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 =============== 重生之不嫁高门 作者:白清词 文案: 高门贵女受尽欺凌,一朝重生 小家碧玉的日子很不错,父母爱哥哥疼。 只是前世恩仇尚未了。 农家女斗高门,难度似乎有些大~~~ 杨雁回表示:大也要试试。 只是,习惯了温馨小日子,此生绝不想嫁入高门! 什么?你这么高的门第也敢来求亲?不嫁! 飞雁应在白云间,岂能困居一宅院?! 看文指南: 1.双处 2.男主没有小妾没有通房,连侍女都木有。 3.一生一世一双人 结局HE 内容标签: 重生 情有独钟 报仇雪恨 主角:杨雁回,秦莞 ┃ 配角:俞谨白,杨鸿,杨鹤,季少棠,庄秀云,杨莺,穆振朝 ===============   ☆、楔子上·红颜薄命   秦莞身着一袭真红对襟大袖衣霞帔,头戴珍珠凤冠,端坐在黄花梨木的镜台前。   菱花铜镜中的自己,黛眉杏眼、肤白如玉,一双明眸透着平日不见的明亮欢愉。   终于要嫁人了,终于能摆脱这泥沼一样的秦府了!   秦莞笑出声来,刚笑了一声,便将自己吵醒了。昏昏沉沉自趴伏的桌案上起来,只觉得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同时,手中有东西“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声音清脆如珠玉落盘。   视线渐渐清晰,没有大红罗帐,没有大红被面,依旧是古朴贵重,色调暗沉沉的床柜桌椅。这才是她日日夜夜生活的闺房,秦家大小姐秦莞的闺房!原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秦菀看到对面铜镜中的自己,素面无妆,清丽不可方物,自然也看到了镜中的苏慧男。   岁月对苏慧男似乎格外留情,她看来不过像是二十五六的女子。苏慧男身边站着的,是端庄严肃的威远侯府霍家老夫人———亦是秦莞未来的婆婆。老夫人的胸膛起伏得厉害,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都在抖动,似是动了大怒。   秦菀心下吃惊,不知道这两位怎么会不声不响出现在自己身后。   她忍住不适,款款起身,向霍老夫人微微一礼,“老夫人”又转向苏慧男,叫了一声,“苏姨娘。”神色流转间,看清了掉在地上的东西,那是一块上好的翡翠玉,只是瞧着颇为眼生,并不是自己的东西。可这玉佩又怎会从自己手里掉出来?   霍老夫人冷“哼”一声,也不多言,手中的沉香拐杖一顿,转身离去,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忙不迭跟了上去。   苏慧男瞧着秦菀,一双杏眼里迸射出毒蛇般的光芒,唇角牵出一抹带着嘲讽的,却又专属于胜利者的轻蔑笑意。无声的嘲笑过后,苏慧男也转身离开了秦莞的闺房。   秦莞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直觉大事不妙,可又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错。   祸事来的那样突然。   秦明杰怒气冲冲来到秦莞房间,二话不说,便左右开弓,给了正要行礼的秦莞两耳光。秦莞被这两巴掌打懵了——自小到大,还从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呢!   秦明杰指着女儿的鼻子怒骂:“你个不知羞耻的混账东西,我秦家满门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   秦莞的耳朵“嗡嗡”直响,鬓发散乱,珠钗坠地,脸颊一片火辣辣的疼。她根本弄不清楚情况:“父亲……为何如此教训女儿?”秦明杰独宠儿子秦英,对女儿们一向都不亲近,但也从未下过这般狠手。   “你还有脸说?”秦明杰气得抬手又重重掴了秦莞一耳光,“霍老夫人受邀来府里听戏,看那小生唱得好,因之前也听过那小生几场戏,打赏得多了些,竟随手赏了一块玉佩过去。为何那玉佩会到了你手里?你好端端的大家闺秀,从哪里来的戏子玉佩?”   秦莞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戏子?什么小生?什么玉佩?女儿……女儿一概不知……”   她陪霍老夫人听戏时,忽觉身体不适,无端端头晕恶心,甚至开始干呕。虽明知无礼,可她实在撑不住,便告罪离去。回房后,她坐也难受躺也难受,便想在窗前吹吹风。   素簪扶她在窗前的桌案处坐下,她昏昏沉沉趴在上面睡着了。待醒过来,便只看到气愤的霍老夫人和得意狠毒的苏慧男。   秦莞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设计陷害了。她平时在后宅处处小心,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被人算计了,用的还是如此恶毒的伎俩。   一个小姐,竟然私通外男,通的还是戏子。此事若传出去,不只秦明杰的仕途会受影响,秦家人出门也会被指指点点看笑话。秦氏族人恐怕没有一个会放过她———她丢了他们的脸,践踏了秦氏一族的门楣。   苏慧男,你狠,你够狠!   秦莞不甘心平白被人冤枉至此:“素簪呢?她一直和我在一起,我房中的丫鬟婆子呢?”   她还记得,素簪扶她回来时,房里一个丫鬟婆子也没有。素簪不由皱眉:“这些小蹄子着实不像样,看小姐好性儿,竟在当值的时辰溜出去玩。”   她无心追究,只想休息。现在想来,屋里没人,才好在她身上做手脚。   秦明杰一把掐住女儿修长白腻的脖颈,狠心地看着秦莞在他掌下痛苦辗转:“你还敢叫素簪?素簪什么都招了,已被拖下去叫乱棍打死了!”   招了?素簪招了什么?秦莞的心彻底凉了。   自十二岁那年,继母葛氏病逝,苏慧男愈加无法无天,将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全都寻了借口调走,换了新的人。她拼了全力,才将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她的素簪留在身边。   素簪是五岁那年从外面买来的,后来一直贴身伺候她。她不放心家生子,毕竟牵扯太多。素簪为人厚道,府里又没有老子娘和兄弟姐妹羁绊,很让人放心。没想到连素簪也背叛了她,还搭上了性命。   窒息的秦莞已经渐渐没有力气挣扎反抗。门却忽然被人撞开,苏慧男闯了进来。   看到屋内情形,苏慧男一声尖叫:“老爷这是做什么?那是大姐儿啊,是您和太太嫡嫡亲的女儿。”   秦莞想要冷笑,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觉得眼皮沉重的睁不开,嘴巴空张着,却无法摆脱窒息。这蛇蝎心肠的妇人,惯会在人前装好人,靠着装委屈扮贤惠,陷害了葛氏不知多少次。   她为了对付苏慧男,为了自保,也学会了装贞静贤德,装柔弱温婉,处处守礼,步步小心,明明活在自家后宅,却过了这么多年如履薄冰的日子。   可是,她终究还是输给了这个歹毒的妇人,输得如此彻底……   秦明杰仿若没听见叫声,仍是不肯放过女儿。苏慧男上前劝解道:“老爷,你也不想想,若是外面起了风言风语,底下的哥儿姐儿们如何自处?”   秦明杰闻言,手上又是一紧,道:“她若不死,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也沾不了她的光,只会受她连累。”   苏慧男忙又劝道:“老爷,息怒呀,咱们秦府的嫡出大小姐突然暴病身亡,你怎么向王家交代?”   王家乃是秦莞的外祖家。秦莞闻言霎时间恨得想要挠花苏慧男那张专门魅惑男人的脸。这歹毒的女人,这是告诉秦明杰,为了秦家的声誉和其他的孩子,必须得让自己死,但却不能死得如此利落,否则舅舅起了疑心,不好交代。   秦明杰终是松了手。秦莞身子软软倒地,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喉头却愈加不适,又忍不住一阵作呕。也不知苏慧男在她的饭食里动了什么手脚,让她一直头晕脑胀恶心想吐。   秦明杰发现秦莞干呕的症状,又气得指着女儿大骂:“你说,你都做了什么好事?在霍老夫人面前丑态百出!”   秦莞饶是难受,仍然哑着嗓子,低低嘶声道:“父亲觉得,女儿能做什么好事?女儿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苏姨娘派来的。女儿多走出这华庭轩一步,也要被教养嬷嬷指责不守闺训……”   秦明杰打断女儿,怒道:“你这是告状?你觉得姨娘管得太过严厉?”   “呵呵”秦莞惨笑,“女儿不敢。这都是爹爹的安排,女儿服气得很。可是,女儿今日也要问一句,有哪个官宦人家,是由小妾来教养正经的嫡出小姐?”   这些话,她憋了许久,早想告诉秦明杰,早想指责秦明杰。可是她不能,她知道这么两句话根本不会影响到苏慧男的地位,只会白白惹父亲的怒气和不快。她绝不能让苏慧男拿了把柄。   她要安安稳稳活到自己出阁,摆脱这个仿佛怪兽一样要吞噬掉她的家。时至今日,十几年的谨小慎微,一朝化为乌有,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知道,如果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苏慧男躲在秦明杰身后,发狠地瞪着秦莞,面部一阵抖动,五官异常扭曲丑陋。   秦莞看着苏慧男,呵呵地笑,这丑陋的女人,这才是她的真面目:“苏慧男,是你做的,我知道这都是你设计的。继母死的时候,我便已知道你的心肠有多歹毒,说不定,连我娘都是你害死的。现在,你又来害我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会有报应的!”   苏慧男一惊,忙做出委屈的模样,一把握住秦明杰的手:“老爷,妾身冤枉。妾身早说过,小姐定然不乐意由庶母教养,可老爷您不听……如今你可是知道了菀姐儿心里的怨气。”她必须打断秦莞的话,若是让这臭丫头在秦明杰心里种下一根怀疑的刺,那就麻烦了。   秦明杰连忙安抚爱妾:“你还帮她求情,我看她的良心已叫狗吃了!她自幼丧母,全靠你……”   秦莞截下秦明杰的话头:“女儿是由继母抚养长大,若无继母护着,女儿早不知死了几百回了。”   “你……你……不知死活,不知好歹……”秦明杰指着地上的秦莞骂起来。   秦莞看着秦明杰气得全身发抖,忽然觉得畅快无比。她早就该这样了,早知道憋屈这么多年,是这样的结果,千防万防是这种下场,她早就痛痛快快说出心里话了。   秦莞再次笑出声,“哈哈,呵呵,咯咯……”   苏慧男只觉得这笑声让人毛骨悚然,一阵凉意悄然爬上脊背。   秦明杰厉声道:“你今日收拾包裹箱笼,明日我就着人送你回老家守祠堂。就说你思念亡母,为两位母亲守灵去了。”   秦莞唇角带着冷笑,眸中带着恨意:“父亲打算让我守多久?一年?还是几个月?我什么时候可以病逝?父亲这是要女儿死到外头去,别死在家里,没得让家里沾染了晦气,也免得舅舅要看外侄女最后一眼时,发现尸体有蹊跷么?”   秦明杰被她一语道破龌龊心思,恼羞成怒,再次高高扬起手,却被苏慧男伸手拦下:“老爷,菀姐儿是女儿身,你不能再打了。”   秦莞失望地瞧着秦明杰,眸中莫名的闪出泪花。   嗓子舒服很多,说起话来,也温柔甜美了许多,可就是凄凉的让人心惊:“我知道越是这样说话,越容易激怒你。你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爹爹……我们是骨肉至亲……倘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为我做主,洗清这不白之冤,那就只有你了。可我知道……你不会信我,也不会管我……若我说几句软话,就能换来你的心软,那我自然会说,可我晓得,这是不可能的。你我做了十几年父女,你看,我还是很了解你的……爹爹……这是女儿最后一次叫你了……”   苏慧男惊觉不能再让秦明杰继续留下,否则秦莞这贱胚子,怕是真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让秦明杰回心转意,重新彻查此事。虽说她早已布置周全,根本不怕查,可到底要以防万一。   她打断秦莞,摆出一副慈母面容:“菀姐儿,好孩子,你就少说几句。你爹爹是一时气糊涂了,才会对你动手,你莫恼他,我劝劝他就好。”   秦明杰被苏慧男强行劝走了。秦莞浑身脱力,倒在地上不愿起身。仲春时节的天气并不暖和,地上的凉意丝丝缕缕入侵,一直冷透了她那青春韶华的女儿心。   苏慧男很快折返,下巴抬得高高的,只一双眼睛向下睥睨,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秦莞:“霍家这门亲事不错,我不能让你挡了芳儿的路。你娘挡了我的路,葛氏又挡了我的路,你不能再挡我女儿的路!”   霍家?亲事?秦芳?苏慧男的长女,秦府的二小姐,秦芳?可秦芳不过是一个庶女……   秦莞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苏慧男肯让自己艰难却又安稳的活到现在。   威远侯霍志贤,现年二十四岁,本有原配夫人,怎奈夫人前些年便已病故。原本霍家是要娶一直交好的秦家嫡女做填房。如今婚期已近,是以,秦莞才会在梦中有解脱之感。   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秦明杰大力促成的。   虽说威远侯府霍家比秦家势大,原来的威远侯夫人也不曾留下子女,可填房就是填房,秦莞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出大小姐,还是唯一的嫡女,怎能给人做填房?但这门亲事带来的实惠多,秦明杰很乐意与霍家结亲。他为此巴结奉承嫡母罗氏许久,罗氏这才出头定下这门亲事。   秦霍两家因为有意联姻,早已有了许多纠缠不清的利益关系。而今,满京里的高官显贵又都知道两家婚期已近,早已等着接喜帖了。可就在这当口,却偏偏出了她秦莞私通外男的丑事。她若是死了,既能保住秦家的名声,也给了霍家一个交代。   只是这门亲,已是万万不能断了。如此一来,当然是轮到秦芳做侯夫人。对一个庶女而言,嫁给一个尚无子女且年轻力壮的侯爷当填房,那可是飞上枝头了。   好恶毒的苏慧男,利用完了她嫡出大小姐的名头,便将她一脚踢开,连条活路都不留!   苏慧男在屋子里来来回回悠然踱步,头上一支金步摇,随着她的身姿一摇一晃,晃得秦莞眼睛生疼。只是那蛇蝎般的眼眸,让苏慧男看上去不但没有闲适的仪态,反倒更显得心机深沉狠辣。   苏慧男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了却一桩大心事:“那唱戏的小生唤作吴凤楼,这你是知道的。咱家老夫人最喜欢听庆喜班的戏,时不时请来府里唱上一两场。若非老夫人总是请外男入府里来唱念坐打的,我们秦府大小姐又岂会婚前失贞?老爷本就是庶出,因老夫人一直生不出儿子,才被记在老夫人名下。母子二人原本就感情淡薄,这下更是生了嫌隙!”   好,好一招一石二鸟!秦莞疲惫地闭上双目,不想再多看这女人一眼。   苏慧男继续说道:“你可知老爷为何那般笃定你和吴凤楼有奸、情?”   秦莞仍是闭着眼,不看她,也不回话。   苏慧男自顾自地走着、说着:“因为吴凤楼也死了。老爷派亲信去锁拿吴凤楼时,吴凤楼已投缳自尽。那亲信在他屋里,搜出一条你用过的旧手帕,搜出一封吴凤楼写给友人的遗书。遗书中言明,自己与秦家大小姐通奸一事十有八、九已经败露,恐命不久矣。自己一死,或许可让秦家稍稍消气,不去为难家中老父,望友人念在相交一场的份上,多多帮他照抚老父。遗书拿回来时,老爷气得几把撕得粉碎。还说,这信若是传出去,秦家满门就要被你这不孝女连累!”   苏慧男话已说完,兀自转身离开。   秦莞唇角弯弯,扬起一个凄凉的笑意。很好,很好,这女人倒有本事,居然逼死吴凤楼,伪造遗书和通奸证物。素簪死了,吴凤楼死了,这下死无对证,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其实秦明杰只要找个大夫来给她把脉,找个年长有经验的婆子验一下身子,就足以证明她是完璧之身,但是秦明杰不会这么做。   如果她是真怀孕,多一个人知道,不过是让秦家多一份危险。就算是假的又如何?最多证明她与吴凤楼没有更过分的举动,旁的什么也无法证明。   清白无辜的大小姐无端让人验了身子,传出去,不过是多一桩丑事罢了!   当晚,秦莞拔下头上一股金簪,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雕花朱窗被风吹开,吱吱呀呀晃了两下,夜色凄迷,无星无月,更显得庭院深深。夜风将几株长了新芽的老树,吹得好似群魔乱舞,乍看起来,像是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怪物!   金簪推入,鲜血汨汨流出。秦莞重重倒在榻上。她是这步步都是算计,进退全为利益的高门里的斗争失败者。失败的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生不如死。她情愿死在自己手里……   这吃人的秦家,这吃人的后宅,这冷血的豪门,这寂寞无趣的一场生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提出来,本文侧重点失衡的问题。   所以我在最新更新的第十九章和第一章这里说一下,我的这篇小说是重生复仇+种田。   复仇、宅斗的情节都会有,也不算少,但不会多过种田,不过,反派肯定也会被打脸打得啪啪响。   根据我自己的大纲来看,两方面的内容应该差不太多。只是复仇的事,要慢慢来,不会像别的重生文那样,一开始就各种波澜四起。   复仇这条线,肯定会是本文的一个主要脉络,等女主复仇差不多了,故事也就临近结束了。   要不然我怕写着写着收不住了,或者主线写飞了。   而且都是种田的话,我也怕情节会流于平淡。   还有读者指出来,我的小说名字弄错了。大意是说重生文,只能是让主人公重回过去,重新再把自己的人生活一遍。   这一点我不太清楚。我觉得我这个也算是重生吧,只不过是秦莞重生到了出身小门小户家的杨雁回身上。反正目前没有想出更好的书名,所以也就先不改书名了。   以上。   觉得对胃口的读者,放心来收文收专栏吧。      ☆、楔子下·飞来横祸   一辆独驾骡车朝着秦府所在的朝阳街缓缓驶来。   车内坐着两个穿粗布衣裳的婆子,一个衣着朴素肤白面善的中年妇人,一个身着杏红色碎花半臂,银红色挑线裙子,年约十一二岁,模样清丽娇俏的少女。   车厢中间放着两桶鲜鱼,旁边一个相较起来不怎么起眼的缸里,是几只甲鱼。   少女手里拈着根水草,不时逗弄几只看起来最活泼娇艳的鱼儿。那两条被她逗弄的胭脂鱼,晃动着红艳艳的身躯,不时配合着吐几口泡泡。少女瞧得直乐,玩得越发上瘾。   中年妇人瞧着女儿闲不住的样子,唇角不由漾开一抹慈爱的笑意。   一旁的于妈妈见状笑道:“姑娘,眼看就要到秦府了,等咱们送了鱼,太太就能带姑娘好好在京城玩一天。”   少女闻言道:“那是自然,娘最疼我了。”   妇人不由怜爱地瞧着女儿:“雁回,这次不可再淘气了,要好好跟着娘。”女儿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活泼了些,一进了城,就成了个野马驹儿一般。   叫雁回的少女回头朝母亲笑道:“我省得,要好好呆在马车里,不许下去,不许乱看。等到了娘觉得不错的铺子,才能下了马车和娘一道进去。”   中年妇人含笑点头:“这才是娘的乖女儿。”   少女没再说什么,又低头去逗鱼,只是唇角的笑意却淡了几分。哎,这什么世道吗,难得进一次城,就因为自己是个女儿身,还要这般拘束着。   车厢内几个人正说着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那马跑得十分迅疾,似乎眨眼就到了近前。   就听赶车的伙计叫了声:“不好!”   那伙计勒紧缰绳想要停车,却已来不及了。伴随着一阵马嘶声传入车厢,车内的几个人都被一股大力撞来的力道击中,一个个惊呼着在车厢内翻了个滚。   中年妇人反应尚算快,一手紧紧抓住了根固定车厢的横杆,一手就要去拉女儿,可是那一把却落了空。   那唤作雁回的少女一直在逗鱼,初时并未反应过来,骡车被撞后,她最先尖叫着滚了几番。   “雁回!”中年妇人咬咬牙,拼着被颠出车厢,也要去保护在车厢内翻滚的女儿。谁知她刚刚站起身,女儿便被颠的一个翻身,身体不受控制撞向鱼桶,偏巧那沉重的鱼桶此时也倒了。   中年妇人眼睁睁看着女儿竟被那铁皮桶不偏不倚砸中了额头,当场昏迷不醒,额角血流如注。   “雁回——”中年妇人一声惨叫,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当场背过气儿去。   所幸车夫终于制住了受惊的骡子。等骡车停稳时,已狂奔到了秦府后门。   车厢内的少女已没了气息,血迹滴滴答答落在身上,将簇新的衣裳染得斑斑驳驳。   “雁回!”中年妇人抱着女儿,也被染了满身的血,可却浑然不觉。她哆嗦着唇,不停叫着,“雁回不要吓娘,雁回……”   两个仆妇忙上前来看,都被自家小姐的模样吓呆了。愣了片刻后,这才一个手忙脚乱的帮忙处理伤口,一个忙去问外面赶车的伙计,适才到底什么情形。按理说刚才是经过秦府大门前的路,不该有谁如此横冲直撞。   那伙计回道:“只看到是从秦府角门里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躲都躲不开。”   秦府守门的小厮也被外头的情形惊动了,忙出来看情况。一干人等忙做一团。   守门的小厮一边唤了人来去叫大夫,一边让那辆骡车离自家后门远一些,不要弄脏了地面。中年妇人担心女儿,不肯再稍有移动,听了对方的话,情急之下,也不管这里是当朝三品大员府邸,只说:“我女儿是被你家的马车撞伤的,你们总要给个交代!”   小厮听了伙计的描述,争辩道:“那是威远侯霍家的马车,你们要闹,去侯府大门前可劲儿闹!”   中年妇人哪里还晓得去分辨什么秦家、霍家,只是不肯让骡车移动,生怕再伤了女儿一根头发。平素端庄和蔼的妇人,搂着女儿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口中直嚷着:“你们秦家还有没有良心,好歹也吃了我家许多年的鱼。现如今,却不管我女儿死活,非叫我这时候动她。”   闵氏终究是拖到了大夫赶来诊病。谁知大夫检查一番,又翻了翻少女的眼皮,竟连药也不上,只说了句:“人已经没了,救不活了。”摇摇头便走了。   外头的动静惊动了里头的人,秦府管事的苏姨娘派人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交到送鱼的仆妇手里,连鱼也没收,直接叫人撵了骡车离开。   妇人听了大夫的话,只觉心里一阵绞痛,在这混乱之际,竟双目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两个仆妇和伙计别无他法,只得先驾车回去见东家。东家姓杨,这妇人乃是杨家的当家主母闵氏。   是夜,闵氏悠然醒转,已身在卧房之中。发现不见了女儿,她厉声喊了一句:“雁回!”便下了炕,披散着头发红着眼,奔去了女儿房里。   杨雁回此时躺在自己平日睡的绣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安详。只是额角那可怖的血窟窿,静静昭示着她死前的惨状。闵氏扑到床前,一把将女儿的尸体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边哭边骂自己没用,没能拉住女儿。   闵氏的男人杨崎和两个儿子原本都在抹泪,眼见闵氏如此,愈发悲伤。因生怕闵氏也有个好歹,两个儿子便哭着上前劝说,叫闵氏放下妹妹,让妹妹好生上路。   闵氏却只是搂着女儿哭个不停,任两个儿子如何劝说,她也听不进去分毫。   杨崎眼见妻儿此景况,腿脚发软,跌倒在一张太师椅里。两个儿子又只得去看父亲的情况。   一家人正混乱不堪之时,杨雁回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还微微蹙了下眉头。   一屋子人都被这一声似有若无的□□给震懵了,一直癫狂的闵氏也清醒了,屋子里的空气犹如冻住了一般。   闵氏低头再看时,杨雁回已经又是一副睡着般的平静模样。闵氏抖着一只手去试探女儿鼻间气息,半晌才转头去看杨崎。这经历了一番大悲大喜的中年妇人,因情绪太过激动,以至声音嘶哑颤抖:“他爹……雁回没死……她又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后的新家   秦莞再次醒来后,只觉得头痛如裂。她轻轻牵动唇角,“嘶——”好疼。   听到她的声音,一个中年妇人激动得扑到床前:“雁回,你可是醒了。你再不醒,可叫娘怎么办啊?”   雁回?   秦莞转动眼睛,打量四周。躺着的,不是自己原来睡的那张红木雕花架子床,只是普通的榉木床,床边挂的淡青色帷幔也都是普通面料,并非原来的轻罗纱帐。   屋子还算宽敞,一应摆设用具干净整齐,却明显比自家用的差了好些。只是她住的屋子,被苏慧男选用暗色调的家具,布置得阴沉沉的,住久了总觉得心里压抑憋屈。   这里虽然比家中简陋很多,可是温暖舒适。阳光透过大开的窗子照进来,一树桃花映在窗前,微风送来阵阵花香,和着暖暖的药香,丝丝缕缕钻入鼻孔,唔,好舒服的地方!有种……嗯……温馨的感觉!温馨,她多久没有体会到的感觉了?   等等,不对,她怎么会到了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呀!   一个眼睛肿得好似两颗桃子的中年妇人,急切地瞧着她:“雁回啊,你可一定要好起来!”   又是雁回?   秦莞怔怔地瞧着妇人,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雁回是谁?还没等弄明白眼前的一切,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她便又昏了过去。   时间一日日过去,秦莞又悠然醒来几次,且一次比一次醒来的时间久,精神一次比一次好。随着和这家人的接触渐多,秦莞终于确定,自己没死。不,准确说来,应该是死了,但是又借这个叫雁回的女孩儿的身体重生了。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杨雁回早已换了一个灵魂。   又在床上半真半假的昏迷几日后,秦莞终于摸清楚了这家人的状况。这家人姓杨,是京郊青梅村的村民,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杨家的独女杨雁回。父亲杨崎虽是一家之主,却因积劳成疾体弱多病,家中里里外外大小事务,全靠母亲闵氏做主。家中还有两个读书的哥哥——长兄杨鸿,二哥杨鹤。   杨家虽称不上大富大贵,倒也颇为宽裕。家中有良田百亩,另有一片绵延三里的果园,一片占地八亩的鱼塘。杨家的鱼塘,多养胭脂鱼和鳜鱼。   胭脂鱼人工饲养不易,野生的却也不多见,鳜鱼多是生在大康北边的江里,这京中也不多见。亏得杨崎掌握了一手养鱼的好技术,靠着他的指点,杨家的池塘里,偏偏就能将这两种鱼养得极好,看上去肥美喜人,吃起来鲜嫩可口。也正因为如此,杨家的鱼从不怕卖不出去,早早就被几家酒楼和京里的大户人家订了去。   原本一家人生活的和和美美,可没想到不久前出了一桩祸事,差点让杨雁回魂归离恨天,不,已经魂归离恨天了。   说起来,杨雁回死的倒也可惜。那一日,到了杨家给礼部侍郎秦家送鲜鱼的日子。闵氏刚好需要进城采买一些家用,便亲带着两个仆妇和一个伙计亲去送鱼。   杨雁回知晓后,吵着要和母亲一起去。闵氏知道,女儿这是想进城里看热闹,当下便也答应了。谁知骡车却在秦府门前出了事,被霍家的马车撞上,杨雁回小小年纪便一命呜呼了。   但是很意外,杨雁回死而复生了。   一把年纪的老大夫,抖着长长的白胡子,啧啧称奇道:“许是前面几个大夫误诊了。令媛只是昏过去了,因为伤得重,脉息太弱,所以……不过伤成这样,还能挺过来,令媛也真是福大命大。真是奇哉!奇哉!”   为了让女儿早些好起来,闵氏几日来夜夜都不敢合眼,守着杨雁回寸步不离。   杨家的女儿几乎丧命,秦家却从未打发人来看过,除了先头给的二十两银子,这事便好似跟秦家没关系了。至于霍家,当时撞了人,马车都不肯停,更别提事后查问一下情由了。   倒是同村有个在霍家当差的婢女叫九儿的,跟自家人提了一嘴这事。那家人因是同村的,平时关系也还好,便告诉了杨家一些情况:撞人的马车确是霍家的,那一日,霍家老夫人去秦家做客。老人家原本是坐马车去的,可临走时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便改乘了轿子,让自家马车先一步回去,似乎还交代了些什么事,是以霍家的马车才会急着赶路。   再后来,闵氏的一个表姐也想法子捎来书信,信中说那霍家着实不是善茬,且那撞人的车夫,是霍家老夫人身边第一个得力妈妈的儿子,也是深得信任。霍老夫人是决计不会为了杨家这样的小门小户断己臂膀的。若她们不想带累全家人都跟着倒霉,便千万莫去招惹威远侯府。   听了这些,杨家也只有自认倒霉。闵氏唯有微微叹息:“算了,就当这是我们雁回命里的一场劫数。她渡过这场劫,往后就都是福了。只恨没人能还雁回一个公道。”   她也想为女儿讨个公道,甚至恨不得宰了那驾车的人。她也恨死了威远侯府的冷漠无情,她不信出了这种事,秦家的人就没跟霍家说一声——怎么说也在人家门前撞死了人罢?霍家却硬是能当成没有这回事。   可他们平民小户,又拿什么去向那些高门大户讨公道?坚持要一个公道,最后不但得不着公道,说不定真如表姐说的那般,带累全家人。   病床上的秦莞听着闵氏的话,朝闵氏微微一笑,虚弱地开口,声音甜甜软软的:“娘,我很快就好了,也不用要什么公道。”   闵氏闻言,落了一串眼泪下来,她的雁回就是懂事……   秦莞又阖眼休息。从此以后,她就是杨雁回了。虽然借着别人身体重生这事叫她觉得匪夷所思,但是对于这个新家,她真的十分满意,也十分感激上苍。   闵氏依旧守着睡着的女儿,两个儿子过来劝时,还是不肯走。   一个身着藕荷色掐牙背心,生得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从厨房端来熬好的汤药。不等小丫头走到杨雁回床边,杨鸿已经从托盘里接过来那碗酽酽的汤药,又朝一旁的弟弟杨鹤比了个眼色。   杨鹤会意,走到病床前拉闵氏:“娘,你去休息吧,我和大哥喂妹妹吃药。”   闵氏忙道:“不用,你们都去念书吧,娘自己来喂……”   杨鹤有些发急:“娘,你看看自己的脸色,再这么耗下去,身体会垮的。”   杨雁回也睁开眼睛,虚弱地开口:“娘……你若累垮了,谁来照顾女儿,谁来照顾这个家呢?你……你若还要在这里守着,女儿便不吃药了。”   杨雁回尚未到十二岁生辰,说话做事比秦莞稚嫩很多。她的身体似乎还保留了对闵氏惯有的依赖和亲近,加之闵氏这些日子不眠不休的悉心照顾她,令她心中十分感激。有娘疼爱的感觉真好。   闵氏在女儿的“威胁”下,不得已,被杨鹤和进来的小丫头,连拉带劝扶走了。   杨鸿这才坐到床边,放下药,扶雁回坐好,动作十分轻柔小心:“今日有没有觉得好些了?”   杨雁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试着活动了下手指,确实觉着好多了。刚醒来的时候,她总觉得这具身体和自己的意识不搭调。但渐渐的,她便能运转自如了。这身体,总算像是她自己的了。   杨鸿在杨雁回背后塞了个枕头,让她坐得更舒服些,这才又端了药碗来喂她喝药。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的模样,身板挺直,眸子清亮,着一件浅蓝色交领长衣,腰间一条褐色腰带,腰带上垂着一块样式古朴的玉佩。他看上去很精神,目光极是清润温和:“雁回,来,喝药。”   “大哥,苦……”杨雁回瞅了一眼药碗,不由皱了皱眉。秦莞素来喝不惯汤药,所幸也极少生病。偏巧现如今这身子也是个极为抗拒吃药的,这小动作,做来竟是极为自然。   少年听了她的话,眸子一亮。雁回自从醒来后,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笑,总是安安静静的,极少说话,这是难得主动开口叫了她一次大哥。   杨鸿笑道:“吃了药才会好,待身体好了,就不用吃药了。你若不肯吃药,身体便总也不好,我就得时时端着苦汤药来喂你了。”   杨雁回秀气的眉毛皱成一团,却始终不愿意乖乖就范。   杨鸿虽笑得温雅清和,说出的话就有些让人抓狂了。他将一勺药汁送到雁回唇边,道:“你再不喝,倘若你二哥进来,大哥也帮不了你了。”   若是换了杨鹤来,能捏着鼻子直接给她灌下去。   杨雁回深深叹了口气,死就死了,她蹙着眉,抿了一小口,只觉得嘴巴里一片苦涩,连肠胃里都苦得难受。   “好苦!”杨雁回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这时,杨鹤和那小丫头进了房里。看到杨雁回这副样子,小丫头叹了口气:“我若能替姑娘喝药就好了,我就不怕苦。可惜我喝了没用。”   那小丫头唤作秋吟,是在六岁上被卖到杨家的,和杨雁回比一般的主仆要亲近得多。上一次,若非车厢有些小,坐不下了,少不得秋吟也得跟着进京。   杨鹤则上前道:“你一口一口的喝,更受罪。我看还是直接将药灌……”   杨雁回看到少年靠近,已经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她已经因为吃药的事遭过一次罪了,不想再来一次。这位二哥哥,待妹妹可真是简单粗暴。   杨鸿忙对弟弟道:“她身体不好,你别这时候吓她。”   杨鹤同哥哥一般模样的打扮,只是衣服颜色略深。他生得浓眉大眼,比较像父亲,只是不如父亲和大哥性子温和。他道:“你这么喂,只会让她更难受。不如将碗搁到她嘴边,叫她一口气喝完。”   杨雁回心道,挨个七八刀是死,挨一刀也是死,还不如选个痛快点的死法呢。她深吸一口气:“好,我喝。”   杨鸿大喜:“这才对吗,我们雁回果然懂事不少。”   杨雁回就着杨鸿的手,一口气将药碗喝得见了底。只是药碗刚拿开嘴边,她便觉得被蹂、躏了一番的肠胃,翻江倒海一般难受,一张口就要往外吐。只是她嘴巴刚张开,一旁的杨鹤已经将手里一块看不清样子的果脯塞入了她口中:“快吃,甜的。”   杨雁回似能闻到那果脯的清香,她嚼了几口下肚,味道酸酸甜甜,肉质柔软,果然十分好吃。   一个果脯下肚,她便不那么想吐了,微微笑道:“很好吃呢。”   那温婉的笑容,温雅的语气,叫屋里另外三个人都怔了一怔————这哪里像是杨雁回的神情语气?   只是此时的杨雁回精神不济,无瑕顾及旁人脸色,竟未察觉他三人的变化。   杨鸿怔了片刻后,这才道:“是咱家果园里的大白杏做的。”   杨雁回依旧微笑着道:“咱家出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说完,便又恹恹地靠在了枕头上。   她虽说身体虚弱,才喝了一碗汤药的功夫,就又觉得累了,可心底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心。这个家并非大富大贵,但却和和美美。   父亲杨崎性子很好,尊重妻子,疼爱孩子,且无偏房妾室,两个哥哥也都很疼妹子。闵氏更是将女儿看做心头肉,两个儿子均无小厮侍读,唯独给女儿买了个丫鬟。   她的屋子也极其明亮舒适,像个人住的地方,还常常可闻欢声笑语。哪里像她以前住的那屋子,虽然又大又奢华,园子的位置却在背阴处,以至屋子里也不怎么亮,加之家具都是暗沉沉的,简直像是个坟墓。   不,那原本就是个坟墓,埋葬了她的大好年华,埋得死死的,将一切的美好、罪恶、冤枉都埋在底下,永不见天日。   杨鸿去扶妹妹躺下,又道:“雁回,我看你有些累了,再歇会吧。”   秋吟见状,连忙过去帮手。   杨雁回却轻轻握住杨鸿的衣袖,轻声哀求:“哥哥,我还不太想睡。”   杨鸿道:“大夫说了,你这些日子要多休息。”   杨雁回瞧着他,眸中有着杨鸿看不懂的担忧,依旧是甜甜软软极轻的声音:“我怕一觉醒来,看不见你们。”   杨鸿笑道:“傻妹子,你放心,大哥会一直坐在这里守着你。”   杨雁回这才安心,乖乖躺好,任由秋吟给她盖了被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亮亮的高嗓门,“太太,崔妈妈来了。”听声音应该是于妈妈的。   另一边厢,闵氏忙掀了帘子出去迎人。杨鸿和杨鹤兄弟两个也出去和长辈见礼。   杨雁回推开被子,悄悄坐起来,透过大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外的情形。就见闵氏上前握住了那位崔妈妈的手:“表姐,你可是来了。”   崔妈妈髻上插着根足有一两重的金簪子,身着青绸妆花褙子,穿的极是体面,肤色偏白,眉眼开阔,看着便是个爽朗的人。她道:“妹子,我早该来瞧瞧雁回,只是府里有好些事,一直走不脱。”   看到来人,杨雁回不由大吃一惊。闵氏口中的老姐姐,正是秦府的一个管事婆子。她隐约记得自己见过一面这人,听素簪说那是“崔婆子”。只不过“崔婆子”到了这里,就变成了称呼好听一些的“崔妈妈”!   崔婆子将带来的补品交给一个仆妇拿下去,又和闵氏客套了几句后,便和闵氏携手往杨雁回的屋子里走来。虽然明知自己早已换了形容,可杨雁回还是没来由的心虚,慌忙躺好,闭了眼睛装睡。   进屋后,崔婆子只是探头瞧了一眼,发现女孩儿已经睡着,便知趣的远离了病榻。   秋吟早已搬了锦墩来给客人坐。闵氏便和崔婆子一道挨着坐了,低声说些闲话。陪着二人一起进来的杨鸿杨鹤陪坐片刻后,便退了出去。   崔婆子微微叹息:“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撞成了这样……那天杀的霍家……他们的手段狠着哪。我真怕你不听我的劝,闹到霍家去。只是可怜了雁回……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牵这个线,让你们往秦府去送鱼。”一边说着,一边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   闵氏道:“这事与姐姐有何干系?姐姐不也是为了我们好?雁回有这一遭劫难,也是命里合该有的。”如今雁回既没事了,她能忍便也就忍了。倘若雁回当初真的亡故了,她拼了这条命,也要跟霍家斗一斗。   崔婆子放下手帕,又道:“我这些日子,一直想着要来看看雁回,可秦家内宅这几日不安生,我没法告假。”   闵氏点点头,叹息一声:“听说秦家的大小姐前些日子忽然得了怪病,一晚上的功夫,人就没了。和我们雁回出事是同一天,哎,可怜见的,才比雁回大了三岁。”   “可不就是这事么。那小姐死得可怜啊……”崔婆子说到这里,猛地又住了话,“哎……不说了。”   杨雁回藏在被子下的手,不由暗暗握紧,手指狠狠扣在手心里。她一定要让苏慧男遭报应!   崔婆子又道:“我今日来这一趟,往后恐怕又不得空了。大小姐刚没了,侯府的人便要迎娶二小姐,婚期很近,恐怕日后又有得忙了。”   闵氏皱皱眉:“二小姐?那不是妾生的吗?去给威远侯做填房?”   崔婆子道:“我不是早与你说过吗?我们府上那位苏姨娘,原本也是个良家女,后来给老爷做了外室,深受宠爱。因为前头的太太总也生不出孩子,她又有了身孕,这才进府里去做的偏房。”   结果苏姨娘刚进门才不过一个月,太太王氏就怀上了,可还是让苏姨娘赶在前头生了个儿子。王氏难产,生大小姐伤了身子,没多久便去了。后来续弦的太太葛氏,姿色平庸,家世也低,又没有儿子傍身,竟沦落得要在一个妾底下讨生活。   闵氏却道:“贵妾生的也是庶女呀!”   崔婆子道:“你有所不知。老爷外放那几年,太太在家中主持中馈,侍奉嫡母,教养小姐,苏姨娘跟在任上侍奉夫君,打理内宅,迎来送往,跟正房太太一个派头。”   就这样,家里的田产、地契,也都不在葛氏那里,全被苏姨娘带走了。铺子里的生意,也要定时去信给苏姨娘报账。在任上那些年,苏姨娘又帮着秦家置了不少产业,葛氏连个边儿也挨不着。再后来,葛氏便郁郁而终了。   就听崔婆子又道:“苏姨娘若想让自己的女儿顶了大小姐嫁去侯府,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雁回闭着的眼角,快速抖动了几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两个中年妇人,絮絮叨叨低声说了许久的话,崔妈妈这才告辞离去。杨雁回睁开眼睛,瞳孔慢慢收缩。好风光的苏慧男呵……我一定要看看你,还能风光到几时……   听到闵氏又往屋子里来的脚步声,杨雁回这才又闭了眼,假装睡着,借此平复自己的心绪。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把3、4章合并。这章好短,纯属失误才弄成这样的。晋江真是不厚道啊。不能删除章节。锁掉看着又难看。难道要我把底下的章节都往前挪一下吗?我又没这么勤快……可是不挪,看着又丑。   ☆、长兄长嫂   在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杨雁回的身体一天天好转。   杨家几代单传,到了杨崎这代,才得了两个儿子,长子杨岳,杨崎是次子。如今杨崎上面虽无长辈,却有一个大哥。   杨雁回精神大好后,大伯一家人来了。   杨岳头发半白,人很瘦,个头不高,还佝偻着身子,眼神有些发虚。大伯母周氏倒是腰背挺直,薄唇尖下巴,总是高高抬着头,一双眼睛放着精光,人显得有些刻薄。堂兄杨鸣看着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瑟缩在一旁。堂妹唤作杨莺,穿着不起眼的袄裙,神情怯怯的,比她哥哥缩得还要远。   杨雁回虽说精神好了不少,身体却还虚弱,她只道对方是来看自己的,人还半躺半靠在床上,却客客气气的见了礼。   杨鸿、杨鹤、秋吟等人,看她如此,都呆了一呆。杨崎和闵氏也纳闷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好容易才将面上的诧异之色遮了过去。   杨雁回敏感地察觉到,自己可能做了什么不对劲的事。   大伯和伯母空手而来,询问了几句杨雁回的身体后,便对杨崎说有事相商。   闵氏因为丈夫儿子都在,女儿身体又不好,没心情理会大伯和妯娌,便没怎么搭理二人。   杨崎殷勤地将大哥一家人从雁回房里引到堂屋,客客气气招待大哥坐下吃茶说话,杨鸿跟在后面陪着。杨岳却没心情坐下,刚从厢房到了堂屋,便急吼吼道:“二弟呀,你这次得帮帮你侄子,不然他就没命了呀!”   杨崎纳闷怎么回事,便问:“大哥,这话怎么说的?”   杨岳指着杨鸣道:“这不成器的臭小子,他……他又去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杨鹤懒得瞧那两口子,一直躲在雁回屋里,守着娘和妹妹。他听着堂屋里的声音,不由低声愤愤道:“今天老子欠赌债,明天儿子欠赌债,有完没完?”   闵氏低声道:“这话在家说说也就算了,出去了可不兴这样说你大伯的不是,到底是你长辈。”虽说是小门小户出身,闵氏却很是识大体。   杨鹤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   杨雁回听着他娘俩的话,心说,看来这大伯和大堂哥都是烂赌鬼呀!这要是秦英欠了赌债被人追到家里,秦明杰不得扒下他一层皮来!   就听隔壁屋里传来杨崎不满的声音:“大鸣,你怎么又去赌呢?”   接着又听到大伯母周氏的声音:“大兄弟,鸣儿已经知错了,这次你可得帮帮我们!”   杨崎为难道:“大嫂,雁回病得厉害,得吃药进补,我们又刚给伙计发过工钱,家里实在没多少钱。这……”   周氏急道:“大兄弟,你可不能哭穷,你再哭穷,你侄子就真没命了。才不过些许银子,要拿不出来,人家就要砍了你侄儿的手啊!”   杨鹤听着这声音,又忍不住低声道:“就该砍他一只手,看他长不长记性。若是留着那只手,早晚得丢一条命。”   闵氏推推他:“你小声些,万一给你大伯母听见,怕不是要跟你拼命。”   “娘说话就是有道理”杨鹤半是戏谑半是不满道,“大伯母一向只拿自己的儿子当宝贝,大堂哥就是他的命根子,兴许真会为了这个来跟我拼命。”   闵氏却道:“其实你大伯母不用慌,有你爹在后头拦着,你大堂哥别说丢命,连只手都是丢不了的。”   这时,就听杨崎的声音传来:“大嫂,我年前已帮大哥和鸣儿还了两次赌债了,一次十两,一次五两。我就这么些家底,都拿去给你们了。谁不知道你弟妹和侄子侄女,今年过年苦哈哈的,连猪肉都没吃上几口。”   闵氏听了丈夫的话就乐了,只是没敢笑出声。丈夫做戏的本事越来越好了,不过这也没法子,再这么折腾下去,就自己这点家底,早晚都得填了大伯家的无底洞。丈夫为人素来厚道,也是被大哥大嫂逼成这样的。   接着又是周氏的声音:“你家不是有佃户么,一家佃户少说也租着你家五亩地呢。催他们交租啊!”   “荒唐”杨崎也不是个泥捏的人,闻言起了几分火气,“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你让我去催租?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再说,我逼死了人家,这时候也交不上来。咱们老杨家,没干过这缺德事!”   周氏声音也扬高了:“大兄弟,你说话得讲讲理。你怎么能只顾着佃户死活,不顾你侄子呢?那追债的人就在我家门上堵着,等着我们拿钱回去呢,不然一会就要烧房子,再抓你了侄子!”   这话说得就好笑了,连病榻上的杨雁回都听不过去了,她道:“哪有这样的理,她自家儿子赌钱,她……”好吧,她词穷了,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女人。   周氏尖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鸣儿,快给你二叔跪下,求他救救咱一家四口的命。不然你就得跟鹂儿一样,死在冰天雪地里。”   就听见一阵“砰砰砰”的磕头声,一个半大少年的声音传过来:“二叔,你再救我这一次吧,我以后一定改,我真的改,我都改了。”   杨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娘,你快让哥起来吧,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不定咋想二叔呢,二叔可没亏待咱家。”   “啪”周氏劈头给了女儿一巴掌,“臭丫头,哪有你的事?你大姐死的那么冤枉,你哥如今又有麻烦,你还给我多事?信不信我打死你?”   杨莺低低的哭泣声传来。   “大嫂,别打孩子。”杨崎劝说的声音。   接着是杨鸿温和的声音:“小莺,去你堂姐那屋陪陪她吧。她这些日子都闷坏了。”   不一会,杨莺便抹着眼泪来了杨雁回屋里,进屋哭声就更大了:“婶儿,姐姐。”   闵氏朝她招招手,杨莺便一头扎进了闵氏的怀里:“婶儿——”   闵氏怜惜地看着女孩儿肿了一半的脸颊:“你娘下手也太重了。”到底是在自己身边养过几天的孩子,她瞧着也怪心疼的。   杨雁回看着女孩儿瘦小的身躯,发黄的面色,一脸的泪水,也颇觉可怜。   这时,又听见杨崎为难的声音:“家里的余钱,都已给你们用的差不多了,每次都说不赌,还是次次都赌。如今雁回还在病床上躺着,我去哪里拿钱?”   周氏道:“就算不愿意这时候收租,也有别的钱吧?不是说你们雁回被撞了后,秦府赏了一大笔银子吗,怎么也有百十来两吧?”   这种主意都打?杨鹤气得当即跳了起来,就要冲出去和人理论,却被闵氏一口喝住:“干什么你?”   杨莺发现杨鹤动了怒,不敢再哭出声,紧紧咬着下唇,将哭声憋了回去,只是老实站在一旁。   闵氏道:“老实坐着,你出去想干什么?外头是你大伯和伯母。这么多年的书,你都白念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杨鹤却道:“大伯又怎么样?爹是他兄弟,又不是他晚辈。”这十里八乡,兄弟阋墙的多了,谁又能把谁怎么样?又不是官宦人家,不管内里是不是烂得发臭,外面也得粉饰太平。   “娘的话你听不听?给我坐着!”闵氏鲜少如今天这般疾言厉色。她想得更长远一些。儿子将来还要考功名,不能因为那两口子落下什么不好的名声。女儿也还没说亲呢,她以后是要把女儿说给守规矩的人家的,万一让人家误会自家没家教,女儿怎么办?   杨鹤发现母亲动怒,不敢再妄动,只是小声嘀咕:“赌这东西沾上了,那就是无底洞,填不满的。”   另一边厢,杨崎也是忍着气:“你听谁说人家打赏了百十来两?说破大天也才二十两,拿回来就一直延医吃药,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就那点钱,还是你侄女拿命换来的。”   周氏道:“怎么就是拿命换来的?我刚才瞧着雁回气色不错,比我们莺儿好多了!”   杨崎这下更生气了:“我是真的没钱了,你们逼死我也拿不出来!”   杨岳也生气了,一拍桌子:“杨崎,我可是你大哥,你把我往死路上逼?你家里有良田,有鱼塘,有果园,随意变卖一些产业,也够救我们一家老小的命了!”   跟人借钱还这么嚣张?杨雁回觉得这人真离谱,可是看闵氏的态度,又不敢轻言放肆。   杨崎丝毫不退让:“大哥,我也是有老婆儿女要养活的,难不成你要把我往死路上逼?我早说过了,要好好管教鸣儿,千万不能再叫他赌了,可你就是不听。好好的孩子,都……都叫你给惯坏了!”   杨岳怒道:“还反了你了?你如今架子是越来越大了,被人叫了几声杨老爷,你还真当自己是‘老爷’了?还敢不认亲哥哥了?你别忘了,你娶亲是我和你大嫂给张罗的,你成家立业的本钱,还是我给你的!”   闵氏听得这话,气得一阵哆嗦!   周氏急道:“大兄弟,这次鸣儿真是做得过了。他欠了大兴赌坊五十两银子!大兴赌坊是什么背景?官宦人家的子弟都敢逼债,何况我们鸣儿。人家围了我们的院子,再没有银子拿出去,可是真的要烧了房子,再砍了你侄儿的手呀!”   “五十两?”闵氏终于坐不住了,“这还让不让我们过日子了?咱们家一年到头才挣几个钱?”她起身往堂屋去了。丈夫此刻也是硬撑,她再不去,杨崎素来抹不开兄弟的面子,定是会乖乖就范的。每回都是哭着嚷着说人家要扒房子砍人,可也从没见他们真出过事儿。拿这个威胁她们出血汗钱,算怎么回事?   杨鹤坐不住,也跟了过去。杨雁回虽也想去瞧热闹,奈何有心无力。她心道,这对夫妻好不要脸,闵氏和杨鹤都是讲理的人,只怕不是对手。就好比葛氏便从来都不是苏姨娘的对手。   果然,闵氏和杨鹤去了,也压制不住这对存心闹事的夫妻。待闵氏很强硬的表示,自家一文钱都不会出后,事态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杨岳和周氏开始大闹。一个拍桌子跳脚骂弟弟,一个躺地上嚎啕大哭。杨鸣一直跪着不敢起身,直求叔叔救命。于妈妈和何妈妈这时候都识趣的躲在灶间不出来。   街坊邻里听到动静,很多人过来看热闹,人挤了一院子。很快,里正也被惊动了。   周氏一边哭,一边指着杨崎,嘴里还是那番话:“公爹走得早,我和他爹也没亏待大兄弟啊!我们给你娶了媳妇成了家,给了你房屋田地,你这时候……”   里正过来的时候,正听见这番话,当时就喝道:“杨岳,还不把你媳妇儿拉起来,哭哭啼啼给人看杨家的笑话吗?”   里正姓庄,名山和,已是年过五旬,在村里辈分也大,很多同龄人还得叫一声叔叔。在青梅村,“庄”和“焦”是大姓,两个姓氏占了村里一半的人口。庄姓的长辈,又是积威多年,是以里正说话很有用,周氏也不哭了,杨岳忙去扶自己婆娘起身。   庄山和进了堂屋后,直接坐到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也气得抬手用力一拍桌子:“老大,你对老二说这种话不亏心吗?我和你们爹打小一起长大,他这辈子过得多不容易,我比你们兄弟俩都清楚。他辛苦一辈子才攒下一点家业,结果还没等老二成亲就和你娘双双去了。没错,你是给老二娶亲了,那是你爹娘生前给说好的亲事。你守着你爹的家业,却一点也不想着给弟弟操持。随便弄了头驴子,就把老二媳妇儿驮回来了,酒席都没摆。老二刚成了亲,你就要分家。还说什么,城里的铺子归你,田产归老二。那铺子出息多大?你说霸就给霸了,就连地你也不肯给。你爹留下的明明是三十亩良田,你另外买了三十亩薄地给老二两口子,直接就把小夫妻俩扫地出门了。你占着你爹留下的大房子,把原来你爹没发家时候住的破房子给了老二。那房子多少年没修葺了,房顶都长草,四面都漏风。这种事你都干,你亏不亏心哪?现在说得好听,你当青梅村里都是傻子,不知道你当年干的好事?”   庄山和一番话噼里啪啦吼出来,比村里那些专会撒泼吵架的娘们儿嘴皮子还利索。倒是条理分明,逻辑清晰,让杨雁回一听便明白了那些陈年旧事的来龙去脉。   杨岳闻言,脖子一梗:“话不能这么说,到底是亲兄弟,翻旧账没意思,今儿拿不出钱来,明儿我们大鸣就没命了。”   “你现在知道是亲兄弟了?早干什么呢?当初为了生计,老二大老远跑到泷州的鱼塘去帮人做工,老二媳妇一个女人管着三十亩地,还要天天织布。这好不容易老二攒了点钱,还学了手艺回来。夫妻两个狠下心卖了薄地,又去我那和老二媳妇儿娘家借的钱,这才能挖了鱼塘、买了鱼苗、鱼饵,请了人开始做养鱼的生计。老二是个厚道人,不想让媳妇儿再吃苦,鱼塘建好后,就让媳妇儿好好在家歇着。老二媳妇儿争气,从那以后,给你们老杨家一连添了两个大胖小子。可是老二紧着赚钱养家、还债,太辛苦,又舍不得补身子。等债都还完了,家业挣下了,他身子也垮了。幸而孩子们都满地跑了,离得开娘了。如今老二媳妇一个妇道人家,整天操持里外。这么些年了,你说,你这个做大哥的,帮过一把手没有?你当年哪怕就拿给你兄弟十两银子,他也不用累垮了身子。”   庄大爷兴许是被这两口子气急了,一边教训这两口子,一边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当年的事一件件说了出来。   外面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表情各异,开始窃窃私语。   “就是,这些事儿,当谁不知道呢?现在知道哭了。”   “这是亲兄弟吗?亲哥能这么对弟弟?”   “咱都一个村儿的,是不是亲兄弟你还能不知道?”   “不是亲的,杨家老二作甚对老大那么好,还帮他还赌债,要我,亲爹也不认了。”   “还说呢,再整天斗蟋蟀,我看你真快连亲爹都不认了。”   周氏听了庄大爷的话,满脸的不服气:“那我们也不是成心的,谁家生计不艰难?我们那铺子生意也不好。”   “放屁!”庄大爷气得青筋暴跳,“胜子留下的铺子,生意有多红火我会不知道?那是你们两口子好吃懒做,才把生意做差了。这还不算,老大后来还染上了赌钱的勾当。老二当初念着到底是亲兄弟,劝老大收敛,可是好劝歹劝也劝不住。为了还赌债,你们卖了铺子,卖了地,最后连房子也卖了,只得住到以前老二住的破房子里。那还是人家老二又给掏钱修葺过的,不然看你们住哪里,就睡那棉花地去吧!棉花地都嫌你们脏,就只配睡猪圈!”   听了里正的话,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   庄大爷朝着人群一瞪眼:“笑什么?都不许笑。你们都给我看好了”他指着一脸狼狈的杨岳和周氏,又指指跪着的杨鸣,“这就是好吃懒做,坐吃山空,赌钱成性的下场。你们以后都引以为戒!”   老老小小男男女女们立刻安静了。   杨岳被人当成反面典型批判,有些拉不下脸,可如今火烧眉毛,他也顾不得面子了,干脆直接耍赖:“我就算千不是万不是,我也是他大哥,大鸣也是他侄子。他就看着不管?”   闵氏闻言大怒:“他大伯,你说话要凭良心。你和大鸣欠下的赌债,你兄弟替你还了多少次了?你好意思说他看着不管?”   “去去去”杨岳赶苍蝇似的朝闵氏挥挥手,“这里没有你们妇道人家插嘴的份儿!”   “哈哈哈”看热闹的人群里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有人不怕事的高声道:“和着他家的婆娘不是妇道人家。”   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面传来几声呼喝。竟是赌场的人找上门了。不过片刻间的工夫,小院里呼啦就闯进十来个大汉。这些大汉,拨开人群就到了堂屋跟前。   杨鸣回头一瞧,只见这些人皆是满脸凶横,各个五大三粗,手持棍棒刀子。他当即便吓得簌簌发抖。   为首的大汉看到杨岳父子,大喝一声:“原来真是躲在这儿了,把小的给我带走,敢欠钱不还,非剁他一只手!”   青梅村的村民原本是很团结的,不管自己村民内部有多少矛盾,一旦有外人欺上门,说不好就要操着锄头全村人一起上去把人赶跑。可杨家在青梅村是小姓,统共就兄弟两个,加之杨岳平时人缘实在糟糕,且对方人多不说,瞧着又实在可怕,大家竟老老实实躲开,没一个人上前帮忙。   杨雁回和杨莺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到这情形,都骇了一跳。杨莺吓得直往杨雁回怀里缩,杨雁回有心帮忙,可人却在病床上下不来。   秋吟满屋子转着:“姑娘别怕,有我在呢,我会护着你和老爷太太的。剪子呢,咱屋的剪子呢?”   杨雁回一阵好笑,连怕都顾不上了,忙制止她道:“快别找了,你可千万别拿着剪子往前头冲。本来打不起来的,再让你搅和得打起来。”   杨鸣眼看有人来拉自己,吓得起身就往后院跑,边跑边叫:“二叔,救命啊!”   杨岳和周氏也慌了神,夫妻二人一左一右拉着杨崎,周氏终于软下来再不敢嚣张,哭求道:“大兄弟,你……你快拿钱出来,救救鸣儿吧!”   杨鸿和杨鹤却面无惧色,齐齐上前,挡住要往堂屋里闯的人。杨鹤昂首道:“这里是我家,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来?”   “臭小子”为首大汉指着杨鹤,“再敢挡道,连同你家一起砸了!”   “还没了王法了”庄大爷眼见对方无法无天,气得又拍桌子,朝着人群里吼道,“去请焦师父过来,看他们敢在青梅村的地盘上闹事!”他年纪活了一大把,知道这些人其实也都不过是纸老虎,架势挺唬人罢了。没有招惹他们的良民百姓,他们也轻易不敢随便动人家。   为首的大汉闻言,朝着里正一瞪眼,正想问这不怕死的老不死是谁,杨鹤已高声对威胁他的大汉道:“别碰我家一桌一椅,别踩坏后院一棵菜,便不拦着你们。”他只关心自家财物损失,才不管杨鸣死活。只要自己没损失,他才犯不上为了杨鸣以身犯险。   杨鸿闻言,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暗暗叹气。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杨崎和闵氏又不能真看着杨鸣被人拉去砍了手。闵氏瞪了一眼杨鹤,训斥道:“糊涂东西,有长辈在,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杨鹤心中虽不服气,却也不敢当众顶撞母亲。   杨崎个头虽高,人却精瘦,面色也略嫌苍白,此刻却毫不露怯,高声道:“你们不过是要钱,侄儿欠的钱,我做叔叔的还了,倘若谁敢在我家中闹事伤人,我杨某人拼上这条性命,也不叫他好过!”   为首的大汉高声冷笑道:“行,有人还账就成。”   杨崎便对闵氏道:“去拿银子来。”   闵氏心下一百个不情愿,但看丈夫心意坚决,也知今日之事,没钱是摆不平了。她们若真当着大伙儿的面,为了几十两银子任由侄儿被砍,那甭管以前接济了这家人多少次,日后也别想抬起头做人了。是以,只得狠狠瞪了杨岳夫妻一眼,跺了下脚,狠心去拿银子。   片刻后,闵氏拿了张银票出来,不情不愿的递给杨崎。杨崎接过来,单手往为首的大汉面前一递:“银票给你,欠条还来。”   赌坊的人拿了钱走了。闵氏一眼也不想再多看大伯一家人,拧身回到屋里,坐在炕头,心疼得直掉泪。她自家还要过日子呢!   杨鸣这会儿才敢从后院里回到堂屋。杨岳和周氏眼看祸事平了,扯上儿子就要走。周氏还喊了一嗓子:“莺儿,快走吧。人家哄你两句,你还真就不认娘了?”   这一嗓子传到雁回屋里,杨莺吓得一个哆嗦,带着哭腔对杨雁回道:“姐,我先走了。”   杨雁回瞧着小女孩儿实在可怜,便让秋吟:“把桌上那几块糕点都装了,给莺妹妹一起带走吧。”   秋吟忙应了一声:“哎,这就装!”   杨莺忙摆摆手:“不用不用,姐,我先过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堂屋那去了。   堂屋那边,杨鸿看准时机开口,拦下想要离去的杨岳和周氏:“大伯,大伯母,小侄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哥的主意   看热闹的人群本以为好戏散了,一个个转身欲走时,杨鸿忽然开口了。这一下,众人便也不走了,继续袖手看戏。闵氏也从屋里出来了,她和杨崎两个怔怔地瞧着儿子,不知他要做什么。   杨岳素来不喜杨鸿,觉得这小子颇有心机,只道他又是来耍心眼的,便训斥道:“你一个晚辈,难不成也敢来训斥我?”   杨鸿只是谦逊一笑,垂首道:“侄儿不敢。”   庄大爷素来喜欢杨鸿,当即呵斥杨岳:“晚辈怎么了?晚辈说的话只要有道理,那也得听听。大鸿,有庄大爷在呢,有什么话只管大胆说。”   杨鸿却又看向杨崎:“爹,我前儿个才听你说,金柱哥做生意攒下一些银钱,要拿去买地,他们家原先租着咱家十亩地,今年不打算接着租了。”   杨家的一百亩地,有四十亩租给了佃户,自家雇佣伙计和短工种着六十亩。   杨崎不知儿子要做什么,只得道:“是有这么回事。”   杨鸿又道:“既然大伯一直说自己生计困难,不如就将那地租给大伯吧。不过既然是大伯,咱们就不收租子了吧?”   杨鹤闻言心中大急,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要白白便宜那一家子。小时候他啃窝头的时候,大堂哥可是故意拿着鸡腿在他眼前晃来着,他很记仇的。杨鹤当即就要发作,可他刚张张口,却被大哥一记警告的眼神把即将冲出口的话给生生憋回去了。   闵氏差点被长子气死,可又知道儿子不是糊涂人,看到长子警告次子的眼神,便将教训的话咽了下去。   她仔细寻思了一番杨鸿的话,觉得这样也成。自打两年前杨岳败光了最后一点家业,只能靠给人做零工赚钱。可他两口子和杨鸣好吃懒做惯了,什么也做不长,一文钱也攒不下来。日子一过不下去,就来二房闹腾。   长久下来,他们二房贴补长房的钱,比十亩地租可多多了。给他们十亩地去种,村里人可都明明白白看着呢,以后长房再有什么难听话,也甭想说出口。何况只是租,杨岳和杨鸣没有地契,就是再想去赌,也输不了那地。   让他们一家子老老实实种地,总比整天游手好闲的惹祸强。十亩地的收成,尽够他们一家子嚼用了,还能有不少富余,攒下的钱以后拿去娶媳妇嫁女儿,可再别来烦二房了。   杨崎和闵氏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样可行。杨岳和周氏觉得可以白得十亩地去种,也都十分高兴。周氏忙道:“还是大侄子明白,都是一家人,可不就得这么互相照应么!”   杨岳也没有异议,这便是同意了。   杨崎十分欣慰:“我儿长大了,知道为长辈着想了,行,就照你说的办。”   杨鸿又转头对杨岳道:“大伯,还有一件事得跟您老说。”   “大侄子有什么直说。”杨岳一刻钟前,还很讨厌这个大侄子,整天不声不响的,为人却十分有主意,很不好糊弄,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不过短短片刻工夫,他便只觉自己从没像今天这样看大侄子这么顺眼过,这简直是他亲儿子呀!不,比亲儿子还亲呀,亲儿子也没有白送他十亩地去种呀!   杨鸿道:“大伯,我虽比堂哥年幼一岁,可也不得不说一句,大堂哥这几年越发糊涂了,怎么能去和人赌钱呢?”   杨岳道:“大侄子说的是,待我回去了,好好教训这不成器的死小子!”   杨鸿接着道:“我爹前几日对我说,他是大堂哥的叔叔,心里总想着,不能让大堂哥再这么下去了,他老人家想让大堂哥成器,将来也好成家立业顶门立户。”   杨岳不解:“二弟,你这话是怎么个意思?”   杨崎这些年身体不好,有点精力都用在自家人身上了,哪里想过替这个不省心的侄子谋前程?即使有想过,那也是老早以前了。现在,他早不耐烦理大哥一家人了。杨鸿这话,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干咳了一下,又去看儿子。   “啊——”杨鸿依旧笑得很和气,态度很恭谨,“大伯,咱村的焦师父不是办着个拳房,开馆授徒么?村里的少年人,农闲时要么上社学,要么去拳房学些拳脚。我爹的意思是,不如送大堂哥去拳房吧。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学拳。又能养家糊口,又能强身健体,即使以后不种地,也能做别的差事。”他就只差说,有十亩地,人长得又壮,将来会很好说亲。   其实杨鸿打算得很清楚。他们家的田地那是大片连在一起的,伙计、佃户那么多,都是眼线。农忙的时候,杨鸣若是不在田里,自然有人报给杨崎知晓。农闲的时候,杨鸣就去拳房练拳,自然有焦师父盯着。焦师父教授的功夫以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为主,也不怕杨鸣学了以后逞凶斗狠。   杨岳就不劳他们操心盯着了,他的那个大伯母虽然自私刻薄,又爱撒泼闹事,到底也是个女人,总不会希望丈夫和儿子都去赌。杨岳就被她管得很好,这两年其实已经很少去赌了,只有实在看不住的时候,杨岳才有机会去一次。   周氏之所以会偶尔看不住丈夫,是因为还有个儿子也得盯着,偏偏她又溺爱儿子,拿杨鸣毫无办法。只要有人帮周氏管了杨鸣,周氏自然有办法全力盯紧丈夫。   杨岳有些笑不出了:“这……大侄子……那焦师父管教得严……”对于不好好学的弟子,焦师父从不让长辈领回去,直接就拿个紫檀木板子给打服了。   周氏思量一番,一狠心,拍拍大腿:“行,就送他去焦师父那里。”   杨岳一瞪眼:“你个臭娘们儿,我们爷们儿商量事,哪里轮得到你做主?”   杨鸣也是吓得直打哆嗦:“爹,娘,我……我农闲的时候进社学吧……”   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惹得围观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道:“这小子都十七八了吧?不是说五岁就开蒙,请了先生去家里教,七岁上就把《弟子规》《千字文》《三字经》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吗?怎么又要进社学了?”   周氏才不吃丈夫那一套,听杨岳这么说话,气得当众就朝杨岳啐了一口:“你就这一个儿子,不让焦师父管着,让他和你一样去鬼混吗?等你老了,我看谁管你?我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才嫁到你们老杨家!”   杨岳这才清醒过来,觉得老婆说得有道理——不管他赌不赌,反正儿子不能赌!想及这里,他才松了口:“我不是舍不得他吃苦,我……人家焦师父收徒弟难道不要钱?虽说是照顾村里的子弟,收得少,那也是钱哪!”   杨崎忙道:“大哥,这个钱我做叔叔的来出,这个我还拿得起。”十亩地都给了,不差这点钱。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闵氏总算长出一口气,希望能靠那十亩免租的地,给自己换来清静日子。   庄大爷还不忘再训斥杨岳两句:“以后好好种地过日子,再过二三年,还能攒下钱给大鸣娶一房媳妇儿。要不然,孩子这辈子都叫你们给耽误了。”   杨岳一家人连声答应后,这才离去。热闹总算看完了,村民这才三三两两的散了。   庄大爷拍拍杨鸿肩头:“大鸿,不错呀,有你这么个孙子,你爷爷也能瞑目了。”   杨鹤的心思比大哥转得慢一些,此时也终于想通了里头的玄机,当即佩服不已。   杨崎要留庄大爷喝茶,庄大爷没耽搁,只说家里有事便走了。   庄大爷前脚刚走,闵氏就朝杨鸿一瞪眼:“怎么?还没成亲呢,你就想当家?刚才可是够威风的,直接就做了我和你爹的主了。”   杨鸿慌得跪下来:“娘,你别生气。”   杨鹤也跪了下来:“娘,我觉得哥做得对。”   杨崎瞧着这情形,笑着对妻子道:“行了行了,别吓唬孩子了!”   闵氏这才装不下去,笑了起来,在儿子肩头不轻不重捶了一拳:“傻小子,快起来吧。”   兄弟两个这才松了一口气,双双起身。闵氏又问杨鸿:“既然这么有主意,怎么不早说?”   杨鸿不好意思道:“也是才想出来的招儿。原本是想说的,可还没来得及说,大伯他们就闹上门了。娘……”他欲言又止,犹豫片刻,终是又道,“我当众这么说了一通,就是让全村人都看看,你是有儿子的!”杨崎的身体时好时坏,不好的时候,风吹吹就倒,一天里有半天时间都得在床上歪着。闵氏再能干,也是个女人,女人想顶门立户,难!   闵氏眼里泛出点点泪花:“好,鸿儿就是争气。娘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想这么多,只要明年给娘考个秀才的功名回来,娘脸上就有光了。”   “哎”杨鸿听了闵氏的话,当即点头应下,“儿子一定考个廪生回来。”   另一边厢,杨雁回歪在病榻上,听着堂屋里的话,唇角渐渐弯起。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仇人的生活   自从大伯一家上门闹过一场后,杨家的生活再次趋于平静。   杨雁回的身体越来越好,已经能下床溜达两圈了。这时候,崔妈妈又来看她。像上次那样,闵氏又和崔妈妈在杨雁回的病榻前拉起了家常。杨雁回则安安静静靠在床头,似是听得津津有味。   闵氏因杨岳家的事让自家损失了一大笔银钱,近来有些担忧生计。崔妈妈一来,闵氏跟她客套几句话后,便开始打探秦家的状况———怎么说秦家也是杨家的主顾。出了这档子事,这生意还要不要继续做下去,秦家总该有个话。   杨雁回白捡了个便宜,丝毫不用费心费力,便得以知晓苏慧男如今的境况。   在秦明杰的努力下,秦芳和同胞妹妹秦蓉、秦菁,都被记在了秦莞的生母王氏名下,有了嫡女的名头。年仅十四岁的秦芳,到底是顺利嫁给了威远侯霍志贤做填房。   因秦家没有了嫡出的小姐,秦芳和秦蓉、秦菁就成了实际上的长女、次女、幼女和名义上的嫡女。既然长女秦芳高嫁,底下的几个女儿,以后也更容易结门好亲事。听崔妈妈的意思,苏慧南还想再攀两门勋贵人家的亲事。   杨雁回心里冷笑,秦芳能嫁入侯府,还是沾了秦莞的光。威远侯府原本相中的就是秦莞。以霍家的权势,怎么可能娶个庶女做正头太太?何况这个正头太太还是侯夫人。   不过是秦莞被人污蔑与戏子通奸,被秦家人逼死,霍、秦两家又都不想断了这门亲,这才轮到秦芳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个苏慧男,还真会痴心妄想!   崔妈妈如今是分外高兴。她的女儿绿萍,早就在秦芳院里当差,深得秦芳信任,是个二等丫头。这次被秦芳挑中做了陪房丫头进了侯府。对她们一家人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喜事。   闵氏还恭喜了表姐一番,说外甥女是个有福的,从秦府到侯府,这也算得上是“高升”了。   崔妈妈有意让女儿将来做妾,好过一辈子为奴为婢,将来若是生下一儿半女,她的外孙子外孙女那也是侯府的半个主子了,再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家生子。   是以,听了表妹的奉承话,崔妈妈摆摆手道:“什么高升不高升的,不过是个丫头,我们绿萍那可是一向恪守本分的,哪里会进了侯府就忘了身份。只盼着二小姐看在她老实忠心的份上,能容下她,一直留在身边才好。”   杨雁回也恭喜了崔妈妈一番,又不解地问道:“表姨,我听说那威远侯霍志贤,原本是霍家次子,上头还有个大哥。本来霍侯爷的大哥才是威远侯世子。只是霍家的老侯爷过世后,患病的世子尚未承袭爵位,便也去了。世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才轮到霍志贤继承爵位。现如今,霍家可还有一位世子夫人呢。那秦芳既是妾生的,嫁到侯府会不会给婆婆和嫂嫂欺凌?”   她忽然问出这番话,倒叫闵氏和崔妈妈怔了片刻。   杨雁回忙又道:“哦,姨妈别多想,我也是担心绿萍姐姐,若是秦二小姐在侯府过得不好,那绿萍姐姐……”   杨雁回满心巴望着崔妈妈能给出肯定答案。最好秦芳在威远侯府过得生不如死才好!   崔妈妈笑笑,道:“苏姨娘说动老爷,将秦家二成的产业给我们二小姐做了陪嫁。秦家高祖那辈儿,可是做生意起家的,家底丰厚。论起钱财,比一般的官宦人家不知强了多少。再加上这些年来的打理,秦家的二成产业,得叫多少人眼红!虽说二小姐是庶出,但嫁妆丰厚,何况侯府只是娶她做填房,也不算多丢面子。至于那威远侯世子夫人,爹娘过世,兄长又不争气。没了娘家做靠山,早已沦落到依附二房讨生活的地步了,哪里还敢欺负我们二小姐?”   杨雁回心中失望,又呵呵笑道:“霍家肯娶秦家的二小姐,只怕多少也冲着那份极体面的嫁妆吧?”   崔妈妈为人还算本分厚道,但有个很多她这年纪的人惯有的毛病——嘴碎。她倒也不轻易搬弄是非,只是如她这般的身份,极为尴尬。平素无人随意招惹她,说起来,到底也是礼部侍郎家的管事婆子,打狗也要看主人呢!   可说到底,她不过是个与主家签了死契的奴婢。她和闵氏是表姐妹,闵氏却是杨家的当家主母。杨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是耕读传家,比起她来,那身份是一个天一个地。   想来这位崔妈妈是将卖弄豪门世家的隐私,当做一种炫耀的资本了——看看,这种世家大族的事我都晓得,还一清二楚!当然了,崔妈妈还是谨记本分的,一些不能说的事,比如秦莞之死,是不会吐出来的。   崔妈妈这性子,正和杨雁回的心意,正好多打听一些秦府的事。崔妈妈不愿意说的那些,她在话里下个套,引着她说出来也就是了。虽然她现在拿苏慧男毫无办法,甚至连秦家的门都不能随意进,但至少她可以第一时间知道苏慧男的倒霉事。   只听崔妈妈又道:“主人家的心思,我们做下人的,可不好乱猜测。”   没听到想要的答案,杨雁回微微失落。看来到目前为止,苏慧男依然风光至极,丝毫没有倒霉的迹象。不过接下来,她就从崔婆子那里听到了一个至少不算坏的消息。   先是闵氏说了一句:“那苏姨娘倒也心疼女儿,单给小姐的嫁妆就是二成的家产!”   崔妈妈点头道:“可不是。苏姨娘还发话了,以后三小姐四小姐,都比照着二小姐的嫁妆来!”   闵氏吃惊道:“这么说,只三位小姐的嫁妆就要送出大半家产了?秦府不是还有位年前才娶亲的哥儿吗?这……就算儿子愿意,儿媳妇也愿意么?”   崔妈妈笑道:“自然是不肯的。大奶奶这些日子,没少和苏姨娘置气,可置气归置气,她一个进门不久的新媳妇,能有什么法子?我们府里内宅事情全凭苏姨娘说了算,老爷和大爷向来不爱理,就连老太太都不大插手。苏姨娘说了,好好打理家中产业,还能再挣回来,几个小姑子嫁得好,对他们夫妻也有助益,以后再挣回来那是易如反掌。又是讲道理又是发脾气,将大奶奶的气焰给打压了下去。”   闵氏愈发吃惊:“听你的意思,秦大人竟然也不出手管管么?”   崔妈妈又笑道:“不是说了么,秦大人宠爱妾室,何况嫁的又是自己女儿,为的还是女儿能攀一门好亲事,反过头来帮助自己的儿子,那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   杨雁回闻言,唇角扬起一个略带讥讽的笑意。说起来倒也有趣极了。秦明杰是个文官,还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偏偏秦莞的庶出哥哥,也是秦明杰唯一的儿子秦英,一根筋的想参加武举。   大康国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由行伍起家者,所以,武举只是个补充形式。本朝武举出人不多,身份也不及文科出身的进士。   秦明杰对培养儿子还是下了死力的,可是在认识到儿子实在没长了念四书五经的脑子后,也只能尝试让儿子考武举。所幸秦英熟读兵法,说起兵法策略头头是道,弓马也学得像模像样,让秦明杰还算有点安慰。   秦明杰不去结交清流文官,反而砸大价钱攀附权贵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给儿子铺路。   到底父女一场,她心里很清楚,秦明杰只看重儿子,女儿都是棋子罢了。别说让女儿高嫁,即使让女儿低嫁,他牺牲女儿换来儿子的前程,定然也是乐意的。   杨雁回忽又想起别的事。她又问崔妈妈:“对了,秦府前些日子不是还过世了一位大小姐吗?听说那位大小姐的生母陪送了丰厚嫁妆的,苏姨娘对女儿那么大方,莫不是将这嫁妆都分给自己的几个姐儿了吧?”   闵氏奇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往常表姐过来,雁回都不耐烦听那些高门世家的阴私事,今日怎么主动开口问了?   她哪里晓得杨雁回心里在想些什么。杨雁回很清楚,当初继母葛氏亡故的时候,就为这事儿闹过一场。   秦明杰续弦时,还只是个从五品的中等品阶官员,加之儿女双全,又有得宠贵妾,所以葛氏门第不高,嫁妆单薄。偏偏葛家人过了那么些年,也无甚出息,生计有些艰难。葛氏刚亡故不久,葛家就找上门来索要嫁妆。   苏姨娘虽说对自己儿女大方,对外人可就小气了,一直拖着不肯给。气得葛家人声言,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也不知是谁将事情捅到了秦明杰那里。秦明杰才看不上那点小钱,倘若为了这点小事被言官御史弹劾,毁了自己的官声,那才叫得不偿失。他平日虽然对苏姨娘百般宠爱,到了这种时候却一点也不含糊,将她大骂一顿,责令她快些将嫁妆退还葛家。苏姨娘这才老实了。   这事之后,苏姨娘每次途经老太太的院子时,两眼都盯着正屋的大门直冒火。很明显,苏姨娘怀疑这件事是老太太捅到秦明杰那里的。她本来欺负葛家门庭低,想连哄带骗加威吓,贪了那笔钱,料葛家也不敢怎样,哪知道这老虔婆却坏了自己的事!   事实上,秦莞也是这么怀疑的。别看这位老太太从来不声不响的,家中万事不理,但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老太太从来看不上苏氏,却也懒得将个妾当做对手,只偶尔才会像猫捉老鼠一般,戏弄对方一把。   如今秦莞死了,苏慧男定然会想法子吞了王氏的嫁妆。以葛氏的前车之鉴来看,苏慧男是绝对干得出这种事的。   事实上,苏慧男早就打嫁妆的主意了。王氏身故不久,王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也归西了。自此,王家人便好像忘了还有个秦莞,和秦家走动极少。舅母不理她死活,舅舅偶尔来一次,还到处都是苏姨娘的人盯着,秦莞想诉苦都寻不到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氏将那笔嫁妆一点点挪用了。   葛氏嫁入秦家后,虽说可怜她,待她甚好,却也帮不上忙,无法帮她保住亡母的嫁妆。秦莞“死”去的时候,苏氏早已将嫁妆挪用了大半。   话说回来,王家人再糊涂也不至于将那么大一笔钱白白便宜了秦家。如今秦莞死了,也到了苏慧男将这笔钱吐出来的时候了。杨雁回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有那么些许痛快!   崔妈妈一听这个就来劲儿,她也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找优越感,当下立刻唾沫横飞:“雁回,你可是问到点子上了。还别说,真为这事儿闹了一场。亡故的王太太有位兄长,是兵科给事中。那王大人是个清高的主儿,根本不在乎那笔嫁妆。觉得人家好歹将外侄女养到十五岁,他偶尔去瞧一次,觉得吃穿住行样样都没亏了大姐儿,比几个庶出的好多了。所以,不要也就不要了!”   杨雁回暗暗叹了口气,这位王大舅,真真不食人间烟火。他自命清高,额不,根据王大舅对钱财的态度来看,那是真清高。可以说,王大舅目下无尘,不通庶务,也不会来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六科给事中的位子上打转转,始终升不上去。虽说六科给事中权力比较大,但却只是正七品。当然,也有人从这个七品言官的位子一飞冲天,但永远不会轮到王大舅的。   闵氏温声笑道:“若是各个都像王大人这般便好了,这天底下就没有贪官了。”   杨雁回却道:“可若是各个都这样,连该要的也不要,岂不是要饿死家中妻儿?”   崔妈妈则道:“还是雁回说的有道理,不该要的钱咱不要,该要的钱哪能白便宜了别人?”   杨雁回忙问:“那王家人后来就没有索要嫁妆了?”   崔妈妈越说越精神,将自己看到的和从苏姨娘院里小丫头那打听来的,统统倒了出来:“哪能呢?王大人虽然不喜欢黄白之物,他的太太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舅太太听说自家老爷表示不要嫁妆,秦家还真就没再提这事,于是拿着嫁妆单子,气势汹汹就上秦家来了。说话也不婉转一些,直通通就挑明了来意。苏姨娘笑脸迎了上去,不想那位舅太太却白了她一眼,说怎么找个妾来接待正经亲戚?苏姨娘的脸色当时就发黑了。”   杨雁回道:“这位王太太好直接的性子,可别吃了亏罢?”   苏慧男十分擅长耍嘴皮子功夫,而且最擅长以柔克刚,越是王舅母那样的,她越不怕。王舅母虽然说是原配的嫡亲嫂子,可她苏慧男的男人还是三品大员呢!   崔妈妈道:“当时在场的人,也都以为舅太太会吃亏。这位舅太太是个急性子,而且脾气火爆,说话做事,活像人家欠了她几万两银子似的。压根不等苏姨娘开口,便又对着苏姨娘下命令了,‘赶快找个能做主的出来,我还急着走呢!赶紧将这事整明白!’”   这话说的,不像个七品官太太,倒有些像市井妇人。不过幸好,这位“市井妇人”是在理的,而且她男人还是个言官,一般官员等闲不敢招惹。   谁知苏慧男偏生不知轻重,摆出一副高贵娴雅,贤良淑德的模样,开始了“以柔克刚”。虽然态度礼貌,但是所言内容就极其不要脸了,归根结底不过是对着嫁妆单子斤斤计较。   什么那几大箱子绫罗绸缎,早给太太和姐儿做了衣裳,姐儿平时打赏下人也大方,布料、首饰赏得多,许多都没了。陪嫁庄子早些年被太太卖了周转,填补商铺的亏空,后来手头有了些小钱,却也只够买下几十亩中田云云。况且是王大人先表示,嫁妆这点小钱不重要,别伤了和气,两家人的交情在就好。   话里还隐隐带着利诱——我男人是三品,你男人是七品,就当这嫁妆买个交情了。   杨雁回不由好笑,这个苏慧男虽然精明,可一旦遇到钱财的事,就充分暴露了她的小家子气。敛财的时候,什么钱都敢拿,什么人的钱都敢动,实在缺乏大局观。   事情的结果是,苏慧男笑着说了好半天,却被王舅母一口打断:“你一个妾,怎么知道太太做的事?难不成我那小姑做事还得向你报备?好啊,你们秦家好厉害,打量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这是宠妾灭妻呢?我让你找个当家作主的出来,你却在这里和我说了半天话,感情你们秦家是让小妾当家,还想贪了正经太太的嫁妆呢?”   苏慧男知道这话的厉害,一脸的为难:“舅太太,妾身虽然上不得台面,可是老爷尚未续弦,家里事情又多,我也只好勉为其难帮老爷分忧解难了。我们老爷是正派人,怎么也干不出那等下做事,舅太太且先息怒,咱们将话说清楚便是。”   王太太不干了,声音越来越高,挥舞着的手指头,恨不得直接戳到苏氏脑门上:“闹了半天,还是得让你个妾来跟我算小姑的嫁妆不成?我王家丢不起这个人!成,我今儿也不算了。你转告秦侍郎,小心明日被人弹劾!”一番话说下来,顺便喷了苏慧男一头一脸的唾沫。   这位舅太太果然是将“市井妇人”的本色发挥到底了。一口一个妾的说苏慧男,待吵闹完了,还带威胁的,这话的意思明摆着就是:如果你们不怎样怎样,我便怎样怎样。如果你们秦家不给我把嫁妆全吐出来,秦明杰就等着挨收拾吧。她男人可是言官!   苏慧男骨子里不过是个泼妇,而且是个心肠极其歹毒,表面极会伪装的泼妇。对付泼妇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只能比她更泼。很明显,王舅母做到了!   就在这当口,下衙后的秦明杰急匆匆赶来了,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一开口就将宠妾骂了一顿,让她“滚回自己屋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免得冲撞了舅太太。”   明眼人俱可瞧出来,这是早有人将里面的纷争通知了秦明杰,而且还是添油加醋的说,不然秦明杰不会发这么大火,一点脸面都不给苏慧男。   这一状告得高明。在这种事上,苏慧男可是有前科的。秦明杰也是深知自己这位偏房的———平时办事处处妥帖,样样都合乎他的心意,独独在钱财一事上,时常犯糊涂。   秦明杰趁着舅太太还未出府,当场交割财产,这才发现,王氏的嫁妆早已空了大半。王舅母和她身后的丫鬟婆子看秦明杰的眼神,又是鄙夷又是不屑。王舅母说起话来,更恨不能只拿鼻孔出气,一哼一哼的:“嗯,哼哼,我家小姑败了不少嫁妆养婆家啊。哈,哼哼。”   秦明杰的官做得越大,就越好面子,如今丢了这么大人,那神情可是精彩极了。他简直恨不能将苏慧男拉过来揍上一顿。这个不省心的婆娘!   秦明杰当即将少了的布料、衣物、首饰,全都换了更好更贵重的补上,至于田庄地亩,没有被卖的直接返还,被卖掉的,他就忍痛割肉,用秦家在京郊置下的同样大小的良田补上。最后还请出老太太,陪着舅太太去了一趟衙门,办了一应手续,这才算完。   饶是如此,王太太还是将这事宣扬了出去。如今京里已有不少官宦人家知道了此事,大家茶余饭后谈起来,各个讲得绘声绘色。秦明杰为这事,还是大大丢了面子。   杨雁回听着这些事,心道,八成是老太太罗氏或者英大奶奶的杰作。虽然罗氏与秦明杰没什么母子情,但也不见得就乐意看见秦明杰被些许小事影响仕途。说到底,毕竟她的亲儿子都相继夭折了,名下只有这么一个庶子。   当然了,也说不定老太太还真就不怕秦明杰遭殃,袖手旁观此事。那么另一个告苏姨娘黑状的人,就只剩英大奶奶了。英大奶奶定然不乐意公公被弹劾,那可是会影响自己丈夫的。   杨雁回眸中有了几分笑意,如此看来,苏慧男的婆婆和儿媳,都瞧她不顺眼。好吧,她杨雁回没那么大度,放不下前世的仇恨,她就希望苏慧男过不了安生日子!苏慧男吐出了到嘴的钱财,挨了骂,还被当众下了面子,她实在太开心了!   聊了许久后,崔妈妈这才告辞离去。杨雁回还柔声道:“姨妈,以后常来呀。”态度十分之真诚。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说的第一章和第五章,后台莫名其妙出现红色的【网审】字样,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新的生活   京郊一带的村民,多种麦子和玉米。待到杨雁回身体大好之时,已快到了麦子成熟的时节。   青梅村靠近运河,气候温润,村子周围是大片的良田,村内处处可见菜畦,房舍边一片片的青菜,小路旁一蓬一蓬五颜六色的野花,环境可谓清幽美丽。白日百鸟争鸣,傍晚蛙声一片,到了夜里,什么蛐蛐、纺织娘各种虫鸣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却丝毫不叫人心烦。到了晚上,一家人时常摇着扇子,在院里或过道口歇息纳凉,别提多惬意了。   杨雁回之所以能看到村中种种景象,自然是因为可以出了院门在四周溜达。最初,她发现每日适量走动,能更加自如的控制身体,于是就在院子中溜达。   因杨家靠近村郊,闵氏便叫她出了院子,在附近转转,多看看郊野的景色,心情好了,兴许对病情有好处。杨雁回这时候才晓得,乡村女子竟是如此自由。她们出门是家常便饭,接触外男更是不可避免,压根没人当回事。   于是,杨雁回每日吃过早饭后,便会出门溜达。   她每每看着家门外一望无垠的麦田,随着微风阵阵起伏,好似万顷金波荡漾,便只觉得心旷神怡。   回去后便是吃药,休息,读些有趣的闲书,去后头院子里逗逗大肥猪,欺负欺负鸡鸭,拔几棵青菜,如此反复,很是悠闲自在。   这一切,都和秦莞生前的所见所闻天差地别。   