,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她这么直白,反而让陈氏不知所措了。 大抵是在松州被江衡宠坏了,眼里揉不下沙子,稍微有点不称心便不想让人好过。她不屑维持面上的关系,总归是要撕破脸的,不过早晚问题罢了。眼下说清楚,反而心里更痛快一些。 她把对牌放在桌上,扶着桌沿问:“陈姨娘口口声声说阿爹对你好,你可知他为何宠你?” 陈氏在这里受尽侮辱,早就想走了,一双手在袖筒里握成拳头,想着陶临沅回来后该如何跟他哭诉。听到陶嫤这句话,咬着牙道:“大爷说我贤淑柔婉,模样生得亲切……” 陶嫤扑哧笑出生来,硬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被当成替代品了,还被蒙在鼓里呢! 陶嫤笑够了,不急着告诉她,日后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倒想看看陈氏是何反应。   ☆、第92章 父子 陈秋娘回到南月阁,看着满屋狼藉,真是又气又恨。 她苦苦经营了一年,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叫她如何甘心!陈氏一个人怄了半天气,傍晚时得知陶临沅从外头回来了,忙差人过去支会他,请他到南月阁来。等陶临沅来时,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抹眼泪,故意没让人打扫屋子,也没点灯,乍一看真有些凄惨。 陶临沅上前,四下看了看,“这是怎么回事?” 陈氏抬起泪眼,跟他抱怨:“大爷,三姑娘许是对我有误会,刚回来便要针对我。” 陶临沅今天进宫商量上元节宫宴的事,刚进家门,尚未来得及喝口茶,闻言皱了皱眉,“与叫叫何干?” 陈氏便将今天的事添油加醋跟他说了,说到委屈处,真是声泪俱下:“三姑娘一口一个下人,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我是下人不错,但好歹伺候着大爷,也算是她半个长辈,她竟这么跟我说话……这些不提,她还让人来翻我的屋子,把那对牌给抢走了……我日后哪也有脸面留在陶府,她这是故意给我难堪……还说有她在的一起,便不会让我好过,我……” 她一壁说一壁哭,泪如雨下,越看越像殷岁晴。 可殷岁晴从未在他面前哭过,她一直都是倔强好强的,陶临沅忽地有些心烦,站起来走了两圈。 陈氏本以为陶临沅会柔声安慰他,未料想她说完了,他居然轻飘飘地来了句:“叫叫刚从松州回来,以前没见过你,不接受你实属正常。你日后待她好些,她慢慢地就会接受你了,至于对牌这事,原本你拿着就不妥当,让她交给嬷嬷管也好。” 陈氏几乎瞠目结舌,半响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大爷的意思……我,我要顺着她么?” 见他点头,陈氏一口血哽在嗓子眼儿,真是憋屈到家了,“那我今日受的委屈……我……” 陶临沅睨她一眼,“你还想讨回来不成?” 有一句话陶嫤说对了,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下人,还能跟陶府嫡女,广灵郡主叫板么? 他甩了甩袖子道:“日后休要再提。” 陈氏虽不甘,但她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知道陶嫤在他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便暂时压下这口气,不情不愿地应了个是。 晚上用过饭,她伺候陶临沅洗漱就寝,两人脱了衣裳倒入帐中,陈氏比以往伺候的都要尽心。 陶临沅到她这儿总喜欢做那事,他床上不喜欢说话,偶尔情不自禁时,会叫她的小名。 “穗穗……” 陈氏桂明陈秋穗,父母叫她秋娘,故而也叫陈秋娘,小名穗穗。 陶临沅抬起她的双腿,比以往都要急切,直来直往的,让她险些招架不住。床帐摇动,陈氏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隐约能看见两个交缠的人影。 陶临沅压在她身上,看着这张欢愉的脸,恍惚中有种错觉,好像她就是殷岁晴,一时间更加放不开,使劲了全力弄她。 * 过了一夜,重龄院太平得很。 陶临沅连问都没来问她,对牌的事就跟没发生过一样,可见是默认了。陶嫤把对牌交给苏嬷嬷管理,她落得清闲,休息了一天后便忍不住了,想去楚国公府看望殷岁晴。 大抵是母女心意相通,楚国公府那边得知她从松州回来,早就坐不住了。本想昨天就把她接过去,念着她才回来应当很忙,便缓了一天。 这天一早,楚国公府便来了马车,殷镇清亲自来陶府接陶嫤陶靖兄妹过去。 陶嫤跟阿爷陶松然说了一声,顺道收拾了几天换洗的衣服,欢欢喜喜地跟着过去了。及至坐上马车,还是一脸激动,“舅舅让车夫走快一点!” 殷镇清一年不见外甥女,对她益发喜爱,“叫叫在松州过得好吗?” 她点了两下头,“好。” 俩人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反而把陶靖给冷落了。好在他也不在意,笑着看向喋喋不休的陶嫤,眼里都是宠溺。 不多时到了楚国公府,陶嫤一溜烟从门口来到正堂,不等仆从进去通传,便牵裙跑进屋里,“阿娘?” 正堂早就坐了不少人,楚国公在上位,下面依次坐着几个舅舅,对面是殷岁晴和几位舅母。见她进来,殷岁晴霍地站了起来,眼里迅速蒙上水雾,“叫叫!” 陶嫤不顾众人在场,更顾不得那些礼数,当场扑入殷岁晴怀中,“阿娘阿娘,阿娘我回来了!” 小姑娘声音绵绵软软,带着软糯颤音,听得人如何不疼?这一年不知怎么熬过来的,没有她在身旁陪着,殷岁晴真是半颗心都空了,如今总算是回来了,说什么也舍不得再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殷岁晴抱了她好一会儿,握着她的手道:“快让阿娘看看,这一年有什么变化。” 陶嫤抹了抹泪花,在她面前转了一圈,“哥哥说我长高了,是大姑娘了。” 确实比去年高了点,但她天生骨架娇小,即便长高了也十分玲珑。殷岁晴怎么都看不够,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又亲又抱的,“叫叫更好看了,这一年有没有受什么委屈?魏王对你好么?” 陶嫤滞了滞,点头道:“魏王舅舅对我很好。” 说话间殷岁晴让她在一旁坐下,期间一直没舍得松开她的手。 终于轮到舅舅们说话了,他们热情地嘘寒问暖,对她百般关怀,真恨不得把她每天的生活都过问一遍。陶嫤挑些不紧要的回答了,好在他们没问多少,怕她累着,不多时便让她跟殷岁晴回去歇息了。 跟着殷岁晴回到摇香居,陶嫤缠着她说了好些话,仿佛要把这一年的都补回来。 陶靖原本也在,后来实在没他插嘴的份,便笑了笑道:“我去府里转转,你们好好说话。” 陶嫤倒不客气,跟他挥了挥手,“哥哥快走吧,阿娘现在是我的。” 说着还故意一把抱住殷岁晴,脑袋在她颈窝蹭了蹭,笑眯眯地抬头看他。那小模样,别提多么耀武扬威。 陶靖敲了敲她的脑门,“你啊……” 倒没再多说什么,举步走出门外,给她们母女俩腾出说话的地方。 * 一年不见,母女俩总有许多话说。 殷岁晴问她在松州过得如何,吃住是否习惯,病情有没有发作过……陶嫤便一一跟她说了,顺道问了问楚国公府的情况,得知一切都好也都放心了。 说得口渴,陶嫤倒了一杯茶润喉,正要喝的时候听到殷岁晴问:“这一年你都住在魏王府?” 陶嫤立即呛住,掩唇咳得脸都红了,没来由地有些心虚,“我不是跟阿娘说过,因为……” “我知道。”殷岁晴叹了口气,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只是为女儿考虑得多了点,“魏王府上人来人往,多是男人,对你的清誉不大好。” 要说不好的,头一个便是江衡。 当初看着多正经的人,谁知道背地里净干些流氓事。陶嫤简直对他刮目相看,奈何不能说给殷岁晴听,只得默默消化在肚子里,配合她道:“这事我跟魏王舅舅说了,他后来便一直在前院议事,我住在后院,并不受影响。” 殷岁晴听罢才稍稍放心。 陶嫤眼珠子转了转,古灵精怪地凑到她跟前,眨了眨眼睛问:“阿娘,你跟那瑜郡王……” 殷岁晴眼里微光闪了闪,有些不自在,旋即笑道:“小孩子家家,成天操心这些做什么?” 她哎哟一声,生动俏皮,“我这不是关心您么,旁人想让我问,我都不问的。前天我一回来,就听大哥说了您跟瑜郡王的事,让我如何不关心?” 殷岁晴嗔道:“你哥知道什么,别听他瞎说。” 这么说来便是真有什么了,陶嫤双眸熠熠,“那阿娘告诉我吧!” 殷岁晴本不打算跟她说这些,毕竟同她没关系,小辈们不该操心。奈何这姑娘上心得紧,不跟她说指不定缠着你到何时,索性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她说了。 原来陶嫤离开长安后,殷岁晴私下跟瑜郡王见过几面。 在外人看来瑜郡王是个寡淡冷漠的人,但接触之后,发现他不如外人传的那样。他所有的冷漠,只是因为记不住人罢了。其实他平日里为人很好,待人也细心周到,成熟稳重,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婿。 而且自从他记住她后,对她益发特别了。 两人见面的机会虽少,但他三五不时便送些东西到楚国公府。有时是送给楚国公的补品,有时是送绫罗绸缎,或是些精细别致的小玩意儿,变着法儿地讨她喜欢。 殷岁晴毕竟不是十五六的小姑娘,没那么容易心动,目前尚且能把持得住。但心里多少对他有了几分好感,愿意同他接触了。 陶嫤听说瑜郡王送阿娘小玩意儿,不由自主地想起段世子送给她的那个拨浪鼓。 可见两人不愧是父子,连送的礼物都大同小异。 * 白天才说起瑜郡王,傍晚便有人送来帖子,请殷岁晴过目。 打开一看,正是瑜郡王段俨的字,邀请她明日到潇.湘茶楼一见。他大抵听说陶嫤也在,便在帖子上写了陶嫤的名字,反正都要成为一家人的,不如早点见一面。   ☆、第93章 岁岁 天大早,陶嫤随殷岁晴一起出门。 明明早就立春了,天上居然飘飘洒洒地落起雪来。雪并不大,从昨晚开始便没有停,路上积了不少皑皑白雪。 陶嫤穿着樱红彩绣牡丹纹斗篷,周围一圈狐狸毛,衬得小脸益发明净白洁。她撑着伞走在殷岁晴跟前,踩下一个个脚印,“时间还早,咱们去街上逛一逛吧。我许久没跟阿娘一起出去了。” 路上有点滑,殷岁晴担心她摔跤,好几次让她走慢一些,偏她不听,“慢点,你想去哪逛?” 马车停在门口,陶嫤踩着黄木凳上去,“天快回暖了,不如去裁几件新料子,做春衫吧。” 殷岁晴什么都依她,“那就走吧。” 白术掀起帘子,对车夫说了地名,转头笑着道:“自打郡主回来之后,姑娘脸上的笑容也多了。郡主不知道这一年里,姑娘每个月都去山上进香,希望菩萨保佑您身体康健,早日回来。” 陶嫤爱娇地挽着殷岁晴的胳膊,拖着长腔道:“所以我要好好孝顺阿娘,以后再也不离开阿娘。” 殷岁晴点了点她的鼻子,“真是个鬼灵精!” 专门挑人喜欢的话说,好话一套接着一套,难怪能讨得皇后娘娘喜欢,这张嘴确实伶俐。 不多时来到西市,因着快到上元节,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灯笼,样式不一,颇为喜庆。马车停在西市街口,陶嫤跟殷岁晴下马车步行,雪不大,路上行人不少,还有街边扎灯笼的摊贩。 陶嫤一眼便看中了一盏白色金边的莲花灯,花瓣层层叠叠,精致又小巧,当即便要买下来,“阿娘快看,我想要这个!” 她步子急,生怕被人抢走了似的,三两步便来到花灯架子跟前,踮起脚尖去够那盏莲花灯。 半空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替她取下,“我要这盏灯。” 陶嫤手不够长,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抢走了,气鼓鼓地转头瞪他,“这是我先看中的。” 待看清对方面貌,有一瞬间的错愕。大约是太久不见,她一时间忘了他是谁,“段世子?” * 段淳从商贩手中买下花灯,嗯了一声转交到她手上,“送给你。” 原来他买下花灯是为了送给她……陶嫤觉得自己错怪了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谢谢。” 她不矫情,高高兴兴地收下了,挑着花灯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这才想起来问:“世子怎么在这?” 段淳一身黑缎披风,愈发芝兰玉树,一派清雅贵公子的扮相。他指了指前面那条街,“家父在潇.湘茶楼设宴,我便到这里逛一逛。” 陶嫤随之看去,潇.湘茶楼距离这里有很长的距离,他居然逛了这么远? 心里疑惑,但没说什么,正好殷岁晴和白蕊白术来到跟前,她把莲花灯举给她们看,“阿娘,这是段世子送给我的,这灯好看吗?” 小姑娘两靥盈盈,眉弯新月,一张白嫩嫩的小脸泛着红晕,比她手里的花灯还要好看。 殷岁晴笑着称赞,“好看。”转头看向段淳,“世子破费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委实是巧。” 段淳睇向笑吟吟的陶嫤,她正兴致勃勃地摆弄花灯,那花灯有几十瓣,下面是活的,能够随风慢悠悠地转动,她越看越稀罕。他收回视线,含蓄笑道:“家父在前面等着晴姨,既然遇上了,便一起过去吧。” 他叫殷岁晴一声晴姨,倒也合情合理。 殷岁晴不知他今日也去,滞了滞颔首道:“也好。” 陶嫤跟在殷岁晴身后,头上肩上落了不少雪花,她没空打伞,目不暇接地看着路旁的花灯。白蕊见状,正要撑开油伞,被段淳接了过去,“我来罢。” 白蕊微微诧异,却也没说什么,把伞交到他手上。 段淳替陶嫤撑开伞,他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走在她身边衬得她益发娇小。油伞不大,只能遮住她的身躯和他的半个肩膀,他却浑不在意。 走了半响,陶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头顶的雪没了,歪头看去,只看到段淳英挺俊朗的侧脸,再一看,吓了一跳。 他怎么会帮自己打伞? 目光下意识地往白蕊看去,白蕊回以一个无奈的眼神,表示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陶嫤不大习惯这样的亲昵,伸手去接伞柄,“我自己来吧……” 段淳却把伞举高了一点,让她够不到,眼睛始终盯着前方,“你拿着灯笼,不方便。” 说得好像挺有道理……但不是还有白蕊吗,白蕊也能帮她打伞啊!陶嫤心里默默地想,这一路走下来难免会碰到他的手臂,虽然都穿得厚,可总归不大好。她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他的心思,刚才给她买灯笼也是,他为什么要对她好? 殊不知段淳想的很简单,他喜欢这个妹妹,一年不见,想讨好她罢了。 奈何不太会讨女孩子欢心,表情也冷淡,才会让人摸不着头脑。 * 走到潇.湘茶楼门口,门前恰好停着一辆马车,陶嫤瞧着眼熟,到跟前一眼,发现车夫竟是陶府的人。 她纳闷不已,上前问道:“你送谁过来的?” 车夫正坐在车辕上打盹儿,听到她的声音,忙睁开眼道:“姑娘?小人是送大爷跟陈姨娘来的。” 阿爹和陈氏也在? 陶嫤下意识往楼上看了一眼,心想这长安城真是小,到哪都能遇见。头两天也没听说阿爹要出门,怎么偏偏就在今天遇上了? 殷岁晴站在茶楼门口问道:“叫叫,怎么了?” 她快步过去,晃了晃脑袋笑道,“没什么,跟府里的车夫说了两句话。” 殷岁晴问道:“是什么人?” 她道:“哦,是阿爹。” 说完拿眼神悄悄打量殷岁晴的反应,殷岁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倒是巧。” 说着跟她一起走上二楼,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陶嫤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看来一年过去,阿娘是真的把前尘往事都放下了。 瑜郡王定的雅间在二楼东边第二间,门上镂雕着一簇簇垂丝海棠,段淳推门而入,门内布局精巧,装潢别致,并伴随着淡淡的熏香。陶嫤环顾一圈,见紫檀嵌金丝屏风后坐着一个人,想必就是瑜郡王。 段淳引着她们走过去,沉声道:“阿爹,晴姨和叫叫来了。” 陶嫤不由得往他看去一眼。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小名?而且,还叫得这么顺口? 瑜郡王起身相迎,目光在来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殷岁晴身上,“坐吧。” 屋里烧着火炉,即便外面飘着雪花,屋里也十分暖和。他穿了一件黛青织金柿蒂纹锦袍,虽年近四十,但依旧器宇轩昂,眉目英俊。他的眼角下有一条细纹,不仅不觉得老,反而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殷岁晴抿唇,“多谢瑜郡王款待,我跟叫叫叨扰了。” 段俨示意她坐下,“没什么,正好本王今日得空,带两个孩子喝喝茶也好。” 她坐在他的对面,两旁坐着陶嫤和段淳。 一旁的随侍上来倒茶,茶是刚煮好的,香味四溢,陶嫤在外面冻得双手冰凉,正好捧着杯沿暖暖手。一旁熏笼香烟袅袅,整个屋里都是淡雅的香味,跟普通的熏香不同,这种香闻着使人心旷神怡,不是女儿家喜欢的那种甜腻的香味,而是很清淡,映着窗外细细碎碎的雪花,别有一番情趣。 这是陶嫤头一回正式地面见瑜郡王,坐下后朝他一笑,“瑜郡王常来这里喝茶吗?” 段俨颔首,“这里的乌龙茶味道不错。” 她捧着脸颊,真像极了天真乖巧的少女,“我阿娘也喜欢这种茶,想不到瑜郡王的口味跟阿娘一样。” 段俨朝对面看去,弯唇轻笑,“是么。” 她嗯呢一声。 茶楼里也有不少招牌点心,段俨方才没点,盖因不知她们喜欢什么口味。目下招呼伙计上来,对陶嫤道:“点你想吃的点心,若是不知道,便让这里的人为你推荐。” 陶嫤没有客气,她来过这里几次,吃惯了几种甜点,便一一说给伙计听。 伙计应下,又问殷岁晴,“这位夫人想点什么?” 俨然把她跟段俨当成了夫妻,而他们就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殷岁晴犹豫了下,最终没有解释,“有山药松瓤卷酥么?只要一碟这个就好。” 解释显得多余,好像她多么心虚似的。 何况她赴了他的约,原本这关系便牵扯不清,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伙计道了声有,退下时体贴地关上了门。 陶嫤去松州的这一年,段俨多少知道一些。见她回来难免要问一两句,陶嫤这两天被不少问过了,这会儿脸上却丝毫不见不耐之色,笑眯眯地回答他的问题。段淳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气氛很是融洽。 不多时伙计端着点心上来,陶嫤给瑜郡王和世子一人夹了一块枣沙卷儿,“这个可好吃了,我每回来都点的。” 男人一般不喜欢甜食,这父子俩也不例外。段俨不忍心拂了小姑娘的好意,配合地咬了一口,倒是段淳皱着眉头吃完了,事后喝了两杯茶才冲淡嘴里的甜腻,“太甜了。” 陶嫤见状,忍俊不禁,“那你怎么还吃完了?我又不会逼着你的。” 他掀眸看去,没说什么。 殷岁晴深知自家女儿的脾性,担心她捉弄老实的段淳,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擦嘴角,“瞧你,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陶嫤吐了吐舌头,没有争辩。 殊不知古怪的模样被对面的段淳看去,只觉得她越发可爱了。 * 约莫正午时分,殷岁晴提出回府的打算。 段俨不多挽留,站起来道:“本王送你们回去。” 她们的马车停在西市街头,走回去还要很久,这会儿雪已经下大了,不好再走回去。殷岁晴想了想,还是拒绝道:“不好多麻烦瑜郡王,还是我遣人让车夫过来罢。” 段俨送她们出去,吩咐身后的侍从,“你去街头找到楚国公府的马车,让他驶到这里来。” 那侍从一应,赶忙跑出去办了。 殷岁晴没想到他这么周到,怔了怔道:“瑜郡王大可不必做这些。” 段俨没有争辩,弯起薄唇,“若是连这些都不做,本王委实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话说得太暧昧,饶是殷岁晴经历了□□,也有些被他打动。 她不由自主地轻笑,这是今天她露出的最真诚的笑,唇瓣上扬,使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明媚美丽,风韵雅致,让段俨看怔了一会儿。 他回神的时候,她已经走下了楼梯。 楼梯口站着陶嫤和段淳两人,他们是很识趣的,才不会做那些没眼力见儿的事。 殷岁晴走到陶嫤跟前,携着她的手道:“走吧,先到门口等一会。” 陶嫤嗯一声,朝后面的瑜郡王眨了眨眼睛。 来到门外,不想陶府的马车还没走,非但如此,正赶上陶临沅跟陈秋娘离开。他们尚未登上马车,陶临沅听到陶嫤的声音,转头看来,蓦地一僵。 “岁岁……” 陈秋娘正要上马车,闻声回眸,以为他在叫她,谁知道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从门口走出的女子。 陶嫤心里道了声真不巧,扯了扯嘴角唤了声阿爹。 再看殷岁晴,只往他那看了一眼,旋即平静地收回目光,对白术道:“去看看马车什么时候能过来。” 白术道:“是。” 陶临沅被她漠视了,却仍不气馁,举步欲上前。 刚走没两步,看到从她身后走出的男人,一身锦袍,唇边含笑,不是瑜郡王是谁?他脸色稍变,定在原地。 段俨想必也看到他了,但是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一个路人。他来到殷岁晴身边,撑伞替她挡住面前的雪花,顺道掸去她肩上的白雪,“屋里暖和,刚出来会有些冷,我让人把我的斗篷拿来。” 殷岁晴摇摇头,“不用了,到了马车里就不冷了。” 他没有坚持,不多时车夫驾着马车过来,领着她走过去。 许久不见,陶临沅对她的思念泛滥,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岁岁!” 殷岁晴止步,回头淡淡地问:“陶侍郎何事?” 她问他何事,他张了张口,却答不上来。 这一年里有多想她,大抵只有自己知道。可是她见了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反而跟另一个男人关系融洽。 他既不甘心,又悔恨不已,明明是他的,怎么转眼就成了别人的? 殷岁晴看到他身后的女人,隔着风雪,隐约能看清容貌。 这张脸……她反应过来后,厌恶地皱了皱眉,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转身登上马车。 陶嫤牵裙跟上,“阿娘等等我!” 待上了马车,挑帘谢过瑜郡王父子,又对陶临沅道:“阿爹快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陶临沅却没动,直勾勾地盯着帘内。 不止是他,陈秋娘只觉得浑身冰冷,冷得几乎没有知觉。她像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似的,难堪至极。 她看清了殷岁晴的容貌,更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 岁岁,不是穗穗。   ☆、第94章 相思 从潇.湘茶楼回来后,殷岁晴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她看清了陈秋娘的模样,那是跟她有相似的一张脸,眉眼几乎跟她如出一辙。陶临沅居然找了个跟她一样的女人,他什么意思? 饶是对他没了感情,此刻也不免动怒。 陶嫤心知她心情不好,一路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回了摇香居,到了院内才道:“阿娘别生气了,我也是回长安后才知道的。阿爹这么做确实不对,他……” 殷岁晴停步,“什么时候的事?” 陶嫤顿了顿,“似乎有一年了。” 真是好得很,和离之后便找了个她的替代品。以前没觉得陶临沅对她用情多深,否则便不会一直宿在陆氏房中了,目下他是幡然醒悟了么?可惜改不了骨子里的劣根性,他这么做非但不让她觉得感动,反而十分恶心。 殷岁晴想通了,深吸了口气道:“罢了,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只要不来干扰我的生活便是。” 说罢踅身入屋,解下斗篷交给白术,“姑娘淋了雪,外头天冷,去熬两碗姜茶端上来吧。” 见她面色有所缓和,陶嫤跨进门槛,“阿娘真的不生气了么?” 门一开,卷进了外面的风雪,雪花簌簌而落,落在紫檀圆桌上,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白蕊赶紧关上门,倒了两杯热茶递到两人手中,“姑娘和夫人先暖暖胃吧。” 殷岁晴现在不是陶府的夫人了,但白蕊唤习惯了,一直没改过来。况且若两人都唤姑娘,怕乱了辈分,这方面殷岁晴并未做计较,随她们习惯就是。 殷岁晴反而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横竖他过得如何,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 不多时白术端来姜茶,两人喝了下去,才觉得浑身热乎多了。今儿天气真是冷,早上出门还不觉得,这会雪下得大了,冷风吹到脸上彻心彻骨的凉。 陶嫤坐在褥子里,怀里揣着手炉,“明天就是上元节了?” 殷岁晴在她对面做针线,刚把线穿进针孔,打算给陶嫤缝两件肚兜。闻言点了点头,“明日宫中设宴,你直接跟我一起去吧。” 陶嫤当然说好,见到她手头的动作,不禁脸红了红,“阿娘为何要给我缝肚兜?我明明有很多。” 昨晚殷岁晴找她量了尺寸,说要给她缝肚兜的时候,陶嫤还在纳闷,不过当时太困了没问,现在正好看到,不由得有些好奇。 谁知殷岁晴睨了她胸口一眼,稀疏平常道:“你昨天洗完澡出来,我看到你的肚兜有些不合身了,姑娘家正在生长中,这方面不能马虎。我帮你做两件稍大一些的,日后若再长大,记得跟阿娘说。” 陶嫤脸皮再厚,听到这话也腾地红了脸,软声嗔怒道:“阿娘!” 殷岁晴笑了笑,“怎么?在阿娘面前还害羞不成?” 她抿着唇不说话,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看得殷岁晴喜欢不已,停下手中的活计捏了捏她的脸蛋,“这有什么好羞人的?你若是没有,阿娘才担心呢。” 再听下去她的脸就烧成煮熟的虾子了,陶嫤捂着耳朵跳下床榻:“我不要跟阿娘说话了!” 殷岁晴扑哧一笑,摇摇头继续绣肚兜上的花色。 玉茗从外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看了看里头的光景,正犹豫着要不要交到陶嫤手上。正好被陶嫤看见了,好奇地问:“谁的信?” 她上前,看了一眼低头做针线的殷岁晴,交给陶嫤道:“是魏王写给姑娘的书信。” 陶嫤愣住,下意识地往后看,可惜为时已晚,她已经听到了。 “魏王怎么给你写信了?” 陶嫤硬着头皮接过去,抽出里面的信纸,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在心里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江衡没写什么,就是问她回长安的这一路顺利吗,是否平安到家,顺道问了她一些近况。她很高兴,正大光明地把信封交给殷岁晴,“阿娘看看就知道了。” 殷岁晴把信纸铺在螺钿小桌上,一壁看一壁绣缠枝莲花,看完后感慨道:“魏王真是有心。” 她但笑不语,起初还担心江衡会写一些出格的话,好在他懂得分寸,没有让她为难。 * 夜里回到自己房间,陶嫤换下衣服准备就寝时,忽地想起江衡送来的书信。 白天看时没发现,刚才忽地想起来,里面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她让白蕊先别熄灯,下床把那封信找了出来,就着烛灯又看了一遍,居然在信封里又找出一张纸。这张纸藏得深,又多折了两下,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她打开看了一遍,登时红上双颊。 信上没什么话,统共一行—— 叫叫,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她当即把信揉成一团,生怕被别人看见。 然而真要毁了,却又觉得不舍。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把信纸摊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发现最下面还有一行字。 “给本王写回信。” 真是霸道得很! 她撇撇嘴,托腮坐在灯下,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反正这会也不困,不如给他写个回信得了,省得他一天天念叨着,不让她安稳。 不想惊动丫鬟们,陶嫤自己找来笔纸,研好墨后提笔蘸了蘸,琢磨着该回他什么好。 先把他第一张信纸上的问题回答了,接着又道—— 魏王舅舅是个好长辈,我也思念你。 家父听说您对我的关照,打算等您回长安后好好感谢,请魏王舅舅保重好身体,撑到回长安的那一日。 末尾落上自己的名字,装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打算明天找人送往松州。 若是江衡看到这一段话,指不定怎么气死呢。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偏偏她就是不想顺他的心意,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身为舅舅,肖想她这个外甥女已是不对了,还要强迫她接受他。 她才不会轻易让他如意,当然要趁着能折腾的时候,好好地折腾他。 * 殊不知千里之外的松州,江衡这一整晚都没有合眼。 白天他问了李鸿一句:“本王上回寄的信送到了么?” 这可为难了李鸿,他怎么知道有没有送到,琢磨一会道:“按照脚程应当是今日送到,不排除路上出现状况耽搁了。” 江衡没有言语,起身往院外走。 李鸿跟上,“王爷去哪?” 他言简意赅道:“杜蘅苑。” 瞻云院斜对面便是杜蘅苑,没走几步就到了。院里还保留着陶嫤走时的摆设,一草一木都没有变化,唯独那个活泼慧黠的小姑娘不见了。 江衡走入院内,站着看了一会儿,走入陶嫤曾经的闺房。 房间常有人打扫,床榻被褥一应俱全,处处都留着陶嫤生活过的痕迹。妆奁上象牙雕的篦子,桌几上一套月季花纹的茶杯,以及柜子里她没带走的衣服……江衡坐在她睡过的床榻上,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走的最后一天,跟他说过的那句话,以及那抹惊鸿掠影般的微笑。 她不让他娶别的女人,她岂能不知道,除了她之外,再没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中。 忙的时候还好,一闲下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她。 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江衡躺倒在床上,抬起手掌盖住双目,勾出个纵容的笑。   ☆、第95章 上元 那天从潇.湘茶楼回来,陈氏一路都没说话。 不说话正好,陶临沅目下心烦得很,根本没有工夫应付她。殷岁晴跟瑜郡王一块从茶楼走出来的场景深深刺痛了他的眼,让他愤怒又无力。殷岁晴叫他陶侍郎,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划分得干干净净,她对他冷漠无视,却对另一个男人笑靥盈盈。 陶临沅攒紧了拳头,明知和离后她的一切再跟他无关,还是十分不甘。 回到陶府,陶临沅打算回自己的院子,陈氏本以为他会跟自己解释,再不济安慰两句也好,偏他一句话都不说,让她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床笫之间的那些情话,他对她的宠爱,难道都是给那个女人的么? 陈氏大胆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放低所有的姿态,“大爷,刚才那个人……” 陶临沅总算肯看她一眼,这张脸怎么看怎么讽刺,他愈加烦躁,反手将她挥开老远,“跟你没关系!” 说着举步又要走。 陈氏慌了,疾走过去攀住他的胳膊,“怎么与我无关?大爷方才没看到么,那个女人……” 她想问他怎么回事,想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这样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她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可惜她不知道,陶临沅的心不在她这里,对她好,也只是为了补偿殷岁晴罢了。当即挥开她的手,冷着一张脸道:“什么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原配!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当你的姨娘,别给我惹事!” 陈氏当即煞白了脸,寒意从脚底冒上心扉,手脚僵硬,泥塑一般立在原地。 眼睁睁地看着陶临沅走远了,她紧咬牙关,恨恨地盯着他的方向,转身离去。 回到南月阁后,陈氏不由分说地砸了许多东西,吓坏了一屋子的丫鬟。她拿起陶临沅送的玉簪玉佩想摔在地上,手举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实在是舍不得,末了把桌上的茶杯茶壶全扫了下去,瓷器应声而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还嫌不够,她接连扔了好几个引枕,愤怒地叫道:“滚,都给我滚!” 丫鬟被她的火气吓住,一个个都不敢上前。贴身丫鬟朱晚端了一杯茶上前,“姑娘喝杯茶降降火吧,气坏了身子不好。” 朱晚是一直跟着陈氏的,从她还是个小门小户的千金开始。陈氏自幼家贫,后来父亲机缘巧合得了一笔钱财,在长安城做生意营生,便给她找了个丫鬟伺候。陈氏家是做杂货生意的,她仗着自己貌美,时常在店铺里露面,自此名声不怎么好。 她眼界甚高,普通的瞧不上,家境优秀的又看不上她。拖到二十二岁也没嫁人,偶然被陶临沅瞧见,从此纳入陶府当一个姨娘。 大户人家的姨娘,总比那些普通百姓的正妻好。陈氏欣然同意,以为自己从此衣食无休,别提多么满意,觉得自己以前等的那些年都值得了。 来到陶府之后也确实如此,陶临沅待她好,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让她以为他真的爱她。 直到今天在街上遇见那个女人,跟她长得很像,却比她端庄尊贵,把她比到泥土里的女人。 一看便是权贵人家的千金。 陈氏恨得指甲嵌进肉里,她却恍若未觉,深深吸了两口气,接过朱晚手里的茶杯喝了口,“你替我去打听打听,大爷为何跟他的原配和离。”说罢一顿,咬着牙齿道:“还有她的身份和近况,别让人知道是我吩咐的。” 朱晚今日没陪她一起出门,自然不知她为何生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多问:“婢子省得了。” 当晚陶临沅没来南月阁,不仅如此,此后半个月内,都没踏入过南月阁一步。 * 上元节这一日,天总算放晴了。 地上有昨日留下的积雪,化了一半,人走在路边要十分小心,免得摔倒。比起参加宫宴,陶嫤更想去长安街上逛一逛,看看各家各户的灯笼,去曲江边上猜灯谜,放河灯,多有趣呀。 可惜只能想想了,宫宴设在晚上,等她回去时已经晚了,哪还有精力再出去。 她穿着对襟苏绣芙蓉纹短袄,下面配一条白绸花鸟纹裙子,在冬日里显得灵动翩跹,尤其她走路轻快,更能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相比之下殷岁晴的打扮稳重许多,她近来尤其怕冷,是以披着一件大红绣牡丹纹斗篷,走在陶嫤身后。 上了马车,一路驶进未央宫,陶嫤跟在殷岁晴身后走下马车,一路走向昭阳殿。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女眷先去昭阳殿,再一起麟德殿内。 走过长长的丹陛,昭阳殿内已有不少命妇到场。殷岁晴带着陶嫤一一见礼后,便到璎珞珠帘后面面见庄皇后。 皇后正在跟宜阳公主说话,抬眸觑见两人过来,高兴地招了招手,“瞧瞧,这不是叫叫么!” 陶嫤跟殷岁晴一起行了个礼,笑着走到跟前,“一年不见,皇后娘娘怎么好像年轻了,我差点不敢认您了。” 没人不爱听赞美的话,尤其庄皇后这两年总觉得自己老了,即便保养得当,也抵不过岁月的蹉跎。听到她这番话,登时笑得合不拢嘴,“这个鬼丫头,净会说好听的话哄本宫,偏偏本宫真被你哄着了。” 一壁说一壁让她坐在身旁,握着她的手问:“这一年在松州过得如何?” 陶嫤笑时会露出两边尖尖的虎牙,“有魏王舅舅在,我哪会过得不好。”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想着,回来长安这几天她几乎把江衡夸了一遍,逢人便说他的好,江衡可真该好好感谢她。其实他哪有那么好,只是这种不好,没法跟人说罢了。 宜阳公主也在,她今天没有带何玉照前往,倒是让陶嫤松一口气,省去了不少麻烦。 她跟她们许久不见,总是有很多话说,不知不觉便过了半个时辰。说着说着庄皇后忽然叹了一口气,既忐忑又忧愁地问她:“叫叫这一年没给我写信,我的心里总不踏实……你还记得走时我跟你说的话么?江衡他……是不是还没有中意的姑娘?” 陶嫤脸上的笑意凝住,尴尬地抿了抿唇,不是她不给皇后娘娘写信,而是……忘了这事。 一开始还总想着,要给江衡找心仪的姑娘,事后渐渐地被她遗忘在脑后。非但如此,还把江衡跟秦慕慕的事搅黄了,如果没有她介入,说不定江衡还会娶秦慕慕为侧妃,皇后便也不必天天操心了。 这叫她怎么说呢? 说江衡看上她了,想娶她回家吗?还是说她要求江衡不能娶别人? 不不,都不行。 如果真这么说了,不只是皇后,恐怕所有人都会惊掉了下巴。她为难地咬了咬下唇,缓缓吐出:“我问过魏王舅舅了,他说暂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音落,庄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皱眉:“又是这个借口,上回本宫问他时,他也这么搪塞本宫。这会没心思,难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有心思么!” 看来她这个理由编对了,陶嫤暗暗庆幸。 “不能再让他拖下去了,本宫得想个法子。”庄皇后不免着急起来,想想慧王比他大两岁,目前儿子都跟陶嫤一般大了,同样都是她儿子,这叫她怎能不着急?思及此,她决心道:“等明年他回来,本宫要为他选一门好亲事。到时无论他同不同意,都得逼着他娶人家进门。” 一个被逼急了母亲是很可怕的……陶嫤默默地想。 就算她逼着江衡,只要江衡不愿意,恐怕也无济于事。庄皇后深知这一点,是以没决定多久,便又深深地叹了一口,“你说他怎么就不上心呢?” 宜阳公主在旁边唤了声阿母,“叫叫还小,你跟她说这些做什么,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呢!” 庄皇后是病急乱投医了,哪里顾得上这么多。闻言笑了笑,“说的也是,你别放在心上。” 陶嫤摇摇头,“皇后娘娘跟我说这些,是把我当自己人,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您以后有什么烦恼的,尽管跟我说就是,我虽然不能为您解答,但好歹能听您说完。” 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让人不喜欢。 庄皇后拍了拍她的手,一连道了好几声好,眼里全是满意。 没多久到了宫宴时候,慧王前来接应,皇后领着一众女眷到麟德殿面圣。落座之后,便是赏舞听乐。 陶嫤跟殷岁晴同坐,旁边便是宜阳公主。 她刚才忙着跟庄皇后说完,没工夫寻找孙启嫣在哪,目下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她跟自己隔着两个桌子。 孙启嫣也看到了她,朝她弯唇轻笑。 孙启嫣来得比陶嫤晚,她到时陶嫤正在跟庄皇后说话,便没上前打扰。直到这会,两人都还没说过一句话。 大抵是两人心意相通,并不急于一时,只等宫宴散后再碰面。 正出神时,宜阳公主往她这边坐了坐,“玉照身体不适,我便没让她来。” 她一滞,勉强笑着应道:“我回来之后尚未来得及看她,她怎么了?” 宜阳公主没有细说,想来不是什么大病。 她不愿意跟宜阳公主讨论何玉照,偏偏宜阳公主的话题总围绕着何玉照。正在她纳闷时,宜阳公主悄声问:“叫叫跟瑜郡王父子见过面么,你觉得段世子品行如何?” 她愣了愣,偏头看去。 宜阳公主又道:“玉照不小了,我想为她说一门亲事。瑜郡王世子年纪相当,生得一表人才,又没有妻室,正是个不错的人选。我跟定陵候这些日子一直在考虑此事,就是拿不准他品行如何,听说为人稳重踏实,恭而有礼,但旁人说的总归有点出入,是以想来问一问你。” 陶嫤下意识往对面看去,她的桌子斜对面便是瑜郡王世子段淳那一桌。 段淳刚被敬了一杯酒,大约有些晕,扶着眉心捏了两下。他穿得比昨天正式,冷峻的面容添了几抹严肃,一抬头正好发现陶嫤在看他。 陶嫤忙收回视线,面上带着慌张,像做坏事被抓到了似的。 她跟宜阳公主道:“段世子为人……挺好的。” 宜阳公主后来说了什么她没听进去,只觉得对面段淳好像一直看着她。   ☆、第96章 两地 所幸宜阳公主后来没有再问,毕竟这种事问她一个姑娘不太好。 陶嫤一想到日后段淳要跟何玉照凑一对,便有些同情起他来。上辈子没同他接触过,不知道他是什么结局,只记得何玉照后来嫁给了一个高官之子。对方家世显赫,人也长得周整,不知是不是身体有隐疾,两人一直没有孩子,陶嫤死后不久,何玉照便跟对方和离了,后来似乎过得不怎么好。 难道因为阿娘的原因,何玉照的结局也变了么? 宜阳公主有意跟人家攀亲,还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答应呢。 陶嫤夹了一个素丸子放入口中,偷偷地往对面看去,好在段淳没再看她,正在跟一旁的人谈话。她忽地想起段淳送她的那盏莲花灯,至今还在屋里放着,要是阿娘嫁给了瑜郡王,他应当是个很好的兄长吧。 年年宫宴都如此,陶嫤早就没什么兴趣了,强撑着看完歌舞,跟殷岁晴一起踏上回府的马车。 她方才跟孙启嫣商量了下回见面的时间,这才分开离去。 坐在马车里,陶嫤兴致盎然地询问殷岁晴,“阿娘,宜阳公主跟你说了和玉照的亲事么?” 殷岁晴有些疲惫,正倚着车壁闭目养神,闻言嗯了一嗯,“前几日说了,让我留意段世子的品行,是以昨日我才会带你去潇.湘茶楼。” 原来是为了宜阳公主,她还以为阿娘是想见瑜郡王了。 陶嫤撇撇嘴,“我觉得段世子跟何玉照不合适。” 殷岁晴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掀开眼睑笑着问:“你说说哪里不合适?” 那口气,俨然是拿她当三岁孩童逗趣。 陶嫤不服气,低头掰着手指头一条一条地列给她,“他们性格不合,何玉照冲动鲁莽,段世子沉默寡言,凑在一起一定说不到一块去。而且何玉照是个很要强的人,她一定受不了世子的性格,再说世子也未必受得了她。嗯……还有兴趣不合,喜好不合,观念不合,等等。” 虽然大部分是胡诌的,但陶嫤真心诚意想解救段淳于水火之中。他拿捏不了何玉照,两人生活在一起只能是痛苦,何玉照这种人还是留着祸害别人吧,段淳是个好兄长,她还是有点舍不得。 殷岁晴禁不住轻笑出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怎么这么清楚?玉照就算了,你对段世子很了解么?” 陶嫤老实地摇摇头,“不了解。” 殷岁晴问:“那你怎么说得头头是道?” 她嘿嘿一声笑,扑倒在殷岁晴怀中蹭了蹭,“我对段世子不了解,对何玉照还不了解么。阿娘想想,她跟谁说得来过?” 这倒是实话,何玉照的脾性不好相与,殷岁晴当然清楚。 不过,她柔声道:“这话你在阿娘跟前说说就罢了,千万不能跟宜阳公主说。这毕竟不是我们家的事,不由我们掌握。最后如何,还是要看瑜郡王府的意思。” 陶嫤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亮晶晶地,“阿娘嫁给瑜郡王后,不就是我们家的事么?” 殷岁晴难得地红了红脸,嗔道:“瞎说什么?” 她眉眼弯弯,慧黠可爱,“是不是瞎说,阿娘心里比我清楚的。” 真是不得了了,女儿大了居然敢拿她取笑。 殷岁晴不跟她一般见识,省得越描越黑。正好马车到了楚国公府门口,她走出马车,迎头一阵夜风,吹得人清醒不少。 远处街市上还亮着灯火,有如白昼。站在这里还能听见喧闹的声,可以想见多么热闹。 陶嫤立在车辕上眺望,虽然很想去,但天色太晚,再加上累了一夜,实在有心无力。恰好曲江边上正在放烟火,腾地一声在头顶炸开,照亮了半边的天空。一朵接着一朵,声音轰鸣,火树银花。 她站在马车上看了好片刻,没来由地想起远在松州的江衡来。 不知道这一年的上元节,他是怎么过的? * 江衡是在湖心亭一个人过的。 待宾客散去后,他一个人来到后院的湖心亭里,要了一壶酒和两碟小菜,对着月亮独酌。 身边没让丫鬟伺候,只留下李鸿一人。 他倒了一杯酒,看向对面的短榻,清楚地记得某个小姑娘就是坐在这个榻上,笑吟吟地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那天也是这样的月色,她一个人溜达到后院,正好撞见了他。这姑娘胆子挺大,大半夜出来也就算了,偏偏还在他面前睡了过去。 那时候他压抑得厉害,没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江衡一饮而尽,桌上放着陶嫤送给他的那对玉绦钩。他拿过来细细地婆娑,想起那天陶嫤气呼呼地把这东西砸到他背上,禁不住低声一笑。 李鸿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家王爷大抵是走火入魔了,居然被一个小姑娘折腾得神魂颠倒。 他叹了一口气,情这一回事,或许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势必要还的。 这么一想也有几分道理,谁叫他上辈子害得陶家家破人亡?虽跟他没多大关系,但慧王谋反,一定是受到了他的威胁,所以才会牵连到陶临沅,以至于整个相爷府都没了。 他栽在陶嫤手里也不算亏。 眼瞅着魏王喝了一杯又一杯,李鸿不由得上去劝说:“王爷明日还要去军府,少喝为妙。” 江衡没听,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指了指对面道:“你坐下陪本王喝几杯。” 李鸿有点为难,“属下不敢……” 他没勉强,这两天刚把秦府的事情解决完,总算替陶嫤出了一口气,闲暇之余便想多喝几杯。秦家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秦中仁早几年贪污粮饷,以为自己瞒得严实,其实早就被江衡知道了,只等着哪一天一举拿获。而秦泓冒犯郡主,这罪名他一辈子都别想翻身,不必上报朝廷,江衡自己就能收拾他。 皇上的旨意下来,罢免了秦中仁的官职,秦府所有家当充公。秦中仁和其他几位贪污的官员罪大恶极,当街处以死刑。秦泓杖六十,流放五年,事后他在去边关的途中受不住鞭打,听说死在了半路上。而秦府的其他人沦为庶民,无家可归,日子过得极其贫苦。 而秦慕慕,为了生计不得不嫁给一个商贾的儿子。对方是个跛子,二十五还找不到媳妇,才向秦夫人买了她去。 这些都是李鸿打听到的,跟江衡说了之后,他只淡淡地应了声。 李鸿问:“王爷不告诉广灵郡主吗?” 他想了想道,“等回长安之后,本王想亲口告诉她。” 这是等着邀功呢……李鸿心里想道,嘴上却说,“还是王爷想的周到。” 他一直在湖心亭待到后半夜,平日里酒量很好的人,今天居然喝得有些醉。回去的路上摇摇晃晃,好几次没走稳,李鸿忙去扶住他,“王爷当心!” 他挥了挥手,示意李鸿不必,闭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笑道:“这是本王头一次喝闷酒。” 李鸿没说什么。 他喟叹一声,再走时步子平稳多了,“走罢。” * 没两天,陶嫤亲自去了孙府一趟。 两姐妹许久不见,凑在一块自然有许多话说,孙启嫣拉着她左看右看,“是不是松州的水土养人?怎么瞧着更水灵了。” 这句话陶嫤爱听,当即捧着脸臭美道:“人家一直都这么水灵!” 孙启嫣嗔了她一眼,那眼神俨然在说她不知羞。 正赶上今儿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两人商量着去街上转一转,看看最新上的首饰和布料。 马车驶入西市,街上还残留着上元节的气氛,有的人家门前的灯笼还没摘下,红彤彤地挂在檐下,颇为喜庆。 陶嫤跟孙启嫣各戴一顶帷帽,从街头走下马车,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沿路来到一家脂粉铺门口。铺子里有最新上的胭脂水粉和香料,姑娘家没有不喜欢这些的,她们也不例外。陶嫤领着孙启嫣进去逛了一圈,买下一盒茉莉香味的胭脂和一盒口脂,孙启嫣则买了半斤香料。 白蕊捧着脂粉盒子,咕哝了句:“姑娘皮肤这么好,根本用不着搽这些……” 她摇了摇指头道:“你懂什么?我就算不用,看着它们也是高兴的。” 白蕊没法,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拿东西。 一路下来她们买了不少东西,陶嫤提议去前面的茶楼歇歇脚,抬眸一看,正是潇.湘茶楼。 她没多想,让白蕊上前要了一个雅间。 几人走上楼去,在楼梯口迎面遇上一人。陶嫤抬眸,隔着一层纱勉强能看清他的轮廓,她张了张口,“段世子?” 段淳停步,往她看来。 方才没认出她,目下一听声音,他便知道是谁了。   ☆、第97章 不轨 原本段淳是来见一个朋友的,那位朋友今日过生辰,邀请了不少人聚在潇.湘茶楼。后来喝起酒来一个比一个拼命,段淳硬生生被灌了好几杯,扛不住便借口离开,目下头脑仍有些不清醒。 他不想让自己身上的酒味熏到她们,遂往后退了一步,“叫叫。” 声音很低,但着些微醉意,却端的一派正经。 陶嫤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样,迟疑地问:“你喝醉了?” 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揉了揉眉头,倒是十分坦诚,“有些头晕。方才与朋友不甚多喝了几杯,让你见笑了。” 陶嫤想起宜阳公主跟她说的那番话,本不想多管闲事,然而他刚好出现在视线中,她忍不住想劝他两句。“世子打算这样回去吗?还是先坐着醒醒酒,正好我跟启嫣姐姐要来歇脚,听说这里新上了几种春茶很不错。” 如此明显的邀请,段淳若是听不懂,那可真辱没他的头脑。 妹妹相邀,如何有不去的道理?他点点头,“正好,我也想试试。” 于是三人一同入了雅间,孙启嫣头一回接触段世子,显得颇为拘谨,只坐下是打了声招呼,后来始终没吭声。 伙计上了一壶新茶,茶叶透黄,茶汤晶莹,闻着扑鼻香味。 陶嫤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她心里揣着心事,本该只倒半碗,却给段淳几乎倒满了。 段淳抬手阻止她,“酒满茶半。叫叫给我倒一碗茶,是想送我走的意思么?” 她闻言一笑,庆幸他理解自己的意思,“不是我想送世子走,而是不得不把您送走了。前几日宫宴上宜阳公主找我说了一件事,我忽然想起来,你不仅是我未来的兄长,还是未来定陵侯府的女婿。我若是跟你走得近了,一定会让玉照对我不满的。” 话刚说完,只见段淳端茶的手顿了顿。 定陵侯府确实有这个意思,前几日旁敲侧击地问了瑜郡王的意见,事后瑜郡王跟段淳说过,只是段淳不知道,为何陶嫤也清楚? 这门婚事瑜郡王正在考虑中,段淳今年刚过而立,确实该为终身大事考虑一下。 不过听说宜阳公主的千金何玉照是个刁蛮的姑娘,不知段淳能不能降得住她。而且段淳没有表态,他拿捏不准他的意思,便想让他多考虑几天。 段淳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茶味香醇,坐了这么一会儿,酒劲清醒不少,“你叫我来,便是为了说这个?” 陶嫤微微一笑,很诚恳,“正是。” 段淳想了片刻,淡声询问:“听说你同宜阳公主的千金关系亲密,她为何会对你不满?” 这个问题问得犀利,险些让陶嫤不知如何回答。她敛下长睫,扇子似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圈阴影,模样竟有些楚楚可怜,“世子有所不知,玉照的性子很好强,不甘人后。自打我被封广灵郡主后,她便一反常态,处处针对着我。” 说到一半,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阿娘如果嫁给了瑜郡王,咱们三家避免不了碰面,到那时我……” 她没说完,吸了吸鼻子,别提多么委屈。 段淳心里是喜欢这个妹妹的,自然不愿意让她受委屈。面上不好表示得太明显,唯有压下心里的怜惜,缓缓地问:“那你,不希望我娶她?” 陶嫤点了点头,赶忙又摇头,把为难和彷徨表现得淋漓尽致,“我并非这个意思,如果世子真心喜欢她,想娶她为妻,根本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段淳不予回答,握着茶杯静静地沉思。 陶嫤以为他真对何玉照有意思,心里暗暗着急,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水深火热中,“柿子可否听我多说两句?” 段淳看向她,“你说。” 她斟酌了一下用词,顿了一会儿道:“玉照是个性格有点古怪的姑娘,她小时候不跟人说话,是我主动找她的。后来我们一起长大,她只有我一个朋友,对谁都爱答不理。没长大以前,我们确实是最要好的手帕交,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让我不得不对她改观。”她深吸一口气,抿唇无言地笑了笑,“跟世子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这亲事。世子应当能找到更好的姑娘,与你携手一生,共度良宵。” 段淳沉默许久,略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时候不早,他该回去了,遂起身对她道:“多谢你今天这番话。” 陶嫤站起来送他,摇摇头道:“世子毕竟要跟我成为一家人,我想帮助你是应该的。” 他微一愣,停下来盯着她看了好半响。 直看得陶嫤头皮发麻,还当自己哪儿说错了,他才慢条斯理道:“既然总要成为一家人,你便不必再称呼我为世子了,日后唤我哥哥便是。” 陶嫤毫不忸怩,扬起璨璨笑靥,“世子哥哥。” 他也露出浅笑,转身满意地走了。 * 雅间只剩下陶嫤和孙启嫣两人,孙启嫣方才没事做,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等段淳走之后,她总算放松下来。 陶嫤笑话她没出息,被她狠拧了一下,“宜阳公主真打算把何玉照嫁给他?” 陶嫤点点头,“千真万确。那天宫宴上公主是这么跟我说的,把我吓了一跳。” 孙启嫣是知道何玉照本性的,盖因陶嫤三五不时便在她耳边灌输,要时刻提防何玉照,不能被她欺负伤害了。为此孙启嫣纳闷了好一阵子,她跟何玉照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她? 不过既然陶嫤这么说,她只管相信就是了。 她唏嘘了一阵子,“何姑娘跟段世子委实不怎么般配。” 陶嫤咦一声,“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嗔了她一眼,居然蹦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难道没发现么?段世子明显对你有好感!” 这话把陶嫤吓得不轻,捂着胸口连连后退几步,惊恐不已:“启嫣姐姐你胡说八道什么?” 孙启嫣嗔她,“哪里是我胡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确实不是她胡说,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段淳对陶嫤有好感么? 凡事都以她为先,为她考虑得周到,又对她无微不至,说话还总看着她,这正常么! 殊不知,段淳确实是喜欢陶嫤的,只不过这种喜欢只因为她是他的妹妹。 段淳自幼丧母,府上三代只有他一个独苗。旁人最稀疏平常的兄弟姐妹,他一个都没有。小时候在路边看到一位小哥哥护着他的妹妹跟人打架,顿时无比羡慕,也想有一个替妹妹出头的机会。 然而这个心愿始终没能实现,他孤零零地长到二十岁,家里只有一个脸盲的父亲。 十六岁以前,段俨甚至连他的样貌都记不清楚,这让他一度很挫败。 好在雨过天晴,瑜郡王要再娶了,顺道还有一个娇俏可爱的妹妹。他总算有了为妹妹做点什么的机会,让他如何不献殷勤。 * 歇了半个时辰,陶嫤跟何玉照一起回府,到胜业坊门口时两人才分别。 马车上陶嫤一直想着孙启嫣那番话,觉得荒唐不已。段淳对她明明很冷淡,为什么别人都觉得他对她很好? 喜欢她?怎么可能! 一定是孙启嫣误会了,陶嫤这么安慰自己。好在马车到了楚国公府门口,她没工夫多想,踩着脚凳下马车。 回到摇香居,陶嫤把今日街上买的东西一股脑堆在圆桌上,“阿娘,快来看我买了什么。” 殷岁晴正在为她的肚兜绣花色,只差最后几个针脚,她让她等等,绣好之后咬断了线头。举起来看了看上面簇拥成团的桃花,满意地点点头,放下走上前道:“怎么出去了那么久?” 陶嫤吐了吐舌头,“我跟启嫣姐姐在茶楼遇见了段世子,便跟他说了几句话。” 一看便没什么好事,殷岁晴捏了捏她的脸蛋,“你是不是说了人家玉照的坏话?” 她捂着脸躲开,嚷了句哪有,可惜软绵绵的没什么可信度,转而鬼头鬼脑地一笑,“人家只是实话实说嘛。世子那么优秀,娶了何玉照实在太可惜了。” 殷岁晴实在拿她没办法,觑了眼桌上的东西,有胭脂水粉,还有几样小玩意儿,都是姑娘家喜爱的。她没说什么,拉着她到屋里,“阿娘方才给你绣好了肚兜,你过来试试大小合不合适。” 她脸有点红,这方面太私密,就算在阿娘面前也害羞。 磨磨蹭蹭地走到屏风后面试了试,大小刚刚好,还把胸口两团肉托起来了,显得形状又圆又翘。她左看右看,比刚才的那件穿得还舒服。 殷岁晴让她走出去,“屋里没人,你穿出来让阿娘看看。” 她脸红红地走了出去,只穿了一件肚兜,露出两条白藕似的胳膊,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胸口高耸,身材真个玲珑纤细。殷岁晴替她紧了紧系带,笑着调侃道:“叫叫长成大姑娘了。” 她嗔了句阿娘,转头跑回去穿衣服。 刚套上短袄,外头有丫鬟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 陶嫤听到她说:“这是方才熬好的山药枸杞薏米粥,姑娘趁热喝了吧,对您的身子有好处。” 大哥曾说阿娘近来身体虚弱,大抵是天气冷的原因。陶嫤并未多想,等她穿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往那丫鬟身上睇去一眼。 面容很生,以前从未见过,应当是府里新招的丫鬟。 然而让陶嫤眉头深蹙的,是她闪闪烁烁的眼神,以及端着托盘微微颤抖的手。 经过上辈子的教训,陶嫤对这方面很是警惕。 眼看着殷岁晴要结果那碗粥,她忙道:“阿娘等等!” 殷岁晴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不解地看她,“怎么了?” 她三两步上前,停在那丫鬟跟前。 丫鬟显然没料到她会阻拦,低头站在榻前,浑身抖得更厉害了。青釉瓷碗在托盘里晃了晃,她眯眸问道:“这是什么粥?” 丫鬟哆哆嗦嗦道:“是,是给六姑娘养身裨益的粥……” 然而没等她说完,陶嫤便一挥手将粥打翻在地。 “那你抖什么?” 汤粥洒在氍毹上,毛毯那块冒起白烟,居然立即腐蚀成了黑色。   ☆、第98章 朱晚 那丫鬟浑身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姑娘饶命,婢子什么都不知道,这跟婢子无关!” 殷岁晴显然没想到粥里有毒,这粥她喝了好几天,从未出过问题,怎的今天就有毒了? 她从震惊中回神,面容一肃,厉声质问:“你不知道?那这怎么解释?” 陶嫤让白蕊把粥和银针放在桌上,留做证据。 起初她是疑惑,没想到这粥里当真有毒。盖因这丫鬟的举动很不对劲,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问题。 她只是随便试了试,没想到就把她试出来了。 一个丫鬟当然没这么大的胆子,但她后面那个人就未必了。殷岁晴平常跟人无冤无仇,她想不出阿娘会跟谁结怨,尤其还下这么重的毒手。 她叫来几个婆子,押着那丫鬟跪在地上,“粥里是什么毒?” 丫鬟咬紧牙关不肯说实话,只会打迷糊眼,“婢子真的不知……郡主相信我,婢子是无辜的……” 陶嫤没听她废话,蹙了蹙眉吩咐:“掌嘴!打到她肯说实话为止。” 那几个婆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巴掌下去便打得她脸肿如馒头。接连好几下,把她的牙齿打掉了一颗,她还是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丫鬟嘴巴倒是很硬,真以为她拿她没办法么? 这几天都是她送的粥,前几次都没出差错,瞧着安安静静的一个丫鬟,未料想今日竟整这么一出。从她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觉得她很不对劲,跟前几天不一样,她不敢看殷岁晴的脸,似乎很急切地想让殷岁晴喝下那碗粥。 于是陶嫤才会疑惑,让白蕊去拿银针检测。果不其然,真的有问题。 陶嫤咬了咬牙,让人把她带到院子里,顺道让白蕊去请大夫,“越快越好。” 白蕊应下,转身去办了。 府里有专门的大夫,就在一个单独的院子住着,来回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白蕊教程没有玉茗快,玉茗主动代替她去了,没多久便连拖带拽地拉着一位老大夫过来。 陶嫤把那碗粥端到他跟前,“您能帮我看看这里头加了什么吗?” 大夫舀了一勺放在鼻子下闻,光看是看不出什么,他让陶嫤稍等片刻,他好生琢磨琢磨。 陶嫤点点头,踅身出屋,殷岁晴仍在质问那个丫鬟。 那丫鬟名叫百珠,是半个月前府里新买的丫鬟之一。她家境贫寒,生母早逝,父亲另娶,后母待她并不好,为了给弟弟娶媳妇,合谋把她卖给了楚国公府。她在府里没什么存在感,鲜少跟人交流,总是独来独往,外人眼中是个孤僻的性格。 殷岁晴正是看她老实安静,才把她调到跟前伺候,没想到竟是养虎为患! 那碗薏仁粥从小厨房到正房,统共不过一百步的距离。厨子是府里资历很老的师傅,从殷岁晴五岁时便一直在国公府伺候,断然不会谋害自己。这段时间唯有她碰过粥碗,除了她还能有谁? 百珠不肯甘心,极力为自己辩驳:“或许是小厨房里别的丫鬟动了手脚……” 殷岁晴反问:“哪个丫鬟?” 她支吾半响,随口说了个丫鬟的名字。 被提到的丫鬟恰好在旁边,急得险些跳脚了,大骂道:“那段时间大伙儿都在,我能下什么药?你自己想谋害六姑娘,就别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 说罢跪倒在殷岁晴跟前,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姑娘明鉴,我若是敢在您碗里下毒,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殷岁晴被她们闹得头疼,原本风平浪静的一天,怎知变成了这样。 * 不多时老大夫走出来,想必查清楚里头是什么了。 他来到陶嫤跟前弯了弯腰,慢吞吞道:“无色无味,含有剧毒,正是砒霜。” 陶嫤一骇,转头凌厉地看向百珠。 这话自然被殷岁晴听到了,她踉跄了下,扶着廊柱缓了好一阵子,目下想起仍旧心有余悸。如果陶嫤没有出来阻止,如果她跟往常一样喝了这碗粥,那她这会儿该是什么后果? 究竟是什么人,对她吓如此狠手! 陶嫤上前两步,俯身咬着牙问:“你还是不说么?” 百珠咽了口唾沫,心中已然发虚,但她知道要是招了,下场比这还不好过,“婢子不知……” 好得很! 陶嫤直起身,对两旁婆子道:“搜她的身,看看她身上还藏了什么。” 苏嬷嬷和另一个嬷嬷应是,说是搜身,其实是在扒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剥下来,从外皮到中单,不一会儿便把她扒的精光,只剩下一件肚兜和亵裤。光天化日,这是对她莫大的羞辱。 苏嬷嬷从她袖筒里搜出一样东西,是一张白色的方块纸,大约是下药后没来得及扔下,随手揉成一团猜进袖筒里了。 陶嫤递给大夫,老大夫看了看,点头道:“这上头有白色的残留物,正是砒霜不错。” 事已至此,大势已去,百珠瑟缩成一团,跪在地上不断求饶。 院里除了丫鬟,还有几个仆从,她被脱得精光,哪还有脸见人。泪水鼻涕流了满脸,不知是吓得还是后悔的,总之模样很凄惨。 陶嫤蹲在她面前,语气轻得不像话,带着些诱哄:“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的?” 她抬起湿漉漉的泪眼,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似是忽地想起什么,猛地摇摇头道:“没人指使,是我自愿为之!” 一个丫鬟,哪来这么大胆子? 何况殷岁晴平日待她们都不错,她们断没有理由要害自己的主子。除非有人指使,偏偏这个人是谁,她死活都不肯说。 其实陶嫤心中已经有了想法,只不过不大确定。 既然她不肯说,那她唯有自己想办法了。 陶嫤弯唇笑了笑,这笑中带着几分残忍与冷漠,看得百珠生生一僵,只觉一股冷气从背后吹过。 “百珠心肠歹毒,企图谋害家主,罚她三十家棍,关进柴房。” 陶嫤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许给她送药送吃的,只准让她喝水,先饿她十日,让她饱餐一顿,再继续饿十日。这么下去,我看她能坚持多久?” 这个法子真个歹毒到了极致,绝望中给人一线生机,再把人狠狠地扔进黑暗里。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即便最后没有饿死,也被饿成疯子了。百珠哪里想到她会用这么狠毒的手段,本以为大不了一死,谁知道连死都不能死痛快。 她匍匐到陶嫤跟前,死死扒住她的裙子,“郡主饶命,郡主……” 陶嫤面不改色,“带下去狠狠地打。” 苏嬷嬷并另外两个婆子架着她走了,在摇香居外面摆了一张长凳,手臂粗的木棍狠狠地落在她身上,没几下她便疼得受不住了。 然而还是要打三十下的,一下都不能少。 * 陶嫤让白蕊去查这几天百珠都接近过谁,跟哪些人说过话,一五一十,不能有任何遗漏。 百珠接触的人不多,这个很容易便能查清楚。白蕊只花了半天时间,便回来跟陶嫤回禀道:“后罩房跟百珠住一起的丫鬟说了,她这些天频繁出入国公府侧门,好像在跟什么人接应。晚上问起她时,她却什么也不说,婢子觉得很有可疑。” 陶嫤问道:“她一般何时去侧门?” 白蕊正好问了这个问题,是以能答得上来,“午时六刻左右。” 那个时间府上刚用过午膳,主子都在屋里歇息,根本没人注意到侧门的情况。她倒是会挑时间,陶嫤心生一计,跟她说道:“寒光跟百珠身型相似,明日午时你让她伪装成百珠模样,百珠今日刚下过药,明日对方一定会过来。到时你领着苏嬷嬷几人躲在暗处,把人给我抓到跟前来。” 白蕊应了个是,下去安排寒光行事。 转眼到了第二日,陶嫤跟殷岁晴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没有反对,“我倒想看看,是谁要致我于死地。” 陶嫤安慰她,“阿娘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你受伤害!那些想害你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 殷岁晴摸了摸她的头,心头纵有千思万绪,这会也说不清楚。 午时左右,寒光听话地去了侧门。她穿着百珠的衣服,打扮也跟她一模一样,佝偻着背,低头走路。 到了侧门,等了约莫两刻钟,果真有人在外头敲门。 这个门是平常婢仆出入的门,开门需得经过管事同意。有时候丫鬟为了偷偷接外面的活计,便就着门缝跟人接应,百珠平时显然也如此。木门被锁上了,只露出一点门缝,外头的人问道:“办妥了么?” 寒光压低声音,咳嗽一声,“办妥了。” 对方以为她是害怕所致,没往深处想,只道:“可有被人怀疑?” 她摇摇头,学着百珠说话的口气,“没有。” 对方又道:“那就好。你放心,这事过去之后,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我们姑娘说了……” 话没说完,便被后头两个婆子左右架住,吓得她肝胆俱碎,惊叫一声。 白蕊早就领着苏嬷嬷在门外等候了,没想到还真抓个正着。 待她转过脸来一看,可不正是陈氏身边的丫鬟朱晚么!   ☆、第99章 对峙 原来那天陈氏让人打听到殷岁晴的身份,得知她是楚国公府唯一的宝贝女儿后,又嫉又妒。不知道便罢了,知道她们长得相像,她更加不服,凭什么她的身份低下,她却被人捧在手心? 只做一个替身,她不甘心。 原本只想毁了殷岁晴的容貌,从此陶临沅眼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但那样不好下手,不如直接害死她干脆。于是朱晚给她出了一个主意,要买通殷岁晴跟前的丫鬟,给她碗里下毒。 朱晚在侧门偷偷观察了好几日,直接瞄准百珠下手。 百珠这丫鬟好摆弄,给她点好处便对你死心塌地了。她家里对她狠毒,她对那个家也没什么感情,朱晚答应她事成之后把她弄出楚国公府,另外给她一笔银子,以后她想去哪里都没人管。 百珠心动了,她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嫁个好男人,跟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若是留在国公府,指不定一辈子都没出路。 是以朱晚诱惑了几次,她便扛不住了,一口允诺下来。 陶嫤逼供的时候,她咬定主意不说,是想着还有转圜余地,希望陈氏想法子把她救出来。可她真天真,陈氏都自身难保了,当然得想办法跟她撇清关系,又如何会管她呢? 侧门边上,苏嬷嬷和李嬷嬷押着朱晚,两人去过一趟南月阁拿对牌,都认出她来了,“好啊,竟是你这个小蹄子。” 朱晚心中一慌,转头看到她俩的脸,再一看白蕊也在,顿时脸色煞白,“你们做什么?” 白蕊双手环抱,冷笑一声,“你又在做什么?你当楚国公府的人都是傻子,任由你胡作非为么?”话说完,侧门从里头打开,她压低嗓音道:“把她带进去,交给咱们姑娘来处置!” 寒光探头探脑地露出头来,“抓住了么?” 朱晚听到她的声音扭头,这才恍悟自己被骗了。 她穿着百珠的衣服,又故意伪装成百珠的声音,就是诱惑自己自投罗网。 朱晚的心霎时沉入谷底,还没送到陶嫤跟前就开始反抗,“你们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做!” 白蕊跟在后头没搭理她。 倒是寒光哼一声,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做与没做,可不是你说了算。” 几人把她押到摇香居,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楚国公府的其他人。楚国公不在府上,只有几位爷在,听说有人要毒害自家小妹,当即足下生风地赶了过来。 他们到时,陶嫤正跟殷岁晴站在廊下,院子中央跪着朱晚。 殷镇清走在前头,“怎么回事?” 陶嫤伸手一指,指向前方,“大舅舅,她要害我阿娘。” 说着,便将昨日的事一五一十道出,包括她跟如何百珠合谋纵火,私下接通,顺道把她的身份一并说出。 这几句话落在后来的几个舅舅耳中,二舅舅殷镇沣是个暴脾气,闻言怒火滔天:“陶临沅的妾?那个狗畜生,我这就去灭了他!” 陶临沅再怎么不好,到底是陶嫤的阿爹。听到他这样说,陶嫤连忙上去拦他:“二舅舅等等,您先别急,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吧!” 她说的有道理,这个陈氏和朱晚,得还好教训她们才是。 朱晚一开始不肯招认,眼看着人越来越后,后面连楚国公都惊动了。她抖了抖,战战兢兢地全招了,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都是陈氏指使我做的,是她……” 殷如才从外头后面,听说那么大的事,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 一听□□两个字整个人都晃了一下,殷镇流上前扶住他,他才勉强缓过神来。他泼天震怒,“好啊,竟欺负到我国公府头上来了!” 说着让人备马车,他要亲自去陶府一趟。 几位舅舅也不是省油的灯,哪里忍得下这口气来,携着百珠和朱晚就到陶府讨说法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陶嫤见势头不对,后脚跟了上去。毕竟陶府是她自己家,她只想让陈氏得到应有的教训,不想让自己家太过难堪。 * 好在殷如和舅舅们懂得分寸,到了陶府,没让人看出是来找茬的,由阍者领着入了大门。 陶嫤紧随其后,听说他们在正堂,不敢停留地赶了过去。 陶临沅听说楚国公府一家都来了,没有耽误,从后院书房赶了过来。刚进屋,迎头一声厉喝,“兔崽子,给我跪下!” 殷如跟陶松然是世交,看着陶临沅从小长大,是他的长辈,今日教训他实属情理之中。 只不过来得有些突然,陶临沅半响没回过神来,“岳父这是……” 殷如咒骂了一句狗屁,“谁是你岳父,我可当不起这个岳父!我的闺女都要被你害死了,你说我来干什么!” 一句话将陶临沅定在原地,他惘惘地看向殷如,“你说什么?岁岁怎么了?” 这些天他忙于别的事,也没有去过南月阁,更不知道陈氏的所作所为。目下听他一说,只觉得心都被攒成一团了。 殷如懒得同他废话,“你自己看着。” 殷镇流身后的侍从把两个丫鬟推了出来,两人脚步不稳,又被缚了手脚,双腿一软便跪在地上。 百珠他不认识,但朱晚是近身伺候陈氏的人,他一眼边看了出来。 这其中定有内情,他蹙了蹙眉,“怎么回事?” 朱晚心虚,避开他的视线辩解道:“大爷饶命,这都是陈姨娘指使婢子的,与婢子无关!” 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陶临沅没那么多耐心,声音冷了几分,“我问你怎么回事!” 她一哆嗦,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 殷镇流嘲讽一笑,“她不肯说,叫叫,你来告诉你阿爹怎么回事。” 陶嫤从头到尾躲在门外,她一个小辈,实在没什么立场进去。忽地被三舅舅提名,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对上陶临沅探究的双眸,放低声音道:“昨天百珠给阿娘送了一碗薏仁粥,药里有毒,大夫说是下了砒霜。” 陶临沅瞳仁一缩,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岁岁呢?” 她摇头,“被我发现了,阿娘没事。” 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有种庆幸。 然而陶嫤的下一句话,又将他的心吊起来,“我今日跟人查了一下,跟百珠串通着谋害阿娘的,是陈氏身边的丫鬟朱晚。阿爹若是不信,可是亲口问一问。” 在国公府的时候朱晚便什么都招了,她是个贪生怕死的,甚至还没对她动手,她便开始求饶。 陶临沅看过去,朱晚这会早把陈氏忘在脑后了,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才是真的,“大爷……” 他没有表情,寒声问:“是谁指使你的?” 朱晚磕头求饶,当她口里说出“陈氏”二字时,他紧紧地阖上双目,咬得后牙槽咯吱作响。 “带陈氏过来。” 他哑着声音吩咐。 * 一刻钟后,陈氏被人从南月阁叫了过来。 朱晚尚未回来,大爷又叫她过去问话,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当到了正堂,看见一排排坐着的人,以及跪在地上的百珠和朱晚后,心凉了大半截,面上强装镇定,施施然行了一礼,“不知大爷找我来,是为何事?” 陶临沅闭了闭目,心中竟是百感交集。 他找来的女人,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他喜欢温婉听话的女人,到头来却发现,只有殷岁晴最温婉,其他的都是表象。 她们在他面前,戴了好几层面具。 只有殷岁晴最真实。 “朱晚什么都招了。”他低沉道,没有跟她寒暄,“秋娘,你好大的胆子,连国公府的人都敢下手!” 陈氏一脸茫然,忐忑地笑了笑,“大爷在说什么,秋娘怎么听不懂。” 她刚一出来,楚国公府几个男人不冷静了,这张脸,怎么越瞧越眼熟!待想起来后,恨不得一个个宰了陶临沅。 老五殷镇沛呸地一声,声音不小,所有人都能听见。 “龌蹉!” 这是骂陶临沅的。 那唾沫没喷到陶临沅脸上,他下意识地抹了抹脸,知道这回自己该骂,是以没有反应。 陶临沅不拐弯抹角,直接抛给她两个选择,“送官或是家法,你选一个。” 陈氏大惊,跪在地上做垂死挣扎,“大爷,秋娘是无辜的!无论朱晚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别信,她是故意诋毁秋娘的!” 说着见他没反应,便爬到一边去打朱晚,“你这贱人,我平时难道待你不好么?你竟……” 陶临沅沉着脸,见不得她这样胡闹,“成何体统,你当这是哪里!” 说着让人左右按住她,他想了想道:“把陈氏带下去杖责三十,剥去她身上所有首饰,撵出陶府。命人拆了南月阁,里头的东西也都扔了,就当府里从未有过此人。” 陈氏宛如晴天霹雳,死死挣着不肯走,“大爷,您忘了对秋娘说的那些话么……您说……” 穗穗,别离开我。 穗穗,对不起。 穗穗。 可那些话,原本就不是说给她听的。 那个名字应该是岁岁。 她想到了什么,心如死灰。 正要出去时,老三殷镇流出言:“慢着。” 陈氏以为还有一线生机,睁开眼睛希冀地看向他。 他下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她所有的念想,“这张脸我看着委实碍眼,以后她若流落街头,别人误会是我家岁岁怎么办?不如在她脸上化几道,毁了容,便没人认得了。” 陈氏面色惨白,手脚冰凉,“不,不……” 她只剩下这张脸了,若是连容貌都被毁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爹娘都是好面子的人,被他们知道后,她说不定连家门都回不去! 偏偏陶临沅没有异议,甚至连眉梢都不抬一下,对侍从道:“都听见了么?下去办吧。” 侍从把嚎哭的陈氏带了下去。 剩下两个丫鬟便好发落多了,一个是国公府的,不由他处置。至于朱晚,陶临沅思忖道:“杖二十,把她跟陈氏一道撵出府,卖身契交到陈氏手中。” 这无疑是把她推入火坑,她刚才揭穿了陈氏,再让她伺候她,她能有好日子过么? 朱晚想求饶,没人听她的话,她紧跟着被带走了。 * 正堂总算清静下来,陶临沅起身对楚国公道:“岳……国公爷,请问现下岁岁情况如何?我能去看看她么?” 殷如用鼻子出一口气,“你还有脸见她?你想得美!” 说着站起来,领着几个儿子便要往回走。 陶临沅疾走两步,“我是担心她……” 刚到门口,被殷镇流横臂拦住。 殷镇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比陶临沅大了整整十岁,鬓发有些泛白,却挡不住那股犀利。“你现在知道担心了?以前岁岁嫁给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担心她?” 陶临沅僵在原地,迈不动步。 他真想给他一拳,碍于陶嫤在场,硬生生忍不住了,“我妹妹当初怀着情意嫁给你,你是怎么待她的?你伤了她多少次心?如今岁岁想通了,不愿再受你折磨,你还不放过她?你不对她好,还不让别人对她好么?” 陶临沅握了握拳,“我当时不知道……” 殷镇流打断他的话,“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爱她,还是不知道后头还有一个瑜郡王?” 说罢嗤笑,“得了吧,你就是个畜生。” 他睨了他一眼,无情道: “放过岁岁罢,她年底便要同瑜郡王成婚了。” 陶临沅身形一晃,没有站稳。   ☆、第100章 下聘 到最后,陶临沅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去看一眼殷岁晴。 百珠回到国公府自是没有好下场的,她被重新关进柴房里,正如陶嫤吩咐的那样,不给她东西吃,只给她水喝。 照这种惩罚方法,也不知道她能撑几天。 但这跟陶嫤无关,就算死,也是她应该的。陶嫤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有人要加害她阿娘,上辈子她没能保护好她,这辈子绝不容许旁人动阿娘一根手指头。 她在殷岁晴身边腻歪了许久,以至于殷岁晴都有些烦她了,“这是怎么了?回来便这样,受什么刺激了不成?” 得知殷岁晴险些中毒,陶靖也特地赶来了一趟。现在正在一旁站着,看妹妹跟阿娘撒娇。 陶嫤蹭了两下,埋怨地说:“阿娘跟前的人怎么这么不靠谱?是谁把百珠带进来的,如果不是我及时发现,阿娘现在早就中毒了。” 经此一事,殷岁晴才觉得自己对跟前的丫鬟太疏于防备了。 本来嘛,在自己家里,以前都没出事,谁会想到有人要毒害她?由此可见,这摇香居还得好好管管才行。 殷岁晴跟前只留下白术、杜若和李嬷嬷、童嬷嬷四人,其他的丫鬟在外面伺候。那些新进来的丫鬟都得经过严格的盘查和训练,不能轻易接受殷岁晴的饮食,以免再出现这种情况。 百珠的下场她们都看到了,没几天便被抬了出来,听说是受不了折磨,自己咬舌自尽了。 不少人看到白布下裹着的身躯,原本鲜活的*,只剩下一具瘦削的骨架,看了让人发怵。 如此一来,摇香居的婢仆更加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二心,就怕自己落得跟百珠一样的下场。 楚国公府安生没几天,便迎来一桩大事。 瑜郡王府上门纳征,聘礼足足抬了百八十箱,一件件抬入楚国公府后门,可见场面隆重壮观。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才过上元节,便有这么件喜事,即便不是自己家的,也不禁跟着高兴。 其中有个百姓慨叹道:“国公府家的小女儿好福气,才刚和离,便迎来这么一桩好婚事。” 另有一人接话茬,“谁说和离不好的?依我看,和离了才好呢!” 言讫,被人取笑道:“你也不瞧瞧人家的身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身份地位摆在那儿,能找不着好亲事么?” 说的都是实话。 无论旁人怎么看,楚国公六姑娘和瑜郡王段俨的婚事,都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再无变数。 *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国公府后院百花齐放,万物复苏。 湖岸绿草如茵,柳条舒展,一边是清癯粼粼的湖泊,一边是妖娆绽放的蔷薇。陶嫤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本想划一艘小舟到湖上看景,忽地听见前院传来不小的动静。 她让玉茗去打听何事,玉茗很快就回来了,气喘吁吁道:“姑娘,是瑜郡王来下聘了。” 这么快? 陶嫤手下一用力,不小心折断了蔷薇花枝,她可惜地啊了一声,“瑜郡王亲自来的?在哪呢?阿娘知道么?” 玉茗刚才只跑到前院看了看,没敢跑去正堂,看阵势应该是亲自来的。至于殷岁晴知不知道,她为难道:“我去时没看到夫人,想来还不知道。是国公爷跟几位爷去迎接的,这会应该在正堂,聘礼都放到内院去了,听说足足一百零八抬呢!” 这方面瑜郡王比陶临沅上道得很,他知道楚国公是个好面子之人,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极大可能地满足了楚国公的虚荣心,给足了他面子。这是旁人教不来的,得靠自己的悟性。 很显然,陶临沅的悟性不好。 陶嫤让她先别告诉殷岁晴,不想让阿娘心慌意乱。下聘过后便是请期,由男方决定婚期,这次段俨来的目的,还为了跟楚国公商量成婚时间。 因为两人曾达成共识,要等陶嫤及笄之后才成亲。陶嫤是今年冬至满十五,瑜郡王的意思是把婚期定在腊月三十。一年的最后一天,除旧迎新,是个好兆头。 楚国公没什么意见,他对瑜郡王满意得很,觉得岁岁这回才算是真正嫁对人了。 “那就这么定了,到时我府上会做足准备,也请瑜郡王别疏忽大意。我这女儿虽说嫁过一次,但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好,你以后就慢慢知道了。”他喝了一口茶,打算把话说开了,“以前是老子瞎了眼,把岁岁许配了陶家那个小崽子,伤透了岁岁的心。我这么说,瑜郡王别见怪,我就是想告诉你,岁岁值得你用心对待。别看她对人不冷不热,其实心里是想着你的。” 段俨敛眸轻笑,头一次没用本王,“我知道。” 他对殷如道:“日后都是一家人,国公爷不必再叫我瑜郡王。我字庄彧,你直接唤我庄彧便是。” “庄彧,好名字!不只是我,你也该改口了吧?” 他一笑,“岳父大人。” 楚国公满意地大笑,打算留他一道用晌午饭。 这次他没有推辞,往庭院看一眼,“正好小儿也来了,方才在后院帮着安顿聘礼,不如把他一块叫来吧。” “好好。”殷如笑得合不拢嘴,招呼一个丫鬟到跟前,“正好把岁岁和叫叫也叫来,人多,热闹热闹。” 楚国公是个童心未泯的人,一把年纪了,还成天热热闹闹的。 不止叫了殷岁晴,连带着几个儿子也叫来了,准备一家人吃个团圆饭。殷如有意制造机会让他俩独处,奈何时机不对,不能急于一时片刻。这次先一起吃个饭,接下来有的是机会。 距离午饭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他先让人下去准备。 陶嫤站在直棂门后面偷听了好久,听得脖子都酸了,刚要离开,身后有个低沉平淡的声音问:“你在做什么?” * 毫无预兆的一声,吓得陶嫤一个激灵,转身抵在门板上。 看清来人后,她拍着胸口喘气,拽着来人的袖子带他离开这里。走了几十步,她停在一颗大槐树下,“世子哥哥你吓死我了!” 段淳盯着被她拉住的一截袖子,再听见她的声音,恍惚愣了愣。 好半响才问:“吓到你了?” 怎么可能没吓到,她正偷听得津津有味,他忽地出声,是个人都被吓死了!可是看他这样,又不像是刻意吓她的,就是再大的火也发泄不出来,她郁闷地瘪瘪嘴,“你怎么也来了?” 袖子上白嫩的小手慢慢离去,他有点不舍,面上却没有显露,“我刚从后院过来,聘礼都放在库房了。” 原来他是跟瑜郡王一起来的,不过被殷镇流半途截走了,一起去库房安排下人放置聘礼。 才到正堂门口,便看见她贼兮兮地偷听。没有多想,上去叫了她一声,没想到还被她怪罪上了。 陶嫤恍悟,哦了一声。 段淳仍是同一个问题,“你方才在偷听什么?” 被抓了个现成,她也没什么好狡辩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陶嫤领着他往前面的湖泊走,穿过一个月洞门,沿着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前面便是波光粼粼的水面。柳絮翻飞,挡在脸前,像极了冬日的雪。 她故作轻松,双手背在身后走了两步,扭头笑盈盈地看着他,“我阿娘的终身大事,第一次我不能参与,第二次我当然要看紧一些。” 段淳唇边露出一个很浅的笑意,他穿着靛蓝织金长袍,清贵之中带着儒雅,偏偏又眉目冷淡,给人一种极难接近的错觉。“那你看得如何?家父让你满意么?” 他们走到湖畔,迎面拂来清凉的风,吹动了小姑娘耳边的鬓发,毛茸茸地挠在人心上。 陶嫤噙着笑意,“目前还挺满意的。” 段淳大抵是听说了前几天下毒一事,为了安抚她,不惜把父亲的家底都泄露出来,“你尽管放心,家父认人不清,既然记住了晴姨,往后便会一心一意待她好,不会再纳姨娘或妾。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在瑜郡王府,不会让晴姨受任何委屈。” 明明才二十,这番话说得他像长辈一样。 陶嫤忍俊不禁,明亮的水眸弯成月牙,笑声清脆,“世子哥哥说话算数!” 他颔首,“算数。” 两人立在湖畔,风吹动他们的衣角,红粉裙裾与蓝色锦袍碰在一起,像缠绕在一起的柳枝。从湖岸对面往这边看,能看到一粉一蓝两个人影,静静地站着,跟湖边盛景融为一体。 陶嫤跟段淳洽谈了半个时辰,聊得多了,才知道段淳其实一点也不冷漠,他耐心谦和,时常一两句话,便把陶嫤逗得捧腹大笑。短短半个时辰陶嫤便跟他打成一片,缠在他身旁跟前跟后地叫“世子哥哥”。 段淳唇边带着笑意,做了有史以来最想做的一件事。 他摸了摸陶嫤的头顶,柔软的头发,乖巧可爱的笑靥,他的心顿时软得一塌糊涂,“走吧,楚国公还在前院等着,咱们先过去罢。” 陶嫤连连点头,亦步亦趋地走在他身后。 这一顿饭可以用其乐融融来形容,楚国公连饮三大杯,表示高兴之情。席上还有陶嫤的几个舅舅,因为下午还有事,都没太放纵,稍微碰了一两杯助兴。虽如此,面上的笑容却掩不住。 瑜郡王看着他们几个都长一样,于是敬酒时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被狠狠罚了两大杯。 好在他酒量不错,两杯酒下肚,脸上一点变化都没有。 见几位兄长还要劝酒,殷岁晴抿了下唇,朝那边瞪了一眼。正好白术端着茶进来,“这是今年才送来的龙井,几位爷尝尝味道吧。” 殷家老二会意,还没出嫁呢,妹妹就留不住了,他一壁心酸,一壁配合地拿了一杯茶道,“喝茶好,喝茶好,我先来一杯。” 他开了个头,剩下的便都以茶代酒了。 瑜郡王握着茶杯,唇边隐隐含了笑意。 * 这边喜事不断,而另一边的松州则相对冷清不少。 江衡今天才收到陶嫤寄回的书信,没想到小不点真给他写了回信,他既惊又喜。拆看一看,信上内容中规中矩,决口不提她有没有想他。 尤其最后那段,看得江衡可气可笑。 什么长辈?他宁愿不当这个长辈! 她还担心他的身体,是怕他不行么?这个可恶的小不点,等他回长安之后,就要让她知道他的身体到底好不好。   ☆、第101章 相逢 过了春天,又过了溽暑,转眼进入秋季。 距离陶靖和孙启嫣的婚事只剩下一个月,他们的婚期定在中秋前一天,从两个月前开始,陶府就在开始大操大。嫡长子娶正妻,当然不能马虎,就连头顶悬挂的大红灯笼,都要专门让人定制。 这一个月可把陶靖忙坏了,既要看管下人布置陶府,又要准备酒席,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陶嫤笑话他,“大哥连喜房都布置得这么认真,是怕启嫣姐姐到时候不满意么?” 他们新房在晋宇轩,是原来陶靖住的院子。只不过原来的院子有些小了,陶临沅便让人打通墙壁,往后扩充了半个院子,另外建了新房和几间厢房。房子是陶嫤去松州那年开始建的,目前已有一年半左右,早就建好了,只等着把新妇子娶来才是。 陶靖被她打趣,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气定神闲地反问:“你今日不是要去孙府,顺道帮我问问不就是了。” 陶嫤刮了刮自己的脸颊,“启嫣姐姐才没你这么不知羞呢,她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确实如此,她脸皮薄得很,以前救她那次抱了她,她整张脸都烧得红了起来。陶靖继续道:“那只能等娶过来之后问了。” 那样怕羞的姑娘,新婚之夜会是什么样子? 陶靖想了想,旋即收回神智,不着急,只剩下一个月时间。他们多的是机会相处。 陶嫤没想到自家大哥脸皮是这么厚的,简直跟江衡有得一拼! 说起江衡,他前阵子给她送了一个金子打造的如意锁,上头绘着两只交颈而卧的鸳鸯。若是陶嫤再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可就真是傻子了! 他以为用一个金锁就能锁住她么? 陶嫤离开晋宇轩,不高兴地想到。伴随着金锁一块过来的,还有他的一封书信,信上写明了他回到长安的时间。 腊月初一。 她的生辰在冬至,那会早都过了!连她十五岁的及笄礼都不能参加,可见诚意非常的差,她才懒得搭理他。 * 出了陶府之后,陶嫤坐马车一路前往孙府。 孙启嫣最近忙着缝制嫁衣,没什么工夫出门,只有陶嫤上门找她。陶嫤到时,她正在试嫁衣,看样子针脚已经缝好了,穿在身上很合身。大红面料上绣着几只展翅的鸾鸟,用金线边,暗地缠枝莲纹华丽又不张扬。 孙启嫣属于高挑身材,柳腰纤细,婀娜曼妙。尤其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更加漂亮。 陶嫤站在屏风后面呆了一会儿,孙启嫣正要换衣服时看到她,先是一惊,接着释然一笑,“叫叫,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说着让她到跟前来了,递了一杯茶给她。 陶嫤接过喝了两口,眨着大眼歆羡地说:“启嫣姐姐穿嫁衣真好看,看得我都想穿了!” 这般没羞没臊的话,也就她能说得出口。孙启嫣扑哧一笑,无奈地嗔了她一眼,“赶明儿你也找个好夫婿,便能穿给他看了。” 陶嫤惆怅地叹息,“我找不到。最喜欢的男人被你挑走了,我只能在一旁暗暗羡慕了。” 孙启嫣被她逗得乐不可支,没见过这么夸自己哥哥的,“除了大哥,你就没有别的中意的?” 她认真思索,倒不是没有。 这个时候,江衡的脸赫然浮于眼前。 她其实是有点喜欢他的,只是放不下心里那道枷锁。