看来老天在某些方面还是公平的。深闺中的小姐虽然锦衣玉食,但却要守着种种规矩,半分不能逾越,一辈子活得心累。平凡人家的普通女孩儿,虽说为了生计要辛苦一些,但却更自由自在。   想着这些,杨雁回越发珍惜眼前的一切。她如今既不用为了生计发愁,也可以在乡间自由自在地玩耍。她的家人也都非常疼爱她,如今的她,可以随意向家人撒娇、使小性,简直像是杨家的公主一般。   麦子黄了后,没几日就到了夏忙,这一带人俗称“麦收”。麦收最忙的几天,杨鸿和杨鹤都不念书,天天跟着闵氏和杨崎去田里或者果园里帮忙。   好容易麦子收了、打了、秸秆堆了、晒好了,这才消停了。可是消停没两日,杨雁回又发现一桩奇事。   过了夏忙,便到了交田赋的时间。说起赋税,杨雁回便想起那首有名的《杜陵叟》: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这首诗当初看得杨雁回眼泪汪汪,觉得劳苦大众着实不易。   除此之外,她还看过一些记载前朝轶事遗文的书,知晓一些百姓交纳田赋的苦楚。   比如什么“粮胥税吏加米色钱”。所谓“粮胥税吏加米色钱”,便是说税吏借口百姓上交的粮食成色不合格,要另外再加收粮食,其实多收的那些,便落入了贪官污吏的口袋。   还有更可恶的什么“踢斛淋尖”,是说粮胥税吏将粮食在大斛里堆成尖状,然后用脚踢,粮米便会溢出来。这样粮户交来的一石粮食,量出来往往只有六斗多。这么一来,粮户便要损失近一倍,而那些溢出来的粮食,便落入粮胥税吏之手。   杨雁回本以为,村民们这下定然要叫苦连天了,不想却意外看到另一幅场景。   在里正通知大家交田赋后,大家伙儿便在规定的时间里,用骡子、牛抑或驴子,套上平板车,装上该交的粮食,和里正一起往县城里去了。   由于人多,乡间的路上竟是车马络绎不绝。杨家靠近村郊,是此次很多村民所经路线,是以,杨雁回得以看到这乡村交纳赋税的情形。   她顿时觉得,果然不可尽信书籍之言。   村民们不但没有叫苦连天,反而各个热情高涨,且一路上都在和同路的人高声说笑。   什么“六大爷,这么大年纪了不在家抱孙子享清福,还帮着做这些啊?”“这也叫个活儿?我还能干不动?”   什么“婶儿,怎么只有你和大壮啊?俺叔呢?”“你叔染了风热,大夫让吃药休息,大壮还小,我怕他吃亏,不放心他一个人来。”   什么 “三伯,多少日子不见了,您老最近好吧?”   还有什么“三槐啊,听说你家打下的粮食不少,同样三十亩地,你家比别人家能多收出一成粮食。你给我点麦种呗?放心,我不白要,我拿东西跟你换。”   反正人声此起彼伏,很是热闹。   要说起来,交田赋还是杨家最显眼。单单麦子就装了五车,半熟的桃子又装了两车,另咸鱼两车。   起初杨雁回十分不理解,鱼么,自然是新鲜的好吃,为什么要做成咸鱼再上缴?   她便巴巴地跑去问杨崎,杨崎差点没把刚入口的茶水喷出来:“雁回,你病了一场,连这个都不晓得了?”   “额……”   杨崎:“那鲜鱼能拿去交赋税么?刚入库没两天就臭了。自然得做成咸鱼再上缴。”   “……哦”   就这么,杨崎和闵氏分别盯着粮食和鲜果上缴,杨鸿杨鹤则负责咸鱼,一家人吃过早饭不久,就和伙计一起装车,然后和大伙一道往县城里去了!   刚出了家门口就有人打趣呢,“看看人家杨叔,这叫个威风。咱全年收的粮食也没这么多!”听声音,说话的人年纪不大。   接着,就听杨鹤扬声接过话头:“跟谁哭穷呢,谁不知道你家有两顷地呢!”杨鹤一边说着,声音便渐渐远了。   想来这便是顺民罢,只要吃饱穿暖有余粮,便踏实本分的种地过日子。杨雁回手里拿着一卷书,坐在摇椅上,唇角微微翘起,她越发喜欢如今所在的环境了。   秋吟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叫她:“姑娘,好端端的怎地坐在葡萄架下喂蚊子?药好了,快进屋来喝吧。”   杨雁回闻言,笑容立刻消失,变作一脸的凄惨相:“我已经很好了,不用再喝了。”   秋吟走到她身旁,坚持叫她喝药:“这是最后一碗汤药了,好姑娘,你快来吧。”   杨雁回乞求地看着秋吟,小声道:“反正爹娘和哥哥今日都不在,没人看得见,你就倒了呗!”   秋吟却道:“这不成,太太嘱咐的可仔细了,一定叫你吃药。”   这时,灶间传来于妈妈的声音:“姑娘,可不许淘气呀!”   杨雁回皱皱眉,后悔自己说话声音太大了,万一被于妈妈暗地里向母亲告黑状,那就麻烦了。杨家人虽然纵容她,但在吃药这事上,可没人纵着她。   秋吟朝她扮个鬼脸,压低声音道:“姑娘,你就认了吧,有于妈妈这尊大佛在,你逃不掉的。”   于妈妈也从灶间出来了,她两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着,假意吓唬她道:“姑娘,好好喝药中午就有扒猪脸吃,不然于妈妈可不给你做!”   杨雁回忙朝她一笑:“妈妈放心,我一定喝光。”开什么玩笑,她不喝药也有扒猪脸吃好不?   夏忙前后,杨家就下大力给伙计们改善伙食,前后已经快吃了半片子猪肉了。于妈妈、何妈妈每日专管伙食,做好了,便推着板车往田间地头去送饭。那会儿于妈妈还说呢,今儿个送田赋回来,大家就有扒猪脸吃了!   于妈妈这才笑道:“这才对吗,于妈妈这就进去做扒猪脸!”   杨雁回暗中撇撇嘴,她早闻见猪扒脸的香味了,当她三岁小娃娃呀,这么蒙她?话说回来,这东西她不喜欢吃好不,倒是以前的杨雁回很喜欢吃!   最终,杨雁回在秋吟的“监视”下,喝下了满满一碗苦汤药。   中午时分,杨崎一行人回来了。粮食鲜果咸鱼都已经缴纳了,换回来三张印着“天宁三年”字样,盖着完税印章的票根。   虽说今上励精图治,吏治尚算清明,但也不是真就那么干净的。如杨家这般的产业,只缴纳田赋是甭想过关的。所以,闵氏准备下的六贯钱也没了———全都作为“茶水钱”,送给税吏了。   田里的玉米种子已点得差不多了,如今田赋也交了,农户们可算能歇口气了。杨崎在院子中摆了两张大桌子,招待这几日拼命奔忙的伙计们。   主家伙食着实不错,大家伙各个吃得兴高采烈。院子里时不时可闻众人的高声笑语。   杨雁回则在屋里,拿着那几张票根左看右看,很是稀罕。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个呢!   闵氏进屋,瞧见女儿的举动,不由笑道:“雁回,怎么瞧个票根也这么乐?”   杨雁回将票根放下,对闵氏道:“娘,我今儿可是把最后一碗汤药也喝了,以后不用再喝了吧?”   闵氏瞧着女儿白里透红的娇嫩肌肤,笑道:“可算是好了!”   杨雁回得意道:“女儿福大命大,那点小伤算什么?”   闵氏很是欣慰:“在家里歇了这么久,早闷了吧?”唉,她可怜的女儿,已经无聊到将票根拿来把玩的地步了。   既然杨家的规矩并不严苛,当然要趁机多捞点福利。是以,杨雁回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真的很闷!   闵氏道:“那我过两日跟赵先生说一声,让你接着去她那念书罢!”   杨雁回兴奋地睁大了眼睛,差点就问出一句——我还可以上学堂?幸亏及时反应过来,笑着应了一声:“哎!”   本朝各府、州、县、乡村皆立社学,使乡村子弟得到学习的机会。教授内容包括本朝律令及冠、婚、丧、祭等礼节,以及经史历算之类。   社学中多是八岁到十五岁的孩子,且明文规定“凡近乡子弟,年十二以上,二十以下,有志学文者,皆可入学肄业,入学者得免差役”。   不过很多家境不差又有志读书的子弟,不大上社学。比如杨鸿杨鹤,都是六七岁开蒙,送去镇上廖先生的书屋读书。原因很简单,那位先生教授的内容多是围绕科考来的。   待念得差不多了,他兄弟二人便不再去了。   “差不多”的意思是,兄弟两个感觉从先生那里学不到更多东西了。于是,他二人便回来自己读书了。去书院念也是一条路,可最近的书院也在百里之外,需要住在山上,兄弟两个不想去。   倒是不怕吃苦,是觉得父亲身体不好,家中妹妹还小,只丢母亲在家操持里里外外,实在不放心。   杨崎一直托人打探,想请个先生回来教儿子,怎奈一直请不到合适的。本来一连请过两个,杨鸿都觉得对方水平不过尔尔,杨崎却再没找到更好的了。   毕竟杨家人脉不够广,虽说积攒下一些家业,那也是这些年的事,名声很大的先生,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请得动的。   两个儿子只好自己读书,准备明年下场考童子试。若是考中,便去县学读书,看看那里是否好些。   儿子的学业不能糊弄,女儿的就好打发多了。   适逢东边有个北柳村,村里有个姓赵的守寡妇人,幼时跟着做秀才的父亲念书,倒也有些学识。丈夫去世后,那妇人便守着独子过日子。为了生计,就在家中办了个闺学,做起了女先生,专收女学生。左近家底殷实的人家便送女儿去那里念书,杨雁回便是其中之一。   虽说用大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女先生教授的课程,无非就是《女戒》《内训》,妇德妇容之类,但杨雁回还是高兴不已。   只要不用日日憋在院子里,那就比什么都强。她上辈子在深宅内院憋屈了一生,既然有幸重生,可是打死都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日子了。   杨雁回和闵氏在堂屋吃过午饭后,又说了一会子闲话,便回自己屋里午睡。梦中,她进了学堂,认识了许多姐妹,大家每日在一起,又热闹又开心。她再不是以前那样,总是孤零零一个人,连个能说话的知心姐妹都没有。   待一场白日梦做完,杨雁回才悠悠醒来。外头已经不那么热了。   此时,杨鸿和杨鹤早已经开始读书了,只是杨鹤非说屋里闷热,便扯着杨鸿一起,在屋檐下面坐着念书。   杨鸿本不想理杨鹤,奈何杨鹤一直纠缠,他图个清静,便和杨鹤搬着长条案几,一道出来了。这下确实清静了,杨鹤不再咕唧了,老老实实念书写文章。   过了半个多时辰后,杨鹤觉得眼睛有些累,遂放下了书本。   他瞅瞅四下,觉得无趣,决定自己找点乐子。   很快,他便抓来一只绿豆蝇,用镇尺压住绿豆蝇的翅膀,不叫它飞了去。接着,将手里一张细白的宣纸,撕下来一条,捻得细细长长的,再将那张细细的白条塞到绿豆蝇的屁股里,做完这些后,他便放了绿豆蝇。   醒来后的杨雁回刚出了房门,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条细细的白线在门前飘啊飘,定睛一看,是个小飞虫拖着根长长的白线飞了过去。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这从没见过的物什吓得“哎呀”了一声。   杨鹤发现妹妹被吓到了,当即拍着桌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雁回啊,你还是这么胆小!”   待杨雁回看清那不过是个绿豆蝇后,当即大怒:“二哥,你忒顽劣了,我告诉咱爹去,就说你不好好念书。”   杨鹤朝她翻个白眼:“除了告状,你就不会别的。”   闵氏听到外头的声音,放下手里的针线,从正屋里出来:“怎么了?鹤儿,你又欺负妹妹。”   杨鹤简直恨不能举手发誓:“我从来不欺负她!”有母亲做后台,家里谁敢欺负雁回啊,她不耍脾气欺负人就不错了。   杨鸿不满地看了一眼弟弟,也不管母亲在前,便教训道:“好好的白纸,不知珍惜,反拿来玩耍,爹和娘辛苦赚钱养家,可不是为了让你败的。”   他不过比弟弟年长一岁,教训起人来却有板有眼。杨鹤真想掏掏耳朵,以示自己听大哥的唠叨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但是他不敢,因为杨鸿会教训得更起劲儿。   杨雁回闻言,忙积极的落井下石,对闵氏道:“二哥不光撕纸玩,他还抓绿豆蝇,多恶心啊!”说她喜欢告状吗?那就光明正大告状给他看喽!   杨鹤对妹妹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极其不满:“看看看,说了你只会告状。”   闵氏叹了口气,看着小儿子:“你若读书累了,就自己去歇息,不要吵着哥哥,吓着妹妹。”   杨鹤虽然顽皮,但总算还是个乖儿子,从不出言顶撞父母,老老实实低头:“哦。”   闵氏却依然瞧着他摇头叹气:“还说明年下场考个功名回来,哪里有这么贪玩的秀才?眼瞅着再过几年就该娶亲了!”   杨鹤唇角抽了几下 ,没敢出声。闵氏眼看无事,便回屋去了。   杨雁回好笑地朝杨鹤扮了个鬼脸,学着闵氏的腔调,低声道:“眼瞅着再过几年就该娶亲了!”   她说完,也不理又窘又怒的杨鹤,转身进了屋,寻闵氏去了。嘿嘿,有爹娘撑腰的感觉真好,有个亲哥哥给她欺负一把的感觉也很不错。杨家的生活她适应得极快,而且非常享受这样的日子,简直可以说是乐在其中呀。   进了闵氏和杨崎的卧房后,却不见杨崎。往常这个时间,杨崎都在屋里歇息呢。杨雁回问道:“娘,爹去哪了,怎么不见他呢?”   闵氏回头,慈爱地瞧着女儿,顺手摸了摸女儿鸦羽般的头发:“去你庄大爷家了。眼看后天就是庙会,庄大爷寻思着要请个戏班子来村里唱戏,便请了村里几个有头脸的人商议,每家添些钱粮,也够让大家听几日戏了。”   杨雁回歪着头,纳罕地问:“唱戏?”   “是啊。只是今年时间赶得太急,你爹说十有□□就是请上庄乡的贵喜班来唱梆子戏了。别的戏班子,一时半会怕是请不到了。”   杨雁回只听过堂会,没听过村里唱大戏,一时好奇:“娘,那戏好听么?”   闵氏一怔:“你不是最爱听梆子戏吗?”   糟了,露陷了。杨雁回正在想着怎么将话圆过去,闵氏便又忧心忡忡道:“我和你爹早发现了,你这孩子自从遭了这一场大罪,人就变得有些糊涂,好些事情都想不起来。”   杨雁回忙道:“娘,想不起来的,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只要我身体好好的,也没变傻,不就成了?”   闵氏想想也对,遂也放下了心。   杨雁回眼睛亮亮的,又道:“娘说我最喜欢听梆子戏,那我以前也出去听过戏?”   闵氏苦笑,没好气的点了她额头一下:“你这鬼丫头,忘了爹娘也忘不了玩儿。行了行了,趁还没说婆家,让你疯个够。按照往常的惯例,明儿个上午搭台,傍晚就开唱了。你明儿个晚上,和秋吟一道去听戏罢。”   杨雁回高兴地拉着闵氏的手,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谢谢娘!”   杨鹤在外面听到这话,人虽然没进来,声音却传来了:“我也去。”   杨雁回不由暗暗翻个白眼,多大的人了,听个戏也这么兴奋。   “行行行”闵氏一连声答应着,“都去都去,你大哥也一起去。”读书虽说是大事,可偶尔听听戏,消遣一下,也是应该的,是以,她让杨鸿也一起去。闵氏总觉着,长子和女儿的性子若能中和一下便好了。不过她近来觉得,女儿和之前似乎不大一样了。   杨雁回又笑呵呵道:“娘,我去后院看看咱家的菜去。”   “去吧,去吧。”   杨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雁回,摘几根新鲜的黄瓜,再拔点小白菜。这些日子天天吃肉,腻死了!”   杨雁回这次没再翻白眼,只是回头朝外面应声道:“知道啦!”   闵氏瞧着女儿的背影,微微发怔。这明明就是她的雁回,一模一样,分毫未变,但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以前的雁回是纯粹的贪玩,只要是好玩的事,她都十分积极主动,现在的雁回虽然也贪玩,但更多的是对某些事情的天真好奇。而且这说话走路也不大一样了。   开始她只以为女儿身子不大好,走路慢了,稳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动辄在院里跑来跑去,说笑也十分高声,笑起来尤其灿烂,咧个大嘴,一口整齐的白牙全露出来了。   等女儿身体大好了,这走路不紧不慢的习惯似乎也改不了啦,笑起来也变温婉了,说话声音也没那么高了。   闵氏细细想了一回,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变成这样,不是挺好的么?女儿本来就生得好看,又多了大家闺秀的做派,不愁将来找不到好人家。闵氏正想着,忽然听到于妈妈的声音:“莺姑娘来啦?”   闵氏听到杨莺来了,起身出了屋,朝前院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竹青色对襟小袄,黛色棉布石榴裙,扎着红头绳,面色微黄,泪迹未干的小女孩儿正往这里走来,可不就是杨莺么。   闵氏笑着招呼道:“小莺来啦?快进来。”   杨鸿看到少女,也起身招呼道:“莺妹妹来了?”   杨鹤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于妈妈的声音很高,一直传到后院里。   自从大伯一家来闹过一场后,杨雁回就再没见过杨莺,也不知道那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如今怎样了。且杨莺这时候来,不知道大伯家是不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这么想着,她便放下手里的菜篮子,往前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第三章和第四章合并到一起了。嫌锁章节难看,所以用修改的方式,把后面的章节依次往前调整了一下。今天其实是双更。看本章觉得接不上的同学,可以看一下上一章。   ☆、重男轻女   杨雁回赶到前面时,闵氏正拉着杨莺在堂屋里说话。闵氏面上虽亲切和气,杨莺却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看到杨雁回来了,杨莺原本挂着泪痕的面上露出笑颜:“姐姐!”   叫得可真亲。杨雁回心道,许是原来的雁回和这小丫头关系不错。不过为着杨莺在大伯两口子闹腾的时候,为杨崎说的那句公道话,她倒是不讨厌杨莺。   杨雁回上前道:“莺儿妹妹,谁欺负你了,怎么哭了?”   杨莺看看闵氏,没好意思开口。闵氏无奈的笑笑:“有话就直说吧。你若是不说,婶儿也帮不了你,等你回去了,又要挨说。”   挨说是给面子的说法,其实是要挨骂,碰上周氏心情不好,说不得还得吃巴掌!   杨莺小声嗫嚅道:“娘说,家里日子过得太苦了……所以……想……嗯,就……就让我来了……”   檐下的杨鹤闻言,忍不住侧头朝着堂屋里道:“不能吧?金柱叔年前就跟我们说退租的事了。爹把种子钱都给金柱叔退回去了,今年一直都是雇的短工在操持那十亩地。大伯是拖到一个多月前才接手的,又省种子钱又省劳力。连耕地的牛也不用买,直接从我们院里拉走一头。现在又刚收了粮食,日子应该美着哪!”   杨岳和周氏拉走那头老黄牛后,居然还不想还了。闵氏白白租给人家十亩地,还没说过归还年限。虽然对方不能卖了这地,可自家也没法盈利,十有□□是有去无还的。可那是为了自家清静,也为着最后再拉长房一把,不得已才壮士断腕。对方再拉走一头牛,闵氏便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又去长房将牛要了回来。   闵氏去了之后也不吵也不闹,只是和周氏好生讲道理,也不说什么“我家的牛你凭什么白牵”,只是问周氏,愿意花钱买牛饲料么?若是不愿意,那舍得天天辛苦割草喂牛么?若还是不愿意,牛等着饿死么?就算有牛饲料,有牛草,她愿意辛苦养牛么?总不能让杨莺一个十岁的女娃儿天天缝补浆洗,洗衣做饭,养鸡喂鸭子还管放牛罢?   周氏连拌个猪食都不乐意,更别说喂牛了,闻言便有些犹豫了。闵氏继续问,家里放着一头牛,就不怕丈夫儿子心思活络,动了卖牛的心思,瞒着她拿着卖牛的钱又去赌?周氏沉默不语。   闵氏最后道:“若是不愿意,我还让伙计将牛牵走,我家还继续喂养着,到了农忙时节,你再牵去用,用完了还我。你也便利,我也不费事,反正家里有伙计,有于妈妈,何妈妈。”于是,没吵没闹,闵氏顺利将牛又牵了回来。   这些事,杨莺件件都清楚。杨鹤这么一说,杨莺也不知是害臊还是委屈,眼泪吧嗒吧嗒就掉下来了。   闵氏出了堂屋,在门边立定,训斥道:“杨鹤,说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你好意思欺负妹妹?念你的书去!”   杨鹤只得悻悻收起了方才的阴阳怪气,垂首去看手边的书,一边还小声辩解:“哪有欺负她?不过说几句话罢了,是她自己爱哭。”   闵氏这才又进去哄杨莺:“莺儿,没事,你哥没别的意思,你还不知道他呢,从小嘴就欠得慌!来,到婶儿屋里来,跟婶儿说说,你娘又咋了?”   杨莺便跟着闵氏进了屋,杨雁回也跟了进去。   杨鹤在外边听到这话,便也起身,悄悄往闵氏屋子那边挪了挪,竖着耳朵听她们说什么。就听杨莺磕磕巴巴道:“我娘说,收的那点粮食……先放一放,这几天先不粜卖粮食。现在家家户户都……粜麦子,她……她怕不值钱,想过些日子再粜。可这么一来,家里就要,要……断顿了!”   杨鹤小声对身旁的杨鸿道:“听听,就十亩地,还想囤货居奇呢。”真是笑死他了!   杨鸿低声道:“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多人家都不会这时候将麦子粜完,过段时间价格有浮动也是常事。爹和娘也不会一下子将麦子都粜卖了。”   “那万一是降价呢?”   “你操这些心做什么?伯母想怎么做,那是她的事。”   “也对”杨鹤叹气道,“反正一般来说,价格不会降,就算降也不会降太多。要是真降了,反正有咱家兜着,来打秋风就是了。”   杨鸿道:“这些没发生的事,你管他作甚。还有,以后对莺儿客气些,她好歹也是你妹子,你得拿出做兄长的样子!”   杨鹤对哥哥的教训,甚是不服气:“我有对她不客气?我刚才说的话很没有当哥哥的样儿么?”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不待见莺儿。”   杨鹤的声音渐渐有些高了:“我还真就是不待见她!整天哭个没完,每次进了咱家门都哭,一直哭到出门。不知道的还当她在咱家受了委屈”说着他又笑了,“还是咱们雁回好,整天笑嘻嘻的,多喜庆的姑娘。”   杨鸿朝大开的堂屋门看了一眼,没做声,直接拉起杨鹤进了西厢房,关上房门,这才训斥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爱哭爱笑与你有什么相干?莺妹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伯母不喜欢女孩儿,待她不好,她心里苦,年纪又小不懂得排解,爱哭也是人之常情。你饱读圣贤之书,痴长堂妹四岁,却连这一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不同情爱护也就罢了,你还……”   杨鸿教训起这个弟弟来,往往长篇大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杨鹤越听越头大,连忙讨饶:“大哥,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待堂妹。我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相待,求你别再说了!”   杨鸿这才不再继续训斥下去:“再有下次,饶不了你。”威胁完了,这才放人,“好了,出去读书吧!”   杨鹤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从娘胎里早出来些,生到前头做大哥多威风!   另一边厢,闵氏已经塞给杨莺一个青色棉布袋:“这里面是两百文钱,先拿去吧。跟你娘说,婶儿这里还没粜麦子呢,租子也没收上来,前段时间花销又大,只有这些了。”   两个月二百文,一年下来也不过二两多,她们家还拿得出。破点钱财,求个安生吧!只要别再发生一群拿刀拿枪的壮汉逼着杨岳父子还债,杨岳又来问兄弟要五十两的事,那就什么都好说。   杨莺拿着沉甸甸的布袋,头又低了下去:“我晓得了,我会学给娘听的。”这样说话,娘兴许就不会怪她要回去的钱少了。   闵氏看着女孩儿,忍不住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道:“要不这样,我让你叔今晚去和你爹说一声,劝劝他,让你上村塾吧。”这样白天她还能少和周氏见几面。这个大嫂对女儿不好,那可是村里数得着的。   这边的百姓通常将社学称为村塾或者村学。闵氏说出这话,让杨雁回吃了一惊,她原来在秦家生活的时候,女孩儿等闲是不让见外男的,更别提和男孩一起上社学了。   杨莺闻言终于笑了,这还是杨雁回头一次见她笑呢。那含泪带笑的欣喜模样,真真我见犹怜。杨莺连连点头:“哎,我知道啦,婶儿,你可快让叔叔来和我爹说。”   闵氏温声笑道:“傻孩子,婶儿都记着呢。看你这又是汗又是泪的,先坐下来歇会儿。井里湃着西瓜呢,婶儿让于妈妈提上来切了去。”   “不用,不用了婶儿,我得赶紧回去了”小姑娘又忸怩起来,“我娘她……她还等着呢。”回去晚了,娘又要骂她了。   闵氏也只得道:“那就先回吧。哎,对了,记得明儿个吃了晚饭过来,和你姐姐一道去看戏吧。”   “好,我一定来!”   杨莺说完,又对杨雁回道:“姐,你可记得等我啊,我明儿个一定早点吃晚饭。”   杨雁回笑道:“好,一定等你来。”   待杨莺走了,闵氏坐回炕头,将那放铜钱的匣子锁好。杨雁回这才问闵氏:“娘,莺妹妹是个女孩儿,也能上村塾吗?”她得再确认一遍,闵氏刚才说的到底是闺塾还是村塾,真是叫她难以置信!   闵氏笑道:“怎么不能?说来也好笑,咱村那些十来岁的小子,还念不过黄家九岁大的丫头呢!”   杨雁回仍是难以置信:“那先生收女孩儿吗?”   “收呀。送些鸡鸭酒水给先生就行了。这还是咱们这儿,我听说山西府那边的学政管得严,下面的先生们,平时连鸡鸭鱼肉和酒水都不敢收,就是一个鸡蛋都不敢拿学生的。”   “可是……”杨雁回皱眉道,“男女同塾也行?”不是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吗?怎地不过是京城和京郊的区别,这里就可以男女同塾?看来她在深闺待久了,一点也不晓得外头的情形。   闵氏蹙眉道:“雁回,你……真不知道呀?连这个你都忘了?”   杨雁回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但也只得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闵氏道:“你以前还老吵着说想去村塾呢?”   杨雁回吃惊道:“是吗?我……真的不记得了。”   闵氏笑道:“村塾不方便,得处处小心。毕竟是男女同塾,女孩儿们更要谨言慎行。不然万一传出闲话,那多不好听?就你这个性子,又是这般岁数了,娘如何能让你去村塾呢?”   “那为何还有人送女孩儿过去呢?”   “嗨,那不是不愿意多花银钱,又想让女孩儿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么?反正又不用考功名,还小的时候送过去,过个几年,等女孩儿大些了,就不让去了。”   “大些?”杨雁回歪头想了想,“多大算个大呢?”杨莺都十岁了,这要是换了大户人家,就得要处处守规矩了。   闵氏闻言直乐,刮了女儿娇俏的小鼻子一把:“傻丫头,你说呢?”   杨雁回不解的问道:“那其他人家的女孩儿,都是多大就不让上村塾的?”她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了解一下村里女孩儿们被严格束缚的年纪,也好有个准备。   闵氏道:“老郭家的小女儿十二岁不让去的,焦大勇家的闺女上到十三也不让去了。”   杨雁回又问:“为什么是那个年纪?”   闵氏“噗嗤”乐了,往大开的窗外瞧了一眼,发现两个儿子已经因为太阳西斜,收拾案几回屋了。这才小声道:“因为身上来了啊!”话说回来,就是不来,上到十三也到头了,总不好那么大了还和男孩儿一起念书。   “身上来了?来什么了?”杨雁回刚问完,忽然就意识到是来了什么。她上辈子早来过了呢!   以前葛氏难以启齿,没好意思教她。她身上第一次来的时候,吓得半死,可又不敢去问教养嬷嬷,只能偷偷问葛氏。葛氏这才大致向她说了一下,还教了下处理法子。   闵氏又笑道:“癸水呀!”   这话说得也太直白。   “哪有当娘的这样拿女儿开心的?”杨雁回低声抱怨,心里却是又羞又高兴。这就是亲娘和继母的区别么?亲娘是真正的无话不谈,没有丝毫隔阂的。一边抱怨着,她便一头扎在了闵氏怀里。那份母亲独有的宠溺和温暖,实在是叫她又欢喜又依赖。   闵氏忍不住道:“又来了又来了,自打病了一场后,就变得特别黏人。这都多大了?也不怕给人看到!”她虽是这么说,手却已经揽住了女儿。   杨雁回又问:“娘,你很喜欢莺妹妹?”   说起杨莺,闵氏便叹道:“那孩子命不好,你伯母对她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大伯和伯母只喜欢男孩儿,不喜欢女孩儿。你堂哥是个宝,你堂姐和堂妹就是两根杂草。”   “堂姐?”杨雁回似乎听秋吟提过自己有个堂姐的事,“是鹂姐姐么?”那位大堂姐早已去世了。周氏一直对别人说,杨鹂的死都怪杨崎。   “是啊,那是多好一个女孩儿呀”闵氏叹息道,“就是因为你大伯败光了家业,原本好好的小姐也要砍柴割草喂鸡养鸭。砍得柴少了,不够烧第二天的饭了,你伯母就要骂人打人。你堂哥一个少年人,一身的力气不去使,反倒游手好闲惹是生非。莺儿那时候也要在家帮着缝补浆洗,做饭扫地。只是莺儿那时候还小,力气活儿就都让你堂姐干了。结果……”闵氏想起那些事儿,就有些说不下去。   “结果怎么了?”杨雁回从闵氏怀里起身,越发好奇。   闵氏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天才下过大雪。鹂儿又去砍柴,近处的柴都被砍光了,她就走得远了些。哎……走得也太远了些……直到傍晚你大伯和伯母一直不见她回去,这才觉得不对劲儿,上咱家来找人帮忙去寻鹂儿。我们就开始找鹂儿,村里人也帮着找。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昏倒在小山坡下的雪地里了。那天晚上,她被人背回家,醒来后说是砍柴时肚子忽然疼得厉害,就从小山坡上滚了下去。那种天气本来就没人出门,地方又偏僻,她直嚷救命也没人管她。她疼得走不了路,就在雪地里一直躺着,直到疼昏了过去。”   杨雁回蹙眉道:“好可怜。”   闵氏又叹息了一声:“鹂儿说完这话不久,便又说肚子疼。哎……好好的孩子,被疼得死去活来。她昏过去就是被疼昏的,醒过来就是被疼醒的,一直在叫疼。你爹让人赶着骡车去城里请大夫,大夫来了说是绞肠痧,还耽搁了治疗,十有□□是撑不过去了。你爹就让大夫赶紧给开方子拿药,药煎好了,也给鹂儿喝了,结果还是没救过来。鹂儿去世那年,才十五呀。她又漂亮,又乖巧……”闵氏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口气,终是说不下去了。   杨雁回又是同情,又是气愤,心里一时间似烧着一团火一般,可却没地儿泻火。她帮杨鹂愤恨惋惜了半晌,这才又问:“那为何大伯母口口声声说这事怨我爹呢?”   闵氏道:“她虽然不喜欢女孩儿,可到底也是养了十几年的女儿。大约是心里难受,就把错推到别人头上。非说你爹小气,不肯接济过不下去的兄长,鹂儿没奈何,只能出去砍柴,这才出了事。这是胡说八道,我们哪里有不管?他们说冷,你爹还让人送了两袋碳过去取暖,柴禾也送了一车。他们自己好吃懒做,家里没钱,日子过得紧,就卖了柴禾换了肉吃,却叫你堂姐出去砍柴。”   杨雁回听得又是一阵难受,直想拉来杨岳和周氏,当面啐一口。她叹息道:“堂姐真可怜,我瞧着堂妹日子也很不好过。”   “谁说不是呢”闵氏道,“小时候还好点,毕竟是最小的,家里也不像后来那样常常穷得揭不开锅。后来一天天大了,又没了你堂姐在前头顶着,她就倒霉了。你爹可怜孩子,你大伯母又整天哭穷,说是养不起,你爹就领到咱家,让我来养着。可是你大伯母那人她……她就不知道给孩子积点德!”   杨雁回道:“莫不是大伯母借着莺儿在咱家养着,就拿着孩子作妖吧?”就周氏那性子,她相信做得来这事。   “还真是叫你说着了。那孩子好不容易跟着我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全叫你大伯母毁了。你两个哥哥都读书,你爹身子时好时坏,你那会也才九岁大,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禁得起她整日折腾。为着自己的家和孩子,只好又把莺儿送回去了。”   杨雁回闻言,不由一阵伤怀,手臂环上闵氏的脖颈,低声道:“娘,女儿这次受伤后忘了许多事,可我喜欢咱家,喜欢青梅村。我……刚知道村里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人……”   竟然还有这样的父母,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舍得打骂虐待。她前世里所见的,即使偏心如秦明杰,也最多就是不怎么理睬女儿。她以前单单瞧见乡村的好了,刚知道乡村还有这等可怖之处。   闵氏察觉到女儿的伤怀,不由笑道:“傻丫头,你大伯母那样的人毕竟少。你怎地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   杨雁回想了一想,忽也笑道:“我看娘这样的也少。我知道,娘疼我多过疼大哥二哥!”她笑起来甜甜的,说话不用刻意,天生就是甜甜软软的。这撒娇的样子,实在让闵氏窝心不已。   闵氏搂着女儿,笑意更浓:“那是,雁回是娘的贴心小棉袄。”   杨雁回环着闵氏脖颈的手,也不禁更用力了些。这份偷来的自由和宠溺,她能享受一时,便是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   庙会前一天,通常被这一带人称为“小庙”。从小庙开始,戏就已经唱起来了。   这天早早吃过晚饭后,杨雁回收拾妥当,只等着杨莺。待杨莺过来杨雁回屋里后,她上前拉过小女孩儿的手:“这么早,吃饭了么?”她打量一眼,发现杨莺的气色好多了,人也有了笑脸。   杨莺连忙点头:“吃过了,这会儿可不早了,等咱们到了那里,戏就开演了。”   杨雁回却不急着往外走,只是笑问:“看你这么高兴,怎么,那事儿成了?”   杨莺这下是真的露出个灿烂的笑脸:“多亏二叔说服了我爹。”   杨雁回眼睛亮亮的:“我爹是怎么劝的?你可有听到?”这事有那么好说成?大伯和大伯母就不怕少了杨莺这个劳力么?   杨莺的脸“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子:“哎呀,就是,就是劝呗。”   杨雁回越发好奇了:“你害羞什么?”   “我在里屋,听得不真切,姐,你再问我可就恼了!”杨莺别扭的转过身子。   要说叔叔和婶婶,真是深谙父亲和母亲的性子。叔叔到了那里,只是劝说父亲,让自己上两年学,以后说出去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容易攀个好亲事。反正只是个女孩儿,上的又是村塾,只要农闲去上学就好,也不用上一整天,不耽误帮家里缝补,农忙的时候也能下地干活儿。   叔叔还说他去帮着跟先生说说,让先生收下自己。其实那意思是,鸡鸭酒水他就帮着给先生了。   父亲当时便说:“既然你做叔叔的疼侄女,不如就让莺儿和雁回姐一道念闺学好了。”   杨莺在一边听着,脸上都替父亲发烧。那闺学多贵呀,他是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的?岂料叔叔当即就表示没问题。杨莺闻言喜不自禁。   父亲许是看到了她欣喜的模样,忽然警醒过来。雁回姐姐上的那闺学除了七天一休,其余时候,可是不分农忙农闲,什么时候都得去,除非病了或者家里有什么大事,先生才给假。   杨莺虽然年纪小,但对父亲和母亲了解颇深,看了父亲的神色,便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如今家里可种着十亩地呢,在父亲看来,恐怕少一个干活的也是一桩麻烦事呢。   果不其然,父亲很快又道:“算了,不麻烦二弟了,虽说是兄弟,我做老大的处处靠着你也不像个样子,就上村塾吧。”   事情这才定了下来。可是这什么亲事不亲事的,她哪里好意思跟雁回姐开口讲!   杨雁回越发好奇了,但是看杨莺这般模样,也只能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走,咱们叫上哥哥一道去听戏。”   杨鸿和杨鹤其实对看戏都没多大兴趣。怎奈对杨鸿来说,除了听戏也没其他更有趣的乐子,母亲既然想让他多少活动活动,他也只好勉为其难去听戏。至于杨鹤么,他倒是能找出更多的乐子,只是未免母亲和大哥唠叨,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去找那些乐子得好。于是兄弟两个收拾了案几上的书本纸笔,出来和两个妹妹一起去看戏。   因是村里,不过几步路的事,便也没套车,兄弟姐妹四个连同秋吟,一路步行过去。杨雁回往常只是在自家过道旁边的路上溜达过,那里已经是村子最偏僻的路段了,这还是第一次走在村里热闹的地方。   一路走着,一直有人在跟她说话,多是一边说着,人已经走了过去,就是打个招呼的意思。   “这不是雁回吗?身子大好了?”   “哟,雁回也去听戏呀?看来没事了,你娘这下可是放心了。”   “雁回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你了!”   这些人有老的,有年轻的,有长她几岁的,也有比她小的,可如今的杨雁回却是一个都不认识。但不管怎么说,也得点个头叫个人才能过去。   于是,杨鹤很不客气地帮着妹子认人,每每有人叫雁回,他便先大声回一句。说话的是个老太太,他便会道:“四奶奶,也去听戏啊?”   杨雁回听了,连忙回老太太一声:“四奶奶!”   杨鹤再来一句:“邢嫂子,刚从镇上下工回来呀?”   杨雁回便也跟着朝刚和她说话的少妇笑道:“邢嫂子!”   至于那些是叫着杨鸿杨鹤杨莺的名字的,她可就不管了。   于是就这么一路安全过去了。杨雁回长出一口气,下次可不敢随便出门了。   唱戏的台子就搭在村中间一片空地上。空地最西边是半米多高的戏台,后头是伶人们化妆换衣的地方,东边一大片都是看戏的地方。   他们到的正是时候,梆子戏刚刚开演。五个人就在观戏的人群后面,选好了空位,摆了马扎坐下来看戏。   台上唱的是《小姑贤》,三个旦角均是水钻头面。天色已经黑下来,只有台上灯火通明一派亮堂,衬得那水钻闪闪发亮直晃人眼,台上人的眼睛也都愈发明亮了。   杨雁回还是头一次见识村里人听戏,只见前面黑压压一片全是脑壳,旁边的几棵老树上也爬满了孩子。有离戏台近的人家,还有小孩子趴在自家墙头上看热闹的。似杨雁回她们这般,来的晚没占了前头的位置,又不好上高爬低的,便只能坐在后面仰着脖子看台上。也有的男人,连马扎也懒怠拿,直接站在最后面看戏。不跟前面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妇儿抢位置。   台上锣鼓敲得响,小生花旦唱得也好。这草台班子虽不如名伶的唱功和身段,却胜在有一股子杨雁回也说不上来的精气神儿。伶人们够卖力,够认真,台下人听起来倒也够味儿。   最有趣的是,听戏的人也和那些有钱人府里听堂会完全不一样。以前秦府的人听戏,不管戏台上唱得多热闹,戏台下都鲜有人声。最多是老太太罗氏偶尔说一声好,底下跟着一片附和的。这村子里就不一样了,台上身段做的漂亮时,抑或甩大腔、长腔之时,台下往往无分男女老幼,纷纷喝彩喊好,全场掌声雷动。   这出戏需要的角色不多,统共也不过四个人。可那老旦唱得着实出彩,后面竟压过了花旦和青衣,更别提那戏份最少的小生。   老旦在这出戏里,是个苛待儿媳的恶婆婆。媳妇端茶递水扫地做饭,样样做得妥妥当当,将婆婆伺候得无微不至。可那婆婆却处处挑三拣四,动辄打骂,还要拿着马鞭抽儿媳。小姑一直劝说却无果,婆婆明着答应了小姑不苛待儿媳,背地里还是拿着马鞭抽儿媳。   看戏的人越来越气愤,最后爆发出来。离戏台最近的几个老人家,纷纷指着台上嚷起来:   “老虔婆,这么好的媳妇儿都欺负!”   “又骗你闺女呢,你这恶婆婆!”   杨雁回看到这情形,不禁失笑,扯扯旁边杨鸿的衣袖,轻声道:“哥哥,我看前朝那些遗闻轶事,说有个大官看戏时,因不齿秦桧的所作所为,气得跳上台将人家唱戏的打了一顿。我原本还不信,觉着听戏怎么会听到这么痴,如今可算是信了。”一边说着,便又想着自己在听闻杨岳和周氏那般苛待女儿时,又何尝不是气得想将那两口子痛揍一顿呢?   杨鸿纳罕地瞧着她:“雁回,你近来越发喜欢读书习字了。捧着个话本子、诗集、词集的,能看上半天功夫。这可不像从前的你。”   杨雁回一时语塞,但很快又接口道:“你妹子转了性了,不成么?”   杨鸿苦笑道:“成!”   这出戏早听过,何况杨鸿对听戏也无甚兴趣,于是又低声问旁边的杨莺:“莺儿,堂哥近来可好?”   杨莺虽说年纪小,却听得懂杨鸿话里的意思,倒也不瞒着,许是这两日心情好,说话也利落了:“放心罢,最近爹和哥都老实着呢。家里的钱都被娘紧紧攥着,别人一文钱也摸不到,爹又被娘看得紧,不该干的事,什么也干不了。至于哥哥吗,焦师父那规矩大,他一天也不敢随便耽搁,有时累得惨兮兮回家了,休息片刻,还要练上一会儿子拳,不然怕去了拳房,焦师父一查功课,发现他没练好,屁股上就要吃板子。”   杨莺说完,便和杨鹤、杨雁回一起朝杨鸿竖起了大拇指,齐齐道:“还是哥这招高明!”   秋吟也道:“大少爷就是聪明!”   杨鸿面对这恭维哭笑不得。这时,忽地一只手拍在他肩头:“呵,你小子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引得你下边这班‘狗腿子’这般夸你?”   杨雁回闻言回头瞧去,就见一个不过十四五岁,却身材精壮的方脸少年,正咧着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朝他们几个呵呵笑。   杨鸿笑道:“小焦!”   杨鹤却道:“焦和尚,你也来看戏?”   姓焦的少年不干了:“杨鹤,老子叫焦云尚,什么焦和尚?”   杨鹤戏谑道:“老子在夸你武功好,像少林寺出来的和尚!”   “你……”   杨鸿起身对焦云尚道:“别理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整日就爱混说。你也来看戏么?”   “是啊”焦云尚立时将杨鹤的话丢在了一边,“本来以为唱的是《对花枪》,谁知道临时改了戏码,来了才知道唱的是《小姑贤》,没趣。不过倒是看到你们几个。老实交代,刚才在说什么悄悄话?”   杨鸿只是微笑道:“一些闲事。”   “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焦云尚道,“你是面上看着像个秀才,骨子里是个白脸大奸臣,一肚子坏水。”一边说着,眼睛却又往杨雁回和杨莺那里瞟,“雁回妹子身体好了?能出来听戏了?”   他本以为杨雁回会连珠炮似的,回上他一大串话。他不用听就能猜到,必定是什么:早好了,可娘她就是不叫我出门。我都快憋疯了。小和尚,啊不,云尚哥,你也来啦?快来坐呀,就坐我边儿上,咱们一道看戏,这戏好看着呢。我跟你说,这个老虔婆她……那做媳妇的真是软弱,倘若换了我……   谁知杨雁回只是朝他微微一笑,用他从前从未听过的轻轻柔柔的语气回道:“是啊,大好了。”说完便又转过身,和杨莺一起听戏去了。   焦云尚怔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傻笑了一下。雁回妹子刚才那般模样真温柔呀!他的魂儿都要被勾走啦!   杨雁回看似在听戏,实则却是竖着耳朵听这几个少年叽咕些什么。   杨鸿对于焦云尚的话并不恼,只是转过话头问:“焦师父近来可好?”   “壮得很,功夫也是越来越精进。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咱青梅村的焦师父?”   闵氏虽说一心想让两个儿子读书,可又担心儿子的身体也像丈夫那般,早早便衰弱下去,倒也让两个儿子去拳房学过两年拳脚功夫。   那时候,兄弟两个上午去镇上念书,下午没课以后,约莫从未时三刻开始在焦师父的拳房里学功夫,每天大约能练上一个多时辰。   待后来功课紧张了,他二人才不去学拳脚了。虽说因为时间短,两个人都只是半吊子,但只要不是碰上正儿八经的练家子,遇到些许小麻烦,等闲防个身也不是问题。   杨鸿微笑着附和道:“这倒是,焦师父这些年的名声愈发大了,连京中都有人特特送了子弟来,只为得他老人家些许真传。”   焦云尚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不是一枝独秀,镇上还有个詹家拳馆呢!”詹家拳馆的师父全名叫詹世淳,跟他老子焦大成差不多的年纪。两人功夫平分秋色,各有特点。   焦大成教授弟子的功夫,多是强身健体、修身养性、防身为主。詹世淳的功夫套路刚猛,授徒以技击为主。馆中弟子有门路的便去衙门里当捕快,那些学得好的,便进入直隶省和京中的高官、巨贾家中做护卫,再不济的还能进镖局做镖师。   杨鹤瞧着焦云尚一脸的愤愤不平,不由道:“我说焦和尚,你明知焦师父最厌烦弟子逞凶斗狠,你这一脸的不服气,若是给你爹瞧见,仔细他扒了你的皮。”啧啧,不就是和他老子齐名么?至于这么看不开么?   “去去去”焦云尚不耐烦地挥挥手,“都说了,让你别叫我和尚。我不就是个光头吗?光头怎么了?得罪你了?碍你眼了?”   杨雁回闻言,好奇回头。那焦云尚分明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好头发呀!   杨鹤伸手将焦云尚头上的发套摘了下来,露出他那颗光光的脑袋:“这时节,你也不嫌热。都是一个村儿的,又是大晚上,你带这鸟东西干啥?”   焦云尚慌得连忙从杨鹤手里拿过发套:“杨鹤,你少犯浑。”言罢,又紧张的去看雁回,正和杨雁回的眼神对上。   焦云尚赶紧将发套戴上,冲雁回嘿嘿笑。岂料他情急之下却将发套带反了。杨雁回只觉得滑稽好玩,不由“噗嗤”一笑。   焦云尚见雁回冲他笑,便伸手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却没摸出哪里不对来。杨莺和秋吟也发现了焦云尚这模样,两个女孩都指着焦云尚哈哈笑起来。   杨鸿忙喝止弟妹:“你们乱笑什么?”   杨雁回也觉自己态度不好,微微笑道:“小和尚,你这发套带反了。”她说着起身,帮焦云尚重新带发套。焦云尚只是嘿嘿乐,低下头,好方便她使力。   待将那发套带好后,杨雁回又坐下听戏。   杨鹤不满道:“雁回能叫你和尚,我却叫不得。”   焦云尚便对杨鹤道:“我听雁回叫我小和尚听习惯了。我还就是听不惯你。”   杨雁回原本只是开玩笑,这才唤了一声小和尚,不成想竟跟以前的雁回不谋而合。她心下觉得有趣,不由抿嘴微微一笑。岂料这反应全落在了三个少年眼中。   那戏此刻已经接近尾声了。恶婆婆四处向邻居诉苦,大声嚷嚷着说要去死,“东邻家,我要去跳井啦,你可别拉我。”东邻家连门也不开,声音自幕布后传出来,“放心,不拉你!”   台下哄堂大笑。   恶婆婆啐了一口东邻家,又来到旁的邻居家门前,“西邻家,我要去上吊啦,你可别拉我。”西邻家也不开门,只是在幕布后面高声回道,“有绳吗,没有我借你!”   台下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好些人笑得直揉肚皮。杨雁回也忍不住拿手绢捂着嘴巴轻声笑了。   杨鹤一眼瞥见妹子这般作态,忍不住指着她对大哥道:“哥,真叫你和娘说着了,这丫头病了一场,还真是比以前像个姑娘家了。”   杨雁回闻言没好气的白了杨鹤一眼,不再理会他,又转头看戏去了。   因为有小姑英英在,这出戏大体上还是很欢乐的,最后也是大团圆结局。妻贤子孝,婆母悔改,小姑讨喜,台上一片喜气洋洋,台下人看得欢欢喜喜,心满意足。   唱完后,人群里有人说着“散戏了,散戏了”,大伙儿虽然意犹未尽,却也都合上马扎,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焦云尚也只得和杨家一干人道别。临去时,他还对杨雁回道:“过几日我要和爹进京,到时候给你带糖吃。”   杨雁回不由怔了一怔,心道,吃糖有什么稀罕的。但也只能笑着道谢:“如此便多谢焦家哥哥了。”   焦家哥哥?这称呼到让焦云尚也怔了一怔。待他回过神来,杨雁回已回转过身子,往前走了。他不由又傻笑起来,雁回妹子病了一场,性情倒是温柔了不少。   杨家兄妹随着散戏的人潮往家去,一路上又有人三三两两的向他们打招呼。这次杨雁回可认得一些人了,先主动向长辈们打招呼,“庄大爷,回家呀?”“郭大娘,您回去呀?”   看这一趟戏,还让杨雁回发现一桩趣事———村里很多长辈管杨鸿叫“大鸿”,管杨鹤叫“二鸿”。这里的习俗,家中有兄弟的,不管弟弟们本名叫什么,一律按照长子的名字来叫。杨鹤是老二,所以就是“二鸿”。   杨鹤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满意,每次有人叫“大鸿,二鸿”时,杨雁回都能发现二哥的嘴角在抽搐。想不到杨鹤这个土生土长的青梅村人,比她还不适应乡俗。她越瞧越觉得有趣,偏生只能忍着笑,一路到了家门口。   杨鸿在自家街门前站定,道:“雁回,你和二哥回去罢,我先送堂妹。”   杨雁回答应一声,又转头去瞧杨莺,“莺儿,改天得空来找我玩儿。”杨莺也答应一声,这才和杨鸿一道往家去了。   进了街门后,杨鹤一边往正屋里走,一边好笑的问杨雁回:“回来这一路上,就看见你偷偷傻乐,什么事这么高兴?”   杨雁回一惊,以为自己不经意间笑了出来,忙伸手去摸自己脸颊:“我哪里有笑?”   “我没说你笑,我是说你偷着乐。你是我妹子,你心里有没有偷着乐,我会看不出来?”   杨雁回一时回答不上来,干脆抬起下颌朝杨鹤道:“你管我乐什么?”然后加快步子朝闵氏屋里去了。   闵氏正坐在炕头上,对着账本子犯愁。前前后后已经给了长房七十两银子,还赔上了十亩地,如今又要少一笔进项。虽说待收了租、粜了麦子后,还能有些进项,可到底这半年还是亏着的,就算果园里的桃子都卖了,她今年也是白干,撑死了也就是收支平衡。   这么些家业,一年累死累活的忙到头,哪里能白干?若是鱼塘的收益一直好,那倒也罢了,可若连鱼塘的收益都受了影响……她还想着给儿子攒聘礼,给闺女攒嫁妆呢!   听见女儿的声音,闵氏忙收起愁容。看到雁回进屋,忙招呼她:“雁回,来,到娘这儿来,跟娘说说,那戏好看吗?”   “好看。”杨雁回也踢掉鞋子上了炕。   “喜欢听,明儿个就还去,还让你哥他们和你一道去。”闵氏依旧是微微笑着。   杨雁回却瞧出她的笑容不同平常,便问道:“娘,您有烦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忧烦   闵氏听了女儿的问话,只是道:“没什么要紧的。累了不?去睡吧。”   “不累。娘,我早好了,哪里就那么容易累着了。”   杨鹤此时也进来了,听见杨雁回的话,接口道:“就是,我看她的精神头比谁都大。”   这时,杨崎也从外头回来了,看到妻子的愁容,笑问:“怎么,还在为送鱼的事发愁呢?”   闵氏不由抱怨道:“怎么当着孩子们的面就说了?”   杨崎却道:“他们也都大了,早该学着帮你理家了,你呀,就是太娇惯孩子。”   闵氏却对杨雁回道:“别听你爹吓唬你,没事,去睡吧!”   “娘,您这样忧心忡忡,却又什么都不说,女儿哪里睡得着?你就告诉我吧,兴许我能帮你呢!”   杨雁回说的是真心话,她是真的想帮忙。在这个环境里,她接触到的人,大抵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吃饭的。   闵氏辛勤理家,杨崎也是早年吃了大苦的,就是如今身子不好了也闲不住,还坚持照管后院的菜园子。秋吟要照顾好她,还要帮着做缝补浆洗和洒扫的活计。于妈妈何妈妈更不用说了,要在后院养鸡鸭、喂猪,帮着杨崎侍弄菜园子,还要每天做全家和伙计的伙食。甚至连村头老郭家的小儿子都有事儿干———天天来帮杨家放牛,将几头老黄牛都照料得好好的。   两个哥哥虽说大多时候都是闷头读书,农忙的时候也是卷起袖子帮忙的,而且苦读也是为了将来考功名,既为自己博前程,也能为家里增光添彩。杨家世代单传,只到了杨崎杨岳兄弟这代才得两个儿子,且世代贫寒,往上推八辈,也只高祖那一辈出过一个穷秀才,到了这两代才算过上像样的日子。若是杨鸿、杨鹤他日能金榜题名,那可是天大的喜事。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唯有她杨雁回是个吃白食的!虽说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可是杨雁回到了如今的环境下,越来越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积极努力的拼搏,怎么能单单落下自己呢?   闵氏看到女儿认真的模样,愁绪一扫而空,不由笑道:“傻丫头,你能帮上什么忙?”   杨崎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不管能不能帮忙,总得让孩子们知道。”   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杨崎和闵氏是有分歧的。闵氏秉承娘家时候的家风,坚持娇养女儿。关于儿子方面,她只有一个要求——考个功名回来!   杨崎的要求更高一些,虽然他对儿女少有呵斥,更多的时候,比闵氏对孩子都慈祥。但是管你书念得再好,在闺阁里养得再金贵,也得知道爹娘的辛苦,明白钱来的不易,将来得好好孝顺你老子娘!   闵氏叹了口气,只得对两个孩子道出原委:“秦家可能不让咱家送鱼了。”   杨雁回忙问:“怎么不要了?秦家是咱家的大主顾么?”   杨鹤也道:“眼下正是鳜鱼上市的时节,怎么这时候不要呢?”   杨雁回闻言奇道:“怎么是这时候上市?那‘桃花流水鳜鱼肥,西塞山前白鹭飞’,当我不知道哪?这时节,还有桃花吗?”   “哈哈哈”杨鹤闻言就不厚道的笑了,还指着她对闵氏道,“娘,你听听你听听!”   闵氏也哭笑不得:“雁回,你倒是忘得干净,往年你爹教你的那些,你病了一场,就全还给他了?”   杨雁回张口结舌,她又说错话了?她心虚地看了杨崎一眼,发现老爹没有失望和动气的意思,这才悄悄舒了一口气。   闵氏只得耐心向女儿解释道:“咱们家养鱼和野生鱼,时节上是有差异的。咱们的鳜鱼,本来就应当是这个时节才最肥最大。只是那些大户人家讲究吃个‘春令时鲜’,所以早两三个月便会着咱们挑了新鲜的鱼送去各府里。那些鱼都是我左挑右挑才挑出来一些长得肥大的。就那些,也没法和如今鱼塘里的鱼比。”   杨雁回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闵氏道:“鳜鱼还算是好的,胭脂鱼更是如此。那胭脂鱼的成鱼,一条能长到□□斤呢,这么些年了,咱家的胭脂鱼就从没养到过那么大。”   “这么大?”杨雁回很惊奇。   “可不是吗?”闵氏道,“要养到那么大才上市,喜欢吃胭脂鱼的人家,哪里等得急?这样也好,咱们也可以尽快上市,养鱼的时间短了,风险也小一些。不过银钱上咱们就要卖得高一些,总得卖到成鱼的价钱才好。”   “女儿明白了。那娘刚才为何说到秦家呢?”   闵氏道:“往年这个时节,秦府都会要上三百多斤鲜鱼。秦府老太太是这个月做寿,那老太太娘家势大,名下的庶子争气,老太太自己又喜欢摆场面,不管平日如何,到了这时候,都是决计不会俭省的。秦大人更是乐意向外头表示自己的孝子身份。老太太做寿这天,秦府哪年不摆上五十来桌?老太太就喜欢吃鳜鱼和胭脂鱼,她的寿宴,鳜鱼是必上的菜色,光这一项就一百二三十斤呢。还有那位苏姨娘,也不知是口味和老太太一样,还是要学老太太的做派,也是喜欢吃鳜鱼和胭脂鱼。苏姨娘也是这个月的生辰,每每到了她生辰,虽不好往外头的体面人家递帖子,但是那些娘家的亲戚都会去秦府做客。她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侄子侄女十七八个,加上老父老母,嫂子弟妹,姐夫妹夫的,还有娘家走得近的亲戚,那也能摆上四五桌。每桌上两道鱼,要么一个脆皮鱼,一个清蒸鱼,又或者是松鼠鱼或者糖醋鱼,都说不准的。但肯定是要一条鳜鱼,一条胭脂鱼。娘家亲戚临走,她还会让带些鱼虾蟹什么的回去。”   这事杨雁回是知道的,她假意猜测道:“这也到不了三百斤吧?莫不是秦府还有其他主子赶在这段时间做寿吧?”说来都没人信,秦府的几个主子,包括秦莞,生辰还真是都挤到一块去了。   “可是叫你说着了。那秦侍郎也是这个月的生辰,秦府还有四个庶出的儿女,都是下个月的生辰。秦侍郎和那位英大爷到也不怎么铺张,只阖家吃个饭。另外三个庶出的小姐,都是要给其他府上要好的小姐们递帖子的。虽说是庶出的,可秦府对庶女也娇宠得紧,想和秦府交好的人家,谁不买面子?无论哪个小姐生辰,也都能摆上三两桌。秦家这些年都是吃咱家养的鱼,干脆也不费那个劲儿了,每年这个月,咱们都往秦府送一批活的鲜鱼。秦府自己养在几个大鱼缸里,随时取用。那得多少鳜鱼,多少胭脂鱼?可不就是三百来斤?”   杨雁回的笑容渐渐有些不是滋味。秦府几个庶出小姐的生辰,每次都比她这个嫡女还气派,她自打懂事后,过生辰从不往外递帖子。每次不是称病,就是说没心情。本来她就很少交际,也没什么要好的金兰闺蜜,没必要去摆那个场面。趁机让人看看也好,秦府的嫡女不过生辰,庶女倒要讲排场。你苏慧男不是能装吗?想表面上让她这个嫡女风风光光,没门!   可是她的举动,并没有给秦府招来一星半点的风言风语,更没给苏慧男惹来半分麻烦。原来苏慧男每次到了她生辰,都会安排人在京郊大肆施粥,每次都施上三五日才算作罢。这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的年月,她倒去安排施粥。好罢,不管多太平的年月,也是有乞丐的。甭管每天施几碗粥出去,反正声势很大,而且对外宣称秦莞不爱排场,只是心地良善,想趁着生辰的时候多做善事。   这举动一开始倒是给秦莞招来不少好名声,但是渐渐的众人便都知晓了一件事——秦侍郎的原配是生女儿亏了身子,这才在生产不久就过世了,所以秦家大小姐才不愿过生辰,反只想在这几日做些善事。   不管这说法是怎么流出去的,总之是传了出去。因为这个传言,有说秦莞克母的,也有觉得“克母”这说法荒唐的,可不管信不信秦莞克死了母亲,总归是没人觉得秦家的嫡出小姐不在生辰摆筵席有什么不妥了。待秦莞发现自己失策,想借着生辰置办几桌席面请别家小姐来做客,也好扩大交际面时,已不好开口了。   至于继母葛氏的生辰,连阖家吃个团圆饭的待遇都没有,施粥更是别想。无儿无女的继室不往外递帖子做寿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苏氏,再怎么讲排场,反正也不往官宦人家递帖子,只有娘家主动来人罢了,别人谁管得着?那些言官御史,自然也就没人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发现自己渐渐想得远了后,杨雁回便压下心头百般滋味,道:“听起来确实不少。”   闵氏道:“何止这些。秦府的主子平时也要吃鱼的,还不只吃鳜鱼和胭脂鱼。她们那样的人家,连下人也是吃得好穿得好,鸡鸭鱼肉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咱家鱼塘为了多些产出,那鳜鱼是和青虾轮养,胭脂鱼也是和鳙鱼、草鱼、鲫鱼、鳊鱼轮养,下人等闲吃不上鳜鱼和胭脂鱼,难不成还吃不上别的鱼?那鱼可都是咱家送去的。这说不要就不要了,一时半会,可叫我再去哪里找个主顾收走这些鱼?咱们家可没有开着卖鱼的铺子,难不成要沿街叫卖?”   杨雁回问道:“秦家为何不要咱家的鱼了?”   说起这个,闵氏面上便带了些怒容:“你不是在秦府门前被马车撞过么?秦家那位姨娘怕……怕你的八字和秦府犯冲。再一个,上次出了那档子事,秦府的人那般冷漠,我说话也多少不客气,两家也算是起过冲突。人家担心咱们不给挑最好的鱼送过去。”   杨鹤气恼道:“岂有此理,明明是咱们吃了亏,他们反倒生出小人之心!”   杨雁回心道,这番心肝和做派,到真是苏慧男的。   闵氏却道:“我原本也不想再往那里送鱼了,我还怕秦府冲了我们雁回呢!只是前些日子忙着照顾雁回,后来忙着给果园施肥、治虫,下地收麦子、点玉米种儿,这一时半会还没来得及找好下家呢。不行,我得好好想想,究竟这鱼还能卖到哪里去!”   杨雁回忙又问道:“娘,秦府给咱家准话了吗?真不要咱家的鱼了?”闵氏一时半会找不到买家,秦府又岂能轻易找到合适的卖家?从卖鱼的铺子里买,价钱要贵上许多,苏慧男肯?何况京中卖鳜鱼和胭脂鱼的人家不多,她寻得到卖相顺眼的鱼么?   闵氏道:“这倒不曾。是你表姨与我捎来的信,她这些日子太忙,出不得府,幸好还识得几个字,便央人给我捎得这书信”她指指翘头小几上一个拆了的纸封,“信上说苏姨娘虽然还没放出明话,但已经让人四处打听,寻其他合适的卖家了。表姨让咱家早作打算,免得临到头才得了秦府的话,耽误了生计。”   杨雁回一咬牙,道:“娘,这鱼咱们还是接着往秦府送吧!什么犯冲不犯冲的,女儿不信那个,那明明是霍家的马车撞得女儿,何况那只是个意外,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桩祸事。”   她现在势单力孤,人微言轻,跟秦府比起来,身份可说十分卑微。可这不代表她日后也没有丝毫机会报复苏慧男。只要杨家和秦府还有瓜葛,她总能寻到机会徐徐图之。若是往秦府送鱼的生意不做了,她就失去了一个和秦家密切接触的机会。单靠表姨嘴里漏出来的那些话,还远远不够呢!退一万步来讲,即使靠着送鱼这点关系,日后仍是不能让她寻到机会报仇,好歹也可以解了杨家的燃眉之急。   闵氏叹道:“这送与不送,如今可由不得咱们。”   杨雁回道:“总有法子让那苏姨娘打消心头疑虑的,女儿需得仔细想想。”在杨家,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苏慧男,只要找准了方法,她一定可以轻松打消苏慧男的疑虑。   从头到尾,杨崎都只是听着妻子和孩子们的话,并不多言,一直到此时才笑呵呵的开口:“雁回,你若是能想出好法子,帮咱家解决这一桩麻烦事,爹以后天天给你买冰糖葫芦。”   他也是经过风浪的人,是真的不犯愁。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怕啥?酒楼和大户人家轻易不多要鱼,那些卖鱼的铺子兴许肯收呢。就算卖鱼的铺子也没人收,大不了就真的沿街叫卖!他本意是让孩子们知道这一桩难事就行了,没必要让大家伙都跟着担忧。是以,他一开口,屋内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散去了。   杨雁回一头雾水。冰糖葫芦?这样也算利诱么?老爹也忒小气了!   闵氏不由笑起来:“你还记着雁回小时候天天嚷着吃糖葫芦的事呢?这时候了,还有心情打趣女儿!”   杨鹤也直乐,还顺手拍了拍她妹子的脑袋,将她梳得整齐滑溜的头发弄得凌乱了好些:“在爹眼里,雁回恐怕还是只有五岁,永远都长不大呐!”   杨雁回一把推开杨鹤,气恼得瞪了他一眼。   杨鸿此时才回来,听到屋里一片笑声,进来后便问:“爹,娘,什么事这么高兴?”   闵氏指着宝贝女儿道:“咱们雁回长大了,知道帮娘分忧了,你爹要奖励她呢!”一边说着,又笑起来。   “是吗?”杨鸿打量几眼妹子,很认真地道,“这到确实是一桩喜事!”   杨雁回不满地撅起小嘴:“大哥,你也来打趣人家!”   闵氏好容易才忍住不笑了,挥手赶孩子们离开:“好了好了,事情都说完了,娘再想想该怎么办。天色不早了,别在我这屋杵着了,都回屋睡觉去。” 作者有话要说:     ☆、闺中密友   翌日便是青梅村过庙会的日子。按照京郊村里人的习俗,这天除了有不少卖吃的用的穿戴的,还会有玩杂耍卖艺的、套圈玩乐的等等汇集于此,很是热闹,比平时的集市好玩不知多少。而且各家亲戚也都会来做客,各家各户也都热闹着呢。   偏杨家没有姑奶奶需要走动,一直都是接待闵氏娘家的兄嫂。可巧雁回舅母娘家的弟媳新添了个大胖小子,今日正好请满月酒,提前就说好了今年庙会不来。是以,杨家今日竟难得的清净,只听见左邻右舍不时有迎来送往的欢声笑语。   杨雁回没心思去庙会上瞧热闹,在后院拿着根细细的竹竿撵着鸭子往笼子里去,心里却想着,一定要想法子保住杨家往秦家送鱼的生意。秋吟在一边摘茄子,杨崎正琢磨着再在院里多栽几棵果树,这样院子就更好看了,他来来回回比划着,想着把果树栽什么地方最合适。   杨雁回觉得老爹心真宽,笑说:“爹,我看娘都快愁死了,你却一点不急。”   杨崎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那秦家还没真说不要呢,急什么。”   “娘说了,真等到那时候,就晚了。”   “会有法子解决的。你先帮爹看看,树栽到哪儿合适?”   “要我说,还不如直接种些好养活的花花草草呢。咱家这院子里,不是已有这许多果树了?果园里的果树更多。倒是那花圃有些小。”   “就是因为咱家果园里有果树,才要种树,直接从果园里移过来几棵就行了。等到来年春天,咱家院子里开完了杏花还有桃花,开完了桃花,还有梨花。唔,对,要再移过来一棵梨树才好。”   “爹,您偷懒。”   “你不也在偷懒?你是赶鸭子,还是在追着鸭子玩?”   父女两个正互相打趣,杨鹤忽然来了后院:“雁回,家里来女客了,娘不在,反正都是来看你的,你去招呼吧。”   杨雁回便问:“哪位女客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蹭到杨鹤身边,低声道,“二哥,我认识人家不?”   杨鹤好笑地瞧了她一眼,道:“我差点忘了,你的脑子已经坏掉了,很多人都不认得了。”   “二哥,你……我告诉娘去,说你又欺负我,说我脑子坏了。我还要告诉爹和大哥!”哼,二哥敢欺负她,全家人都会给她撑腰的!   其实杨崎就在一边比划地方,仿佛根本听不见次子和幼女的话,压根就懒得搭理他两个。待到儿子真敢欺负女儿,才轮得到他出头呢。   杨鹤果然投降了:“好好好,真是怕了你这小姑奶奶。我跟你说,年龄大一些的,做少妇打扮的那个,是秀云姐。”   杨雁回蹙眉道:“秀云姐是谁啊?”好像从她醒来,就还没见过这个人呢。   杨鹤、秋吟、杨崎三人齐声道:“你连秀云(姐)都不记得了?”   秋吟挎着菜篮子,急急忙忙跑到杨雁回身边:“姑娘,秀云姐就是庄大爷的女儿呀!你平日里和她最是要好,一有空就恨不得黏着她。秀云姐嫁人后,你时常盼着她回娘家。你怎么不记得了?”   “我也不想忘记啊”杨雁回叹口气,又问杨鹤,“听你的话,还有别人?”   杨鹤回道:“是九儿。”   九儿?好像听过这名字。杨雁回想了想:“哦,我记得九儿。她是咱村一个在威远侯府当差的婢女。是她给她家里人捎的口信,说撞我的确实是霍家的马车。九儿的爹娘来看我的时候,对咱娘说过。”   杨鹤问道:“就记得这些了?”   杨雁回点点头:“嗯。”   杨鹤不由叹气道:“你这脑子是打算一直坏下去了吗?”   杨雁回不干了:“你又说我脑子坏掉了。爹,你看他。”   杨崎本来是不想站队的,此刻只得被女儿逼着表态,笑呵呵道:“你们俩啊,真是长不大,从小儿吵到大。鹤儿,多让着点妹妹。”   这时候,杨鸿的声音从前边传来:“雁回,怎么还不来?秀云姐和九儿都等了好一会儿了。”   杨雁回忙道:“这就来了。”急急忙忙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往前厅去了。   过来瞧杨雁回的两个女子,一个身着淡青色妆花褙子,水蓝色绣白荷花云缎马面裙,约莫十七八岁,模样清丽,身量苗条,只是面容略有些憔悴。另一个约莫十四五岁,上身穿粉绿色长衫,露着下边的雪青色长裙,虽说五官平平,但胜在肤色好,瞧着白白净净的。两个人的衣料和做工剪裁都极好,足以让普通村民瞧着眼热了,更别提二人头上式样新巧别致的珠花了。   杨鸿此时正在厅中陪坐,看到杨雁回进来,三人都站了起来。   “呀,可真是巧,两位姐姐今天怎么一起来了?”杨雁回巧笑着上前。   那个年长一些,做少妇打扮的女子笑着上前,亲热的拉过雁回:“不是特地一起来的,是赶巧碰到一起的。快来让我瞧瞧。我看你这气色比以前还好呢,这下可是放心了。娘跟我说你出了事,差点没救过来,真吓坏我了。我一直想来瞧瞧你,就是不得空,婆家事情多,怎么也离不了人。今天咱村里过庙会,我可是能回来看看爹娘,看看你了。”   庄山和与其妻陈氏儿女缘浅,三十好几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又过了十多年,才得了个儿子。是以,庄山和虽说与杨雁回的祖父平辈论交,儿女却和人家的孙辈们年岁相当。反正两家没有亲缘,孩子们图方便,私下便以平辈称呼,杨雁回一直管庄秀云叫姐姐。庄秀云性情温柔,素来待雁回甚好。杨雁回刚与庄秀云手指交握,便本能的觉得有种窝心的体贴温暖。   九儿和杨雁回便没有什么深交了。这九儿家原本是杨家的佃户,因祖父母身体不好,常年延医问药,是以家中十分穷苦。后来因为祖父母相继过世,需要操办丧事,母亲又生了重病,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便将她卖入了威远侯府。   杨崎夫妻因她家生计艰难,是以常年减免地租,逢年过节还接济过几次,所以九儿家对杨家一直感恩戴德。九儿进了侯府后,倒也争气,没两年就被提了上去,做了世子夫人身边的三等丫头,前不久才升了二等丫头,吃穿用度不比中等人家的小姐差,还得了恩典,每月能回家探望父母幼弟一次。如今九儿家的光景,早不似以往那般凄惨了。   九儿此时上前给杨雁回深深施礼:“雁回姑娘。”   杨雁回连忙将她扶起来:“九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可要折杀我了。”   九儿打量了她几眼:“雁回姑娘越发好看了,这气色瞧着也好。先前听说侯府的马车撞了你,我也是一心想着来看你。只是侯府规矩多,总也寻不到机会。幸好我如今能回村里探亲了,刚回了家,爹娘赶紧就打发我过来了。其实哪用他们打发我来呢,我自己也记挂着你。我还怕杨叔和婶子怨了我,不叫我来呢。”   “怎么就怨了你了?你虽是在侯府当差,可那赶车的也不是你啊。我爹娘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们喜欢你还来不及。”   杨雁回既已来了,还和九云二女说上了话,杨鸿便离开堂屋,回自己房里去了。   庄秀云上上下下打量了杨雁回一番:“雁回,我怎么觉得你和从前不一样了?”虽然这才刚见面没一会,但她总觉得雁回如今的言行仪态都与从前大有不同了。   “是吗?有什么不一样?秀云姐,你看我是不是变得更好看了?”杨雁回一手抚着自己的面颊,还顺势转了个圈儿。她知道原来的杨雁回性情活泼,可是她如今早已放开了性子说话做事了,她觉得自己如今也够活泼了,怎的仍是有这么多人说她变了呢?   庄秀云点了点她秀气的鼻梁:“又来了,你就臭美吧。”   “呀,秀云姐,你这手怎么了?”杨雁回拉过庄秀云的手,她手腕皓白如雪,十指纤细白嫩宛若春葱,只是手背上却有几处淡淡的新痕。   庄秀云抽回手:“没什么,炒菜时不小心被溅出来的油星烫了。”   九儿好生讶异:“秀云姐,你怎么还……”她话到一半,发现庄秀云的脸色变了,忙将后面的话生生改了,“还是这样好看。我娘总说呢,女孩嫁人了就不如以前好看了。”   其实她原本是想问秀云怎么会自己动手炒菜。她明明记得娘对自己说,秀云嫁了个商户人家,婆家生意不错,日子十分宽裕,家里婆子丫鬟都有,尽够使唤了。娘还说,全家人一条心,劲儿往一处使,等攒够了钱,待她到了能放出来的年纪,便向夫人求个恩典,将她赎出来,全家人就能团圆了。到那时候,娘再给她说个正经的好人家。也不求能像秀云婆家那样富足,但求个老实宽厚不欺负媳妇的人家。   可是她瞧着秀云姐人憔悴了不少,整个人清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全不似幼时记忆中珠圆玉润的模样,这手上竟然还有被油星烫伤的斑点。得多大的油花才能烫成这样呢?那些做太太奶奶的,虽说也有不少为夫婿亲手做羹汤的,却少见做一些容易飞溅起油花的危险菜式。莫非秀云过得不好么?   她到底在侯府呆久了,虽说心下转过数个念头,面上却没显露什么。   庄秀云听了九儿的违心夸赞,只是微微一笑,赶紧转过了话头:“九儿,我听人说你在侯府步步高升,做了世子夫人身边的贴身丫头,瞧瞧这气派,真是不一样了。”   九儿忙说:“哪有什么气派,不过是怕给主子丢人,不能再穿回以前的衣裳。”   “秀云姐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庄秀云拉过九儿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赞叹道, “咱这京郊地界儿上的人,就算没进过那高门大户的府邸,还没见过人家的气派么?人家连丫鬟回家探亲都坐着马车,还有小丫头服侍着,跟千金大小姐比比也不差了。偏你这孩子,每回都不声张。”   九儿“噗嗤”笑了:“大家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谁的底细呀。摆那么大谱作甚?好像人家不知道我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婢女似的。没的让人在背后笑话。要不是为着侯府的体面,我连这身穿戴都换下来。不怕你们笑话,我不喜欢穿绫罗绸缎,倒是喜欢以前娘织了棉布,亲手给我做的衣裳,不管是摸着穿着都舒服。娘常说我就是受穷的命。”   “别傻了,哪有说自个儿是受穷的命的?”   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到把杨雁回给撇一边去了。庄秀云和杨雁回关系亲密,没那么多顾忌,九儿可不同。九儿和庄秀云说了几句后,便又去和正主说话了。她本是挎着篮子来的,这会儿从篮子里拿出来一根老参给雁回瞧:“篮子里不过是些鸡蛋,我知道你不缺,不过是个心意。只有这根老参补身体最好不过了,雁回姑娘……”   “怎么又‘姑娘’上了?好姐姐,你就叫我雁回吧。”杨雁回也不跟九儿虚头巴脑的客气,忙伸手接过了老参。她的身子早就大好了,这老参给杨崎补身子最好不过呢,“瞧着是长白山五十年的老参呢。可真是好东西。姐姐到底是侯府出来的,竟有这等好物。”   “雁回,这可真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庄秀云闻言,奇问道,“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眼力了?一下子就瞧出这人参的年头,还能看出是长白山产的?”   “额……我就是瞧着,这跟上回在药铺里见过的一根长白山老参一样。”杨雁回忙支吾了过去。   庄秀云笑道:“所以说你这眼力见长啊。我瞧着那人参,只有大和小的区别。”   九儿说道:“还真叫雁回姑娘说着了呢,这还真是五十年的老参。我们夫人心肠慈悲,待下人宽厚,又瞧得上我,知道我要回来,就赏了我这支参,让我给家中父母补补身子。其实我娘早就大好了,还说她粗茶淡饭惯了,这人参是大补的东西,她怕自己受用不了,倒是给雁回用了正好。”   “令堂真是有心了”杨雁回又称赞道,“你们夫人也是个好人!”只可惜命不好。这威远候世子夫人娘家姓赵,早先也称得上是门第高华。赵氏嫁了威远候世子,倒也是当年京中人人称赞的一对佳偶。只是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没几年功夫,老威远候和世子竟然相继患病去世。   威远候世子膝下,只有赵氏生的一个才三岁的女儿。婆婆不支持赵氏过继嗣子的想法,代夫请封次子。如此,这威远候的爵位便落在了霍志贤头上。现如今,赵氏的爹娘早已过世,娘家成了兄长当家,偏偏兄长不成器,娘家眼看着竟渐渐衰败下去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惨的。娘家衰败,只要婆家给她尊重体面,她一样不会过得差了。她最惨的地方在于,有了秦芳这种妯娌。秦芳的性子,杨雁回很清楚,那可是最嚣张跋扈不过的。赵氏娘家不得力,又只有一个姐儿傍身,秦芳是决计不会将这依附二房生活的寡嫂放在眼里的。   若换了一般的弟媳,只看在自己夫婿的爵位原本是人家男人的,倒是也能和和气气过下去,偏偏秦芳又是个不念别人的好,且不踩别人几脚就不舒坦的人。赵氏如今在威远侯府的日子,可想而知。   果然,九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杨雁回又道:“听说威远候新娶了夫人,还是秦家的二小姐。我家里总往秦府送鱼,可我们连人家小姐的衣角也没见过。那秦家二小姐好看么?”   九儿听她提起秦芳,情绪便低了下去:“生得倒是好看。可……唉,不说这些了。”   看她这般模样,杨雁回心下顿时了然,这秦芳果然是不会做人,才去了婆家多久,就敢欺负长嫂!   “这侯夫人,原本该是你家世子夫人来做呢。怎么?看你这样子,那秦家二小姐,该不会还给你们夫人气受吧?”杨雁回问得越发直白了。   九儿也不知是该跟她说,还是不跟她说,一时有些为难,过了会子才咬唇回道:“那二小姐为人……确是个不大好相处的。”   “行了,雁回,瞧你把九儿为难的。人家不跟你说吧,怕你不高兴,跟你说吧,又不是个道理。   莫非你忘了,你那表姐绿萍可还跟在威远侯夫人身边当差呢!有事你问她去不就好了?你今儿怎么这么起劲儿的打听侯府的事?怎么?也想做侯夫人了?”庄秀云摆出长姐的派头来,说了雁回一通。   杨雁回“啐”了一口:“少来笑话我,我才不想去那什么侯府呢。那些高门大户有什么好?我要一辈子守着我娘。”   九儿闻言倒是颇有同感,不由叹道:“雁回姑娘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这高门大户里的人,看着金尊玉贵的,实则……哎,实则很多时候,还不如小门小户的人家自在。”   这些年,她可是听多了也看多了。不说别的,就说这威远侯府,她就过得步步小心谨慎,这才能做到世子夫人身边的二等丫头。只是她并非家生子,在侯府里没有根基,她自己也没有当妾抑或嫁个小厮、管事的想法,能升到这一步,恐也到头了。   不光是下人间勾心斗角得厉害,本是骨肉至亲的主子们,又有哪个过得省心了?   她原先在家的时候,总觉得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完的穷,日子难过得怎么也看不到头,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生下来。可进了侯府后才发现,原先自己羡慕的殷实富足的人家,也不见得就真好了。   就说她家夫人赵氏,那是个处处与人为善的慈悲人,却过得处处不如意。她反倒越发怀念在家里的穷日子。再穷再苦,可一家人亲亲热热的,父母疼她,弟弟敬她,就算天天睡茅草屋,那心也是暖的。   这时,秋吟搀着杨崎从后头出来了。杨雁回见状,跑到杨崎身边,和秋吟一左一右搀扶着他:“爹,你又不舒服了?”   “没什么,就是想给菜地锄草,多蹲了会儿,起来后,眼前就发黑。”   庄秀云和九儿又向杨崎见了礼,杨崎同二女客气几句后,便回屋歇着去了。   杨雁回扶杨崎躺下后,这才又来到堂屋,和云九二女坐在一处说话。二女似乎都不急着走,吃着茶点,磕着瓜子,一起说些有的没的,任由时间静静淌走。   约莫大半个时辰后,眼看已是天将晌午。九儿和庄秀云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告辞。杨雁回要留两个人吃饭,二人却说什么也不留。九儿嘴上说着不留,眼睛却往后院和旁边的屋子提溜直转,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   杨鸿杨鹤听着外头的动静,知道二女这是要走了,都从屋里出来送客,杨鹤手里还拎着两个篮子。   九儿看到杨鹤,目中露出欣喜之色,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似乎漏跳了一拍,不自觉便低下了头。   杨鹤走到九儿近前,九儿的头越发垂得厉害,脸颊也开始发烫。就听杨鹤开口道:“秀云姐,这里头是果子和鲜鱼,拿回去给庄大爷尝尝鲜吧。”   杨鹤说着,将其中一个篮子递给秀云。   九儿顿时觉得有些失落。   秀云忙道:“这可不行。我才带了两斤排骨来,临走到要拿你家的胭脂鱼,   像什么样子。”   “秀云姐,咱们两家还客气什么?你就是不来这一趟,我爹也得让我给庄大爷送家去。东西交给你,这不是省了我跑一趟吗?”   庄秀云这才接过篮子。   杨鹤又将另一只篮子递给九儿:“九儿,这份是你的。”   九儿晓得自己这是沾了庄秀云的光,单给秀云不给她,面上不好看罢了。是以,她连连摆手:“我可不能要。二少爷,这……”   “拿着吧。反正都是自家养的,又不是外头买的,不用几个钱”杨鹤将篮子塞到她手里,“以后别叫我二少爷了,于妈妈他们都不这么叫。再说了,你爹早就不是我们家的佃户了。”   九儿没奈何,只得接过篮子,只是手指触碰到杨鹤的手时,脸颊忽然飞起两抹晕红。   她其实比杨鹤大一岁,只是杨鹤生得高大英气,自小就比她高出半头,如今越发比她高了。   “二少……二……鸿、雁回,我先走了。杨大叔既是身子不爽利,我就不去跟他道别了,免得打扰他歇息。”   杨雁回笑道:“好,等你下回探亲,我去寻你说话。”   “唉。” 九儿答应了一声,又似是不敢再多瞧别人,垂头匆匆离去。   九儿的行止着实可疑。杨雁回似乎看出来点什么,便去瞧杨鹤,杨鹤却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样子。   真是没趣儿,到底是男儿家,心思一点都不细腻。杨雁回暗暗撇了撇嘴。   待出了杨家大门,九儿这才敢回头又瞧了一眼,只是已经瞧不见杨家院里的人了。   她从小就只能仰视杨鸿,如今他依然是她心里最最尊贵、却又十分可亲的二少爷。只是两个人的差距越发远了。他是要读书考功名的,她却早已入了奴籍……   呆了半晌,九儿这才又回转身子,缓缓迈着步子,往家里去了。   待庄秀云也走了,杨鸿瞧了院门一会儿,忽对杨鹤和雁回道:“我瞧着秀云姐的日子似乎不大好过。”   杨鹤说道:“是个人也瞧出来了,这才嫁人一年,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了。”   杨雁回对杨鸿道:“我只是瞧着她人有些憔悴,她说婆家事情多,我也就没往心里去了。”她可不知道庄秀云以前的身材是胖是瘦。   “傻丫头,咱这青梅村和县城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婆家事情再多,还能小半年都回不了一次娘家?自你出事到现在,这都多久了?秀云姐要是能回娘家,还不早来看你了?”杨鹤说道。   杨雁回想了想,道:“等娘回来了,我问咱娘去。秀云姐那边到底怎么样,庄大娘肯定给娘透过口风。”   到吃午饭时,闵氏这才回来,饭也顾不得吃,一头扎进屋里翻账本去了。   杨雁回忙不迭去了闵氏屋里打听消息。   “你说秀云?”闵氏听女儿问起庄秀云的事,不由放下账本,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娘,我瞧着秀云姐整个人都憔悴了。”   “唉,我听你庄大娘和你舅母说,她过得……不太好。那个挨千刀的文正龙,秀云当初瞎了眼,才会跟了他。”   “文正龙又是哪个?秀云姐的相公么?”   “可不就是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哎,那姓文的一家人,也太作践人了。不过是个商户人家,有几个臭钱罢了,什么女人也敢往家里带。如今已经带了两个窑姐回家了,还让那窑姐和秀云以姐妹相称。做婆婆的不但不劝儿子上进,反严令家中妻妾和睦。当初说亲时,文家人拍着胸脯说自家门风清白,还向你庄大爷保证,将来必定会善待秀云。可这算怎么回事?儿子成亲后,就放开了手脚纳妾。”   “还有这等事?”   “可不是么。说是文家只有正龙这一个儿子,因想让后代人丁兴旺,便多纳了几房小的。”   “呸!没有这样的理儿。秀云姐才嫁过去多久?文家怎知道秀云姐不会添几个大胖小子?”   “谁说不是呢?唉,可怜你庄大爷在青梅村威风八面说一不二,提起女儿的事,却只能背后和你庄大娘犯愁。”   闵氏对杨雁回说完秀云的事,便又翻了两下手里的账本子,依旧是眉头深锁的样子。杨雁回心中一动:“娘,你还在为咱家的鱼发愁?”   说起这个,闵氏便一个头两个大:“问了几家酒楼,都说用咱家鱼做的菜式贵,虽说口碑极好,人人都夸好吃,但主顾也少,轻易不敢多定。可是咱家的鱼并没有赚他们多少钱,没法降价,这样一来,那些酒楼也没法降价。唉,他们只说要考虑考虑。”   杨雁回忽笑道:“就是他们肯要,解了这燃眉之急,往后那些普通的鱼虾还得另寻买家,咱家只怕还是不方便。我有个主意,咱家这些鱼定不会砸在自己手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仇人相见   苏慧男浅浅啜了一口参汤,看了一眼身旁穿着碧色妆花褙子的管事媳妇:“谢恩?”   那管事媳妇道:“是,那家人央崔婆子往咱院里递的话。那杨家的媳妇,此刻就带着小女儿在西角门等着呢。说是那日被霍家撞了后,多亏您大发善心,赏了二十两银子。若是没那银子,恐要耽误了给女儿延医问药。这下杨家女儿身体大好了,娘儿俩便想给您磕个头。”   苏慧男面上渐渐泛出一层奇异的光华。放眼满京城,哪个大户人家的姨娘有她威风?外头的人来谢恩,不是谢正头太太或者老太太,反是来跪拜她。她又啜了一口参汤,这才将那小小的汤碗放下,一旁的小丫头忙接了过来,轻轻搁在了她手边的桌上。   苏慧男道:“听说那日,杨家的妇人说话不大客气,似是将侯府和咱们府里都怪上了,真是好生不懂事。那霍家的马车撞人,与咱们有何相干?如今看来,或许她那日也是急了,口不择言罢了,人还是明白事理的。”   那管事媳妇收了崔婆子的好处,此刻拐弯抹角帮着杨家说些好话,她道:“恐怕也不只是为着谢恩。”   “怎么说?”   “我听说那杨家的当家男人身体不好,整日里病歪歪的,一家子的生计全落在女人身上。他们家三个孩子都尚未成年,长房的大伯一家好吃懒做,父子两个还是赌鬼,日子一没着落便去打秋风。我寻思着,那杨家虽然有屋有田还做着养鱼的生计,只怕日子也不见得好过。这次上门谢恩,虽说大有感谢您的意思,恐怕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杨家一年到头往咱们府里供着鱼虾,真要是因为那次霍家的马夫莽撞就断了财路,呵呵……想必小门小户的,要心疼吧。”   苏慧男略一思忖,既对自己感恩戴德,又怕断了财路,只怕这杨家以后做事只有更尽心的。若是真的不再让杨家送鱼,自己还得另外寻一处人家。杨家送的鱼虾,这么多年来都没问题,猛地要换人,谁知道底下那起子奴才打什么主意,万一举荐个不像样的人家来呢?   那管事媳妇又适时递上来几条帕子和锦囊:“瞧奴婢这记性,真是该打。主子您看,那母女二人还送了些帕子和锦囊来。说是分送给老太太和您的。她们是穷苦人家,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好物件儿,也唯有送些亲手做的绣品聊表心意。”   苏姨娘嫌“姨娘”“姨太太”的叫法不好听,可又不能让人称呼一声“太太”,是以,下头的人只能称她为主子。   苏慧男哪里瞧得上这些东西:“行了,你们挑几个,剩下的给老太太送去吧。”   “多谢主子。”   管事媳妇虽笑着谢了恩,心里却一阵叫苦。这苏姨娘越发无法无天了,竟然叫她给老太太送下人挑剩的物件儿。真是尽顾着自己耍威风,全然不替底下人着想一二分。万一这事情没捂住传了出去,苏姨娘有老爷一力保着,自然是无事的。可她们这些下人……早知道,不如不收崔婆子那点好处,揽下这么一桩事。   苏慧男又道:“虽然那杨家母女明白事理,可咱们秦府规矩大,我一个姨娘,也不好真让人家进了府里来叩头谢恩。说到底,我也不算个正经主子。这话传出去,万一给有心的人拿住做把柄,参老爷个‘宠妾灭妻’反倒不妙。这样吧,你再拿二十两银子赏给那母女两个,让她们往后多尽心,挑最好的鱼送来,就算是报恩了。磕头就免了。”   不让杨家母女进来,一个是进来不方便,一个是苏慧男还瞧不上这样的身份。她满心想的,是和那些高门大户的正经太太们交往。   管事媳妇忙应了:“那杨家真是交了好运,遇上主子这样的善心人。奴婢这就去了。”   管事媳妇走后,苏慧男这才继续喝茶。屋里、院里,皆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苏慧男对自己管家的本事很满意———别家正头太太的房里,也未见得这般规矩。想了一想,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回头问身旁一个正给她打扇子的大丫头:“翠微,冯家的人是这时候到么?”   叫翠微的丫头忙道:“错不了,说的就是这个时辰,也该到了。”   苏慧男点点头,起身走到榻边,倚在榻上闭目养神。一会儿她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促成二女儿秦蓉与冯家这门亲事。   杨雁回母女两个站在角门外,闵氏拉着杨雁回的手,神情显露出微微焦虑。   杨雁回反倒回握了一把母亲的手:“娘,放心。”   其实,杨雁回心中才是百感交集。她还是秦莞时,虽在秦家后宅生活了十五年,可却从未见过秦家的角门是什么样。葛氏生前虽然待她甚好,也带她出去交际过几次,可她从不敢偷偷掀开帘子向外瞧,是以,连自家宅子的全貌竟也未曾瞧见过。上苍有眼,怜她孤苦,这才又叫她重新活一遭吧?这一次,她一定要活好了,活痛快了!   不多时后,崔婆子领着一个身着碧色妆花褙子的管事媳妇从角门出来了。   崔婆子指着那管事媳妇道:“妹子,快和雁回来谢谢这位张嫂子。多亏张嫂子在苏姨娘跟前说好话。姨娘说了,往后还让你们家送鱼,不换别人。”   闵氏和杨雁回连忙上前道谢。杨雁回一眼便认出,这位张嫂子便是苏氏跟前头一个得力的管事媳妇,张勇家的。能请张勇家的在苏氏跟前说话,可见崔婆子是真心实意帮她们。   张勇家的沉着脸,拿出一个钱袋,交到闵氏手里:“姨娘说了,你们的心意她领了,让你们进府谢恩不合规矩。这银子是赏你们这份孝心的,以后做事也要越发尽心尽力才好。”   闵氏连忙又将钱袋推回:“能保住生计已是我们天大的福分了,这银子哪里敢收?若是张嫂子不嫌弃,这银子您就收下吧。”   张勇家的客气两句,便也就收下了,脸上也和悦了几分。心道,总算这趟差事没亏了。   这时候,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朝阳街。张勇家的瞧见那马车,忙唤来一个守门的小厮:“你,快去里边通传,就说安国公府的人到了。记住,只往栖凤轩那送信。”   那小厮答应一声便去了。栖凤轩是苏姨娘的院子。那院子本来叫傲雪斋,是苏姨娘住进去后,自己做主改的名字。   安国公府?杨雁回忍不住回头去看那辆马车。苏姨娘竟和安国公府冯家也搭上线了?也不知这苏慧男又想干什么。   张勇家的又冲闵氏道:“赶紧将你们那骡车让一让,别挡了安国公府的马车!”   闵氏忙拉着杨雁回走开了。   秦府,荣锦堂内。一个头发花白,满身贵气的老太太,细细瞧着手里的两条帕子和两个锦囊:“倒是好东西。虽说不是一等一的好料子,但也都是丝绸锦缎做的,咱们这样的人家用了也不失身份。尤其这绣工,真是极好的。瞧瞧这锦鲤、翠荷、松柏,竟都是栩栩如生。比咱们府里的绣娘,还要高明出几分。手艺难得啊!”   一旁穿着祥云暗纹织锦花比甲,面上一团和气的老妈妈也跟着赞道:“是啊,倒是个巧手。”   老太太罗氏忽又一声冷笑:“那苏氏这次倒是没给秦府丢人,还知道打发人家几两银子。到底富贵久了,不像以前,几文钱也要抠走。如今她是嫁女儿舍得下血本,就是敛财也知道多贪点,小头小利就不算计了,要贪就吞大头。”   她还在想着上回苏慧男要吞了王氏嫁妆的事。这女人,胆子是一天比一天大,要不是她及时派人请了秦明杰回来,秦家丢人可丢大了。她一把年纪了,不想陪着苏慧男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丢了这张老脸。   底下的丫头们,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那看着和和气气的老妈妈敢接了老太太这话茬:“老太太说得极是。这秦家后宅,只怕还得要您撑着。”   罗氏素喜绣工精致的东西,又瞧了几眼手里的绣品,越瞧越觉着绣工高妙,针法也少见:“这户人家倒是知足,不过拿了二十两银子就如此感恩戴德。人也算知道规矩,晓得不能只给府里的妾送东西。”只可惜,她这个老太太并不想让人和一个妾同等对待,“这些绣品就赏你们了。那娘儿俩下次再来,问问她们,接不接针线活儿。说这府里的正经主子瞧上了她们的东西,想让她们帮着做些活计。若是接,我便高价收了。只一样,我要的东西,只有主子配用,以后不要乱送给旁人。”   “是。”那老妈妈知道,罗氏这是瞧上了杨家那对母女送来的绣品,竟然对这母女两个上了心。   罗氏又问:“那边近来有没有再闹出幺蛾子?”   那老妈妈低声回道:“倒是有个笑话。自打二小姐嫁入侯府,那苏氏便痴心妄想,还要攀高枝。她这次瞧中了安国公府冯家,想让三小姐嫁入冯家。”   罗氏道:“冯家?安国公冯世兴年逾四十,与夫人钟氏膝下空空,连一男半女都没有。她想让女儿给安国公做偏房侧室不成?安国公素来品行端正,夫人多年无所出,他却连个姬妾都没有。这样的人家,能看上秦蓉吗?更何况老爷是个好面子的,岂肯让女儿给人做小?她也真敢想。”   老妈妈回道:“苏姨娘这次的心气更高,人家是想跟冯家二房说亲。二房的嫡长子尚未婚配哪。”   罗氏一怔,继而冷笑:“闹了半天,是打的过继嗣子的主意。”   安国公府一脉,除了长房的安国夫人持家有道,将家业打理得极好,以至偌大一份家业却无人承继,那冯家二房、三房就是个花架子,内囊早已空了。若秦蓉凭着侯夫人同胞妹妹的身份,再加上一份极为丰厚体面的嫁妆,说不定,还真能嫁到冯家二房做长媳。   安国公没有儿女,年纪又渐渐老去,说不得就会过继个侄子到名下。到时为了不引起纷争,自然是过继二房的嫡长子,当然啦,也是过继他最富有的侄子,那最合适不过了。若这样还不够打动安国公,想必苏慧男还有后招等着。对苏慧男而言,反正那些钱财是给了自己女儿做陪嫁,又不是给外人,简直是无本生意。只是么,哼哼,罗氏在心里冷笑,高门世家最重嫡庶,冯家二房的人为了钱,竟让嫡长子娶个妾生的女儿回去做正头太太,安国公乐不乐意过继这样的嗣子还两说!   那老妈妈又道:“奴婢听说,冯家二房对这门亲事还挺上心。苏氏命人满府里喊着,三小姐正和安国公府说亲。”   罗氏嗤笑:“若是冯家三房人还住在一起,她这么喊也就罢了。可安国公府早分家了,她也好意思让人这么喊?也不知咱们老爷看上了这女人哪里,这些年硬是让她哄得团团转。连自己的女儿给苏氏陷害逼死了都不知道!”   老太太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愈发紧张起来,连那老妈妈也不敢说话了。   罗氏长叹一口气:“让他们折腾去吧,只要那苏氏别妨碍了我这老太婆颐养天年,这家里的事,我是不想管了。”   骡车内,杨雁回拉着闵氏的手,笑嘻嘻道:“娘,听女儿的没错吧?这下既没丢了生计,还挣了二十两银子”她说着,又佯装叹气,“哎,可惜呀,转手就让您给送人了。”   闵氏笑着刮了女儿鼻子一把:“瞧把你能的。你怎么知道那苏姨娘,不会让咱娘俩给她磕头?”若是真要磕这个头,她可不干。拼着得罪这京里的大官,也不和女儿受这个辱。自家明明是为了给秦家送鱼才在秦家门前不远遭了这祸事,若还要为了这事,向一个做妾的低头谢恩保住生计……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杨雁回狡黠地一笑:“猜的。娘,你也不用忌讳秦家冲撞女儿,只要咱们家好好的,那就比什么都强。女儿命硬着呢,谁克谁还不一定呢。”   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了解苏慧男么?以苏慧男的为人,怎么可能瞧得上她们这样的人家?她才不会“屈尊降贵”接见她们。二来也有忌讳,就算不怕外头传闲话,还不怕被老太太拿住这个做把柄整治她?明明是用秦家的钱做好人,好名声倒让她一个妾给担了?当自己是正头太太呢?是以,苏慧男断不可能真叫她们进府里磕这个头。而且这样一来,苏慧男的疑虑也就打消了,只怕还在因为有人要给她磕头谢恩这事洋洋得意呢。只要没有其他变故,苏慧男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起换人送鱼的念头了。   闵氏轻声嗔怪道:“傻丫头,又乱说什么呢?”   杨雁回又道:“只可惜了娘那几件绣品,便宜那苏氏了。娘也忒懂得‘金屋藏娇’了。要不是今儿于妈妈收拾屋子,我过去帮忙,还没发现箱底压着这许多好东西。听于妈妈说,那都是娘绣给女儿的,想等到女儿生辰那天再拿出来。”   发现那几块绣品后,又听于妈妈说这是闵氏绣的,杨雁回别提多高兴了。这送绣品的事,也是她临时起意。她没指着苏慧男喜欢那绣品,反倒希望能入了罗氏的眼。想扳倒苏氏,凭杨家是不可能的。她要搭上罗氏这条线,再徐徐图谋。   说起自己的绣品,闵氏一脸骄傲:“娘这绣工还是和你太姥姥学的。只是你太姥姥当年做绣品太多,晚年瞎了眼。她老人家临走前,拉着我的手,非叫我答应她,以后决不能像她一样,以卖绣品维持生计。我既答应了她老人家,也不好食言。何况自打有了你们几个,我家里家外的忙,也很少再绣东西了。这些精细活,常让别人帮着做。自你受了伤后,就更没心思碰绣活了。现下可算是又有空闲了,得空娘再给你绣块帕子。你自己也学着点,别只顾着玩。”   杨雁回连忙点头:“我知道了。只是么……我肯定不如娘绣得好。”   闵氏叹口气:“也没真指望你。可是一个姑娘家,连根针都拈不动,也忒不像样。”   母女二人一路说说笑笑间,马车已到了一家银楼前。赶车的王伙计回头朝车厢内道:“太太,如意银楼到了。”   闵氏对杨雁回道:“咱们下车吧。”   杨雁回问道:“来银楼做什么?”   “挑几样时兴的首饰,好好谢谢你姨妈。这次的事,她没少出力。要不是看她的面子,那张嫂子未必肯帮咱们。”   杨雁回便跟着闵氏进了银楼。娘儿俩挑了一对银镯子,一支虫草簪,这才出了银楼。   她两个刚出来,正赶上一辆马车朝银楼缓缓驶来。那双驾的豪奢马车前,一个衣着华贵,年轻英挺的男子,骑着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缓步前行。马车在银楼前停下后,男子便也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杨雁回认得马上这男人,此人正是威远候霍志贤。以前葛氏在世时,秦霍两家便已开始议亲。霍志贤那时候来过秦家做客,葛氏便想法子让秦莞偷偷瞧过他几眼。秦莞虽对霍志贤无甚了解,但看他年轻英俊,风采出众,又是京中最年轻的侯爷,加之一心想摆脱秦家,是以,对这门亲事充满了期待。可谁知后来却……   杨雁回忽又想到,既然这男人是霍志贤,那马车里的莫非是……秦芳?想到此处,她竟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一眨不眨地盯着车帘子看。   果然,马车里下来两个她熟悉的丫鬟。一个是崔婆子的女儿绿萍,另一个也是秦芳的贴身丫头,紫菀。绿萍和紫菀打起帘子,扶着秦芳下了马车。   杨雁回只觉得世事无常。做秦莞那会,她极讨厌秦芳,也极讨厌秦芳身边那些个狗仗人势对她不恭不敬的丫头。不成想这会到和绿萍成了表姐妹。   现如今的秦芳也大不一样了。只见她身着一袭大红色绣百蝶穿花褙子,下着浅紫色石榴裙,头上的凤翅金步摇奢华气派,通身一股富贵逼人的气势。与之前那个总是一身淡雅,看上去清秀可人的秦芳,简直判若两人。   秦芳眼含春水,抬眸望向霍志贤。霍志贤却没瞧她。虽然这个新娶的娇妻明艳动人,体态风流,但霍志贤这会儿却正瞧着刚从如意银楼出来的杨雁回。他阅女无数,一眼瞧出这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是个美人胚子。这么小的年纪,便已是眉目如画,唇如点绛,清丽可人,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秀洁灵动如出水芙蓉,清雅动人若滴露百合。若是再过几年,那还得了?   杨雁回对霍志贤肆意打量的目光浑然不觉。她此刻正在瞧着秦芳。往昔种种纷至沓来,秦芳的刁钻、刻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时不时在她心上割几下。   秦芳在外人面前温柔可人、知书识礼,可在家里呢?总是当面嘲笑她衣服穿得难看,首饰戴的不合宜,言行举止小家子气,最猖狂的时候,竟然嘲笑她是个没娘的野种。她可是正经的官家嫡女,究竟谁是野种呢!秦芳甚至还说,生母和继母,都是被她这个命硬的野种克死的……   这个心肠歹毒的人!   秦芳顺着霍志贤的目光,望向杨雁回。   看到秦芳夹杂着怒意的目光瞪过来,杨雁回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不该这样直勾勾盯着她瞧。   闵氏没想到这看起来身份高贵的年轻男人,竟如此放肆的打量女儿。她忙拉过杨雁回:“雁回,咱们走吧。”   杨雁回垂下眉目,乖巧地点点头,跟着闵氏走了。这种时候,她二人和绿萍心照不宣,谁也没和谁说话,全当不认识,就此匆匆别过。   直到骡车再次动起来后,闵氏这才啐道:“堂堂威远候,也不过如此。”   杨雁回心中的恨意下去后,渐渐泛出几分欣喜。霍志贤外表瞧着风采出众,岂料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妻子的面,肆无忌惮盯着别的女孩儿瞧。嫁给这种绣花枕头,秦芳你日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     ☆、如意算盘   如意银楼上下两层,外面建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四扇雕花门洞开,迎着八方来客,极为气派。进去后,更觉装修陈设金碧辉煌,奢华大气,连带着柜台上陈列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瞧着也比别人家的成色好了几分。   威远侯夫妇这样的身份,刚进了一楼,便已被眼尖的掌柜亲自引着上了二楼。二楼的装修又与一楼完全不同。虽是室内,当中却矗着一座半人高的怪石堆叠的假山,假山上竟还有流水潺潺。大厅里处处摆满鲜花果盘,满室花香袭人。墙上挂了不少山水字画,其中不少都是名家真迹,显得极为风雅。   威远侯夫妇一行,被引入一间格外雅致的贵客室歇息。秦芳靠窗坐了,呷了一口掌柜命人沏的上好龙井茶,心里思量着,该怎么整治这个不要脸的霍志贤。竟敢在她面前,当街直勾勾盯着美貌女孩儿看,也太不将她放在眼里!   他那个老不死的娘,或者说,她那老不死的婆婆,平日里已然对她多有轻蔑。她日日憋着一股火气,正愁没地方发作,他却偏还在这时候招惹她!   霍志贤不耐烦来这种地方,坐下后,一口茶也没喝,只是蹙眉道:“让他们将首饰送去府里供你挑选,岂不更好?好端端的侯夫人,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   这话说的也忒重了,就差明着指责秦芳耐不住寂寞,只怕不是个守得住妇道的人。紫菀和绿萍闻言皆是心惊肉跳,垂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秦芳心知他是不耐烦陪她出来选首饰,这才搬出大道理和规矩来压她。虽心中生气,面上却没有丝毫显露。她螓首微微一笑,娇嗔道:“侯爷,您又取笑人了,不是您早就答应了说要来么?”   霍志贤外表出众,实际却是个好色之徒,丝毫禁不得诱惑,登时便给这如花笑颜迷得忘了不耐烦,但又一时没想起来自己答应过这事:“哦?我有说过么?”   秦芳气急,却依旧甜笑着提醒他:“那日,如意银楼的人送了几十件首饰到府里来供女眷挑选。我看都是顶顶好的东西,一件也没舍得要。侯爷您从衙门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亲口说,若有机会,要带我来如意银楼自己挑。”   霍志贤早将这随口哄新婚娇妻的话忘了,经秦芳提醒,多少有了那么些印象:“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竟将如此重要的事忘了。”   秦芳又微微嘟嘴,面上添了几分委屈:“侯爷平日里一心忙着公事,哪里记得这些许小事。反倒是我,得了您一句话,便高兴得什么似的,眼巴巴的盼着侯爷能带我来。今日说好了回娘家,难得侯爷有空陪我回去,又恰好路过此地,是以,我便想进来瞧瞧。”   霍志贤被她这样子迷得心旌摇动:“那咱们今日便好生瞧瞧,定要买一件称心如意的首饰。”   秦芳握着霍志贤的手,撒娇道:“一件可不成,侯爷您错怪我,今日,可得大方些,多给我买几件首饰才好。”   霍志贤被这生得美丽动人的小娇妻迷得神魂颠倒:“都依夫人。”   两人正说着,如意银楼的女伙计已经来到雅室外面,叩首求见。秦芳便命人进来。   两个女伙计手里各捧着一个托盘,躬身来到秦芳面前,请秦芳挑选称心如意的首饰。只见那红色绒布上,各色珠宝首饰熠熠生辉,每一件都是上等的好货色。   秦芳拿起一件赤金嵌宝臂钏瞧了瞧,却又放下了。接着,又拿起一件镶东珠璎珞圈瞧了瞧,又放下了。   “这对羊脂白玉的玉牌倒也不错。”秦芳又拿起一块质地温润的羊脂白玉牌摩挲了几下。戴到自己颈前,真是极合适的。   珠宝首饰对男人的吸引力,可远远不如对女人的吸引力。霍志贤的耐心很快又耗光了:“那就要这个玉牌?”   秦芳又撅起了小嘴,歪着头道:“侯爷,您急什么?咱们自然是要挑顶顶好的首饰,才能不失了侯府的体面。”又对其中一个女伙计道,“这盘先放下,你再另选几样更好的来。”   那女伙计依言退下。不一会儿,又捧了个托盘进来。秦芳依旧是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只是又让女伙计放下托盘,再去取别的首饰来。   如此三五次后,霍志贤的耐性已经彻底用尽,但也不好在外面对夫人发火,只是提醒道:“夫人,莫误了时辰,咱们还要拜见岳父大人呢。”   秦芳醒悟道:“呀,瞧我糊涂的,这等事竟还要侯爷提醒,真是该打,咱们是该走了。”秦芳说完,又对那两个女伙计道,“将我刚才细细瞧看过的几件,全都装了,本夫人都要了。”又对绿萍道,“今儿侯爷大方,咱们也不能给她丢人,赏她们每人二两银子。”   女伙计闻言,连忙跪地磕头,谢侯夫人厚赏。   “你……你当真将看过的都要了?”霍志贤没想到秦芳竟如此贪心!威远侯府虽然进项不少,但花项也大,哪里经得起她如此大手大脚的花钱?她方才看的那些首饰,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好货色?   秦芳调皮地向他福了下身子,笑道:“谢侯爷赏赐,侯爷果真出手阔绰。”   此时,任秦芳如何的巧笑倩兮,霍志贤都不能再被她迷住了。那两个女伙计眼见不好,其中一个连忙退了出去,很快又捧了个精工细作的首饰匣子进来,将秦芳看上的首饰一件一件装好,另一个将没被选中的珠宝首饰都撤了下去。   霍志贤骑虎难下,不好说要,也不好说不要。直到如意银楼将一张“总计”一栏填着“贰千陆百八十两银子”的单子递到他面前,他才醒悟过来———面子远远不如里子呀。他方才真应该当众将那一匣子首饰全数退还。   可是已经晚了,首饰刚被装好,秦芳便带着绿萍和紫菀先行一步了。匣子自然也被绿萍紧紧抱着,带出了如意银楼。秦芳临走前,还回头笑看他:“我在马车上等侯爷。侯爷要快些来。”   霍志贤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银钱,只得命掌柜自行去侯府账房领取。心下当即可说是烦透了秦芳。仗着他这些日子对她亲昵疼爱了些,竟然如此贪得无厌。   秦芳坐在马车里,细细瞧着自己刚刚买来的首饰:“这如意银楼倒是有不少好东西。”   紫菀小心翼翼的问:“夫人,侯爷会不会生气?我瞧着侯爷他不是很乐意……”   秦芳训斥道:“大胆,主子的事,岂容你说三道四?”   紫菀吓得连忙低头认错:“奴婢知错了,再不敢乱说了。”   绿萍见秦芳发怒,想奉承讨好她几句,让她莫再生气,可一时又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得先安静坐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下又道,堂堂威远侯府,又不差这些银子,那霍志贤忒也小气,脸色差得藏都藏不住。秦芳为了几件首饰就惹了霍志贤的厌烦,恐也不明智。   说到底,还是为着霍志贤多看杨雁回那两眼。雁回表妹生的那般美丽,走在路上,是人都想多看两眼。何况霍志贤呢?哎,这个秦芳,真是个醋坛子。那霍志贤风流成性,日后有得是她醋海翻波的好日子。只怕真到那时,她们这些做下人的,更没好日子过。   霍志贤很快从如意银楼出来,翻身上马,一张脸拉得比驴子还长。一行人又缓缓朝着秦府行进。   秦府看门的小厮,老远看见威远侯府的马车,和骑着高头大马的霍志贤,早早便往里面通传:“快,往里面报,二小姐和二姑爷来了。”   消息传进栖凤轩时,苏姨娘正和冯家二太太聊得热闹。那冯二太太因为要跟个妾平起平坐拉家常,原本是有些不快的,可这苏姨娘说话极是熨帖,句句都说到她心坎上,那点不快,也就淡了。如今一听,那秦芳是个得威远侯尊重的,又不是什么节气,秦芳一个继室回娘家,他也肯花工夫陪着。当下心道,论起来,这门亲事也马马虎虎过得去。   秦芳和霍志贤到了秦家后,先去向霍志贤和罗氏分别请安。随后,霍志贤便去了岳父秦明杰那里。秦芳则去了栖凤轩。她刚到栖凤轩,还没来得及看清冯二太太的长相,苏姨娘便嗔怪道:“怎地来这么晚?让冯二太太久等了。还不快赔罪?”   冯二太太闻言,心下便想,秦芳是秦家的小姐,这苏氏不过是个姨娘,竟然还能端起生母的架子来。这秦家内宅,果如外头传的那样乱。   秦芳瞧了一眼和苏氏隔着一个翘头小几,对坐在榻上拉家常的妇人。那妇人面色微黑,体格富态,看起来三十□□的年纪。只见她梳着乌黑的抛家髻,髻上压着一支赤金莲花簪,两边各扣着一排珍珠。身着豆绿缂丝长袄,外罩着鸦青色福字暗纹比甲,下着绛紫色云纹织锦马面裙。这一身打扮,又像装嫩,又像扮老,实在不甚高明。秦芳心道,有些个人,不过就是仗着会投胎,轻轻松松就能做太太、封诰命,比如眼前这位冯二太太。   她心中瞧不起冯二太太,面上却不动声色,上前对冯二太太笑着解释:“半道上有事耽搁了。路过如意银楼时,侯爷非要带我进去选几件首饰。不如姨娘和世叔母帮着芳儿参详参详,戴哪件比较合适?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生怕言行举止衣装服饰,有哪里不合时宜,招人家笑话。”   冯家二房与秦家、霍家,本只有几分浅交,秦芳这一声“世叔母”,一下子便将几家的关系叫得近了。冯二太太心中颇是受用。   绿萍识趣地捧着首饰匣子上前。秦芳打开匣子,捧过来,放到那雕着美人踏雪赏梅图案的黄花梨翘头小几上。苏氏和冯二太太都凑过来看。   那冯二太太对苏氏尚有几分瞧不上眼,对秦芳却丝毫不敢怠慢。听闻威远侯陪着秦芳回娘家,又在半路进了如意银楼,给她买了几件首饰,冯二太太更是不由得高看秦芳几眼。虽说是继室,可人家得到的这份尊重,也不比原配差。   待看到匣子里的首饰,冯二太太心下不由惊叹,乖乖,可真是了不得。这威远侯出手可够阔绰的。想他们冯家那位安国公,出了名的疼老婆,安国夫人也未见得随随便便就得了安国公这许多好东西。   秦芳又从匣子底部拿出两只蝶恋花的鎏金簪子,簪尾各自垂着两粒圆润的小珍珠流苏。她将两支簪子用丝帕托了,给冯二太太仔细瞧:“世叔母,我听闻淑贤、淑和两位妹妹品貌双全,极是聪慧灵秀,只恨先前无缘得见。我满心以为今日能见到,还特特选了这两支簪子来,想送给两位妹妹。谁知今日世叔母也没带了两位妹妹给我瞧瞧。这两支簪子,就劳世叔母帮我带给两位妹妹了。”   这两支簪子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但也不寒碜,且胜在做工精巧,款式别致,颇适合少女戴。秦芳从如意银楼出来时,在一楼货架上看到,便吩咐绿萍买了。   为这两支不值什么钱的簪子折回去找霍志贤一起付账,她也怕挑战了霍志贤最后一丝丝底线,惹得他不顾侯府颜面,当众撕破脸,她反而什么也得不到,是以,还是自己付的帐。   冯二太太府里如今虽剩不下几样好东西了,但总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一眼便瞧出这簪子只是看似贵气,实则也就是十两八两银子的事。但这簪子做得端的漂亮,极适合两个女儿,她便也欢欢喜喜接了过来。毕竟也是威远侯夫人的一点心意,何况两个女儿也确实很久没有添置新首饰了。   秦芳又陪着冯二太太说了些话后,冯二太太这才告辞离去。苏姨娘母女挽留了几句,因留不住,便也只得起身送客。   待送走了冯二太太,秦芳忙问苏姨娘:“娘,我瞧着冯二太太是越发有意结这门亲了。今儿个谈得如何?”   苏姨娘道:“蓉儿生的那般好模样,论身份也是大家闺秀,我又是许过丰厚嫁妆的。配他们家,还委屈了呢。她还能瞧不上?你来之前,我已让蓉儿与她见了礼,她一眼就看中蓉儿了。不过是打量咱们蓉儿是庶女,我又是个偏房侧室,她自恃身份,不肯彻底松口罢了。哼,谁知道那冯曙将来能不能被安国公过继为嗣子,若是不能,咱们还委屈了呢。她有什么可端架子的?”   秦芳闻言,从匣子里拿出一根祥云如意翡翠玉长簪来:“娘,我再去一趟祖母那里。”   苏姨娘瞅了一眼那长簪,一看便知是好货色,便不满道:“急着给那老虔婆献宝去?怎的只有一根?也不知道给你外祖母买一根。”   秦芳急道:“娘,你糊涂了?冯二太太既有心结这门亲,咱们还不得赶紧哄着些祖母?毕竟还得要祖母出头定下亲事来。”   苏姨娘一怔,又冷笑道:“我倒是又忘了,我一个妾,哪里能替小姐们做主结亲?我说呢,我的女儿和女婿来了,怎地只有女儿来我屋里坐坐,女婿连一丝影子也不见?明知我这边和冯家说亲艰难,也不知道来给我撑撑场面。我真是养得好女儿,挑的好女婿。”   秦芳闻言气极,当下也冷笑道:“姨娘糊涂了,威远侯哪里是姨娘的女婿?人家是秦王氏的女婿。我今日死活求着侯爷和我一道过来,还不是为姨娘撑腰来了?我这么上赶着巴结冯二太太,还不是想为姨娘分忧?否则那冯二太太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去巴结?姨娘倒怪起我来了?嫌我没本事把威远侯拉到你这栖凤轩来?姨娘怎么就不为我想想?我若开了这个口,伤了夫妻情分可怎么是好?假使我拼着伤了情分,真能将他拉来也罢了。谁叫蓉儿是我妹子呢?可依着我们侯爷的性子,我就是跪着求他,他也不会来这里的。姨娘倒是不怪自己没本事,这么多年了,也没让老爷将您扶正了做太太。”   苏姨娘闻言,气得一阵哆嗦。秦芳自小就伶牙俐齿,与秦莞拌嘴从未落过下风。不成想今日这伶牙俐齿落在自己身上,无异于唇枪舌剑,句句跟刀子一样戳她的短。她费尽心机帮女儿谋来了好亲事,竟只换来女儿话里话外嫌弃她身份低微!   苏姨娘哪里知道,因了她的身份,让秦芳在与贵妇们交往时,受了多少戏弄和屈辱。   秦芳看苏姨娘气得厉害,深悔自己说话说过了,又道:“姨娘莫恼……只是……这什么女婿不女婿的话,万一传到侯爷和父亲那里,咱娘儿俩哪有好果子吃?”   苏姨娘冷冷道:“你不必假惺惺。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你是庶出,如今做了威远侯府人,生怕给人看轻了。若他日秦蓉真成了安国公夫人,你不也多个倚靠?是以,你才这般关心妹妹的亲事。往常也不见你这般操心娘家的事。”   秦芳知道苏慧男这是气昏头了,以至口不择言,便道:“现如今,我是妹妹们的倚仗,他日,妹妹们是我的倚仗。我们姐妹互为倚靠,有什么不好?”言罢,转身出去。   只剩苏姨娘坐在榻上,看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面目狰狞,胸膛一阵阵起伏得厉害。   是夜,冯家正院里也是好一阵争执。   冯家二老爷冯世端挥手赶走了所有下人,背着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冯二太太坐在桌前,拿着剪子铰一块缎子。冯世端心里憋气,偏偏他的太太早看透了他,既不触怒他,更不理他,只忙着自己手里那点子针头线脑的事儿。   冯世端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你说,你今日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秦家那个姨娘到底托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跟一个妾去……你不怕我被同僚耻笑,也不怕给曙哥儿丢人?”   冯二太太可不怕她老爷,放下剪子,冷笑一声:“那苏氏是个妾,这没错。可人家生养出了侯夫人。那威远侯夫妇别提多恩爱了。那些说闲话的到是什么官老爷、官太太,怎么也没生养个侯夫人出来?再说那秦家现如今没有当家主母,后宅本就是苏氏在打理。我不找她,我找谁去?”   冯世端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曙哥儿是冯家的长孙,保不齐将来还会是安国公世子。想与咱家结亲的也不少,你何必巴巴的去相看一个庶女?”   说起这个,冯二太太就生气:“你也不看看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家?有一家门当户对的吗?什么六七品的小官、穷官都往跟前凑。那秦蓉样貌出众,苏氏又许下秦家二成家产给她做嫁妆。侯夫人的妹妹、嫁妆又丰厚,不比先前那些人家的嫡女强?真再结个穷亲家,你让我们娘儿几个喝西北风去?你怪我给冯家丢人、给你丢人,怎么不怪你那好大哥?”   冯世端道:“怎地又怪起来我大哥?”   冯二太太道:“还不都是因为他迟迟不肯过继嗣子?曙哥儿现如今要是安国公世子,还愁结不下一门好亲?你大哥哪怕只露个口风,说属意咱们曙哥儿做世子,只怕上赶着和咱们结亲的好人家也踏破门槛了。可现下,曙哥儿这不上不下的……归根结底怪你不争气。若咱家不是眼下的光景,曙哥儿就是不当那个世子,也不愁娶不上一房好媳妇。你以为我愿意去相看一个庶女?”   冯世端被冯二太太堵得说不出话:“你,你……好端端的,你又提我作甚?曙哥儿眼下不是世子,你不会再等两年?”   “等?还等?”冯二太太忍不住高声道,“曙哥儿都二十了。再不定亲,什么时候才能成婚?什么时候让我抱孙子?李家的哥儿十五岁上成的婚,十六岁上就生了对龙凤胎,张家的哥儿和曙哥儿同岁,如今也当爹了……”   “行了行了”冯世端不耐烦地打断太太,“念叨起东家长西家短就没完没了。你就不能让我耳根清净会儿。”   “是我不让你清静了?不是你来跟我说曙哥儿的亲事的?”   冯世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冯二太太再次在“斗嘴”一事上战胜了丈夫。冯世端扫兴的往屋外走:“我今儿晚上就不该来这儿。”   冯二太太“腾”地站起来:“你往哪里去?是不是又去那小贱人屋里?”   冯世端停下脚步:“好端端的当家主母,满口秽语,像什么样子?我原是想去书房。”二房现下已经窘困到靠太太败嫁妆养家的地步了,他在太太面前也端不起老爷架子。小妾再怎么年轻娇美,他这时也不敢去了。   眼看着冯世端又坐了回来,冯二太太这才又坐下来。   屋里越来越暗,冯二太太自己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取下灯罩,挑亮了灯芯。做完这些,冯二太太又叹了口气:“到底是你大嫂命好,你大哥那般待她。”   冯世端嗤笑:“你不是一直取笑大嫂生不出一男半女么?现在又觉得人家命好了?”   冯二太太想起这茬,嘴角又噙出一个冷笑:“倒也是。这女人生不出孩子,还有什么用?大嫂还有什么可神气的?哎,你说他们两口子到底是谁有毛病?是大嫂早年小产那次伤了身子,还是你大哥的问题?外头风传是你大哥在战场上受了伤,是以才生不出。如若不然,早为了子嗣纳妾了。哪怕生几个庶子庶女,总比没儿没女强上百倍。他早年又不是没在暗地里养过外室!要不是那外室薄命死得早……算了,不说这个。我只问你,别人不知道内情也就算了,你这当弟弟的怎么也不知道?”   冯世端道:“我大哥早些年在战场上受过伤不假。可他回来时,伤早已没有大碍了。每日都是大嫂在屋里帮他换换药罢了。后来没多久就分了家。谁知这么多年过去,大嫂就没给大哥生出过一男半女。我又怎会知道是哪个身体有毛病?我当弟弟的,还能追问哥嫂房里的事?”   冯二太太道:“这怎么就不能问了?当弟弟的不能关心哥哥的子嗣问题?要我说,你就是怕你大哥,每次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所以一直不敢私下问他。哼,自己没本事生,又拖到现在还不肯立嗣,不知道你大哥在想什么!准是你大嫂眼酸我们二房三房儿女双全,才在你大哥那吹枕头风,不让他立嗣。当谁稀罕呢!我还怕百年之后,享不了曙哥儿的香火呢!”   冯世端道:“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没有曙哥儿的香火,还有晟哥儿的香火呢。就算没了晟哥儿,将来你的牌位也会进冯家祠堂被供奉起来。再者说了,指不定我大哥想过继三房的照哥儿和曦哥儿。”   冯二太太闻言急道:“不能吧?冯照和冯曦比咱曙哥儿小好几岁,现下还不到说亲的年纪呢。你三弟家的境况又是那般……比咱们家且还差得远呢。你大哥能看上?”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丫鬟在外头高声禀道:“老爷,太太,大少爷,大少爷那边儿,他……”   冯世端和冯二太太都站了起来,冯二太太几步便出了屋:“曙哥儿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偷鱼少年   秦家既又让杨家送鱼。那除了胭脂鱼、鳜鱼,普通的鱼虾供应,自然也是免不了的。闵氏这下长出了一口气,同时也加紧寻找别的大买主。万一秦家再这么来一回,不声不响的就不要她家再送鱼,她不至于又要抓瞎。只是秦家现如今也不能怠慢了。   想着今日又到了往秦家送鱼的日子,闵氏一早便起了床,去鱼塘里挑选卖相好看的鱼虾。杨雁回也缠着闵氏要去鱼塘里瞧瞧。   闵氏笑道:“既已和赵先生说好了,后天就该去上学了。现下就叫你玩个痛快,走吧。”   杨雁回兴奋的表示,自己最喜欢去京城了。她心道,罗氏若看上了那几样绣品,今儿个也该给个话了。   闵氏好笑道:“你这是玩疯了吧?没事便想往京里跑。咱们这会儿子又不需要进京买东西,大老远的过去干啥?你还没逛够哪?咱们盯着装好车,让伙计去送鱼就够了。”   杨雁回发现自己会错了意,不由暗地里吐了吐舌头。不过,去鱼塘瞧瞧也不错。她还没见过鱼塘呢。   母女两个也没带着仆妇,只带了一个秋吟,身后跟了个伙计,便出发了。原本杨崎也说要去,闵氏不让,杨崎便也没有再坚持了。   杨雁回难得走在真正的村野郊外,可是乐坏了,这里比她家过道旁的小路还要美几分哩。只见那乡间小路上,一路连绵不断的野草间,不时冒出一蓬一蓬五颜六色的小野花。一望无垠的庄稼地里,全是绿油油的还没长高的玉米苗。   杨雁回又是摘野花,又是拔狗尾巴草。途经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那溪水清澈见底,溪边躺着不少五颜六色的雨花石。杨雁回喜得赶紧拿出帕子,上前拣了几块石头包了。哎唷唷,这可都是她上辈子错过的大好时光呀!   谁知她拣够了石头,返身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她赶紧一把揪住水边一棵垂柳。那柳条却随风一荡,只往水里飘。   “哎呀呀”,杨雁回惊得连声高叫,手里的雨花石也落了。   幸好闵氏和秋吟眼疾手快,一边一个,将她拉住了。   闵氏好笑道:“看你还淘不淘气了?还真当你改了那身臭毛病了,哎,我看你这辈子是长不大了。”   秋吟却道:“姑娘不用怕,这水又清又甜,水也浅,你就是真掉进去了,也没什么。你以前还说,你要是个男娃,就天天来这里洗……额……”   杨雁回羞得拿手遮住脸,以前的雁回竟然还说过这种话!最可气的是秋吟,竟然当着伙计的面这般说话!就算她将话收住了,人家就听不出来杨雁回是说想来这地方洗澡吗?   闵氏点着杨雁回额头笑骂道:“你可真不害臊。”   杨雁回反怪秋吟道:“多嘴的丫头!”   那伙计原本是想上前救雁回的,但因站得远,被闵氏和秋吟抢了先。现下更是躲得远远的,装没听见秋吟的话。   杨雁回拾起丢下的雨花石,重新包好,这才和闵氏、秋吟一起往鱼塘去。   由于杨雁回的耽搁,三个人走了近半个时辰,这才到了杨家的鱼塘。   鱼塘外边一圈被铁丝网圈了起来,铁丝网上还故意拧出许多倒刺,防止别人钻进来,只在一其中一处空出来,装了扇门。因是白天,门是开着的,闵氏便带着两个女孩进了门。   紧挨着门不远,是一座低矮的草房子。杨家的鱼塘里,长年雇佣着一个脾气怪异的孤老头。那孤老头儿也是青梅村的,只因妻儿早些年相继病死,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封闭,是以被很多小孩儿称之为“怪老头儿”。   这怪老头儿因给妻儿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最后卖房卖地穷困潦倒。杨家便雇他来看守鱼塘,这怪老头有了安身之所,杨家的鱼也有人看着。这么些年了,怪老头倒也尽心尽力。   除了这怪老头儿,还雇着两个有力气的庄稼汉。那两个庄稼汉,只是白天来上工,不需要杨家管早晚饭吃住。草房子另一边,放着两辆平板车,几只大木桶,再远点儿,还拴着一条大狼狗。那狗长得凶悍,但看来的是闵氏他们,便只乖乖卧在一边,摇了摇尾巴,又自顾自晒太阳去了。   此刻鱼塘四下根本不见有人,草房子的门也关得紧紧的。   闵氏一时好奇,便去敲草房子的门:“老张头儿,这都什么时辰了,怎地还不出来?焦成和庄大丰怎么也没来上工?”   那草房子里丝毫没有动静。   秋吟眼尖,忽然朝着鱼塘对面一指:“小姐,快看,那边有人。”   众人顺着秋吟指的方向一看,果然见一个少年正猫着腰,悄悄往铁丝网那边慢慢挪。少年手里还拿着个木头叉子,叉子顶端叉着一条肥妹的鳜鱼。   跟来的伙计大喝一声:“小偷,往哪里跑?”喊完便沿着鱼塘和铁丝网中间的平坦路段,去追那少年。   少年眼看有人追,干脆站起来跑得更快了,很快来到铁丝网边。他先将手里的叉子扔到外边,再猫腰从铁丝网下一个撕裂的大口子处拼命往外钻。岂料这少年钻得太急,衣服竟然给铁丝上的倒刺给勾住了。原本就补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裳给这么一勾,“撕——拉——”一声,又划破长长一条,露出一大片麦色的光光的脊背。那看着精瘦的少年,背上瞧着倒也不算瘦得可怜。   少年还想跑,却被伙计一张大手捏着后领给提了回来,一掌摔在地上。伙计指着躺倒在地上嗷嗷叫痛的少年,骂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竟然在这里偷鱼。你爹娘是怎么教你的?”   杨雁回和闵氏、秋吟,也往这里走来。   少年不叫痛了,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明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伙计不说话。他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不知是因为淘气还是怎地了,沾染了不少泥土,因此,模样看得不太真切。但那双明亮鲜活的眼睛,那两条英气却不凌厉的剑眉,还有挺直的鼻梁,依然可以瞧出模样不差,似乎还是个挺英俊的少年。   杨雁回瞧了瞧铁丝网底部被撕裂的大口子。看起来应该是有什么人,故意将铁丝钳断了。   闵氏瞧见那口子,心疼坏了,怒道:“好不省心的孩子,要修补好这铁网,得费多少工夫?你爹娘是谁?今天我非押着你找他们理论不可。”   少年却瞧着雁回笑了笑:“这个妹妹,我来的路上见过。不就是捡石头时,差点掉水里那个么?”   杨雁回大窘。她本以为自己当时的模样只有秋吟、闵氏和自家伙计看到了呢,不成想,却被这个眼睛贼精的少年也看去了。也不知这小子当时在什么地方,她们几个竟一无所觉。   闵氏听这少年大有当自己的面调戏雁回的意思,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便骂道:“你这臭小子……”   少年一口截断了闵氏的话:“这位大婶,我虽然脸上脏了点,但是可不臭。”他说着,还伸手擦了擦脸,岂料将手上的泥土也抹到了脸上,一张脸更是花的除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杨雁回“噗嗤”乐了,秋吟也哈哈笑起来。闵氏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伙计道:“太太,这孩子瞧着眼生,不像是咱们青梅村的。”   闵氏指着那少年道:“你老实说,你从哪来的?爹娘在哪里?”   少年道:“我无父无母,从白龙镇上的育婴堂来。”   育婴堂?杨雁回心道,这少年竟是个孤儿?   伙计冷笑道:“这十里八乡偷东西的孩子,十个被抓住了,有九个说自己是育婴堂出来的孤儿。不就是怕被送回去,让爹娘狠狠揍一顿么?”   闵氏也冷冷道:“那些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不懂事,忍不住偷个东西,也没人真去计较,说放也就放了。你都多大了?在家里也是个劳力了。就算真是育婴堂里长大的,这年纪也该出来自立了。偷东西被人抓住了,还嬉皮笑脸没羞没臊的。我今儿个定然不能轻饶了你。我也不等你爹娘来领人,直接将你送官去。”   “哎,别别别”少年被闵氏一吓唬,终于怕了,告饶道,“太太,我不是有心的。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这铁丝网破了个大洞,一时好奇,就钻进来玩玩。谁知这鱼塘里的鱼生得如此好看,我就想抓一条玩玩。”   闵氏反到给他气笑了:“好端端的铁丝网,哪里来得洞?还不是你给弄坏的?”   少年道:“太太,我说的是真的。你想,我一个人,哪里来这么大力气,这么短的时间,就将这铁丝网剪个大洞出来?”   杨雁回闻言,上前仔细看铁丝网的断口,这一看倒是奇了:“娘,这倒真是新剪出来的。”这铁丝网被风吹日晒久了,早已锈迹斑斑,但被剪断的那几处,横断面明显一看就是新痕。   杨雁回心道,如果她在溪边捡石头时,这少年正好在一边瞧见。那后来,这少年或许有法子走到她们前头,却断然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将铁丝网剪成这样。那这个大口子是谁剪出来的?这少年又怎么会恰恰路过这里,还刚好看到了这个大口子?   闵氏闻言,对那伙计道:“搜他身。我还不信了,他身上没有钳子?”   伙计便俯身去搜那少年的身。少年给伙计一阵乱摸,哈哈直笑,满地打滚,伙计反而没法下手了。杨雁回和秋吟看得直乐。伙计没办法,只得停下来,少年这才不笑了。伙计瞅准空子,一手按住少年,又去搜身。岂料这次,他只摸了一下,手便停在了少年的腰带处。说是腰带,不过是根粗布钎边后,随意绑在腰间。伙计道:“你真是育婴堂的孤儿?”   少年道:“我骗你做甚?我是出来捡干柴、挖野菜的”说着,又指指铁丝网外面,“这里有这么多白花菜、苦苦菜、蚂蚱菜,你看不到?反正我看到了,所以就走到这儿了。结果看这里有个窟窿,觉得好玩而已……”   杨雁回看了一眼鱼塘外面生着大片野草的野地,只是并不认得少年口中那些名字听来怪异又有趣的野菜,但看闵氏等人的反应,想来少年说的不假。   闵氏问伙计:“你没看错?真是育婴堂出来的孤儿?”   伙计道:“太太,我没看错。他这腰带上,绣着育婴堂三个字呢。那里头的孤儿,腰带上都用同色棉线绣着这三个字。我不认识几个字,偏巧这三个字都是认得的。”   闵氏看了一眼那少年的腰带,果真能分辨出要带上的“育婴堂”三个字。既然知道了这少年真是孤儿,她火气便莫名消了几分。   此时,那少年又道:“太太,育婴堂里的孩子这时节还在啃地瓜,吃野菜粥呢。我进来后,看到那么多大肥鱼,就没能忍住。我……我下次再不敢了……”   杨雁回思及秦莞的身世,不由生出一股怜悯之情,便对闵氏道:“娘,他无父无母也怪可怜的。不如就放他走吧。”秦莞生母早逝,继母到底隔了一层,秦明杰又一直忽略她。岂非也和无父无母差不多?这种孤苦无依的感觉,她太了解了。   闵氏有些犹豫,却仍不愿放人:“可怜也不是作恶的理由。小小年纪便偷东西,若不给他个教训,倘若他日后变本加厉,为非作歹呢?”   少年道:“太太,你怎知我日后不会是个英雄豪杰?你就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杨雁回道:“娘,我看他适才手里拿的,也不过是个短小的木叉,明显还是新削出来的。那么小的木叉,也不过能插一条鱼罢了。可见他是临时起意,且没想多偷。不过是一条鱼,拉了他去见官,只怕县衙的老爷罚得太重。”   闵氏道:“不见官也成,总得给他个教训。”   杨雁回看了看那铁丝网,朝闵氏一笑:“娘,依女儿看,不如就罚他帮咱家修好这铁丝网吧?那鱼就当他是用自己的工钱买的,不算偷。”   不等闵氏做声,杨雁回又问那少年:“如此处置,你可服气?”   少年连忙道:“还是这位小姑娘心善,我心里服气得很。”   闵氏便对伙计道:“放开他吧,再给他找些铁丝来,让他将这里补好。”   伙计这才松了手。那少年站了起来,掸了掸一身的泥土,又对杨雁回道:“不知妹妹如今几岁了,我……”   闵氏怒斥道:“这里哪个是你妹妹?再如此油嘴滑舌,小心我掌你的嘴。”   少年没敢再放肆,只是苦着脸道:“雁回姑娘,我虽有心听你的。怎奈育婴堂里还有生病的娃娃等着我炖鱼汤给他喝,也好补补身子。还有许多没生病的小孩儿,等着我挖的野菜回去做饭。我若回去的晚了,他们就要饿肚子了。”   杨雁回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转念一想,这少年既然看到了她贪玩捡石头以至差点落水,听到闵氏唤她“雁回”,也是有可能的。   果然,那少年道:“我自然是听到这位好心的太太叫你,这才知道的。”   杨雁回心道,若是秦莞的闺名给外边的陌生人晓得了,那还了得?放在那些高门显贵的人家,这可是要命的大事。幸好乡间没这么多讲究。她出门看个戏,一路走过去,知道她姓甚名谁张口就叫的多了去了。   杨雁回道:“我听你的意思,是不想修补这铁网了?”   少年道:“那倒不是。只是今日我需得回去将事情说清楚,叫堂里明日安排别人出来捡柴火、挖野菜。我才好腾出手来修补这铁网。”   杨雁回道:“我们怎知你不会食言?你若跑了,明日不来怎么办?”   少年哈哈笑道:“若我食言不来,就叫我跌进姑娘方才捡石头的溪里变王八。”   杨雁回气得“啐”了一口,还不待她骂人,少年忽然一矮身子,从铁丝网里钻了出去。他那会儿往外钻时,明显笨手笨脚的,衣服都给刮破了,这会儿反倒像个滑不丢手的泥鳅,轻轻松松就钻了出去。   伙计没想到给他溜出去了,便骂道:“小兔崽子,谁让你走了?”他也弯腰往外钻,可动作明显笨太多,衣服也被勾住了,整个人挂在丝网上,想往外冲,又心疼衣裳,气得满脸通红,朝着少年大叫道:“你给我回来!”   少年站在外面,朝杨雁回和闵氏抱拳道:“杨二太太,杨姑娘,承蒙二位好心,这鱼我就收了。咱们改日再会!”   少年拾起地上的鳜鱼,转身离去,被划破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一荡一荡的。那阳光照耀下的光光的脊背,瞧着又可怜又滑稽。杨雁回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刚出来,她便怔了一怔。若换了秦莞,只怕要羞死了吧?可她如今连男人打赤膊都瞧惯了,更何况是破衣服下露出来的脊背呢?   前世,时远时近。近时,心底那股仇恨便时时啃噬着她,叫她寝食难安。而远时,便如刚才那般——她身上那残存的有关秦莞的痕迹,已经愈发淡得看不见了。   闵氏看着那少年远去的背影,叹道:“真是个狡猾的小贼,我看咱们是被他装可怜骗了。”   秋吟忽然道:“太太,咱们折腾了这大半天,怎么大黄也不叫呢?于大爷那也没动静。”   闵氏心道,坏了,保不齐是出什么事儿了。   那伙计眼看少年走远了,也只得缩回了身子。秋吟上前,小心的将他衣服从铁丝上拿下,没让他刮破衣服。几个人来到草屋前。伙计用力一推,便将门推开了。原来那门未从里面插上,只是关得死了些。屋子里的简陋单人木板床上躺着老张头,床底下半躺半靠着两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伙计。三个人呼吸均匀,显是在睡觉。   杨雁回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这屋里一股香味,不是清香也不是檀香。到底什么味儿?”   闵氏心道,这香味儿怕是有问题,忙捂了杨雁回和秋吟的口鼻,退出屋子:“快别闻了。”   伙计上前叫老张头三个,可怎么也叫不醒,便将他们三个拖出屋外,又是拍脸又是泼凉水,费了半天工夫,这才将三人弄醒了。他们三个除了头晕脚软,倒也没有其他不适感。在屋外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后,便哪里都好好的了。   闵氏叹道:“幸好这香的药性不霸道。”   大黄此刻依然趴在地上,半眯着眼晒太阳,只是尾巴摇得比那会儿略欢腾些了。伙计道:“太太,只怕狗也被下药了。”   闵氏对老张头三人道:“你们今日先歇歇吧。”又对伙计道,“你快回去,另叫几个人来,要快。赶紧挑好了鱼,往秦家送去。”   “哎!”伙计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   秋吟搬来一条窄凳给闵氏坐下歇息,又道:“太太,出了这种事,咱们报不报官?”   闵氏并不答她,只是坐了,问老张头道:“你们近来跟镇上的育婴堂,结了什么怨不成?”   老张头躬身站在一边,想了想,回道:“我前天是训斥过几个贪玩的小孩儿。他们自己说是从育婴堂来的,让我行行好,别赶他们。”   闵氏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清楚。”   老张头一五一十回道:“前天晌午,这里忽然来了几个小孩子玩闹。我瞧着那几个孩子淘气得佷,还总围着鱼塘四周打转转。其中一个八九岁大的,还爬到了鱼塘外的槐树上,冲底下的孩子嚷嚷,说池塘里的鱼可好看了。底下的孩子说,能抓一条玩玩就好了。我听着怕是不好。万一孩子们真从树上往里跳,那树离得远,又那么高,要是挂在铁丝网上,可怎么是好?孩子们出了事可怜不说,东家也得吃官司。于是我就赶他们走。一个孩子说,他们是路过这里,看这里野菜多,过来挖野菜的。等挖好了,要赶回育婴堂去,说别的孩子还饿着肚子呢。我瞧着赶不走这几个孩子,于是就故意放大黄吓唬他们。还……还咬了个孩子的裤腿……”   闵氏闻言,点头道:“这便是了。一准是育婴堂的孩子来报仇了。那偷鱼的小贼,看着不过是个小混混,倒还有几分手腕和本事。我们娘儿俩再来晚一些,他指不定会做些什么。”   老张头儿惊问:“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   另外两个伙计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杨雁回问道:“娘,咱们到底报不报官呢?”   闵氏想了一想,道:“育婴堂对孩子管教得很严,那里的孩子少有跟乡民捣乱作怪的。倒是时常感谢接济他们的乡邻。这次的事也不过是一场误会,没必要闹到官府去。打官司又不是什么好事。等明个儿娘去找育婴堂的张老先生,将事情说清楚。他育婴堂的孩子,让他去管教。”   平民百姓向来不爱打官司,闵氏也不例外。方才她说要押那少年去见官,不过是吓唬吓唬那孩子,唬得他害怕了,老老实实说真话罢了。   杨雁回闻言道:“如此甚好。到底也只是一群孤儿,无父无母已经够可怜了。咱们抬抬手,也就放他们一把了。”   闵氏看了一眼女儿,笑道:“你倒是好心。”   经此一闹,闵氏也没心情再待下去了,对老张头道:“这里就交给你了。一会儿你自己看着安排人手往秦家送鱼。记得,要挑顶顶好的送。”又对杨雁回道,“咱们回吧。一会儿你表姨要带着绿萍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好少略心塞,多谢沙发姐章章给人家留评哟~   ☆、孩子王   白龙镇上的育婴堂现有四十五个孤儿。因世人重男轻女,是以,堂里有三十个女孩,其中有六个是吃奶的婴儿,还有六个女孩自小便体弱多病。其余十五个是男孩,其中有四个是残疾,还有一个尚在吃奶。孩子们虽然无父无母,但幸而生在太平年月,有育婴堂这么个遮风挡雨的居所。虽然吃穿不大好,但总算能吃得饱饭,穿得上衣衫。   今日厨下管做饭的丁大娘告知孩子们,午饭要加菜,不但有松鼠鳜鱼,还有小鸡炖蘑菇和红烧全肘。孩子们一听,各个都兴奋得叫起来。一个年约五六岁,长得黑黑瘦瘦的小女孩儿,脆生生道:“丁大娘,我知道啦,是不是俞大哥回来啦?”   丁大娘身后忽然闪出来一个青衫少年:“念珠儿真聪明。”   少年将说话的女孩儿抱起来,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你真是越来越招人疼了。”   其余的女孩儿见状,除了年龄略大一些的,都奔了过来,团团将他围住,纷纷嚷着要俞大哥抱。   少年看着女孩儿们,笑颜灿烂:“好,都抱,都抱。”他矮下身子,又抱起了个四岁大的女娃儿,两个女孩一左一右偎在他怀里。   这时候,外面又冲进来一群小小子,一个个叫着“俞大哥”,也围了上来。   丁大娘站在孩子们后头,笑道:“你们这群猴儿,可是见到猴大王了。都规矩点,也不怕把你们俞大哥累着。谨白,你就和他们胡闹吧。趁着张老先生今日不在,没人管你们,你们就可着劲儿疯罢。我先去杀鱼了。”   俞谨白回头朝丁大娘笑道:“丁大娘放心,不会叫他们玩疯了的。”   丁大娘无奈的摇摇头,这才走了。   念珠儿对俞谨白道:“俞大哥昨天才来了,今天怎么又回来?”   俞谨白笑问:“俞大哥来的太多,讨人嫌了?”   小女孩儿语音娇美清甜:“才不是呢,俞大哥天天都回来才好。”   那四岁的女孩儿也说道:“俞大哥一来,咱们就有好吃的好玩的。俞大哥天天都来,那该多好。”   年龄大一些的孩子,全被这话逗笑了。俞谨白也哈哈大笑:“往后俞大哥一得了空,就来瞧你们,好不好?”   孩子们都大声叫着“好”!   俞谨白放下怀里的女孩儿后,又对一群男孩道:“走,去院子里打拳。让我瞧瞧你们有没有偷懒!”   男孩儿们得令,呼啦一下子便奔向院子里。女孩儿们也都跟着跑出来看热闹。婴儿房里的乳娘们,也抱着尚未睡觉的奶娃儿出来瞧热闹。一个耳聋的男孩儿虽然跟着大伙儿跑了出来,却全不知要做什么,只是迷茫地看着大家。一个小女孩儿朝他比划了几个手势,他才恍然大悟,跑到院子中央排队。   除了两个手脚残疾的,其余男孩儿们按照身高体型排开,像模像样打起了五行拳。待一套拳法打完,俞谨白赞道:“不错,大家要日日练习,强身健体。身体好了才不生病,还能不被人欺负。”   众男孩齐声道:“知道啦!”   俞谨白看着大伙儿,忽觉不对:“云泽和云浩呢?”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回道:“云泽哥哥去采药了,云浩哥哥去挖野菜了。”   俞谨白点点头,“哦”了一声,便没再问了。   闹腾了好一会儿后,俞谨白这才带着孩子们回屋休息。女孩儿和男孩儿的屋子不在一处,俞谨白这次自然是来了男孩儿们的地盘。男孩儿们人少,屋子也小,也不如女孩儿们的屋子干净,女孩儿们不爱进来,便只在外头玩。   俞谨白是这里的孩子头儿,男孩儿们见了他,一个个跟狗腿子似的,将他侍奉的活像天王老子。两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很快抬来一张太师椅给他坐。俞谨白大大咧咧坐了,身子斜斜倚着一边扶手,还将两条腿翘在另一边的扶手上,又对两个抬椅子的男孩道:“你们把张老先生的椅子抬来给我坐,也不怕他回来揍你们。”   一个男孩道:“你敢坐张老先生的椅子,我们自然敢抬。只要俞大哥愿意坐,皇帝老儿的龙椅我也抬过来。”   俞谨白道:“这话说的也忒大不敬了,当心张老先生真的揍你。”   另一个男孩则问道:“俞大哥,你今日怎么换了身衣裳?昨儿那身呢?”俞谨白往常来育婴堂,从未穿过这般崭新的衣衫。   俞谨白摸着下巴,叹了口气:“为了多看几眼俊俏小姑娘,我便让那件衣裳牺牲了。”   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给俞谨白倒了碗凉白开端了过来。听到俞谨白这么说话,男孩十分惊奇,连水都忘了递给他:“俞大哥,你你你……你也喜欢看俊俏的小姑娘?”   平日若有年轻俏丽的女子从育婴堂前经过,他们一旦发现,总要躲在暗处偷偷瞧几眼。可是俞谨白似乎对此全无兴趣,还为此取笑他们。乳娘林嫂子的女儿英英,现年十五岁,生得又白又俊,别提多好看了。英英每次一来,他们的魂儿大半都要给勾走了,眼珠儿总是偷偷跟着英英打转。偏偏俞大哥每回瞧见英英,只是淡淡打个招呼就不多言了,正眼都没多瞧过她几眼。可是俞大哥今日竟然说,他为了多瞧几眼小姑娘,情愿牺牲了一件衣裳?   俞谨白将男孩手里的碗端过来,喝了口水:“这个姑娘不一样,她比旁的姑娘都好看,还……还特别淘气。”说完,又喝了一口水。   男孩儿道:“咱们院里的念珠儿也淘气。”   “噗”,俞谨白将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念珠儿才几岁呀?”言罢,俞谨白一只手托着碗,另一只手又开始摩挲下巴。那个叫杨雁回的小丫头,不光淘气,还淘的和旁人不一样。乡野女子,野性的他见过不少,淘气的也见过不少,可没有一个如杨雁回那般的。   看她穿戴打扮,应当是个殷实小户人家的小姐。可这个小家碧玉的行动举止,却又透着股大家小姐才有的气派。乍看她似乎和其他乡野女子无甚分别,细瞧举止还是颇为讲究的,就连淘气玩闹时,也绝不会叫人觉得粗俗难看。高门显贵家的小姐他是见过的,村姑俗妇他见得更多,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合他眼缘的女孩儿。   其实俞谨白若要进那鱼塘里,本不需要将铁丝网弄坏。他是故意用钳子将铁丝网弄了个窟窿出来,好让路过的小孩钻进钻出。如此一来,那看守鱼塘的老头儿势必要耗费心力来补好铁网。以他的能力,弄坏铁网小菜一碟,可那老头儿想补好铁网,就不知要费多大工夫了。搞完破坏后,他还将钳下来的铁网抛进了水里。临走忽然馋了,便进鱼塘里插了条鱼出来。待要走时,闵氏一行来了。他这才发现,那片鱼塘主家的小姐,便是他在半路上看到的貌美女孩儿杨雁回。   俞谨白一时心动,便故意逗女孩儿笑了一场。他装可怜时,看她那样子,显然也是真心同情他的遭遇,可见她不止生得美,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儿。想及此处,俞谨白心道,或许他不该随意弄坏人家的铁网。万一杨家的人发现得晚了些,进了小偷可怎么办?又或者与他家结怨的人,在鱼塘里动些手脚怎么办?   一个男孩儿开口打断了俞谨白的想入非非,问道:“俞大哥,你快跟我们说说,那个姑娘到底有多美 ?”   俞谨白挥挥手:“去去去,小小年纪如此好色,若给张老先生知道,看他不拿藤条抽你。”   男孩儿吐了吐舌头,忙道:“我们平日里再规矩不过了。”心下却道,俞大哥刚才的模样才叫好色哪!   这时,忽听外面一个女孩儿叫道:“云泽哥哥和云浩哥哥回来了!”   又听一个女孩儿惊呼道:“云泽哥哥你的脸怎么了?云浩哥哥,你的胳膊怎么了?你们的竹筐呢?”   俞谨白听着像是不好,忙起身出去看。但见院中站着两个颇为狼狈的十二三岁少年,他两个衣裳破了好几处不说,一个脸上乌青一片,另一个右手托着左胳膊,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两个少年见到俞谨白,仿佛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小孩儿见到了爹妈一般,齐齐叫了一声:“俞大哥。”   俞谨白忙问:“怎么回事?”   云泽一脸愤愤不平,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诉了俞谨白:“我采药时找到一片鱼腥草,高兴坏了。想着除了给院里的孩子们用,余下的还能卖不少钱。可偏偏有几个詹家拳馆的弟子也看上了那片鱼腥草。他们明明是后去的,却非要说是他们先看到的,所以全归他们,根本不让我碰。我不服气,偏要去挖那些鱼腥草,他们,他们竟上来就打人。云浩在附近挖野菜,听到我和人争执,便也赶来帮忙。我们两个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衣服被扯烂了,筐子也被人踩的稀烂。俞大哥,你快看看云浩吧,他胳膊动不了啦。”   俞谨白上前查看了云浩的胳膊,安慰他道:“没有大碍,只是脱臼了,我帮你接上。”   俞谨白带了云浩进屋,将他胳膊复位后,又找来几块木片,选了合适的,帮他固定好。一个乳娘翻了药膏出来,给云泽擦药。   林嫂子一边哄着怀里抱着的女婴,一边瞧着俞谨白和另一个乳娘忙碌。看云泽擦药时疼得龇牙咧嘴,她不由叹道:“前几天二小他们被养鱼的放狗咬,今儿个又是云泽云浩被拳馆弟子欺负。詹家拳馆里各个都是练家子,咱们哪里惹得起?唉……这些没爹没娘的孩子……也真是可怜。那些人都黑了心肝不成?连他们都欺负。”   林嫂子一番话,说得孩子们各个红了眼圈。   俞谨白早已生了气,眼见云泽云浩的伤势都被处理好了,他便起身往屋外走:“我去找他们算账!”   林嫂子慌得一把拉住他,说道:“谨白,你疯了?詹师傅的名声,十里八乡哪个不知道?他教的徒弟各个都是好手。你敢去找詹家拳馆的晦气?”   云泽云浩也都道:“俞大哥莫生气,此事便这么算了吧。”云浩还说自己的伤口早不疼了。其余的孩子年岁还小,见这情形,根本不敢吱声。   俞谨白却道:“这晦气我找定了!”他拨开林嫂子的手,来到院中,又对孩子们道,“丫头们都留在院子里。小子们胆小的留下,有种的跟我去詹家拳馆看戏!”   他这么一说,男孩儿们呼啦便奔出了屋子,连那个耳聋的也跟着来到院子里,只剩几个腿脚不灵便的干着急。当下,俞谨白打头,一伙男孩儿跟在他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往詹家拳馆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表姐的心思      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悠悠然飘着几朵白云。一辆独驾骡车行在乡间的小路上。小路两旁沃野千里,路上并无其他行人。天地间竟好似只剩了这一辆骡车在田间慢慢赶路。   路途有些颠簸,任那骡子再健壮,车厢造得再四平八稳,都难免被颠出些吱吱呀呀的声音,再和着哒哒的蹄声,便将车里的低低絮语,悄悄掩去了。   崔婆子打量了几眼女儿。绿萍今日梳了个垂鬟分肖髻,髻上点缀了几朵小小的银珠钿,项上挂着紫铜长命锁,身穿一件月白色斜襟上襦,袖口处绣着一圈兰草,外边罩一件豆绿色半臂,下着月白色齐腰襦裙,裙边的兰色蝴蝶长穗宫绦上系着一块通体翠绿的鲤鱼佩。这身打扮十分清雅,反倒衬得她清秀可人。   自打入了侯府,绿萍穿衣打扮便越来越素净。崔婆子不由暗暗点头,还是她的女儿聪明懂事。不像紫菀那个蠢货,自打跟着秦芳入了侯府,便一日比一日打扮的出挑。   秦芳每回一次娘家,崔婆子便见那紫菀的衣料更好了,衣裳颜色更艳丽了,首饰也每次都变着花样。整日这么花枝招展的,到底是打扮给谁看,众人心知肚明。紫菀也不想想,秦芳那样的脾性,容得下她这般放肆么?待秦芳在侯府站稳了脚跟,保不齐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紫菀。   只是女儿这身打扮,似乎还缺了什么。崔婆子皱了皱眉,问道:“那支虫草簪呢?”   闵氏送的那支虫草簪,样式一看就是给年轻姑娘戴的。崔婆子便将簪子给女儿拿去戴。谁知今日绿萍竟然没有戴着那簪子。   绿萍不屑地撇撇嘴道:“戴那个干什么?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   崔婆子怒道:“你敢嫌弃你姨母送的东西?咱们能有今天,靠的是谁?还不是你姨母?你可不能没了心肝,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就忘了你姨母的恩情。”   原本她一直在秦家做粗使婆子,她男人也只是个做最低等活计的下人。夫妻俩每天受苦受累不说,还要受许多气。连带着她们那才不过五岁的女儿,也处处被那些做精细活的丫头们欺负。有的管事媳妇黑了心肝,总爱寻由头克扣她们这些最低等的奴才的月钱。就连冬衣,她们穿的也比旁人薄。即使如此,她们一家三口都差点被撵到庄子上去,好换别人进府伺候主子们。   那时,是闵氏没忘了她这个表姐。杨家还未见起色时,闵氏便时常接济她,还比照着秦府发放给她们母女的冬衣,做了一模一样的送了来。那冬衣里面絮了厚厚的新棉花,又松软又暖和。   待杨家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闵氏不忍看她一家三口如此受苦,便给了她一些银钱,让她拿去讨好上头管事的人。虽然钱不多,可也尽够她使了。她和她男人靠着在秦府几年的历练,早已学得会说话、会办事,再有了银钱通融,这才渐渐升了上去。女儿月牙也被选入了秦芳的院子,做了秦芳的贴身丫头,还被秦芳改了名,唤作绿萍。现如今,竟一晃十二年过去了,绿萍都十七了。她男人却在几年前得病死了。   她做了管事婆子后,自然也不会忘了回报表妹。秦家续弦的太太葛氏身份低微,苏氏时不时便刻意打压她。还变着法子将和葛氏哪怕有一丝丝瓜葛的人全都弄走了————给秦家送鱼的那家人也遭了牵连。   内宅本就是苏姨娘的天下,跟葛氏有牵扯的人本就不多,赶人走也十分容易。可秦家还是要吃鱼虾的,赶走了这家,总得再找下一家。崔婆子便想办法找人在苏姨娘面前说好话,促成了杨家给秦家送鱼的生计。只是闵氏于她的恩,是雪中送炭。她还闵氏的那点情,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绿萍道:“姨妈对咱们的恩,我都记着呢。我下回来一定戴上,成么?”   崔婆子仍旧不悦道:“你今日就该戴上。”   绿萍道:“姨妈的好意我都知道,那簪子我也好好收着呢,总有戴得到的时候。再说了,我就算不戴那簪子,也照样念着姨妈的好。只是今日实在不行。那是如意银楼的做工,我若戴上,万一被夫人看到,岂非要倒霉?”   崔婆子闻言,奇问:“这是怎么说的?如意银楼的东西,还能平白无故惹了你们夫人不快?”   绿萍道:“你忘了?她那日搬了整整一匣子上好的珠宝首饰回娘家,说是侯爷买给她的。其实都是她用小花招下套,逼着侯爷买的。侯爷不想出这笔钱,便让如意银楼的人去侯府的账房领钱。账房虽见到了侯爷的签章,但也不敢随意将这么大一笔银钱给人,便去请示了老夫人。老夫人当时就被气到了,但为着侯府颜面,还是命账房将银钱付了。夫人从娘家回去后,便被老夫人叫去狠狠训斥了一顿,指责她抛头露面、有失身份、丢了侯爷颜面、有损侯府体面。老夫人还说,这买首饰的钱走的既是公账,那珠宝首饰就该归入公中。当即便让人收了那一匣子首饰。检查后发现少了一根玉簪,便让夫人自己拿钱补上。夫人被羞辱得好没脸。侯爷那几个通房、侍妾,没一个是吃素的,私下里好生取笑夫人。现在夫人看到如意银楼的东西就生气。”   崔婆子道:“那日二小姐回门,恨不得喊得人人都知道,威远侯特特买给她一匣子一等一的首饰。如今府里的人,都以为她在夫家极有体面,极受尊重。我寻思着肯定没这么简单,没想到实情如此不堪。你们老夫人也太刻薄了些,连已经送了秦老太太的玉簪都不肯便宜了她。”   绿萍蹙眉叹道:“老夫人素来看不起我们夫人。人家原本挑中的就是大小姐。苏姨娘满心以为弄死了大小姐,二小姐便有好日……”   崔婆子忙低声喝住她:“胡说什么?”说完,警醒的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驾骡车的老汉正在低头打盹,没有丝毫反应。   绿萍知道自己话说过了头,吓得缩在一边不敢吱声。   崔婆子将头探出窗外,高声骂道:“王老三,你赶这段路时别老打瞌睡,万一骡子走错了路,看我不收拾你。”   赶车的老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连连道歉后,重新打起精神,继续赶车。   绿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崔婆子回过身来,狠狠瞪了她一眼。绿萍越发缩着身子不敢再说话了。   马车依旧小幅度的颠簸着,崔婆子和绿萍也被颠得一晃一晃的。她两个睡不着,又实在闷得慌。没一会儿,崔婆子又开口了:“去了你姨妈那,多和她亲热亲热。”   “哎,知道了”绿萍答应了一声,又道,“我什么时候对姨妈和雁回不亲热了?”   崔婆子又对女儿道:“倘若你能给威远侯做小,那最好不过了。可二小姐是个不容人的,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咱娘儿俩也不一定猜得透。若秦芳连你都容不下,我就求她放你出去。让你姨妈给你在外头找个好人家。跟你姨妈家差不多就行。人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你是伺候过侯夫人的贴身丫头,配那样的人家也够了。我瞧着鸿哥儿那孩子就不错,才比你小三岁。这女大三,抱金砖,你们年岁品貌也算般配。可你姨妈一心想让他们兄弟俩考功名,偏他兄弟俩也确是读书的料子,我也就不好跟你姨妈开这个口了。”   绿萍羞得双颊绯红:“娘,你乱说什么呢?”   崔婆子却道:“你害什么臊?你都十七了,年岁也不小了,娘也该为你的终身大事打算了。娘这些年攒了不少体己,到时候,都给你做嫁妆。”   绿萍原本还不好意思,听到后头,眼圈便热了:“娘……”   崔婆子揽过女儿:“咱们娘儿俩早先受过大罪,以后是要享大福的。只可惜你爹走得早了些,看不到了。”   绿萍许久不曾被母亲这般像揽孩子一样揽在怀里了,心下十分受用,便也随她去了。崔婆子又絮絮叨叨起来:“咱们以前受过你姨妈的恩,往后说不定还要求她给你说亲。你记住,不管你在秦家、霍家如何得脸,在杨家都不许放肆。”   “嗯”绿萍低低应了一声。车厢里一阵安静后,绿萍又幽幽叹了一声,说道:“娘,我不想给侯爷做小。”   崔婆子怔了一下,又笑道:“你若愿意享侯府的荣华富贵,娘随你。你若情愿出来过苦日子,娘也随你。”   外头隐隐约约又传来王老三的鼾声。   绿萍眉间显出几分愁苦之色来,叹道:“荣华富贵又岂是那么好享的?苏姨娘和二小姐满心以为,做了侯夫人便可以风光无限。可夫人过的什么日子,我最清楚不过了。她脾气本就不好,这下更是变本加厉,隔三差五便寻着由头发火,一发火便要骂人、罚人。亏得我早些时候趁着她心情好,告了假,今儿个便悄悄出了府。不然这会子,恐怕还在和紫菀一起受罪呢。我若真给侯爷做了小,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我自己想想便觉得艰难。可我也不想再给人当奴才了,也不想将来若我有了……有了孩儿,再给人做奴才。”   崔婆子不由将女儿揽得更紧了:“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亏我做娘的竟还觉得如今的日子不错呢。你说得对,你的孩儿不能再给人当奴才了。那命啊、富贵啊,都捏在主子手里。他们要给便给,要收就收。”   绿萍低低絮语道:“若夫人念在我忠心耿耿侍奉了她一场的份上,待我寻了好人家,便放我出府也就罢了。若她非要留我,我也只能对不住她了。侯爷是个花心的,想爬……想给他做小,能有多难?我纵没本事做苏姨娘,可也不会做了秦葛氏。可……可我真不想有那么一天。庶出的小姐、少爷,日子多半艰难,有几个能如我们夫人那般好命的?便是我们夫人,如今也时常被贵妇们明里暗里的取笑排挤。偏偏紫菀是个傻的,还一心想着做妾。哎,她的苦日子在后头呢。我倒是觉得雁回妹妹命好。姨夫姨母宠着她,鸿哥儿让着她,鹤哥儿虽时常和她斗气,却也没有哪次真舍得叫她吃亏。”   崔婆子道:“你放心。你姨母是个厚道人,我若将你的终身大事托付给她,她定会仔细帮你相看好人家的。你将来的孩儿,也会如雁回那般好命的。”   母女两个一时无话。骡车出了田间小路,渐渐驶向人烟渐多的村庄。赶车的王老汉也提起了精神,不敢在这样的路段打瞌睡。 作者有话要说:     ☆、姨妈带来的消息   崔婆子母女的骡车渐渐停在杨家门前。闵氏听到门外的声音,便拉着雁回出去迎客。绿萍还未下车便听到了闵氏的声音:“可算是到了,快下来,赶紧进屋歇歇。”   绿萍身子轻巧,当先下了车,又扶着崔婆子下了车。崔婆子笑道:“你妈还不老,不用你这般小心。”   闵氏赞叹道:“小半年不见绿萍,前些日子在如意银楼门口撞见,我瞧她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如今再看,人也更乖巧懂事了。姐姐,你可真是个有福的,有个这样好的女儿。”   绿萍笑道:“姨妈又来打趣我了。”   闵氏身边站着个少女,那少女梳着双丫髻,髻上各缠着一串淡粉色小绒花,身着艾青色琵琶袖窄袄,水红色撒花百褶裙。这一身鲜红嫩绿的穿戴,若换了别人只怕撑不住,可在她身上,却不见丝毫俗气,反将她衬得愈发粉妆玉琢、娇美动人。   绿萍如往常般,亲热的拉过女孩儿的手:“雁回,你在病床上时,我一眼没来瞧瞧,现下你大好了我才来。你不会怨了我吧?我知道你爱吃爱玩,今儿个从侯府带来许多好吃的点心,外头买不着的。”   绿萍本以为杨雁回会大大咧咧笑着回她一句:我病着时你来瞧我做什么?现下我好了,咱们两个正好一起玩。说完后,她便欢欢喜喜拉着她往家去。   谁知杨雁回却只是怯生生瞧着她,仿佛瞧一个陌生人,盯了她半晌,才问道:“你就是绿萍表姐?”   她这一问,在场的人都愣住了,连时常给崔婆子母女赶车的王老汉都怔住了。   闵氏最先回过神来:“雁回,你怎么又犯糊涂?”   杨雁回却一脸无辜地瞧着闵氏:“难道我又认错人了?不是说绿萍表姐今日来吗?”   绿萍觉得杨雁回有些怪怪的,拉着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了。往常杨雁回都是“姐姐姐姐”的,叫她叫得亲热着呢。可这会儿,杨雁回看她的目光,完全就是看着个陌生人。除了陌生,那眼底深处,似乎还有那么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莫名的让她发憷。   这时,杨鹤的声音忽如霹雷一般从里面传来:“杨雁回,你看看你干得好事!”   杨雁回闻言,朝闵氏一笑:“娘,二哥叫我哪,我这就去瞧瞧我干的好事。”说完,转身匆匆跑进街门,直接将绿萍撇边儿了。   她自然是认得绿萍的,可她忘不了绿萍对秦莞的冷言冷语,更忘不了她和秦芳一唱一和对秦莞恶言相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除了最贱,绿萍的心也够狠,否则不会做那些事。   杨雁回实在无法与她亲热,至少现在还不行。那就干脆装作很陌生吧。   闵氏本以为杨雁回全好了,没成想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她忧心忡忡道:“这,这可怎么是好呢……”   崔婆子宽慰道:“妹子,你别急。我瞧着雁回身子早就好了,人也不糊涂,只怕是一时还没记起绿萍。”   绿萍问道:“姨妈,雁回受伤后,时常这样么?”   闵氏道:“起先是,后来就极少这样了。”   绿萍低声纳罕道:“我怎么瞧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杨雁回提着裙子跑到杨鹤房里,进门就叫:“杨二鸿,你鬼叫什么?不知道姨妈来了?也不出去迎一下。”   “你反倒教训起我来了?这话你怎么不去跟大哥讲?”杨鹤手指隔壁,“你若敢去教训大哥,我便服了你。”   杨雁回道:“大哥和爹去庄大爷家了,你不知道呀?”   杨鹤一怔,问道:“去庄大爷那做什么?”   杨雁回扁扁嘴:“我怎么知道?等他们回来了再问呗。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你屋子里臭死了,你昨晚睡觉肯定没洗脚,臭袜子又塞床底下了吧?早上起来也不知道开窗子换换气。”   “你等等”杨鹤不准她离开,一把拉过他妹子的手,将她拉到一个半人高的小橱子前。那橱子是给他装杂物用的。杨鹤将橱子打开,手朝着一摞书籍指着:“我的书呢?怎么少了一本?定又是你不问自取。”   杨雁回甚是不好意思,一双纤巧的天足向后退了两步,准备开溜:“那个,你昨儿下午不在家,我又想找本书看,就自己过来翻了翻。我又没弄乱,我这不都给你放好了吗?”   “你这叫给我放好了?”杨鹤抽出其中一本书来,“这本《太平广记》的书皮怎么掉了?”   杨雁回道:“那书皮本来就快掉了呀。我抽出来时又不小心蹭到了别的书,就……整个都掉啦。哎呀二哥,你别发火,我给你粘好还不成么?我这就去做些糨糊来。”   杨鹤道:“先别急着跑,我的《太平广记》贰册哪里去了?赶紧还来。我今日正好想看。”   杨雁回道:“你急什么,让我先看完再说。”   杨鹤指指杨雁回:“你非让我自己去搜,是吧?”   杨雁回道:“好歹我也是个姑娘,你好意思去我的闺房里乱翻东西?”   杨鹤道:“合着我的屋子你就来得、翻得,是不是?”   杨雁回横了杨鹤一眼,道:“小气鬼,还你就还你。就在那呢,你自己去拿好了。”杨雁回朝杨鹤的床边努努嘴。   杨鹤忽觉不妙,脚下一步也未动:“那床底下只有臭袜子,快去你屋里将书拿来还我。   杨雁回只得转身坐势离去。她刚回过身,脚下一转,忽然直奔杨鹤床边,一把掀起床上的被褥。杨鹤想阻止,已然来不及了。杨雁回将他压在床被下的两本书翻了出来。一本薄薄的《西厢记》,另有一本厚实些的《水浒传》。   杨雁回拿着两本书,示威似的朝杨鹤晃晃:“你再对我凶,我就告诉娘去,还要告诉爹”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还要告诉大哥。让你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   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闵氏和崔婆子母女进了堂屋。招待表姐母女坐下后,闵氏便往杨鹤这边来了:“雁回、鹤儿,怎地还不出来?什么时候这般没规矩了?”   杨鹤赶紧上前,将书从杨雁回手里夺了,手忙脚乱的将两本书又压在被褥底下藏好。紧接着,闵氏便进来了,语气也比刚才凌厉了些:“杨鹤,快些出来。别尽顾着和妹妹斗气。”   杨鹤忙道:“这就出来了。”   闵氏看着杨鹤房间,皱了皱眉,又问:“怎么床铺这么乱?”   杨鹤连忙去抻被单:“我马上铺好。”   杨雁回上前和他一起铺床:“我帮二哥铺床。弄好了就出去了。”   “快着些,别让姨妈和表姐久等了。”叮嘱完,闵氏这才离开杨鹤的屋子。   眼看闵氏走了,兄妹俩才松了一口气。杨鹤低声对雁回道:“你不许说出去。”   杨雁回也低声道:“成。不过我有条件。”   “你还有条件?”   杨雁回道:“你那《太平广记》只有两册,太少了,看得不过瘾。你再多搜罗些来。”   杨鹤低声道:“《太平广记》全书有五百卷。若要搜罗齐全了,我那橱子可塞不下。你也太贪心了。”   杨雁回闻言想了想,便道:“那我将你的《太平广记》读完了,你得把《西厢记》给我看。”   杨鹤不甚在意这书,便道:“那书我翻了几页,没什么好看的。尽是些缠绵悱恻的淫词艳曲,你要看便拿去看吧。”   杨雁回又道:“看完了这缠绵悱恻的《西厢记》,我可还要看那打打杀杀的《水浒传》。你也得给我看。”   杨鹤便犹豫起来了。西厢记很薄,杨雁回很快便能读完。水浒便没那么容易读完了。况且他手里这本并没完,底下还有两册呢。雁回看完了这一册,只怕还得要他搜罗余下的两册。偷偷读的时间久了,便容易被人发现。好好的妹妹,给他引得看些乌七八糟的闲书,若给爹娘和兄长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教训他呢。更何况他这本水浒也才读了小半,到时候,雁回若来同他抢着读……   杨雁回看他犹豫,便道:“哼,我这就告诉娘去,说你看这些书。”杨雁回作势要走,杨鹤慌得一把拉住她:“好妹子,我这里的书,你要看便看吧。”   杨雁回这才满意了,甜甜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咱们快出去吧。再□□该生气了。”哼,她上辈子怎么说也比杨鹤多吃两年饭呢。对付他还不容易?   闵氏这会儿早和崔婆子、绿萍,去自己屋里坐了。秋吟也早已将茶水、点心、鲜果、瓜子、花生,一一摆了上来。   杨鹤和雁回进来时,就听崔婆子道:“如今阖府上下都忙着三小姐定亲的事,是以,我往后便又不得空了。侯府事情多,绿萍那边只怕也不得闲。咱们姐妹再见面,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杨雁回听了这话,问道:“姨妈,秦家又要办喜事了?”想不到这么短的日子,秦蓉也说了人家。以苏姨娘的性子,肯定又要巴结个高门显贵。只是这次,不知道还有哪家高门显贵肯娶秦蓉?   崔婆子笑道:“我们三小姐定了安国公冯家。”   “啊?”杨雁回奇问,“该不是给安国公做妾吧?”就算苏姨娘肯,秦明杰丢得起这人?再说,那安国公也得乐意呀。   说起来,这安国公夫妇真是京中勋贵人家少见的一对。两口子年过四十无子,安国公既不纳妾也不立嗣,到也真沉得住气。   安国公夫人上无公婆压制,下无妯娌掣肘,丈夫又对她百般尊重,都老夫老妻了,依然恩爱有加。她一个人在偌大个府邸呼风唤雨,真是过得好不快活。引得京中不知多少贵妇又酸又妒,只恨自己没这般好命,进而又开始用“至少自己能生养,那安国公夫人半根毛也生不出来”安慰自己——就连苏姨娘这得宠的妾也是这般说的。   崔婆子笑道:“哪能呢?我话还没说完。是冯家二房的嫡长子。”   二房?杨雁回想了想,心中只觉好笑。这苏氏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她是做梦想让秦蓉做公爷夫人呢,也不看看秦蓉的造化够不够!   绿萍奇道:“雁回,我听着你的意思,你是早知道安国公膝下无子?”   杨雁回眨巴眨巴眼:“嗯。跟娘在京里闲逛时,从路人嘴里听来的闲话。”   绿萍点点头,“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   闵氏惊叹道:“这苏姨娘怪有本事的。只是……那冯家也乐意?”   崔婆子道:“怎么不乐意?就凭着那份丰厚的嫁妆,得叫多少人家眼馋?”   闵氏奇道:“那冯家……竟是为了钱?”心下不由鄙夷道,这样的人家能好到哪里去?   崔婆子道:“各取所需罢了。冯家二房缺钱,我们苏姨娘是盼着那安国公……立——嗣!高门里的事情,道道可多了。这你就不懂了吧?”   闵氏笑了笑,心说,立嗣也不能够立这样的人家呀。那苏姨娘听着便不是个善茬,竟为了钱娶这样的女人生养出来的女孩儿?哪个公侯糊涂了,才会过继这样的嗣子?   杨雁回也撇撇嘴,心中一阵冷笑。苏慧男是个蛇蝎心肠的小人,小人素来都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若以为人人都如她那般爱财,那她这算盘可就打错了。更何况人家安国公两口子也不缺钱。人家会为了她女儿那点子嫁妆就过继二房的嫡长子么?只怕反倒因此越发不肯过继那冯家二房的哥儿。不过么,苏慧男有后招也不一定。她就当看戏好了!   杨鹤也听得来劲儿了,问道:“那冯家二房到底是多缺钱呢?”   崔婆子道:“原本也是过得下去的,是以,亲事虽谈得差不多了,但也没有就此定下来。谁知冯家那哥儿近来做了一桩不争气的事。”   崔婆子话到这里便住了口,她总是故意只讲一半,吊着别人胃口,非等别人来问她。   闵氏知她是故意的,便顺着她的意,笑问道:“是什么样不争气的事?”   崔婆子得到了满足,便接着说道:“那冯家的哥儿虽说无甚大才,倒也算得上本分。可谁知前些日子,被人拉着去逛窑子……”崔婆子说到这里,看了看杨鹤、杨雁回,又将话咽回去了。   杨雁回心知崔婆子顾忌自己是个姑娘家,有些事不好说给自己听,但却佯装不知,催促道:“姨妈,你快说呀。”   闵氏好笑的看了一眼女儿,对崔婆子道:“姐姐,你就当这是桩趣闻给我们讲讲吧。我们这样的人家,没那么多讲究。村里人连更不堪的事也讲的,雁回早不知听了多少了。”又对杨雁回道,“雁回,这么新鲜的事从你姨妈这听了去,可千万别去外头讲。姑娘家家的,不好乱说话。”   杨雁回忙乖巧的点头道:“知道了。”   崔婆子这才又道:“那冯家的哥儿,竟然被个颇有手段的窑姐儿勾上了。那窑姐儿也不知用的什么手段,哄得他买了好些名贵珠宝。那些不知道冯家二房底细的生意人,瞧着冯家也算是高门显贵,就让这哥儿凭着签章买了许多珠宝首饰。等人家找上门要账,冯家二房立刻慌了手脚。冯二太太卖了个庄子抵账,这才保住了二房颜面。那庄子还是冯二太太的嫁妆呢!这下,冯家二房的日子愈发艰难了。冯家人不甘心吃这个亏,便命人去锁那窑姐儿,谁知那窑姐儿早跑了。妓院的人说,那窑姐儿不过是在他们那里挂个牌接客,并不是他们买来的姑娘。”   闵氏道:“好糊涂的哥儿。苏姨娘也舍得将女儿嫁了去?”   崔婆子道:“男人么,逛窑子、纳妾,那不都是常有的?何况冯家那位哥儿平日里也算规矩。这一回就是因为平日太规矩,没见过放□□子,这才被人家算计了。那哥儿被父亲和大伯狠狠教训了一通,指天对地的发誓,再没下回了。”   杨雁回道:“因此,冯家便向秦家求亲了?”   崔婆子道:“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老太太一听冯家来求亲,便应下了。”   杨雁回心道,苏姨娘知道冯家境况不好,为了不让女儿没面子,少不了暗地里接济冯家,也好让他们将文定置办得好看些。至于老太太罗氏那边应得这么痛快,只怕也有看笑话的意思。   嫁去这样的人家,能过上什么好日子?那冯家的哥儿竟能让一个窑姐儿给算计的赔出一个庄子去,这得多草包?到是那位安国公,她越听越有趣儿。他倒是肯帮着弟弟一起教训不成器的侄子,偏偏却不肯接济二房一些银钱,硬是能看着弟弟一家卖庄子还账。   杨雁回又问:“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崔婆子道:“还没这么快选日子,不过两家都想将日子定在明年三月。冯家的哥儿都二十了,等不了太久。”   杨雁回心道,到那时候,秦蓉还未过十四岁生辰呢。这么小便要离家出阁……她忽又想起,秦芳也还未过十五岁生辰呢。秦芳在家时,是再尊贵不过的二小姐,如今乍入侯门,又有几个人会心疼她年幼,对她容忍礼让几分呢?   只怕不用自己出手报复,秦芳现在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杨雁回又想到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今这当闺女的痛快日子还能再过几年。想到此处,她竟不知该痛快还是该发愁了。   崔婆子又对闵氏笑道:“妹子啊,说起小姐的亲事,我……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闵氏闻言,不由看了一眼绿萍,绿萍此时已羞得脸颊绯红,恨不得将头埋在胸前。闵氏和杨雁回同时心道,崔婆子不是想让绿萍给威远侯做妾么?难道又改了心思?   绿萍羞怯了片刻后,又抬起头来,说道:“娘,您先和姨妈说着。我想去后头院子里看看,雁回,你和我一道去吧?鹤哥儿,你也来吧。”   绿萍不待杨雁回说话,便拉过她往屋外去了。杨鹤见状,便也乖乖跟了出去。   闵氏看孩子们都出去了,便对崔婆子笑道:“姐姐的心意我明白,绿萍这孩子不错,我会帮她留心好人家的。只是……那侯夫人肯放她出来么?”   