总觉得两人之间困难重重,而且她不敢想象当父母得知此事后会是什么表情,说白了,她就是怕。 她的沉默等同于默认,勾起了孙启嫣的好奇心,给两人杯子里添了些茶,“叫叫,是谁?” 陶嫤恍惚回神,差点被她绕了进去,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谁!” 可她慌乱的表情出卖了她,这么紧张兮兮的,没有才怪了。孙启嫣抿唇一笑,并不强迫她,“没有也无妨。你还小,不着急的。” 她心有戚戚焉地点头,再有几个月才满十五,到那时再想也不迟。 两人之间换了话题,不知怎么便聊到了宫里去。孙启嫣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对长安城的事情知道得不少,都是她身边的丫鬟说的,她闲来没事听两句,也便记住了。 孙启嫣把嫁衣叠放整齐让丫鬟收起来,她说道:“今年暑季皇上下扬州,听说带回来一位美人,刚入宫便封为正五品的才人,没过两个月,位分已经升为正二品昭仪了。” 陶嫤正在咬着一颗蜜饯,闻言好奇地咦了一声,“皇上不是许久没扩充后宫了么?” 姑娘家的私房话,只消不让人听见,什么都敢说。 孙启嫣倒不是八卦这些,随口一提罢了,没想到她感兴趣,“正因为如此才让人稀罕。听说那位昭仪确实漂亮,连最受宠的贵妃娘娘都被她比下去了。” 贵妃娘娘今年三十有五,因得圣恩,看着仍像二十多岁似的。 端庄尊贵,美若天仙,这是陶嫤对她唯一的印象。不管怎么说,再像二十岁,到底比不过真正二十岁的姑娘。男人那点喜新厌旧的臭毛病,千百年来都改不了。 陶嫤不好议论皇上是非,她琢磨了一阵子,“你说那位昭仪是扬州人?” 孙启嫣是听丫鬟说的,不大确定,“既然是从扬州带回来的,应该是吧?” 这么一说陶嫤想起来了,周溥也是扬州人,上回分别时他说还会回长安了。眼看着一年都过去了,他还是没有音讯,陶嫤还等着他回来问他真相呢,偏他怎么都不出现。 * 正好殷岁晴要上街买样东西,喜袍上的扣子是丫鬟买的,她不满意,便想亲自去成衣铺看看。 陶嫤无所事事,索性跟她一块去了。 两人乘马车出府,一路来到西市的锦绣阁。孙启嫣进里头挑选,她进里头瞅了一眼,各式各样的扣子,实在眼花缭乱,便打算到隔壁首饰铺子看一看。 陶嫤想着不走多远,便没有戴帷帽。 刚到首饰铺子门口,只见从里面走出一个人。穿湖蓝绣金袄裙,头戴帷帽,后头跟着一个丫鬟。 陶嫤险些跟她撞上,往旁边避了避,愧歉一笑,“不好意思。” 对方停住,帷帽下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陶嫤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站了好半响,她才踅身往前走,走向门口停着的马车。 这人是谁? 陶嫤觉得她身型熟悉,但她身后的丫鬟她却不认识。应当是哪个权贵人家的千金吧,她没在意,进里面选了几样发簪耳坠。她给孙启嫣选了个金镶玉灯笼耳坠,她自己挑了个桃心银簪,心满意足地回去等孙启嫣。 孙启嫣选好了扣子从锦绣阁出来,两人一起登上马车往回走。 * 另一辆马车上,何玉照挑起帘子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她摘了帷帽,褪去稚嫩,面容更成熟了一些。 直到马车走得远了,她才缓缓放下帘子,从头到尾,表情都没有什么波澜。 一旁新来的丫鬟不解地问:“姑娘认识方才那两人?” 她敛眸,忽而勾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笑里竟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痛苦和仇恨,“以前认识,现在不认识了。” 这一年来她一直被关在府里,最近宜阳公主才有所松动,肯让她到外面走走。 何玉照倚着车壁,不知不觉想起小时候跟陶嫤在一起玩的光景,彼时她们亲密无间,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她握了握拳头,都怪孙启嫣那个贱人,若不是她,陶嫤怎么会跟她反目。 丫鬟见她模样凶狠,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姑娘,咱们回府么?” 她回神,点了点头。 马车慢悠悠地行走,两辆马车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 回到孙府时正值晌午,陶嫤准备回家,把金镶玉耳坠送给孙启嫣后,“成亲那日启嫣姐姐就戴着这个吧。” 两个小灯笼既喜庆又精致,孙启嫣很喜欢,毫不犹豫地颔首:“好,我就戴这个。” 她满意地笑了,告辞之后,乘坐马车回到陶府。 陶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是以前从没见过的,陶嫤好奇地多看了两眼,问门口的阍者:“府里有客人?” 阍者笑一声,“有有。” 然而问他是谁,他却答不上来。 陶嫤让白蕊前去打听谁来了,她举步走回重龄院内。一刻钟后,白蕊活见鬼似的回来了,“姑娘,姑娘你猜谁回来了?” 她一脸不可置信,不知道的还以为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陶嫤哪猜得到,站在廊下剥橘子,橙黄色的橘肉一瓣瓣送入口中,咬一口满嘴的甜汁。她往白蕊嘴里塞了一瓣,“快说,别拐弯抹角的。” 白蕊嚼了嚼吞下去,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是周大夫,周大夫回来了!” 陶嫤的半个橘子掉在地上,她来不及心疼,抓着白蕊就问:“他人呢?” 白蕊指了指前院,“正在堂屋跟老爷说话呢。他这次来好像是专门看望老爷的,来了好半天了。” 陶嫤心砰砰地跳,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她急于向周溥求证一些东西。 她牵裙走出重龄院,快步往正堂赶去。   ☆、第102章 迎亲 这一段路格外漫长,陶嫤觉得走了好久,却怎么都没有尽头。 好不容易来到堂屋,她扶着门框朝里张望,里头除了陶松然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她着急地问:“阿爷,周大夫呢?” 陶松然刚坐起来,看样子是要回后院,见她神色匆忙,问了句怎么了,“周大夫刚离去,你找他有事?” 有事,大事! 陶嫤来不及解释,转身就往外跑。刚才白蕊来时他还在的,这会一定还没走出多远,她一定要追上他,向他问个清楚! 陶松然在后面叫她,“慢点,姑娘家莽莽撞撞像什么样!” 这时候哪管得了这么多,她咬咬牙,秋天里硬是跑出一身的汗来。到了陶府门口,总算看到周溥离去的马车,她追不上去,恰好见门前停着一匹马,应当是去外头采买东西的下人骑的。 陶嫤上前牵住缰绳,不顾下人阻拦,利落地上马,扬起长鞭喊了声驾,直直往那边冲去。 下人急坏了,在原地大喊:“姑娘,姑娘停下!” 她听不到,一心想拦下前面的马车。 她不知道周溥住在哪里,这次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已经等了一年多,再等不下去了! 一定要问个清楚。 陶嫤马术精湛,不多时便撵上前面的马车,她手持缰绳,转了个弯横在马车跟前。对方的马儿受惊,车夫吓坏了,赶忙握紧缰绳停住。马儿长嘶一声,堪堪停在她的跟前。 车夫很生气,破口大骂:“你不要命了?” 他不知道陶嫤的身份,见是个姑娘,脸色更加不好。 陶嫤无心跟他废话,扬着下巴问道:“周溥呢,让他出来见我!” 小姑娘很猖狂,带着特有的怒气和骄傲。看得车夫一愣,心想公子何时招惹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正犹豫着要不要往里面传话,布帘已经被人从里面挑开,“陶姑娘?” 是崔夏。 既然是他,那么周溥一定在了。 果不其然,周溥从他后面走出来,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一袭青衫穿得平整干净,面如冠玉,眉目温和。大抵没想到她会追出来,周溥愣了下,拢起眉心指了指她的马,再不赞同地看着她。 他知道她不能骑马,他甚至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只顾着关心她。 陶嫤从马背上跳下来,立在他跟前道:“你下来,我们找个地方,我有话要问你。”口吻不容置疑,更容不得反抗。 陶嫤有时很霸道,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愿不愿意,她都得强行做到。 好在周溥没有不愿意,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唇瓣一抿弯出个弧度,跟崔夏比划了两个手势。崔夏会意,看着他走下马车,“公子真不需要我陪么?” 周溥摇摇头,很坚定。 崔夏妥协,让车夫驶到前面借口停下,在那儿等周溥。 * 前面不远有个茶肆,陶嫤牵马走在前面,她不必回头,就能知道周溥一直跟在后面。 到了茶肆,要了一间二楼雅间,她把马交给伙计看管,径直往楼上走去。 周溥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地扬起一抹笑。 许久不见,还是一样的骄傲固执。 上回他写了那几个字,料定了她的反应,即便过了一年多,她还是对此耿耿于怀。这次叫他过来,应当也是为了那回事,周溥现在反而很冷静,因为他比她早知道,比她早有心理准备。 到了雅间,陶嫤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几后面,指了指对面,“你坐下。” 周溥失笑,乖乖地在她对面坐下。 伙计问他们要什么茶,陶嫤哪有心思喝茶,随口点了一壶毛尖。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周溥上回给她写的药方,药方后面是一个日期。 明徽二十二年,六月初三。 问完发现他不会说话,这里也没有笔纸,陶嫤懊恼地皱了皱眉,“你等等。”正好伙计上来送茶,她递了一两银子过去,“你去帮我拿笔纸来,尽快!” 伙计收了钱,痛快地退下了。 门口正好有一家书铺,除却买笔纸的钱,他还能剩下不少零头。 伙计跑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将笔墨纸砚摆在桌上,“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陶嫤挥挥手,“没了,你下去吧。不叫你不许进来。” 他哎一声,走时顺道把门带上了。 陶嫤研好磨推到他跟前,严肃地看向他,“你为何会知道这个日子?周溥,不要敷衍我。” 周溥原本也没打算敷衍她,到了这个时候,再隐瞒下去没什么意思。 他提起宣笔,含笑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因为我记得这一天。” 她死的那天他在做什么? 陶嫤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灵堂地围满了人,他在哪里? 灵堂外面好像有一个人站了一天一夜,记忆太模糊,她根本不能确定是不是他。陶嫤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她十指纠结,几乎艰难地问:“你,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么?” 周溥颔首,低头又写:“你去找殷夫人了。” 陶嫤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她低头抹了抹,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心潮澎湃,又高兴又想哭。最后索性一边抹眼泪一边责骂:“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是早就知道了,为何要来陶府当大夫?” 情绪太激动,难免会语无伦次。到最后她连自己都不知道问了什么,偏偏他低着头耐心地全回答了。 周溥写字的样子很好看,安静柔和,窗外的一圈圈光晕落在他身上,他整个人会发光似的。 陶嫤默默地看他写字,等他写完后推到跟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彼时我不能确定,唯有一步步试探你。直到回扬州的路上,我才敢确定,是以才留下那张药方。去陶府当大夫,只是为了答谢你上一世的恩情,希望有朝一日能治愈你的心疾。” 陶嫤的眼睛有点酸胀,她吸了吸鼻子,“我对你没什么恩情,你不用总想着还我。” 上辈子也是这样,他感谢她把他从泥潭里解救出来,对她一直很感激。可那对陶嫤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周溥不赞同地笑了笑,写下一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吧,他既然想报恩就报吧,反正对她没什么坏处。陶嫤想通了,“你是何时重生的啊?” 周溥认真回想,写道:“你离开后第三年,我乘马车回扬州的路上遇到大雪封山,在山里足足困了十来日。” 也就是说,他是死在那里的? 陶嫤抬眸看去,大白天的讨论这些,总觉得有种阴森森的感觉。虽然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到底死过一回,是以十分默契地相视一笑。 他又写道:“我再醒来时,是在十岁那年,家中尚未出现变故。” 于是他凭借一己之力,劝阻父亲不要贪赃枉法,清廉面世。虽然当时被父亲痛打了一顿,但后来同行的官员都被抄家,而他家险险避过时,扬州知府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此后父亲对他言听计从,官场上走得很顺利。 陶嫤恍然大悟,“难怪我一开始便觉得不对劲。我本该在东市把你买回来的,可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了,非但如此,还精通医术。” 她双手托腮,灵动的大眼睛眨啊眨,头一天认识他似的。 周溥但笑不语。 她忽地想起昨天孙启嫣跟她说的,明知不可能,还是想问一问:“听说皇上从扬州带回来一个美人,你见过么?” 周溥顿了顿,许久才在纸上写:“见过,她是我二姐。” 陶嫤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子许久,傻了一般。 周溥伸出手掌晃了晃。 她霍地抬头,难以置信地问:“她,她是你姐姐?” 如今那位昭仪正受宠,如果周溥同她是亲姐弟,这地位跟以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周溥颔首。 上一世周家没有嫁人的女眷都被送入掖庭,二姐周宁诗也不例外。不过她的运气比较好,她遇见了皇宫里最尊贵的男人,被他一眼看中,收入后宫,从一位微不足道的罪臣之女,一跃成为后宫昭仪,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连大臣都纷纷谏言请皇上三思。 三思四思五思都思过了,皇上还是执意要封她为宁昭仪。 大臣的劝诫都没有用,事后得知周宁诗安安分分地伺候着皇上,并未整出什么幺蛾子,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一世周宁诗没有入掖庭,但周溥还是想让二姐试一试。 正好赶上皇上下扬州,制造了一场偶遇。 事实证明,能吸引你的人,无论重来几次,她一样能吸引你。 这不才两个月的工夫,小小的才人便晋升成了昭仪,是大晋后宫前所未有的事。 听他解释完毕,陶嫤不胜唏嘘,好一段跨越前世今生的情感大戏。 两人一坐便是两三个时辰,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是自然了,难得找到一个同病相怜的人,陶嫤简直感动得不得了,恨不得跟周溥促膝长谈到天明。 可惜还是要分别的,临走时她问周溥的住处,“我有事可以让人去找你,你目下住在哪?” 周溥写个地址给她,并写道:“有事可去这里找我。” 那地段距离胜业坊不远,陶嫤折叠整齐收好,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踏实。 * 及至中秋前一天,陶府门前早早地便放起炮竹来,一声接着一声,吵得人睡不安稳。 迎亲的队伍要到下午才出发,这么早便闹哄哄的,不只是炮竹声,还有婢仆嘈杂的声音。陶嫤懒洋洋地坐起来洗漱,不急不缓地换了身衣裳,坐在铜镜前由白蕊梳妆打扮。 她挽了一个单螺髻,头上插青虫草叶簪,娇靥略施粉黛,明艳动人。 陶嫤披上孙启嫣为她亲手缝的褙子,往前院走去。 前院业已打点完毕,宾客尚未到来,院里一派喜庆,到处都贴着大红囍字。陶靖正在正堂坐着,他正襟危坐,看起来有点紧张。屋里除了他还有陶临沅,陶松然等人。 陶嫤上前打趣,“原来哥哥也有紧张的时候么?” 被她一打岔,陶靖轻松不少,“我怎么不能紧张?” 她撇撇嘴,“哥哥从头到尾都很冷静。” 从定亲到成亲前一天,从他脸上看不到新郎特有的喜悦之情。陶嫤几乎以为大哥不会高兴,没想到是他藏得太深了,直到成亲这一日才爆发出来。 陶靖轻笑,没有反驳。 他是很冷静,但那只是看起来。 毕竟婚姻是大事,不能有任何马虎,这几个月他为了筹备婚事,确实没工夫想别的。夜深人静时,想起孙启嫣羞赧的面容,才会觉得热血翻涌。 好在终于到了这一天。 酉正,迎亲的队伍从陶府出发。 马上的少年英姿勃发,身穿大红圆领袍,面含微笑,骑着骏马浩浩荡荡地前往孙府。   ☆、第103章 春宵 婆子刚给孙启嫣开过脸,少女光洁的脸蛋像剥壳的鸡蛋,细嫩柔滑。 刘氏拿着销金盖头,左看右看都看不够,“我家嫣儿真好看,可惜日后阿娘便看不到了。” 孙启嫣杏眼桃腮,妆容精致,樱唇微微抿着,“阿娘说什么呢?什么叫看不到了,以后我会常回来的。” 今天是大喜日子,怎么能感伤这些,不吉利。刘氏调整一番情绪,笑着拿过托盘里的苹果,“是阿娘糊涂了,这苹果你路上拿着,寓意岁岁平安。” 孙启嫣接了过去,正要说什么,忽听院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恍然往窗外看去。 迎亲的队伍来了! 虽然来了,但不能着急把女儿送出去,新郎要想接走她的女儿,还得经历好几道坎儿。刘氏给她盖上销金盖头,低声询问:“昨夜给你的册子看了么?” 孙启嫣俏脸一红,水眸潋滟,又娇又软地嗔了声:“阿娘!” 昨晚夜深人静时,刘氏悄悄给她留下一本半旧的册子,让她就着油灯翻一翻,对明天的洞房花烛夜有用。孙启嫣好奇里面写了什么,等刘氏离开后翻开看了看,谁知道居然是人体画册,而且里面的人都不穿衣服,全是一男一女,在用各种姿势结合! 孙启嫣浑身如同煮熟的虾子,匆匆看了两眼,赶忙便把那册子合上了。 她知道阿娘给她看这个是什么意思,新婚之夜,不就是为了做那事么?阿娘是怕她无知,才早早地让她熟悉一遍。 可是她真看不进去,那上面画的东西太羞人,她实在难以想象跟陶靖做这种事的场景。 见她走神,刘氏笑着道:“阿娘知道你脸皮薄,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她捂住耳朵,“我知道了!阿娘别说了。” 磨蹭了好一会儿,院外总算传来声音,想必新郎就快到跟前了。刘氏给她盖上销金盖头,跟婆子一起扶她起来,心中可谓滋味万千。 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眨眼就成别人家的媳妇了。 就算再不舍,还是要送出去的。 菱花门被人叩响,婆子问了好几个问题,故意刁难门外的陶靖。陶靖耐心地一一回答,他始终含着笑意,任凭她们怎么不讲理,他都不生气。 终于门开了,刘氏领着一身嫁衣的孙启嫣出来,把红绸递到他手上,“嫣儿就交给你了。” 陶靖郑重地接过,看向一旁头戴盖头的姑娘,笑中带着几分柔情,他走在前头,“走罢。” 新娘脚不能沾地,婆子便背着她一路来到孙府门口。迎亲的彩舆在门口等了许久,婆子弯腰把她放了进去,放下丹凤朝阳的帘子,扬声喊了句:“吉时到,起轿——” 又是一阵炮竹声,一众人马调头往回走,新郎骑马走在最前方,器宇轩昂,仪表堂堂。道路两旁多是看热闹的人家,孩童拍手跟着队伍往前走,婆子便从怀里掏出几块糖递给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盈盈的。 * 比及陶府门口,一阵沸反盈天,宾客早已到齐,正在门前等候。 天已黄昏,远处一片橙黄色,照得彩舆更加五色斑斓。 陶靖接过仆从递来的弓箭,拉满弓弦,精准地射在彩舆上方的木头上。底下一片叫好声,夸赞新郎射术精湛,他收回长弓,谦和一笑。 陶嫤上前掀起轿帘,扶着孙启嫣走下软轿,把红绸的一头放到她手上,另一头放到陶靖手上。 傧相赞礼,喜气洋洋,陶靖看着红绸另一端葱白的小手,无声地笑了笑,领着她往里走。 跨过马鞍,走入大门,接着就是到正堂拜堂。 上方早已坐着双方父母,殷岁晴虽与陶临沅和离了,但到底是陶靖的母亲,是以今天也坐在高位。另一边是京兆尹孙知礼和刘氏,见新人入门,真是笑得合不拢嘴。 司仪扯着喉咙喊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 跪拜完毕,送入洞房。 孙启嫣从蒲团上起来,因被盖头挡住了视线,又跪得时候太长,脚下有些不稳。陶靖看到后扶住她的手臂,把她送入晋宇轩的新房中。 周围关系好的兄弟忍不住笑话他,他却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到了新房,婆子送上一柄玉如意,“公子掀盖头吧。” 陶靖把玉如意拿在手中,看着床榻上端坐的姑娘,他一点点挑起她的盖头,逐渐看清她的花容月貌。十六岁的姑娘正是娇美的时候,她在大红幔帐下,衬得脸蛋透着薄薄红晕,美好到了极致。 她不敢看他,低头紧紧地握着手指头。 陶靖忽地笑起来,接过婆子手里的合卺酒,“娘子能喝酒么?” 孙启嫣耳根红了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么乖,真是让人想欺负。 合卺酒一人一杯,新郎新娘缠着胳膊喝下去,她太紧张,浑身都是僵硬的,不小心被酒呛进了喉咙里,可怜兮兮地咳嗽起来。陶靖替她顺了顺背,又用拇指拭去她嘴角的酒液,“别怕,我会对你好的。” 这一句话就像冰天雪地里的氅衣,结结实实地盖在她身上,温暖又安定。 孙启嫣真的安心不少,红着脸看他,伸手去够他的衣摆,“你,你等会还要去前院么?” 陶靖笑着点头,“前面还有许多人等着,不去怎么行?” 说罢安抚她,“你若是累了就先歇下,不必等我。” 她抿了下唇,固执地摇摇头,“我会等你的。” 不知为何,陶靖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拉低了声音嗯一声,“等我也好,正好还有许多事做。” “……” 等人走后,孙启嫣脸上的温度久久没褪下去。 她刚才说了什么?她怎么那么不知羞,还说要等他,万一被他误会了怎么办! 就算想解释也晚了,她悔恨不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婆子见她脸红得厉害,暧昧地笑了笑,“老奴到外面守着,姑娘饿了可以先吃点东西。” 她没出声,这会什么都不想说。 屋里只剩下她的两个丫鬟,龙凤花烛照亮了一室光景,她懊恼地把头埋进臂弯里,任凭丫鬟怎么叫都不答应。 * 陶靖的脑袋搁在窗台上,偷偷观看新房里的光景。 大哥跟启嫣姐姐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只看到自从大哥走了后,孙启嫣便一直坐立不安,脸红得不像话。 她偷笑两声,收回视线,步伐松快地走出了晋宇轩。 这样再好不过了,每个人都圆圆满满的,是她梦寐以求的结果。 正要到前院寻找阿娘,转了一圈不见殷岁晴踪影,听婢仆说她方才便回去了。“夫人刚走,应当尚未走远,姑娘可以去门口看看。” 陶嫤举步往门口走去,远远地瞧见楚国公府的马车停在门口,马车前站着一个人,正是殷岁晴无疑。 她扬起笑脸,正要到跟前,忽地看见殷岁晴对面还有一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她阿爹。 陶临沅的神情有点激动,“岁岁,是不是真的?” 他刚从宾客口中得知瑜郡王去楚国公府下聘一事,这不眼巴巴地向她求证来了。殷岁晴不回答,转身要上马车,他猛地擒住她的手腕,“日子定在何时?” 殷岁晴腕上一痛,不满地挥了挥,奈何没挥开:“陶侍郎自重!” 又是陶侍郎,他厌烦极了这个称呼! 陶临沅眉头一凛,执意要问:“告诉我,在什么时候?” 殷岁晴是真生气了,腾出另一只手挥过去,他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巴掌。啪地一声,无比清晰。 “以前的事就过去了,你不要再纠缠我。”她一字一句道,眉眼里皆是无情,“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多看你一眼。陶临沅,你好自为之。” 说着抽出手腕,弯身走入帘内。 车夫没有耽误,挥起长鞭便往前走,没多时已离开陶府。 陶嫤站在门后,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这可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 新婚第二天,陶靖与孙启嫣挨个给长辈敬茶。 孙启嫣昨晚很晚才睡,到现在浑身依然酸疼无力,尤其双腿之间,好像被磨坏了一样。都怪陶靖太不知节制,明明她累得很,偏要拉着她一遍一遍做那种事。 两人都是第一次,少不了磕磕碰碰,到了后半夜他才渐渐上手,压在她身上不断进进出出。她很怕羞,原来真做起来比册子上画得还羞人,但是那其中的欢愉,也是无法言喻的。 她敬茶时一直低着头,一张俏脸红彤彤地,霎是好看。 到了陶嫤跟前,陶嫤连忙站起来,“启嫣姐姐辛苦了,我自己来,你一会快回去休息吧。” 孙启嫣抬眸,恼羞成怒,“叫叫!” 她嘿嘿一笑,喝了一口茶放回八仙桌上,“哥哥你说呢?” 没等陶靖说话,陶松然发话道:“好了,好了。茶也喝过了,人也见过了,靖儿领回去吧。日后便是一家人,无需太过拘谨。” 孙启嫣立在跟前,惕惕然应了个是。 大婚之后仍旧很忙,翌日陶靖带着她去楚国公府见殷岁晴,顺道认识认识国公府一家。 孙启嫣逐渐放开了,面对他们不那么害羞,反而能跟殷岁晴很融洽地交谈。本来殷岁晴就不是多难相处的婆婆,何况她们以前有过几面之缘,这会熟稔起来也很容易。 当天从楚国公府回来,第二天便要准备回门。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等到真正闲下来时,已是好几天后了。孙启嫣白天东奔西跑,晚上还要应付陶靖的需求,每天都很累,一得空便懒在榻上不想动弹。 这日正想睡下,陶嫤便过来了。 她打起精神,让楚楚去准备茶水,“怎么这会来了?” 自打孙启嫣进门后,两人住在同一个府里,陶嫤三天两头便往她这里跑。这不,陶靖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过来了。 不过今天陶嫤的表情跟以前不一样,好像带了点得意,“启嫣姐姐!” 孙启笑着问:“发生什么好事了,瞧你高兴的?” 她弯起粉唇,把刚才收到的请柬放到桌上。“皇后娘娘邀请我后天去宫里赏菊,还说我可以把你一起带去。启嫣姐姐,你跟我一起去吧?”   ☆、第104章 赏菊 庄皇后经常邀请她到宫里聊天,并非什么稀罕事。难得的是可以把孙启嫣一块带上,大约是听说陶府刚娶了新妇,所以想见一见吧。 孙启嫣闻言一顿,“我也去?” 陶嫤点头不迭,上前挽住她的手,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撒娇,“我一个人来去太没意思,既然皇后娘娘都开口了,你就一块去吧!” 孙启嫣想了很久,点点头道:“好。” 她欢喜地跳起来,“那我后天一早让玉茗来叫你!” 被她那股高兴劲儿感染,孙启嫣也跟着笑了笑。眼神一低,看到她腰上垂挂的金锁,好奇地拿过去看了看,“这是?” 陶嫤穿着一条织金花鸟纹的裙子,腰上系香囊和金锁,下面垂着她自己编的络子,五彩丝线缠缠绕绕,编出一个漂亮的结。陶嫤见她拿着金锁,笑脸顿时僵在脸上,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这是……一个人送的。” 瞧她那闪烁其词的小模样,孙启嫣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促狭地朝她挤了挤眼睛,“是哪个人呀?” 她捧着脸颊哎呀一声,“启嫣姐姐别问啦!” 孙启嫣忍俊不禁,扑哧一笑,还从未见过她害羞的样子,跟平常嚣张时判若两人,瞧着可爱又娇憨。心里多少有些好奇对方是谁,毕竟没有听她说过,但看她这样,应该是问不出来什么的,于是孙启嫣把她拉到跟前,“你可有同阿爹阿娘说过?” 陶嫤连连摇头,这怎么能说,她才不敢说呢! 孙启嫣有心想继续问,比如对方家境如何,是哪里人士,父母是否在朝为官,可惜陶靖没给她问下去的机会,硬生生把话题扭转到了别的地方。 两人坐在屋里聊了一下午,孙启嫣本想留她下来吃完饭,不巧陶靖刚从外面回来。陶嫤是个很有眼力劲儿的,人家新婚夫妻,她哪能留下来打搅,于是站起来辞别道:“启嫣姐姐我走了,后天你可千万别忘了!” 陶靖弹了弹她的脑门,“怎么还不改口?” 她捂着额头眨了眨眼睛,恍然大悟,脆生生地叫道:“嫂嫂我走啦。” 以前是叫启嫣姐姐叫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上来,反正孙启嫣也不介意,她就一直这么叫下去。今日被陶靖提点,她很快改了口,笑眯眯地从晋宇轩退了出去。 孙启嫣看着门口,再看陶靖,红着脸别开视线。 * 后天转眼就倒了,天气有些冷,陶嫤在外头加了件紫粉色绣金披风,让玉茗去通知孙启嫣。 不多时她回来,说孙启嫣已经准备好了。 两人在陶府门口相遇,乘坐马车一同前往未央宫。看门的侍卫查看了请柬,确定无误后,这才放她们进去。 庄皇后在信中写明地点在太液池旁,她们下了马车,随宫婢一起往那边走去。 太液池后面就是蓬莱山,山上树叶泰半都发黄掉落了,枝桠上挂着稀疏的叶子,更添几抹秋意。山下种了不少秋菊,如今正是盛开的时候,紫白黄红,争相绽放,与山上的萧索截然不同,俨然是这太液湖边上最亮丽的景色。 花瓣层层叠叠,尚未走近,便能闻到一阵花香。 陶嫤走上前去,庄皇后尚未到来,八角亭里却摆好了点心茶水。宫婢见到她们,邀请她们先到亭里一坐,“郡主和孙姑娘请慢等,皇后娘娘和宁昭仪一会就到了。” 宁昭仪? 陶嫤疑惑出声,并不知道宁昭仪也会来,她本以为只有皇后娘娘邀请她们而已。 她没多想,正好可以看看这位众人口口相传的宁昭仪是什么模样,究竟生得多么漂亮,才会让皇上这么看重她? 等了一会儿,陶嫤吃了一口桌上的点心,终于瞧见远处到来的几个身影。走在前面的必定是庄皇后无疑,她后面是一位穿黄色襦裙的女子,气质出众,款款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另外几位宫嫔,皆风姿绰约,柳亸花娇。 陶嫤跟孙启嫣站在亭子外面,欠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庄皇后走到跟前,让她起来,见她看向身后,便温柔一笑,跟她解释道:“这是宁昭仪,徐美人,方美人和蒋才人。” 陶嫤一一行礼,忍不住多看了宁昭仪一眼。 果然是她刚才觉得最有气质的那一个,她生得不是多漂亮,眉眼之间跟周溥有几分相似。但是那份清雅温和的气质,却是旁人没有的,她一弯眸一勾唇,便让人有种心旷神怡的美,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宁昭仪不端架子,尽管她现在最受皇上宠爱,依然谦和本分,不趾高气昂,所以明面上人缘很不错。见陶嫤看她,她大方地回以一笑,“这位便是广灵郡主吧?” 陶嫤颔首,“宁昭仪认识我么?” 她点头,笑时比后面的秋菊更显高洁淡雅,“我听景绩提起过你。” 哦对,她还是周溥的二姐。 * 庄皇后领着她们看了会秋菊,这里只是一小部分,后头花园里还有更多品种。 陶嫤走在皇后娘娘身边,听她讲这些花的来历,一壁听一壁接上一两句话。她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宁昭仪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陶嫤问道:“宁昭仪为何不看菊,总看我呢?” 她问得直接,搁在旁人身上恐怕答不上来,但周宁语笑了笑告诉她:“郡主人比花娇,我忍不住便想多看看。” 饶是陶嫤脸皮这么厚的人,被当众这么夸奖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赧然弯了弯唇,往庄皇后身后躲去,“我算什么,皇后娘娘才是最漂亮的。” 众人纷纷附和,场面气氛顿时热乎不少。 庄皇后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小马屁精。”话虽这么说,但面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辰末时分,太阳渐渐地有些大了,庄皇后走得有些累,便停在一处亭子里歇歇脚。她招呼陶嫤过去陪伴,对其他人道:“你们继续看罢,叫叫留下来陪我就行。” 几人关怀了几句,宁昭仪让一名宫婢下去端茶水,最后一个离去。 陶嫤站在后面替皇后捏肩膀,她力气虽小,但技巧尚佳,懂得使用巧劲儿,捏得很舒服。 陶嫤问道:“皇后娘娘好些了么?” 庄皇后舒服地叹了一声,“好多了。你也别累着了,坐下来歇会吧。” 正好去端茶水的宫婢回来了,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皇后请用茶。” 她小啜一口,缓缓睁开双眼。 陶嫤倒不是很累,又替她捏了一会儿才停下,坐在一旁随口问道:“皇后娘娘怎么没多叫几个人,这园里秋菊开得美,不让更多人看到有点可惜了。” 庄皇后睇向亭外,那边几人已经走远了,她摇摇头道:“本来只打算邀请你一个人的,若不是宁昭仪想见你,本宫便不叫这么多人了。” 陶嫤听得懵懵懂懂,扭头疑惑地问:“宁昭仪为何想见我?” 她还以为是凑巧呢,毕竟她们以前从没见过面,为何想特地见她? 庄皇后不大清楚,索性跟她都说了:“宁昭仪去我那儿请安时,我提过你的名字,她便说对你有兴趣,想借机跟你认识认识。” 竟是这样一番缘由。 陶嫤捧着双颊,难怪觉得宁昭仪总看她,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可是她为什么会对她感兴趣?平白无故的,让人想不通。 庄皇后安慰她,“别想太多,你不常出入宫中,不会跟她有什么交集。她大抵在外面听过你的名声,想见识见识罢了。” 只能这么理解了,这么一想,陶嫤忽地有些通透。 可能是周溥在她面前提过自己,所以宁昭仪才会对她好奇,想见见她。这便好解释多了。 赏过菊后,庄皇后留下陶嫤和孙启嫣在宫中用膳,一顿饭毕,已是申时左右。 她二人告辞离去,没走多久,宁昭仪前来求见。 庄皇后接见了她,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今天早上。 宁昭仪抿了一口茶,笑容柔和,“广灵郡主真是个机灵的妙人儿。” 说起这个,庄皇后深有感触,她就是喜欢陶嫤的那股机灵劲儿,慧黠狡猾,又不是那种自作聪明,十分讨人喜欢。“从她五岁第一次入宫起,本宫便喜欢她,如今十年过去了,瞧着就跟自己闺女一样。” 说句不着边际的话,若不是江衡年纪大她太多,她是真心希望陶嫤能给她当儿媳妇。 可惜江衡的年纪都能当她爹了,又是她名义上的舅舅,就算她有这个意思,楚国公那边肯定也不同意。思及此,庄皇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宁昭仪有意无意地问:“广灵郡主模样标致,看样子快及笄了吧,不知可有婚配?” 庄皇后看去一眼,想起她家还有一个弟弟,大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不露声色道:“今年冬天及笄,应当还未许人。” 宁昭仪喝了口茶,心中已有主意,不再问下去,转了另一个话题。 * 在扬州老家时,周溥闲来无事便待在书房地写字画画,有一次被周宁语偶然看见了,他画的是一个姑娘。 当时她默默记在了心上,没有说出来。 后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他在长安的经历,终于问到了他在陶府做过一年的大夫。然而再问,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了。他又不跟别人一样能说话,什么都套不出来,有一段时间可把周宁语急得不轻。 陶家统共三个姑娘,最大的那位是广灵郡主。 今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看是不是画里的姑娘。如果不是,再找机会见另外两个姑娘。没想到这一见歪打正着,虽然周溥的画像看不清五官,但从身型气质上看,确实相差无几。 所以宁昭仪才会频频打量她,直到确信就是她。 弟弟也不小了,是该为终身大事考虑一下。家里为他说了几门亲事,他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便拒绝了,一开始周宁语只以为他眼界高,没想到竟是这么高! 普通的姑娘看不上,偏偏看上人家郡主。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为周溥争取一下。 当晚皇上宿在荣宁宫,一番*之后,宁昭仪身子有些发软,软绵绵地伏在他身上,“皇上,臣妾有话想跟您说。”   ☆、第105章 喜事 皇上揽着她柔软的腰肢,心满意足地问道:“何事?” 床顶幔帐旖旎,付与无尽春.光。气氛恰到好处,正适合她提点小小的要求。 宁昭仪纤纤素手放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撑起上半身凝望他,“皇上可曾记得臣妾有一个弟弟?” 皇上今日政务繁忙,有些疲倦,半眯着眼睛嗯一声,“记得,在扬州是么?朕见过一面。” 她见他快睡着了,唤了一声皇上,“他随我一起到长安来了,目下正在义宁坊住着,因为精通歧黄之术,勉强能为人治病谋生。”她说着,眉眼之中有些感伤,柔弱的美人就是容易让人心疼,她一皱眉便牵挂着他的情绪。 皇上抚平了她眉宇间的皱痕,“怎么,你挂念他?” 宁昭仪缓缓点了下头,“他口不能言,身边又只有一个小童子,臣妾担心他在外面受苦。” 听到这里,皇上大约知道怎么回事了,安抚似的拢了拢她的肩头,“你想让朕怎么做?” 床笫之间的要求最容易时间,尤其浓情蜜意时,她只要吹点耳边风,他就轻飘飘地妥协了。 宁昭仪白天想了很多,周溥跟陶嫤身份悬殊,若是她开口请皇上赐婚,皇上一定不会同意。她目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拉周溥一把,让他成为能配得上郡主的人物。停了会,她道:“臣妾听说太医署正缺人手,不知能否让家弟过去试试?他从小学习药理,又熟读经书,必定能帮得上忙。如此一来,他离我也近了不少,我便不必为他每日担心了。” 皇上沉吟片刻,略有为难:“朕记得,你那个弟弟不能言语……” 身有残疾者不能入朝为官,这点宁昭仪也知道,恨就恨在这一点,周溥大好的前程,偏偏被这一点给毁了。可是没法,他生来如此,谁都没法改变。 宁昭仪以为他不答应,泫然欲泣,“臣妾知道定会让您为难,但臣妾真放心不下他……哪怕不封官阶,让他留在宫里帮忙也是好的。日后如何,端看他的造化吧。” 皇上最近正宠她宠得厉害,哪里舍得看见她哭,当即就心软了:“好好,一切都听你的。朕明日便让人接他入宫,拟指让他留在太医院。” 她破涕为笑,“多谢皇上。” 皇上揽她入怀,喟叹一声,“可别再哭了,朕最见不得女人哭。” 宁昭仪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想的却是周溥的终身大事。只要周溥有机会入宫,以后宫里谁有疾病,凭他的本事,立功是轻而易举的事。到那时,只要皇上对他刮目相看,便不愁没有好前途了。 * 这边陶嫤尚不知道自己庄皇后和宁昭仪两人盯上了,她正忙着准备自己的及笄礼。 一眨眼便快要冬至了,还剩下一个月时间。那天要筹备许多东西,譬如她要穿的衣服,要戴的发簪等物,殷岁晴不在身边,她要找她商量只能去楚国公府,一来一回太费时间,有时候她索性住在楚国公府得了。 这阵子殷岁晴最常问的问题便是:“叫叫有没有中意的男子?” 王孙贵族多的是适婚男子,有时候会在宴会上见到,殷岁晴这么问,只是想多为她考虑考虑。 陶嫤总是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确实没有,那些男人她都看不上眼,总觉得连大哥都比不上。 殷岁晴不得不为她的婚姻大事考虑了,不少姑娘家十五以前便定好了婚事,一过及笄礼便可以完婚。她的叫叫这么优秀,不该落人后面才是。 偏偏她本人一点也不上心,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没心没肺的。 其实想去陶府提亲的人不少,奈何陶嫤的身份太尊贵,他们轻易不敢高攀。目前都处于观望状态,看谁敢打头阵,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殷岁晴问她:“上回宜阳公主说起何玉照的婚事,目下可有眉目了?” 殷岁晴不知道她跟何玉照决裂的事,还当她们跟以前一样要好,只是来往不如以前密切。陶嫤也没跟她说过,毕竟解释起来太麻烦,不如让她一直误会下去。 陶嫤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听瑜郡王府有什么动静,应该是黄了吧?” 她跟段淳见过几次面,但都不好意思当面问他这回事,尤其孙启嫣曾说段淳对她有意思,她就更不敢多问了。生怕他误会她也对他有意思,所以才这么着急他的婚姻大事。 在陶嫤心里,一直都是把他当成兄长的。 未料想殷岁晴下面一句话,简直让她目瞪口呆:“若是没成,我对段淳倒是挺满意的……” 陶嫤大惊失色,“阿娘你说什么呢?他以后是我的兄长!” 殷岁晴嗔她一眼,“咋呼什么?阿娘只是说说,瞧你怕成那个样子。他有这么不入眼么?” “不是这个意思。”陶嫤摸了摸脸颊,“可是阿娘要嫁给瑜郡王,我说什么都不能再跟段淳有牵扯吧,传出去多难听啊。” 殷岁晴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惆怅道:“容我再想想。” 这是算是过去了。 反正不急,陶嫤还小,走一步看一步罢。 * 天气入冬后,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只不过雪迟迟未下。 陶嫤穿着袄裙,溜达到晋宇轩中,发现这屋里已经升起了火炉。她迈过门槛,往屋里张望了下,“启嫣姐姐,你怎么比我还怕冷?” 屋里没有声响,孙启嫣的丫鬟楚楚走出来道:“郡主,我家姑娘睡下了,您不如等等吧?” 陶嫤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没到正午,怎么就睡起午觉来了?说起来,孙启嫣这阵子确实比较嗜睡,陶嫤好几次找她她都睡着,也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都睡不醒似的。 陶嫤走近屋里,“我等她一会好了。” 其实没什么事,就是一个人待得没趣,想个人说说话。 她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等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摆弄起腰上的络子来,一低头瞧见那个金锁。她失神片刻,想起江衡说要腊月初一才能回来,皱了皱眉,一抬头刚好看见孙启嫣醒了。 “启嫣姐姐!”她至今都没改过来口。 孙启嫣撑坐起身,见她坐在窗边,轻声道:“怎么坐在那儿?窗户也没关,你冷不冷?” 她走过去,“正好可以看院里的风景,你屋里暖和,一点都不冷。” 正说话间,楚楚端着一碗清炖鸡汤进来,“姑娘还没吃午饭,先喝点汤暖暖胃吧。” 尚未走到跟前,孙启嫣闻到那味道,便摇摇头推拒:“我不想喝。” 楚楚把汤放在桌几上,“姑娘不喜欢喝鸡汤么?婢子让人做鱼汤好不好?听说小厨房养了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一想到鱼的腥味,孙启嫣毫无预兆地伏在榻上干呕起来,“你别说了……” 陶嫤吓了一跳,连忙给她顺背,“启嫣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说罢赶忙让人找大夫,顺道去把陶靖叫回来。 楚楚一阵慌乱,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等大夫过来诊过脉后,才知道孙启嫣已有一个多月身孕了! 孙启嫣的月信向来不准,推迟十几天是常有的事,她自己都没在意,哪曾想居然有了身孕。 大夫走后,她仍处在恍惚阶段,不知所措地摸着肚子,“叫叫,我……我方才没听错吧?” 陶嫤回过神来,坐到她身旁道:“启嫣姐姐没听错,我也听到啦。” 她一边高兴,一边又有点想流泪,“我,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陶嫤留下来陪她说了会话,不多时陶靖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大约路上听人说了什么,刚进门便直奔到孙启嫣床前。 孙启嫣看向他,唇瓣牵出一抹羞赧笑意,拉着他的手放到肚子上,“大夫说,这里有我们的孩子。” 陶靖喘着粗气,路上走得太急,这会仍没缓过气来。 闻言愣愣地看着她半响,忽地俯身将她揽入怀中,双臂紧紧地收起,似是抱着珍宝一般。 陶嫤成了多余的那个,她识趣地退出房间,准备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 千里之外的松州,李鸿一件件向江衡汇报长安的事。 “陶大公子中秋那日成亲了。” 江衡正在军府处理事务,桌上放着牛皮底图,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李鸿又道:“前不久皇上南下扬州,带回宫一个美人,没两月便封了宁昭仪。宁昭仪原名周宁语,是扬州知府的千金,周溥的二姐。” 他停了下。 李鸿继续道:“宁昭仪向皇上求情,请皇上破例让周溥入太医院学习。” 江衡宽大的手掌按在地图上,抬头看向他,“皇上答应了?” 李鸿颔首,“第二天便接入宫中了。” 好得很,看来不只是周溥,整个周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宁昭仪打的什么主意,他一猜便知。周溥若有幸能在太医院出人头地,说不定勉强能配得上陶嫤的身份,可那机会微乎其微,近乎渺茫。 以前没可能,现在也不可能。 江衡看向李鸿,“你立刻动身回长安,时刻守在广灵郡主身边。” 这一年来帮江衡做事,李鸿早就知道他对陶嫤那点心思了,于是问道:“魏王何时回去?” 陶嫤生动娇俏的模样赫然浮于眼前,江衡也想马上就回去,奈何外域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攻城,他目下脱不开身,想回也回不去。 他揉了揉眉心,“最快……也得再等半个月。” 李鸿想了想道,“算上脚程,最快也得二十天到长安。目下距离郡主及笄只剩一个月了,王爷不怕郡主及笄之后,周大夫出手吗?” 他霍地睁开双目,漆黑眸子定定地看着李鸿。 李鸿自知说错话,讪讪地低下头去,“属下知道了,这就动身回长安。” 说着走出帐外,准备回王府收拾东西。 江衡看着面前的地图,越看越觉得烦躁,脑子里不时地回想起李鸿那番话。末了放下牛皮地图,叫来赵斌,脸色阴郁道:“本王有事跟你商量!” 赵斌刚进门便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见魏王心情不好,更加确定了心中想法。   ☆、第106章 兼程 孙启嫣有孕的消息传出去后,府里二房三房的人纷纷赶来看望。她和陶靖都是头一回有孩子,两人什么都不知道,有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二婶三婶热心地教了她许多,让她有问题尽管去问,她们都会帮忙。 大夫说她是头一胎,目前胎儿尚不稳定,要好好调养身子,饮食方面不能马虎等等问题。 陶靖站在一旁听着,一一记下,瞧着比孙启嫣还要上心。 大夫走时把他叫了出去,两人站在廊下,大夫道:“头三个月比较特殊,切忌不能行房.事,待三个月后稳定住了,方可徐徐图之。” 陶靖高大的身型微微一愣,旋即点头道:“多谢大夫提醒。” 大夫没注意他的表情,本着医德提醒他一句,毕竟有不少新婚夫妇不知道忌讳,最后害得孩子保不住的例子。他另外多说了几句,收了诊金才离去。 屋内陶嫤陪在孙启嫣身旁,稀罕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以前我就是从阿娘肚子里出来的,真神奇。” 孙启嫣的肚子平坦,才两个月根本看不出什么,但她就是能感觉到里面有生命似的,也跟着陶嫤摸了摸,“叫叫给他起个小名吧?” 陶嫤抬头,受宠若惊地问:“我么?” 孙启嫣笑着点头,“你是他的小姑姑,你起的名字他一定喜欢。” 虽然不知道是男孩女孩,但乳名是父母叫的,她起什么都可以。陶嫤有点激动,上辈子没能看到大哥和孙启嫣成亲,如今他们非但顺利成亲了,连孩子都有了,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陶嫤斟酌好一会儿,“不如叫如意吧,一世如意的如意。” 孙启嫣跟着念了两遍,也觉得这个名字不错,“那就叫如意,无论男孩女孩都能用。叫叫这名字起的真好。” 她弯起唇角,这名字有很多寓意,她不仅希望孩子能一世如意,也希望孙启嫣和大哥能如意。 陶靖从外面进来,孙启嫣抬头看他,圆润腻白的脸蛋漾着笑意,红润照人,“叫叫方才给孩子起了小名,叫如意,你觉得如何?” 陶靖睇向陶嫤,笑着调侃:“我都不知道叫叫还会起名字,还起得像模像样。” 陶嫤连着被两个人夸奖,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她得意洋洋地站在窗边,“那是当然,我可是要当姑姑了!给小侄子起名字当然要上心!” 陶靖问她:“你怎么知道是小侄子,不是小侄女?” 她被问住了,真没考虑到这个问题,下意识地觉得应该是个男孩。其实上辈子孙启嫣根本没嫁到陶府来,更别提生孩子,她怎么笃定就是男孩呢? 陶嫤眨眨眼,“我猜的。” 孙启嫣扯过他的袖子,与他面对面道:“你希望是男孩么?”那控诉的眼神,好像只要他敢说是,她便跟他翻脸。 好在陶靖不是那种迂腐的人,他道:“只要是我们的孩子,男女都一样。”顿了顿又改口,“其实我更希望是女孩。” 孙启嫣问他:“为什么?” 他笑了笑道,却不回答。 * 事后殷岁晴跟陶靖一起去了楚国公府一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殷岁晴。 殷岁晴自然欢喜不已,拉着孙启嫣问东问西,把陶嫤都晾在一边了。经过这半月的调养,她的身子骨稳定不少,就是孕吐症状不见好转。常常吃什么吐什么,好不容易肉起来的脸蛋又瘦了下去,人也跟着憔悴了。 殷岁晴是过来人,便告诉她吃什么对身体好,吃什么能防止孕吐,以及还有什么不能吃。 又叫来陶靖:“启嫣若是闹脾气,你便多多让着她,她目下身子不比以往,要更小心才是。” 孙启嫣的脸微微一红,“阿娘,他对我很好。” 殷岁晴感慨:“那我就放心了。” 被冷落了很久的陶嫤不甘心,插空钻到殷岁晴怀里求安抚,“阿娘有了启嫣姐姐就不要我了,我好伤心啊。” 殷岁晴又气又笑,“多大的人了还成天争宠,让人看见不怕笑话!” 话虽如此,却没把她推开,满眼里都是宠溺。 陶嫤不管,在她怀里转了两圈,撒够娇之后才扁扁嘴道:“有什么好笑话的?我缠着阿娘,谁敢多说一句?看我不打她。” 真是个霸王性子,殷岁晴拧了拧她挺翘的小鼻子,“叫什么启嫣姐姐,怎么还没有改口?” 她捂着嘴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愧歉地看向一旁的孙启嫣,“嫂嫂对不起,我以后一定改口!” 孙启嫣嗔她,“叫叫,你可真是……” 真是个活宝! 她弯起水汪汪的眸子,从殷岁晴怀里坐起来,“方才阿娘说的嫂嫂都记住了么,你一定要把自己身子养好,平平安安地生下如意来。” 孙启嫣点点头,“都记住了,回去我便让奶娘照着阿娘的食谱做。” 说起平安,殷岁晴想起一个地方,“城外双雁山上有一座普宁寺,香客云集,不少人去那里上香,听说灵验得很。不如找个时间,我带你们去里面上香拜佛吧。” 陶嫤正闲得没事做,当即表示同意,“好呀!” 孙启嫣也说好。 殷岁晴便命人下去筹备,再过十来天便是陶嫤的及笄礼,她最近准备,未来几天都不怎么有空。算来算去,最后把日子定在冬至前一天,就是陶嫤生辰的前一天,既能为孙启嫣肚子里的孩子祈福,又能求佛祖保佑陶嫤一生平安顺利。 * 十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冬天第一场雪。 大雪从夜里开始下,雪花搓绵扯絮一般,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到了翌日清晨总算停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从窗户往外看,琉璃世界晶莹剔透,全都覆上了一层白色。 陶嫤哇地赞叹一声,没等白蕊玉茗进屋伺候,她趿着丝鞋,披着褥子来到庭院,在皑皑白雪上踩出一个小小的脚印。踩了一个便有第二个,接二连三,她在重龄院跑了一圈,“你们快出来看,下雪了!” 白蕊端着铜盂,里面是给她准备的热水,腾腾冒着白雾。见她连衣服都没穿好,着急得直跳脚,“姑娘快别跑了,先回来穿衣服吧!” 她跑了满头大汗,总算肯老老实实穿衣服了,连头发丝上都是雪花,可见方才玩得多痛快。 “今天去普宁寺上香么?”她一壁系斗篷一壁问道。 白蕊拿热巾子给她擦手,总算把她浑身焐热乎了,方才从院子里回来,浑身都凉冰冰的,可把白蕊吓得不轻。“昨儿不是跟少夫人说好了么,吃罢早饭便出发的。” 陶嫤想起来了,昨天是跟孙启嫣说过。 不过殷岁晴不能跟她们一块去了,她明天及笄穿的衣服袖口那处不合适,殷岁晴要拿上街找人修改尺寸,只能让她和孙启嫣两人去了。殷岁晴不放心,便让她们带着苏嬷嬷和李嬷嬷,另外路上多带几个侍从,一路小心。 昨晚才下过雪,山路不大好走,不过普宁寺在山脚下,走慢点便没什么大碍。 孙启嫣现在胎位稳定了,大夫说了,多出去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陶嫤用过早膳,到门外去等孙启嫣。她两靥雪白,被风一吹白里透红,更显得通透细嫩。她跟一年前相比多了点变化,五官更精致了,水眸轻轻一眨,灵动慧黠。唯一没变的便是这一身白腻的皮肤,嫩得不像话,似乎能掐出水来。 她嫌外面冷,便到马车里面等。 等着等着想起江衡来,看来他是真回不来了,前几天还听外公说,松州最近有外域来犯,魏王忙着迎战,估计最近都没空回来。她皱了皱鼻子,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她也没期待过。 明天及笄之后,她就让人把那个沙钟扔了。 正这么想着,孙启嫣总算来了,她掀起布帘,带来一阵冷风。“今年终于下雪了,天可真冷。” 陶嫤挪了挪,给她让出地方,“嫂嫂衣服穿得够么?可别冻着了。” 孙启嫣坐在她身边,两人一起挨着火炉,“我穿得够多了,你哥哥恨不得把整床被褥都披在我身上。”说罢一笑,眼里都是甜蜜。 陶靖本想陪着她们两个,但被孙启嫣拒绝了。反正没有多远,他最近刚入户部,有很多东西要忙,她不想耽误他。 马车启程,一路往城门口走去。 * 松州确实有外域进犯,不过早在他们开始攻城之前,便已被江衡解决得七零八落。 那日江衡叫来赵斌以及其他副将,围在一块商量了一些对策,争取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折冲校尉吴权出了主意,外域民族最近在城外五十里外安营扎寨,粮草囤房在军营后方,只要他们夜晚突袭,烧了他们的粮草制造混乱,另分一路精兵去包围对方将领的营帐,擒住他们的头目即可。 有人表示赞同,有人认为太过冒险。 江衡觉得可行,他安排了一下计划,让赵斌和吴权带领五十人去烧对方的粮草,他亲自率兵三十人直取对方将领首级。 事不宜迟,当晚便开始行事。 结果比他们料想的顺利,对方被打得措手不及,粮草烧得精光,火势猛烈,一直把附近几个营帐都烧光了,其中还有专门两个放置兵器盔甲的营帐。江衡擒住对方将领,劫回松州军府,关入牢中。 后面的事便轻松多了,没有将领的军队便是一盘散沙,任凭他们怎么闹腾都激不起大风大浪。 江衡处理完松州的琐碎事务,把剩下的残兵败将交给赵斌和吴权处置。他回府整理行李,交代管家看好魏王府,当天便骑马从松州赶回长安。 日夜兼程二十多天,总算在冬至前一天赶回长安。 过了护城河,走入城门,看着长安街上繁荣的街道,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他没来得及多看,握紧缰绳直接回了长安的魏王府。 他回来时没通知任何人,甚至连庄皇后都不知道。府上管事见他回来吃了一惊,还当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魏,魏王?是您回来了么?” 他把马交给仆从,大步往院里走,“李鸿呢?让他出来见本王。” 虽然路上很疲惫,但他顾不得休息,盖因目下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李鸿回来得比他早,算算时间,他应该回来有半个月了。 管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赶忙让人去叫李鸿。江衡走到正堂坐下,半个多月的风餐露宿,让他眉眼间的弧度更加冷硬,落拓中带着沧桑,他体型庞大,往八仙椅上一座,宽阔的椅子都显得小了。 不多时李鸿来到跟前,路上听说魏王回来了他还不信,目下一见,险些没跪在地上,“魏王,您怎么回来了?” 不是说松州战事连连么?不是说魏王很忙么? 江衡言简意赅地解释:“本王跟吴权赵斌先发制人,将他们收拾了一顿。剩下的都是残兵败将,本王交给吴权和赵斌处置了。” 李鸿懂了,“王爷英明,可否要属下通知皇上皇后,说您已经回来了?” 他摇头,“暂时不必。” 喝了一口茶后站起来,挥退管事,“陶嫤最近如何?” 李鸿最近让人注意着陶嫤的动静,她最近只在陶府和楚国公府出入,别的地方都没去。 江衡起身往外走,心情有些澎湃,“本王去见见她。” 没走两步,被李鸿唤住:“王爷,郡主今天去普宁寺上香了,刚出城门。您去陶府是见不到她的。” 江衡顿住,“去上香?” 李鸿告诉他:“陶大公子中秋节前娶了京兆尹的千金,上个月诊断出怀有身孕。今日郡主陪着她去山上上香,或许是想向佛祖祈福。” 陶靖都有孩子了。 江衡心情有点沉重,想立刻便见到陶嫤,见到他的小白豆腐。于是让下人去备马,他往外走道:“本王也去普宁寺一趟。” 下人把马牵到王府门口,江衡翻身上马,直接前往普宁寺。还没回来一刻钟,连茶水都没喝一口,便又走了。   ☆、第107章 大凶 路上有积雪,马车走得缓慢,反正她们不赶时间,并不着急。 赶到普宁寺时是午时一刻,寺里有不少上香的香客,香火鼎盛,袅袅入云端。陶嫤跟孙启嫣一同走入大殿,殿内宝相庄严,壁画环绕,雕刻精美。前面的一对母女离开后,她们俩分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向菩萨祈祷。 陶嫤的愿望很实在,就是希望这辈子全家人都幸福安乐,平安康健,不要再出现什么悲剧。 许过愿后,她把三支香插入香炉中,偏头看孙启嫣,她刚好睁开眼睛。 大抵是想到什么开心事,她朝陶嫤微微一笑,也把香插入香炉,携着她的手臂往一旁走,“看什么呢?” 陶嫤笑着摇头,“启嫣姐姐孕吐好些了么?你瞧着比前阵子圆润一点了。” 她颔首道:“虽然夜里偶尔会恶心,但确实比前阵子好多了,勉强能吃下去东西了。” 前阵子她孕吐严重的时候,不只是她自己,连陶靖都跟着受折磨。她什么都吃不进去,脾气还大得很,特别容易哭闹,陶靖被她折磨得没有办法,对她小心翼翼,就差没捧在手心里了。 好在最痛苦的那段日子过去了,两个人都轻松不少。 她们正要往外走,门前的僧人摆了个摊子,是供来往香客求签的。陶嫤停步,拉着她的手道:“启嫣姐姐,我们也抽一支签吧。” 那僧人听罢,把竹筒递到她们跟前,圆头大耳,慈眉善目的:“姑娘来试试吧,保准灵验。” 孙启嫣上去随手抽了一支,竹签上写着中吉二字。 “这是什么意思?” 僧人接过去看了看,一会摇头一会点头,看得人心神不宁。陶靖忍不住叫了一声,“师父,这签能解么?” “能解,怎么不能解。”僧人看到最后一句,忽地笑道:“姑娘这签不大吉利,将有大灾。不过不要紧,若是能遇见贵人,便能逢凶化吉。” 一番话说得孙启嫣脸都白了,她是来普宁寺祈福的,怎么就祈出个大灾来了! 她踉跄了下,扶着桌子问道:“那贵人是谁?” 僧人却摇头,“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你自会知晓。” 陶嫤却不信他的话,什么天机,分明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吧?她把签塞回竹筒了,呸呸两声:“一派胡言,我才不信你的话!”说着气呼呼地拉着孙启嫣往外走,“启嫣姐姐别听他胡说,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孙启嫣仍旧惶惶,走路心神不宁,“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到了寺庙门口,陶嫤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出什么事了,孙启嫣身上可担负着两个人呢! 她扶着她走上马车,安抚她道:“那我们赶紧回家,这几天都待在家里不出来,就不会出事了。” 殷岁晴听话地走入车厢,坐在里面还是一脸不安。 楚楚也跟着安慰她:“姑娘别怕,有姑爷在,您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等陶嫤进来后,马车打道回府,缓缓驶上来时的路。 * 接近午时,融融日光照在地面上,雪融化了不少。 去上香的人多,来往马车碾得山路泥泞,比来时还不好走。车夫一壁赶着马车,一壁小心地看着前方的路,好在这一路没什么人,他们走得很是顺畅。 再往前走一刻钟便是官道,到那时路比这好走多了。 眼瞅着快要走出山路,忽地听见前方一阵马蹄声响,明明离得很远,仍旧觉得声势浩大。车夫起初不大在意,直到对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远远看去有好几十人,齐齐往这边冲过来。 他们都骑着马,大概是要赶路,速度都非常快。 车夫一下慌了神,山路统共就这么窄,他一时间躲不到哪里去,傻愣愣地看着前方的人。他们看到前面的马车仍不停下,甚至加快了速度,好像目标就是这辆马车。 车夫这才察觉到不妥,准备调转车头往后面走,然而山路狭窄,哪是那么容易转过来的! 正踌躇时,对方已然奔到了跟前,十几匹马匆匆从马车旁边擦过。有的甚至故意撞在车辕上,撞得马车狠狠晃了晃。 车里面的陶嫤和孙启嫣感觉不对,白蕊挑起帘子一角往外看,许多个影子疾驰而过,她慌忙放下帘子,“姑娘,好像出事了……” 话刚说完,外面车夫便大斥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原来有一个人跳到车辕上,伸手夺走了他的缰绳,一脚把他踢了下去。那人人高马大,一身壮肉,皮肤黝黑,笑得很猖狂,“我们什么人会告诉你么?滚一边去!” 孙启嫣听得一颤,紧紧握住了楚楚的手,脑子里一闪而过僧人的话。 这么快就灵验了! 她睇向陶嫤,翕了翕唇道:“叫叫……”那声音,简直快哭出来了,她只觉得自己拖累了陶嫤,让她接受这无妄之灾。 陶嫤却比她冷静一些,她回以安抚的眼神,低声道:“启嫣姐姐别慌,我们还带了四个侍从。等他们拖住这些人的时候,我便带着你逃跑。” 可惜陶嫤算错了,他们是带了侍从,但只有四个人,对方却足足有二十人,根本不是对手。 马车外,两名侍从很快被制服,另外两名不甘示弱,企图来到马车前解救陶嫤和孙启嫣。别看这些人鲁莽,却各个身手不错,三两下便把他们打趴下了。方才出声的那个笑了两声,“爷劝你们别做无谓的挣扎,爷只把马车里的人带走,不伤你们性命。你若是再反抗,爷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说罢,外面一阵附和的声音。 陶嫤其实也怕,怕得浑身都在颤抖,可是怕也没法,解决不了问题。她脑子里飞快地想主意,还没想好,白蕊便站起来道:“我去跟他们拼了,姑娘一会夺了缰绳就带少夫人快走!” 不等陶嫤阻止,她已掀开帘子冲了出去。 车辕上的人还在大笑,未料想马车里会有人冲出来。他被白蕊扑倒在地,激起一地尘土。 白蕊扭头朝马车里喊:“姑娘快跑!” 陶嫤回过神来,没有辜负她的忠心,飞快地抓住缰绳喊了声驾,马车冲出山路,疾驰而去。 “白蕊,等我回来救你!” 那人见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娘,抓着白蕊便把她甩到地上,“哪来的疯女人!给我追!” 白蕊拿敌得过他的力气,被他扔得老远,脑袋磕在山路一块石头上,眼睛一闭便晕了过去。 * 几人留下看守,几人骑马去追赶前面的马车。 陶嫤骑术精湛,以前虽没赶过马车,但很快便上手了,危机之中还残留着一点神智,知道往官道上跑。她脑门上都是汗珠,双臂都在发颤,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来的,为何要抓她们? 可惜马儿方才受惊了,不大受她的控制,开始横冲直撞起来,撒开蹄子便往山林里跑。 对方黑脸的壮汉追得很紧,眼看着便追到跟前来,陶嫤咬着牙关,“你倒是听话啊!” “去他娘的,你也给老子听点话!” 后面的壮汉追了上来,从马背跳到车辕上,一把便夺过了陶嫤手中的缰绳。 陶嫤浑身发冷,伸手便要推他:“滚!” 对方在她身旁稳坐如山,她的力气对他来说简直微不足道,跟小猫挠痒痒似的。他一只手臂环着她的肩膀,让她想跳车都没法,另一手握紧缰绳,操纵着马车来到山林深处。 马车终于停下,后面的人也逐渐跟了上来。 陶嫤刚想逃,便被那个壮汉拽住往下拖,“往哪跑?” 其他几人掀开帘子,把里面的孙启嫣和楚楚都拽了下来。孙启嫣怀有身孕,哪能被他们这么对待,陶嫤急红了眼睛:“不许碰她!” 话刚说完,壮汉哈哈大笑,“今儿个爷不止要碰她,还要碰你!” 他们把孙启嫣和楚楚带了过来,孙启嫣踉跄着来到跟前,陶嫤忙上去扶稳她。 这场景实在太熟悉,让她想不起来都没可能。 何玉照,又是何玉照! 上一世发生在街尾巷道之中,而且是在孙启嫣成亲之前,陶嫤本以为何玉照洗心革面了,不会再发生那种事。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她,她从来没想过放过她们,只不过换了个地点,换了个时间而已。 陶嫤双手拢握成拳,眼睛在观察周围的环境,四处都是山林,比在街巷里还要让人无力。 她根本跑不出去,尤其还带着孙启嫣。而对方有四五个人,各个怀有武功,这简直是一条绝路。 一直说话的黑脸壮汉松了松裤腰带,看着陶嫤邪佞一笑,“有人出高价让爷强上了她,”说着抬起下巴指了指孙启嫣,接着继续看陶嫤,“不过爷觉得你更可口一些,瞧这细皮嫩肉的,不知道扒了衣服看是什么样。” 说着让两旁人按住她,便要动手。 陶嫤反抗了两下,根本挣不开,她拳打脚踢,甚至张口咬在对方手臂上,“别碰我!滚!” 对方抬手便要打他,被那壮汉阻止了,“别打,这么漂亮的脸打坏了怎么办?” 他弯腰看着无能为力的陶嫤,扬手便把她的斗篷剥了下来。 “让老子用别的地方收拾她。” 孙启嫣睁大眼,惊恐地叫了声:“叫叫!” * 江衡走在去普宁寺的路上,山路寂静得有些不像话,再往前走一段路,前面似乎发生了混乱。 几个人横在路边,还有几匹徘徊不定的马,江衡皱眉,纵马加快速度赶到跟前,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丫鬟,正是陶嫤的贴身丫鬟白蕊! 他心头一骇,下马把她叫醒,“郡主呢?发生什么事了!” 白蕊睁开眼,一见居然是魏王,顾不得问他为何出现在这里,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魏王快去救救我家姑娘,她跟孙姑娘一起被歹人劫持了,现在安危未知,求您快去救救她!” 江衡手臂一僵,寒声问道:“她在哪?” 白蕊指着陶嫤方才离去的方向,“魏王快去吧……姑娘现在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危险……” 江衡放下她,骑马便往她所说的地方赶去。 从未有过的心惊,他手持缰绳的手都在发颤,不敢想象去得晚了,陶嫤会发生什么事。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江衡眉心深蹙,边走边打探四周的环境。因为地上有积雪,马车走过会碾出深深的车轮印子,但是来往的车辆太多了,根本分不清哪个才是陶嫤的马车。 正在江衡着急时,忽地发现有一道车印跟别的明显不同,它的轨迹紊乱,正常人行驶根本不会走出这样车印。 他加快速度,跟着那条车印往前走,一路来到山林深处。 远处果真能看到几道人影和一辆马车,江衡的表情严肃,浑身都凝着一股骇人的戾气。 快到跟前,他看到一个人把陶嫤压在身下,伸手便要剥她的衣服。陶嫤在他身下挣扎,露出雪白莹润的肩头,那人看了更加心动,欲念当头,根本没注意周围的状况。 江衡眸光一凛,怒火滔天。 其他人听到马蹄声往他看去,竖起长刀便质问:“你是何人?” 江衡没有回应,骑马路过他身旁,弯腰夺过他手中长刀,一眨眼便来到陶嫤跟前。他挥动长臂,一道银光闪过,只听一声惨烈的嚎叫,压在陶嫤身上的人握着鲜血淋淋的断腕,翻身滚在一旁。   ☆、第108章 英雄 耳边充斥着那人的哀嚎声。 陶嫤脸上被溅了几滴鲜血,滚烫的热度,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头顶。 只能看到一匹马和一个玄青色的衣角,再多就看不到了。 孙启嫣连忙来到她身旁,拾起地上的衣服给她穿上,“叫叫,叫叫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她尚未回神,手脚僵硬,只剩下脖子还能动,“启嫣姐姐,这是怎么了?” 好在那个人只扒了她的领子,其他地方都完好无损,孙启嫣手忙脚乱地给她披上斗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孙启嫣原本被两个人桎梏着,忽地看见江衡骑着马奔了过来。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没想到他真的冲到跟前来,砍断了那人的一只手,目下正跟那群人撕斗在一起。 江衡久经战场,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被他提刀解决了。他现在心情很差,一点都不留情面,举刀落刀,眨眼间几条人命便消失在他手上。他面容阴冷,眉峰低压,待解决了所有人后,来到方才玷污陶嫤的那个壮汉跟前,一挥手,砍掉了他另一只手,没等他叫出声来,便提刀刺入他的胸口,一招毙命。 他扔掉长刀来到陶嫤跟前,蹲下身看着她,克制着把她搂到怀里的冲动,“叫叫,你还好么?” 陶嫤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 她看了又看,伸手碰了碰他的脸,是热的,不是幻觉。她嗫嚅道:“魏王舅舅怎么来了……” 小姑娘声音有点哑,脸上还挂着两滴血迹,就在她的泪痣下面,有种妖冶又可怜的美。 江衡想握住她的手,然而身边有人,这是长安,不是松州,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何况她才刚受过惊吓,他不能过于鲁莽,“松州的战事处理完了,我便提早赶了回来。” 她哦一声,还没缓过神来,整个人惘惘的。 刚从松州回来,为何会来这里找她?这么明显的问题她都忘了问,可见真被吓得不轻。 江衡问她:“这些人是从哪来的?” 她明知是谁干的,此刻却不能说出来。陶嫤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我不知道。” 孙启嫣在一旁,便跟江衡解释了事情经过,从她们从普宁寺出来,到遇上这帮人,“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冒出来的,每一个都是生面孔。” 江衡听罢许久不语,他在沉思,此地不宜久留,他起身牵来马车,“本王先送你们回去,等回到城里后,再仔细调查此事。” 他刚才下手时留了一个活口,只砍伤了他的手臂,避免他咬舌自尽,便撕下一块布塞到他口中,现在正趁人不注意准备逃跑。江衡看到之后把他抓了回来,用其他人的腰带把他捆绑起来,扔到马背上。 孙启嫣扶着陶嫤走上马车,江衡唤住:“等等。” 两人回头,他让陶嫤下来,“孙姑娘先进去。叫叫过来,本王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孙启嫣虽有些莫名,但到底是他救了她们,便不疑有他,“看样子没有受伤,但是叫叫被吓坏了……” 江衡颔首,“本王有话跟她说。” * 陶嫤松开孙启嫣的手,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仰着头看他,却一言不发。 她灵动的大眼睛此刻有些呆愣,这次的惊吓应该比上回客栈更甚,毕竟是在荒郊野岭,周围又有那么多人,她还目睹他杀了这么多人。 直到孙启嫣和楚楚走进车厢,放下帘子,江衡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到一颗大树后面。 “魏王舅舅……”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他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粗壮的手臂圈着她,把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前面是他的胸膛,后面是树干,陶嫤好像被护在铜墙铁壁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心情一放松下来,所有的情绪都汹涌而至。 刚才她强忍着没哭,是不想让孙启嫣担心,忍得眼眶都红了。可是在他面前,她一点都忍不住,眼睛说流就流,不一会便爬了满脸。她呜呜咽咽地哭,小手捏着他后背的布料,捏得指尖发白。 她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儿地叫魏王舅舅,叫得他心都融化了。 因为怕马车里的人听到,她便压抑着声音,带着楚楚可怜的哭腔,以及浓得化不开的依赖。 江衡不住地安抚她,拍她的后背,亲吻她的头顶,“有舅舅在,没事的。叫叫,没事了。” 她在他肩膀上蹭了蹭眼泪,哭得双眼通红,“我不知道还会这样……都是我不好,是我差点害了启嫣姐姐……” 她不断地自责,说这都是她的错,听得江衡云里雾里。 其实她才是受到惊吓最严重的那个,都什么时候了,还净想着别人。江衡又心疼又自责,心疼她三番两次遭遇这种事,自责自己明明说了会保护她,却没有做到,“不是你的错,叫叫。这不怪你。” 她摇摇头,如泣如诉,眼泪把他脖子那块的布料全洇湿了。她不再说话,趴在他的胸口啜泣。 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小,大抵是哭累了,她的情绪有所缓和,不再如方才那般激动。 江衡扶住她的肩膀,低头凝睇她哭得惨兮兮的小脸,长长的睫毛挂着水珠,双眸湿漉漉的,鼻子通红,真是可怜极了。江衡心里一软,俯身吻住眼角的泪水,一点点把她的眼泪全吃进嘴里,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嘴巴,他吻住红艳艳的唇瓣,舔了舔她的嘴角,咸咸的,应该是她泪水的味道。 渴望了那么久,总算能再次拥抱她。 陶嫤有点不自在,别过头去,“不要亲,启嫣姐姐还在。” 江衡刚回来,不想强迫她,总要给她点适应的时间。不让亲,那便多说会话好了,他虽然松开了一点,但双手还是搂着她,贴着她的脸颊厮磨,“方才吓到你了么?” 陶嫤想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指他杀人这回事。 说实话是有点吓到,毕竟她没亲眼见过这么血腥的一幕,但是想想他们对她做的那些事,便又不觉得可怕了。她皱了皱眉,被他的胡茬扎得难受,“魏王舅舅上战场杀敌不也这样么?你别扎我了……好疼啊。” 江衡这二十多天赶路,路上没有时间收拾自己,冒出胡茬并不稀奇。她的皮肤娇嫩,被他一碰便疼,偏偏江衡上瘾了似的,拿下巴贴着她的脸蛋又磨了两下,“碰碰都不行么?” 陶嫤噘着嘴,“不行。” 话刚说完,她嘤咛一声,伸出双手推搡他的脸,“别碰啦!” 江衡在她掌心里道:“叫叫,本王这一年很想你。” 她不吭声,也没有松手。 江衡说话时,喷薄出的热气洒在她手心,“每天都想见你。”他拿开她的手,凝视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脸,俯身抵着她的额头,“想碰你,还想抱你。” 陶嫤脸上一闪而过的赧然,她眸光闪了闪,“不要说出来。” 江衡低笑,“你想我么?” 她扭了扭身子,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不想!我要回去了,再晚的话启嫣姐姐会发现的。” 说着跑到马车跟前,踩着黄木凳,一溜烟钻进马车里。 * “叫叫,魏王跟你说了什么?” 陶嫤进来时气色好多了,不像刚才那般白得吓人。脸蛋红扑扑的,又恢复那个生机勃勃的样子。 孙启嫣一壁替她高兴,一壁拉着她小心地询问。 马车正在往回走,她们还要回去接白蕊和其他侍从。陶嫤坐在马车里,低着头道:“魏王舅舅问我有没有事,哪里受伤了……” 孙启嫣听罢,还是觉得疑惑,“魏王不是在松州么,怎么忽然赶回来了?而且为何回来这里?” 末了感慨:“不管怎么说,真是多亏了他。”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想起方才的光景,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马车回到刚才出事的地方,她们把白蕊接了回来,八名侍从还有三个能站起来,剩下五个昏迷不醒。江衡让他们一人坨一个,他自己骑着一匹马,左手牵着另一匹马,马上面背着两个人,一行人往城里走去。 他们没有保护好郡主,自知有罪,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江衡一一扫过他们,还没开口,他们自觉道:“属下甘愿受罚。” 江衡一声冷笑,“放心,一个都少不了。” 马车里,白蕊扑着抱住陶嫤,“姑娘,姑娘你没事就太好了!” 陶嫤把她扶起来,见她头上磕破了,心疼地问:“疼不疼?刚才苦了你了,白蕊,回去我会好好谢你的。” 白蕊哭着摇头,“只要姑娘没事婢子便不疼……” 再也找不到这么忠心的丫鬟了,主仆俩抱在一起又是好一顿哭,直到进了长安城,才渐渐止住哭泣。 江衡让其中一名侍从把那名犯人送入军府,等他回去后拷问。 他送她们回到陶府,谁知道上山上香竟会闹出这么大的事。阖府上下都惊动了,陶松然震怒不已,不相信这帮人无冤无仇会找两个姑娘的麻烦,后头必定有人在指使。江衡表示一定会彻查此事,给陶府一个交代。 说起这个,陶松然不住地道谢,“多谢魏王,要不是你……这……”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声。 江衡让他不必客气,“只要叫叫没事就好。” 陶嫤在松州叨扰了他一年,他们关系好,旁人都没多想,以为这种疼爱,跟陶临沅对陶嫤是一样的。 陶松然问道:“魏王何时回来的?” 他避重就轻道:“今日刚回,尚未通知别人。路上见到叫叫的丫鬟受害,幸亏赶往及时,救了叫叫和贵府少夫人。” 陶临沅和陶靖也向他道谢,他帮了陶府太多,这份恩情不知要还到什么时候去。 大夫给孙启嫣诊了诊脉,除了受到惊吓,动了一点胎气外并无大碍,往后好生养着便是。 江衡没有久留,见她们没事,起身告辞离去。 陶松然和陶临沅亲自把他送到门外,目送他骑马走远。 * 陶嫤受到惊吓,白天被家人嘘寒问暖,情绪平定许多,夜里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既想着该如何对付何玉照,又要想着江衡回来的事。 她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何玉照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次有幸被江衡救了,那下次呢?如果今天没有江衡,是不是又要重演上辈子的一幕? 她恼恨自己没用,明明比人家多活了一辈子,却还是这么没用。 越想越恨,握起拳头锤了锤自己的头。 忽地听见窗户那边有动静,“别锤。” 她吓得不轻,忽地半坐起身,“谁?” 只见一个人影推开窗户,纵身而入,一步步来到她跟前。 “别怕,是我。”   ☆、第109章 笄礼 这声音……江衡? 陶嫤警惕地看着那个黑影,黢黑双眸紧紧地盯着他,就着洁白的月光,确实能看出江衡的轮廓。身型高壮,宽肩阔背,一双长腿没走两步便来到她的床头。 可是他大半夜来她房间做什么!他还爬墙爬上瘾了不成? 陶嫤刚要开口,他便俯身捂住她的嘴巴,“别出声,你的丫鬟在外面。” 陶嫤气呼呼地挪开他的手,他还知道顾忌丫鬟?她压低嗓门问:“魏王舅舅来干什么?这是我的房间!” 而且还很晚了! 谁知江衡居然笑着道:“我知道这是你的房间,若是别人的,我还不来。” 听听这话,多么无耻,偏他说得得心应手,一点迟疑都没有。陶嫤鼓起腮帮子瞪他,奈何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趁机爬上她的床榻,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将她整个人都罩在身下。 陶嫤吓得推他,两人力气悬殊,她撼动不了他分毫,眼睁睁地被他得逞了。她一点点往后躲,直到整个后背地贴在墙上,“你,你别再过来了!” 江衡正好躺在她身旁,侧身凝望她,粗长的手臂一伸,便把她小小的身躯勾到怀里,搂着她道:“白天还抱着本王哭得可怜兮兮,怎么晚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陶嫤脸上一红,既因为他的话,也因为两人紧贴的身躯。 挨得太近了,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他滚烫的体温。陶嫤不安地动了动,却被他孔武有力的手臂一紧,他贴着她的耳朵命令:“别动。” 陶嫤呜咽一声:“魏王舅舅……” 他偏头,含住她精致小巧的耳垂,舔了舔,“让舅舅抱一会。” 臭不要脸! 一边自称舅舅,一边强迫她亲她。陶嫤被他舔得半个身子都软了,哼出的声音像小猫一样娇软,“你别这样……你快走吧,秋空会发现的。” 今夜是秋空当值,她就睡在外面,只要屋里的动静再大一点,她就能听到。 不知道江衡是怎么闯进陶府的,居然没让任何人发现,这一点不得不让人佩服。 江衡日思夜想了整整一年,好不容易把他的小不点抱在怀里,这会当然舍不得松开。他对她喜爱到了极致,每一处都爱不释手,从耳朵亲到脖子,再想往下的时候,被她拼命挡住了,“不行!” 江衡哑着嗓音:“叫叫……” 仔细听,他口气里似乎带着恳求。 陶嫤就算不经人事,这会也知道他想干嘛……尤其他身下那儿温度惊人,正好抵在她的腿上,硬邦邦的。 这个,这个无耻之徒! 陶嫤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她只能不断往后缩,涨红了一张俏脸:“你别碰我,你,你不要脸!” 他非但不松开她,还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故意让她感受他的存在,低笑着问:“小不点,你说清楚,我不能碰你哪里?” 她哪里是他的对手,他轻轻一用力,她就没法动弹了。陶嫤有如煮熟的虾子,浑身发热。她没有跟男人这么亲近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那里直直地顶着她,她只要一动,他好像就更热更胀了。 江衡见她老实下来,索性翻身将她压到身下,啄了啄她的嘴唇:“怎么不反抗了?” 反抗有用么?陶嫤拿眼睛瞪他,可劲儿地瞪。 江衡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一尝再尝,在她唇上辗转亲吻。外面亲够了,便撬开她的牙齿闯进去,跟她的唇舌纠缠。起初她紧紧咬着牙齿不肯让他进去,他的手掌顺着她的腰摸上去,覆在她饱满的胸口上,她惊愕地睁圆了眼睛,正好被他得逞。 江衡尝遍她嘴里的味道,可惜她不肯回应他,总是躲他。他压着她亲了很久,直到小姑娘气喘吁吁地躺在身下,脸蛋泛红,眼眸迷茫,他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贴着她的唇瓣道:“叫叫,你长大了。” 陶嫤转了转眼睛,一说话便能碰到他的嘴唇:“什么?” 他手掌捏了捏,握住满手凝脂,“这里也长大了。” 陶嫤总算知道他是指什么,脸腾地烧红,抬脚便踢他,“你滚,你滚!” 江衡一条腿轻松地压制住她不老实的双腿,贴着她的脸颊低笑,胸腔震动,“我很满意。” 谁管他满不满意?又不是为他长的! 陶嫤气急了,如果不是怕被外面的丫鬟听到,她一定会狠狠地踢他打他,直到把他赶出去!她懊恼地咬住他的肩膀,像被逼急了的小兽,力气微不足道,却又不肯甘心。 江衡占尽了她的便宜,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乖,我再跟你说会话就走。” 她得寸进尺:“你现在就走!” 他没回应,等她咬够了,与她黑漆漆的眸子对视,“我下午审讯了抓回来的人,他承认背后是受人指使,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曾跟对方接洽过,那人没有透漏身份,目前尚未查清。” 陶嫤一缩,眼里的光芒黯了黯。 江衡问她:“叫叫,你可有跟何人结怨?” 她敛眸,“我跟很多人都结过怨。” 话里带着赌气的成分,她是在生自己的气。她知道是何玉照所为,但她现在却不能拿她如何,若是直接告诉江衡,他一定不相信。 何玉照是他的亲外甥女,她凭什么确定他一定会帮她,而不是帮何玉照? 所以她选择不说,等他亲自调查出来。 江衡失笑,又问:“那陶少夫人呢?” 她想了想,如实告知:“启嫣姐姐的母亲家中世代经商,很多人都瞧不起她家。但那只是小打小闹,应该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江衡思忖她的话,认为她说得不无道理。“我回去再仔细调查。” 她没有回应。 江衡以为她是因为没找到对方而不甘心,于是捧着她的脸颊哄道:“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 她看着他认真地问:“魏王舅舅会公正无私吗?” 这是什么问题,他始终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他道:“当然会。” 她不放心,又问了一遍,“不会徇私么?” 他轻笑,碰了碰她的额头,“本王只对你徇私。” “……” 这个人真是不放过任何讨好她的机会! 陶嫤不自在地躲开目光,终于想起来关心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而且刚好在普宁寺的路上。” 他双臂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头埋在她的颈窝,喷薄出的热气洒在她柔嫩的皮肤上,“松州战事解决完了,便提早回到长安。本王原本想去陶府看看你,但是听说你一早去了普宁寺,我便顺道过去了。” 痒痒的,她缩了缩肩膀,“战事这么快就解决完了?不是说到下个月才能回来么,皇上娘娘知道么?” 江衡说没有,“尚未告诉任何人。叫叫明日及笄,本王就算不吃不喝,也得快马加鞭赶回来。” 半响,陶嫤回了句:“……哦。” 夜已至深,外面秋空总算听到一点声音,窸窸窣窣地坐起来,准备穿鞋到屋里查看,“姑娘,你醒了么?” 陶嫤屏住呼吸,顺手把江衡的嘴也捂住了,“刚醒,我起来倒杯茶。” 秋空道:“婢子来吧。” 她说了声不用,“你回去睡吧,我喝完就睡。” 虽然秋空她们都知道她跟江衡的关系,但她还是不想让她看到,江衡夜闯她的闺房,说出去她脸都丢尽了!他自己不要脸,她还替他害臊呢。 好在秋空没有坚持,重新躺回去睡了。 陶嫤把他推到床下,小声嚷嚷:“你快走啦。” 江衡无奈地走下床,最后亲了亲她的头顶,这才离去。 “我的小不点终于长大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 * 陶嫤受笄是在楚国公府行笄礼,由殷岁晴主持,另外邀请了几位舅母和其他女宾,其中还有宜阳公主和孙启嫣等。 家庙之中,陶嫤梳着双环髻,身穿采衣,殷岁晴依次为她穿上浅色花蝶襦裙,再是双绕曲裾,最后穿上黛青色宝相花纹绣金边的大袖衫,悬挂佩绶,披帛轻薄,高高束起的腰肢显得她愈发纤细玲珑,身姿窈窕。 陶嫤原本不算高,穿着大袖衫硬生生拔高了不少,一眼望去,竟有种剔透婀娜的美。 她头上簪着猫眼海棠花丝发簪,头戴珠翠,眉心贴着三瓣花钿,方才还稚嫩天真的小姑娘,霎时变成了端庄雅丽的美人。殷岁晴左看右看,感慨万千,“叫叫今天真美。” 陶嫤听罢一笑,身上穿得太隆重,她想撒娇都不方便,“有镜子么?阿娘我要照镜子。” 她没有行过笄礼,上辈子没满十五岁殷岁晴便香消玉殒了,没有人给她行笄礼,她更没有那个心思。造化弄人,没想到她还有机会重来一次,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白术捧来一块铜镜,举到她的面前,“郡主自己看看美不美?” 镜子里的姑娘明眸善睐,玉肌晶莹,眉心的花钿点缀了她的五官,衬托得她双颊洁白宛若梨花,嫣然一笑,秾艳娇美。 笄礼足足行了两个时辰,既要作揖拜礼,又要饮酒入席。陶嫤不大会喝酒,略抿了一口了事。 待笄礼结束后,她险些累趴下。 从家庙往摇香居走,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换下这一身繁琐的衣服。还没走出家庙门口,便见外公和几位舅舅往这边走来,大抵是想看她笄礼行得如何。 除了他们之外,中间还有一个人。109   ☆、第110章 孝道 这个人陶嫤再清楚不过,他就是昨晚才闯过她闺房的江衡。 外公怎么把他带来了? 其实楚国公殷如是为了答谢江衡,毕竟他在松州照顾了陶嫤一年,昨日回来后又救了陶嫤,这份恩情说什么都得还上。正好陶嫤今日及笄,他又算陶嫤半个长辈,邀请他来未尝不可。 江衡尚未入宫见皇上皇后,推辞所有邀请,独独来了楚国公府。 他从松州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长安高官权贵听说后,纷纷设宴邀请他参加。就连庄皇后都坐不住了,今日一早便让人去魏王府通传,让他赶早进宫一趟。江衡还没来得及去,在他心里还是陶嫤的笄礼比较重要,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他一天天等着她长大,终于等到这天,自然不能错过。 然而真见到时,却又有点后悔。 陶嫤穿着黛青色大袖衫,高腰束胸,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都是曼妙。他早就知道小不点好看,没想到她换了种打扮,变得更加出众。 要是给别的男人看到,估计陶府的门槛都要被求亲的人踏破了。到那时候,他还守得住她么? 江衡有一回对自己没有信心。 旁人不知他心中所想,殷如把陶嫤叫到跟前,“叫叫,来,见过你魏王舅舅。在松州多亏他的照顾,如今你长大成人,更该好好感谢他。” 陶嫤乖乖地走到他跟前,盈盈一拜,“多谢魏王舅舅的照顾,您的恩情,陶嫤一生难忘。” 江衡凝望她,小姑娘看似正经,其实眼睛深处藏着慧黠的笑,旁人看不出来,他还不懂么?他弯唇,同样正经地回应她,“这是本王应该做的。” 陶嫤在心里骂他老流氓,面上端得君子,夜里还不是照样爬她的床!她趁人不注意时候,朝他吐了吐舌头,那股高雅雍容的气度霎时不见了,她又恢复成那个活泼俏皮的小姑娘。江衡扬了扬眉,若不是顾忌这么多人在场,早就低头亲她了。 殷岁晴从后面走出来,“阿爹怎么来了?” 殷如笑呵呵地摸着胡子,“叫叫及笄,我当然要来看看,这几个小子按捺不住,非要跟来。正好魏王也在,便一起来了。” 可惜他们来得有点晚,陶嫤的笄礼已经行完了,不过能看到一眼也是好的,几个舅舅心满意足,他们的小外甥女从今日起,便成为大姑娘了。 殷岁晴向江衡行了一礼,“我听叫叫说了昨天的事……那般凶险,幸好魏王赶往得及时,否则叫叫……实在是多亏您了您,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陶嫤原本不想告诉殷岁晴的,怕她听了担心,但是白蕊头上的伤却瞒不住,而且她昨日在挣扎中弄得手臂上有淤痕,殷岁晴给她换衣服时一眼便能看到。陶嫤瞒不住,唯有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果不其然,她听后又惊又惧,就差没亲自找那些人算账。 在听陶嫤说江衡已经将他们收拾完毕后,殷岁晴才感慨:“一定要查出是谁人指使,否则我这一颗心都不能安宁!” 陶嫤告诉他江衡正在处理中,让她暂且放宽心。 当时马上要行笄礼,她唯有收拾心情,暂时忘却此事。 目下见到江衡又想起来,仍旧不能平息怒火。 江衡让她不必再谢,态度很是谦逊随和。 