崔婆子闻言大喜,激动地握着闵氏的手:“你肯帮绿萍相看好人家就好。放绿萍出府的事,我自会想法子。我人在秦府,难得出来一次,我家原本又不在这一带,除了你,也不认得旁人。我也只能将绿萍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你了。”   不等闵氏回话,崔婆子又道:“绿萍如今还是清白身子,只要得了你这话,往后她更会想法子保全清白。这事你要跟相中的人家说清楚,别让我们绿萍遭了嫌弃。”   闵氏忙道:“绿萍生得模样好,又是侯夫人身边的丫头,性子也大方得体,只怕想求娶的人家多着呢。哪个敢嫌弃?”   崔婆子听闵氏如此夸赞女儿,又笑起来:“那是你做姨妈的疼她,自然看她样样都好。换做旁人,指不定怎么挑她的不是呢。”   两个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于妈妈的声音:“老爷回来啦?”   于妈妈的大嗓门一直传到后院里。杨雁回正不耐烦陪着绿萍说闲话,闻言立刻从马扎上站了起来:“绿萍表姐,你再坐会儿,我去看看我爹和我大哥去。”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的章节出了点小问题,需要修一下,不是大修。目前已经修到7了。大家略等下俺呀。下章很肥。   ☆、待客   杨崎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低着头做沉思状。杨鸿则负着手,迈着缓慢的步子,垂眉敛目跟在父亲身后。父子两个明显是各有心事的模样。   杨雁回从后院奔出来后,见他两个这般模样,忙问道:“爹,怎么了?”   杨崎笑道:“雁回,明儿个就要上学了,今儿个你表姐就来看你了,高兴吧?”   杨雁回心说,爹可真是答非所问哪!她又去看杨鸿:“大哥,庄大爷叫你们去干啥?”   杨鸿想也不想,便答:“庄大爷家的小石头明儿个要进学堂读书了。都六岁了,也该开蒙了。”   小石头是庄大爷的儿子。村里人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小石头明个儿开蒙,庄大爷叫你和爹去做什么?”   “庄大爷说,小石头都要念学堂了,不能再喊小名了,得有个学名。待去了学堂,再请先生取个字。可他念书甚少,想出来的名不甚响亮,便将我和爹叫去,叫我帮小石头想个大名。”杨鸿一边说着,脚下一步未停,慢悠悠晃着便进了堂屋。   大哥真是说谎都不眨眼呀!杨雁回撇撇嘴,表示这个答案不能令她信服!   给小孩子起名这种事,要么是孩子的长辈来,要么就找个读书人来。虽说杨鸿也是个读书的料子,可村里又不是没秀才。那庄秀才还是庄大爷的本家侄子呢。村里人若想给孩子起个得体响亮的名字,素来都是去找庄秀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杨鸿啊!   一定有事发生!杨雁回暗暗下了结论。   杨崎、杨鸿与崔婆子母女客套了几句后,便找了借口双双去了杨鸿的屋里。   这时候,闵氏让于妈妈去镇上割二斤猪肉回来,又让何妈妈剁白菜,准备包白菜猪肉馅饺子。她则亲自下厨,准备炒几个小菜,还吩咐雁回和秋吟好好陪着崔婆子母女说话。   杨雁回有心去帮母亲打下手,怎奈杨鹤听完闲话早已开溜,也去了杨鸿房里凑热闹。隔着门都能听到他在问杨鸿:“哥,小石头的大名叫什么?”   杨鸿的回答则低得听不见。   杨雁回不好再开溜,总不能只让秋吟作陪,是以,只得陪着姨母和表姐说话。   绿萍将带来的一块华美布料拿出来,在杨雁回身上比划了一番:“这是翠湖十色锦。我们夫人的嫁妆里,布料多了去了。可这翠湖十色锦也才不过有六匹。她倒是大方,赏了我和紫菀一人一匹。我们这样儿的身份,哪里配穿这样好的料子?给了我也是白糟蹋了。你看看,这料子多衬你,还是给你合适。”   秋吟看着那布料,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她只觉那料子一抖开便好似流水倾泻下来一般,隐隐间,又仿佛有十色光华流动其间,端的是华贵艳丽,却又不带丝毫俗气。   半晌后,秋吟才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想摸一摸那料子,却又在半空里停住了手,惊叹道:“乖乖,这料子太好看了,我连碰都不敢碰了”说着又去看杨雁回,“姑娘若用这布料做了衣裳穿,岂非美得像个仙女儿?”   杨雁回也不碰那布料,只是退了两步,缩着手道:“这么好的料子,我可不敢碰。姐姐穿不得的料子,我又岂能穿得?真要裁了做衣裳,我都不敢往外头走了,这也太招眼了。”   这六匹布分明是王氏的嫁妆,原本就该是秦莞的东西,结果却被那苏慧男一点一点的贪了。   想来王大太太向秦家索要小姑嫁妆时,苏慧男没舍得交出这几匹布料。翠湖十色锦工艺难得,随着会织染这种料子的匠人越来越少,如今市面上已不多见了,有钱也难买到。   苏慧男大可编几个借口,说是布料没了,让秦明杰多填点银钱补进去。这么好的东西,竟然成了秦芳的嫁妆,真是可惜了儿的。这才叫白白糟践了好东西!   秦芳待下人算不上宽厚,平白无故,决计不会赏人这样的好东西。这绿萍指不定又帮秦芳干了什么黑心肝的事,才会得了这样的重赏。   杨雁回这般态度,崔婆子和绿萍看在眼里,皆是一怔。绿萍心下更是不由突突一跳。杨雁回方才那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眼神却冷厉得像把刀子的模样,怎地那么像秦莞?   幼时的秦莞,因不忿苏姨娘及其一干子女,加之秦芳、秦蓉又屡次挑衅,因而时常与妹妹们拌嘴吵架。待年长些后,秦莞似乎觉得这番做派有失身份,秦芳再挑衅相逼时,她便甚少搭理这庶出的妹妹,反倒常常是这般模样了。   绿萍那时候没少为虎作伥,隔三差五便帮着秦芳欺侮秦莞。她心里很清楚,那时候的自己,便是世人口中所说的“刁奴欺主”里的“刁奴”!   后来,秦莞含冤自尽,绿萍每每想起她,便有种内疚、恐惧之感。仿佛这位大小姐的冤魂,早晚会来秦家清算多年旧账一般。   谁知杨雁回又笑嘻嘻躲进了崔婆子的怀里,问道:“姨妈,您老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这番天真娇俏、活泼淘气的模样,才是杨雁回该有的。绿萍这才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想多了,怎地刚才竟想到秦莞身上去了?   瞧杨雁回那贪吃的模样儿,绿萍不由笑道:“你这馋嘴猫儿,每回来都只问有没有给你带好吃的。给你带的花儿呀、钗呀、新裙子呀,你回回都不稀罕,就知道吃。”   这下就连秋吟都忍不住道:“姑娘,以往那些东西你不爱也就罢了,可这回的布料多稀罕,多好看呀。我真想现在就瞧瞧你穿上这料子做的衣裳。你原本就是个顶顶美的美人,若再穿上这么一身衣裳,哇……”   秋吟一边说着一边仰起了脖子,半眯着眼进入了遐想状态,仿佛真看到了个身披彩霞的仙子,“杜家那姐妹俩若瞧见你这模样,还不得眼气死……”   崔婆子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让你们太太和姑娘纵得越发没规矩了,话说得这样傻气。”   杨雁回则纳罕道:“杜家姐妹俩是谁?”   秋吟登时就从遐想里清醒了,仰着的脖子瞬间复位,叫了一声:“姑娘,你连你的死对头都忘了?”   杨雁回奇道:“我还有死对头呀?”   秋吟忙点头:“有,你平生跟谁都好,就是讨厌杜家那对双生女。”   绿萍忍不住摇头叹气,杨雁回主仆俩没上没下的做派,她就算再看到一百回,也是瞧不惯的。   崔婆子也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对女儿道:“绿萍,快去将咱们带的糕点拿来。”   绿萍应了一声,便迈着莲步,袅袅娜娜的去了外间,将原本放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彩绘花鸟雕鱼戏莲花三层紫檀木食盒提了过来。   她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点心一样样取出来,摆在榻上的翘头小几上,边对雁回道:“呶,这是酥皮红豆沙蛋黄馅饼,这是冰糖奶香梅花香芋,这碗里是蜜汁藕粉核桃仁桂花香圆子。这三样都是侯府厨娘的拿手点心,我特特使了银子求人做了,让你和姨妈尝尝鲜。”说着,她又取下系在食盒上的一个油纸包,“这里边是福庆楼的花生芝麻酥糖,你平日最爱吃的。给你买了一大包,够你吃段时间了吧?”   这时,闵氏端着一碟凉拌耳丝,一盘小炒腊肉进了堂屋。她将两道菜摆到桌子上后,因听见了绿萍的话,便转到了自己屋里来:“绿萍,你又给雁回带糖了?”   待看到那几样精致的点心后,不由叹道,“哎唷,你带来的点心回回不一样,还样样都好看的叫人不忍心吃。”一边说着,又瞧见了炕上摊开了小半幅的布料。饶是闵氏再如何行事得体,也不由看直了一双眼。   表姐母女两个来时,虽从骡车上取下来一匹布料,说是给雁回带的,但那布料外头还裹着一层普通的棉布。闵氏本以为是些常见的绫罗绸缎之类的好料子,可万万没想到里面竟是如此华贵艳丽的料子。那布料被轻巧巧铺在自家床上,连带着整个屋子都添了几分贵气。   闵氏不由上前摸了几把料子,触手只觉得分外轻柔细腻,还带着些许凉意。她不由再度叹道:“绿萍,你待雁回也太好了,这可真是顶顶好的料子。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穿得起这样的料子。”   绿萍便笑道:“姨妈这样的人家穿不起,这十里八乡还有谁家穿得起?等到明年,姨妈家就得出两个秀才啦。”   一句话说得闵氏乐得合不拢嘴:“就你那两个不成器的表弟,哪里当得起你这么夸。他两个整天只会嘴上吹,等到明年,万一考不过童子试,看他们两个还吹不吹了。”   绿萍又笑问:“姨妈,家里有没有新鲜的鱼?”   闵氏忙道:“有新鲜的鳜鱼。我和雁回今早去了鱼塘,回来时特地挑了一条鱼,捞了一斤青虾。”   绿萍挽起袖子道:“今儿个我下厨给你们露一手,让你和姨父尝尝我的手艺。”   闵氏道:“这可使不得,哪有让上门的亲戚做菜的道理。”   绿萍道:“我新学的菜式,正愁没处施展功夫呢。好姨妈,你就让我试试吧。”   崔婆子也对闵氏道:“你别拦她。我当娘的都还没吃过几回她做的饭呢。往常她净伺候别人了,今儿个也让她伺候伺候咱们姐妹。”   闵氏依旧连声道使不得。绿萍却早已叫着杨鹤的名字,喊他出来杀鱼去。   何妈妈是个胆小的,虽自幼生长于乡野,可就是不会杀鱼杀鸡,一旦于妈妈不在,这等杀生的差事,便就得交给杨鹤来做。杨鹤杀鱼是一把好手,杨雁回还开玩笑说,若他将来考不下功名,去集市上卖鱼倒也不错。   杨鹤听表姐喊他杀鱼,于是出了屋,卷起袖子便去灶间提了那条肥美的鳜鱼出来杀。杨雁回却分明看到他脸上带着几分怒气。   杨鹤绝不会因为绿萍喊他杀个鱼,就给人甩脸子看。她心道,许是二哥从父亲和大哥那里,听来了些气人的话。   何妈妈那边将白菜剁得细碎的快成沫了,这才罢手。   她取来一个窄长的小布袋,将白菜馅都装了进去,转了几个圈,将布袋口拧紧。然后便提着布袋来到竖在房檐处的梯子边,将布袋横放在一根擦干净的梯子蹬上,使劲儿用手压,想将白菜攥干。   怎奈她年纪略大了些,加之剁了半天白菜,此刻累得手上没力气,使不出劲儿来,那白菜怎么也没法儿攥干。秋吟瞧见了,便过去帮她,怎奈秋吟手上力气也小,布袋始终滴滴答答在滴水。   杨鹤干净利落的将鱼拍昏,然后剖开鱼肚、掏净脏腑、刮鳞,顷刻间就将一条鱼杀好了。回头一看,何妈妈和秋吟在为攥干白菜发愁,便上前道:“我来吧。”   他到底是个少年人,手上有几把力气,也没见他怎么费劲,三两下便将白菜攥干了。喜得何妈妈直赞他能干。杨鸿得了何妈妈的夸奖,立时变得喜气洋洋起来,方才的一脸不忿,早飞到爪哇国去了。   杨雁回瞧着颇有趣,越发觉得二哥人不错,可这性子怎么看都不是个当官的料儿。将来若去混官场,只怕要吃足了苦头。反而大哥杨鸿,面上看着温和有礼,实则心思深沉,为人又颇压得住场面,兴许在仕途上还能平顺些———当然,前提是他得考得上。   这时候,于妈妈提着二斤新鲜猪肉回来了。她将猪肉放下后,又开始系围腰。手上没闲着,嘴里也没停,那天生的大嗓门,恨不得把她在镇上看到的新鲜事,喊得让院里每一个角落的蚂蚁都听到。   “太太,姑娘,白龙镇上出了一桩奇事。”   杨雁回最喜欢听十里八乡的各种趣事,忙问道:“于妈妈可是又听到什么新闻了?”   于妈妈系好了围腰,又去拿菜刀切肉,一边干活儿一边回道:“有个半大小子,也不知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得了失心疯,竟去了詹家拳馆砸场子。”   这话一出口,满院人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   “什么”杨鹤无端端兴奋起来,连忙打听,“是一个人去的?”   于妈妈道:“那倒不是,屁股后头还跟着一大串人,不过都是小孩子跟着去看热闹。砸场子的还真就他一个。”   杨鹤不由摩挲着下巴望天沉思,如果换了他,是决计不敢这么干的。他估摸着吧,他连詹家拳馆最弱的弟子都未必打得过呀!   杨鹤又问于妈妈:“那小子活着出来了吗?”   满院子人都眼巴巴的瞧着于妈妈,等着她说出答案。   于妈妈手上停了一下,抬头冲大伙儿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买好了猪肉,便紧赶着回来了,后头的事没看着。”   杨鹤一听,心里难受的好似《水浒传》正读得上瘾时,大哥忽然进来了一般。每到那时,他只得迅速藏好了书,再与大哥说话。其实心中挠得十分难受,总记挂着书中好汉后面要发生的事。   是以,杨鹤哀嚎了一声:“你怎么不把热闹瞧完了再回来?”   于妈妈道:“我这不是怕饿着表姑娘么?”   绿萍好笑地瞧着杨鹤:“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听那些打架斗殴的勾当。你收收心,好好读书吧。表姐给你做好吃的去,保证你从前没吃过。”说完,便去了灶间。   待到晌午时,堂屋的八仙桌上已摆了好几样菜。除了先头的凉拌耳丝、小炒腊肉,还多了韭菜炒鸡蛋、爆炒鸡块、木耳炒肉、油炸花生米、肉末粉条、溜肥肠、黄瓜拌拉皮、椒盐虾,还有一大盘切好的腊肠。另有一道绿萍新学的菜式———酸菜鱼。   绿萍倒是有心多露几手,怎奈闵氏无论如何也不肯叫她多做了。   崔婆子眼看着一道道菜被端上八仙桌,只是道:“够了够了,又不是什么大日子,做这么多菜干什么?咱们吃顿便饭就好。”   任她再怎么说,闵氏还是将一张八仙桌摆得满满的,杨鹤还去后院抱了一坛子自家酿的葡萄酒出来。一家人这才和崔婆子母女一道坐了吃饭。   在京郊一带,若家中来的亲戚多了,主人招待起来是要男女分席的。再往南边有几个穷县,百姓家里摆不出那么多席面,加之女子地位低,便有了令杨雁回分外看不过眼的风俗——无论婚丧嫁娶、过年、过节、过庙,女人不能坐席。   女人们只能辛辛苦苦的做了菜给男人们吃。待男人酒足饭饱后,还要管收拾桌椅碗盘。她们只能偷空躲在灶下吃些主食填肚子。   不过偶尔也有例外。距白龙镇东南方向约莫百里有个小县,也是个穷县。那里的百姓在重要日子,都是男人做饭端菜,女人只管坐席吃吃喝喝。理由么,竟也是因为女子身份低微。可不管怎么说,这风俗也成了方圆二百里的一道奇观。   杨雁回原本对青梅村的风俗是很满意的。她发现,这里在婚丧嫁娶的重要日子,虽说厨下做饭的多是过事人家的本族媳妇,但是端盘子上菜的全是本族里年轻一辈的男人。   杨雁回跟着闵氏去吃过一次喜宴,眼看着一众吃酒的女人被男人伺候得这么舒坦,心下顿时觉得颇为受用。   待听说还有女人什么也不干专等着吃饭,什么做饭做菜收拾碗盘桌椅全交给男人的习俗时,她立刻觉得自己太容易满足了。对那个小县,简直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呀。   再说回眼下。因了崔婆子母女只有两个人,乡下寻常百姓又不像大户人家那么讲究男女大妨,所以,大家也就男女混坐了。   杨鹤对那道酸菜鱼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便夹了一筷子鱼吃,结果辣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了,还一连声的吸气。杨鸿看弟弟如此惨状,立时便打定主意,坚决不碰这道菜。   绿萍便笑道:“你这是吃不惯川菜。秦府的苏姨娘跟着老爷在南方待过几任,最是喜欢川菜。连带着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也都爱吃。这酸菜鱼不过是川中人家饭桌上的家常菜。其实我做的味道不大对,咱们这里的酸菜都不辣,我特特炝了几个小辣椒,将那辣椒油倒进去了。”   杨雁回心道,谁说秦家的少爷、小姐都爱吃这个了。秦莞便不爱吃!   闵氏也夹了一块鱼吃了,也是辣得受不了,笑道:“到是又嫩又滑又鲜,且酸辣开胃。不过我们以前没吃过。京里倒是有川菜馆子,可我们没进去过。都说川菜辣,我是有些受不了这个辣劲儿。”   一番话说得杨崎跃跃欲试,但筷子伸到一半又变了方向,夹了一片腊肠吃了。杨雁回分明瞧见,是闵氏看到杨崎要吃鱼,便暗里掐了一把他胳膊,杨崎这才换了一道菜吃。   杨雁回忍不住翘起唇角———看来爹还是很服娘的管教的。杨崎身子不大好,隔三差五需吃药,确实不宜吃辛辣油腻的食物。   绿萍也瞧见了这一幕,只是没点破,笑说:“我原本还想做一个芙蓉鸡片,可姨妈说什么也不叫我再沾手了。这酸菜鱼虽说好吃,只是姨父不能吃。下回我专给姨父做一道菜。”   杨崎道:“嗳,哪能回回都叫你做?这酸菜鱼,只要你们吃着好吃就好。”   杨鹤虽被辣得够呛,可就是忍不住去夹鱼吃,招得杨鸿也终于忍不住去吃,结果兄弟俩辣得一起吸气。   杨鸿在意识到这副形象不大好之后,便坚决不再碰了。杨鹤则老实不客气的大口吃,还招呼杨雁回也吃。杨雁回却只肯吃那道黄瓜拌拉皮,说什么也不碰那道酸菜鱼。   闵氏叮嘱杨鹤道:“你悠着点,这顿吃不完还给你留着。一下子吃这么多,当心上火。” 杨鹤这才收敛了些。   崔婆子吃了一块鸡肉,道:“太丰盛了,别我们每次来都做这么多菜。”   闵氏笑道:“你们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只要你和绿萍不嫌菜色平常就好。”   众人边说笑边吃菜。酒过三巡后,崔婆子对闵氏道:“这么好的一桌菜,谁敢嫌弃?我和绿萍如今能吃好的穿好的,靠得都是你当初不嫌弃我们。我能有你这么个表妹,真是走了大运喽。”   闵氏道:“姐姐又说糊涂话了。咱们是姐妹,绿萍是我外甥女,我不帮你们帮谁?你不也是一心想着我们吗?”   崔婆子又拉着杨雁回的手道:“好孩子,我和你妈亲近,你又和绿萍亲近。我们绿萍也是个有福的,有你这么个好妹子。”   杨雁回心下不是滋味,却又不好抽回手。   看他们酒喝得差不多了。于妈妈、何妈妈便将饺子下了锅。没一会儿,一个个白胖的饺子便翻滚着漂了起来。待饺子开了一会儿后,她两个便将一个个元宝般的大肚饺子,用笊篱捞出来,盛到碗里端上桌。   秋吟也在一旁帮忙打下手,她从陶罐里倒出来多半碗腌好的腊八蒜放到桌上,让杨雁回等人就着吃。   杨雁回本已吃了五六分饱,但看那饺子白白胖胖的十分讨喜可爱,忍不住便端了一大碗吃起来。   席间,绿萍笑说雁回变得不大爱说话了,一边又想着法儿逗她说笑。杨雁回便故意吃了好几个腊八蒜再跟她说话。   绿萍不敢吃这类东西,怕嘴里有味儿惹了主子不快。她平日身边也尽是些伺候主子的婢女,是以,甚少闻见这味道。杨雁回嘴里喷着蒜味跟她说话,她闻不惯,便不再逗着雁回说笑了。   看杨雁回对着腊八蒜大快朵颐,吃一口蒜再吃一只饺子,还时不时拿饺子蘸那腌腊八蒜的醋,绿萍忍不住暗暗摇头————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这番做派,只怕杨鸿、杨鹤明年齐齐考下功名来,她也很难高嫁。她有心提点表妹几句,可又觉得今儿个的杨雁回怪怪的,便没说什么了。   其实杨雁回重生后,最初是坚决不碰腊八蒜这玩意儿的。哪怕那通体碧绿的蒜瓣儿再入她眼,她也没有一丁点吃这东西的欲望。但在偶尔尝试过一次后,她就爱上腊八蒜了。不过平时她还是不大敢吃的。但今日不同,她是故意多吃的。   不知不觉将一大碗饺子吃完了,杨雁回才发觉竟然吃撑了。   吃撑这种事,若换了秦莞,只怕是难以想象。秦莞少动多思,时常食欲不振,从未有过这般好胃口。何况即使有,她也干不来吃撑这种事。   杨雁回觉得腹中有些难过,便挺着溜圆的肚子去后院散步消食去了。绿萍这次再不肯跑去后院跟她唠家常了。   众人酒足饭饱后,便各自去歇着。   闵氏又和崔婆子说了些闲话后,去秦家送鱼的几个伙计回来了。领头的伙计回完事后,又对杨崎道:“老爷,秦府的老太太有话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谁知道待高审是啥意思?我这么清水的文,为啥要待高审啊?   ☆、搬石头   伙计这话,到叫杨家人和绿萍母女吃了一惊。   秋吟原本在灶间帮着两位妈妈洗刷碗筷,听到伙计的话,连忙奔去后院告知杨雁回这桩奇事。   杨雁回正在后院赶着鸭子玩,听了秋吟的话,丢下一群鸭子,急忙忙去了前头。她心道,八成是罗氏对那些绣品上心了。   果不其然,罗氏竟真叫身边的婆子对杨家的伙计传了话,让闵氏和雁回下次进府时,多带些绣品给她瞧瞧。   崔婆子闻言大喜,对闵氏笑道:“妹妹,我以前就说了,你那般好手艺,真不该藏着掖着。这下好了,让老太太看上了。既合了老太太的眼缘,还怕她赏得银子少了?”   闵氏却是面带难色。罗老太太那般身份,竟看上她的东西,她真是绣也不是,不绣也不是。   杨雁回看她为难,便劝道:“娘,你答应太姥姥的事,是‘不靠着卖绣品维持生计’。如今咱家确实不靠这个维持生计呀。不过是得空时,随意绣个花样子哄老太太开心罢了。”   杨崎闻言怒道:“你这没心肝的东西,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娘平日真是白疼了你。她每日里里外外的忙,你还撺掇她做这些活计。”   这还是杨雁回头一次看见杨崎发火,立时便缩在一边不敢吱声了。可是杨崎发火又发得极有道理。闵氏素来疼她,她如今要报仇,要和秦家的主子们搭上线,却要闵氏受累。   闵氏心中其实也想接下这桩差事。不过是给老太太绣个东西罢了,一个老人家,能要多少绣品?高官家的老太太们向来出手阔气,她借此多赚些银子倒也不错。   如今她们的日子虽然也算宽裕,但杨鸿杨鹤既都是读书的料子,若要一直读下去,只怕也颇费银子。还有雁回,再过几年也该说亲了,她总要给女儿攒一份极体面的嫁妆。只是碍于答应外祖母的事,不好食言罢了。雁回的一番解释,反倒让她疑虑尽消了。   想到这些,闵氏便劝丈夫消气:“你跟孩子置什么气?看你把她吓的。我问你,上回是谁出的主意,和我一起在秦家门前站了大半个时辰,咱们才能再往人家府里送鱼?若真没心肝,她能想着为我这当娘的分忧?”   杨崎无奈道:“你就惯着她吧!”   闵氏眼里带了笑意,道:“我知道你是怕我累着。可咱家有这么多伙计,又有秋吟和于妈妈、何妈妈,我每日能做多少事?何况秦府的老太太既开了这个口,那就是给了咱们天大的面子。咱们哪里好随意拂了老太太的面子?”   杨崎蹙眉叹了口气,对妻子道:“说来说去,都怪我身子骨不争气,我若不用三天两头的吃药,你就算给十个八个老太太绣花,也由得你去。”   闵氏道:“你又说傻话,不过是给秦府的老太太做女红罢了,哪里就累着我了?”   杨雁回不由悄悄暗笑。她老爹老娘竟然当众这般甜甜蜜蜜恩恩爱爱,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感情和睦似的。   崔婆子却是暗道妹夫糊涂。寻常百姓家,好容易得了个与三品官家的老太太结交的机会,他倒还看不上眼了。不说别的,杨鸿杨鹤将来若真要做官,杨家在官场上没有半分关系,让他们兄弟两个怎么办?   她待要劝妹夫几句吧,这两口子却在这当口说这些话。都老夫老妻的了,还这般样子,到叫她不好意思插嘴了。   杨鸿不由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爹,孩儿觉着娘说的有道理。”   杨崎不由骂道:“你也是个混账东西,亏你娘平日里总夸你懂事孝顺。”   杨鸿也不恼,只是对他老子笑道:“爹爹莫气,儿子也担忧娘没有精力做绣活。不如让雁回多帮帮娘,爹觉得如何?”   杨雁回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大哥,好好的怎么说到她头上了?她前世就很不耐烦做这些东西,只是没有更多事情可以排遣,又想在人前装出贤良淑德的模样,不得已才时常做些女红。怎么这辈子她还是逃不掉女红啊?   杨鹤望着杨雁回的目光里尽是同情,同情中还透着那么一丝丝欣喜。如此甚好,没人跟他抢着读水浒了。   杨鸿有些不敢看妹妹,他对这个妹子也疼爱得紧哪!现如今给她安排了这么一宗活计,他也怪不忍心的,便垂下眉目,语重心长道:“雁回,你日后要多跟着娘学习女红才好。”   闵氏喜道:“鸿儿说得对,我正有这个意思。”   雁回也不小了,旁人家的女孩儿,这年纪都能自己绣嫁妆了。偏雁回的针脚歪七扭八,当真可算是一手烂绣工。女儿也该多学些针黹女红了。她一边教着雁回,就能给罗氏绣些花样。   杨雁回心中暗暗叫苦,这下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她心下一百个不乐意,但为了表示自己是个孝顺女儿,还是挪到了闵氏身边,紧紧握住了闵氏的手,语气十分诚挚:“娘,你放心,女儿这次一定好好学女红,绝不让娘失望。”   杨崎听女儿如此说,这才消了气:“你这丫头,终于知道长进了。既是如此,日后要好好帮着你娘。”   这便是同意了。   闵氏便对崔婆子道:“那就烦姐姐回秦府后,帮我禀告秦老太太一声,她能看上我的手艺,是我天大的面子。日后秦老太太若想要人绣什么花样,只管跟我说。”   崔婆子道:“这就对了。不是我说的,这实在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绿萍也在一旁连连道喜,说姨妈这是得了一桩美差。   事情便这么说定了。   崔婆子和绿萍又在杨家小憩片刻后,便起身告辞,登车离去了。杨家人一直目送她们母女二人的骡车走远了,才相继折返回家。   杨雁回心道,这下可得好好问问父兄,他们三个躲在屋里到底在商议些什么。岂料还不待她开口,闵氏便拉了她,进了自己屋子。   闵氏拧身坐在炕头,只让杨雁回在她跟前站着。杨雁回苦着脸道:“娘,就算要教我做女红,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吧?”   闵氏却训斥道:“雁回,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绿萍招惹你了?你无端端对她那般冷淡。”   杨雁回装作不明就里的样子:“我待绿萍表姐怎么了?莫非我以前不是这样待她的?娘,我觉着自己待表姐很客气呀!”   闵氏待要教训女儿几句,不想却听她这么说,当下便也不忍心了。只以为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半会还没记起来绿萍,是以,才不肯对一个“陌生人”亲热。闵氏便道:“绿萍素来待你亲厚,你日后也要待她亲热些才好。”   杨雁回心下不以为然,面上却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连忙点头道:“哦。我知道了,娘别生气呀。”   闵氏这才从炕上起身:“也不知今日你庄大爷对你爹说了什么,我先过去瞧瞧。”   闵氏走后,屋里只剩了雁回一个。   杨雁回本也想跟过去瞧瞧,可眼角却瞥见炕上已然收好,只露着一道窄边的布料。她便莫名被那布料勾去了魂魄,忍不住走到近前,将那翠湖十色锦展开了一些。   纤长秀雅的十指,轻轻抚上那丝滑微凉的布料。或许在杨家的绿萍才是真实的绿萍,在秦府那个嚣张跋扈欺侮嫡女的狗奴才,不过是形势所迫,不得已才那般放肆而已。又或者,杨家这个亲热和气的绿萍才是假的,高门深宅里那个嘴贱心狠的刁奴才是真的。   哎。杨雁回重重叹了口气,或许她应该试着不要跟绿萍这样的人计较。她记恨的人已经够多了,又何必再跟一个处处受制于人的奴才计较?何况她还给她送来了这块布料。   这是她上一世的母亲的嫁妆。她的母亲当年,是为了生她才丢了性命。如今这嫁妆竟然又到了重生后的她的手里。这也真真算得上是天意了。   呆立半晌,杨雁回这才收好布料,往杨崎屋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提出来,本文侧重点失衡的问题。   所以我在第一章和本章这里说一下,我的这篇小说是重生复仇+种田。   复仇、宅斗的情节都会有,也不算少,但不会多过种田,不过,反派肯定也会被打脸打得啪啪响。只是复仇的事,要慢慢来,不会像别的重生文那样,一开始就各种波澜四起。   根据我自己的大纲来看,两方面的内容应该差不太多。   复仇这条线,肯定也会是本文的一个主要脉络,等女主复仇差不多了,故事也就临近结束了。   要不然我怕写着写着收不住了,或者主线写飞了。   而且都是种田的话,我也怕情节会流于平淡。   还有读者指出来,我的小说名字弄错了。大意是说重生文,只能是让主人公重回过去,重新再把自己的人生活一遍。   这一点我不太清楚。我觉得我这个也算是重生吧。反正目前没有想出更好的书名,所以也就先不改书名了。      ☆、闺蜜的遭遇(上)   杨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前院里一株梧桐亭亭如盖,一株柿子树也是挺拔秀气。杨雁回屋前不远处有一株桃树,枝条已被挤挤挨挨的半熟毛桃压的低低的。   堂屋和杨鸿、杨鹤的门前,各架着两盆长势极旺的吊兰,藤蔓极浓密,低低垂下来,将底下的木架遮得严严实实,煞是好看。西屋的南边搭着一片葡萄架,葡萄架下砌着一张石桌。东屋是灶间,屋外靠墙竖着几辆平板车,一辆骡车。南边一排倒座青瓦房里,堆满了粮食、果脯并一些农具。   院中的青砖甬道东侧,打了一口井,井水清冽甘甜。距井口不远,有石灰砌的洗漱台。甬道西侧,用瓦片插地,围了两块小花圃,一个花圃里是薄荷,一个花圃里尽是凤尾花。   如今的时节,杨雁回最喜欢掐了薄荷叶洗净了泡水,水里再放上一块冰糖,等放凉了在喝,口感甚是清甜凉爽。   两个花圃前摆着一溜花盆,盆里多是芦荟,间杂着两盆鸡冠花,一盆蝴蝶花。饶是如此,前院里还有大片空地可供杨雁回嬉戏玩耍。她如今最爱踢毽子。活动的多了,便很难再像前世那样久坐,性子也因此愈发开朗。   南院墙外边,是一排五棵树龄十几年的槐树,如今也是郁郁葱葱,绿树成荫。街门西边紧挨着墙根处,开垦了一块小小的花圃,里面栽着十几株粉的、白的、紫的开得硕大娇艳的月季。   杨家后院里一株香椿亦是枝繁叶茂,与香椿隔着青砖甬道相望的是一株枣树。西墙根靠南边,栽着两棵桃树,树底下围着个鸡栏。桃树往北,又栽着两棵杏树,树下围着个鸭栏。   如今杏子已熟了,杨雁回什么时候想吃便随时摘了新鲜的杏子来吃。   靠北墙根处搭着个牛棚,里头卧着两头牛。牛棚外拴着头整日无精打采的骡子。北墙东边砌着个猪圈,里头喂着一只大肥猪。那只猪也是杨雁回的日常欺负对象。   青砖甬道东侧开垦了两片菜畦,一块菜畦里是割了一茬又一茬还在疯长的韭菜,一块菜畦里是每天拔好几棵都拔不完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菜畦北边,是一个约莫四五米见方的小小花圃。花圃里栽着几株月季,月季旁丛生着一小片紫茉莉。这紫茉莉又名五香梅,青梅村人却喜欢管这花叫“送闺女花”。   杨雁回觉得这名字颇有趣,听着倒像是有一桩故事,可青梅村人却说不清这花名儿的由来。   甬道西边搭着个瓜棚,棚顶滚着几个大冬瓜,棚底下还吊着几个小冬瓜。瓜棚往北,是用竹竿支的几个瓜架。左边的架子上,挂着几根鲜嫩水灵的黄瓜,右边的架子上吊着几个紫茄子。前头另有一处瓜架,上头爬满了或青或红的西红柿。   杨鹤爱吃豆角,这几日还吵着要再搭个架子种豆角。   西墙外头爬着满满一墙的爬山虎,如今风一吹起来,那一墙绿叶子随风翻飞,仿佛一墙碧波翻腾,任谁打外头经过,也要多瞧两眼。不过杨崎说,秋冬两季不好看,那稀稀疏疏蔫了吧唧枯黄发卷的叶子,显得萧条、破败,便想除了去。   杨家房前屋后所种的这些树,除了桃树和杏树外,那梧桐树、枣树、香椿、柿子树、槐树上,皆有几只鸟窝。杨家堂屋外边的屋檐下还有燕子搭的窝。   原本杨雁回觉得有鸟窝也没什么,按照寻常百姓的说法,有鸟肯来搭窝便证明这家人气旺。可是今早她便有些受不了啦。   杨雁回昨个儿睡得晚,今晨本想多睡一会儿,却被天刚亮就一早起来吱吱喳喳唱歌儿的鸟儿们吵得脑仁疼。不止鸟儿叫得她烦,后院里那些鸡鸭吵得也烦。   那只整天翘着尾巴的大公鸡,又是天蒙蒙亮就开始打鸣,招惹的母鸡也跟着咕咕咯咯一阵乱叫,连带着隔壁家的大黄狗也跟着狂吠,真可谓鸡犬相闻。   杨家的鸡,甚少关入鸡栏,都是散养在院子里。作为整个院子里的禽类,还是院子里最会飞的家禽,同时也是全青梅村飞的最高的家禽,杨家的鸡素来凶横。飞到骡子、老牛头上去撒泡屎什么的,那是常有的事。   更叫杨雁回难以置信的是,几只鸡时常飞到树上,和老鸹作伴睡几晚上。她一直以为,鸡是不会飞的,纵然飞,也不过能飞个一人多高。   那只翘尾巴的大公鸡和邻家的大黄狗不对付,一狗一鸡,四眼一对就要隔空打起来。   大公鸡通常是飞到墙头上,冲着底下的大黄狗一边扑棱扑棱拍翅膀,一边扯着脖子嗷嗷嗷大叫。大黄狗则仰着头,朝上面一扑一扑的,还不忘瞪圆了狗眼狂吠,两只前爪拼命在地上刨,却时常被刨飞的泥土迷了狗眼。   大公鸡欺负大黄狗不会飞,欺狗太甚,有时甚至叼块小石子丢下去砸那狗。大黄狗每每气得由狂吠改成压低了脖子,从喉咙里发出隐忍的呜呜声,一双狗眼都要瞪裂了。   今早,大公鸡和大黄狗又开战了,而且战况恐怕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因为,杨雁回躺在自己房间里,拿薄薄的被子蒙了头都还能听到那清晰的鸡鸣狗吠声比往常都大。   公鸡是戏谑的,黄狗是狂怒的,她明明是听惯了的,平日还觉得十分有趣,可这次只觉得吵的厉害。   无奈之下,杨雁回掀开薄被,坐了起来。她揉揉发胀的脑袋,喊了声:“秋吟。”   秋吟恰在此时进来。杨雁回便道:“你去将那几只鸡赶到鸡栏里,叫得人心烦,觉都睡不好。一只鸡罢了,心比天高,想飞上枝头做鸟哪,成天价在墙头上跟狗蹬翅。”   秋吟为难道:“将它赶到鸡栏里,它还是会叫呀。”   杨雁回一想也是,便又揉了揉脑袋:“是了,我给它们吵得头疼,都糊涂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秋吟急道:“我的好姑娘,都这会子了,您还糊涂着哪?快醒醒吧,今儿个不是要去北柳村赵先生那里上学么?”   杨雁回登时清醒过来:“是呀,今儿个要去上学啦。你怎么不早来喊我?”   秋吟摊手解释道:“太太不让啊,说是你昨儿睡得晚,今晨让你多躺会儿。”   杨雁回这才没了话。秋吟又问道:“姑娘,你昨夜到底说了什么,惹得太太发了那么大的火?竟罚你做针线活到深夜。”   想起昨晚的事,杨雁回便有些气闷。她不过是在杨鸿房里,听父兄和母亲商量事情。原来,他们说的却是秀云姐在婆家的遭遇,和庄大爷的应对之法。   说起来,秀云在家时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庄大爷夫妻两个,老大不小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偏女儿生得清丽可人又乖巧懂事,他两个更是当眼珠子般来疼。   秀云长到十五岁上,老两口再舍不得女儿,也还是给好好相看了几个好人家。   老两口属意京城里一户家底尚算殷实的小户人家。   那后生虽长得黑些,但体格壮实,看着就踏实,能护住女儿。且那后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便已在京中一家颇有名气的酒楼里做了管事,每年有四十五两银子的工钱,顶得上一个七品县令的俸禄了。家里还有三间临街的铺面每月收租,且人口简单,只有他和一个老娘相依为命。   那后生的娘性子极是爽利,是个有啥说啥的主儿,也曾拍着胸脯跟媒人保证,将来儿媳妇进门,她一定当亲闺女疼。   偏偏秀云自己却相中了模样斯文俊秀的文正龙。秀云原本对自己的婚事轻易不敢置喙,一切皆由双亲做主。可是父母跟自己的意思差距过大,眼看着就要定下京城那户人家了。她便也只得厚着脸皮,羞答答表示,自己相中的是文正龙。   庄大爷、庄大娘起初嫌文家是生意人家,怕商户人家没规矩,加之文正龙常在外地做生意,只怕会让秀云守空房,所以不大愿意。   但女儿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们瞧着文正龙是个斯文人,家底也算丰厚。且文正龙是家中独子,也是人口简单。公婆双全,倒还显得有福气些。   文母也是拍着胸脯跟媒人表示,秀云将来进了门,决计不会叫她受半分委屈。家里只有正龙这一个儿子,待他婚后,便不再叫他出远门做生意,将外地的商铺都变卖了,专心打理县里和京城里的商铺。   于是,庄大爷夫妇便依着女儿的意思,与文家定了亲。待到女儿十六岁那年,风风光光将她嫁了。眼看着接亲的花轿抬着女儿出了村,两口子还躲在屋里哭了一场。   谁知秀云出嫁后,过得半点也不好。那文正龙瞧着斯文秀气,实则是个冷情薄幸的。秀云进门不过一个月,他的新鲜劲儿便过去了。此后,便时常去勾栏妓院鬼混。因嫌县城里的妓\\女土气,他还尽往京城里跑。   公公平日并不大理会家中的事,婆婆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动不动就叫秀云立规矩。秀云待婆婆本已非常恭顺,怎奈那老虔婆惯会鸡蛋里挑骨头,秀云还是动辄得咎,时不时遭到婆婆训斥。   为了奉承婆婆,讨婆婆欢心,秀云日日三更睡五更起,却换不来半分怜惜。想回娘家躲几天,还不被婆婆允许。偏秀云秉承母训,极看重讲究女子德行,待婆婆极为孝顺,丝毫不敢反抗。是以,成婚已一年有余,她回娘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清。   初时,她还不肯对娘家诉说这些委屈,直到庄大爷夫妇看出端倪,她才露了点口风。再后来,文家人越来越过分,满县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文家那个看似斯文的少东家竟是这般不堪。   早些年文正龙还小,大家看不出什么,待稍大一些了,他又时常跟随父亲在外做生意。众人只道他是个勤恳上进的,谁承想,其实他竟是个不着调的。   闵氏的娘家距离县城不远,不过二三里路罢了,县城里的新鲜事,闵氏娘家人也都知道。闵氏兄嫂得知庄秀云的境遇后,便跟闵氏说了,闵氏又跟庄家的人说了。   庄山和夫妇再问女儿时,秀云情知瞒不过了,这才一五一十将婚后的生活告知了双亲,并哭道:“人是我自己当初厚着脸皮选的,如今我过得不好,怎能叫爹娘再为我操心?女儿家的婚事,就应该全凭双亲做主。我真是悔不当初。”   庄山和夫妇大感伤心悲愤,怎奈女儿已是嫁出去的人了,很多事他们也没奈何。   但是,事情还在变得越来越糟。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会是一章比较肥的,估计要到周日再更了。业余码字,写肥章耗时会比较长,请见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看我现在的进度,说不定明天就能更,不用等周日了,周六就OK。   哇,好几个读者吐槽这章前头的一大段景物描写太多啦。   俺就想说,其实我看文也经常忽略大段大段的景物描写的。大家的吐槽,我都很理解呀。其实我本来没想写这么多。但是写着写着,就想把我脑子里的杨家细致的描绘一下,哈哈。以后是不会出现这么大段大段的描写咯。   另外,我要吐槽一下。   有个猥琐男看了我的文,专门指出本章不足。于是,我们发生如下对话:   猥琐男:你这小说犯了错误,让冬瓜和半熟的毛桃长到一个季节去了。冬瓜为什么叫冬瓜你知道吗?还有没有常识了?   我:常识你妹。冬瓜冬天可以有,我见过。但夏秋是主要供应季节。这玩意儿印度也盛产的。印度有冬天?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夏天。   猥琐男:毛桃应该是春季吧 ?你这季节还是不对呀,知道桃三杏四吗?   我:桃三杏四说的是,桃树三年结果,杏树四年结果。你让桃子春天就熟了,难道让桃花冬天开呀?   猥琐男憋了半天,又说:你在夏天看到的冬瓜,肯定是大棚里种出来的   ~~~~~~~~~~~~~~~~~~~~~~   以上是真实事件哪。啊啊啊啊啊,作者发誓,再也不要跟猥琐男说话啦,气吐血啊。同时也觉得很好笑。简直是啼笑皆非啊。      ☆、闺蜜的遭遇(下)   那文正龙结束外地的生意,专心打理京中产业,原来不过是因为外地生意越来越惨淡,这才贱价出售给了旁人。京中的产业也是每况愈下,不过是收支平衡罢了。那文正龙还要大手大脚往妓院撒银子,哄着窑姐儿开心,更是叫文家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文父早年还算有些雄心壮志,现如今他自己都变得好吃懒做,更别提管教儿子了。文母只管眼前有吃有喝,有儿媳妇伺候,全不去想日后的生活。是以,越发将文正龙纵得没边儿。   即便如此,文家气数也没有全尽了。文家京中的铺子撞大运,一连接了几笔赚钱的生意。可那文正龙既不想着扩大经营,也不想着积攒银钱,反倒是往家里又抬进了两个美妾。   秀云初时气不过,也跟丈夫抱怨过几句,谁知一开口,话没说几句,竟被文正龙一脚踹了过去,指责她善妒,耽误夫家开枝散叶。   文正龙的种种荒唐行迹,文父全然不管不说,还暗中扒灰,与那窑姐儿好上了。秀云无意间撞见后,吓得六神无主,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装作不知道。   文母更是可笑,说男人三妻四妾才显得有身份有地位。殊不知,满县城的人都在背后耻笑文家呢!那两个妾全是窑姐儿出身,有什么可显摆的?   自从两个美妾相继进了门,秀云的日子愈发艰难。丈夫、公公全护着那两个妾,婆母又素来不喜她,她在家中全无立足之地。   前些日子,发生了一桩更叫人气愤的事。   秀云的嫁妆里,有一支鎏金嵌宝雀屏钗,钗尾簌簌垂着几粒小小的玉珠。她的嫁妆首饰里,有六套银首饰,两套金首饰。但最得她心的,还是那支单独的鎏金嵌宝雀屏钗。那上头点缀的蜜蜡、碧玺、玛瑙,虽说都很小,但成色甚是不错。   可这支钗子在两个妾进门后,秀云只戴了一次,便莫名其妙不见了。初时,众人只说没看到,可有一次,秀云经过先进门的姨娘屋里时,分明从大开的窗子里看到那姨娘在往自己头上戴那支发钗。   秀云大怒,当即推门而入,劈手从那姨娘的发髻上将钗子拔了下来。她原本嫌弃勾栏院里出来的女人脏,平日里话也不大跟她们说。若非逼急了,是万万不会跟这样的女人动手动脚的。   那姨娘先是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哭嚷着说秀云欺负她,抢她嫁妆,直嚷得左邻右舍都来看热闹。   秀云分辨了几句,说这是自己的嫁妆首饰。可她声小气势弱,又不会撒泼,实在斗不过那姨娘。   那姨娘眼见人多了,越发撒起泼来,扯乱了头发,在地上哭着打滚,还说那发钗是从前的恩客送的,秀云仗着自己是正室,便要抢她卖肉换来的东西。   彼时,文正龙和二姨娘陪着文母去庙里上香了,公公去听戏了,家里并无其他人。秀云眼瞧着分辨不过,也没人可以为她做主,便拿着发钗要回自己屋里。   谁知那姨娘是个十二分贪心的,既已得手的好东西,便万万不肯放过,眼见秀云要回屋,她竟从地上一跃而起,去抢秀云的发钗。还嚷着说:“我若真偷你东西,为何不将你的首饰全偷来,独独看上这一件最不值钱的?你别打量我身份低微,就可劲儿作践我。你赖我偷东西,我还说你偷东西呢!你这副耳坠子,分明就是偷我的。”   她一边说,一只手扯着秀云头发不让她走,另一只手便去抢秀云的发钗。秀云不肯松手,那女人便从秀云头发上扯下一支簪子,戳她手背,还嚷着说:“叫你偷东西,看你还敢用这脏手碰我的东西。”   幸好街坊邻居们看不过眼,上去将她拦下,秀云的手才没被戳狠了,只留了几处浅浅的伤痕。   一个邻居大婶斥责那姨娘道:“你没进这家门时,我就见秀云戴过这钗。”   那姨娘脖子一梗,道:“我可没见过。兴许她是有个和我差不多的,这支分明就是我的。”   一个年轻媳妇也上前道:“秀云抱我家小子逗着玩时,被我家小子从头上拔下这支钗来玩,不小心摔在了街门前的大青石上。那鎏金钗上便多了一条划痕。这支钗是不是秀云的,拿给大伙看看,有没有划痕。”   那姨娘这才没了话,只坐在地上呜呜哭,说别人都瞧她不起,合着伙的欺负她。   恰在此时,文正龙等人回来了,文父也从戏园子里回来了。结果发现家里满满当当挤了一院子人,众人有笑的,有气的,有冷眼看热闹的。   文正龙等人便问是怎么回事。一众人都看不过那姨娘所为,便七嘴八舌将事情始末告知了文正龙。   那姨娘却悄悄捋顺了一把青丝,坐姿也变得婀娜袅绕了,拿着帕子,轻轻拭泪,哭得凄凄切切,口中只道:“相公,他们都欺负我,诬赖我。你赎我出来时,我便说过,便是从良了,人家也不会拿我当人看。”   文正龙一阵心痛,连忙上前扶起小妾:“秋娘,你莫哭,一切都有为夫替你做主。”回头瞧了一眼哭丧着脸的秀云,他不由一阵厌烦,便劈手将那雀屏钗夺了过来,“你做姐姐的,就不能大度点?没有半分正室该有的气度。她既喜欢,你便给她戴几天玩玩,有什么大不了的?”言罢,便将那发钗向小妾递过去。   瞧热闹的左邻右舍皆是目瞪口呆,各个心道:好不讲理的蠢物,有那么好的娘子不知珍惜,反对个无情无义的婊\\子情深意重起来了。   秀云气急,没想到丈夫竟已偏心到了如此地步,原本一直温柔顺从的她,竟也暴发了一次。不待小妾接过发钗,她受伤的手在文正龙眼皮子底下晃了一下,便已重新夺回发钗。   文正龙一怔,没想到妻子竟敢违逆自己的意思。秀云却满含怨恨地瞧着他:“我只有一个兄弟,哪里来得青楼娼妓做我妹子?我可不敢认这样的妹子,免得辱没家风。”   文正龙闻言大怒,抬手给了秀云一耳光,直打得她眼冒金星,俏脸红肿。秀云当众挨打,又羞又怒,捂着脸跑进了屋,再不肯出来。   文家人这才挥手驱散看热闹的人群。众人都走远了,还能听到文正龙站在院里骂秀云:“你这臭婆娘,还不将房门打开?看我今日不好好教教你做媳妇的规矩!招了这么多人来看家里的笑话,你还有理了,你还发起脾气了?真是丢人背兴,丢人背兴!”   当夜,文正龙又将秀云打了一顿。秀云死死护着头脸,这才没伤在外边。许多邻居被秀云半夜的惨叫声惊动了。可男人打老婆是人家的家事,他们再看不过眼,又能如何?   这事很快在县城里传遍了。因亲眼见到实情的人不少,大家说起这事来,便跟说书似的,将当时的场景说的活灵活现的。   秀云深感在夫家待不下去了,本想一根绳子吊死算了,可又念及家中老父老母和幼弟尚在,便打消了寻死的念头。趁着家里过庙会的日子,她便一大早就悄悄离了夫家,回了青梅村。   秀云在娘家住了好几天,既不提回婆家的事,也不见文家人来接。庄山和夫妇便问她到底何事,秀云知道这事定然是瞒不过的,便哭着告知了父母实情。   庄山和气得差点当场晕厥,庄大娘也是搂着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小石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是吓得呜呜直哭。一家人好不凄凉。   庄大娘认为,女儿既已经出嫁,便是别人家的人了,即使过得这样惨,娘家又能如何?想想哪天文家若来将女儿接了去,女儿便要接着给人糟践,她便六神无主。   想来想去,庄大娘便对庄大爷道:“秀云爹,咱们族里人多,不像那文家人丁单薄。你是族长,族里人还能眼看着你的女儿让人欺负成这样?倒不如你带着人打上门去,也好让那文正龙知道,咱们秀云娘家有人!”   村里人家,女人在婆家受气受狠了,娘家人打上门去,又不是没有的事。   庄山和一口就否决了这个提议,他道:“我若是个寻常人也算了,可我既是里正,又是族长。我若带着小辈们去跟人家斗殴,像个什么样子?”   “那……那就看着咱们秀云让人作践死?”庄大娘话音未落又抹起了眼泪。   庄山和叹息道:“我若不是庄氏一族的族长,便让秀云跟那畜生和离。就算日后嫁不出去,我养着我闺女便是。可……”   可他是庄氏一族的族长。   若谁家有被休弃或者与丈夫和离的女儿,满门满族的人,都要被人戳脊梁骨呀!他既已是族长,又怎能因自己的女儿,让庄氏一族蒙羞?   庄大娘被庄大爷的话吓到了,忙道:“就算你不是族长,咱们秀云也不能和离。若要女人和离,还不如要女人去死呀!”   老两口为了女儿的事,思来想去,竟想到了一个在杨雁回看来,简直烂的不能再烂的主意。那主意不仅烂,而且没用。   庄山和既不愿意在族人面前丢面子,让人耻笑他护不住女儿,也不愿惹得族人暴怒,为了他的家事拉帮结伙儿抄家伙打进县城里。便只悄悄请了杨崎来商议此事。   杨鸿年龄小,辈分也小,但庄大爷就是看重这小子,到了杨家后,看到杨鸿也在,便连他也叫上了。   庄大爷要做的事很简单。他想让杨家兄妹与秀云姐弟俩认了干姊妹。他总觉着,秀云在婆家受气,定然与文家人不将秀云娘家放在眼里有关。   秀云娘家,除了老父就是幼弟。若是有其他兄弟可依仗,秀云也不至于受这些闲气。若是拜了这干姊妹,秀云也算是有得力兄弟的人了。且还能让秀云管杨鸿杨鹤的舅父舅母也喊上一声“舅舅、妗子”。   闵家离县城近,秀云若再受气,闵家的两口子若是得讯,也好管一管。若不然,那两口子再看不过眼,和文家非亲非故的,也不好置喙人家的家事。   杨崎杨鸿都道,此事万万不可。   庄山和原本与杨崎的父亲杨胜平辈论交,杨崎平日里还要管庄山和喊一声“叔”。若在以前,孩子们乱叫也就算了,可现如今真要拜个干姊妹,那就等于是正式乱了辈分。   庄山和却说,两家本就不是血亲,这么做也没什么。若杨家的几个孩子真与秀云姐弟俩拜了干姊妹,以后杨崎反到还长一辈。   杨家受过庄家的恩情,杨崎不敢轻易拂逆庄山和的意思,可又觉得此事实在不妥。庄山和倒也不急着逼他们同意,只叫他二人回去想想再说。   因此,杨家人便商量起此事可行与否。最后,杨崎和闵氏还是同意了庄大爷的意见,并商定好,翌日便让闵氏回娘家一趟,告知兄嫂这桩事由。待日后文家接了秀云回去,叫兄嫂多照拂着些秀云。   知道事情原委后,杨雁回忍不住,将心头那个想法说了出来。小小的女孩儿,目光那样坚决凌厉:“庄大爷想的法子,根本没用。他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无非就是太心善,太讲理。文家欺负的就是这样的人家。如若不然,他们怎么不去找个泼皮求亲,娶个泼皮无赖的女儿来欺负?要我说,那样的人家,还跟他们耗什么?秀云姐正值青春韶华,哪能将大好人生就此葬送,倒不如趁着年纪轻轻,与文正龙和离为好!”   在杨雁回看来,庄山和实在是个好里正,好族长,但却只是半个好爹。竟然因着自己的身份,情愿不管女儿。   在青梅村久了,她很了解乡野民风。有些事若是逼急了,或者情绪被拱起来了,全村人一起跟别个村闹起来的事,也不是没有的。   上个月,青梅村一个姓焦的半大小子,跟北柳村一个姓柳的半大小子打了一架。结果事情越闹越大,发展到青梅村全村的半大小子,和北柳村全村的半大小子打了一场群架。   最后,各家小子被各家爹娘揪着耳朵拽回了家,几乎各个都挨了顿结结实实的板子。凡是在焦师父的拳房练拳的弟子,若有参加这次群殴的,得挨两顿板子。因为,爹娘教训过了,焦师父那里还要再教训一顿。   但事后,谁家爹娘不在人前显摆自家儿子有种,将北柳村的孩子打得落花流水!   庄山和本可利用自己的身份,为女儿讨还个公道。可他偏偏就是不肯这么干!   哎,包子后头,总有狗跟着呀!   闵氏听了女儿的话,不由气急,深觉自己将女儿纵得没边儿了。小小年纪,竟如此胆大包天,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当即便将杨雁回赶回闺房,并罚她练习女红针法,到子时才许睡觉。   杨雁回心中暗暗叫苦。心说,舒坦日子过久了,她果然就忘了“谨言慎行”四个字怎么写了。哪能这么急吼吼的就说出自己的想法呀?   待杨雁回拿了针线作活,闵氏又深悔罚得重了。毕竟是晚上,女儿还小,做这么久的针线活儿,将眼睛熬坏了可怎生是好。何况她笨手笨脚的,这一晚上下来,还不知要在手指头上扎几个针眼呢……   是以,大约戌时三刻时,闵氏来到女儿房里,又将女儿教训了一通:“这种话怎能乱说?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你女孩儿家家的,幸好是在家里说说。要是给外头的人听到传了出去,看你将来怎么找婆家?再者说了,你怎知道那文正龙日后不会改了?谁年轻时没做过几件荒唐事?难保他日后不会和秀云夫妻恩爱和美。这些事,既有做长辈的在,就轮不到你操心。”   她一边训斥,又一边在杨雁回屋里多点了几盏清油灯。   杨雁回不由心中一动。   听闵氏这意思,只是担心她的话若被传了出去,坏了名声罢了,倒未曾怪她没有从一而终的贞洁烈妇之德。不过,娘她心善,还想着文正龙兴许能改。   其实何止闵氏这么想,怕是多半心软心善的女人,都是这么想的。倘若婚姻不幸,便忍了心酸,咽了眼泪,只盼着丈夫能早日回头。   可是,文正龙已经那般待秀云了,他能良心发现浪子回头么?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回头?十年,还是二十年?从妙龄到中年,从中年到白发,只为了等那样一个男人回头,值得吗?在日日等待的凄惶无望的岁月里,秀云姐姐受的苦又有谁来补偿?   倘若秀云姐也和秦莞一样,是个薄命的,还来不及等到熬出头的那一天,便也香消玉殒了,那岂不是白等了?   没有谁比现在的杨雁回更了解在世时的秦莞了。   她看到蝴蝶会想拿美人团扇去扑。看到蜻蜓低飞,会想着去追。看到外头春光大好,便会想着去摘几枝桃花剪几枝柳条来插在瓶儿里。还会想着要去郊外远足踏青。   但她从来没做过这些。   秦明杰喜欢楚楚可怜文静娴雅的女子。   她要么是好兴致被人破坏了,不再想做这些,要么是身为闺阁千金,不能去做这些。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装文静娴雅讨父亲欢心,不好去做这些。   可是,她从来都不能讨秦明杰欢心,甚至换不来他多一分的关注。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多傻呀。她想做的事,有什么不对吗?分明都是一些美好又再普通不过的事啊。   如今方知,世人的偏见、冷眼、诽谤、薄待,在似水流年面前,在生死面前,都那么浅,那么淡,那么无足轻重。   秦莞临死前想得便是,若有来生,一定要潇洒恣意的活着。   如今,她借着杨雁回的身子换来重生,换来心心念念的好日子,便越发对上苍感恩戴德,越发珍惜这生活。   只是,她着实不忍心看着秀云这样一个眉眼带笑,性情温善的女子,再傻傻的去忍受那许多的磨难。何况她们也算同病相怜————好端端的嫡系,却叫妾欺负。   若秀云也死过一次,便会知道,她其实本可以不忍受这些。   想及昨夜种种,杨雁回心头千回百转,一时坐在床头发怔。秋吟连声叫道:“姑娘,姑娘,你怎地发起愣来了?不起了?”   杨雁回这才回过神来,忙道:“这就起来了。”   杨雁回开始穿衣裳,秋吟便去给她打水洗漱、叠被窝。   这时候,忽闻外头传来于妈妈的声音:“老爷,太太,老张头来了。”   杨雁回心说,这老张头不是只管看着鱼塘么?怎地这时候来了?她将衣裙整理好,来到窗边,一边细细梳理自己一头黑瀑般的头发,一边听老张头对闵氏说事。   闵氏正在葡萄架下,拿着剪子将葡萄藤剪了,摘了葡萄放在手边的篮子里。那一嘟噜一嘟噜半紫不紫的葡萄,看上去十分讨喜。   见老张头儿气喘吁吁的来了,她便将篮子放在石桌上,离开了葡萄架,问老张头儿:“赶路这么急,可是有什么事?”   老张头儿回道:“太太,鱼塘又出事了。”   闵氏一惊:“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提前更了。周末白天都有事,时间不多。下章周一更。   另外啊,看霸王文的亲们,如果嫌留评麻烦,好歹把人家作者专栏收一下啊。欺负我不会在文案上弄按钮,所以乃们就偷懒不收啊?   你们就自己点进作者名字里收一下么。十几天不涨了,我多心塞呀。收一下吧啊,谢谢啦啊 (づ ̄3 ̄)づ╭?~   祝大家看文愉快 ?(^?^*)   ☆、暗算   “昨儿个鱼塘的铁丝网破了一个窟窿,我便想着找些铁丝来补好。可伙计们去送鱼了,只剩了我自己。鱼塘里没铁丝,我只能等伙计们回来,留了一个帮我看着鱼塘,我去镇上买铁丝。可巧也怪了,镇上的铺子里断了货,说是今日一早就有货。我只得回了鱼塘。有那么个破口,我也不敢大意。晚上睡觉时,我便将大黄拴在了破口处。我自己一夜起了七八趟来回转着看。可是今早……大黄又趴那了。又是过不了多一会儿,它自己就好了。那个破口竟已被人补好了。咱们鱼塘里的鱼倒是好好的,也没见少。”老张头儿一五一十的回话。   原来不是什么大事,更不是什么坏事。闵氏长出了一口气,又问:“是什么人干的,你看清楚没有?”   老张头儿回道:“没看见。倒是我的门上,被人用一个铁片插了一封信,窗台上多了二两银子。我不识字,就赶紧收好了。现下有伙计过去了,我便将银子和信拿来给太太瞧瞧。”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出来,又将那二两银子放到信封上,恭恭敬敬双手奉给闵氏。那竟是一个挺大的牛皮纸封,一眼看过去,信封里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   杨崎、杨鸿、杨鹤这时候也都围了过来,听老张头儿讲发生在自家鱼塘的这桩稀罕事。   闵氏昨晚也没睡好,今晨又忙了一早上,略有些眼花,便道:“大鸿,你来念。”   杨鸿接过银子,取来信,发现信封里鼓囊囊塞着一包东西,又见信封上龙飞凤舞几个狂草:雁回妹妹亲启。   只扫了一眼,他便神色如常,微笑问道:“伙计们还有谁见过这信?”   老张头儿回道:“没有别人了。我看到信就收好了,伙计们来了后,我也没对他们说。”   杨鸿便又对老张头儿道:“我大约已知道是什么事了,你先回鱼塘去看着吧。”   闵氏和杨崎怔了一下,却都没做声。老张头儿见老爷和太太没什么话交代,便依了杨鸿的话,又往鱼塘去了。   待老张头儿走了,闵氏才去问杨鸿:“怎么了?”   杨雁回瞧着外边,心下正好奇呢,却见杨鸿等人往自己屋里走了过来。待父母兄长都进来后,杨雁回正好已松松挽了个发髻。   看着一家人神色各异的阵势,杨雁回不由纳罕道:“大哥,信上写的什么?”   杨鸿便将信封递给杨雁回,杨雁回接过来,不由挑了下眉头:“莫非是那小贼写给我的?”   杨鸿从她手里又将信封抽出来,温声对妹妹笑道:“或许里面是些污言秽语,不该给女孩儿看。不如大哥代劳?”他心下颇觉得对雁回不住,如今对妹妹的态度,越发和气宠溺了。   杨雁回哪能如此轻易被他的温声软语哄住。她心下一百个不乐意,心说大哥真是坏啊,既要看她的信,还不肯担了恶名,偏要让她自己说愿意。当下便歪头笑道:“我看不得的信,大哥就能看得?大哥要看便看吧,只是,我反正是不愿意让大哥代劳的。”   杨鸿怔了一下,无奈笑道:“你这鬼丫头,大哥真是为你好。要不,咱们一起看?”   杨雁回这才点头应允了。杨鸿将信抽出来,展开,放在雁回屋里靠窗处的桌上,一家人探头细瞧。信纸是上好的宣纸,不同于信封上的狂草,这信里的字却是蝇头小楷。   那一手字虽说不上多漂亮,只是不甚讲究,起始并无对收函人的称呼,往下也无开头语,后面也无结语。只见上面写着:   昨日鲁莽,弄坏了妹妹家的铁丝网,事后想想,颇觉过意不去,昨晚已修补好。临走带了一条胭脂鱼,两条草鱼,一条鲫鱼。银两奉上。还望妹妹莫气。又想以妹妹之心善,定不会与我生气。若有缘再见,还望妹妹莫要拿我当贼看。   另有一要紧之事告知,我夜半修网之时,看到有人摸黑而来,便躲在隐蔽之处。不想此鼠辈专为坑害妹妹一家而来,竟远远抛了一包异物丢入鱼塘,幸而那异物即将落水时,被我悄悄接过,并以石子落水之声,诓得那人自以为得手,悄悄离去。我如今将这包毒物交给妹妹。不知妹妹近日可与什么人结怨,还望多加小心。   落款处三个字端端正正写着:俞谨白。   毒物?闵氏惊道:“有人给咱家鱼塘投毒?”   杨鸿忙又从信里拿出那包东西,只见是一个细棉布缝制的蓝色印暗纹小布袋,袋口封得紧紧的。他打开来一看,里面赫然装满了砒霜。   这一包药若真落了水,今晨不知要有多少鱼翻了肚子。杨家这半年的辛苦全打了水漂不说,还要因为交不出鱼而赔钱给人。   杨崎皱眉道:“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却不知是哪个做的,竟敢如此害我杨家。我们平日里可并没作恶呀,怎地就招惹了这样的恶人?”   杨鹤却道:“会不会是这人骗咱们的?雁回,你是从哪里结识了这么一号人物?”   杨雁回便将自己和母亲昨日在鱼塘所见之事说了。   杨鹤越发笃定道:“我看八成就是骗人的。这小子是故意拿了这东西来卖个好。”   闵氏的心思被杨鹤带跑了,也道:“说不定还真叫鹤儿猜着了。这小子贼精,满肚子坏心眼。写这么一封信来,指不定打的什么鬼主意。你们瞧瞧这信写得,什么你啊我啊的,全是大白话,可见写信的人一肚子草包。还一口一个妹妹,叫得这样亲热,太不尊重了。这信我要收好,今儿个我就拿去育婴堂给张老先生看看,好好跟他理论理论。他是怎么教出这样的孩子。”   杨雁回道:“他弄坏了铁丝网,却又补好了。虽然不问自取,偷了咱家的鱼,却又将银子付了。这还多给了好些呢。我看哪,他也怕你去找张老先生告状!”   闵氏道:“他怕?我看他一点也不怕。他这信怎么不写给你爹,不写给你两个哥哥?既是写了给你,怎地又不称一声杨姑娘?写信给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随随便便插在门上。万一老张头没看到,这信掉了,被风吹远了,让外头人看见了,如何是好?”   杨鸿却道:“若这个叫俞谨白的,信中说的是实话,那他便是帮了咱们大忙,可咱们反过头却要去找张老先生告他的状,这不合适吧?”   闵氏道:“难道就由着他了?”   杨鸿道:“儿子觉着,育婴堂自然是要去的。但咱们不能去找张老先生理论,只能去找这个俞谨白。咱们只管问清楚俞谨白,有没有看清投毒的是哪个。若真有此事,咱们理当好好答谢他。若没有此事,那他便是骗人,到那时候,咱们再找张老先生理论不迟。”   杨雁回纳罕道:“他为何要骗人?”   一旁的杨鹤好笑道:“傻妹子,亏你平日里那般机灵,竟连这都瞧不出来。他这信里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么?若他是骗人,那自然只是为了博咱家的好感。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你?”   闵氏怒道:“杨鹤,你怎么跟妹妹说话的?”   杨雁回心下大窘,俏脸绯红,啐道:“这个小流氓,看我下次见到他,不打断他的腿。不,我再不要见到他才好。”   杨鸿却道:“这小贼看似精明,实则愚钝。他写这样一封不尊重的信来,谁家的父母还敢将女儿嫁……”   闵氏截下他的话头:“臭小子,你也来乱说。你们两个还有没有当哥哥的样儿了?竟然这般开自家妹子的玩笑。”   杨鸿便住了嘴,不敢再说了。   闵氏想了一想,便对丈夫道:“咱们的鱼塘得加派人手,昼夜轮流看着,只靠老张头和大黄是不行了。要再添两个人,两条狗。今儿个雁回还是去上学,都跟先生说好了,也就别再改日子了。你在家督促他兄弟两个读书。我先回趟娘家,等我回来时,半道上再去一趟白龙镇。我非去育婴堂再会会那小贼不可。”   杨崎今日脸色比往常稍稍好了些,体力也好了些,便道:“不如我去育婴堂……”   闵氏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在家好好歇着。我和雁回一道坐骡车走,待到了学堂,让雁回下车,我再去县城。”   杨鸿忙道:“娘,还是我和爹去育婴堂吧。出了这样的事,你又这么受累,我如何能在家里安心读书?”   闵氏想了一想,便道:“这样也成。”儿子早晚也得顶门立户,总护着也不是个办法。杨崎既如今看着大好些了,多出去走动下,又有儿子照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闵氏又对杨鹤道:“你在家里读书看家,听到没?”   杨鹤其实也想去见识下那小贼,但心知这事不会再有更改了,只得点头应下:“都听娘的。”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   闵氏叫于妈妈去庄稼地里喊了两个伙计来赶车,又让杨鹤去庄大爷家借了一辆骡车来。吩咐完后,闵氏又去灶间的墙上,取了挂在上面的一篮子鸡蛋出来,又从碗里取出两个今早蒸熟了没来得及吃的熟鸡蛋,揣在了袖子里。又让何妈妈从后院抱了一只鸡来,绑了鸡嘴,又捆了两只鸡脚,将一篮子鸡蛋和一只鸡都放到了骡车里,准备带去娘家兄嫂那里。   除了这些,她原本还想再带上今早摘的那几串葡萄。只是将葡萄篮子提到骡车跟前后,她似是想起些什么,便没放进去,转身交给了杨鸿:“咱们得先礼后兵。事情的起因,到底是因老张头吓着了孩子。育婴堂里的孩子都是孤儿,怪可怜的,这些都拿给孩子们吃。”   杨鸿接过来,又道:“那里孩子多,咱们只拿这点东西过去,只怕不够孩子们塞牙缝。不如我再去后院摘一篮杏子。”   闵氏点头道:“行,再去南屋里装一篮子蜜桃果脯。孩子们爱吃这些。那张老先生到底也是镇上德高望重有头有脸的人物,出钱出力办育婴堂也是好意,若是见到他,跟老人家说话客气着些。”   杨鸿一一答应了。   待杨鹤从庄大爷家赶了一辆骡车回来后,闵氏、杨雁回、秋吟三人上了一辆骡车,杨崎、杨鸿上了一辆骡车,几个人分了两路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昨天惊喜的发现,这个文上了古言分频月榜,而且在首页的新晋榜单排第九。   其实文文已经在古言分频新晋榜单第一待了几天了。   一共在三个榜单上博存在感,倒也是美事一桩。   毕竟新号写的新文,若没有曝光度,肯定是冷到没有一个人看啦。   如果只靠作者自己辛辛苦苦码字发文,肯定是不能上三个榜单的,至少不会这么早上去。   所以,要多谢各位留评的、打分的、收藏的读者啊。   这些数据都是支持我继续写作的极大动力啊。   另外问下,晋江的排版我不懂啊,经常有标点符号自动跑到句首去,可是我的word文档里,没有这种现象啊。有没有知道怎么办的?   最后,各位亲们么么哒,看文愉快呀(づ ̄3 ̄)づ╭?~      ☆、蕙质兰心   骡车缓缓行在乡间的小路上,这时节本就湿热潮闷,车厢内更是闷热得让人烦躁。   秋吟紧紧抱着一篮子鸡蛋,任凭被鸡蛋篮子压着的衣衫都湿透了,也不敢丝毫松懈,生怕磕坏几个。闵氏则闭目不语,似是在小憩。   杨雁回想想闵氏去舅舅、舅母家要做的事,便更觉烦躁。她知道母亲没有打瞌睡,便轻轻摇摇身旁的闵氏,道:“娘,你这么着,真能帮到秀云姐么?”   闵氏睁开双目,微微叹息一声:“也只能先这样了。”   她太了解庄大娘那个人了,那是个最守规矩不过的,平生最看重女德。   偏世人对女子的贞操又看得极重。从一而终、三贞九烈之女,最为世人所推崇。庄大娘亦不能免俗。   更何况,若真和离,只怕世人的闲言碎语,也够秀云那孩子受的。   无论是为了守住世人眼里的道德观念,还是为了秀云以后不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庄大娘都不会同意女儿和离的。   只怕秀云自己,也不敢轻易去想和离的事!   再者说,和离又岂是那般容易的?要文家休妻还略略容易些。想让文家同意和离,谈何容易?但和离的名声已然不好,何况是被休?那才真是要绝了女人的活路呀。   想到这里,闵氏又长长叹息了一声。这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连秀云这样好的女子,竟也被逼到如此凄凉的地步。   杨雁回眼见如此,却不敢再随意说什么“和离”的话,只是问道:“娘,我怎么觉得庄大爷这主意全然不对劲儿呢?想让秀云姐在婆家好过,便让我们和秀云姐姐结拜……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秀云姐多了两个干兄弟,那文家就会收敛?我看不见得。”   看女儿这般犯糊涂,闵氏不由笑道:“你庄大爷那人虽然心肠好,但却一点不傻,他精着呢。如若不然,他凭什么做族长,做里正?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杨雁回歪头想了一想,却毫无头绪。   闵氏瞧她如此,更是好笑,便道:“现如今,文家自然不会将秀云的干兄弟放在眼里。可若是你两个哥哥来年都中了秀才呢?鸿儿的才学,连咱们村的庄秀才都是佩服的。上科童子试,鸿儿恰巧染了风寒,不轻不重病了一场,这才没去应考。若没那场病,只怕鸿儿如今已是这方圆百里年纪最小的状元。”   闵氏说起儿子,一脸骄傲,神采焕然。   杨雁回眼睛一亮:“哦,我倒是忘了这一茬了。”   寻常百姓家,对秀才还是颇为尊敬的。那文家敢随意糟践一个庄户人家的女儿,可若秀云身后有两个秀才,只怕还真会收敛点。   想到这里,杨雁回又问道:“可若大哥二哥真中了秀才时,那文家还不收敛呢?这样的人家,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能猜得透的,那行事比畜生也强不到哪儿去。文家竟也能发家,倒真是一桩奇事。”   闵氏知道,若不将女儿这桩心事了结了,她必然还会有诸多疑问,犹豫片刻,便也只能点透了说:“若文家还是不知收敛,只怕……你庄大爷还是会让秀云和离的。”   杨雁回面上一喜:“真的?”   闵氏点头,温声对女儿道:“今日娘跟你说这话,你听过了就罢了,往后可不准再乱说。姑娘家家的,总把‘和离和离’的挂嘴边,万一传到外头,被那些心思恶毒的人拿了把柄,可怎么是好?你这孩子,心里总也藏不住事,总是乱咋呼。”   如今的杨雁回早换了一副心肝儿了。她昨夜有那番说辞,不过是仗着在家中备受宠爱,得意久了,忘了收性子,是以才口没遮拦罢了。现下听闵氏这么说,杨雁回忙点头道:“娘,我知道了,我再不敢乱说话了。你是如何知道庄大爷的心思?他对爹说了?”可是昨夜也没听爹和哥哥提起呀!   闵氏道:“他如今还没有拿定主意呢,即便已拿定了主意,以他的性子,也没脸和人说。他必然不愿因着自己的女儿,让族人蒙羞。且……真和离了,秀云在族里也抬不起头呀。他年岁大了,有他在,还能护着儿女,倘若他哪天两眼一闭走了呢?”   闵氏说这话时,倒也不避着秋吟。显是不担心这小女孩儿会乱说话。   杨雁回听了这一番话,才恍然大悟道:“我这脑子可真是榆木做的,娘方才都将话说得那样直白了,偏生我还是没想透。”   真到了和离那时候,秀云才真叫没有个得力的兄弟倚仗呢。可现下不同了,秀云姐快要多两个干兄弟了,待到来年,这两个干兄弟,只怕还会成为青梅村的秀才呢。   到了那时候,文正龙若是已收心和秀云好好过日子便也罢了,实在不行, 便和离了回家。   庄家和文家如今算是半斤八两,秀云想和离,只怕没那么容易。可她身后要是有两个秀才,庄家便比文家强出不少了。   且看在秀云姐那干兄弟的份上,庄氏族人也不好太给秀云脸子看。即便将来庄大爷去了,秀云和幼弟也算多个倚靠。   庄大爷这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却已因为女儿的一番遭遇,生了托孤的心思。不然他怕百年以后,儿女再遭受欺凌可如何是好?   若是他没想着叫女儿和离,大可向族人托孤。即便杨家人跟他庄山和关系再亲近,这时候,也轮不到他向杨家托孤。   可这不是已经为叫女儿和离做打算了么?到那时候,他就算肯托孤,族人也未必肯实心实意照顾一个叫他们蒙羞的女人!   只怕是想来想去,他也就放心杨家了。   想到这些,杨雁回笑得一脸俏皮,道:“庄大伯不愧是里正,也不愧是族长。怪不得将族里和村里的晚辈们都管教得服服帖帖。话说回来,庄大伯以往也时常念叨呢,人家东边的北柳村,西边的留各庄,都有两个秀才,偏咱青梅村只有一个秀才。这可好,到了明年,咱们青梅村就风光了。怪不得庄大伯要提前奖励咱家呀,生生要给咱们提了辈分。”   闵氏简直要给她逗得笑岔了气:“你这丫头,改口到快。”   待不笑了,她又挺了挺腰板,道:“可是咱们庄户人家就是看重这个辈分。长一辈也没什么不好,平白便比别人威风了一些。”   说着,她娘儿两个都乐了,连秋吟也跟着乐起来。主仆三个笑做一团。   待笑够了,杨雁回这才问道:“娘,就这事儿,也值得你们商量半天?”   闵氏这才不笑了,望着女儿,目光深沉,正色道:“这不都是为着你么?”   “为我?”杨雁回想了一想,又笑道,“是怕哪天秀云姐和那文正龙真的过不下去,有个和离过的干姐姐带累我不好找婆……”   杨雁回说到这里,俏脸一红,再不肯往后说了。   闵氏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还知道害臊?我还真当你什么话都敢说。”   杨雁回将闵氏一支胳膊揽在怀里,也不嫌热,顺势就往她身上腻,小脸贴在闵氏肩头,“娘,我才不找婆家,一直守着你才好。”   闵氏想起昨夜那场争执,便从车厢的座位底下摸出一把蒲扇,一边给女儿轻轻打扇子,一边道:“不过是有个干姐姐和离罢了,也未必会影响你。可这种事谁说得准呢?你大哥二哥到底是男儿家,只要肯下苦功夫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咱们家也算得上家底殷实,他两个倒是不会有什么。真到那时候,怕是只会苦你一个。是以,你二哥老大不愿意了。倒是鸿儿劝我和你爹,认了这门干亲。”   杨雁回好奇道:“大哥怎么说的?”   闵氏道:“你大哥说了,你庄大伯帮了咱家这么多次,从未开口求过咱们。如今才张了这一次口,咱们便回绝了,他日后定然不会再轻易开口求咱们什么了。就算咱们想在别的事上帮他一把,一来未见得他还有别的麻烦,二来再有下回,咱们也未见得能帮得上他。说不定咱们这次不管,便要做了那知恩不报之人。你大哥还说了,这事会不会影响你们兄妹还两说呢。倘若真有人有什么难听话说,咱们不与那样不讲理的人家结交也就是了。再者说,他是家中长子,定然是要发奋苦读,出人头地。有他护着,便不会叫妹妹吃了亏。”   杨雁回皱了皱秀气的小鼻子,樱唇微微嘟起:“大哥总是这样儿。他要做好人,却总叫我受累。”   闵氏又岂会看不出,女儿半点没生长子的气。又见她如此娇憨,便忍不住点了点她秀气的鼻梁,“瞧你这样子,永远长不大。”   杨雁回这才展颜笑道:“娘放心,女儿不会怨怪大哥的。我心里清楚得很,若有一天,我要做这样的好人,却叫大哥哥受累,大哥哥也不会有怨言的。”   闵氏闻言大感欣慰,只盼着她们兄妹一生一世都这么和睦亲厚才好。   这时候,车厢外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声——“婶儿!”   竟是杨莺的声音。   杨雁回掀开车窗处的帘子往外一瞧,果见前面不远处跑来一个兴高采烈的小女孩儿。   杨莺穿着淡紫色印白梅的棉布衫裙,梳着双丫髻,整个人神采奕奕的,与之前判若两人。她肩头斜挎着个鸦青色棉布缝制的书袋,似是正要上学去呢。   闵氏道:“咱们只顾着说话呢,怕是到了你大伯家门前了。”   闵氏正说着,伙计便知趣的停了车。   杨雁回忙掀了车帘子,纵身直接跳下车。她上前拉过杨莺的手:“小莺,是要去上学堂么?”   杨莺点头道:“是呢。我看到这骡车,便知道是婶儿在里头呢,没想到姐姐也在。”   杨岳如今住的地方也在村郊,只是杨崎家在村西,他们家却在村子东南角上。是以,如今的杨雁回还是头一回看到大伯家呢。   她原本以为,杨岳家定是破败不堪,可没想到这一看,反倒小小惊艳了一把。   因杨岳父子将家底败了个一干二净,是以,杨岳家那三间瓦房、一间烧饭的茅草屋外头,没有砖砌的围墙。只围着几间屋子,修了一大圈半人多高的篱笆墙。   绕着篱笆一周,生着大片蔷薇。如今这浓密的蔷薇枝蔓低低垂到篱笆外头,深深浅浅的蔷薇花一朵压着一朵,开得又繁密又艳丽,生生将这里打扮得好似世外仙姝的居所。   隔着篱笆墙,可以看到院子里开垦了几片菜畦,那一片片的青菜长得水灵灵的喜人。菜畦间跑着一群鸡鸭,隐约还能听到房子后头传来小羊的咩咩声。真是一片生机勃勃。   至于那几间瓦房,连个棉布门帘都挂不起,只挂着几个草帘子。草帘子上头,被人用狗尾巴草攒成了梅花样式插在上头,那梅花旁边点缀着狗尾巴草编的蚂蚱、蝴蝶。   不过一处简陋破败的居所罢了,竟也能被人以巧手装扮得这样清丽秀美。   怎么看杨崎和周氏都不是有这等闲情逸致之人,杨鸣那个面貌猥琐的混蛋堂哥,更不可能做这些。那想来这些必然都出自杨莺的巧手了。   杨雁回惊叹道:“小莺,你可真是心灵手巧呀,竟然将家里拾掇得这样干净漂亮。”   杨莺笑道:“用狗尾巴草编蚂蚱,还是姐姐教我的哪”说着,她又微微蹙了下眉头,“我还是头一回将蔷薇花打理得这样好。今年的蔷薇开了后,我一直想叫姐姐来看,可姐姐说不爱来我家。”   秋吟早已跳下了骡车,这会儿正扶着闵氏从车上下来。听到这话,闵氏便道:“你姐姐竟跟你说过这样的混账话,看我回家不打她。”   不待杨莺回话,篱笆墙里头的草帘子被人掀开,一脸刻薄相的周氏从帘子后头钻了出来。看到闵氏和杨雁回,她一张脸拉得老长,阴阳怪气的笑道:“哟,今儿个什么风呀,把贵客都吹来了。”   那般神态语气,好像闵氏和杨雁回欠了她万八千银子不还似的。   闵氏便温声笑着回道:“大嫂也在家呢?我们今儿个不叨扰大嫂,是我要回娘家兄嫂那里去,需打这里过。看到小莺,便下来同她说两句话。”   周氏鼻孔里“哼”了一声,高声道:“慢慢说,只别耽误了她上学就好,否则要被先生打手板子。回来了,可别对我哭。”   这人就看不得闺女开心么,话说得这样扫兴!杨雁回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幸而周氏说完话,便又回了草帘里,不再露头了。   杨莺倒也不将她娘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又对闵氏道:“婶儿,我的功课做得可好了,先生总夸我呢。我这才上学没几天,先生就奖了我一方砚台。我平时写字不多,叔上回给我那个砚台,好用着呢。家里地方小,那新砚台放着,我怕不小心碰碎了。回头我给哥哥拿去。”   闵氏笑嗔道:“你这丫头,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她说着,瞧了瞧草帘子那边,见再无动静后,便从袖子里取出那两个熟鸡蛋,塞进了小女孩儿的书袋里,并低声叮嘱道,“以后多来婶儿这里,婶儿家里头老母鸡多,鸡蛋攒好多也吃不完。”   杨莺连忙道:“婶儿,我也帮家里养着几只鸡呢。”   闵氏便道:“你家的鸡蛋,还不都进了你哥的肚子?别以为婶儿不知道,自打你哥进了焦师父的拳房,你娘恨不得顿顿给他吃俩鸡蛋。你如今正长身子呢,天天做这么多活儿不说,如今还要做功课。再连个鸡蛋都吃不上,熬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杨莺拉着闵氏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委委屈屈叫了一声:“婶儿……”   闵氏轻轻拍了拍杨莺的小手:“好了,记住婶儿的话,要多来婶儿这里,婶儿给你做好吃的。你快些去上学吧,婶儿和你姐姐也要赶路呢。”   杨莺这才和闵氏、杨雁回道了别,往学堂去了。   远处,黛色的燕行山脉在碧蓝的天空下蜿蜒起伏。穿着花衣裳的小姑娘,斜跨着小书袋,走在乡间的黄土小路上,向着山脉方向而行。路边的野花野草迎风招摇,小女孩儿走过了花花草草,又走过了几个农家的篱笆墙。小小的身影瘦弱又坚强,有着别样动人的美丽。   杨雁回瞧瞧大伯家那院子,再瞧瞧小女孩儿的背影,心说,怪不得闵氏疼杨莺呢。除了可怜她之外,这小女孩儿也着实可人疼呢。端的是会苦中作乐呀!这到也是需要心胸和本事的!   闵氏见杨莺走远了,便喊了杨雁回,三人复又上车前行。   骡车行至北柳村赵先生家所在的道口,闵氏便让杨雁回和秋吟下了车,又仔细叮嘱了两个女孩儿一番,这才让骡车走了。   秋吟指了一下前面不远处洞开的街门,对杨雁回道:“姑娘,那里便是赵先生家了。”   杨雁回正待点头,身后又响起哒哒的蹄声。杨雁回以为闵氏又折返回来了,忙回头去瞧,却见一个陌生的粗壮妇人赶着一辆骡车行了过来。   看到这骡车,杨雁回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咦?怎地车厢上的蓝色棉布,与那装砒霜的小布袋如此之像?那祥云暗纹瞧着竟是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较长,隔了一天才更。下章还是长,说不定还要隔天更~~~~~   谁来教教作者怎么写短章?   另外,看文的童鞋们,小雁回还没过十二岁生辰哩。她现在的身份,就是个往秦家送鱼的小妹子,连秦家的主子和侯夫人的面儿都难见。所以,报仇的事,不能心急啊。   目前咱先种田着。   放心,虐渣的事儿,作者是不会忘了的。   另外,文文昨天涨了十个收藏。作者很开心。大家记得看文要收藏哦~~ 作者专栏也要收哦~ 哈哈哈      ☆、对头   看到这骡车,杨雁回不由暗暗吃了一惊。咦?怎地车厢上的蓝色棉布,跟装砒霜的那个布袋如此之像?那祥云暗纹瞧着竟是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杨雁回忽又觉得自己可笑。因太过担忧家中险遭的这场劫难,竟然看谁都像贼了。   这种样式的蓝色棉布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何况这骡车看起来也平常得很,哪里就这样巧了呢?   秋吟显然也没去注意这个看来平淡无奇的骡车,只是催促道:“姑娘,怎么不走了?”   杨雁回这才又往赵先生家里走去。谁知她才抬脚迈了两三步,便听到身后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一个少女慢悠悠叫道:“哟,这不是杨雁回吗?怎么,身子大好了?可算是能出来上学了?”   杨雁回便停住脚步,回头瞧去,却见那骡车上下来两个模样十一二岁的女孩儿。   这两个女孩儿皆是粉衫蓝裙,头上梳着乌油油发亮的攒心髻,显是抹了不少头油。鬓边各插一朵硕大娇艳的月季花,衬得小脸红润娇艳。耳唇上各缀着两粒小小的白珍珠,脚下的葱绿色绣鞋掩在遍地撒花石榴裙下,只露出一抹鞋尖。   她两个不但做一样的穿戴打扮,长得也一模一样。   竟是一对双生女!   这对双生女虽不若杨雁回那般冰肌雪骨、肤如凝脂,却也可算是白皙娇嫩。二人的大眼睛皆是黑漆漆乌沉沉亮晶晶的,看得杨雁回也不得不在心中赞一声,好流光溢彩的眸子。   只是那眼睛里却双双流露出狡黠和傲气。   杨雁回不认得这对双胞胎,但却分明能从她二人的眸中感受到莫名的敌意和厌恶。   这两位是谁呢?杨雁回想了想,莫非就是秋吟口中,她生平最讨厌的杜家的双生女么?   她心道,看她二人这小模样也不讨厌呀,怎地这小表情看着就那么讨打呢?   秋吟发现骡车上下来的,竟是这两个女孩儿后,面上不禁添了几分厌恶之色,便拉了杨雁回道:“小姐,咱们快进去吧。”   不待杨雁回走,鬓边插红色月季花的女孩儿上前一步,拿眼睛上下扫了杨雁回两眼,唇角撇出一个冷笑,“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杨大小姐竟然不坐骡车了?肯走着来了?”   杜家的骡车,车厢是铁架子外头撑着一块蓝布,实在普通。   杨家的骡车,车厢是整块实木拼接而成,外头雕了大片新巧的镂空窗花,整个车身只上了桐油保养,没有再漆别的花哨颜色,一眼看去,一派质朴本色,端的是又大方又好看。那车厢里头还挂着白底撒花的纱帘挡着,不叫外头的人轻易将里头瞧了去。   杨雁回每每从这样的骡车上下来,常常引得周遭看到的人惊艳一把。无论男女老少,总是要贪恋的多瞧上几眼。   她也曾让父母将自家骡车改成杨家那样,但父母都是粗俗之人,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说————不就是个车厢?费那个银子和功夫做啥?   偏偏那可恶的杨雁回,有事没事便坐着骡车出门,还和她们姐妹狭路相逢过几次。   其实杨雁回压根不乐意见到这姐妹俩,但这姐妹俩却总觉得杨雁回是故意和她们撞见,故意向她们耀武扬威,故意炫耀自家有钱。总之,杨雁回就是故意将她们坐的骡车比得很寒碜。   杨雁回觉得这女孩儿的态度甚是不友好,便也懒得理她,只是道:“坐车也好,走路也罢,终归是来上学的。我这便进去了,万一迟到了,对先生不敬呢。两位请便吧。”   杨雁回说完,便要和秋吟一道往赵先生家去。   双胞胎姐妹俩觉得杨雁回今日怪怪的。虽说态度和往常无二,可就是觉得她行动举止大不一样了。说话嗓门没那么亮了,气度似乎也……雍容大气了些。   一旁那戴粉色月季花的女孩儿,性子没姐姐藏得那么深,看杨雁回跟没事儿人似的往前去了,气得厉声叫道:“杨雁回,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念书?你们家现在可别是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了吧?”   杨雁回闻言,心头一冷,却只是笑吟吟转过身,温声道:“我家今早确是出了一些小小状况,却不知两位是如何得知?”   粉月季姑娘意识到说错了话,眸中闪过几分慌乱之色,但她素来嚣张跋扈惯了,很快便又昂起头,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便知道了,你又能如何?这十里八乡,谁家有个事儿,不是跟风一样,一恍惚的功夫,就吹得各家各户人人都知晓了。”   这下连秋吟都听出不对劲了,忙去看杨雁回。杨雁回依旧是笑吟吟问道:“哦?却不知乡亲们如今,是怎么传我家的事情?”   粉月季姑娘待要说什么,却被红月季姑娘拉了一把,厉声斥责道:“你乱说什么?莫非也要学那些无知村妇,胡乱嚼舌根子?”   秋吟大怒,指着那姐妹俩:“你们,你们干了什么事,还不赶紧老实交代?”她说着,又去瞧杨雁回,急急道,“姑娘,一定是她们干的,不然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粉月季姑娘冷眼看着秋吟,好笑道:“如今大伙儿都知道了,我们为什么不能知道?”   红月季姑娘却觉得妹妹忒心急了些。   爹和哥哥做的那事,还不知道成没成呢。纵然事成,消息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她们留各庄去。妹妹这么急吼吼的喊出来,只会让杨家第一个怀疑到自家头上。   想到这里,她便轻摇着手中的美人团扇,抢下妹妹的话头,语带讽刺,“杨姑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呢?几个月前,你重伤被误诊为已死之人。自打你再醒来,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在说,青梅村杨家的姑娘,早已不是人了。是个妖精,是个鬼,是个怪物,总之不是个人。指不定是蛇精附了身,还是狐狸精入了体呢!今儿个你杨姑娘又要来上学了,乡亲们便又在说,你是要来祸害学堂的姑娘们呢。”   秋吟气得目眦欲裂,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红月季姑娘骂道:“杜清芬,你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地嘴巴里就这么不干不净的?你敢这样编排我家姑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她越说越气,一番话说完,竟真的上前要去撕那红月季姑娘的嘴。   红月季姑娘才不怕秋吟,一边悄悄往赶车的粗壮妇人身边挪,一边道:“杨家买的丫头真是又野又凶又刁蛮,好生不懂规矩。好端端的小姐,上学却要带个凶横丫头,真是没教养。”   杨雁回忙斥道:“秋吟,不得无礼。”   莫说对方是姐妹两个,秋吟很难讨到便宜,便是旁边站的粗壮妇人,一看就是个有力气的。那妇人若半点不怜秋吟是个小女孩,真要动起手来,一巴掌便可将她掴飞了。   秋吟被自家小姐喝住,又无奈又着急,“姑娘,你莫怕她,看我今儿个不收拾她。她说我凶,我还觉得她这样臭嘴贱舌的人才少见哩。”   粉月季姑娘朝她主仆二人啐骂道:“这话可不是我姐姐编排你们姑娘的,乡亲们自己要这样说。我姐姐不过好心告诉你们罢了。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其实乡亲们只是说,杨家的女儿死而复生是一桩奇事,还说杨家的女儿越来越美,这十里八乡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小闺女了。这么好看的小闺女大难不死,日后说不准要享天大的福呢。   方才红月季姑娘不过是故意编排杨雁回,为的是阻止粉月季姑娘说漏嘴罢了。粉月季姑娘回过味儿来后,自然是要帮着自家姐姐说话的。   秋吟气得一阵哆嗦:“杜清芳,你骂人,你才是狗呢,你们杜家全是狗娘养的!”   杨雁回听得一脑门子黑线,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还是头一遭听到秋吟像今儿个这样撕破脸骂人呢!真是一句比一句骂得更难听!   其实按照她的想法,就杜家这姐妹俩,还不值得她动气。跟这样毫无修养、刻薄、跋扈,无端端惹是生非、挑衅他人的女子针尖对麦芒,白白降了她自己的品格。   只是自家这个护主心切的小丫头,却叫事情难以善了呀。   果然,那赶车的粗壮妇人听不下去了,踏前一步,冷森森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敢这样骂我东家,看我今儿个不好好收拾你!”说着,竟操了赶车的鞭子在手,便要向杨雁回主仆打来。   便在此时,一个少年急切的声音传来,清冽的嗓音里夹杂着怒意!   “住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过节的,我还是更一章吧。   我努力码字半天,也就写了这些了。全发出来了。   但是总有种写了一半,内容好少的感觉。   有人说,我这个文像夺舍,但又跟普通的夺舍不一样。   哎,算了,我不纠结我这小说该分属哪一类了。   反正就是个四不像。   感谢元旦留评的读者们,(~ o ~)~zZ (づ ̄3 ̄)づ╭?~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文。   大家元旦快乐哟。   另外说一下哟,这文现在占着四个榜单的位置。首页新晋第三,古言分频新晋第一,古言分频月榜十七,古言分频八仙榜的重生组。   对于没有人工推荐榜的文来说,能有这种曝光度,都是因为大家的点击、收藏、评论,俺的文文积分才够上自然榜呀。   多谢大家支持啦,么么哒 (づ ̄3 ̄)づ╭?~   ☆、上学记   听到这声怒喝,红月季姑娘忙道:“崔婶儿,快快住手。”   那粗壮妇人怔了一下,忙将高高举起的鞭子放了下来,躬身立到一旁。   杨雁回便转脸去瞧那半道杀出来的少年。只见这少年身着一袭月白襕衫,面如敷粉,唇红齿白,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清眸顾盼生辉,望向她时,唇角含了一抹温和清雅的浅笑,真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   乡野之间竟还有这等风采出众的少年,到叫杨雁回忍不住暗暗赞了一句: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杨雁回之前所见,只觉得她大哥在一众儿郎间,已是鹤立鸡群,神采斐然。不想竟给这少年比下去了几分。她不由暗暗替大哥小小嫉妒了一把。转念又一想,杨鸿身上那份从容稳重的气度,便是世家子也难有的。两下一比,大哥哥也不比这人差。还好,还好,杨家儿郎也没输了去。   只见美少年向着她慢行而来,“雁回,你可算来了,学堂里的姐妹日日盼着你呢。”   杨雁回想了一想,似乎前儿个听秋吟说过,赵先生膝下有一独子,姓季名少棠。想来这便是那季少棠了!   不待季少棠走来,红月季姑娘快步上前,拉过杨雁回的手,将季、杨二人隔开,樱唇轻启,柔声道:“雁回妹妹,适才吓到你了吧?下人不懂事,回头我禀了母亲,重重罚她。”   粉月季姑娘却道:“是她们两个嘴巴里不干不净,这才惹怒了崔婶儿。姐姐你何必还要这般礼让她?”   她姐妹两个一唱一和,将事情的过错全推在了杨雁回主仆二人身上。   杨雁回懒得与这姐妹俩虚与委蛇,便甩开了红月季姑娘,拿了一方雪白的丝帕,一边慢悠悠擦手,一边慢条斯理道:“既我主仆二人这般讨人嫌,日后你们姐妹俩离我们远远的才好。”   擦完手,她便将帕子往身后的秋吟怀里一塞,道:“回头将这帕子洗干净了,拿去铺到咱家鸡窝里。”   秋吟忙不迭答应了:“哎,好好好。”   那少年瞧着有趣,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般轻摇了摇头,唇边笑意不由浓了几分。   红月季姑娘却是一脸委屈,红着眼圈去瞧季少棠,大眼睛里仿佛要滴出水来,真真我见犹怜。   杨雁回见状不由撇撇嘴,惺惺作态!   这杜清芬当别人是瞎子、傻子、聋子么?到底谁才是挑事的那个,她当真以为别人没看出来?   再者说,就算季少棠是个糊涂虫,真这么轻易就信了杜清芬,那又怎样?关她什么事?   所以,让杜清芬去装可怜好了,她只管自己痛快了便是。   上辈子憋屈坏了,这辈子她才不会随便为了什么猫猫狗狗的就忍忍忍、装装装。   这么想着,杨雁回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复又前行。只是走到季少棠身前时,不忘微微一礼,“季师兄好啊,我这便进去了。”   季少棠压根一眼都没去瞧杜清芬,只是含笑对杨雁回道:“这两位是留各庄杜家的姑娘。你休养期间,她们也来这里上课,以后大家就是同窗了。说起来,她二人拜师晚,还算是你的师妹呢。”   “什么?”秋吟惊道,“我还当是不小心碰上了呢,她们两个竟然也来这里上学了?”   杨雁回本以为这杜家姐妹俩,早就是赵先生的学生了。听秋吟的意思,和着她两个以前不是!   不过这季少棠倒是有趣,听他的意思,分明是向着杨雁回的。那杜清芬和杜清芳,看起来比杨雁回略年长一些呢。季少棠倒好,直接按照进学堂的时间,将她两个算作了师妹。   以后她们两个再敢欺负她,便是对师姐不敬!   杜清芬气恼地瞧着季少棠和杨雁回,恨得几乎将下唇咬破。   季少棠口中虽在对杨雁回介绍她姐妹两个,可那眼睛却一直盯在杨雁回身上,几曾多看她一眼了?   待听见秋吟这么高声咋呼,她再也忍耐不住,再不肯装模作样扮可怜,只管冷笑道:“怎么?你们杨家主仆二人好大的面子。先生这学堂,你们上得,我们姐妹便上不得么?”   外面这么一番吵嚷,很快引得街门里边一个圆脸少女,探出大半个身子往外瞧。   见是杨雁回和秋吟来了,她高兴得整个人跳出来,叫了一声,“雁回,你没事了?我们可想你啦,天天盼着你来呢。”又朝里边招招手,“大家快来啊,雁回来了。”   街门里边呼啦一下,竟奔出来十几个女孩儿,将雁回和秋吟团团围住。   一个五官精致小巧的女孩儿,拉住杨雁回的手,喜道:“雁回姐,你可算是又来了,往后我要和你一起坐。”   一个容长脸、个头略高的女孩儿道:“我也要和雁回一起坐。”   一众女孩儿好似没看到杜家姐妹俩似的,直将她二人冷落在圈子外。   杨雁回都有些消受不起这份热情了,只觉得答应了哪个,都好像亏待了另一个似的。   她只得转过话头,蹙了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也想大家想得紧,天天盼着来和大家一起上学呢。今儿个一大早,我家那鱼塘就出了事。家里如今为这事儿,各个都在奔忙呢。我还当今儿个来不了哪,差点没急坏了!”   圆脸女孩儿忙问道:“你家里出什么事了?”   杨雁回垮着脸,道:“不是说这十里八乡都传遍了吗?那会子,杜家的两个姑娘还说起这事来着。”   众女孩儿便又去瞧杜家姐妹俩,直问到底怎么了。   杜清芳看杨雁回如此,满心以为哥哥得手了,便幸灾乐祸道:“杨家的鱼塘,今儿个一大早便死了满满一池塘的鱼。人家都说呢,杨家怕不是出了什么妖孽,本来养得好好的鱼,都给那妖气克死了。”   一个女孩儿皱了皱眉,“杜清芳,你们姐妹俩来这里也有些日子了,大家伙儿就没听你们说过一句好话。”   杜清芳却道:“我不过是说实话罢了,你们不信,问杨雁回呀。她的话,你们总该信吧?”   众女孩儿果见杨雁回苦着脸道:“我家的鱼塘被人投了砒霜。我爹说了,要去报官呢!”   杜清芬好笑道:“你们可瞧见是谁下的毒手了?倒是让官府抓哪个去?”   圆脸女孩儿安慰杨雁回道:“雁回,官府会帮你们捉到凶手的。”   杨雁回却又舒展了眉头,道:“不碍事,那砒霜被扔偏了,没落了水。我家鱼塘里的鱼,如今活蹦乱跳的,一条也没事。”说着,她又转脸去看杜家姐妹俩,“却不知杜家的姑娘,又是从哪听来的?竟说我家鱼塘的鱼都死了?我们可并未对旁人声张此事呀。怎地乡亲们已传得这般离谱了?”   容长脸的姑娘便道:“这话我们怎么没听过?”   一众姐妹也都道,并未听闻此事。   秋吟气恼道:“姑娘,定是她们杜家做的手脚。要不然,她们姐妹两个如何知道咱家鱼塘要出事?你瞧瞧她们那骡车上的蓝布,分明跟那装砒霜的布袋一模一样。”   她是在杜清芳说错话后,才注意到杜家骡车。这种车厢,一到了下雨下雪天就没法坐人了,半点比不上杨家的骡车,是以,她一开始并未注意到。   学堂里的女孩儿们听了这些话,各个斜眼瞧着杜氏姐妹,一脸的鄙夷。   杜清芳心知道被人套了话,暗道不妙,神色慌乱,手指秋吟,“你你你,你胡说!”   杜清芬却是冷笑道:“妹妹,你慌什么?想往咱家头上泼脏水,她杨雁回还嫩了点。这种蓝布太寻常了,咱这十里八乡,十户里倒有九户人家用这样的棉布吊门帘、窗帘,就连用这个做抹布的也是有的。那十辆骡车里有七八辆的车厢,用的是这样的蓝布。”   秋吟却叉腰指着杜氏姐妹道:“那你说,怎么别人不知道杨家的鱼塘出事,偏你们知道?我看就是你们投的毒,满心盼着今早鱼塘里的鱼死绝了吧?我们东家人好、命好、运气好,那鱼偏就好好的,气死你!气死你!”   杜清芬却忽又凄凄然然道:“雁回妹妹,我知道咱两个往日有过误会,你对我素有怨怼,可也不必这般呀。今儿个是你病好了才来,便要让你的丫头这般当众羞辱我么?”   杜清芳初时的慌乱过后,便也蛮不讲理的狡辩道:“杨雁回,你们家黑了心肝,不知道耍得什么肮脏手段,抢了我家的生意。我偏要咒你家鱼塘里的鱼死绝了,你要怎地?”   秋吟怒道:“谁抢你家生意了,你们手段才肮脏呢。那砒霜肯定是你们投到鱼塘里的。你早说漏嘴了,这会子又想遮过去呢!”   杜清芬便以纨扇半遮了面,哀声道:“雁回妹妹,你心里有怨气,只管冲我来好了,要打要骂,我必不会有半分怨言。可你们主仆,为何编排冤枉我杜家?”   杨雁回心说,那杜清芳是个没脑子的,但这杜清芬心机狡诈多了,忽然这般装可怜,却又是给哪个看呢?   她这么想着,便往赵先生家的街门瞧去。果然,那街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端庄严肃的美妇人。那妇人一身打扮极为干净清雅,看着这群女孩儿时,自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威严。   想来这便是赵先生了。   季少棠也觉得不对劲,连忙回头去瞧,看到美妇人后,便叫了一声:“娘。”   赵先生便对姑娘们道:“你们别又玩野了,还不进来上课。”   她并不想理会方才那一场风波。只要这些女孩儿别闹到她跟前,别扰了她上课,她便万事不理。   一众女孩儿便簇拥了雁回,要往街门里去。   秋吟却在一边拉杨雁回的衣角,小声道:“姑娘,我得回家报信。”   杨雁回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和一众姐妹嬉笑着进了街门。   反正鱼塘没出事,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爹娘和大哥都不在家,只有二哥杨鹤在。若将事情告知了杨鹤,二哥脾气一上来,还说不准会干出什么来。喊了伙计,扛上锄头,去找杜家人拼命也不是没可能的。   她虽诓得杜清芳当众说出实情,可毕竟没有证据。若杨家真急吼吼的去找杜家闹事,反倒没理。此事要等爹娘和大哥都在时,才能据实相告了。   进得街门后,杨雁回便见到北边五间屋子,东西各两间厢房,南边三间倒座青瓦房。小院收拾得干净整齐。青砖甬道两侧,竟各摆着四口雕花石缸,缸里养得尽是荷花。   如今的时节,那荷花亭亭净植,洁白粉嫩,开得娇艳欲滴,给这院子平添了几分别致清雅。   女孩儿们嬉笑着从花间走过,倒也称得上是人面荷花相映红了。   如今的杨雁回素喜荷花,只是还没机会再见。如今看这荷花虽少,却开得正好,不由赞道:“这荷花养得真好,开得这样美。”   那容长脸的女孩儿道:“都是少棠今年才养的。”   季少棠闻言,便对雁回笑道:“你养了一场伤,到像换了个人一样,竟瞧得上我这荷花了。我还当你只喜欢自家果园里的花。”   其实他觉得,雁回的性子也有那么些变了。再不会被有心之人随意耍耍手段,便气得暴跳如雷。   换做以前,只怕杨雁回能操根树枝,跟杜氏姐妹打起来。真要那样,有那么个凶神恶煞般的崔婶儿在,只怕她主仆两个要吃大亏。   话说回来,那杜氏姐妹也太心狠手辣,刚才竟然纵仆行凶。若非他及时喝住,就算换了如今的杨雁回,只怕还是要吃亏。   遇上了存心找麻烦的人,你就是做得再好,那些恶人还是要作恶。   一旁的赵先生温文一笑,“少棠就爱摆弄些花花草草,从不肯将心思都用在正经功课上。”   季少棠闻言,唇角笑意不由淡去几分。娘查他的功课查得那样紧,如今已连他偶尔养养花也看不过去了。   杨雁回见状,便笑道:“先生不是爱喝茶么?这荷花大抵是晚含晓放。何不让季师兄去淘几两明前茶来,用纱囊裹了。晚上将那茶叶藏在这荷花花苞里,到天明取了出来。再拿先生冬天埋在后院桃树根下的那罐梅尖雪出来,烧开了水泡茶。那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呢!若师娘有雅兴时,也可收了荷花晨露来泡茶。如此一来,季师兄养这些荷花,就全当尽孝了。”   赵先生十分喜欢喝茶,还尝试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泡茶。这也是秋吟跟她说的。   刚才多亏季少棠及时赶到,她主仆二人才没遭了秧。她这番话,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果然,赵先生赞叹道:“这喝茶的法子,到是风雅别致。”   季少棠却奇道:“雁回,你几时对喝茶也有心得了?”   女孩儿们皆道,这个喝茶的法子很新奇,回去定要试一试。还问杨雁回,那茶叶包在其他花骨朵里行不行。   唯有杜清芳小声恨恨吐出两个字,“矫情!”   杜清芬暗中掐了妹妹一把,示意她不要在赵先生和季少棠面前这般失仪。   杜清芳却气恼的瞪了姐姐一眼,道:“你掐我做什么?”   众人回过头来瞧她姐妹两个,杜清芬只得朝着众人尴尬一笑。   众女孩儿送了她们姐妹几个白眼几声冷笑后,便都进了堂屋西边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那里早已被赵先生改做书屋多年。   杨雁回的位置在正中间,后头是那容长脸的姑娘,左边是那圆脸姑娘。杜氏姐妹则在她右手边的桌上。   唉,杨雁回心说,看来学堂的日子,一定会如她预想的那般热闹,但却未必如她预想的那般愉快。   季少棠不好跟姑娘们窝在一起,况且姑娘们念的书,他考功名也用不上,便回了自己屋里去发奋苦读。   因秋吟只是个丫头,杨家也没给她交束脩,她是不能进屋来听课的。   每每杨雁回在屋内上课时,秋吟便和胡姑娘的的丫头杏儿一道坐在檐下,或是纳鞋底或是绣花,做些针线活。眼睛累了时,二人便去后院帮着赵先生料理下菜园子。   她二人因在檐下听姑娘们读书久了,倒也能认得自己和主子们的名字,且还会在屋里传出书声琅琅时,跟着念上几句什么“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什么“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杨雁回心说,这赵先生瞧着像是个古板守旧的妇人,不成想还肯教女孩儿们学这些。这到让她十分意外。   一堂课上满半个时辰后,赵先生便会叫姑娘们休息一刻钟,她则或去屋里休息,或去检查儿子功课。   秋吟和杏儿便会在此时,殷勤的给自家姑娘倒茶捶背,生怕累着了她们主子。   课间时,杜清芬原本倚在窗前,一边打量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边摇着扇子扇些凉风。一转脸,却看到杨雁回和容长脸的胡喜梅皆有丫头伺候。   她心声妒意,便凉凉道:“哟,雁回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就是和旁人不一样。胡姑娘也是命好,找了个这么疼媳妇的婆家。”   杨雁回倒是没什么,那胡喜梅却是又急又羞,一张脸直红得像后院菜架上熟透了的番茄。   胡喜梅自小便被家里说给了留各庄的董家做媳妇。原本家里是想等到她及笄了,再将她风风光光嫁了。不成想,胡父在她幼时大病一场过世了。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弟弟尚在襁褓之中,胡母又撑不起铺子里的生意,眼看着家里竟败落的不成样了。   反倒是董家的生意做得越发风生水起,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董母便将胡喜梅接了过去,让她做了童养媳。只等到她及笄了,再和儿子拜堂成亲。现下,人家和未婚夫婿,还是哥哥妹妹的叫呢。   董家儿孙众多,可就是没有女孩儿。胡喜梅被接过去后,婆婆疼奶奶爱,直将她当个宝儿。因着家底殷实,不但买了丫头伺候她,还送她来上女学。   乡下女子虽不像高门大户里的小姐那般受束缚,可也是要守规矩的。   杜清芬拿着什么婆家娘家的,说一个还没拜堂成亲的姑娘,且话里隐隐瞧不起她是个童养媳,还要花婆家的钱来上学,可不就让胡喜梅又羞又急。   偏胡喜梅嘴笨,又不知该怎样反驳她。   那个圆脸姑娘,闺名唤作罗晚霞的,因实在瞧不过,便起身道:“喜梅姐招人疼,怎么了?人家和董大娘董奶奶,那就跟亲母女亲祖孙一个样儿,怎么了?倒是有些人家,说起来,在咱们这些姐妹中,还数得上是顶顶有钱的人家呢。她们到是有什么亲爹亲哥,可偏生家里连丫头也舍不得给买一个,坐得骡车不如雁回的,穿戴也比不上喜梅的。”   杜清芳“腾”的站起来,将手里一支毛笔狠狠往地上一摔,厉声道:“罗晚霞,你说谁呢?难道你家里给你买了丫头,让你坐了马车不成?”   那毛笔上还有许多墨水,杜清芳这么一摔,不但她自己的裙角弄脏了,杨雁回的手上脸上也溅了些墨迹。   秋吟气急,待要张口说什么,杨雁回却拉住了她,道:“没什么,不过几滴墨水,咱们去后头洗干净也就是了。”   她可不想把战火烧到自己身上。那杜家姐妹俩,非要闹得人嫌狗不待见,也不知是图什么。跟这样的人吵起来,还不够掉价的。   杨雁回一边往后院走着,还能听到罗晚霞的声音传来,“我是没有那么好的骡车坐,我是没有丫头服侍,可我也不犯红眼病啊!”   倒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那杜家姐妹算是遇到克星了!   前头虽闹腾得厉害,季家后院里却还是一派静谧。   这后院里竟也如前院那般,在甬道两旁摆了八口水缸,不过里头养的是睡莲。这睡莲也是杨雁回顶顶喜欢的花。那红的黄的白的粉的,静静浮在水面上,跟一盏盏河灯似的。   睡莲尽头再往前一些,砌着洗漱台。洗漱台旁倒是有水缸,可那缸里却见底了,且左近连个水盆也瞧不见。   幸好水缸边上不远有一口水井,井边架着辘轳。那轴筒的绳上,还有系好的水桶。   秋吟道:“姑娘,咱们去前院厨房打些水来吧?总不能用莲花池的水来洗,我瞧着不干净。”   杨雁回道:“算了,还得去问赵先生借水盆呢。万一叫她们以为咱们去先生那里告黑状,反倒不好。这里既有辘轳,咱们自己打水便是。”   两个女孩儿便将水桶抛到了井里,待汲满了水,再摇动辘轳,想将水桶提上来。   这种力气活儿,从来都是杨鸿、杨鹤、于妈妈的事儿,她们两个没做过,如今做起来颇觉吃力。偏那水桶还大,想提起来,更需得费力气。   水桶提到一半时,杨雁回便不想再转辘轳了,她道:“算了,不费这劲儿了。”   秋吟又是沮丧又是不服气,气喘吁吁道:“人家,人家杏儿一个人……就能提上来,我……我也行。姑娘,你让开,我……我一个人就行。”   杨雁回却道:“咱们还是先将这桶水倒了,重新放下去,打半桶水吧。”   这时候,旁边忽伸了一只修长白净却又甚是坚毅有力的手过来,轻巧巧便握住了绳子,三两下便将水桶提了上来,放到了井边上。   杨雁回主仆两个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来帮忙的竟是季少棠。   少年长身玉立,唇角含了一抹浅笑,白衣长袖,风采翩然。   微风拂过时,月白襕衫宽大的袖口微微飞起一角,袖边处隐隐有湿痕,显是水桶太满,他放下时,不小心沾了水。   季少棠便负了手,笑对杨雁回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哪有力气做这些?怎地不喊我来帮忙?”   杨雁回忙道了谢,又道:“不好为了这点小事,扰了季师兄读书。”   季少棠细长俊逸的眉毛挑了一挑,“你今儿个好生奇怪。”   说着,便又去缸里取了葫芦瓢来,从木桶里舀了水出来,对杨雁回道:“是要洗手么?过这边来。”   季少棠将葫芦瓢里的水,小心翼翼倒向菜畦里。杨雁回便蹲下来,就着流水洗手洗脸。   烈烈阳光洒下来,细细的流水恍惚中映出五彩光华,落在手上清清凉凉的,甚是舒服。   待洗干净了手脸,杨雁回又起身向季少棠道谢,“今儿个真是劳烦季师兄了。”   季少棠终是忍不住了,便道:“往常都是喊我少棠哥哥,这有日子不来,倒和我生分了。”   少棠……哥哥……   妈呀,好酸!   杨雁回嘴角不由抽了抽,尴尬的笑了笑,道:“以前还小,往后……不好乱叫。”   “哦?”季少棠饶有兴味,“你这头伤了一次,到长大了?况且,这怎么能说是乱叫?”   杨雁回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瞧见赵先生的身影穿过堂屋,往书屋去了。她忙道:“季师兄,我先去上课了。”   言罢,便急急忙忙往前头去了。   女孩儿们本来正吵得火热,忽见先生来了,便一个个正襟危坐。屋子里登时静得鸦雀无声。   杨雁回蹑手蹑脚来到座位前坐好,不敢将这份安静随意打破。   赵先生仿佛全然没听到刚才的吵闹声,依旧带着一众女孩儿念书。   因赵先生课上讲的内容十分有趣,女孩儿们便很快忘了刚才的不快,一心只听先生讲课。   女学是半天课,且只上一个半时辰。算上中间休息的两刻钟,每日上将近两个时辰的课。   到了下课时,各家都派了人来接各家的姑娘回去。   杨家这次来的竟是杨鹤。   杨雁回刚出了季家街门,便看到庄大爷家的骡车停在街口。杨鹤正坐在车辕处翻一个话本子,一派悠闲模样。   杨雁回面上一喜,叫了声:“二哥,怎地是你?”便提了裙子,朝骡车跑了过去。   杨鹤放下书,抬起头来,看到妹妹朝自己奔来,灿然一笑,“你当心些,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半点也不稳重。”亏得全家人都以为她的坏毛病全改了。   说话间,杨雁回已经奔至近前。她撇撇嘴,道:“你少学大哥的架势教训人,东施效颦!”   杨鹤闻言,当即就黑了半张脸。   他们兄妹两个自顾说笑,全然没注意到街门处还站了个季少棠。   季少棠原本还想叮嘱雁回,回去记得揉一揉胳膊,否则那般使力,容易酸疼,因而便想送她几步路。   怎奈他快走到影壁处时,刚看到杨雁回的背影,还没来得及叫她,她便跟只鸟一般飞了出去。   看到杨雁回在杨鹤跟前又笑又说,他也不好再上前去,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回转身子往家去。岂料他刚回过身,便看到母亲站在他身后,沉着一张脸,面上十分不悦。   季少棠素来畏惧母亲,瞧见赵先生这般神色,不由心下一颤,慌忙垂了头,心下思量,自己今日又是哪里做得不好,惹了母亲不快。又庆幸学堂里的女孩儿已走光了,没人见到他这般狼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够肥吧,够肥吧?   乃们看着这种长章,累不累?   若觉得不舒服,记得跟俺说呀。   我会改进一下。   这章码得我好累呀。明天肯定是没力气更了。   下周工作会很忙。我尽量做到平均日更2000+   ☆、受伤   庄大爷家的骡车比杨家的要宽敞,杨雁回懒懒的躺在车厢里的矮榻上。路途微微颠簸,都要将她颠得睡着了。   偏秋吟不叫她睡。眼看着杨雁回的眼睛都眯上了,秋吟却偏要将她家小姐摇醒:“姑娘,你跟我说说话呗。”   杨雁回微微张开一条眼缝,“怎么?小丫头有心事了?”   秋吟道:“我何曾有什么心事了?姑娘,我问你,那会儿在赵先生家,你分明瞧见季少爷要过来同你说话,可你不但不理他,反装作没看到,跑得跟兔子一样快。这是为何?”   杨雁回已将身子底下躺得颇有些湿热,便侧了侧身子,道:“有这事?我自己到不知道了。我可没瞧见他。”   秋吟扁扁嘴,道:“姑娘,你又口是心非了。”   “咦?你这小丫头是要讨打不成?这是盘问我呢?你到管我头上了。”杨雁回一边说着,一边拿袖子盖了脸,“莫吵我,我今儿个念书累了,要眯会儿。”   她又不是傻子,怎会瞧不出季少棠的爱慕之情?   可说到底,季少棠喜欢的是以前那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雁回,而绝非是她。她如今虽也习惯了率性而为,可经了这两世为人,她又如何天真得起来?   更何况,她也消受不起季少棠这份情意。   那赵先生一介村妇,又守寡多年,却将儿子教导得这般风度绝佳,全无半点乡下小子的泥土气,倒像个出身书香世家的风雅贵公子。她又那般紧张儿子的学业,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懈怠,恨不得时时督促他求学上进。可见望子成龙之心切切。   季少棠将来是注定要考功名,要成龙成凤的。她冷眼瞧着,季少棠也绝非池中之物,将来定然不会辜负母亲厚望。   可她实在不想当什么官太太,她觉得如今的小日子甚好,并不想改变。所以,季少棠这个人,绝不是她的良配。   且以那赵氏的性子,也未必就瞧得上自己。以季少棠之品貌,将来若能考个秀才、举人,要娶个家世比她强十倍百倍的女子,实非难事。   所以,她还是远着季少棠一些才好。免得最后叫他落得空伤心。反正她是无所谓的。她如今对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看得很淡。   秋吟却是打定了主意不叫她睡似的,又问道:“那季师兄有什么不好?论才学,论品貌,样样都出众。我瞧着,一点不比咱们大少爷差呢。”   杨雁回又侧了下身子,张开眼睛去瞧秋吟,笑道:“咦?莫非你这丫头看上人家了?那我改日跟先生说说,让你去服侍那季少棠去?”   秋吟大窘,恼道:“好好的,做什么说到我身上?我才不去服侍别人。我这辈子,就缠定姑娘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你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是不肯跟了别人走的。”   杨雁回便笑了:“若真有一日,你的良人出现了,我就是不打你骂你,你也会吵着闹着要走的。”   秋吟的脸更红了,人也更窘迫了:“姑娘,你羞不羞,你还未出阁呢,对自己丫鬟说这个……”   “我记性不好,倒是忘了,刚才是哪个丫头先打趣我来着。”   杨雁回以前从未想过,她可以跟一个丫头开玩笑到这个地步。   而今才知,众生平等。   她前世再怎么金尊玉贵,也未必就比秦家的奴仆过得快活。且真到了要死的时候,跟蝼蚁也没两样。   人与人之间,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活法各不相同罢了。   秋吟叫她家小姐噎得没了话,偏生还不死心,眼看杨雁回又要眯着,于是又上前去将她摇醒了:“姑娘,你莫睡。你跟我说说,你看不上季少棠,是不是因为焦师父家的小和尚?我往日瞧着,你和季少棠虽好,但远不如和焦云尚那般亲近。可焦云尚人虽好,却是个武夫,太粗俗,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怎么除了季少棠,竟然还有个焦云尚吗?以前的杨雁回,倒是很能招桃花么……   反正是睡不了啦,杨雁回终是坐了起来,道:“秋吟,你是想帮你太太操心她女儿的婚事么?要不要我回头禀了母亲,叫她看在你这么能干的份上,好好赏你?”   秋吟吓得小脸煞白,忙求饶道:“姑娘,千万别呀,我错了,我往后再不敢说这些了。”   可是,她真的想让姑娘和季少棠好啊。季少棠性情温和,是个好脾气的。那焦云尚除了对她家小姐好,对他的铁哥们儿好,其他时候,瞧着就是个混不吝。除了他老子焦大成,还有老爷、太太、庄大爷,他连其他长辈都不放在眼里的。   外头忽然传来杨鹤的声音:“秋吟,你只给你们姑娘认错便行了么?往常雁回也太纵着你了。小姐的婚事,你一个丫头竟也敢随意置喙。这次就算雁回纵着你,我也不会轻饶了你的。”听语气,少有的严厉。   秋吟一惊,连忙向雁回使眼色求饶。   杨雁回只是笑:“别理他,他吓唬你呢。你还不知道他?”   杨鹤一边轻轻挥鞭赶骡子,一边忍不住笑了,“你们两个说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压着些嗓子。庄大爷家这骡车,可挡不住什么声音。”   秋吟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二少爷唬人的那腔调,还真是将她骗过去了呢。   接着,就听杨鹤道:“我看焦家那小子挺顺眼的,回头我跟他说一声,雁回身边的丫头看不上他,天天跟雁回吹耳边风,让雁回……”   他话没说完,车窗处忽然伸出一支白生生的小手,斜斜丢过来一个话本,正砸在他肩头,“我看你敢和他说!”   杨雁回娇娇的声音里带着几丝怒意。她贴身丫头和她谈亲事的话若传了出去,她面上也难看呀!   杨鹤本就是开玩笑的,被妹妹砸了也不在意,只是随意揉了下肩头,又继续笑眯眯赶路,“我不说便是,你急什么?还以为你不怕羞呢。”   哎!不对!雁回刚才是拿书砸他的!   “我的《水浒传》!!!”杨鹤嚎了一嗓子,便跳下车去捡他的书。   偏这赶车的骡子是庄大爷家新买的一头傻骡子,一时没了控制,竟往路旁的庄稼地去了,一蹄子便踩在了垄沟里。   杨雁回砸她二哥时,是猫腰站着的,没想到骡车忽然陷下去,她一时站不稳,“啊”了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膝盖处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嘴里嘶嘶直抽气。   秋吟没来得及拉住她,瞧她摔得不轻,慌得连声问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杨雁回缓了好半天,这才挤出两个字,“没事。”   骡车复又前行后,车里安静下来,再没了欢声笑语。   杨鸿在院中给几盆花浇水时,听到街门外传来蹄声,并伴着车声辘辘。   听声音,骡车渐渐停在了他家街门前。   杨鸿知是杨鹤接了妹妹回来,便丢开手里的葫芦瓢,出门去瞧。   秋吟当先下了车,看到杨鸿,急道:“大少爷,你快来看看吧,姑娘在骡车里摔了。”   杨鸿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退得干干净净,一个箭步便已跨到车厢处,一把掀开帘子。   杨雁回正好端端坐在车厢里,看到杨鸿一张青白的脸出现,奇道:“大哥,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杨鸿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想起当日杨雁回的惨状,仍是心有余悸。   此刻见她好好的,便又是埋怨又是心疼:“怎么又摔了?伤了没有?”   杨雁回一张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又可怜又可爱,委委屈屈道:“膝盖磕得又青又紫,看样子,今儿个连路都走不得了,动一动就疼得紧。”   杨鸿便伸手去扶她下车:“你这是流年不利么?才上了一天学,只怕又得歇几日。”   杨雁回慢悠悠挪了两步,来到车厢边沿,只觉得一动就疼。她这会儿可不敢直接往下跳了,低头瞧着不过离地两尺来高的距离,犹豫着该怎么下车。   杨鸿见状,便打横将她抱了,往街门里去:“很疼么?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别伤了骨头。”   杨雁回窝在杨鸿怀里,摇头道:“没有初时那么疼了。大哥,你要帮我教训二哥,都赖他。”   “回头大哥揍他。”杨鸿应得很干脆。   杨鹤跟在后头,闻言抬头望天,一脸悲愤。明明赖她自己!   杨雁回的伤并无大碍。秋吟去请了个专治跌打的郎中来瞧了,郎中说是没伤了骨头,每日擦药,三五日便好,留下一瓶药膏,得了诊金和药钱后,便离去了。   杨鹤站在妹妹屋门外,被杨崎训了老半天,才被获准进屋去瞧杨雁回。   杨雁回膝上的伤已被秋吟擦过药。她半躺半靠在床头,膝上已拿薄毯盖了,又是一副养伤的娇弱模样。兴许是擦药时伤口蛰的疼,白嫩的小脸上泪水涟涟,瞧着实在可怜。   杨鹤揉了揉鼻子,唔,他再也不想看水浒了。   杨鸿此刻看到弟弟就没好气,见他进来了,正欲开口接着教训他,却被杨雁回抢了话头,“大哥,我知道投毒的是什么人了。”   杨鸿登时没了训斥杨鹤的心思,忙问道:“是谁干的?”   “是留各庄的杜家。我虽没证据,但却诓得杜家的女儿当众说漏了嘴。那杜家的女儿说,咱们抢了她们家的生意。”   杨鹤闻言大怒:“我去找他们算账!”说着就要往外走。   杨崎进了屋,喝道:“不许胡闹。事情还没说清楚,你往哪里去?一天到晚尽是闯祸。”   这话就有些冤枉杨鹤了。杨鹤心说,除了今日不小心摔伤了妹妹,他哪里有闯祸了。   杨雁回便道:“爹,不能怪二哥,我初时听了,也着实生气呢。咱家几时抢过她们家生意了,她们竟下这样的黑手。”   杨鸿道:“这家人真是不讲理,是秦家不让他们送鱼的,与咱家有什么干系!”   杨雁回这时候才知道,最初往秦家送鱼的是杜家。   早些年,葛氏未亡故时,杜家因与葛氏有些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是以,最初是搭上了葛氏的线,才能往秦府送鱼。   苏氏那时虽还不像葛氏亡故后那般过分,但也甚是嚣张,时常打压与葛氏有瓜葛的人,恨不得将那些人都撵个干净。这么一来,杜家便也遭了秧。   后来,崔婆子从中牵线,让杨家往秦府送鱼。   杨家的鱼比杜家养得好不说,那胭脂鱼和鳜鱼,还是其他人家没有的。秦家便再没有了让别家送鱼的心思,只吃杨家的鱼。   杜家为此便将杨家记恨上了。平时两家人不小心碰在一起,杜家人总要阴风阳气的说些难听话。   可他们说话难听归难听,到底也没下过毒手。时隔这么多年,忽然往杨家的鱼塘里投毒,却又不知是为了哪一出。   秋吟便道:“我知道。胡家的杏儿今儿个跟我说这事来着。”   众人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秋吟道:“姑娘出事后,秦府有日子没收咱们的鱼,只在街面的铺子上买些鱼,先对付着吃。杜家便借机贿赂了管采买的管事,想再往秦家送鱼。那管事到也收了他家几天鱼。杜家便跟得了脸似的,在留各庄逢人就炫耀,说杨家的鱼不好,让秦府退了货,往后都不收了。秦府如今吃的是他家的鱼,他们杜家的鱼养得才好呢。不成想,这才过了没多少日子,秦府还是叫咱们家送鱼,没他家什么事了。”   原来竟是这样。   同在留各庄,杜家姐妹知道董家的事,董家人自然也知道杜家的事。是以,在杜清芳说漏嘴后,杏儿便将这些事一股脑都跟秋吟说了。   杨雁回道:“定是杜家人因此事,对咱们生了怨怼。那家人也真是不讲理,不好好养鱼,尽想这些歪主意。若他家能养出来比咱家更好的鱼,只怕轮不到咱家再找苏姨娘,那秦府便又已经向他家收鱼了。怪不得杜家的姑娘那么讨人嫌,和着他们全家都是红眼病。”   秋吟也附和道:“这样的恶人,咱们需得好好收拾他们。”   杨雁回又问杨鸿:“大哥,你可找到那俞谨白了?只凭那包砒霜,还远不够将这事说清楚。若俞谨白肯做证,咱们才好去告官。”   还不待杨鸿回话,外头忽传来于妈妈的声音:“太太,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众人从大开的窗子瞧去,果见一脸愤恨的闵氏回来了。   闵氏的爹娘虽早就不在了,但和兄嫂感情甚笃。她往常去看兄嫂,从来都是一大早去,天黑了才回来。今儿个竟然这时辰便回来了,显是没在那里待多久。   杨雁回便道:“该不是舅舅家有什么事吧?”   闵氏眼瞧着一家人都杵在女儿房里,便也进了雁回屋里,一脚刚跨进门,便已恨声道:“文家那没良心的小畜生……雁回,你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   文文的收藏掉了三个,作者觉得很痛心。   一共就这么几个收藏,不禁掉啊。   你们弃文的,好歹走的时候告诉我,是为啥呀为啥呀?   本来就过了新晋期,首页的新晋和分频的新晋都下榜了。只有八仙黑字和分频月榜了。作者就够心塞了,乃们看了文还不留评,还不声不响删收。呜呜呜呜   另,上一章茶叶裹荷花花苞里的那个法子,出自《浮生六记》。如有模仿者,出了岔子,请找沈复。作者不负责…… →_→      ☆、训子   闵氏听闻儿子将女儿摔了,一时大怒,操起扫炕笤帚便朝杨鹤身上打了过去。   杨鹤既不喊痛也不叫冤,只乖乖站着受了。   闵氏一连打了七八下,这才又训斥道:“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妹妹还在后头车厢里,你倒好,跳下骡车不管了?”   杨鹤看母亲气得厉害,忙又认错道:“娘,你就别生气了吧,儿子再不敢了。要不,你再打我几下?”   闵氏从不轻易打孩子,刚才也是气狠了,才会没头没脑打了杨鹤几下。看儿子认错态度这般诚恳,她的气也消了大半,这才将手里的扫炕笤帚丢开了。   杨雁回生怕二哥再挨打,见那扫炕笤帚正落在她身边,她便悄悄挪到了自己身后,免得再给闵氏拿到。   闵氏注意到女儿的小动作,连最后一点气也消了,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儿子的额头,道:“你看看你妹子,多向着你!我才不过打你几下,她倒先心疼了。”   杨鹤也给雁回逗乐了,也不觉得身上疼了。他坐到杨雁回的绣床边,拿了她枕边的丝帕,给她擦脸上将干未干的湿痕:“还疼么?这次都是二哥不好。”   杨雁回十分嫌弃的将他手拨开了:“二哥你手好重。你手里拿的是丝帕不是抹布,我这是脸不是茶桌。”   闵氏便拎了儿子的衣领叫他起来,别尽捣乱。她坐到女儿床前,想安慰几句,看着受伤的女儿,又是一阵心疼,不由又瞪了一眼杨鹤:“今儿个要不是雁回护着你,我非再揍你一顿。”   杨雁回便道:“娘,你就别再生二哥的气了。你快跟我说说,你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闵氏一说起这个,更生气了,啐道:“文正龙那挨千刀的……他……他竟让他屋里的姨娘有了身孕了。秀云回来第二天,大夫给诊出来的。”   “什么?”杨雁回惊问,“那窑姐儿竟怀到了秀云姐前头?”   杨雁回抬头望着床帐想了一想,又问道:“娘,你说那孩子是文正龙的呢,还是文正龙他爹的呢?”   “啪”,闵氏一巴掌拍向女儿的脑袋,“小小年纪,胡乱琢磨什么呢你?”   可是这个问题很重要呀!杨雁回心说,若是文正龙他爹的种到好了,秀云姐和离的事到好办了。   杨鹤问道:“这文家也太气人了,他们这样乱来,让秀云姐怎么办呢?”   闵氏便道:“我刚到了你舅舅那里,便听你舅母说了这事。如今文家的人,可是万分捧着那窑姐儿呢。明明还不显肚子,走在路上,文正龙都要小心翼翼搀着。真真是伤风败俗。我听了这个话,连坐都坐不住,急匆匆赶回来,想告诉你庄大娘。可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庄家人说这事。这让老两口听了,还不得气出病来?”   杨鹤直气得恨不能现在就冲到那文正龙跟前,将他狠狠揍一顿,再一脚踢了那窑姐儿肚子里的孽种。   闵氏一边说着,又伤心起来:“秀云那孩子多好呀,还是我看着长大的。那时候,你们三个还小,她还常来帮我带你们。雁回喜欢黏着她,她从来也不烦,总是抱着雁回,哄着她玩。可到头来,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人家!”   屋子里一时沉默起来。   杨鸿倒了杯茶来,端给闵氏:“娘,你赶路辛苦了,先喝口茶吧。”   闵氏便接过茶来喝了。长子这一出声,到又引得她想起俞谨白的事了,便问道:“你们可见到那俞谨白了?”   杨鸿便摇头道:“育婴堂的人说,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这倒是奇了。闵氏问道:“可是张老先生亲口跟你说的?”   杨鸿点头道:“是张老先生亲口说的。我后来又悄悄哄了几个孩子说实话,可那些小孩子也都说,育婴堂没有叫俞谨白的。”   杨雁回道:“那咱们去哪里找这个人呢?现在只有他能帮咱们作证了。总不能叫杜家逍遥法外。”   闵氏问道:“怎么又扯上个杜家?”   杨雁回便将今日在学堂发生之事说了。   闵氏气急,连声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杨鹤便道:“他们以为咱们没证据告官,就能安然无恙了?回头我把那包砒霜原样下到他杜家的鱼塘里。”   杨崎一口便否了儿子的馊主意,道:“你不许胡闹。咱们不能学那样黑心肝的人家,做这种缺德事。”   杨雁回觉得老爹有些太迂腐了,可却也觉得杨鹤这是昏招。   杨鸿显然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便道:“如今杜家定然加派人手,日夜轮流看管鱼塘。哪里就这么容易让你得手了?若你真去了,只怕他们还布了陷阱专等着抓你呢。到时候反咬一口,咱们反倒要吃大亏。这家人心思歹毒,什么样的事做不出?”   杨雁回点头道:“还是大哥说得有道理。”   哎,本来相安无事好好的。杜家这么一折腾,两家人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何苦来哉?杨雁回真是不懂这家人怎么想的。   杨鸿看父母都气得厉害,便道:“待儿子想个万全的法子,绝不叫杜家有好果子吃。要不然,他们以为咱家好欺呢!爹和娘先不要急,莫为了那等下作的人家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毕竟咱家如今也没有损失。”   闵氏和杨崎这才稍稍消了些火气。   这时候,于妈妈开始在堂屋摆饭。   一家人便去吃饭,秋吟则将小几摆在杨雁回床头,伺候她吃饭不提。   季家母子此刻也正坐在桌前用餐。   季少棠原本被母亲看得发毛,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结果赵先生并未说什么,只是叫他去喊了前头的王婆子过来做饭。   母亲从不做饭,也不叫他动手做,说是男儿家不应做这些。母亲只每日叫他家前头一个孤老婆子来帮忙做饭,一个月给她二钱银子活命。   王婆子从来不用他叫,总是准点过来做饭。他心里知道,母亲是有话对他说,但临了却没说,改了口罢了。但他佯作不知,依着母亲的意思,去喊了王婆子来。   他心知母亲肚子里憋了火,最初连饭也吃得战战兢兢。但后来看母亲没有发火的意思,他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便终于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娘,邢老爷想让我每月再多帮他抄一本书。我想应了他,也好多赚些钱补贴家用。”   赵先生便道:“邢老爷倒十分看重你,叫你给他抄书不说,瞧你喜欢侍弄花花草草,还送了这许多石缸给你养什么荷花、莲花。”   赵先生不喜欢儿子做这些于求学上进无益的事。季少棠生怕母亲哪天脾气一上来,叫他将那花扔了出去。是以,一听见母亲又说到他的花,便有些害怕。   只听赵先生又道:“帮他抄书也罢了,正好磨磨你的性子,还能增长些见闻。他若再送你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你不可再收了。那几缸荷花开着,看着倒也清雅,既已收了,我也就不管你了。你只记住,绝不可再有下次。”   看来今儿个雁回一番话,让母亲打消了将那花扔出去的念头。季少棠长舒一口气,心下对雁回十分感激,忙又道:“儿子记住了。”   赵先生便又继续吃饭,还叮嘱儿子:“我瞧着这清蒸鱼做得甚好,你多吃几口。”   季少棠“嗯”了一声,又小心翼翼道:“娘,儿子定然不负你的期望,明年下场,一定考个廪生回来。这样便可每月领廪膳了。”   赵先生便问:“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季少棠便道:“如此一来,便可减轻娘不少负担了。娘也不用为了那几两束脩,什么样的女学生都收。儿子看那杜家姐妹俩,实在是品行不端,根本不配做母亲的学生。”   “啪!”赵先生脸色一沉,搁了筷子,“我往常教你的‘食不言寝不语’,你今儿个都忘到脑后了,是不是?我一开始不拦着你说,就是知道你拐弯抹角的,最后还是要说到杨雁回身上去!你打量我瞧不出来,你是因杜氏姐妹讨了杨雁回的嫌,这才跟我说这些!我做先生的,要收什么样的学生,莫非还要看她杨雁回的脸色?”   季少棠吓得搁了筷子,起身离桌,直挺挺跪在母亲脚边:“娘,孩儿绝无此意。雁回她……她也不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是儿子今晨亲眼看见,杜氏姐妹纵仆行凶,竟要拿了马鞭打雁回和秋吟。她们不过是小女孩儿,哪里经得起这个?”   听母亲的意思,是连雁回也跟着厌烦了。季少棠不由一阵心焦,急急替杨雁回开解。   赵先生冷笑一声:“雁回雁回,你叫得倒是亲热。你放心,她就是再招我嫌,我也不会将她怎样。这些女孩儿,在家里养得比旁人不知金贵多少,又岂是我这个做先生的打得罚得的?除非我不想赚这份束脩,不想养你这个不孝子了。”   季少棠更是惶恐:“娘,你这样说话,叫儿子无地自容了。”   赵先生依旧是冷笑连连:“你会无地自容?我看你脸皮厚得快比上广元门的城墙了。小小年纪,不将心思用在学业上,尽去想那些男盗女娼之事。你知道杨雁回今日要来,一大早便几次出门去瞧。你当我是瞎子,看不出你的心思?这般心猿意马,想来日后也难成大业,早晚枉费为娘在你身上下的一番心血。”   季少棠唯有深深叩首,请求母亲宽恕:“娘,是儿子不好,儿子再不会这样了,您别再生气了。”   赵先生依旧是不依不挠:“几天不管教你,你就玩疯了。我看你是逼着我动家法。”   赵先生说出“家法”二字,季少棠的脸色一时红一时白,瞧着委实又难堪又精彩。   季少棠幼年时,母亲为他准备的家法是一根戒尺。等他再大些了,懂得要面子了,赵先生便不再用戒尺打他手板了。怕他手肿着,不好意思见人。她如今为儿子准备的家法,是一根二指粗三尺来长的藤条。因怕自己一时手重,将儿子打坏了,赵先生从不打脊背,次次都是杖、臀。   季少棠每每想到自己十几岁的人了,还要被母亲打屁、股,便觉得难堪无比。那份羞耻,比藤杖加身的痛楚,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赵先生眼瞧儿子吓成这般模样,便也没了动家法的心思,只是又教训道:“你只知爱慕杨雁回,却为何不想想,你拿什么娶她?她家世清白,识文断字,家底殷实,兄长争气,自己又生得那般好模样。如今她才几岁?美名便已传遍白龙镇。再过几年,她出落得更美了,兄长也考下了功名,那还了得?到那时,想娶她的人多着呢。高门大户聘她为妇,也不是没可能的。怎么会轮到你?我劝你早点歇了这没用的心思。”   赵先生一边教训儿子,便又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幼年也是官宦人家的嫡出小姐,曾祖父身居正五品同知。家里仆婢成群,钱粮不愁,单单庄子就有七八个。   可问题是,曾祖父膝下儿女成群,单单儿子就有五个,且无一个堪当大用,最出息的一个,也不过考了举人。更别提还要备嫁妆的四个女儿了。   曾祖父过世后,分家产时,她的祖父不是长子,分不到大头,只得了百亩良田,五百两银子,另一处大宅。   祖父连个秀才也考不下来,又不懂得经营,家里一步步败落下去。待到他父亲接手家产时,已只剩了六十亩良田,二百来两银子,一处不大的宅子。原来的大宅,早被卖了。   到她出嫁时,家里根本拿不出像样的嫁妆。毕竟她上头还有三个兄长,那点银钱和田地,三个儿子还不够分,哪里轮到她得了去?   父亲便买了几亩薄田给她做嫁妆,将她嫁给了乡下的穷秀才。   偏她那丈夫还是个短命的,成婚没几年,丈夫便过世了。她的日子便越发艰难了。   幸好她还有个儿子傍身,可以安稳住着丈夫留下来的院子,再将丈夫留下的二十亩良田赁出去过日子。   若是没有这个儿子,只怕她早已被夫家的族人赶回娘家,好让他们霸了这房子和那田地。   她为了不叫儿子受苦,便办了学堂,收了女学生来教。她不教她们女四书之类,只教她们些有趣的诗词文章。女孩儿们都原意来学,她才能多赚些束脩。   那些农家女,论出身哪里有她高贵?偏她们一个个活得那般神气活现。杨雁回和胡喜梅还要带着丫头来上课。杨家好歹是耕读传家,那胡喜梅不过是商户人家的童养媳罢了。凭什么?   若非那两个小婢懂事,会帮她照看下菜园子,她早发声不许这些个“小姐”们带着婢女来上学了。   她不愿沦落到和一般村妇无异的地步,是以,绝不肯自己动手做饭。衣服也是隔三差五拿去给别人洗。   可是她又想省下银钱来,供儿子读书科考,为他买房置地。是以,便总是苛待自己。家里的鸡蛋,她只叫儿子吃,自己甚少吃。攒下的鸡蛋,便可拿去换些米粮。每每吃鸡鸭鱼肉类的荤菜,她也总是紧着儿子。   她一年到头,总是那几身衣裳,若不是破了,或是旧得太看不过眼,她绝不添置新衣,但却让儿子穿戴的极为体面。   她已经如此努力维持生计了,可是到头来,她却连为儿子娶杨雁回这样女孩儿的资本也没有。叫她如何甘心!   赵先生想着这些,便一阵伤心。   季少棠看母亲忽然神伤,忙宽慰道:“娘,你放心,儿子定会发奋苦读,考个功名回来。娘让儿子考秀才也好,考举人也罢,儿子一定去考!就算娘要儿子考个进士回来,儿子……也会拼尽全力做到。”   “我儿有志气”赵先生伸手,轻抚儿子面颊,“待你真考了举人、进士回来,多少好女孩儿由着你挑来做媳妇。那杨雁回又算得上什么?”   季少棠的心,瞬间凉了。   他一穷二白,便配不上杨雁回。   他若平步青云,母亲只怕又会嫌弃雁回出身低微了。   其实,他只喜欢种花养草、吟风弄月,半点不喜欢四书五经、悬梁刺股。可他必须发奋苦读。因为,他身负青云之志。只是,那绝不是他的志向,而是母亲的志向。   屋子里寂静如水,季少棠一时无法答言。   外头,忽传来一个熟悉的高嗓门:“赵先生可在家么?”   听起来,似乎是常接送雁回上下学的于妈妈。   赵先生便对季少棠道:“你先起来。”   季少棠这才敢起身。   赵先生便出了屋门,向院中问道:“何事找我?”   于妈妈恭恭敬敬回道:“赵先生,我家姑娘今儿个回家途中,骡车受惊,踩到了垄沟里,将姑娘摔了。所幸伤得不重,只是这几日不能走路了。太太便差我来帮姑娘告个假,这几日,姑娘恐又不能来上学了。”   季少棠闻言,忙出了屋子,问道:“她怎么又伤了?我去瞧瞧她。”   赵晓生沉着脸,训斥道:“胡闹,你都多大了,怎地一点不知道避嫌?雁回是个姑娘家,你去她闺房探病,若传了出去,你到没什么,却叫雁回白担了污名。”   其实村里人家,哪有这些严苛规矩?若女孩儿不能见外男,叫那些出去砍柴割草、下田种地、去集市采买,去作坊做工的女孩儿,怎么活?   季少棠心知,母亲这是不愿他和雁回太过亲近。   上次雁回重伤,几乎不治,偏母亲那几日却盯他功课盯得紧,说什么也不叫他出门。他心下倍感煎熬,却丝毫不敢违抗母命。待听闻她一日日好转,他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雁回养了这许久日子的伤,便和他生分了。   换做谁不生分呢?她伤成那样,他却一眼没去看过。   赵先生对于妈妈道:“我都知道了,你让雁回安心养伤便是。”   于妈妈这才走了。   赵先生回过头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儿子,道:“这几日,你若敢出门,我便打断你的腿。”   季少棠急道:“可……邢老爷让我今儿个下午进京,将抄好的书给他,再问他拿新书抄写。”   这到不是假话。他之前是跟母亲提过这事的。   赵先生便道:“你速去速回,不得在外逗留。”   季少棠忙应了母亲:“儿子知道。”   他心里却思量着,这回无论如何得去看一看雁回才好。如若不然,只怕雁回更要和他生分了。   ☆、志向   午后时光悠长。   闵氏本以为今日会是一场奔忙,忽然却发现,自己竟然得了半日闲工夫。鱼塘的人手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果园和田间也无事。她便来到女儿屋里,守着养伤的女儿,想教她做些女红,也好让她打发无聊的养伤时光。   杨雁回便乖巧的应了,像模像样的做起针线活。她觉得自己的白丝帕太素净,便想绣个花蝴蝶上去。闵氏瞧着女儿针法娴熟,眼见着一个蝴蝶的雏形不多会儿就显露了出来,不由赞道:“你这女红倒是颇有进益。”   闵氏有些疑惑,便又去拿了女儿昨夜被她罚做的针线活来看。乖乖,可真是了不得,这哪是她的小雁回该有的手艺?   她只说了罚女儿做针线,却没说做什么。杨雁回便从秋吟那要了尺寸,随手剪了样子,做了几双鞋垫。闵氏看款式和大小,应该是爹娘和两个哥哥都有份。那针脚细密匀称,显然是个熟手。   她哪里知道,其实这已经比秦莞的手艺差多了,只是杨雁回甚少做这些个玩意儿,手生,所以,昨夜做这些时,颇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哎唷唷”闵氏赞叹道,“你这不声不响的,倒是偷偷把针线活学好了。”   杨雁回便笑了,一边绣着手里的蝴蝶,一边道:“都是娘教得好,女儿也不好总给娘丢人。”嘴上说着,手上便故意错了几针。闵氏一夸她,她才想起来,杨雁回那一手烂针线活,是备受家人耻笑的。她这么傻乎乎的把看家本领都拿出来,还不得惹人生疑?   闵氏忙好笑的阻止她再错下去:“你看看,就是不禁夸,又错了吧?还得拆了重来。”   杨雁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绣活,苦着脸道:“娘,做这劳什子的针线活,真是太难为女儿了。”   闵氏道:“多做些,熟了就好。”   “女儿知道了。”杨雁回继续乖巧的点头。   闵氏心情这才舒展了,她的小雁回越来越懂事了。她又道:“你说娘该绣个什么花样好?那秦家的老太太喜欢什么呢?绣个松柏长青?还是花开富贵?”   杨雁回头也不抬,道:“在帕子上绣海棠花吧,要红色的,艳丽的。不用整株的,只要绣上一两枝,花开得稠密些就好。那老太太十分喜欢海棠花。”   闵氏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杨雁回早就想过该如何回答了,一边拆了丝线,一边道:“以前跟着娘往秦府送鱼。有一回听到两个出府的小厮说话,说是老太太屋前有一株海棠眼看着要病死了,得赶紧换了。我想着,那老太太既让人在屋前栽了海棠,想必是喜欢海棠的。若娘怕猜错了老太太的心思,也可先问问姨妈。”   闵氏便道:“你这小丫头耳朵倒是怪尖的,这都能给你听到,还记在心里了。行,那就绣海棠。娘先去画个样子来。”   闵氏起身离开了。   杨雁回便无趣的丢开了手里的绣绷。   她是真不喜欢做做针线活儿,是看闵氏烦心事多,这才乖乖应了,不然定要想法子耍个滑头躲过去。   她忽又想起自己还是秦莞那时候的事来。现在想想,她能把自己逼到练出双面绣的手艺,对自己也真是狠。那时候,自己活得也真是惨,真是无聊,真是傻啊!   “哎——”杨雁回想着,便深深叹了口气。   秋吟正在边儿上给她打扇子,听她叹气,便道:“姑娘,才这会子,你就不耐烦了?”   杨雁回便道:“我又不是绣娘,不靠卖绣品吃饭,做这个干啥?”   秋吟便笑道:“姑娘命好,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能衣食无忧。”   杨雁回便道:“这样也不好。我若能靠自己吃饭就好了。”   秋吟歪着头,想了一想,不知道她这是何意。   杨雁回便教育起自家丫头来:“你想啊,若女人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靠着男人,是不是能过得自在许多?远的不说,就说赵先生,守寡这么些年,又是个容貌出挑的。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你几曾听见有人说赵先生的是非了?人家天天上午给女学生上课,下午督促儿子念书,哪有那闲工夫乱来?这些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再者,村里人家,对有学问的人都十分敬服,对先生们尤其尊重。赵先生虽是女子,可那也是个教书先生不是?又有几个人敢胡乱搬弄先生的是非呢?”   若不是做着教书先生,就算赵氏有儿子,只怕在族里也会受气。毕竟是寡母幼子,没有得力的倚仗,且谋生艰难,说不得还要向族人求助。   可是她从秋吟处听来的,赵先生母子这些年过得挺安稳。有屋有田,衣食不愁,还能让儿子念得起书。就连洗衣做饭这些琐碎的家务事,也请了村里人来做。   秋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哦,赵先生教书可以赚束脩,这倒是不假。还有焦二婶子,人家去给京里的苏家做奶妈子,也能赚钱呢。”   杨雁回白了这不开窍的小丫头一眼:“你怎么不说于妈妈、何妈妈在咱家作活,也能赚些银钱补贴家用呢?”   那能是一回事吗?谋生的手段那么多,她要想一个她自己喜欢的,还不能让人瞧不起的事情做。   她如今虽不觉得给人洗衣、做饭、洒扫庭院、放牛、放羊,靠自己一双手吃饭有什么不好,奈何别人都不这么看呀。   她反正是不想再入高门了,最好不嫁人才好,可是似乎……压力有些大。她还没胆气这样跟世人对着干。   若真要嫁人,能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最好。但她不如娘亲这般能干,也未必能遇到个和爹一样的男人。可是完全依附别人生活的日子,她也不想继续了。   秦莞若不用依附于秦家才能生存,她也不用活得那么悲惨压抑,到后来也不至于连一丝求生的念头也无。   秀云若不用依靠夫家或者娘家才能生存,也不用活得这么悲哀。倘若那文家要全靠着秀云才能活着,还不得好好巴结着,哪里还敢这样随意糟蹋?   就算她如今有爹娘疼爱,兄长呵护,她也不想再靠着别人活了。这日久天长的,一旦突生变故,那倚靠忽然间没了,她该如何是好?   可是做什么好呢?   刺绣她是不喜欢的。种地养鱼她全不会,何况这些活计也轮不着她来做呀。   杨雁回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就听秋吟嘟嘴道:“姑娘是瞧不起咱们做下人的么?那姑娘也去做忠烈侯吧,本朝忠烈侯萧桐可是女子呢!那名头说出来,咱们大康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以女儿身封侯,人家都说是千古第一人呢。再不然,你学学前朝的梁红玉女将军,人家被封为安国夫人、护国夫人!连你常看的话本子里都常常讲她呢。这就是那什么……什么……名垂……名垂青史吧?姑娘你也去垂一个试试呗。”   杨雁回没想到这小丫头也有跟她闹脾气的时候,便笑道:“我哪里敢瞧不起你?你看我才不过说个笑话,你就有一百句等着我哪,还让我去跟忠烈侯比,你家姑娘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连萧夫人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你看你看,我这还没敢瞧不起你呢,你就已经不肯给我打扇子了。我若真瞧不起你了,往后你再连被窝也不给我叠了,也不给我做新手绢、新绣鞋了,可叫我怎么办?”   秋吟怔了一怔,瞧瞧手里不知不觉停下来的扇子,忙又去给杨雁回打扇子:“姑娘,我不是有心让你热着的。”   适才秋吟提到的忠烈侯萧桐,实乃本朝第一奇女子,与前朝的梁红玉女将军堪称女中双杰。   萧家世袭石砫宣抚使,萧桐自幼随父兄镇守西川。二十年前,萧父重病,适逢先皇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朝政动荡,西狄趁机纠结举国兵力,大举来犯,意欲一举吞并西川。   萧父带病出战,身中流矢,与二子战死沙场。萧桐一介女流,戴孝出征,带领幼弟萧栋,迎战西狄大军。   剑门川一役,两军死伤惨烈,萧桐身受三处刀伤,死战不退,力敌西狄八十万大军。   两军对峙之际,朝中援军抵达西川,与萧家军合力反攻西狄。西狄军惨败而归,二十年来再无力染指大康。   援军之中,便有昔年的镇南侯世子方天德。方天德与萧桐在那场耗时数月的战争中,相识相知,彼此生出爱慕之意。   援军即将返朝时,朝中生变,平南王周玺趁朝中空虚,起兵造反,意欲谋夺皇位。   萧桐率西川军与援军合力回援,击败周玺大军,此一战又耗时数月。惜淮山河一役,萧栋战死。萧家男丁死伤殆尽,幸存者唯有萧桐长兄萧梁那年仅三岁的幼子——萧齐。   行功论赏之际,方天德将自己与萧桐情意表奏圣上。天子大悦,下旨赐婚。岂料萧桐抗旨不从,说自己尚在孝期,并言称“深宅难酬青云志,此生唯愿守西川”。   先皇竟封其“忠烈侯”,并以“西狄大败,反贼伏诛,边疆无事,四海升平,理应普天同庆,且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为由,破例将其孝期减为一年,赐婚方天德,婚后与夫同守西川。   隆恩浩荡!更何况自古忠孝难两全,从来忠在孝字前,若再抗旨,就太过了。萧桐接旨,于次年下嫁方天德,婚后不过一月,夫妻二人便同下西川,镇守大康西疆。   三年前,先皇驾崩,新帝登基,方天德夫妇携三子回京述职。萧桐上奏天子,称老镇南侯病重,夫妻二人虽尽了人臣之道,却未能尽人子孝道,如今一心只想侍奉公公终老。言语中颇有卸甲之意。圣上恩准萧桐卸甲,留其爵位,并调方天德在京任职。同时,将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封到西川,为西平王。   方天德如今任左军都督同知,且在两年前老父过世后袭爵。他这个左军都督同知,是丁忧一年后,便因北疆战事突起,被夺情起复的。   这还算不错了。想当年,老镇南侯夫人过世,方天德两口子回京奔丧,硬是刚过了热孝便因战事在即,被先皇遣回西川。岂料西狄哪敢卷土重来,不过因内政牵扯出来一场闹剧,在边关溜达一圈做个样子罢了。但反正也夺情起复了,那就……先这么着吧。   如此受皇帝信重,又是一门两侯,真是无上的荣耀,却也真真是……扎眼啊。   安国公两口子已经是京中一对很特别的存在了,跟镇南侯两口子,或者说忠烈侯两口子比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这两对醒目扎眼的夫妻,走得还特别近,两家关系十分要好。   安国公冯世兴当年还是安国公世子时,也参与了抵御西狄之战,并随后回京勤王。亦是骁勇非常,战功显赫。朝臣皆知,安国公与镇南侯,有过命的交情。   人都说,安国公夫人就是跟萧桐走得太近了,才学着萧桐的脾性,不许安国公纳妾。   可是人萧桐好歹生了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呀!安国公夫妇这么大岁数了都没个孩子,竟然还不纳妾,安国公也真是……太惧内了!当然也有阴毒之人,说是安国公……不举。因怕丑事传出去,是以才不纳妾。   不过据说方天德和萧桐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宁愿绣花都不肯摸枪。萧桐恨不能一天打三顿,可那三个儿子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老大如今都十七了,文不成武不就,整天窝在内宅和丫头厮混。老二老三年龄尚小,一个十三,一个十一,读书读书不行,骑马骑马不行,射箭射箭不行,总之就没有哪样是行的。恨得萧桐直说,有这样给她丢人现眼的儿子,还不如没有得好!   可是不管怎么说,女人做到萧桐这份上,那也真是绝了。   人家的太太、夫人,镇日里操心的都是家长里短,伺候公婆、侍奉夫君、打理内宅、安置小妾、教养儿女,其中还包括庶子女。家中不睦的,顺便再暗地里与妯娌、儿媳、婆婆、小妾、得宠的年长庶子女等等,你来我往斗个没完没了。   除了这些,还要和其他内宅官太太们走动,多多建立交情。   京城贵妇圈的势力,杨雁回多多少少还是知道几分的。踩低捧高、话里藏针、指桑骂槐的事多了去了。和那些女人打交道,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她们有话从不肯直说,总要转过好几道弯弯绕,时不时还在话里下个套,让人防不胜防。   饶是如此,她们也没多少机会走出后宅。京中的官太太们,绝大多数时候都困在内宅里,规行矩步,半分不能逾矩,否则,别说夫家容不下,单单世人的蜚短流长便可杀人于无形。   萧桐却是在西疆镇守多年,指挥得了千军万马,杀得了西狄、灭得了反贼。西川天高云淡,山明水秀,民风也比京中开放。所谓天高皇帝远,在西川那一亩三分地上,她爱怎样便怎样,谁又管得着。活得不知有多自在。便是如今,人家也是忠烈侯,那些内宅妇人见了她,等闲不敢轻视,总是高高捧着,生怕得罪了。   杨雁回特别有自知之明,她是绝对及不上萧桐之万一的。人家萧桐什么家世,她什么家世?她家既不是世袭的西川土司,她也不希望父兄战死沙场。   做女英雄,想来……是很好的吧?又威风,又为世人所敬仰,后世还能千古流芳。可惜她做不来。   尤其是这世道,想做女英雄,代价太高了。况且,若非正逢先皇根基不稳,急于培植巩固自己的势力,纵然萧家满门忠烈、萧桐战功赫赫,也难封侯。   付出太多,回报太低。她觉得真是不值得啊!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她半点也无做巾帼英雄的资本。所以,还是省省吧。   那到底做什么好呢?   杨雁回想来想去,忽然道:“秋吟,你说我若去写话本小说怎么样?”   秋吟压根不知道杨雁回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一时没反应过来:“写……写话本?”   杨雁回道:“对呀。你看咱们大康的女诗人陈温生,作弹词《重生缘》,流传至今、家喻户晓。沈丽君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故事,大家津津乐道。我也不指着能写出个流芳百世的佳作,只要能娱人娱己,且有人愿意买我写的书去看,让我赚两个银钱傍身就行。”   秋吟听得目瞪口呆,觉得小姐的脑子坏掉后,其实一直就没好起来。   说着这些,杨雁回忽又叹了口气,道:“不过那陈温生到底是成化年间的人了,现如今不比从前了。市面上的话本小说,虽有不少好的,却也有种种不堪入目的。更有那书商余万斗之流,为了牟利,使出盗版、抄袭,种种下流手段,白白害了写书人的名声。除非写出个名堂来,否则,这个行当,也不如何受人尊重。”   这时候,门外有人听了她一番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故事背景纯属架空。所以,牵扯到明清一些真实人物时,用了化名。   陈温生与《重生缘》,其实就是清朝的陈端生与《再生缘》。小说主人公孟丽君,被作者改成了沈丽君。   余万斗其实就是明朝福建书坊的余象斗。   就连萧桐的经历,也顺手蹭了点明朝秦良玉的,只是被改了好多好多好多。请注意啊,她们绝对不是一个人。   这些,我估计大家也能看出来。   主要是,现在的读者太牛了,但作者却不是考据党。为防读者中的考据党看了本章后,自动将这故事代入到明清去,顺便连大康的疆域图都自动脑补成明清的,然后显得作者的功底好像不行似的,不然为啥总是出错??所以,作者就很不厚道的将各个人物、书名改了几个字。   各位读者千万不要考据~~   另外,作者昨天又掉收藏了。你们到底是为啥删收吗?嫌这星期不是日更吗?嫌弃你们告诉我啊。还是嫌弃其他的呢??   你们看我至少能保证字数不是?   而且我已经在努力学习搞三千字的短章节保证日更了,好不好吗,好不好吗?我昨晚码字码到好晚好晚呀,就是想保证更新量啊。你们不要抛弃我啊~~   再删我哭给你们看啊。呜呜呜呜呜      ☆、大哥的志向   杨雁回恼道:“大哥,你偷听人说话。”   杨鸿这才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鲜果,笑道:“想不到我家小妹,竟还有这等凌云壮志。大哥不是瞧不起你的才气,只是要写话本小说,需耗费不少心血,且无论严寒酷暑,需得日日坐在桌前不停写写改改。却不知你那双手,能不能挨到磨出一层茧子来?”   杨雁回便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如削葱根一般,这白嫩嫩的手若是磨出茧子来,也是怪可惜的。   可是,若能用“把手磨出茧子来”,换得一份能赚些银钱,且备受尊敬的职业,那也不亏呀。   杨鸿将果盘放到绣床边上,又好笑道:“吃不得这份苦吧?你是话本小说看得入了魔,镇日里胡思乱想。都是杨鹤招得你,回头我就把他的书全收了。”   杨雁回其实并没有打消写话本小说的心思,但也还没拿准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干,是以,也不跟杨鸿去争。免得大哥跟教训二哥一样,对着她喋喋不休、没完没了,要真那样,她可受不了。   杨鸿以为自己三两句话已经打消了妹妹的荒唐念头,便又去看她的刺绣:“娘刚才拿你做的鞋垫给我们看,还使劲儿夸你呢。这手艺果然长进了,好歹能看出是要绣蝴蝶了。”   杨雁回不满道:“再敢取笑我,就不给你做鞋垫了。”   杨鸿只是笑笑,从秋吟手里拿过扇子,又道:“你去炖些冰糖雪梨银耳汤来,不好总让雁回喝薄荷水。”   秋吟便去炖银耳汤去了。   杨鸿给妹妹轻轻打起扇子。看杨雁回重又兴致缺缺的拿起了针线,一时有些不忍,轻声问道:“雁回,你怪不怪大哥让你学着做这些?”   杨雁回一边低头做绣活,一边头也不抬道:“大哥这是教我学好呢,女红学好了,也能博世人两声好不是?”   她这话模棱两可,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真心,杨鸿反倒怔住,不知该如何回话了。   杨雁回半天听不见声响,也不见身旁的扇子动,便抬头去看杨鸿。见他如此,不由笑道:“我知道大哥疼我,大哥让我做的事,定是为着我好的,我又怎会不知好歹,怨怪大哥呢?”   杨鸿这才笑了笑,又小心翼翼问道:“雁回,娘把昨儿个晚上的事,都告诉你了吧?”   杨雁回看大哥清亮的眸子里,似是有愧疚之色,想了一想,便噗嗤笑了,又压低声音道:“大哥,我觉得你昨夜劝爹娘的话很好,我很欢喜你那样说。我见多了自私自利,为着自己的贪欲坑害别人的人。大哥能如此,我只有佩服的。更何况,我巴不得秀云姐和离了才好。那文正龙便是有回头的一天,也不值得原宥。”   杨鸿这才算将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   杨雁回心中不由一暖。她白白得来的这位大哥,真真是将小妹当至宝一样呵护。   说起来,连她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   闵氏曾对她说起她幼年的事。据说,杨鹤才生下来不久,就讨了大哥的嫌。杨鸿跟小大人似的对父母告状,直说弟弟太淘气,已是顽劣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了。到了闵氏怀雁回时,杨鸿便说,弟弟太淘气、太顽劣,还是妹妹好,让娘再生个妹妹。   闵氏果真给他生了个妹妹,杨鸿十分宝贝。可是没想到,这个妹妹比弟弟还要淘气、顽劣。可是杨鸿一点也不嫌妹妹,还是十分宝贝她。   杨雁回刚出生那几年,是没有名字的。家里人最初不过是“丑儿”啊“妮儿”啊的叫她。村里很多小闺女,都是被人叫着这样的小名长大的。   有一年,正逢着春暖花开的时节,杨鸿说,去岁腊月时,妹妹都过了四岁生辰了,也该有个像样的名字才好。   杨崎只当这是儿子无心的一句话,便随口问道:“那你说咱家丑儿叫个什么名儿好呢?”   杨鸿抬着小脑袋想了一想,只见蓝汪汪的天空上,白云悠然,大雁北归。他便指着群雁说:“就叫雁回吧。”   雁回?杨崎道:“这个名儿听着倒是不难听,也正和了鸟字辈,那就这么叫吧。”   从此,杨家的小丑儿才算是有大名了。   杨雁回如今想想,甚是感激大哥哥给自己起的这个名儿,没让自己被随便塞个桃花、梨花、杏花、三丫之类的名儿,从小叫到大。   现如今,她还是很感激杨鸿。   这世道,女儿家命贱。便是养尊处优的高门小姐,往往也难逃被父兄当做棋子的命运。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有被远嫁和亲的。政治联姻更是寻常事。   杨鸿看似让她吃亏了,实则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压根没动过借着这个漂亮妹子攀高门的心思。若他有那么一丝丝想法,也不会应庄大爷应得那么痛快,还反过来说服心存顾虑的父母幼弟。   他虽擅自替她做了两回主张,但还不是小心翼翼来哄她开心了?生怕她有一丝丝不高兴了。   只听杨鸿又笑道:“你才多大,话说得好像历尽沧桑。”   杨雁回便道:“不用历尽沧桑。我只看看杜家,看看大伯家,再看看镇日里为了谁养老娘争来吵去的二狗家和三剩家,便知晓这些道理了。”   杨鸿打量妹妹一眼。明明她伤好后,平日里也是活泼泼的讨人喜欢,可如今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刺绣,怎么就不像以前的那个雁回了呢?   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杨鸿脑海里,忽然便跳出这么一句话,虽然这话出自兵法。   杨雁回忽又朝他调皮的眨眨眼,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大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学刺绣,娘再去秦府时,我也会跟着过去,我会讨秦家老太太欢心的。”   杨鸿给她一语道破心思,忽然间就跟个害了羞的大姑娘一般红了脸。   是的,他不甘心终老乡野,他要居庙堂之高,施展一番抱负!   可是除了一个天生就适合读书的头脑和勤奋好读之外,他什么助力都没有。   若是能跟秦家的老太太说上话,日后虽然未必有用,但总好过连个话都说不上。是以,他才想着法儿劝父亲同意母亲接了这差事。   只是要靠着母亲辛勤刺绣换来这么一点点微乎其微,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借得上的助力,他颇觉不好意思。   杨雁回看他如此,便笑道:“大哥不必觉得不好意思。《礼记·大学》里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志向是好事。我做妹妹的,自当全力助你。”顺便,也帮自己。   杨鸿又怔住了。这真的是他的妹妹吗?这是杨雁回能说出来的话吗?   杨雁回却是心道,若是爹娘和二哥有什么心愿,她也会全力助他们的。   她白白得了人家这么多疼爱,心中有愧,却又不敢将实情相告,唯有以真心相待,方不负了这一世亲缘。 作者有话要说:  有妹子说女主思想好前卫。   这还是愿意留评的妹子说的,不愿意留评的妹子里,说不定也有很多这么想的。   那杨雁回到底算不算前卫呢?   先谈一谈杨雁回想有一份职业的想法。   古代也有工作养家的女性。比如卓文君当垆卖酒~~ 水浒传中的王婆还开茶坊,做媒婆、接生婆呢。明清古典小说里,女子谋生养家的挺多,卖豆腐花的,卖茶叶蛋的,卖花的。《醒世恒言?李玉英狱中讼冤》,那姐妹俩养家的“职业”更无语。竟然被后母逼着出去乞讨,赚钱养家。多可怜哪。跟现在的丐帮里的小孩子似的……   杨雁回只是想在工作的基础上,找一个既赚钱又受世人尊敬的体面职业而已嘛~   再说杨雁回的平等思想。   众生平等,本就是古时佛家就有的说法了。虽然跟现在的众生平等不能算一个意思,但也是一种启发。而且有一种说法是,古代印度是种姓制度(貌似现在依然存在),各个种姓之间地位相差悬殊。释迦摩尼就是为了打破这种不平等,才提出的众生平等。   其实,人类从等级森严的古代就开始追求平等了,只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实现。   所以,杨雁回有这样的想法,不能算多么奇葩吧?   另外,女主好歹死过一次了,死了一次才晓得,她身份再高贵,也一样的人死如灯灭。   在生死面前,身份地位算根毛。你是小姐有本事你别跟下人一样生老病死。   作者个人觉得,杨雁回这些想法,是从一个被洗脑十几年的贵族大小姐,慢慢向平民的思想靠拢而已。   毕竟古代贵族看不起劳动人民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而且似乎还是“正常”现象。指路→_→《红楼梦》第四十一回,看看出身仕宦小姐的妙玉是怎么对刘姥姥的。   但是劳动人民之间,并不是互相看不起的,不然大家别过日子了,天天互相讽刺吧。当然劳动人民也有看不起的人,比如娼妓、戏子之类。   即使如此,也有例外。   《卖油郎独占花魁》里的男主人公并没有看不起妓女莘瑶琴,反而将她视为天仙,十分爱慕她尊敬她。虽然故事是虚构的,但作者冯梦龙是真实存在的。写出这样的故事,就足以说明冯梦龙的思想了。   事实上,冯梦龙本身就有 “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的文学主张。   冯梦龙受李卓吾影响很深。   李卓吾是个儒学“异端”,根本不讲存天理灭人欲。李卓吾不仅承认个人私欲,他还说,“天尽世道以交”,他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商业交易合乎天理。   并且,李卓吾十分推崇《西厢记》《水浒传》,认为是古今至文。   另外,李卓吾先生还是妇女之友,他提倡婚姻自由,反对歧视妇女。   深的就不谈了,再谈就要扯到明中晚期的思想解放和儒学流派了。   李卓吾、冯梦龙等人,在当世都是比较有影响力的。李卓吾讲学,听众动辄相聚数千人,而且请注意——其中不分男女老幼!   他们的思想未必被统治阶级和当世的主流承认,但不管怎么说,肯定也是相当有存在感的。   本文的故事背景,大致类似明清,更偏向明,但有很多粮食谷物和职业,是清朝才出现或者普及的。   当然这些都不能深究,深究本文肯定有很多错误,跟明清时期对不上。   所以,杨雁回的种种思想,应该是比较大胆的,但还称不上多么前卫。而且她的离奇身世决定了,她的思想确实会和整个故事所处的大背景格格不入。   作者认为,杨雁回有这些想法,至少都是合情合理的。   当然,这都是作者自认为的。根据“作者已死”理论,作者我自己也管不着读者的想法TOT      ☆、婉转相劝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读着上章好累,于是就把上章拆分成两章了。本章原是上一章的后半章,被我略作修改后重发。看过的就不用重复了。   “雁回。”门外有人柔声唤了杨雁回的名字。   却是庄秀云母女来了。此时的庄秀云已是憔悴不堪,半分不见往日的明媚鲜妍。   村里的媳妇们嘴快,才半天不到的工夫,杨雁回再次被摔伤的事就传遍了全村。庄氏母女听说此事后,便赶来看雁回。   秀云进得杨雁回屋中时,眼睛还是红的,显是刚刚才哭过。看来她已在闵氏那里,听到了那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消息。   杨鸿和杨雁回这边,却是一点声儿也没听到,可见她是怎样克制自己的。   杨雁回忙招呼她母女二人坐下,杨鸿很识趣的退开床边,起身问庄大娘好。   庄秀云坐到绣床边上,瞧着雁回的模样,甚是心疼,蹙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都怪杨鹤那个混小子。”   杨雁回好似没看到她眼角的泪痕,只是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伤,如今二哥都快成全家的罪人了。爹娘教训过了不算,于妈妈、何妈妈也说了他。如今姐姐也要说他。我看他改明儿都不敢出街门了。村里的长辈见到了,还不都得训他一顿才好。”   庄氏母女没心情说笑,听杨雁回故意说俏皮话,都只是应景的咧咧唇角。   杨雁回见她二人如此,一个想法从心头转过,便又道:“秀云姐,我今儿个才又去上学,便听到了一宗趣事,我给你说说吧。”   庄秀云温声笑道:“往常都是你缠着我说故事,现在你到有故事给我讲讲了?”   因怜她受了伤,庄秀云虽然兴致缺缺,但还是依着她道:“那你也给我们说说。”   杨雁回便装模作样讲了起来:“说是前些日子,京里有个独自出远门做生意的人,在回家的船上,竟发现他的娘子与人通奸。”   庄秀云奇道:“不是说独自出远门么?这是如何发现的?”   杨雁回便解释道:“那生意人在船上结识了个友人,二人把盏言欢。那友人便在酒后向这个生意人说,他在京里认识了一个独守空房的小媳妇,自己如何如何的爱那小媳妇,那小媳妇也愿同自己一同逃去。只是自己还没有安排好落脚之处,便让那小媳妇再等等。他回乡选好了落脚之处,再悄悄来接那小媳妇一同逃去。生意人原本只当个笑话听,结果那友人酒后发热,便解了外衣,露出里头的汗衫。那生意人一看,这不是自己的汗衫么?方知友人口中的小媳妇是他的娘子。”   庄秀云母女都被这事给吓到了。   庄秀云心中一紧,问道:“那……那后来呢?那生意人岂不是要将她的娘子打个半死?”   打个半死还不算,只怕还要开祠堂审那女子,当着族人的面再拷打她。最后不是将她沉塘,就是要逼她自尽。   哎,如此耐不住寂寞,与人通奸还被丈夫发现,能有什么好下场?   杨雁回便摇了摇头,故作高深道:“若是如你说的那般,这也就不算是一宗有趣的新鲜事了。奇就奇在,那生意人回家后,只是哄着他娘子回娘家住几日,却又悄悄留了一封休书给了送他娘子回岳家的婆子,让婆子将休书交给了他的岳父岳母。就这么悄悄的休了妻。”   庄秀云呆了半晌,这才轻声道:“如此……也算厚道了。没有将他娘子做的丑事张扬出去,也算是给双方留了面子。那小媳妇好糊涂呀。这样好的丈夫,却不知珍惜。”   杨雁回却道:“倒是那个男人觉得自己不好,贪图蝇头小利,撇下娘子在家,独自出门那许多日子。”   庄秀云听了这话,一个没忍住,扑簌簌落了一串眼泪下来。   想想人家的丈夫,再想想她自己的丈夫……   刚成婚时,文正龙待她温柔宠溺,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她还满心以为自己掉进了福窝。可是没想到,他变心变得那样快……   文正龙何曾这般为她着想过一星半点?   庄大娘眼瞧着女儿哭成这般,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眼瞅着就要哽咽出来。   杨雁回忙另外拿了一条手帕给庄秀云拭泪,口中道:“秀云姐,你莫哭呀,我初时听到这里时,也感动的落泪了。人家还笑话我呢。我瞧你这眼泪,怎地比我还多呢?待你听到后头,岂不是更要哭了?”   庄秀云收了眼泪不哭了,问道:“这事还……还没完?算了,我也不听了。被休的女人,后面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说到后来,她面上一片凄然之色。   杨雁回道:“我也不知那小媳妇如今过得好不好。只知道她后来被父母另嫁到别处去,给一个知县做了二房。想来也是衣食无忧吧。她上船走的那日,那生意人把她原先在家里用过的物什,什么衣裳、首饰、细软,全都收到箱笼里,抬去了船上,交割给那妇人,做个赡嫁。”   所以说,和离有什么可怕的?和离的女人,未必活不下去。另嫁他人也未必就差啊。不能给官老爷做二房,还不能给寻常百姓做正妻么?   庄秀云母女俩听得目瞪口呆。   竟还有人被戴了绿帽子后,如此有情有义?   怔了半晌,庄秀云才幽幽叹道:“好痴的男人。他定是受不了他的娘子负了他,所以才休了她,可是又放不下心中的情意。”   庄大娘关注的角度跟女儿截然不同,她叹道:“人家生在京里就是命好。要是换了咱们这里……唉!那女儿莫说是被休回家的,就算是和离回家的,也要被人唾骂。”   杨雁回道:“可咱们距离京中也不远哪!”再说,给人在背后唾骂难道就那么可怕么?比恪守妇道、孝顺公婆却天天被人糟践还可怕?   庄大娘便道:“你到底还小,对人情世故不大懂。人都说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何况咱们距离京中还有近三十里地呢。唉!”她真是不甘心呀。就这么短的距离,为何京中的女人偷汉子,还能风风光光的跟了县太爷去过日子,她的女儿却是想和离也难。   杨雁回听了庄大娘的话,便觉着吧,这人要是不开窍,实在是太难说动了。   在她看来,女儿都过成这样了,和离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怎么庄大娘还尽在这里说些没用的呢?   不过好像也不能全怪庄大娘。世事如此,很多女人都认命了。村东的荷花嫂镇日里被她男人打,最惨的一次,肋骨都打折了也没和离。   据说荷花嫂早年还没孩儿的时候,起过和离的念头,硬是让娘家人给劝住了。公公婆婆也保证,以后再不会叫儿子打她了。可是过后照旧!   现如今,荷花嫂连孩儿都有三个了,就更不想着和离这回事了。   杨雁回想了一想,便又装模作样道:“我方才讲的那个生意人,还算是讲理。毕竟是他的娘子有错,他才会休妻。可若换做不讲理的男人呢?抛弃糟糠妻的负心汉可是不少呢。万一男人另结新欢,却还要休妻,叫女人怎么活哟?”   庄大娘一听,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若这十里八乡有哪个女子叫男人休了,哪里还有活路?回家就得上吊呀!纵然这女子厚着脸皮活着,又有个什么意思?   倘若那文正龙因着窑姐儿有了身孕,反要休了秀云……   那还不如和离。和离好歹女儿还有条活路!而且和离的名声,总比被休要好上许多呢!   先前她还担心她男人暗地里存了让女儿和离的心思,现在哪怕她男人没有这心思,她反到要劝他生出这心思来。   庄大娘想到这里,简直如坐针毡,装作不疼不痒的和雁回说了几句话后,便忙忙的拉着女儿走了。庄秀云一脸的愕然,却也只得稀里糊涂跟着她娘一同去了。   