那是当然,昔日一起长大的玩伴,未来很可能成为他的丈母娘,这感觉……说不出的滋味。 * 辞别楚国公后,陶嫤回屋第一件事便是倒在床上。 她累得很,连衣服都不想换,闭上眼便想睡觉。后来被白蕊硬生生从床上拽了起来,“姑娘先把衣服换了再睡。” 她懒洋洋地伸出双手,闭上眼睛道:“你给我换吧,我没力气了。” 白蕊没法,唯有跟玉茗合力把她从床上捞起来,脱下大袖衫,把繁琐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殷岁晴紧跟着进屋,笑着走到床前,“瞧你这身懒骨头,阿娘当时笄礼可比你累多了,整整忙活了一天。” 她哼哼唧唧地:“阿娘不安慰我,还净说风凉话。” 脱掉采衣,中单里面是桃粉色的肚兜,白蕊眼尖,一眼瞧见她脖子上红红的痕迹,“这是什么?” 陶嫤的皮肤白,稍微有点瑕疵便看得很清楚。 白蕊这一声吸引了殷岁晴和玉茗的视线,两人一同望过来,都盯着她的脖子看。陶嫤下意识低头,“嗯?” 她看不到,白蕊便捧着镜子让她看。这一看不打紧,只见一块红痕赫然印在皮肤上,可不就是江衡昨晚亲她留下的么!陶嫤下意识伸手捂住,惊得一颗心七上八下,无措地看向殷岁晴,“阿娘,这……” 她话没说完,殷岁晴的眼眶首先湿了。 原来殷岁晴以为这是陶嫤昨日受待人迫害留下的,登时心疼得不得了,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是阿娘对不起你,叫叫,阿娘不该让你们两个人去。” 陶嫤听得恪酢醍懂,料想她应该是误会了,这样也好,她便不用费尽心机地解释。 “不怪阿娘。”她说,“如果有人想害我,无论如何我都躲不过的。” 确实如此,她躲不过,何玉照如果想害她,前后两辈子她都没能躲过。 殷岁晴自责了很久,安抚她道:“叫叫别担心,这事只有魏王知道,其他人都封口得严严实实,没有人会知道,对你更没有任何影响。” 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江衡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会早早地封住众人之口,细枝末节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陶嫤颔首,“我真的没事,阿娘也别再哭了。” 白蕊捧来衣服,她换上轻松的便服,拆下满头珠翠,这才觉得浑身都轻松许多。 她跳下床蹦了两下,整个人都重新活了过来,“今天是我的生辰,阿娘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情,咱们一会去前头跟外公一起用膳吧,把启嫣姐姐和大哥也叫回来。” 殷岁晴什么都依她。 到了傍晚时分,楚国公府一大家子人围在桌前,热热闹闹地共用晚膳。 听说江衡早已离去,他接到庄皇后的催促,早早地入了宫中。 * 江衡走入宫门,径直往昭阳殿走去。 庄皇后昨日得知他回京后,当晚便想宣他入宫,若不是皇上阻拦,哪会等到现在。想着他刚回来应该很累,便让他在府里先歇息一夜,谁知道第二天过去一半,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庄皇后没法,这才让人去催促。 目下听到他过来,从美人榻上坐起来,“魏王来了么?” 宫婢颔首,“回皇后,魏王来了。” 江衡走入宫门,掀起厚重的珠帘,来到她跟前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快起来。”庄皇后亲自把他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一圈,真是她的儿子无疑,“怎么回来得一点消息都没有?松州那边没事了么,战事都解决完了?” 江衡颔首,“战事基本已经平息,阿娘不必担心,目前已无大事。” 庄皇后总算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原本还以为他抛下那边的战事,不管不顾地回来了,看来并非她想的那样,儿子是个有担当的人,根本不必她操心。 除了一件事。 说起这个她就头疼,想忍着过几天再问,憋了半响还是憋不住。 母子俩说了一会话,皇后娘娘便把话题转到另一方面上,“本宫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了吧?” 这个开头,不必想便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 江衡揉了揉眉心,唇边噙着无可奈何的笑,“回母后,是的。” 这几年翻来覆去便是这一个问题,他不嫌烦,庄皇后自己都说得烦了。可是烦了有能怎样,他还是不肯老老实实地找一个媳妇,偏要她一个年过半百的人跟着操心。思及此,庄皇后便一肚子愁苦,“松州那边,没有合心意的姑娘么?” 他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松州,隔得那么远,她的手没那么长,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不知道他在松州过得如何,平日里难道都不接触姑娘家么?否则怎么清心寡欲了那么久,连个中意的姑娘都没有。 正如预料的那般,他道:“没有。” 然而他后一句话,简直让庄皇后大喜过望,“不过在长安有。” “什么?”庄皇后生怕自己听错了,握着他的手再问一次,“你说长安有什么?” 他失笑,重复一遍,“长安有我中意的姑娘。” 皇后娘娘一桩心事总算落地,简直高兴得不知怎么样才好。 她不住地问:“对方是哪家千金?芳龄几何?可有许配人家?父辈是否在朝为官,官职几品?” 江衡不想太快告诉她,毕竟他连陶嫤都没拿下,这条路还得走一阵子,“这些您都不用担心,她家境没有问题,也没有许配人家。只是年龄跟我差得有点多,而且……不,没什么。” 江衡原本想说辈分也有点问题,但是这样一说,庄皇后很快就能猜出来。 算了,还是先别吓她。 庄皇后这会高兴都来不及,哪还管年龄差多少,“那有什么?长安多少老夫少妻,就算差个十岁,只要本宫一句话,都不成问题!” 江衡顿了顿,没言语。 他跟陶嫤不止差了十岁,整整差了十五岁。 * 从皇宫出来后,夜幕降临,天边尚残留着一点落霞余晖。 江衡骑马缓缓走出宫门,想起庄皇后今日的话,不禁露出笑意。他或许真让她等得太久,现在在她眼里,大概只要是个女人,便什么都无所谓。 身为儿子不能早日成家,是他的不孝。 为了实行孝道,他得赶紧落实自己的终身大事。 决定之后,江衡握紧缰绳,驾一声往楚国公府赶去。陶嫤今日在国公府行笄礼,晚上回不去陶府,应当会直接住在那里。 今天是冬至,晚上夜里有灯市,街上比往常都要热闹。他多年没逛过夜市,想找她一起去。 到了楚国公府,江衡没有入府,而是来到摇香居后面的侧门,拴好骏马,翻墙而入。   ☆、第111章 夜市 从正堂出来,殷岁晴先回屋中,陶嫤慢慢地在院里踱步。 摇香居门前有一个小庭院,院子里假山嶙峋,还有一个小池塘,冬天池水结冰,偶尔能看到水下游过一个灵活的影子。日落黄昏,夜色一点点降落,她走了一圈,准备跟白蕊走回摇香居。 走到一处假山旁边,忽地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拉着她的手腕便拖了进去。 陶嫤正要惊叫,江衡嘘了一声,“叫叫,是我。” 又是他! 这么下去,陶嫤迟早被他吓破胆子。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他三番五次闯到她家里来,他到底想怎么样? 上回是闺房,这回直接闯进院里来,白天人前人模人样,一到晚上便原形毕露。他骨子里就是个无耻之徒,专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陶嫤有点生气。 她掰开他的手,“你怎么又来了?” 两人躲在假山后面,他压着她娇小的身躯,正好在盲区。 白蕊回头看不到她,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不安地问:“姑娘,你去哪儿了?” 陶嫤出声:“我在这里!” 听到她的声音,白蕊忙赶过来,走到假山后面一看,“姑娘怎么到这里来……” 话没说完,对上江衡的乌瞳,她一哆嗦,说话都不利索起来,“魏,魏王。” 白蕊看了又看,总算看到他怀里牢牢护着的陶嫤。姑娘在他怀里就跟个小孩子似的,轻轻松松便被他罩住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魏王为何会出现在国公府?就算他中意姑娘,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啊! 江衡冷静地睇向她,“没你的事,回去吧。” 白蕊为难地看了眼陶嫤,踯躅不前,“可是,姑娘她……” 殷岁晴还在屋里等着她,她要是不赶紧回去,阿娘一定会起疑的。陶嫤试图从他怀里钻出来,伸手去够白蕊,“我跟你走……” 江衡一把扣住她的腰,往自己怀里带,“往哪走?本王就是来找你的。” 说着看向白蕊,极具威严的吩咐,“你家姑娘本王带走了,一个时辰后再送回来。若是殷六姑娘问起,就说本王把她叫去军府询问昨天的状况,要为她主持公道,让她不必担心,时候到了本王会亲自送她回来。” 这借口真是不错,他是为了公事,才不是为了儿女私情。 信他才有鬼呢! 陶嫤怒目而视,本以为白蕊会义正言辞地拒绝,没想到她居然要紧关头退缩了,“那……婢子就这么跟夫人说了,魏王可要记得送姑娘回来。” 陶嫤大惊失色,“白蕊你……” 江衡低笑,“别挣扎了,跟本王走吧。” 他是从附近进来的,有山石掩映,一般人不会注意到这里。他抱着她,毫无预兆地踩着假山跃到墙头,再翻身而下。 陶嫤根本没来得及准备,只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蓦地腾空了。她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死死闭上双眼,埋在他胸口哀叫:“魏王舅舅慢点!” 他落地很稳,平平安安地把她放到地上,“到了。” 她将信将疑地松开手,睁眼一看,这里正是国公府后面的一条小巷。 * 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笼。自从明徽元年起,夜市比前朝开放许多,一直到深夜都有商贾叫卖,很是热闹。 陶嫤走在前头,方才的不高兴一扫而空,注意力全转移到街道两旁的小玩意上。 殷岁晴虽然管得不是很严,但权贵千金平常鲜少有机会出门,即便出门,身后也有一大群人跟着,更别说晚上这样出来闲逛。她是头一回体验,新鲜得很,连带着对江衡的不满都不见了。 正前方有一个卖面具的摊贩,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面具,陶嫤快步上前,仰着脖子看得眼花缭乱。她随手挑了一个猴子面具,又给江衡挑了个猪头面具,询问价钱之后,十分自然地说:“魏王舅舅帮我付钱。” 江衡对她这种不分你我的态度很满意,就连付钱都付得心甘情愿。 陶嫤戴上自己的猴子面具,把猪头面具递给他,“你戴这个。” 江衡看了一眼,“不想戴。” 那模样,十足十的嫌弃。 陶嫤不高兴,非要他戴上不可,可是他不配合,她只能拽着他的衣襟拉低他的上身,踮起脚尖替他戴上,“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我们了。魏王舅舅要是不戴,我这就回家。” 这会很晚,保不准会碰上什么熟人,要是让他们看见她和魏王走在一起,她就是跳进曲江也洗不清。还是戴面具保险,谁都不认识谁。 听到她的理由后,江衡更不满了,什么叫不会有人认出他们? 就是认出了才好,这样她便没什么可说的,只能老老实实嫁给他了! 不过看她兴致高涨,江衡便没有拂她的心意,直起身牵住她的手,“戴面具可以,不过得让本王握着你的手。” 她拽了拽,没能拽开,“为什么?” 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街上那么多戴面具的,万一本王认错了呢?” 陶嫤闻言往周围一看,果真有不少男女都戴着面具,其中不乏有猴子和猪头面具的。她扁扁嘴,勉强认同他这个说法,“好吧,那你握着吧。只可以握手,什么都不能做哦。” 江衡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冷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陶嫤见他点头,这才放心地跟他一起走。 两人走在街上,一高一低,一个纤细一个壮实,有点不协调,偏偏两人牵着手,不像父女,倒像是情投意合的配偶。 有几人从他们身边路过,忍不住回头多看几眼。 女的身材纤细,戴着面具看不出五官,但是声音很悦耳动听,绵绵软软地说话时,听得人浑身一酥。倒是那男的有点非同寻常,他明明戴着丑陋的猪头面具,但因气度不凡,面具下一双眼睛漆黑似墨,竟衬得那面具都有点英武起来。 众人心想,真是一对奇怪的组合。 * 陶嫤不知道他们的想法,江衡跟是浑不在意,好不容易把她哄出来一个时辰,只看她就够了,哪有心思顾得上别人。 街上有卖豌豆糕的,陶嫤忍不住嘴馋,便让江衡买了几块,接到手里才发现自己戴着面具,根本没法吃。她不高兴地撅嘴,“跟魏王舅舅出来真不方便。” 居然还怪起他来了? 江衡哑然失笑,伸手去摘她的面具,“谁说一定要戴面具了?就算让别人看到,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陶嫤往后一缩躲过去,她抱着油纸包摇头,“我不想被人看到,我怕有人传到阿娘耳里。” 江衡觉得这方面应该好好跟她谈谈,他们跟别人不一样,他虽然是她的魏王舅舅,但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必须让她先接受他,才能慢慢让陶府,乃至楚国公府接受他,“叫叫,你喜欢魏王舅舅么?” 陶嫤不说话,扭头往远处看。 江衡不让她回避,又问了一遍,“喜不喜欢魏王舅舅?” 她这回点了点头,痛快地回答,“喜欢啊,我也喜欢大舅舅二舅舅和另外几个舅舅。” 也就是说,这种喜欢始终不涉及男女之情。江衡又气又想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年前离别那天,她还要求他不许娶任何人,那个时候难道不是已经默认了么?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 扪心自问,她对江衡不是没有感情,他总是在她危难的时候出现,在她心里早就无可取代了。 可是……可是真的能接受他么?阿娘会接受他么? 其实她心里已经沦陷了,否则怎么会轻易跟他一起出来,还允许他牵她的手。 陶嫤酝酿半响,站在灯火阑珊处,眼神飘忽地看着他的胸口,嗫嚅道:“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江衡蓦地生出希望来,扣住她的肩膀问:“哪里不一样?” 她犹豫半响,紧张得手心冒汗,“我……我不喜欢别人亲我,但是魏王舅舅不一样……” 江衡心里开出花来,春暖花开,天地都放出了光彩,他等着她下一句话,“叫叫,你想过为什么不一样么?” 她点头,“想过。” 他循循善诱,“为什么?” 陶嫤仔细想,仔细想,“因为我……” 正在此时,后头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世子,这里人多,您走慢点。” 陶嫤蓦地回神,往旁边看去。 只见段淳从一家茶楼里出来,灯笼的映照下,他神情冷淡,正从她身边走过。他一抬头,恰好对上她惊愕的目光,幸好她戴着面具,他没有认出她来。 他的目光往旁边移了移,落在江衡的猪头面具上,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 陶嫤松一口气,一颗心都吊在嗓子眼上,险些被他吓死了。 这一晚上真是惊心动魄,她再也不想偷偷摸摸地出门了。 其实更气的应该是江衡,眼看着小姑娘便要跟他承认了,偏偏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坏了他的好事! 此地不宜久留,陶嫤握住江衡的大手,指着前面的曲江道:“魏王舅舅我们去那里看看!” 说着拽着他快步离开。 段淳没有走远,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身看去,正好看到刚才戴面具的姑娘拽着那个男人,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 曲江上画舫精美,灯火辉煌。 月光下江面波光粼粼,飘着不少河灯,星星点点的河灯点缀了整个湖面,比天上的星辰还要耀眼。陶嫤心血来潮,缠着江衡买了盏河灯学着别人放,可惜她技术不精,河灯没飘多远,便沉入水底了。 她生气地跺了跺脚,“为什么我的河灯是坏的!” 自己不会放,这会倒怪起河灯来。江衡轻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回再给你买一盏好的。” 她满意了,不再纠缠。刚才走得有些累,便站在一棵树下,摘下面具捻起一块豌豆糕放入口中,吃得满嘴甜香,“好甜。” 她舔了舔嘴角,举起一块问江衡,“魏王舅舅吃么?” 江衡不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遂摇头拒绝。 不吃正好,这些都是她的。 她一连吃了三块,每吃一口便要说一句,“好甜好甜。”是为了故意诱惑他。 江衡确实被诱惑住了,不过不是因为豌豆糕,而是因为她嘴巴上沾着的糕屑。他摘下面具,一手扶着她的腰肢,一手撑在树干上,俯身吻住她的双唇。 他把她嘴巴上的豌豆糕全舔了一遍,然后伸入她的口中,跟她分享而食。 这里虽然隐蔽,到底还是有人的,陶嫤怕被人看到,摇头拒绝。他嫌她不老实,索性将她两只手都掌控住,认认真真品尝起他的小白豆腐。 过了许久,他才松开她,像模像样地评价:“确实好甜。” 他找到了吃甜食的办法,如果以后都是她这样喂他,他不介意多吃一点。 陶嫤瞪他,“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嗯一声,却没把她的话听进去,“叫叫,本王还想吃。” “……不行!” 这边周围有树挡着,确实不会有人注意。 但是不排除特意跟来的人。 段淳立在不远处,借着灯光,看清了那个男人的面容,居然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魏王。   ☆、第112章 对手 幽幽月光落在小姑娘手中的面具上,尖嘴猴腮的猴子模样滑稽,而另一个人手里是肥头大耳的猪头面具,正是他在茶楼门口看到的那两个。 段淳立在原地不动,久久不语。 侍从过来叫他,“世子在看什么?” 他恍然回神,低声吩咐:“别过来。” 侍从僵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世子已经站在这里看很久了,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远处有不少男女,其中一对分外显眼,他们身影交叠,男的将女的圈在怀里,姿态亲昵。隔得太远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男的高壮,女的娇小。 世子难道在偷窥他们亲热? 侍从不得不多想,是不是世子也想找个姑娘了?想想也是,世子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渴望男女情.事实在太正常了。 要不要跟瑜郡王说一声?给世子纳几房妾室救救急? 殊不知段淳不是想女人了,而是没法接受他刚刚得到的妹妹,转眼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囊中物。而且这个男人,比她大了太多! 太多! 是她的魏王舅舅! 段淳心情很复杂,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陶嫤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慧机敏,乖巧懂事,她应该能有一门很好的亲事,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对方疼她宠她,可以不必太仙姿玉质,起码也该仪表堂堂,器宇轩昂,而不是江衡这种人高马大,粗壮魁梧的。 简直是……糟蹋了他花一般的妹妹。 而且他年过而立,身为她的魏王舅舅,非但没有作为长辈的自觉,竟然还引诱她做出这种有违伦常的事。陶嫤今天才及笄,她什么都不懂,一定是江衡威逼利诱。 一瞬间,江衡在段淳心中的形象跌入谷底。 不能让他们再这么下去! 段淳表面看似冷静,其实心里已经波涛汹涌了一番。他负起双手,举步往湖岸走,声音放大了几分:“常青,过来这边。” 常青就是他的随身侍从,闻声忙不迭赶来,“世子有何吩咐?” 段淳吩咐:“你去买一盏河灯来,我要放河灯。” “……好。” 常青有点纳闷,世子向来对这些姑娘家才喜欢的事不敢兴趣,今儿怎么忽然来了闲情雅致?虽疑惑,但他还是乖乖地去了,“世子在这稍等片刻,属下马上回来。” 他颔首,“不必着急,慢慢去。” 常青离去后,他立在江边,果见那边的小姑娘一把推开了身前的人。 * 猛地听到段淳的声音,陶嫤都要被吓死了。 他刚才不是走了相反的方向么,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他有没有看到什么?会不会说出去? 陶嫤恼得对江衡拳打脚踢,“都怪你!” 江衡握住她挥舞的小拳头,笑声低哑,“怕什么?他看不到。” 似是要跟他作对似的,他话音刚落,段淳便往这边看来,半是疑惑半是诧异地问:“叫叫?” 陶嫤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大冬天里有种透彻心扉的凉爽。她正好面对着段淳,这时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然而江衡是背对着他的,她死到临头想再挣扎挣扎,于是飞快地给江衡戴上猴子面具,小声命令:“不可以摘下来。” 面具下的江衡扬了扬眉,他难道就这么见不得人? 段淳走到跟前,远处画舫停靠在湖岸,船上的灯光照亮了岸上的光景,他总算可以看清两个人,明知故问:“这位是?” 陶嫤扯了扯嘴角,偏头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世子哥哥怎么在这里?你也出来玩么?” 段淳颔首,“闲来无事,便出来走走。”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江衡身上,陶嫤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给他介绍:“这位是外公府上的侍从,外公担心我出门不安全,便让我带着他一起。” 江衡转过身,面具下的眼睛平静无澜,两人对视时,居然有一种暗藏汹涌的错觉。 段淳收回视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他很有本事,否则楚国公怎会放心让他一个人保护你,而不用旁人。” 江衡没有说话。 陶嫤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害怕自己说多错错,根本不敢搭腔,讪讪地笑道:“呵呵。” 不远处常青买好河灯回来,环顾四周没找到段淳,一扭头看到他居然在树底下,连忙跑过来道:“世子,河灯几乎卖完了,只剩下这种大白鹅的,属下买了一盏。您是现在放还是?” 大白鹅。 段淳接过来看了看,忽地弯起唇角冷笑,“现在放吧。” 说着问陶嫤:“叫叫来么?” 陶嫤本欲摇头,但是又怕他起疑,挣扎一番还是跟了上去,“我刚才放了一盏,但是沉到水里了。” “这是有技巧的。”段淳难得的有耐心,他点燃河灯上的一截红烛,“不能推,要往前送。” 说着把河灯放入水中,他松开手,恰好一阵清风徐来,带着他的河灯缓缓飘向江面中心,跟其他成千上百盏河灯融在一起,汇聚成银河一样璀璨的风景。 陶嫤欣喜地叹了一声:“世子哥哥好厉害!” 段淳站起身,余光瞥一眼后面的江衡,“刚才的是鹅灯,其中有一个典故,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陶嫤好奇地问:“什么典故?” 他声音有点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正在陶嫤苦思冥想该如何圆场时,江衡已经摘下了面具,五彩斑斓的灯光下,他从容不迫,深邃的眸子看向段淳:“这个典故本王没有听过,段世子不妨说一说?” 陶嫤在段淳身后朝他挥了挥拳头,不是说好不摘下来的么,为什么他不听话! 段淳面上诧异一闪而过,“魏王?” 他转头,看向陶嫤又看向江衡,最后视线停在陶嫤身上,“叫叫,你不是说他是侍从么?怎么……”话没说完,抱拳朝他行礼,“段淳见过魏王。” 陶嫤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状况,又怕江衡胡言乱语,只得赶在他前面飞快道:“魏王方才带我去了军府,前几天出了一桩事,他有问题要问我。回来时见天色太晚,魏王便亲自送我回家,路过江边见有人放河灯,我便央求魏王过来放河灯,这才出现在这里的!刚才骗了世子,是不想被人误会,希望你见谅。” 她一口气解释完,紧张地盯着段淳的反应。 好在他没有怀疑,非但如此,还赞叹道:“原来如此,魏王真是体贴入微。” 江衡掀唇:“这是本王应该做的。” 两人之间的较量无声无息,大抵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 时候不早,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陶嫤是该回府了。 原本是想默默地回去,未料想段淳居然说道:“魏王事务繁忙,这点小事不敢劳您大驾,我送叫叫回去好了。” 陶嫤看了江衡一眼。 江衡手里拎着两张面具,他体格硕大,拿在手里就跟拿着两个小玩具一样,“不麻烦,既然已经送到这里来了,便该有始有终。” 说着往前走了两句,“叫叫,过来。” 陶嫤左右为难,现在段淳还没有怀疑他们,如果她就这么跟江衡走了,是不是更加可疑? 她一步三回头,那模样,看在段淳眼里更觉得是江衡强迫她。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掉入火坑,他身为兄长,理所当然该拉她一把。 段淳毫不犹豫地上前,“既然如此,那边一起走吧。” 西市距离胜业坊不远,江衡没有骑马,来时是跟陶嫤一起走路过来的。段淳的马车停在街尾,过去要走一段路。陶嫤原本表示她走路回去就行了,但是段淳很坚持,她扭不过他,最后唯有妥协,三个人一起乘马车回去。 于是他们三人并排走在路上,段淳站在中间,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好在夜已深,街上不如刚才那么多人,更没有人注意他们。陶嫤慢吞吞地跟在他们身旁,偶尔偏头看一眼段淳,他不知在想写什么,表情有点凝重。他身边是面无表情,直视前方的江衡,江衡察觉到她的视线,扭头看向她,笑着用口型道—— 乖。 陶嫤脸一红,不再看他。 段淳不着痕迹地往前走了走,正好挡住了江衡的视线。 江衡微微抬眉,他是什么人,当然知道段淳这一路都在针对他。但是不大确定他看到了什么,又或许,什么都看到了? 来到街尾,陶嫤坐进车厢,江衡随后进来,坐在陶嫤陶嫤对面。 他身高腿长,一坐下去显得整个马车都拥挤不少。段淳进来后,本想坐在陶嫤身边,谁知他长腿一伸,正好放在陶嫤旁边的坐榻上,“瑜郡王家的马车小了点,应当再建得宽阔些。” 段淳唯有坐在他旁边,声音没什么情绪:“魏王有所不知,平日只有我和家父两人,绰绰有余。” 言下之意就是,坐两个人刚刚好,谁叫他这个第三人插足? 江衡不以为意地一笑,没说什么。 马车很快抵达楚国公府们口,陶嫤从马车上走下来,江衡拍了拍她的肩膀,“进去吧,回去早点歇息。” 她点了点头,对段淳道一声谢,踅身走上石阶。 阍者迎她进门,她往前走一段路,回头看去,只见江衡还站在门口,灯笼浅淡的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段淳身上。   ☆、第113章 诱敌 两人目送陶嫤进屋后,江衡准备去侧门牵回自己的马。 “魏王且慢。”段淳叫住他。 他驻足回望,“段世子还有何事?” 段淳酝酿了一路,总算找到机会跟他说开了,“我常听家父说起过您,他道您英武正直,为国捐躯,是大晋的英雄。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江衡失笑,“世子也让本王刮目相看。” 段淳又问:“所以魏王定不会做出那等强人所难,有违道德的事,对么?” 感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旁敲侧击地提醒他。真是好笑,他以为他对陶嫤强人所难了?他看到了什么,便这么确定是他强迫陶嫤? 江衡面上不显,一如既往地冷静,“那倒未必,该出手时,本王不会含糊。”说罢一笑,“时候不早,本王该回去了,世子也请便。” 还没走多远,段淳再次叫住她,“魏王说要询问叫叫的事,敢问是什么事?” 方才在湖边听陶嫤一说,原本以为是她信手拈来的借口,并未放在心上。到了楚国公府门口他忽然想起来,似乎听说陶府有人在普宁寺出了意外,此事被保护得密不透风,根本调查不出任何结果。 江衡睨他一眼,不打算告诉他:“同世子无关,你无需操心。” 言讫不等他再问,大步向前走去。 江衡来到侧门解开拴马的绳子,不确定陶嫤是否安全回到摇香居,跃上马背听了一会儿。院里传来丫鬟关怀的声音:“姑娘总算回来了!” 接着是殷岁晴迎出门:“叫叫回来了?魏王都跟你说了什么,事情有眉目了么?” 没听见小不点的回话,又或者声音太小他听不见。江衡挑起唇角,一拉缰绳,往回走去。 * 那日抓回来的人仍在地牢关着,翌日江衡去看了一趟。 那人每天被抽一顿鞭子,浑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衣服破布似地挂在身上,奄奄一息。他见江衡过来,黯淡的眼睛里冒出神采,挣扎着从草堆里爬起来,扒着门框道:“魏王,我什么都说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一开始他还咬紧牙关什么都不肯说,几顿鞭子抽下来,问过的没问过的他全都交代了。 人就是这样,不给他一点教训,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李鸿护在江衡跟前,怕他冒犯了王爷,“滚进去,还有几个问题问你!问完了再谈条件!” 他实在受不了每天一顿的抽打,有的伤还没结痂,鞭子狠狠地抽下来,再次皮开肉绽了。“好好好,您有什么问题尽管我,我知无不言。” 地牢里一阵酸腐味,这里关着不少犯人,大部分都是杀人纵火,通敌叛国之人。像他这种一没杀人,二没叛国的,委实不多。但谁叫他得罪的不是一般人,而是魏王心尖上的姑娘,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江衡寒声问:“你可有跟指使你们的人见过面?” 他摇头,“没有,我是听老大的吩咐行事,一次都没见过。” 江衡又问:“那他可否说过,事成之后给你们什么好处?” “会给我们五百两银子。”这个他是知道的,他仔细想了一下,“因为事先已经给了我们一百两,听说只要事情成功后,便会给我们另外四百两。” 江衡问:“银子呢?” 他说了一个地方,是在长安永平坊一个偏僻的巷子。 江衡没有再问,踅身走出地牢 那人伸手哀求,“王爷,王爷你先放我出去……” 李鸿踢了踢他的手臂,得罪了广灵郡主,还想从这里出去,真个痴人说梦。若不是目下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估计江衡早就将他亲手处置了。 “再等等吧,等王爷去永平坊看过之后再说,万一你说的地方是假的呢?” 他连连摇头,“千真万确,若是有半句假话,我赵武天打雷劈!” 李鸿没理他,跟在江衡后面走出去。 * 回到军府,江衡命人去永平坊查看,把那一百两银子拿来。他在屋中坐没多久,便有士兵通传:“王爷,瑜郡王世子求见。” 他来做什么? 江衡随口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段淳走入屋中,抱拳向他一礼,“魏王。” 江衡坐在桌几后面,他正在查看这几天士兵汇报的情况,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坐,“世子找本王何事?” 段淳并不拐弯抹角,“我是为了陶嫤而来。” 他总算抬头,乌瞳深沉。 昨日回去之后,段淳着人去调查了一番,今天一早才有结果。零零总总地消息加起来,他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事关陶嫤声誉,他很理解江衡这种保护陶嫤的做法。在家坐了一早上,还是忍不住到了这里来。 他想帮助陶嫤,为陶嫤出头,这是他身为兄长唯一能做的。 他坐在江衡对面,“普宁寺一案,听说魏王至今没有头绪?” 江衡眸光一凛,“你从何得知?” “魏王放心,我跟你一样,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淡声道,看来他猜得□□不离十,江衡确实没想到什么办法,才会迟迟没有动手。“我这里有一个办法,魏王若是信得过,不妨一试。” 江衡正眼瞧他,将他打量了许久,他始终稳坐如山,脸上没有丝毫裂隙。 江衡态度不如方才严峻,“世子请说。” 段淳便把他的想法娓娓道来,他的心思缜密,灵活多变。江衡听罢,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若是依照他的计划行事,捉住幕后之人绝对不是问题。 他低声一笑:“看来世子对广灵郡主的事很是上心。” 段淳抬眸,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视线,“那是自然,日后晴姨嫁给家父后,叫叫便是我半个阿妹,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江衡咀嚼这三个字,耐人寻味。 正好去永平坊的士兵去而复返,拿回来几锭银子放在江衡面前,“这便是从他们屋里搜出来的银子,两锭约有一百两,请王爷查看。” 江衡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分量很足,再看银子下面的标志,大抵是被人重新融过一次,上面并未刻进贡人的姓名和官职。看来对方并不蠢,知道先把银子融一遍再拿出来使用,若是照着以前的姓名和官职查找,很容易便能找到对方的身份。 不过也罢,这时候银子的来历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要段淳的计划万无一失,便不愁抓不到幕后之人。 * 第二天,长安城中传出一个消息。 广灵郡主去普宁寺路上遇险,险些被歹人所害,幸亏魏王赶往及时,救了广灵郡主一命。魏王当场解决了对方所有人,只留下一个活口,带回军府地牢审讯。然而昨天晚上那人从牢中逃脱,现在下落不明,魏王在全城通缉追捕,并发下悬赏。若是有人能捉到犯人,便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够有些人不愁吃喝一辈子。 城中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各个摩拳擦掌,想在魏王跟前立功劳,更想拿到那一千两的赏银。 消息传到定陵侯府,宜阳公主正在何玉照屋中,听罢唏嘘不已,“叫叫居然遭到歹人危害,这孩子真是从小多灾多难,让人心疼。玉照,你们是好姐妹,不如你跟我去陶府看看她罢?” 何玉照坐在她对面,低头若有所思地摆弄茶杯,闻言轻轻摇头,“阿娘自己去吧,我身体不舒服。” 宜阳公主不满地叹了声,“你这孩子,以前不是跟叫叫好好的?怎么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她不吭声。 宜阳公主说不动她,只有自个儿去了。 留下何玉照在屋里,她静坐许久,叫来跟前伺候的丫鬟:“你上街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那丫鬟名烟茹,在何玉照身边伺候了两年,跟那群人接洽的人正是她。她听话地应下,悄悄从后门走出定陵侯府,到街上转了一圈,从百姓口中大约打听出来是什么状况。 半个时辰后回到定陵侯府,她附在何玉照耳边说了几句话,“姑娘,您看现在怎么办?” 何玉照垂眸,眉头轻颦,难掩戾气。 她不知道魏王为何这么护着陶嫤,就连现在败露了,也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什么遇害,明明是被毁了清白,可惜她被魏王保护得严严实实,旁人根本不知道真相! 她处心积虑地这么做,不就是想让陶嫤名声败坏么? 如果她找到了逃跑的犯人,让他出去宣扬一番,就说陶嫤的清白毁在他的手上,是否一样能达成目的? 思忖许久,何玉照问:“那人现在在哪?” 烟茹猜测道:“他没有藏身之处,现在应该在永平坊里,魏王似乎没让人找到那个地方。” 何玉照起身,“带我去看看,我有话跟他说。” “姑娘亲自去么?” 她没有多言,只让烟茹下去准备。 马车很快停在定陵侯府门前,何玉照踩着脚凳走上马车,跟车夫说了地方。她是第一次去永平坊,前几次都是烟茹帮她办事,她不屑跟那种腌臜的人打交道,然而这一次为了万无一失,只好亲自过去。 永平坊距离定陵侯府有些远,车夫不大认路,拐了好几个弯才走到地方。 从街上拐入一个巷道,小巷越来越深,里面愈发僻静,处处都透着冷清。这地方实在偏僻,车夫忍不住问她:“姑娘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何玉照让他别多问:“回去之后不得跟任何说起,否则就把你赶出侯府。” 车夫全靠这一口吃饭,要家里好几张嘴,霎时闭上嘴巴,不再多问。 七拐八拐之后,马车停在一个稍显破旧的房屋门前。木门紧紧闭着,何玉照上前叩响两声,屋里没人回应。 她再叩两声,才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谁啊?” 听着没什么异常,何玉照向烟茹使了个眼色,烟茹喊道:“是我。剩下的四百两银子你还想不想要了?” 许久之后,有人一瘸一拐地走出来给她们开门。 此人正是被江衡关在地牢的赵武。   ☆、第114章 骄傲 门从里面推开一条小缝,赵武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事情没办完,你为何还要给我银子?” 何玉照轻松一笑,“谁说没办完,这不来找你继续办了么。” 对方越是警惕,她便越是放心,证明烟茹打听的消息不虚。此人正是从地牢里逃出来的,他暂时躲在这里地方,目前尚未被人找到。 那人在门缝里思考许久,好半响才推门请她们进去,“只有你们两个?” 何玉照胆子很大,她只带了烟茹一个丫鬟,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必定不敢孤身一人来到这么偏僻的深巷。她迈过门槛,环顾一圈,院内一片荒芜,东西乱七八糟地堆着,没有什么异常,“外面还有还有一个车夫,你若不放心可以自己去看看。” 赵武果真往外看了一眼,见那车夫老老实实地坐在车辕上,这才放心。他阖上木门,领着她们往里面走。 何玉照跟烟茹跟在他身后,她们不知道关上门的这一霎,门外霎时出现几个身手矫健的人影,停在马车四周。车夫正要惊叫,被一个人紧紧地捂住嘴巴,那人一个手刀劈上他的脖子,他便软绵绵地晕了过去。 赵武被人打伤了腿,至今都没有好,是以走路一深一浅,“你们也看到了,因为帮你们办事我才被打成这样,如今你们还想让我干什么?” 堂屋跟外面一样简陋,桌椅上积了不少灰尘,不知道多久没擦拭过了。赵武让她们坐在椅子上说话,何玉照嫌弃地皱紧了眉头,她不愿意坐,索性站着跟他说话,“这次要你做的很简单,只是动一动嘴皮子的事。” 赵武问:“什么事?” 何玉照早已想好计策,徐徐道:“魏王散布消息,说广灵郡主在去普宁寺的路上被人危害,让城中百姓以为她是受歹人所害,其实不然,那天你们做了什么,自己心里应当清楚得很。她的清白还在么?我只要你把那天的真相说出去,让百姓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什么就行了。” 何玉照有所不知,那天江衡赶到得及时,没让他们得逞。她以为陶嫤已经被坏了清白,其实不然,陶嫤仍旧是完璧之身。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男人碰到了她的肩膀,后来那个人还被江衡砍掉了两只手。 赵武思忖半响,不大能相信她,“我要是说了出去,不会被魏王发现么,到时候他再把我抓走怎么办?那我可没本事逃出来了!” 何玉照让他放心,她绕着房间走了两步,“魏王是我的舅舅,我若想保你安全,他能说什么?” 话音落了许久,都没听到回答。 赵武看向她的身后,表情很有些古怪。 何玉照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她定在原地,冷声质问:“你看什么?” 有一道平稳失望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玉照,本王从未想过竟然是你。” 她霎时僵住,泥塑一般僵在原地,张了张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 从她进屋开始,他便一直在屏风后面等着。 当她的声音响起的那一霎,江衡便听出了她是谁。 这是他的外甥女何玉照,他姐姐的亲女儿,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姑娘。 他竟不知她何时生了这样一副歹毒的心肠。 原本跟段淳设下这一个局,是为了引君入瓮,没想到引来了她。若是一开始便在门口捉人,怕对方会矢口否认,是以他才会在后面听这么久,让赵武套对方的话,到时候即便对方想狡辩也不行。然而江衡在后面越听便越心寒,盖因这个不是别人,是他的亲人。 江衡定定地看向她,漆黑双眸深邃复杂,“你为何要加害陶嫤?” 她紧紧闭着嘴巴,瞪着他不说话。 江衡不急,再次问道:“为何?” 她摇头,不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伸手指向烟茹,“我没有害她!舅舅,不是我,是她,是她教唆我这么做的。” 可惜现在否认已经晚了,江衡听得真真切切,那个丫鬟从头到尾没有出声,全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他目露失望,“玉照,你当舅舅是傻子么?连是非都分不清楚?” 烟茹一直为她办事,岂料会被她反咬一口,呆呆地站在原地,慌乱地说:“王爷不是我……” 何玉照再次噤声,一步步往后退,大概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必须承认,她被算计了,而且被自己的亲舅舅算计了。她刚走到门口,门外便呼啦啦涌入十几名士兵,将她团团围住。十几个人有如铜墙铁壁,她插翅难逃。 何玉照心如死灰,低头忽然笑出生来,笑声苍白无力,“这是舅舅的主意么?为了抓我?” 江衡停在原地,蹙眉看向她,“本王是为了抓迫害陶嫤的幕后之人,没想到那个人是你。” 她放弃挣扎,好笑地点了点头,“对,那个人就是我。” 到了这一步,她没什么好狡辩的。 她有自己的骄傲,那些求饶解释的话,她向来不屑说出口。就算阴谋诡计被抓了个现成,她也毫不慌乱,相反的,竟有一种解脱之感。 江衡问她:“为何要这么做?” 她低头,许久才道:“没有为什么。” 毫无理由,就要毁了一个姑娘的清白!而且这个人,是跟她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她们以前关系多么好,成天玩在一块,谁知道会走到这一天? 江衡气笑了,“玉照,你可有想过宜阳公主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听到这话,何玉照脸上才露出一丝慌乱,她唯一不想让他们知道的人,便是父母。上一回她要害那只豹子,被他们在正堂用家法狠狠打了一顿,从此将她关在定陵侯府里,一年都没能出去。她一开始以为他们会站在她这一边,没想到他们公正得很,对她毫不徇私,若是让他们知道,她这一辈子都别想好过了。 何玉照朝他摇头,终于开口求他,“舅舅不要告诉我阿爹阿娘,我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江衡没有动容,“这事不是我说了算,被你伤害的人是陶嫤,你应该听听她的想法。” 说着让人看住她,对李鸿李泰道:“去请定陵候和宜阳公主来,顺道去楚国公府,把广灵郡主也叫来。” 李鸿李泰领命,这就下去行事。 何玉照叫道不要,她开始拼命挣扎,想从那道人墙里逃出去。奈何她毕竟是个姑娘,力气怎么能抵得过好几个男人,末了她筋疲力竭,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无望地看向江衡,他正坐在一张矮几后面,桌上摆着热茶,好像对她的挣扎一点都不在乎。 何玉照问:“舅舅真要这么对我么?我是阿娘的女儿,您就算不管我,也要看在阿娘的面子上!我要是出事了,您真的会高兴么?” 江衡没来由地想起陶嫤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那天他闯入她的闺房,跟她说起这件事,她曾经问过他两个问题。 “魏王舅舅会公正无私吗?” “不会徇私么?” 他当时怎么回答她的?他说了不会,他只对她一个人徇私。 现在想起来,那姑娘就像猜到他会动摇一样,故意提醒他一遍。转念一想,她怎么会知道对方是何玉照,一定是他想多了。 江衡摇了摇头,重新睇向何玉照:“玉照,这是两码事。若人人都跟你一样想徇私枉法,这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大乱。” 何玉照不服,“我只是要毁坏她的名声,不是要她的命!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江衡厉声:“名声对一个姑娘家多么重要,你难道不知道么?” 她霎时噤声,正是因为知道,才要这么做。 她被江衡训得没了声音,渐渐瘫坐在地上,双目失神,惘惘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 楚国公府距离这里比定陵侯府近,陶嫤先一步抵达此处。 李鸿去国公府找她时,她大约猜到是什么事了,殷岁晴想一起跟来,陶嫤担心她受刺激,便没让她跟来。一路上她坐着马车,不断地问李鸿到底什么事,偏李鸿的嘴巴严严实实,怎么都撬不开。 马车左拐右拐,终于抵达永平坊一个小角落。 陶嫤走下马车,看着这个简陋的院子,皱了皱眉,走了进去。刚进大门,便看到院子里的光景,果真跟她想的一样,院子里围着十几个士兵,何玉照站在中间,黯然失色。 她没有表情,脑子里只闪过四个字。 天道循环。 虽不知江衡用了什么法子捉住她,但既然查明了真相,对她来说便是好事一桩。她心中冷笑,面上却迷茫地走到江衡跟前,“魏王舅舅叫我来做什么?” 江衡让她坐下,“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害你吗?本王为你找到了。” 她佯装不解,环顾庭院一周,“是谁?” 院子里除了他的士兵便是赵武,还有一个何玉照。赵武自然是不可能的,那只剩下……何玉照一对上她的视线,便皱眉转过头去,不肯看她。 陶嫤似乎才看到她一样,“玉照为何也在这里?” 她一顿,愕住。 桌下的小手微微颤抖,真是装得惟妙惟肖,她差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她看向江衡,不可置信再次问道:“魏王舅舅,玉照为何在这里?” 他不说话。 她唯有继续问:“是……是玉照么?” 江衡不语,可是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她瞬间红了眼眶,被好友背叛的表情伪装到了极致。带着不相信和不甘心,以及浓浓的失望,其实并非全是装的,这是她对何玉照最真实的情感。心里恨她怨她,对她的所作所为无法理解,整个人悲伤得无以复加。 她起身走到何玉照跟前,盯着她的眼睛问:“真的是你么?” 何玉照霍然抬头,黑黢黢的双目直勾勾地瞪着她,咬着牙齿道:“对,是我,全都是我。” 陶嫤看着她,“为什么?” 她偏过头去,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陶嫤还想再问,却被门口的动静攫住视线,原来是宜阳公主和定陵侯到了。宜阳公主匆匆来到门口,她在路上听李泰说了大概,原本不愿相信,目下看到院子里的光景,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一般,她站都站不稳。 定陵侯扶住她,却被她挥开了。 她快步走到院子里,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来到何玉照跟前,举起手便重重地打了她一巴掌。   ☆、第115章 藤条 一声脆响后,宜阳公主的眼泪蓦地夺眶而出。 “谁教得你这般歹毒!” 她刚从楚国公府回来,尚未进门便被李泰中途拦住,说是魏王有请。她还纳闷魏王怎么有空请她过去,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晴天霹雳! 陶嫤在普宁寺遇害,她以为是哪个歹人所为,何曾想到会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以为她这一年学好了很多,平常都很乖巧,所以才会放松对她的管教,没想到一个不注意,便让她惹出这么大的事。 宜阳公主刚从楚国公府回来,她想起自己安慰殷岁晴的那些话,便觉得惭愧。她自己管教无方,自家女儿害了别人的女儿,而且不止一次,她以后如何面对殷岁晴这个手帕交? 何玉照的脸颊立即泛起一片红,她捂着脸颊,唇瓣翕动:“阿娘……” 不等她把话说完,殷岁晴便抽出一旁士兵身上的佩剑,咬牙切齿道:“既然我管不了你,今日就当着你舅舅的面,了结你罢!” 银光闪动,她举刀便像何玉照刺去。 何玉照惊恐地睁大眼,浑身僵硬:“阿娘!” 好在定陵候及时拦住了她,伸手夺走了她手中的佩剑,一把扔在地上,“你这是疯了么?” 宜阳公主恨铁不成钢,既觉得对不起殷岁晴母女,又自责自己没有把女儿教好,趴在定陵候怀里痛哭出声:“怎么会这样?你说怎么会这样?” 院里只剩下她的哭声,冷风袭来,寒彻心扉。 陶嫤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更不知该不该上去安慰。她不知道宜阳公主有多痛苦,才会这么绝望地要杀了何玉照,她下意识扭头看向江衡,只见他早已从屋里出来,走向宜阳公主。 “阿姐。”他说,声音一如既往地低醇平稳,“这事交给我处置吧。” 过了一会,宜阳公主渐渐止住哭泣,她抬起泪眼看向江衡,张了张口,话始终没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有些话不方便说,于是跟他一起走回堂屋。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看了看外面,再看向他,艰涩地开口:“玉照这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说到底是她的女儿,她始终抱着一丝希望,就算对何玉照再失望,心里也终究是为她好的。 江衡将段淳出谋划策的主意跟她说了一遍,想了想,让赵武进来把何玉照进屋后的话复述一遍。赵武为了活命,做起事来非常卖力,把跟何玉照的对方一五一十地重复给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听罢踉跄了下,只觉得眼前一花,她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 什么叫只想毁了陶嫤的清白,又不是要她的命?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她的女儿说的,她一直以为何玉照只是骄纵霸道了点而已,本性不坏,谁知道她居然长成了这么心狠手辣的性子。 而且她是从哪找来的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宜阳公主发现自己没法再往下想,越想越觉得心寒,她勉强稳住情绪,哑着声音问:“你打算如何处置玉照?” 江衡肃容,“本王承诺过此事绝不徇私,玉照也不例外。我会把她带回军府,依照国法严惩不贷。” 宜阳公主闭了闭眼,她就猜到是这样,这回无论谁都保不住玉照了,她许久才道:“好。” 顿了许久,她问道:“三弟带玉照回去之前,能否先让我带她去楚国公府一趟?” 江衡问:“阿姐带她过去做什么?” 她道:“我对不起岁岁和叫叫,无论如何,得带玉照向她们道一声歉。” 江衡答应她,“阿姐早去早回。” 宜阳公主点了点头,正要往回走,却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陶嫤离堂屋最近,最快察觉里面的动静。只听咚地一声闷响,旋即江衡抱着宜阳公主走了出来,蹙眉吩咐道:“准备马车!” 院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定陵候慌忙上前,何玉照焦急地站起来,想要往前走,却生生停住了,遥遥看着江衡抱着宜阳公主走出院门。 陶嫤快步跟上,本欲跟江衡一起去定陵侯府,但是她还没走上马车,便被江衡拦了下来,“叫叫,你先回家。” 她紧张地问:“公主姨母没事么?” 江衡摸了摸她的头顶,让她放心,“阿姐只是昏倒了,没什么大碍,这里太混乱,你先回国公府。”说着叫来李鸿,根本不等陶嫤拒绝,“送广灵郡主回去,看着她走进府里再离开。” 李鸿应下,对陶嫤道:“郡主跟属下走吧。” 陶嫤没法,只好坐上来时的马车,暂时回府。 宜阳公主这一昏迷便是半天,醒来时天都暗了,床前坐着定陵候和江衡,还有大儿子何珏。她想起今天白天的事,禁不住悲从中来,“玉照呢?” 定陵候见她醒了,忙扶她坐起来,让丫鬟去倒茶水,“玉照在自己院里。” 看在宜阳公主的面子上,江衡没有立即带她回军府,而是让她先回了自己家中。不过院子周围都有江衡的士兵看守,包围得密不透风,她根本别想着逃跑。 宜阳公主喝了口茶润喉,挣扎着便要下床,“把她交出来,我要带她去楚国公府。珏儿去把家法拿来,我要当着楚国公的面教训她。” 定陵候让她坐回去,“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你过去,楚国公早就歇下了!大夫方才看过了,让你多多休息,你何必急着过去呢?” 何珏也在一旁劝慰,“是啊阿娘,你先休息一夜再说吧。” 他几天虽然没去永平坊,但从定陵候口中大约猜到了怎么回事,目下心情很有些复杂。他不相信妹妹会害人,而且那个人还是陶嫤,可是阿爹说当时人证物证俱在,她自己落入了魏王的圈套,又该如何解释? 他们两个劝过之后,江衡也让她先休息一宿,什么事明天再说。 宜阳公主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她喝了两口茶,重新躺下去,不多时便再次睡着了。 * 从永平坊回来后,陶嫤一直闷闷不乐,不如平常活泼。 殷岁晴问她怎么了,她只摇头不说话,整个下午都没说几句话。这可把殷岁晴急坏了,不过才出去一个时辰,怎么就变了个人似的? 究竟出了什么事? 殷岁晴只知道李鸿把她叫了出去,却不知把她叫去何事。难道是因为上回普宁寺一案? 偏偏她闷葫芦一样,问什么都不说。 “你这是要急死我!”殷岁晴戳了戳她的脑门,无可奈何道。 她可怜巴巴地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的肚子上,瓮声瓮气地道:“阿娘别问了,我心情不好。” 殷岁晴听得可笑,却又舍不得质问:“心情不好便不跟阿娘说话了么?你跟阿娘说说怎么回事,阿娘才好替你解决不是么?” 她一个劲地摇头,心里乱得很,“会解决的,明天阿娘就知道了。” 尤其今天看到宜阳公主的反应,她更加觉得难受,替宜阳公主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摊上何玉照这样的闺女,委实是他们的不幸。 她不肯说,殷岁晴便没有勉强,傍晚让她早点洗漱就寝,睡一觉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是殷岁晴不知道,正是因为第二天事情才多。 辰正,宜阳公主和定陵侯便带着何玉照来到楚国公府,不多时江衡也到场,这么大的阵势,倒是把楚国公惊了一跳,还当是对方来讨账来了。然而事情恰恰相反,宜阳公主让何玉照跪在堂屋中央,从下人手里接过藤条,“我教女无方,给楚国公和岁岁添了不少麻烦,今日特意登门道歉,当着你们的面教训劣女!” 殷岁晴一进门便听到这句话,根本不知道什么状况,刚要开口,宜阳公主已经一鞭子抽了下去。 何玉照狠狠一颤,咬得下唇都出血了。 这藤条是用特殊材质做成的,中间杂糅了几根铁丝,一鞭子抽下去,能抽得人皮开肉绽。一个成年男子尚且承受不住这种疼痛,更别提何玉照这个娇生惯养的姑娘。当年何珏顽劣调皮,被宜阳公主用这藤条抽过两下,那疼痛记忆犹新,他趴在床上三天都没能下床,后来见到这根藤条便犯怵。 如今宜阳公主用来鞭打何玉照,可见这回是动了多大的怒。 眼看她还要再打,殷岁晴上前拦住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打孩子?她究竟犯了什么错?” 宜阳公主开不了口,便让何玉照自己说:“你说你做了什么好事!” 何玉照疼得发颤,手指紧紧抠着地板,紧紧咬着牙关一句话都不肯说。 既然不肯说,那就再打,打得她肯说为止! 宜阳公主气急攻心,挣开殷岁晴便又狠狠挥了一藤鞭,这一下直接打得何玉照趴在地上。她后背的衣服都被打破绽了,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瞧着真怪吓人的。 楚国公和屋里的人都有些懵,既想上前阻拦,但看宜阳公主这般愤怒,又不知从何上手。 “我要毁了陶嫤!”何玉照闭上眼,唇瓣发白,她声嘶力竭地重复:“我要毁了陶嫤。” 殷岁晴愕住,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这一声拉回所有人的神智,一时间混沌的状况拨云见日,霎时明朗起来。他们都不是傻子,到了这地步再猜不到怎么回事,便白白活了这么多年。 难怪陶嫤昨天回来一句话都不肯说,难怪无论怎么问,她始终怏怏不乐。殷岁晴大袖中的手不住颤抖,“你,你说什么?” 何玉照却不再开口。 “好,好。”宜阳公主气急了,让人把她扶起来,“你既然这么有本事,阿娘今日教训你,你日后是不是也要反过来谋害我?” 两藤鞭根本不解气,宜阳公主扬手又抽了几下,抽得她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衣衫破烂。 这下没人再拦,殷岁晴尚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怔怔地看着这荒诞的一幕。 她满脑子都是何玉照刚才的那句话。 也就是说,陶嫤在普宁寺遇害,跟她脱不了关系?所以宜阳公主和定陵候才会过来,江衡也会到场? 她们不是好姐妹么? 殷岁晴不敢多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刚要倒下,被殷镇清及时稳住身子。 * 前院很不太平,陶嫤没有过去,她在摇香居便能猜到是什么光景。 这辈子何玉照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幸运了,即便宜阳公主想护着她,江衡也未必允许。她被抓了现行,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全身而退。 白蕊问她要不要到前院去看看,她摇头嘲弄,“去看什么?看何玉照怎么被公主教训?” 还是算了,她一点也不想再看到她。 走出摇香居,陶嫤走上抄手游廊,想穿过月洞门去后院转转,没想到迎面看到江衡往这里走来。她蓦然停住,他不是在正堂么,怎么回来后院?谁让他进来的? 刚想完这些问题,江衡便已来到跟前。 “去哪?” 他问得自然,全然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好像这是他的王府似的。 陶嫤指了指左手边,“去后面转转。” 江衡自觉地跟上,“我跟你一起。” 这是国公府,随时都有可能被舅舅舅母看到,陶嫤不想跟他一起,下意识便要拒绝。但是他已经迈开长腿走了出去,她着急地跟了上去:“魏王舅舅怎么没在前院?到这里做什么?” 江衡回答得简单:“前院没我的事。” 他原本便不是来看何玉照挨打的,昨天场面混乱,她大抵被吓得不轻,他却没机会安慰她两句。今天既然都在前院,他便到后面来看看她,反正这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正堂,没人注意他们。 陶嫤哦了一声,莫名其妙地问:“那后院就有你的事么?” 他说有,“你不就是么?” “……” 对于他的为老不尊,陶嫤现在已经能慢慢习惯了。就让他随便说去吧,她不理会就行了。 两人一路走到后院,没走多久天上便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头顶掉落。落在陶嫤的头发上,白白的雪花,没一会就化了。 白蕊担心她着凉,让她在这里等等,“我回去拿斗篷,姑娘别走远!” 她颔首,“你快去快回。” 白蕊刚走,她便就近在附近转转,冬天草木都凋零了,院子里没什么可看的风景。倒是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松州没有这么厚的冰,她忍不住想上去走走,撒腿便往那边走去。 江衡叫住她:“回来。” 她啊一声,“什么事啊?” 江衡轻笑,两步上前,俯身吃掉她睫毛上飘落的雪花,顺便吻了吻她的鼻子,“好了,去吧。” 陶嫤捂着脸后退两步,娇声斥骂:“魏王舅舅不要脸。” 被他这么一搅和,哪里还有玩冰的心情,她索性站在原地等白蕊回来。半响之后,她忍不住发问:“魏王舅舅怎么知道是何玉照的?” 江衡淡声:“这是段淳想的计策,她不过自投罗网罢了。” 说着,把段淳的计谋解释给她听。 陶嫤听完之后毫不吝啬地称赞:“世子哥哥真聪明。” 江衡没说话,偏头睨了她一眼。 雪一开始下得并不大,却有渐渐下大的趋势。陶嫤仰起头看雪,雪花落在她肩上头上,白花花的一片,裹得她就像个冰雪剔透的玉娃娃。她朝江衡笑了笑,见四下无人,便拉住他袖子里的大手,“我们去那边的亭子里等着。” 他的手掌温热,正好她的手有点凉,可以渡一些温度给她。 到了亭子里面,江衡自觉地反握住她的小手,顺道把她另一只手也握住,“怎么这么凉?” 她笑道:“天气冷嘛。” 江衡双手握住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她一双小手葱削似的白,纤细柔嫩,跟他的粗糙形容鲜明对比。看着看着,江衡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把她的小手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放在一起比了比,“你的手怎么这么小?两只手加起来都没我一个大。” 陶嫤垂眸看去,果见自己的手连他的一半都不到,被他拿在手心,看得她莫名有点脸红,连忙抽了出来,“我怎么知道!” 江衡却不肯松开,握着她的手,强行跟她十指相握,一根根岔开她的手指头,跟她交缠在一起。“这样握着才暖和。” 这样太明显了! 陶嫤白嫩的手指跟他的大黑手放在一起,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挣了挣,无奈被他握得严严实实,根本挣不脱,“江衡,你放手!” 江衡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叫我什么?” 她鼓起腮帮子,故意跟他对着干:“江衡,臭江衡。” 江衡听得想笑,明明该训斥她没大没小,心里却情不自禁地泛上一股喜悦,甜滋滋地漫上他的心扉。他俯身咬住她的鼻子,眼睫毛轻轻一眨,便跟她的碰到一起,两人呼出的气息对方都能感受道:“没关系,只要我的小白豆腐是香的就行了。” 他没用力气,咬得根本不疼,可是陶嫤却攒眉唤痛,“别咬我,疼呀。” 这么娇气,江衡怎么舍得放过她。 正要跟她好好温存,偏偏白蕊去而复返,抱着斗篷回来了。才一会儿的工夫,八角亭外便下起了大雪,鹅毛般飘在空中,很快便挡住了视线。白蕊打着油伞走入凉亭,见亭中气氛古怪,魏王不大愉悦,陶嫤脸蛋通红。 她顿了顿,觉得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姑娘,斗篷给您拿来了……” 陶嫤的手还被他握在袖筒中,她使劲挣脱,“给我穿上吧!” 白蕊低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给她披上斗篷,系上绳带。 看来是逛不成院子了,陶嫤打算回摇香居,转头见江衡还在看着她,她抿了抿唇问道:“魏王舅舅何时回去?” 江衡上前,对白蕊道:“把伞给我。” 他撑开,拉着她的手走入雪中,“本王送你回去。” 陶嫤反应不及,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他一起走在伞下了。伞外面是漫天飞扬的雪花,他跟她走在一把伞下,好像外面的世界都跟他们无关了似的。两人在袖中交握的双手一直没有分开,江衡的手很温暖,不多时便把她也焐得热乎乎的。 陶嫤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白蕊跺了跺脚,举起双手挡在头上,紧跟着他们走了过来。 到了摇香居门口,江衡把伞交给她,“进去吧。” 她没有接,让他自己拿着,“魏王舅舅还要回去,这伞你拿着吧。免得受风寒生病了。” 江衡一直很在意她嫌弃他老,身体不好,目下听她这么说,似笑非笑道:“你魏王舅舅身体很好,叫叫,你不用担心。” 陶嫤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眨巴着眼睛道:“我没有担心你。” 明明担心他,偏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就是这样,让江衡又爱又恨。他俯身在她唇瓣上啄了下,“口是心非的小不点。” 陶嫤刚想反驳,忽听身后一声尖锐的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回身看去,只见何玉照披着斗篷,顶着风雪站在摇香居院子中央,猩红双眸定定地看着他们。她满脸不可置信,眉心紧紧地皱在一起,显然是把刚才的一幕看了进去。 此时所有人都应该在正堂,谁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摇香居里。仔细一看,她面色虚弱,嘴唇苍白,走路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陶嫤怔住,看似镇定,其实心里已是一团混乱。 江衡蹙眉,同样没想到她会出现。 其实何玉照在摇香居等了好一会了,宜阳公主有意让她向陶嫤赔罪,在前院教训她之后,便让她到摇香居来。可是陶嫤不在,她便在这里等着。 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 两人都不出声,她厉声又问了一次:“我问你们在做什么?”   ☆、第116章 败露 第一百一十六章 鹅毛大雪从天而降,整个摇香居都是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外看不清光景。 何玉照身披锦缎斗篷,一步步走到他们跟前,死死盯着陶嫤,几乎咬牙切齿地:“你竟勾引我舅舅?” 明知她说话难听,陶嫤还是忍不住反感,绷起一张俏脸严肃问:“谁让你来我院子的?” 她睚眦欲裂,紧紧地扣着她的肩膀,“我正在问你话!所以你们才合起伙来整我是不是,要我不得好死!” 陶嫤被她捏得肩膀生疼,往后退了退,一只脚踩空就要跌下台阶。江衡及时伸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掰开何玉照的手腕,不怒而威:“玉照,放手。” 他看似轻轻松松的动作,却将何玉照硬生生挥退好几步。 何玉照身上带着伤,能站起来已属不易,后背撞在门上,疼得她直冒冷汗,苍白的嘴唇哆嗦着,许久才缓和过来。她抬头迎上江衡的目光,竟似换了个人一样,不畏不惧:“舅舅,你就是这样当长辈的么?” 江衡凝眸看她,“本王秉公任直,不怀私心。无论是谁落在我的手中,都是这个下场。” 她忽地低头一笑,含着浓浓的嘲讽,“如果是别人出事,舅舅会这么上心么?会亲自处理么?” 江衡不语,显然是不能否认。 果然如此,他们不知何时勾搭到了一起,而且看样子不止一天两天。何玉照犹如在看什么伤风败俗的事,厌弃道:“你们真是寡廉鲜耻,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女,就算不是亲生的,中间还隔着一个辈分,居然做出这等有违伦常的事!” 后面的白蕊总算赶了上来,她落了满头满身的雪,冻得浑身打颤。她走上台阶,一开始还纳闷姑娘为何不进屋,目下看见何玉照也在,心里暗暗道了一声不妙。 果不其然,她下一句话便是:“我要把你们的事告诉阿娘,告诉长安所有人!” 白蕊心头一骇,这可怎生得了,若是从她的嘴里说出去,那姑娘的名声不就完了么!眼看着何玉照举步要走,她眼疾手快地拦住她,“玉照姑娘莫不是看错了,魏王只是来给姑娘送伞而已,哪有什么事?” 何玉照睃向她,冷冷地掀起唇角,“你当我是傻子不成?这样蹩脚的借口,以为我会信?” 说着狠狠推开白蕊,奈何她现在身体虚弱,别说推她,就是走路都用了极大的力气。白蕊瞅准了这一点,死活不肯挪动一步,她满脑子都是陶嫤的名誉,她们当丫鬟的不尽职,在松州见魏王对姑娘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得逞了。她们对陶嫤忠心耿耿,断然不会说出去,可是何玉照不同,她要是去外头一说,突如其来的,谁能接受这个消息?殷岁晴一定接受不了,不只是她,阖府上下都接受不了。 到那时,事情便无法转圜了。 白蕊急得团团转,却听江衡徐徐道:“给她让路,让她去说,本王倒要看看她想说什么。” 何玉照回头,咬紧牙关硬撑着,摇摇欲坠:“舅舅不修德行,与小辈厮混,简直让人不齿!” 江衡轻笑,“所以呢?” 她闭了闭眼,“该受刑罚的是你们,不是我!” 江衡比她想象的要冷静许多,他除了刚开始的震惊,到现在已经不见一丝一毫的慌乱,“本王爱慕陶嫤,想亲近她,是男人对女人的本能,何错之有?” 何玉照霍然睁大眼,没想到他居然承认得如此坦荡,好半响才道:“你们,是要遭天谴的!” “那就等天谴来收拾本王。”江衡敛起笑意,乌黑双眸威凛地看向她,“在那之前,谁都不能说什么。” 寒风阵阵,卷来无数雪花。 他的身影在风雪中屹立,显得格外坚毅挺拔。他侧脸俊朗深邃,难得的正经,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何玉照久久不语,被他的言辞震住了。 风雪后面,谁都没有注意到从远处走近的人。 殷岁晴立在几步开外,颤声询问:“你,你说什么?” * 大雪纷飞,不多时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 殷岁晴不放心后院的情况,特地过来查看,没想到听到江衡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她错愕地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盯着前方,连手中的伞掉了都不自觉。 白术替她拾起油伞,重新撑在头上,也跟着看向摇香居门口。 陶嫤手脚冰凉,窒了窒,小心翼翼地唤道:“阿娘……” 殷岁晴恍若未觉,三两步来到他们跟前,不由分说地把陶嫤护在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江衡:“魏王方才说什么?” 她分明听得真切,却要让他再重复一遍。 前面他们说了什么她不知道,唯独那句“本王爱慕陶嫤”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她顿觉晴天霹雳,惘惘不知所措。 江衡一顿,既然被听见了,便没什么好隐瞒的,“如同你听到的那样,本王爱慕她,想娶她为妃。” 这番话无疑火上浇油,殷岁晴不禁拔高声音:“魏王糊涂了么,你难道忘了自己的身份?叫叫还小,她叫你一声魏王舅舅,你怎么能生出这种歹念!” 以前江衡对陶嫤好,她觉得他是一个好长辈,好王爷,对他心存感激。如今知道了他的心思,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天真了,他哪里是大度善良,分明是别有用心! 仔细想想,说不定陶嫤去松州也是他安排的。 他们在松州度过那一年,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步?如今想来,竟觉得浑身发冷,她有眼无珠,识人不清,竟眼睁睁把叫叫送入火坑。今天若不是偶然听见,说不定他还打算继续隐瞒下去,到时候被人发现,叫叫这一辈子便完了。 她不能看着女儿被毁! 江衡提醒她:“叫叫跟我并无血缘,男未婚女未嫁,我们情意相投,为何被殷六姑娘说得如此不堪?” “情意相投?”殷岁晴重复这句话,转头看向陶嫤,“叫叫,他说的可是实话?” 陶嫤心跳得厉害,无端端生出一种奸.情败露的错觉,竟被问得答不上话来。她迎上殷岁晴的双眸,再看后面的江衡,一时间左右为难。“我……” 她若是承认,一定会让阿娘失望。可她若不是承认,江衡便会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跟江衡情意相投么? 答案肯定是的,否则她便不会三番五次地容忍他对她放肆,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她早就忍无可忍了。唯有他碰她亲她,她虽不情愿,但心里却没有抵触,甚至是默许的。 以前逃避不愿意想,今天不得不捋清楚。 她刚点了一下头,还没说话,殷岁晴便打断她的话:“白术,带叫叫回屋里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出来!” 陶嫤软声央求:“阿娘……” 她却毫不动容,吩咐白术:“带她进去。” 言讫看向白蕊,眸光冷冽,她在下人面前一直极有威严,以前和颜悦色,是因为他们没犯什么错事。如今出了这等大事,头一个受罚的便是陶嫤身边的丫鬟,她冷声道:“这就是你们在跟前伺候的结果?姑娘出错,你们一个都逃不过。现在先带姑娘进屋,别在这杵着!” 殷岁晴许久没发这么大的脾气,白蕊被训得猛一哆嗦,上前对陶嫤道:“姑娘,咱们进去吧……” 陶嫤不肯走,生怕她为难江衡:“阿娘,魏王舅舅……” “带她进去!”殷岁晴打断她的话,厉声命令。 陶嫤无法,再待下去只会惹她更加生气,一步三回头地进了正堂。她飞快地来到窗户下,透过窗户观察门口的情况,奈何大雪越下越大,呼啸风声吹散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到。 * 等陶嫤入屋后,殷岁晴平复了一下情绪,再看向江衡时眸中已是平静:“叫叫还小,不清楚男女情.事,误把感激当成爱慕,等时候过了,她自己便想通了。魏王已过而立,应当比她更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我和阿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请您收回这份情意,再不要跟叫叫联系。” 江衡肃容,没有因为她的话退缩,“正是因为本王清楚,才没把它当成儿戏。本王决心已定,回去之后便会请皇上赐婚,请贵府提前准备婚事。” 殷岁晴气得牙痒痒,若不是忌惮他的身份,早就一巴掌扇他脸上了。 “魏王没考虑过别人的说法么?” 他皱着眉头反问:“本王娶妻,为何要在乎别人怎么说?” 他本打算循序渐进,过了上元节后向庄皇后开口,如果她不反对,那他便向皇上请示,请他赐婚。目下看来是等不了那么久了,他明日便入宫一趟,试探庄皇后的口风。庄皇后喜爱陶嫤,应当没什么大问题,问题是皇上那关不大好过。 江衡正想怎么说服皇上,殷岁晴开口问道:“叫叫已经及笄,婚事由父母做主,我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到那时魏王难道打算抢亲不成?” 江衡寒声,“说亲?” 殷岁晴不欲多做解释,做出送客的姿态,“我的态度已十分明确,魏王请回,我不会再让叫叫与你相见。” 言讫头也不回地走入院内,关上木门,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门外江衡站立良久,想到她方才的话,心中没来由地惆怅焦躁。 * 宜阳公主与定陵侯一同回去,楚国公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 江衡则带着何玉照回军府,她身受鞭伤,又在风雪中站了很久,这会早已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宜阳公主即便心疼也不能带她回家,任由江衡把她带走。 江衡心绪紊乱,回到军府后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让何玉照居住。 军府都是男人,没有人照顾她,就连上药都要麻烦烧火的婆子。这里的待遇跟定陵侯府天差地别,何玉照哪里适应得过来,当晚便发起热来。 婆子照顾她一宿,到天亮时总算退烧了。 她吵着要见江衡,然而江衡昨晚回去王府,今儿一早便入了宫中,根本没时间看她。   ☆、第117章 说服 昭阳殿地龙烧得火热,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却十分暖和。 庄皇后斜倚在贵妃榻上,袖筒里揣着手炉,昏昏欲睡。昨儿吩咐下去的女官上前回禀,“娘娘,赫太傅和尚书右仆射的千金都是品行端庄,容貌娇丽,正值适婚年龄,尚未婚配。若是跟魏王结为百年之好,当是郎才女貌,极其般配。” 赫太傅的千金赫莲年方十七,知书达理,继承了她父亲的学识,一身书香气息。尚书右仆射宋荣的千金宋锦双十年华,按理说这年纪早该嫁人了才是,但因她自幼习武,功夫了得,对一般男人都看不上眼,是以才拖到今日迟迟未嫁。 庄皇后半闭着眼睛,殿内熏香袅袅,她似在思考,又似睡着了,许久才道:“这两人本宫都有印象,确实生得标致,就是赫莲太瘦弱了点,而宋荣的千金举手投足都有股男儿风范,不够娇柔,日后恐怕不好管教。” 女官踟蹰,“娘娘的意思是……” 音落,庄皇后常常地叹一口气,从贵妃榻上坐起来,“本宫想了又能如何,关键是魏王不上心。他若是谁都看不上,本宫再着急都不行,且走且看罢。” 自从上回江衡跟她说过有中意的姑娘后,她曾让人打听过,奈何什么都打听不出来。 她一颗热火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只以为是江衡为了搪塞她,随口编的谎言。歇了几天后,忍不住又为他操起心来。 话刚说完,又补上一句:“你让赫太傅和宋荣的千金进宫来见本宫一趟,就说本宫设宴,请她俩前来。” 女官应声下去准备,刚走到昭阳殿门口,丹陛下便上来一人。 长腿步阔,英武伟岸,可不正是魏王! 她刚要行礼,江衡却没看到她一般,径自往殿内走去。 宫婢进去跟庄皇后通传,“娘娘,魏王来了。” 皇后闻言往外面看去,果见江衡正往偏殿走来。他掀开璎珞珠帘来到跟前,掀起长袍下摆,屈膝一跪,“儿臣拜见母后。” 无缘无故的,怎么行此大礼? 庄皇后惊了一跳,上前把他扶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跟本宫行这么大礼。” 江衡站起来,在她对面坐下。他路上沉思了一路,到跟前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昨晚他彻夜未眠,既想着如何说服她跟皇上,又想着如何让楚国公府和陶府答应这门亲事。虽说皇上一道圣旨下来,即便他们两家不同意,也不能抗旨不尊,但如此一来他们的关系便会闹僵,让陶嫤夹在中间为难。 他不舍得让陶嫤为难。 所以这件事关键得看皇后,如果皇后肯从中间斡旋,那便轻松得多。 半响不见他开口,庄皇后让人煮一壶茶端上来,“既然你不肯说,那就先听本宫说两句。” 江衡端茶的手一顿,“母后请讲。” “方才出去的女官你看到了么?”庄皇后啜一口茶汤,酝酿了一下措辞,打定主意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本宫情知说多了会让你心烦,但这事不说又不行。阿娘从长安贵女中选出两位千金,一个是赫太傅家的小孙女,一个是尚书右仆射宋荣的四女儿,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若是有意,本宫便安排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 自打江衡过了二十五后,母子俩一见面多半是要谈起婚事。为此庄皇后愁白了好几根头发,她容貌保养得当,五十岁的人看着跟三四十一样,若不是因为江衡,估计看着还能再年轻几岁。 她先开口,倒让江衡轻松许多。他轻轻地笑,“实不相瞒,阿娘,我并不想见。” 庄皇后眉头一竖,“怎么不想见?说不定就合了心意呢,这两个姑娘本宫见过,都是……” 他断言道:“不会合心意的。” 庄皇后气坏了,他简直冥顽不灵!这么拖下去,难道打算一辈子光棍不成? “人都没见过,你怎知就不合心意了!” 他喝一口热茶,黑眸隐含笑意,“因为我已有合心意的姑娘。” 庄皇后不信,“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人呢?那姑娘是谁?” 江衡沉默。 她就知道如此,不会再被他糊弄过去,“今日你若不说出是谁,那便乖乖地听本宫的话,去见这两位千金!” 话音将落,江衡沉声:“是陶嫤。” * 殿内静得针落可闻。 庄皇后端茶的手狠狠颤了下,连声音都不稳起来,“你,你说什么?你说陶嫤怎么了?” 大抵是太出乎意料,她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衡静了静,再次说道:“阿娘,我有了中意的姑娘,她叫陶嫤。” 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等他亲口说出意中人的名字,可是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偏偏是陶嫤呢!庄皇后一时间五味陈杂,既庆幸又愁苦,她当然很满意陶嫤,可是他们两人的身份实在不合适。 以前她曾荒唐地想过,若是陶嫤给她做儿媳妇也不错,后来很快摒除了这个想法,毕竟只能想想罢了。没想到江衡比她更离谱,他直接付诸了行动。 庄皇后震惊得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江衡继续道:“我今日入宫,便是想跟母后说一声,我想娶陶嫤为正妃。稍后我便去请求皇上赐婚,若是可以,希望母后能替我说两句话。” 他如此笃定,让庄皇后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 她刚听到这么震撼的消息,这会还没消化过来,没反对就不错了,哪来的心思帮他说话? 孰料江衡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笑着问道:“阿娘不是也喜爱叫叫?” 方才还叫母后,这会便已改叫阿娘,说他耿直,其实不然,他还是很会讨庄皇后欢心的。 庄皇后一噎,“这种喜爱能跟你相提并论么?我是喜欢叫叫,那是把她当小辈一样疼爱,可从没想过把她跟你凑一对!” 最后一句明显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江衡气定神闲道:“叫叫若是嫁给我,她便是您的儿媳,一样是您的小辈,跟您的关系还更亲近。阿娘不是常说在宫里没人陪么?届时叫叫可以常入宫陪你,还会生几个孙儿孙女,您可以含饴弄孙,不会再觉得乏味无趣了。” 说实话,庄皇后很心动。 尤其听到江衡说起孙儿孙女,庄皇后一想起小面团似的婴孩,便禁不住心里痒痒。大儿子慧王结婚生子时,正赶上她生一场大病,没有机会照看江葛,此后一直觉得遗憾。如果江衡给她生一两个孙儿,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江衡乘胜追击:“若是叫叫的儿女,必定跟她一样玲珑剔透,阿娘不是最喜欢小孩子么?” 庄皇后的心已经动摇得差不多,只剩下理智还在苦苦挣扎,“好是好……可是,叫叫同意么?她的父母知道么?” 江衡如实以告,“儿臣大意,在楚国公府不甚被殷六姑娘撞破,她得知后,不同意我再接近叫叫。” 于是江衡把事情缘由说了一遍,从陶嫤到松州的那一年,到她回到长安,再到普宁寺遇险,一直到昨日的光景。 庄皇后怎么都没想到,那一年他们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想想也算情有可原,江衡那么多年身边都没个女人,而叫叫又这般可爱讨喜,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能不出事么? 不过更让庄皇后震惊的是另一件事,她做到江衡身旁,“你说玉照要谋害叫叫?这是怎么回事,当真没有弄错人?本宫怎么记得玉照跟叫叫素来关系亲密,两人关系情同姐妹,她怎会下此毒手?” 江衡道:“没有弄错,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 毕竟是她的外孙女,庄皇后难免伤感痛惜,她听说江衡把何玉照带回军府,关切地询问:“玉照是姑娘家,又是你的外甥女,你点到为止即可,让她有个警醒,别伤着她。” 江衡颔首,“儿臣自有分寸。” 话题绕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婚姻大事上。 江衡知道庄皇后基本算是同意了,他起身道:“阿娘继续坐,我再去跟父皇说说。” 庄皇后拦住他,“你先别去。” 他停住。 “你父皇最注重伦常道德,你这样贸贸然前往,他必定不能接受。”皇后沉吟片刻,让他别轻举妄动,“我今晚请他到昭阳殿来,把这事稍微提一下,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你先回去,后日再进宫一趟。” 江衡想了想,笑着问:“阿娘有几成把握?” 庄皇后实话实说,“五成。” 他颔首,“若是他不同意,我便直接将陶嫤娶进王府,到时劳烦阿娘替我劝劝楚国公府和殷六姑娘,请他们同意这门亲事。” 说起楚国公府,庄皇后让他无需担心,“明日本宫先去楚国公府一趟,你回府等消息便是。” 这种时候他怎么能不出面? 殷岁晴对他有误会,他当然要找机会澄清。毕竟昔日好友,猛地变成女婿,任谁都不能接受。 * 这两天殷岁晴管得极严,就连陶嫤想出门走一走都不行。 她气急败坏地嚷嚷:“阿娘一点也不理解我,我要回陶府!” 殷岁晴丝毫不为所动,让白术跟杜若看紧她,不只是楚国公府,甚至连摇香居都不能轻易踏出去。 白蕊和玉茗等其他丫鬟因为护主不力,被殷岁晴罚到后院洗衣服洒扫,做些促使丫鬟的活计,不能再继续伺候陶嫤起居。 这跟她们根本没关系,江衡若是想做什么,她们能拦得住么? 偏偏殷岁晴软硬不吃,铁了心要她跟江衡断除关系。“你在陶府没人管教,才会被魏王有机可乘。如今你就在国公府安安心心住下,到时候阿娘为你说一门好亲事,这事就算过去了。” 陶嫤一个头两个大,“阿娘说的那些人我都不喜欢啊。” 殷岁晴撂下针线,偏头睃她,“那你喜欢谁?魏王么?” 她委屈地扁扁嘴,“他有什么不好的?” 女儿眼里泪花闪烁,她忽然有些不忍心,仔细一想,这两天委实待她太苛刻了。可是谁叫她气她,这么大的事,竟然都不跟她说一声! 殷岁晴重新执起针线,正在绣帕子上的牡丹花,正了正色道:“他没什么不好,只是你们两个不合适。” 身份不合适,年龄不合适,辈分更不合适。 殷岁晴尚未把这事跟楚国公说,她几乎能想象楚国公得知此事后的反应,必定会大喊大叫地反对。何况他的心疾才有好转,哪能再受刺激? 目前只有她和白术杜若知道,谁都没说。 陶嫤赌气地哦一声,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身便要走出屋。 没走两步,被殷岁晴唤住。 她回头,“阿娘还有何事?” 殷岁晴心中杂乱,不甚刺进指腹,她低头吮去血珠,不大确定地问:“你们在松州那一年……魏王对你,可有做过什么?” 陶嫤脑子转了转,半响才回过味来,脸腾地红了。 不知道阿娘指的哪方面,不过江衡确实对她做了很多出格的举动。 见她这个反应,殷岁晴的心凉了半截,“你们……” 陶嫤连连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做!” 就算有,也不能告诉阿娘,这是她下意识的念头。 果然,殷岁晴脸色缓和许多,没再多问。 陶嫤本以为会被殷岁晴关很久,没想到江衡的动作比她想的还快。 第二天一大早,陶嫤正在院里百无聊赖地揉雪球,分外想念陶府的将军。一抬头,便见前院的仆从面露惊惶,跌跌撞撞地跑来,她叫住他,“出了什么事?” 正巧殷岁晴也从屋里出来,让他喘匀了再回话。 仆从咽了咽唾沫,哑着声音道:“姑娘……皇、皇后娘娘来了,现在正在正堂候着呢……” 陶嫤的雪球从手里掉出来,正好砸在她的绣花鞋上。 殷岁晴怔了怔。 仆从继续道:“国公爷已经过去了,但是皇后娘娘说要亲自见您一面,请您到正堂去。” 皇后大驾光临,即便她不开口,她也是要过去的。 殷岁晴回屋整理一番仪容,匆匆赶往正堂。走到正堂门口,便见庄皇后一身华服,端庄雍容地坐在上位。   ☆、第118章 家长 殷岁晴上前见礼。 “民妇给皇后娘娘请安。” 庄皇后放下五彩小盖钟,笑着让她起来,“贸贸然来叨扰,倒是麻烦你们了。” 楚国公站起来,惕惕然地说没有,“皇后大驾光临,老臣欢迎都来不及,何谈得上叨扰。” 殷如平常虽是老顽童,但极其注重君臣之礼,无论在皇上还是皇后面前都端的规规矩矩,没有造次。 庄皇后起身道:“楚国公不必太拘谨,本宫来只是想跟六姑娘说两句话。不知可否到贵府后院一坐?” 特特来国公府跟她说话,殷岁晴不傻,早就猜到是怎么回事。她掀眸看去,这才发现屋里除了庄皇后外,一旁还站着魏王江衡。 江衡察觉到她的视线,黑眸一转,落在她身上。 看来她没猜错,庄皇后就是他请过来的,一看就是为了说服她答应让他跟叫叫的婚事。一想到他跟叫叫的差距,殷岁晴便忍不住皱眉,她娇花一般貌美的女儿,让她怎么忍心送到江衡手里? 抛去他们年龄辈分的差距不说,江衡常年在外出征,一年都没有几个月留在长安。 到时候陶嫤一个人留在魏王府,能有什么趣味?她断是舍不得陶嫤受这些委屈的。 等不到她的回答,庄皇后问道:“六姑娘不欢迎本宫么?” 殷岁晴收起思绪,讪讪笑道:“娘娘多虑了,我这就命人去准备,咱们到后院亭子一叙。” 天气还没回暖,地上有尚未融化的冰雪,在外面说话很有些冷。殷岁晴便让人准备炭盆火炉,亭子三面都围着幕篱,隔绝了外面的冷风。除此之外,还让人准备了热茶点心,手炉脚炉,面面俱到。 待两人走后,江衡对楚国公殷如道:“许久没跟国公爷坐在一起下棋,不如今日再比比?” 殷如再乐意不过,当即便领着他到棋室去对弈。 * 亭子里不多时暖和起来,庄皇后腿上盖着毛毯,她捧着热茶喝一口,浑身上下温暖不少。 两人就跟普通的聊天一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从中秋节聊到今年上元节,再谈到后院琐事,很快便过去半个时辰。她不切入正题,殷岁晴更不好主动开口,于是就这么磨蹭下去,她甚至有些猜不透皇后的想法了。 好不容易庄皇后放下茶碗,笑容和蔼地问道:“本宫若没记错,叫叫似乎是今年冬天及笄?” 总算是说起正事了。 殷岁晴端正姿态,坐直背脊颔首道:“娘娘记性好,确实是前几天才行笄礼。” 她缓缓点头,单刀直入:“可有许配人家?” 殷岁晴愕住,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居然连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到这地步,已经不用怀疑什么了,她确实是为江衡来的。 这个江衡也真是,自己说不动她,却让庄皇后亲自出面。 “尚未许人。”殷岁晴一顿,如实回答。 没有许人就好,庄皇后松一口气,看来儿子还是有希望的。她就怕陶嫤已经许了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爱慕,到那时她可干不出帮儿子抢人的勾当。安心之后,庄皇后开始徐徐道:“本宫很喜欢叫叫这小姑娘,她懂得讨本宫欢心,生得伶俐,嘴巴又甜,六姑娘真是好福气。” 殷岁晴笑了笑,没说什么。心里就像吊了十五桶水,七上八下,生怕皇后下一句话便是“不如让她给本宫当儿媳妇吧”。 果不其然,庄皇后停了片刻后又道:“本宫在宫里无趣得很,不常能出来,若是她能时常入宫陪伴我,那真是再好不过。” 听听,什么人才能时常入宫?可不是拐弯抹角地想让陶嫤给她当儿媳妇么! 江衡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一把年纪了还想吃她女儿的嫩豆腐,他想得美! 殷岁晴不大自然地扯了扯唇角:“娘娘喜爱叫叫,那是她的福气。您若是不嫌烦,我让她改天到宫里见您。” 庄皇后一口应下,“这当然好。” 亭子里比刚才安静了点,只剩下亭外穿堂而过的风声,呼呼吹过。头顶穹窿一片天青色,看样子晚上还会下雪,说来也奇怪,今年的雨雪比往年都多,眼瞅着快要立春了,居然还不断地飘雪。 丫鬟从外面走进来,从食盒里端出一碟碟精致的点心,是厨房刚做出来的芥豆卷、杏仁豆腐、核桃酪和糖卷果等。庄皇后舀了一口核桃酪,毫无预兆地出声:“六姑娘觉得,把叫叫许给魏王如何?” 殷岁晴拿勺子的手一僵,瓷勺掉进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好半响都没回过神来,她惘惘地:“皇后娘娘莫非在跟我开玩笑……” “不是玩笑。”庄皇后一句话打消她所有的希冀,大抵是想到什么,好笑地摇了摇头,“昨儿魏王一大早来到本宫寝殿,说他看上了一家的姑娘,要本宫为他多说几句好话。本宫何曾见他这个模样,他从未对哪家的姑娘上心过,昨天那是头一回,可把我稀罕坏了,赶紧问他是哪家的姑娘。你猜他怎么说?” 殷岁晴心里有点苦,“民妇不知。” 庄皇后温和一笑,“你知道的。他跟本宫说,那个姑娘名叫陶嫤,是陶府的三姑娘。” 她多少能体会一点殷岁晴的心情,所以不急着逼她。任谁家的女儿要嫁给她名义上的舅舅,做母亲的都不能接受,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这不是一天两天能缓过来的,需得有一个过程。 她刻意给她考虑的时间,只要不是太久。 毕竟她还等着抱孙子呢。 江衡都一把年纪了,不能再拖了。 殷岁晴在皇后跟前不如在江衡跟前放得开,她可不敢用对待江衡的态度对皇后娘娘,深思熟虑一番后,艰难地开口:“叫叫还小……” 准确地说,跟江衡比起来太小。 她想了想又道:“叫叫不懂情.事,她一直喊魏王舅舅,或许只把魏王当做亲人对待,并未有那种儿女心思。若是让她嫁给魏王,恐怕她一时接受不来。” 庄皇后不信,她怎么听江衡说他们情投意合? “叫叫在松州那一年,不是住在魏王府么?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咱们都不知道,毕竟男未婚女未嫁,传出去总归对叫叫闺誉不好。”庄皇后很快有了主意,问起她道:“不如把叫叫叫来如何?她对江衡什么意思,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让叫叫来? 说实话殷岁晴不太想,她倒是不担心陶嫤说什么出格的话,只是她想把陶嫤保护得更好一点,不想问她这些问题。 “这……” 庄皇后不等她反对,已经吩咐白术道:“去将你们郡主请来,就说本宫要见她。” 白术看一眼殷岁晴,见她没有反对,这才应下去叫人了。 * 白术回到摇香居时,陶嫤正在摇树枝上的积雪。她想取树上的积雪煮茶,反正闲着无事,不如向阿娘学习学习煮茶的手艺。她没让丫鬟帮忙,伸着胳膊去够头顶的树枝,奈何身子太短,挣扎了半天都没够到,反而震动了头顶的树枝,积雪哗啦啦地掉在她的头上,砸得她浑身一凉,狠狠打了个哆嗦。 白术进来时,便见看见她这狼狈的模样,跟前没人伺候,她一个人低头默默地拭去雪花。 白术见了好笑,掏出帕子给她擦去脸上睫毛上的雪,“郡主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丫鬟呢?” 陶嫤闷闷地说:“她们都伺候得没白蕊玉茗好,我不习惯。”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殷岁晴还是没有让她们回来。陶嫤自打十岁以后,身边就是她们两个伺候的,忽然换成另外两个面生的丫鬟,她一时间接受不来,做什么都不让她们近身伺候。 白术跟白蕊一样原本是楚国公府的丫鬟,两人关系不错。看到白蕊受罚,白术心中也不好受,“等姑娘过了这阵子,消了气之后,估计就会让她们回来了。郡主别太难过,先跟婢子到后院一趟吧。” 她纳闷地揉了揉眼睛,方才有雪花飘进眼睛里了,被她揉得双眼红通通的,“去后院干什么?” 白术领着她往外走,“皇后娘娘说要见您。” 她一停,很快跟了上去,缠着白术不断地问:“皇后娘娘为何要见我?她跟阿娘说了什么?” 白术刚才就在亭里,把庄皇后跟殷岁晴的对话听了个真切,其中包括江衡的那一部分。 但是她不好说,于是摇了摇头道:“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很快两人穿过月洞门,来到后院的八角亭下,陶嫤见亭子周围用幕篱隔开,只有一面透风。她从那一面走了进去,里面坐着庄皇后和殷岁晴,她盈盈施礼:“见过皇后娘娘,阿娘。” 庄皇后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上下打量了下,“几日不见,叫叫越发标致了。难道是因为行过笄礼?怎么瞧着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陶嫤笑吟吟地睇去,“皇后娘娘是知道我要行笄礼,特地来看我的吗?” 殷岁晴禁不住点了点她的额头,“跟皇后说话规矩点,没大没小。” “不妨事。”庄皇后一点也不介意,以前看她是单纯的喜爱,自从江衡跟自己表明心思后,她便拿看儿媳妇的眼光看陶嫤了。总觉得是她把江衡解救了出来,如此一来,看她就更加顺心顺意了。“旁人跟本宫说话太拘谨,还是叫叫这样好。” 桌上摆着一碟杏仁豆腐,谁都没有动。陶嫤见它白白嫩嫩,顿时馋起来,“阿娘,我想吃这个。” 殷岁晴嗔她,“就你是个贪吃鬼。” 她吐了吐舌头,舀了一勺放入口中,甜腻腻的,入口即化。 陶嫤刚要吃第二口,庄皇后便问道:“叫叫,方才我跟六姑娘才说起你。” 她疑惑地抬起黑溜溜的眸子,“说我什么?” “说你刚行笄礼,应当早日寻一门好亲事才是。”庄皇后把桌上的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如今她跟江衡八字还没一撇,她便迫不及待地想对她好,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跟前。毕竟是她千盼万盼才得来的好儿媳,她当然得替江衡看牢了。 陶嫤轻轻地哦了一声,她不傻,庄皇后既然这么说,她便已猜到大概了。 肯定是江衡跟皇后说了什么,才把皇后娘娘这个救兵搬过来,企图说服阿娘。可是叫她来做什么?这几天她可一点说话权都没有。 庄皇后问她:“叫叫有中意的男子么?说出来本宫为你做主。” 她们在亭子里说话,没人注意到后面正有一人过来,隔着一层幕篱,他就站在十几步外。 江衡跟楚国公下完棋后,原本想来后院看看情况,未料想陶嫤也在这里。于是他不急着上前,正好听到庄皇后的问话,索性站在这里听她怎么回答。 陶嫤抿了抿嘴角,她迅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慢吞吞地道:“……没有。” 庄皇后顿了下,差点吞口而出—— 魏王不算么? 好在忍住了,她在殷岁晴脸上一扫而过,见她垂着眼睑,没有表态,想来是有点妥协了,遂又问:“叫叫在松州住在魏王府时,觉得魏王如何?” 陶嫤掀眸,想了想道:“魏王舅舅为人端正,和蔼亲切,对我也很好。” 殷岁晴转过头,嘴角隐有笑意。 庄皇后扯了扯嘴角,说不出的滋味,“本宫记得魏王曾救过你两次性命,这可是真的?” 这句话勾起了陶嫤一些不好的回忆,在客栈的那一夜,以及在普宁寺路上的那一幕。她脸色微微凝滞,点了下头道:“是真的。” 庄皇后主动握住她的手,慈祥地拍了拍,“你觉得魏王此人如何?” 她眨了眨眼,“很好啊。” 到了这时候,委婉什么的早就烟消云散了,赶紧把儿媳妇领回家才是正经。庄皇后深吸了口气问:“叫叫,你对他是什么心思?” 陶嫤没有出声。 她又问:“如果让你当魏王的正妃,你愿意么?” 一时间亭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殷岁晴也收回目光,静静地等她回答。 亭子外面,江衡的目光落在幕篱后面的小小身影上,她侧坐着,他只能看到她的侧脸。 小姑娘唇瓣微翘,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有点迷茫。 * 半响之后,庄皇后唤她:“叫叫?” 她啊一声,“皇后娘娘。” “本宫方才问你的话。”庄皇后以为自己问得太直接,把她吓住了,便安抚似地揉了揉她的手心,“你尽管跟本宫说实话,本宫想听。你愿意么?” 陶嫤没有想好。 虽然江衡总说要她当他的王妃,可是她一直以为还很长远,从没放在心上好好思考过。 目下被皇后问起,她真有些手足无措。 回过神后才想起来羞赧,脸蛋一红娇声问:“是魏王舅舅让您来问我的么?”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庄皇后索性都跟她说了,“江衡说你跟她情投意合,想娶你为妻,担心国公府不同意,便让本宫来帮他说说话。叫叫,他说的可是真的?” 陶嫤移开视线,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阿娘就在后面,她实在回答不上来。 她迟迟不开口,殷岁晴反而松了一口气,“既然叫叫……” 然而话没说完,便见亭子门口出现一个人,英武昳丽,肩宽背阔,除了江衡还能是谁? 他朝殷岁晴点点头算作招呼,转头问庄皇后道:“母后,可否让我跟叫叫单独说几句话?” 谁能想到他会突然出现,陶嫤简直傻眼了,刚才她跟皇后的话他也听见了么?怎么瞧着表情不大好? 庄皇后恍然,连忙道可以,起身给他让位子,“六姑娘,这儿风大,咱们还是会堂屋坐吧。” 殷岁晴不是很愿意让他们独处,但又想不到别的借口,只好应了声是,跟庄皇后一起走出亭子。 两人离开后,丫鬟也相继离去,亭子里只剩下陶嫤和江衡两人。   ☆、第119章 下流 陶嫤下意识后退两步,他站在几步之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他刚好坐在她刚才坐的位子上,面前摆着一碟吃了两口的杏仁豆腐。豆腐光滑白嫩,最上面用勺子舀出两个缺口,明明很正常的事,陶嫤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希望他不要再看。 江衡面无表情地叫她,“过来。” ……好像真的生气了。 他们两天不见,他为什么对她板着一张脸?难道刚才她跟皇后的对话被他听到了么,可是她也没说什么呀! 陶嫤最怕他这个模样,心虚地上前,“什么事啊?” 江衡让她坐下说话。 她于是在他对面坐下。抬头一看他脸色好像更阴沉了些,陶嫤到底不傻,悄悄地往他那边挪了挪,一直挪到他旁边的石凳上,可怜巴巴地问:“这样可以了么?” 江衡勉强算是满意了,虽然想把她抱在怀里,但这里到底是国公府,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看见,他得为她考虑考虑。 “方才母后问你时,为何不回答?” 果然被他听到了,陶嫤就知道,否则他不会这么怒冲冲的。可是这能怪她么,当时阿娘就在跟前,而且皇后娘娘这么直白的问她,她是个姑娘家,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又不是跟他一样没脸没皮的。 江衡看着她又问:“叫叫,你不想嫁给本王么?” 她既不否定,也不答应。 饶是江衡这样耐心的人,也不免有点着急起来,毕竟他等不了太久,赶紧把她娶回家才放心。否则外面虎视眈眈的人这么多,她一个小白豆腐,被人抢走了怎么办?他一着急,口吻难免变得严肃,表情也不柔和,“当初你离开松州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让我不要娶别人,叫叫,本王做到了,为何你却还是不愿意?我昨日入宫求见母后,终于说动她同意你我的婚事,今日她来楚国公府就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方才为何不告诉她?” 陶嫤缩了缩肩膀,这才恍悟自己好像弄巧成拙了。 她始终低着头,不知道脑袋瓜里想的什么。她不出声,江衡便以为她无动于衷,蹙了蹙眉道:“还记得本王说过三十岁想要什么礼物么?” ——当然记得,他说想要她。 江衡问她:“本王想要你,叫叫,你想要我么?” 陶嫤认真想了想,别人她都不想要,好像只能接受他一个人。那应该就代表她想要他吧,她在这方面还是不太开窍。 江衡等不到她的回应,起身准备到正堂去,既然如此,还问她做什么,倒不如直接去求皇上赐婚。到时候无论她同不同意,都只能是他的! 他一站起来,陶嫤以为他要走,连忙勾住他的袖子,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眸中含着粼粼微光,既慌张又无措地看着他。 江衡停住,等她开口。 她抿起粉唇,小手探进他袖子里,拉着他的手掌在他手心里写字。 温软的手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慢慢地写下一个“想”字。 江衡僵住,内心波涛澎湃,面上却装得冷静自持,“你想什么?” 她咬着下唇,弯起娇憨的笑意,“想要你呀。” 小姑娘两靥盈盈,眉弯新月,这一霎真个好看到了极致。江衡克制住将她揉进怀里的冲动,哑着嗓音问:“想嫁给我么?” 她轻轻点了点头,有点羞赧。 江衡喜不自禁,这时候哪还管得上会不会被人瞧见,当即便把她抱紧怀里,吻着她的粉唇亲了又亲。大抵是她才吃过杏仁豆腐的原因,嘴里香甜,引诱得他迟迟不舍得放开她。 陶嫤喘着气趴在他胸口,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震着她的耳朵,让她耳根通红。 江衡抱着她坐在石凳上,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问:“叫叫,本王想听你亲口说,你想不想嫁给我?” 这个姿势让她不得不分开双腿夹着他的腰,可是他身体强壮,她坐得很不舒服,不自在地扭了扭,“一定要说么?” 两人身体紧贴,她一动,几乎立刻就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那里热热的抵着她,她想挣脱,偏偏他搂着她的腰贴近他,让她动弹不得。 他低低地嗯了声:“一定。” 陶嫤浑身都变得软绵绵的,无力地埋在他胸膛里,蚊子似的闷哼:“想,想嫁给魏王舅舅。” 终于等到她这一句话,江衡忽然觉得前面等了那么久都值得了,只要能够得到她,让他等再久都值得。 江衡亲了亲她的头顶,猿臂把她搂得更紧了点,“等我说服皇上之后,上元节那天就娶你进门。” 她悄悄地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距离上元节一个多月。 “这么快?” 江衡找到她的唇瓣吮咂,声音沙哑道:“本王可是一天都等不了了。” 一壁说一壁压着她的身体感受他,那粗粗硬硬的东西,正好抵在她的腿中心。陶嫤抬手把他推开,红着脸嚷嚷:“你,你好下流!” 他等忍到现在,已经实属君子了。 江衡捧着她的双颊,小姑娘气鼓鼓的模样实在太可爱,他上下揉了揉,“叫叫,新婚之夜我会更下流的,害怕了么?” 她拿开他的双手,别开头不理他,开始后悔刚才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 江衡却道:“可惜你后悔也晚了,就等着当本王的小媳妇罢。” 有皇后出马,不担心殷岁晴会不同意。至于楚国公和陶府……到时等皇上的圣谕一下来,即便他们想不同意都没法。不同意,那便是抗旨,男人跟男人之间,还是用权势来得最直接。 打定主意后,江衡顿时轻松不少。 他抱着陶嫤不撒手,把她整张脸都亲了一遍,末了还是意犹未尽。 陶嫤见他没有要停的趋势,抬起双臂挡在脸前,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别再亲了,魏王舅舅属狗的不成?” 江衡又气又想笑,咬着她白嫩嫩的脸颊,“你是第一个敢说本王是狗的。” 她骄傲地哼一声,“怎么啦,你不服气吗?” 江衡点点头,只要是她说的,怎么样他都认了,“叫叫说什么就是什么,本王的媳妇儿永远都是对的。” 陶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笑声清脆悦耳:“油嘴滑舌。” 江衡如获至宝,总算是如愿以偿地抱得美人归。 虽然这美人还没娶回家,但剩下那半条路,已经好走多了。 温存片刻,江衡忽地想起来问:“你刚才说本王什么?” 陶嫤莫名其妙:“啊?” 他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说本王和蔼可亲,我有这么老么?” 她语塞,不服气地辩解,“魏王舅舅一开始真的很和蔼,可是后来……后来就变了个人一样。” 那是因为以前他把她当小辈,对她当然百般照顾。后来他对她的心思变了,变成了男人女对人的那种喜欢,自然忍不住想多靠近她,多亲近她。 江衡叹一口气,贴着她的脸颊,小姑娘脸颊又滑又冰凉,跟桌上的杏仁豆腐一样,“早知道你对我这个印象,我宁愿对你严肃一些。” 她竖起眉毛,“你敢?你不许凶我。” 刚才他生气的表情犹在心底,让她发怵,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 江衡执起她的小手,一根根叉开她的手指头,与她十指相扣,笑着道:“不敢,不敢。”   ☆、第120章 看开 正堂里,楚国公得知庄皇后的来意后,震惊之余第一句话便是:“老夫绝不同意!” 庄皇后一派端庄地坐在上位,她平静地往下方睇去一眼,不必说话,便让殷如登时不敢造次。 可是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同意把小外孙女嫁给魏王啊! 殷如挣扎了一会儿,仍旧觉得这事过于荒唐,不服气地道:“娘娘,臣觉得这事不大妥当。魏王与叫叫辈分不符,要是让叫叫嫁给魏王,难免会引来争议,到时候对叫叫乃至国公府和陶府两家名誉都不好,更给皇室蒙羞,请娘娘三思。” 庄皇后早就想清楚了,否则也不会跟他开诚布公地说明白,她淡笑着道:“除了辈分之外,楚国公还觉得哪里不妥?不如一块说出来罢。” 殷如左思右想,认为两人年龄差距也有点大,但这并非主要问题,于是他便没有多谈。“仅此一个。魏王与小女岁岁同龄,两人是从小的玩伴,论辈分叫叫应喊魏王一声舅舅,娘娘莫不是忘了?” 庄皇后轻叹,“本宫自然不会忘记,当年六姑娘跟长公主关系好,时常出入宫中,这些本宫都记得清楚。”她见楚国公放松姿态,笑了笑又道,“不过江衡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他一直没相中什么姑娘,如今就中意叫叫一个,你说让本宫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爱找谁找谁去,就是别找他家的小外孙女。楚国公心中是这么想的,嘴上可不敢轻易说出来,他憋了半响,“臣还是觉得不妥。” 庄皇后并不着急,就算她说服不了他,只要皇上一道旨意下来,他依然得老老实实地遵循。“你觉得不妥没关系,六姑娘和已经答应本宫了,只剩下叫叫一句话,即便您老不同意,本宫也得让我儿如愿以偿地娶上媳妇。” “……” 殷如下意识看向殷岁晴,那眼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明显带着责怪与不解。 可是他哪知道殷岁晴心里的苦,她当然也是不愿意的,奈何被庄皇后恩威并施一顿之后,即便不愿意也不能反对。她回以殷如一个无奈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以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殷如气愤,这跟霸王行径有什么区别!皇室难道还能强娶臣女不成? 他正欲开口,便见江衡从门口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慢吞吞的陶嫤。两人往那一站,衬得她愈发娇小。平常不觉得有什么,自打庄皇后说要把陶嫤嫁给魏王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当即板起脸,怒声道:“叫叫,过来!” 陶嫤一颤,无辜地抬起双眸,“外公……” 她刚要走过去,谁知肩膀被江衡一把捉住,他面不改色地把她留在身边,“楚国公想必已经听母后说了?” 殷如气得吹胡子瞪眼,岂止是听说,就差没吵起来了!若不是看在庄皇后的面子上,他今日必定掳袖子跟他比试一场,“你想娶我外孙女?” 江衡颔首:“正是。” 他脱口而出:“魏王怎么好意思!” 江衡一噎。 前面庄皇后瞧不下去,不由得端起皇后的架子来,厉声唤了句楚国公。她肃容时极有威严,跟平常和颜悦色的模样全然不同,果真让殷如立时换了个态度,规规矩矩地站到她跟前,“臣在。” 庄皇后起身拂了拂袖子,冷睇他一眼,“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休得在背后编派本宫的不是,只等着皇上下旨,让叫叫风风光光地出嫁罢。” 殷如虽不情愿,但震慑于皇后的威严,不敢再说什么,惕惕然应了个臣遵命。 * 待皇后离去后,楚国公把陶嫤叫到跟前,不断地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从松州开始?你们到了什么地步?” 陶嫤被问得面红耳赤,后退两步嚷嚷道:“外公别问了。” 殷如都要气死了,他最近一直在寻思陶嫤的亲事,分外上心,谁知道人还没定好,便被魏王捷足先登了。倒不是说魏王不好,实在是不在他的考虑范围,猛地一下让他接受不了,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缓了很久都没缓过来。 “我不问?外公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准我问问了!”他一口把茶水喝得干干净净,砰地一声摔在桌子上,“要不是皇后今儿跟我说起,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 她自认理亏,默默地站在原地不说话,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丫鬟添茶倒水。 楚国公喝了一杯又一杯,好不容易等他怒意渐消,陶嫤好言好语地劝说:“外公别生气了,我要是嫁给江衡,以后就是王妃,说出去您会更有面子的。” 楚国公不满道:“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没羞没臊的。” 她哦一声,却没改口。 不过楚国公转念一想,好像真有那么几分道理。他仔细品味了一阵儿,别的王孙贵胄都没有合他心意的少年,江衡除了年纪太大,品行相貌人品确实都是一等一的好,配他家叫叫绰绰有余。而且他一直没娶妻,叫叫嫁过去可不就是正妃么。如此一想,心里比方才好受些了。 陶嫤见把他哄住了,坐在他旁边趁机说了很多好听的话,保证自己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他,让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殷如就喜欢听这些好话,明知道她是在哄他,还是忍不住满意地笑了。 “你这鬼丫头!” 他这一笑,陶嫤才算松一口气,可算是把他给说服了。 剩下的便是阿娘。 两人走回摇香居,她跟着殷岁晴身后,一路上殷岁晴都不说话,她惴惴不安地端详她的脸色,嗫嚅地唤了声:“阿娘……” 殷岁晴没回应,继续往前走。 她扁扁嘴,跟在后面自言自语,“我不是有意要隐瞒阿娘的,只是那时我也说不清楚……好些事情自己都没理顺,更不知该如何跟您说。我心里实在为难,您就不要怪我了……您别不跟我说话,好阿娘,你理一理我吧。” 说到最后,索性自作主张地挽着她的胳膊,可怜巴巴地撒起娇来。 到了摇香居门口,殷岁晴总算停下脚步,偏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她委屈地眨了眨眼,水眸清澈,看得她实在没了脾气,无声地叹一口气,“叫叫,阿娘不是怪你,是替你担心。” 陶嫤大约猜到是怎么回事,原本等着她后面的话,没想到她却问:“你们方才在亭子里说了什么?” 哦……陶嫤垂了垂眼睑,老老实实地道:“魏王舅舅问我想不想嫁给他。” 她吸了一口气,“你说了什么?” 陶嫤没好意思回答,含羞带怯的眸子无辜地看着她,不必猜也知道什么意思。 殷岁晴真个百感交集,既替她担忧,又生气江衡拐走了她的闺女。“叫叫,阿娘可以不反对你们的亲事。” 她唰地亮了眼睛,觉得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阿娘说真的么?” 殷岁晴点点头,“不过你必须答应阿娘一件事。” 这时候别说叫她答应一件,就是十件也没问题。陶嫤点头不迭,就差没拍胸脯保证了。 殷岁晴告诉她:“若是你跟江衡的婚事能够定下来,那么成亲之前你都不许见他。若是婚事不能定下来,你也不能再见他。” 陶嫤不大理解,“为什么?” 两人不知不觉走入摇香居,殷岁晴让她走在身旁,“叫叫,你敢跟阿娘说,方才在亭子里你们什么都没做么?” 她噤声,什么都没说。 殷岁晴早已猜到如此,拢了拢眉尖儿,“姑娘家清誉尤其重要,你们的身份别人是免不了说闲话的,这点阿娘管不了,便不管了。可是你这样屡屡同他见面,总归是不好的,若是传出去有损你的名声。况且没成亲便被他占尽便宜,成亲后保不准他会看低你。你若是还听阿娘的话,便照我刚才说的做,这段时间都不要再见他。” 刚才在正堂那一会,她想了许多,既然总归都反对不了,倒不如趁早放宽心接受罢。 陶嫤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这方面听阿娘的话总没有错。她乖乖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再见他了。” 殷岁晴放宽了心,见她听话,便不像之前那样拘禁着她,允许她出门走动走动。 前几天被罚去后院做粗活的白蕊玉茗总算回来了,陶嫤心里欢喜,不如前几天抑郁。她们在后面干了几天粗活,各个都憔悴不少,见着陶嫤既欣喜又惭愧,一个字都没抱怨。 * 翌日清晨,散朝之后,江衡直接去御书房求见皇上。 他到时,书房里还有一个人,穿着青色袍子,正在为皇上扶脉。江衡行礼,唤了声父皇,走到跟前才看清此人的脸。 面如冠玉,容貌隽秀,正是陶府曾经的周大夫。 周溥起身向他行礼,没有声音。江衡让他免礼,对短榻上的皇上道:“父皇可是身体不适?” 皇上摆了摆手,模样瞧着矍铄得很,不像是有什么大病。“坐罢,没什么事,就是想让周大夫帮朕把把脉。” 江衡没有坐,看向一旁的恭谦而立的周溥,“儿臣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他来时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如果皇上不同意,他便用别的理由说服他。 皇上从榻上坐起来,淡淡地问道:“是为了陶府家的小郡主?” 昨晚庄皇后曾跟他提起过,是以他目下有个心理准备。 言讫,一旁周溥微僵。 江衡道了声是:“儿臣想娶她为妃,请父皇赐婚。”   ☆、第121章 赐婚 昨日庄皇后跟他说起时,他着实震惊了好一会儿。 京城中恁多贵女千金他看不上,怎的偏偏看上了一个丫头片子?不是说陶嫤不好,而是任谁都不会把他们俩凑作一对,盖因这俩人怎么看怎么不般配。何况,他心中早已有了定夺,“朕实话跟你说,朕原本想将广灵郡主跟江葛凑成一对,曾跟江葛透漏过几句,他目下一心等着朕赐婚呢。若是朕再把她许给你,便在江葛那儿没法交代,你若不嫌麻烦,便去慧王府说通他,朕再为你做主。” 江葛就是慧王的嫡长子,今年刚及弱冠,天生混世魔王的性子,一天不兴风作浪便不痛快。上回在明秋湖山庄,便是他把陆遥打得重伤,可见其脾性暴虐。 陶嫤要是嫁给他,那还得了? 江衡蹙了蹙眉,只不过他一个叔叔去跟侄子抢女人,说出去委实不太妥当。 权衡一番之后,还是媳妇更要紧,面子什么都不重要。江衡起身告辞,“儿臣知晓。” 魏王离开之后,皇上并未让周溥离去,而是把他叫到跟前,继续扶脉。 “周大夫上回熬煮的药丸朕吃了几颗,很是见效,这几日觉得精神大好,不如以前那样疲乏了。”皇上一脸满意,连道了好几声好,并说要赏赐他一些东西。 周溥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江衡要娶陶嫤的消息,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赏赐。 哑巴就是这点不好,沟通起来很不方便,然而皇上今日心情好,耐着性子问他:“周大夫什么都不要,听宁昭仪说你尚未娶妻,可要朕赏你几个美人?” 他屏息,云淡风轻的俊脸难得露出几分尴尬,依然摇头,这回连连双手都用上了,既是谢恩又是表明自己不需要。 皇上有点扫兴,没见过这么清心寡欲的,随便让人赏了他一些金银绸缎,意兴阑珊地打发他下去了。 临走前周溥借用书房的笔墨纸砚,在纸上写道:“景绩可否出宫一趟?” 皇上好奇地抬起眉梢,“你想出宫?” 他笑着点了点头。 太医院轮流当值,他最近被皇上器重,不如一开始打下手那么辛苦,常常有机会休息一整天。只是出宫一趟仍旧不容易,他许久未曾出宫,不知外头是什么情况,若不是今日偶然撞见江衡,恐怕还不知道陶嫤要嫁人的消息。 皇上很好说话,挥手便准了他的要求,多问了一句:“周大夫不要金银美人,偏要出宫,莫非这宫外有你心仪的姑娘不成?” 他一愣,脸上的不自在稍纵即逝,旋即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竟是真的,皇上大度地表示,“是哪家的姑娘?你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江衡口中的广灵郡主。周溥深知即便他说了也没用,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千沟万壑,就算他再努力地攀爬,也过不去她的对岸。于是摇了摇头,笑着在纸上写,“多谢圣恩,景绩身份低微,配不上她。” 皇上想起他的哑疾,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许给一个哑巴。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提此事。 周溥从御书房出来后,看了眼远处的宫门,收回目光往太医院走去。 * 在楚国公府住了好几天,陶嫤打算今日回陶府去。 东西都收拾妥当后,殷岁晴把她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记得阿娘昨日跟你说的话……他要再来找你,你不要再见。” 陶嫤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点头不迭,“阿娘的话我都记住了,只求阿娘不要再说了。” 殷岁晴戳了戳她的脑门,“我还不是担心你!” 她嘻嘻一笑,踩着脚凳钻进马车里,露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庞,“阿娘应该操心自己的事才对,马上就到腊月三十了,您怎么还有工夫管我呢?” 腊月三十是殷岁晴跟瑜郡王的婚事,至今只剩下二十天天。 真个反了不成,居然敢揶揄起母亲来。殷岁晴刚想说她,她便嗖地钻进车厢里,讨好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我要走了,阿娘别打我,那天我一定给阿娘准备一份大礼!” 这一年真是喜事不断,半年之内连着三件喜事,如今陶嫤又要嫁人了,对比上一辈子,可真是天差地别。这样再好不过,陶靖心满意足,她没什么大的能耐,重生一次两个愿望都实现了,便没有别的遗憾了。 马车渐渐走远,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来到胜业坊,再往前走一段路,才能看到陶府大门。 陶府门口不远处停了另一辆马车,陶嫤下马车时往那边看去一眼,起初并未在意,然而看到马车旁站着的人后愣住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确定是周溥无疑。她松开白蕊的手,快步往那边赶去,“周溥?” 看样子他应该来了很久,可是怎么不进去呢?好些天都没有见过他,陶嫤还纳闷他怎么凭空消失了,未料想他却今日突然出现。 陶嫤来到他跟前,“你怎么不进去,站在这做什么?你是来找我阿爷的么” 自从知道两人都是重生后,陶嫤对他更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情。她所有不能告人的秘密,只能说给他一个人听,这种感情很奇怪。就像一个池塘里,所有的鱼都是鲫鱼,只有他们两个是鲤鱼,这种同类的感情,一言难尽。 周溥摇头,他不是来见陶尚书的,他是为了见她。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可否找个地方一叙?” 附近没有茶肆茶楼,陶嫤便将他请入府中,今儿个陶临沅和陶靖似乎都不在府中,正堂无人,正好方便他们说话。 她来不及喝口茶润喉,问他道:“你找我有急事么?” 周溥颔首,他此行特意准备好了笔纸,跟她借了砚台之后,蘸了蘸墨汁便在纸上写字,“我听说你要与魏王定亲。” 陶嫤结果那张纸,粉唇不自在地抿了抿,“嗯。” 她忽而想起一事,着急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阵子你在哪里,住在哪儿?过得好么?” 被她关心,周溥很有些高兴,虽然明知无关男女之情,但还是弯唇在纸上写下:“我在宫中太医院,过得很好,三姑娘无需担心。” 宫里?太医院? 陶嫤惊诧地盯着这几个字,喃喃道:“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原来你竟进宫去了……你怎么进去的?”她一想,到底不笨,“是宁昭仪么?” 周溥颔首,没在这方面多做笔墨,顿了顿继续写道:“你可还记得魏王最终的归属?” 陶嫤看着这一行字,她当然知道魏王最后的结果,他成了大晋的君主,是最尊贵的男人。犹豫了一下,“记得。” 他垂眸,在纸上写:“你想清楚了么?高处不胜寒,依三姑娘的性格,不适合那个位子。” 这个问题其实陶嫤想过很多遍,如果她嫁给江衡,以后是不是就成了皇后?万一江衡以后收了佳丽三千呢?转念一想,他上辈子没有多少女人,这辈子有她在,他更加别想收别人。至于皇后这个位子……以后再说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她是为了嫁给江衡,又不是嫁给那座龙椅。 陶嫤看向他,唇边弯起一个娇软的弧度,“周大夫是为了我好,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谢谢你特意来跟我说这番话。” 周溥心里苦笑,其实他没有她想得那么君子,他居心不良,来这里最大的目的是为了见她。如果她是被逼迫得还好,他就算想尽办法也要解救她于困苦之中,偏偏她心甘情愿,他没有插足的余地。 提笔的手停滞良久,他始终说不出祝福的话,最后只写下一句:“三姑娘至今还有遗憾吗?” 陶嫤不明其意,“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以前没有护住阿娘。如今已经不一样了,再无憾事。” 他写道:“景绩以前家破人亡,如今家人安康,理应知足。却有一事,始终不能如愿以偿。” 陶嫤好奇地问:“什么事?” 他笑了笑,不肯再写,起身准备告辞。 怎么有这种人,把她的胃口吊起来,却就这么走了! 陶嫤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你到底说不说?万一我能帮你实现呢!” 他深知不能,写下对她的谢意,踅身走出堂屋。 陶嫤叫了他一声,让下人把他送到门口,“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周溥敛眸,没有回头。 他两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口叫一声她的名字。 旁人都叫她叫叫,多可爱的小名,跟她一样娇憨可爱。如果他不是哑巴,多希望能当着她的面叫她。 叫叫,叫叫。 * 从宫中出来后,江衡直接去了慧王府。 他平常很少来这里,让门口的阍者吃了好大一惊,连忙进去通禀慧王。慧王还没出来迎接,他便开门见山地问:“江葛那小子呢?” 阍者惕惕道:“少爷在后院。” 江衡大步往里面走,“叫他出来见本王。” 他没有去正堂,而是直接停在前院,院里一边的架子上摆着刀枪棍棒,他上去挑选了两样兵器,威风凛凛地站在中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找茬的。实在太吓人了,仆从擦了擦汗,慌慌张张地去把慧王和江葛一起请来。 魏王不来则已,一来惊人,不知道少爷又犯了什么错?竟然惹得他动如此大怒。 不多时慧王赶来,后头跟着懒怠松散的江葛。 慧王江衍比江衡大了三岁,五官跟江衡有几分相像,不过他比江衡更老成,也更深沉,轻易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到跟前笑问:“三弟这是做什么?莫非江葛又犯了错?” 江葛顿时皮一紧,他深知这位叔父的本事,若是惹恼了他,估计会被揍得三天三夜下不来床。 可他最近除了吃点花酒,也没惹什么麻烦啊? 江衡让江葛到跟前来,扔给他一杆长.枪,“犯错倒没有,只不过我今日入宫请皇上赐婚,他说先前跟江葛提过几句,要把广灵郡主许给他,是以本王得先过问他的意见。既然都是男人,那便直接用拳头说话罢。” 江葛拾起长.枪,没有反应过来,“三叔说什么?” 话音刚落,江衡已经袭了上来,他踉跄后退几步,刚要开口,便被一拳砸中胸口。江衡赤手空拳,他拿着长.枪根本派不上用场,再说他原本就不是江衡的对手,短短十几招,便被江衡打得站不起来。 江衡收拾他毫不费力,收起拳脚对江衍道:“二哥做见证,既然本王赢了,那江葛与广灵郡主的婚事便不再作数。” 江衍让下人把儿子扶起来,同样摸不着头脑,“皇上只是提了一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怎么……”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惊愕,“三弟莫非要……” 江衡道了一声,“正是,届时婚宴,请二哥到场参加。” 江衍一顿,没记错的话,那个广灵郡主似乎今年才及笄吧…… * 约莫两天后,宫里来人到了陶府,是奉着皇上口谕。 陶嫤正在后院看将军洗澡,孙启嫣在一旁说话,两人听到消息后,对视一眼,她从孙启嫣的眼里看到了疑惑。 她没跟孙启嫣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其实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下好了,圣旨直接宣到家里来,就算她想瞒也瞒不住。 两人到前院时,陶临沅和大房二房的人都在,陶松然站在最前面。众人到齐后,陶松然领着一家子跪了下去,听领头的老公公宣旨。 “广灵郡主蕙质兰心,娴熟端庄,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朕与皇后皆喜,与魏王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特赐魏王为妃,择日交由礼部完婚。” 待老公公宣读完圣旨后,往地下一瞧,只见地下跪着的人都懵了。 尤其是陶临沅,表情有如雷劈。 他笑眯眯地看向陶嫤,唯有她是清醒的,等着她起来接旨。   ☆、第122章 再醮 自从宣旨的老公公回去后,陶府一大家子都愣在原地,唯有陶嫤捧着个圣旨波澜不惊。 二房三房的人频频往她这边看来,就连孙启嫣都一脸震惊,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瞠目结舌,“叫、叫叫……这是……” 陶嫤尚未来得及回答,陶临沅已经怒声:“这,这简直荒唐!” 陶嫤瑟缩了下肩膀,她就猜到阿爹会是这个反应,非但如此,阿爷陶松然也皱紧了眉头很不赞同。可是不赞同又能怎样呢?圣旨都下来了,难道抗旨不尊么? 二房三房的人没他们想得多,纷纷来道喜恭候,“魏王一表人才,德高望重,三姑娘嫁给魏王真是福气。” 真是一群拎不清的,陶松然听得心烦,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跟陶临沅一起走入堂屋。 陶嫤没有跟上去,阿爹阿爷一时半会接受不来,不如让他们慢慢消化罢。她懒得去劝说了,反正他们肯定以为她也不知道,她正好乐得自在,避免多费口舌。在楚国公府劝说殷岁晴和殷如时,已经让她磨破了嘴皮子,她这会只想装什么都不知道。 回重龄院的路上,她跟孙启嫣一起往回走,这才三个多月,孙启嫣的肚子一点也不显,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倒是整个人圆润了不少,前阵子她孕吐吐的厉害,如今刚刚有所好转,便被陶靖逼着吃这吃那,不到半个月便养了回来。 孙启嫣走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没忍住,“叫叫,上回送你金锁的人……就是魏王么?” 孙启嫣仍旧有些印象,那天她问她金锁是谁送的,她羞赧地没有回答,但是表情实实在在地说明了一切。今日老公公前来宣旨,所有人都一脸震惊,唯独她一脸平静,好似早就知道一般。 不得不让孙启嫣多想。 事已至此,陶嫤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地点头,“是他送的,启嫣姐姐不要告诉阿爹阿爷,我怕他们会更接受不了。” 竟然,竟然真是…… 孙启嫣吃惊地掩住嘴巴,四下看了看,幸亏没什么人,“你怎么会跟魏王……你们俩……” 陶嫤把她请到重龄院里面,丫鬟奉来香茶,一人一杯端到她们跟前。她们分别坐在朱漆螺钿小几两边,陶嫤朝她一笑,“启嫣姐姐听我跟你说。” 孙启嫣看着她,认真听她口中的每一个字。 陶嫤便将她跟江衡的过往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从长安到松州,再从松州到长安,两年时间被她用一刻钟说完,听得孙启嫣怔忡不已。 “也就是说,你住在松州的魏王府,尚未及笄时……魏王便对你动了心思?”孙启嫣一字一句地问。 想起那时候江衡把她压在床上,一遍遍地亲她逼问她喜不喜欢他,她脸上一阵热,垂眸细如蚊呐地嗯一声。 孙启嫣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魏王。 可是看陶嫤的意思,毕竟他们俩在她面前相处时,都是规规矩矩的,任谁都不会往那方面想。孙启嫣小心翼翼地问她,“这回赐婚,是魏王跟皇上提的?” 应该是的吧,否则皇上怎么有空操心她的婚事呢。 陶嫤迟疑地点了下头。 孙启嫣见她脸上没有丝毫不情愿,便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既然她欢喜,她便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想起江衡伟岸高大的身躯,再看看陶嫤纤细玲珑的身板,禁不住替她担心起来……男人,无论以前再正经的男人,只要成亲后没有不爱弄那事的,连陶靖都不例外,更别提三十岁还没成亲的魏王了……也不知道陶嫤能否承受得住,她担心地想。 * 自打接到圣旨后,陶嫤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着,她牢记殷岁晴的教诲,没有再见江衡一面。 她尚且忍得住,然而江衡可忍不住。 他苦等一年,终于能如愿以偿地抱得美人归,让他如何忍得住?想想以前在松州的日子,他们就住在斜对面两个院子,天天都能见面,甚至她训斥丫鬟的声音大了些,他那边都能听到。 如今那日子一去不复返,他想见她一面,都很不容易。 江衡昨天去陶府吃了个闭门羹,陶松然很果断地告诉他,成亲之前两人不宜见面,让他自个儿回去,不要惹人非议。江衡想起陶松然那张如临大敌的脸就好笑,他是要娶他的孙女,又不是要害他孙女,至于这么警惕么? 合着现在圣旨已经下来,陶府就算不同意也没法,他没有强求,留下两句话便回去了。 江衡把礼部的人叫来府上,礼部尚书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景仰魏王的盛名多时,挑起日子来格外上心。 眼瞅着他把年历翻了一遍又一遍,江衡忍不住提醒:“尽量挑得早一些。” 原本他是打算上元节便成亲的,奈何时候太匆忙,恐怕双方都准备得不够充足,唯有往后顺延一段时间。礼部尚书捋着一把胡子,残忍地告诉他:“回禀王爷,最近两个月都没有适宜嫁娶的吉日,老臣看了一看,上元节之后最近的一个好日子是三月十六,您看觉得这天如何?” 江衡蹙了蹙眉,那不是还有三个月么? 他亲自把年历拿过来翻了翻,发现果真如礼部尚书所言,三月十六是最近的一个适宜嫁娶的吉日。他把年历扔了回去,“那就这天,昭告长安,本王要在这一天迎娶陶府的三姑娘,届时普天同庆,百姓同乐。” 礼部尚书应了声是,向他询问了几样成亲的事宜,征求他的意见后,这才起身告辞。 * 日子定下来后,很快便有人告诉陶府,魏王与广灵郡主的婚期在三月十六。 陶松然已经慢慢接受这个消息了,就算他再不情愿,这个孙女还是要嫁的。既然如此,欢欢喜喜是嫁,愁眉苦脸也是嫁,他何不选择前者?何况这是皇上赐婚,对方又是当朝魏王,哪个都不能得罪,他只能看开点了。 唯一不能接受的只剩下陶临沅,陶嫤若是出嫁,他从小捧在手心里的闺女走了,岁岁也走了,这府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为此,他接连好几天都阴气沉沉地,让人看了便不敢近身。 再不几天便是殷岁晴和瑜郡王的成亲的日子,就算陶嫤不说,陶临沅心里也一清二楚,正因此,他脸色更加不好了。陶嫤这几天都识趣地没叨扰他,偶尔一起吃饭时,笑眯眯地说一两句好话,绝口不提殷岁晴,就怕戳中他的痛处。 年关将至,府里到处都挂起了火红的灯笼,门窗贴大红年画,阖府上下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 及至腊月三十那天,陶嫤起了一大早。梳洗完毕换上短袄裙子,天气仍有些冷,外头便又披了件胭脂色苏绣垂丝海棠的披风。她梳低鬟髻,头戴蝴蝶纹鎏金银钗,略施脂粉,画了黛眉,站在铜镜看左看右看,似乎比平常更秾艳娇丽一些。 白蕊替她整了整腰上的金锁和豆荚银梳,笑着调侃道:“姑娘快别照了,今儿个您保准是最美的。”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那怎么行?阿娘才是最美的,我顶多算个第二。” 白蕊迭声应是。 收拾妥当之后,她们便开始从陶府出发。刚在马车上坐下,白蕊打帘往外面看了看,凑到她耳边道:“姑娘,大爷在后面呢。” 陶嫤愣了愣,想往后面看看,但又觉得不妥,怕被陶临沅看见伤了他的自尊,末了放下手。“把帘子放下,别看了。” 白蕊听话地放下身侧的帘子,没再多言,时不时地偷偷觑她一眼,好像怕她难过似的。 陶嫤忍不住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别偷偷摸摸的,跟做贼一样。” 白蕊实话实说道:“婢子就是觉得大爷怪可怜的。” 她没有回应,闭目倚在车壁上,马车不多时便驶到楚国公门口。 下车后往后面看了看,没有见到陶临沅的身影,大抵是半路上错开了。此时天色仍早,瑜郡王迎亲的彩舆尚未到来,陶嫤一路走进摇香居,便见殷岁晴坐在铜镜前,由丫鬟伺候着挽发。 她原本就美,即便过了三十仍旧芳颜皎皎,如今精心地打扮一番后,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满屋子人都忙得很,陶嫤倒也老实,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看着白术给她贴花钿,“阿娘现在就算不贴花钿,瑜郡王肯定也认得你。” 殷岁晴透过镜子看了她一眼,大喜的日子里,眉梢都染上几抹笑意,“我就说你当初为何非要我贴花钿,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在得知段俨脸盲后,有些事情渐渐地明晰了。 陶嫤笑嘻嘻地,“我还不是为了阿娘考虑嘛。” 过了一会,殷岁晴想起来问她,“听说你跟魏王的日子定下了?” 她颔首,“定在三月十六。” 三月十六,还是有点赶了,可见魏王是真着急把她娶回去。殷岁晴抿唇,没说什么,“这段日子你别在见他了。” 自从魏王要娶广灵郡主的消息传出去后,长安城有祝福的,便有唯恐天下不乱的。非要把江衡跟陶嫤的那点儿私事揪出来,编派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让人听了不痛快。好在那只是小部分,并未影响到城中其他人,更没对陶嫤的声誉造成影响。 那些闲言碎语只传了两天,便被人打压下去了,从此再没听人说起过。 殷岁晴没有告诉她,是不想让她烦心。 她一直都很听话,从不忤逆长辈的意思,“阿娘放心,我这段时间都没有见过江衡。” 发髻梳好后,殷岁晴转头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就好。” * 转眼到了傍晚,瑜郡王府的人抬着彩舆到楚国公府迎亲。 原本再醮不必这么正式,但是楚国公不同意,跟瑜郡王商量一番后,便办得跟头一次大婚一样。婆子背着殷岁晴上彩舆,一路迎回瑜郡王府,一路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瑜郡王府比国公府还要喜庆,府里来了许多高官重臣,两年前皇上曾答应过瑜郡王,等他成亲时,便携皇后一起到场为他主持婚事。 由此可见,这场婚事办得多么隆重。 瑜郡王府傧相满座,热闹非凡,简直是从未有过的欢庆。长安城没几家闺女成亲能有这样的排场,即便殷岁晴是二嫁,见识过今天的场面后,估计都不会再说什么。尤其是王府外面,不少百姓伸头探脑,想要一睹皇上和皇后的尊容。 皇上一身明黄色的龙袍,跟庄皇后一起坐在上位,下方端坐着楚国公。瑜郡王父母早逝,没有高堂。两人牵着红绸来到正堂,拜了皇上皇后,又向楚国公一拜,再是拜天地,最后夫妻对拜。 一应事宜完毕,殷岁晴被几个婆子送进了新房。 瑜郡王留下跟皇上说了两句话后,便跟上去回新房,还有掀盖头和喝合卺酒。 陶嫤本想跟过去凑热闹,她走在人群最后面,刚走过垂花门,便被一只粗厚的手掌拽住,带进了一边的耳房里。   ☆、第123章 迫切 这个屋子是放杂物的,窗户背光,室内很有些昏暗。 刚一进去陶嫤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摆设,她心跳快了快,冷声质问:“谁?” 他握着她腕子的力道松了一点,但是却没松开,在她的皮肤上揉了揉。他将她抵在门上,咬着她的耳朵问:“你说我是谁?” 陶嫤一愣,逐渐能适应房里的光线,扭头在黑暗中看清他的脸庞,“魏王舅舅?” 十几天没见面,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娇软。 江衡想她想得厉害,粗壮的手臂搂着她的腰肢,从她的耳朵一路亲到脸颊,在樱唇上吻了吻,“想不想我?” 外面是来来往往的人声,瑜郡王府前所未有的热闹,他居然就躲在这里,对她又亲又抱! 隔着一扇门,外面说话的声音清清楚楚,陶嫤向来脸皮薄,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戏弄,“魏王舅舅别这样,会被人发现的。” 江衡充耳不闻,一定要逼她说出个答案,“想不想我?” 陶嫤嘴上涂了口脂,这会几乎快被他吃完了,待会还怎么出去?她把头埋进他强壮的胸口,小声又羞怯地回应,“想了。” 江衡喜不自禁,胸腔充斥着澎湃的情愫,如果现在不是在别人府上,他就不用躲在暗处,能光明正大地疼爱她。这么乖的小姑娘,总算是他的了,一想到过不多久便能跟她成亲,从此携手白头,便觉得这一辈子都值了。 黑暗之中,身体的触碰变得格外敏感。 陶嫤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奈何她身后就是门板,能躲到哪里去?于是不可避免地被一个东西顶着,弄得她浑身都不自在。 她羞得水眸含着波光,长睫颤抖,“魏王舅舅能不能……别这样……” “别哪样?”江衡哑着嗓音问,厚颜无耻地问。他覆住她柔软无骨的小手,低声道:“叫叫,本王想你想得难受。” 她想抽回去,但是他的力道太大,她抽了两下都没能抽动,反而不小心多摸了两下。 陶嫤虽然未经人事,但隐约知道他是指什么意思,总之很羞耻就是了。她另一只手捶他的胸膛,“你放开我,我才不要!” 话音刚落,听到外面的声音猛地僵住,她连动都不敢动了。 原来是白蕊玉茗来到新房门口后,这才发现自家姑娘不见了。刚才人太多,丫鬟婆子一簇拥围了上去,她们以为姑娘走在殷岁晴旁边,谁知道竟是她们把人跟丢了!两人赶紧往回找,既懊恼又自责,正好找到这间耳房外面。 白蕊环顾四周,“好像就是从这儿没看见姑娘的,奇怪,能去哪儿呢?” 两人脚步声更近一些,听声音就在门口,陶嫤想要开口呼救,转念一想他们这个姿势若是被人看到,那就真没脸见人了。 就在她左右为难时,江衡的动作让她一愣。 陶嫤下意识缩回手,门外两人问:“这屋里是放什么的?” 她惊得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忘了反抗。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于是被他包住小手,手把手地教她。 玉茗跟着往门上看一眼,“应当是放杂物的,只是这门怎么关得这么严实?” 陶嫤不敢出声,恼羞成怒地在江衡肩膀上咬一口,把她的愤怒都发泄了上去,下了十足十的力道。可惜她现在浑身发烫,娇躯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咬在皮糙肉厚的江衡身上,就跟小猫挠了一下一样。 挠在他的心头,又痒又酥。 幸好白蕊和玉茗没多纠结,在门口停留了一会便离开了。 陶嫤脸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拼命地抽出自己的手,往他胸口狠狠推了一下,“你还要不要脸了?” * 昏暗的耳房中摆着一张贵妃榻,应当是今天哪位宾客送的,榻上裹着虎皮,柔软宽敞。 很适合做一些事情。 江衡坐在榻上,怀里是娇娇小小的陶嫤。 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几声不同寻常的声音。 陶嫤红透了耳根,心里早已把江衡骂了百八十遍,但是却只能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后背紧挨着他滚烫的胸膛。她闭着眼睛,不去看他手下的动作,近乎委屈地问:“魏王舅舅,好了么?” 江衡灼热的气息喷在她颈窝上,他哑声道:“还没有。” 都好久了…… 而且,他自己做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抱着她,她一点也不想看啊! 陶嫤坐蓐针毡,一门心思盼着他赶紧完事吧,否则她消失的时间太长,很定会被人发现不对劲的。 过了许久,江衡喘息一声,扶着她的脑袋与他亲吻。一开始很迫切,他像要把她吃了似的,后来慢慢地温柔了,一遍遍在她樱唇上吸允辗转,极近缠绵。 他哑着声音娇她的名字,叫叫,叫叫。 陶嫤羞红了脸,怕被别人听到,于是硬凑上去堵住他的嘴,让他说不出话。 * 江衡穿好衣服后便又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跟刚才的下流行径截然不同。他把陶嫤抱上贵妃榻,蹲在她跟前替她整理好衣服,握着她的小脚替她穿上鞋子,起身咬着她的唇瓣道:“你先出去,我一会再去找你。” 陶嫤推开他的头,“你别亲了……会被看出来的。” 口脂掉了尚且可以找个理由掩盖,万一嘴巴肿了怎么办? 记得有一回她被江衡亲了之后,回去寒光就一脸疑惑地问:“姑娘您的嘴巴为何有点肿?是不是这个天气的蚊子多了?” 她当时根本没回答,不知怎么糊弄了过去。 等会还要去见阿娘,她可不想被阿娘发现什么端倪。明明答应阿娘不再见他的,都怪他太无耻,谁能想到他会躲在这里? 江衡揉着她的小脑袋瓜,“真想马上把你娶进门。” 她抿了抿唇,扭头不理他。 刚才他实在太孟浪,好在两人的衣服上都没有褶皱,否则轻易便能被人看出来。 从耳房走出来后,外面天色已黑,没有多少人,丫鬟婆子估计都在新房忙活,没人到这里来。她快步往前走一段路,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江衡还在里面。 她敛了敛心神,晚风吹散了她脸上的温度,她快步往新房走去。 * 殷岁晴和瑜郡王的新房在梧桐院,她不认识路,便拉了一个过路的丫鬟询问。那丫鬟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她往那边走去。 一路上心神不宁地,生怕被人看出来破绽,只盼着谁都看不见她,好让她见了阿娘,便从这里离开。 可惜天不如人愿,刚走没几步,便见前方有一个人走来。 借着廊下灯笼的光线,她看清了他的脸。 段淳正要去前院招待宾客,看到她后,平静的脸上出现一点意外,“你怎么在这里?方才你的丫鬟找你,不知找到了么?” 陶嫤摇摇头,装得淡定,“我没看见她们,世子哥哥知道她们在哪么?” 他也不知道,但是愿意帮她,“我打发人帮你问问。” 这时她就算不在梧桐院,也应该在后院跟女眷在一起,怎么忽然不见了?算一算时间,应当消失了半个时辰,在等白蕊玉茗的时候,段淳问她去了哪里。 陶嫤嗫嚅半响,随口扯谎,“我刚才走错了地方,一时间没找回来,是以才绕到现在。” 这话不假,瑜郡王府确实挺大,而且她是第一次来,走错路实属情理之中。 段淳没有怀疑。 很快白蕊和玉茗赶了过来,见到陶嫤之后,她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两人不住地问她去哪了,陶嫤便把刚才对段淳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她们松一口气,“姑娘下回别乱走了。” 陶嫤颔首应下。 来到梧桐院后,瑜郡王已经到前院去了,屋里只剩下殷岁晴和几个婆子丫鬟。 陶嫤进屋跟她说了几句话,因着今天日子特殊,她就没有多逗留,很快便离去了。前院正在饮酒欢乐,天色已晚,陶嫤想回家去,便到前面跟段淳说了一声。 白蕊进屋里通禀,她在外面等候,未料想一会儿居然从屋里出来两个人。 江衡和段淳一起站在她面前。 她呆了呆,“你们出来做什么?” 江衡直接牵起她的手往外走,“晚上天黑,本王送你回去。” 段淳蹙了蹙眉,就算是天黑也不能允许他动手动脚。 他听说了他要跟陶嫤成亲的消息,虽然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说服了皇上,但是这不代表他会接受他。 段淳始终不远不近地走在他们身后,让江衡即便想做个什么都没办法。 到了瑜郡王府门口,门口的马车早已备好,陶嫤松开江衡的手,准备踩着脚凳上马车。 她抬眸往后面看去,段淳就站在门口,她民了下唇,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对江衡道:“我要走了,这段时间魏王舅舅都不要来找我。” 江衡浓眉一紧,“你说什么?” 她如实以告,“阿娘让我成亲前都不见你。” 说完,她钻进马车里,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马车渐渐走远,江衡立在原地,脑中仍旧想着她的话。 成亲前都不见面?那不是还有三个月? 他表情变得不大好,正要转身回去,便见王府门前远处站了个人。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模样,身量倒有几分熟悉。   ☆、第124章 悔恨 起初江衡并未在意,等马车走远后,他准备踅身进府。 但是他忽地想起什么,再往那边一看,只见那人虽隐在暗处,但是身高和体型都很像陶临沅。 他怎么会出现站在这里? 江衡想到他曾跟殷岁晴和离,禁不住皱了皱眉,大约能猜到他是什么心思。 男人跟男人之间,总有点共通的地方。陶临沅此时的心情,他大抵能了解一二,无外乎后悔跟不甘罢了。以前属于自己的女人,他不必费心思都能得到,如今他没看好,成了别人的新娘,不是一朝一夕能接受过来的。 只能说一句他自作自受。 若是早点看清楚自己的感情,何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江衡转身,他跟陶嫤一定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他会好好地疼爱她,让她不受一点委屈,到时候想离开他都没有理由。 刚走上台阶,抬头见段淳还在门口站着,他弯唇一笑,“柿子为何不进去?” 段淳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 前院人声鼎沸,推杯换盏,高官宾客的祝贺声充斥在耳旁,就算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院内灯笼高悬,照得整个院子亮如白昼,在这欢闹的气氛中,段淳冷着声音问:“魏王是真心实意要娶叫叫么?” 江衡停住,早就猜到他不会轻易放过他。 那天在曲江边上,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才会百般阻挠他跟陶嫤单独待在一起。倒没什么,他原本就行得正坐得端,如果不是顾虑着陶嫤的小心思,早就开诚布公地跟他摊牌了。他刀削般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灯笼的映照下柔和不少,“世子是在担心什么?本王想娶她为妻,除了真心喜欢她,难道还有别的原因么?” 段淳转过身与他面对面,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唇:“先不说魏王是不是贪图一时新鲜,但凭楚国公和陶尚书这两股势力,便已不容小觑。” 最近朝中风平浪静,表面看着和谐,其实私下里已经开了有了动荡。 慧王蠢蠢欲动,这两年没少跟底下的臣子走动,拉拢了不少势力。他早年被封为太子,本应该最坐得住才是,但因最近皇上身体矍铄,非但没有退位的打算,反而越来越精神了。如此一来,难免让他不安,这样下去何时才能轮得到他? 而且江衡最近回来长安,他在松州战功显赫,朝中不少元老都看重赏识他,让慧王不得不生出危机感来。 除此之外,底下几位皇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各个都在虎视眈眈,只等着他一出错,立即将他取而代之。 于是慧王坐不住了,开始暗地里谋划起来。 段淳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江衍曾来过瑜郡王府一趟,明里暗里地试探了瑜郡王一番。段俨是个低调的人,他跟谁都不结党营私,更不会站在谁那一边,如此一来既让慧王遗憾,又着实地松一口气。 不怪段淳这样揣摩他,盖因陶嫤嫁给他代表的不单单是她一个人,而是背后两大股势力。 楚国公府和陶松然为官多年,说话多少有些威望,若是能拉拢到他们,那真是再好不过。 可惜他想错了,江衡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更不会为了皇位而利用陶嫤。他娶她,单单是因为喜欢她,爱慕她,想宠爱她。 以后就算会为了皇位跟慧王反目,他也不会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她是他想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小姑娘,怎么舍得让她手一丁点伤害?外面如何与她无关,反正有他替她遮风挡雨,她只需安安心心地让他保护就行了。 至于贪图新鲜? 那就更说不上了,江衡低声一笑,“世子说本王贪图美色倒还说得过去,这新鲜该怎么说?” 他承认自打喜欢上陶嫤就,就无时不刻不被她诱惑着。 尤其这一年她越长越好看,就像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终于有一天绽放出鲜嫩的花瓣,舒展娇美的身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么美好,怎么能不吸引他? 段淳没笑,他冷眸看着他,“魏王今年而立,而叫叫才刚及笄,对你来说,这不是新鲜是什么?” 原来是这个意思。 江衡认为他想多了,如果他真的贪图一时新鲜,长安城中有恁多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他为何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这个小不点? 只能说天意如此罢了。 江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就算本王是贪图新鲜,也会贪她一辈子。这一点,世子无需操心。”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拍得段淳肩膀沉了一沉。 待段淳回头看时,他已经大步走了很远。 * 他们两个离开不久,瑜郡王府门口走进一个人。 正是刚才江衡看到陶临沅。 他其实没有走远,只不过被冷风吹了一会儿,非但没有把神智吹清醒,反而有股冲动更加强烈。 喜宴到了后半截,阍者看守得不如一开始那么严谨。见他衣着光鲜,锦衣玉带,不像是一般人,便没有多问直接放他进去了。前院的人酒过三巡,兴致正高涨,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静。 陶临沅一路到到后院,他找到期间最灯火通明的一个院子,抬头看了看牌匾,上面写着梧桐院。 院里的丫鬟看他进来,远远地开以为是瑜郡王,谁知道走到跟前一看根本不是,“这位爷是?” 丫鬟拦在他跟前问,闹洞房的人都离去了,就算外人要来,也不该这个时候来。 陶临沅不动声色地道:“方才有东西遗落此处,便来找一找。” 丫鬟的表情松缓了些,“那您在这等着,我替您去找吧。大爷的东西遗忘在哪了?” 陶临沅指了指南面那条回廊,“应该在那里。” 丫鬟循着看了看,让他在这里等着,她问过他丢了什么东西后,转身去替他寻找。 院子里没有其他人,有的在前院凑热闹,有的在屋里陪殷岁晴说话,还有几个在小厨房准备吃的。陶临沅走上长廊,一步步来到新房门口,这间屋子比别处都亮堂,透过窗上的绡纱,隐约能看到里面的影子。 似乎还有几声闻声软语。 他顿了顿,只觉得心如刀割,明明离得这么近,却是再也不属于他。 推开菱花门,他迈过门槛,绕过紫檀丹凤朝阳屏风往里面走去。里面的婆子以为是瑜郡王来了,眉开眼笑地迎上来,“郡王前面的事都忙完了么?夫人方才有些饿了,刚让丫鬟端进来一些点心,您不如跟着一块用吧……” 话刚说完,笑脸顿时僵住,捏着嗓子尖声问:“你是谁?” 陶临沅没理她,径直走到床头,床上坐着的人的大红喜服刺痛了他的眼,他按捺住满心的愤怒,上前拉着她的手腕便往外走。 殷岁晴看清他的侧脸,顿时骇住,“你给我松手!” 他置若罔闻。 路过桌案时,上面刚好摆着一个白瓷烛台,殷岁晴想也不想地拿起烛台,挥手往他头上砸去,“放手!” 挣扎之中,她没有砸稳,但还是有擦伤了他一点皮。陶临沅额头渗出一点点血丝,总算是把她松开了,“岁岁,你当真这么恨我么?” 殷岁晴怒不可遏,“你是疯了不成?” 今天是她和瑜郡王大婚的日子,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闯进这里来!院里的丫鬟都死了么,居然没人拦着他? 她扬声唤人,屋里丫鬟婆子都上来阻拦,不多时便闹成一团。 院外的仆从尚未赶来,一屋子女人撼动不了他,有一个丫鬟匆匆跑出去,准备到前院去找瑜郡王。 陶临沅点了点头,近乎疯狂地道:“我是要疯了,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把你带回去!” 天知道他最近受着什么样的折磨,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眼便会想起她。越临近他跟瑜郡王的婚期,他便越觉得痛苦,今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段俨迎入府里,两人牵着大红绸缎,一步步地往正堂走去。 他们在皇上皇后的见证下拜堂成亲,喜结连理,没人注意到门外站着的他是什么心情。 多年之前,他们也曾这么拜堂过。 彼时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祝贺,恭祝他们白头偕老,携手一生。可是他当时糊涂,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认为既然嫁给了他,便是他的,就算他不珍惜,她也不会离开。就算他们三天两头地争吵,也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甚至争吵一辈子。 然而他想错了,她会离开,会跟他和离,然后找另一个男人共度一辈子。 陶临沅重新执起她的手,强硬地拉着她往外走。 殷岁晴踉跄两步,拍打他的手臂,“你忘了自己说过什么话么?从此以后,再不相干,放妻书是你亲手写的,你如今难道想反悔不成?” 陶临沅面容阴鸷,如果他能找到那张纸,一定会把它撕得粉碎。 哪怕彼此相互折磨一辈子,他都不会放开她。 屋里一干丫鬟拦不住他,几个婆子尚未近身,便被他一手推开了。他是男人,力气当然比她们大,就算几个人一块上都不是他的对手。 刚走到廊下,刚才去叫瑜郡王的丫鬟匆匆跑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人,大红喜服,肩宽腿长。 他三两步来到陶临沅跟前,抓住他的衣襟便一拳挥了过去,把他整个人抵在大红廊柱上。 “陶侍郎?” 他罕见地面容冷峻,寒声询问。 陶临沅拿开他的手腕,“正是我。” 那便没错了,打的就是他。 刚才他强硬地拽住殷岁晴的那一幕被他看见,真是胆子大得很,敢在他的新婚之夜闹事。以前便觉得他不对劲,没想到他比他想的还龌蹉,饶是段俨这种好脾气的人,也被他激怒了,“给本王滚出去!” 陶临沅心里也压着一股怒火,凭什么他娶了他的岁岁? 他挥拳砸去,被段俨在半空中握住,反手再次给了他一拳。两个男人打在一起,廊下的丫鬟婆子都惊呆了,侍从反应过来后,赶忙上前劝架。 大部分都去桎梏陶临沅了,他被覆住双手,不能动弹,于是吃了段俨好几个拳头。 段俨收回手,冷冷地睇他一眼,吩咐道:“把他扔出去王府,日后来一次便打一次。” 仆从应了声是,抬着陶临沅往外走。 陶临沅鼻青眼肿,在仆从地推搡下站稳脚步,回头看去一眼。 殷岁晴站在廊庑下,头顶昏黄的灯笼照在她明艳的脸上,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从她紧蹙的眉头里,可以看出她很不高兴。 陶临沅张了张口,哑着声音唤了一声:“岁岁。” 殷岁晴朝他看去,眸子里有一抹复杂的光一闪而过,她抿紧下唇,不言不语。 他看着她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岁岁,对不起。” 殷岁晴眸光闪烁,静静地看着他。 陶临沅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应,心里的光亮就跟她头顶的灯笼一样,渐渐地熄灭在黑暗中。他转身往前走,没有让人扶着,一步步走得极为沉重。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隐匿在夜色中,萧索的身影看着格外落寞。   ☆、第125章 新房 等陶临沅离开后,院里总算变得清静了。 段俨让其他闲杂婢仆都下去,只留下四个丫鬟和两个婆子。殷岁晴仍站在廊下,他向她走去,“进屋吧。” 两人一身大红喜服,干巴巴地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傻。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殷岁晴这会实在有些疲惫,她点了点头,走在段俨前面进屋。屋里几个丫鬟惊魂未定,给她换衣服时出了好几处错,还有一次不小心把她的头发跟衣带缠在一起了,怎么解都解不开。 殷岁晴被勒得头皮生疼,却又没力气跟她生气,“好了,你下去吧。” 段俨见状,弯了弯唇来到她的跟前,修长的手指动了几下,便轻轻松松地把她的头发给束带分开了。他让丫鬟准备好热水巾栉后便退下,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来到妆奁面前,“过来罢。” 殷岁晴怔了怔,“做什么?” 他眼光一抬,落在她的发髻上,“替你梳头。” 其实这种事她自己可以来,但是既然他坚持,殷岁晴便没有拒绝,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刚才已经闹得不愉快了,她不希望再让他不高兴。于是她走过去,坐在双凤缠枝葡萄镜前,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没来由地有点不自在。 “劳烦郡……” 他拿起桌上的篦子,没有让她说完,“不必谢我,以后我们就是夫妻,做这些事很平常。” 说着拆卸她头上的珠翠,他的动作不大熟练,甚至可以称得上生疏。但是却没有弄疼她,慢慢拆下她满头金簪银钗,一只手捧着她的头发,一只手拿篦子慢慢地梳。就是这双骨节分明的手,方才才把陶临沅揍了一顿,目下却能温柔地给她梳头发。 殷岁晴心情有点复杂,她嫁给陶临沅十来年,他从未给她梳过头发。夫妻间那些描眉画唇的情趣,她一件都没体会过。 不知不觉便想起他最后那句话。 “岁岁,对不起。” 她现在要对不起还有什么用呢?若是她没决定和离之前,这句话或许还能让她为之动容,如今覆水难收,他就算说再多对不起都没有用了。 正思考时候,段俨毫无预兆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从铜镜里看到他的脸,因为他低着头,是以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头发上,她那一捧青丝,全在他手中握着。 殷岁晴想了想,笑着道:“瑜郡王的原配应当很有福气,能让瑜郡王每天替她梳头,真是让人羡慕。” 有什么好羡慕的? 段俨抬眸看她一眼,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才是被人羡慕的么?成亲时有皇上皇后亲临主婚,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 他重新敛眸,“这是本王第一次。” 她明显一僵。 大抵时怕她听不明白,他重复了一遍,“第一次帮人梳头。” 所以不存在什么羡不羡慕的问题,他们两个人关起门做事,他根本不打算让别人知道。“还有,你是不是该改一下口?别叫我瑜郡王,直接叫我王爷或者夫君即可。” 殷岁晴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愣,他既然没帮人梳过头,今天为何要帮她? 她想问:“王爷……” 段俨应了一声。 话到嘴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其实问了有什么意思呢,她何必跟一个死去的人计较那么多,不过自讨没趣罢了。 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起身走到床上,“王爷早点就寝吧。” 段俨放下篦子,她的喜服换好了,但是他却还没有。房里没有丫鬟,全被他支了出去,他来到床前,展开双臂对她道:“方才本王为你梳头,现在你来替本王更衣,如何?” ……真是好划算的买卖。 殷岁晴不是那种忸怩的人,既然嫁给了他,便是要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的。她又不是十六七的小姑娘了,动不动就会脸红,于是上前,解开他喜袍上的束带,替他脱下一件件厚重的衣服。 新房角落有一个木架,上面架着铜盂,殷岁晴上前绞湿了巾栉,洗干净脸上的脂粉。让丫鬟重新打来一盆水热水,她亲自伺候段俨盥洗,两只手是擦干净了,但是要给他擦脸……殷岁晴顿了顿,抬起胳膊便往他脸上擦去。 段俨不躲不闪,一双乌瞳定定地看着她。 “你看什么?”殷岁晴抿唇笑问。 他启唇,缓缓地问:“你对陶侍郎还有旧情?” 她动作一顿,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少顷,轻轻摇了下头,“没有。” “那为何他会闯进王府想带走你?”段淳语无波澜。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他的心里,若是不问出来,估计会成为两人的芥蒂。他这样坦白地说出来反而比较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没有什么沟通不了的。 殷岁晴放下巾栉,坐到床榻上,“我既是嫁入瑜郡王府,便不会再对以前的事念念不忘。那些于我来说是前尘往事,过去了便过去了,没有再缅怀的必要。” 她是头一次在他面前敞开心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大抵是终于成亲了,以后便是一个屋檐下过日子的人,没什么不能说的话。以前她心里有所顾忌,因为没有接纳另一个人的准备,更怕自己在遇上陶临沅那种人。好在他没让她失望,他跟陶临沅不同,是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 殷岁晴看向他,“我今年三十有四,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剩下没踏进棺材的日子里,瑜郡王便同我一起过罢。” 段淳看着她,白皙清透的一张脸,哪里有她说的那么夸张。她瞧着年轻的很,就跟二十几的姑娘一样。即便洗掉了胭脂水粉,也一样的美艳动人。 他走上前,两人一同躺在床榻上,他吹熄烛灯,放下帷幔,眼前的光景顿时昏昧不少。 更适合说话。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拇指轻轻地婆娑她的手背,声音悠远绵长,“本王既然娶了你,便是想跟你好一辈子的。你踏进棺材的那只脚,不如趁早收回来吧。” 真个谬论。 殷岁晴禁不住扑哧一笑,大红帷幔的映照下,她的脸庞白皙如玉,笑靥柔美。 她抬头迎上他的注视。 段俨松开她的手,捧住她的双颊,在她唇瓣上亲了亲。   ☆、第126章 乌木 第一百二十六章 最近这几日,陶临沅跟慧王接触得很有些频繁。 慧王原本是想拉拢陶府的,奈何陶松然不买他的帐,最后便只得悻悻然离去。未料想陶临沅自个送上门来,倒让慧王着实吃惊了一下。 如此一来也好,没有陶松然,陶临沅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些陶嫤都不知道,但是她记得上辈子阿爹就是因为慧王才被牵连,最终落得家破人亡。她有心提醒陶临沅一声,可是却不知怎么跟他开口。 自打阿娘再醮之后,他整个人便变得有点奇怪,说不上来的奇怪。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不再饮酒堕落,寻花问柳,反而上进不少。好像激进了不少,一门心思要成就一番事业一样,都快让陶嫤不认识他了。 记忆中阿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即便上辈子阿娘走了,他也没有这样过。那段时间他只知道饮酒麻痹自己,成日醉生梦死的,让人看了便觉得厌烦。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他难道转性了么? 陶嫤猜不透,因着距离慧王谋反还有好几年,她记得最近几年应当是风平浪静的。阿爹一路高升,在她二十岁时坐到左相的位子。如今仔细一想,她却觉得有点奇怪,阿爹就算再不出色,也不能年纪轻轻当上就当上左相。他是怎么做到的? 陶嫤不得不让人多注意他一些。 天气渐渐变暖,脱下冬衣,换上春衫,满园的花朵都绽开了。陶嫤整天无所事事,她唯一要做的,便是等嫁衣的样式缝制出来后,她在上面亲手绣一朵并蒂莲。前几天有人来府里给她量尺寸,她纳闷的不得了,最近似乎没让人做新衣服啊?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魏王的吩咐。 看来江衡是真个等不及了……连她的喜服都要跟着操办,估计恨不得把陶府也一起布置了吧。 其实陶嫤猜得没错,江衡确实很心急。 这一阵总有点不大好的预感,夜长梦多,还是尽早把她娶回家才踏实。尤其陶嫤听了殷岁晴的话,成亲之前都不打算见他,好几次他到陶府来,想借着商量婚事的由头见一见她,都被她用各种理由搪塞了去。 算一算日子,这都过去一个月了。 明明是他的,却吃不着碰不着,这种心情真个难以言喻。 陶嫤的尺寸量好之后,婆子首先送去给魏王看。江衡盯着纸上记录的一串数据,忽地想起他曾经摸过她的触感,很绵软,很饱满。只是这么一想,便有点克制不住,他挥了挥手让婆子退下,“就照这上面的尺寸缝制,顺道去瑜郡王府一趟,跟瑜郡王妃说一声,就让她不必操心了。” 婆子领命,捧着一张纸退了下去。 * 江衡今日刚要出府,宫里的人慌慌张张来到王府传话,正好把他堵在了门口。 他抬眉问道:“何事?” 小公公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魏王快随小人进宫一趟……皇上,皇上遭人毒害了!” 他眉头一凛,“怎么回事?” 正好王府里的仆从牵来骏马,他翻身上马,“跟本王说清楚!” 那小公公告诉他事情缘由,原来是皇上这几日身体欠佳,无论服用什么药都不见效。今日忽然病倒在床头,把一干宫婢吓一大跳,太医院的人看过之后,却都说不上来是什么症状。 庄皇后怒极,下令要把他们都斩首,是宁昭仪劝了两句,才把他们的命保住了。 江衡快马加鞭来到宫廷门口,看门的侍卫见是他,没有询问便放他进去了。他一路来到宣室殿,殿内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都是太医院的人。 江衡绕过他们来到内殿,庄皇后和宁昭仪守在床边,两人眉宇之间都是忧愁。 “母后。”他唤了一声,来到床榻跟前,“父皇怎么样?” 庄皇后摇摇头,牵着他的手让他自己看。 皇上躺在床榻上,面容憔悴,双目紧闭,竟是前所未有的虚弱。江衡蹙眉,转头问地上跪着的太医,“你们每一个人查出来是何病症么?” 他声音冷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跪着的大臣共有四五名,闻言都抖了抖,没人答得上话。真是一群废物,难怪庄皇后方才气得要斩了他们,就连江衡都怒声道:“把太医院所有人都叫来,若是都看不出什么问题,那今天便一个都别想走出去!” 底下的人脸都白了,实在不是他们无能,而是皇上这病病得蹊跷,差不出病因,让人一头雾水。 不多时太医院的大夫都跪在跟前,一个一个地上去为皇上扶脉。 不是江衡暴虐,实属怒极攻心。他一着急,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更何况床上躺着的人是他父亲,让他如何不紧张? 没多久慧王也赶了过来,站在一旁一并等候结果。 待所有大夫扶过脉后,没有一人答得上话,江衡正欲下令,却有一人从他们中走了出来。 周溥不能言语,正好寝殿的条案上放着笔墨纸砚,他向江衡和庄皇后行了一礼,到那边写下一段话送来。 宫婢呈递上来,江衡接过查看。 “   ☆、第127章 阴谋 乌木呈递到皇上跟前,他盯着看了片刻,想起来这是江衍曾经送给他的。 乌木有辟邪之效,雕刻成月牙的形状,上面饰以红蓝宝石,打磨精致,随身佩戴在身上,能消灾解难,驱邪避灾。又有谁能想到,这乌木被浸了毒液,成为害人的东西? 皇上闭了闭眼,心情有些沉恸。 宁昭仪轻轻地把他扶起来,在他身后垫了一块妆花织锦大迎枕,接过宫婢递来的一碗药,“这是太医方才煎好的药,皇上刚醒,先把药喝了吧。” 他挥了挥手,模样仍旧很疲惫,人虽醒了,但面色仍旧不大好。 太医站在床头回禀这种毒性的弊端,以及可能导致的后果,他听了之后徐徐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儿为何对朕下如此狠手?” 先前抱有一线希冀的慧王脸色一变,上前跪在榻前,“父皇明鉴,此事并未儿臣所为!” 然而他这番辩驳实在太苍白,东西是他送的,皇上一直戴在身上,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认为是他,铁板钉钉的事,着实伤透了皇上的心。 皇上倚着迎枕,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这块乌木朕一直贴身佩戴,时常跟皇后念叨着你有心了,让朕心里很是慰藉。却没想过,这竟是你拿来害朕的手段。” 江衍跪在地上,双拳紧握,浑身紧绷。 皇上又问:“如果朕没有及时发现,过不久便会如同太医所说,变得痴傻呆滞。到那时,你可是称心如意了?” 江衍极力辩驳,面上不复冷静:“儿臣不敢!此事若真是儿臣所为,儿臣又怎会设计这等浅显愚钝的阴谋?请皇上明察,相信儿臣的清白!” 他深知不是自己,但目下找不到证据证明自己。 东西是他送的,皇上因为这个东西中毒昏迷,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如果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今日即便跳入曲江中,也洗不清一身的嫌疑。 果不其然,皇上疏忽睁开双目,连声音都冷了许多,“浅显?你还打算怎么害朕不成?” 慧王大惊,“儿臣不敢!但儿臣绝非有谋害父皇之心,更不是那种离经叛道的不孝之人!” “你没有么?”皇上听罢,只平静地问了一句。 音落,慧王狠狠一僵,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下一句皇上便说道:“你跟朝中大臣勾结,暗地里那些走动,真以为朕都不清不楚?你们有哪些人,朕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慧王低头,极力使自己得声音冷静下来,“儿臣与几位大臣兴趣相投,是以平常走动得频繁了些,如若父皇不喜,儿臣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皇上只冷笑一声,“谨言慎行?你是该谨言慎行了!” 说着向下面吩咐,“慧王有谋逆之心,结党营私,企图弑父,实乃大不孝。朕要收回他慧王的封号,改封为平原王,另其在府中闭门思过六个月,不得与任何人来往。如有违逆,再降封号。” 江衍脸色难看之极,“父皇开恩……儿臣无辜!” 皇上却听不进去他的话,挥了挥手示意带他出去,“朕乏了,都退下吧。” 江衍岂能甘心,从慧王到平原王,岂是一个封号,几百户食实封的问题?那些他苦心经营的东西,可能就这么没了! 他试图再说,皇上肃容,命令殿外的侍卫,“还不把平原王带下去!” 江衍挥退侍卫,咬了咬牙站起来,独自走出宣室殿。 他一定要查清楚是谁诬陷他,不能平白无故蒙受不白之冤,等他找出来幕后之人,一定要让他不得好死! * 闲杂人等都退下后,庄皇后留下陪他说了几句话,不敢提有关江衍的任何事情。庄皇后也是心里乱得很,总觉得这事情有蹊跷,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然而究竟如何,却又说不上来。 她心里装着事,没多停留便回去了,让宁昭仪留下多陪陪皇上。 宁昭仪喂皇上吃过药后,便坐在床边宽慰他:“皇上别太伤心,说不定慧王只是一时糊涂,这会也后悔得紧。等在府里思过几个月后,便想清楚了也不一定。” 皇上没有答话,他的儿子他再清楚不过,一个个狼子野心,只等着他何时身体不行了,退下皇位,便争着抢着要取代他。这几个儿子里,唯有江衡最让他放心,他不是勾心斗角之人,一门心思都在打仗军事上,对权势最不感兴趣。 他深深叹一口气,心里沉重得很,“真是伤透了朕的心。” 宁昭仪握着他的手,温声软语地说了几句贴心的话,总算让他心情不那么难过了点。 殿里除了宁昭仪外,还有周溥尚未离去。 他正坐在案前写药方,这种毒他以前接触过,对付起来有点经验。再加上这几天皇上待见他,便让他留下来写药方,药方写好之后,他交给一旁的宫婢,让她照着上面的药材取药。每日煎三幅,先喝七日,等到七日之后再换另一幅药方。 宫婢刚走,他正要去向皇上辞行,便有一个老公公走了进来,手机捧着一封书信。 “皇上,这是何侍卫调查的结果,上面记录了近期跟慧王频繁走动的官员名字。”他递到皇上跟前道。 皇上接过,拆开查看。 上面果真写着不少人名,包括官名品阶,都一一列举出来。有几个甚至是朝中的老官员,极具威望,没想到居然被江衍拉拢了去,足以见得他倒是有几分本事。 皇上看到一个名字停了停,耐人寻味道:“陶临沅陶侍郎?” 周溥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往那边看去。 他不知想到什么,“若是朕没记错,他的女儿陶嫤与魏王的婚期是在今年三月十六。怎么,他不是应该支持魏王么?怎么跟慧王牵扯到一块了?” 老公公答道:“听何侍卫说,是陶侍郎主动找上慧王的。” “哦?”皇上若有所思地抬起眉毛,把那封书信看完后,交给老公公收起来。坐在床榻上,一时不语。 老公公下去,宁昭仪问他:“皇上在想什么?” 倒没想什么,只是想起陶侍郎家的女儿。 很玲珑剔透的一个小姑娘,他对她印象深刻,盖因她小时候时常出入宫中,被皇后所喜爱。皇后对她赞不绝口,不止一回希望能生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奈何那时两人都年纪不小了,太医说再生会有危险,皇后才不得不摒除这个念头。 既然皇后这么喜欢她,而且楚国公早年为朝中效力,德高望重,既为了安抚他,又为了讨皇后欢心,皇上便决定封陶嫤为广灵郡主。其实他对陶嫤的印象不错,她的待遇跟一般公主无二,算得上是大晋待遇最优渥的郡主了。 只是没想到江衡会对她一往情深,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正思忖时,周溥起身向他告辞,把两张药方都交到宫婢手中。皇上有些心不在焉,便让他下去了。 宁昭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说道:“说起来,景绩跟广灵郡主还有几分渊源。” 皇上看向她,有点兴趣,“怎么说?” 于是宁昭仪便把周溥背井离乡,来到长安求学的经历跟他说了一遍。“彼时他身上盘缠用光了,身无分文,便到陶府去当大夫。一面解决了吃穿住宿,一面又能为广灵郡主医治心疾,说起来也真是巧。”她想起什么,有意无意道:“不知道广灵郡主的心疾现在如何?若是没有好,将来成亲后可是十分危险的。” 皇上沉思一会儿,疲倦地躺下道:“朕困了,你先回去罢,让全公公进来伺候就行。” 全公公就是刚才进来的老公公。 宁昭仪起身道了个是,走出宣室殿。 她一直都很有眼力劲儿,话不必多说,点到为止即可。剩下的便让皇上自个儿去思考吧。 * 从皇宫出来后,江衡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去查那块乌木的出处,经过几个人的手中,都要一一告诉他。 他隐约能猜到此事并未江衍所为,江衍隐忍了这么多年,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愚钝的事来。 江衍有头脑,成熟稳重,今日若不是被逼至绝境,绝对不会这么慌乱。 那究竟是谁? 宫里要谋害皇上,又能近身接近他的人,是谁? 不排除其余几位皇子,他们想要陷害慧王,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他。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对,他们应当没机会对乌木做手脚,即便做了,皇上又怎会发现不了? 思绪有点乱,江衡忽然很想去陶府见陶嫤一面。 一个月不见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是不是跟他一样迫不及待?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待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停在陶府门口了。 陶府门口的阍者忍不住偷偷打量他,不明白他为何杵着不动。 其实江衡也想进去,但是他知道进去后依然见不到陶嫤,索性停在门口多看一会儿,想象她在府里生活的模样。 黄昏将至,天边云蒸霞蔚,染红了一大片天空。 此时陶嫤正在陪孙启嫣在后院散步,大夫说她要勤于走动,这样生产的时候才不会太痛苦。孙启嫣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偶尔还能感受到肚子的孩子在踏她,这不刚走着走着,她便忽然停下来,轻轻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动弹。 陶嫤回头找她,“如意又踢你了么?” 她笑着点头,拉着她的手感受,“这么调皮,一定是个男孩子。” 陶嫤小心地把手贴上去,果真感受到了一下小小的动静,她觉得很稀奇,明明几个月前还瘪瘪的肚子,怎么一下子长出了一个小生命? 两人走累了便在亭里里坐一会,刚才出府买糕点的寒光回来了,提着食盒送到她们跟前,“姑娘,我刚才回来时看见魏王了。” 陶嫤转过头,诧异地盯着她。 她接着道:“魏王骑着马,好像在门口停了好一会儿。婢子回来的时候,他刚要离开。” 陶嫤哦一声,有点莫名的失落。 他们一个月没见,其实她也有点想他。 孙启嫣看出她那点小心思,一边暗道这姑娘真别扭,一边替她问道:“那魏王说什么了?” 寒光笑着点头,“魏王托婢子给姑娘带一句话。” 陶嫤抬眸,“什么话?” 寒光道:“魏王说还剩下两个月,请姑娘好好准备。” 准备什么? 别人听不明白话里的含义,但是陶嫤可是知道的。 那时候江衡对她说,他还有更流氓的时候,问她准备好了么? 陶嫤俏脸一红,低头把糕点从食盒里拿出来,不大自然道:“我知道了。” 孙启嫣忍不住替她说话:“这魏王的话是什么意思?