杨鸿便一本正经的起身送客。   待杨鸿返回来后,再不像方才那样装死人,只是好笑的问杨雁回:“你怎么不把那个《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给庄大娘和秀云姐讲完?”   杨雁回便呵呵的笑:“她们自己不爱读书也赖不得我啊。”不骗白不骗。   “等回头庄大娘知道上了当,看她不来揍你。竟敢拿着话本小说来唬她!”   杨雁回便道:“我都说了,这事是道听途说,既然如此,便极有可能是别人杜撰的。再说了,故事是书里头的,但写书的人既这么写了,便未必就没有缘由。”   杨鸿无奈道:“你真是回回都有理。”   杨雁回忽又叹道:“唉,话已至此,我也不能再深劝庄大娘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我已经很狗拿耗子了。若庄大娘还是执意不同意秀云姐和离,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杨鸿正要打趣妹妹几句,忽闻外头传来于妈妈的声音:“少棠来了?是来看我们姑娘的吧?”   兄妹两个忙向院中瞧去,果见影壁后头转出来一个风雅清俊的少年。   季少棠对于妈妈笑道:“还真叫你老说着了。”   杨雁回心下纳罕道,这季少棠怎么来了?赵先生也能由得他来?   便在此时,影壁后忽又转出来一个身材精壮的方脸少年。   于妈妈便看向季少棠身后:“小焦也来了?”   季少棠闻言,忙回身去看,果然看到焦云尚。   焦云尚并未理会于妈妈,只是冲季少棠高声道:“少棠也来了?真是巧啊!有日子不见了哈!我怎么瞧着你越发长得像个娘们儿了?”   这两个人居然撞到一起了?   想起秋吟的话,杨雁回不由额角一阵跳。   偏杨鸿看着妹妹,笑得意味不明:“咱家今儿个真是热闹啊!”      ☆、趣闻   焦云尚来时,手上提着两串子油纸包,还单手拎着一个一尺来高的木匣子。油纸包里头尽是各色吃食,有杨雁回喜欢吃的,也有闵氏和杨崎爱吃的。匣子里尽是些女孩儿家喜欢摆弄的小玩意儿。   季少棠只拎着个书袋,除此别无他物,瞧着竟像是空手而来的。跟焦云尚一比,显得十分寒碜。可是,他不比才十五岁就已做了镖师的焦云尚,他手上并没有多余的银钱。   焦云尚看季少棠很不顺眼。   其实以前,焦云尚觉得季少棠人很不错来着。两人刚认识的时候,季少棠才五岁,比他小两岁。   那时候,季少棠常得病,都是些风热风寒的小病。赵先生怕养不活他,就领着儿子来了焦大成的拳房,想让儿子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那么小的小孩子,焦大成都是丢给焦云尚来教的,只是焦云尚也是个黄口小儿,肯定担不起师父的名头,不过是代师传艺罢了。说起来,季少棠还算是他的小师弟。   这个小师弟很听话,虽然年纪小,说话却彬彬有礼,也甚是敬服他。就算焦云尚偶尔戏弄他,故意寻了借口罚他,季少棠也会将他所有的话都照做。不像后来的杨鹤,看他哪里不顺眼,就要去找他老子焦大成告状,害得他吃了很多苦头。   季少棠跟着他学了两年功夫,比杨鹤还多学了一年呢。待身子骨强健了,赵先生便不再让他习武了,只让他专心读书。   再后来,雁回去上了女学,事情便不对劲了。   以往他扎马步时,杨雁回总喜欢围着他转,还吱吱喳喳跟他有的没的说闲话。虽然他不能回话。   他觉得,怎么就有小丫头这么能说呢?一个人都可以说上一个时辰。她一边说着,有时候还会踮起脚伸手摸他光光的脑袋,叫他小和尚。他觉得全天下除了他老子之外,只有她敢这么玩他的秃脑袋了。   也不知怎地了,他就是特别喜欢听杨家这个小丫头片子说话。恨不能白天黑夜都让她在他身边吱吱喳喳。   可是上了女学后,杨雁回再跟他吱吱喳喳说话,时不时就会来几句“少棠哥哥”怎样怎样的。   他心说,混账丫头,除了大哥二哥之外,你只有一个云尚哥,哪里又来个少棠哥哥?   他心里总觉得季少棠是来跟他抢媳妇的!   今日在杨家狭路相逢,焦云尚便更坚定了这个念头。   季少棠和焦云尚不好直接往女子闺房去,便都只在堂屋里坐了。杨鹤出来陪坐,杨鸿只在堂屋露了一下头,便说去叫杨雁回出来,又转身去了。   杨雁回缩在绣床里,看着来喊他出去见客的大哥,苦着脸道:“今儿个这一天怎么过得这样长?又是这个事又是那个事,又是这个人来,又是那个人来的,顶往日十天了。大哥,人家膝盖疼,又乏了,不想出去,只想睡觉休息。”   说着,就拿了薄被过来往头上盖。   他奶奶的!杨雁回只想爆粗口。她如今才几岁呀,十二岁生辰还没过呢!外头那两个半大小子是怎么回事呀,这么小的闺女都不放过!季少棠你个小屁孩,去喜欢十三岁的小姑娘多好,我都十五六的人了。焦云尚你去喜欢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多好,我如今才十一呀!   杨鸿好笑的将她的被子掀开:“你自小就怕疼爱哭,其实膝上的伤没有大碍。人是你招来的,你不出去露个脸也太说不过去了。”   杨雁回看着大哥一副瞧好戏的神色,真想一头磕死在床柱上。她先前怎么会觉得这家伙是个好哥哥的?这家伙是怎么好意思整天板着脸,拿着圣人之言教训杨鹤的?   她的衣衫还是穿得很整齐的,杨鸿根本不待她说同意,已经扳过她双腿,让她两条腿耷拉下来,又蹲下身子帮她穿了鞋,催促她赶紧下床,还说:“今儿个这天太潮闷了,你就别在床上捂痱子了。”   杨雁回无奈,只得磨磨蹭蹭的去了,一副娇娇弱弱的小模样。本来她膝盖就疼。   杨鸿在一边搀着她,一路将她送到了堂屋,表现的十分体贴,生怕她走到半道上就不肯挪动了。   呜呜呜呜,杨雁回觉得自己的心在哭泣。大哥怎么这样?这不应该是杨鹤干的事儿才对吗?果然他们骨子里才是两兄弟!   杨雁回不情不愿的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跟两位男客寒暄。   焦云尚先问了她伤势怎样,又教训了杨鹤几句,接着便跟献宝似的,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给杨雁回看,还满心以为她会欢呼雀跃。不想雁回看了这些东西,表现的甚是冷淡。   焦云尚寻思着,杨雁回这是跟她置气呢。上一回,她受了重伤,他却正在走一趟长镖,一去数月,压根不知道这回事。等那日下午回来,家人跟他说及此事,她的伤早已好了。   吃过晚饭后,他便去看戏了。果然,他在那里看到雁回了。他就知道这丫头会去看戏!   可是那天他觉得说不出的怪异,雁回待他客气得很。纵然后来她帮他戴正了发套,他还是觉得不对劲儿。   这丫头一定是怪了他了。他寻思着,明儿个需得进京买些小玩意儿哄哄她,反正这趟长镖走下来,他得了好几日的假。   可第二日便有客人点了名要他走镖,还好只要几日的工夫便能回来。   这次回家前,他在京中买了许多平日里她爱吃爱玩的,现下巴巴的带了来献宝。谁料想,这丫头气性还挺大的,硬是能忍着不去多看一眼。   “焦大哥,你刚进门就欺负季师兄,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杨雁回说。   听听,焦云尚心道,小丫头片子竟然还帮着季少棠那小子说话,还管他叫“焦大哥”。这是还在跟他赌气呢!不过季少棠也没讨了便宜,小丫头片子对他也客气得紧。季师兄……这什么鬼称呼?   杨雁回却是心道,怪不得秋吟说焦云尚是个混不吝呢。季少棠不过是长相清秀俊美罢了,他便说人家长得像个娘们儿。须知,村里的半大小子对这个十分在意,生怕被别人取笑他们哪里娘娘腔了或者女气了。   亏得季少棠脾气好,年纪小小却已是一派端方君子风范,不但没和他置气,还客客气气的称呼他一声“师兄”。   对方已经这般客气了,焦云尚还不知收敛,仗着和杨家的人熟络,恨不得将自己当做了这屋里的主人,一直不停的和杨家人寒暄,直将季少棠冷落在一旁。这般做派,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季少棠看着焦云尚将带来的东西堆在杨雁回面前,面上很有些尴尬。   杨雁回看他如此,有些不忍,便同他随意说些别的话:“季师兄,我听说东福书坊的邢栋甫老先生,十分器重你。他家中有不少珍贵藏书,都叫你来抄写。甚至肯叫你带到家里去写。”   季少棠心中放松不少,微微一笑,道:“确有此事。我也不知是哪里合了邢老爷子的眼缘,蒙他如此错爱。”   这下轮到杨鸿额角一阵跳动。想不到妹妹居然贼心不死,这会子就想着跟书坊的人搭上线了。   杨雁回笑道:“我近来十分喜欢读话本小说,尤爱东福书坊的刻本。邢老先生从不会为了牟利,便印刻那等不堪入目的下作话本,也从不行盗版、抄袭之事。他那里流入市面上的话本,往往图文并茂,内容也甚是新鲜有趣,纸张、装订也都是极好的。想来他本人定是个十分风趣,且极有风骨的老先生。”   季少棠笑意更浓:“下回见到邢老爷子,我必将你的话转告他,好叫他知道,这世上自有那慧眼识人的姑娘,虽未曾见过他,不想竟是他的知音。”   杨雁回给他逗得直笑,并道:“那你可千万将我的话带到。说不准,老人家还能赏我几本书看。”   杨鸿在一边几度张口,但瞧着妹妹如此上心,终是没忍心打断她。小姑娘嘛,总是喜欢做做梦的。待她哪天真的提笔写起来,便会知难而退了。算了,就让她先做着那异想天开的美梦吧。   季少棠便从书袋中取出一本书来,递给杨雁回:“这是东福书坊新出的话本,市面上都快抢疯了。邢老爷子送了我一本。我不大看话本,你既喜欢,便送你好了。”   其实他本来是想送杨鹤的。他并不知道,杨雁回如今这么喜欢读话本。   不待杨雁回接过来,杨鹤已一把将那书抢了过来,口中直道:“居然是《西游记》!我早想淘来看了,怎奈一直抢不到。”   杨鸿便沉着脸,轻轻咳嗽了一声。杨鹤百般不情愿的将书又递给了杨雁回。   杨雁回摩挲着手里的书册,甚是惊喜,忙对季少棠道:“这书我早想看了,真是多谢你了。”   季少棠瞧她如此开心,心里竟也好似抹了一层蜜似的甜。   焦云尚不甘心被遗忘在角落里,便清了清嗓子,道:“对了,你们近来可曾听到一件趣闻?”   这话题转的委实有些快。   其实焦云尚也不想这么突兀。但什么书坊、话本的,他不懂,他只爱听人说书,不爱自己读书。雁回素来喜欢听些趣闻,他常走远门,知道的趣闻多,这个他拿手。   杨鸿也觉得不好总将他撂在一边,便很给面子的接过话头,问道:“什么趣闻?”   焦云尚便眉飞色舞道:“先说个离咱们近的吧。你们可知道,昨儿个詹家拳馆被一个姓俞的小子踢了场子?”   杨鹤一听,立刻来劲儿了:“昨儿个听于妈妈提了一下,但她也没说全。到底怎么回事?”   焦云尚便道:“说是詹家拳馆的弟子欺负了育婴堂的孩子。他们上午才打了育婴堂的孤儿,到了吃晌午饭的时辰,育婴堂的人便去找詹家拳馆的晦气去了。这次詹家拳馆的人,出丑可出大发了。”   杨鹤便问:“怎么个出丑法呢?你别总故意吊人胃口。”   焦云尚便道:“育婴堂打头的那个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甚是嚣张,只说是来比武切磋的,不会真伤了詹家拳馆的弟子。还说,若是詹家拳馆的人输了,就要给育婴堂的孩子道歉,以后也不得再欺负他们。若是詹家拳馆的人怕了,不敢应战,也要赔礼道歉,以后不得再欺负育婴堂的孩子。当时詹世淳不在,他的大弟子觉得那少年不知好歹,决定给人家点教训,于是自作主张一口应了下来。”   接着,焦云尚便绘声绘色讲了起来,仿佛他当时在现场看着似的。说那大弟子先派一个学艺两年的九岁孩子上去讨教,对方说不愿以大欺小。于是,詹世淳的大弟子又派了个年纪相当的师弟上去讨教。结果被人家三两下就撂倒了。   这下一众弟子摩拳擦掌,几个学艺时间长的轮番上去讨教,结果竟然全都输了。大弟子眼见詹家拳馆丢脸丢大发了,便自己上去和人家过招,没想到又败在那少年手里了。   这时候詹世淳才来了,问明白情况后,知晓弟子们背着自己欺凌弱小,气得当着育婴堂一众孩子的面,将那几个闹事的弟子好一通教训。打完之后,还亲自带着几个弟子去育婴堂向张老先生赔礼道歉。   焦云尚听人说书听多了,还是学了几分口才的。将那少年的种种风姿神采,讲得栩栩如生,说他身手如何了得,跟人动起手来,出手如电,横扫如风,轻松便将对手撂倒在地,别人狼狈不堪,他自己从头到尾却都好整以暇,神气活现,一根头发丝也没伤了。最后,他还一脚踩在那大弟子身上,逼着他说,以后都不敢再纵容师弟们欺凌弱小了。   末了,焦云尚还道:“才不过一天多的工夫,这事在京郊地面上都传遍了。京中同行里也都知道了。大家有说是詹世淳大度的,有说是詹世淳也怕和那少年交手,万一输了,那老脸就没地儿放了,只能故作大方。”   杨鹤闻言,唯有惊叹。   杨鸿和季少棠也颇觉不可思议。   季少棠深知习武之苦,也晓得詹世淳大弟子的厉害。就他所知的,除了焦大成和詹世淳,这直隶省地面上,若要再找个能制住他的人,只怕也难。便是焦云尚,因只有十五岁,比詹世淳的大弟子小了十来岁,少练了许多年拳脚功夫,恐也不是对手。   焦云尚所言,必有夸张。那少年不至于一根头发丝也没伤着,但一人独挑詹家拳馆还胜了人家,想来确是真的。   如此身手,非一般武师能教授得出来,那少年自己定然也有极佳的天赋,且还要勤学苦练,不可有一日懈怠,方有可能练出这等功夫。   杨雁回忽然问道:“焦大哥,你是说那个少年十五六岁,姓俞,是育婴堂的人?”   焦云尚便点头道:“是啊。镇上有些好心的人家,时不时会接济育婴堂的孩子。有些人还见过那少年呢。说是自小就被育婴堂收养了,张老先生给起的名字,叫俞谨白。只是这几年,已很少在育婴堂看见他了。”   “俞谨白?”季少棠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念了一遍,“咱们镇上竟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为何以前闻所未闻?”   杨家兄妹三人的表情甚是古怪。   杨鹤低声问道:“大哥,育婴堂的人为何骗你?”   杨鸿默不作声。他要是知道的话,早就找到俞谨白了!   杨雁回想起那封信,忽然一阵烦躁。真是晴天霹雳啊!给她写信的,竟是这么一号人物,她真不知是喜是愁。最好那个俞谨白再也不要出现了,一直藏着不见人才好!   哎!长得好看,就是会有这许多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     ☆、惩戒   几个少年人正说话时,外头已变了天,乌云一层一层滚了上来,空气更湿热潮闷了。   屋里渐渐变得有些晦暗不明。真好,杨雁回心说,老天爷在替她赶客呢。   焦云尚不满道:“这贼老天,说变就变。”   偏偏这时候,硬是有人上赶着又来做客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堂屋时,杨雁回明显看到季少棠的脸“唰”的白了。他的害怕很明显,甚至连遮都遮不住,她能察觉到他外袍下的一双腿,在轻微打颤。   “雁回可在家么?”   不过简简单单六个字罢了。却是赵先生的声音。   杨崎夫妇原本都在自己屋里,一个歪着,一个画样子,并不去堂屋里扰孩子们。听到这声音,闵氏抬头看向炕上的杨崎,道:“真是奇了,竟是赵先生来了。”   夫妻两个急忙出了屋,去迎赵先生。堂屋里的几个孩子也鱼贯而出。   赵先生看到季少棠从屋里出来,目中陡然锐利起来,但只一瞬,便又恢复了淡漠平静。   她就知道这个逆子会来!她算准了时辰,他这一趟进京,若是紧赶慢赶,这会子正该当在杨家。   赵先生面上强挤出几分关怀来,对杨雁回道:“今儿个晌午,听说你又伤了,我心里记挂着,便来瞧瞧。不成想,少棠竟也在呢!”   季少棠忙上前见过了母亲,又说自己从京中回来,路过青梅村,想起雁回受伤了,便来探望云云。   啧啧,这赵先生分明就是来逮儿子的!杨雁回心说,上回她伤得那么严重,都不见赵先生来看看呢。她的这个先生,实在是不会撒谎呀!   闵氏便对赵氏道:“您是先生,却来瞧她,这如何使得,快进来坐吧。”   赵先生便道:“我原本是想进去坐的,可这会儿看雁回也无大碍,又忽然变天了,就不坐了。”说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药瓶来,递与闵氏,“以前少棠习武时,我跟一个游方郎中要来过方子自己配药膏,专治跌打损伤,效果甚好。这是我下午才又新配的,拿去给雁回用正好。”   闵氏一脸惶恐,忙接了过来,口中不停道谢。待看到药瓶上“万生堂”的字样后,面上不由一阵古怪。   这哪里是什么自己配的新药,分明是京中万生堂出的药膏,镇上的药铺也有代卖的。若这是旧药瓶也罢了,或许她只是使了个万生堂的瓶儿罢了,可这药瓶分明是新的,瓶塞看着从未动过呢。   杨雁回也瞧见了那药瓶上的字样。赵先生分明是故意露出这么大个破绽,好叫人知道,她不是真心来送药的。她就是来逮儿子回家去的。   这分明是打杨家人的脸呢!   她的儿子来看杨雁回,她却急急忙忙的来唤他回去,生怕两个人待久了。   只怕赵先生是不好随意勒令女学生退学,特特来表明了心迹,好叫杨家人自己开口。   杨雁回心说,赵先生一介村妇,说话做事如此不直爽,九曲十八弯的,令人难以猜测,反到像仕宦人家内宅女子的作风。不过赵先生心中的盘算只怕要落空。   她艰难的迈了两步,上前谢过了赵先生。赵先生叮嘱了她几句,叫她安心养伤,不必记挂功课,说完便要带季少棠离开。   闵氏因担心她母子二人被淋在半道上,便让杨鹤带上蓑衣、斗笠,套了车,一路送她母子两个家去。   待赵先生母子走了,焦云尚也只得告辞离去。临走嘴里还又愤愤骂了一句,“这鬼天气。”   瞧着一众人都走了,闵氏拿着那药瓶,这才对杨雁回道:“你们赵先生……咳……这药好歹也是先生的一片心意,你日后去了学堂,需加倍用功才是。”   她心说,这赵氏好歹也是个先生,怎么这行事跟寻常不识字的妇人也没甚区别。常有那自作聪明的妇人,送人家的礼,明明只有一分好,偏要自夸成十分好,明明只尽了一分心,偏要自夸成尽了十分心。仿佛全天下就她们是聪明人,别人都是傻子,瞧不出来似的。   这么想着,她对赵先生的尊敬便去了大半,只是又不好对着女儿说她先生的不是。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杨雁回一眼看穿闵氏心中所想,只是呵呵的笑:“娘说的,女儿都记得了。”   其实仕宦人家的女子,也会在交际时,将自己的心意夸大,但不会做得这般难看罢了。若有人将事情做成这样,必是有其他用意的。她能瞧出来,这赵先生所为并不是自作聪明。何况赵先生性情淡漠,哪里会主动巴巴的瞧一个原本不用来瞧的伤病人。   可闵氏习惯和村妇打交道了,更习惯了她的女儿人见人爱,是以,根本不会去深想。所以,赵先生送药膏的心思,只怕是白费了。   “啪!”赵先生端坐在八仙桌前,一掌拍向桌案,震得手边的茶具叮叮一阵乱响,她自己的手也跟着有些发麻。   “混账东西!”赵先生骂出一句后,胸膛犹自起伏不定,胸腔里那团怒火,烧得心肺都跟着难受。她今儿个非要好好教训这逆子,看他还敢不敢虚度年华!   不用功读书,一心只想着儿女情长之事,真是白白辜负她一番心血!   她晌午那会儿,明明告诉过他了,若他考下功名,比杨雁回的家世好百倍的女子,由着他挑,他怎么就不明白她的一番苦心呢?   一转眼的功夫,他就敢跟她玩花招!从什么时候起,儿子竟变得如此放肆了?都是杨雁回招的!!   季少棠已是面如土色,一撩前襟,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息怒,孩儿知错。”   半空里,隐隐有雷声传来,却远不及赵先生的声音可怖,“还没叫你跪呢!你自己去将家法请来!”   季少棠头皮发麻,后背生凉,心中又惊又怕,却丝毫不敢违命。起身去了书房,将靠在壁橱里头,手柄一端裹了红绫布面的家法取了出来,双手捧了,来到堂屋。   他复又直挺挺跪在母亲面前,将家法高高举过头顶,奉给母亲。   赵先生却不接过来,只是问道:“今儿个晌午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季少棠煞白着一张脸,轻声吐出两个字:“记得。”   “记得就好,可别说我打屈了你。”   季少棠咬了咬唇,终是道:“都是儿子的错,请母亲重重责罚。”   赵先生这才拿过家法。季少棠一张脸顷刻间又由白转红,他将后襟撩起,别在腰间,上身伏了下去,以手撑地。赵先生起身,提着家法,转到他身后去。   “啪!”   赵先生这次下了重手,只一下,便痛得季少棠全身出了一层薄汗。   “呃……”唇边溢出一声痛叫。季少棠很快死死咬住了宽大的袖摆,将恨不能齐齐涌出嗓子的痛吼全都压了回去。他不想喊得四邻都听见。   “啪!啪!啪!啪!”   天上的雨还没落下来,赵先生手里的藤杖,已先如疾风骤雨般落下,也不管儿子痛得浑身发抖,只是在勉力撑着身子,承受她的重责!   季少棠从未被打得这样狠过。他只觉得身后的剧痛,一波接一波袭来,密密匝匝的,让人无处藏无处躲,他也不敢藏不敢躲。脑子里已是疼得放空了,只知道要撑着身子,母亲没罚完,便不能倒下去。   饶是被打得这样惨了,他也未曾心服了,反倒越发生出怨怼来。自己究竟哪里有错,竟让母亲这样大动肝火?   他已经十分用功读书,准备日后考功名。自小到大,他都听从母亲的一切安排。如今,他不过是喜欢一个姑娘罢了,娘都容不下……   “轰隆隆——”一道闪电亮彻天际,滚滚雷声相伴而来。   顷刻间,便下起了泼天大雨。湿闷的暑气霎时间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屋子里竟泛起了一丝凉意。   杨雁回已经被杨鸿搀着回了屋。她重新缩回床上,顺便控诉大哥的“不仁不义”:“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存心看自己妹子的笑话。这么一走动,我膝盖更疼了,哼!”   杨鸿眼瞧着风雨大作,忙去关她屋里的窗子,豆大的雨点被风势裹挟着扑来,打了他一头一脸。幸而窗子关好后,便将外头那个凛冽的世界严严实实挡住了。   杨鸿刚回转身,杨雁回已气呼呼将一方手帕甩到了他身上。杨鸿含笑擦了脸,又剥了桔子,坐到绣床边来哄杨雁回吃。   杨雁回很有骨气的一梗脖子,表示自己不稀罕吃。   秋吟端了炖好的银耳汤进来。杨鸿放下手里的桔子,接过汤碗来,继续讨好妹妹:“大哥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保证没下回了还不成么?不生气了,来,喝汤。”   杨雁回拿眼角瞥了一眼银耳汤,道:“我要喝薄荷水!”   如今这时节,她就喜欢掐了薄荷叶泡水,再往里面搁两块冰糖,放凉了喝。一口下去,那凉沁沁清爽爽的,让人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孔都舒坦极了。   秋吟道:“姑娘,你怎么故意刁难少爷呢?这狂风大雨的,他还跑去院子里给你掐薄荷叶不成?先说好啊,反正我是不去的。”   这样的天气,并不宜喝薄荷水。杨鸿心知,杨雁回只是这会子不想瞧见他罢了。他便起身将手里的汤碗递给了秋吟:“你来喂她喝吧。”   秋吟忙接过来,哄着雁回喝汤。   疾风扫过,院子里的树哗哗一阵乱响,连漫天的雨声都挡不住。闷了整整一天,看起来,这风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住了。   杨鸿听着外头狂风大作,缓步走到桌前,拉开中间的抽屉,拿出那包砒霜来。他掂量着手里这包药,面上依旧温和清雅,声音也如往常般好似和煦春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今儿个这天气,真真是作恶的好时候。我原本以为,今晚不宜动手呢。”   杨雁回本来接过了汤碗正在喝,听到这话,几乎将自己呛到。她真是不明白了,杨鸿这样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   她看看杨鸿,忽然又幸灾乐祸起来——只怕杜家要倒霉了!这等作恶的人家,就该被惩戒!   只听杨鸿又道:“秋吟,去帮我拿伞和蓑衣、斗笠来。”   秋吟便出了屋,沿着屋檐一溜小跑,去帮杨鸿准备雨具。   杨鸿将砒霜收入袖中,回头对杨雁回道:“我去一趟小焦那里。”   杨雁回奇道:“怎么这会子又去找他?既有事找他,刚才怎么不留他说话?”   杨鸿便回过身,一本正经的问:“咦,怎地你希望我刚才留他么?”   杨雁回登时被噎得回不上话,没好气的白了大哥一眼。   杨鸿便又笑道:“我今晚不在家吃饭。告诉爹娘,我今儿个要晚归,就不去那屋和他们说了。”   秋吟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了来。   杨鸿接过来,推开屋门,撑开伞,一手抱着蓑衣和斗笠,一手撑着伞,大步迈入了雨幕中。   ☆、雨后   杨雁回一觉醒来后,觉得膝上已无大碍了,只是隐隐有些刺痛。她走到窗前,推开朱窗向外瞧。   一场大雨过后,清晨的空气里带了湿凉香甜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扑。   院中的青砖甬道湿润润的,生了新苔。甬道两旁□□的土地上,更是青苔遍布,有些低洼处积了几汪清水,树叶上的水滴落下来,打出圈圈涟漪。甬道东侧,以瓦片插地围着个小小的花圃,清晨带露的月季花,开得娇艳欲滴。屋前的毛桃似也被一场雨催熟了不少,那一个个粉红色的鲜果上还挂着颗颗水珠儿,诱得人直想吃上一口。   整个院子如水洗过一般,湿漉漉潮润润的,满树的叶子湛青碧绿,比往日鲜亮多了。   唔,真是个美好的早晨。   秋吟拎着个篮子从灶间出来,正看到杨雁回披着黑缎般的长发站在窗前,莲瓣般的白嫩小脸,衬得一双大眼越发的幽深明澈。   她便来到窗前,同小姐说话:“姑娘,昨儿个出去时,我看到村南的地头上倒了两棵枯树。昨夜下了大雨,那树干上肯定生了许多蘑菇。我去采些新鲜蘑菇来给你煮汤喝。去晚了,就让别人采了。等我回来再给你叠被窝。”   杨雁回便道:“去吧,路上滑,仔细着些。”   秋吟拎着篮子去了,院里恢复了安静。   以往每每大雨,鱼塘的伙计一个不谨慎,便容易死鱼。昨儿个,杨鹤因担心那些鱼,虽然明知鱼塘加派了人手,还是过去盯着了,一直到大半夜才回来。   杨鸿也不知找焦云尚干什么去了,比杨鹤回来的还晚些。她昨晚睡得朦朦胧胧时,听到杨鹤给杨鸿开门的声音,还听到两兄弟争执了几句。杨鹤说杨鸿心大,那样大的雨,也不知去鱼塘瞧瞧。杨鸿便说,杨鹤又不是块木头,他操那许多心做什么。   兴许是睡得晚,此刻他兄弟二人都还没起来。   因儿子去了鱼塘盯着,杨氏夫妇便放心歇在家里。只是闵氏边做针线活边等儿子,一直忙到了深夜,杨崎则受了些风寒,此刻二人也都还在歇着。   于妈妈、何妈妈还没来。   经了这一场暴风雨,连鸡鸭和燕子都不似往日那般热闹,只有后院隐约传来一两声老母鸡的咕咕叫。   真是难得的安静!   杨雁回长长伸了个懒腰,又狠命吸了两口雨后的气息。真舒服啊!   杨鸿一身青衫,神清气爽的从屋里出来,看到她,便笑了:“有我家小妹欣赏,总算没辜负了这大好晨光。”   杨雁回亦是眉眼带笑,声音娇娇甜甜的:“大哥起得好早,我还以为你今日要睡懒觉哩。”   杨鸿来到窗前,跟她隔着窗说话,可是一张口,便叫她扫兴。他迟疑着,颇有些不忍的样子:“雁回,往后……不去赵先生那里上学了吧?”   杨雁回伸手,将他的脸推向一旁:“大哥先去漱口,吐息里尽是浊气。”然后便伸手了关了窗子,缩回到床上,侧着身躺了,一只手撑在床上,支着脑袋,如瀑的青丝散落在床上,缠绕在指间,人却呆呆的想起事情来。   窗外,杨鸿对着手掌呵了口气。他明明用青盐刷过牙了啊。   杨雁回心下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大哥做什么这么急三火四的劝她退学呀?她还等着看杜家姐妹俩的笑话呢。她诓得那姐妹俩当众说了实情,经昨儿个一整日的口口相传,想来杜家人的名声便要烂透。她离开赵先生的学堂前,好歹也要看着赵先生因着学堂的声誉,将那姐妹俩赶走才好。   哼,没见过那样凶狠残忍的小姑娘,竟由着仆妇用鞭子抽人!   只是……她还要不要厚着脸皮继续去赵先生的学堂念书呢?   赵先生不允许季少棠同她亲近,也不算什么错事。毕竟人家儿子正该是求学上进的好时候。想这偌大一个丘城县,学子没个一千也有八百,可是秀才的名额才几个呀?最多的一年,不过因着有两个老秀才过世,又有几个犯事的秀才被革了功名,这才凑了二十五个名额。   这么多学子,就争这么一点子名额,但凡是望子成龙的父母,总是要严加约束儿孙,并时时督促他们读书的。   赵先生若不想季少棠和杨雁回有亲近的机会,那自然是要她退学才好,总不能将儿子赶出家门去。   她既对季少棠无心,又何必非赖在学堂里“招惹”季少棠呢?   可是学堂里每日那么多姐妹一起说笑、念书,多热闹呀!   哎呀,不管了,想那么多作甚,先看了杜氏姐妹的笑话,然后便退学!难道这世上还没她念书的学堂了不成?便是这附近村里没有女学了,她还可以上村学呢!和小莺一起读书也不错呀!就算不上村学了,她还可以……省出时间写话本!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   秋吟拎着竹篮回来时,于妈妈、何妈妈也来上工了,杨鹤也起来了,杨家的大公鸡终于从昨夜的暴风雨中缓过劲儿来,又飞到墙头上,开始跟隔壁的大黄狗吵架,院子又热闹起来。   杨雁回想问杨鸿昨夜的事,岂料这大清早的,杨鸿已出门了。   闵氏也起来了,直夸秋吟采的蘑菇甚好。看于妈妈已经在灶间忙着做早饭,她便喊杨鹤去后头捉一只小鸡杀了,要做个小鸡炖蘑菇给雁回补补。   杨雁回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很舒坦,只是膝盖隐隐一点刺疼,想来明日便会全好了。但是在如今的杨家,她在骡车里擦伤一点皮也叫大事。   杨雁回忙劝道:“娘,不用了吧,就为这点子小伤,杀只小鸡也太浪费了。”   杨鹤插嘴:“你不吃可以给爹吃,这家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需要补身子。”   杨雁回送了二哥一枚白眼:“爹又不爱吃鸡,只怕是做好了,全都进你一个人肚子里了。”   杨鹤便道:“那又如何?难道我就吃不得?你以为全家只有你金贵呀?”   闵氏顺手轻轻推了儿子脑袋一下子:“一大清早就吵吵,你还不如不起来呢,赶紧杀你的鸡去。”   杨鹤便揉了揉鼻子要往后院去。   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悠扬高亢、一波三折的男声:“换—西—瓜—嘞!!”是邻村吴老汉的声音。   杨雁回忙拖住了杨鹤的手,水汪汪的大眼睛又无辜又可怜,小嘴微微嘟了,冲他撒娇:“二哥……”   杨鹤道:“你又想吃西瓜了?这才下过大雨,你就想着吃解暑的瓜果。”   杨雁回便道:“谁要这时候吃了?先在井里湃着,等日头毒了再吃。今年下来的西瓜贵,一斤麦子才换两斤瓜,人家每次听到换西瓜的都忍着,已经好久没吃了。”   她不要吃小鸡炖蘑菇,她要吃西瓜!   杨鹤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直接拍开她的手:“庙会那两天不是才吃过?”   他话虽这么说,但还是转脸去瞧闵氏。闵氏便道:“不就是想吃个西瓜,去给她换吧。”   杨雁回便跟燕子一样飞出了院子:“二哥你去扛麦子,我去喊住换西瓜的。”   她刚奔出街门,便看到村外的道上慢悠悠晃荡着一辆骡车,那平板车上垫着厚厚的干草,干草上滚着满满一车绿油油的大西瓜。   她忙扬声将人喊住:“换西瓜的,等一等。”   “吁——”赶车的吴老汉停了下来。   杨雁回忙上前去挑西瓜。就听吴老汉道:“好些日子不见你这小妮儿换西瓜了。今儿个西瓜便宜,一斤麦子四斤瓜。”   杨鹤扛了小半袋麦子出来,听到这话,奇道:“西瓜已经这么贱了?”   兄妹两个走近了才发现,车上的西瓜竟都裂了口,没有一个完好无损的。   吴老汉讪笑道:“瓜都是好瓜,就是昨儿个晚上被雹子砸了。”   杨雁回奇道:“昨晚上下雹子了么?”她赶紧去看杨鹤,“二哥,你昨儿晚上没挨砸吧?”她觉得自己真是太不体恤二哥了,那小鸡炖蘑菇她绝对不吃,都留给二哥。   杨鹤纳闷道:“没啊,就是雨大了些。”   吴老汉愁眉苦脸道:“打你们青梅村往东,啥事儿都没有,西边儿的村子都挨砸了。好些庄稼地遭了灾,玉米苗被砸死不少。”   靠天吃饭就是这点不好,一场风雨能毁了好些人的日子。   吴老汉的声音里带了些哀求:“妮儿,换两个吧。这瓜都是熟透了的,甜着呢。老汉给你切一块尝尝,不甜白送你。换两个吧。一个也成。”   杨雁回有些不忍心,忙道:“你称一称这麦子,我都换了。”   杨鹤不由睁圆了眼睛。可是不用她下地干活,真是舍得发善心呀!   吴老汉反到怔住了。那麦子看着有二十来斤呢!   杨雁回便笑道:“我……我吃得多,我都是直接拿勺子挖着瓜瓤吃。嘿嘿。”   吴老汉的愁眉展开了一些:“妮儿不光人长得俊,还是个菩萨心肠。”   他拿下秤杆,钩了装麦子的袋子,开始称斤两。   路上已有村民来来回回经过。有相熟的女孩子经过,便喊了一句:“雁回,你伤好了没?快去运河摸鱼吧。昨儿个雨太大,河闸提起来了,很多人去摸鱼。我们抓了半篓子呢。”   另一个女孩儿笑嘻嘻道:“人家雁回才不缺鱼吃。”   杨雁回便道:“素素姐,大妞儿,吃西瓜不?我……换的西瓜有点多,送你们两个。”   两个女孩儿注意到吴老汉那车被雹子砸过的西瓜,目中生出同情之色,便也都让吴老汉等等,她们也要换西瓜吃。   一会儿的功夫,吴老汉的西瓜车前就围了好些村民,大家你一个我两个的拿麦子换了西瓜吃。吴老汉的愁眉终于稍稍舒展了。   杨家换的瓜最多,杨鹤扛出来的二十来斤麦子,换了九个大西瓜。   杨鹤扛了西瓜,和杨雁回一道往家去。他边走边道:“雁回啊,我看你是皮痒了,换这么多被雹子砸烂的西瓜!”   杨雁回便振振有词道:“娘才舍不得打我呢,要揍也是揍你,谁叫你不看着点妹妹呀?!谁叫你不拦着些呀?!”   杨鹤闻言,一脸悲愤。他感觉自己的小心肝被妹妹深深的伤害了。明明嚷着要吃西瓜的是她,她是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一辆陌生的骡车从西瓜车旁经过,赶车的人挥着鞭子,大声道:“让一让,让一让,都让开些!”   这般无礼,惹得村民们各个都不满起来。   有人便道:“这是谁家的骡车?不像是咱们村的。”   杨家兄妹俩也都回头去瞧。那骡车跟杜家的甚是相像,都是一样的蓝布车厢,只是看上去略新一些。   杨鹤一眼认出赶车的人来:“这大清早的,文正龙怎么来了?”   额,原来这就是欺负秀云姐的大坏蛋呀!杨雁回心说,啧啧,果然生得眉清目秀,人模狗样,面目可憎啊!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是死了吗,死了吗,一动不动啊,哎,作者又心塞了。   ☆、失望   “你们两个败家子啊。”杨鸿站在井边,将切好的西瓜放在篮子里,系下去湃着。他瞧着余下的西瓜堆在洗漱台前,简直哭笑不得。别人家只换一两个,反正一天的工夫就吃完了,味道也不比完好的差多少,还能图个便宜。他这对宝贝弟妹可好,换了这许多,怎么吃得完呢?不过心肠倒是挺好,还是值得表扬。但他还是故意逗着小妹玩,“既然是雁回的主意,雁回今天要负责吃三个。我们七个人一起分余下的六个。”   “什么?”杨雁回哀嚎一声,“大哥,你不能这样分派任务。吃西瓜这种事就变得一点都不美好了。”呜呜呜,大哥才回来就欺负她。   闵氏站在堂屋的八仙桌前,一边摆碗筷一边向院子里道:“换都换了,就当积德行善了!咱们吃不了,就切了送邻居。”   杨崎也从屋里出来了,只是瞧着脚步比以往更发飘了,他道:“乡里乡亲的,人家遭了灾,咱们也不好不管。”   杨鸿便过去扶了杨崎往饭桌前去:“爹,我瞧着你精神变差了,是不是昨儿个去了镇上一趟,累着了?”还是因为鱼塘的事受了惊呢?杨鸿忽然觉得,他对杜家太手下留情了。   杨崎很不喜欢这样,弄得他像垂危了似的,便甩开儿子的手:“我好好的,吃饭吃饭,都过来吃饭。”   一家人这才坐到饭桌前。   杨雁回对着一盘凉拌萝卜丝,有一根没一根的吃着。闵氏催促道:“雁回,快吃鸡蛋,再放就凉了。”   杨雁回道:“娘,等吃完了,我切半个西瓜,拿去给秀云姐吃。”顺便看看文正龙来干啥。   “你是想去看笑话吧?”闵氏道。   杨鹤一脸兴奋,忙道:“我也去。”   “咳”杨鸿清了下嗓子,对弟弟道,“昨儿让你写的那篇策论,你写了几个字了?明年二月里就要下场考试了,时间如此紧迫,你还有闲心去看别人家的笑话。雁回是个姑娘,她想去瞧热闹也罢了,你一个男儿家,不想着努力奋进,尽想着窥人隐私,真是有负圣人教诲。子曰……”   杨鹤默默不语,顶嘴是不敢的,那会换来大哥更多的教诲,他有着深刻的教训。   杨雁回都要听不下去了,心中甚是同情二哥。杨鸿真是有既当哥又当爹的自觉啊……   闵氏也看不过去了,夹了一筷子萝卜丝到杨鸿碗里:“先吃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想了想,又觉得不好扫了杨鸿的面子。她和杨崎虽然也都识文断字,可于儿子读书的事上,全无助益,都是靠着长子自觉外加时时督促弟弟。于是,又换了一副替小儿子说情的语气,“昨儿那么大的风雨,你们两兄弟都忙了一场,鹤儿也在鱼塘盯了半夜,你好歹让他喘口气。”   杨鸿这才打住不说了,吃了母亲夹来的萝卜丝,看杨鹤一副长舒一口气的模样,便又对弟弟道:“吃过早饭后,把你屋里那些话本都收拾好,自己拿出来,别让我去搜。”   杨鹤的脸黑了一黑。   杨雁回实在是瞧不过去了。虽然二哥喜欢读话本,可也没有把功课落下呀。她张了张嘴,刚要开口说话,杨鸿已拿眼角扫了一眼她的反应,又道,“待收好了,你自己送去雁回屋里,别再让我瞧见你屋里有话本。”让小妹沉迷在读话本里,总比让她去写话本强。这东西,看个乐子也就完了。   杨雁回将求情的话全都咽了回去,眉开眼笑道:“大哥英明!”   杨鸿被妹妹夸得心情大好,顺手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甚是慈爱:“大哥帮你剥鸡蛋。”说着,拿了个鸡蛋在桌角磕了磕,帮杨雁回剥皮。   杨雁回问道:“大哥,你昨儿晚上出去做什么事了?”   “自然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杨鸿脸不红心不跳头也不抬。本来他就从不做亏心事。   杨雁回忍不住腹诽大哥,明明昨儿还说要去“作恶”,今儿在爹娘面前就改了口。   杨崎对大儿子道:“凡事不可太过。虽则那家人可恶了些,但咱们到底没有损失什么。出言警示一下,让他们日后不敢胡来即可,能不与人结怨最好不过。”   杨雁回心说,这样的人家光警示有什么用?最好吓得他们再不敢来招惹才好?爹就是太心软了,才会让大伯一家骑到头上来。她满心巴望着大哥再次发挥口才,来一串滔滔不绝的言辞,直接将老爹给说服了,以后再不要做软柿子才好。   可是,现实很残酷!   就见杨鸿垂首,温声道:“爹教诲得是,儿子都记下了。”神色甚是恭谨诚恳,与刚才教训杨鹤时判若两人。   真是又乖又孝顺啊!杨雁回暗暗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早饭过后,杨雁回顾不得膝上的隐痛,切了半个西瓜放到篮子里,上头拿搌布盖了,拎着篮子和闵氏一道去了庄大爷家。去晚了看不到好戏怎么办哟?   杨鹤到底是没敢跟过去。   杨雁回和闵氏刚到了庄家所在的胡同口,就看到了很出乎雁回意料的一幕。   庄秀云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甜蜜的笑意,被身边一个斯文俊秀的年轻男子虚扶着,款款出了自家街门,走向停在门口的骡车。庄大爷夫妇正送了她们出街门。   扶她的男子,自然是那文正龙。   两口子来到车前,秀云忙又回转了身子,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老妇人道:“还是母亲先上车吧。”   怪哉,杨雁回心说,这老婆婆不是庄大娘呀,莫非是秀云姐的婆婆么?   就见那身着深褐色福字暗纹锦缎花比甲,头上包着黑缎彩绣抹额,眼角略略向下耷拉的老妇人忙道:“好孩子,以前都是我做婆婆的亏待了你,你竟还这般尊敬我。你先上去”说着,她自己扶过来秀云,又挥挥手赶儿子离开,“还不赶你的车去,我告诉你,稳当着点,要是颠着你媳妇了,回去把你吊起来打。”   文正龙只得讪讪松了手。   反倒是秀云面上有些不忍。丈夫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还要被婆婆这般当众教训。   庄大爷和庄大娘都道:“亲家母太客气了。”   文母又对庄大爷、庄大娘道:“亲家放心,往后只要有我老婆子在一天,绝不会再叫这个孽子欺负秀云。他要是再敢弹他媳妇儿一指甲,我非抽他个皮开肉绽不可。以往都是我没管教好,叫秀云受委屈了。”   杨雁回没看到庄大爷操着扫帚痛打文正龙的场景,竟看到文家人来接秀云回去的情形。这文母倒是会做人,这些让儿子没脸的话,她竟就这样站在街门外,当着街坊四邻的面说了。   庄秀云听了婆婆的话,想起过去的日子,难免伤心,眼圈当即便红了。文正龙很有眼力劲儿的上前,目中满是愧色,直接举了袖子给她拭泪。庄秀云慌得一把推开,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四邻都忍不住偷偷笑了,家中有未婚儿女的,赶紧往街门里推。   文母万分感慨,上前扶了两个年轻人的胳膊,口中直道:“和好了就好,和好了就好,往后可不许再闹别扭了。”   虚伪!杨雁回暗暗腹诽。她上前几步,脆生生叫道:“秀云姐,今儿个这西瓜甜得很,可好吃了,我和娘送了西瓜来。怎么你这就要走了么?”   庄秀云这才看到闵氏和杨雁回。她便上前道:“婶子、雁回,石头还小,往后你们得了空常来坐坐。”   杨雁回:“我和娘一定常来坐。可你,你怎么能……”   庄大娘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忙拉了她到自己身边:“雁回来得正好,正赶上送送秀云。”   秀云又和闵氏说了几句道别的话,便被文正龙小心翼翼扶上了骡车。杨雁回眼睁睁看着秀云和文家母子一起走了。小石头直哭着说不让姐姐走,还要去赶那骡车,让庄大爷一把拉住了。   四邻眼见无热闹可瞧,便都各自回家,庄大娘也牵了雁回的手,和闵氏一道进了院子。   庄大娘一脸的喜气,边往屋里去边对闵氏道:“难为你总惦记着我们,还特特送西瓜来。我今早才蒸了糖包,一会儿你和雁回带几个回去”又低头对雁回道,“石头还嚷着要吃糖糕,我正说中午给他炸呢。你晌午过来大娘这边吃糖糕吧。”   小石头跟在后头,不满道:“娘,我有大名儿了,我叫庒翊。爹还夸杨大哥给我起的名儿好听呢。”   庄大娘好笑道:“你再有大名儿,你也是娘的小石头。”   小石头很不满,嘟了嘟嘴,腮帮子鼓鼓的,甚是可爱,他又问道:“娘,那个坏姐夫,以后不会再打姐姐了吧?他要是再打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去揍他!”   杨雁回也道:“庄大娘,你怎么舍得让秀云姐走呢?”   庄大娘拉着杨雁回进了屋,又和她母女两个在炕头上坐了,这才对闵氏道:“我就说了,我们秀云这样好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文家人迟早晓得她的好。这不,又巴巴的过来赔礼道歉接了人回去。那会子你没来时,正龙当着我们的面,都给秀云跪下了。一个大男人,也不嫌臊,还自己打自己耳刮子呢。”   杨雁回心下纳罕,这文家人的态度变得还真快呀!   闵氏道:“可文家的姨娘都有了……”   庄大娘道:“孩子的事儿都说过了。现在撵了那窑姐儿走,有违天和。等日后生了再叫她走。秀云若是瞧着那孩子顺眼,就留下来,若是看不惯,就送去育婴堂,好歹留孩子一命。”   说这种鬼话,骗谁呢?难道让人母子分离就不“有违天和”了?庄大娘和秀云姐真是太容易哄了。杨雁回腹诽道。   闵氏也唯有暗自叹气,却不好说什么。总不能一直撺掇人家的女儿和离吧?何况那文正龙万一是真心悔改呢?   庄大爷原本一言不发,甚是沉默,直到这会儿才对闵氏道:“素贞,我找人算了算,二十八是个好日子,正适合结拜。”   闵氏忙道:“待我回去,跟雁回爹说一声。”   庄大爷还特意找人算日子,好生慎重呀!杨雁回心道,既然还没放弃这个想法,说明庄大爷还不糊涂,估计是要往后瞧瞧再说。   庄大娘喊了小石头去拿糖包,又一边揽了雁回在怀里:“我们秀云的苦日子,总算过去喽。小雁回是个有福的,日后不用遭这份罪。”   那当然呀。杨雁回心说,谁敢这么对她,她就灭了他全家!而且还要合情合理合法的、悄没声的、神不知鬼不觉的,给灭了!   *********   杨鸿开了窗子,立在靠窗的书桌前,聚精会神写大字。他每日早上都要练书法。   待最后一笔写完了,这才搁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正看到杨雁回拎着篮子,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回来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呀!杨鸿叹了口气,隔窗问道:“没看到好戏吧?”   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啊!他活了十四年,还没见过和离的夫妻呢,被休的妇人也没见过。杨雁回才几岁呀,怎么会有这种“眼福”!   不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哪个女人愿意和离?便是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没有几个和离的,倒是有自尽的。妹妹想凭着一个杜撰的故事,就让庄大娘母女决定和离,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杨雁回将篮子丢到石桌上,来到大哥房里,哭丧着脸道:“娘去果园了,叫我自己回来了。哥,秀云姐被文家接走了。文家的人说以后再不苛待她了。可我总觉得,往后她还会吃大苦头的。我真想拦住她,不叫她走。”   杨鸿拉过妹妹,叫她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温言劝道:“咱们该尽的心都尽了。各人有各人选的路,咱们也不能总对着别人要走的路指指点点不是?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何况还有庄大爷在呢,他不会不管女儿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写话本呢?杨雁回又开始腹诽大哥。不过,她觉得大哥说的毕竟还是有道理,心里好歹不那么难过了。   杨鸿忽又莞尔道:“留各庄的孙太爷过寿,请了戏班子在村里唱大戏。你若想看好戏了,我就喊了小焦来,让他带你去留各庄。”顺便看看杜家现在是什么光景!有焦云尚在,他也不用担心雁回去了留各庄,会被杜家人逮住了欺负。 作者有话要说:     ☆、负荆请罪   杨雁回当然是不肯和焦云尚一起去留各庄看戏的。她要自、己、去!杨鸿自然是——不准!   万一娇滴滴的小妹落在杜家的虎狼窝里怎么办?   杨鸿很是不解,为何雁回忽然就对焦云尚如此冷淡了。一个失忆,过往的一切情分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吗?他心说,失忆这个东西,委实可怕呀!   他道:“明明上次看戏时,你还对人家挺亲热。”   “哪有?”杨雁回不承认。忽然又想起那日,额,她好像很亲昵的帮人家带正了发套。要不是杨鸿说起,她自己都忘了。可她不是故意的呀,她就是顺手……顺手就做了呀。身体的本能反应而已!   如此说来,以前的雁回和焦云尚的关系非比寻常啊!   杨雁回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能要做负心人呀!可她真的就是对焦云尚一点那个意思都没有嘛,她总不能继续装作有意思啊,欺骗人家的感情多不好!   杨鸿又道:“既然你不想去看戏,那不如我们接着谈谈早上大哥对你说的那件事。”   “我没说我不想去看戏呀!”   “雁回,那个女学……”   “不上了!”雁回嘟着嘴,一脸委屈。   杨鸿看妹妹如此难过,颇为不忍,又劝了几句:“不上女学,咱们还可以上村学不是?赵先生既瞧不上咱们,咱们也不稀罕给她交束脩不是?况且……女儿家的声誉重要,你说是不是?”万一赵先生哪天发起疯来,把她儿子思春的事赖在雁回头上,再闹个人尽皆知怎么办?何况赵先生很可能已经在心里默默的将此事全算在雁回头上了。作为哥哥,他很替小妹不平。他妹子就是漂亮呀,就是可爱呀,就是招人喜欢呀,就是可人疼呀,这又不是妹妹的错!   杨雁回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咱们主动退学,总比日后被先生寻个由头撵了去强。”   小妹近来忽然变得心思通透,交流起来毫不费力,杨鸿还有点不习惯了。他还以为,她此刻应该傻呆呆的,不明白他为何劝她退学哩。   “果然是长大了。”杨鸿宠溺的摸摸妹妹的头发,很有种老怀安慰的感觉。   “哥,若是在村学不方便的话,我想好了,我还可以在家……”   “学、女、红!”“写、话、本!”   兄妹两个齐声道!   杨鸿的脸瞬间黑了。他觉得他很有必要和妹妹谈谈心。   杨雁回已经起身跑了:“哥,我腿疼,我要回屋歇着了,我不吵你读书了。”   杨鸿嘴角抽了抽,腿疼你还跑这么快……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他的妹妹是怎么从写一篇大字都要拉着他的袖子垮着脸嚷手疼,忽然间就变得一门心思想去写话本了呢?   当天下午,胡喜梅来看杨雁回,杨雁回忙招呼她来自己屋里坐了,又叫秋吟奉茶。秋吟上了茶后,十分欢喜的拉着杏儿就要往后院去,还道:“走呀,我带你去瞧瞧后头那只大公鸡,可有意思了。”说完了,她才想起来去看雁回。   杨雁回便道:“去吧。”   胡喜梅也对杏儿道:“去吧。”声音柔柔的,让人听着极舒坦。   于是,杏儿蹦蹦跳跳的跟着秋吟去了后院。   胡喜梅从前虽和杨雁回相处融洽,但也没到了一日不见便要黏在一起的地步。主要是,自从杜氏姐妹去了赵先生的女学后,她便分外想念雁回。   昨儿雁回去上了一回课,她便觉得,她果然和雁回亲近了好多呀。谁叫她们俩都是杜氏姐妹的嫉妒对象来着?   胡喜梅打量了几眼杨雁回屋里的月洞门式雕花架子床,又摸着吊在上头的藕荷色遍地撒花纱帐,赞叹道:“你的床真好看,回头我跟娘说,我也想要一张床。我屋里只有火炕。”   “火炕暖和,到了冬天,这床就不如炕了。”杨雁回一边整理杨鹤丢到她屋里的话本一边道。咦,听起来,胡喜梅在婆家的日子果然很不错呀。居然敢跟婆婆开口要这要那。   胡喜梅也去了桌边,帮她一起整理:“是按着顺序,把同一部小说整理到一起么?”   杨雁回道:“是呀。听说留各庄今儿个在唱大戏,喜梅姐不听戏,到帮我来收拾话本。”   “别提了”胡喜梅道,“戏台子就搭在我家边儿上的打麦场,咿咿呀呀的,吵得人脑瓜子疼。我就跑出来瞧你来了。我跟你说个事儿,比戏台上热闹多了。”   杨雁回淡淡道:“说吧。”心里却乐开了花。   “杜清芬和杜清芳倒霉了,姑娘家家的,被自己老子拿着鸡毛掸子按在院子里抽,疼得嗷嗷叫,脸都丢尽了。”胡喜梅一扫方才的温雅端庄,一脸的兴奋,说话时,眼睛里直放光。她对这姐妹俩实在是同情不起来呀。   杨雁回便问:“那姐妹俩为何被父亲这般责打?”   胡喜梅问道:“你真不知道?”   杨雁回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呀!   于是,胡喜梅便将昨夜发生的那场奇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昨晚正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之时,杜家鱼塘上空忽然连续落雷,一个接一个的闪电亮起。连平时给伙计歇息的草棚子都让大风吹倒了。   杜家父子两个都不想在这天气出门,只喊了伙计盯着鱼塘。伙计见了这光景,自然是觉得自己的命比东家的鱼重要,硬是给吓跑了。有几个大雨晚归的人,看到鱼塘上边的情形,觉得甚是蹊跷,回去后直对家里人说,怎么老天爷不劈别人家,只劈杜家的鱼塘呢?   杜家在留各庄的人缘很差,很多人顶着大风出来瞧热闹。眼瞧着没一会子,那雷又不劈杜家的鱼塘了。有胆子大的人摸到了鱼塘那里,发现杜家鱼塘的鱼好多都蹦出来了。于是,就有人摸黑开始偷鱼。 也不知怎地,还有人满村喊起来了,说是杜家鱼塘的鱼自己蹦出来啦,大家快去捉鱼啊,晚了就没了。这一嚷嚷,弄得好些人都知道了。   留各庄里有些心黑的混账东西,还有些素来看杜家不顺眼的半大小子,便趁着天黑,披了蓑衣,戴了斗笠,冒雨去了鱼塘,你一篓子我一篓子的偷鱼。   等到杜家父子发现情况不对,往鱼塘里去时,却莫名其妙遭人偷袭,后脑勺一人挨了一下,昏过去了。后来,还是有些村民实在看不过去,发了善心,将他父子两个抬了,送家里去了。   杜家此次损失不小。鱼塘里的鱼被人偷去了三百来斤。且因昨晚伙计跑了,没人排水,鱼塘里死了好些鱼。   今儿个一大早,杜家人齐齐去了鱼塘,跑去鱼塘看热闹的村民也自是少不了。大家这才发现,哪里是什么闪电劈杜家的鱼塘。那鱼塘四周,分明落了好些花炮、二踢脚之类。只是能在这样大的风雨天点燃这东西,还能扔到鱼塘来,也真是奇了。怪不得别人远远看了,还以为杜家鱼塘里总是被老天爷劈呢。   只是昨夜一场大风雨,四周什么痕迹都给冲刷的干干净净了。加之夜色深浓,没人瞧见究竟是何人干的这事。   至于那些偷鱼的,由于人多,杜家人连告官都没法子。官府还不至于为了他们家几条鱼,就大张旗鼓来到乡村抓许多村民回去问案。   杜家自然不想放过往鱼塘里丢二踢脚的混蛋,何况有几个二踢脚落了水,炸死好些鱼呢。但因并不知是谁干的这缺德事,一腔怒火也不知该冲哪个发。   偏巧此时杜清芳眼尖,发现倒着的茅草棚角落里埋着个蓝布袋。她上前把那蓝布袋扒拉了出来,大声朝他爹邀功道:“爹,我知道了,肯定是杨家人干的。这不是咱们投到他家鱼塘的砒霜吗?肯定是他们落在这了。”   一句话喊完,周遭人都愣住了!   杜家父子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一个伙计上前拿过那个蓝布袋,道:“这是我带来的蛋炒饭,原本是打算半夜里吃的。”   杜清芳却大声道:“不可能,这布袋我认得,这还是我缝的呢,肯定是杨家人干的!”   围观的村民哄然大笑。恰在那时过去瞧热闹的胡喜梅,笑得肚子都疼了。   众人都指指点点,直说,早听说杜家给青梅村杨家的鱼塘投毒了,不想竟是真的。   杜清芳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那鱼塘的伙计已当众将蓝布袋拆了,倒出里面的蛋炒饭来。   众人笑声更大,直说杜家人做贼心虚。这种蓝布多得很,实在太常见啦。   杜父将鱼塘的事交代给伙计,着他们赶紧将鱼塘里的水换了,随后便领着一家人,灰头土脸回了家。   他一腔怒火终于寻到了由头发作。因怨怪女儿太过愚蠢,两次在人前说漏嘴,竟命两个女儿在院中跪了,进屋提了鸡毛掸子出来,狠狠教训了一顿。直打得芬芳二人连声尖叫,鬼哭狼嚎似的,搅扰得四邻不宁,又引了许多人来看笑话。   最后,还是村里一个辈分挺大的白发老大娘出来说情,杜父这才停了手。芬芳二女已被打得瑟瑟发抖,面色惨白,半跪半趴在地上,根本无力起身。   其实两次说漏嘴的都是杜清芳,第一次还叫杜清芬好歹把话圆过去了,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是没落了口实。可她二人日日形影不离,杜清芳第一次说漏嘴时,杜清芬就在边上。她纯属被连累,这才和妹妹一起挨了这顿好打。   末了,胡喜梅还捂着嘴直笑,对杨雁回道:“那杜家姐妹倒也是奇了,明明是双胞胎,可那杜清芬心机狡诈,有头脑、有手段,杜清芳却笨成那样。我们村里人都说,杜清芳脑子里缺根筋。”   杨雁回没有闲心同情这姐妹俩。她宁可去同情那些才遭了灾的素不相识的乡民。听胡喜梅这么说,便道:“活该!他家与人结怨甚多,早晚有人收拾他们。竟然还想将事情赖在我家身上,真是贼喊抓贼!”   她心说,大哥毕竟是做不来那赶尽杀绝的事。若是真的想法子将那包砒霜投到了杜家鱼塘,那鱼塘里大大小小的鱼全都得死绝了。杜家交不出老主顾订的货不说,还要吓跑新主顾。   现下杜家虽说损失惨重,但也不至于真的就此毁了。   何况那砒霜也不能投进去。真要那样,杨家学着杜家做了犯法的事不说,查出来只有倒霉的,那名声也得跟着一块黑了。众人茶余饭后谈及此事,只会说杜家给杨家投毒,杨家又给杜家投毒云云。或许杨家人因是反击,名声不至于烂到杜家那地步,但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反正干得都是旁人眼里的黑心事。   不过杜清芳蠢笨到如此地步,当众败露了自家做的“好”事,只怕大哥也没料到吧。真是意外之喜啊!   咳咳,不过么,大哥一人肯定是做不来这些的,怪不得要去找焦云尚帮忙。焦云尚果真是身手了得啊。可是,杨雁回垂下头,心中有些忐忑。大哥欠了人家这样大的人情,该怎么还呀?不会拿她去还吧……   要那样,算她瞎了眼,还以为他是个好哥哥。哼,她差点都要忘了,大哥上午那会儿还撮合她和焦云尚来着。   胡喜梅说完了今儿个瞧过的好戏,又专心帮杨雁回收拾书,她道:“雁回,我瞧着这书像是在柜子里搁久了。今儿个天好,咱们去晒书吧?”   杨雁回这才回过神来:“额?好,晒书。”   两个女孩儿一人抱着几本书往院子里去,杨雁回还朝着后院喊秋吟帮她抬个长条凳出来。   便在此时,一个高大肥胖的中年汉子,一手持了荆杖,一手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半拎半拽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单薄少年进了杨家街门。   那少年只穿了一身上灰下白的薄裋褐,被人反绑了双手,加之身形瘦小,看着着实可怜。   于妈妈正在院中劈柴,见这两人进来,忙直起身子:“你们怎能乱闯私宅?”   中年汉子也不答话,只把少年往院子当中一推,那少年“噗通”一声,便跪在了青砖甬道上。   杨崎被惊动,忙出了屋子。杨鸿只隔着窗户向外看,根本懒得出去。杨鹤不明所以,也出了屋子来问情况。   胡喜梅和杨雁回双双缩回了屋檐下。秋吟和杏儿拖了个长条凳来到檐下,见此情形,她二人便放了凳子。秋吟来到雁回身边,低声道:“小姐,这杜家父子怎么来了?”   原来是杜家父子。杨雁回心下顿时明了。是怕杨鸿拿着砒霜做证物,再寻几个留各庄的村民做证人,去县衙告发了他家干的黑心事吧?杜家若真因此事吃官司,那势必要吃牢饭了。好端端的往人家鱼塘里投毒,可不是什么小罪过。   杜父名唤杜丰收。这杜丰收分明是拽着儿子杜清生,向杨家讨饶来了。   早有眼尖的村民招呼了好些人,一起挤进了杨家街门来看热闹。   杜丰收也顾不得脸面了,见了杨崎直往下拜,口中叫着:“杨大哥,都是我教子无方,我带着孽子,给你老赔罪来了。”   杨崎有些发懵,看着比自己还年长一些的杜丰收要给他磕头,唬了一跳,忙上前将人搀了:“兄弟,使不得,这是折我寿呢。”说完了,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到底谁大啊……   杜清生面色惶恐,哆嗦着唇道:“杨大伯,都是我眼红你家的鱼卖得好,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你老高抬贵手,就放侄儿一马吧……”   杜丰收抬手给了儿子一荆杖:“你个小兔崽子,你还敢求饶?”   那一荆杖没放水,直痛得杜清生嗷嗷直叫。   杨雁回和胡喜梅站在檐下,冷眼看着这父子两个演戏。杨鹤面上也是冷笑连连。   杜丰收狠抽了儿子一记后,又骂道:“来时我怎么说的?是让你来讨打的,不是让你来讨饶的!”说着,给儿子松了绑,又将荆杖递给他。   杜清生双手捧了荆杖,高高举起来,奉给杨崎:“杨大伯,都是小侄的错,小侄不该胡乱玩那捉弄人的把戏。您老重重责罚小侄吧。小侄绝无怨言。”   杨崎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了,心知这父子两个是来讨饶的。他就此放过吧,自是不甘心。听听这说得什么话,这是来讨饶的么?竟将投毒这样的事,轻飘飘说成了小孩子不懂事作弄人玩。可真要他打人吧,也是下不去手。心中深感为难!   杨鹤很懂得替父分忧,上前两步,对跪着的杜清生道:“我爹向来身子不大好,手上无甚力气,你让他动手打你,分明就是在折腾他老人家。身为人子,我理当为父分忧,还是我来吧。”说着,就要去拿荆杖。   杨鸿此时才开口:“二弟,不可胡闹。”   杨鹤讪讪收回了手,一脸的不甘心。多好的机会呀,不打真是浪费了。   杨鸿出了屋子,疾步行至杜丰收面前,躬身施礼道:“杜老板好,晚辈未能及时相迎,实在失礼,还望您莫要见怪。”态度实在是客气有礼极了。   杜丰收忙道:“这是大侄子吧?有日子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杨鸿直起身子,又道:“杜老板方才说的一番话,晚辈都听到了。原来我家鱼塘遭人投毒,全是令郎一时激愤所为。”语气甚是和气。   杜丰收忙道:“正是正是,这个糊涂蛋,怎能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又转头去看杨崎,“我今儿个才知道了这事,便带了他来向杨大哥请罪。杨大哥只管狠狠打,打死算完。省得他活着给我丢人。”   不待杨崎开口,杨鸿便温言笑道:“杜老板此言差矣。咱们杜杨两家非亲非故,那是既无亲缘,也无交情。既是如此,我爹又怎能管教你杜家儿郎?六岁孩童常背的《三字经》里也说,‘养不教,父之过’,可从未说过,‘养不教,同行之过’。”   杨崎身体不好,怎么可能打得动杜清生,真给他几下子,弄不好,反要把自己累出病来。看样子,杨鸿是不会动手的,也不准杨鹤动手。闵氏像是不在家。但今日不让杨家顺口气,只怕回过头他们就要去告官。   杜丰收想到这里,便咬牙道:“大侄子说得对,如此孽子,本该我自己教训才是。”   他取了儿子手中的荆杖,抡圆了胳膊,一杖抽在儿子背上,杜清生疼得浑身一颤,上身便倾了下去,口中叫得杀猪一般,直求杨大伯饶命。   杨鸿搀了杨崎,道:“爹,儿子扶您到那边坐下,您才受了风寒,不能久站。”   秋吟很有眼力劲儿的拖了长条凳过来,摆到了堂屋前头,杨鸿便扶杨崎坐了,自己侍立一旁。   杜丰收又是一荆杖,狠狠抽在儿子臀上:“你还不闭嘴,再敢求你杨大伯饶命,我非打折了你的腿!”   杜清生再不敢求杨崎救命,只是一直痛得嗷嗷叫,可又不敢躲,只能半跪半趴着,任由父亲当众笞臀。一张脸,也不知是疼得还是臊得,红的要滴出血来。   杜丰收一来不好当众耍滑头,二来不敢惹怒杨家,虽是心痛不已,却又不敢放水,只将个荆杖抽得啪啪作响,把儿子当成沙包来打。   二十几杖过后,杨崎面露不忍,正要开口,杨鸿便低声道:“爹,坐了这许久,可是口渴么?孩儿去给你倒茶来。”   秋吟早准备好了,捧了茶过来:“老爷,茶在这里。”   好像嗓子是挺干的,这一觉被人吵醒,到现在还没喝口水呢。杨崎便接来茶喝了。   那边厢,一盏茶的工夫,杜丰收已经又抽了儿子十来下。   杜清生疼得死去活来,又叫了起来:“杨大伯,杨大伯,侄儿真的受不住了,你快帮侄儿求求情吧。”   杨崎心软的毛病又犯了,实在是瞧不下去了,又欲开口,杨鸿便道:“爹……”   杨崎低声叱道:“闭嘴,看了许久笑话了,不许再胡闹了。”   杨鸿这才不说话了。   杨崎起身上前,拦下杜丰收,道:“行了行了,你就这一个儿子,真要将他打死不成?”   杜丰收这才扔了手里的荆杖,恨声道:“我真是恨不能打死他。尽给我办些丢人现眼辱没门楣的事。”   杨崎又去扶杜清生起来,还对杜丰收道:“你下手也太狠了些。半大孩子最是年轻气盛,做错事也是难免的,捉弄人也时常失了分寸。你就饶了他这一遭吧。”   杜丰收朝儿子一瞪眼:“还不谢谢你杨大伯?”   杜清生这才哆嗦着唇道:“小侄多谢杨大伯。往后再不敢了。”   杨崎手上没力气,搀不动他,偏杜清生被打狠了,臀腿上这会儿没一处好肉,根本起不来身。   杜丰收一脚踹了过去。杜清生身子一栽,臀部着地,又疼得杀猪一般叫唤。杜丰收骂道:“畜生,也不看你杨大伯禁不禁得起你那一身百十斤重的臭肉,还不自己滚起来。”   杜清生只得伸手攀住了身边的石桌,咬着牙,哆嗦索索站了起来,只觉得身后油泼过一般,火烧火燎的痛。一旁围观的青梅村村民,无一人伸手相扶。众人虽有不忍看的,却也有指指点点笑话他的。   杜清生只能红着脸,低了头,不敢冲人群发作。   杜丰收又对杨崎道:“杨大哥,我真是恨不能宰了这兔崽子,可我……我到底就这一个儿子……倘若他出事,我便断了香火……”   杜清生闻言,双膝一软,又朝杨崎跪了下去:“杨大伯,你若还生气,只管再打小侄,小侄绝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求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千万莫去告官。”   闹腾了这一场,杜家也算给足了杨家面子。更何况,杨崎看着杜清生的样子,早已心生不忍,便对杜丰收道:“我们并不是那得理不饶人的人家,此事便算揭过去了。往后咱们两家便应当和和气气的。俗语说,和气生财。前儿个清生那药一下,咱们两家都闹心,伙计们也被折腾的没好日子过。往后再不能有这种事了。”   杜丰收惭愧道:“杨大哥教训得是,我将这小畜生带回去后,必定严加管教,往后再不叫他生事。”又朝儿子一瞪眼,“还不给你杨大伯磕头,多谢他饶了你这一遭。”   杜清生忙又去磕头。杨崎直道:“使不得,快起来。”   一番唱念做打完毕后,杜丰收又半拎半拽着儿子去了,杜清生这回是一路嗷嗷叫着,一瘸一拐走出的杨家大门。好戏收场了,村民们这才离去。   众人方散了,董家接喜梅回去的骡车也到了。胡喜梅看了一场好戏,带着杏儿,心满意足的走了。   杨崎只觉得更疲累了,杨鸿兄妹三人将他扶进屋,照顾他吃药歇息后,便退了出去。   杨雁回跟着杨鸿去了他房间里,问道:“大哥,杜家鱼塘出现的那个蓝布袋,到底是巧了呢,还是你故意留的?”   杨鸿道:“自然是我故意的。不过是想叫杜家人知道,做这事的是我杨家,莫去冤枉了别人。顺便警告一下,莫以为咱家好欺。再有下次,还有更厉害的等着。谁知他们家怎地生了那么笨的一个姑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这以暴制暴的手段,真是简单粗暴啊。杨雁回感叹了一下,又问道:“杜家鱼塘的伙计,为何知道那布袋里是什么?”   杨鸿道:“那个小伙计,以前在焦师父拳房里学过一年拳脚,和小焦关系铁着呢。小焦有事,他定会相帮。这次小焦帮了咱们大忙,回头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杨雁回不想跟杨鸿谈论焦云尚,连忙转过话头,问道:“大哥,你还告官么?”   杨鸿道:“爹都说算了,我还能怎样?何况我瞧着杜丰收是着实了打的,没有放水。他要是敢放水,我自然不会饶了他们。”   “哈哈哈”杨雁回不由笑道,“我瞧着大哥也是个心软的。” 作者有话要说:     ☆、金屋藏骄   闵氏今儿火气很大,瞧着她平日千娇万宠的小棉袄尤其不顺眼,以至于作为惩罚,她差点没让杨雁回和她一起进京。   杨雁回厚着脸皮腻上闵氏,无论她怎么骂怎么训斥,都紧紧攀着母亲大人的胳膊,整个人化作扭股糖紧紧缠着闵氏,把闵氏恨得,打也舍不得,骂也没用,推也推不开,终是没能成功将她赶走。   两个伙计推着装好鲜鱼的平板车侯在胡同外。闵氏和杨雁回上了骡车,赶车的伙计崔三一扬鞭,长长吆喝一声,骡车便稳稳当当驶出了胡同。经了上一次,闵氏再不肯往车厢里放鱼了。   这崔三是闵氏用惯了的,每每需坐车出门,若是于妈妈不得空,她便会叫崔三来赶车。崔三深得主母信任,做事越发尽心,嘴越来越严实不说,干活也越来越勤快,车自然也是越赶越稳。反正杨雁回觉得,坐崔三赶的车,比坐杨鹤的舒服多了。   杨雁回正待在车上伸个懒腰,躺下睡一觉,却看到闵氏依旧面带愠色,坐得板板正正,连瞧也不肯多瞧她一眼。于是,雁回又腻了上去,哄母亲大人开心。   “娘,你就别生气了,大哥都被你罚去劈柴了,劈不出二百斤柴,不准吃饭。有爹在家盯着,二哥想偷偷帮忙都不行。你也太狠了。”   “活该!还反了他了,真当杨家换他做主了!竟敢跟我说让你别上学了。你才几岁呀,不让你上学,让你干什么?学女红?你是能学得出来的人么?学了这些年了,才刚学会做鞋垫。洗衣做饭种地养鱼打理果园,你样样都不会,也不用你会。”   杨雁回被母亲大人说得甚是哀怨,她有这么不中用么?她真想告诉闵氏——我会双面绣!但是理智告诉她,这话绝对不能说。   就听闵氏又道:“我女儿将来是要做少奶奶的,往后还要做当家奶奶、太太。那些劳什子的活计,不会也就不会了。读书识字还是要得。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读书无用’,都是哄鬼的。不疼女儿的人家,才拿这个哄着女儿不念书。知书识礼、识文断字的女子,好人家才更喜欢哩。这好不容易你才对读书一事上心了,这个孽障就来拆我的台。娘当初为了让你乖乖去上学,费了多少心思呀……”   杨雁回低着头,默默听着,心说,大哥教训起二哥来那滔滔不绝的口才,一定是跟娘学来的。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闵氏忽又戳了戳女儿的脑门子:“你个臭丫头也帮着他说话!我说你怎么就变得这么快?你身子养好后,不是挺高兴能去上学么?真是气死……”   杨雁回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道:“娘,你就不能让别人说两句话么?你冤枉大哥了知不知道?”   闵氏这才闭了嘴,喘了口气,又问:“我冤枉他什么了?”   “娘,你就真没想过么?赵先生她是故意叫你看出来,她送的药膏是万生堂的,不是她自己做的。先前我和大哥还怕枉做了小人,猜错了赵先生的心思,特特寻了于妈妈来,问她去给我告假时,赵先生可有留什么话。你听听赵先生是怎么说的。”   闵氏怔了片刻:“怎么说的?”   杨雁回便一五一十将原话学了一遍。   “岂有此理!”闵氏想明白其中缘由后,气得直拿手拍身子底下坐着的锦垫,“这个赵寡妇!枉我平日里那般尊她敬她,她竟如此不讲理!她还敢嫌弃了咱们,咱们才嫌弃她家境贫寒哩!那季少棠不就是长了个好模样么?瞧把她嘚瑟的。不,还是小焦说得对,长得娘娘腔腔的,也算不得多好看。”她女儿才是数得着的美人哩。   杨雁回便道:“瘌痢头儿子自己的好。当娘的不都这样?庄七奶奶的儿子长得贼眉鼠眼,偏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庄七奶奶还满村嚷着说儿媳配不上儿子呢。”   闵氏让她说乐了:“姑娘家家的,你哪来这么多话?”   乐完了,她又蹙眉道:“也不知鸿儿那个傻孩子知不知道偷懒。”   “你都气成那样了,大哥肯定不敢偷懒。娘的话咱们全家谁敢不听?你老一发威,连爹都怕。”   “小丫头片子,说得你娘跟母老虎似的。”   杨雁回坐得有些累,便勾住闵氏的脖子,将身子靠在娘身上:“娘,咱们回来时,买几个酱猪蹄吧?”   “成,你大哥爱吃。再买几个新鲜的生猪蹄,做黄豆炖猪蹄,你大哥也爱吃。他就爱啃猪蹄!”   外头起了风,车帘被吹得几番起落。杨雁回觉得车里有些热,人还挂在闵氏身上,却已伸手拉开了对面的纱帘,想让车里灌进来些风。   “咦!娘,你快看,运河边上的大宅,又有一处冒烟了。”杨雁回斜斜指向数里处远。那里有零星坐落在运河边上的几座豪奢气派的宅邸。皆是京中高官修建的别院。   那几座宅子大多都已空置了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先皇在位时,前些年根基不稳,便韬光养晦,大权在握后,着力肃清贪腐。那几座宅子恰都是新建后,便遇上了这波朝堂风暴。宅子的主人,要么赶紧想法子脱手,要么也是闲着,从不敢安排人住进去,免得招眼。反正他们庄子众多,也不差那一两座别院。   直到先皇故去,国丧过后,那几座空置的别院才渐渐有了生机。岂料新皇登基后,秉承先皇遗训,整顿吏治、提倡勤俭,朝中官员不管暗地里怎么花天酒地,明面上也要过得去,于是,几座宅子又变得好似无主鬼宅一般。至少也得等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烧过了,才好露出真面目嘛!   直到今年,几座宅子才又开始陆续见到炊烟。杨雁回好奇的打量半晌后,回头对闵氏笑道:“不知又是哪个大官藏了美人在那院子里。”   不待闵氏回话,崔三便道:“姑娘,那里头住的可不是美人,是积德行善的活菩萨。”   “这倒是奇了,崔叔快跟我们说说,近来是不是又有新鲜事了?”   崔三道:“姑娘可知道前儿个夜里那场雹子?砸了几十个村子的庄稼地呢。虽说这玉米苗还没长多高,紧赶着重新种上,还能赶上秋收,可到底也要影响收成。先前的劳力、种子,也都白搭了。”   杨雁回便道:“朝廷可有赈济?”这样的小灾,按照先皇在位时的惯例,该拨给每家每户三两救灾银。超过四口的人家,五岁以上人口,按照每人一两发救济。   崔三道:“官府的榜文还没下来。倒是姑娘指的那处宅子奇了。那宅子里的奴仆去了受灾的村子张贴告示,说受灾的村民带上地契,便可去那里按照每亩三斤玉米种领救济。”   “啧啧,能住得起那样气派的大宅子,自然不会在乎几斤玉米种。”杨雁回道。   崔三却道:“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亩地领三斤,那几十个村子得多少地呀?”   这倒也是。杨雁回的脑袋依旧探在窗子外头,问道:“崔叔,那宅子里是什么人?”   今儿好像不是头一回见到那个宅子冒烟了。她隐约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宅子有炊烟升起,是……俞谨白偷她家鱼的前两天。   呸呸呸,好端端的,她怎么想起那个小贼来了呢?   崔三摇头道:“这就没人知道了。领救济的村民也有问的,可在宅子外头放粮的几个下人都不肯说。”   做好事不留名呀!这到底是沽名钓誉呢,还是真的品德高尚呢?杨雁回想不出答案。不过,好歹人家做的也是善事不是?杨雁回还是衷心希望好人有好报的!可是……宅子的主人到底是哪个呢?   ***********   “阿嚏!”俞谨白正好端端站在院中的石桌前擦拭手中一柄银亮的枪尖,一阵风吹过,头顶上的槐树叶子落下来,蹭过鼻尖,痒得他打了个喷嚏。   俞谨白揉揉鼻子,继续擦枪。一旁的小厮阿四、阿五见状,连忙上前。阿四道:“爷,当心受风。”   俞谨白瞪了他一眼:“受什么风?这大热的天,连风都是热的。指不定是有什么人在念叨我呢。要你乱操心?”   阿五苦着脸道:“爷,您真不用进屋歇息会儿?”   俞谨白一把揪住对方衣襟,拽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我好得很,你别总在这里碍眼。”   阿五:“可是你那身伤……”   俞谨白:“再废话,爷也照样给你打一身出来。”说罢,松了手。   阿五吓得连忙退后几步,再不吭声了。   俞谨白一阵烦躁,他很不习惯走到哪里都有这两个跟屁虫紧紧跟着。   眼看着阿五退了,俞谨白又扫了阿四一眼,阿四讪讪后退,又赔笑道:“却不知是哪个姑娘在想念爷呢?”   俞谨白仰天想了一回,道:“大概是育婴堂那帮孩子吧。”   阿五惊问:“爷,您不会……还要去育婴堂吧?那姓张……可是张老先生他……”   “他今天肯定不会在。”   阿四:“可是爷,你的伤真不要紧吗?瞧着那么吓人……而且夫人交代了……”   “都说了,我好得很!你见过重伤的人这么精神十足的听你废话吗?”   阿四、阿五瞧瞧俞谨白那青竹一般挺拔的站姿,都不再说话了。这位小爷也真是奇了,好端端打了一场架,一点事没有,反倒让育婴堂的张老先生揍出一身伤来。可他怎么还这么惦记那个育婴堂啊?   说起这身伤,俞谨白自己也是怪郁闷。他那日在詹家拳馆神气完了,带着一帮小崽子回了育婴堂,就看到张老先生黑着一张脸在等他。   很快,詹世淳押着弟子们来赔不是了,当着育婴堂所有孩子的面,手持紫檀木板子,亲自挨个过去打通堂。从大弟子到新入门的小弟子,各个挨了二三十板。詹世淳什么手劲儿啊,那一通板子下来,育婴堂的孩子都不忍心看了。   詹师父一番赔礼道歉,算是给足了张老先生面子。可是詹家拳馆的面子还没找回来呢,俞谨白估摸着吧……也找不回来了。   张老先生便道:“小孩子打架便是犯错。詹师父高风亮节,我老头子也不好姑息自家孩子。”然后,就盯着俞谨白看。   其实根本不用老头子盯着瞧。   这话一出,俞谨白一点都不怀疑,张老先生要揍的人是他。从小到大,育婴堂来来回回那么多孩子,除了他之外,各个都是老爷子的命根子。不揍他揍谁啊!   再说,去詹家拳馆闹事的是他。他砸完场子,若是神气活现的拍拍屁股走了,詹家拳馆的弟子心中愤懑,万一日后再暗地里找育婴堂的麻烦,让育婴堂的孩子吃那有苦说不出的暗亏怎么办?不揍他,没办法平人家的气呀。   何况,张老先生和詹世淳几十年的交情,虽不说多深吧,好歹在白龙镇上也是和平共处这么些年。结果,被他一次就给砸完了。   于是,俞谨白自己脱了外衣,乖乖趴到长条凳上,给张老先生揍了一顿。   挨揍时已经顾不上丢人不丢人了。那感觉,就一个字——疼!   老爷子真是个实在人呀,那么大年纪了,还使足了力气教训他,也不怕把自己累出病来。待想起老爷子打人的工具————手里常拄着的那根沉香木拐杖,还是他孝敬的,俞谨白就觉得吧,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好端端的,他送这玩意儿给老爷子干什么呀!   眼看着老爷子气力不济,气喘吁吁了,詹世淳才上前来,将老头儿拦了,让他消消气,别再打了。   待詹世淳带着一众弟子走了,张老先生便气势如雷的指着他的鼻子让他滚蛋。   彼时,俞谨白连站着都很勉强,觉得这老爷子真是越来越冷血无情了。   “总得让我先养两天伤再走吧?”   “不行,给我滚,立刻滚,马上滚,别再让我瞧见你。从小到大,尽给我惹事。没有一天让人省心!”张老先生指着他,唾沫星子乱飞,宽大的袍袖乱挥。骂完了,老爷子手一背,气哼哼往自己屋里去了。   正好阿四阿五来接他,说是下午夫人要来,着他赶紧回去。又幸好他二人是赶了车来的,于是,他就滚了。   待回到这座宅子后,阿四阿五就开始抓狂了。   他们把这位爷照顾出一身伤来,给夫人知道那还了得。那身上,从后背到大腿,横亘着二十多条被沉香木拐杖砸出来的又肿又硬的僵痕。   刚上完药,夫人便气势汹汹杀来了,一把揪住俞谨白的耳朵,将他从床上拖下来,中气十足的骂道:“你这个小孽障,一战成名呀,真是好大的出息。才多大一会工夫,满京里的练家子都在打听你呢!你干什么不好,你去砸詹世淳的武馆?我告诉你,这几个月不许出门,就在这里闭门思过。什么时候人家忘了‘俞谨白’三个字,才许出去。”   待发现俞谨白那一身杖伤后,夫人大怒,卷起袖子就要去育婴堂找晦气:“姓张的糟老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打我的人!俞谨白,你是不是脑子里进水了,这么大的亏你都肯吃!你肯老娘不肯,我非打上门去……”   震怒的夫人无人敢接近,宅子里的下人悄悄后退了好些。俞谨白好说歹说、生拉硬拽,才算劝住了夫人。   夫人又指着阿四阿五骂了一番,着他二人好生伺候着,若再把俞谨白伺候伤了,仔细那身皮。完事了,这才气哼哼走了。大约是看俞谨白受了伤,连想让他办的事都没交代。   反倒是这小爷自己……很神奇呀!在床上养了大半天工夫,就生龙活虎的出了宅子四处溜达去了。什么“这几个月不许出门”“闭门思过”,在他听来,大约全是放屁!   阿四阿五紧紧跟在后头伺候着。“爷,这月黑风高的,你去哪?”这身子骨也真是太强健了,让人叹为观止啊!   “胡扯,天上那么大的月亮呢。再吵,小爷换你去床上趴着。”   溜达着溜达着,俞大爷便发现了新鲜事:“我先前还抱怨那宅子地段荒凉。如今才发现,这地段真好,距离那鱼塘也没多远!斜着从地里穿过去,也就十几里地呀。你们俩不许跟着,我要去舒展下筋骨。”   你老这不是一直在舒展筋骨吗?阿四阿五刚腹诽完,一个晃神,他就不见了。   俞谨白这一走,第二天天亮才回来,也不知整整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阿四阿五心下惴惴,生怕这位新主子又去惹了事,到时候夫人肯定是要拿他们两个问罪的。   幸好俞谨白只是带着几分倦色,进了屋,老老实实歇息去了。   可阿四阿五还是不放心,总觉得这位小爷肯定又去干了什么夫人严令不许做的事。两个人围在床头前缠磨了大半天,想把话套出来。差点没把俞谨白烦死。   如今夫人传命下来,要他们在这里赈济灾民,阿四阿五这才安排了宅子里的其他人手下去,发放玉米种。   赈济灾民的事办得很顺利,唯一让阿四阿五不放心的,就是俞谨白大爷了。   这位爷今儿个一大清早,又恢复了生气,神气活现的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枪法,震得满院子落叶缤纷、乱红如雨。打完了,这会子又擦起枪尖来。   好身板呀,就是禁得起折腾!   可是现在听着这位爷的话,他他他……他又想离开这座宅子了,听那意思,是想去育婴堂。夫人的命令,明明是禁足几个月,是几个月,不是几个时辰,也不是几天!   阿四阿五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这时候,一只灰鸽子扑棱着翅膀,从宅子上空飞过。   那只鸟一飞过来,阿四阿五就觉得准没好事。   果然,俞谨白面上一喜,不等那鸽子落下,便将手里的枪尖一丢,脚尖一踩石凳,拧个旋子,整个人便飞了出去,竟比院墙还高,轻巧巧抓了鸽子,身子稳稳落地。   阿四阿五刚在心里为这身手喝了一声彩,便回过劲儿来,开始哀嚎了。   阿四:“爷,夫人说了,再不许你和那边来往,这信鸽看到一只就要射死一只。”   俞谨白左手食指轻轻叩着石桌,右手伸出来,鸽子乖乖立在他掌心里,唇角轻勾,似笑非笑,眼底却透着淡淡威胁之意:“来,射一个试试。”   阿四默默低头。真射死了,俞大爷还不跟他玩命呀!   阿五哭丧着脸:“爷,咱能不这样吗?夫人会怪罪奴才的,夫人说了,再看不住你,就要扒奴才的皮呀!”   “又不是扒我的皮!”俞谨白的回答十分冷血。   抽出了鸽子腿上的信笺,一松手,任由鸽子天高海阔的飞了去。   粗粗扫过信笺上的字,俞谨白的脸色忽然大变。嬉笑之态尽去,反倒说不出的凝重、锐利,整个人仿佛名剑出鞘一般,锋芒四射。   俞谨白收好信笺,向着大门的方向大步而行:“爷有事出去几天,你们看好家。”   阿四阿五忙去追赶。   “爷,夫人会生气的。”   一句话喊完,俞大爷又看不见了。   阿四阿五几乎要抱头痛哭了。   阿四哀声道:“阿五,我算是看出来了,咱们这位新主子,就是来给咱们哥儿俩找麻烦的!”   阿五道:“他每日里都这般神神秘秘,还一堆破事儿。你说夫人从哪找来这么个黄毛小子,还让咱们当天皇老子伺候着呀!”   黄毛小子俞谨白已经走得远远的,听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O′|┛ 嗷~~ 这收藏涨涨掉掉的。我心塞。   另外,俞谨白这段用了插叙和倒叙,而且木有完全揭秘,还是留了悬念的。乃们看着乱么,这段讲述得清楚么?   ☆、旧园遇故交(上)   秦府的荣锦堂里,依旧如往昔般静谧。桌上的白玉佛手香炉轻烟袅袅,燃着秦明杰新孝敬给老太太的龙涎香,满屋里都是清雅幽淡的香气。   老太太罗氏倚在榻上,认真读着手里一卷佛经。看了好一会子,有些累了,这才抬起头。一旁的林妈妈忙接过佛经,帮老太太收好。   罗氏又深吸了几口香气,低低开了口,道:“这龙涎香对咳喘气闷果有奇效。闻了这几日,我这精神头比往日里好多了。难为老爷这番心思了,能淘来这稀奇金贵的东西。”   林妈妈笑道:“这不是求着您给讨媳妇么?”   罗氏“嗤”的一声低笑,几分不屑,几分无奈,道:“他还知道该讨一房媳妇了。上回叫苏氏那么一闹,再被舅太太往外一嚷嚷,秦家在京城算是颜面扫地了。再不娶个正头太太回来,外头的人还不定怎么埋汰秦家。说不准,已有御史弹劾了。”   林妈妈只是笑:“总算老爷醒过神来了不是?这是好事。”   罗氏又问:“栖凤轩那边,今儿个可有动静?”   林妈妈道:“听说是请了葛家的二姑娘来了,这会子,大约是正劝着呢。”   罗氏又冷笑起来:“挑个正妻,却要小妾相看。大约是等着葛家的姑娘点了头,再来求我出面提个亲,这事就算成了。娶亲的事,苏氏自会替他操办。”   林妈妈道:“听说是老爷自己相中了葛家的二姑娘,不过是叫苏姨娘帮着……把把关……再……劝一劝……”说到后来,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说来说去,还是老爷娶妻,小妾先帮着瞅瞅。   外头忽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丫鬟,柔声禀道:“老太太,杨家那妇人带着女儿来了,说是有新绣好的手绢给老太太过目。这会子,正在二门上听候传唤呢。”   罗氏道:“她们来的倒是时候,将人请进来吧。”   ************   闵氏牵着杨雁回的手,跟着引路的小丫鬟,行在秦家内宅。给这家人送了好些年鱼,她还是第一次走进内宅。京城里稍好些的地段便是寸土寸金,许多穷京官还要赁房而居。可这秦家不止外头看着又大又气派,里头也是别有一番气象。但见一处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朱窗绮户豪奢精致,一路行来,眼见着处处鲜花似锦,绿树亭亭如盖,来来回回的仆婢皆是穿红着绿,脚步轻快,说个话也是低不可闻,十分规矩。高门大户果然气象非凡!   杨雁回的感受却与闵氏截然不同。她行在这宅子里,便好似行走在梦中。原来的秦莞,已经好似烟中雾里之人。昔日种种,恍如隔世。   她已是从里到外都换了个人了,再不是原来那个哀怨忧郁的少女。只是这秦家,怎地半分没变呢?一走进来,还是叫人觉得压抑,觉得心底生凉,骨子里都泛出冷意来。   杨雁回忽然便有些后悔再走进来。那些肮脏、龌龊、屈辱、冤枉,她本已远离,却又上赶着靠近。   她不由紧紧握了握闵氏的手,又暖又温和,好像娘的为人一样,让她一靠近,便觉得心里踏实。虽然娘早上出门时,才发了好大一场脾气。   前头不远处,就是苏姨娘的栖凤轩了。月洞门里走出来一个衣着光鲜的仆妇,另两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其中一个荆衣布裙,肤色黑黄,眼露精光,薄唇微抿,年约三十七八,面上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喜色。另一个却是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青衫碧裙,眉目疏淡,容色清秀,头上松松挽了个香螺髻,髻上插了根碧玉簪子,除此之外,通身再无他饰。三人只管一径往北去了,并未瞧见杨雁回三人。   杨雁回的眼睛却是一亮。那个神色郁郁的年轻女子,分明就是葛家的小姨母倩容。葛氏生前,最是疼爱这个妹妹,倩容寻了机会,也会来秦府探望葛氏。   说起来,这姐妹俩真是一对命苦的。当初葛父葛母虽也肯为女儿备嫁妆,但还是为了攀高门,便将葛氏嫁入了既有嫡长女,又有庶长子,还有得宠贵妾的秦家。葛氏性情柔顺,心地纯良,哪里是苏氏的对手,嫁过来后,没有过上一天顺心日子,人变得越来越消沉。六年前,葛氏也曾怀过一次,可又莫名其妙掉了。从那以后,葛氏愈发消沉,最后落了个郁郁而终。   倩容便又不一样了。她比姐姐小许多,才及笄不久,还未及定下亲事,父亲亡故了,需守孝三年,便耽搁了下来。孝期说是三年,实则为二十七个月。守孝期满,倩容还未满十八。虽然稍稍晚了一些,也无甚关系,可是姐姐和母亲却又在那年相继故去。于是,她又要为母守孝三年。   兄嫂在母亲亡故后,劝说她赶在百日热孝内出阁,还将她说给了一个富商为妾。倩容誓死不从,扬言兄嫂若敢相逼,便要拼个鱼死网破。待僵持过了百日,她便可名正言顺为母守孝。   葛氏故去后,秦莞再未见过倩容,倩容后来的事,她也只听到了这一星半点。倩容知书识礼、待人友善,面上是个再温和不过的,但骨子里却是个刚烈至极的性子,而且甚有主见。