府里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还能有什么?他跟叫叫多日不见,怎的就捎来这么一句话?” 陶嫤低头不语,没有解释。 * 两天后,让人乌木的结果尚未出来,江衡却再次被传入宫中。 这次不是出了什么事,而是皇上亲自叫他过去的。 江衡事先不知何时,踩着丹陛走近宣室殿,来到内殿。皇上瞧着比两日前精神多了,目下正坐在翘头案后,等着他来。   ☆、第128章 选择 “儿臣拜见父皇。”江衡上前一拜。 皇上叫他起来,语重心长地问:“你可知朕叫你来是为何事?” 夹竹桃的毒素逐渐清除之后,他整个人都精神不少,不再如前阵子那么昏昏欲睡。之前经常召见周溥,便是为了让他给自己看诊,究竟是什么毛病。谁知道身体没出什么毛病,原来是被亲儿子下毒了。 提起这个他便痛心,只觉得养大了一群白眼狼。 江衡如实道:“儿臣不知。” 皇上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把全公公拿给他的那封信扔到他面前,“你打开看看。” 江衡从翘头案上拿起信封,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今朝官员的名字。 “这上面的人你应当都知道,是跟江衍走的近的官员,其中有陶侍郎陶临沅。”皇上不怕他知道这些人,他底下的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谁跟谁来往密切估计早就摸清楚了,就算没有这封信也一样。此次拿给他看,不过是为了给他敲个警钟,“陶侍郎与慧王频繁接触,你可知道?” 江衡隐约知道一些,皇上既然这么问,便是断定他知道的。 于是他没有否认:“父皇何出此言?” 皇上冷哼一声,“你跟广灵郡主的婚事就要到了,这时候他不忙着巴结你,却跟慧王牵扯不清。这其中,难道没有你的意思么?” 江衡立即便猜到了他的意思,一掀锦袍,跪在案前,“父皇明鉴,此事绝对与儿臣无关。” 皇上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不知在想什么。 坐到他的位子上,便不得不比别人想得多,几十年下来,心思也比他们都缜密。他半响才道:“如果真是你所为,让陶侍郎从中斡旋,假借他之手陷害慧王,倒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江衡抬头,坦坦荡荡:“儿臣不会谋害父皇。” 皇上回过头,迎上他的双眼,掀唇笑了笑,“你认为朕会信么?” 他沉默。 皇上在槛窗前来回走了两趟,窗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留下斑驳日影。墨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分外清晰,一声一声响在空旷的殿宇中,许久之后,他才道:“朕目下信不过陶家,你跟广灵郡主的婚事,容朕再好好想想。” 江衡蹙眉,“父皇此话何意?” 皇上睇向他,“婚期再缓一缓。” 这是绝对不行的,江衡好不容易等到与陶嫤定亲,再过两个月便能娶她进门了,再缓一缓,缓到什么时候去?在这一方面,他很有自己的原则,语气坚定:“唯独此事不能缓,请父皇三思。” 皇上意外地好说话,给他选择的余地,“不缓也行,朕记得前不久皇后为你另外挑选了两门亲事,朕觉得右仆射家的千金模样周整,品行端庄,许你做侧妃如何?” 尚书右仆射对当今皇上忠心耿耿,若是把他的女儿嫁给江衡,一方面能稳定臣心,一方面还能牵制江衡的势力,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江衡要娶陶嫤,不得不让皇上多心,楚国公和陶府两家都站在他那边,必须得有一家牵制他才行。 可惜皇上算错了江衡的决心,他答应过陶嫤不娶别人,这辈子便都不会有第二个女人。 “恕儿臣不尊,除了陶嫤,儿臣不会娶第二人。” 皇上一点也不奇怪他会拒绝,要是他真这么好说话,便不会一直到了三十岁身边还没个女人了。“这二者之中,你只能选一个。” 江衡不卑不亢,“哪个都不行。” 皇上硬生生地气笑了,对他实属无奈,“广灵郡主给你灌了什么*汤不成?” 竟把他迷得七荤八素,非她不可了。 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对方不过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而已。明明在在场上威风凛凛,抗战杀敌的男人,还没成亲便成了妻奴,说出去真不怕给他们皇室丢人。 提起陶嫤,江衡笑道:“她没有给儿臣灌,是儿臣心甘情愿喝的。” 皇上摆了摆手,不想听他这些肉麻兮兮的话,“这话留着回去跟她说罢,别在这恶心朕。” 江衡起身,整了整衣袍,“父皇还有何事?” 那架势,明摆着就是想走。 皇上叫住他,端正神色问道:“乌木一事尚未完毕,究竟是否慧王所为,朕会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颔首:“是。” “对了。”皇上又道,“听说松州来了一拨契丹人,在城内闹事,扰得松州百姓不能太平。那是你的封地,你理应过去看看。” 江衡顿住,“有折冲校尉和仁勇副尉在,无需儿臣操心。” 皇上凝眸:“朕让你去,你就该去。” 松州的事江衡早已知晓,赵斌隔几天便会给他寄一封书信,信上内容写的十分详细。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赵斌跟吴权两人足以解决,皇上偏偏要他此时回去,无非是不想让他插手调查乌木一事,唯恐他在暗中动手脚罢了。 可是这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月。 能不能赶在三月十六之前回来都是个问题。 他试图争辩,“儿臣……” 皇上打算他的话,“你若是不去,便在朕方才说的那两个条件里选一个。” 他哪个都不想选,沉下脸道:“……儿臣遵命。” 皇上看他一眼,“下去罢。” 从宣室殿出来后,江衡没有骑马,牵马一步步走出宫门。 一路上想了很多,既然这两个月不能跟陶嫤想见,倒不如去松州一趟,顺道查看一番那边的情况。若是快马加鞭,应当能赶在三月十六之前回来,到那时正好是他跟陶嫤成亲的日子,比起在长安干等着,出去一趟未尝不可。 只不过要离开长安,离开她,心中始终有些不舍。 走出宫门,翻身上马,江衡往陶府的方向骑去。 走之前必须见她一面。 * 前院的丫鬟说庄皇后传召她入宫,陶嫤正在学绣莲花,惘惘地抬起头,“传我入宫?” 丫鬟颔首,“宫里的马车正在府外等着,说是请姑娘过去一趟。” 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庄皇后在宫里乏味了,便邀她进宫坐一坐。于是陶嫤没有疑惑,放下针线,起身换了身樱红春衫便跟着走出去。 陶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确实是宫里马车无疑。 陶嫤走上前去,白蕊掀开帘子正要请她进去,往里面看了一眼,登时僵住。 “你怎么了?”陶嫤踩着黄木凳走上车辕,疑惑地问道。 她随之看去,吃惊地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里面的人一把拉了进去。 江衡把她抱进怀里,抬眼看向白蕊。 白蕊哆嗦了一下,看了看陶嫤,再看了看他,最后犹豫着放下布帘。 外面的光线被隔绝后,车厢光线变暗。 车轮子辘辘前行,陶嫤抬头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 江衡捧起她的小脸,含笑双眸对上她,“本王若不在这,怎么能见得到你?” 她抿了下唇,知道他是指什么意思。 他居然用这种方法骗她,真是好无耻。 “叫叫,你好狠的心。”江衡握住她的手,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头缠握住她,“居然一个月不见本王。” 她不回答,僵硬地转移话题,“魏王舅舅带我去哪?白蕊呢,为何不让她上来?” 当然是去没有她们的地方,这时候他只想跟她好好待一会儿,没有旁人打扰。 江衡轻声道:“叫叫,我明日要去松州一趟。” 怀中娇躯明显僵了一下,陶嫤慢吞吞地转过脑袋,明亮潋滟的大眼睛盯着他,“为什么?” 江衡不欲告诉她朝中的事,简单叙述道:“松州出了点事,本王得回去看看。” 她不安地捏住他的袖子,“去多久?” 果然还是关心他的,这个小姑娘,只是喜欢口是心非罢了。 江衡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下,“两个月。” 那不正是他们成亲的时候么?松州距离长安这么远,万一他回不来怎么办?陶嫤一动不动,用眼神诉说控诉,扁扁嘴,无声地询问他。 江衡真是爱极了她的模样,无论她做什么表情,他都喜欢得紧。 “你放心,本王一定会在三月十六之前回来。”他把她圈在怀里,低声向她保证。 搁在以前,陶嫤会否定道:“我才没有担心这个。” 可是现在她却不信,“万一你回不来呢?” 江衡低声地笑,看着她问:“你是希望本王回来,还是不回来?” 她鼓起腮帮子瞪他。 这不是废话么! “那你什么时候走?”陶嫤坐起来问道。 江衡本打算明日再走,但是一想,走得越早回来得便越早,于是临时改成今晚出发,这样说不定还能早回来一天。他告诉她:“跟你说完话便走。” 陶嫤没想到这么早,她跪坐在他腿上,直起小身板捧着他的头,一本正经地说:“你若是三月十六之前不回来,我就不嫁给你了。” 那怎么行? 江衡拧眉,想起宫中的周溥,拉下脸道:“你是本王的,谁都不许嫁。” 她咬着唇瓣,翘起嘴角,“我不管。” 说罢,大抵是觉得接下来的话太害羞,于是缩地身子,扑入他的怀中,伸出纤细的胳膊环住他的腰,声音小小地:“那你就早点回来呀。” 这一霎,江衡整颗心都软了。   ☆、第129章 有喜 回到魏王府后,江衡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准备出发。 尚未出府,管事过来道:“王爷,前阵子着人缝制的嫁衣连夜赶出来了。” 他脚步一顿,“拿来让本王看看。” 管事便让人捧上来。衣服是城中锦绣阁的人缝制的,锦绣阁的衣服做工精细,是长安城最好的招牌。 两个人一人捧着一个紫檀托盘,用红绸覆盖。江衡掀开红绸,露出里面大红的喜服,一件是他的,一件是陶嫤的。他拿起陶嫤那件展开,属于她的喜服赫然展开在他面前,衣服贴合着她的尺寸缝制,上面针脚完美,绣着凤穿牡丹图案,连袖口的花纹都精致得很。 衣服跟他的相比,实在很有些小。 江衡让锦绣阁的人拿着喜服,他后退两步仔细认真地看。 在脑海里想了想陶嫤穿上这衣服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走了。想起她今天娇憨地偎在他怀里,撒娇一般让他早点回来,便克制不住地想抱她。 江衡上前,把袖子拿在手中反复婆娑,许久之后才道:“明日把衣服送去陶府,亲手交到广灵郡主手中。” 管事应下,“王爷请放心,小人定当办妥。” 外面骏马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出去便能出发,江衡踯躅良久,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堂屋,“把本王的衣服收起来,本王两个月后便回来。” 他一应事宜都交代完毕,管事知道该怎么做,让他尽管放心。 当晚江衡从长安出发,他只带了两名随身侍卫,轻装上路。 他离开时陶嫤正在睡梦中,忽地惊醒,窗外黑蒙蒙一片,正是子时。这时候江衡应该出城了,她想起白天在马车上跟江衡说的那番话,这时才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 她脸蛋红红地缩进被子里,这两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就过去了。他走了也好,若是留在京城,一定会时不时地过来找她一趟。她答应了阿娘不见他,到那时会很苦恼。 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睁开眼天刚擦亮,窗外一遍蟹壳青,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黛青色中。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会儿,没有一丝一毫睡意,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叫来白蕊玉茗,“我今天要去看望阿娘。” 殷岁晴嫁给瑜郡王后,陶嫤一直没有过去看望,不知道他们过得如何。主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阿娘嫁了过去,那也不是她自己家,走动得太频繁也不好。不过今儿个实在是阿娘了,偶尔过去一趟,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白蕊玉茗打来热水,伺候她洗漱,“姑娘怎么这么早醒了?” 她拿热巾子敷脸,从巾子下传出闷闷的声音:“我睡不着。” 听着有点可怜兮兮的。 白蕊想起昨天她跟魏王待在马车里,心想大约是跟魏王有关系,便没有多问。昨天魏王假冒皇后的名义找她,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迫于他的威严,白蕊当时只得走下马车,事后想起后悔了好久。 今天见她心情烦闷,忍不住道:“魏王府把姑娘的嫁衣送来了,您要不要看看?” 她动作一顿,“缝制好了?” 白蕊点点头,“刚才送来的,说是要亲手交给你。” 陶嫤抿唇,“送来让我看看。” 不多时锦绣阁的人捧着衣服走了进来,陶嫤让白蕊展开给她看,款式大小都很合适,她看过之后还挺满意,让白蕊赏了她们几两银子。等人退下后,陶嫤拿过来认真端详一番,琢磨着在哪里绣并蒂莲才好,就听白蕊道:“魏王对姑娘真是上心,连嫁衣都要亲自经手。” 陶嫤脸红了红,瞪她一眼,“不许胡说。” 白蕊笑道:“昨天眼巴巴地来见姑娘,今儿个就把嫁衣送来了,也不知明天会是什么。” 陶嫤顿了顿道:“魏王舅舅昨天就走了,明天不会有什么的。” 白蕊并不知道江衡离开一事,闻言一惊,“走了?” 陶嫤嗯一声,“回松州啦。” 她语气轻松,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其实心里只有自己清楚,还是有点担心他的,这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耽搁很多时间,如果他要尽早赶回来,一定会很辛苦。更何况听他所言,松州似乎并不太平,若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这些不能跟人说,只能闷在心里。 白蕊把嫁衣先收拾起来,给她寻了件衣服换上,又挽了一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这才从府里出去。从陶府坐马车到瑜郡王府,路上约莫需要半个时辰,陶嫤到时,正好是辰时左右。 她没有拜帖,阍者便进去向瑜郡王通禀,等阍者出来时,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段淳亲自到门口接她,他一身靛蓝长袍,玉树临风,走到陶嫤跟前:“让你久等了。我方才已经告诉过他们,日后若是见到你,便直接让你进来。” 陶嫤眨了眨眼,跟着他一起走入府中,“世子哥哥是特地来接我的么?” 段淳点了点头,“没什么,我正好闲着。” 其实他是准备出府的,不过听说她来了,便让仆从推掉一应事务,专心地接待她。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几个朋友凑在一起下棋对弈,顺道饮酒作乐罢了。 陶嫤很感动,“我是来看阿娘的,你直接带我去见阿娘好吗?瑜郡王在不在府上,我是不是也该拜见他一面?” 段淳唇边难得地露出笑意,虽然很浅,但已属罕见,“阿爹今日不在,我直接带你去见晴姨便是。” 她嗯一声,欢喜地跟在他后面。 跟一条小尾巴似的,段淳就是喜欢这种感觉,被他的妹妹依赖着,让他这个兄长当得很有价值。 到了梧桐院后,殷岁晴早已听下人说了,陶嫤刚走进院门,她便从屋里迎出来。 “叫叫?” 陶嫤牵裙快步上前,笑吟吟地唤了声阿娘。 殷岁晴着实惊喜,没想到她会过来看她,牵着她的手入屋。见段淳也在,便邀他一同入屋,他婉言拒绝道:“我尚有事,晴姨好好跟叫叫说话吧,我先告辞。” 殷岁晴没有强留,“还是你办事要紧,赶快去吧。” 他看一眼旁边的陶嫤,转身离去。 出了梧桐院,门口候着的常青跟了上去,“世子爷,咱还出去么?” 他说不出去了,直接往前院走去,“让人去准备午膳,多做几样好菜。姑娘家爱吃什么,便照着做什么。” 得了,这一定是为广灵郡主准备的。 常青心知肚明,他家的世子自打有了郡主这个妹妹后,便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想尽法子要对她好。可惜了广灵郡主名花有主,早就被魏王定下了,而他家的世子却只能跟郡主做兄妹,实在残忍。 当天中午陶嫤留在瑜郡王府用膳,一桌菜肴有好几道菜符合她的胃口,她便多吃了几口。 她跟殷岁晴说了很多私房话,得知阿娘现在过得很好后,她便放心了。 * 慧王被降为平原王,在府里禁足了一个多月,始终没查出究竟是谁在乌木中下毒。 当年打磨乌木的工匠都被他找了出来,一番拷问之后,他始终说什么都不知道。江衍一怒之下让人把他杀了,找不到凶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宫里皇上也让人调查了,但是这块木头自从他戴在身上后,便一直没有取下来,身边的人更没有机会下手。起初皇上还相信江衍有可能是无辜的,目下看来,只能是他一人所为。 关他六个月禁闭倒还算便宜了他。 这几日皇上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宁昭仪身边的小公公来到门口,附耳跟全公公说了两句话。 全公公露出喜色,进屋通禀。 皇上问道:“何事?” 全公公道:“恭喜皇上,方才宁昭仪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刚查出来有一个多月身孕。” 他搁下羊毫笔,站起来道:“带朕去看看。” 皇上共有六名皇子,两名是庄皇后所出,其他四个是嫔妃所出。这几个皇子中,他最偏爱江衡多一些,只因他心思端正,不像别的几位那么心机深沉。自打上了年纪后,后宫好多年没有嫔妃有喜了,如今宁昭仪那儿传来好消息,又是他最近正宠爱的一位,自然非常高兴。 到了殿中,宁昭仪正躺在床榻上,见他到来,笑着要下床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他连忙扶住她,特免了她的礼节。 一边宫婢笑盈盈道:“恭喜皇上,这宫里又要添一位皇子或公主了。” 皇上高兴之情溢于言表,这几天烦闷的情绪顿时消减不少,坐在床榻上,把宁昭仪搂在怀里,“多谢爱妃,辛苦你了。” 说着叫人过来,当场便将宁昭仪封为宁嫔。 甚至不管她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足以见得他对周宁语的宠爱。 * 不知不觉过去两个月,眨眼便到了三月十四。 再过两天便是陶嫤跟江衡的成亲的日子,但是据说江衡还没从松州回来。虽如此,陶府和魏王府却早已布置完毕,四处都一派喜庆。 也不知道江衡那天能否赶回来,若是回不来,这不成了整个长安的笑话么? 陶松然和楚国公得知后,两人一人一句把江衡狠狠批了一顿。江衡命人送来书信,说他一定能赶回来,婚事如期举办。 一直到了三月十五关城门前,他才马不停蹄地赶入城中。   ☆、第130章 大婚 回到魏王府,江衡把青海骢交给管事牵走,他快步往府里走去,“婚事筹备得如何?” 他一路上换了四五匹马,这匹马日夜兼程跑了几千里路后,这会早已疲惫不堪。江衡几天几夜没有阖眼,终于在三月十六之前赶了回来,他满面风霜,风尘仆仆,然而看到府里布置的大红灯笼后,疲倦顿消,整个人都精神不少。 管事便把一应事宜都回禀给他,包括明日迎亲的程序,新房的布置,以及到场的宾客名单,一一叙述。 江衡听罢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带本王去看看新房。” 管事领着他过去。 新房布置在王府东南院的杜蘅苑,这个院子原本不叫杜蘅苑,叫卷绣院,是江衡走之前临时改的。只因陶嫤当初住在松州的魏王府里,也是住在杜蘅苑里,如今既然她嫁过来了,不如就起一样的名字。 院子不小,完全按照江衡的要求布置了。 前院宽阔,格局精美,院子里有一个假山池塘,周围种了不少花草,西南角栽种几颗石榴树和梨树,等到盛夏还能结出鲜美多汁的果子。院子另一边还搭了一个紫藤花架,花架下是一坐秋千,是江衡特意吩咐管家搭建的。 他看过之后很满意,犹记得当时陶嫤刚到松州时,跟他说起过小时候不能荡秋千的遗憾,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一直印在他心里,到现在都没忘。既然她嫁给他,那这里便是她的家,以后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可能地满足她。 江衡走进新房,房内布置得比外面还隆重,入目所见,全是红色。红色的大红囍字,红色的销金幔帐,红色锦绣被褥……这里是他跟陶嫤的新房。 条案上用金盏托着五谷丰登,龙凤巨烛静静地立着,只等着明天吉时一到,它们就被点燃。 管事担心他的身体,关切地询问:“王爷是否先洗漱休息一下,明早才有精神迎娶郡主?” 这一路他确实是辛苦,几乎三天三夜没有休息,身上这身衣服也是三天没换,邋里邋遢,模样一定很难看。他笑了笑,一想到明天就能迎娶他的小豆腐,这一瞬间只觉得再辛苦都值得了。 他答应下来,让管事去准备热水浴桶,再找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站在铜镜面前,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若是被陶嫤看到,定会嫌弃他难看。上回就是这样,他千辛万苦地赶回来,她却嫌他的胡茬扎得她难受。 确实该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热水烧好后,江衡回到自己的院子,洗去一身尘土,把胡茬都刮了干净,换上干净的墨色宝相花纹暗地云纹锦袍,总算有点像样了。管事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他这一路都没好好吃饭,唯恐他的身体受不住。 江衡坐下吃了两碗饭,起身便往外走,“本王出去一趟。” 管事匆忙跟上,“王爷还要出去么?不如先躺一会儿把,您这一路实在太累了。” 他摇摇头,目下还有一些事要办,“我要进宫面见皇上,顺道去几个别的地方,明早前应当能回来。”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要出去? 天都黑了,管事在他身边伺候了十几年,见他总是这么辛苦,就是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管事心疼道:“明日下午才迎亲,王爷若是回来得早,还能眯一会。” 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 来到皇宫面圣,听宣室殿的公公说皇上正在金华殿宁嫔那里,他这就命人过去通传,请他在御书房稍等片刻。 江衡移步去御书房,路上问随行的小公公:“宁昭仪何时升了宁嫔?” 小公公话很多,有问必答:“宁嫔前阵子刚诊断出身孕,皇上立即便升了她的品阶。眼下皇上对宁嫔宝贝得很,几乎每天都要过去看一眼,这还不知道是男是女,若是个皇子,估计宁嫔还要受封。” 话刚说完,想起旁边这位正是魏王,登时住了嘴,“小人多嘴,魏王千万别放在心上。” 江衡弯唇轻笑,“若是再乱说话,仔细你的小命。” 小公公战战兢兢应了个是,不再多言,乖乖地带他来到御书房。 江衡在御书房等候不久,从窗户往外看去,远远亮着几盏灯笼,是皇上从金华殿回来了。 他起身跪拜:“儿臣见过父皇。” 皇上让他起来,上下打量一眼,没想到他还真赶回来了,“松州的事都解决了么?” 原本就没什么事,江衡到松州后指点了两下,那些契丹人便被赵斌和吴权打得七零八落。他在松州只逗留了五天,便连夜出城,往长安赶回来。这一路几乎没好好休息过,能平安回到长安,实属不易。 江衡答道:“都解决完了。” 皇上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坐在一旁的龙榻上,“你倒是快得很,就这么急着娶媳妇?” 他不否认,老老实实地点头,“是。” 皇上问他,“那你来宫里做什么?两个月不见,难道不想陶府那位小郡主么?” 当然想,怎么能不想。 但他总得把所有事情解决之后,才能安安心心地见她。 江衡没有接话,而是面无表情地问:“儿臣此番入宫,是想问父皇乌木一事调查得如何?可有结果?” 这事一天不落实,他便一天洗不清嫌疑。皇上怀疑是他跟陶临沅合谋纵火,若是不查个清楚,说不定日后会影响他跟陶嫤,他必须得解除一切后顾之忧。 提起这个皇上便心烦,挥了挥手道:“查不出来,只能是江衍所为。你休再问,过两天来宫里劝劝皇后,她这阵子心情不大好。” 江衡点头应是,皇上没像上次那样质疑他,应当是没他的事了。 他告辞走出御书房,夜已至深,整个长安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 离开皇宫,江衡又去了一趟军府。 他四处查看一番,交代完各项事宜,告诉武官们未来两个月他都不会过来,让他们好好管治。 回到魏王府,天已蒙蒙亮。 江衡直接倒在床榻上,甚至没来得及去陶府看一眼,便从卯时睡到未时末。 再醒来时,浑身都精神不少。府里已经来了不少宾客,管事为了让他多休息一会,便没来打扰他,把前院布置得妥妥帖帖。前院一派热闹喜庆,他起身洗个澡,换上大红喜服,先到前院应付一干宾朋客友。 到场的人有朝中高官重臣,王孙诸侯,还有军府武官,以及一些他多年来的好友。场面很是热闹,众人纷纷上前贺喜,送的贺礼一架架抬入后院,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江衡一一答谢众人,待吉时到后,来到府外骑上骏马,领着一队队伍前往陶府。 江衡身穿大红喜服,身材魁梧,昳丽英俊,骑在马上更下显得伟岸不凡。身上的喜服给他深邃冷峻的脸上平添几抹柔和,使得他今日看起来格外平易近人,当然也跟心情有关系。他唇边含笑,一看便是心情很好。 到了陶府门口,门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场面真个热闹非凡。 府里的阍者进去通禀,约莫一炷香后,一个身材健壮的婆子背着陶嫤走了出来。陶嫤披着销金盖头,穿着凤穿牡丹绣金纹嫁衣,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白皙如玉的小手,紧紧攀着婆子的肩头。 自从她出来后,江衡的眼光便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不知她现在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跟他一样迫不及待。 两个月不见,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只,婆子的后背几乎都能把她挡严实了。 江衡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心里发痒。 等婆子把她放入彩舆后,喊了一声起轿,江衡握紧缰绳,领着一众队伍回魏王府。路上唢呐笙箫,鞭炮锣鼓,声音喧闹。魏王迎亲是头等大事,整条街的百姓都出门围观,万人空巷。 江衡曾说过他成亲这天普天同庆,百姓同乐。随行的婆子一路都在洒喜钱,小孩子哄抢着去捡,前所未有的热闹。 一直来到魏王府,射过轿头,婆子领着陶嫤从彩舆上走下来,把红绸的一端放到她手中,另一端放到江衡手中。 王府门前早就站满了人,等着第一时间觑见新娘子的芳容。 可惜被销金盖头紧紧盖住了,只能看到她盖头下的身段纤细娇小。一双手在大红嫁衣的映衬下,更加腻白得不像话,从一双手便能看出她肌肤皎白,靡颜腻理。 新娘子是最后一个到来的,她来之前,王府便已高朋满座。 众目睽睽之下,江衡牵着她往王府门口走去。 跨火盆时,陶嫤明显有点迟疑,她怕自己跨不过去,或者炭火烧到自己的裙摆。江衡看出她的为难,索性两手架住她的腰肢,直接把她抱了过去。 在场宾客纷纷起哄,喧闹声吵得陶嫤顿时满脸通红,好在别人看不见她盖头下的脸。 走到正堂,跪在蒲团上跪拜天地高堂。 夫妻对拜时,江衡看着她涂了蔻丹的小手,真是指如葱削,白得柔腻,红得娇艳,让人看了没法不心动。江衡克制不住心里的念头,大手轻轻覆在她的小手上,与她夫妻对拜。 从此以后,她便是他的魏王妃,这一辈子都到一同走下去。 生死不离,白头偕老。 陶嫤明显愣了下,回过神时,已经迷迷糊糊地拜完堂了。 两人被送入新房,在一大堆人的簇拥下来到杜蘅苑。 以前总看别人成亲,真正轮到自己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滋味。走入杜蘅苑,江衡扔掉手中的红绸,直接牵住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诱惑他的小手,带往内室。 * 就算再等不及,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陶嫤坐在檀木髹漆龙凤呈祥床榻上,只能看见脚底下一方天地,盖头尚未掀起来,她看不见江衡的脸。 婆子捧上一柄玉如意,对他道:“王爷请掀盖头。” 江衡拿在手中,看向床上安静坐着的小姑娘。 这是他朝思暮想许久的人,过了今晚,她就是他一个人的。 江衡手持玉如意,挑起销金盖头的一角,慢慢往上,露出她梨花般皎洁的面容。 小姑娘今天刚开脸,原本就光滑的皮肤更加像剥了壳的鸡蛋,说她是嫩豆腐一点都不为过。 她略施薄粉,两靥柔美,抬起黢黑水眸,朝他羞赧浅笑。霎时间,似有花开,一朵朵开满江衡的胸膛。   ☆、第131章 结发 成亲前一天,殷岁晴特意塞给她一本小册子。 陶嫤被她叫来瑜郡王府,好奇地接过去,“这是什么啊?” 殷岁晴让一干丫鬟婆子都下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更加勾起陶嫤的好奇心了。究竟什么东西这么神神秘秘的?她翻开一看,只见发黄的册子里印着一对对交缠的男女,他们姿态亲密,用各种姿势叠在一起,那种地方居然,居然……陶嫤哗啦一下把册子扔在地上,脸烧的像被炭火烤过一样,“阿娘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殷岁晴就猜到她是这个反应,替她把册子从地上捡起来,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新婚夫妇都会经历的事,阿娘提前拿给你看,是想让你到时候有个准备。” 她捧着脸缩到一边,脸蛋红彤彤的,“我不想准备。” 一想到她要跟江衡做这些事,她就羞耻得很。 那天阿娘跟瑜郡王成亲的时候,他把她拉进耳房里,抱着她纾解时,她不小心看到了他的东西……如果像册子里画的那样,他们抱在一起……怎么看,怎么看都不合适啊。 殷岁晴耐心地告诉她,这是每个姑娘家都会经历的,到时候还要用一块帕子垫着,落了元红,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嘴巴撅得老长,明显不喜欢这个话题,“那阿娘跟瑜郡王也照着这上面做了吗?” 殷岁晴一噎,脸上浮起不易察觉的红色,她啐一声道:“小孩子家家少问这些。” 陶嫤不情不愿地哦一声,心里还是很不服气的,为什么阿娘可以让她看这些,她却不能问问阿娘? 那个册子她翻了两页便看不下去了,殷岁晴让她拿回陶府晚上研读。 陶嫤根本不好意思带回家,明明说了不要,但是殷岁晴却塞给跟她一起来的婆子手里。那婆子原本是殷岁晴的人,自然听殷岁晴的话。 如今那本册子还在箱子里放着,被一起从陶府带进了魏王府。 陶嫤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千万不能让江衡看见。 * 她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时,发现江衡正在看她。 他的眼神太专注,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 陶嫤坐在床上,他站在床边,他原本就高,这样一来她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他。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用商量的口吻:“你坐下来好不好?我脖子疼。” 江衡坐到她身边,他一坐下来,床榻顿时塌陷不少。 陶嫤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一抬头发现他目光灼灼,顿时停住,凤冠下的小脸秾艳娇美,玉净动人。她咬着唇瓣轻轻地笑,声音悦耳动听,“魏王舅舅怎么老看我?” 大抵是这声魏王舅舅刺激了他,他欺身靠近,大手捧住她的俏脸,渐渐往后揉捏着她的耳垂道:“叫叫真美。” 陶嫤长睫轻颤,厚着脸皮道:“当然了。” 她看着轻松,其实心里很紧张,手心都有点出汗。毕竟是头一次嫁人,上辈子也没有经验,再加上江衡的眼神跟要吃了她似的,她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极力掩盖。 上了年纪的婆子来到两人跟前,“老奴替王爷郡主绞一截头发,从此便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江衡抬手摘下陶嫤的凤冠,接过婆子手中的剪刀:“让本王来。” 他从陶嫤的发髻中取出一束,减掉下面半截,再减下自己的一截头发,“叫叫,你过来。” 陶嫤挪到他旁边,“干什么?” 熟料江衡手臂一圈,只用一只手便把她整个人提到腿上,健壮的双臂环住她娇小的身子,两只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我们两个一起把头发束起来,从此便能比别的夫妻更加恩爱。” “……” 陶嫤根本不信这些,扭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揭穿:“魏王舅舅好幼稚,居然信这些。” 江衡低头咬住她的耳朵,威胁般地哑声问:“你弄不弄?” “好嘛。”她缩了缩耳朵,无可奈何地说道。 她背对着江衡,是以江衡看不到她唇边弯起的笑意,两个眼睛弯弯的像月牙,露出洁白的一颗虎牙,笑吟吟的模样很可爱。 江衡便拿着她的手指,两个人一起把两撮头发束到一起,放到紫檀铺红绸的雕漆盒子里。 屋里的婆子丫鬟见两人这么腻歪,年纪小的都臊红了脸,唯有年纪大的婆子不露声色,眼里却藏不住的喜意。 等束完头发后,陶嫤一抬头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一干丫鬟婆子,一想到两人刚才的模样都被她们看去了,登时羞红了脸,转身钻进江衡的怀抱里,不给人看。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江衡没有听清,附在她耳边问:“你说什么?” 她抱怨道:“丢人……” 江衡低声地笑了,把她小小的身子紧紧环住,啄了下她的脸蛋,“这就丢人了,那等会怎么办?” 等会? 她唰地抬起头,水眸无措地迎上他漆黑乌瞳。 脑海里不由自主想起昨天殷岁晴给的画册子,俏脸通红,她再次埋进他的胸膛里,瓮声瓮气道:“不知道。” 一旁的婆子笑着端来两杯合卺酒,一人一杯递到他们跟前,“王爷王妃请喝交杯酒。” 江衡把她从怀里扶起来,婆娑着她粉嫩俏丽的脸颊道:“叫叫,该喝交杯酒了。” 陶嫤恍然大悟,原来他指的不是册子上的事,而是喝交杯酒……她既庆幸又丢脸,“哦。” 正要伸手去接杯子,江衡却替她接了过去。 她不解地抬眸。 江衡却道:“你酒量不行,本王替你喝了。” 交杯酒还能替喝? 陶嫤很疑惑,然而还没出声,他便仰头一口喝光了。 也好,听白蕊说她喝醉酒后会说胡话……还没想完,江衡便捧住她的头,低头覆在她唇上。她吃惊地张了张口,恰好被他得逞钻了进来,醇冽的酒香从他的口中送进来,流进她的喉咙里。 陶嫤错愕地睁圆了眼睛,没料到他居然留了一手! 交杯酒喝完后,他却仍旧不松开她,直到把她嘴里都尝了一遍,才意犹未尽地吮咂着她的唇瓣道:“好喝么?” 陶嫤嘤咛一声,被他喂得晕晕乎乎的,“不,不好喝。” 就知道她喜欢嘴硬,江衡一点也不奇怪,对付她,他有很多办法。“正好还有一杯,那我们再尝尝。” 说着便要去拿另一杯。 一次就够了,旁边还有人看着呢,他不要脸,陶嫤可是要的!她连忙捂住嘴巴往后缩,湿漉漉的眼睛蒙了一层水雾,小鹿一般无辜诱人,“好喝。” 江衡满意了,知道她脸皮薄,便没有强迫她,独自把剩下的那杯喝了。 放下杯子后,他不无感慨道:“果真没有跟媳妇儿一起喝的好喝。” 臭不要脸,这么快就媳妇长媳妇短了,他怎么叫的这么顺口,今天可是他们成亲的第一天! 合卺酒喝完后,他便该到前院去应付宾客了。江衡把玩着她涂上蔻丹的指甲,怎么看怎么好看,“本王要到前院去一会,晚上再回来陪你。你在这里乖乖的,饿了便让厨房的人做点东西吃,不许睡着,等本王回来。” 陶嫤哦一声,她今儿一大早起来,开脸画眉贴花钿,一整天都没有休息过,这会早就累得不行了。“可是我困了。” “叫叫。”江衡叫她的名字,搂住她的腰,跟她脸贴着脸,她光滑的脸蛋跟他的脸一比,高下立见,显得他更加粗糙。“你不想跟本王说说话么?不想知道我这两个月做了什么吗,乖乖等我,别睡觉。” 她点点头,推搡了他一吓,“你快去吧,我不睡就是了。” 江衡起身到里面换了一身玄色柿蒂纹锦袍,出来后在她额头上吻了下,大约是嫌不够,又在她的樱唇上辗转多次,“我走了。” 她被他亲得害羞,毕竟屋里有那么多人看着,双手盖住他的脸,“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江衡这才走出新房,到前院去陪酒。 * 魏王府来了许多人,其中包括瑜郡王府、楚国公府和陶府。 这三家的人聚在一起,让在场的宾客不由得纷纷侧目。好在陶临沅并未闹出什么事,从头到尾安安分分地,起身敬了江衡几杯酒。 今日是他宝贝闺女的婚宴,他就算再不济,也不会给女儿丢了面子。 前院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而杜蘅苑也不平静。江衡刚离开,殷岁晴和孙启嫣便进来看陶嫤,陪着她说话,让她安心了不少。 殷岁晴问她饿不饿,她一摸肚子,早上只吃了两块糕饼垫饥,这会确实有些饿了。 殷岁晴便让人去厨房准备几样简单的吃食,核桃酪和奶卷等点心,大抵是饿过头了,陶嫤只吃两口便搁下了。嫁衣厚重,她去屏风后面换了件粉色绣金边缠枝葡萄蝴蝶纹的夏衫,最近天气越来越热,她不高兴穿太多。夏衫凉薄,在腰间松松地系一条束带,便勾勒出她窈窕有致的身线,胸脯挺翘,腰肢纤细,看着小小一只,其实该有的地方一点不少。 换完衣服后,她才像重新活过来一般,让白蕊玉茗不停在身旁打风。 人一舒坦,便容易犯困,她倚着迎枕昏昏欲睡。殷岁晴见她这样,便没有多打扰她,嘱咐丫鬟婆子好好伺候后,便带着孙启嫣离开了杜蘅苑。 她真个困了,但是想到答应过江衡不睡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白蕊:“前面的宴席散了么?” 白蕊不知道前头情况,便打发一个丫鬟过去看看,不多时那丫鬟送来消息,白蕊道:“看样子还有一会。” 她揉了揉眼睛,“再不回来,我就睡了。” 她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看头顶的柱子,看着看着,眼皮子渐渐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江衡没有近身,她便闻到浓郁的酒气。 她睁了睁眼,看到江衡来到跟前。他俯身,一只手撑在她身侧,一只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问:“小懒虫,不是说了要等本王么?” ☆、第132章 云泥 铺天盖地的酒香袭来,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皮肤上,陶嫤揉了揉眼睛,“魏王舅舅好慢。” 江衡抓住她的手,放在跟前吻了吻,“前院的事情有点多,刚刚才把客人都送走。” 今儿日子特殊,他喝了不少酒,头脑头些沉重,神智却很清醒。知道眼前的人是她,知道这里是他们的新房。 陶嫤嗯一声,困意还没消散,她翻了个身,挣扎着从美人榻上坐起来,青丝如瀑,垂在她身后。她歪着脑袋,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总算是看清楚了,“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呀?” 好乖。 江衡伸出猿臂,把她从榻上抱起来,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拖着她的腰臀,像抱婴孩一样把她抱到内室床榻上。在江衡没回来之前,陶嫤便已洗干净脸上的脂粉,新月般的小脸干净洁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江衡欺身而上,覆住她的双手,与她十指交握,“叫叫,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打算就这么睡过去么?” 她有点清醒了,仰头对上他的眼睛,从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暗示的意味太明显,尤其陶嫤刚被殷岁晴普及了一点男女知识,这时候就算她想不知道他的意图,也不可能。陶嫤别开视线,正好看到屏风后面丫鬟的影子,她动了动,“你先让她们都出去。” 江衡抬头看去,领会了她的意思,低声一笑,扬声让一干丫鬟都退到室外。 丫鬟得了吩咐,走之前顺道把菱花门也关上了。 江衡问她:“这样好了么?” 她浑身都泛上粉红色,看上去可口的要命。 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她便害羞得不得了,挣开他的桎梏,翻身趴在床榻上,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魏王舅舅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江衡嗯一声,“是有话说。” 他撑起身子,看着她的后背。 夏衫凉薄,紧贴着她的娇躯,后背的光景一点也不亚于前面。她精致的蝴蝶骨呈现在他眼前,纤瘦的后背,杨柳般的腰肢,带着微微的颤抖。江衡眸色转深,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差点克制不住,他贴上去,在她耳鬓厮磨道:“叫叫。” 陶嫤低低地一声:“嗯?” 他不回答,“叫叫……” 陶嫤声音闷闷地,“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他从她的耳朵吻到颈窝,在她细嫩的皮肤上落下他的痕迹,“本王喜欢你。” 这回轮到陶嫤噤声了。 他吻不够似的,手也逐渐不老实起来,“从长安到松州,再从松州到长安,这一路本王都没有休息好过。” 陶嫤不知道他居然这么辛苦,想想也是,这么远的路途,他居然能在两个月之内一来一回,着实很不容易。心里不免对他心疼起来,侧着头,露出一双盈盈秋瞳,小手握住他放在一侧的大手,“那你累不累?要不我们睡觉吧?” 他的身体很烫,而且很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被他罩在身下,这种感觉并不讨厌,他总能给她很安全的感觉。 江衡趁机衔住她的双唇,钻进她的嘴巴里,与她缠绵。他不让她躲避,想尽一切办法要让她回应他。她若不回应,他便咬她的嘴唇,她若是回应,他的动作则更激烈。陶嫤实在没办法,偏头躲开他的亲吻,“江衡……” 江衡笑了笑,“我们是该睡觉了。” 陶嫤连连点头,“那你去熄灯。” 条案上龙凤巨烛照得室内一片明亮,有点刺眼。这时候江衡根本不想离开她,也不想熄灯,熄灯之后怎么看她漂亮的小脸? 于是哄道:“叫叫乖,不熄灯也能睡觉。” 她看他,用眼神表示疑惑。 江衡直接用行动替她解惑,大手从她身下探入,解开系带,一件件剥下她的衣裳。这个过程就像替美玉拂尘,一点点拭去上面的尘埃,等洁白光滑的玉身呈现在眼前,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美。 陶嫤震撼地不知所措,原来他指的睡觉是这个意思,可是,可是……“你不是很累了么!” 江衡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遮挡。 “看到你就不累了。” 陶嫤羞得不能见人,极力缩小自己得存在感,偏偏他的眼神黏在她身上,几乎不错眼地看着她。 她红透了耳根:“别看了……” 江衡痴了一般,低头吻上她的脖子,一路往下,直到她可怜兮兮地不断喊他的名字,他才停止。 衣衫褪尽,他在她耳边哑声道:“会疼,叫叫,忍耐一点。” 陶嫤睁开朦胧水眸,刚要开口,便被一股力道强硬地分开。 她没想到会这么疼,呜咽不止,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不断地恳求,“不要……” 小姑娘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眼睫毛湿漉漉的,看得他于心不忍。江衡一点点吻掉她的泪水,尽量让她放松,最后一举攻陷。 陶嫤疼得咬住她他的肩膀,泪水濡湿了他的颈窝。 他一面心疼,一面又隐忍得厉害,“叫叫,叫叫……” 江衡不断地叫她的名字,捧着她的头吻她,从额头吻到嘴巴,缠绵悱恻。 两个人不止身型相差大,就连肤色也是云泥之别。陶嫤是天上洁白的云朵,江衡就是地上的污泥,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捧着她,生怕她听不见似的,贴着她的耳朵一遍一遍地说:“本王喜欢你。” 说完了还不算,非逼着她问:“你喜欢我么?” 她不回答,他就一个劲儿地问。 陶嫤哪里听得到他说什么,只觉得浑身都快散架了。可是她越不说,他就越执着,只因一直没从她口中听到这几个字,从来都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这一回,无论如何都得让她说出来。 最后陶嫤实在承受不住,埋首在他颈窝呜呜咽咽地说:“喜欢,呜……喜欢你。” 江衡压住她的双手,低头寻找她的樱唇,不容抗拒地吻住她。 ☆、第133章 奉茶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挠她的脸。 好痒。 陶嫤小声地哼了一声,尽量把身子缩成一团,蒙着被子继续睡。她实在太累了,根本不想起来,可是江衡不断地摸她的脸,摸她的眼睫毛,还捏她的鼻子……这个人究竟想怎么样! 陶嫤唰地睁开眼睛,气呼呼地瞪向他。 “坏蛋!” 江衡见她终于醒了,像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腮帮子,“小懒虫,都日上三竿了。” 他居然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他昨晚那么过分,她会这么累吗? 陶嫤想起昨晚两人的亲密,登时红了红脸,翻身背对着他,“我好累……我想再睡一会。” 江衡贴了上来,从后面搂住她,在她耳边问:“还疼不疼?” 知道他是指哪里,陶嫤露在外面的小耳朵通红通红,简直无地自容。好半响之后,她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江衡吻了吻她的耳根,下床穿衣服,没让外面的丫鬟进来,他亲自去外面拿了一瓶药膏回来。 这是提前准备好的,说出来有些丢人,他为了跟她欢好,早就做足了准备。 知道她娇嫩,所以这药是必不可少的。 江衡重新坐上床榻,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来,上过药就不疼了。” 陶嫤手足无措,她抬手遮住自己,“你,你做什么?” 江衡面不改色,“替你上药。” 说着便拔掉软塞,用食指剜出一些药膏,固定住她的双腿,不让她动弹。 陶嫤恼羞成怒,根本不让他看,嫩白的小身子像条鱼一样扭动,都快哭了,“不要不要,不要你替我,你快走开!” 大抵是太过羞耻,而且昨晚被疼爱得狠了,她脸颊泛上薄薄的红晕,双眸蒙上一层水雾,看得人更加想欺负他。可是她这点力气,怎么能敌得过五大三粗的江衡? 不一会儿便被制服了,她咬着下唇,眼里有水花,可怜巴巴地扭过头,根本不敢看他的脸。 过了一刻钟后,她呜咽一声:“好了么?” 江衡收回视线,用帕子擦了擦手上剩余的药膏,把她放回床榻上,拿被褥给她盖住:“好了,你再睡一会儿,我去让人准备早膳。吃完之后我们进宫一趟。” 陶嫤整个人缩进被子里,有如煮熟的虾子,没有回答他。 江衡轻笑,落了元红的帕子被他拿在手中,他叠好放在柜子最里面的盒子里。 陶嫤没有看到,若是看到了,必定会骂他大变态。 可是那有什么? 这是她为他留下的血,是他们的第一次,足以他珍藏一辈子。 魏王府在建造杜蘅苑时,一开始便是为了王妃准备的院落。杜蘅苑正室旁边的偏室是一间洗澡用的屋子,屋里有一个浴池,跟旁边的水房相连。平常若是想洗热水澡,可以让下人直接烧水送进来,很是方便。 池子不小,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 当然,目前江衡只能一个人洗。 他洗好之后,换上一身墨色锦缎宝相花纹圆领袍,让丫鬟摆上早点,顺道叫来李鸿李泰。“你两人入宫一趟,去向皇上皇后说,本王和王妃会晚一个时辰入宫,请他二老担待。” 两人应下,转身离去。 * 陶嫤起床后也洗了个澡,换上白底湖蓝色缠枝莲纹半臂襦裙,裙摆绣了一圈翠绿色的竹子,在这天气里看着格外清爽。当然,洗过澡后药膏也没了,她又被江衡按着强行上了一次药,最后气得差点咬他。 江衡怕她累着,抱着她来到圆桌后面,埋头在她颈窝深深地吸一口气,别有深意道:“本王还是喜欢你身上有我的气味。” “……” 丫鬟婆子都在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居然说这种话! 陶嫤飞快地退离他的怀抱,哪有人吃饭还抱在一起的,她故意坐在离他两个位子的椅子上,举起筷子夹了一个水晶饺子,“不许说话,快吃饭。” 魏王府的厨子跟陶府还是有点差别的,水晶饺子的做法也不大相同,不过都很好吃就是了。陶嫤确实肚子饿,一连吃了三个饺子,又喝了小半碗杏仁茶,抬头见江衡根本没动筷子,正撑着下颔,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抿了下唇,还以为是自己吃到嘴巴上了,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角,“你看什么?” 江衡唇畔含笑,目光柔和,“叫叫,能早晨跟你一起醒来,一起用膳,本王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喜欢说这些让人难为情的话。 好像是在松州的时候,他承认对她有感情那一天,从那以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在他面前毫无忌讳,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尽管听了这么多次,陶嫤还是不大习惯。 她夹了一个水晶饺子塞进他嘴巴里,故意凶巴巴地命令:“快点吃饭。” 江衡张口吃下,嚼碎了咽下去。 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一伸手便把她抱了过来,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拿筷子夹菜,“叫叫想吃什么?昨晚把你累着了,今天便由本王伺候你。” 末了扫一眼桌上的菜色,故意附在她耳边低声问:“想不想吃杏仁豆腐?这豆腐跟你一样白嫩。” 丫鬟们虽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王爷王妃这么恩爱,大清早便搂搂抱抱,她们实在不好意思多看,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这些丫鬟是王府新买的,为了伺候新来的王妃,一个个年纪都不大,未经人事。 不过王妃真是好看……比昨晚穿着嫁衣还好看,娇嫩中带着柔美,眉目娟娟,宜嗔宜喜。 就连她恼怒的模样都显得那么娇憨可爱。 而且王爷毫不掩饰对她的宠爱,被她娇声斥骂也不生气,笑着亲吻她的嘴巴,抱着她的姿态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稀罕得不得了。 她们有些懂了,难怪听说王爷三十岁了都不娶妻,原来是等着这一位长大呢。 这等深情,真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 用过早膳后便要入宫去见皇上皇后,陶嫤仍有些累,上了马车后便倚着迎枕提不起精神。 江衡看她一眼,把她拉到自己怀里,“靠着本王睡更舒服一些。” 她没有反抗,趴在他怀里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嘟嘟囔囔道:“都怪你。” 此行没有带丫鬟,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以不必顾忌丫鬟。江衡揉着她的耳垂,厚颜无耻地承认:“嗯,都怪我。”顿了顿道:“谁叫小白豆腐太好吃?本王一时忍不住便多吃了几口。” 陶嫤不搭理他,在他胸口上拧了一下。 她的那点儿力道根本不足以弄疼他,江衡包住她的小手,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叫叫,你要理解我。等了你两年,真是很不容易。” 好在是顺顺利利地把她娶到手了,若是再出意外,真不知要等到何时去。 她仰起头,得了便宜还卖乖,“谁叫你等我了?你可以等别人呀。” 江衡咬住她的小嘴,好气又好笑地问:“那次在客栈外面,是谁威胁我说,让我以后别娶别人,否则一辈子都不理我的?” 她翻脸不认人,“反正不是我。” 娇娇憨憨的模样,让江衡气笑了,“后来本王一直在想,你那时对秦慕慕怀有敌意,是不是因为喜欢上了本王,才不待见她?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你就爱慕本王了?” 真不要脸,没见过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陶嫤那时候才不喜欢他呢,只是单纯看秦慕慕不顺眼罢了。她吐了吐舌头,“才不是呢。” 江衡趁势吮咂,“那是从何时开始?” 端是不问出个结果,誓不罢休的样子。 他怎么老纠结这些,陶嫤都要被问烦了,故意不回答他,让他自个儿猜去吧。 要真说对他动情,应当是他救了她的那两次,他的她心里的形象空前高大,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从那以后她就想,以后若是能一直被他保护着,这一辈子应当便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不久后来到皇宫门口,他们先去昭阳殿见庄皇后。 宜阳公主也在。 庄皇后等了好一会儿,天刚亮她就起来了,等着江衡把陶嫤带来。后来李鸿说他们要晚一个时辰,她是过来人,当然知道什么原因,一点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他们小两口刚大婚,甜蜜缠绵是应该的,她就怕他们不缠绵呢。 等他们来后,庄皇后满脸笑意,忽略江衡,拉着陶嫤坐在贵妃榻上,“叫叫辛苦了,用过早膳了么?本宫这里刚送来几样点心,你要不要试试?” 庄皇后比以往都热情,陶嫤有些适应不来,忙摆了摆手道:“我在王府吃过了……皇后娘娘不用管我,我们是来给您奉茶的。” 听了她的称呼,庄皇后不太满意,“怎么还叫皇后娘娘?” 陶嫤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江衡。 江衡站在一边,安抚似地揉了揉她的头,“叫叫,你跟我一起叫母后就行了。” 她顿了顿,低头小声地说:“……母后。” “哎,哎哎。”庄皇后开心得很,拍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夸奖,“本宫的好儿媳。” 夸到最后陶嫤的脸都要埋到地底下去了,终于有宫婢端着茶水上来,陶嫤依次给庄皇后和宜阳公主奉茶,两人分别给她送了厚礼。庄皇后送了一对火玉镶金手镯,宜阳公主送的是一个碧玺簪子和一对玉佩,玉佩是她特意从山上庙里求来的,能保平安,正好陶嫤一半,江衡一半。 火玉手镯是专门传给儿媳的,慧王妃一对,她一对。 陶嫤当场便戴在手腕上,赤红火玉衬得她手腕更加纤细莹润。剩下的礼物便让丫鬟好好收起来,等下带回府里。 因着还要去见皇上,便没有在昭阳殿久留。 临走前庄皇后叫住江衡,避开陶嫤的耳目:“叫叫身子骨差,你回去好好养着她,本宫希望明年就能抱到一个大胖孙儿。” 江衡看了眼正跟宜阳公主说话的陶嫤,语气有点无奈,“母后,我想让她再调养两年,不急着生孩子,这事顺其自然最好。” 他不急,庄皇后着急,这么大的人了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以前没娶媳妇也就算了,如今既然把媳妇娶回了家,当然得好好考虑子嗣问题。不过陶嫤的身体委实个是大问题……庄皇后叹一口气,“罢了,本宫不催你,就顺其自然吧。” 两人离开昭阳殿,去御书房的路上,陶嫤好奇地问:“方才母后跟你说了什么?” 江衡噙着笑,对她这声母后十分满意,宽大的袖筒下是两人交握的手,“她让本王好好养你,对你好。” 陶嫤得意地翘起鼻子。 江衡下一句又道:“还让我们尽快生个一男半女。” 陶嫤不说话了,半响才哦一声,“那你说什么?” 他一本正经道:“本王说这事急不得,与其挂在嘴上,倒不如回府付出行动来得快。” “……” 陶嫤甩开他的手,又丢脸又气恼,“你,你居然跟皇后说这些……” 见她真生气了,江衡好笑地揉了揉她的脸蛋,“骗你的,这种事咱们关起门来做就行了,我怎么会告诉别人。” 陶嫤瞪着他,没想到竟是被他戏弄了。 她扭头哼一声,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一路上魏王都在说好话哄魏王妃,可怜前面带路的小公公,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却不敢说什么。心想魏王平日里挺正经严肃的一个人,怎么到了王妃这里,就什么面子里子都没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别看魏王妃娇气柔弱,却能把魏王牢牢的抓在手心里。 这就是一物降一物罢。 * 皇上在御书房。 他们来到御书房门前,全公公进去通禀,“皇上,魏王和魏王妃来了。” 御书房内除了皇上之外,正好周溥在给皇上看诊。上回皇上身体里的毒素基本已经清除,只是身体还没恢复过来,需要多吃几幅药方。 周溥正在写字,听到这句话抬头,下意识往门口看去。 ☆、第134章 伯伯 “让他们进来。” 全公公出去回话,不多时江衡跟陶嫤一同踏入御书房。 周溥看着魏王身后娇滴滴的小姑娘,一时间有些痴愣。他早知她要跟魏王成亲,他们成亲那天,他甚至没敢过去看一眼,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种痛苦。 他本以为自己躲在宫里就能逃避,可是他还是天真了,无论他躲到哪里,都逃避不了他们成亲的现实。 上一世陶嫤没有机会接触魏王,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过着各自的生活。所以这辈子他从没想过她会嫁给魏王,而且这么快,快得他根本来不及做准备。周溥持笔的手越收越紧,他低着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大抵十分痛苦。 明明比任何人都想要她,明明陪着她的时间最长,却始终不能拥有她。 陶嫤一眼便看见翘头案后面的周溥了,她吃惊地檀口微张,差点唤出他的名字。转念一想,上回他说在太医院当值,在这里给皇上看诊并不奇怪。 陶嫤跟着江衡朝皇上行礼,等皇上让他们免礼后,她转头对周溥轻轻一笑,算是打招呼。 周溥放下羊毫笔,回以一笑。 他转眸对上江衡的视线,江衡也在看着他,眉宇之间有些深沉,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皇上咳嗽一声,把陶嫤上下打量了一遍,上回好好看她,应当是封她为郡主的时候,彼时她才十三岁,时隔多日,昔日的小姑娘长成了曼妙的少女。难怪把他儿子迷得七荤八素,这姑娘虽不是绝色,但却生得清丽无双,肤白胜雪。一双水眸潋滟干净,笑盈盈的模样真是甜到人的心坎儿里,就连他也禁不住生出好感来。 “累不累?先坐着罢。”皇上指了指一旁的矮榻,示意陶嫤过去坐下。 陶嫤岂敢真坐,毕竟是头一回见公公,当然要好好表现。她摇摇头违心道:“我不累。” 说罢接过小公公手里的食盒,里面是她从府里带来的两盏茶,一盏给了庄皇后,一盏端给皇上。“皇上请用茶。” 皇上接过去,一般人意思意思喝一口就行了,他却仰头一饮而尽,道了声好:“江衡这么多年,总算给朕找了一个好儿媳。往后你们小两口过日子,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跟朕和皇后说,他若是欺负你,朕和皇后替你做主。” 屋里到底还有一个人,陶嫤脸红了红,“多谢皇上。” 周溥垂眸,眼里黯淡了下。 江衡扫了他一眼,上前扶住陶嫤的肩膀,“方才母后都叫了,为何这会还叫皇上?” 她窘迫地抬头,发现皇上也一脸打趣地看着她,她翕了翕唇,最终有些腼腆地道:“父皇。” “好,好。”皇上龙心大悦,他对底下几个儿子严肃,但是对儿媳妇却都很慈祥,当即笑着让人赐赏。 皇上送的东西珍贵得很,是三颗南海送来的夜明珠,一颗有陶嫤的拳头那么大,两颗跟葡萄那么大。陶嫤行礼谢赏,江衡对皇上道:“儿臣不打扰皇上,这就带叫叫告退。” 皇上不冷不热地笑了下,哪里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瞧你宝贝那样子,朕还能吃了魏王妃不成。” 陶嫤怔住,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魏王妃有所不知。”说起这个,皇上便觉得颜面顿失,“你跟江衡尚未成亲的时候,他是一天都等不及,眼巴巴地盼着把你娶进王府。如今总算得偿所愿了,他真该好好感谢朕才是。” 陶嫤哪里知道还有这么一出,下意识看向江衡,那眼神俨然在说:你居然还有这种时候。 江衡转过头,权当没有听见。 两人从御书房离开后,皇上许久才敛去笑意,唤了声周大夫,周溥却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又叫了两声:“周大夫?” 周溥恍然回神,抬头看向他。 他弯起笑,若有所思地问:“你在想什么?” 周溥僵硬地笑了笑,低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展示给他看:“景绩方才在想该如何调养皇上的身体,一时出神,请皇上莫怪。” 皇上把那张纸递还给他,“是么?周大夫原来如此为朕着想。” 周溥迟疑地点了点头,继续写完刚才的药方,交给一旁等候的小公公。 * 从御书房出来后,陶嫤一直在悄悄打量江衡。 江衡被她看得发毛,走在皇宫内院不好对她下手,直到坐上马车,把她整个人提到腿上,故意板着脸问:“小白豆腐,你看什么?” 陶嫤不喜欢这个名字,偏偏他总喜欢说,跟他商量了几次他没有改,她也就随他去了。 “魏王舅舅原来这么喜欢我,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把我娶进门的?”她走了不少路,加上腰酸腿疼,能撑到这回已属不易。马车里没有外人,索性攀着他的脖子倚在他胸口,故意问道。 对于这点,江衡从来都不掩饰,他扶住她的腰肢,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你才知道么?本王不是跟你说过很多遍了。” 这么一说还真是,比如昨晚,他就说个不停……可惜那时陶嫤满脑子混沌,根本无法思考,那种感觉简直让她害怕。目下想起来,还是有些震撼,她扭动了两下,不愿意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累了。” 江衡体贴地问:“哪里累?” 她娇娇地哼一声,“腰疼,腿疼。” 马车走得平稳,没有颠簸。江衡便把她放在身边,抬起她的左腿,一手扶住她的脚腕,一手捏了捏她的小腿,“这里疼?” 陶嫤猛地一僵,下意识往回缩,奈何被他的手紧紧握住,她抽不回去。后来渐渐放松下来,她倚着车壁,“再重一点……” 江衡总怕弄伤了她,稍稍放大力道继续捏。 她蹙起眉尖,“轻点,有点疼。” 江衡看着她惬意的小脸,不知想起什么,忽地低声笑了笑。 陶嫤不解地看向他:“魏王舅舅笑什么?” 江衡问她:“叫叫,舒服么?” 她点点头,“舒服呀。” 真是单纯极了。 他放下她纤细的小腿,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只见她的脸顿时红成樱桃,甚至比樱桃还鲜嫩可口。 陶嫤默默地缩回两条腿,挪了挪,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对着车壁小声道:“臭不要脸。” 江衡不置可否:“本王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 也就是说,他的厚脸皮全用来调戏她了是吧? 陶嫤明明气恼,却又拿他无可奈何。 * 本该是要直接回王府的,但是路上出了一点小意外。 马车猛然停下,陶嫤一时不察,脑门差点直接磕在车板上,好在江衡及时过来拿手掌挡住,她才不至于磕伤。 江衡面色不豫,寒声问外面:“怎么回事?” 车夫惕惕然道:“小人该死。回禀王爷,马车底下忽然闯出来一个丫头片子,小人怕撞伤了她,便先停下了。” 哪来的丫头片子? 陶嫤好奇地掀开布帘往外看,只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站在路边,穿着桃粉色半臂襦裙。她被马车擦伤,摔倒在地上,见有人从马车里出来,连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抬头看到陶嫤后,想也不想地爬上他们的马车:“姐姐救救我!” 这么小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街上?还向她求救? 车夫本想赶她下去,但是陶嫤见她模样可怜,小脸上挂着泪珠,于心不忍,于是把她拉上马车:“你是谁家的孩子?” 她扑入她的怀中,紧紧拽着她的衣服,“姐姐救我,有人要抓我……” 说着想起什么,她钻出陶嫤的怀抱,过去把布帘牢牢地摁住,生怕被人发现她似的。 陶嫤疑惑不已,从一侧的帘子里往外看,只见外面有两个富贵人家的婆子路过,一面走一面四处查看,像在寻找什么。 她对这小姑娘的身份更好奇了,“你究竟是谁?她们为何抓你?” 小姑娘哭得涕泗横流,漂亮的小脸都哭花了,可惜她还太小,断断续续地说不清楚。一时间,陶嫤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卡哭够之后,这才看见陶嫤后面还有一个人。 人高马大,面无表情。 她心生恐惧,紧紧挨着陶嫤:“姐姐……他,他是谁?” 陶嫤回头看了江衡一眼,掏出绢帕给她擦拭眼泪,“哦,他是伯伯。” 江衡眯了眯眸。 ☆、第135章 儿女 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把这小姑娘带回府里去。 等她情绪平定下来,陶嫤耐着性子问她:“你阿爹是谁?” 洗干净脸后,这才看清她长着圆圆的小包子脸,五官秀气,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可是无论陶嫤怎么问,她始终不肯说,闭紧嘴巴使劲摇头。 陶嫤站起来,叉着腰故意吓唬她:“你若是再不说,我就把你扔街上去啦。” 她喊了一声不要,扑上来抱住她的腿,仰着头恳求道:“姐姐不要,我说……我没有阿爹。” 陶嫤蹙了蹙眉,对她心疼起来,“那你阿娘呢?” 她扁扁嘴,“我也没有阿娘。” 看样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身世实在可怜。陶嫤把她抱起来,放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那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刚才那两个人跟你什么关系?” 她耷拉着小脑袋,大概怕陶嫤真把她扔到大街上,这会老实了很多:“我叫陆昭昭,她们想把我卖掉。” 卖掉? 陶嫤皱起眉头,想不到竟是这么狠心的人,如果不是她救了她,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在牙婆子手里了。如此一想,对她无比怜惜,“她们为何要卖你?” 再问下去,她却怎么都不肯说,抱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我以后住在姐姐家好不好?我会听话,你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陶嫤笑着问:“那你的家人怎么办?” 一提到这个,她的情绪就很低落,“我不想要他们了。” 陶嫤揉了揉她的包子脸,“那怎么成?你丢了,他们一定会很着急的。” 看她的衣着打扮,家中即便没了父母,肯定还有祖父祖母一辈,而且非富即贵,对她应当很上心。陶嫤见她衣服上这儿脏一块那儿脏一块的,便让白蕊玉茗先带她去洗澡,想一想府里好像没有适合她这个年纪穿的衣服,转头询问坐在交椅上的江衡:“魏王舅舅能不能让人上街买一身衣服,让昭昭换上?” 江衡扶着云纹扶手,抬头看她一眼,吩咐李鸿去锦绣阁买一件四五岁女孩穿的成衣。 陶嫤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下,“魏王舅舅真好!” 亲完就要去隔壁房间看陆昭昭洗澡,还没走两步,便被江衡拽回怀抱里。他满含怨气地问:“不就是个小姑娘,至于这么上心么?” 陶嫤从他怀里坐起来,撑着他的肩膀跟他平视,“如果我们不救她,她就要被人卖走了!” 江衡不以为然,学她说话:“哦。” 从这个小姑娘爬上他们的马车开始,陶嫤的心思便一直放在她身上,对他不闻不问。明明没有这小姑娘之前,她心里眼里都是他,偏偏这小姑娘来了之后,便把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夺走了。 而且这小姑娘还真听了陶嫤的话,张口闭口叫他伯伯。 江衡就更加没好脸色了。 陶嫤碰了碰他的额头,两人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她忽然扑哧一笑,“你是不是吃醋啦?” 江衡握住她的腰肢,不否认也不承认。 她左右看了看,见跟前没有丫鬟,凑到他嘴巴上啃了啃,带着点讨好的意味,“那以后我们生了孩子怎么办?你也这样么?” 江衡衔住她的樱唇,不让她退开,在她唇上辗转吮吻,直到亲得满意了才道:“我们的孩子不一样。只要是你生的,本王都喜欢。” 陶嫤掀起长睫,因为觉得他心情不好,即便有点害羞,也想哄他,偏头在他耳边轻轻地问:“我要生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江衡总算露出笑意,手掌扶着她的后脑勺,挨着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又说:“还要生一个能文能武的儿子。” 江衡的心情顿时好转不少,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以往他是不屑说这些空话的,然而面对着她,却情不自禁地幻想跟她在一起的未来,“一个太少了,至少三个。” 陶嫤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十月怀胎,两年生一个,那得好几年呢!” 江衡笑道:“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话顿了很久,她忽然沉默下来。 江衡吻了吻她的头顶,一改刚才的冷峻,温柔地问:“怎么了?” 她靠着他的胸口,有点感伤地说:“可是我的身体不好,阿娘说我可能生不了孩子,太危险了。” 这一霎,江衡真是把她心疼到了骨子里。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得几乎把她嵌进身体里,哑着声音道:“本王会给你找很多大夫,一定能医治好你。就算治不好,本王也不会难为你的,叫叫,生不生孩子都没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那怎么行?她抬起头,不大同意地看着他,“可是魏王舅舅不需要子嗣么?” 江衡握住她的手,亲了亲她的眼睛,“比起子嗣,本王更需要你。” 陶嫤俏脸一红,方才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反正现在还早,她只要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肯定能为他生儿育女的。陶嫤起身离开他的怀抱,“我要去看看昭昭洗得怎么样,等问出她家在哪里,我们就送她回去。” 江衡点点头,“不必太累,若是问不出头绪,交给下人做就是。” 她听话地答应下来。 * 到了浴池,见白蕊玉茗两人眼圈都红红的,陶嫤正要上去询问,一眼就看见浴池里的小丫头后背的伤痕。 多处青紫,全在看不见的地方。 若不是陶嫤让人给她洗澡,估计也发现不了这么多伤处。 陶嫤没想到她的处境居然这么可怜,待她洗完之后,换上李鸿买来的衣服,她一本正经地问:“昭昭,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二婶婶打的。”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 等找到她的家人后,陶嫤一定要好好说他们一顿。起初还觉得她被贩卖很奇怪,看到她的伤痕之后,便不足为奇了,联系前后,说不定想把她卖掉的那个人,也是她口中的二婶婶。 没想到一问之下,竟然还真是。 陶嫤让白蕊取来药膏,亲自给她涂抹全部的伤处。等完事后,她更加黏着陶嫤了,简直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前跟后。 正好到了午饭时间,桌上做了一大桌菜肴,陶嫤让人把她抱到椅子上,“你若是想吃什么,就让丫鬟给你夹。” 陆昭昭捧着白瓷碗,她刚学会拿筷子,用起来不大熟练,指着桌上的一碟珍珠肉圆道:“我想吃那个。” 白蕊刚要替她夹,她便嚷嚷道:“姐姐替我夹好不好?” 陶嫤正好要夹菜,顺道夹了一个肉圆放到她碗里,“慢慢吃。” 她笑着道:“嗯!” 陶嫤刚收回手,便察觉到旁边有人在看着自己,转过头去,江衡果然在看她。她有所领悟,立即也夹了一筷子放到他碗里,“魏王舅舅也吃。” 这还不算,陆昭昭从碗里抬起头,在两人脸上扫了一圈,“魏伯伯为何总看着陶嫤姐姐?” 江衡一开始怕麻烦,不想跟个四五岁的小丫头解释,目下看来,不解释是不行的。他乌瞳一转,正要开口,陶嫤忙打圆场道:“因为我长得好看嘛。” 陆昭昭嘿嘿一笑,“我也这么觉得。” 说着埋头继续吃饭,总算是不再乱说话了。 一顿饭好不容易出完,陶嫤继续询问这小丫头的来处。问来问去,她只说自己的名字,陶嫤猜想她或许不想回自己家,毕竟那个二婶婶对她并不好。 于是哄道:“你告诉我,我让他们以后都不伤害你,好不好?” 连续说了好几遍,她才终于说道:“我家在义宁坊。” 陶嫤赶忙让人去打听,义宁坊有没有谁家丢了孩子。 不过半天时间,便有了结果。义宁坊陆府今早丢了一个孩子,四五岁,描述的跟陆昭昭一模一样。陶嫤跟江衡一起把孩子送过去,到了陆府门口,才发现原来这是工部侍郎陆遥的家。 陆遥两年前腿脚受伤,只能依靠轮椅走动,经过这两年的恢复,已经能站起来走动。 他得知有了陆昭昭情况后,一直在正堂等着。 仆从把陶嫤和江衡迎进府,到了正堂门口,陆昭昭叫了一声二叔叔。 陆遥见到江衡和陶嫤,他身体虚弱,平常很少出府,但是长安最近的事情还是清楚的。连忙向二人行礼,“见过魏王,魏王妃。” 江衡道:“无需多礼。” 原来他就是陆昭昭口中的二叔叔,那么还有一个二婶婶? 陆遥两年前娶了大理寺卿的幼女苏月盈,此女善妒,性格刁蛮。陆遥的兄长一年前去世后,便把唯一的女儿交给他抚养,苏月盈生不出孩子,但又见不得陆遥对别人的孩子好,于是对陆昭昭非打即骂,从未对她笑脸相待过。 陆遥说过她几次,她屡教不改,未料想今次竟然要把孩子卖给牙婆子。 “实属家门不幸,让魏王和王妃看笑话了。”陆遥摇了摇头道。 陶嫤把陆昭昭身上的伤痕告诉他,让他以后注意着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下手这么狠呢?你若是实在管不了,就交给我来带她。” 陆遥摇头,“昭昭是兄长临终前托付给我的,说出来实在惭愧,我没有照顾好她。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这次多亏了魏王妃,劳烦你和魏王了。改日我定带着昭昭上门道谢。” 陆遥还打算留下他们一同用膳,江衡拒绝了。 临走前陆昭昭依依不舍地抱着陶嫤的大腿,“姐姐别走,姐姐以后会来看我么?” 陶嫤摸摸她的头,“会的。” 江衡握住陶嫤的手,直接带着她离开义宁坊。 马车上,陶嫤有些怅惘,一路上都有些闷闷不乐。 江衡问她:“舍不得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他义正言辞道:“就算我以后不能生孩子,我也不会对小孩子这么残忍。” 江衡说她瞎操心,掀开帘子让车夫走快一点。 “你急什么啊?”陶嫤问道。 江衡把她提到腿上,手从她衣服里探了进去,“与其让你现在胡思乱想,不如咱们赶紧回去生孩子,这样你就没工夫想别的了。” 陶嫤握住他的手,正要嗔他,一抬头便被他吻住了双唇。 ☆、第136章 画眉 江衡向皇上告了两个月的假,他打算这两个月都在家陪着陶嫤。 刚娶的媳妇儿,怎么都得好好腻歪一阵才行。尤其刚开始前三天,每天陶嫤都被他闹得不能睡觉,夜里被他不断地索取,没个休息得时候,以至于她都有点害怕跟他睡一张床了。 偏偏他打着生孩子的旗号,让她想反驳都不能。 真是嘴欠,陶嫤后悔的不得了,早知道就不说给他生孩子这种话了。就像被他抓住了话柄似的,她一拒绝,他就拿这话堵她。就像昨晚一样,明明完事儿了他还不出去,偏要留在里面,说什么这样容易受孕。 陶嫤胀得难受,第二天早上气呼呼地不理他。 江衡给她揉捏细胳膊细腿儿,亲着她的下巴诱哄道:“好叫叫,好宝贝,本王忍了那么久,你就体谅我一点。” 陶嫤推开他,可惜手脚都没力气,更像是小猫的撒娇:“什么好宝贝……丢死人了,不要这么叫我。” 他不依不饶,就是想看她害羞的样子,在她耳边一声接一声地道:“当然是好宝贝,是本王的小宝贝。” 他每这么说一句,她的耳朵就红一层,最后实在没脸见人,整个脑袋都埋进他的胸膛里。 “……不是。”她小声地抗议。 江衡跟她杠上了似的,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头,一根根分开,再跟自己的手指扣在一起,“是。” 她伸手掐他的腰,可惜他皮糙肉厚,根本不觉得疼。 江衡问:“除了你,还有谁是?” 她摇头说不知道,拽着被褥坐起来,“我要起床了,今天要去看阿娘。” 可惜还没坐稳,就被江衡一把捞了回去。他撑在她两边,才过去一天,他的胡茬就冒了出来,他故意贴着她娇嫩的脸颊磨蹭,“那我呢?本王是叫叫的什么?” 陶嫤哎呀一声,被他扎得脸颊有点疼,偏过头躲避,“你别问了……” 他非要问,欺负她真是太有意思了,“快说。” 她说了一声魏王舅舅,可是他不满意,要她继续说。 前天回门之后,今天还要去楚国公府看阿娘,殷岁晴会跟瑜郡王一起回去。他们一早上耽误的时间太久了,陶嫤怕来不及,如果她不顺着他的话说,估计他这一整天都不会放过她。没有办法,她只得埋在他颈窝哀求:“是我的好夫君。” 江衡心满意足地吻了吻她的粉唇,总算是肯放过她。 * 外面的丫鬟早就来了,只是一直在外面站着不敢进来。里面的动静不小,她们站在廊下隐约能听到一些。 魏王在欺负小王妃。 这几天她们实在听得多了,自打魏王大婚后,就恨不得跟王妃两个人化作一个人,到哪儿都紧紧跟着。如果不是王妃抗议,估计王爷恨不得连吃饭都要喂她,两人那股腻歪劲儿,看得底下丫鬟脸红羞臊。 到了晚上尤其厉害,屋里的动静外面听得一清二楚,她们一边心疼王妃,一边感叹魏王真是勇猛……常常到了后半夜才平静,以至于王妃这几天晚上没休息好,白天又要出府走动,困倦得很,一得空便偎着魏王睡觉,简直把他当成枕头被褥一样使用。偏偏魏王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乐意至极,他在王妃面前,真是什么威严威仪都没有了。 等魏王叫人的时候,她们才进去伺候。 床单是每天都要换洗的,一个丫鬟在收拾床榻的时候,陶嫤正在一边换衣服,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过头去。她对上江衡的注视,嗔了他一眼,意外不言而喻。 江衡假装看不懂,担心她站得累了,便来到她身后抱住她:“不如今天在府里歇一天?明天再去也不迟。” 陶嫤拿开他的手,坚定地道:“不行,我跟阿娘说好的,她现在肯定已经过去了。” 而且留在府里的话,他肯定会对不知节制地做那事儿……她才不傻呢,反正去了楚国公府也是坐着,总好过在家里被他折腾。 江衡在她耳边道:“本王怕我的宝贝累着了。” 陶嫤俏脸红透了,推开他坐在铜镜前的绣墩上,扬声道:“白蕊,白蕊,来给我梳头发!” 白蕊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她身后,拿起桌上的木梳,问她今天想梳什么发髻。成亲之后头发都要挽上去,梳成妇人发髻,陶嫤说了一个朝云近香髻,白蕊手巧,不多时便挽了出来。 她从妆奁里挑出银镶珊瑚步摇簪在头上,又戴上累丝葫芦形金耳坠,她肤白娇丽,平常根本不用擦脂抹粉,只需稍稍描眉画黛即可。白蕊正要给她扫眉,江衡走过来道:“剩下的本王来就行,你们都出去吧。” 白蕊把石黛交到江衡手中,欠身退了下去。 陶嫤好奇不已,仰着新月般的小脸看他:“你也会画眉?” 江衡坐在她对面,接过石黛左右翻看,其实他没画过,不过这几天看白蕊给她画眉,心里总有些痒痒的,想试一试。陶嫤的眉毛生得很好看,是标准的柳叶眉,只是颜色略浅,只需拿石黛轻轻一扫就可以了。 江衡道:“本王试试。” 他一只手托起她的嫩脸,粗糙宽厚的手掌捏着细小的石黛,模样实在有些格格不入。陶嫤看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魏王舅舅看着好傻。” 江衡低头吻一口她的小嘴,“别笑。” 她便绷起小脸,眨巴着杏核一样的眼睛,专心致志地等他动手。 江衡左右对比一番,总算是比较好了,开始下手描画她的眉毛,石黛一点点刷在她的柳叶眉上,不敢太重,也不敢太轻,对于她,他总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等到两边都画好之后,陶嫤迫不及待地去照镜子,待看清镜子里两条粗粗的眉毛后,气得扑到他怀里捶他:“丑死了!怎么能这样画呢,不是这样画的!” 江衡笑着哄道:“好好好,那我们再试一次。” 于是再试,谁知道不是太深就是太浅,要么一个深一个浅,她漂亮的柳叶眉硬生生被他糟蹋的不成样子。 陶嫤恼了,最后一次把脸洗干净,“我不要你画了,我要白蕊!魏王舅舅总是给我捣乱!” 江衡接过巾子,替她一点点把脸擦干,表情有点尴尬:“本王是第一次给人画眉。” 她哼一声,虽然生气,但是心里却是高兴的。 他愿意放低身份学着给她画眉,是多少男人做不到的。虽然笨拙了点,但胜在有心意……这么一想,也不是那么生气了。 江衡见她脸色有所缓和,得寸进尺地揉着她的嫩颊道:“以后本王每天都给叫叫画眉毛,时间长了就学会了。” 陶嫤努了努鼻子,“谁要你每天都画了?” 江衡抬起眉梢,“要不要?” 她摇头说:“不要不要!” 江衡知道她怕痒,尤其腰窝那里,于是故意掐着她的纤腰挠了挠,“到底要不要,好宝贝?” 他一碰,陶嫤剧烈地扭动了下,哭笑着躲避,“江衡你这个大坏蛋!” 江衡索性两只手都握住她的腰肢,逗得她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还是不肯放过她,非要她答应他,每天都让他给她画眉。 陶嫤笑得几乎岔气,倒在他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又哭又笑地恳求:“要,要还不行么……求你了,放过我吧。” 屏风后面的白蕊真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 这都什么时辰了,再这样闹下去……天黑之前都出不了家门。 * 终于出门时,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陶嫤被江衡弄得发髻鬅鬆,只得重新再梳一次,眉毛是白蕊画的,深浅正好。两人坐在去楚国公府的马车上,陶嫤在还在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故意不搭理江衡。 偏偏江衡是个没脸没皮的,把她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叫她。 叫叫,小宝贝,小白豆腐,小不点。 统统都叫了一遍,但是陶嫤打定了注意不理他,把腮帮子撑得鼓鼓的。江衡拿粗手指戳了戳,觉得很滑腻,忍不住多摸了两遍,“真的生气了?” 她瞪他一眼,咬住他的手指头。 江衡愉悦地低笑,没有收手也没有说什么,任由她咬着。 马车不多时到了楚国公府门口,江衡扶着她走下马车,她双腿还是有点发软,他索性直接把她抱了下来。好在门口没什么人,更没几人看到。 阍者把他们迎进府里,走到正堂后,里面的人几乎都坐满了。 上位坐着楚国公,下面是几个舅舅和舅母,另一边是瑜郡王和殷岁晴,还有一袭蓝缎锦袍的段淳。 他们晚了半个多时辰,居然要这么多人等着,陶嫤愧疚地正想解释,楚国公便领着几个舅舅给江衡行礼,殷岁晴把她拉到一边,关切地问:“怎么来晚了?” 她有点为难,总不能说是江衡为了给她画眉毛画晚了…… 正犹豫时,江衡已经开口道:“路上马车出了意外,耽误了时间,请国公爷别见怪。” 陶嫤偏头看去,江衡一派正经,端的十分有威仪,跟她在一起时的厚脸皮劲儿完全不同。 真会伪装,陶嫤咬着下唇想。 ☆、第137章 家宴 他们男人在正堂说话,陶嫤便跟殷岁晴和几位舅母来到后院小亭子里,赏花看景,说说闲话。 陶嫤身体疲乏,坐在一边倦倦地听她们说话,很少开口。殷岁晴一眼就看出她的异常,琢磨了下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亦不勉强她,问她要不要去摇香居休息一会。陶嫤点头不迭,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晚上睡不过,白天到处跑,真是要人命了! 殷岁晴瞧她可怜巴巴的,怜爱地轻笑,正好有话要跟她说,便向几位舅母说明了缘由,跟她一起走回摇香居。 路上殷岁晴问她:“叫叫,魏王待你怎么样?” 陶嫤抿唇,除了某个方面太坏以外,他对她真是没话说,点了点头道:“魏王舅舅待我挺好的,阿娘不用担心。” 两人走了一段路,殷岁晴还是忍不住问:“那方面呢?” 陶嫤啊了一声,起初没明白过来是哪方面,不过她现在有了经验,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娇声嗔了句:“阿娘问这个干吗!” 殷岁晴也觉得挺不好的,咳嗽了一声,若不是关心陶嫤以后的生活,她实在不想问出口,“阿娘这不是担心你么。” 她扭过头,“阿娘叫我怎么说嘛!” 殷岁晴一想也是,这种话委实不好说出口,他们夫妻俩关起门来做事,她这个当母亲问这个多干什么……但是她一直不大接受江衡,觉得他年龄太大不适合陶嫤,不懂得讨好这种年纪小姑娘的欢心,会让叫叫受委屈。 到了摇香居,殷岁晴把屋里的丫鬟都赶出去,把她从榻上捞起来:“这会儿没有外人,你就直接跟阿娘说说,他有没有欺负你?” 陶嫤累得浑身无力,眼睛也睁不开,眯着杏仁眼哼哼道:“欺负了。” 这还得了?她娇滴滴的闺女嫁过去,他一个行军打仗的大男人,居然好意思欺负叫叫? 殷岁晴黛眉一竖,不无严肃地问:“怎么欺负的?” 后面的话陶嫤说不出口,捂着脸抱怨:“不是阿娘想的那样……魏王舅舅对我很好,一直很好。阿娘别问了,我好累,让我睡会儿好吗?” 瞧她这心酸的小模样,殷岁晴也不好再问,便从旁边拿了一床毯子给她盖上,“你睡吧,用午膳时我再叫你。” 她往被子里拱了拱,立马闭上眼睛,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殷岁晴看见她眼睛底下的青紫,虽不很深,但她的皮肤雪白,反衬得那块格外清晰,一看就是没睡好过。殷岁晴是过来人,如何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必想也知道是江衡干的,再一想陶嫤方才那番话,隐约明白了几分。 江衡别的地方对陶嫤好不好尚且不知道,但房事这一方面……应该让他好好节制一下,叫叫年纪小,哪里承受得住他这么个索取法儿。 * 这一觉睡到晌午时分,陶嫤睡得很沉,正在梦中却被人叫醒了。 一睁开眼,面前是江衡的脸。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睡眼惺忪,鬓发鬅鬆,带着浓浓的睡音问道:“怎么是你?我阿娘呢?” 江衡坐在塌沿笑着问:“怎么不能是我?” 她有点渴,见屋里没有丫鬟,懒得再叫,索性自己穿鞋下床倒水。鞋子刚穿到一半,被江衡接手过去,他极其自然地替她穿上丝鞋,“你想要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刚睡醒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反应也迟钝,“水。” 江衡起身,去一旁的桌上给她倒了杯水,试了试温度正好是温的,便捧到她面前,“来,喝吧。” 陶嫤就着他的手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黢黑双眸转啊转,转得江衡心痒难耐,总想把她抱在怀里。她喝完水后才算有点清醒,走到门口看了看,“是不是该吃午饭了?阿娘怎么没来,人都到哪去了?” 江衡总算肯告诉她:“还有一会,瑜郡王妃在后院跟几位夫人谈话,下人说话会影响你,本王便让他们在院门口等候。” 陶嫤了悟地哦一声,转头看向江衡,忽地狡黠一笑,笑的江衡顿时生出不大好的预感。她问:“你让我叫皇后为母后,那你为何不叫我的阿娘为岳母?” 江衡一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小姑娘果然没安好心。 江衡如何叫得出口?他跟殷岁晴差不多年纪,比她小了两三岁,幼时他曾叫过殷岁晴阿姐,如今让他叫岳母,他实在开不了口。估计他当年怎么都没有想过,会爱上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姑娘。 江衡揉了揉她的脑袋,道了声臭丫头。 陶嫤最讨厌他乱揉自己的头发,捂着脑袋不让他碰,伸手想去够他的头顶,奈何他太高,就算她踮起脚尖也摸不到他一根头发丝。登时恼了,好胜心起,一溜烟站上一边的廊庑上,终于能摸到他的头顶,小手使劲乱揉了一通,“你才是臭江衡。” 江衡的发冠险些被她揉掉了,他却不恼,见她一脚踩不稳差点从栏杆上摔下去,连忙伸出猿臂把她捞了回来。 “叫你一声臭丫头就生气了?那你成天叫我臭不要脸怎么说?”江衡故意板着脸问。 她得理不饶人:“我说的是实话,你是故意编派我!” 感情还是他诋毁她了? 江衡哑声失笑,“你说的是,我没道理。” 她这才满意,眼看时间差不多,便跟着他一起往正堂那边走。 半路上陶嫤见他发冠歪了,便让他停下来正了正发冠。他生得太高,为了配合她便在她面前低下头,弯下腰,等她扶正之后问道:“好了么?” 陶嫤看着他,毫无预兆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下,“好啦。” 语毕,转身便往门口跑去。 留下江衡直起身,看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小身影。他怔楞了下,旋即笑出声来,表情异常柔和。 * 因着今日人多,楚国公跟一干男人在正堂用膳,殷岁晴和几位舅母还有陶嫤在偏房用膳。 男人吃饭总少不了饮酒作乐,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到几个舅舅拼酒的声音,殷岁晴打发了一个丫鬟过去,“让瑜郡王少喝一些。” 那丫鬟应下去了。 二舅母笑着问:“岁岁这么管着,不怕瑜郡王反感?” 殷岁晴夹了一筷子糖醋鱼放到陶嫤碗里,抿唇一笑道:“二姐有所不知,他的脾胃不好,饮酒容易伤身。我是为了他好,我管着他代表在乎他,他为何要反感?” 二舅母不知其中缘由,感慨了一句:“你二哥若是有这么听话就好了。” 不多时那丫鬟回来,带回瑜郡王一句话。 丫鬟道:“瑜郡王说知道了。” 而另一边,段俨后面果真以茶代酒,无论怎么劝都不再多喝。 殷镇流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看到瑜郡王跟岁岁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段俨笑而不语,喝了一口茶。 一边段淳下意识玩对面看去,只见江衡被殷家老大老二灌了几杯酒之后,仍旧面不改色,正好整以暇地回视他。他移开视线,站起来个楚国公说了一声,到外面吹吹风,四处走走。 他离开正堂,另一间屋子用屏风挡着,看不清里面的光景。 不过偶尔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 他来到院里,正要往后院走去,不多时江衡也走出堂屋,叫了他一声:“段世子请留步。” 段淳回头,“魏王为何也出来了?” 江衡来到他跟前,微微抬眉,“段世子似乎对本王有诸多不满?” 段淳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下,他原本就是一副冷峻的面容,很少有露出表情的时候,更不常对别人笑,“此话怎讲” 江衡笑了笑,不答反问,“让本王猜一下,是为了叫叫?” 段淳不说话。 那就是猜对了,傻子才看不出来他的敌意。从江衡跟陶嫤进门开始,他对他就没有友善过,这让江衡不得不多想,一个周溥就够了,他不想再多出来一个段世子。 “殷六姑娘既然嫁给了瑜郡王,段世子便是叫叫的兄长,该有什么样的心思,你应该比本王更清楚。”江衡劝诫道。 段淳忽地一笑,总算是明白他为何跟出来了,“魏王一开始不也是叫叫的魏王舅舅么?” 江衡噤声,这一点他永远无法反驳。 段淳心情很好,显然江衡是误会了,他对陶嫤并没有男女之情,有的只是兄长对妹妹的疼爱。今天离席出来,只不过是喝酒上头,单纯出来醒醒酒罢了。没想到魏王对陶嫤如此上心,他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 不过他不打算跟江衡解释清楚。 “既然如此,魏王请回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您无权过问。”言讫,他踅身继续往前走。 * 从楚国公府回来后,江衡的脸色好像不大对劲。 也不像是喝醉了……马车上他把她抱在怀里,一句话都不说,就连回到魏王府也是这样,真是叫陶嫤稀罕死了,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回到杜蘅苑,江衡坐在八仙椅上,陶嫤站在他跟前左看右看,“你到底怎么了嘛?魏王舅舅?” 江衡身上酒味很重,一看便是喝了不少,神智也瞧着不大清醒。 他叹息一声,伸手抱住她,头枕在她的肚子上。 ☆、第138章 回味 许久之后,江衡才说:“你以后少去瑜郡王府。” 声音带着不容抗拒,还有一点烦闷。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现在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反而让陶嫤有点好笑。怎么这么大的人了,一喝酒反而有点任性? 她摸了摸江衡的头发,甜甜软软地问:“为什么?” 江衡不说,只告诉她:“少去就是了,叫叫乖,听本王的。” 陶嫤哦了一声,虽然殷岁晴嫁给了瑜郡王,但是她也不会经常去瑜郡王府,如果想见阿娘的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楚国公府。她本想答应下来,但是他这副模样实在太罕见,忍不住便想跟他唱反调,“那我以后想见阿娘的话,肯定得去瑜郡王府啊。” 江衡从她肚子上抬起头,眉宇深蹙,深邃的眼睛复杂地看着她。 头一次见他这么纠结,陶嫤咬着唇瓣轻笑,“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不让我去瑜郡王府,是不是世子哥哥惹你生气了?” 她本就是随口一猜,没想到还真猜了个正着。 只见江衡脸色沉了沉,“世子哥哥?” 她眨巴两下杏仁眼,“嗯?” 江衡把她摁在腿上,低头含住她的粉唇啃咬,带着浓浓的怨气,好像要把整个人都吃了一样,在她嘴里侵占讨伐。末了贴着她的嘴唇,一边轻吻吮咂,一边严肃问:“世子哥哥好,还是魏王舅舅好?” 陶嫤总算明白他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从哪里来了,原来是跟段世子争宠呢! 真奇怪,这一趟去楚国公府,她好像也没跟段淳说几句话啊,怎么就叫他误会了呢? 不过看在他郁闷了一路的份上,陶嫤觉得这时候还是哄哄他比较好,于是攀着他的脖子,送上娇滴滴的樱唇,小舌头羞怯地送进他嘴里:“魏王舅舅好。” 江衡眸色转深,含住她的舌头,深深地吻她。 他不顾一切地闯进她嘴里,扫荡她每一个角落,亲得陶嫤有点呼吸不过来,娇娇地哼了一声,推搡他的头,“轻点……” 江衡松开她,抱着她直接走入内室。 屋里一干丫鬟全都低下头去,没一个敢跟进来。 陶嫤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是大白天的,要弄也得等到晚上吧……她坐在床沿,好商好量地跟江衡说:“魏王舅舅我还没好。” 江衡停住,刚才抑郁的情绪被她那句软绵绵的“魏王舅舅好”一扫而空,似笑非笑地问:“哪里没好?” 她俏脸一红,扭头不搭理他。 明明知道她是指什么,非要她自己说出来! 这个人其实很恶劣,床笫之间喜欢说些羞耻的话,每次听得她耳根子都红透了,他还偏要贴在她耳边说,让她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自己说也就算了,有时候还逼着她说,她不想说他就不放过她,最后她浑身都羞成了粉红色,颤抖地抱住他,哭哭啼啼地求他放过她,他才肯罢休。 江衡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逗你玩的,小不点。” 她这才转过头,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他从容地从桌几上拿起药膏,坐在她身边,“先给你上药,今天我不碰你。” 那儿大概是使用过度了,红红肿肿的,还有一点破皮。都怪他这几天不知节制,虽然每天都有上药,但还是经不住他的侵犯。 虽然他们连最亲密的事儿都做过了,但陶嫤还是不习惯让他上药,挣扎了下:“我自己来吧……” 江衡犹豫了下,出乎意料地把药膏交给她:“好,你来。” 陶嫤拿着药膏,抬头看一眼他,发现他不是说笑,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然被他老看着,她会觉得好丢脸……她脱下丝鞋上床,正要解衣带,发现他还是坐在床沿不动,忍不住拿脚尖踢了踢他:“你怎么不走?” 江衡握住她的脚腕,“你上你的药,我在这看着,有何不可?” “……” 陶嫤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她在上药,他在一边看,整个脸都红透了,那她还不如不上药呢! 陶嫤气得拿枕头砸他,“魏王舅舅怎么能这样呢!” 江衡笑着抓住枕头,起身把她罩在身下,威逼利诱道:“是要我上药,还是你自己来?” 陶嫤捂住脸,走投无路地说了个选择。 * 半个时辰后。 陶嫤浑身绵软无力,一只手揪着江衡胸口的衣服,杏眼凝聚了一层水雾,“我再也不想上药了……” 声音娇软,配上她无助的哭腔,真是可怜极了。 江衡低笑出声,替她整理好衣服,婆娑着她长长的眼睫毛,“谁叫你这么嫩?总是受伤。” 陶嫤等恢复力气之后,听到这句话很生气:“怪我吗?” 小不点生气了,江衡立即改口:“怪我,都怪我。” 其实江衡的话不假,陶嫤的身上有多处痕迹,好几处至今都没消下去,以至于江衡都不敢多碰她。她皮肤娇嫩,力气稍微大一点便淤青一片,江衡极近可能地对她温柔了,还是不可避免地伤害她。 当然,有时候克制不住,也会弄伤她。 两人在屋里腻歪了好一会儿,才叫外面的丫鬟打水进来。江衡洗了洗手,让人换了一盆水,给陶嫤擦了擦脸和手,这才带她出去。 上午在楚国公府,江衡去叫醒陶嫤的时候,殷岁晴曾跟他说过一番话。 总而言之,就是暗示他在房事上收敛一点。 两个人面对面说这种话题,实在尴尬……江衡后来反思了,这几天确实有点频繁,应该节制一下。只怪小不点太可口,让他一旦品尝过后,就忘不了那种滋味。 *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陶嫤喜欢在院里的紫藤花架下纳凉,她躺在短榻上,白蕊玉茗在旁边煽风,偶尔有风袭来,吹得她很是惬意。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坐起来问道:“将军这几天怎么样?” 自从她嫁入魏王府后,便顺道把将军也带了过来,这几天它一直住在后面的江心院。院子不大,用来住将军绰绰有余,里面有两个豹奴每天照顾它,陶嫤这几天忙得很,都没有工夫去看它。 白蕊手持团扇,一边打风一边回答:“婢子昨日去看了一次,看样子过得不错。只是……” 陶嫤看向她:“只是什么?” 说起这个,白蕊有点难为情,支吾许久才道:“只是将军最近到了发.情期,想找母豹子。” 陶嫤呆了呆,很快反应过来:“哦……那,那就给它找呗。” 这么说来,将军确实老大不小了,体型越长越大,跟小时候可爱的模样判若两豹。上辈子陶嫤没经历过这种事,对此一知半解,今日听白蕊一说,才恍悟确实该为将军考虑考虑……可是上哪儿给它找母豹子? 陶嫤把这事跟江衡说了,江衡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宫里有不少西域进宫的豹子,可以带它入宫挑选。” 陶嫤困惑地问:“可以带它入宫么?皇上答应吗?” 江衡说道:“本王可以让人跟他说一声。” 这样的话,陶嫤就放心了,甜甜一笑,“谢谢魏王舅舅!” 江衡弯唇,坐在八仙椅上,双手随意地搭在两边扶手上,“叫叫,口头感谢还不够。” 她歪着脑袋:“那要怎么感谢?” 江衡伸手点了点脸颊,那意思,亲这里。 陶嫤明白他的意思后,左右看了看,丫鬟们都识趣地忙自己手边的活儿,有的直接走出正室。她攀附着他的脖子,吧唧亲了一口,“这样够了么?” 江衡心情愉悦地笑了笑,把她拉进怀里好好回味了一番。 * 第二天陶嫤去江心院看将军,果见它趴在地上,喉咙里溢出咕噜噜的声音,又低又沉。 那么大一只,远远看去还真有点吓人。 陶嫤尚且如此觉得,府里的丫鬟更加害怕了,任谁都拼命离它远远的,生怕它兽性大发咬伤了自己。丫鬟们都想不通,娇滴滴的魏王妃为何要养一只这个宠物,养些猫儿狗儿不好么? 陶嫤上前叫了它两声,它只扭头看了看,便趴下不再搭理她。 昨日江衡让人跟皇上说了一声,皇上应允下来,今天便可以带它进宫。陶嫤拍了拍它的脑袋,好不容易把它叫起来:“走啦,给你找媳妇去。” 江衡在一旁看着,听到这句话弯了弯唇。 小姑娘领着一只豹子来到他跟前,“魏王舅舅我们走吧。” 江衡握住她的手,带她往外走。 一路上的丫鬟都吓得退避三舍,平常将军关在江心院还好,谁都不去那里。今天是第一次带它出来,委实吓坏了不少人。 好在将军很老实,懒洋洋地跟着她上了马车。 来到宫门后,有一个小公公守在门口接应,领着他们到太液池后面的方丈山后面的一个偏僻的宫院里。陶嫤牵着将军走进去,隔着一道栅栏,里面趴卧了七八只西域进宫的豹子,其中五只跟将军大小差不多。 陶嫤一松开手,它便冲进了栅栏内。 后面的内容她不好意思看,拉着江衡往外走,“我们到外面等着。” 太液池边上有不少亭子,陶嫤来到最近的一个八角亭里歇脚。她方才询问了豹奴时间,约莫要等上一个时辰左右。陶嫤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跟江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多时皇上身边的全公公过来,说是要叫江衡过去一趟。 江衡起身,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先带你去昭阳殿。” 让她去昭阳殿见庄皇后,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 陶嫤让他不用管,既然是皇上叫他,应当有紧急的事,“你快去吧,我若是无趣了,会自己过去的。” 江衡蹙了蹙眉,让全公公留下照看陶嫤,他这才离去。 全公公很有眼力劲儿,忙让人去御膳房拿来糕点茶水,这可是皇后和魏王都宝贝的小祖宗,当然要好好伺候才行。陶嫤坐着喝了一会儿茶,才过去半个时辰,正准备去昭阳殿找庄皇后,一起身看到远处走来一个人。 周溥一身青袍,长身玉立,正提着药草往这边走来。 ☆、第139章 药材 两人目光相遇,他停顿了下,旋即面色如常地往这边走来。 陶嫤站起来,等到他走到跟前笑着问道:“周大夫怎么来了?” 周溥只身一人,自从他入宫之后,崔夏便被留在宫外,不能跟随他一道入宫。他朝她笑了笑,手里提着药材不能比划,他便指了指方丈山的方向,示意自己要往那边去。 他手上提着药材,是里面看管豹子的老公公需要的,近来有一只小豹子受了伤,便向太医院借了药材。周溥今日正好无事,于是过来送药材,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陶嫤看时间差不多了,索性跟他一起过去,“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家将军也在里面。” 周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用目光询问她原因。 她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 全公公受了江衡之命,跟在两人身后,随口替她答道:“周大夫有所不知,魏王妃府上的豹子处于发.情期,魏王和魏王妃便特地入宫一趟,为它寻找母豹子。” 闻言,周溥轻轻笑了一笑。 他笑容和煦,如春风拂面,明明很温和,却没来由地让陶嫤红了脸。 她解释道:“这是很正常的事。” 周溥点了点头,表示他能理解。 那他笑什么?陶嫤扁扁嘴,继续跟着他往前走,两人来到方丈山后面的豹园,一旁耳房里有个小公公出来迎接。“劳烦周大夫特意跑一趟,真是辛苦您了。” 小公公说完,扭头看见陶嫤,赶忙给她行了个礼。 周溥把药材递给他,他惕惕然接下。 陶嫤看了眼药材,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好奇:“你们这有豹子受伤了?” 她只看到将军在跟一只花斑纹的母豹子腻在一起,大概还没完事儿,只匆匆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并未看到有受伤的豹子。那小公公点了点头,领着他们往另一间房走去,颇有些惆怅道:“这只也不知怎么回事,跟别的豹子都融入不到一块,前几天还跟另外一只打了一架,性子烈得很。这不,没打过人家,反倒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耳房旁边的另一个小屋子里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果真趴着一只蔫蔫的小豹子,体型跟将军半岁的时候差不多大小。 陶嫤心里生出几分亲切感,它身上有多处伤痕,一看便是跟人撕咬留下的,有几处很深,伤口几乎化脓了。 这里的人都不大会照顾,更对它们不上心,能想起来用药材已经很不容易了。平常若是有动物死了,挖个坑埋了就行,反正皇上也想不起来它们,更没人挂念。它们能活下来是幸运,活不下来也没人在乎。 若是别的也就算了,偏偏这只跟将军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陶嫤想救救它:“它伤得严重么?” 小公公答道:“回禀王妃,没让太医看过,上个药应当就无事了。” 陶嫤说:“那你们快给它上药吧。” 小公公应下,下去碾磨药草了。 没多久他去而复返,把磨好的药汁端来,蹲在笼子边上给小豹子上药。小公公显然没干过这种活,战战兢兢,蹑手蹑脚地,小豹子一动,他立即就把手收了回去。陶嫤在一旁看得着急,上去指导他:“不是这样的,你要先安抚它。” 说着便要去帮忙,正好那小公公不小心碰到小豹子的伤口,它尖锐地叫了一声,扬起爪子便扑了过来。 陶嫤的手正好伸到跟前,眼看着就要被它抓伤,周溥惊骇地睁大眼,挡在她的跟前。 * 静了一会,屋里只有小公公的声音。 “小人该死,小人罪该万死,王妃没事吧……” 陶嫤看了看自己的手,一点事也没有。 但是周溥就不好了,他的手臂被划了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布料被划破,露出里面受伤的皮肉。 陶嫤忙站起来,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 小公公从地上爬起来,大抵是觉得自己有错,想要戴罪立功,“小人这就去请太医来!” 守在外面的全公公听到动静,先是关怀陶嫤的状况,见她没有受伤才长长松一口气,否则真是没法跟魏王交代。刚才他们进屋他就不太同意,但是陶嫤坚持,他劝不过,又想有笼子关着应当无事,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 陶嫤愧疚地看向周溥的手臂,“对不起……” 周溥笑着摇了摇头,两人走出屋外,一时找不到笔墨纸砚,他唯有蹲下.身,在地上写下几个字:“不妨事,不疼。” 任谁都知道是假的,不疼才怪呢,那么深的伤口。 好在太医很快就来了,动作娴熟地替他包扎一番,叮嘱道:“这几天不要碰水,回去我再给你拿些药,不排除会染上什么疾病。” 听太医这么一说,陶嫤就更愧疚了,如果因此害他染上什么病,那她怎么过意得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停在八角亭下,叫住他道:“这次谢谢周大夫。” 阳光下的少女鬓发鬅鬆,眉宇间都是愧歉,蔫头耷脑的,显然很懊悔自己刚才的疏忽大意。她额头被阳光蒸出几颗汗珠,晶莹剔透,就跟她这个人一样,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一点也不懂得伪装。 上辈子也是如此,她总是比别人都真实。 周溥忽地生出无限怜惜,很想摸了摸她,告诉她不必难过,因为是他心甘情愿替她挡着的。如果他不挡,那么受伤的就是她,这样他会更不好受。 手才伸到半空,身后忽地有一声低沉的声音:“叫叫,你怎么在这?” 陶嫤抬头看去,江衡正站在几步之外。 她快步走去,跟他讲述刚才的情况:“方才周大夫为了救我,被一只小豹子抓伤了……” 江衡循声看去,周溥转过身来,两人视线相撞,江衡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他下意识握住陶嫤的手,“多谢周大夫。” 周溥的视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黯了黯,旋即摇头勉强一笑,表示不必多谢。 陶嫤想起自己的嫁妆里有不少药材,想拿来感谢他,打算过几天让人送进宫来。想起太医叮嘱的那些话,她不放心地重复一遍:“你记得每天换药,不能感染,也不能沾水。” 周溥听话地点了点头。 陶嫤这才让他回去。 不多时,豹奴把将军牵过来,他们坐上回府的马车,陶嫤点着它的脑袋不住地感慨:“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哪有这么多的事。” 将军叫了一声,很是餍足。 陶嫤冲它哼了一声,继续念叨:“如果不是你,周大夫也不会受伤。” 这一路她起码提到周溥三次,江衡心情不豫,把她搂了过来:“你怎么会跟周溥在一起?” 陶嫤身体忽地悬空,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他去给人送药,我就跟了过去,顺道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江衡说:“下回不许这么多管闲事了。” 她听话地嗯一声,想起一事,“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江衡想起御书房跟皇上的对话,碰了碰她的额头,“没说什么,让我抽空去军府一趟。” 陶嫤没再多问,过不多久便回到了魏王府。 * 第二天,陶嫤让人把仓库打开,她从里面挑了不少珍贵的药材,打算给周溥送入宫里去。 她事先问过江衡,江衡表情不大好看,她还以为他是舍不得这些药材,根本不知道他是单纯不想送给周溥而已。 等她找出人参鹿茸等补品,顺道还翻出一瓶治愈伤口很好的良药,便向江衡讨了过来。 江衡问她:“你打算怎么送过去?” 陶嫤最近没有入宫的理由,想了半天,把东西推到他手里,“魏王舅舅帮我跑一趟吧。” 这两天她总是提到周溥,让江衡很不悦,如果不尽早把这事解决了,她只会一直挂念着。周溥虽然隐藏得很好,但是男人与男人之间,总是有那么一点默契,他对陶嫤什么心思,江衡早已一清二楚。 尤其他还在陶府当过大夫。 江衡思量半刻,问陶嫤道:“你想怎么感谢本王?” 陶嫤犹豫了下,有点悲壮地说:“魏王舅舅说怎么办吧。” 江衡附在她耳边道:“晚上再说。” 陶嫤捂着耳朵后退半步,咬唇看着他。 * 翌日江衡入宫,带着陶嫤的补品来到太医院。 向里面的人询问之后,他来到周溥当值的一间药房里,走进去之后,里面只有周溥一个人在。 周溥回身,见到他很是意外。 江衡把装补药的檀木盒子放到条案上,“这是本王的王妃送给你的。不知周大夫伤势如何?” 周溥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案上的盒子,顿了许久,不知是在思考他哪句话,少顷走到一旁写下—— “并无大碍,劳烦魏王与魏王妃挂念。” 江衡点点头,“无事就好,上回多亏了周大夫,本王是该好好感谢你。” 周溥不语。 他若有所思地问:“周大夫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周溥很少想这个问题。 他唯一想要的,即便他说了,他也不会拱手相让。 周溥轻笑,摇头又写道:“景绩不想要什么。” 本该是要走的,江衡顿了道:“周大夫曾在陶府当过大夫,本王常听叫叫说起过你。” 周溥颔首,微微一笑。 孰料他下一句话竟是:“本王有一事一直不解,当初周大夫到陶府当大夫,似乎是因为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但是据本王所知,周知府在长安有几门远亲,彼时周大夫为何不投靠他们门下,反而去了素不相识的陶府?” 周溥一滞,未料想他竟知道这些。 他确实在长安有几房远亲,不过当时为了接近陶嫤,才编造出走投无路的借口,没想到今日却被识破了。他无话可说,提笔在纸上徘徊良久,终是一句话也没写出来。 江衡问他:“周大夫,为什么?” 他垂眸。 江衡直接替他回答:“为了接近叫叫,本王说得对么?” 他疏忽抬眸,有种秘密被人揭穿的难堪。 “为什么接近她?你有何目的?” 江衡不得不多想,只要是与陶嫤有关的事,他都格外上心。何况他清楚地知道,当初皇上从扬州带回来的宁昭仪,泰半是周溥从中周旋的,此人的心思不如表面看得这么简单,应当仔细设防。 周溥执笔的手臂有些微微地颤抖,他用另一只手扶住,缓缓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江衡蹙眉,盯着那行字。 ☆、第140章 失控 一类人?哪一类? 江衡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他乌瞳有些冰冷,声音也很严肃:“说清楚。” 然而周溥却摇了摇头,后面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口,那是他跟陶嫤共同的秘密,没有陶嫤的允许,他不会擅作主张。他放下羊毫笔,对江衡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勉强弯出一抹笑容,请他回去。 江衡冷静地看他一眼,“不管周大夫存着什么心思,本王都应当告诉你一声,叫叫目下是我的王妃,谁都不能动她分毫,更不能从本王身边抢走她。” 周溥微笑,不予表态。 就是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让江衡十足十地厌恶,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从太医院出来,他骑马出宫,本该直接回王府的,但是却半路转道去了军府。 军府里的人武官见到他颇有些惊讶,魏王不是请了两个月的假么?这时候不陪着小王妃新婚燕尔,来他们这群汉子堆里做什么? 而且看魏王的表情不大好,该不是跟小王妃闹脾气了吧? 很快,他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魏王挑出几个功底好的士兵在校场练武,他一个人对付七八个,各个都是身高八尺强壮结实的汉子,却没一会就被他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魏王让人把他们抬下去,又叫了十个人,威严地斥道:“拿出真本事来,不必对本王手下留情。” 如此一来,十个人卯足了劲儿对付他。 江衡方才消耗了体力,应付得略微吃力,不过还是把那十人依次撂倒了。 众人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隐约猜到魏王必定心情不好,谁都没敢上去招惹他。既然他要发泄,那他们乖乖送上去挨揍就是了。一连好几轮,江衡体力逐渐不支,他的衣袍都被汗水浸湿了,索性脱下来扔在地上,拾起地上的长矛,冷声道:“站起来!” 赵斌从屋里出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是前几天才从松州回来的,没赶上江衡跟陶嫤大婚,事后补送了贺礼,最近正留在军府办事。今儿听到下属说魏王来了,他刚出来,没想到就看到这一幕。 这些士兵哪里是他的对手?照这么下去,不被他打得半死也得残废! 周围人摄于魏王的威严,谁都不敢上去劝阻,赵斌硬着头皮上前,本想抢夺他手里的长矛,但是江衡却与他对打起来。赵斌没有办法,只得出手迎战,两人交手几招之后,赵斌夺过他手中的长矛,反手指着他的胸口道:“王爷累了,不如改日再战吧。属下知道有一家酒楼酿的酒味甘醇厚,王爷可要跟属下一同前往?” 江衡粗喘了几口气,胸口的那股浊气仍旧没有发泄出去,他拾起地上的衣服,“走吧。” 末了,转头对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士兵道:“都起来吧,今日本王做东,请你们一块去喝酒。” 方才还哀哀呻.吟的士兵登时来了精神,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迸发出光彩。 “魏王英武!” “多谢魏王!” * 赵斌所说的酒楼在平康坊深处,他并不常来,是听人说了才知道的。 酒楼不大,是一个二层楼的房子,尚未走近,便有酒香袭来。一干军爷进了酒楼,因为人多便要了两个雅间,赵斌要了剑南烧春等酒水,不多时便有伙计送来。 这些人在军府压抑得狠了,一出来便各个撒了欢似的,你一口我一口地对着拼酒。 其中有人说干喝酒没意思,便提出要摇骰子行酒令。众人一拍即合,当即便让伙计送来几个骰子。 江衡坐在一边,只顾喝自己的:“你们玩,不必管我。” 他们面面相觑,因着魏王在,倒也不敢闹得太过分,不如另一间气氛热火朝天。 喧闹的声音中,江衡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旁人说话他也不理会,眼睛直直地不知在想什么。都说魏王酒量好,那是因为他自控能力好,一般觉得自己快醉时便打住不再喝,今儿个不同,他胸腔烦闷,满脑子都想着陶嫤笑吟吟的小脸,以及周溥写下的那句话,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 什么一类人?陶嫤跟周溥只见,有他不知道的秘密么? 他又灌了几杯。 这么喝下去……不出事才怪。 赵斌在一旁看着,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犹豫了下:“魏王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江衡斜睨他一眼,眼神淡漠。 得了,赵斌摇了下骰子,他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一个时辰后,两个雅间里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满嘴胡言乱语,还有说要去找姑娘过来。平康坊是风花雪月之地,这里住着不少鸨母,每个人都养着十几二十个姑娘,他们进门时看到了,对面便是一家。 这个提议引来不少人的附和,大家在军府轻易见不到女人,来到外面,当然要好好快活快活。 于是他们便让伙计去把对门的姑娘叫来,顺道打赏了伙计几个碎银子,那伙计欢欢喜喜地去了。 赵斌下意识看向江衡,只见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握着酒杯,双目紧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 不多时伙计推开门,莺莺燕燕鱼贯而入。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布料轻薄,都是十七八的妙龄少女,姿色勉强过得去。对于这群鲜少接触女人的爷们来说,足够让他们垂涎三尺。 一时间,雅间里添了不少莺声燕语,娇娇软软地,听得人心都酥了。 在座军爷一人拥了一个,相互喂着吃酒,可谓好不快活。 赵斌旁边也坐了一个,他推了推,没有推开,面上为难道:“爷是有家室的人。” 而另一边,一个穿鹅黄镶边花卉纹夏衫的姑娘来到江衡身旁,殷勤地往他身边偎了偎:“这位军爷怎么不说话,可要奴家伺候你吃酒么?” 江衡不动,对方以为他是默许了,便紧靠着他,要替他倒酒。 这群人中,唯有他最显眼,而且坐在上位。虽然低着头看不清脸,但是那强壮的体格便让她心驰神往,若是在床上能伺候他,不知该是怎样的快活。 这个姑娘叫绣娘,在这群姐妹中最有姿色,平日里没少伺候男人,以为江衡也跟他们一样,嗲着声音要给他喂酒:“军爷……” 江衡确实睡着了,他方才喝得有些猛,头脑不大清醒,便支着头小憩片刻。 身边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叫他,嗲里嗲气,矫揉造作,他听惯了陶嫤绵软甜糯的声音,一时间只觉得厌烦。而且脂粉味儿越来越浓,他头疼欲裂,睁开黝黑冰冷的双目,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媚笑着朝他喂酒。 他蹙眉,立即抬手挥开,寒声道:“滚!” 酒杯翻倒,全部洒在绣娘身上,她愕住,颜面顿失,难堪地红了双目。 江衡环顾一圈,雅间里淫.声浪.语,他一蹙眉,其余军官知他动怒,连忙推开怀里的美娇娘,“王爷,兄弟们这是……” 江衡面容阴郁,铁面无私:“败坏风尚,乌烟瘴气,每人回去领五十军棍!” 言讫交给赵斌处理,他举步走出酒楼,天已黄昏,他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骑回王府。 * 回到王府,酒劲尚未完全清醒。 婢仆们见他像个黑面神一样,谁都不敢上去招惹,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江衡回到杜蘅苑,环顾一圈,没有看到陶嫤,“王妃呢?” 寒光答道:“王妃正在偏室洗浴。” 陶嫤刚才等他一起用膳,但是迟迟等不到他,于是便自己先吃了,一刻钟前才去隔壁房间洗澡。闻言,江衡举步便往偏室走去,他一身酒气,而且怒气冲冲,寒光担心他会伤害陶嫤,便跟秋空一起跟上去。 谁知道江衡进去便关上了门,把她们阻在门外。 紫檀雕漆屏风内,陶嫤刚洗到一半,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丫鬟进来了,转头看去:“把我的衣服……” 话刚说到一半,看到江衡,她诧异地张圆了小口:“魏王舅舅?” 小姑娘的细腻圆润的肩膀露在水面,白嫩的脸蛋被蒸得粉红,双眸黢黑,浑身上下每一样都讨他喜欢。 她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即便使出百般力气,他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唯有她,什么都不做,便让他渴望得要命。 就像现在,她手足无措地缩在水池里,他几乎立即就起了反应。 江衡连衣服都没有脱,直接走下水中,把她逼至角落里,紧紧地拥着她娇小的身体,把头埋进她的颈窝,一下一下地吻着:“叫叫,叫叫……” 陶嫤被他身上的酒气吓坏了,这么浓烈,该是喝了多少酒啊? “魏王舅舅怎么了?” 他不回答,手上不老实起来,哑着声音道:“你是我的,叫叫,你是本王的。” 陶嫤呜咽一声,正要开口,却在他身上闻到了脂粉味儿,不是她的味道,应该是别人的。 * 寒光和秋空守在门外,里面的声音很大,她们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水声哗哗,很是激烈。 伴随着陶嫤尖细的求饶声,还有阵阵啜泣声,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才停下。 她们正要进去,却见江衡湿漉漉地抱着陶嫤走了出来。陶嫤只裹着一件外衫,半张脸埋进江衡的胸口,白里透红,长睫轻颤。 江衡吩咐:“准备两身干净的衣服送到房里。” 寒光呆了呆,反应过来后忙下去办。 等她送进房里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不需要了。江衡把陶嫤抱上床榻,不多时里面便又传出动静。这次比浴池里稍微温和一点,但还是让陶嫤承受不住。寒光脸一红,退出房间,临走前似乎听到陶嫤哭着哀求他慢点。 这一晚上折腾了许久,江衡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叫叫,你是我的”,不厌其烦。 陶嫤的嗓子都哭哑了,白皙如玉的身子狼狈不堪。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屋里的动静才渐渐停止。 屋外寒光和秋空守了一夜,一面抱怨王爷不懂得怜香惜玉,一面心疼自家姑娘,一整夜都没阖眼。 * 第二天午时,江衡宿醉清醒之后,想起昨晚的失控,忙去看身旁的小人儿。 陶嫤脸上挂着泪痕,可怜兮兮地缩在角落里,他一碰,她就呜呜咽咽地说:“魏王舅舅不要……” 江衡心疼不已,忙去查看她的身子,掀开被子一看,登时整张脸都僵了,难看至极。 她好不容易消退的痕迹又被他弄了一身,而且比前几次都严重,瞧着触目惊心。他不自禁握紧了拳头,在心中骂自己混蛋,她这么娇嫩,怎么经得住他这么糟蹋…… 他让人打来热水,拿巾子把她浑身擦洗一遍,又找出药膏,动作轻柔地给她上。他小心翼翼,生怕再次弄疼了她,越是上药,便越能看清她身上的惨状,只觉得自己真不是人,居然把她伤成这样。 陶嫤累得很,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摆弄她,但是她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渐渐再次睡去。 再醒来时,看到江衡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见她醒来,他露出笑容:“叫叫醒了么,饿不饿?我去让人准备吃的。” 陶嫤脑子木木的,迟钝地转了转,想起昨晚他的疯狂,以及他身上那股脂粉味,移开视线,不想理他。 ☆、第141章 讨厌 江衡想扶她起来,但是她往里面缩了缩,长睫毛低垂,像个漂亮但没有生机的玉瓷娃娃,一声不吭地,也没有表情。 江衡一滞,让丫鬟把早膳送进来,他亲自端着一碗香蕈鸡粥喂她:“叫叫乖,起来吃点东西。” 她轻轻摇了摇头,手脚无力,连被褥都拽不动,只能小声道:“让白蕊玉茗进来,魏王舅舅出去吧。” 她的声音还有点哑,大抵是昨晚哭得多了,这会儿还没有好。 昨天江衡真个过分,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什么程度,那么强悍地对她,她整个人都无助哭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好像没有尽头一样。如今想起来,她都止不住地打颤,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 江衡放下汤碗,想看看她有没有发烧,然而还没碰到她,她便瑟缩了下,“魏王舅舅不要碰我!” 江衡的手停在半空,心里愧疚得不是滋味,他何曾想过会弄伤她?他这么喜欢她,喜欢得不知要怎么宠着才好,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如此小心翼翼,没想到最终还是伤害了她。 “叫叫……”江衡哑声叫她,“本王昨天喝多了酒……” 陶嫤没有理会,全当没听到。 她固执地说:“魏王舅舅出去。” 江衡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我……” “出去。”她把头埋进被子里,声音压抑得有点颤抖,“你出去……” “好好,我出去。”江衡一点办法也没有,不想看她难过,唯有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回头看她还是一动不动,他低叹一声,举步走出内室。 屋外守着白蕊玉茗两个丫鬟,她们从秋空寒光口中得知事情经过,一面着急一面埋怨魏王不知轻重,正在廊下徘徊,见江衡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踯躅不前:“魏王,我们姑娘……” 江衡停在门口,“进去照顾她,让她把早膳吃了,王妃若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告知本王。” 两人应下,忙进去查看陶嫤的状况。 * 江衡刚走不久,陶嫤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这个平时很轻松的动作,此刻却让她非常吃力,不只是手脚,浑身都疼的厉害,尤其是双腿那儿,动一动就疼。江衡真是个大混蛋,大禽兽……她在心里把他骂了很多遍,眼里有泪花闪烁,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昨天莫名其妙地被他这么对待,明明她什么也没做,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风? 白蕊玉茗进来时,就看到她呆呆地坐在床头,表情很脆弱,一碰就能哭出来似的。白蕊一阵心疼,上前端起鸡粥,踩着脚踏问她:“姑娘先吃些东西好么?这都晌午了,不吃东西怎么成。” 这一回她很乖巧,白蕊喂她她就吃,不知不觉吃了小半碗。 陶嫤吞下一口粥,眼睛一眨,吧嗒落下一滴泪来,她带着哭音控诉:“我想回家。” 白蕊玉茗的眼眶顿时红了,玉茗掏出绢帕给她拭泪,“姑娘别难过,魏王心里是疼你的……” 她孩子气地拿袖子擦了擦眼泪,继续往下说:“我想见阿娘。” 两人为难了,姑娘跟魏王闹脾气,实在不是她们能管的。姑娘想回家,也得看魏王想不想放人啊…… 殊不知,此刻江衡就站在紫檀花开富贵屏风后面,听着陶嫤跟她们的对话。 白蕊舀起一勺粥放到她嘴边,哄道:“姑娘先把粥喝了吧。” 陶嫤确实有点饿,张口吃了两勺,还是不忘刚才的话题,“玉茗去收拾东西,我要去找阿娘住几天。” 找殷岁晴? 那不是要去瑜郡王府么? 玉茗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姑娘,那魏王怎么办……要不要跟他说一声……” 陶嫤垂眸,半响吐出几个字:“不要,我讨厌他。” 屏风后面的江衡苦笑,看来这次是真的惹她生气了,居然让她说出讨厌他这种话。他心里一阵苦闷,被那句“我讨厌他”打击得不轻。 该怎么哄她? 江衡想走进去,但是她现在肯张口吃饭,如果他进去了,她又不吃怎么办?犹豫片刻后,他走到外面的八仙椅上坐下,想起昨天的经过,只觉得荒唐。他不是那种嗜酒的人,更从不买醉,没想到昨天被周溥刺激了一下,居然第一次失控了。 他一杯一杯地喝茶,头脑却越来越清醒,对陶嫤的心疼愧疚也越来越深。 片刻钟后,白蕊和玉茗从内室走出来,到他跟前回禀:“姑娘吃了半碗鸡粥,半个银丝卷儿。” 江衡颔首,顿了顿问道:“她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出去之前,江衡让她们重新给她上一次药,他担心自己上的不好,有些地上没有顾及到。 白蕊想起刚才看到的一幕,姑娘别的地方还好,尤其胸口和双腿,简直让她看了就难受,魏王下手也忒狠了点,不知道她们姑娘最是娇嫩么! 她低头道:“都重新上了一次药,姑娘方才已睡下了。” 陶嫤一门心思想回家,奈何身体太累,用过饭后没撑一会儿,便再次睡了过去。也不知道醒来会怎么样,好在现在是安抚住了。 江衡挥退她们,起身在外面转了两圈,终于还是没忍住,走入房中。 * 床榻上的小姑娘睡容安详,一定累得不轻,连他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江衡坐在床边,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她没有反应,睡得死沉死沉。他俯下身,贴着她的额头蹭了蹭,“叫叫?” 她还是睡着。 于是他脱掉金线纹墨靴躺在她身边,无比珍惜把她搂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罕的宝贝一般,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他再也不敢伤害她,贴着她的脸颊蹭了蹭,声音痛苦地说:“对不起,叫叫,我错了……对不起。” 不敢说得太大声,怕吵醒了她,到时候他连躺在她身边都不行。 于是只能一遍遍地低声说对不起,说到最后,他抱着她翻了个身,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四肢都缠住她,舍不得放手。 那么小的身体,却要承受他那么深的欲.望,他不懂得疼惜就算了,还弄伤了她。 这样抱住她,才感觉她真是娇小得过头,怎么会那么小,小得他心疼得不得了。江衡吻住她的脖子,这回再也不敢放肆,吻得很轻很轻,她一出声,他就立即停下来看她。 好在没醒。 他就这么抱着她躺了一个时辰,见她快醒了,他才起身下床。 傍晚时分,陶嫤总算睡醒了,虽然还是浑身酸疼,但已比中午起来好了很多。她坐了一会儿,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唤来白蕊玉茗,让她们收拾东西准备回楚国公府。 白蕊玉茗面面相觑,她们还没跟魏王说起此事,不知魏王同不同意……如果姑娘就这么走了,两人关系更僵怎么办? 见她们站着不动,陶嫤心里来气,“你们不走,我自己走就是了。” 说着便从床榻上下来,她双腿发软,没走两步就要摔倒。 白蕊连忙上前扶住她,“东西是收拾好了,但是姑娘这么回去,瑜郡王妃定会担心的……” 话音刚落,江衡从外面走了进来,对她们两人吩咐道:“都出去,我跟王妃有话要说。” 两人不大放心,毕竟昨天江衡才干了那事儿,万一今天再来一次,她们姑娘可承受不住。 江衡没给她们犹豫的机会,又吩咐一遍:“都出去。”声音严肃了几分。 两人欠了欠身,“婢子告退。”末了看一眼陶嫤道,“姑娘若有任何吩咐,尽管传唤婢子。” 陶嫤站在床榻跟前,点了点头。 她们离开后,她勉强撑着身体走了两步,路过江衡身边时,他企图握住她的手,“叫叫。” 陶嫤伸手挥开,站了一会儿,实在有些累,而且那里每走一步就磨得疼,她索性坐在美人榻上,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魏王舅舅,我想回家几天。” 江衡嗓音沙哑:“为何?” 为何? 他居然还好意思问她为什么? 她留在这里,难道要受他欺负吗?他那么大一只,欺负起她来,她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而且陶嫤一想到昨天他身上的脂粉味儿,便觉得膈应得很。他喝得醉醺醺,不知道他从哪里回来的,回来之前是不是也摸过其他女人,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就没来由地很生气。 他明知道她不喜欢他喝酒,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 陶嫤垂眸,“我想跟你分开几天。” 江衡身形一僵。 她嫌他打击不够深,耷拉着脑袋又补上一句:“我这几天都不想看见你。” 江衡心里比黄连还苦,转身看向她,眉宇深蹙,开不了口。 话说完后,她站起来往外走,白蕊玉茗把这几天换洗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她不必操心,只想马上扑进殷岁晴怀里诉说委屈。 还没走出内室,江衡快步上前把她揽进怀里,粗壮的手臂紧紧圈着她,舍不得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抿唇,说不知道。 江衡又抱了一会儿,下巴蹭着她的头顶:“别走好么?” 陶嫤扁扁嘴,不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叫叫,别走好不好?你若是生气便跟我说,向我发泄,打我骂我都可以。别冷落我,也别离开我。” 陶嫤静了很久,说道:“不要。” 江衡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端是不肯松手的架势。 她使劲掰了两下,没有掰开。“魏王舅舅碰过别人,又来碰我,我不喜欢这样。我跟你说了,但是你不听。” 江衡顿住,他何时碰过别的女人? 再问她时,她却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再说。大抵是拧着一口气,不想搭理他。 正在江衡出神的时候,陶嫤挣开他的怀抱逃了出去。 这时江衡才想起来,昨天他们去酒楼之后,都喝了不少酒,意兴阑珊时,底下的武官叫了平康坊的姑娘上来。彼时他喝多了,被一个女人偎了上来,那女人的脂粉味儿很浓,大概是那时候染到身上的。 江衡恍悟,连忙追了出去。 ☆、第142章 吵架 另一边,陶嫤已经跟着白蕊玉茗走出很远。 廊庑下凉风袭来,吹起她花鸟纹的挑线裙子,随着她的走动,露出裙摆下面一双小巧玲珑的丝鞋。她走不快,江衡没几步就跟了上去,挡在她的面前:“叫叫,本王没有碰过别人,你是不是闻到了脂粉味儿?那是我在酒楼无意间沾上的,赵斌他们找了女人,但我没有碰过,除了你之外,我没有碰过任何女人。” 大抵是太在乎她,一句话重复了三遍,就是希望她能听进去他的解释。他说完这句话后,定定地看着她,想看到她动容的表情。 可惜陶嫤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从他身旁走过,“就算魏王舅舅没有碰,但也沾了别人的味道。” 江衡抓住她的小手,五指并拢,把她牢牢地握在手心,“你如果不喜欢,我再也不去那种地方。” 陶嫤偏头看他,“你还喝得酩酊大醉。” 江衡理亏,伸手想抱她,但是被她躲了过去,“……我以后再也不沾酒。” 昨天若不是心情抑郁,他也不会那样喝酒。以前他觉得喝酒是怡情雅兴,小酌几杯并没什么,但是如果她不喜欢,那他就可以完全戒掉。 前面的暂且不说,但是有一条,陶嫤无论如何都不想轻易原谅他。她收回视线,沮丧地盯着脚下,“你弄疼我了。” 昨天她很疼,比第一天晚上还疼,她哭着求了他很多遍,他都没有停下来。那个时候,陶嫤真是恨透了他,心里想着以后再也不理他,如果现在轻易原谅他的话,那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万一他以后又兽性大发呢? 说起这个,江衡更加愧疚,“是我不好,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 陶嫤抽回手,“可我还是讨厌你。” 说着她扶着白蕊绕过他,继续往前走。这架势,端是打定了主意要走。 她说讨厌他,这让他如何接受得了?如果这么让她离开,被楚国公府的人知道前因后果后,他大概好几天都见不到她,他不能接受。 江衡继续厚着脸皮上前,她不让他牵手,那他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叫叫,不要讨厌我。” 陶嫤置若罔闻,不为所动。 她走的很慢,江衡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大概整个王府的婢仆都看见了,王爷做错了事,腆着脸请求王妃的原谅,面子尊严都不要了,只要能把她哄回来就好。他们何曾见过魏王这副模样?印象中他都是极其威严的,不怒自威,不苟言笑,唯有在王妃面前,才会变成另一个人。 真是让一干婢仆惊掉了下巴。 只见他们两人,一个走在前面,一个走在后面。魏王就跟被遗弃的大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王妃身后。 可是王妃呢?她走自己的路,看都不看他一眼。 王妃真是胆识过人,能把魏王驯服成这样,不得不让他们佩服。 * 来到府外,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陶嫤踩着黄木凳上马车,眼瞅着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江衡心一横,跟她一起走上马车,“叫叫,别讨厌我好么?” 她说什么都行,唯独“讨厌他”这三个字让他心慌意乱,多怕她不是赌气,而是说的实话。他这么喜欢她,如果她讨厌他,那他真是一点辄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才让她对他有点动情,如果因为他的过错,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化,那他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说他没出息也认了,这辈子就认准一个她,除了她之外,谁都不要。 陶嫤拧眉,谁让他上来了? 她很生气,故意说道:“不好,我就是讨厌你了,讨厌魏王舅舅!你快点下去,我要回家。” 江衡站在车辕上,弯腰想要进去,“魏王府才是你家,除了这里,你哪都不能去。” 陶嫤情急之中,抬脚踢在他的小腿上,“这不是我家,这是你家!” 不过她的力气跟小猫一样,踢在他身上根本不疼。江衡停住,听到这句话有点僵了僵,“叫叫,这是我们的家。” 莫名其妙地被这句话逼出了泪水,陶嫤眼前蒙上水雾,很快从眼角溢出一颗泪珠。她恍然回神,举起袖子擦了擦,不让他看见自己在哭,“魏王舅舅只会欺负我,我不跟你住一个家,我要找阿娘去。” 她一哭,他整颗心都跟着疼,想伸手抱她,但又怕她拒绝:“我怎么舍得欺负你?我只想好好疼你。” 她嘴巴一瘪,带着哭腔抱怨:“那昨晚是我做梦么?” 他一噎,无法反驳。 陶嫤让他下去,可是他就跟一座山一样,结结实实地杵在马车里,硬生生把马车的空间都占据了。 江衡没忍住,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对不起,我以后若是再欺负你,事后你就处罚我罢。” 她眨了眨眼睛,“怎么处罚?” 江衡说:“任凭你处置。” 这个条件很诱人,不过陶嫤没打算立即原谅他,她指了指马车外面,“那魏王舅舅现在下去,我要回国公府,你不许拦着。”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江衡把这个词语领悟得透彻,他还想挣扎,“叫叫……” 陶嫤吸了吸鼻子,眼眶哭得红红的,扭过头不再跟他说话。 他自己说的话,又不能收回,犹豫良久,只得退了出去。白蕊玉茗总算有机会走上马车,虽不知他们在里面谈了什么话,不过看魏王的表情,应当是没那么好哄就是了。 马车里隐约还能听到陶嫤的啜泣,以及两个丫鬟劝哄她的声音,江衡站在外面,听得心碎,却不能安抚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在眼前走远。 * 原本是打算直接回楚国公府的,但是这会殷岁晴肯定不在,陶嫤迫切地想见到阿娘,便让车夫临时改道,去了瑜郡王府。 她哭成这样,不好意思直接进去,便让白蕊进去通传,让殷岁晴出来找她。 不多时殷岁晴快步走出门口,打帘走入马车,“叫叫?” 陶嫤立即扑入她的怀里,一路上泪水就没停过,见到她后哭得更加惨烈,简直成了泪人儿,“阿娘,阿娘呜……” 殷岁晴路上听白蕊说了大概,知道怎么回事,此时简直心疼得不得了,抱着她一个劲儿地哄:“不哭不哭,叫叫不哭,有阿娘在……快别哭了,你一哭阿娘心里更难受。”她闻声软语地哄她,就跟她小时候一样,“既然出来了就在阿娘这里住几天,什么时候心里痛快了再回去,有阿娘在,这回谁也不能欺负你。” 陶嫤在她怀里闷闷道:“我不想回去。” 殷岁晴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就不回去,这里也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说起家这个字眼,陶嫤就想起江衡跟她说,魏王府是他们的家。 想起这个,她哭得更难过了。 殷岁晴一边哄一边生江衡得气,她娇生惯养的女儿,从小舍不得打骂,连重话都没说过几句,谁知道才嫁给他几天,便哭着回来跟她告状了。 当初他信誓旦旦地说爱慕叫叫,要待她好,话音还没落下呢,就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让殷岁晴怎能不气。 陶嫤在殷岁晴怀里哭了一刻钟,再加上路上的时间,整整半个时辰,她一双杏仁眼都哭肿了。 好不容易止住哭泣,殷岁晴拿绢帕给她擦泪道:“目下天色不早,既然来了,便先跟我在瑜郡王府住一晚上。如果你不喜,明日我们再会楚国公府,你看好不好?” 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来的并不张扬,一路上没多少人知道,如此也好,免得魏王妃跟魏王不和的消息传出去,对两个人都不好。陶嫤跟随殷岁晴进府,听说瑜郡王段俨和段淳都不在府上,早晨出去的,晚上应该会回来。 陶嫤跟着殷岁晴走进梧桐院,她让人给陶嫤整理出一间房,晚上居住。 丫鬟打来热水,她拿热巾子敷了敷,情绪这才缓和下来。期间殷岁晴问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觉得那事不好开口,于是便没有细说。 不过晚上洗澡后,不可避免地被殷岁晴发现了。 殷岁晴看着她身上的青紫淤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是魏王弄的?” 陶嫤披上褙子,缩在一边点了点头。 殷岁晴没想到陶嫤是为了这个原因回来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她气愤得很!他把陶嫤当什么了,这么糟蹋,难怪叫叫哭着跑回来! 她越想越生气,原本还想着夫妻床头吵床尾合,她虽然对江衡不满,但是陶嫤毕竟嫁给了他,总是要过一辈子的,夫妻俩闹一闹也就完事了。然而她看到陶嫤的身子之后,便不那么想了,江衡若是不好好认错,她绝对不会再把女儿交给他。 当晚瑜郡王和世子从外面回来,段淳得知陶嫤住在府上,想过来看她一眼,碍于时候不对,而且男女有别,只得等明日一早再来。 第二日清晨,有一个人来得比段淳还早。 那就是江衡。 江衡站在瑜郡王府门口,得知陶嫤昨晚露宿在这里之后,大清早迫不及待地就赶了过来。 ☆、第143章 夫妻 第一百四十三章 瑜郡王府的人不知内情,见对方是魏王,便迎进了正堂来。通禀瑜郡王之后,瑜郡王立即就赶了过来。 两人见面后,段俨客气地问:“不知魏王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府里的丫鬟端茶上来,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江衡却没有心思品尝。大抵是路上来得急,他额头上出了不少汗,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俊容,威武中带着不羁,引得瑜郡王府里的丫鬟频频侧目。 他视若无睹,阻止了一下语言对段俨道:“敢问瑜郡王,昨日本王的王妃是否借住贵府?” 段俨听管事说过,点了点头:“是有此事。” 管事说魏王妃来找瑜郡王妃了,他一开始还以为陶嫤只是单纯想念殷岁晴而已,目下看来,似乎不全是那么回事。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江衡,只见他面容虽平静,但眼睛里露出焦灼,跟平时的冷静从容判若两人。 段俨虽记不住他,但记得住旁人对他的评价。 冷静睿智,杀戮果决。 极少见他失态过。 现如今,他苦涩地笑了笑,竟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不瞒瑜郡王,是本王惹恼了王妃,让她一时生气跑来贵府。昨晚给你添麻烦了,今日我想带她回家去,希望瑜郡王能帮本王一把。” 竟是这么回事,段俨好笑道:“麻烦倒不至于,只是魏王跟魏王妃闹脾气,我说话未必管用。” 江衡点点头,这点他是知道的,“瑜郡王不必担心,本王自会劝哄叫叫……只有一点……” 说来有些好笑,他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陶嫤不见他,殷岁晴不原谅他,甚至连瑜郡王府的大门都不让他进。目前这种情况已经好很多了,他只拜托段俨一件事,那就是劝住殷岁晴,让她不要阻拦他带陶嫤回家。 这没什么难的,段俨当即应了下来:“魏王要去见广灵郡主么?” 江衡颔首,“她在哪里?” 段俨说出梧桐院三个字,起身准备领他过去。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情都能互相理解……惹媳妇生气了,没什么好说的,只要还想继续过日子,那就得哄。女人都是要哄的,说两句好听的话,说不定她就不生气了。 江衡当然想跟陶嫤继续过日子,不只是过,还要跟她过一辈子。 就算让他丢面子,他也心甘情愿。 两人刚要走出正室,便见门口走出一个人,深紫织金缠枝莲纹锦袍,正是段淳。段淳把他们刚才的对话听了进去,面无表情地问道:“魏王方才说惹恼了广灵郡主,展堂可否冒昧问一句前因后果?” 段淳原本打算到梧桐院去的,路上听下人说魏王来了。魏王平白无故绝对不会来瑜郡王府,一定是为了魏王妃。前后联系一番,不难得出两人闹别扭的结论,他刚到前堂来,听到江衡和段俨的对话,果真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江衡凝眸,段淳上回的话他还没有忘记,此时更不会说出原因,否则不是让人有机可乘么? 江衡眯了眯眸:“恕本王无可奉告。” 感情方面,他是个心眼儿很小的人。陶嫤是他的,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能,更别说觊觎了。 于是段淳和周溥,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 跟随瑜郡王来到梧桐院,院里的丫鬟引他们进去。 他们到时,殷岁晴正在跟陶嫤念叨什么,两人坐在朱漆螺钿小几两端,殷岁晴说了一句话,陶嫤弯起杏仁眼忍俊不禁:“阿娘别说了。” 殷岁晴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不让阿娘省心……” 话没说完,听见丫鬟通传说瑜郡王来了,两人一起往后看去,目光落向瑜郡王身边的魏王身上时,陶嫤下意识瑟缩了下,脸上的笑意顿时收了起来。殷岁晴板起脸,握着陶嫤的手紧了紧,“魏王怎么来了?” 江衡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陶嫤,方才她的笑脸就像惊鸿掠影,转瞬即逝,对他来说实属难得。 他都两天没看见她笑过了。 陶嫤收回视线,对殷岁晴道:“阿娘我有点累,我去你屋里躺一会。” 究竟累不累,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殷岁晴很配合,拍了拍她的手叮嘱:“去吧,好好休息,别再伤了身体。” 最后那句话是故意说给江衡听的,她实在咽不下心里这口气,一想到昨天看到陶嫤的身体,就心疼得紧。 江衡见陶嫤要走,上前走了两步:“叫叫!” 陶嫤全当听不见,连丝鞋都没穿好,趿在脚上便往里面走,从头到尾看都没看他一眼。 江衡很挫败,想跟上去,半步被殷岁晴拦了下来,“魏王停步,这里面是我的寝室,您恐怕不能进去。” 他往里面看去,陶嫤转入十二扇折屏后面,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段俨走到八仙椅跟前,请他入座:“魏王不如坐下说话,有什么事,您慢慢跟岁岁商量。” 江衡只得走过去坐下,稳了稳思绪,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是带叫叫回王府的。” 殷岁晴想也不想地说:“我不同意。”态度端的很坚定。 不等江衡开口,她便继续道:“叫叫为何来找我,魏王想必比谁都清楚?原本你们夫妻俩的事,我不好插手太多,但是昨日叫叫哭着来找我,试问天底下那个母亲能好受?当初叫叫嫁给你,我便不太同意,魏王比叫叫大了十几岁,你们之间存在很多问题……如今没几天,这问题果然出来了。” 江衡张了张口,企图辩驳,但是发现自己竟没什么能解释的。 确实是他有错在先,他挨训是应该的。不过有一点,他却不能认同,“我是比叫叫大十五岁,但这不代表我不适合她,更不代表我们的婚事有问题。” 殷岁晴想了想,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个暂且不提,反正叫叫已经嫁给你了,我多说无益……那目前这件事,不知魏王打算如何解决?” 江衡静了静,告诉她:“是我对不起她,让她受了委屈,这次把她接回家后,定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空口无凭,殷岁晴怎么会相信他? 她喝了一口茶,不着痕迹地看一眼段俨,大概是埋怨他自作主张把江衡带了过来。段俨轻轻一笑,从中打圆场,“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岁岁,你就别太苛刻了。魏王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你便让饶了他罢。” 殷岁晴嗔他一眼,这种时候怎么能退让呢?要是轻易原谅江衡的话,他一定还会再犯的。 “叫叫说想回国公府住几天,我下午便带她回国公府去。王爷若是无事,便让下人去准备马车吧。”她道。 这是生气了,准备把他支开么? 段俨笑了笑,叫来管事:“照王妃的吩咐,去准备马车。” 江衡起身,不能再拖了,若是真让他们回楚国公府,那还有转圜的余地么?他站起来,“可否让我见叫叫一面?” 殷岁晴放下茶托,“叫叫睡了,她现在应该不想见你,魏王请回吧。” 江衡很坚持,“岳母,让我见叫叫一面。” 这是成亲以来,他第一次叫殷岁晴为岳母,放下面子,放下威严,只为了让她松口。殷岁晴被这一声愣住了,她一直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听到江衡叫这两个。不叫也没什么,她自己也觉得怪别扭的。 记得小时候,江衡连阿姐都很少叫她,这样一个好面子的人,如今竟然肯叫她岳母,足以见得他对陶嫤的重视。 段俨见她表情有所动容,趁机打圆场道:“我方才来时,看到院子里姚黄魏紫都开了,你同我一起去看看罢。” 说着起身,走到门口等她。 殷岁晴看向瑜郡王,再看一眼江衡,明知这两个男人打的什么主意,还是忍不住叹气。段俨要帮江衡,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又不是瞎子,当然也知道,真个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无计可施。到了这个份上,她再不通融通融,恐怕就显得太没人情味了,她终究是希望陶嫤好好的,两个人如果能把话说开再好不过。于是嗔一眼段俨,“姚黄魏紫早就开了,你上回来还夸过好看的。” 说着向他走去,走到门口时,转头看向江衡:“有句话我想跟魏王说,叫叫从小患有心疾,我跟陶临沅都舍不得对她打骂,疼得跟眼珠子一样。她一直没受过委屈,两家人宠着她,她自然比别的姑娘娇贵。如今她嫁给魏王,不求你向我们一样疼她宠她,只要不让她受委屈,我便知足了。” 江衡听罢,许久才道:“我会好好待她。” 殷岁晴最后看他一眼,才不放心地出去。 屋里转眼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站了一会儿,举步往内室走去。 屏风后面,陶嫤根本没有睡着。她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见醒,这会一点也不困,正坐在窗户旁边的美人榻上,望着院子里的风景出神呢。 她听到动静,没有转头,慢悠悠地问:“魏王舅舅走了么?” 江衡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薄弱的背影,许久才道:“没走。” ☆、第144章 宝贝 陶嫤转身,诧异地盯着他。 她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去,空无一人,“我阿娘呢?” 没想到会是他,她以为殷岁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进来的,登时有些慌乱,想要穿鞋走下床榻。 江衡好不容易见她一面,说什么也不能让她这么走了。他两步上前,挡住她的去路,俯身把她圈在美人榻和身体之间,低头凝视她的小脸,渴望道:“叫叫,别走,跟本王说说话。” 陶嫤不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阿娘为何让你进来了?” 小姑娘语气有些难过,活脱脱被人背叛了似的。她这会儿还不大想见他,更不想跟他回去,她昨天明明说得很清楚了,她想跟他分开几天,谁知道他今早就跟过来了?陶嫤有点生气。 江衡磨蹭了下她的侧脸,把头埋进她的颈窝,“我求她让我见的你的。” 陶嫤不说话,抬头推他的大脑袋,不让他碰自己。 推了半天没推动,就觉得江衡热热的呼吸洒在脖子上,“跟我回家吧,好宝贝儿。” 陶嫤反驳:“我不是你的好宝贝。” “是,你是。”江衡心疼极了,抱住她坐在榻上,跟她额头对着额头,鼻子对着鼻子,一字一句道:“叫叫是本王的宝贝。” 陶嫤鼻子蓦地有点泛酸,她眨了眨眼睛,强忍着没流泪,“哪有人总欺负自己的宝贝的?你骗人。” 见她之前有再多的困苦磨难,这会都不重要了。江衡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握着她的小手不住捶打自己,“那你打我好么?怎么样才能原谅本王,我真的错了。这两天想你想得厉害,你若是不跟我回去,王府有什么意思?” 他让她打,她才不打呢,打了他就能舒坦了,那多便宜他啊? 陶嫤缩回手,想要离开他身上,“我要去找阿娘说说。” 然而江衡不让她去,紧紧抱住她的腰,顾忌着她身上有伤,又不敢太用力,真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别走,叫叫别走,再听说我几句话。” 陶嫤停下来看他,清澈的杏仁眼一眨不眨,那表情俨然在说,你说吧,我就这样听着。 对上这双眼睛,江衡莫名地有些紧张,接下来话很重要,是他酝酿了一天一夜的。 他的手擅自跟她十指相扣,想了一会儿道:“那天我替你入宫送东西,见到周溥,跟他说了几句话。他告诉我,你们是一类人,叫叫,什么一类人?本王当时想了很多,却想不通。你跟他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让我很不安心。” 陶嫤僵了僵,低头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没想到周溥居然会跟他说这个。 难道要告诉江衡,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么? 正在她犹豫的时候,江衡又道:“这两天我想清楚了,即便你跟他有关系又能如何,你已经嫁给本王了,从此便是我的人。只要我不松手,他永远都不会得逞。” 陶嫤眨了眨眼睛,开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抬头看他,莫名其妙地说:“周大夫跟我什么关系?你在想什么,我们之间正常得很。” 江衡停下来看她,难道这只小不点根本不知道? 他顿了顿,“本王以为……” 陶嫤从他腿上跳下来,左手甩了甩,没能甩开他:“你以为我跟他私通么?你居然这么想我。” 说到气愤的时候,她脸色忽地发白,蹲下来短促地呼吸,被他握住的左手不停地颤抖。江衡吓坏了,忙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轻声哄她:“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怕你离开我……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叫叫别生气,你怎么罚我骂我都可以,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哄了一会儿,她才渐渐平静下来,蜷缩成一团侧躺着,双目紧闭,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江衡既心疼,又庆幸她不知道周溥的心思,这姑娘迟钝点也好,他慢慢哄着就行了,让别人连哄都没机会哄。他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面前是她乌黑缜密的青丝,“是我糊涂,叫叫,跟我回家吧。” 她不回应,他腆着脸又叫了一句:“宝贝儿?” 陶嫤掐了一下他的手,“别碰我。” 话说开之后,两人的关系总算缓和了点,不再如一开始那般僵硬。江衡非但不松手,还在她耳朵上亲了亲,“叫叫。” 半响,陶嫤嗯了一声。 他又叫一声:“叫叫……” 这回陶嫤干脆不回应了。 他连着叫了三声,忽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抵着她的额头问道:“你还讨厌本王么?” 他对她说讨厌他的事耿耿于怀,昨天一整天都寝食难安,真怕因为这回事,她真讨厌他了。如今见她有原谅他的趋势,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她。 陶嫤移开眼珠子,不看他,“讨厌啊。” 江衡又气又笑,低头想咬住她的樱唇,却被她提前拿手挡住了。他盯着她圆溜溜的杏眼又问了一此:“真的讨厌我吗?” 她点点头,瓮瓮的声音从手背传出:“讨厌你,最讨厌你。” 江衡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吻在她的手背上,“可是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陶嫤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近得连他的眼睫毛都能数清楚,她想伸手摸了摸,后来忍住了,“那你还去酒楼喝花酒。” 江衡一滞,这个帽子扣得着实有点冤枉,“叫叫,我没有喝花酒。” 她不管,“反正有姑娘。” 肯追究,就代表她在乎他,江衡抑郁了两天的心情总算有所好转,“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去,也绝对不碰其他女人。” 陶嫤这次很诚实,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不喜欢。” 江衡说:“那我以后再也不去了。以后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让我去哪里,我就不去。” 陶嫤被他抱得有点紧,他就跟个大狗一样,双手双腿紧紧地缠着她,把她整个人罩在身下。但是并不难受,陶嫤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 过了很久,陶嫤瑟缩了下,小声地问:“那你以后……” 江衡几乎立即就知道她指什么,悔恨不已,连连保证:“没有以后,我们昨天说过了,我要是再伤害你一次,就任凭你处置。” 陶嫤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这话,不过那时候她太生气,于是让他下马车了。 她在想要怎么处置他才解气,还没想好,他就凑过来问道:“还疼不疼?” 那个地方太私密,她别开头,说了一个疼字。 江衡亲了亲她的脸颊,“我们回家好好养伤,留在这里会给瑜郡王添麻烦,先跟我回家。” 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带她回家,他就是害怕她一去不回了,担心她离开他。只有把她哄回家了,才觉得安心。 谁知明明到了这一步,她还是撑着一口气,“我不回去,我跟阿娘说好了要回国公府的。” 江衡很挫败,“叫叫……” 她扒拉了两下,从他身子底下钻出来,“我就去住几天,你别总缠着我。” 江衡起身,坐在塌沿上看她,“我不缠着你缠着谁?” 陶嫤想了想,好像他缠着谁,她都会不高兴。但是又不好意思说出让他缠着她这种话,于是转过身,快速往外走。 她的脚小,腿又没他长,没走两步便被他追上了,“跟本王回家,我就不缠着你。” 陶嫤绕过他往外走,“不要。” 江衡抓住她的手,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回也行,那我就跟你一起去楚国公府。” 陶嫤偏头看他,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看着看着,她抿起唇,圆圆的杏仁眼有了笑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魏王舅舅是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呢。” 江衡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那是因为你没好好在乎我。” 陶嫤收起笑意,不赞同地哼了一声,踅身继续往外走。 * 刚出正室,没走两步,便见殷岁晴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叫叫,叫叫,快跟我来!” 很少见她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陶嫤立即紧张起来,“阿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拽住陶嫤的手便往外走,顾不得跟她多解释,“你外公心疾发作了,听说很严重,你快随我去看看。” 听说外公出事,陶嫤立即打碟起精神,跟在殷岁晴身后往外走。 瑜郡王和马车都在门口等着,陶嫤伤没全好,走起来还是有些吃力。江衡看出来后,从后面打横抱起她:“我带你过去。” 殷岁晴转头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陶嫤攀住他的脖子,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很快,生怕他们去得晚了,会赶不上一样。她跟外公一样的毛病,有时候会心口遽然疼痛,有时候会喘不上气,但是外公活了这么多年,每一次都挺过来了,她希望这一次跟以前一样,外公也能平平安安地。 一边想着,一边紧紧抓着江衡的衣服,身躯轻颤。 江衡感觉到了,抱着她安抚:“别怕,楚国公会没事的。” 她嗯一声,被他抱着来到门口,放到马车上。 她跟殷岁晴还有两个丫鬟坐在马车里,瑜郡王、段淳和江衡骑马走在外面,一起往楚国公府赶去。 因为殷岁晴催促过,车夫不敢磨蹭,赶得比以往都快,提早一刻钟来到楚国公府的门口。 听婢仆说楚国公已经被送回院里了,目下正在由大夫看诊,陶嫤的几个舅舅也都在跟前候着。殷岁晴带着陶嫤赶了过去,来到殷如的房间后,她扫一眼内室,忙问殷镇清:“阿爹怎么样?” 方才正是殷镇清让人给她送的消息,闻言不无愁苦道:“没见他动过这么大的怒,回来之后便气昏了过去。方才大夫给看过了,又喂了一碗药,索性救得及时,这才没出什么大事。” 殷岁晴敏锐地抓住重点,“动什么怒?为何动怒?” 殷镇清顿了顿,看向门口站着的江衡。 今早上朝他也在场,知道是什么原因。 皇上最近宠爱宁嫔,简直宠得没了边儿,整日沉溺在温柔乡之中,连早朝都连着好几天没上。今日更是,一干大臣在殿里等了大半个时辰,却等来一句:“皇上身体抱恙,诸位大臣没事就散了罢。” 怎么会没事? 南边一带水涝严重,淹没了好几个镇子,就等着朝廷的赈济呢。几位大臣急得团团转,却见不到皇上一面,甚至连上了折子他都不看。非但如此,听说皇上最近沉迷炼丹之术,想要长生不死,与天同寿。人到了一定年纪,难免会惧怕死这样一个字,但是他却非要炼什么长生不死术,这就着实让人生气了。 楚国公和其他几位大臣得知后,连连骂了好几声胡闹,气得七窍生烟,一回到府里便心疾发作了。 殷镇清看一眼江衡,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此事,毕竟他跟陶嫤新婚燕尔,在朝告假两个月,这几日都是陪着陶嫤的。于是他不确定要不要跟他说:“是因为朝廷的事……” 江衡蹙眉,猜到什么。 他虽然在府上,但是对朝中情况有所掌握,而且上一次带着将军入宫,皇上叫他过去时,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145章 对策 殷镇清将前因后果解释一番,正室里静了许久。 江衡眉头紧蹙,正要说什么,屋里下人出来道:“国公爷醒了。” 一行人进屋看他,楚国公倚在床头,脸色仍旧不大好,气息十分微弱。屋里的人不宜太多,陶嫤的几个舅舅见他没事后,便留在屋外,让殷岁晴和陶嫤几人进去说话。 殷岁晴坐在床沿,一脸关切地问:“阿爹还好么?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楚国公摇摇头,“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死不了。”说着看到一边的江衡和陶嫤,不免诧异,“叫叫怎么也来了?” 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不想惊动这么多人,再一看瑜郡王和段淳也在,更加觉得兴师动众了。 殷岁晴循着看一圈,向他解释道:“叫叫来郡王府看我,正好便一起来了。” “好端端的,去你那儿做什么?”殷如颇为不解。 眼看瞒不住,殷岁晴只好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一遍,说是陶嫤跟江衡闹脾气了,这才跑去找她的。听罢,殷如一个眼刀横到江衡身上,忍不住骂道:“你们这一老一小,迟早要把老臣给气死!” 按理说他这话越矩了,哪有这么指责皇上跟王爷的?不过魏王既然娶了陶嫤,他便是他们半个长辈,这么说话也不过分。 况且他现在在气头上,说什么就由着他去罢。 江衡笑了笑,“一点小事罢了,不值得国公爷动怒。我跟叫叫的事,我们两个人会解决的。” 陶嫤站在一旁,偏头看了他一眼。 说得这么十拿九稳,也不知道刚才求她跟他说话的人是谁? 楚国公摆了摆手,大抵是又动怒的缘故,说话很有些喘,“既然叫叫回来了,便在府里多住几日。何时她高兴了,何时再回去也无不可。” 江衡面色微滞,他想了想,转头对陶嫤道:“我有话要跟楚国公说,叫叫,你到外面等我好么?” 屋外有个大夫随时待命,但陶嫤还是不放心,“你不许气我外公。” 江衡让她放心,“不会。” 陶嫤这才带着殷岁晴走出内室,段俨也要离开的时候,江衡唤住他:“瑜郡王请留步,此事跟你也有关系。” 段俨回头,大抵猜到他要说什么,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本王可帮不上什么忙。” 江衡一笑,“瑜郡王何必妄自菲薄。” 等屋里只剩他们三个人后,江衡移步到窗前,宽阔的后背挡住了窗外的光景,“本王几日没有上朝,二位可否跟我讲一讲朝中近况?” 楚国公冷哼一声,着实被气着了,这会儿连提都不想提,“皇上沉溺温柔乡中,钻研歪门邪道,弃整个大晋于不顾,让老臣无话可说!” 江衡眼眸一沉,“楚国公诽谤皇上,难道不怕本王上告,降罪于你么?” 殷如瞪向他,“老臣为大晋鞠躬尽瘁,一心一意,若非皇上实在糊涂,老臣怎会说出这番话?我是为整个大晋着想!” 被一个宠妃迷惑得不顾朝政,说出去真是笑话,大晋几百年的根基,难道要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么? 江衡双手环抱,睨他一眼,“既是为大晋着想,便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本王。” 这几天他除了魏王府,关心最多的就是军府,对朝廷那些勾心斗角不大上心,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估计也懒得管这种事。 楚国公躺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把知道的都跟他说了:“听宫里的全公公说,自打宁嫔有身孕后,皇上便对她宠得愈发厉害。甚至找专门的道士算过了,宁嫔肚子里怀的儿子,如此一来,愈发不可收拾……不仅如此,皇上还被宁嫔蛊惑,那个道士不仅会算命,还会修炼长生不死之术……” 江衡静静地听完,眼神越来越冷。 第一眼看到宁嫔,本以为她只是个柔弱工于心计的女人,未料想竟还有如此野心。他掀唇笑了笑,如果是儿子,她打算如何?还想让皇上立太子不成? 乌木一事,慧王如今被降为平原王,皇后嫡出的皇子只剩下他一个。江衡忽地想起什么,恍然大悟,这么看来,下一个获罪的很可能是他? 不无可能。 他猜测乌木上的毒其实是宁嫔所为,如果能因此挑拨他跟慧王的关系,他们两人互相揭发,让皇上从中猜疑,不失为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可惜她没算对,最后受难的只有江衍,他侥幸全身而退。 周溥跟宁嫔是亲姐弟,周溥又懂医术,这其中很可能跟他也脱不了干系。 江衡捋顺后,抬头朝段俨看去,“瑜郡王有何感想?” 段俨轻笑,顺势坐在一旁的矮榻上,“我是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即便真有什么想法,也帮不上魏王的忙。” 此话不假,段俨真个称得上大晋最清闲的王爷,他安于现状,不趋炎附势,日子过得平淡又闲散。他不必有多大的权利,每月享受着朝廷和俸禄和食实封便足以养活阖府上下,悠闲得让人羡慕。 江衡弯唇,“瑜郡王当年最受先皇重视,跟朝中上了年纪的高官重臣都有几分情谊,正因为你沉默多时,是以说出来的话才有分量。” 段俨看向他,他随意倚靠在窗户边上,高壮伟岸的身躯挡住了刺眼的阳光,生生透出几分不羁来。 以前他或许不大愿意管,目下两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家出事,另一家都不会好过。他左右权衡一番,告诉江衡:“目前情况,魏王应当入宫一趟,先见皇上一面为好。” 江衡点点头,“本王正有此意。” 段俨站起来又道:“还要时刻提防慧王。” 慧王江衍虽然困在府里,但是却不老实,仍旧跟一些人来往频繁,大抵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这些江衡都有所耳闻,他确实不该疏忽大意,江衍一向很有野心,谁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还是时刻小心为妙。 江衡颔首:“多谢瑜郡王提点。” * 他们三个人在屋里足足谈了半个时辰,再出来的时候,屋外只剩下殷岁晴和段淳两人。 江衡环顾四周一圈,没看到陶嫤的身影,“叫叫呢?” 殷岁晴从椅子上坐起来,想看看殷如的情况如何,闻言回答道:“叫叫跟大哥他们在堂屋,阿爹情况如何?还有病发么?” 段俨握了握她的肩膀,让她不用担心,“楚国公已经睡下,你别进去了。” 殷岁晴点点头,“你们在屋里说了什么?” 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一说就是半个时辰,他不是个话多的人,难免让殷岁晴好奇。段俨轻咳一声,浅笑道:“这个要问魏王。” 江衡没心思解释,举步往外走,“我去前面找叫叫。” 转身一看,段淳正靠在门边,平静无澜地盯着他看,眼睛里还隐藏了一星半点的笑意,不像是嘲笑,倒像是看笑话。江衡蹙眉,忽地生出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他大步走出院子,来到正堂。 果不其然,正堂里几个男人已经从陶嫤口中套出了前因后果,目下他一过来,便将陶嫤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殷镇流道:“叫叫这几天住在楚国公府,魏王若是无事,还请回吧!” 江衡很头疼,他只是想接媳妇儿回家而已,怎么就那么难?他看向殷镇流身后,“叫叫,你跟不跟我一起回去?” 陶嫤从二舅舅身后伸出脑袋,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殷镇流就像老母鸡一样把她牢牢护着,生怕江衡靠近陶嫤一步,“叫叫方才说了,想留下来住几天。” 江衡不看他,乌瞳定定地看着陶嫤。 陶嫤在后面犹豫了一会儿,扯了扯殷镇流的衣裳,“二舅舅,让我跟魏王舅舅说两句话吧?” 殷镇流转头,“有什么好说的?他再欺负你怎么办!” 陶嫤一笑,“有舅舅们在,他不敢的。” 一想也是,殷镇流跟兄弟几人商量了下,这才答应下来,不放心道:“别说太久。” 陶嫤点头,从他身后钻出来,上前牵住江衡的几根手指头,带着他往外走。到了廊庑下面,她才松开,斟酌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魏王舅舅等会是不是要入宫?” 江衡微讶,“你怎么知道?” 她双手背在身后,鬓边绒发被风吹起来,她微微一笑,“我猜的呀。” 刚才他们在屋里交谈,她在外面想了很多。 上辈子没有嫁给江衡,她对宫廷的事关注不多,隐约记得皇上宠爱一位宁贵妃,现在想想,很可能就是周溥的姐姐周宁语。如果那时候周宁语就是贵妃,为何周溥还要住在她家里? 她不记得周宁语有没有祸害朝纲,但是她记得,周宁语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当时皇上已经糊涂了,要立一个□□岁的孩子为太子。慧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谋反篡位的,只不过当时被江衡拿下了,后来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最后坐上了那把龙椅宝座。 陶嫤觉得有必要提点他一下。 可是要怎么说,才能不让他知道自己重生过呢? 等了许久,等不到她开口,江衡揉了揉她的头顶,“你要跟我说什么?” 陶嫤拍开他的手,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问:“魏王舅舅相信我么?” 江衡甚至不问她原因,“本王当然相信你。” 她莫名有些触动,垂眸徐徐道:“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见宁嫔要生孩子了,是个男孩。那天皇宫上面有两条龙在打架,乌云密布,后来下了很大的雨。”她怕他不相信,补充了一句:“我的梦一直很灵验的。” 江衡深深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才轻笑道:“我都不知道,叫叫原来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她偏过头,倒不谦虚,“偶尔才有一次。” 江衡声音低沉,忽地不正经起来,“那叫叫能不能预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男是女?” 陶嫤脸一红,推开他:“我才不知道!” 说完这件事,她总算放心了,“魏王舅舅既然有事就快走吧,这几天我住在国公府里,等你何时把事情解决完了,我再回去。” 如果不顺利,后面必定有一场腥风血雨。 江衡也知道,不想把她牵连进来,低头吻了吻她的嘴角,“那你原谅我了吗?” 陶嫤故意咬住他的舌头,不让他伸进来,“没有,还早呢!” 江衡把她带进一旁的巷道里,捧着她的脑袋,一点点吻着她的樱唇,最后等她软化了,才闯进她的嘴巴里,深深地吻她。许久之后,江衡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她,贴着她的唇瓣哑声:“对不起,叫叫,等这事解决完后,我就好好地陪着你,再也不让你受丁点儿委屈。” 陶嫤长长的睫毛颤了颤,扫在他的鼻梁上,扫得他心痒难耐,按着她又亲了一遍。 * 从楚国公府出来后,江衡骑马直接入宫。 来到宣室殿,守在殿外的小公公告诉他:“魏王来得不是时候,皇上目前正在金华殿。” 江衡正了正色,“何时回来?” 金华殿是宁嫔的住所,里面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几位品阶较高的妃嫔。 小公公说不知道,“应当得好一会儿,宁嫔动了胎气,皇上正在陪着她呢。” ☆、第146章 呼呼 约莫一个时辰后,皇上才从金华殿回来。 原本他是打算一直在金华殿陪着宁嫔的,但是听全公公说魏王求见,便临时赶了回来。大概是觉得江衡打扰了他的好事,脸上一直没什么好脸色。 坐在龙椅上,皇上黑着脸问:“朕听说你有事求见,究竟何事?不在府里陪着你的王妃了么?” 江衡跪下,直言不讳:“儿臣听说父皇最近无心朝政,斗胆奉劝您一句,父皇万不可为了一个女人耽误江山。” 这些天这种话听得多了,皇上只觉得腻烦,挥了挥手让他下去:“朕心中自有分寸,不用你劝告。” 江衡抬头,却没有走,“听说父皇最近在炼长生不死术。” 皇上蹙眉,那表情明显写着“你怎么还不走”。 他迎着他的视线不卑不亢道:“人生在世,谁都逃不过生老病死。父皇想长命百岁,儿臣可以理解,但要逆天而为,却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放肆!”皇上忽地一拍龙头扶手,泼天震怒,“你敢诅咒朕!” 江衡垂眸,“儿臣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皇上气得直哆嗦,伸手指去,“正因为有你们这群逆子,朕才不能放心把江山交给你们!给朕滚出去,杖责五十军棍!” 说罢便让门口的侍卫带他受罚,江衡站起来,没让人押着,自动自觉地往外走。走到宣室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言语颇有些猖狂,“若是没有儿臣,父皇这江山恐怕也坐不了这么久。” 皇上咬着牙,让人狠狠地打。 行刑的侍卫到底忌惮他魏王的身份,没敢下狠手,五十军棍打下来不痛不痒,江衡依旧能脚步生风。他没有直接出宫门,而是去了庄皇后的昭阳殿。 昭阳殿内,庄皇后早就听说了前面的,正着急得团团转,听宫婢说魏王往这儿来了,忙站起来到殿门口迎接。人还没到跟前,她就心疼地问道:“怎么样?打得疼不疼?你说你怎么回事,平时挺稳重的,怎么这时候跟他冲撞起来了?你是想让我担心死么!” 江衡跟着她来到里面坐下,他坐了一下,便又站起来。 庄皇后心领神会,让宫婢去准备软枕,垫在他的身下。江衡嫌麻烦没有坐,索性站在她面前说话:“母后近来如何?” 庄皇后到底放不下心,让人去请太医,又去拿专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来,让他趴在床榻上药给他上药。江衡多大的人了,怎么会乖乖趴着,“……没什么事,母后不必担心。” 宫婢都被她挥退了,内殿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人。 庄皇后想了想,把药酒递给他:“不让本宫搽也行,这药膏你拿着,回去让叫叫帮你搽。它治疗破损很见效,不几天便能痊愈了。” 江衡无法,只得接下来。 但是他一想到让陶嫤帮他上药的场景,便脸色变了变,实在太有损他的威严了,他说什么都不会让陶嫤知道的。 江衡要从榻上起来,庄皇后摁住他:“多趴一会儿吧,站着多累,跟母后多说两句话吧。” 言语之中,透着些许哀愁,江衡听了出来:“母后最近如何?我方才问了,您为何不答?” 庄皇后原本不想告诉他的,但又没什么人可说,闷在心里不是滋味儿,只能跟他倾诉了,“我近来挺好,就是你跟叫叫不常入宫,我一个人没意思。”她笑了笑,想到什么事,忽地笑不出来了,“再加上宁嫔有喜,皇上一颗心都在她那,更加不爱往我这来,显得本宫这昭阳殿愈发清净了。” 江衡的眸子沉了沉,对于后宫的事,他一直不好说什么。 然而庄皇后下一句话,便让他不得不管了。 她道:“宁嫔今儿来本宫这请安,回去的路上被一个宫婢冲撞了,这才动了胎气。目下那宫婢已经被处死,但皇上却责怪本宫管教无方,将气撒在本宫身上。本宫与他三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竟抵不过一个去年才收进宫的女人,实在越想越觉得心寒。” 江衡蹙眉,“哪个宫婢?” 