她也曾为姐姐出谋划策过,只是葛氏天生就是柔顺懦弱的性子,倩容为她操再多心,她也使不出那些手腕来。   至于挽着倩容胳膊,和她走在一起的黑女人,便是倩容的嫂子汪氏。秦莞不喜汪氏,虽然见过,却不肯叫她舅母。在前头为她姑嫂二人引路的仆妇,正是张勇家的。   杨雁回瞧着她三人一路往后花园的方向去了,不由心生疑惑,怎地小姨和汪氏来了呢?竟还是从栖凤轩出来的。早先葛家不是为了讨回嫁妆,还跟苏氏闹过么?看她二人的穿戴,葛家是越发败落了。想来葛氏那些嫁妆,已被兄嫂挥霍光了。这可叫小姨怎么办?   她一路想着,便悄悄从头上拔下一枚珠钿丢在了一旁的花圃里。   很快,母女两个到了荣锦堂。大丫鬟洗雪出来,将她们母女二人迎了进去。正室里并无人,洗雪带着她二人来到耳房内。   罗氏正在耳房内的榻上歪着,身旁一个老妈妈正在给她轻轻打扇子,底下坐着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给她捶腿。   闵氏母女两个便上前福了几福,罗氏忙着人看座奉茶,又拉了雁回上前细细打量。   见女孩儿眉目如画,风致嫣然,罗氏心中惊叹,这样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想竟生出这般绝色的女儿来,便对闵氏道:“你这闺女长得可真俊。我以前只说自己那大孙女生得好看,满京里的千金小姐,她算是模样极出挑的了,不想竟给这小丫头比下去了。”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回秦莞福薄。   其实秦莞和老太太无甚情分。老太太喜静,也不愿搀和进秦家的内宅纷争里,便免了儿孙们的晨昏定省。饶是如此,秦莞年长后,仍时常来瞧老太太。又是洗手作羹汤,又是送绣品,只是她手艺虽好,却无甚出奇之处,老太太不大瞧得上。秦莞虽时常言语奉承,想哄老人家欢心,怎奈老太太始终淡淡的,并不跟她亲近。渐渐的,她自己也觉得好没意思,便不大来了。   底下的秦芳、秦蓉还为此耻笑她,说她厚着脸皮攀高枝儿却硬是攀不上。可她也只是想有个得力的倚靠,好让自己的日子不那么艰难罢了。她原本也打定了主意,要拿出十二分的真心来侍奉孝顺老太太。可惜人家不稀罕她的真心。   老太太她是没攀上,反倒越发惹了苏氏不快。苏氏特特给她安排了两个教养嬷嬷,名为教规矩,实则时不时拿话讽刺她,还给她定了许多严苛规矩。   她百般无奈之下,寻了机会向老太太诉苦,只望着老太太念在她好歹也奉承了那许多日子,多少帮她一把,可是全无用处。老太太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宁可眼看着秦家后宅翻了天,也万事不理。秦莞便越发心凉了。   那时候她便知道了,这秦家没有一个人指望得上,也没有一个人能帮她、救她。葛氏死后,她总觉得,这世上只剩自己一个人了,这样孤独凄清的活着,真是好没意思。亏了素簪时时劝她,开解她,叫她忍一忍,嫁了人就好了,嫁了人就好了。可是最后,嫁到侯门里的也不是她,她反倒为这门亲事丧了命……   素簪最后背叛她,还搭上了性命。她不知内里,却能笃定,必是苏氏从中做了手脚。   内里有万般哀怨齐齐涌上心头,汇聚到面上,却只化作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甜笑:“老太太莫伤心。想必故去的大小姐到天上享福去了,在天之灵还能保佑老太太福寿安康。”   老太太笑得甚是慈祥,指着雁回对屋里人道:“这丫头倒是跟莞姐儿一样嘴甜。”说着,又感慨了一回秦莞命薄死得早。   杨雁回只觉得自己的一脸假笑都快堆不住了,心说,我福大命大着呢。   林妈妈瞧着有些不对劲儿,怎么老太太这会总是提起秦莞?往常也没见她这样。   罗氏又端详了一回眼前的小美人,忽觉不对,便指着她头上的双丫髻道:“怎么一边扣着四个银珠钿,一边扣着三个?这是外头新时兴起来的打扮?还是我又眼花了呢?”   杨雁回便伸手去摸自己的鬓发:“明明一边四个来着。”结果伸手一摸,她就低头不说话了。   闵氏也道了一声“怪哉”,又说:“因怕在您老人家面前失了礼,在二门上时,我才给她整理了一番。那会儿还在头上戴着呢。”   老太太便又问林妈妈道:“是哪个领她们进来的,快叫原路返回去找找,只怕是掉在咱们园子里了”又对杨雁回道,“小丫头莫急,若是找不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老太太这里有更好的给你。”   闵氏忙道:“这如何使得?”   老太太道:“怎么使不得,上回叫丫头受了惊,这回就当压惊了。”   杨雁回对老太太笑道:“老太太,东西既是我的,别人哪里认得。我记得来时走的路,不如叫我自己去找吧。”   老太太也笑了:“这如何使得?这园子不小,你别走迷了路,再哭起鼻子来。”   闵氏则低声斥道:“雁回,你不许胡闹,赶紧收了你那玩心。”   老太太心下顿时明了,笑道:“莫非丫头是瞧上这园子了么?罢了罢了,洗雪,你就带上这漂亮小闺女出去找找她的珠钿,再带她在园子里四处逛逛。”   杨雁回连忙道谢,笑意更浓,声音也更甜了:“多谢老太太。”   老太太又对闵氏道:“放心,不会把你闺女弄丢的。让孩子玩一会子,咱们聊聊针黹女红。你那手艺可真是好,是从哪里学来的好本事?”   洗雪走过来,牵了杨雁回的手出去。   闵氏便拿出才绣好的一条帕子给罗氏过目,老太太眼睛立刻亮了,将手帕接过来细细瞧了,又让满院子里的人都传着看看:“瞧瞧,把个海棠绣的,仿佛生来就长在这帕子上似的。”   当下,老太太便和闵氏聊起绣活来,时不时还拉几句家常。   再说洗雪那边。她牵了杨雁回的手,才出了荣锦堂,走了没几步,杨雁回便松了手,各个犄角旮旯的转着、看着,自己找起那银珠钿来,还大喇喇指挥着洗雪帮她四处一起找。   洗雪低头找了一会,便抬头笑道:“这可真难找……”咦,那个漂亮小丫头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哈,作者可以发红包了。从现在开始,留评的前20位,有红包~~~   你们不要看到有红包发都不吭声啊,作者会觉得实在太没面子的。   ☆、旧园遇故交(中)   苏氏端端正正坐在软榻上,徐徐喝了一口新沏好的六安瓜片。一旁侍立的刘妈妈看她神色从容,便暗暗舒了口气。可她这颗心刚放下,就见苏姨娘忽然抬手,将手里的成窑五彩小盖钟重重往地上砸了去。“啪”的一声脆响,杯子四分五裂,茶水泼溅了半个地面!身后的天青色彩绣五凤朝日靠枕,映着她潮红的脸色分外可怖。刘妈妈看到,苏姨娘的眼角已生出了细细的眼纹。凭她再怎么如花似玉,也终有老去的一天。   奉茶的小婢慌得膝盖一软,跪了下去,膝下顿时沾染了茶渍,人却已连请罪的话都忘了说。   苏氏只是冷着脸道:“出去!”   那小婢这才战战兢兢退了出去。   苏氏面上几分哀怨,几分愤恨,几分不甘:“我这辈子,是没有扶正的指望了……”   除非秦明杰不想在仕途混了!   刘妈妈只是拿着帕子,轻轻摁了摁下巴,仿佛那里有饭渣子似的。嘴上虽是什么也不敢说,心里却有自己的思量。这苏姨娘的心气是越来越高了。以前做外室,便想着进府,进了府便想着把持内宅,这几年大约是看老爷迟迟不续弦,就开始肖想正头太太的位置了。   也不想想,老爷不续弦,那是有道理的。   一则是老太太懒得管老爷的亲事,他一个三十好几有儿有女的大老爷们,不好自己讨媳妇。总没有叫个妾帮自己讨正头太太的道理。   二则前头已经不明不白故去了两位太太,家中有贵妾,有成家立室的庶长子,有做了侯夫人的庶长女。且那诰命夫人最多也只封两位,再续弦的太太,连个诰命也封不了,将女儿嫁过来做甚?还没个小妾身份地位高。是以,也没有像样的正经人家找老爷主动提这事。   不过,这样也好。刘妈妈庆幸自己没选错了主子。在秦家这后宅,只有跟着苏姨娘才有好日子过!若是跟了王氏、葛氏,现在连骨头渣在哪都不知道。还有那什么春姨娘,夏姨娘,晚姨娘,如今也都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全靠苏姨娘从指头缝里漏点肉渣子过活讨饭吃。   又听苏氏道:“高祖父当年也曾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亲,后来还不是休了正妻,扶正了那个当街耍杂技卖艺的?咱们老爷,没有高祖父半点风骨。什么情呀爱呀的,也就是顺嘴那么一说,半分真心都不肯给人。”   刘妈妈继续拿着手绢子按下巴。心说,这能一样么?秦家的高祖父秦兴业是个生意人,只要他不犯法,别人就算瞧不惯他抛弃糟糠妻,又能怎么样?何况苏姨娘口中那位“卖艺的”秦家高祖母,于秦兴业多有助力,帮着谈下多少生意,闯过多少难关?分明是个商场上的巾帼英雄!如今,人家的牌位摆在秦家祠堂里享受后人的香火供奉,那是名正言顺的正室嫡妻。便是在世时,秦家儿孙还要尊一声“老祖宗”才是。反倒是原先那位正头太太,整日拈酸吃醋,多次加害妾室腹中骨肉,秦家这才容不下,撵了她出去。   现在的秦家三代为官,早已今非昔比,秦明杰更是官居三品,若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就混到头了。   苏氏忽然重重一拍榻上的梅花式小几,厉喝一声:“怎么不说话?你哑巴了?”   刘妈妈被吓了一跳,不知道这火怎么就忽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她没有顺着苏氏的意思痛斥老爷秦明杰,反而低声问道:“主子可是对这位葛家的二姑娘不满意?”   苏氏恨声道:“我不满意有什么用?这是老爷自己挑中的人。说是让我帮着相看一下,不过是叫我劝一劝,哄一哄,让人家心甘情愿嫁进来。他是落得清闲,让我怎么办?若是葛二姑娘不愿意,别人还不都得把账算我头上?明知葛家与我不睦,却还叫我……分明就是要我给人家赔不是、说好话,平了葛家心里的怨气,人家的姑娘才愿意嫁进来。”   好在那葛倩容看着也是个温柔和顺的。葛玉容在世时,葛倩容也多次来府里看姐姐,可也没能帮到葛玉容什么,想来也是个没手段的。瞧她眉宇间颇有几分清高之态,估计也是个蠢的,“不屑”玩弄心机。何况她就算有手段,自己也不用怕什么。不过是个平民小户女罢了,看样子,连嫁妆都不会有,将来还不是捏在自己手心里过活?   刘妈妈道:“凭他什么人,只要入了这秦家的门,还不都得仰仗着主子您?您也犯不着为那些个阿猫阿狗的生气。老爷一会便要来,奴婢着人打扫了这里,再给您泡杯新茶来,您好歹先压压火气。”   苏氏便道:“我懒得看他。”一抬眼,透过窗子,却看见张勇家的进了月洞门,又道,“张勇家的回来了,想来这会子,葛家那姑嫂二人已到了华庭轩。你吩咐人给老爷捎个信,叫他直接去华庭轩吧。”   秦府后花园有一片小小的湖水,上有竹桥弯弯,旁有垂柳依依。湖水的西北角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院里竹影参差,青苔斑驳,院中正北方向,是一座二层小楼。这里便是华庭轩了。   葛倩容打量了四周一遭,秀目微垂,口中一声叹息,似有若无。那个和姐姐相依为命的姑娘,便是死在这里。这华庭轩所在本就荒僻,如今莞姐儿不在了,院子里的人也都发落了,更生出几分荒凉萧瑟之意。一生都困在这里,真是可怜。   汪氏从楼里出来,满眼笑意,拉过她的手,道:“快跟我进去瞧瞧,里头那个气派呀。苏姨娘说了,只要你肯点头,她便命人将这里再重新漆过。有哪里不满意,只管说了,她送了更好的来换下。你说素喜诗文、好静,人家便将这么清雅幽静的一处地方给了你……”   倩容将汪氏的手拨开:“嫂嫂休要胡说,这地方是给秦家太太的,不是给我的。”   汪氏闻言,脸色陡变:“你说什么?我可告诉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门亲事若黄了,咱们便按早先说好的,你给我安安生生进齐家的门。齐家的生意耽搁了,这会儿可还留在京里没走呢。”又斜眼上下瞄了小姑子几眼,“长得也不出挑,岁数又这么大了,有人肯收你就不错了,你还挑三嫌四的。窝在家里啃兄嫂你也好意思?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你的侄儿侄女还要脸呢!”   倩容冷笑:“齐家?给姓齐的商贾做第八房小妾,你们就有脸了不成?”   汪氏也冷笑:“家里养你这么大,你总该做些对得起我们的事吧?难得齐老爷肯出那么个好价钱来,你便应当爽快的应了。也该你这臭丫头命好,又让秦老爷相中了。说起来,人家还是你姐夫,大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可告诉你,这回我和你大哥说到做到。倘使你今儿个不能叫秦家满意,人家又没了结亲的心思,你就等着进齐家的门。这回你再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也没用了。看看哪个来心疼你!若是这两家都不成,看你大哥不揭你一层皮下来。”   她心说,这臭丫头也真是命好。不过是在庙会上逛了一回,却叫个姓齐的富商看中,愿意出高价纳了她为妾。她和丈夫葛金容自然是一百个同意。眼看着再过几天,就到了齐家来抬人的日子,偏又赶上了葛氏的忌日。这臭丫头说,这一去山高路远,怕是再不能回来了,定要去祭拜了姐姐,才好放心走。到了这当口,做哥嫂的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绝,免得将她逼急了,再闹个鱼死网破,便同意了。   到了葛氏的忌日,两口子便陪着她一起去了葛氏坟前。秦家祖坟里卧着好些个土馒头,她觉得背后瘆的慌。偏这臭丫头不怕,硬是在大太阳底下,跪在坟前哭了一场又一场,说什么也不肯走。   可是巧了,秦明杰也来祭拜葛氏,且那祭拜亡妻的阵势摆得叫个大,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今儿个要来这坟前大发一番悼亡之情。   这臭丫头便当着众人的面,上前抓着姐夫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直嚷着说:“姐夫救我,哥嫂要将我卖给来京里做生意的糟老头做妾。三日后,便要我上船跟那老头儿下扬州去。姐夫,你救救我。就当看在姐姐的份上,你帮妹子一把,我求你了。”   直把个秦明杰喊得愣住了。葛金容和汪氏便上前扯了倩容,一路拽回了家。   葛金容动了大怒,将倩容一把搡倒在炕头上,又去院中拎了根鞭子进了他妹子的屋。   谁知倩容面无惧色,只是冷眼瞧着葛金容:“我日后是要如姐姐一般做官太太的。你今儿个敢动我一下,我日后必定十倍百倍讨回来。大哥,真到了那天,你莫怪妹子不念旧情。”   葛金容瞧着她那安闲镇定的模样,反倒被唬住了。汪氏气不过,上前夺了马鞭:“你听她胡咧咧,她有那福气么?你不肯动手,我来!”   不过才抽了一鞭子下去,还没打得这臭丫头叫出声来,秦家便来了人。那管事的一脸威严,将她们两口子好一番吓唬,着他们好生照顾着些二姑娘。两口子这才不敢轻举妄动了。   等到第二日,便有媒人上门来说亲,竟是要将倩容这贱蹄子说到秦家去。他们夫妇直乐得欢天喜地。反倒是倩容对着媒人,表现的一百个不乐意。这不,今儿个秦家便请她们上门做客了。看样子,秦明杰是打定了主意想娶了这小贱蹄子。   杨雁回悄悄趴在华庭轩东墙上一个掏空的扇面镂花窗子前,竖着耳朵细细听这姑嫂两个说话,越听越不忿。女儿家好好的生下来,比男儿家身娇肉嫩多了,却要给人这般糟践。   正想着,就听见倩容又闲闲道:“哥嫂可真是疼我得紧,不是将我卖到齐家,便是将我卖来秦家。你们睡觉时,当真不做噩梦么?”那声音慵懒得,好似在说一桩与自己无关的闲事。   汪氏最恨她这阴阳怪气的调子,气得一把揪住倩容头发:“你个小贱人,别给脸不要脸,这种混话,不许再说。我们好端端将你嫁来这高门大户做官太太,哪里对不住你了?难不成,你是真想搅黄了这门亲事,吃你大哥一顿鞭子不成?”   倩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忙去推汪氏:“你松开,松开!”心中实在气不过,眼见汪氏不松手,她也一把揪住了汪氏的头发,“你这贱妇,这样糟蹋别人,小心将来全报应在你的儿女身上。”   “好呀,你还敢跟自己嫂子动手了……”汪氏手上力气更大了。   杨雁回瞧得跃跃欲试,正待进去帮忙,眼角却瞥见湖水另一边的柳树后头,徐徐行来一人。美髯飘飘,风神磊落。   是秦明杰!   如今再见到这个混账老爹,她心里早已对他没有丝毫感情。说到底,是他枉为人父,枉为人夫,才纵得苏氏到了那般地步。杨崎才是她爹,秦明杰又算什么?   她现在担心的是秦明杰看到华庭轩里这一幕。   以秦明杰的性子,若是知道倩容实在不愿嫁过来,定然不会娶她。秦明杰再怎么混账,也没干过强娶的事。更别提倩容小姨现在看来,就是个泼妇呀!谁乐意强娶个泼妇?   嫁来秦家固然是掉进了火坑,总比给糟老头儿做第八房小妾强吧?何况以汪氏和葛金容的性子,真的能将倩容小姨打个皮开肉绽!   想到这里,杨雁回连忙朝着后花园的月洞门跑去,边跑边叫道:“你这只臭花猫,看你往哪里跑。”   小姨你莫怕呀,有我在呢。你还是入了这府里来,咱们里应外合并肩作战吧!话说小姨,其实你还是想嫁进来的吧?不然秦家也没本事把你请过来呀!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都不能让你们留评,作者赶脚好失败啊。快点呀,还有十几个红包呢。   ☆、旧园遇故交(下)   听到外头忽然传来声音,汪氏忙松开小姑子,去华庭轩门外张望。后花园的月洞门前似乎晃过去一道身影,她并未瞧见是谁,但却看见柳树后头走来了秦明杰。   秦明杰听到杨雁回的声音,也张望了一番,但见一个小丫鬟的背影很快跑过,却看不清是哪个。   汪氏忙缩回了华庭轩里,对倩容道:“快,赶紧收拾好,秦侍郎来了。”   “他来了?”倩容心中暗笑,张勇家的将她们丢在这里,分明就是有目的。她那会在苏慧男面前表现的不情不愿,苏慧男干脆就将秦明杰推过来,事情成与不成,便都赖不到她苏慧男头上了。   很好,她要的就是这样。   倩容伸手理了理衣衫和鬓发,安安静静坐在廊下的美人靠前,目中半含了哀怨,伸手抚着一根几乎要探到廊下的细竹枝,轻轻拨弄。   秦明杰进来时,便看到一个泪光点点,容色清秀的女子,倚在美人靠前,有一根没一根的揪竹叶。女子眉目疏淡,气质清雅,被那一簇竹子衬得好似水墨画中之人。   看到他进来,女子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款步上前施礼。微微凌乱的鬓发,素净的衣裙,清淡朴素的妆容,温柔和顺的眉眼,纤腰袅袅,泪痕点点,真叫个楚楚可怜。   秦明杰已多年未曾对女色动心了,但看到她,心头还是微微动了一动。三年未见,不想葛家二姑娘比以往添了这许多风致。   倩容很清楚秦明杰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莞姐儿早就跟姐姐说过的。只可惜姐姐镇日里只知愁眉苦脸。或许在喜欢她的男人面前,这也是楚楚可怜,但在不喜欢她的男人面前,那样的怨妇脸,只会让人倒胃口。   秦明杰忙道:“小姨……二姑娘不必多礼。”   倩容这才直起身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   汪氏识趣的退出了华庭轩。   秦明杰又问:“不知二姑娘何故伤心?”   倩容只是道:“想起莞姐儿,触景伤情罢了。”   秦明杰道:“难为还有人记得她。”   这个女儿死得太决绝,金簪刺喉,自尽而亡,让从来都忽视她的秦明杰,心里到底像是扎了一根针。他心知自己是逼死女儿的祸首,却又不认为自己有错。他本就准备让她安安静静死在涿县老家的祠堂里。   他并不想提起这个女儿,便转过话题道:“怎地没有下人来伺候?怠慢姑娘了。”   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下人来伺候?倩容微微低了头,羞怯怯道:“苏姨娘派了人来过,屋里有沏好的新茶。”   她又不是来客气的,她是来给自己谈亲事的,这会也该进屋谈正事了。   这个姐夫,如今在坊间也算是个常被调侃的人物。官居三品,家财万贯,庶长子娶了津门杨氏嫡女为妻,庶女更了不得,竟嫁入侯府做了侯夫人,他自己偏还是个鳏夫。   虽说坊间时有流言,说秦明杰宠妾灭妻,可除了外室生到了正室前头这一宗外,秦家在明面上到底也没被人拿了把柄。就算这一宗,也是嫡妻入门三年无所出后才闹出来的。原配王氏产女后身体衰弱,数月后不治而亡,谁又能说什么?   谁知道那个苏氏怎么就那般能作死。已经是守着金山银海了,偏还不知足。先是连葛家那点子微薄的嫁妆都要打主意,结果被兄嫂闹了一场,硬是要了回来。只是葛家门庭低微,这事没有闹大。   可那苏氏一点没长进,竟然还把手伸到王氏的嫁妆上去了,闹得满京里看秦家笑话,真真是愚蠢至极。想到姐姐就是败给了这么个浅薄女人,她就替姐姐万分不值。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如她这样不大瞧得上黄白之物的人,从来都想不明白,一个人爱财,为何会爱到那样疯狂的地步。   就好比贪官污吏,明知拿了那钱可能要付出沉重代价,偏要存了侥幸的心思去拿。她不信苏氏不知道王家老爷做了多年言官,最好不要得罪。可苏氏偏就是禁不起王氏那嫁妆的诱惑,生生的闹出这样的丑事来,逼得秦明杰再娶。   那日在茶楼,听邻桌一人说秦明杰被御史弹劾宠妾灭妻,另一人便说秦明杰此番祭拜亡故原配声势浩大,宠妾灭妻的流言必定有虚。   她一点也不怀疑,秦明杰祭拜姐姐时,还会再摆出大阵仗来的。   王氏去世多年,他还这么念旧情,何况与他生活了十多年的葛氏呢?自然也要再做做戏的。   出了茶楼,她采买了所需物品,却一点不知,自己已被个老色鬼盯上了。刚回了家就有牙婆上门,说是扬州的齐大老板要讨她做小妾。对方出价一千两,把兄嫂喜得活像掉进了米缸的大老鼠。不用备嫁妆,还能赚一笔,能不乐么?真是叫她恶心。   兄嫂知她不乐意,日日看着她,生怕她跑了,还叫底下的侄子侄女也轮流看着她。   呵呵,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能跑去哪呢?若有个情深意重的男人肯和她一起跑,她便真的跑了也罢。什么“聘为妻奔为妾”,到了她这地步,也顾不上去思量了。   可是……没有这样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救她出水火的人。   忽然想到,姐姐的忌日也快到了。幸好秦家的祖坟在涿县的一个小村里,距离京中不过八十里地。真是天不亡她。   她天擦亮就催着兄嫂动身,去了坟前祭拜姐姐,左等右等,总算等来秦明杰。后来的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预想发展。   恍惚中,一只有力的大手,搭上了她的胳膊。倩容呼吸一滞,忙收敛了心神,不敢再思及过往。   秦明杰不顾男女大防,虚扶了倩容,仿佛她多娇弱似的,一路扶到正屋。却并未走到八仙桌旁,只扶她坐在了铺着芙蓉锦垫的黄花梨木交椅上,他也在一旁交椅上坐了,二人中间隔了窄窄一个红漆楠木小几,几上有沏好的新茶。   秦明杰不是会哄女人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已是硬着头皮了,往下,便连个风流俏皮话也不会说了。   其实也不用他说,对方的心思,二人心知肚明。   一个是嫡母不喜,娶妻困难。主动找上门来的,都是条件差的配屠户也难的。连无子女的孀居妇人,轻易都不肯嫁来。也有人曾将被作践的不像样的官家庶女说给他,秦明杰瞅瞅对方家里的一团乱象,和那虎视眈眈上赶着图他家财的嘴脸,便不愿意了。孀居有子女又愿意改嫁的,秦明杰还是不喜。他不通内宅事务,苏氏又秉性柔弱,除了爱财,也无甚不好。不过也正因了她爱财,才帮他将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若来个有子女的孀居妇人,夺了苏氏的管家权,将他的家财慢慢挪去到她的子女名下……   再想想对方又不是清白身子。秦明杰便觉得,聘个这样不长脸的妇人来主持中馈,还不如继续做鳏夫。   可现如今由不得他不娶了。现在只是有人弹劾他“宠妾灭妻”,再下去,只怕要被人弹劾“以妾为妻”了。   正好这个清清白白出身良家的小姨子,这个生得清秀窈窕,知书识礼,待字闺中的小姨子,出现了。那日,她当众扯了他的袖子求救,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他若娶她,不但可堵悠悠众口,还显得他对亡妻情深意重。   女方那边则是兄嫂恶毒贪婪,一步步紧逼着要将她送入虎口。嫁个家世清白门当户对的男子是痴心妄想。低嫁更是不成。兄嫂捞不到钱的亲事,她都不用肖想。家世高的,她攀不上,若真要攀,也就剩一个姐夫了。   这桩亲事,各取所需。所以,也不用废话了。   秦明杰还是有身为男人的自觉的,这种事总不能让姑娘家开口。他便倒了杯茶,奉给倩容,沉声道:“姑娘温柔知礼,性情高洁,秦某愿聘姑娘为妇,主持中馈,教养儿女,绵延子嗣,不知姑娘可愿下嫁?”一番话说完,老脸已经红透了,幸好有那一把胡子挡着。   倩容红着脸,捧了茶来,垂首糯声道:“承蒙秦侍郎垂怜,小女感激不尽。侍郎此举,无异于救小女出水火。小女愿以身相报,来日必当尽心竭力操持家业,侍奉夫君……爱汝敬汝,此心此情,至死不渝。”   成了!秦明杰松了口气。小姨子很会说话,他很满意。尤其后半句那情意绵绵的话,他许久不曾听过了,如今听一个娇滴滴的年轻姑娘说出来,心中甚是舒坦,他简直都要当真了!   秦明杰起身,躬身抱拳施礼道:“秦某之幸。”   倩容却又道:“秦侍郎,小女尚有话说。”   秦明杰怔了怔,想想也对,双方婚嫁诚意已表,可条件还没谈好呢,忙道:“姑娘有话不妨明言,但凡秦某能做到,必叫姑娘满意。”   倩容唇角勾了勾,姐夫很上道,省了她不少事,那就……开条件吧。   ***********   杨雁回穿花过柳走在秦家内宅,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真想瞧瞧孤男寡女自行谈婚论嫁的场景呀,可惜不能够了。遗憾呀遗憾!一抬眼,瞧见洗雪正满头大汗的四处瞅。杨雁回立刻换上一脸天真无邪的笑意,一路小跑过去:“姐姐,我在这里。”   洗雪看到她,这才松了口气,上前问道:“雁回姑娘方才去哪里了?”   杨雁回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看到一只蝴蝶,就去追了。跑着跑着,又看到一片湖,里头有好些水鸭子,就……玩了一小会……嘛。”   洗雪笑道:“你这一小会,可是叫我好找。”她手里又拿出一枚银珠钿来,“瞧瞧,我还没找到你,到先看到了你这银珠钿,掉在那边的花圃里了。”   杨雁回欢欢喜喜接过来:“多谢姐姐。”   洗雪又问:“这会子,还想逛园子么?”   杨雁回摇头道:“都耍了好一会了,咱们回去吧。”   洗雪便牵了她的手,往荣锦堂去了。   闵氏此刻正细细看着手里一沓子工笔画,越看越觉得稀奇。这些画约莫有二十张,上头有些画的是人,但却不是大康国人的模样。也有大象、兔子、鹿、鸟等等飞禽走兽。用色极其鲜艳明丽,展开看时,五彩辉煌之感扑面而来。可这些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她就不懂了。   闵氏疑惑道:“老太太让我绣这个?”   罗氏道:“我知道你忙。那简单的花样,一月可能绣出来两幅?复杂的那些,一月可能绣出一幅来?面料、丝线,我这里都有,还是顶顶好的。若你绣好了,我还有其他样子给你。你放心,决不会叫你吃亏。”   闵氏略一思忖,咬牙道:“能。老太太看得起,我定然尽力而为。”   杨雁回此时复又进来,重新朝罗氏福了一福,便又去了闵氏跟前。   罗氏笑问:“丫头的银珠钿,可找着了?”   杨雁回便道:“找着了,还是洗雪姐姐眼尖。我还去花园里玩了一会,湖里头的水鸭可好看了。”   罗氏不由笑了:“那是鸳鸯。”   杨雁回的小脸登时红了,赶紧往闵氏怀里缩了缩。她打量了几眼闵氏手里拿着的画:“老太太是要绣《佛本生经》?”   闵氏奇问:“你认得?”   杨雁回点头道:“二哥淘来过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本,里头就有从天竺国传来的佛本生故事。不过那上头都是字,这些是用画描绘的故事。”   罗氏不由赞道:“小丫头倒有些见识。”   杨雁回只是笑。礼佛竟已到了如此痴的地步,想来老人家平日里寂寞得很哪!   罗氏又招手让雁回近前来,将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长命锁挂在了她胸前:“这是老太太送你的。我才可是听你娘说了,你的绣活做得可是不怎么样。既得了我的东西,日后可要多帮着你娘分针、穿线。”   闵氏忙道:“老太太,这太贵重了。”   罗氏道:“给孩子戴着玩儿罢了,有什么要紧?”   杨雁回便捧着金锁看了又看,笑眯眯对罗氏道:“我才进来时,便觉得老太太慈眉善目,分明就是个活菩萨。这会子,瞧着老太太倒更像是个活财神。等我回去了,定要拿着这个好好眼气哥哥们一番。别说老太太让我穿线了,便是让我飞针走线,我也定要练出来的。”   众人都给她逗笑了。闵氏笑骂道:“往常也没发现你这般财迷,快别招老太太笑话了。”   罗氏又和她母女二人闲话了几句,便吩咐洗雪去拿了面料和丝线,再拿张五十两的银票出来,交给闵氏,算作定钱。闵氏又是一番道谢。见罗氏已露疲态,闵氏便拉着女儿告辞离去。   荣锦堂里又恢复冷清。罗氏瞧着闵氏母女的背影,忽对身旁侍立的林妈妈道:“我总觉得杨家这小丫头笑起来,有几分像莞姐儿。真是越看越像……”   林妈妈一怔,呵呵干笑几声,也跟着瞧了瞧那母女二人的背影。心说,哪儿像了?莞姐儿眉目间总凝着一股愁意,便是笑时,也总是淡淡的,带着些忧郁。杨家那小丫头笑起来多活泼灵动,牵着她娘的手走在院子里,腻得紧紧的,那叫个亲热。秦莞有这福气么?   怎么老太太今儿个三番五次提起秦莞?   罗氏忽又低低问道:“你说,我那时若不是那般绝情,是不是那孩子也不会那样心灰意冷了?到后来也不至于就那么去了。若我肯给她个好脸色,她总会求到我这里来,叫我给她主持公道。若我当初留了她在身边……”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孤独。说不定也跟闵氏似的,身边儿总是腻着这么个小可人。苏氏的那些孩子是靠不上了,各个都是白眼狼。   林妈妈心头一动,老太太这是想给自己找倚靠了。老人家风光神气的活了大半辈子,到老了,也终须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养老才好。她们虽忠心,到底也是奴才,真到了老太太人事不知那天,总归要有个贴心的主子照看着些才好。本来秦莞就很好,比苏姨娘的几个儿女靠得住。可惜老太太那会心肠硬得很,死活瞧不上秦明杰的孩子。   不待林妈妈回话,罗氏又低声自嘲道:“老喽老喽,总想起以前的旧事。”   林妈妈便道:“老太太,老奴有句话……”   “说!”   林妈妈附在她耳边道:“老太太,趁着老爷这回娶妻,何不他挑他的媳妇,您挑您将来养老的倚靠?若葛家那二姑娘是个好的,往后她做儿媳妇的,伺候您也是理所应当。”   **********   汪氏刚和倩容携手出了秦府,倩容便一把拨开了汪氏的手。   “你……”汪氏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将小姑怎样。   倩容狠狠盯着她,冷冷道:“是你和大哥推我入火坑的。这份情,我会好好记得。”   那样绝情狠戾的眼神,叫汪氏不由打了个冷战,心知这回拿了聘礼,送了小姑出门子,她们便再也攀不上这个亲了。   倩容也在心底冷笑,她就是要这样说话,好让兄嫂以后别来走亲戚。这样的娘家她是靠不上了,可也不能再被她们拖累。   秦家门里走出来一个妇人和一个稚气未脱的明媚少女,手牵着手,看着极是亲昵。   她两个走向路旁停着的骡车。妇人催促少女上车,那少女却忽然回过头来,朝着倩容一笑,灿若春花:“这位姐姐也是刚从秦家出来么?可是走着来的?不如上我们的车来,我们送你一程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亲   倩容怔了一下,不知这个明媚娇俏的小姑娘为何突然来跟自己搭话。她很快警醒起来,微笑道:“不知小妹妹要往何处去?”   “城东方向。”杨雁回一点都不怀疑,倩容一定会拒绝她,虽然她们顺路。   果然,倩容只是柔声道:“多谢小妹妹好意了,咱们不顺路,我们就不打扰了。”虽然对方瞧着没恶意,但她还是小心为好。   闵氏拉过女儿:“雁回,不要胡闹,可是显摆有车给你坐呢。你怎知人家没轿子乘?”   这个年轻姑娘虽然看着温顺和气,但瞧着穿戴打扮并非秦家下人,若她是秦家的女客……秦家内宅阴私之事甚多,闵氏并不想一个不小心,糊里糊涂牵连进去。   闵氏话音才落,秦家门里竟真有两个粗壮婆子抬着一顶石青色平头小轿出来了。张勇家的跟在轿子旁,看到倩容,连忙唤住她:“二姑娘,且等等。您的腿脚可真快,老爷这里给您安排了轿子,要一路送您回去呢。”   倩容便朝闵氏母女微微颔首一笑,袅袅娜娜上了轿,由两个婆子抬着去了。   汪氏直恨得狠命绞着手里的帕子。那轿子根本没她坐得地儿,她得一路跟在轿子旁走回去。   这叫什么事?弄得她活像小姑的下人一般。   汪氏不甘心,又去瞧闵氏母女,岂料那好心的小姑娘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和她娘上了骡车,径自去了。汪氏没奈何,只得紧跑两步,追那小轿去了。   待骡车动起来,闵氏这才问女儿:“好端端的,你做什么跟秦家的女客套近乎?”   杨雁回便朝她娘飞了个眼神过去:“娘,你觉得方才那个姑娘怎么样?”   “才不过打了一个照面,我哪里知道她怎么样?”   杨雁回笑道:“秦家近来喜事多。仲春的时候才嫁了个女儿,明年三月又要嫁女,今年后半年么……我估摸着中秋之前就能娶妇。方才那个姑娘,很快就要做秦太太了。女儿总要先卖个好,在她跟前混个眼熟才是。我想着她也不会上车的,不然也不叫她呀。万一给苏姨娘知道,还当咱们是未来秦太太的人呢。”   给老太太刺绣倒是没什么。苏慧男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现在过的风光,很大原因是老太太不管事,哪天老太太要真跟她过不去,她的日子就要难过多了。是以,苏姨娘从来都把荣锦堂的人当佛祖一样供着。她不会去招惹老太太看上的人。何况除了那两回因嫁妆闹出来的事,苏姨娘怀疑老太太可能从中作梗,其他时候老太太也没招惹她。所以,何必要闹不愉快呢。   闵氏道:“这可真是奇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杨雁回笑得狡黠又神秘:“娘,我跟你说啊,我那会在后花园,差点看到一场男女私会的好戏。”   不过秦明杰那种性子,估计谈完婚事就万事大吉了,是不会想到让人抬了轿子送倩容回去的。八成是苏慧男提起来的。   杨雁回不用想都能猜到苏慧男会怎么办。她会倚在秦明杰怀里,一副温存小意的模样,声音轻轻柔柔的,又贤惠又无辜又可怜:“这回老爷可是满意了,又要娶新媳妇了。”   秦明杰便会好言好语安慰她几句。   苏慧男便继续装贤惠:“老爷放心,妾身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一定将喜事操办的风风光光的。老爷,不是妾身说你,你也真是糊涂,怎么就让二姑娘光手赤脚的走了呢?妾身已安排了轿子一路送二姑娘回去,只说是老爷安排的。还有一宗,二姑娘家境贫寒,只怕出嫁时不好看。莫说十里红妆,便是十抬嫁妆也凑不齐的。你看咱们要不要……帮她一把?”   想到这里,杨雁回不由抖了一抖。这个苏慧男可真能装啊!   哎?她脑子里怎么就自动跳出这么一幅活灵活现的画面呢?自己真是越来越适合写话本了。   闵氏纳罕道:“你抖什么?不会是发烧了吧?”   杨雁回忙道:“只是想起那场私会了嘛。”然后便将自己看到的事,一五一十跟闵氏说了。   闵氏叹了一声:“如此说来,那位姑娘也是个可怜人。”又道,“以后不要再跟旁人说起此事。事关秦家声誉,咱们开罪不起人家。”   杨雁回忙应下了:“女儿瞧着是那糊涂的人么?”   闵氏闭了闭眼,叹道:“就没聪明过。”   杨雁回:“……”   骡车并没有和送鱼的伙计一起回去,也不是往城东广元门方向去的,反而一路向着西市方向行去。   杨雁回高兴坏了,问道:“娘,可是又要买什么东西不成?”太好了,又可以逛大街了。   闵氏好笑道:“要叫你失望了,咱们这是去一个米粮铺子。”   额?杨雁回心说,家里粮食很多,哪里用得着在京里买?   西市上的店铺鳞次栉比,什么茶楼、酒楼、胭脂香粉铺子、米粮店、赌坊、妓院、银楼、杂货铺、裁缝店、成衣店、戏园子,不分高档低端,应有尽有。街边还有卖各色吃食的、玩杂耍的,各种吆喝声、砍价声、叫好声、叫骂声,交织在一起,真叫个热闹。   杨雁回掀开车帘子,四处打量,还对闵氏道:“娘,咱们这是去哪?下来逛会儿多好?”   闵氏着实无奈:“你就不能好好坐会儿。都逛多少回了,怎么总也不腻?”   杨雁回觉得很冤枉。她只跟着闵氏进了一回银楼呀。   骡车最后停在“大丰粮店”前,闵氏提了来时放在车厢里的篮子,和杨雁回先后下了骡车。   粮店旁是一个新开张的饭铺,那鞭炮声震天介响,炸得红纸屑细细碎碎落了好长一段路。粮店这边也热闹得很,一个个或赤膊或身着裋褐的汉子,正在往里头扛粮食。   杨雁回看到粮店前一个年约四十,红光满面,一身黑缎长袍的男人,中气十足的指挥伙计们卸货。   “快着点,都快些,怎么这时辰才到,知不知道耽误了店里多少生意?”伙计们已经很快了,男人还在加紧了催。那嗓门,连鞭炮声都盖不住,绝对能把于妈妈比下去。   男人正喊着,转脸看到闵氏,口中“哎呦”了一声,焦急之色尽去,满脸堆笑,紧赶了几步迎上来,“您怎么来了?”   杨雁回认得这人。养伤的时候,这男人带着媳妇和女儿,来探病来着。据杨鹤说,这男人在发家之前,跟着杨崎做过学徒。谁知后来没有养鱼,也不知道走了谁的路子,开起了粮店。   他们探病那日,闵氏和男人的媳妇聊得很热络。杨雁回隐约记得闵氏还说什么,“听说你们又置办了三十亩地,还在京里新买了一处五间的宅子。生意越来越红火了吧?”男人媳妇还笑着说什么,“都是托您的福。”   男人引着闵氏和杨雁回往店里去了,却不在店面停歇,又引到了后头的小院里,一连声叫着:“墩子娘,小琴,快出来看谁来了?”   屋里立刻出来一个中年微胖的妇人,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看到闵氏母女,眼前一亮,脆生生叫了一声:“雁回姐!”便朝杨雁回奔过来,拉了她的手,直道:“我可想你了。”   杨雁回便笑道:“我也想小琴了。”   男人板着脸训道:“真没规矩!”   小琴这才想起旁边还有闵氏,忙松了手,朝闵氏规规矩矩行了礼。   闵氏给小女孩逗乐了:“哪这么多规矩了?”又把篮子递给她,“看看婶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小琴忙接了过来:“我猜是果脯,是不是?婶子肯定是专带给我的,全家就我最爱吃这个了。”   墩子娘也笑容满面的过来,引着闵氏往正屋里去:“有日子不见了,怎么今儿个想起来我们这儿了?听说雁回好了,我还正想着去青梅村看看呢。”   两大两小四个女人进屋坐了。墩子爹又和闵氏客气了两句,便往前头盯着铺子去了。   小琴拉了雁回去看她新绣的香囊。   闵氏和墩子娘开始拉家常。   就听闵氏问道:“怎么一路进来不见墩子?”   墩子娘道:“送货去了,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闵氏又问:“墩子都十九了吧?给孩子说亲没有?”   一提这个,墩子娘就犯愁,不由骂起儿子来:“这个混账小子,他大姨和姑姑给他说了好几个,他就是看不上,挑三拣四的,眼皮子还挺高。都是让他爷爷奶奶给惯的!说个媳妇,他还要自己偷偷相看,真是气死个人。你说这种事,谁家孩子不是听爹娘吩咐?”   小琴和杨雁回在一旁听了,不由双双抿嘴偷笑。   闵氏劝道:“挑挑也好,说明孩子自己也上心。”   墩子娘道:“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可没听说‘一家有儿百家求’。再这么拖下去,好姑娘都让别人给聘去了。”   闵氏便笑了:“要是这样,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有个外甥女,如今十七了,不是我夸她,人是长得又白又俊。手巧不说,性子也大方得体。话说回来,那不好的,我也不给墩子说呀。”   墩子娘忙问:“是谁家的姑娘?”   闵氏道:“有一年正月里,你带着墩子和小琴来我家,见过一面的。”   “我见过?”墩子娘想了一想,面上又惊又喜,“你是说月牙?不对,现在叫绿萍,是吧?”   闵氏瞅了一眼远远坐在另一边的两个小丫头,低声对墩子娘道:“就是我们绿萍。我都问过了,人家清清白白的,不想给大官做妾,就想找个老实厚道的人家好好过日子。”   墩子娘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要真是绿萍,那是我们高攀了。人家是伺候过侯夫人的,能看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么?”   “瞧你说的”闵氏道,“我还怕墩子那孩子不愿意呢。”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厚实洪亮的声音:“婶子,我愿意。”   众人闻声,忙向院中瞧去。就见一个少年的背影,慌里慌张朝前头铺子里跑过去了,也不看路,一脚踢到马扎子上,差点给绊倒。分明就是墩子。   墩子一头扎进铺子里,再没出来。   墩子爹的声音隐约传到屋里来:“不是拿水壶去了吗?水壶呢?”   “爹,我那个……我帮你算账,来来来……算盘给我……”   杨雁回和小琴齐齐笑出声来。   墩子娘又是气又是笑:“这个没皮没脸的混账东西。”又冲小琴道,“笑什么笑,没你的事,还不赶紧带你雁回姐去那边屋里。别总往大人跟前凑。”   小琴扭着身子道:“娘,我和雁回姐在这屋坐得好好的。是给我哥说亲,又不是给我说亲,干啥不让我听呀?”   墩子娘差点给气倒:“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混不吝,这是姑娘家说的话吗?也不怕你婶子笑话。”   杨雁回忙拉着小女孩儿出去了:“不是说要给我看你做的新绣鞋吗?”再在这屋耽搁下去,她估摸着小琴要吃巴掌了。   闵氏也忍不住直笑:“好了好了,小琴还小,慢慢教。咱们先说墩子的事,孩子都说愿意了,愿意就好。”   墩子娘这才又气呼呼坐下了。   待事情谈完,墩子爹和墩子娘千恩万谢的送了闵氏母女上骡车回去。   刚进了车厢,杨雁回一脸的笑意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表姨上次果然求了闵氏给女儿说亲。娘可真是个实在人,受了人家嘱托,就真上心了。   绿萍是个什么东西,她比闵氏清楚。   晚姨娘生的哥儿是怎么夭折的,春姨娘和葛氏肚子里的骨肉是怎么掉的,只怕绿萍桩桩件件都逃不开干系。好些事,苏姨娘和她身边的人并不好动手,也并不是总有机会下手。绿萍是怎么从春、夏、晚姨娘的院里,“高升”到了秦芳的院里,还做了二等丫头贴身伺候秦芳,只怕绿萍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是过烦了双手沾血的日子,一朝悔悟,想洗脚上岸重新做人了?门儿都没有!   知道苏姨娘母女这么多见不得人的事,秦芳能放她出府去么?她就应该老老实实被霍志贤收了做姨娘,好好跟秦芳玩妻妾斗。这两个人也算得上是知己知彼了,真要窝里斗起来,那才好看。   杨雁回想到这里,便自己甩着帕子当扇子扇凉风使:“娘,你就这么急三火四的给人家江老板的儿子说亲?到时候你交不出人怎么办?”   闵氏一愣:“怎么就交不出了?”   杨雁回道:“绿萍现如今是侯府的奴才,她能不能出府嫁人,秦芳……夫人说了才算。”   闵氏道:“你姨妈说了,她和绿萍有法子让秦夫人放她出府嫁人。再说了,那大户人家将签了卖身契的丫头放出府去自行婚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有法子让秦芳放她出府?   杨雁回手中帕子缠在指间,一圈一圈绕着。她原本不想再跟绿萍过不去了。不过是个奴才而已,况且,好歹她如今也是她表姐不是?   可绿萍要真有这能耐,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即使为了葛氏,她也不能让这号人有好日子过。如今敌明我暗,很多事都好办。想收拾绿萍,也不是什么难事。再说,秦芳在侯府总该有个对手才好。不然多寂寞呀,多无聊呀?不光秦芳寂寞无聊,她也寂寞无聊呀,得少看多少好戏呀!   最好绿萍没这本事才好。   她到底也不忍心对杨家的亲戚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沐浴更衣   杨雁回捏着着赤金链子,上头坠着个足有二两重的赤金长命锁,在杨鸿眼前晃啊晃,笑得眉眼弯弯:“瞧瞧我挣来的这好东西。大哥可曾见过这么大块的金子么?”   杨鸿坐在一个圈椅上,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的盘子里捏了块切好的猪蹄,但胳膊还是有些抖,便放弃了,只将手搁在小几上,凉凉道:“那是娘挣的。”   杨雁回顿觉没意思,不自觉便鼓起了腮帮子,大哥真能泼凉水呀。她瞅了一眼杨鸿的小动作,便道:“咦,大哥,你的用餐礼仪呢,怎能直接用手抓呢?”还没抓上。啧啧,真是可怜!   听到小妹这幸灾乐祸的口气,杨鸿叹道:“真是白疼你一场啊。”   杨雁回乐不可支,捏了一块不带骨的猪蹄送到他唇边:“方才是我不好,大哥莫生气。”   杨鸿满心以为妹妹要喂给他吃,刚张开口,杨雁回手里的猪蹄拐个弯,进了自己嘴巴里,还一脸无辜的看着他:“真好吃。”   很快,杨鹤拿了筷子进来,大大咧咧坐到另一边圈椅上,跟大哥抢猪蹄吃,一副风卷残云的架势:“大哥,我体谅你吃东西不便,一定帮你解决完。”   杨鸿闭了闭眼,抿抿唇。这两个家伙就是存心来挤兑他的。真是没良心!   还是杨雁回看不过去,将盘子端开了:“不要真的给大哥吃完呀。”   杨鸿好笑道:“我还不至于被几块猪蹄馋死。倒是你们两个,才吃过饭,又来吃这个,不怕胃里积食难受么?少吃些吧。佛曰,过午不食。”   大哥总是有这么多大道理可讲!子曰完了还有佛曰,佛曰完了还有圣人云。杨雁回顿觉脑仁疼,将盘子放下,又问道:“大哥明知我会和娘说清楚,做什么还去劈那许多柴?”劈了可不止二百斤呀。半天的功夫,后院东墙跟下,整整齐齐码了那么高那么宽的几摞柴。   杨鸿十分淡定的回道:“效仿陶侃搬砖罢了。况且,家里总要烧柴的。”   “哈哈哈哈”杨鹤大笑,“大哥往后可要记得日日劈柴呀。我会多多提醒你的。”   此时已是午后,杨崎服药后自去歇息,闵氏已去了果园,又叫了秋吟跟着去,于妈妈、何妈妈都在后头忙着照看牲口、料理菜园。只剩兄妹三人懒得午睡,在耳房内互相打趣取乐。   杨鸿忽问雁回:“我瞧你兴致不错。秦家后宅可好玩?”   杨雁回的脸忽然便垮了下来:“好玩?好生没意思才是。总觉着染了一身晦气。我要洗个澡去去晦气才好。”   说完,竟真的将手里的金锁,随手丢到窗前的长条案上,起身往灶间去了。本来家里有晒水,但已被杨鸿用光了,她要洗澡,只能重新烧水。杨鹤唬了一跳,忙喊道:“杨大小姐,你会把厨房点了的。”   杨雁回还是径自进了灶间。杨鹤一边啃猪蹄,一边等着看杨雁回被浓烟熏出来的好戏。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总有如芒在背之感。他小心翼翼瞟了一眼大哥,杨鸿一双秀目隐隐透着威胁:“你是去帮她烧洗澡水呢,还是准备天黑前交两篇策论呢?”   杨鹤二话不说,放下猪蹄就奔去了灶间:“雁回,这种粗活,交给二哥来做嘛。”   杨鸿这才端过盘子,慢条斯理享用起酱猪蹄来。午饭时,他怕闵氏看了心疼,只凑合着喝了半碗小米粥,这会子是真饿了。   杨雁回觉得二哥实在是太尽心了。不但帮她烧好了水,还帮她提进屋里,倒入了澡盆。连澡盆都是杨鹤帮她从西边厢房里拖出来,搬到她屋里去的。她全程只要坐在一边看着就好了。   如今这时节,水不易凉,且杨鹤在澡盆旁还另备了半桶滚烫的热水,半桶凉水,一个空桶,让她自己用葫芦瓢舀着加水。所以,杨雁回此番洗澡得时间着实有些长。人一进了澡盆,便舒服得恨不能再不出去。   待舒舒服服泡了大半个时辰的热水澡后,秋吟回来了。看杨雁回洗得差不多了,秋吟便拿了玫瑰胰子,帮她全身上下细细打了一遍胰子。又换了水,重新洗过,这才出浴。   秋吟早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套换洗的衣服。杨雁回只裹着一件大衣裳,坐在绣墩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指挥道:“不要那套,要前些日子才做好的那套紫绫纱的新裙子。”   秋吟便依言取了那套襟上绣白梅遍地印兰草暗纹的紫绫纱衣裙出来。   杨雁回擦干了头发,这才换了衣服,又叫秋吟开了门窗,散散湿气。秋吟依言而行,又提了桶出去倒水。   杨雁回坐在窗前篦了一回头。   外面檐下,杨鸿、杨鹤自在吟哦,其声清越,满院里书声琅琅。   待秋吟收拾好,杨雁回已经放下篦子,在脸上涂了一层香脂膏子。   秋吟从镜奁里取了犀角梳出来,笑道:“姑娘,我给你梳头。”   杨雁回便道:“不要双丫髻,要个隆重些,好看些的。”   这可让秋吟犯难了:“可我只会梳双丫髻呀。”   杨雁回:“……”   她现在这副身子似乎不愿长大成人似的,都这岁数了还没抽条,全仗着天生瘦高的骨架才有几分亭亭少女之姿,可到底还是一团稚气。但她总有到豆蔻年华的时候,总有到及笄的一天,总不能一直梳双丫髻吧?   “还是我自己来吧。”杨雁回叹了口气。   “姑娘,你还不如我梳得好,还是我来吧。”秋吟很认真的说。   “……”   杨雁回动手给自己梳了个乌黑油亮的双环望仙髻。只是碍于身份和年龄,不能梳得复杂,也不敢梳得很高。发髻堪堪高过头顶三寸,弯在脑后,又用丝绦束缚成宛若振翅蝴蝶般的形状,瞧着简单大方,却又甚是灵动。额前和鬓边垂着的碎发,又给她添了几分少女独有的婉柔清丽。   镜奁里的首饰虽不多,也尽够撑得起这发髻了。杨雁回挑了几支晶莹剔透的水玉簪子插在发髻上,又添几分丽色。颈前只挂了一枚白玉牌,左边腕子上戴了一只沉甸甸的银镯子,右边腕子上缠了几圈红珠串。   秋吟已是看呆了。她已经习惯了她家小姐长得好看了,可是她家小姐什么时候生了这样一双巧手?   杨雁回出了屋,来到哥哥们面前,掐腰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   杨鸿合上手里的书,认真打量一番:“若在臂上缠一条披帛,倒像是前朝仕女图上下来的了。”   杨雁回不满道:“我比画里好看多了。瞧瞧,我这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眼似水杏,面若桃花……”   “你是要我把中午吃的猪蹄都吐出来么?”杨鹤问。   杨雁回恨恨的朝二哥翻了个白眼,又对杨鸿道:“我倒真想缠一条披帛,可要那样,又显得太刻意仿前朝了。大哥,我瞧着日头已不毒了,咱们什么时候过去?”   她说的是去向赵先生辞学。闵氏不想再瞧见“那姓赵的寡妇”,任是杨崎性子软,也起了几分火气,因而夫妻两个只叫杨鸿带了杨雁回去辞学。   杨鸿笑道:“如此打扮甚好,既不盛气凌人,又不失了礼。咱们这就去。”最重要的是,妹妹这身穿戴还能将季家比得很寒碜。 作者有话要说:     ☆、辞学记   杨雁回穿得这套新衣裳有些繁复。刺绣精美,做工精致,且是村里人极少穿的好面料。广袖飘飘,长裙曳地,外头还罩了一层同色纱氅,人便似笼在轻烟薄雾里。   早先闵氏拿了尺寸,说要请裁缝给杨雁回做新衣裳时,杨雁回非要自己画的这衣服样子。闵氏看了直说,难为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其实杨雁回已将那裙子画得简单了好些,连料子都标注的是次一等的。   裁缝铺的人看了样子,又看了闵氏开的料子,直接报了个差点让闵氏晕过去的价钱。但是想想女儿身体已经这般好了,都能画画了,还指明了要这样的,闵氏硬是咬咬牙同意了。再说这画上的衣服瞧着也是怪好看的,配得上她女儿。就让女儿美一回吧。   即便如此,裁缝铺的人还是过了好久才将衣服送了来。杨雁回早穿着旧衣服快把夏天过完了,还准备要去女学上课了呢。   新衣服到了,杨雁回反而不好意思穿了。因为那时她已发现,在这个家风勤俭的新家,便是这样的衣服,也不是随便就能穿的。她还记得杨鹤对她说:“五两三钱一身的衣裳,你也真能造。知道一亩地才几两银子吗?”杨雁回理直气壮的回答:“不知道。”   杨鹤瞅瞅自己身上那不到三钱银子的衣衫,便去一旁默默的腹诽母亲大人偏心去了。   其实杨雁回心虚得很。想想村里人家日常穿的衣裳,她觉得这衣服真穿出去了,满村人都会围着看的。穿着旧衣服上了一天女学后,她更坚定了把这套衣服藏在柜子里的决心。女学的姑娘们,各个都养得很金贵,也没见谁穿成这样。   是以,杨雁回还是头一遭穿这身衣裳出门。   待骡车停在赵先生家所在的过道口,杨鸿特地去后头扶了杨雁回下车。不然真怕她踩到自己的裙角给绊倒了。他这会才发现这身衣裳的不好来,没事做这么长干什么?   这个时辰,村里许多老头、老太、媳妇子们,都搬出了凳子、马扎之类,在门前或过道口的树底下乘凉,手里做着活计,三五一堆的聊着闲话。   忽见来了一辆骡车,一个英俊少年撩开了纱帘,从里头扶下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小美人一手提着裙子,莲步轻移,袅袅婷婷,烟霞流动,摇曳生姿。   众人便都伸长了脖子往这里瞧。   不知谁家门前,一个眼花的老大娘使劲儿睁着眼看,眼瞅着小美人儿往她这边过来了,便问道:“这是谁家的闺女?我怎么认不得了?”   杨雁回其实也不认得这白发老大娘,但她心里想着,以前定是见过的,便走上前笑道:“您老再看看,我都在这儿上了许多年学了,这会子,您倒不认识我了?”   老大娘这才瞧清楚了,连声道:“哎唷唷,是青梅村杨家的丫头呀,好些日子不见,越发好看了。你们瞧瞧,往日里我就说这小闺女长得好看,如今更像是年画里下来的仙女儿了。”   杨雁回其实被众人瞧得甚是不自在。但是那又如何呢?刘兰芝被婆婆撵回娘家,拜别公婆时还要盛装打扮呢。她这明着是来辞学,实则也是被先生厌弃了,没办法才要走,自然也不能灰溜溜的走。何况被人这样盯着瞧,又来问话,本也是意料之中的。   果然,老大娘旁边的小媳妇问道:“怎么这会来了?你们那课不是只上半天么?”   杨雁回便道:“娘不让来上学了,说是让家去跟她学针黹女红、管家理账。叫大哥带了我来,向先生辞学。”   老大娘便笑道:“这是正理。别说咱们庄户人家,就是那大家子里的小姐,也要学做针线的。”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还有个中年妇人道:“人家杨家那个庄户人家,和咱们这个庄户人家,可是不一样。”   老大娘也笑了:“所以人家的丫头才要学管家理账呢,咱们的丫头可不用学这个。”   唯一没笑的,恐怕就是去镇上割了两斤排骨回来,此刻刚到过道口的赵先生了。   赵先生冷眼看着过道里的人说笑。这小丫头片子倒是聪明,来辞学也要闹得人尽皆知,好叫人人都以为是她主动辞学的,不是叫做先生的撵了去的。这样也好,免得学堂里的姑娘们胡乱猜测。如若不然,杨雁回年岁也不大,既没说亲又没及笄,好端端的,忽然便不来了,也怪惹人生疑。   不过可惜赵先生想错了,很快她就会发现,众人还是对杨雁回的辞学原因生疑,并为此议论纷纷。   一个大婶又冲杨鸿道:“这就是杨家的大小子吧?”   老大娘也道:“这就是那个读书极好的哥儿?也有日子没见了。我这老眼昏花的,都认不清人了。”   杨鸿便对老大娘笑道:“季四奶奶这一向可好?”   “好得很”被杨鸿称为“季四奶奶”的老大娘道,“我老婆子听人说,那天下大雨,你和兄弟去鱼塘忙到了大半夜。你爹娘好福气,两个儿子真叫人省心。别人家的半大小子,这会儿正是让爹娘瞎操心的时候。”   杨雁回闻言忙去瞧杨鸿。二哥的功劳怎么莫名其妙就让大哥给分走了一半呢?可见村里人传的话不能尽信啊。   杨鸿完全没有将功劳还给弟弟的自觉,只是笑道:“四奶奶才是真的好福气,听说您老人家都快抱重孙子了。”   老大娘一听,果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赵先生回来了?我们还只当你在家呢。怎么出个门,我们都没瞧见呢?”   众人这才发现赵先生就在过道口呢。   杨家兄妹老远便向赵先生躬身施礼,态度甚是恭谨。   赵先生这才拎着排骨走了来:“雁回来了?有事进去说吧。”语气甚是冷淡,神情也是淡淡的,并未和众人打招呼。   杨鸿和杨雁回这才跟了赵先生,进了季家街门里。   赵先生甚少与人结交。别人那般热络,她却这般冷淡。众人都是习惯了的,可总有人瞧不惯她这眼高于顶的样子。于是,便有那不忿的快嘴媳妇故意高声道:“你们说这杨雁回真是要学女红、理账才来辞学的么?别是嫌这学堂风气不好吧?教出杜家姐妹那样的女学生来。”   赵先生闻听此言,拎排骨的手不由用了力气,手背上青筋都暴出来了。那杜家姐妹才来这里上了几天学?怎地就是她教出来的了?不过那两个丫头她是不能再教了。宁可将束脩退还,也不能坏了学堂声誉。本来今儿个送各家姑娘来的仆妇,便多有传了家主话的,问她学堂里怎么会收杜氏姐妹,会不会把自家小姐带坏了云云。   一边往正屋里走着,向来语气清冷淡然的赵先生,破例高声道:“今儿个少棠不在,你们来得可是不巧。”话毕,眼角瞥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杨雁回。也不知她这是要给谁看!   杨雁回心说,先生又在睁眼说瞎话了。季少棠若不在,先生那会又出门了,怎么也不将街门锁了?想来是说给季少棠听的,不让他出屋看自己。   杨雁回懒得再装模作样,便道:“学生是来向先生辞学的。”她又不是来看季少棠的。他在不在家,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闺中幼女辞学,长辈不出面,只打发个年未弱冠的儿子来,真是失礼。赵先生虽心中不满,却也不好说什么。她此刻只望着大家好聚好散,待她端坐在书屋,受了杨氏女的拜别礼,从此再不相见才好。   眼看着赵先生只管气呼呼往屋里去,杨雁回便又叫住了她:“先生,学生就此拜别了。”   这手里的排骨还没放下呢,她便急三火四的要走了。赵先生心里窝火,却也只得回转了身子瞧她。却见杨雁回并不磕头,只是又躬身一礼:“学生奉母命,日后要学女红、练厨艺,往后便不来上课了,先生多多保重。”   说到底,杨雁回并未有错处被拿了,却叫撵了去,赵先生也不好再拿礼节为难她,便道:“你日后也多多保重。还有一事,你自开春到现在,并未上几日课,那束脩理当退还于你。你且站在这里等等,我去拿银子来。”   束脩六礼,原本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肉条。这一带村民送孩子上村学,家境好的,便会给的略丰厚些。杨崎帮杨莺准备的束脩,除了这些,另有一只鸡,一只鸭,两升米酒,一篮鸡蛋,十斤大米,还一直请先生多多关照。但赵先生这里可不止收这些。杨家一年要封二两银子给她做束脩呢。   杨鸿忙道:“先生,我兄妹来时,家父有过交代,束脩既已敬献给先生,便万万没有让先生退还之理。先生悉心教导舍妹多年,我们合家感激不尽。家父因昔年操劳过度,积劳成疾,不能亲来拜谢,已是深感不安,还望先生不要嫌弃束脩微薄才好。”   赵先生微微松了口气,道:“你既如此说,我受了那束脩便是。”杜家的束脩是一定要还回去的,杨家今日若真的能厚着脸皮拿走束脩,她家便有段日子要难过了。   杨雁回又向袖中取了本书出来,双手奉给赵先生,道:“先生,这《西游记》本是我从季大哥处借阅。他既不在家,此书便交给先生,望先生转交于他,也免他日后再奔波,还要去我家讨还。”   其实杨雁回并不想将书还回来。她觉得这《西游记》甚是好看,怎奈发售以来便遭疯抢,杨鹤都弄不来,她更抢不到了。可是都这样了,她留着人家送的书,也怪没意思的。唉,本来还想通过季少棠,认识一下邢老先生的。算了,她还是另外想想有哪家名声极好的书坊吧。   赵先生分明觉得儿子被人家嫌弃了,连送的礼都被退回来了,却也只能将书接过来,淡淡道:“我会将书交给他。”   “雁回。”东屋檐下忽然传来低低的叫声,极是温雅清和,却又中气不足,好似有些发虚。   竟是季少棠从房间里出来了。   赵先生一张脸登时青白不定,几乎要给这逆子气死。到底是让杨家这小妖精将儿子勾出来了。   杨雁回也没想到,季少棠竟敢这样忤逆赵先生。这还是在她家时,听到母亲来了,便吓得发抖的少年么?   季少棠穿了一身家常的宽松旧衣衫,缓步走至院中,来到杨氏兄妹面前。   杨雁回瞧他面上神色虽平静如常,但脸色苍白了好些,且脚下发飘,走得似是有些艰难。莫非……是挨过罚么?这么想着,她便心生出了几分同情。这赵先生果真是教子严厉,难怪能把儿子吓成那样。可都这样了,季少棠还敢从房里出来,也真是……   图什么呀他?!   季少棠向杨鸿拱手施礼,杨鸿连忙还礼。季少棠垂眸道:“少棠自外返家,有些困乏,便一觉睡过去了,这会才醒来。方才未能相迎,失礼了。”   杨鸿只道:“季贤弟太客气了,是愚兄妹冒昧来访才是。”   季少棠又从赵先生手里拿过那本《西游记》来,双手递给雁回,低声道:“雁回妹妹忘了么,那日我是将这书送给妹妹,不是借给妹妹。既已送人,岂有收回之理?莫非妹妹是嫌这礼太轻薄么?”   赵先生只觉得这话听来分外刺耳。儿子明明比那杨雁回高出来大半头,此刻这般低下头来好言好语,仿佛在求着她似的,平白矮人半截。再看看杨雁回遍身绫罗、光鲜亮丽,儿子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又只穿了一身旧棉麻衣衫,更显得分外寒酸。   季少棠一番话,让杨雁回好生为难。她便怯生生去看杨鸿。   杨鸿负手微笑道:“还不快谢过你季大哥。”   杨雁回这才将书接过来,垂首道:“多谢季大哥。”   季少棠细细打量她眉眼,只觉得往后便再难见了,心中一阵酸涩,一时情难自已,竟又低声道:“雁回,你今日真好看。”   杨雁回觉得这小子真是不要命了。   杨鸿瞧着不好,生怕他再乱说话,忙道:“赵先生,愚兄妹这便告辞了。”   赵先生心头早已是怒火翻滚。她不觉得儿子有错,只恨杨雁回临走还要作妖,终是冷笑着讽刺道:“我看雁回已将家里的绫罗绸缎都穿在身上了,也怪累得慌。你们快些家去歇歇吧。”她觉得自己多年的好修养,全毁在这臭丫头手里了。   杨雁回本已转身要走,听了这话,便又回过身来,对赵先生道:“雁回初来此地时,所上第一堂课,便是‘正衣冠’。先生教诲,雁回未敢稍有忘怀。今日拜别,自是要整理一番仪容,以免在先生面前失礼。莫非先生反倒觉得雁回有错?”   赵先生若是不想好聚好散,她也不怕闹个不欢而散。想她好端端的被爹娘兄长捧在手心里,却莫名其妙让赵先生嫌弃了。如今她还没说难听话呢,杨鸿也是礼数周全。赵先生凭什么生出那么多怨怼,还要出口伤人?   赵先生一时间竟给噎得说不出话来。方才那话一出口,师长威严便已尽数扫地,再说难听的,越发像是泼妇拌嘴,她也做不出来。   杨鸿觉得妹妹这话回得甚是厉害。他不想闹得太难看,毕竟外头那么多人,动静一大,只怕要传得满镇皆知。那时,人人都只会道妹妹对先生不敬,吃亏的反而是妹妹,因而便沉声道:“雁回,不得无礼,怎可与先生顶嘴?先生便是错了,你也得受着。咱们快走吧,莫打扰先生了。”   赵先生看着他兄妹二人大摇大摆的走了,直气得在院里愣了半晌,排骨都忘了放去灶间。   季少棠听到隐隐的扬鞭声,便知他兄妹已走远了,这才回屋,竟是一句话也没和赵先生说。   外头又有哪家媳妇,故意扬高了声调,笑道:“瞧瞧杨家那大少爷,生得多排场!说话也和气。也不知日后谁家的姑娘有福气,能嫁到杨家去。有些人哪,一日里和人说不了三句话,每每一开口,明里暗里夸自家儿子好,也不瞧瞧和人家能比不能比。”   赵先生越听越来气。一听这喊话的就是来旺娘,不就是来旺两年前游手好闲,仗着有几把力气便要欺负少棠,被她撞见,便训斥了一顿么?这来旺娘如此是非不分,胡乱护犊子,难怪来旺越发的不成气候了。   赵先生走到街门前,重重将门关好,以示自己对来旺娘的不满。   隔着门缝,隐约听到有看不过去的长辈说:“来旺娘,你少在这里指桑骂槐吧,动不动排揎人,也不嫌没意思。”   “哟~”来旺娘不阴不阳的调调又传进来,“您老倒是知道疼人,总护着她。你怜她是个寡妇不容易,可人家几时当你是长辈尊敬过?”   赵先生懒得再听这帮无知村妇斗嘴,只气冲冲进了季少棠的书房。他倒是乖觉,没敢回屋,先去了书房。   季少棠站在书案前,已在动手研磨,似是准备抄书。赵先生将手里排骨丢到书案上,指着儿子便教训道:“你可真是我生出来的好儿子,为了个野丫头,竟敢忤逆我!不是两日下不来床么?今儿个倒是好大的精神头!”   季少棠只是低头研磨。他也不知自己是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竟敢在母亲面前如此无礼。他只知道这会不想跟母亲说话,便不开口。   “你……我看上回是打轻了!”赵先生气得反身从柜橱里拿出藤杖来,“你给我跪下!”   季少棠便停了手,垂眸跪在赵先生面前。   赵先生瞧他一脸死了爹的难过样,明明满是哀伤,可那眼里又好似无悲无喜,就好像全世界毁在他面前,也不能叫他再多一个表情似的,当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想想他身上还带着伤,又哪里还舍得再教训他,直气得将藤杖重重摔在地上,连声骂道:“逆子,逆子!那杨雁回有什么好?连尊师重道都不懂,竟敢驳我的话!你到底看上她哪点?”   季少棠还是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眼皮也不抬一下。   赵先生气得厉害,生怕自己忍不住又要教训他。想想上回下手没个轻重,已将他打成这样,又是一阵心疼,便只得气呼呼拎了排骨,摔门而去。这个杨雁回,走了都不让人省心!   ☆、错过   杨雁回每每进了车厢,便要给颠簸得昏昏欲睡。她不愿独自闷在车厢里睡觉,觉得怪没意思,便上前推开车门,盘膝坐到杨鸿身边,长长的纱裙滑下去,悬在半空里。   上回往返这条路,是来上学,杨雁回并未细瞧过一路上的风景。此刻但见骡车行在一条小径上,路旁沃野千里,偶见田间有劳作的身影。半空里已是斜阳晚照,余晖下的燕行山脉宁谧安详。天地间很静,只听得到骡车缓慢的哒哒声。杨鸿正倚在车身,专注的读一卷《诗经》,并没有因为杨雁回的举动而分心。   时光悠长,夕阳温柔绚烂,杨雁回觉得很舒服,可是心里又说不出的有点空。瞥了一眼杨鸿,发现大哥没有一点搭理自己的意思,便不满道:“那四书五经你翻来覆去读了多少遍?不烦么?”   “我瞧着是你心烦”杨鸿合上书,道,“是因为错失了一位美男子么?”   “杨鸿”杨雁回故意板着脸,佯作生气道,“你要不是我大哥,我真想一脚把你踹下去。”怎么可以这样一本正经的开妹妹的玩笑呢?   杨鸿便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季少棠是个可交之人,何况大家本就有些交情。我还想着明年下场考试要与他连名互结,也好凑齐五人。谁知赵先生竟会这样做事。我还未觉遗憾,你叹息什么?我瞧着你并未对他上心。”   杨雁回便道:“虽未动男女之情,可大哥也说了,他是个可交之人。我觉得他人很好,就是有些……可怜。”   “遇上一个指着儿子去攀龙附凤的娘,确实可怜。”连他们这样的人家都瞧不上,连他的妹妹都敢嫌弃,那得看上什么样的人家?自然是指着儿子将来考了功名,娶个官家小姐了。一介村妇能有此意,这赵先生也算得上是心比天高了。   不过一味看重门第,完全忽略了他妹妹的优秀品质,比如天真烂漫啊,比如心地善良啊,比如纯真无邪啊,比如活泼美丽啊,最重要的是,完全忽略了妹妹的大哥很争气啊。杨鸿觉得这赵先生也真是蠢了些。   杨雁回点点头,表示十分赞同大哥的看法,又道:“大哥,你说赵先生不会再打他吧?”好端端的被打成那样,她瞧着也是怪不忍心的,“赵先生就这一个儿子,就算再生气,也不会这时候揍他吧?”   “你这不是有答案了么?”杨鸿道。   杨雁回接着又抛出一句话:“幸好咱们家不这样,我可不要和高门结亲。”最好不跟人结亲。   杨鸿卷起手里的书,轻轻敲了敲妹妹的脑袋,一脸严肃:“你在乱想什么?你日后老老实实去配个卖水担柴杀猪挑粪的过日子吧。高门大户怎会聘你这样的女子为妇?真嫁进去了,只怕要气得婆婆日日罚你在跟前立规矩。”   杨雁回:“……”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杨鸿成功把妹妹整得郁闷了,于是自己心情大好起来,又劝道:“你莫要整日里替古人担忧。季家的事,你操什么闲心?来日方长,谁知以后会有什么变故。”   也对。她的同情心是太廉价了些,怎能到处发放呢?季少棠若真是个好的,自会有他日后的一番人生际遇,哪里需要她的怜悯?   杨雁回站起来,望着大好田园风光,心情又舒畅起来。微风拂过面颊,温温的,轻轻柔柔的,远处的人影、山影、树影,都仿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就连田间垄沟里缓缓趟过的水,都泛着点点碎金。   朝着漫天红霞伸个懒腰,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杨雁回忽道:“大哥,我给你唱支歌吧!”天高地阔,苍山碧野,如此良辰美景,理当高歌一曲。   “好啊!”   杨雁回瞧着四下已不见人了,便放开了嗓子,大声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清甜的嗓音缓缓唱来,飘得远远的,又隐隐的传来一点回声,和着那诗句,自有一股怡然自得,逍遥自在的魅力所在。杨鸿忍不住击掌赞叹。   渐渐的,骡车驶过一片树林子。那树上挂满了红红绿绿的果子,瞧着水灵灵的喜人。只是树林前圈了铁丝网,想是谁家特特种的。   杨雁回便拍了下大哥肩头,脆生生道:“哥,你看这果子多好看?我瞧着四下没人,不如咱们偷几个来尝尝鲜吧?”   杨鸿被这话惊到了,睁圆了眼睛瞧着妹妹。   杨雁回被他瞧得怪不好意思,便道:“我就是那么一说,不是真的要偷。咱们摘几个尝尝,大不了在树上挂几个铜板。”   杨鸿也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瞧着妹妹,面上表情怪得难以言喻:“身为杨家的女儿你真不觉得惭愧么?这是咱们家的林子。”   “……”   “咚!”杨雁回撞开车门,躲到车厢里,再也不想出来了。真是太丢人了!   杨鸿这才坐下来,想要笑吧,又要照顾妹妹脆弱的小心肝,忍得很是痛苦。   就听车厢里又传出来杨雁回的声音:“大哥,你回去后不许和爹娘说,也不许和二哥说,尤其不能告诉二哥。”   待骡车走得远了些,果园里这才跳出来一个青衣少年。   俞谨白看了一眼手里吃得几乎只剩果核的桃子,随手丢开,又去瞧那骡车,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   他本以为这次帮师父找人,要花上好几天工夫,谁知当天便回来了。路过此地,正有些口渴,就看到这么一片果园。   太阳西斜,果园里的人都已不在了,他就进来摘几个解解渴。谁知远远听到有人在唱他喜欢的《击壤歌》。   小妹子的声音很是动听悦耳,他听着极是舒坦。就是这把嗓子怪耳熟的。   待骡车近了,俞谨白更是乐不可支。他觉得自己和杨雁回实在是太有缘分了!正打算出去打个招呼,便听到了杨鸿和杨雁回的对话。   怎么会有这么稀里糊涂的小姑娘呢?俞谨白差点暗中笑破肚皮。   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了。他上次偷人家的鱼,这次偷人家的桃,就这么冒冒失失出去相见,恐怕杨家人真要把他当贼看了。   多好的机会呀,就这么白白错过,俞谨白很是不甘心!   不行,一定要巧遇一下。俞谨白准备去追骡车,和这个漂亮小妹子多多联络一下感情。   他刚迈开步子,天上便有一只灰鸽子飞了过去。   俞谨白的心情顿时变得比鸽子的翅膀还灰暗————他第一次不想看到这只信鸽。多耽误他去结交漂亮小姑娘呀?!   眼瞅着这笨鸽子傻傻往前飞,俞谨白尾指一弯,凑到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灰鸽子发现主人就在下边,斜斜向下一栽,便落在了俞谨白的肩头。   杨雁回窝在车厢里,越想越丢人,隐约听到外面传来哨响,便从车窗探出头向外瞧。果园后面,一道青衣人影一闪而没。   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为何她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俞谨白了?明明上回连他的脸都没看太清楚,可她就是觉得那个身影很像俞谨白。   杨雁回的脸忽然一阵发烧。她怎么又想起这个小贼来了呢?她默默缩回车厢,躺下来,拿袖子盖住了脸。她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稳一稳心神。   ☆、谈话   骡车到了家门口,杨雁回被杨鸿扶着下了车,便看到崔妈妈的车子也停在一旁。   “姨妈怎么这时候来了?”杨雁回忍不住去瞧杨鸿。   正说着,果然见崔妈妈从街门里出来了。闵氏跟在后头相送。   这才来过的,今儿个又来。杨雁回心说,这崔妈妈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好本事,告假这般频繁。不是说秦家近来很忙吗?原本在筹备秦蓉的事,现下又要一起筹备秦明杰的婚事。还不把秦家上下人等忙个人仰马翻?她上午去秦家,除了荣锦堂的人,其他院里的人甚少看到,偶尔见了,也都在忙事情,也没见有哪个不开眼的小丫鬟在园子里玩。正好方便她去听墙脚。   兄妹两个忙向崔妈妈行礼问好。杨鸿又问:“姨妈要走了?这么晚了,不留宿么?”   崔妈妈只是急三火四的要走,便道:“这就走了。”   说完,人便已进了车里,只是催着赶车的老汉快着些。   那赶车的老汉以往最是不着急,总是慢悠悠的。尤其这还是村子里,他更是慢了。今儿个也不知怎么了,也是急三火四的,刚出了过道,就快马扬鞭的去了。   这架势,一阵风似的,瞧着赶得很急。   杨雁回和大哥俱都满眼疑惑。   莫非秦家出事了?杨雁回有些幸灾乐祸。一会儿她得好好问问娘,秦家到底怎么了。   闵氏只问了他兄妹一句:“辞学的事都说好了?”   杨鸿忙道:“已说清楚了,往后雁回就不用去了。”   闵氏又道:“那好,雁回快家去吧。鸿儿,你来赶车,我有些事情赶着去办,你快着些。”竟是连口气也不让儿子喘,比崔妈妈还着急。   杨雁回怔住了:“娘,这是怎么了?”   “别问了”闵氏说着,又轻轻推了一把也愣在当场的杨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着点。”   杨鸿忙去牵了骡子调转方向。   闵氏上了车后,杨鸿跨到车辕上,问道:“娘,咱们去哪?”   “水月庵。”   那么远的地方?杨雁回直咋舌。这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要是在京里,这时候急急忙忙跑那么远的地方,且得算算时辰。宵禁前回不来就麻烦了。   杨鸿也吃了一惊,问道:“娘,咱们这会去那里干什么?那在丘城县城往南几十里地呢。”   “抄小路,绕过县城。再说万一赶上宵禁,进不了城的。愣着干什么,你快些。”   杨鸿不敢再耽搁,扬鞭而去。   杨雁回想将人叫住,张了张口,又没发出声来。看这阵势,是叫不住的了。这叫什么事?走夜路,还要走小路,会不会有危险?再说,都要吃晚饭了,赶那么远的路,娘和哥哥会不会饿肚子?   杨雁回默默回到家里,先去看杨鹤。杨鹤还在屋里憋他的策论。杨鸿带她去赵先生家前说了,要杨鹤将昨日那篇没写完的策论今日补齐。   她上前抽出二哥手里的狼毫笔,问道:“姨妈今儿个来干什么了?”   杨鹤道:“我哪里知道,在爹娘屋里神神秘秘说了几句,就急匆匆走了。”   这么赶?看样子不像是告假出来的,是背着人偷空出来的。崔姨妈在秦家,管着些采买差事,想来是趁着办差的时间,急三火四的来这一趟,回去了,只道有什么事,耽搁了一小会便是。她那骡车向来慢,众人早习惯了的。   杨雁回又去了杨崎屋里。杨崎正倚在炕头,翻一卷话本,可分明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是在担忧些什么。   杨雁回便问道:“爹在想什么?”   杨崎这才惊醒过来,道:“你这孩子,进来也没个声儿,吓了爹一跳。”   杨雁回将书从他手里抽出来,道:“爹,读书且耗费心神呢。你不好好歇着,看这个做什么?”   杨崎便道:“我看看你整日里都在读些什么。鹤儿这个混账东西,招你看这个做什么?我看他真是皮痒了。”   杨雁回低头细瞧手里的话本,书中内容却是两部戏文,一个是近来大火的《牡丹亭》,一个是前朝的《倩女离魂》。   杨崎又道:“这书里都胡写了些什么?好好的闺阁姑娘,爹娘千娇万宠还来不及。她们倒好,为了个男人,把魂儿都丢了。多让家里人操心呢?这些写书的都是些什么样的浑人呢?”   杨雁回便笑道:“我也不爱看这本书。倒是这两出戏,可是火着呢。爹不大看戏,就是听戏,也尽是什么包公、岳家将、杨家将的,也不大和人聊戏,所以才不知道。爹要是不信,出门去问问,十个人里包管有九个知道这两出戏的。我就是不看这书,也会听到这两出戏。这也算不得是二哥招我看的。”   杨崎道:“你少哄我。我还不知道你们两个?平日里吵归吵闹归闹,可一个要是犯了错,另一个总帮着遮掩。”   杨雁回忍不住又笑了,看来爹很不好糊弄呢,往日里都是存心打马虎眼罢了。她又道:“爹,咱们就别说这书了吧。你到是跟我说说,姨妈来做什么了?”   杨崎那会看了几眼手里的话本,还没来得及去教训杨鹤,崔妈妈便急慌慌的来寻闵氏。他还当是怎么了,却原来是有事相求。闵氏竟然还一口同意了。   只是这种事,实在不方便和女儿说。杨崎便正色道:“这事你别再问了,往后也不要提起。”   杨雁回甚少见杨崎如此,当下也不敢再问了,忙应道:“我知道了,往后都不问了。”   晚饭做好,于妈妈、何妈妈摆了饭,又来杨崎这边告辞后,便各自回家去了。杨雁回问杨崎是在炕上吃还是去外头吃。杨崎心里烦厌,懒得动,杨雁回便搬了炕几,又去端了饭来,叫他在屋里吃。   伺候好了杨崎,哄得他开开心心吃饭了,杨雁回这才拿了书出来,自去吃饭。一边走着,她就在心里把大哥给骂了一通。   好端端的,爹怎么突然来管她平日里读什么书?她疑心定是杨鸿在背后给她告黑状了。指不定这书都是杨鸿特特挑了这本,拿去给杨崎过目的。   定是大哥不忍心管她,也知道管不了她,就让爹出面来管教。这个拿亲爹当枪使的混账东西!   可是爹哪里舍得教训她?自然是把错全算在杨鹤头上了。可怜的二哥……   *************   俞谨白回到别院后,天色刚擦黑。前头还有好些排队领玉米种的人,他便悄悄绕到后头,翻墙而入。   虽然还不太黑,但他的房间里灯火通明。俞谨白很是不满,一边推门而入,一边道:“阿四、阿五,没事别这么造……夫人……”   “你还知道回来呀?”一个中年美妇端坐在榻上,重重一拍身旁小几,厉声喝道。那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俞谨白腆着脸凑上前道:“萧夫人今儿个怎么又有空来此地了?”   一定是阿四阿五眼见他走了,便向侯府通风报信,这两个奸细!   萧桐揪过他耳朵:“老实交代,你又浪去哪里了?你师父又让你做什么了?”   俞谨白很受不了她这毛病,动不动揪人耳朵算怎么回事?   “你老高抬贵手放过我的耳朵行不行?你这样,让我怎么回话?”   萧桐这才恨恨撒手:“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看我捶你不捶你。”想她堂堂忠烈侯,还收拾不了他一个黄毛小子不成?   俞谨白并不怕她的威胁,也不等萧桐让他坐,便自己从旁边扯过一把交椅,在萧桐对面大马金刀坐了:“萧夫人……”   美妇人凤眼微眯,拉长了调子:“你叫我什么?”打他一进门,就一直在故意给她拱火吧?   俞谨白不情不愿改了称呼:“干娘……”这称呼一出口,平白矮人一辈,让他心中极是不爽。   不过,他厚脸皮惯了,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干娘,咱们先来谈谈你近来做的那些好事吧?”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好事?我从来不做那个,不用谈了。”萧桐一挥手,表示这件事略过,先谈谈俞谨白干的好事才是正经。   这时候,一个跟着萧桐来此的小丫头进来奉茶,听到这话,便笑道:“夫人又说笑了,那外头领种子的庄稼人可都还没散呢。”   这件事的功劳,萧桐还真不好意思算在自己头上,直接挥挥手撵了小丫头出去:“茶放下,你出去,到檐下看着些,不许放别人进来。夫人我要好好教训这个逆子!”   小丫头忙放下茶盘,退了出去。   俞谨白好笑道:“你儿子捣鼓出来的这玉米种,能种出来庄稼么?你别坑了外头那些庄户人家。”   说起来也怪有趣。方天德和萧桐的长子方闲远,就喜欢跟庄稼地打交道。外头传他整日在内帷厮混,实在是冤枉他了。   萧桐闻言,很是不满:“你就这么看低我儿子?老娘名下有好几处庄子种过了,屁事没有。”但是也未如儿子说的那般,产量增加好几成,不过增加了半成而已。也说不准是因为年景好,还是闲远配的种子好。   方闲远说可能是因为地质不同,要多找几个地方试试。挑来挑去,就挑中了京郊这地方。要按萧桐的想法,她试着种庄稼的庄子,距离京郊不过百来里,能有个屁不同。   但是儿子既然求来了,她就随手帮一把好了。正赶上这场雹子,真是个好时机。要不然,依着庄户人家的性子,贸贸然给他们些种子叫去试种,人家可能还真不搭理这茬。指不定暗地里就给偷梁换柱了。   她又扬声道:“就算秋后他们那庄稼地里一根毛也长不出来,我赔就是了,又不是赔不起!什么大不了的事!”   庄子多就是了不起呀!俞谨白又笑道:“方大哥也真是个妙人,自己一官半职没担着,私下里却总是跟户部的袁尚书抢活干。他这么不分白天黑夜的为众生谋福祉,袁尚书知道么?”明明人家袁尚书才是被称为大司农的那个。   “你少嬉皮笑脸的”萧桐又板着脸道,“还没跟我交代清楚呢。你又干什么去了?别又给老娘惹是非去了吧?”   他何曾惹过什么是非了?这萧桐和张老先生也真是有意思,总说得他跟个闯祸精似的!   俞谨白皱眉看了一眼萧桐,又道:“孩儿这几日忙成这般模样,还真与我师父干系不大,说起来,全是拜干娘你老人家所赐。萧夫人,咱们还是好好谈谈你近来干的那桩缺德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侯府秘辛   萧桐冷笑道:“好事我没做过,缺德事更没做过。你少往我头上泼脏水!”   往她头上泼脏水?大康有几个人敢?俞谨白早已口渴,是以,开口前先给自己倒了杯茶,准备先润润喉,再好好跟萧大侯爷算算账。茶将入口时,眼瞅着萧桐拿眼觑他,俞谨白便很识趣的将茶奉给萧桐。   萧桐这才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她也是火烧火燎赶来的,这小兔崽子,就只顾着他自己口渴了。   俞谨白这才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喝了,又道:“前些日子,冯家二房的嫡长子被一个娼妓耍了,这事萧侯爷您知道吧?应该没谁比你老人家更清楚了吧?”   萧桐脸色登时变了,拍案而起:“俞谨白,好啊,你敢查我?我前几日就疑心又有人在查这事,我就说呢,谁这么不开眼,敢查到我头上来?你胆子到是不小!”她眼睛都已气得要向外冒火了,这死小子是在找揍!   萧桐转眼看了一圈,伸手从长条案上的瓶里抽了根野鸡毛的掸子出来,指着俞谨白:“冯家的事,你插什么手?找揍是不是?”   俞谨白并不怕她,看她如此,依旧是面无惧色。她要是以为他跟她那三个儿子似的,见到她发火就腿软,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当下便反唇相讥道:“你不觉得这话应该是别人问你吗?好歹你跟安国公也是有袍泽之谊的,这样坑人家的弟弟,也真好意思。”   缺不缺德呀?!   当然,俞谨白也不傻,一边说着,脚尖点地,坐着的交椅活像生了轮子似的,向后滑出几尺远,离萧桐远远的。   “你有本事就离我近点!我不打你,我保证不打你!”萧桐手里的鸡毛掸子依旧指着俞谨白!   俞谨白自然不可能这时候还往她跟前凑,只是又道:“我对冯家的事,一丁点兴趣也没有。我在意的,是那个叫红衣的姑娘!”   萧桐愣住了,片刻后,才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厉声问:“你说什么?你看上那个叫红衣的妓、女了?”虽然她瞧不上世人束缚女子的一堆臭规矩,但也不能接受俞谨白对一个妓、女上心。   俞谨白顿觉头大,忙道:“这话若给我师父听到,你儿子我的小命就没了。那位红衣姑娘,她如今已经快做我师娘了。”   萧桐闻言,丢开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半点贵妇风范:“你师父也有让人套住的时候?我只是瞧着那女子生得好看,胆子大,人又机灵,又是新近才来京里挂牌,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便相中她了。熟知京中权贵人家的妓、女,谁敢去动他冯世兴的侄子?”   纵然冯家二房三房已过得不成样子,但到底也是安国公的弟弟。看安国公的面子,别人也得敬畏三分。   又想,怪不得那女子当初跟她叨叨什么“早些年随意惯了,可如今不同了,只卖艺不卖身,若是必须陪着上床才能叫冯晟入套儿,我就宁可不挣这银子”。原来是心里有人了。   俞谨白叹了口气:“难为你们俩是怎么看对眼的,你怎么就找上她了?”   萧桐并不答他,只是又问:“你师父和那个红衣,到底怎么回事?乖儿子,快跟娘说说。”只要不是俞谨白看上个娼、妓,闹着要娶了去,别的人爱怎样便怎样,她只当新鲜故事听。   俞谨白这才一五一十道:“师父常在外游历,他是怎么结识的红衣姑娘,我也不知。我只知那位红衣姑娘和师父在一起后,便想着从良,再没接客。谁知因为个名分问题,闹了些龃龉。大约师父觉得成亲不成亲的,没什么不同。红衣却非要个正室的名分不可,嫌师父没那个意思,一气之下就远远的走了。师父想着她往日说过的话,便寻思着,她要么是南下黄山去游玩了,要么是北上来京里看热闹了。师父去黄山寻人了,却传信叫我进京找人。”   起初师父还不肯说那位红衣姑娘与他老人家到底是何关系。只是怕做徒儿的找人不尽心,传的信笺上,一次比一次催得急,一次比一次将事态描述得更严重,害得他也跟着一惊一乍的。   直到今儿个在杨家果园,他又收到一只灰哥传书,师父说大约已知道人在哪里了,他自去找了,末了,竟是通知他婚期的。还委婉的说了与红衣的关系,和她出走的原因。   人还没见着,婚期先定好了,也真是会自作主张啊。俞谨白心说,别这婚期不和人家姑娘的心意,又把人给气跑了才好。   倒是他查红衣在京中的行踪,一来二去,反倒叫他查出萧桐干得这么一件龌龊事。   说来说去,他忙成这样还是怪萧桐。若是萧桐不找红衣给冯晟下套,红衣便会一直在京挂牌接客,哪里需要远遁?他这几日也不会如此辛苦了。   萧桐听完了故事,重新坐回榻上,又凉凉道:“我都说多少次了,少跟你师父来往吧。现如今人家有了美娇娘相伴,更用不着你这徒弟了。”   “你是在教唆我欺师灭祖么?你现在厌烦我师父了?怎地也不想想,师父当初为何千里迢迢从西川来白龙镇向我传艺?”俞谨白问。   萧桐没话说了。   “好端端的,你为何跟冯家过不去?”俞谨白又问。   萧桐美目一瞪,蛮不讲理道:“谁跟冯家过不去了?我只是瞧着冯家二房三房那两个臭娘们儿不顺眼。三房的别让我逮到,不然也有他们好看的。冯家二房那个臭婆娘,竟敢那般对兰馨说话。”   兰馨的全名是温兰馨。   温兰馨者,安国公夫人是也。   可是眼前这堂堂忠烈侯、镇南侯夫人,说话越来越粗犷豪放算怎么回事?