庄皇后道:“不是近身伺候的,是专门洒扫廊庑的下等宫婢。” 一般这种宫婢都是三更起来清洗地板,如果是在宁嫔请安的时候,那应当天已大亮了,那名宫婢根本不该出现在廊庑上。这其中还有蹊跷,江衡告诉庄皇后一声,让她在身边的人里多留个心眼。 末了,江衡安慰她道:“父皇目下老糊涂了,一心想着长生不死,若是做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母后无需放在心上。” 庄皇后叹一口气,“老糊涂,他确实是越老越糊涂了。” 母子俩在内殿说了一会儿话,江衡才从昭阳殿出去。 * 回到王府后,江衡便让人重新调查前阵子乌木的毒是谁下的。 这回有了目标,便在皇上身边的人开始查。 江衡吩咐下来,李鸿李泰做事滴水不漏,立即联络宫里相熟的几位公公宫婢,让他们秘密行事。 事情至今只有几个月,调查起来应该不难。江衡让他们三日之内查出结果,务必查到宁嫔头上。 两人退下后,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江衡屋里屋外走了两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味了一下,原来是陶嫤不在的缘故。平时如果她在,一定早就上来叫他“魏王舅舅”了,江衡想起她甜腻软糯的嗓音,登时有点冲动,想把她从楚国公府接过来。 屋里没了她,安静得不像话。她一走,好像把整个王府得生气都带走了。 说来奇怪,以前王府没有她的时候,他每次回来都不觉得安静。她才嫁进来没几天,便改变了他所有的习惯,总觉得这王府应该热热闹闹的才对。随处都充盈着她的身影,她的声音,她的气息。 江衡揉了揉眉心,决定不再想了,明天去楚国公府见她一面就是。 他让丫鬟打来热水,准备洗漱睡觉。 丫鬟是前阵子管事新买的,记不住名字,伺候起人来倒是很殷勤。尤其今日见王妃不在,魏王心情又不大好,她便想好好地服侍他,“婢子给魏王擦洗手脸。” 江衡受不了这一身的脂粉味儿,浓得呛人,一闻便是劣质的脂粉,让人更加心烦。他拿过巾子,重新洗了一遍绞干净,看也不看她一眼,“本王自己来,你下去吧。” 这丫鬟名叫红蕉,本就不是个本分的,以前见魏王和王妃关系和睦,没有她插足的余地,暂时收敛了心思。如今得知魏王和王妃吵架了,心里跃跃欲试,想着自己姿色也不差,若是能得魏王垂怜,被收入房当妾也比当丫鬟好…… 等江衡洗完脸后,准备更衣时,她自作聪明地上前:“婢子帮王爷宽衣。” 刚才不是让她出去了? 江衡此时已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道:“本王说了自己来,出去。” 除了陶嫤之外,旁人近身都让他烦躁。而且他答应过陶嫤,以后都不碰别的女人,他不想失信于她。 红蕉不死心,等他坐在床榻准备脱鞋时,她跪在脚踏上:“王爷在外面累了一天,可要泡泡脚……” 江衡耐心尽失,一脚踢中她的心窝,“滚!” 他丝毫不怜香惜玉,他原本也不是那种人,女人对他来说不足轻重,可有可无。只有陶嫤不一样,他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对旁人端是一点耐心也无。 他常年习武的人,力气有多大不言而喻,那一脚踢在红蕉身上,她好半天都没从地上爬起来。起来之后,再也不敢有任何心思,踉跄着跑出屋外,恐惧的泪水流了满脸。 屋里总算清净了,江衡倒在榻上就睡。 第二天起来,他先把管事叫来,问清楚昨晚那个丫鬟的名字,便吩咐道:“府里不需要这种心术不正的下人,把她赶出府外。若有其他人跟她一样心思,同样处置。” 管事应下,想问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但他雷厉风行,还没等管事开口,便已走出杜蘅苑。 * 来到楚国公府时,正好辰时正。 陶嫤起了一大早,跟白蕊玉茗一起到国公府后院的园子里摘杨梅去了,如今正是杨梅成熟的时候,她们摘了满满一筐子。陶嫤都打算好了,她要把这筐杨梅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洗干净蘸盐吃,一部分酿成杨梅酒,过几个月就能喝。 她刚回到摇香居门口,便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江衡来时见不到她,正欲去外面找她,一转头却看见她抱着杨梅筐子站在门口,模样傻乎乎的。 江衡笑起来,走到她跟前,“去哪摘的杨梅?” 陶嫤指了指西边,“那里有一个果园,是外公前年买下来的,里面有很多果子,我就是从那儿摘的。” 江衡一手接过筐子,一手握住她柔嫩的小手往里走,“你这两天还做了什么?” 陶嫤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于是就任由他握着吧。 她如实回答:“没做什么,就养养伤,散散心。” 江衡心里有愧,来到屋里问道:“身上的伤还疼么?” 陶嫤不回答,她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嫩的藕臂,上面有五指握出来的痕迹,青紫交错,虽然不如一开始明显,淡了不少,但印在她嫩豆腐一样的皮肤上,还是有些凄惨。江衡更悔恨了,摸着她受伤的地方自责不已,“都是本王不好。” 陶嫤扁扁嘴,“你给我呼呼。” 江衡抬头,表情滞了滞。 她还是那句话,“魏王舅舅给我呼呼,好么?” 这没什么难的,江衡不避讳下人在场,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吹了吹,拇指在上面轻轻摩挲,像抚摸什么宝玉一样,“还疼不疼?” 她抿唇一笑,带着点狡猾,“当然疼啊,魏王舅舅吹的又不是仙气,哪有那么灵验?” 原来是想戏弄他。 江衡不恼,揉了揉她嫩生生的脸颊,想抱着她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但是迟迟没有坐下去。 陶嫤看出他的异常,“魏王舅舅怎么了?为什么不坐?” 江衡微顿,有些难以启齿。 昨天杖责五十棍后,原本不大疼,许是他没有上药的缘故,站着没什么,一坐便有些疼了。 ☆、第147章 杨梅 他面色古怪,陶嫤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生病了?” 江衡拿开她的手,“没有。” 那怎么回事?方才没在意还好,目下陶嫤觉得他怎么看怎么奇怪。正好白蕊端着洗好的杨梅端上,她拉着拉坐在一旁的矮榻上,“魏王舅舅过来坐。” 江衡由着她牵过去,她盘腿坐在榻上,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乖巧得不像话。 她拍了拍身边得空位,“坐呀。” 江衡觉得这事挺丢人,不想被她看出端倪,于是坐在她身边,把她小小的身体抱到腿上,“没什么事,只是有点累。” 可是他胡说,陶嫤一眼就看出他的不对劲了。 她霍地从他腿上站起来,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看出哪里有问题,于是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刚才他抱着她的时候,手臂明显一僵。陶嫤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没有问题,再去摸他的腿,手往上滑时,明显感觉到他的脸色都变了。她试探着往后摸,被江衡及时握住手腕,“真想知道?” 江衡眸色乌黑,大概是窘迫到了极致,这会反倒从容起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刚才那轻轻一碰,包括他刚才的反应,足以告诉陶嫤发生了什么。她小手握了握,俏脸慢慢变红,“你,你……皇上打你了?” 江衡点点头,冷静平淡地告诉她:“五十军棍。” 一听这数目,陶嫤登时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屁股不得打开花了么! 难怪他刚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陶嫤恍然大悟,忽然对他心疼起来,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魏王舅舅疼不疼啊?” 说着便要去看,被江衡拦住,“小伤。” 可是看他的样子,怎么偶读不像是小伤,这会儿陶嫤连扬眉都顾不得吃了,让他趴在床榻上,“你让我看看。”说完看一眼屋外的丫鬟,扬声让她们都出去,她站在江衡面前,一脸义愤填膺。 丫鬟都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江衡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看的。 陶嫤拧眉,见他怎么都不肯听话,干脆把他推倒在榻上,跟他大眼对小眼:“你到底脱不脱?” 强悍的小模样,颇有点逼良为娼的气势。 江衡忽地低声一笑,反正两人都是夫妻了,他的狼狈只给她一个人看就行。想清楚之后,他从怀里拿出昨日庄皇后给的白瓷瓶,“这里面是药膏,叫叫,帮我上药吧。” 陶嫤把药膏放在一旁的桌几上,伸手去脱他的衣服。待真正看清他的伤势后,抿唇有点严肃,但是又有点想笑,她头一次对江衡很无奈,“你是被皇上打的么?你说了什么惹怒他的话,居然被打成这样!” 溥天之下,胆敢对他用刑的也只剩下皇帝一个人了。 昨天行刑的侍卫没敢下狠手,饶是如此,仍旧伤得不轻。陶嫤倒了一些药膏在手心,哄小孩一样,“你忍着点,会有点疼。” 江衡趴在榻上,大方地说:“你尽管来。” 有他发话,陶嫤放心很多,认真地一点点为他上药。他身上的肉都很结实,连臀上的都不例外,陶嫤摸上去,就跟摸在石头上一样。一开始纯粹是为了上药,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后来慢慢快上好了,她才慢慢地红了脸,察觉自己的举动多么大胆。 真是奇怪,没回欢愉之后,他给她上药时面不改色,现在立场换了过来,她为什么那么害羞? 果然人跟人的脸皮是不一样的。 陶嫤起身走到铜盂前,匆匆擦了擦手,“好了,你快穿好衣服起来吧。” 江衡仍旧趴在榻上,动也不动,偏头拿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看她:“叫叫,给本王呼呼。” 他学她刚才的口气。 陶嫤粉嫩俏脸腾地烧红,随手拿起床榻上的枕头扔过去:“自己呼!” 江衡虽然腿脚不利索,但手臂还是很灵活的,一伸手便抓住了她扔过去的枕头,低沉的笑声传过来:“本王自己呼不到。” 那她也不给他呼呼,他想得美! 陶嫤狠狠嗔他一眼,奈何这一眼没什么威力,更像是娇嗔。江衡从榻上站起来,他面对她,那玩意儿不可避免地对着她,正处于半睡半醒中,看着十分凶猛。陶嫤别开视线,刚才上药的时候没心思看,现在想想,她好像不止一次地碰到过……思及此,更加觉得无地自容,“你快穿衣服。” 江衡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系上束带,见她看是一脸别扭的模样,禁不住心中爱怜,“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陶嫤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心一横把他往外推,“药也给你上好了,你快走吧!” 江衡这时候才舍不得走,反正养伤也要一两天,这两天他哪里也别想去了,正好能好好地陪着她。于是停住,假装被她碰到了伤处,蹙眉呻.吟,“叫叫……你碰到我的……” 陶嫤霍地抽回手,刚才一时情急,她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碰到他的伤处,“那怎么办?” 江衡装起可怜毫不含糊,“你扶我去床榻上躺一会。” 陶嫤没有怀疑,扶着他便往内室走。 其实躺一会儿而已,何必非要去她的床上?在外面榻上不是也可以么!陶嫤没想那么多,他庞大强壮的身体压在她身下,她只能吃力地驮着他,好不容易把他放到床榻上,“好点没?” 江衡侧躺着,在她离开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细嫩的手腕,稍微一用力,便把她带到床上,翻身罩在身下,“有叫叫上药,当然好多了。” 陶嫤看着他一点异常也没有的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恼得直想咬他:“江衡!” 她很少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一般这样叫的时候,便是恼怒羞愤到极致了。她越是这样,江衡便越想欺负她,但是他前几天才保证过以后再也不欺负她,于是埋头在她粉颈嗅了嗅,抬头舔了舔她的耳垂:“别生气,本王只是想留下来陪你。” 陶嫤把头一撇,“我一个人住的挺好的。” 那怎么行?江衡还指望着过几天就把她接回去的,“这里毕竟不是家,住几天就行了,到时候还是要跟本王回去。” 陶嫤终于肯看他,黑黢黢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他看得心醉,忍不住凑上去吻了吻。 “我昨天入宫一趟,去见了父皇和母后。”他陈述道。 陶嫤嗯一声,“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才惹怒了皇上?” 江衡笑了笑,不置可否,全然没有悔改的意思。 他忽地想起一事,撑起身定定地看着她,一手撑在她身侧,一手捻起她一束乌发放在手心把玩,“叫叫,周溥在陶府当大夫时,你可曾注意过他的举动?” 他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 陶嫤有点茫然,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他都住在单独的院子。我偶尔去过几次,他都是在看书或者种药草,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不明白他为何提到周溥,但是隐约猜测跟周宁语有关……江衡怀疑周溥也有关系?她倏然睁大眼。 果然,江衡下一句话便是:“你对他了解么?” 陶嫤生怕他怀疑到周溥头上,连连点头,“周大夫敦厚老实,心地善良,做事光明磊落,是个难得的好人!” 她相信周溥,她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 那个上辈子陪伴她那么久,这辈子又千里迢迢来找她的人,应当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她说完,不安地看着江衡。 江衡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心里有些烦躁抑郁。 问题是他问的,她如实回答了,只是答案让他很不高兴。 许久,他寒声问道:“他有这么好?” 陶嫤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懂事地选择了不开口。“……” 江衡醋劲儿犯了,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句:“比我还好么?” 说得他有多好似得,陶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被江衡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登时心里更堵,“真的比我好?” 陶嫤生怕他继续问,于是捂住他的嘴:“如果魏王舅舅以后对我温柔一点,你就是最好的。” 江衡蹭了蹭她挺翘的鼻尖,腆着脸问:“你喜欢温柔的?” 陶嫤红了脸,怎么感觉他们两个说的不是一个意思? 刚要推开他下床,江衡便含着她的耳垂道:“这有什么,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试试温柔的。” 陶嫤捂着耳朵瞪他一眼,不在跟他待在一起房间,出去吃杨梅了。 仔细数一数,自从上回他弄伤陶嫤后,已经过去四五天了。这几天他忍着没有碰她,想让她好好养伤,但是温香软玉在怀,难免会有所反应。 当天晚上他留宿楚国公府,楚国公和几个舅舅原本不同意,想将他撵出去,得知他身上有伤后,就勉强容忍他住一晚上了。江衡不愿意另外住另一间房,非要跟陶嫤睡一张床,晚上他把陶嫤抱在怀里,忍了忍,没忍住那股冲动。 刚要开吃的时候,手往下一摸,觉得不大对劲,举到跟前一看,才发现指头上沾着血迹。 陶嫤自己都不知道,伸手便把他推开了,自己起身唤白蕊玉茗进来,到一旁的屏风后面换好亵裤,收拾好自己才回来。 这回就算江衡想得厉害也没法,他只好绝了那股心思,一整夜抱着陶嫤,老老实实地没有动手。 就是有个东西老硌着陶嫤,让她睡得不舒服。 * 在楚国公府养了两天,每天都有陶嫤给他上药,陶嫤把他那里看得很麻木了,最后一次上药时,甚至脸不红心不跳。 江衡捏了捏她的嫩脸,“怎么,看本王看腻了?” 陶嫤拍开他的手,娇嗔道:“有什么好看的,全都是伤疤。” 江衡一想也是,好在今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等结痂脱落后,便是好全了。 陶嫤身上得伤痕也好了不少,身上的淤痕基本已经不见了,那儿的伤也好了。不过她最近来月事,江衡便没有动她。 这一日,两人正在院子里捯饬那一灌杨梅,陶嫤想要泡甜酒,让江衡去洒了好几把糖。她还嫌不够,要他再多洒点,江衡把沾满白糖的手指放进她嘴里,搅动她柔软的小舌头,“你这个贪吃鬼。” 陶嫤起初不愿意,拿石头推拒他,最后实在推不动,索性把他手指上的白糖都舔干净了。舔到最后江衡眼神越来越深,哑着声音问:“叫叫,可以了么?” 陶嫤知道他指什么,让他去一旁把手洗干净,“还没好,今天是最后一天。” 江衡强压下那股冲动,洗干净手上的白糖。再出去时,就看到她正站在廊下,贪吃地拈了一颗杨梅放入口中。她眯起眼睛,阳光下的小脸满足又慵懒,看得他心里无比温暖,正要上前抱她入怀,廊庑尽头忽地来了一个仆从。 仆从身后领着一人,正是李鸿。 李鸿来到跟前,屈膝行礼,“王爷。” 江衡眉头一凛,“何事?” 若是无事,李鸿不会来叨扰他。 李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递到他跟前:“乌木一事查清楚了。另外皇上刚才恢复了慧王的身份,慧王邀请您到慧王府一趟。” 江衡伸手接过,打开信件。 ☆、第148章 有喜 江衡看清信上内容后,脸上表情阴沉不少。 那乌木确实是宁嫔所为,她仗着皇帝的宠爱,打磨了一个与江衍的乌木一模一样的挂饰,私下调换了皇上随身佩戴的乌木。宁嫔的乌木长期浸泡过夹竹桃的花汁,里面含有毒性,如果长期吸食,会造成佩戴者迟钝甚至痴傻。 她就是这样打算掌控皇上的? 江衡挑起唇,准备把那张记载宁嫔一举一动的纸收起来,一旁听到两人对话,偏头好奇地看过来,“你看在什么?” 她一壁说一壁探过头来,正要抽走江衡手里的纸,被他按住了脑门。陶嫤正要不满,他却忽然低头亲了她一眼,“我要去慧王府一趟,乖乖地等我回来。” 李鸿识时务地低下头,走到廊庑另一边等他。 陶嫤心思全在另一个东西上,猝不及防被他亲了一下,捂着嘴瞪了他一眼,“谁要等你。” 江衡在她这里碰壁碰习惯了,对于她的口是心非早已学会不在意,反正这小姑娘心里是关心他的,他用拇指拭去她嘴角的糖浆,极其自然地舔干净,“我很快回来。” 陶嫤总算受不了了,伸手把他往外面推,“你快走吧!” 江衡低笑,这才向李鸿走去。 他离开之后,陶嫤让人把那坛子杨梅酒放到地窖地窨着,另外又洗了一碟子新鲜的杨梅,她坐在廊庑下边蘸盐边吃得津津有味。殷岁晴这两日不在,她那天送陶嫤回来之后身体不适,便被瑜郡王接回府里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也不知道有没有事,陶嫤漫不经心地想,吃了半碟子之后,她打算去瑜郡王府看看阿娘的情况。 她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立即就让人准备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到瑜郡王府,阍者通传之后,她才进府。一路来到梧桐院,几个丫鬟见到她纷纷行礼,她牵裙入屋,嚷嚷了一声:“阿娘!” 屋里殷岁晴应了一声,却不见人。 只有白术端着一碗药走出来,见到她笑了笑,“三姑娘来了,夫人正在刚吃过药,正在里面躺着呢。” 陶嫤看一眼她端着的碗,不由得紧张起来,“吃药?阿娘为何要吃药?” 不等白术回答,殷岁晴便在里面叫她:“叫叫,先进来再说。” 她忙回神,关切地走进内室,来到殷岁晴的床边,“阿娘是生病了么?为什么要吃药?” 殷岁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鬓角,柔声告诉她:“阿娘没有生病,那是安胎药。” 陶嫤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木讷地看向殷岁晴的小腹,翕了翕唇:“阿娘跟瑜郡王有孩子了么?” 跟殷岁晴预料中的反应不同,她没有欣喜,似乎有点恐慌和无措。殷岁晴是她的母亲,怎么能猜不到她的心思,登时便有些心疼,起身把她抱在怀里解释道:“原本是不打算要的,我年纪大了,再要孩子会有危险。但是王爷说府里只有段淳一个孩子,委实太冷清了,便想再要一个。我本想着顺其自然,有没有全看天命造化,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那天我送你回楚国公府,便觉得身体不大舒服,回来之后让大夫诊断了下,果真是有身孕了。阿娘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正好你最近心情低落,便打算过几天再跟你说,没想到你今日来了,于是便没有瞒你。” 陶嫤终于回神,其实她呆愣,不是因为担心殷岁晴有了孩子后就不疼她。而是因为上辈子殷岁晴便是这么死的,重来一次,她不想让阿娘有任何危险。 不过既然没了陆氏,应该不会再出现那种事了,阿娘一定会平平安安顺产的。 为了不让她怀疑,陶嫤配合道:“那阿娘生了孩子后……还会最疼我吗?” 殷岁晴放开她,笑着说道:“怎么会不疼?你跟靖儿一样,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宝贝。” 她抿唇一笑,带着点孩子气,一五一十地叮嘱:“阿娘要好好养身子,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千万记得请大夫。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也不能随便吃别人送的食物,身边的人都得严格盘查……” 她是怕了,经历过上辈子的事情后,不想再让殷岁晴出任何意外。 尤其阿娘现在过的好好的,她这辈子的遗憾完成了一半,还剩下另一半,就是上辈子殷岁晴胎死腹中的婴孩。 明知道不是那一个,陶嫤还是希望与他见面。 她像小老太太一样念叨了半天,念得殷岁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放心,这些王爷都已经安排过了。毕竟我生过你哥哥和你,难道这点东西都不懂么?” 陶嫤捂着额头往后挪了挪,“人家这不是关心你嘛。” 殷岁晴一笑,满含宠溺。 正说话间,段俨从外面进来了,见床边有一个人,这时候过来并且跟殷岁晴关系亲密的,只能是陶嫤了。他笑了笑,“叫叫来了。” 陶嫤诧异他居然认得自己,殊不知他只是凭猜测罢了。 她起身行了个礼,“我来看看阿娘,没想到阿娘却有喜了。瑜郡王藏得真严实,居然没让任何人知道。” 段俨来到床边,露出惭愧,“事出突然,没来及告知任何人。若是让你不高心了,本王这就给你赔罪。”话虽如此,但他脸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 陶嫤很大方,“算啦,反正我已经知道了。” 瑜郡王来了之后,坐在床边跟殷岁晴说话,关怀她是否吃药了,身体感觉如何,可谓无微不至。陶嫤扁扁嘴,识趣地走出屋外。 因为前几天殷岁晴被江衡气到了,对腹中胎儿多少有些影响,是以才需要好好调养几日。 陶嫤带着白蕊玉茗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等得无趣,索性到梧桐院外面走走。她来过瑜郡王府几次,却没有一次好好走走,这次正好有机会,便到后院转了转。 * 江衡离开楚国公府,没有直接入宫把那封信呈递给皇上,而是先去了慧王府。 他到时,慧王正坐在堂屋慢悠悠地喝茶。 刚被皇上恢复王位,江衍的心情很不错,只是他习惯了隐藏情绪,即便是高兴,在他脸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仆从在耳边说魏王来了,他才放下茶杯,掀眸往门口看去。 江衡站在堂屋中央,朝他一礼,“恭喜大哥重得父皇信任。” 江衍一笑,让他坐在左手边。 丫鬟上来添茶的时候,江衍一句话都不说,弯着唇若有所思。他不开口,江衡更不着急,坐在位子上一派从容,并无异色。 终于,江衍开口:“二弟可知我这几个月,想的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江衡看去,不作回答。 不一会,他自言自语道:“本王在想当时真相尚未查明,二弟为何如此笃定便是我所为?” 江衡敛眸轻笑,不动声色,“那乌木是大哥送的,除了你之外,我当时想不出第二人。目下看来是冤枉了大哥,明重在此向你赔不是。” 赔不是? 他这几个月所受的窝囊气,一句赔不是便能抵消了么? 江衍心中冷笑,面上不显,气定神闲地摸了摸茶托上的缠枝牡丹纹,“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当时那个情况,连父皇都认定是我,又怎能指望别人呢?” 江衡喝了口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父皇终究是心疼大哥的,否则便不会短短几个月,便恢复你的王位了。” 这事说来也奇怪,就连江衍自个儿都想不清楚。 明明前一刻还泼天震怒,怎么转眼就原谅他了?他以为自己起码要被冷落三年,正在积极地筹备一应事宜,未料想皇上忽然恢复了他慧王的地位,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他问道:“宫里乌木的事查清楚了么?” 这几个月他暗中调查过,但是毫无结果。 江衡抬了抬手臂,那封书信目下正躺在他的袖筒中,他却说:“尚未查明。” 江衍终于忍不住,一声冷哼:“都是一群废物。” 一天不查清楚,他便一天要背负了毒害父皇的罪名。即便恢复了王位又如何?皇上大抵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江衡自有打算,此刻却问他:“大哥下一步打算如何?” 两人各怀心思,江衍分明谋划好了一切,嘴上却说:“目下父皇不信任我,我只能安分守己,尽量在他跟前博个好印象。二弟若是有机会,务必要在父皇跟前替我美言几句。” 江衡笑了笑,“大哥有所不知,我的处境也不好过。父皇这几日被宁嫔迷昏了头,我前几日进言几句,却被他杖责五十军棍,今日才见好。” 江衍有所耳闻,闻言眸子一闪而过的深色,“二弟明知父皇脾性,容不得人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此番怎的如此冲动。”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江衡告辞从慧王府离去,江衍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第149章 共浴 溽暑将至,气温一天比一天热。 陶嫤在后院走没几步便蔫了,头顶太阳炽热,她的后背已经渐渐洇出水来。正好前面有个凉亭,她双手搭在前方,遥遥看去,亭子里似乎有个人站着。她拿绢帕拭了拭额头的汗,对白蕊玉茗道:“我们去前面纳纳凉。” 白蕊担心她热坏了,正有此意。 三人往那边走去,走近一看,才发现里面的人正是段淳。 段淳站起来迎接,正好石桌上摆着茶水,他倒了一杯送到她跟前,“叫叫,你何时来的?”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面,真是巧。 段淳在屋里无所事事,便到后院湖边赏景,正好湖面上的荷花露出花苞,有种鲜嫩欲滴的美。他刚才看到有人往这边来,怎么都没想到是她,他一直在这里,没有下人通传,是以不知道她到府上来了。 陶嫤坐在对面,捧起茶杯一饮而尽,顾不得回答他的话。 喝完之后不解渴,捧到他跟前央求:“世子哥哥再帮我倒一杯。” 段淳提起瓷壶又给她倒了一杯,一面倒一面说:“这茶冷了,你少喝一些。” 她两口喝完,总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这才想起来回答他的问题,“我刚才来的,去看了一趟阿娘,瑜郡王就来了。他有话跟阿娘说,我就没有打扰,自己随处走走。” 段淳看向她,雪白的肌肤冒出几颗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衬得她更加光滑腻白。他让她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善意提醒道:“今日天热,你不该出来的。若是中暑的话就不好了。” 陶嫤握着袖子沾了沾汗水,一双大眼笑盈盈地看着他:“就这一会,不会有事的。” 段淳还是不放心,便让下人去厨房端酸梅汤来。酸梅汤是用冰块镇过的,能够解暑祛热。 他倒了一碗送到她跟前,“喝点这个就不热了。” 陶嫤很感激,觉得他对自己真是太好了,“多谢世子哥哥。” 段淳对这一声很受用,笑了笑没说什么。 湖面上有蜻蜓飞过来,落在陶嫤的头上,她自己无知无觉,仍旧捧着一碗酸梅汤慢慢地品尝。段淳坐在对面,支着下颔看她。 面前的小姑娘好像有了变化,虽然一样单纯剔透,但多了一些更吸引人的东西。 浑然天成的娇。 同娇气不大一样,大抵是被江衡宠出来的,看起来十分可人。段淳看着看着,伸手捉住她头顶的蜻蜓。陶嫤只觉得耳畔有一阵风过,抬头看去,他已经把蜻蜓放飞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陶嫤忽然想起来:“我阿娘有孕了。” 段淳顿了顿,目光露出柔和,“嗯。” 几天前殷岁晴诊断出有身孕时,他就在旁边站着。得知这个消息后跟段俨一样,高兴了好几天。一想到以后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便隐隐有些期待。他希望是个女娃娃,最好能跟陶嫤一样,让他看着长大,软软糯糯地叫他哥哥。 陶嫤嫁给江衡,他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但是却没资格阻止。 陶嫤双手托腮,杏仁眼弯成月亮的形状,“看到阿娘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说完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世子哥哥,我不能时刻陪在阿娘身边,能不能拜托你多照顾一下她?别让她出什么意外,若是有什么事,你及时告诉我好吗?” 段淳颔首,没有二话的应下来:“你放心,晴姨在府里很安全。她不会有事的。” 其实这些事根本轮不到他上心,段俨几乎把每件事都安排好了,连殷岁晴身边的人都是严格挑选的,根本不会出任何意外。 他答应之后,陶嫤才算放下心来。 在亭子里做了一会儿,殷岁晴的人过来寻她,她便跟段淳告别。回到梧桐院时段俨已经走了,她跟殷岁晴说了几句话,太阳快落山时才回去。 * 江衡回到楚国公府时,陶嫤还没回来。 得知她去了瑜郡王府后,他坐在屋里等了片刻,外面很热,他便让人烧了半桶热水倒进浴桶里,再添了半桶温水,等陶嫤回来。不多时廊外传来动静,他起身走到门口,正好迎上陶嫤身体。 陶嫤下意识后退半步,仰头错愕地看着他:“魏王舅舅?” 江衡一手扶住她,一手擦了擦她额头的汗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说起这个陶嫤便高兴,拉住他的手往里面走,“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江衡眉梢微抬,顺着她往里走,“什么好消息?” 小姑娘兴致勃勃的,脸蛋被外面太阳晒得红彤彤,江衡看了,让人去拧一条巾子拿来,亲自给她擦干净手和脸。陶嫤乖乖地任由他擦,挣扎着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我阿娘有身孕了!” 江衡不为所动,点了点头:“是么,那要恭喜瑜郡王了。” 他没反应,陶嫤很没成就感,“你怎么一点也不高兴?” 江衡笑着看她,拿巾子擦了擦她的鼻子,“又不是你有身孕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陶嫤赧然,不理他了。 今天真够热的,她回来之后便躺在榻上不想动,眼瞅着天快黑了,江衡让她去里面洗澡,她却推脱不去。 叫了两三声,她还是懒洋洋地不肯动,“我有点闷,魏王舅舅把门窗打开好么?” 江衡推开窗扉,这才察觉她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比一般人要烫。他不禁着急起来,“还有哪里不舒服?” 方才还好,但是一趟下来,她便觉得头晕目眩,还一阵一阵地恶心。门窗打开之后,她才觉得好受一点,勉强坐起来靠在他肩膀上,“难受。” 江衡扬声唤来白蕊玉茗,一个去请大夫,一个留在屋里待命。 江衡肃容询问:“怎么回事?王妃今天去了哪里?” 白蕊据实以报,她们今天除了瑜郡王府,哪里都没有去。她端详陶嫤面色苍白,也跟着担心起来,但是这症状她似乎见过,壮着胆子询问:“王爷,依婢子看,姑娘好像是中暑了……” 江衡捧起陶嫤的脸蛋,方才一时情急,目下确实有点像中暑。 白蕊便说:“今日姑娘在瑜郡王府后院走了走,那会太阳正炽,姑娘说了好几声热。本以为那么一会没什么事,没想到还是……” 江衡让她去熬一碗解暑汤,很快玉茗把大夫请了过来。大夫诊断之后,果然说是暑热之症。 大夫留下一瓶药酒,让人给陶嫤涂抹全身。 “夜晚睡觉记得通风,最好用凉水擦洗一遍身子,这两天别再晒太阳,明日就无事了。” 大夫领了诊金离去,正好江衡刚才晾了一桶水,挥退下人,他抱着陶嫤往偏室走去。 陶嫤搂着他的脖子,“魏王舅舅带我去哪?” 江衡答道:“给你洗澡。” 她听罢要挣扎,奈何小身板没什么力气,很轻易就被江衡摁住了。江衡把她放到浴桶边的绣墩上,俯身替她解衣带,她扭了两下,“不要!” 虽然做过很多亲密的事,但是要他替她洗澡,她还是有点抗拒。 然而她抗拒也没用,没一会就被江衡脱得干净,放进浴桶里。陶嫤缩在角落,想要做最后的挣扎,“让白蕊进来,我要让她们帮我洗……” 江衡就跟没听到一样,解开腰带,“正好本王也要洗澡。” “……” 可是她不想跟他一起洗啊! 陶嫤没有反抗的余地,认命地闭上眼。感觉江衡坐进浴桶里,原本就狭窄的空间因为他的到来,显得更加拥挤了。他身躯庞大,往那儿一坐,就把她挤得没有地方。 江衡架着她的肩窝把她抱了过去,扯过一旁的巾子,细心地替她擦洗身体。 陶嫤很羞耻,紧紧闭起的眼睫毛轻颤,“我自己洗好不好……” 江衡喜欢看她羞愤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她现在身体绵软,什么都不能,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让他升起无限怜爱。身体不可避免地有了冲动,但是考虑到她正中暑,江衡便没有乱来,给她洗好之后,便抱着她走出浴桶。 两人浑身上下都擦了一遍,江衡换上一身新衣服,拿干净的褙子裹着她放到床上。 江衡拿过桌几上的药酒,倒在手心搓拭她的双手双脚,另外在脖子后背也抹了不少,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陶嫤总算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她喝了一碗解暑汤后便恢复生龙活虎的模样,想起来问道:“魏王舅舅去见慧王说了什么?” 江衡正在陪她用膳,想了想,没有打算瞒她,便把上次皇帝乌木中毒的事告诉她了。 她听罢唏嘘:“那查出来是谁了么?” 江衡停箸,想起什么,正色看她。 陶嫤因他突如其来地严肃愣住了,默默地把嘴里一口汤咽下去,“怎么了?” 江衡双手放在桌上,手指交叉,定定地看着她:“查出来了。” 她问:“是谁?” 江衡屏退下人,告诉她:“是宁嫔。” 他话说完,陶嫤怔了半响,大概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可是他依旧是那个答案。 陶嫤错愕不解:“宁嫔为何要这么做?” 江衡把袖筒里的那封信纸拿到她跟前,让她自己看。“大概觉得除掉我和慧王,她的孩子便有机会当上太子了。” 陶嫤读完之后一僵,不可置信地回视他。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安。 “叫叫。”江衡叫她,握住她轻颤的手,“你觉得这其中,会有周溥的参与么?” 她抿唇,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第150章 策反 她还是选择相信周溥的。 毕竟他从来都不像那种人,他们相处这么久,陶嫤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但是怎么都没想到,宁嫔会是那种人。 上回她们在御花园见了一面,她跟周溥一样都是性子温和,没有棱角的人。虽不如庄皇后亲切,但总的来说印象不错。陶嫤郁闷地看一眼江衡,连吃饭都没胃口了,“她想除掉你们?你会有危险么?” 江衡让她放心,“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便会有所警惕,不会让她轻易得逞的。” 陶嫤努力回想,上辈子宁嫔究竟做了什么事。 但是想不起来,她原本就不关注宫廷,更对后宫一无所知,这时候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她唯一知道的,便是□□年后皇帝要立宁嫔的孩子为太子,彼时想不明白,目下可是全想通了。 不是皇帝老糊涂,而是宁嫔从中作梗。 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当皇帝,想扳倒庄皇后,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陶嫤不禁一身冷汗,从脚下渗出一股凉意。周宁语是周溥的姐姐,没理由周溥会不知道她的野心,若是周溥上辈子就知道,那他这一世,为何还要把周宁语送进宫? 江衡察觉她的异常,明知她在担心什么,还是要问:“叫叫,周溥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好熟悉,他上次就是这么问她的。 原来那个时候,他已经有所怀疑了。只是陶嫤不清楚内情,还纳闷他为何忽然关心起周溥来。 如今她恍然大悟,可还是不愿意怀疑周溥,她摇了摇头,“不会是他的,跟他没有关系。魏王舅舅相信我,他真的不是那种人。” 江衡眸色转深,“他懂医术,乌木的毒或许也跟他有关。” 陶嫤头脑一片混乱,想起周溥温和的笑容,想起他给自己做的药丸,一个劲儿地摇头:“他不是那种人。” 大概是太着急,着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举起袖子擦了擦,一只手捏住江衡的衣角,“魏王舅舅如果不信,我可以亲自去问问他。” 江衡不动声色,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已经查出来跟宁嫔有关,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周溥是她的弟弟,无论他是不是无辜的,都不能幸免。” 陶嫤很沮丧,头埋得低低的,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有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江衡,胳膊有点颤抖。 她想不明白,如果真的跟周溥有关系,他为何要这么做……她宁愿相信他,相信他什么也不知道,否则她会有被背叛的感觉。 半响她问:“皇上会杀了他么?” 江衡道:“说不定。” 于是她不再问了。 耳边听到一声叹息,江衡宽厚的手掌托起她的下巴,拇指抹了抹她腮边的泪水,“你就这么在乎他?” 陶嫤吸了吸鼻子,无助得很,这时候只能依赖他了。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埋在他颈窝蹭了蹭眼泪鼻涕,闷闷地说:“我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宁嫔得手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是那种贪慕权贵的人……” 江衡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她:“他想要的或许不是权贵。” 陶嫤不明白,“那还能是什么?” 江衡把她抱在怀里,没有回答。 还能有许多种可能,人的贪欲里除了权势富贵,还可能是女人。如果打垮他,周宁语的儿子成了太子,那周溥便是未来的国舅,想要什么人,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江衡乌瞳一深,他是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 过几天江衡把陶嫤接回魏王府,总是住在楚国公府也不大好。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恐怕还以为魏王跟魏王妃不和睦,出现了什么矛盾。 回去这天,刚好宫里来了消息。 当时陶嫤就在江衡身边,下人禀报的内容,她跟着听的一清二楚。最近皇上宠宁嫔宠得愈发厉害,言官的劝诫根本听不进去,连着好几日没有早朝,每日跟宁嫔醉生梦死,一心想着长生不死。 非但如此,皇上去皇后那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大抵是上回宁嫔动了胎气,跟皇后身边的人有关,皇上便越发不待见她。多年的夫妻情分,生生被他糟蹋了。 江衡听罢,脸上表情很不好看,挥了挥时候让那人退下,坐在椅子上揉捏眉心,许久不发一语。 陶嫤站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魏王舅舅为何不把宁嫔的所作所为告诉皇上?” 江衡睁开眼,想了一会儿。 原本他确实打算告知皇帝的,但是见到慧王之后,他便改了主意。皇帝恢复江衍的王位或许另有隐情,他不再限制江衍,大抵是想看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何况皇上现在对宁嫔宠得很,即便他把那封书信送上去了,估计皇上也不会多看一眼。就算看了,届时宁嫔在皇上耳边哭几回,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惩罚。 皇上若想包庇一个人,谁都没有办法。 于是江衡要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他现在不好跟陶嫤说,便简单地对她解释:“我有别的打算。” 陶嫤问他是什么打算,他摸着她的头问:“叫叫,如果你犯了错,你认为我会如何对你?” 陶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不会犯错。” 这个回答真是让他哭笑不得,江衡低声地笑,“是是,你从来不会犯错。”顿了顿问:“如果是打个比方呢?” 这样的话她就要认真想了,江衡一直很包容她,除了上回禽兽了点,其他时间一直对她挺好的。如果她犯错的话,她迟疑着道:“是会害死你的那种错么?” 江衡点点头。 她抿了下唇,“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原谅我?” 江衡看着她的眼睛,唇角扯出一个弧度,“我会伤心痛苦,但最终还是会原谅你。” 半响,陶嫤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脑门子,学着他教训她的口吻:“虽然我不会这么做,但是魏王舅舅亲自把刀送到我手上,真的好吗?” 江衡一笑,握住她的手指,“同理,皇上也不会对宁嫔下狠手。” 所以他在等一个机会,能够一举拿下宁嫔。 那个机会现在在慧王手里。 * 朝廷内越来越动荡不安,皇上无心政务,书房奏折堆积如山,他却看都不看一眼。 底下大臣纷纷不满,甚至扬言要铲除奸妃,请皇帝交出宁嫔。皇帝气得不轻,当场就把说这话的大臣打了三十板子,甚至警告日后谁再说这话,便一道罢官回家罢。 从此之后无人敢在他面前说起此事,背地里不满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说皇帝允诺宁嫔,若她生的是个儿子,便将太子之位留给他。 此话传到慧王江衍耳中,他愤怒地拍了拍桌子,桌上茶杯颤动,他冷声道:“真是荒唐!” 他底下有那么多儿子,哪一个不比刚出生的婴孩强?居然要立一个婴孩为太子,说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 右相及其他几位臣子站在一侧,右相掖手喟叹道:“皇上被宁嫔迷得七荤八素,目下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另有一位大臣符合:“如今外域虎视眈眈,若是我大晋再从根里败坏,真是岌岌可危啊。” 不能再等了。 江衍原本不打算这么早动手,但被情势所逼,只能先发制人。 他把几人叫到跟前,这其中有兵部和吏部的人,还有几个高官重臣,也有手握兵权的将军副将。若是由他和怀化将军一起从南门攻入,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再由副将带兵从另一个门接应,他直冲宣室殿,应当由九成的把握能够逼皇上让位。 只是到时名声不大好罢了。 然而现在皇上自己道德败坏,让底下一众官员不满,他若是逼宫,是人心所向。估计大多数人是支持他的。 商量好确切的时间后,几位大臣纷纷道:“臣等提前恭贺慧王,祝慧王早日取得大业!” 江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明明心里跟他们想的一样,嘴上却道:“一切未定,说恭贺还太早了。” * 陶嫤想起庄皇后以前跟她说的话,让她多入宫陪陪她,又想起那天听下人说,皇后娘娘最近过得不大好。 她最近便时常出入宫中,陪着庄皇后聊天唠嗑,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庄皇后很欢迎她,每次她去她都要高兴很久。两个人聚在一起什么都说,陶嫤是那种跟长辈也能谈到一块的人,专挑长辈喜欢的话题说。说起阿娘有了身孕,又讨论在如何安胎保胎,甚至连带孩子这种话题也说。 说到最后,庄皇后总是忍不住看陶嫤的肚子:“叫叫,你跟衡儿……” 她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纳闷。每次江衡来昭阳殿接陶嫤,两个人关系瞧着恩爱得紧,怎么肚子就迟迟没动静呢? 成亲都有两三个月了,她没法不着急啊。 江衡都三十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想想就操心。 陶嫤有些窘迫,真要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啊。江衡在这上面一点也不含糊,虽然用他的话说温柔了很多,但每天晚上还是胃口很大。有时候她累着了,他便放过她几天,但是事后一定会如数讨回来。 一开始陶嫤承受不住他的热情,毕竟他那么壮硕的身躯,光是压在她身上就怪可怕的。尽管陶嫤慢慢地能接受了,有时候还是会被他弄哭,因为太激烈,他的体力实在太吓人了,跟个蛮牛似的。 想起一些画面,陶嫤情不自禁地红了脸,不想让庄皇后看到,于是低下头:“魏王舅舅说要顺其自然。” 对,对,顺其自然。 庄皇后想起自己曾答应过江衡,不逼他们,她拍了拍陶嫤的手背,“本宫只是太着急……你看,瑜郡王跟瑜郡王妃都有身孕了。我总想着抱孙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天。” 说罢想起什么伤心事,别开头按了按眼角。 陶嫤对于她跟皇帝的事有所耳闻,但不知道该怎么劝。她抿唇,摇了摇她的手臂,撒娇一样,“怎么会等不到,母后是要长命百岁的。到时候我跟魏王舅舅会生很多孩子,您就等着承欢膝下吧。” 庄皇后这才高兴了点,笑着说:“那本宫就等着那一天。” 陶嫤肯定地点头。 * 离开昭阳殿后,陶嫤直接坐了马车回魏王府。 今天江衡没有跟她一起来,他一早就出发去了军府。她回去之后,他还没有回来。 军府里,江衡正在跟赵斌吴权商议大事。 除了他们两个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言官。仔细一看,这个人正是那天出现在慧王府的兵部侍郎。 江衡随手翻阅手中的图纸,掀眸看了他一眼:“来的时候被人看到了么?” 兵部侍郎卢飞抱拳施礼,正色道了一声,“回禀魏王,属下来时做了伪装,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江衡点点头。“有何事?” 那人顿了顿,说道:“慧王打算起兵谋反了,时间定在后日凌晨子时。” 此言一出,赵斌和吴权皆一惊,下意识看向江衡。 江衡反倒冷静得很,似是早就猜到如此,“详细告诉本王。” 那人便将慧王此次行动计划如实告知,无一遗漏。 ☆、第151章 喜悲 得知内情后,江衡迅速命赵斌和吴权准备下去,后日子时率兵在南门压制慧王。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尽管感情不深厚,但江衡还是没打算赶尽杀绝,只要拿下江衍,削弱他的兵权就可以了。 回到魏王府,陶嫤正在准备婴孩穿的小衣小裤,分门别类地铺在矮榻上,足足有十几套。 江衡走过去看了一眼,愣了愣。 “这是……” 陶嫤转头,眉眼间满是笑意,“大嫂的孩子要生了,产婆说就在最近这个月,我想给孩子几身衣裳。” 江衡嗯了一声,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他让丫鬟把那些衣服都收起来,抱着陶嫤坐在腿上,“本王还以为你有身孕了。” 一天之内有两人跟她说这个话题,陶嫤压力很大,“你不是说不急么?” 那时候不急,但现在有点急了。尤其看到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有了子嗣,连赵斌那小子都有第二个儿子了,他的儿子却连个影儿都没有。江衡摸了摸陶嫤的肚子,“本王洒了那么多种子,怎么就没一个成活的?” ……这个流氓痞子! 陶嫤脸颊通红,床笫间说荤话就算了,这青天白日的,就不怕被人听去么!她狠狠拧了下他的手背,小声地骂了一句,他没听清,缠着她问:“你方才说什么?” 陶嫤从他怀里钻出去,神气十足地站在旁边,“肯定是你的问题,跟我可没关系!” 江衡失笑,“叫叫,你说清楚,本王哪里有问题?” 他究竟有没有问题,只有她最清楚,这样诋毁他,就不怕他私底下报复回来?陶嫤很快转过弯儿来,捂着嘴巴转了转眼珠子,“我什么也没说。” 两人关起门缠绵了一会,用过晚膳后,陶嫤还是没逃过去,被江衡抱到床上好好写挟私报复了一回。云翻雨覆之后,她的额头上都是汗珠,有她的也有江衡的,还有两道清晰的泪痕。 江衡把她圈在怀里,拇指抹去她的眼角的泪花,把她被汗水洇湿的头发别的耳后:“叫叫。” 每次结束之后,他的声音都很醇厚沙哑,尤其是叫她的名字时,让人欲罢不能。 陶嫤在他胸口蹭了蹭,实在累极了,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江衡组织了一下语言,发现统共就两句话,说起来容易得很,就是有点沉重:“明日我要去军府,就不回来了。” 他住在军府是常有的事,忙的时候几乎三五天都不回家,陶嫤没有意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江衡顿了顿,“不清楚。” 陶嫤这才重视起来,抬起湿漉漉的杏眼:“出了什么事么?” 江衡颔首,告诉她:“慧王要起兵谋反,后天我要去宫里阻止他。” 陶嫤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连声音都在颤抖:“慧王要谋反?你怎么阻止,会有危险么?” 她记得慧王谋反是在十年以后,怎么忽然提前了那么多? 她努力回想,上辈子江衡有没有受伤?结果怎么样? 危险是一定会有的,兵刃相接的事,谁都说不准。 不过江衡不想让她担心,便柔声告诉她没事,“你在家乖乖等本王,我会派重兵在王府附近把守,你不要出门,有事便让下人去做。保护好自己,本王会尽快回来。” 原本想将她送会楚国公府或者陶府,然而陶府也不安全,陶临沅是江衍那一边的,把陶嫤送回去,还不如放在自己府里安全。楚国公府虽然跟江衍没有瓜葛,但他的府上守卫不严。只有她在他眼皮子底下,由他保护着,他才会放心。 陶嫤情绪一下子沉重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我没有事,魏王舅舅保护好自己。” 她以为离慧王谋反还有很久,这段时间她可以好好思考该怎么透漏给江衡,没等她想好说辞,便已经来不及了。 希望这次跟上辈子一样,江衡全身而退,成功击退江衍。 江衡低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安抚她:“无论宫内传来什么消息,只要我不在,都不要信。” 陶嫤听话地点头,“我只相信你,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她还想说,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拼命往他怀里钻了钻,紧紧地抱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对他的依赖,江衡很受用,乌瞳含笑,“叫叫,你再这么撒娇下去,明日本王便走不了了。” 陶嫤说了我不管,非但没撒手,还更紧地缠住他。 江衡一转身把她覆在身下,抬起她的下巴,“哭了?” 陶嫤囔囔地:“才没有呢。” 眼眶有点泛红,好在没流下泪来,否则江衡还真舍不得走。他叹息一声,他这辈子无牵无挂,无畏无惧,唯独这小姑娘是他的克星,一旦缠上,此生都别想放开手。 他罕见地没有乱来,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她,一直到翌日天亮。 丫鬟进来伺候更衣,他穿戴整齐后,跟她一起用罢早膳,准备出门。陶嫤站在门边,目送他渐渐走远,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一种不安,几番张口,都没说出一句话话来。 * 江衡走后,陶嫤一个人独坐良久。 她知道江衡这次离开代表什么,慧王失去兵权,皇上昏聩,整个大晋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至于宁嫔,根本不足一提。 不排除会有变故,毕竟慧王谋反的时间变了,结果会不会也有变化?一旦升起这个念头,陶嫤便恐慌得很,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 白蕊玉茗见了着急,央求着她好歹吃一点,她说自己没胃口,勉强吃了两口便搁下。当晚睡觉也不踏实,夜里醒来好几次,每一次都看到江衡在领兵厮杀。她惊起一身冷汗,想了想,这时候江衡应该还在军府部署才是,她真是担心过了头。 第二天黄昏时,感觉连天边的晚霞都比平常艳红。 子时一到,她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便想往外走。宫里此时应当乱成一片,慧王出兵,那江衡呢?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这时候她多想跟他在一起。 好在被白蕊玉茗拦下来了,“姑娘万万不可!魏王既然让您留下来,便是有他的道理。只有府里才是最安全的,您这时候千万不能出去。” 她蹲下来,呜呜咽咽地哭:“可是我不放心……”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最后还是她自个儿哭累了,居然蹲在地上就睡着了。白蕊玉茗把她送回床上去,守在床边一整夜,好在她没再闹出什么事,一直睡到翌日清晨才见醒。 醒来之后,陶嫤想命人去打探宫里的情况,谁知道得来的消息竟是—— 王府外面除了魏王的人,还埋伏着几十个慧王的手下,好像只要府里一有动静,他们就会出手。 这时候陶嫤万万不能给江衡添麻烦,她唯有歇了这个心思,在府里乖乖地等。 短短两三天,她就瘦了一圈。 想想也是,东西吃得少,夜里睡的不踏实,又整日担惊受怕的,能不瘦吗? 白蕊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搞垮身子,便请了大夫来诊断,谁知道大夫扶过脉后,老神在在地说:“没别的毛病,就是有了身孕,不能再跟平常一样不顾自己的身体。饭食要多加上心,别的方面也要注意……” 他话没说完,屋里几个人都愣住了。 陶嫤不相信,又问了一次:“大夫,你说我怎么了?” 大夫看她一眼,“脉象往来流利,是为滑脉,王妃这是有喜了。才一个多月,要好生将养才是。” 她这才回神,讷讷地问道:“你,你没诊错吧?” 大夫以为她是质疑他的本事,气得吹胡子瞪眼,站起来便要往外走。白蕊连忙追上去付了诊金,并要求他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回到屋里发现陶嫤还在发呆。 “姑娘?” 陶嫤没回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怎么忽然就有孩子了?一点征兆都没有。 前几天江衡还眼巴巴地问他们什么时候会有孩子,现在终于有了,但是他却不在身边。陶嫤抬起头,迎上白蕊忧虑的目光,她慢慢弯起唇角,到了这会儿,喜悦才一点点都心底滋生,“白蕊你刚才听到了么?” 白蕊点点头,“恭喜姑娘,姑娘这回可不能不吃东西了。您要好好养着身体,等王爷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点头不迭,从床上坐起来,“你去准备晚膳,我现在就要吃。” 白蕊连连应下,欢欢喜喜地下去准备了。 今时不同往时,她的吃食方面要比以往都费心思。好在府里有几个生育过的婆子,有经验,不至于慌慌张张。 陶嫤虽然没胃口,但还是比以往吃得都多。 用白蕊的话说就是,她现在要吃两个人的分量,不能饿着孩子。 * 两天之后,宫里依旧没传出消息。 陶嫤渐渐没了耐心,越等越着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她没等来江衡,却等来一个坏消息。 管事匆匆跑来杜蘅苑,没有解释,便让丫鬟收拾东西,“快快,收拾些日常用的东西,赶紧带着王妃从侧门出去!” 陶嫤从屋里出来,疑惑地问:“怎么了?” 管事着急得快哭出来,他受了江衡的吩咐要保护要王妃,可是现在实在无能为力,“慧王的人要闯进来了,足足有百十号人!他们袭击了王爷的守卫,目下府里快守不住了,王妃快随小人离开,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您送回楚国公府……” 陶嫤心下咯噔,没有多问,本想让白蕊玉茗去收拾东西,然而又说了声算了,“别收拾了,现在就走吧!” 没敢多带人,陶嫤只带了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听管事说马车已经在侧门备好了,有四五个侍卫护送。只要到了楚国公府,便没有危险了。 江衍这一招用的狠毒,想用陶嫤来威胁江衡,想必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陶嫤一边往侧门走一边想,既然江衍走投无路,是不是代表江衡快赢了? 前院一片混乱,她甚至能听到厮杀的声音,白蕊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姑娘小心孩子……” 陶嫤用手护住肚子,紧紧地抿着唇,她答应江衡要保护好自己的,所以她一定不会有事。 孩子也不会。 到了侧门才发现那里也被慧王的人围住了,四五名侍卫迎战十几号人,拼死把陶嫤护在身后。然而终究不是她们的对手,没想到慧王会孤注一掷,派来这么多人堵截她。那几个侍从很快体力不支,渐渐倒在陶嫤身前。 就在他们要拿下陶嫤时,从另一边闯出来一辆马车,车上跳下几个不知名的侍从与他们混战一块。马车行驶到陶嫤跟前,她尚未回过神来,布帘便被人从里面掀开,周溥探出半个身子朝她伸出手,明润的眼睛看向她,透着坚定。 陶嫤错愕,“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说话,手仍然停在半空。 那边他带来的人在跟慧王的人交战,耳边充斥着兵器碰撞的声音,她的身上溅了不少血,以至于视线里都是一片红色。 她只有两个选择,跟周溥走,或者被慧王的人抓走。 陶嫤没有时间犹豫,伸出手。 周溥握紧她的手,将她带上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扬长而去。 ☆、第152章 无能 厮杀声被远远甩在后面,陶嫤上车良久,仍旧余悸未消。 马车里只有她和周溥两个人,丫鬟婆子都没来得及上来,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危险。陶嫤想掀开一侧的帘子往后看,被周溥拦住,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会意,想起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怎么从宫里出来的,刚才那些人是谁?” 早就料到她的疑惑,周溥把前因后果都写到一张纸上,从袖筒里掏出来送到她面前。 “宫中生变,慧王逼宫,势必会对你不利。方才那些是我向楚国公府借的人,为了保护你的安全,目下要将你送往城外。” 陶嫤诧异,“城外?” 他们要出城么? 马车离开胜业坊,驶向繁荣的街道,他们总算是安全了。陶嫤这才惊觉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一身冷汗,她提袖擦了擦额头,居然看到袖子上斑斑驳驳的血迹,想起刚才的画面,顿觉一阵恶心。 周溥犹豫片刻,替她拍了拍后背,用眼神询问她有没有事。 她摇摇头,“我没事。那张纸上说城外……是怎么回事,为何要把我送出城?我要直接回楚国公府。” 周溥动作一顿,找出早已准备好的笔纸,尽量简短地写下他的理由—— “楚国公府和陶府都不安全,四处都有慧王的眼线。如今正是危急关头,宫中有如战场,魏王尚未平定之前,唯有出城才有藏身之地。我已在城外找好院子,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 陶嫤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顾不得许多,抓住他的衣服问:“魏王舅舅现在怎么样?宫里情况怎么样?” 周溥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袖子抽出来,拿出一张白纸另外写道—— “魏王被慧王的禁军伏击,身受箭伤,伤势不知。” 陶嫤恍惚了下,一颗心像被一只手攒在手心,她颤抖地问:“伤在哪里?究竟严不严重?” 周溥摇摇头,他只知道这些,再多都不知道了。 可惜陶嫤此刻顾不得那么多,掀开布帘便要往外走,“我不能走,我要留下来陪他!我答应他要留在王府的。” 周溥露出慌张,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两人僵持一会儿,陶嫤平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措太冲动。她只身一人,又被慧王的人盯上了,这时候能跑到哪里去?无异于找死而已。 她抿了下唇:“你送我回楚国公府。周溥,我很感谢你今天救了我,但是我不能跟你出城。” 周溥仍旧握着她,没有出声,也没有妥协。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抗衡,他以前对她言听计从,从来没反抗过她。 陶嫤声音不禁提高了些:“我要回国公府!” 周溥张了张口,无声地说出四个字——跟我出城。 陶嫤辨认了许久,才读懂他的口型。她忽然想起前阵子跟江衡的对话,一些画面飞速地掠过,她冷下声音:“宁嫔给皇上下毒,你知道吗?” 握着她的手明显一僵,他的眼睛里闪过慌乱。 陶嫤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轻轻地笑了笑,带着失望:“你知道的,对不对?她是你的姐姐,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你也知道吗?” 她站在门边实在不安全,周溥把她往里面带了带。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放开了她。 陶嫤嗓音干涩,她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字一句地问:“宁嫔的野心,有你的推波助澜么?” 周溥迎上她灼灼视线,他的眼睛里有一簇火焰才闪烁,起初很旺盛,后来渐渐地熄灭了,变成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拿起笔纸,艰难地写下一句话—— “她是我的姐姐。” 这句话让陶嫤暴怒,一把扔掉他的笔和纸:“所以你就任由她毒害皇上,陷害魏王舅舅?你怎么会这样……你,你枉我这么相信你!” 纸张散落一地,羊毫笔滚到他的脚边。他立在一片狼藉之中,显得分外无助。 不想让她动怒,他伸手想抓住她,动了动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曾经遗憾过很多次如果自己不是哑巴,没有一次像这回这么强烈。如果他不是哑巴,就能跟她好好地解释,他不是她想的那么龌蹉。他把周宁语送进宫里,起初只是想让二姐过得更好,得知她的野心,他曾劝过几次,但是没有用。周宁语用她来诱惑他,他确实一度被诱惑住了,好在醒悟得及时,没有深深地陷入泥潭。 终究还是晚了? 他想救她,这次如果江衡没有得胜,他起码要保护好她。 陶嫤凝视他,她一直以为他们是站在同一边的,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站在对立面。她红了眼睛,“为何要这么做?你以前……” 没等她说完,他向她走来。 男人与女人的身躯本就存在差别,周溥虽瘦,但身量颇高,尤其面对面站在陶嫤跟前,陡然生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双臂撑在她两侧,俯身盯着她。 陶嫤睁圆了眼睛:“你做什么?” 周溥苦笑,他们相逢了两辈子,她连他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可见他多么失败。 人被逼到绝处,便容易失控。 他在她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瓣。他没亲过人,在她的抗拒中咬了她两口,研磨两下,才放开她。 陶嫤惊呆了,扬手甩了他一巴掌:“周溥!” 周溥笑了笑,没有躲闪。 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怎么都没想到回是这种结果。她一直拿他当亲友,可他居然亲她? 陶嫤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不能再跟他待在一起,横冲直撞冲出马车,要车夫停车。车夫没有周溥的吩咐不会停的,如果不是肚子里有孩子,她早就跳下马车了。如今急得站在车辕团团转,却无能为力。 她捂着肚子,正打算豁出去时,眼尖地捕捉到前方驶来的马车。 门帘飘动,她看到车厢一角,里面坐着一个孩子,正是陆昭昭。 对方的马车快要行到跟前时,她病急乱投医:“昭昭,救我!” 连叫了两三声,对方车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从她眼前驶过。 正在她绝望的时候,听到后面传来小孩子的声音:“是陶姐姐,二叔叔,是陶姐姐!” 马车去而复返,拦住他们的去路。 陆遥从里面走出,等确信真是她时,着实吃了一惊。陶嫤来不及解释,正要走向他们的马车,却被身后的一股力道拽住。 周溥站在她后面,眉目温润,五官隽美,眼神透着浓浓的悲哀和恳求。 陶嫤不为所动:“放手。” 他握得更紧了些,启唇,叫她的名字—— 叫叫。 下一句话,却让她蓦地睁大眼。 没有声音,她却能清楚地辨认出来。 他说,叫叫,别恨我。 他有很多话要说,包括他爱她,早就爱上她了。两辈子,直到最后都没有勇气告诉她,他那么爱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 陶嫤离开后,他拾起地上的凌乱的白纸,手指羊毫笔,顿了半响,再也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一滴水珠落在白纸上,洇出一圈水痕,车厢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不是他的,无论重来多少回,都不是他的。 * 踏上陆府的马车,陆昭昭再次见到她显得很高兴,趴在她膝盖上仰着灿烂的笑脸:“姐姐是来看我的吗?你想我了吗?” 陶嫤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轻轻点了下头:“嗯,我想你了。” 陆昭昭欢呼一声,在马车里蹦跶开来。 她比上回见面活泼多了,可见日子过得还不错。 陆遥看向她,问她为何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街上。 她便解释了一遍,“慧王在魏王府设了埋伏,要捉拿我……” 她娓娓道来,陆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慧王比他以为的还要心狠手辣,夺权这种事,一旦牵扯上女人,便显得很不光彩。陆遥想了想还是问:“那刚才的人是?” 陶嫤垂眸,“他是后来救了我的人,原本是我陶府的大夫。他想带我出城,但是我不放心魏王舅舅,于是临时决定留在城里。”她抬头看他,带着无路可逃的无助,“你能把我送回楚国公府么?” 陆遥思忖片刻,摇头道:“不能。” 她眼里的希冀陡然熄灭。 陆遥又道:“慧王既然会在魏王府安插人手,那楚国公府也不见得安全。王妃若是不嫌弃,可以暂时避在我的府上。” 陶嫤踟蹰:“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会不会连累你们……” “这种时候,还是性命要紧。”陆遥不以为然地笑,让她放宽心,“何况我欠你一个恩情,就趁着今天还了吧。” 他这么一提,陶嫤才想起来自己曾经救过他一命。 那天在明秋湖山庄,她跟江衡去山外采药,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如果不是他提起,她几乎都要忘了。 这样一说,陶嫤心里才好受一些,“那,那就麻烦陆侍郎了。” 陆遥道:“王妃不必客气。” 一旁陆昭昭听到话音,兴致勃勃地冲到她跟前,抱着她的腿问:“姐姐要跟我回家吗?要住几天,跟我一起玩好不好?” 陶嫤弯起双眼,“我跟昭昭一起回家,可是却不能跟你一起玩了。” 陆昭昭很沮丧,“为什么?” 她拉着她的手放在肚子上,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陆遥听,“因为我这里怀了一个孩子,大夫说如果乱跑乱动,他就会没了。” 陆昭昭还小,模模糊糊地大约知道是什么意思,张着小嘴哦了一声,表情稀罕得不得了。 陆遥偏头看去,刚回府里,便让人去请大夫。 陶嫤住在陆府的事不宜声张,只有陆遥的父母来看了一眼,两位老人惶恐得很,跪在地上给她行礼。陶嫤赶忙叫他们起来,说了几句话后,陆遥已经准备好了单独的院子,让陶嫤暂时住在那里。 府里府外命人严加看守,务必要保护好她的安全。 大夫来看过之后,说陶嫤虽有奔波,但好在没动胎气,孩子目下健康得很。 陶嫤这才松一口气,大抵是白日受惊严重,还见了血,夜里迷迷瞪瞪地睡不安稳,脑子里混乱得很。 一会儿是周溥悲戚的脸,一会儿是江衡浑身浴血的模样,她在床上蜷成一团,担心得再也睡不着。最后索性不睡了,睁着眼睛等天亮。 ☆、第153章 得胜 一夜没睡,天刚亮陶嫤便迫不及待地让人去打探魏王府的情况。 送来消息的人说,王府目前看着很太平,只是被慧王的人掌控住了。府里的婢仆管事都好好的,有几个人受伤,伤得不重。 白蕊玉茗不在,陶嫤习惯了她俩伺候,换成别人反而有些不适应。 陆家的人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现在一切未知,慧王和魏王究竟谁会得胜,他们猜不出来,不过陶嫤毕竟是堂堂正正的魏王妃,出了什么好歹他们担待不起。陆遥指派了四个丫鬟四个婆子贴身伺候,照顾得滴水不漏。 午膳才吃了两口,陶嫤便一阵恶心,扭头全吐了出来。 原来是桌上摆了一盆鲫鱼汤,丫鬟见她胃口不好,便想为她补补身子,未料想她现在一点荤腥都沾不得。陶嫤只看了一眼,便腹中翻滚,另外一个婆子赶忙让人撤下去,但她却是再也没胃口了。 陶嫤站在院子里漱了好几次口,总算把那股恶心劲儿强压下去。 一个穿粉衣碧群的丫鬟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婢子让人去准备几道爽口的菜式,夫人想吃什么?您今儿一天都没吃东西。” 陆遥没公布她的身份,婢仆们只知道她是暂住府上的贵人,不知她是魏王妃。 陶嫤摆了摆手,“不吃了,你去叫陆侍郎来,我有话想问他。” 丫鬟应下,正要往外走,转身看见正往这边走来的人。 她一惊,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二夫人。” 来人是陆遥的妻子苏氏,芳华正好,容貌娇丽,一袭浅金色织锦大袖衫衬得她身姿窈窕,柳娇花媚。可惜眉宇间凌厉过盛,透着刻薄,生生剥夺了别人对她的不少好感。 陆遥没有告诉她陶嫤的身份,只不准她来这个院子。苏氏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顿时心头火气,趁着陆遥不在,说什么都要来看看。 苏月盈走到陶嫤跟前,带着居高临下的笑:“你找我夫君何事?” 陶嫤看她一眼,没有搭腔,刚压下去的恶心感又冒了上来,这回连头都没有扭,直接弯腰吐在她跟前。 这个苏月盈她见过,有一回上元节宫中设宴,她跟何玉照在前面走路,她没头没脑地撞了上来,被何玉照大骂一通,表情无比憋闷。那时候她应该没注意她,否则便不会是如今的态度。 苏月盈脸上青白交替,快气疯了:“你,你这不知礼数的疯妇!” 陶嫤掏出绢帕擦擦嘴角,她心情不好,实在不想搭理这个人。尤其她当初虐待陆昭昭的种种恶行,她可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陶嫤冷眼看向那个丫鬟,“还不快去?” 丫鬟恍悟,拔腿便走。 苏氏叫人拦住她:“不准去,我看今儿谁敢出这个院门!” 她是有备而来,几个身强力壮的丫鬟齐齐拦住那小丫鬟,把她推倒在地。 小丫鬟泪眼婆娑地看向苏氏:“二,二夫人……” “不过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妇,也值当你们用心伺候!”苏月盈毫不客气地大声辱骂,难听的话脱口而出,全然不顾忌别人的感受。 陶嫤眸子一沉,如果现在不是特殊时期,她真想上去撕了她的嘴。 陶嫤举步回屋,不去请陆遥也没关系,她刚吐完又觉头晕,只想躺在床上好好休息一会。一入屋中,立马隔绝了院子里的吵闹,清净不少。 苏氏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内心把她当成了勾引别人丈夫的狐狸精,尤其那弱不禁风的模样,真是教人看了就气愤。“既然吃的东西都吐了,那又何必浪费粮食?我看连今晚的饭菜都不必准备了!” 府里下人都畏惧她,她既然发话,没一个不从。 * 当晚陶嫤果真没在桌上看到饭菜,她吃不吃是一回事,别人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她在心里把这笔账记下了,面上没什么表情,睡了一下午,准备到院子里走一走。 刚走一会,门口传来声响。 陆遥刚从外面回来,听闻府里情况,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他没想到半天不在,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边悔恨自己安排不周,一边到陶嫤跟前施礼赔罪:“下官无能,让夫人受了委屈!” 陶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陆侍郎娶了位好妻子。” 这话说得他愈发愧疚…… 陆遥头垂得更低:“我定会好好管教她。夫人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陶嫤抬头,往皇宫的方向看去,半响声音很轻:“我还没吃晚饭。” 陆遥站起来,对廊下的婢仆道:“听到夫人的话了么?我将你们派来这里好好照顾夫人,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看到陆侍郎对她毕恭毕敬的态度,那些下人总算知道她身份尊贵,不是他们能怠慢的。顿时慌了神,纷纷跪下认错。 陆遥蹙眉:“一人十棍,都下去领罚吧。” 晚膳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陶嫤原本就没什么胃口,饿过了头就更加不想吃,她夹了两筷子菜便停下,让一干丫鬟都下去,留下陆遥询问:“宫里情况现在如何?” 陆遥今日出去便是打听这事的,宫中魏王与慧王交战三天三夜,死伤无数。昔日繁华的宫廷成了人间炼狱,宫里的人都想往外跑,后妃都被软禁起来,没一个逃得掉。听说皇上气得昏厥在龙床上,让人交代魏王不必手下留情,拿不下活口,死的也行。 目下情势已经明朗,赵斌领三千精兵从后截杀,打得慧王片甲不留。 想必不用多久,这场风波便能平息了。 陶嫤听罢总算松一口气,“那你上回说魏王受伤,伤势怎么样了?” 陆遥告诉她:“只知伤在腹部,具体伤势如何不知。” 陶嫤敛眸哦一声,“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约莫再有两三日。” 她不再说话,模样蔫蔫的,看来是真想江衡了。 陆遥不宜久留,交代下人这几日不许让任何人进来,又在院外安插不少人手后才离去。 屋里没人,陶嫤抽了抽鼻子,默默地缩进被子里。 她总算知道江衡离开那天她想说什么了,江衡总是说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其实她也是,就是从来没好好说过。那天周溥出现,她的这种念头更加强烈,想让他好好的,不要受伤,平安回来。 想告诉他她有身孕了,是他千盼万盼的孩子。 陶嫤觉得脸上凉凉的,一摸才知道自己流泪了,她在枕头上蹭了蹭,想着江衡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宫中大定,江衡几天几夜没有阖眼,眼里全是血丝,身上的明光铠被鲜血浸润,满手都是血腥。 将剩下的残兵败将关押在牢中,拿下慧王之后,江衡亲自将他送到宣室殿门口。 赵斌吴权在指挥收拾剩下的狼藉,宫里几乎要重建,每一处都有被损毁的痕迹。这一场战足足打了五天,每一个人都疲惫不堪,却还要强打起精神,收拾残局。 江衡腹部受伤,粗略地包扎之后,在宣室殿门口等待皇帝出现。 皇上经过这几日的折磨,每天在宫里听外面的厮杀怒吼声,神智早已不大正常。他一双红目瞪向江衍,没有发问便直接下令:“竖子不孝,以下犯上,具有谋逆之心。来人,将其就地处死!” 江衍身上多处重伤,跪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闻言面色一白,没说什么。 正要将他带下去时,庄皇后匆匆忙忙地从后面赶来,跪在皇上跟前为他求情:“皇上开恩,衍儿一时糊涂,且绕了他这一次吧!” 皇上不为所动,执意要将其斩除。 最后庄皇后以死相逼,皇上顾念着两人夫妻情分,才格外开恩,暂时将慧王关押在牢狱中。无论如何,这慧王的头衔是保不住了,连兵权都要一并剥夺,江衍成了没有任何威胁的废人。 这个结果庄皇后已经十分满意,横竖是先把命保住了,那些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罢。 皇后本意让江衡留在宫中,先休息一两个时辰,皇上也是这个意思,毕竟还有许多事没有料理。但是江衡顾念着魏王府的情况,当场回绝,夺下一匹骏马冲出宫门,将宫内的修罗场抛在身后。 回到王府,他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 王府周围守着不少人,监视着魏王府的一举一动。他眼神一凛,随手拾起地上一根木棍,骑马环顾一周,“都出来罢。” 起初没有动静,但当他举起木棍,一下击中藏匿在树丛里的一个人后,其余十几人便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他们尚且不知江衍被俘,仍在为他效命。 江衡一人对抗十几人,夺过其中一人手中长刀,一下刺入对方咽喉,招招毙命,不多时便解决了所有人。他在战场上对抗过比这还多的人,以一敌百,他们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他腹部的伤尚未痊愈,这样一动,伤口裂开,不断有血流出。 江衡扔下长刀,举步走入府邸。 管事早已听闻动静,匆匆赶来,“王,王爷……您回来了!” 江衡足下生风,往杜蘅苑走去,“王妃还好么?” 管事哆哆嗦嗦:“您走之后,慧王的人闯进来……王妃,王妃遇袭了……” 江衡停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说什么?” ☆、第154章 委屈 说话间已经来到杜蘅苑,院里死气沉沉,丫鬟灰头土脸,不见陶嫤踪影。 管事将那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说一遍,包括他带着陶嫤从侧门潜逃,被慧王的人拦截,事后陶嫤被一辆突然冲出来的马车带走,下落不明。 江衡脸色更加难看,声音暴怒:“什么叫下落不明?” 管事差人去楚国公府和陶府都问过了,没有得到王妃回去的消息,至今都不知她去了哪里。听丫鬟说,那天带走王妃的人叫周溥,是以前陶府的大夫。 江衡寒声:“周溥?” 白蕊听说他回来了,泪流满面地从屋里冲出来,跪倒在他跟前恳求:“王爷救救姑娘……她怀着身孕,不能有任何差池啊!” 江衡僵住,不由自主地松开管事的脖子,“身孕?” 白蕊哭着点头,一边哭一边述说:“您走的隔天,姑娘便诊断出已有一个多月身孕。” 风起,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儿刺激了他的神智,让他猛然清醒不少。江衡立即转身往外走,几乎可以称得上焦急:“备马!” 管事不敢耽搁,立即让人去马厩牵马。 江衡来不及换衣服,一身铠甲翻身上马,另外带了几个伸手矫健的侍从,再次回宫。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闯入宫门,直奔太医院。太医院虽然没被波及,但也混乱得紧,需要好好整顿一番。里面的太医正在收拾药草,便见魏王大马金刀地闯了进来,夺过侍从腰上佩剑,直指一位太医:“周溥呢?让他出来见本王!” 太医抖成一团,没见过魏王这么凶狠的模样,简直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了。几人对看一眼,有一个颤巍巍地说:“在,在后面……” 不等他把话说完,江衡便带着人冲了进去。 一路撞翻了不少药架,他无暇顾及,直接冲进太医所指的房间里。周溥从里面走出来,他跳下马背,拽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都提到半空中,哑着嗓音问:“叫叫呢?” 周溥被勒得咳嗽两声,挣扎两下,看清江衡的面容。 江衡这才想起他不会说话,骂了一句,将他扔在地上,又让人去拿来笔纸,“快点送来!” 笔纸拿来后,他扔在周溥身上,“你今日若是不写出来,本王就要了你的命!” 周溥被摔的七荤八素,勉强站起来后,迎上江衡怒气冲冲的双眼,笑了笑,然后摇头。 江衡再次提起他:“你把本王的王妃带到哪里了?说!” 那天陶嫤上了陆遥的马车后,他没有出城的理由,于是让车夫调转车头,重新回到宫中。今日魏王的拿下慧王,平定叛乱,他便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他不认识陆遥,所以真不知道陶嫤去了哪里。 江衡在他这里问不出什么,转身离去,吩咐道:“把他捆起来打五十军棍,三十鞭,打死就埋了!” 周溥晃了晃,下一瞬便被人缉拿起来。 江衡刚走出太医院,迎面急冲冲跑来一个小公公:“魏王,魏王,陆侍郎求见!” * 陆遥得知他胜仗后,先是去了魏王府一趟,听管事说他来了宫中,便又片刻不停地赶来宫中,总算是把他截住了。 江衡来到宫门口,陆侍郎正在门外候着,见他过来:“见过魏王!” 江衡让他免礼,“找本王何事?” 陆遥开门见山:“听说魏王正在寻找王妃。不瞒魏王,为了暂时保护王妃的安全,下官自作主张将她接回自己府上,请魏王别见怪。” 闻言,江衡来不及多言,骑上马车就道:“带本王过去!” 正要出发时,一个仆从迟疑地询问:“那……周大夫是否还要……” 江衡蹙了下眉,听管事说周溥救了陶嫤,既然人已经找到了,他的火气已经熄灭一半,“先捆着,等本王回来后再做处置。” 那仆从应下,连忙跑回去让人别再打了。 陆遥在前面带路,一路马不停蹄地来到陆府。 路上陆遥看到他身上的伤还在流血,连马背上的鬃毛都被染红了,顿时一骇:“魏王伤势严重,还是先去看看大夫吧!” 江衡摇头,“先去你府里再说。” 他只想看到陶嫤,确认她是否安全。 来到陆府门口,想起自己两只手都沾满了血,怕自己吓坏她,便脱下铠甲,让人打来一盆水匆匆清洗一番,这才跟着陆遥往陶嫤居住的院子走。 * 日前陆遥替陶嫤数落了苏月盈一顿,苏月盈咽不下一口气,趁着今日陆遥不在,便又来了陶嫤这里。 经过上回之后,院里把守比上次严谨许多,饶是她在外面骂声震天,门口的侍从也不放她进去。 陶嫤午睡中被她吵醒,这几天原本就休息不好,听罢更觉得烦躁。 本以为她闹一会儿就回去了,谁知道竟然没完没了起来,端是不闯进来不善罢甘休的架势。苏月盈毕竟是陆遥的正妻,又是大理寺卿的女儿,那些侍从不敢真正伤了她,她要硬闯进来,谁都拦不住。 苏氏来到房屋门口时,陶嫤刚从床上坐起来。 桌上摆着陶嫤中午没吃的午膳,她实在没什么胃口,丫鬟怎么劝都没用。她嫌烦,便让她们把饭菜放在桌上,她什么时候想吃了,再让他们拿去热一热。 目下苏氏进来,不管不顾地将碗碟扫在地上,恨不得将整个桌子都掀了:“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给我出来!” 陶嫤一愣,怎么就堂堂正正地骂起来了? 而且狐狸精又是从何说起? 她从屋里走出来,被扰了清净,脸色当然不会很好看,“二夫人要当泼妇,请到别的地方。” 苏月盈恼怒非常,伸手指向她,“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陶嫤笑出声来,“我跟你说话是抬举你,你该感到荣幸才是。” 这句话更是让她气得不轻,原本就一肚子火,如今那团火被她点着了,以熊熊姿态燃烧起来。她吩咐身后的丫鬟:“把她带到院子里,我要好好教训她!” 她身后四个健壮的丫鬟走上前,一人一边抓住陶嫤的细胳膊,动作粗鲁地带她往外走。 伺候陶嫤的丫鬟慌了,“二夫人息怒……她,她有身孕了……” 闻言苏氏更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有身孕?谁的孩子?” 那眼神,似乎要将陶嫤生吞活剥。 陶嫤下意识瑟缩,护住肚子。 这一举动刺激了她,她是个生不出孩子的,为此没少遭受别人异样的眼光。顿时拽着陶嫤的手腕把她拉过去,“我问你话,你是哑巴么!” 陶嫤左脚绊倒门槛,往前踉跄了下,差点没有站稳。 “放肆!”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怒斥,苏月盈抖了下,缓缓转过头去,果见陆遥正站在院子门口。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她是知道的,百姓敬仰、大名鼎鼎的魏王,长安有几个人不知道? 苏氏张口:“夫,夫君……” 不等陆遥开口,江衡已大步走上前来,停在她几步之外。 起初苏氏以为魏王在看她,过了一会,她才发现魏王透过她,在看身后的人。 她猛地一僵,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缓缓转过头去,发现陶嫤垂手站在廊下,眼泪汪汪地看着魏王,一个没忍住,一颗眼泪从脸颊滑落。接着不断有眼泪簌簌落下,哭得好不可怜。 ☆、第155章 温情 江衡停在她跟前,想抱住她,奈何自己衣服上都是血,又怕吓到她。 他转头看到屋子里打翻一地的菜肴,满地狼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转头看向苏氏:“这是你弄的?” 苏月盈结巴了下:“魏,魏王……她……” 不等江衡开口,陆遥便从后面走上前来,既气愤又悔恨:“愚妇,还不跪下!” 大抵是气的,陆遥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会更是咳嗽不止,更加显得表情.色厉内荏。 苏月盈怔忡,不明就里,她为何要下跪?这个女人跟魏王是什么关系? 见她仍旧执迷不悟,陆遥心里暗道愚蠢,如今魏王就在跟前,难道她都猜不出陶嫤的身份么! 他们来到门口,正好看到她为难陶嫤的那一幕。 江衡虽然没说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息都变得阴沉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妇人!原本他救了魏王妃是件好事,硬生生被她给毁了,这下可好,得罪了魏王他们一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为了保住陆家,陆遥抬手便打了她一耳光,“我让你好生照顾魏王妃,你是怎么照顾的?” 苏月盈捂着脸,忘了愤怒,所有情绪都被错愕取代:“她她……她是魏王妃?” 不是他养的狐狸精么? 苏氏这才感到惶恐,难怪魏王刚才的表情像要撕了她一样……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江衡求情,“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王妃,请魏王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我这一回吧……” 江衡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声道:“杖毙了吧。” 此言一出,苏氏脸色煞白,抖如筛糠,“什么……” 江衡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这下连陆遥也一起跪在地上求情。两人结为夫妻,是为了利益,原本就没有多少感情。尤其苏氏手段狠辣,性格恶毒,更是不被他喜爱。可是就算他不喜欢,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江衡杀了她,那样无论哪一边他都无法交代。 苏氏好歹是大理寺卿的女儿,江衡总不能说杖毙就把她杖毙了。 这两人在跟前吵得心烦,江衡方才对陆遥升起的一丁点感激,这会早被消磨殆尽,“对王妃不敬便是对本王不敬,不杖毙可以,跪在王妃面前认错罢。如果她原谅你了,那本王便酌情处置。” 前一刻苏月盈还盛气凌人,哪里想到下一刻便调换立场,她低声下去地跪在他们跟前,请求他们饶她不死。 苏月盈心里不服气,却只能乖乖地跪在陶嫤面前,咬唇向她磕了两下头:“……是我愚钝,请王妃恕罪。” 陶嫤从江衡身上转移目光,平静地看向低声下气的苏氏,她抿了下唇,并未出声说原谅她。 苏氏察觉到江衡的目光,抖了抖,更用地磕了两下,“王妃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刚才她推她那一下,如果不是她及时站稳,很可能她的孩子便有危险了。 一开始陶嫤没有说出身份,是怕慧王的人找到这里,没想到却给了她迫害他的捷径。陶嫤老早就想过,一切平定下来后,她不会放过她。 她伸手指了指屋里地上的残羹冷炙,“你说我不该吃这些东西,言下之意就是只有你能吃?既然如此,陆夫人若是把这些东西都吃干净,我便原谅你。” 苏月盈脸色难看至极,险些从地上跳起来,“什么?” 陶嫤盯着她:“吃不吃?” 她一直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别人对她好她才对别人好,别人若是对她不好,她便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苏氏不甘心,回头看一眼陆遥,见陆遥没有替她说话的意思,顿时气得想哭。 她还想挣扎,“王妃,我……” 陶嫤哦一声,没有给她转圜的余地,“那就挨打吧。” 当着数个丫鬟的面,她根本没有选择,要么死,要么受辱。苏氏咬紧牙关,跪着从廊上爬进屋里,地上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有银丝卷艾窝窝和一些菜肴。陶嫤最近不能沾荤腥,她该庆幸没有鸡鸭鱼一类。 她背对着众人,抓住一个泡了汤水的银丝卷,强忍着恶心塞入口中。 * 那么一桌子菜,两个人都吃不完,更何况苏氏一个人。 她没受过这种侮辱,始终过不去心底那道坎儿,没吃几口便跑到外面吐。陶嫤没有开口,她不敢停,吃多少便吐多少,最后整个人被折腾得有点神经兮兮,歪倒在屋里放声大哭。 到了这个地步,陶嫤没再强求,懂得见好就收,“好了,今天的事就这样吧。” 里面的哭声更大了些,颇有哭得昏天暗地的趋势。 陶嫤一声冷笑,话音急转直下,“但是陆夫人曾经毒打昭昭儿的事却不能善罢甘休,对待一个孩子尚且如此狠毒,足以见得你品行如何。我会时常着人来打听,若是你再欺负昭昭,你怎么毒打她的,我便如数奉还到你身上。” 苏氏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转为抽泣。 陶嫤看向陆遥,尽管苏氏对她不好,但他帮了她是真的,她分得清楚:“多谢陆侍郎,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陆遥自觉脸都丢尽了,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不得什么。我原本想帮助王妃,未料想却让您受苦了,实在惭愧。” 陶嫤道别之后,握住江衡的手,跟他一起往外走。 外面没有马车,只有江衡来时骑的一匹骏马。 江衡一言不发地带着她来到门府外,矮身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把她抱上马背,自己翻身而上,双臂环住她说:“走,我们回家。” 说着扬鞭,把她护在怀里便往魏王府的方向回去。 顾忌她有身孕,他骑马的速度放得很稳很慢。 陶嫤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身体跟她保持着距离,一开始很纳闷,后来闻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才恍然大悟。她半侧着身,伸出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魏王舅舅抱抱我。” 江衡滞了下,“我身上脏。” 搁在前几天,陶嫤一定会嫌弃他身上味道难闻,可是现在不一样,他们分开好几天,她前所未有地想他。脏点怕什么,只要待在他怀里就是安全的。 她摇摇头,蹭着他的胸膛,“我不嫌你脏。” 江衡心底被触动,一手持缰绳,一手紧紧地环住她的腰肢,如果不是在人来人往地街上,他大抵会停下来吻她。 * 刚才在陆府,她无助地站在廊下看着他哭,就像个被欺负的小孩,他那时候就像心里被人剜了一块肉,又空又疼。 几天不见,居然瘦了这么多。 听管事说她差点被人劫走,那天血腥的场面她也见到了,有没有被吓到?他想好好地保护她,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受伤。 他真无能。 江衡抵着陶嫤的头顶,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气味,手臂不禁收得更紧一些,紧紧地楼主她。 陶嫤被他勒得有些疼,哼哼一声:“魏王舅舅……” 江衡低哑地嗯一声。 她伸手一摸,手心湿湿滑滑,举到眼前一看,居然是猩红的血。刚才他身上都是血迹,起初陶嫤还以为是别人的,但这些血分明是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 陶嫤惊惶不安:“你的伤?!” 江衡却道:“不碍事,回去再看。” 不碍事哪会流这么多血,想起这一路他都这样过来的,陶嫤刚才憋回去的泪水又流了出来,“不行,我们先去看大夫!” 无论她怎么说,江衡就是不听她的,执意先把她送回魏王府。 陶嫤就没见过这么固执,这么不把身体当回事的人! 前方就是魏王府,管事领着一众婢仆在门口守候,见到他们回来,赶忙吩咐人进屋烧水,准备干净的衣服。他上前来,差点老泪众横:“王爷把王妃找回来了,快快,快进去歇会儿。热水热茶都准备好了……” 陶嫤跳下马车,着急地打断他的话:“先去请大夫!” 管事连连点头,引领他们往里面走,“大夫已经请来了,正在堂屋候着呢。” 陶嫤一颗心总算落地,拽住江衡就往里面走。走没几步,担心他伤口会裂开,一只手捂着他的腰腹,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掌,“你说了会保护好自己的。” 江衡点点头,意外地听话,“我没做到。” 她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你是个大骗子。” 江衡继续点头,“我是。” 管事走在前头,其他婢仆走在几步之外,她放低了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好担心你。魏王舅舅……我好喜欢你。” 江衡猛然停住,扭头看她,“叫叫,你说什么?” 陶嫤脸一红,只肯说一遍。 江衡还想追问,可惜已经到了正堂门口。大夫正在里面候着,等着给他治伤。 江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共有十几道,手臂腿上是一些简单的擦伤,并不严重。最严重的是腹部一道箭伤以及大腿一道刀伤,伤口颇深,皮肉外翻,因为他刚才跟慧王的人交战,两处伤口都裂开了,正在往外冒血。 腹部的伤有点麻烦,大夫让他躺在床榻上,仔细查看。 索性没有伤及脾脏,缝合过后,用药涂抹,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痊愈。腿上的伤也没有伤及筋脉,大夫劝他老老实实地养伤,这半个月都别想着下床。 ☆、第156章 男女 身上有伤就不能洗澡,江衡刚从战场上下来,浑身脏得很,就算不洗澡也得擦洗一遍。 回到杜蘅苑,陶嫤让下人去烧热水,她脱下江衡的外袍和贴里扔在地上。他的衣服就跟血水里泡过一样,白色的贴里染成鲜红色,瞧着触目惊心。 陶嫤看着有点鼻酸,“怎么伤的这么重啊?” 江衡半卧在床上,扯起嘴角笑了笑,“大部分都是别人的。” 陶嫤瞪他,“那是因为你的血都流干了!” 他笑着没有反驳,能跟她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是他这辈子的渴求。他忽然想起廊下她的呓语,忍不住又问:“叫叫,你方才说什么?” 陶嫤已经快忘了,指挥白蕊把铜盂放在床边地上,接过巾子泡了泡水,扭头疑惑地问:“什么?” 江衡紧紧盯着她:“你说对我什么?” 给他擦身子这种事,她不想让丫鬟动手,反正又不是重活,索性自己来了。面对他的逼问,她仔细想了想,总算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坐在床边擦拭他的双手:“你听到我说什么了?” 江衡不舍得累着她,便接过她手中的巾子,自己把双手和双臂都擦了一遍,尽量不牵扯伤口。“你最喜欢谁?” 他擦完之后,陶嫤接过巾子洗了洗,好好的一盆水霎时变成血水,跟她的小脸一样红。 陶嫤粉唇抿了抿,小声地说:“你。” 江衡哑声低笑,喜爱不已地捧住她的头碰了碰,“我也是。” 陶嫤脸皮薄,说出这种话已经是极限了,她让他老老实实地躺回去,继续给他擦身子,“你别乱动。” 江衡拉着她坐到床边,“我自己来,你坐着就行。” 他虽然受伤,但还不至于不能动,小心一点就不会牵扯到伤口。江衡把胸前揉搓一遍,到后背时他却碰不到,陶嫤见状上来帮他:“还是我来吧。” 江衡不肯交给她,看着她的肚子说:“你怀着孩子,我怎么舍得让你来?” 陶嫤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她大眼睛里闪着光,清澈明亮,呆愣愣的,像极了一只无害的小白兔。江衡觉得她可爱极了:“叫叫,本王要有孩子了,对么?” 陶嫤还打算等他伤口处理好之后再说的,没想到他却已经知道了,顿了顿,“大夫说才一个多月……” 江衡腾出一只手,把她揽到怀里来,宽厚的手掌带着她贴到自己胸口,重复地说:“本王要有孩子了。” 大抵觉得不真实,实际上从丫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就觉得很不真实。飘乎乎的,有点不知所措。他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有这种感觉,这是陶嫤给他的,她把自己送给了他,还给他怀了一个孩子。 江衡胸腔被一股柔情充满,低头贴着她的脸颊,爱不够一样:“你说会是儿子还是闺女?” 陶嫤想了想,“我怎么知道。” 然而这不影响江衡的喜悦之情,他咬着她的耳朵,一遍遍地重复他要当爹了这个事实。 起初陶嫤还愿意抱抱他,配合他一应一答,后来渐渐地不耐烦了,捂着他的嘴巴抗议道:“别再说了!” 江衡任由她捂着,看她的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含情脉脉了,里面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把她整个人都化进去。 陶嫤以为他还会喋喋不休,没想到他拿下她的手,放在手心反复摩挲,徐徐道: “瘦了。” 陶嫤忽然有点想哭,可是今天哭得太多,她怕他笑话,强忍住眼泪:“谁叫你回来这么晚。” 江衡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对不起。” 这一句话勾出她所有的委屈,泪水盈眶,无声地从脸颊滑落。她呜哇一声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我都担心死了!” 江衡摸摸她的头,宠溺地笑,“对不起,让我的宝贝担心了。” 陶嫤抽了抽鼻子,横下心道:“对不起没用。” 他只好问:“那怎么才有用?” 陶嫤很认真地想,把他搂得更紧,谁知道一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她赶忙抽身出来,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两步之外。 怀里的温香软玉突然消失,江衡有点怅然,“坐近一点也无妨,我不疼。” 他是骗人的,陶嫤才不信呢。那么深的伤口不疼才怪。 她耷拉着头,两手撑在床沿,“魏王舅舅以后出了事,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不要让我担心。” 江衡颔首,“好。” 她嗫嚅两下,很委屈,“不要再丢下我了。” 江衡一震,想起她这些天的遭遇,心中抽疼。她胆小又娇弱,想必被那种场面吓坏了吧?如果可以,江衡何尝舍得丢下她?战场那么危险,他只想把她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江衡说:“日后天下太平,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陶嫤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他,小鹿一样。 前几天还圆润的小脸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江衡伸手摸了摸,“这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么?脸上都没肉了,还是以前圆圆的好看。” 陶嫤忘了哭,替自己辩解:“我的脸不圆!” 确实不圆,标准的鹅蛋脸,美人胚子。可是以前好歹有点肉,现在瘦得让他心疼,他弯唇轻笑,“怎么样我都喜欢。” 小包子脸霎时瘪了下去。 他又说:“以后都要好好吃饭,不许饿着自己。就算我不在,也要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 陶嫤拨浪鼓一般摇头,“不要。” 江衡脸色一僵,“为何不要?” 她理直气壮,“魏王舅舅不在身边,我就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你如果想让我好好吃饭,就一直看着我啊。” 江衡哑然失笑,拿她没办法一样,“好好好,我永远看着你。” 她弯起唇瓣,有点小得意又有点心满意足,看得江衡心口悸动,眼神越来越深。偏偏她无知无觉,眼瞅着耽误了那么多时间,他身上的伤口还没处理好,好在他自己擦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根本累不着,于是就自己亲力亲为。 陶嫤让丫鬟换了一盆水,重新拧干净巾子,仔细地给他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以及身上的污痕。 江衡有心无力,只好任由她摆弄,歇下那股心思。 等他全身上下都擦拭干净后,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盆水。陶嫤拿起桌几上的药膏,剜出一点给他每个伤口上药,她白腻的指头轻轻地碰到他的伤口,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疼。 上完药后,陶嫤再帮他把腰上腿上的伤包扎一遍,大功告成。 陶嫤看着自己的成果,总算把他收拾得恢复人样了,“魏王舅舅躺一会,我去外面看看。” 正要往外走,江衡握住她的手腕,“别走,坐着陪我说说话。” 陶嫤犹豫地咬起唇瓣,“可是我想洗澡。” 她跟他一起回来,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上血迹,虽说不嫌弃他,但身上还是不大好受。一想到那不知道是谁的血,她便忍不住打激灵。 江衡会意,没有勉强:“洗好之后就回来。” 她笑道:“嗯。” 说着让丫鬟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服,白蕊玉茗各个眼泪汪汪,刚才她跟江衡一起回来,她们根本没顾得上说话。见她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可算放下心里的一颗大石头。 没等陶嫤发话,白蕊便把熬好山药乌鸡汤端上来,“姑娘这些天是不是没吃好?瘦了一大圈,先喝点鸡汤补补身子吧。” 她看了一下,鸡汤清莹,飘着香味。很清淡的汤,她竟然没有不适之感。 最近什么都吃不下去,她也担心孩子吃不消,于是捧着喝完大半碗,觉得味道还不错,“继续熬着,我晚上再喝。” 白蕊高兴地应了声是。 * 浴池里滴了茉莉香露,被热水一蒸,沁入人的肌肤之中,从骨子里透出一股清香。 陶嫤洗了很久,连头发也一并洗了,洗完之后她靠着池壁,低头摸了摸尚未凸起来的小腹。 “这些天让你受委屈了,以后阿娘一定好好补偿你,再也不饿着你。你要乖乖地躺在阿娘肚子里,等我把你生出来。” 陶嫤对着肚子自言自语,末了神奇地感叹,“居然真的等到你了。” 多神奇,她以为她跟江衡许久才会有孩子。 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想起孙启嫣日益大起来的肚子,她以后应该也会变成那样。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江衡刚才这么问,其实她也很想知道。她想生个漂亮听话的小闺女,给她梳可爱的双丫髻,给她穿各式各样的花裙子。如果不是闺女也没关系,男孩她一样喜欢,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跟江衡一样,英武伟岸,狂放粗犷。 倒不是说江衡不好,江衡那样也挺好的……但是她怕自己管不住…… 好像想得有点多了,陶嫤忍俊不禁,从浴池里站起来。白嫩无暇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水珠顺着她白得不像话的皮肤往下滑,汇在脚边往池子里流去。 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往外面走去。 白蕊早已等候在外,接过她手中的巾子,替她擦拭头发。擦到半干时候,陶嫤让她停下,“好了,剩下的让它自己干吧。”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玉白中衣,外面罩一件桃红色对襟长衫,长发披在身后,往内室走去。 江衡躺在床上,双目阖起,已经睡着了。 现在不到傍晚,他们可以休息一个时辰。 陶嫤轻轻地爬上床榻,躺在他旁边准备睡觉。 刚闭上眼,江衡就翻身抱住她,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怎么这么慢?” ☆、第157章 照顾 抬手一摸,便摸到了她半干的头发。 这样睡觉容易着凉,江衡让她坐起来,随手拿起床头的一件中单盖她头上,“擦干再睡。” 陶嫤一把扯下来,大惊小怪地嚷嚷:“你拿什么东西放我头上了?” 江衡制住她,不让她动,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一只手给她揉搓头发:“这衣服是刚才送来的,很干净。” 怕自己乱动碰到他的伤口,陶嫤只好不情不愿地任由他摆弄,“让丫鬟送一条巾子进来不就好了。” 他道:“我不想让别人进来。” 于是陶嫤顿时没有话说,既然他喜欢,那就随他吧。 她的头发已经擦得不滴水了,江衡握住她一捧青丝,拿在手里认真地汲干水分,眼神很专注。陶嫤偏头看去,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她一怔,他开口问道:“刚才洗澡怎么这么慢?” 得了,居然还没忘记这个问题。 陶嫤笑嘻嘻地,“白蕊煮了一锅鸡汤让我喝,我去洗澡的时候又泡了一会,自然就慢了。” 江衡没再发问,继续给她擦头发。 他的手劲大,不多时便把她的头发擦干了,那件中单被他随手扔在地上,他抱着她重新躺回去,“先休息一会,等下再用晚饭。” 陶嫤舒服地缩进他怀里,她刚用茉莉香露洗澡,扑鼻而来的淡雅清香。江衡问了句,“什么味道?” 她故意抬起脑袋让他闻,“茉莉花!” 谁知江衡贴到她脸前闻了闻,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他居然说:“没闻出来。” 陶嫤很生气,“你的鼻子堵住了!” 话刚说完,江衡便低头咬住她的唇瓣,碾磨品尝一会儿,撬开她的唇齿闯了进去。多日不见,所有的浓情蜜意都融在这个吻里,江衡吻得很细心,几乎把她嘴里每一个角落都舔了一遍,再勾住她纠缠不休。 陶嫤被吻得差点岔气,拧着眉头嘤咛一声,他总算放开她,沉声道:“这下闻到了,很香。” 陶嫤这才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故作凶狠地瞪他一眼,转身躺在里面准备睡觉。 “我要睡了。” 江衡身上有伤,却还要贴上来,“睡吧,一会我叫你。” 她担心他这样躺会压着伤口,推了推他,“你不要抱着我,你好好躺着。” 江衡扬眉,“我不抱着你抱谁?” 又来了!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陶嫤气呼呼地,转头凶巴巴地说:“你还想不想养伤了?再这样下去我不理你了!” 江衡沉默了下,本以为他会妥协,半响他居然道:“叫叫,我有好几天没抱过你了。” 陶嫤不吭声,他继续道:“刚才是谁说让我抱抱她的?” 眼看他有继续说下去的趋势,而且表情很可怜,陶嫤善心大发,让他自己躺好,她伸出胳膊圈出他健壮的腰肢。“这样可以了吧?” 江衡低笑,享受她难得的主动,“可以。” 陶嫤到底没有他脸皮厚,才抱了一下就耳朵通红,欲盖弥彰道:“我是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才抱你的。” 江衡嗯一声,手掌叠在她的手背上,“我知道。” 他这么通情达理,陶嫤反而无话可说。抱没多久,她困意袭来,枕着他的胸膛睡了过去。 江衡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强撑到现在,一直都是因为她。目下看她睡着了,自己也放松下来,闭上双目。 * 这一觉睡了三四个时辰,外面的丫鬟知道他们都累,于是没敢叫醒他们。 太阳渐渐落山,月色渐深,屋里一片漆黑。陶嫤先醒来,睁眼一看,许久才适应周围的视线。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她肚子有些饿,正想下床掌灯,却发现江衡一条手臂横在她腰上,紧紧地搂着她。 她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回去,下床穿鞋,摩挲到桌边点燃烛灯。屋里骤然明亮,她披上外衫,出去问守在外面的丫鬟:“现在什么时辰?” 今夜是玉茗守夜,她道:“刚过二更。” 陶嫤问道:“还有饭菜么?我饿了。” 玉茗连连点头,让另外两个丫鬟去把饭菜端上来,“有有,婢子不知您何时醒来,饭菜都在厨房里热着呢。姑娘等一会,马上就端来了。” 她应下,坐到桌子后面,听玉茗问道:“要不要叫醒王爷?” 她摇摇头,“不用叫了。魏王舅舅好几天没休息,让他先睡会吧。” 饭菜果然很快端了上来,有陶嫤傍晚喝的乌鸡汤,还有一些家常菜肴。她先喝了一碗汤,又吃了几块珍珠豆腐和小半碗元宝混沌,另外夹了几口菜,吃完这些她已经饱了,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又勉强喝完了一碗核桃酪。 她现在孕吐的症状还不明显,只消不是太油腥的东西都能吃下去。 吃完东西,陶嫤撑得倒在椅子里缓了许久,玉茗递上一杯清茶,“姑娘是前几天吃得太少了,才吃这么一点就觉得撑。” 陶嫤小啜一口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没有反驳。 在陆府住的那几天,吃得少委实不是她的错,陆府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而且那苏氏三天两头跑去闹事,影响她的食欲。想起苏氏和陆昭昭,陶嫤让玉茗明天去打探一趟:“你去看看陆府最近有什么情况,那个苏夫人还有没有毒打她大伯的孩子。” 玉茗应下,“婢子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她垂眸,站起来走了两圈,这才觉得肚子舒服许多。想起什么,忽地停下,“那天我被周溥接走,魏王舅舅知道了吗?” 玉茗回想了下,好像是知道的,“白蕊说了。” 她哦一声,没再多问。 如果江衡知道的话,一定不会轻易饶过周溥,不知他现在下场如何?陶嫤胡乱想了一会,不知为何又想起那天他在马车里亲她,固执中透着绝望,一点也不像她认识的周溥。 他真的喜欢她? 可是以前她从没察觉过,他怎么会喜欢她?从什么时候开始? 陶嫤苦思冥想,也得不出个结论。 她想了也是白想,原本就在这方面比别人迟钝,如果不是江衡步步紧逼,估计她到现在也不会懂情爱一世。 想起江衡,顿时无比想他。 她消完食后,让玉茗回去休息,只留两个丫鬟在外面值夜就行。她走入内室,江衡还在沉睡,他是真的累着了,连她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醒。或许因为有她在,所以睡得很安心。 陶嫤脱掉鞋子,钻进他的怀抱,尽量不碰到他伤口地抱住他。半响,撑起身子,盯着他深邃冷硬的五官,低头在他脸颊上偷偷亲了下,再重新躺回去。 * 第二天江衡醒得比她早,她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他乌黑含笑的双眸。 陶嫤迷迷瞪瞪,默默抽回胳膊,“你笑什么?” 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她睡得时间太长,有点头昏脑涨。 江衡刮了刮她的鼻子,笑着问:“你昨晚亲我了?” 陶嫤顿时睡意全消,缩着往后避了避,惊恐地看着他,“……没有!” 江衡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侧脸,“这里。” 正好是昨天陶嫤亲的地方! 她顿时生出做坏事被抓个正着的错觉,气愤他明明醒了,却要装睡!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控诉道:“你为什么骗我?” 江衡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摇头道:“我没有骗你,是真的睡着了。梦里梦到你亲我,今早醒来就随口试探一下。” “……” 她还没来得及后悔,他就心情很好地笑着道:“看来是真的。” 陶嫤后悔也晚了,脸一红就要下床,“你昨天还说要叫醒我的,结果自己睡得死沉死沉。” 江衡半坐起来,自己垫了一块迎枕放在身后,他就算养伤也不老实,“叫叫抱着本王,本王一高兴就睡死了。” 陶嫤瞪他,恼羞成怒地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留下江衡无声地轻笑。 外面丫鬟已经布置好了早膳,陶嫤洗漱一番,因为刚才江衡调戏她,她便让丫鬟进屋里伺候他洗漱。没一会那丫鬟就走了出来,表情颇有点无辜,“回禀王妃,王爷说用不着婢子伺候。” 大抵是怕她责罚,丫鬟眼里很畏惧。 陶嫤挥挥手让她下去,特意等了一会儿才进内室,正好看到江衡正在别扭地拧干巾子。他侧着腰,正好拉扯到腰上的伤口,陶嫤这会顾不得跟他闹别扭,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巾子,把他按回床榻上,“你为什么不让丫鬟伺候?” 江衡看着她,“本王不喜欢被除你之外的人碰。” 陶嫤拿巾子给他擦拭眉角,正好对上他深邃的乌瞳,她一顿,“那如果没有我呢?” 江衡扯出一抹笑,笃定道:“不会有这种情况。” 她不依不饶,“如果呢?” 江衡等她擦好之后,趁她洗巾子的空档说道:“没有你之前我会自己来,有了你之后,叫叫,我就只有你了。” 如果不是他受伤在身,估计也不会让她做这些活,虽然他很享受就是了。但她现在非同寻常,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珍贵得很。 陶嫤被这句话触动,扭头看了他好一会,弯唇轻笑。 江衡问道:“你呢?” 她转过头,对着铜盂想了一会儿,再次看向他时,笑吟吟地:“我不是只有魏王舅舅,我还有很多亲人朋友,但是我最喜欢魏王舅舅。” 江衡伸手就要抱她,被她机敏地躲开了,“不要动!” 他的手僵在半空。 陶嫤让丫鬟把铜盂端出去,再把早膳端进来。他不能下床,吃喝都在床上,又不让别人伺候,陶嫤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好在也不是什么重活,她自己完全能胜任。 可是她没想到,江衡居然很不配合! 他是腹部和腿受伤,手还是能动的,偏偏他不肯拿筷子,专门等着她喂他! 多大的人了,脸皮这么厚! 陶嫤没办法,只得先喂他喝汤。喝没几口,他觉得这样不痛快,于是自己端着碗没几口就喝光了。江衡知道她也没早膳,自己喝了碗粥垫垫肚子后,便端起另一碗,让她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地喂她。 ☆、第158章 求情 陶嫤有手有脚,根本不需要他喂,“我自己来。” 可是他很热衷,不给她反抗的机会,“张嘴。”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陶嫤拗不过他,唯有妥协,乖乖地张口故意啊了一声。江衡低笑,把一勺粥喂入她的口中,“真乖。” 看在他是伤患的份上,陶嫤不跟他一般计较,就着他的手吃完了一碗粥。 江衡还想喂她吃别的东西,但她已经吃得差不多,摇了摇不肯再吃。她让人进来收拾东西,屋里躺着没意思,于是决定到院里走走。 正好宫里传来消息,说上回跟将军交配的母豹子前几天产下四只小豹子,送了两只给魏王府。陶嫤听后欢喜得不得了,连忙去前院查看,送小豹子的是一个白脸公公,她让人给了不少赏钱,并道:“下回能不能把那只母豹子也接过来?正好跟将军作伴。” 小公公面露为难,“这事得皇上首肯才行。” 陶嫤没有勉强,打算下回让江衡去说。 不多时有人把两只小奶豹送了过来,小小软软的两团,看着没有一点威胁力。陶嫤就像看到小时候的将军一样,伸手便要去抱:“给我看看。” 小公公让她小心,“现在虽小,但还是有危险的,王妃别被它伤着了。” 陶嫤一想也是,这毕竟不是将军,他们还不熟,她不能保证它不会伤害她。于是收回手,“它们多大?” 小公公道:“半个月。” 其中有一只刚睡醒,睁开绿幽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陶嫤。陶嫤顿时心里一软,让人把他们送到将军的院子,再指派了两个豹奴过去伺候。 小公公走后,陶嫤过去跟两只小豹子玩了一会儿,它们还太小,大抵是跟将军有心灵感应,躺在它肚子下面不愿意出来。将军刚睡醒,低头看了看两只小家伙,没认出来这是自己儿子,看了好半天淡定地扭过头去。 陶嫤见状给他介绍:“这两个都是你的孩子,一公一母,你要好好照顾它们。” 说了好几遍,它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再次看了看两个小家伙。一开始它很不耐烦,想把它们两个扒拉出去,但是它们实在太小了,它的爪子抬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低头舔了舔它们两个的脑袋,起身去一旁叼来两块生肉,扔到它们面前。 那意思,吃吧。 两只小奶豹还不能吃肉,呆呆地看了半响,其中一个爬出去舔了舔,正要一口咬下去。陶嫤见状忙喝止它,“不能吃!” 它们还小,吃这些东西不能消化,会闹肚子。 小家伙不听,撕咬了下,没咬动。陶嫤着急地看向将军,责怪道:“看你干得好事!” 将军没听懂,但是知道她不高兴,于是伸出爪子把那块肉抢回去,几口便吃进肚子里了。小奶豹脆脆地叫了一声,很不甘心。 玩没多久,它们便已经认识陶嫤了,对她也和善许多。 这两只小豹子一个很听话,一个很调皮,性格完全不一样。陶嫤给它们分别起了名字,一个叫静静一个叫闹闹,她把静静抱回去准备给江衡看。 回去的路上,玉茗让人去调查的事有了消息,她转述给陶嫤道:“听说那陆侍郎昨日休书一封把苏氏休回家了。” 陶嫤愣了下,“休了?” 玉茗颔首,“据说苏氏不检点,没有妇德,又无所出。是魏王给他做的主,允他休妻,因为苏氏曾对您不敬,是以那大理寺卿也不好说什么。” 陶嫤继续往前走,对苏氏没有丝毫同情,“那陆昭昭呢?” 这点玉茗顺道打听了一下,“送回她外祖父那里了,两位老人对她疼爱得紧,应当会好好照顾她。” 陶嫤放下心来,挠了挠静静的耳朵,“善恶总是有报应的。” 没走几步,玉茗仿佛还有话说,欲言又止多次,总算鼓足勇气开口道:“还有一事……” 前面就是杜蘅苑,陶嫤看她一眼,“何事?” 玉茗怕说错话,看了好几次她的脸色,“是关于周大夫的事……” 陶嫤果然变了脸色,停在院子门口。 玉茗低头,“姑娘若是不想听,就当婢子什么都没说。” 片刻,她低声:“说都说了,就说完吧。” 玉茗在打听陆府情况的时候,还听到了关于宫里的情况,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听说魏王结束跟慧王的交战后,又回宫处理了一个大夫,百姓纷纷猜测那大夫跟慧王有关,只有玉茗一听就猜到那是周溥。 “王爷似乎把周大夫关押起来了,目下正在牢中。” 陶嫤猛一滞,转头看她,“这是真的?” 玉茗并不确定,生怕自己听错了,“婢子也是听人所言,姑娘若是不信,可是问问魏王。” 问江衡? 她怎么开口? 江衡把周溥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又不是不知道,要是问了,不等于火上浇油么?可是不问,周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虽说对自己无礼,但好歹在危难关头救了她一命,她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陶嫤很为难,连怎么进屋的都不知道。 窗扉半开,江衡坐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她进屋的动静,睁开眼向她看来。他一眼就看到她怀里的小豹子,眯了眯眸:“哪来的?” 陶嫤把静静举到他跟前,给他介绍:“这是将军刚出生的儿子,它叫静静。” 江衡只看了一眼,对占据她怀抱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出去这么久就是为了它?” 她连连点头。 静静站在床上,尚且站不稳,挨着江衡踉踉跄跄走了没几步,便歪倒在他腿边。江衡一把将它提溜起来,准备放到地上去,“有毛。” 陶嫤哎呀一声,“它还小呢!” 原本以为江衡会喜欢它,还打算让他俩好好相处的。看来江衡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小家伙,无论她怎么说,他就是没兴趣。 陶嫤坐在床沿,低头给静静梳毛,它小得不像话,“静静以后可以陪我们的孩子玩。” 江衡这才正眼瞧它。 他的眼神往上,落在陶嫤稚气未退的脸蛋上。明明还是个小姑娘,眉眼间依稀能看见当年稚嫩的影子,一眨眼就要当母亲了。在江衡眼里她还跟当年一样,是个娇气的小不点,就连抱着小豹子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第一次见面时,她站在假山之上,战战兢兢地不敢下去。 他抱她下来的时候,从没想过以后会这么爱她。 江衡摸摸她的头,“它身上不干净,你有孕在身,最好少抱。” 陶嫤啊一声,没想过这些,“有影响么?” 江衡郑重其事地颔首。 她现在对这方面上心得很,闻言赶紧让白蕊把静静抱下去,好在静静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不具备攻击性。白蕊小心翼翼地没有弄醒它,把它送回将军身边。 白蕊离开后,她想起刚才玉茗说的话:“我听说陆遥休妻了。” 江衡漫不经心地把玩她的手,“那种市井泼妇,休了也罢。” 陶嫤抬起他的头,认真地询问:“是不是你让他休的?” 这两天他一直在府里,连床都没下去过,别更说出府了,一定是李鸿李泰帮他去办的。江衡很坦荡,没有否认:“是我。” 那天看到苏氏对陶嫤不敬,事后江衡让人打探了一下,得知她非但刁难陶嫤,甚至让人不给她准备饭食。当时江衡一张脸阴沉得可怕,立即让人李鸿李泰下去办事。大理寺卿苏盛得知自己女儿得罪了魏王妃后,登时就吓得两腿发软,一下子跌进椅子里。 再后来陆遥休妻,苏家从头到尾都没敢说什么。 陶嫤明知故问:“你为何这么做?” 江衡理所当然地问:“本王的女人很好欺负么?” 她嗔他一眼,唇边却含着笑意,“陆侍郎好歹救了我一命,这下可好,因为救我连媳妇都没了。” 他道:“功过相抵,本王没追究他的过失已是格外开恩。” 陶嫤没搭腔,过了一会儿,她道:“其实救我的还有一个人。” 音落,江衡立即蹙起眉头。 几乎能猜到她说的是谁,他寒声道:“我不想知道。” 陶嫤就知道他是这个反应,心道魏王舅舅真是小心眼儿。周溥虽然对她无礼,但是毕竟救了她一命,如果没有他,她恐怕会被慧王的人抓去,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什么下场……江衡把他关起来,她心里怎么都过意不去。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闻声软语地哄道:“魏王舅舅放了他吧?” 江衡不为所动,“他对你心怀不轨,觊觎王妃,理应重罚。” 陶嫤说:“他毕竟救了我……” 他道:“所以本王饶他不死。” “……” 她好言好语地劝说没用,撒娇也没用,最后怒了,横眉竖目地站在床边,“他怎么样是他的事,我都嫁给你了,魏王舅舅到底想怎么样?” 江衡双眼一闭,脸上没什么表情,“想让他永远消失。” 陶嫤一骇,还以为他要杀人,连忙放软口气,劝他不要冲动。 她连连保证:“我跟他真的清清白白。” 最后江衡总算松口,答应过几天就把周溥放出来。 ☆、第159章 温存 江衡说话算话,不出几天就把周溥从牢里放了出来。 陶嫤原本想去看他,听说他挨了江衡一顿打,牢里又阴暗潮湿。他是一个读书人,受不了这样的待遇,但是江衡不让她去,让她好好地留在府里。 “牢里湿冷,场面也不干净,不适合你。”他义正言辞地用这句话拒绝。 陶嫤怎会不知道他的想法,站在床头哼一声,“你就是不想让我去。” 她说得不错,他确实不想让她跟周溥见面,于是他没反驳。 陶嫤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不让她去就不去,只要她的目的达到了就行。她坐在床边,刚才给他换好伤药,经过这几天的静养,他伤口恢复的速度很快,已经能偶尔下床走动走动。 每天早上陶嫤都会陪他到后院走一圈,中午用过午膳,等太阳不那么热后,他们再一起去看将军一家。两天前宫里把静静和闹闹的母亲从宫里送了过来,顺道还带来了另外两只小豹子,如此一来,魏王府顿时热闹不少。 当然,只是对陶嫤而言。 一下子多了好几头花斑豹子,府里的下人惶恐了好几天,几乎没人敢靠近将军居住的院子。后来见有专门的豹奴看管,而且它们不轻易伤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到了傍晚,江衡就会在院里练习拳脚功夫,有时是自己拿刀枪棍棒,有时是跟李鸿李泰过招。陶嫤坐在廊下观看,如果他用力过猛,她就会适时地阻止:“魏王舅舅歇一会儿吧!” 江衡收回兵器,看一眼腰腹和大腿,伤口没有裂开,否则小不点又要担心。 陶嫤拿着巾子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尖给他擦汗,“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太低,即便伸长手臂也不容易够到他。江衡便弯腰迎上去,见她眼神专注,忍不住想逗逗她,“叫叫。” 她嗯一声,“什么?” 江衡皱着眉头说,“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她顿时僵住,紧张地看向他的肚子,转身便往屋里跑,“我去拿药膏,你站着别动!” 还没走两步,江衡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用,没事。” 陶嫤跺跺脚,全当他在说胡话,“怎么可能没事?你不疼么?” 这跟他设想的结果不大一样,江衡把她带到跟前,想了想,还是点头。 陶嫤想伸手摸摸,但是又怕弄疼他,真是着急得快哭了,“那你还说没事?逞什么能啊?” 眼瞅着要把小姑娘逗哭了,江衡用拇指拭了拭她的眼角,看着她道:“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陶嫤没听清,“你说什么?” 江衡笑了笑,把脸迎上去,“叫叫,亲我一下。” 陶嫤总算反应过来,原来他在戏弄她!难为她还当真了,傻乎乎地被他耍得团团转,真是混蛋! 她狠狠瞪着他,“那你伤口没有裂开?” 他不傻,如果这时候承认,她肯定会跟他生气一整天。江衡装模作样地蹙眉,捂着肚子,“宝贝如果不亲我,那本王的心都要裂了。” “……魏王舅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陶嫤鼓起腮帮子。 他笑道:“只对你这样。” 她一瞬间没了脾气,睁圆了眼睛瞪了他一会儿,忽然把他的头拉下来,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这样还疼么?” 江衡舔了舔嘴角,唇边残留着她香甜的气息,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捧住她的脸颊再次亲下去。当着廊下几个丫鬟的面,江衡纠缠她许久才放开,丫鬟们纷纷别开视线,不好意思再看。 魏王真是爱惨了王妃,一颗心都放在她心上,每天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 王妃最近心情越来越不好,大概是怀着身孕的缘故,脾气有时很古怪,又经常提稀奇古怪的要求,但是王爷都尽可能地满足她,不舍得让她有一丁点儿不高兴。底下丫鬟常常慨叹,王爷和王妃感情这样好,中间怕是插不进任何人了。 江衡吻够了,吮咂她的唇角哑声道:“这回不疼了。” 陶嫤面红耳赤,抿唇小声道:“有丫鬟看着。” 他道:“本王在自己家里亲你,还要经过她们的同意不成?” 陶嫤无话可说。 正好一阵风来,院里池塘养着几条鲤鱼,平常没什么,今儿不知怎么回事,陶嫤一闻到腥味便觉得腹中翻滚,连忙推开江衡跑到一边弯腰呕吐。 江衡有点心碎,他就这么恶心? * 陶嫤吐得昏天暗地,简直要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前所未有的严重。 江衡忙让人去请大夫和有经验的婆子,看过之后,都说是正常的孕吐,别站荤腥,好生将养一阵子就过去了。 送走人后,陶嫤恹恹地躺在床上,抓住江衡的手,“魏王舅舅,生个孩子怎么这么麻烦?” 江衡拨开她额头汗湿的头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扁扁嘴,继续说:“因为是你我才忍受的,如果是别人,我才不给他生孩子呢。” 一番话说得江衡心疼又好笑,反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本王不会给别人这个机会,你和孩子都是我的。” 她哼一声,没有反驳。 经此一事后,陶嫤孕吐症状愈发明显。 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前阵子爱喝的乌鸡汤也喝不下去,经常白天吃的东西,一到晚上便会全部吐出来。只有就着西街萃玉楼的糖醋腌萝卜,才会多吃几口饭。 萃玉楼的腌萝卜比一般萝卜都酸,一般人吃不习惯,若是搁在以前她肯定也不喜欢,偏偏最近一点都离不开。 某天半夜,陶嫤忽然摇醒江衡,可怜巴巴地说:“魏王舅舅我想吃腌萝卜。” 江衡半睡半醒中听到这么一句,霎时睡意全消,“饿了?” 她摇摇头,一点都不饿,就是想吃而已。 今晚她只吃了小半碗饭,江衡想喂她多吃几口,但是她却吃不进去,勉强吃的话,就会全部吐出来。在江衡的劝哄安抚下,她吃了几个水晶汤圆,难得没有吐出来。明明一点不饿,但她就是想吃糖醋萝卜想吃得厉害,以至于连觉都睡不着。 现在是子时,萃玉楼早就关门了。 江衡坐起来问:“现在就想吃?等明早行吗?” 她说一声不,抽了抽鼻子,“我现在就想吃,吃不到我就睡不着。” 江衡披上外袍,揉了揉她的脑袋,“你等着,我这就让人去买。”末了感慨道:“真是难伺候的小祖宗。” 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没有丝毫不满。 原本江衡想让仆从去买,但是担心他们没法叫醒萃玉楼的人,而且既然陶嫤现在想吃,只有他亲自去买才有意义。于是让走到一半的仆从回来,他骑马出府,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中。 * 江衡回来的时候,陶嫤已经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他来到萃玉楼,拍了许久的门里面的人才出来,听说他的来意,起初不愿意给他做。这大半夜的,厨子都睡觉了,谁给他做糖醋腌萝卜? 后来他表明身份,掌柜的瞬间变了脸色,毕恭毕敬地伺候,赶忙让人去把厨子叫醒做菜。 江衡提着糖醋腌萝卜回来,丫鬟悄声问:“王爷,要叫醒王妃吗?” 他摇摇头,让人把腌萝卜拿到厨房里放着,“等明早王妃起来,再拿来给她吃。” 丫鬟接过,应声退下。 江衡走上前,把陶嫤从榻上打横抱起,放到内室的床上。她睡得沉,这么大的动静都没醒,她的身体认得他,自动偎在他身边继续睡。 江衡低头,吻住她的眼睛,“小麻烦精。” 她却听不到,兀自睡得香甜。 翌日陶嫤从梦中醒来,洗漱完毕,看到桌上摆着爽口的糖醋腌萝卜,顿时心中一喜,“今天是谁准备的早膳?我要赏她。” 一个叫凝雪的丫鬟走出来,轻笑道:“王妃弄错了,这不是婢子安排的,是王爷昨晚亲自去萃玉楼买的。” 陶嫤一愣,“昨晚?” 江衡去买的?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 凝雪见她迷茫,便跟她解释:“王妃昨晚夜里想吃糖醋萝卜,别人去王爷不放心,便亲自去了。回来时您已经睡着了,王爷便吩咐没有叫醒您。” 陶嫤盯着那碟菜看了一会,坐在桌后,夹了一筷子。 她笑眯眯地说:“魏王舅舅买的比别人买的好吃。” 此时江衡尚未醒来,萃玉楼距离魏王府不仅,来回最少一个时辰。陶嫤没让人叫醒他,他的伤还没有全好,多睡一会也是好的。 她胃口大开,比平常吃的都多,一碟子腌萝卜几乎有一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 吃过早膳,漱罢口后,江衡还是没醒。 陶嫤到院里走了一圈,回屋等江衡起床。 江衡醒来时,尚未看清眼前的光景,便觉得一团软乎乎的身子扑了过来,伴随着陶嫤特有的娇软嗓音:“魏王舅舅你醒了,吃饭么?” 自从成亲以来,江衡从未享受过这等待遇。 他抱着她怔了好一会,享受这片刻的温存,把头埋进她的粉颈,嗅了嗅她身上香甜的气息,“怎么了?” 声音很哑,带着睡醒后浓重的鼻音。 陶嫤摇摇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她扭头飞快地亲了下他的脸,亲完之后就想跑,可惜动作太慢,被江衡逮住,压到身下狠狠亲了一顿。 ☆、第160章 自尽 孕吐的症状一直持续到七月份,仍旧不见好。 月底孙启嫣临盆,生了一个女儿,母女平安。陶嫤得到消息后赶紧过去探望,刚进院子,便看见陶靖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等她,笑得一脸满足。 陶嫤松开江衡的手,快步到他跟前,“大哥让我看看。” 陶靖把孩子抱低一些,让她能够看到,“还没睁开眼睛呢,长得像嫣儿。” 粉粉嫩嫩的一团,脸蛋通红,皱巴巴地看不出究竟像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分辨出的。陶嫤小心翼翼地伸手摸摸她的脸,生怕把她吵醒,稀罕得不得了,“她怎么不哭?启嫣姐姐呢?” 陶靖掖了掖襁褓,带着他们往屋里走,“方才已经哭了一通,刚刚才睡着,嫣儿在屋里。” 刚好稳婆从里面走出来,说了两句孙启嫣的情况,又道了几声恭喜才离去。 里面有婆子在照顾孙启嫣,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她刚才生产过,不能着凉。昨晚折腾了一晚上,今儿早上才把孩子生下来。 陶靖为了迎接他们才到门口等着,此前一直坐在孙启嫣的床头。 陶老爷子和陶临沅都来看过了,二房三房的人也来看过。虽然是个闺女,但都没有不满,陶家不缺男孩儿,生男生女都一样欢喜。 内室床上,孙启嫣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刚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脸色很有些苍白,正虚弱地躺在床上。听说陶嫤来了,忙让人把她叫进来,“叫叫?怎么不进来?” 陶嫤把江衡留在屋外,她走到屏风后面,来到床边,“哥哥说启嫣姐姐累坏了,我怕打扰你,想让你好好休息一会。” 丫鬟在孙启嫣背后垫了个迎枕,扶她半坐起来,她道:“不碍事,我已经睡了一会,能跟你说几句话。” 她拉着陶嫤坐到床边,“许久不见你,怎么好像瘦了?” 陶嫤实话实说:“我最近吐得厉害,吃什么都没用。” 说话间,乳娘抱着小婴儿走进来,放到孙启嫣怀里,“少夫人还没来得及看几眼,少爷特意让老奴送来的。” 孩子还小,闭着眼睛砸吧嘴,有点瘦,像个小猴子一样。 陶嫤觉得有点丑,但是孙启嫣却把她当成宝贝,无比珍爱地抱在怀里,搂着哦哦哄了两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看到这一幕,陶嫤下意识想到自己的孩子,会不会生下来也这样? 忽然有点担心。 可是看大嫂这么喜欢,她又有点羡慕,一定很幸福吧。正想着,便听孙启嫣问:“你最近感觉如何?” 陶嫤有孕这个消息,孙启嫣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得不感慨江衡把她保护得真好。如果不是有一回他们去魏王府做客,恐怕至今都不知道。 陶嫤点点头,笑得有点赧然:“除了吐得有点厉害,其他都挺好的。” 这方面她们很有共同话题,“熬过这段时间就过去了。” 两人坐着聊了一会,从孩子聊到男人,可谓无话不谈。陶嫤这才知道,大嫂和大哥看着感情恩爱,原来也有磕磕绊绊、吵架争执的时候。孩子生下来的前一天,孙启嫣刚跟陶靖吵了一架,等孩子生下来后,陶靖自动自觉地就来到她床头认错了。 陶嫤听罢,忍俊不禁。 这么看来,江衡对她还是很好的。 不多时孩子醒了,哇哇啼哭,声音细得跟小猫一样。孙启嫣便把她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地哄:“小如意不哭,阿娘在这里……” 陶嫤一听,这才想起来当初自己给孩子起过名字,如意如意,一世如意。 * 从陶府回来,陶嫤一路拉着江衡不断地重复:“小如意好可爱,她方才对我笑了……” 江衡没有进屋,一直在外面跟陶靖闲谈。 说是闲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毕竟两人年龄辈分都差一截,没有共同话题,最多就是喝喝茶聊聊媳妇孩子,等陶嫤从里面出来。 江衡揉揉她的脑袋,“我们的孩子会更可爱。” 她摇晃他的手臂,窝在他怀里撒娇,“我也想生一个女儿。” 他说:“万一是儿子呢?” “不管!”陶嫤横起来蛮不讲理,两只手捧住他的头,横眉竖目,“我就要生女儿。” 女儿多可爱,粉粉嫩嫩,又听话又乖巧,跟她一样。 江衡无声地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好好,那我们就生女儿。这次不是,下回再继续。” 陶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魏王舅舅不喜欢女儿么?” 谁知道江衡居然说:“我养你就跟养一个女儿一样,生不生都无所谓。” 陶嫤怒了,一口咬住他的鼻子,呜呜哼了两声,“我就这么不懂事么?魏王舅舅把我当女儿养?” 江衡说了一句当然不是,旋即附在她耳边补充了一句,霎时说得她满脸通红。 他在她耳边说:“每天晚上你难道看不出来?” 她捂住耳朵,狠狠瞪了她一眼。 江衡把她抱在腿上,一手搂住她,一手放在她肚子上,就这样一直回到魏王府门口。刚下马车,李鸿李泰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赶忙上前汇报:“王爷……” 江衡把陶嫤放到地上,偏头问道:“何事?” 李鸿踟蹰了下,还是回答:“慧王在牢中自尽了。” 陶嫤一惊,抬起头来。 许久,才听江衡问道:“何时?如何自尽?”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沉重。一想也是,就算再怎么争,慧王始终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两人一起长大,兄弟之情,是其他感情都无法取缔的。 李鸿据实以报,慧王是今早辰时被发现自尽的,不知何时藏在身上的一把匕首,刀柄刺入胸膛,被发现时已经没了气息。庄皇后得知后,在牢中痛哭出声,一直哭到昏厥,被送回寝殿。 江衡听罢,闭了闭眼道:“安葬了么?” 李鸿答道:“已经装入灵柩中,尚未安葬。” 他道:“带本王去看看。” 李鸿忙去准备。 他没带陶嫤一起去,这些事会影响她的心情,况且本就与她无关,他不想让她也参与进去。他让李泰把陶嫤送回杜蘅苑,好好地等他回来。 陶嫤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他早点回来。 * 一直到晚上二更,江衡才一身疲惫地回府。 他先去了慧王府一趟,安抚王妃和江衍的儿女,后来又去了宫里一趟。庄皇后已经醒来,人却苍老了许多,短短半天时间,鬓边便生出几根白发来。江衡在昭阳殿陪她做了许久,几乎没说什么话。 他什么都不能说,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等庄皇后睡下后,他去御书房拜见皇帝,皇帝不在书房,正在宁嫔的金华殿里。他得知后,没有等皇帝过来,直接出宫回府。 带着外面凉爽的夜风,席卷入室内。 陶嫤早就洗好吃过晚膳了,刚才吐了一遭,此刻正蔫蔫地倒在床榻上,就着桌上的烛光做绣工。她在绣婴儿的衣服,仔细一看,是一条缠枝莲纹的小裙子,她手指灵巧,绣活也做得精致,针脚的纹路一丝不苟,绣得极其认真。 江衡来到她身后,她没有注意,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江衡弯腰环住她的身子,在她粉颈上啄了一下,“灯这么暗,看得清么?” 他的声音很沙哑,有着浓浓的疲惫。 陶嫤没有多惊讶,安静地倚在他怀里,扭头看向他的侧脸,“魏王舅舅怎么才回来?事情都解决了么?” 江衡点点头,却没多说什么。 他一低头,看到陶嫤手里的小裙子,忍不住笑着问:“宝贝儿,你就这么确定是个女儿?若生下来是个儿子,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办?” 陶嫤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撅嘴道:“那就留下来,总会有机会穿的。” 江衡听懂了,抱着她许久没撒手。 在外头身心疲惫一整天,回来看到她坐在灯下做绣活,让他的心一瞬间就安定了下来。即便再累,拥着她便能一身轻松,从她这里找到慰藉。这辈子能得到她,是他最大的幸事。 * 很快到了中秋这天,宫内设宴,邀请王孙贵胄进宫宴饮,江衡也在受邀之列。 经过一两个月的修建,宫里宫殿建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甚至比往昔更加尊贵繁华。前阵子的腥风血雨,似乎已经成了往事。 无人再提。 更无人敢提。 陶嫤要进宫陪庄皇后,跟江衡一起入宫,到了宫门口,两人分开。一个往宣室殿,一个往昭阳殿去。 庄皇后不如以前精神了,虽然仍旧美貌雍容,但是两鬓白发却是怎么都遮掩不住。她见到陶嫤后,却跟以前一样热情欢喜,拉着她闲话家常,只是话明显比以前少了,笑容也浅了。 陶嫤看了心疼,皇后娘娘正是伤心的时候,皇上却很少来昭阳殿看她,常常宿在宁嫔那里,夜夜笙歌,醉生梦死。放着这么好的发妻不要,却跟另一个有心害他的人在一起,皇上终有一日会后悔的。 安慰了皇后一会儿,陶嫤从昭阳殿出来,正好看到江衡从前面走来。 他带着她出宫,宫门口停着马车,他们走上马车,不多时马车渐渐走远,往曲江边上去。 ☆、第161章 选择 往年中秋都是在宫里跟文武百官一起过的,江衡早就腻烦了,正好陶嫤也不愿意留在宫内,于是两人便商量好,提前出宫到曲江边来。 一路上江衡兴致不高,陶嫤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猜测是因为慧王的事,平白无故少了一个手足兄弟,任谁都不会高兴,她表示很能理解。于是陶嫤便想办法让他高兴,马车停在曲江上游,她带着他往前走,指着前面河灯璀璨的江面,“魏王舅舅快看,河岸多漂亮,月亮好圆!” 江衡顺着她往前走,抬头一看,月亮又圆又大,好似银盘。 江面飘着成千数百的河灯,各种各样的性状,有如星子点缀的银河,熠熠生辉,亮如白昼。不远处停着好几艘精美的画舫,画舫灯火通明,能看清窗牖上歪歪斜斜的影子,可以想象里面是何种欢闹。 陶嫤见他又在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 江衡笑了笑,“想去画舫上看看么?” 她点头不迭,“当然想!” 于是江衡便命人下去布置,不多时一艘气派华贵的画舫停在他们面前,江衡握着她的手往上走,“听说江面上赏月会更美。” 陶嫤跟着他走上船头,船舱里早已准备好美酒美食,没有别的人,只有他们两个和一个船夫。 画舫渐渐往江面划去,陶嫤站在船头,远离岸边之后,头顶的夜空仿佛更加明晰了。一个硕大的银盘挂在头顶,比别的时候都圆,她兴致勃勃地拉住江衡的手,“魏王舅舅怎么弄到这船的?” 江衡告诉她:“我让李鸿准备好的。” 她很高兴,想让江衡也高兴,听船夫说船舱里有河灯,便跑进去拿了河灯出来,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放进去塞入河灯里,点燃蜡烛往前一推,莲花河灯便顺着江水汇入其他河灯之中。 江衡见她神神秘秘的,忍不住问:“你写了什么?” 她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想让魏王舅舅永远快快乐乐。” 江衡动容,盯着她瘦小的背影看了很久。 他拿过另一盏灯,学她的模样也写下一句话,蹲在她身边放入曲江中。 陶嫤扭头好奇地问:“你又写了什么?” 江衡揉揉她的脑袋,他微微一笑,背后是漆黑夜空,身侧的河灯映照在他的脸上,柔和了他冷硬的五官,“只有跟你在一起,本王才会快乐。” 陶嫤弯眸笑道:“这还用说吗?除了我,还有谁愿意跟着你?” 依照江衡的条件,愿意嫁给他的还真不少,单说长安,就不知有多少高官重臣愿意把女儿许给他。但是陶嫤身份家世也不差,她这么说,无非是女儿家的那点小别扭,娇态尽显,惹人疼爱。 江衡顺着她的话说:“是是,只有你有眼光。” 她得意洋洋,鼻子简直要翘到天上去。 江上风大,又是秋天,没一会儿就寒风侵体。江衡担心她着凉,带她走回船舱,坐下用膳。 桌上的饭菜是萃玉楼送来的,精致可口,有陶嫤这阵子最爱吃的糖醋腌萝卜。正好她胃口不好,夹着吃了两口,又喝了两口山药乌鸡汤。桌上有新酿的梅子酒,江衡给她倒了小半杯,“少喝一点。” 她抿了一口,味道还不错。 梅子酒很甜,没有多少酒味,江衡想让李鸿去拿白的,一想他答应过陶嫤不再喝酒,便只得作罢。聊胜于无,他就着梅子酒吃了几口菜,见陶嫤根本没吃什么,把那碗乌鸡汤推到她跟前,“喝完这碗汤。” 她摇摇头拒绝:“太腻了。” 说完便腹中一翻,转身往船舱外面跑去。 她扶着船舱,把刚才吃进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江衡给她顺背,又用袖子擦了擦她的嘴角,“若是不舒服我们就回去。” 她半响不出声,耷拉着脑袋道:“魏王舅舅是不是心情不好?” 江衡一愣。 她继续道:“我其实是想让你高兴的。” 他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蹭了蹭,“我很高兴,真的。” 她不出声。 江衡松开她,安抚她道:“我去让船夫靠岸,你在这里等我一会,若是站累了就进去。” 她听话地点头,目送他走到画舫另一头。 画舫正好划到曲江中央,周围穿梭着不少船只,每个船头都站了不少人。在这些人中,陶嫤霍然看到一个极其熟悉的人影,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循着刚才的视线看去,果真看到周溥站在对面的船头上! * 四目相对,陶嫤惊愕不已。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他没有回宫么?怎么会在这! 对面画舫往这边驶来,眼瞅着就要跟他们交接上,陶嫤转头便逃回船舱,正好江衡往这边走来,她扑进他的怀里,“魏王舅舅我们快回去吧!” 江衡方才已经跟船夫说了回程,现在正在调转船头,往岸上行去。 江衡扶住她的肩膀,“发生何事?” 她下意识说谎:“我身体不舒服……” 江衡没有多问,把她放到腿上安抚。 画舫很快来到岸边,江衡抱着她走下去,偏头正好看到一艘船也停在旁边。他没在意,继续大步往前走,没走两步,肩膀便被人按住。 他扭头一看,月光余晖下,周溥一袭白袍站在他身后,眉目清朗,面容平和。 江衡眼神一沉,寒声道:“滚。” 周溥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陶嫤身上,固执地看着,似是有话要说。 可惜江衡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抬腿从侧边扫过去,腿风凛冽,周溥一个文人,哪里躲避得过,当即就被他掀翻在地。周溥被他踢中小腿,踉踉跄跄地扶着树干站起来,咳嗽两声,依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陶嫤。 陶嫤从江衡怀里下来,实在看不下去了,拉着江衡的袖子:“魏王舅舅别打他了……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吧。” 江衡道:“没什么好说的。” 他扬声唤来李鸿李泰,正准备吩咐两人把周溥扔进江里去,人来没来,先被陶嫤拦住了。陶嫤能猜到他的想法似的,“我就说两句,魏王舅舅在旁边听着也行。” 江衡不为所动,她楚楚可怜:“求求你了……” 周溥哪里能跟他相提并论,若是被他打一顿,估计会落得半身不遂。 她求了许久,江衡才黑着脸松口:“不能说太久。” 她松一口气,忙不迭应下。 * 两人站在树下,江衡就倚在对面一棵树上,双手环抱,鹰隼一样盯着周溥。只要他一有动作,他就会上去收拾他。 陶嫤说:“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回答我的时候,只用摇头或点头就可以了。” 周溥看着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月光穿透树梢,清冷光辉落在两人身上,地上一片银白。江上碧波粼粼,与月光交相辉映,两人的影子投影在江衡脚下,江衡低头看了看,眼神更冷。 陶嫤问他:“你是不是没有回宫?” 周溥点头。 她又问:“那你来曲江……是为了我么?” 他顿了一下,再次点头。 那边江衡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没有冲上来揍他。 陶嫤瞅一眼那边,敛眸,鼓起勇气问:“为什么来找我,你是不是喜欢我?” 周溥一僵,半响没有动静。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睛竟比江上的河灯还要明亮,那里面究竟蕴藏了多少情感,大抵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一直守着她,看着她,早就把她放在心里了。可惜藏得太深,当终有一天曝露在她面前的时候,竟觉得有些难堪。他沉默了许久,释然一笑,点了下头。 其实她早就该知道的,只是没有向他求证,始终不能确定。 那天他在马车上亲她,她就应该知道,如果不是喜欢,怎么会那样做?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救她? 可惜她已经有了江衡,她心里眼里都是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如果是上一世或许还有可能,她没爱上江衡,只跟他走得最近。可惜这辈子不能,她不能回应他这份感情。 陶嫤想了想,“不要喜欢我了,好么?” 周溥看着她,眼里盛满悲凉。 她只给他点头摇头的选择,他不想点头,也不能摇头。许多话积郁在心里,说不出去。 她抿唇,直白地告诉他:“我有了魏王舅舅,只喜欢他。你不要喜欢我了,你去找一个好姑娘,跟她和谐美满地过一辈子,好吗?” 周溥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大抵是刚才被江衡那一脚踢得狠了,这会又被陶嫤刺激,他尚未缓过来。 陶嫤没有逼问,静静地等他回答。 过了半响,他才慢慢缓和过来,直起腰继续看她。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月光洒在他的眼里,那一瞬间,陶嫤几乎以为他要落泪。 他终究没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含着苦笑,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她不知道,她给了他多么残忍的选择。 亲自承认放弃她,这一辈子都不跟她有任何瓜葛,对他来说就像在心头剜了一块肉。心上破了一大口子,冷风灌进来,又冷又疼。 ☆、第162章 因果 后来是江衡扛着她离开的。 江衡听得不耐烦,索性直接把她抱在肩上带走了。陶嫤趴在他的肩膀上往后看,周溥仍旧站在原地,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视线,但是可以知道他一直看着她。 直到看不见后,陶嫤才低下头,心里十分愧疚。 她逼着周溥做出选择,明知他不想选,明知他有话说,还是逼他这么做了。 她就是自私。 只想着自己好,根本没有顾虑周溥的感受。 想着想着,心情越来越低落。他们一直来到停靠马车的地方,江衡把她抱了上去,挨着他身边坐下。 车夫扬鞭,马车渐渐走远。 陶嫤不说话,江衡便问:“舍不得他?” 酸不溜秋的口气,明显就是吃醋了。 她摇摇头,像飞蛾寻找光源一样,自动自觉地爬到他腿上,在他怀里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倒不是舍得还是舍不得,只是觉得对不起他,她只有一个,回应不了他的感情。刚才他们离开时,周溥一个人站在树底下,前所未有的落寞。 她的话也是真心话,希望他找一个好姑娘,白头偕老,生儿育女。不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是不是说得太过了?”她偎在他的胸口,闷闷地问。 江衡却是一点都不觉得,要他来说,还应当说得更直接一些,最好永远断了周溥的念头。让他知道她只能是他的,这辈子都是他的。 不过小不点现在心情低落,他还是不要火上浇油的好。他摸摸她的头,给她安定心神的力量,“你做得很好。” 陶嫤小猫一般嗯嗯几声,忽地想起什么,“你以后不要打他了。” 江衡沉默:“……” 她又说,“他的身体比不得你,刚才承受你那一脚,我看短期内都好不了。” 这话说得,江衡更加不想放过他了!如果不是他肖想他的女人,他犯得着对他这么狠么?如果下回碰面,周溥还是像今天一样执迷不悟,他依然会这么对他,直到把他打得不敢有任何心思为止。 江衡不说话,陶嫤晃了晃他的手臂,“你听见没有呀?” 他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这时候马车一晃,大概是前面的人潮太密,走得不是很顺当。陶嫤的头磕在江衡硬邦邦的胸膛上,忽地想起来明秋湖山庄那一夜,他曾答应她欠她一个人情! 那次为了救陆遥,他们还拉了勾的。 陶嫤说出来之后,江衡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你想让本王答应什么?” 果不其然,她想也不想地说:“以后不许再打周溥。” 就这个?也值当她特意拿一个人情来换? 江衡睨她一眼,那眼里明明白白写着不满,但是一对上陶嫤小鹿般期待的眼神,便心软了。他说:“如果他识相些,日后不再纠缠你,本王自然会对他客气。” 陶嫤当他答应了,欢喜地缠上他的脖子,在他嘴巴上啃了一下,“魏王舅舅怎么那么好!” 江衡顺势吻上去,唇舌交缠,吻得她气喘吁吁。 “你就这么在乎他?” 这个问题他问过一遍,那时候陶嫤没回答,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如今再问一次,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她回答。 陶嫤不傻,抵着他的额头轻轻晃了晃脑袋,粉嫩柔软的唇瓣亲了亲他的鼻子,再啃着他的嘴唇,像吃冰糖葫芦一样,舔了又舔,带着讨好的意味。她咪呜一声,“我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想多关照他一点。我最在乎的当然是魏王舅舅,嗯,我最在乎你了。” 江衡低笑,缠着她不让她离开,又亲又咬。 少顷,陶嫤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脸蛋埋进他胸膛,只露出一双红彤彤的小耳朵。江衡低头含住她的耳垂,手往下滑,“叫叫,我想要你。” 她的耳朵更红,这下一直红到脖子上,“不行,大夫说会伤到孩子的!” 江衡语气有点哀愁,“大夫只说前三个月不能碰,后面小心一些,就没什么大碍。” 天知道他有多想她,许久没有碰她,浑身都渴望得要命。为了不伤害孩子,这阵子他都一直忍着,如今实在忍不住了,多想尝一尝她的滋味。 她拦住他不老实的手,语气很坚定:“可是,可是还没到三个月呢!” 说着,她默默在心里算了算,才两个多月,正是不稳定的时候,千万不能行房事的!可怜了江衡,忍得全身发烫,握着她的手,“那你帮帮本王……” 陶嫤就坐在他怀里,怎么感觉不出他的变化,刚握了一下就被烫得松开了,“这,这是在马车上!” 可惜没能逃开,被江衡半强迫着帮他在马车上解决了。 * 一回到王府,她凶巴巴瞪了江衡一眼,回到杜蘅苑便要洗手。 江衡在后面扶着她,以防她走快了摔伤。 中秋之后,风平浪静了许久,这阵子陶嫤的孕吐症状还是很严重,一直到十一月份才有所好转。总算能勉强吃些东西了,那两个月把整个魏王府的人都折腾得紧张兮兮,就怕她有一丁点差池。 好在总算过去了,王爷的脸上也轻松不少。 看着陶嫤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脸,他说:“摸着都硌手了。” 陶嫤听罢,故意拿下巴蹭他:“疼么?” 江衡低笑,“不疼。” 心里却想着,剩下的日子一定要好好把她养回来。不求珠圆玉润,最好跟以前一样玲珑有致,起码不让他看了心疼。 这阵子他们去宫里看了几趟,庄皇后的情绪有所好转,不如慧王刚离世时那么悲恸。 上回去看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宁嫔。 陶嫤跟庄皇后在御花园里,宁嫔挺着大肚子向她们走来。她大抵是得了皇上的特赦,见到皇后娘娘甚至不必行礼,只略略欠了下身,笑容温婉柔和,一点也不像是有那般野心的女人。 人不可貌相。 陶嫤心想,看她的样子应该是要生了,听说周围的人都紧张得很,毕竟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位小皇子还是小公主。 陶嫤是知道的,上辈子她生了一个儿子。皇上昏了头,甚至想将她的儿子立为太子。 皇上这辈子好像昏聩得更严重,连朝堂得事都不闻不问。 及至十一月初,果真传来消息,说宁嫔在金华殿临盆。皇上在外面站了好几个时辰,最后却生出来一个女儿。 ☆、第163章 冷宫 金华殿内,一声啼哭。 周宁语只觉得死过又活了,浑身大汗淋漓,虚弱得说不出话。 宫人与接生的稳婆对视一眼,把她生下的孩子抱了起来,打眼一瞧,果真是个带把儿的。宫人趁宁嫔昏迷的时候从内殿抱出来另一个襁褓,里面躺着的正是刚出生才一天的女孩儿,把两个孩子对调了一下,宫人抱着宁嫔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宫。 因为事先疏通过,所以宫人出宫畅通无阻,并未被任何人察觉。 皇上进来后,稳婆抱着孩子上前贺喜:“恭喜皇上,是个小公主!” 皇帝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接过来看了看,脸蛋通红,皱巴巴的,看不出究竟长得像谁。 他说:“既是生在黄昏,就单字一个夕罢!” 一旁的女官忙记了下来,跪地叩谢皇恩。 皇上只看了小公主几眼,见宁嫔尚在昏迷,便没有让人叫醒她,待了一会儿便回宣室殿了。 半个时辰后,宁嫔悠悠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询问:“我的孩子呢?是男孩女孩?” 宫人抱着襁褓走近,把孩子送到她怀里,“是个女孩,皇上方才亲自赐了字,单名一个夕。恭喜娘娘,小公主必定是个有福之人!” 听到是个女孩,宁嫔僵了僵,难以置信地解开襁褓,待看清她腿间空无一物后,不停地呢喃:“怎么会……我不信,我不信!” 说着就要把孩子扔到一边,孩子那么小,差点就从她身上滑到地上,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心惊胆颤:“娘娘怎么了,这是您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 她哆嗦了下,苦心经营了许久的计划功亏一篑,当然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拿走,把她抱走!” 宫人奇怪地睨了她一眼,不敢再招惹她,惕惕然抱着孩子走出殿外。 宁嫔谁都不让进去,不多时殿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并伴随着她不甘的声音。 瓷器落地,应声而裂,一直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外面的人战战兢兢,谁都不敢进去劝说,唯有先把小公主教给乳娘哺育,希望宁嫔早点恢复冷静,接受这个现实。 * 宫人把孩子抱出宫后,换成寻常妇人的打扮,找到事先联系好的一家人,把孩子教给他们。 这家两口子今年三十好几,一直没有孩子。他们家世代经商,家境还算殷实,这回正要到桂州去做生意。正好有人找到他们,说有个孩子刚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了,问他们要不要。 他们甚至不看孩子长相如何,迭声应下。 这名宫人找到他们,他们正准备出城,马车在家门口候着。 夫妻俩接过孩子看了看,果真是刚生下来的,身上的血都没洗干净,眼睛紧紧闭着,小得有点可怜。 妇人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抱在怀里不肯松手,“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宫人顺便问道:“你们此次离开长安,日后还会回来么?” 商贾答道:“我们家在桂州,不过是来长安看一看,这里的水土不适宜内子,日后应当不会再来了。” 宫人道:“最好别再来了,万一这户人家反悔,哪天想把孩子要回去,长安城这么大,想找还不容易么?” 闻言那妇人不由自主把孩子抱的紧了些,好像立即就有人跟她抢孩子似的。 商贾扶着她走上马车,自己也上去,从马车里拿了一盒银子走下来,“多谢夫人,这是一点谢礼,还请夫人收下。” 宫人受过教导,不想引人注目,便把那盒银子收下,目送着这对夫妇乘坐马车远去。 人走远后,她打开盒子一看,果真是一盒实实在在的银锭子。她是万万不敢擅自收下的,把盒子揣进怀里,往前走一段路,来到一家茶楼门口,没有停留,直接走上二楼雅间。 雅间内,有一人临窗而坐,正在姿态随意地喝酒。 宫人上前拜了一拜,“事情都已办妥了。” 那人回头,正是李鸿。李鸿问了两句始末,得知对方两口子已经回了桂州,满意地笑道:“做得好,放心吧,王爷不会亏待你的。” 桂州与长安隔了数千里地,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即便有心寻找,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 那宁嫔岂会料到自己的孩子被人掉包了,就算知道,纵是她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找得到。 女人就是不该太自作聪明,李鸿心想,得罪了王爷皇后,能有好下场么? * 魏王府内,陶嫤不知道江衡背地里做了什么,得知宁嫔生了个女儿,还在纳闷着呢。 怎么就是个女儿呢?她明明记得是儿子啊。 难不成因为她和周溥的重生,改变了一些事,所以宁嫔的孩子也变了?倒不是没有可能,她苦思冥想,发现只能用这个原因来解释了。 江衡敲了敲她的脑门,“小不点想什么?” 陶嫤捂着额头,不满地哼了一声。她仰头看他,酝酿半响,“魏王舅舅,该不是你做的吧?” 江衡抬眉。 她原本就是随口一问,因为实在想不通,看到他时,脑子里忽然就蹦出了这个念头。原本没指望他能回答,谁知道他的表情不置可否,让她大感诧异,抓着他的衣服又问了一遍,“真的是你么?” 江衡在她身边坐下,坦诚道:“是我。” 他从不隐瞒她,也不对她说谎,有什么事都让她知道。 陶嫤惊愕,“为什么?你怎么做的?” 江衡摸摸她的头,让她不要激动,他慢慢地告诉她。大夫说她的情绪不能有太大波动,否则临盆时会很不利,“李鸿找到一个不想要女儿的人家,把宁嫔的孩子换了一下,她既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如果生下来的不是,那就一点用都没有。” 他三言两语就讲述清楚了,其实里面的情况一定更复杂,只是没告诉她罢了。 陶嫤从最初的震惊中缓和过来,眨了眨眼睛,“万一她发现了呢?” 江衡道:“她没有这个机会。” * 过不几天,陶嫤才知道他这句话什么意思。 宁嫔刚生产不久,皇上去她的寝殿看过几次,因为她精神不振,身体欠佳,皇上每次都是小坐片刻,意兴阑珊地离去。有一回不知怎的,她忽然哭了出来,一开始皇上还有耐心哄她,谁知道她哭起来就没停,哭得皇上渐渐心烦,拂袖离去。 再次去金华殿时,是半个月以后。 宁嫔抱着小公主坐在榻上,轻声细语地说话,那一刻皇上心情颇佳,上前拥着美人女儿好一顿温存。正要走时,一旁的宫婢收拾东西,不甚把一个东西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到皇上脚边。 “这是什么?”他拾起一看,当场就变了脸色。 这个正是慧王送他的乌木坠,他佩戴了多少年,不会认错。上面的棱角都被磨平了,每一条纹路他都清楚。 只是这乌木怎么会在宁嫔这里? 宁嫔面色一白,狠狠地看向那个失误的宫婢。 皇上怒问:“朕问你这是什么?” 当初那个有毒的乌木早就被处理了,为何她这里还有? 宁嫔唇瓣嗫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解,“臣妾……”当时她调换了皇上身上的乌木坠,她记得早就让人把这个扔了,为什么没有扔?还出现在她的宫殿里? 她慌忙摇头,“臣妾也不知……请皇上明察,臣妾是无辜的!” 皇上最近一心想着长生不死,对这方面的东西格外忌讳,如今旧事重提,脸色难免有些不好看。 然而宁嫔到底是他最近宠爱的嫔妃,心里有点感情。他冷哼一声,“朕自会调查清楚,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在金华殿待着罢!” 言讫拂袖离去。 皇上走后,宁嫔想教训那名宫婢,刚要唤人,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被禁足了。如果她在大张旗鼓地生事,不是坐实了乌木的事跟她有关系,她做贼心虚么?于是只得咬咬牙把这口气咽下,罚那名宫婢跪了一宿。 不几日皇上查出事情因果,在御书房泼天震怒,当场便吐出一口血来,昏迷不醒。 太医赶忙过来查看,一番诊断之后,道皇上是急火攻心,身体虚弱,需得好生静养才是。宁嫔被皇上软禁起来,惶惶不可终日,多次想要面见皇上,都被宣室殿外的常公公拒了下来。 * 宫里的情况尚未传出来,瑜郡王府倒是有一件事大事。 陶嫤正在用早膳,便听说瑜郡王妃生了个小郡主,她忙搁下筷子站起来,“阿娘生了?” 她肚子已经有六个月了,越来越大,猛地站起来真是叫人胆战心惊。江衡一只手扶稳她,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皱了皱眉,“当心孩子。” 她哦了一声,眼巴巴地继续看着传话的丫鬟:“什么时候生的?” 丫鬟道:“昨天晚上。” 她这下坐不住了,拉着江衡便往外走,“魏王舅舅我们快去看看,是我的小妹妹,阿娘给我生了个小妹妹!” 江衡任由她牵着走,牵起一抹笑,“那我们的孩子还要喊她姨母?” 陶嫤停下想了想,好像还真是! 阿娘跟瑜郡王的孩子生来辈分就大,真是占尽了便宜。她顾不了那么多,坐上马车直接去瑜郡王府,到了王府门口,被人直接带入梧桐院。 殷岁晴坐在床上,段俨正在一旁让人布置早膳,陶嫤上前欢喜地叫道:“阿娘!” 殷岁晴转头看到她,伸手便要接她,“别跑这么快,当心肚里的孩子!” 她话刚说完,江衡更快一步地抱住她,把她放在床头,殷岁晴这才松了一口气。江衡跟段俨退出屋内,留下她们母子俩说话。 陶嫤好久不见她,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快要走的时候才想起来还没见过小妹妹。她环顾一圈,“阿妹呢?” 殷岁晴告诉她:“在偏房里,世子帮我看着呢。” 段淳? 陶嫤有点稀罕,特地来到偏房看了看。一推开门,便见乳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床榻上躺着一个粉粉嫩嫩的团子,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她睡着了,闭着眼睛砸了砸嘴,另一边是同样小憩的段淳。 段淳就睡在旁边,大抵是刚才看孩子看累了,提起手臂挡住眼睛,连她进来了都不知道。 陶嫤没让乳母叫醒他,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孩子,便跟着江衡走出去了。 看到大嫂和阿娘接连生了女儿,让陶嫤心痒不已,回去的路上缠着江衡不断地声明:“我一定要生女儿!” 江衡把她抱在腿上,摸摸她的肚子,“好,如果这次不是,那我们就再接再厉。” 陶嫤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可是我想先生个女儿。” 这又不是他们能决定的,江衡轻笑,亲了亲她的头顶。 * 宫内,皇上这一病足足病了两个月,卧床不起,身体日益变差。 他对宁嫔起了疑心,让人调查之后,才发现那炼丹的道士也有问题。当初是宁嫔引荐给他的,那道士炼的丹里面掺了不少药,对身体有损,所以他非但没有长生不死,反而越来越孱弱,以至于现在搞垮了身体。 皇上大怒,把宁嫔打入容清宫,那里地位偏僻,无人问津,便是所谓的冷宫。 而她的女儿,则交给庄皇后抚养。 ☆、第164章 完结 皇上缠绵病榻的这阵子,忽然怀念起跟庄皇后的恩情来。 可惜庄皇后生他的气,不愿意来见他。皇上命人去请了四五次,她总算肯到宣室殿来,对他当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隔着床头慰问了几句便要离开。 皇上声音虚弱:“你就没什么话跟朕说么?” 早在转身的时候,皇后娘娘早已湿了眼眶,强忍着没落下泪来:“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之间不是早就无话可说了么。” 皇上半响无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朕恐怕时日无多了。”他看着庄皇后的背影,既有不甘又有无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后真不愿同朕说说话么?” 这句话逼出了庄皇后的眼泪,她哽咽道:“皇上是要长生不死的人,做什么说这些胡话?” 他道:“我的身体是什么状况,没人比我更清楚。太医说的那些话都是糊弄朕的,一个个当朕是傻子,他们骗朕,皇后也要骗朕吗?这个身体能不能撑到明年都是个问题,长生不死……不过是朕的妄想罢了。” 他总算看清楚了,前阵子糊涂得厉害,以为自己真能长生不死。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如今受了教训才醒悟。 庄皇后泪眼婆娑,连连骂了他好几声糊涂。 他趴在床头咳嗽,“皇后是看我不中用了,才敢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两人做了三十多年的夫妻,终归是有感情的。他兜兜转转这么久,发现还是她最好,可惜已经晚了,他的时候不多了。 而且庄皇后不原谅他,都怪他前阵子宠幸宁嫔,委屈了她。 皇后虽然每天都来看他,但是很少搭理他。基本上等他休息之后,她就离开了,皇上有心跟她说话,她只回答分内的事,旁的一概不多说。 如此几天下来,皇上握住她的手,“朕已经将宁嫔送入容清宫了,皇后还是不原谅朕么?” 庄皇后把他刚喝完的药碗交给宫人,看他一眼,“那周家的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皇上这几天想了很多,大概人快死的时候,会把这一生都回想一遍。他说道:“周知府教女无方,险些要了朕的性命,就把他的官职摘去,贬为庶民,流放十年罢。至于宁嫔……就交给皇后处置吧。” 他想了想,“周溥在宫里待过几个月,替朕医治了不少大病小病。只是不知他是否跟宁嫔合谋害朕……让人去调查清楚,若是他有参与其中,便格杀勿论。若是无辜的,那便放他一条生路。” 他问:“这样一来,皇后满意了吗?” 庄皇后看他一眼,不冷不热的态度,“皇上做这些是应该的,臣妾有什么可高兴的。” 说着就要走,皇上把她拉住,然而身体太虚弱,人没拦住,反而半个身子都悬空在床上,差点从龙床上掉下来。他倚着床头咳嗽,叫了好几声皇后,可惜庄皇后已经走远了,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 天气越来越冷,入冬没多久,长安便下起雪来。 陶嫤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再也不敢走路冒冒失失的了,时常走一步看三步,小心谨慎得很。当然,江衡比她还要紧张,三两天头才去军府一次,其他时间都留在王府陪着陶嫤,端是半步都舍不得离开。 如果实在要离开,他就会让十几个丫鬟婆子围在陶嫤周围,不让她有任何闪失。如果他回来后她心情不好或者哪里不舒服,那这些下人是免不了责罚的。 陶嫤偶尔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动静,好像有小手小脚在摸索动弹,她伸手摸向肚皮,试着跟他感应一下。没想到手刚放上去,肚子里的小家伙也把手贴了上来,她欣喜得不得了,一颗心都软了。 等江衡回来,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茸茸今天跟我玩了!” 江衡一愣,“茸茸?” 她点头不迭,早就把名字起好了,“茸茸,毛茸茸的茸茸。昨天我去看大哥家的如意了,毛茸茸的一团,可爱极了。” 江衡没说话,心想这不是女孩的名字么?她这么早就认定了是女孩,万一生出来不是,岂不是又要失望? 江衡劝她:“等孩子生出来后再想名字也不迟。” 她说不,“我就觉得这个名字好听!” 她铁了心要起这个名字,拦都拦不住,江衡只能由着她去。丫鬟在一旁准备晚膳,她大惊小怪地咋呼了一声,握住他的手放在肚子上,“魏王舅舅快看!” 隔着她温软的肚皮和一层衣料,果然能感觉到小家伙的动弹。 他好像翻了个身,真是神奇。 江衡呆了呆,问她:“疼么?” 她摇摇头,“有时候有一点疼,大部分时间不疼。”她只觉得好玩,如果江衡不在,她能跟茸茸玩一整天。 母子间的情怀,大抵是从这时候开始培育的。陶嫤自己还是个孩子,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要开始照顾另一个人。江衡觉得很感慨,然而仔细一想,又不冲突。她养孩子,他养着她,不是正好么? 外面雪下得越来越大,估计晚上是不会停的。 天已经黑了,廊下灯笼照着皑皑白雪,泛起莹白色的光,温润柔和。屋外冰天雪地,屋内烧着火炉炭盆,俨然两个世界,陶嫤暖融融得像个小火球。 用过晚膳,她躲进江衡的怀里,双手双脚都缠住他,两个人互相取暖,“魏王舅舅抱我。” 江衡担心压着她的肚子,不敢太用力抱她,两只手轻轻地环住她的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样抱下去,我可不保证能不能忍得住。” 虽然最危险的头三个月过去了,但是江衡为了她好,仍旧克制着没有碰她。如今都七八个月了,他就像一头饿过头的狼,随时都有可能扑倒眼前的小白兔。偏偏小白兔没有自觉,还总时不时地挑逗他。 陶嫤脸蛋羞红,知道他一直忍着,有点心疼他,“我问了大嫂,大嫂说可以的……” 江衡一停,紧紧地盯着她。 她头更低,声音更小,“魏王舅舅如果忍得辛苦……你轻一点,别弄疼我就好了……” 话刚说完,江衡便一翻身压住她,不由分说地咬住她的粉唇吮吻。 陶嫤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睁大了眼睛,双手抓住床单。 她大着肚子,江衡需要比平时更加小心,才不至于伤害她。想了很多种办法,最后只能让她侧躺着,他轻轻地环住她的腰,从后面动作。 不敢颠簸,只能他慢慢地动。 然而对于素了太久的男人来说,这样已经够了。他酣畅淋漓,最后不断地吻着她的粉颈,哑声叫她的名字。 好在这会儿是冬天,衣服的领子都高,不必担心被人看见,否则陶嫤第二天真个没法见人。 * 过年的时候,陶嫤和江衡去了宫里一趟。 江衡去宣室殿面见皇上,原本不用她去,听说皇上想见她,她便也跟着去了。没想到庄皇后也在,陶嫤跟江衡双双见礼,她让他们起来,跟以前一样热情。 宣室殿浓浓的药味,陶嫤进来的时候,隐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比以前消瘦了许多。 她想起这阵子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宁嫔谋害皇上,被关进了容清宫,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这就是因果报应吧……谁叫她以前陷害江衡和江衍,如今关进去没多久,听说就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了。 周家没落,也不知周溥如何?希望不要被牵连才好。 陶嫤正在胡思乱想,皇上问了她几句话,她都一一回答。应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说几句皇上便开始喘气,庄皇后在一旁为他顺背,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江衡一个人说话。 陶嫤跟庄皇后前后脚出去,一起来到偏殿,顺便说说闲话。 庄皇后的气色比以前好了点,就是眉宇之间愁容不展,这点陶嫤很能理解,丈夫身体不好,谁会心情好呢? 她就想办法逗皇后开心,给她讲这几天茸茸怎么跟她玩耍。庄皇后喜欢听,很快露出笑意。 不多时江衡从殿里出来,面容十分严肃。 陶嫤不明所以,回去的路上问他:“皇上跟你说了什么?” 江衡想过之后,郑重地问道:“叫叫,你觉得母后如何?”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很亲切,很善良。” 江衡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你……你觉得母后这个位子如何?” 她眨巴两下眼睛。 他继续问:“你想坐这个位子吗?” 这回她听明白了,吃惊地张开小嘴。 虽然知道江衡总会坐上龙椅,走向御极,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皇后这个词,她一直觉得离她很远,当真正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三天之后,皇上便颁布诏书,立魏王为储君,若他离世,便由魏王即位。 此举在许多大臣意料之中,没有引起太大的波动,他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众多皇子中,只剩下魏王一位嫡子,而且他能力卓群,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 冰雪消融,冬天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三月春花灿烂,陶嫤正在院里散步,忽然觉得一阵肚子疼。白蕊算算时间,正是这几天临盆,好在产婆早就准备好了,这会不至于太慌张。 有条不紊地把她抬进屋里,产婆跟几个生过孩子的婆子在里面帮忙,外人都被赶到外面来。 江衡从军府回来时,一听说陶嫤要生了,几乎是跑回杜蘅苑的。 陶嫤骨架小,生产得很不顺利。再加上她有心疾,虽然这两年好了很多,但中途也昏过去了好几次,全凭着周溥当初给的那瓶药才撑过来的。 江衡在外面听见她的叫声,如果不是有婆子拦着,他恐怕早就破门而入了。 好在她身子养得不错,到最后在产婆的引导下,顺利把孩子生了下来。 房内一声啼哭,她虚脱地闭上眼睛。 江衡冲进屋里,没顾得上看孩子,先询问她的情况如何。 “王妃累坏了,产后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不能碰冷水,更不能受凉。”产婆交代完这些,把裹上襁褓的孩子送到他手上,“恭喜王爷,是个小世子。” 江衡低头一看,皱巴巴的,红彤彤的,明明丑极了,他却觉得很好看。 他不敢松手,拿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你就是茸茸。” 不知道叫叫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谢谢大家一直来的支持~后面还有几个番外,阿月会陆续送上来的!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