开口闭口老娘老娘的,已经无法满足她了么?   萧桐看俞谨白一脸目瞪口呆的模样,也觉得自己方才太粗犷奔放了些。好歹也该拿些做长辈的样子出来不是?于是轻咳一声,又道:“那冯二太太和冯三太太,早先对兰馨还多有巴结,总巴望着人家过继嗣子。现如今估计是巴结得不耐烦了,总疑心是兰馨给冯公爷吹枕头风,冯公爷这才迟迟不肯过继嗣子。是以,妯娌见面,那话是一日难听过一日。估计是料想着,无论她们怎么排揎大嫂,安国公还是要从侄子里选个人过继。”   暧,她也不是故意要爆粗口的么。可是一到了这别院里,就忍不住故态复发。毕竟一回了京,就要顾及一下她男人的面子,好歹也要端端贵妇的架子。是以,她难得才放松一次。   不过也不好放松太过,以免在京里也说顺了口。   活得这般辛苦,都怪那个方天德。她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又跟着他回京呀,真是糊涂一时,辛苦一世啊!   萧桐又开始怀念起在西川的好日子来。在那里她就是个土皇帝,想怎样就怎样。哎,不过现如今她就算再回西川,也做不了土皇帝了,只能做个土太后,土太上皇什么的。土皇帝已经换萧齐做了。   如此想着,萧桐又生起镇南侯的气来。这家伙私下里向她求亲不成,就想法子让皇帝下旨赐婚,事后还说什么,她家里长辈都去了,没人给她做主,干脆找这世上最有面子的人来帮她做主。其实说到底,根本就是完全把她的拒绝当放屁!   都是他,这才害她活得这么憋屈。今儿个回去后就好好收拾他!   俞谨白并不是萧桐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也不知道她这片刻间的工夫,已经把念头转到回家收拾夫君上面去了。他开口,把萧桐信马由缰的思绪给拉了回来,问:“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么?人家温夫人用你帮忙么?”   萧桐道:“自然是跟兰馨打过招呼的,她同意了,本侯这才动手的。”一边说着,又觉得这小子越来越混账了。什么叫狗拿耗子?竟然拿狗来比她?   温夫人知道?那看来她们两个就是狼狈为奸了。俞谨白觉得这贵妇圈之间的互相倾轧委实可怕呀。他啧啧感叹了两声,又感慨道:“想人家温夫人,出身名门闺秀,出嫁后也是个端庄贵妇。只可惜交友不慎哪!那般端庄和气的人,竟然叫你给勾引调唆的做出这等伤天害……”   察觉到萧桐身上散发出的寒气一圈胜似一圈,俞谨白很识趣的不再指责下去了。毕竟那冯二太太、冯三太太什么的,也是蠢笨了些。对长嫂不敬也罢了,都不想想得罪萧桐的下场么?更何况惹了温夫人不快,难道就能让安国公过继她们的儿子了么?一家人不好好相处,成日里互相掐架,有意思不成?   他又问道:“安国公又不是个庸才。有人敢动他的侄子,他总该查查是谁干得吧?”虽然冯世兴不喜欢侄子,可别人欺负他侄子,不就是打他的脸么?”   “他是查了,那又如何?”   “凭他的能耐,不至于查不到吧?”   萧桐道:“他是查到了,那又如何?还不是连个屁也不敢放。”   俞谨白没话说了。萧桐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样的话,他还能说什么。   萧桐又道:“说来说去,还是为立嗣闹得。冯世兴那个混账早有主意,但就是不让兰馨放出风去,跟兰馨有什么干系?反正呢,肯定是轮不到二房三房那几个不成器的。冯世兴想从族里的晚辈中挑一个好的出来,又怕早早放出风去,反惹得子侄们再勾心斗角起来。这些年,他一直冷眼看着,哪个好哪个不好,他心里头门儿清。兰馨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能说,还要被妯娌拿话作践。说来说去都怪你们男人。偏那些眼皮子浅见识又短的蠢女人,惯会难为女人,把什么事都算到女人头上去。”   冯世兴在萧桐嘴里都成混账了!俞谨白暗暗朝萧桐翻个白眼。这么嚣张的女人委实少见。估计全天下也就这一个了。本来女侯自古也就她一个!   眼看萧桐一串话说下来,又是口干舌燥的模样,俞谨白很识趣的又奉上一杯茶。萧桐接过来,一口气喝完,这才满意了些,又道:“我看你这么活蹦乱跳的,兔子都没你能跑,想来那点小伤对你不算什么。本来还打算叫好好休养一段时日的。”   不是叫他闭门思过的吗?俞谨白摸摸鼻子,没吭声。听这意思,她下面还有别的话。   果然,萧桐难得在他跟前露出一回正儿八经的神色:“既你已无大碍了,去帮我办件事吧。齐儿着人给我送来一份大礼,但不是从西川来的,一路上也未打着他的旗号。保不齐有哪个不开眼的小贼会去染指。那东西贵重自不必说,还十分紧要。万一路上丢了,可就不妙了。你去六茫山接应一下。记着,二十八之前,带着东西赶来见我。”   俞谨白才不乐意去。六茫山那么远,那一带又是山匪出没之地。他这一去要好些日子,紧赶慢赶估计也就正好在二十八那天赶回来。这可不是什么轻省活计。   但是看萧桐神色凝重,他到底没敢说个不字。只是问:“我若是二十八之前赶不回来呢?”   萧桐想了想,道:“叫你二十八之前赶回来,是因为你老娘我那天有事要出远门。要实在不能在那之前赶回来,你二十八那日追上我也成。”   俞谨白问:“干娘去哪里?”   萧桐便道:“带着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去安定府,给他们姑姥姥拜寿。你干爹实在走不开,只能让我去了。以前不去,还可以说是在孝期,这回推不掉了。”三年孝期,实则也就是二十七个月。两年零三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萧桐感慨,自己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以前不乐意见谁,还可以在孝期为由推脱掉,不走动便是。现在是不能了。不过此行叫她安慰的是,她并不讨厌孩子们的姑姥姥。   “那东西是要做寿礼的么?若是去安定府,自然是走水路,顺着运河下去甚是方便。我怎么追得上?”   “我此行不走水路,我还偏走陆路。你安心给我办差就是。事情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处?俞谨白道:“什么样的好处?叫阿四阿五哪来的回哪去,算不算好处?”   “瞧你那点出息”萧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催他走,“快些上路,别赶不回来。”又远远抛给他一幅卷轴,“里头是押送宝贝的几个人的画像,拿着我给你的玉符去联络。”   俞谨白将卷轴收好,忽又笑道:“干娘放心,二十八那日我定要赶回来的。”   眼看着俞谨白推门出去,外头已全黑了。   饶是他已经如此尽心做事了。在外头奔波劳碌一场,才回来,气都还没喘平,就又去替她办差了,萧桐还是心生不满。   这个臭小子,早晚有一天得被她带到人前见面。可他总是这么混不吝,终究也不是个办法。规矩这东西虽然很烦,但有时候还得讲讲的不是?比如在她跟前的时候。   想她的三个儿子,也没有哪个敢像俞谨白这般的。她不开口叫他们坐,他们只敢站着,更别提自己搬把椅子坐她对面了。   还有他成日里跟她说的那些话,真是要多放肆有多放肆。连萧齐都不敢跟她这么说话!   京中那些贵妇,稍稍没出息些的,见了她就双腿打哆嗦,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哪有像俞谨白这样张狂的?真是太不懂礼数了。   在她跟前这样也算了,若是在别人面前也这样,闹了笑话怎么办?想她堂堂忠烈侯,时不时还得在各种规矩面前低低头。俞谨白这个黄毛小子凭什么过得这么嚣张?   她得给他请个教养嬷嬷,教教他规矩才好。也不用把他教成个大家闺秀,可是也得学学各种礼节,将来且有得是大场面需要他应付呢。   当然,如果俞谨白的表现总是不能令她满意,她不介意让教养嬷嬷按照大家闺秀的规矩来约束他。   想想俞谨白若是被这么调、教,那也怪有趣的。   很好,就这么办。   萧桐款款起身,准备先回去收拾方天德,再给俞谨白物色个教养嬷嬷。 作者有话要说:  赋闲在家的侯爷就爱以折腾人为乐呀,吼吼吼吼   ☆、误中副车   杨鹤觉得自己今儿个真是倒霉催的。一大早起来,才吃过饭,就被父亲大人叫去屋里,立在他跟前,听他坐在炕头上训斥了半天。   他真想打断父亲问一句:您老不是身子不好么,怎么今儿个这么大的精神头?   但是未免把爹气得更不好了,他并不敢说。   听完了训斥,他又被命令去墙脚罚跪。这一跪,半个时辰过去了,杨崎还不叫他起来。杨鹤心里很憋屈。不就是为了几本书?至于么?   杨雁回看似和秋吟在屋里一起作活,实则心里一直在担忧二哥。   昨儿晚上,她一直引着杨崎想别的事,比如什么:“这么晚了,怎么娘还不回来?”   杨崎便道:“你娘走时说了,太晚赶不回来,兴许要在外头留宿。丫头不用太担心。”   杨雁回便又开始给杨崎说些别的有的没的,一直呱啦到杨崎累得昏昏欲睡了,她又照顾他躺下歇息,这才吹灯拔蜡走人。   她以为熬过昨晚,二哥就安全了。谁知杨崎休息了一场,身体也恢复得好了些,精神头大了,今晨还是发作了杨鹤。   只听秋吟低声对杨雁回道:“姑娘,老爷一年到头也难见发一次脾气,怎么就让二少爷给撞上了?”   都怪杨鸿!杨雁回恨恨的心想,这个出卖弟弟妹妹的叛徒。   其实杨鹤才跪了没一会工夫,连于妈妈、何妈妈都看不过去了,一会一趟的来跟她说:“姑娘,还是去劝劝吧,这么下去不行的。”   仿佛杨鹤在受酷刑似的。   杨雁回心里其实也很难过,也不知道二哥的膝盖在怎么遭罪。可总得先让爹顺口气不是?   眼瞅着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她心说,爹有多大气也该消消了。听秋吟又这么说,她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了杨崎屋里。   杨崎正倚在炕上,津津有味的看一本《三国演义》。竟然还在查她读的书?杨雁回心说,幸亏杨鹤没弄来过《□□》之类的。其实她也没看过《□□》,但好歹听人说过这本大名鼎鼎的“□□”。   杨鹤还在墙脚处跪着,只是身子明显已比刚跪时歪了不少,手还时不时的偷偷揉膝盖。看到杨雁回进来,杨鹤赶紧朝妹妹偷偷比求救的眼色。   “爹!”杨雁回走到炕头前,甜腻腻的叫了一声。   杨崎眼皮都不抬一下:“你不许给这个混账求情。”   杨鸿才是个混账呢!杨雁回一边腹诽大哥,一边可怜兮兮道:“女儿不是来求情的,女儿是来认错的。”   杨崎终于抬起了头,问他的心肝宝贝儿:“这是怎么了?”   杨雁回走到杨鹤身旁,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爹,书虽然是二哥的,可也是我自己要看的。爹既然觉得那些书不好,要罚二哥,我自然也应当被罚的。”   杨崎觉得儿子跪一跪也算了,反正皮糙肉厚的,女儿那么娇气,哪里能往那冰冰凉的地上跪呢,连忙下了炕,去扶杨雁回起来:“你这不是威胁爹吗?这膝盖才受的伤,怎么能跪呢?”   杨雁回才不起来呢,只是软糯糯道:“女儿哪里是威胁爹呢?爹就别劝了,女儿心知犯了大错,一定要跪的,不然怎么能表示女儿认错的诚意呢?”那语气态度,真是诚恳之极。   一旁的杨鹤一边看戏,一边忍笑,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活受罪。   杨崎忙道:“看了几本书,不算什么大错,不用跪。雁回快起来。”   杨雁回奇道:“那爹为何要罚二哥呢?女儿还以为,这是多大的错呢。”   杨崎道:“你二哥不该招惹你看那些浑书。”   “爹糊涂了吧?”杨雁回道,“那些书,都是大哥让二哥搬到我房里的。爹可是听见过的。您这次真是罚错人了。”   杨鹤更想笑了,雁回竟然敢在暗地里摆大哥一道。   杨崎怔住了,仔细一想,可不是这样的么。他正想开口叫儿子女儿都起来,闵氏和杨鸿从外头回来了。   闵氏听于、何二位妈妈说儿子被罚跪半个时辰了,一阵心疼,急急忙忙就进来了。发现连膝上才受过伤的女儿都一起跪着,心更是纠作一团,忙去拉杨雁回起来,又回头骂杨崎:“你这个老东西,你哪天教训孩子不行,偏选这日子。”又扶杨鹤起来,帮他揉膝盖,“疼不疼?”   有娘撑腰,杨鹤这才敢起身,听闵氏这么问,忙道:“不碍事,不过是跪一会。”其实他膝盖又麻又疼,这话不过是安慰闵氏的。这莫名其妙的挨了一遭罚,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呢。爹又不是今儿个早上才知道他看话本,还惹得雁回也看。   杨崎听了媳妇的话,颇有些糊涂。罚犯了错的孩子还要选日子不成?   杨鸿扶了他坐下,一边又劝道:“爹,你忘了么,今儿个是二弟的生辰。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您何苦在这日子跟他生气?”   杨鹤也才想起这茬,便道:“大哥不说,我自己都忘了。”   杨崎闻言,心里头也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罚错了孩子。至少也不该这时候罚他。看杨鸿来卖乖,脸又拉了下来:“都是你闹的,好端端的来跟我说雁回看得书不好,容易惹出乱七八糟的心事。”   杨鸿背后告黑状的事被老爹当众揭破,颇有些难堪,好在他脸皮够厚,依旧镇定自若道:“爹,既然你都罚过了,就别跟妹妹生气了吧。”其实他也有些稀里糊涂。他是告妹妹的状,为什么看起来被罚得最惨的是弟弟?   闵氏闻言,恨恨的对杨崎道:“不就是看了几本书?有什么好生气?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糊涂?我早知道鹤儿喜欢读话本。他给雁回看的书,我也都瞧过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倒也有一些什么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我看雁回并不大爱看那些。”   又对杨雁回道:“扶你二哥一把,让他歇着去。”   杨雁回这才扶着杨鹤一瘸一拐的去了。到了杨鹤房里,扶他坐了,又殷勤的蹲在一边帮他揉膝盖,还抬着小脑袋,眼巴巴的看着他,问道:“二哥,疼么?”   杨鹤一点也没有感激妹妹的意思,反而埋怨道:“你怎么那么晚才来救我?真是铁石心肠啊你!”   杨雁回气得在他膝盖上重重拍了一下:“早知道你这么说,我才不救你。”   “这样都能吵起来,我真佩服你们俩。”杨鸿好整以暇的进来,完全没有半点奔波劳碌的疲态。内疚、羞愧之类的表情,更别想在他脸上寻觅到一星半点。   闵氏也进来了,挽起杨鹤的裤腿看了看,见没什么要紧,便放心了。她又问道:“这大清早的,闹得是哪出?”   杨雁回觑了一眼杨鸿,回道:“闹了一出张良刺秦。”   闵氏有些晕,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杨雁回继续对娘解释道:“说是张良找了个大力士,于博浪沙椎击秦始皇,结果……”她又满是同情的看了一眼杨鹤,“误中副车。”   闵氏虽然识文断字,但读书并不庞杂,就是杨雁回看的那些书,她也只是随手翻几页,看看都是些什么故事罢了。还是为防儿女胡乱读些乌七八糟的书。   是以,闵氏压根听不懂女儿在说什么,只是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跟娘打机锋。”   杨雁回想起昨夜的事,转过话头,问道:“娘,你和大哥昨儿个夜里……”   闵氏打断她,正色道:“雁回,鹤儿,昨儿个的事,你们没看见,也不知道,更不许往外说,就当姨妈没来过。往后也不许打听,连你们大哥也不能缠着他问。”   杨雁回和杨鹤互相看了一眼,虽然心里都生出种种疑问,但看娘如此郑重其事,便也只能点头应下。   待闵氏出去了,兄妹俩忙又去看杨鸿,满心巴望着大哥能说出些什么来。杨鸿才不理弟妹那渴望的眼神,反而神态自若道:“你们谁要是敢问我,我就去跟娘告黑状!”   杨雁回很生气,又蹲下身子帮二哥揉腿,还仰着小脸道:“二哥,往后咱们两个孤立他!”   杨鸿慢悠悠道:“你问问他有那个胆子吗?”   杨鹤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柔软光滑的小脑袋,道:“雁回,你的脑壳摔坏过,所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二哥给你说一件吧。”   杨雁回听着这话,觉得十分不舒服,但还是道:“二哥说。”   杨鹤便沉浸在了回忆里,对着蹲在他身侧的妹妹,讲述起了往事:“有一年过年,娘按照惯例在家里各处都贴了神像。什么玉皇大帝、土地、财神、灶王爷、门神……能贴的都贴了。还天天摆着香火供奉。那个时候你人又小又淘气,竟然趁人不注意,拿了点燃的香,挨个给各个神像点眉心痣,一点就是一个小窟窿。先是爹看到了,忙训斥说,雁回,快别点了,给你娘看到,要揍你的。于是你就不点了。等爹走了,你继续点。后来又给娘看到了,娘又连忙训斥说,雁回,快别点了,给你爹看到,要揍你的。于是你又不点了。等娘走了,你又继续点。”   杨雁回:“……”   “这事大哥也知道。咱们兄妹里,你向来很少挨罚的……”就听杨鹤又无比幽怨的对杨鸿道,“所以,大哥,下次你再告黑状,一定把矛头对准了,千万别再误中副车了。做弟弟的求你了。”   杨雁回气得又拍了二哥膝盖一下子:“你真没出息!”   她再没了给杨鹤揉膝盖的心思,起身气哼哼的走了。不过不要紧,她总有法子知道娘昨夜去干了什么,也总有法子让爹站到她这边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堂妹的疑惑   杨鹤向来心大,待膝盖不难受了,便把莫名其妙被罚跪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看到娘买了他爱吃的水煎包和山楂糕回来,想起爹也爱吃山楂羔,还很贴心的端了几块过去给杨崎吃。   杨雁回完全秉承了二哥这种性格,生了一刻钟不到的气,看到自己才做好的香袋,就拿去向杨鸿献宝了:“大哥你看,我给你和二哥每人做了一个。”   杨鸿乐呵呵的接过来,左看右看,又温声夸了一回,说:“不错,月白香袋绣翠绿青竹叶,颜色清雅,绣工精致,做得很好看。咱们雁回的手艺突飞猛进呀!”然后便郑重挂在腰间。他就说他的妹妹人见人爱嘛,一点都不记仇,每次生了他的气,一转脸就忘。多讨喜的姑娘呀,得多蠢的人才瞧不上眼。   杨雁回又拿着另一个香袋去找杨鹤献宝。杨鹤一脸嫌弃,说这香袋做得太女气,又说绣工比娘差太远,最后很勉为其难的收了,不过是小心翼翼收到了袖子里,还说不敢挂身上,怕人看见笑话这香袋做得不好。   杨雁回一边听他说混账话,一边告诫自己,今儿个是二哥的生辰,不要跟他斗嘴赌气,这才忍住了一把抢过香袋的冲动。只是气恼道:“以后再也不给你做了。”这才黑着脸气哼哼的走了。   “难看些也没什么要紧,你只管放心做吧,我不嫌弃。”杨鹤在身后喊道。   杨雁回终于忍不住,回身踢了二哥小腿一脚,这才又走了。她才来到院中,就听坐在石桌处刺绣的闵氏喊道:“雁回,今儿个晌午咱们给你二哥庆生,娘给你们做好吃的。等一会村学下课,你去叫上小石头和莺儿过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杨鹤正把自己的策论交给杨鸿看,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忍不住低声道:“叫小莺来做什么?这是庆生还是哭丧……”   杨鸿深深吸了一口气。杨鹤立刻觉得不妙,这是大哥准备谆谆教诲他的前兆。他忙又道:“不过小莺是堂妹,她来也是应该的,我一定好好待他,怎么也要拿出做哥哥的样子来。”   杨鸿这才继续低头看他的策论。想着弟弟今儿个受了委屈,又正逢着生辰,他便道:“差强人意,今儿就放你一天假。”   杨鹤头一次觉得大哥这么好说话。他觉得全天下除了他之外,估计各个都觉得大哥是个很和气的人,于是忙不迭的捧回了策论,谢了大哥好几回,这才回自己屋去了。   杨雁回已经开始着手培养老爹读话本的兴趣了。因为怕杨崎累着,她搬了个绣墩,挨着炕头坐了,一上午都在给杨崎读话本。杨崎只叫她接着读那个《三国演义》,杨雁回一气读了好几回,都口干舌燥了,杨崎才想起叫她喝水休息。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杨雁回便伺候杨崎躺下,叫他休息会儿。她则准备去喊小石头和小莺来家里吃饭。因想着还得先知会过周氏和庄大娘,她便走得早了些。   闵氏去鱼塘亲自挑新鲜的鱼虾去了,还没回来。于、何两位妈妈正在灶间里忙着,秋吟在后院割韭菜、摘韭菜。小院里的人各个忙碌而充实。   杨雁回还没走到街门处,就听见外头已经传来小石头的声音:“小莺姐姐,你就进来吧。”   “我不去。”   “快进来吧。”   “我不……”   两个小孩子一边争执,小石头已经拉着杨莺进来了。   杨雁回忙上前去拉杨莺另一只手:“小莺,我正想叫你来呢。”   杨莺却把小手背到身后,不肯给她拉过去,又低头怯怯道:“我……我记得今儿个是二哥的生辰。我没带礼物,我回去拿……”   小石头一口拆穿了她的谎话:“小莺姐姐,你明明带了,你早上还说要把书袋里的砚台给杨二哥呢。”   虽然小莺十岁,小石头只有六岁,但因为小莺读书晚,小石头读书早,是以,他们两个是同窗。因为日日要见面,小莺有很多事,便瞒不过小石头去。   杨莺的眼圈红了,眼睛里又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只是低着头,语无伦次道:“姐,我……我……”   小石头又道:“小莺姐姐,你又不敢回去,干什么要说谎呢?”   杨莺更急了:“小石头,谁叫你乱说的?”   小石头不满极了,小嘴撅了起来,满脸委屈:“我叫庒翊。”   杨鸿早注意到院里的事了,起身出了房门,朝杨莺走来,俯身拉过她背着的手,又问她:“小莺,是不是学堂里有人欺负你?”   杨莺的掌心里,赫然横着几道肿痕,一看便知是被戒尺打过。杨雁回忙问:“小莺,先生打你了?”   杨莺的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   杨鸿想给她揉一揉掌心,散开淤血,又怕弄疼她,只得收回手,又哄劝道:“小莺不要哭,大哥给你包扎一下,上过药就不疼了。”   杨莺心里很孺慕这个看起来和气可亲的大堂哥,看他低下身子来软语温言哄自己,便含泪点头。   杨鹤不爱看到杨莺总这么哭哭啼啼的,只觉得看一眼都让人心烦。但是看她的手被先生用戒尺打成这样,也就不忍心给她脸色看了。瞧瞧她这么瘦弱,再想想戒尺那么厉害,又生出几分同情来。   杨鸿拉了杨莺,到院里的石桌前坐下,又取来药膏和干净的棉布给她包手。生怕弄疼小女孩儿,动作格外轻柔。   小石头虽然年纪小,但口齿伶俐,杨鸿这边给杨莺上着药,他已经叽里呱啦将事情说完了。再加上杨莺从旁补充,杨雁回等人便知晓了事情的完整经过。   原来村学里有个才来的黄先生,对青梅村不大熟悉。见杨莺乖巧柔顺,读书用功,颇喜欢小女孩,还奖赏了一块砚台。谁知杨莺太不给面子了,才得了砚台,就连续两天无故旷课。   有些学生知道,杨莺是去帮家里挣钱了。这几日,受灾村的村民,为了赶紧种上地,纷纷出钱雇短工,价钱比以往高出好些。周氏非撵了杨岳去给人种地作活。杨岳觉得辛苦,又不敢不去,他心里不痛快,也顾不上心疼儿子了,便要儿子也去。杨鸣本来就在焦师父那里吃了许多苦头,现在还要去种地,也是叫苦连天。   父子两个一叫苦,就惹得周氏很烦,于是就拿女儿出气。看女儿近来天天喜笑颜开,就觉得全家都在受罪,就她一个在享福,便非要她跟着父兄下地做了两天活。杨莺说要先给先生告假,周氏也不许,非说她是在耍小心眼,想要偷懒。万一先生不准假,她岂不是就不用去了?   杨莺只得跟着父兄下地干活,从地里回来后,周氏还要磋磨她,让她做饭洗衣洒扫,伺候一大家子。   杨岳和杨鸣父子两个便跟瞎子似的,眼睁睁看着也不管。在他们看来,洗衣做饭洒扫的活计,本来就该是女人的事。他们父子两个认为自己是很有良心的,从未亏待过杨莺。不然早跟某某村的某某人一样,卖了女儿做妾做丫鬟了。   折腾了两天,周氏才肯放杨莺去上学。   可是这些事,黄先生并不知道。黄先生只觉得杨莺令他很失望。   按照规矩,学生无故不来上课,是一定要被罚的。于是就命杨莺伸出手来,用戒尺责罚她。   杨莺只觉得戒尺打在手心里,钻心一般疼,几下就被打哭了。这要是个半大小子哭成这样,黄先生只会打得更狠,可是面对一个小女孩,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有胆大的学生看杨莺可怜,就帮她求情,对黄先生说了她家里的情况。   黄先生闻言,连声道:“岂有此理。”又对杨莺说,“你即刻回去,将你父兄叫来。”   杨莺不敢违逆先生的意思,只得回去叫人。杨岳不在家,只有杨鸣躺在炕上哼哼,说是练拳练得浑身疼。周氏在一边端着糖水伺候着。   杨莺说黄先生叫爹和大哥过去。杨鸣本来也在炕上哼哼烦了,听说是先生传唤,就跟杨莺去了一趟。   黄先生当着学生们的面,将杨鸣好一顿训斥。杨鸣虽然混账,但先生的话,他不喜欢也只能听着。毕竟他要是敢顶撞先生,传到了焦师父那里,他的下场只怕更惨。   末了,黄先生还说,按照规矩,学生无故缺课二日,父兄都要被罚,又叫杨鸣伸出手来。杨鸣在焦师父的紫檀木板子和黄先生的戒尺之间做了一下挣扎,最后选择了挨戒尺。   黄先生打杨鸣可不像打杨莺那般了,他一点都不客气,使出了十成十的力气,一气打了几十下,直把杨鸣的手打得肿得跟馒头一样。杨鸣疼得只觉得全身都在冒冷气。他不好意思哭,更不敢发火,待先生责打完了,只能继续垂首站在一边听训。就听黄先生又道:“明日叫你父亲来。”   杨鸣剜了妹妹一眼,灰溜溜走了。   杨莺已经吓得魂都去了一半。大哥因为她挨打,等她回去了还有命么?何况先生还叫父亲明日来学堂,听起来是要连爹也一起罚。   好容易挨到下课,她才魂不守舍往家去,可是又不敢回去,简直是一步一挪的在走。还好小石头机灵,直接拉了她来杨崎家。小石头说,这次也只有杨二叔和杨二婶能救她了。   杨莺因为挨了先生的罚,怪不好意思,起初还不肯进来,小石头非拉了她进来不可。   杨雁回听了事情起因,直夸小石头聪明。   杨鸿给杨莺包好了手。杨莺只觉得药膏涂上后,冰冰凉凉的,手心很快就不疼了,这才不哭了,连忙谢过大堂哥。   杨鹤本来就同情杨莺,听闻杨鸣被打,心情更是大好,特地拿了山楂糕来给杨莺吃,也没忘了赏小石头一块。   杨莺顿觉受宠若惊,连忙捧出砚台来献宝。杨鹤根本不知道堂妹的生辰,甚至连她几岁了都弄不太清楚,接过人家送的生辰贺礼后,颇有些心虚,心想着以后不能总甩脸子给小堂妹看呀。   杨莺又忧心忡忡的对杨雁回道:“姐,我觉得这次连叔叔和婶子也救不了我。”   杨雁回安慰道:“放心吧,有大哥在,保你没事。”   杨莺看了一眼杨鸿。这个向来都很和软的大堂哥能帮她?她怎么觉得不太可能呢?   上次爹娘和大哥来二叔家闹事,二叔和二堂哥虽不愿相帮,也实属情理之中。后来二叔还是帮大哥还了账,她也不意外。但是叔叔家吃了这种大亏,大堂哥还要白给她们家十亩地种,她觉得大堂哥为人实在是太好了,简直善良过头了。虽然爹时常念叨,说大堂哥是“心腹大患”,但她一直都觉得爹这说法简直不可理喻。   这么想着,杨莺又满是怀疑的看了一眼杨鸿。大堂哥真的能救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千万表误会这章的内容荒唐呀。   明代,挞罚为乡村小学普遍采用的教学方式(也就是体罚小孩纸)。学生犯错严重的话,连家人都要跟着受罚。明黄佐《泰泉乡礼·乡校》中规定:“无故而逃学一次,罚诵书二百遍;二次,加朴挞,罚纸十张;三次,挞罚如前,仍罚其父兄。”   所以,黄先生是可以罚杨莺的父兄的。   另外,明清小学生入学年龄,多为八岁。明代有的地方官府规定,八岁还不让孩子入学,罚父兄。   至于明代能不能男女同塾,这个我说不好。只知道看三言二拍,有些家境好的人家,请了先生后,儿女一起念书是有的。但人家是有血缘的,而且这算是私塾。   也有提过女孩儿上村学的。比如莘瑶琴就在村学读书。   还有作者之前说过的。李卓吾讲学,听众往往相聚数千人,而且不分男女老幼。不过这个就不是社学性质了。   所以,古代能不能男女一起上社学,这个作者掌握的证据不足,说不好。   反正这个文是架空,大家就凑合看吧。      ☆、危机解除   杨鸣正在家歇着时,秋吟来叫他,说是杨鹤生辰,做得饭菜多了些,请他一起过去吃。   彼时,只有杨鸣一人在家。杨岳去上工还没回来,他是坚持要在家偷懒的。杨莺喊他去了学堂后,周氏便出去打叶子牌了。从来杨鸣、丈夫若不在家,她也便不大在家里,不到杨莺做好饭去喊她回来吃饭,周氏是不会回来的。用杨岳的话说来就是,“一打起叶子牌,就昏天黑地到除了儿子不顾别的。”   杨鸣听说是要给杨鹤庆生辰,全然没有半点兴趣,但是想想二叔家里伙食好,他已许久没开荤了,便还是跟着秋吟去了。   来到杨崎家后,他并没看到什么丰盛午宴,只见堂弟堂妹和杨莺、小石头围坐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前说笑。除了弟弟妹妹外,还有一个他看到就发憷的人物——焦云尚。   焦云尚冷着脸唤他:“鸣兄弟,一起来坐,杨二叔家的茶果还挺好吃的。”   杨莺看到杨鸣来,早已吓得不说不笑,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杨雁回不由伸手揽过她来安慰,却分明感觉到她一阵颤栗。   杨鸣看到焦云尚就觉得不好。焦云尚不喜欢他,总爱找他麻烦,虽然比他小几岁,但是仗着功夫好,从小到大让他吃了许多亏。现在他又跟着焦师父学艺,自打这小子得了假,帮着焦师父传艺后,明里暗里又让他吃了许多亏。他对焦云尚是又厌又怕。   焦云尚见他踟蹰,又道:“师兄的传唤你都不听?”   杨鸣心里不肯认焦云尚做师兄,最好按年龄排,他做焦云尚的师兄才好,但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焦云尚看了一眼杨鸣的手,并不叫他坐,只是笑道:“鸣兄弟这手还怪好看的”说着,两根手指捏起他手腕,在众人眼前一晃,“你们看,太阳底下一照,透亮。”   杨鸣疼得嗷嗷叫:“师兄,师兄,疼,疼。”   焦云尚这才放开他手腕,道:“这是让我爹给教训的吧?”   “这倒不是。”   焦云尚目中忽然迸射出狠戾的神色来:“胡说,我明明看到了是我爹给教训的。”   杨鸣给他吓了一跳,再看这阵势,便明白了什么,只得低头道:“是,是焦师父教训的。我今儿去了村学后,又去了一趟焦师父那里,因打得拳不好,焦师父嫌偷懒了,就……小惩大诫。没动板子。”心里却很不服气。杨莺是他的妹妹,他家里人爱如何磋磨便如何磋磨,干旁人何事?况且,他平日里连话也很少和妹妹说,并没欺负过她,今儿却白白因她挨顿打。怎么瞧这帮人的眼神,错的反倒是他似的?   焦云尚又威胁道:“你别跟我耍花招。”   杨鸣忙道:“绝不会。”   焦云尚这才满意了,又道:“你父亲年纪大了,想来黄先生明日叫他过去,不过是训斥他一顿,不会揍他,你明儿个陪着过去一趟吧。”   这是怕谎话露馅,让他明日过去帮着遮掩呢。杨鸣心里头门儿清,但他实在是惧怕焦云尚,尤其怕不应下来,焦云尚去找焦师父告黑状,或者干脆暗地里拍他黑砖,只得点头应下来。就焦云尚那性子,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杨鹤此时方开口道:“大哥,都这时辰了,您是回去当一回孝子,给大伯母做回饭呢,还是和我们一起吃呢?”   杨鸣看了一眼自己肿胀的左手,面上带了恼意。   杨鸿却道:“二弟,何苦为难大哥呢?何妈妈,把才做好的那个红烧肉给大哥装了带回去,再把早上剩下的葱花饼和水煎包装一些。小莺要在这里吃饭,总不好让大哥和大伯母饿着。”大堂哥都这么乖觉了,总要给点好处,不可磋磨太过。免得他一点好处没捞着,便不尽心帮着遮掩过去这场事。   何妈妈忙应了:“哎。”   杨鸣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好歹有红烧肉吃了,还有葱花饼,二叔家的葱花饼都是大白面做的,油也放的足足的,可香着呢。又在心下感叹了一回,想他家以前的日子多好啊,何曾为了个红烧肉和葱花饼馋成这样?   拿过何妈妈交给的吃食,又得了焦云尚点头应允,杨鸣这才往外走。但心下到底存了不忿,走到影壁拐角处时,被一盆花挡了去路,便一脚踢了过去,那花盆磕在影壁角上,虽说没碎了,但也生生掉下一块瓦片来。   杨鸣便好似没察觉似的,仍旧自顾离去了。杨鹤真想去把这厮追回来揍一顿,但被杨鸿眼神制止了。   杨鸿其实也烦透了大伯一家,除了杨莺。但是他也只能一忍再忍。他要考功名,走仕途,杨岳到底是他的亲大伯,一个处理不好,万一落下什么不好的名声,会影响他和弟弟将来的前程。为这么一家子人,不值当的。何况杨崎也不会让他做太过。   杨莺连忙对杨雁回道:“姐,我帮你收拾干净。”   杨雁回拉过她没被打的那只手,往上卷起了衣袖,只见她手腕往上一些赫然还有几道青紫的痕迹,应该是被鸡毛掸子或者藤条一类的东西抽出来的,看样子,有个一两天了。   刚才碰到她胳膊,她便抖起来,杨雁回就猜她身上还有伤。   杨雁回道:“你何苦还要瞒着我们呢?这是为什么事被打的?”   杨莺忙拉下袖子,嗫嚅道:“做饭太慢,饿着爹娘和大哥了,就被……早不疼了,我没事。”   杨鹤看到那伤,也是抽了一口气,想他被爹罚跪一会还觉得膝盖难受得不行,一个小女孩,天天干那么多活,还要被人打,遭的这份活罪,真是让人难以想象。他不由道:“大伯和大伯母这是干什么?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已经死了一个了,难道要再逼死一个?”   已经死得那个,自然是说的杨鹂。   杨莺就听不得别人提起杨鹂,闻言便嘤嘤哭起来,杨雁回怎么劝都劝不住。   杨鹤实在是见不得女孩子哭,闻声一阵头大,心里烦躁得像有虫子在挠。正要找个借口溜走,闵氏回来了。看到杨莺哭得惨,忙过来问怎么了,还不待众人回话,又对小儿子道:“肯定是你招的。”   这还真不能算是冤枉了杨鹤。   杨鹤虽然不服气,但也无话可说。   杨雁回又带杨莺去了屋子里,给她整条手臂涂药膏,这才发现,她肩背上还有伤。闵氏也是直叹气,进屋哄了一会杨莺,待她不哭后,也只能先去灶间做饭了。   药膏涂好了,杨莺又道:“我帮姐姐拾掇花盆去。”   “不用了”杨雁回道,“左右也是坏了,扔了便是。”   杨莺出了屋,走到花盆前,细细瞧了一会儿,忽笑道:“这花盆挺好看的,扔了可惜。我见过有卖花的人,打理的盆景可好看了。我帮姐姐拾掇一下,包管叫这花盆变得比完好的还好看。不过,要借焦大哥的力气使一使。”   焦云尚看人家小女孩刚哭了一场鼻子,这会心情才好起来,虽然不乐意打理什么花盆鸟盆草盆的,但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小事,但凡莺妹妹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说就是。”   花盆里的土都已松散开了,里头的月季花也倒了。街门外的东墙根下,有一个小花圃,里头都是月季花,杨莺便道:“我先把这月季花栽到外头去。”   秋吟忙道:“莺姑娘的手才包好,还是我去吧。”   秋吟去栽月季了,杨莺看看自己的手,又道:“得把这土再填进去。”   杨雁回卷起袖子,蹲到花盆边:“小莺管指挥就行,我来把土填进去。”她又是铲子又是手的,把土又填了回去。只是因为花盆缺了一大块,她只能填了半盆土。缺口处,没法填土。   杨莺捡起摔下来的一大块碎片,往花盆里比了比,又道:“太大了,得弄小些。焦大哥能把这掰下来一块,又不叫它碎了么?”   焦云尚走过来,道:“这个我拿手,你说,从哪里掰开,掰成什么样?”   杨莺比了个地方,焦云尚便照着她的话,将这碎片掰下来一小块。杨莺拿过那片大的,比了比那半盆土,最后插到了中间。只是她单手,胳膊又受过伤,力气又小,插不动。杨雁回只得帮她擦进去,按实了。就这样,一个向里弯着的瓦片,将花盆又隔出来一层。杨雁回按照杨莺的指挥,将瓦片隔出来的地方也填上土,直填到了差不多一盆高。   杨莺看了看院子四周,又去墙根处拔了些低矮的野草、野花什么的,在花盆里点缀起来,很快将一个花盆打理得生机勃勃,又漂亮又别致。   那会子,杨雁回拿了好些焦云尚送她的小玩意出来给杨莺和小石头玩。杨莺又去石桌上拣了两个拇指大的彩绘小泥人儿,一男一女,让她们对坐在第二层的一蓬小花处。这才又道:“好了。”   杨雁回瞧了瞧,笑道:“这么简单一弄,看着到不像是花盆了,像小院里起了二层小楼。这低一层的地方像个小院子,那瓦片圈出来,垫高了一层的地方,像是小楼。两个小人正对坐在楼顶说笑呢。摆在这里倒可惜了,我要摆到我屋里去。”   杨莺闻言,整个人似乎都闪闪发光起来,再不像刚才那个卑微怯弱的小女孩。   纵使焦云尚对花盆没什么兴趣,都忍不住一阵赞叹,又道:“莺妹妹,你可真不会投胎,你怎么不投到杨二叔家里来?”   杨莺眸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又黯然低下头来,嗫嚅道:“焦大哥……不要这样说。”   焦云尚没想到她还挺维护爹娘,深觉自己言辞唐突了,又道:“下回再有人欺负你,你就直接来找我,何必再让杨鸿跑一趟呢。”   小石头也喜欢这盆花。他也说不上是花盆好看,还是花好看,还是整体好看,反正就是少见,就是好看,于是非要闹着搬回去。   杨雁回只得道:“等吃了饭,我抱了花盆,一路送到你家去。你这么个小人,怎么搬得动?快,先谢谢小莺姐姐,这是她捣鼓出来的宝贝。”   小石头连忙谢过了杨莺。   闵氏自己做了手擀面,于、何两位妈妈做了一桌子菜,几个孩子和闵氏、杨崎一同在堂屋坐了,一道用饭。   闵氏和杨崎想让孩子们多玩闹会儿,略饱后就走了。   一众孩子一起饕餮了一顿,各个都吃得心满意足。   杨鹤又对众人道:“你们今儿个都是沾了我的光,快来祝寿星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正念着,其余几个人都已走光了。连杨莺也叫杨雁回扯了去。临出屋门,杨雁回还没忘了回头对他说一句:“照规矩,最后离桌的洗碗啊。”她吃饭细嚼慢咽惯了,杨鹤总喜欢用这句话打趣她,如今她照样还回去。   杨鹤:“……”他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没良心的妹妹。   当然,碗是不用他洗的,自有秋吟来收拾。   杨莺心里惦念着家里的鸡鸭,又怕洒扫活计做得晚了挨打,歇息了会儿就走了。小石头缠着杨雁回玩了好大一会,这才回去。   杨雁回就搬了花盆送他家去。焦云尚看着她的背影,面上颇幽怨。   本来他想好好同她说几句话的,却一直被小石头搅来搅去。她还把他们俩合力捣鼓出来的盆景送了小石头。   焦云尚想帮杨雁回搬花盆,可是看看小石头,就觉得等她回来了,他们俩自己单独处一处比较好。万一他上去帮忙,杨雁回就不去了呢?他不乐意白干活。   杨雁回和小石头刚出街门,忽见一个中年妇人赶了一辆骡车过来。那妇人着一件藏青色云纹妆花褙子,丁香色遍地绣花马面裙,梳着规规矩矩的圆髻,额头饱满,圆脸盘,面色红润,生得很是大方富态。   杨雁回瞧见这妇人,面上大喜,忙叫了一声:“妗妗,怎么这时候来了?只有你自己么?表哥表姐可来了?”又一连声朝家里叫人,“于妈妈,快去喊娘出来,妗妗来啦。”   于妈妈闻言,连忙进去报说舅太太来了。   闵太太认得小石头,俯身摸着小孩子的肩头,道:“小石头也在呢?”   小石头撇撇嘴,正要抗议闵太太对他的称呼,就听闵太太又道:“你姐姐在后头车厢里呢。”   闵氏很快出来了,正听到这话,奇问:“你把秀云也带来了?怎么不下来?”   杨雁回也是心下生奇。这才走了几天呀,怎么又回来了?距离二十八,可还有些日子呢。   就听闵太太又道:“我再不带她回来,孩子命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我不知道怎么在作者有话说里发图片。否则真想把我在文中提到的这种盆景图片发出来。有人见过吗?我只知道我见过……   ☆、揍他   庄秀云才被文家接走,这才第三日,又叫闵舅妈送回来了。   倒是没危险到闵舅妈说的那样垂危,但她再不把人带回来,估计也真就差不多了。   庄秀云脸色蜡黄,神情呆滞,人也在发烧,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小石头听说姐姐来了,本来很高兴,一看姐姐成了这样,“哇”一声就哭开了。   杨鸿等人听说舅妈来了,也出来相迎,却看到一副这么凄惨的场景。   杨雁回跟着闵氏和舅妈,将秀云送到了庄家。女儿这模样,把老两口唬了一跳。   闵舅妈这才对众人说起缘故来。   原来庄秀云回到夫家后,待遇并未改善。文家人来青梅村接她时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那窑姐儿有了身子,仗着孩子开始作妖。一天吃几顿饭也罢了,还特别挑嘴,汤汤水水一点都不能咸了淡了凉了热了的。穿衣吃饭、洗手洗脸洗脚,都要人伺候着。恨不得大小便都有人捧个盆给她接着。   文父文母都受不了那窑姐儿的脾气,文正龙也受不了小妾忽然这么作。那小妾也有趣,每每作得别人都受不了啦,她便又好上一会子,直说自己有孕后,这脾气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不过大部分时候,那小妾活得都跟皇后似的,让人伺候的很舒坦。   文家人只道她生了孩子后,脾气便会变回以前那么好,但也实在不想忍她这几个月。文母更便寻思着,操持家务的理当是儿媳妇,况且秀云一走,她的日子也确实不如以前舒坦了。所以,又催着儿子去将秀云接回来。   因怕秀云不肯回来,文家母子这才上演了全套功夫将人接回来的。   庄秀云回到婆家的当天下午,就发现被骗了。   原本丈夫和她小别胜新婚,看她在娘家养得丰盈了一些,气色也好多了,便在屋里和她好生温存了一番。庄秀云正沉浸在幸福中时,小妾开始嗷嗷叫着说肩膀疼,喊个人来捶捶肩。   文正龙才不去,便叫秀云去。秀云惊呆了,自然也不去。文正龙便说,秀云还是文家的媳妇,自然要为文家的子嗣着想,那小妾生的孩子,都是正室的儿女,非要叫秀云去照顾。   秀云完全说不出什么“你不是说我可以把孩子扔了?”的话。   虽然文正龙是拿这个话哄她回来的,但也料定了,她做不出这样的事。事实上,庄秀云连这个话都说不出来。   小妾叫了半天不见人来,就捧着肚子直嚷疼。文母便训斥秀云这个媳妇做得不尽心,连文家延续香火的大事都敢怠慢。庄秀云软懦惯了,稀里糊涂就被连训带哄的过去伺候怀孕的小妾了。   谁知道那小妾一看是正室来伺候自己,越发闹腾得离谱了。秀云怎么服侍,她都不满意,秀云不伺候了,她就说秀云打她肚子。夜里还要秀云打个地铺,睡在她屋里。那小妾一夜闹腾了好几回,折腾着秀云伺候她喝水、吃宵夜,宵夜还是叫秀云半夜起来做的。   就这样熬到今早,庄秀云再傻也回过味儿来了。那窑姐儿分明是仗着怀了孩子,就巴望正室的地位,故意折磨她。把她给作践死了,或者作践得活不下去,自行了断了,那窑姐儿才能借着孩子被扶正。   文家人一心只顾着孩子,且文家父子又都被那小妾迷住了,哪里舍得叫那窑姐儿受委屈?所以,不管秀云受什么委屈,都叫她再忍忍。好歹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庄秀云说什么也不伺候了。于是小妾又捧着肚子哭号起来,一会说庄秀云刻薄她,一会又说庄秀云给她的吃食里下了不好的东西,她肚子疼得紧,只怕孩子要掉了。   窑姐儿闹腾的厉害,又招惹了满街的人挤进院里来看笑话。   庄秀云又羞又气,指着那倒在地上的窑姐儿说:“你这么能闹腾,当心真把你肚子里的孽胎给闹没了。”   一句话惹了文母不快,“啪”的一个大耳刮子就招呼到了秀云脸上,又道:“我是你的婆母,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听着。赶紧给你妹子赔个不是,好生照顾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既是文家的骨肉,那就是你的骨肉。你有再多怨气,也不能咒孩子。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哪怕你要打死这个作孽的小妖精也由得你。”   文母也被那小妾折腾烦了,说到后来,也是只叫她“作孽的小妖精”。可那作孽的小妖精,到底怀了她孙子。无论如何,她也要秀云忍到孩子生出来。   庄秀云总算是被婆婆这一巴掌打醒了,坚决不肯再在婆家多待一刻钟,嚷着要走。   文家人好不容易才把她请回来的,哪里就肯这么让她走了。文正龙便说:“我为着求你回来,那般做小伏低,你竟不肯再为这个家尽一点责任。我真是娶妻不贤。”语气里满满都是失望。   直把庄秀云气个倒仰,她道:“我瞎了眼,当初才会嫁给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话毕,抬脚就要走。   那窑姐儿可容不得她就这么走,直说肚子绞痛越发厉害,一定是秀云下药了,让文正龙锁了秀云送官去。   庄秀云反倒叫那窑姐儿气笑了:“你再不起来,当心落个雷下来,劈了你的孽胎。你想弄死我,再做正头太太,门儿都没有!”   这么泼辣的话都被逼着说出来了,庄秀云脑子也灵光了,不等文母的耳刮子再打上来,推开人群就跑了。   文正龙赶紧去追媳妇,庄秀云只是跑,一口气跑到闵舅妈家里,直喊救命。闵舅妈刚从屋里出来,庄秀云就昏倒在院子里了。   文家人赶到,要带她走,还说闵家人做不了文家的主。闵舅妈实在是瞧不过去了,干脆就说自己是秀云的舅妈,秀云让夫家虐待得昏过去了,绝不叫带走,就算闹到官府去判个“义绝”,她也不怕。当下又喊了儿子出来,把人轰了出去。又叫女儿去请了大夫来看秀云。   闵表姐去县城里请了大夫来,路过文家时,又寻了文家的街坊问明白了事情,回来都跟闵舅妈说了。   大夫只说秀云是累着了,加之气急攻心,这才昏倒了。诊治一番,将人弄醒了。庄秀云就变得这般呆呆傻傻了。   闵舅妈照顾了半晌,发现秀云还是这个模样,觉得不好,也等不及吃晌午饭,就套了车将她送了回来。一双儿女,一个看家,一个要帮父亲盯着铺子,是以,她只一个人来了。   听了嫂子的话,闵氏只想着,今早从水月庵回来时,本想从县城里过,也好看看秀云,出城时还能看看大哥大嫂,可又想着,这一趟越少人知道越好,便仍叫杨鸿避开县城,抄小路回来。她喃喃道:“早知道,我今早就该从县城……”早知道就该从县城里过,还能看看秀云,好歹也不能让文家人把秀云气成这副模样。   杨雁回忙道:“娘,你今早又去田边看,又去果园里瞧,哪里有时间去县城呢?这事跟你有什么干系?”   她不知道闵氏去干了什么,只知道这事是决不能往外透露的,所以,赶紧截住了话头。   闵氏回过味来,忙说:“我原想着,今早再去县城里的。果园里下来好多新鲜的桃,想给你舅舅舅妈吃的,到底是没去。”   庄大娘没甚心情听别人叨叨,只是呆坐在女儿身旁。听了事情经过,静默了半晌,一头栽倒,晕过去了。   庄家又是一番手忙脚乱。闵舅妈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揉胸口,好容易将人弄醒了。庄大娘嚎了一嗓子,“我苦命的女儿啊”,又晕过去了。   闵舅妈也没辙了。   其实何止庄大娘晕过去了,杨雁回也很晕。她觉得她这辈子遇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文家这样的人家曾经也发过家!   庄大爷已经顾不上媳妇了,缓缓站起来,明明手都气得打哆嗦,身子却稳得像座山:“她们打我女儿一巴掌,便要还回来十巴掌,一百巴掌。文正龙打了我闺女几次,我一次不少都要他还回来!小石头,去叫合族的人来!”   小石头泪眼汪汪的问:“是要叫人去打姐夫吗?我马上去叫人来,一定要狠狠揍姐夫!”他实在没心情纠正爹对他的错误称呼了。   庄大爷拧眉厉声道:“以后不许叫他姐夫,只许叫他畜生!”   这才是里正啊!杨雁回在心里赞了一回这气势,又忙叫住小石头,并对庄大爷道:“庄大爷若是还想叫秀云姐和离,就不能找族里人去揍文家的人,就算找别人揍,您老也不能自己露面。”   庄大爷已经气得没理智了,但是杨雁回还有。   庄大爷带人去揍文家的人,往轻了说是家务事,往重了,文家人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说是秀云指使调唆族人这么干的。真撕破了脸,他们可以拿着这个做借口,败坏秀云的名声,趁机闹个义绝,还能叫秀云被判处徒刑一年。   这世道,女子若要主动离异十分不易,除非男家也同意。《大康律》更是公然袒护男人,这种事,官员断案也从来都是偏袒男人。   到了这时候,女人万不能叫人拿了把柄去。   庄大爷道:“你小孩家家的,别插手。”他铁了心要先教训了文家再说。   杨雁回便道:“庄大爷若定要教训文家,也容易。不用庄家的人出面,叫我大哥去办就行。”   她算是看出来了,凡是面对不可理喻的人,杨鸿从来不介意以暴制暴。而且他有个不用发工钱的打手——焦云尚。只是焦师父不喜恃强凌弱、逞凶斗狠之事,所以焦云尚很多时候都不会露面,只在暗地里帮杨鸿,功劳都给杨鸿一个人得了去。不过有时候,杨鸿自己也不方便露面,比如杜家鱼塘遭殃那次。   杨雁回心说,若是她也有这么个打手就好了,最好比焦云尚还能打才好!   她到底是劝住了庄大爷。庄大爷半信半疑,于私下里将事情交给了杨鸿去办。杨鸿果然不负妹妹所望。   文正龙很快在出门上街时被拍黑砖,让人打了个遍体鳞伤,满脸开花,脑袋开瓢。可他愣是没看见是什么人干的。那个怀孕的小妾半夜醒来小便,再上床时就发现床上多了好几只死猫死狗,直接吓得晕了过去。   杨鸿还悠悠然对庄大爷说:“等那姓文的畜生伤好了出门,再揍他一顿。再养好了,就再揍。若再养好了,还揍。”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证明,杨鸿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置乎?”   “只是打他、打他、打他、打他、打他、打他,打完之后,你且看他。”   ☆、没关系   庄家与文家彻底撕破了脸,定要和离。文家心知庄秀云是再不会回来了,坚决不同意和离,文父说,他们文家只写休妻书,不写放妻书。   文家还说秀云犯了“七出”里的“不顺父母”、“妒”。   这两条,尤以第一条最是难以辩驳。   “妒”这一条,显然站不住脚,庄家可以文正龙有两妾,正室甚至亲自照顾有孕的妾室来辩驳。   可“不顺父母”即是不孝。在极为看重孝道的大康,这实在是很严重的过失,甚至是罪过。偏偏文家人咬死了秀云不孝。至于怎么个不孝法,尽可由着他们胡编乱造,秀云百口莫辩。   庄氏一族对秀云和离一事,生出诸多议论。有支持的,亦有反对的。反对声最大的,自然是族里有儿女正在谈婚论嫁的人家。   秀云的嫡亲大叔叔,孙女刚及笄,原本因着女孩品貌俱佳,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听闻秀云吵着要与夫家离异,提亲者一时竟绝迹。直气得秀云叔叔一家明里暗里拿话挤兑她。   有个女儿下月及笄的同族嫂子,见此情形,拎着一篮子鸡蛋来看秀云,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劝说她:“好好的夫妻,怎能说不过就不过了呢?那日你婆婆和你男人来接你回去,我瞧着母子两个都是好的。这般好婆家,便是黄花大闺女也难嫁的。就算人家和你过不下去了,再找个更好的便是。女人改嫁,那是千难万难。你端看看有几个好人家肯娶再婚女便知。你就回去跟婆婆低头认个错,仍旧好好过日子。你们年轻人,总爱瞎折腾,嫂子好心来劝你一句,你可千万要听进去。要不然,往后有你后悔的。”   彼时,杨雁回也在,闻听此言,便道:“既然文家那么好,等秀云姐和离后,我让我妗妗做个媒,把你家闺女说给文家可好?”   同族嫂子气得抬脚就走了,刚出秀云屋门,又返了回来,拎了那篮子鸡蛋才走。边走还边咕唧,“杨家的疯丫头,才几岁呀,就敢置喙别人家闺女的亲事。”   不过到底也没人再上门劝秀云回文家了。   这场婚姻纠纷,庄家这边实在是吃亏。“三不去”里头,庄秀云一条也没占。要休她,单凭男方意愿便可出具休书。文家还真命人送来休书,叫庄大爷一把撕了,只肯要和离书。文家再不肯送了。   庄大娘气得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哼唧,只说,早知如此,就该早早将文家告上公堂,说他们殴妻,闹个义绝也好。   其实这也就是说说而已。只要没打出个骨折来,那就不叫事。按照《大康律》规定,夫殴妻要打成骨折才叫罪,罚得还比妻殴夫轻多了。   杨雁回奉母命,时常去看庄秀云。庄秀云一日日萎靡下去,很快便枯槁得仿佛深秋落叶了。杨雁回唯有叹,这文家把别人好好的闺女作践成这样,最后连好聚好散都不肯。懂不懂什么叫人情留一线啊?   庄秀云倚着床柱,有气无力的对杨雁回道:“我早先还在心里暗暗想着,咱村的荷花嫂真傻,让男人作践了一次又一次,怎地还那么信他。到后来,孩子一个连一个的生,想和离也舍不得了。文家来接我时,我还只道他是真心悔过了。谁知,我也不过是又一个荷花嫂。”   杨雁回便道:“姐姐可不是荷花嫂。姐姐青春年少,又无孩儿。荷花嫂娘家不愿她离异,庄大爷庄大娘都疼你,小石头也离不开你,她们都盼着你早日脱离苦海,绝不会再叫你回文家的。”   庄秀云嘤嘤哭起来:“便是想回,也回不去了。人家休书都送来了。我给合族丢人了,也叫爹娘跟着被人戳脊梁骨。”   杨雁回便道:“姐姐莫说傻话。文家未将你的嫁妆返还,庄大爷几次命人去催要,文家就是不给。若他们已休了你,怎地你嫁妆还摆在他们家?如今庄大娘病着,你只是在娘家侍疾,你和文正龙还是夫妻,这夫妻能不能继续做,看的是你的意思。现在明明是你主动要和离。若是你不想继续纠缠,便只当自己已被休弃,告文家侵吞嫁妆即可。究竟要如何,都由着你。现在倒霉的是文家,并不是你。”   庄大爷并不傻,女儿的嫁妆虽然与高门大户的正经小姐比不得,但他还是拿了嫁妆单子去官府备过案的。文家想吞,且得看庄大爷是不是好欺呢。   从庄家回来后,杨雁回便对杨鸿道:“嫁个高门还是有好处的。若是嫁了官身,封了诰命,哪能让人家说休就休。”   不等杨鸿回话,杨雁回又道:“算了,那样也不好。《大康律》明文规定:官员身故,命妇不得改嫁。万一错嫁个短命鬼,倒霉的还是自己。”   杨鸿:“……”   就听杨雁回又愤愤不平道:“那凭什么命妇亡故,官员还可以再娶呢?眼看那秦明杰都要娶第三任太太了。”又说,“凭什么男家想休妻就能休,女人怎么就不能休了男人呢?凭什么呢?”   杨鹤走过来,摸了摸妹妹的额头,舒了口气,对大哥道:“虽然说了不少胡话,幸而还没发烧。”话毕,不等杨雁回踢他,已经远远逃开了。   杨雁回又恨恨的拿上《三国演义》,去培养老爹对话本的兴趣了。   好在这事进行的很顺利。杨崎除了喜欢《三国演义》,也非常喜欢《西游记》和《水浒传》。杨雁回每日里要给杨崎念一回《三国演义》,再念一回《西游记》、一回《水浒传》。   她还物色了《封神演义》和《东周列国志》备用。等那三本念完了,她就开始给爹念这两本。   闵氏也没闲着,一幅刺绣尚未完成,便又要入京了,去的还是霍府。   杨雁回先是吃了一惊。从她再活过来以后,闵氏提起威远侯府从来都是咬牙切齿,这会倒又要主动去了。   闵氏不会冲动到闯进威远侯府砍人的。当初不会,现在就更不会了。   那么,杨雁回想着,闵氏应该是去找绿萍的。指不定,闵氏上回去水月庵的事,就跟绿萍有关。   杨雁回知道水月庵,还是因为苏姨娘以前去过几次那里,说那庵堂里有个老尼甚是灵验。   再联想起上回闵氏说,绿萍有法子让秦芳放她出来,杨雁回便好似有些想明白了什么。苏姨娘都说灵验的地方,秦芳焉有不信的?至少也该有二三分信的吧?莫非绿萍是要从水月庵下手?   杨雁回央着闵氏带自己也去,闵氏不同意,说霍家克她女儿,还说,若非没办法,她自己都绝不踏进霍家门里去。   杨雁回又问闵氏去做什么,闵氏只不许她问。   略收拾一下后,闵氏便走了。杨崎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目中略有些担忧,但终究也没说什么。   杨雁回看看爹又看看娘,手指缠在发丝上,又默默端起缸子,喝了一大口薄荷水。   娘不说也没关系,她自有办法知道她去做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苦肉计   闵氏捏着绿萍的肩头,死命摇着:“你这臭丫头,你说什么?这亲事是你娘求着我说的,到头来,你却跟她说你不嫁?你让我怎么跟江老板交代?我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过的!”   绿萍一双削肩,几乎要给闵氏捏碎,脸色煞白,两行清泪落下,哀声哭道:“姨妈,我已是夫人的人了,今生今世只一心伺候夫人,夫人待我不薄,我绝不弃她而去。夫人便是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绝无二话的。”   闵氏恨声道:“你真是个死心眼。你怎么就是秦夫人的人了?我自有银子赎你出来。”   “我知道姨妈疼我,是我辜负了姨妈厚爱。”   屋子里闹腾得声音越来越大,附近几个小丫鬟都很识趣,退得远远的,没人敢上前。   绿萍只是低声哀泣。闵氏的火气叫她越拱越大,最后只恨得骂道:“我今日才算看透你这小蹄子了,你只说得好听,不贪恋侯府富贵。只怕都是放屁的!我还真叫你哄住了!现如今你人大心大了,连江家那样的身家,你都瞧不上了。墩子到底哪点不好?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当初明明也是言谈甚欢。你莫不是想给霍侯爷做妾吧?也对,你是秦夫人的陪房丫鬟!”   绿萍吓得忙道:“姨妈,你这样说话,莫不是要逼死外甥女么?我若对侯爷有半分妄念,叫我天打雷劈,死后下油锅去。”   闵氏奇道:“你又不给侯爷做妾,我要赎你出去,将你嫁给个好人家,你也不愿意,你到底要如何?你娘都快叫你气病了,巴巴的叫我来劝你。莫说她了,我都快让你气死了。”   绿萍却道:“我不离开夫人。我知道墩子哥待我一片真心,可我的心已给了夫人,没法再给旁人了。”   闵氏愣了,张口结舌:“你……你你……你说什么?”   绿萍急急解释道:“我自是说的一片忠心!姨妈想到哪里去了?”   闵氏又问:“那你就辜负墩子的心了?你就能眼看着我去丢脸了?”   绿萍又拿帕子掩着脸哭道:“是我对不起墩子,姨妈……你……劳你回了江家去吧。都是外甥女不好,叫姨妈作难了”一边说着,哭得更难过了,“下辈子,我再给墩子哥当牛做马,报答他一片真心。我此生……配不上他……”   闵氏气得直推打她:“你怎么这么死心眼?”   绿萍又哭道:“我的亲事,如今只有夫人能做主。夫人就算将我配给府里倒夜香刷马桶的,我也绝无二话的。姨妈……”   闵氏气得抬手狠狠一巴掌甩在她左边脸颊上,叫她一张白玉般的脸上登时泛出五道印子来:“你这个孽障。你是非要把我气得短命三年么?我真是白疼你一场。算我枉做好人了,从今往后,我再没你这外甥女。”   绿萍慌得跪下来,拉着闵氏衣角道:“求姨妈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是我不好,惹姨妈伤心了。姨妈心里有气,只管教训便是,要打要骂,外甥女都受着。只求姨妈莫打头脸,我……我下午还要当值,这个模样,如何见人呢?”   闵氏又是一巴掌甩在她右边脸上,再一巴掌又打在左脸上,怒道:“你还知道要脸见人,却不想想,我还有没有脸见人。你分明是在逼着我悔亲去。”   闵氏越说越气,又推搡了她一把:“你少拉扯我衣裳。”   打完骂完了,这才走了。刚出了绿萍的屋门,就气得煞白着一张脸,跌了下去,幸而倚在了门框上,这才没倒了。   “姨妈……”绿萍哭着叫了一声,却仍是跪在地上,没敢起来去扶她。   闵氏就这么脸色惨白,身子发飘,纸片一样晃出了霍府。   闵氏刚走没一刻钟,绿萍就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床帐也拉得严严实实,不叫别人看了去。她也不让请大夫,只命一个小丫头去帮她向夫人告假。   绿萍如今是秦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头,深得信任。月钱高,得赏多,地位也不一般。平日里打罚小丫头都是可以的,别提多神气了。这乍然间被自己的姨妈打得双颊红肿,嘴唇破裂,自然没脸见人,肯定是要病一场避避人的。   事情很快传去了秦芳耳朵里。   天宁堂的耳房内。紫菀将从小丫鬟处听来的话,一字不错的讲给了秦芳听,并着重说了绿萍赌咒发誓不给侯爷做小。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一个丫头,给不给主子做小,还能由着她说了算不成?但这话实在是合紫菀和秦芳的心。   末了,紫菀又道:“夫人听听,这算怎么回事?那泼妇也不想想,若非她是绿萍的姨妈,别人能放她进来瞧绿萍?咱们侯府的人,竟让个外头种地耕田的泼妇给打了,闹了好大一场才走。别说绿萍是贴身伺候您的,便是咱们府里的猫猫狗狗,又岂是外头人能打得的?”   紫菀平日里跟绿萍相处的不错,但进了侯府后,到底是生了嫌隙。如今一听绿萍全然没有给侯爷做妾的意思,那点嫌隙也就没了,剩下的就只是为绿萍抱不平了。   “夫人,这回您可得给绿萍做主,难不成她就这么白白让人打了?”   秦芳道:“我如何做主?你口中那泼妇是绿萍的姨妈。纵然绿萍是侯府的人,可那杨闵氏真要为这事打她几巴掌,别人能说什么?”换了以前,她早教训杨闵氏了。不为别的,只为她的人不能让个腌臜泼妇给欺负,这不是明晃晃打她的脸么?   可现如今进了婆家的门,不比在娘家时自在。婆婆瞧她不顺眼,她的嚣张气焰也就收敛了不少。省得让人拿了把柄,被当众训个没脸。   想起上回去水月庵,因为宵禁没能赶回京,让婆婆罚跪一晚,她就想把那老虔婆给掐死。   紫菀暗暗叹了口气,心中很为绿萍不平。夫人为了自保,竟任由绿萍让人打成那样。这么个主子,才不值得绿萍那么傻了吧唧的忠心服侍呢。哎,这绿萍不想给侯爷做妾,又不能自行往外头去婚配,难道真要配个小厮不成?还是想要配个管事?可侯府那些管事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没听说哪个尚未婚配。   只听秦芳又道:“你去叫绿萍来,我有事问她。”   紫菀吃了一惊:“夫人,绿萍那张脸……她可怎么过来回话呢?”   “让你去就去,什么时候这般没规矩了?”   紫菀连声诺诺退了下去。秦芳静、坐片刻,方从袖子中抽出那签文来。   她之前从未去过水月庵,反倒是娘去过几次,总夸庵里的老尼灵验。她本来是不信这个的,听苏姨娘夸多了,也就半信半疑了。   上一回,婆婆出城去青云观打醮,她虽不喜在跟前伺候,可在府里也憋烦了,正打算收拾收拾跟去,老夫人竟传下命令来,不用她跟去,只叫了大嫂跟去伺候着。   又是这样,回回都是这样!   她一怒就回了娘家,只说去看看爹和祖母。结果听说父亲又要娶妻,她头上又要多个继母,心情便愈发不好了。待听说未来继母是葛氏的妹妹,她心情更差了。连娘家也不愿意待,又回了侯府。   结果刚到了侯府,她就发现霍志贤大白天的又睡了个漂亮丫头……   那老虔婆能出城散心,她为什么不能?   好端端的,那老虔婆能去打醮,她就能去拜佛。   霍志贤能风流快活,她也能。霍志贤睡漂亮丫头,她就夜不归宿好了。   自然而然,她就想起了水月庵。   这诸事不顺的日子,她过烦了,兴许拜拜佛求个签,还真能转转运道。于是,她就带着一大票婆子丫鬟老嬷嬷,前头又有小厮、管事开路,浩浩荡荡去了水月庵。绿萍劝她,“您这临时起意要出城,又去那么远,赶上宵禁就回不来了。”   她才不听,只说,回不来就在水月庵留一晚,那里地方大,尽够了。心里却想着,看那老虔婆下次出门带不带她。她再不想去伺候老夫人,可也知道,老夫人回回出门不叫她伺候,只叫嫂子去,终究不是个事儿。   在外留宿一晚,第二日回来,她就被老夫人当众训了个没脸,罚跪一晚不说,还禁足一个月不许出她的院子。她心里老大不痛快,到现在还憋着一口气。   只是她求的那个签,签文也够古怪的。   秦芳又低头看手里的签语:天下筵席终有散,放虎归山却是福。   她当时心情不好,不愿身边有人跟着惹她心烦,是屏退左右,自己在殿内求的签,不想竟是个上上签。她后来并未给别人看过签文,连那净慧老尼解签时,也是背着人的。净慧老尼说这签文是劝她行善积德,还说签文内容不宜向人透露。   可是行什么样的善,积什么样的德呢?净慧老尼只说,天机不可泄露,要她自己参透。   这帮尼姑、道士、大和尚的,从来不说人话。她心想。   今儿个杨闵氏不来闹这一场,她一时还想不起来呢,那绿萍可不就是属虎的吗?绿萍都十七了,也不小了,是该配人了。   可是绿萍知道那么多事……   崔婆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给绿萍去外头求配?除非绿萍做过的事,连亲娘也没说过,否则崔婆子必然不敢如此放肆。   这绿萍倒是乖觉,嘴也够紧。她向来知道绿萍嘴紧,只是没想到,已经紧到这地步了。   秦芳正想着,远远瞧见绿萍拿扇子、手绢遮着脸,羞答答的进来了。秦芳赶紧将签文又收好了,端起面前的碗来继续喝粥。   等绿萍进来了,又命绿萍:“有什么不敢见人的,放下那遮脸的东西,我瞧着心烦。”   绿萍垂下手来,到把秦芳吓了一跳。那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此刻竟是又红又肿,还带着几道血痕,嘴角也肿破得不像样。看来杨闵氏真给这外甥女气了个半死,打起人来下这样的狠手。 作者有话要说:     ☆、力气活   秦芳原本是倚靠在一个大红金线蟒引枕上,正自啜着一碗燕窝粥,眼见如此,不由坐直了身子,将手里的彩绘细白瓷碗丢去炕几上,怒道:“这个杨闵氏,竟敢欺负到我的人头上!”   绿萍连忙在榻前跪了,帮闵氏求情道:“夫人,求夫人莫要怪罪我姨母。她……我……”一副说不下去的样子,干脆不说了。   秦芳又道:“我早已叫别人都出去了,如今这屋里只有咱们两个。你老实跟我说,今日之事到底怎么回事?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绿萍忙解释道:“夫人息怒,奴婢也不知怎会如此。我娘她……她并未知会一声,便自去求了姨母在外头给奴婢说人家。夫人明鉴,这绝非是奴婢的意思。”   眼见秦芳一边与她说话,一边拿手轻轻揉了一把膝盖,绿萍便膝行两步,上前道:“夫人,让奴婢来服侍您吧。”   距离秦芳罚跪也有十来天了,可秦芳总觉得膝上时不时的还是有些隐痛。现在还算是好的了。之前整整一个晚上跪下来,接下来几日,直难受得她想剜了这膝盖。   绿萍给秦芳轻轻揉捏起来,秦芳顿觉舒坦,又道:“你自己的脸还这个样子呢,服侍起人来,倒不比平日里错上一半点。”   绿萍低声回道:“这是奴婢的本分。这辈子能服侍夫人,是奴婢有福了。人家都说,这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娇声婉转、情真意切。   绿萍说话,听着就是让人舒坦。秦芳素来喜欢她乖觉、尽心、本分。这样一个好比猛犬一般的奴才,怎能不让主子受用呢?在秦芳面前,绿萍永远都柔顺听话的像是她养的京巴,可是只要她瞧着谁不顺眼,绿萍便好像恶狼一般穷追猛打的去咬谁。   不过秦芳还知道,绿萍不只对她这个主子一人好。她侍母也极是孝顺,对那个杨闵氏也还算不错。   “夫人”只听绿萍又道,“奴婢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秦芳问道:“我且问你,杨闵氏说的那什么……墩子……果真有这么个人?你们相谈甚欢?”   绿萍唬得停下手来,在一旁磕头不止:“求夫人明鉴,奴婢绝没做过逾礼之事。那都是幼年的事了,奴婢正月里随母去姨妈家走亲,碰巧遇见过那家人也去姨母家做客。”   “哪个让你磕头了?”秦芳不耐烦道,“好好回话。”   绿萍这才不磕头了,复又跪在榻边,给秦芳揉捏膝盖。秦芳自是想不起应叫她坐在脚踏上,或是搬个小凳来坐的。当然,就是想得起,她也乐意让别人多跪一会儿,也好对她那晚的经历感同身受一下。   就听秦芳又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对那个墩子,到底有意无意?”   绿萍又指天对地发起毒誓来:“夫人,若我起了二心,叫我……”   “闭嘴,哪个让你发誓了?你只明白回话,到底有意无意?不许欺瞒我。”   绿萍手里绞着帕子,咬着唇,死活不吭声了,只是垂着头掉了几滴泪,嗓子眼里逸出几声哽咽,都叫她拼命压了回去。   不说看不上,那自然就是看上了。秦芳心下了然。看来那善事所指的,就是玉成这么一桩姻缘了。天下筵席终有散,说的是她和绿萍主仆一场,也终有散的一天。放虎归山却是福,那个“虎”自然是说的绿萍。绿萍属虎,且知道她们娘儿俩那么多秘密,让她离开侯府,可不就是放虎归山?这些倒是都对得上。   这么个伶俐人,真放出去了,秦芳还觉得怪可惜了。其他丫鬟,哪个也不如绿萍会服侍。至于绿萍知道的那些事,秦芳先是担忧,想过之后,也就不那么担忧了。   绿萍向来嘴紧,且又没有出卖她的必要。再者,将那些事说出去,绿萍自己也是死路一条。何况崔婆子还在秦府呢,绿萍若是敢走漏半点风声,且要先想一想她的亲娘怎么个惨死法。这么个孝顺的乖女儿,想来也是不忍亲娘受罪的。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自己的好日子。秦芳心想,不过放出去个丫头罢了,能换来安生日子不说,还能担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些,秦芳骂道:“瞧你那点出息,做这个样子给谁看呢?既是如此,便着人送个信出去,拦住你姨母,莫叫她悔亲。”   绿萍惊呆了,半晌方哭道:“夫人,奴婢不出府,奴婢这辈子只愿意伺候夫人。”   “不叫你配人,岂不有违天和?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可做不出。”秦芳冷冷道。   又问道:“那江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绿萍便一五一十的说了。   秦芳不满道:“这种穷家破户也敢说给伺候过我的人,杨闵氏也真不懂事,亏得我姨娘还夸她知进退、识大体、知恩图报,是个好的!”   眼瞅着绿萍神色大变,秦芳便道:“行了,看把你吓得。你既相中了,也就罢了,总比配府里的小厮强,也怪不得你中意。改明儿我回禀了老太太,放你出去便是。你是我的陪房,我既要这么处置,想来别人也不能有二话的。”   绿萍只得磕头谢恩。   秦芳看了一眼她那张见不得人的脸,又道:“你这些日子不用当值了,好生养你那张脸去。府里有好药,都给你用,莫留了疤。哪有这样的姨母,下这样狠手打外甥女。你只管养伤、绣嫁妆,待过了中秋节,便放你出去配人。”万一绿萍这张脸好不了,江家人不乐意了,她的善事便做不成了。何况绿萍是她的陪房丫头,她总得多照拂些,让众人看看,跟着夫人的人,终归比别人的日子好过多了。   绿萍忙又磕头谢恩。心里却是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避开霍志贤了。想起上次霍志贤看她时,那色迷迷的眼神,她就恨不得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其实她的脸变成这样,还真怪不得闵氏。闵氏下那么大力气打人,都是她授意的。若只是不疼不痒给她几下子,如何闹得满府皆知?即使如此,闵氏也没舍得抓伤她的脸。是她后来躲在帐子里,自己抓的。她的皮肤不容易留疤,况且她不会傻到真的抓出深痕,让自己脸上留疤。   绿萍又奉承了秦芳几句,便退了下去。   再说闵氏,好容易到了家,下骡车时,仍觉得身子不稳,人进了自家院子里,还只觉得头上在冒汗。举起袖子擦了擦,不想却是自己的错觉。   杨雁回正在院子里掐薄荷叶,瞧着娘亲一副刚刚与人恶战过一场的样子,脸色发白不说,整个人好似筋疲力尽,走路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她忙停了手,问道:“娘这是怎么了?”   闵氏只轻飘飘道:“赶路累了,我进屋歇会儿,你莫来吵我。”   杨雁回才不听这话呢,攥着一把薄荷叶,连忙跟了过去。闵氏却“咚”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杨雁回便顺墙根挪去爹娘窗前,隐约听见里头传来闵氏的话,“打人也是个力气活呀。这骂人、演戏,也都不是轻省活计,累煞我了。”   杨雁回正想继续偷听,眼角瞥见杨鸿从房里出来了,于妈妈好似也要从灶间出来,便离开窗前,若无其事回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特大喜讯   杨雁回认为,知道闵氏在威远侯府做了些什么,不算难事。至少对她来说不算难事。   杨鹤坐在书案写一篇经义。他正头疼大哥怎么这么刁钻,想出这样的题目时,他的小妹跟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笑眯眯问他:“二哥,你知道九儿的探亲日是哪天吗?我想找她耍会儿。”她能从姨妈口中知道秦家的事,自然也能从九儿口中知道侯府的事。   杨鹤头也不抬:“她哪天回来,我怎么知道?”然后,又继续思索他的文章去了。   杨雁回不由翻个白眼,深深替九儿不值。一片痴心,错付到二哥这么个不解风情的人身上。   她又去了后院找正在喂牛的秋吟来问,秋吟便道:“好像今儿个就是。”   杨雁回便乐滋滋去找九儿了。她去的很巧,九儿刚到家门口,她也到了。   九儿家也是青砖瓦房,但比杨家要小许多。杨雁回过去的时候,九儿和弟弟顺子,正从骡车上往家里搬东西。什么时令鲜果、桂生园点心、衣裳料子、给母亲的胭脂香膏、给弟弟的笔墨纸砚算盘、给父亲的烟袋、烟叶子,连油盐米粮都有。看这阵势,简直恨不能一车一车往家里拉东西。   九儿娘一直在旁边叨叨什么:“你一个月的月钱也才一两银子,别总苦着自己,回回都买这许多东西回来。”   叨叨到后来就变成了,“人家的闺女像你这么大又能挣钱的,总会偷偷攒私房钱。你咋恁实诚?”   这是教着闺女偷偷攒私房钱么?杨雁回不由笑出声来。   九儿一家这才发现杨雁回在过道口呢,忙招呼她快来。   杨雁回走上前,摸了一把那做工用料皆是上乘的算盘,又拨了一回珠子,只听铮铮淙淙之声,极为悦耳动听,她笑道:“这是黄杨木算盘,银算档,玉石算珠子。这得用姐姐好几个月的月钱呢!买这么一把好算盘,可是想让顺子将来给人算账去?”   九儿娘直对九儿说:“哎呦,雁回姑娘不说,我还不知道这算盘是这么个好东西,那几十文钱一把的算盘多得去了,你何苦来着?”又说,“顺子,赶紧练好那打算盘的功夫,不然可对不住你姐。”   顺子也被这价钱惊着了,连忙点头应了。   杨雁回又道:“婶子,我来寻九儿姐说话。”   九儿娘忙道:“让顺子自己搬,九儿快带雁回姑娘家去。”   九儿便带了雁回进了街门,往她屋里去了,边走边道:“我想让顺子再上一年学,就去我们夫人名下的铺子里,给算账的先生当学徒,以后也做个账房先生。我跟夫人提过,夫人极是愿意。顺子也挺高兴的,他算术向来学得比旁人好。”   杨雁回便道:“有你这么个姐姐,便知顺子多半是个实诚靠谱的,赵夫人焉有不愿意的?”   进了屋,九儿招呼雁回坐了,又去灶间提了一壶滚水进来。她原想给雁回泡茶,可却拿不出什么好茶来。她家里的茶叶,开水一浇,净漂茶叶沫子,雁回哪里喝得惯?   眼看她对着一包茶叶犹豫,杨雁回也不客气,便道:“我不爱喝那个,掐点薄荷叶,放块冰糖就行。”其实她还挺爱喝茶,不过现在讲究不起来罢了。杨家的茶叶虽比九儿家的好多了,但她还是喝不惯。干脆也不喝茶了。尽是喝什么菊花茶、山楂水、橘子皮泡水、薄荷水、金银花之类。   九儿一听,松了口气,忙笑道:“后头院子里有,我去摘几片来。”   “我和你一道去。听说姐姐家里喂着几只白兔,我正想瞧瞧呢。”杨雁回和九儿一起去了后头。   后面院子里无人,墙角处到是长着两棵繁茂的薄荷草。薄荷边上有个笼子,里头关着几只白兔。杨雁回随便拔了根野草去逗兔子,又道:“九姐姐,我今儿个来,是有事问你。你方便说,就跟我说,要是不方便呢,也不用告诉我。”   九儿忙道:“你只管问。”   杨雁回便道:“今儿个我娘去了一趟侯府,回来后,生了好大一场气,现在身上都有些不好。我想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也好劝劝她,又怕再惹了她伤心,不敢问她。我本该去问表姐的,可我又见不着她。除非她来见我。”   这事在侯府不是什么秘密。闵氏闹得动静太大,赵夫人和老夫人那里,也都有听闻的。赵夫人虽然性子软了些,但到底在侯府年头久了,九儿也有不少相熟的小丫鬟,寻了当时在附近当值的一问就一清二楚了。   何况来问的又是杨雁回。九儿虽不会胡乱对别人说侯府的事,但杨雁回是闵氏的女儿,绿萍的表妹,那也没什么可瞒着的。九儿便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末了,又道:“你劝劝婶子,叫她别动怒,万一气出个好歹来,怪不值当的。悔亲这事是挺叫人作难的,可绿萍姐也是一片忠心。况且,现在秦夫人又许了她恩典的,婶子不必去悔亲了。”   杨雁回不由在心下感叹了一番。绿萍演戏好,她素来都知道的,可是娘演戏也这么好,她还是刚知道。   秦芳钻绿萍设的套钻得这么痛快,想来跟那趟去水月庵有关。去了寺庙里,说不得就要求个签、卜个卦的,指不定绿萍让闵氏去做什么手脚了。这种手段虽然常见,但只要用得好,也是屡试不爽。   只是娘为何要去帮着演这场戏呢?寻常大户人家的丫鬟,若家里人愿意赎出去配人,正大光明求个恩典也就是了,偏绿萍需得绞尽脑汁想出这种法子让秦芳主动开口放她出去,难道娘就不奇怪?   爹和大哥也奇怪。这种事还瞒着她。有什么可瞒着的?难道她和二哥还会满世界嚷出去,说娘去帮表姐做戏了?   莫非中间还有其他事?是了,想来是绿萍为了不让娘生疑,在娘面前也胡编乱造了什么话。   不过这绿萍打死不给霍志贤做妾,杨雁回就又想不通了。   绿萍可不是什么高洁的主儿,她在秦家时,帮着苏姨娘坑害别的姨娘,为的可不是去伺候秦芳,人家为的是伺候秦英。   早先葛氏未亡,秦莞身边也还没有那两个极为严厉的教养嬷嬷时,一次午间睡不着,难得去外头追了一回蝴蝶,结果听到假山后头两个小丫鬟吵架。   却是一个叫彩月的,笑话一个叫绿萍的,那叫彩月的还说什么,“打量我不知你做的那些黑心事呢。从姨娘到哥儿再到太太,你哪个不敢下黑手?那些烂事,□□少不了你。你妄想着立了功,就能进我们院子里伺候爷呢,想得美!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那个叫绿萍的怒道:“你个没脸的下流蹄子,再敢胡乱嚼舌根试试!”   眼看着俩人要打起来,假山后头那点地方肯定不够,秦莞就悄悄走了。   彼时,老太后驾崩,举国哀丧,老太太、秦明杰夫妇都随驾去了皇陵,少不得也要一月光景方回。府里全凭苏姨娘做主,秦莞便是知道了这事,也不知跟谁去说。   即使秦明杰、葛氏、老太太回来了,她还是不能说,她并无证据,也无证人。   不过,还没等到那三位回府,也不知道那个叫绿萍的使了什么手段,那个叫彩月的,还有和绿萍一起在姨娘院子里服侍的一个丫头,叫怜月的,便犯了事,叫拉下去各杖臀二十、掌嘴二百,直打得满嘴牙都掉了,脸也严重破相,被送去了庄子上。   在主子身边做惯了精细活的丫头,被打成这样送去庄子上,只怕要不了几天就被磋磨死了。   秦莞便是那时候注意到绿萍的。不过这样的丫头,只怕苏姨娘也不敢安排到秦英身边去。果然,绿萍只是被安排到了秦芳院子里。以后做个陪房,帮着弄死秦芳底下那帮妾的骨肉正合适呀!   不过,秦明杰培养儿子是下了很大心血的。秦英这个秦府内宅的香饽饽,很快就被挪出去了。秦明杰在外书房附近僻出一处地方给秦英住。平日里只有小厮和婆子服侍。那时候,秦英才过了十一岁生辰。   这番变动,把个苏慧男心疼的,对着秦明杰哭了好几天。苏慧男倒是巴望着秦明杰过这种日子,但万万不希望秦英过这种日子。不过苏慧男心知这种安排是对的,哭了几天后,也就不闹腾了。   倒是绿萍,秦英还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打秦英的主意了,为什么现在死活不愿意给霍志贤做妾了?   虽然秦英长相肖母,颇为俊美,可霍志贤也是个美男子啊,还是侯爷。   杨雁回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解释为,绿萍变了,厌恶了那种肮脏日子,想清清白白的做人了。   但是,杨雁回并不想给她这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如果她老老实实跟秦芳玩妻妾斗,杨雁回也不想动她。可她想出来做小户人家的少奶奶,那是不可能的。看在杨家人的面子上,秦莞受的那些闲气可以一笔勾销,但总要为葛氏讨个公道。   什么苏慧男、秦芳、秦蓉,最好也都去死才好。秦莞和秦英接触很少,不大了解。秦菁年岁还小,现在也才十一岁,秦莞后来几乎日日不离华庭轩时,秦菁年岁更小,姐妹间一年难得见几次。便是见了,秦菁也不爱搭理她。当然,她也不爱搭理秦菁。   不过想来苏姨娘养出来的孩子,不会是什么好胚子。杨雁回心说,最好秦英、秦菁兄妹两个也跟着去死一死才好。   英大奶奶秦莞倒是见过的,人品也不怎么样。和苏姨娘一路货色,满肚子的算计,只是没那么心黑手辣。   至于秦明杰,从他想弄死她的时候,她的孺慕之情就半点不剩了。   所以,秦家从里到外彻底垮了才好。到时候,她会多多帮助倩容小姨重获新生的。杨雁回心想。   九儿并不知杨雁回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摘了几片叶子后,又和杨雁回一道回了屋,给她泡了水,方又笑道:“刚到村口时,就听小桃子说,你们姊妹两日后,要和秀云姐、小石头结拜,做个干姊妹?”   杨雁回道:“是。”庄山和看杨家人并没有改变主意,两日前才在村子里放出去的话。   九儿道:“小桃子说,村里好些人说你们仗义。”   杨雁回笑道:“秀云姐那么好的人,能和她拜干姊妹是好事。”   据说,秀云叔叔听说这事后,叹道:“还是老大眼睛毒啊,这么多年来,明里暗里帮着杨家老二。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杨家二房比咱们这些当家子的都靠得住。”   秀云婶婶则对儿子儿媳道:“往后不准再给秀云脸色看了。难不成非得让你们妹子,给那姓文的畜生作践死才成么?等过些日子,乡亲们知道了秀云是为着什么才和离,定还会有好人家再来的。要有人为了这个就看不上咱们了,那是他们不懂事。那样的人家,咱们也不去跟他们结亲。”   这事还是秀云叔叔家的小孙子传出来的。   九儿忽然又道:“雁回,我跟你说个事,你们结拜那日,有个贵人要打咱村西的官道上过。”   “哪个贵人?”   九儿笑道:“忠烈侯!”   “萧夫人?”杨雁回眼睛一亮,声音也猛地扬高了,“真的吗?我心里可仰慕她了,她怎么忽然要打这里过?好姐姐,你莫不是骗我吧?”   九儿温声道:“是真的。我跟着夫人、老夫人,去凌老太太的寿宴上时,听温夫人说的。萧夫人要去安定府走亲戚,可不知为何,不愿坐船顺着运河过去,非要坐马车走陆路。”   杨雁回又是惊喜又是激动:“到了那天,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九儿便笑道:“那你是插香磕头拜把子呢?还是去官道上瞧热闹呢?”   杨雁回便道:“都去。庄大爷……啊噗,是庄大伯给选了时辰的,午时一刻。难不成萧夫人出门走亲,还要大晌午才走?定是大早起就出门。等到了咱这儿,离晌午还早着呢!”   不等九儿说话,杨雁回又道:“九姐姐,你说我这心里咋扑通扑通跳的这么厉害呢?我咋这么紧张呢?哎呀呀,你说我到时候能看到萧夫人吗?她肯定坐马车里头呢。你说她会往外瞅一眼不?能看见我不?”虽然她不想做女英雄,但是她崇敬女英雄啊。什么花木兰、梁红玉、萧桐,都是她的崇拜对象啊。是以,乍闻萧桐要来,她就激动得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九儿怔了片刻,忽然便笑起来:“雁回姑娘,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倒像是戏迷要见心仪的名伶!我还记得有一年,那个唐艳秋受邀来咱村庙会上唱了一场,附近村里多少人都赶来听。好些人把鞋子都挤掉了,女人们的钗啊钏啊花啊,掉了多少?还有好多人往台上扔铜钱儿呢。你刚才那个样儿,活脱脱就是唐艳秋的戏迷呀!”   “这怎么能比?”杨雁回不满道,“萧夫人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奇女子!”她的崇拜对象,怎么能拿来和旁人乱比呢?旁人谁也及不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杨雁回:“偶像要打门前过,我激动的快晕过去了!肿么破?”   小剧场:   萧桐车队过青梅村,百姓争相前往观看。围观者人山人海。尾随车马前行、山呼侯爷万安者不计其数。因路有积水,马车驶过,一时水花四溅。民女杨雁回遭污水洇湿衣衫。数日不洗。问其何故。答曰:这是多么幸福的泥点子啊!      ☆、运河!运河!   杨雁回又和九儿说了会闲话,便起身要回去。   听她说要走,九儿忽道:“雁回姑娘……我记得……前些日子,是二少……是你二哥的十三岁生辰。”   她声音轻轻的,面上神色依旧是温温和和的。若不是话语里滞了几滞,任谁也听不出不对劲来。   居然这都记得?要不是听娘和大哥说起,杨雁回都不知道。连杨鹤自己都忘了呢。   杨雁回便笑道:“是呀。全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叫小莺和小石头也过去了。再没别的了。”   她心说,九儿可千万别让她帮着带个什么生辰贺礼回去!   其实若杨鹤对九儿有意思,她倒是觉得九儿也不错。可惜身份不登对。   杨鹤在妹妹面前,虽然时常没正形,出去了还是有模有样的。他话本虽然没少看,但功课也没落下。他于读书一事上,也是个有天分的。才学虽不及大哥,却也不差,何况也是六岁开蒙苦读多年。再加上还有个大哥天天逼着学,考个秀才功名简直十拿九稳。   若再多下些苦功,考个举人也不是没可能。   考进士就太难了些,杨鸿都不一定有把握。以杨家这样的人家来说,要出个进士委实太难,真出来一个,定是祖宗十八代全出来庇佑儿孙了。   可即使杨鹤将来只考下举人的功名,九儿也只是个入了奴藉的丫头,根本配不上他。即使没入奴藉以前,九儿的身份也有些配不上杨鸿。她那时候,不过是杨家佃户的女儿。   秦莞见多了被父母兄长狠心卖掉的女孩儿。这样的女孩儿,能入秦家为奴,都算是运气好的了,运气不好的,指不定被卖到哪里去。她们卯足了劲儿往上爬,想伺候秦英,伺候小姐,最好还能做了秦英的通房、小妾,或者小姐的陪房。这些,秦莞也都能理解。但是,不包括绿萍这样手上沾血的。   可即便使出了全力,她们当中也只有那些有头脑,有手段,有心机,再加上各方面资质好的,才能成功。   倘或家里人在京的,即便是主子开恩发还卖身契,她们当中也有许多不愿意去的。无他,家人能卖她们一次,就能卖第二次。若非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或者能过下去却不喜欢女孩儿不想好好待她们的,又怎么舍得卖?便是这次不卖了,又能将她们嫁到哪里去?   九儿家人已算是很好的了,可当初卖的还是九儿,不是顺子。尽管顺子是男孩,当初年岁又小,完全可以卖上个更好的价钱。说不定,还能给某个不错的人家抱养去做少爷呢。   没有哪个女孩一生下来,就愿意给人做丫头。可这一旦做了丫头,便是九儿这样好的性情,也再难配个好人家做正室了。   杨雁回想着想着,就又开始不忿了。凭什么呀?这些姑娘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被人低看?   直到九儿又开口,杨雁回那几乎跑到天边的思绪,才又被拉回来。   九儿踟蹰片刻,方微微垂了头,轻声道:“你回去了,帮我道个贺吧。”   杨雁回便应了下来。九儿还是知晓事理的,情知没什么可能,便也不行逾矩之事。   眼见杨雁回要走,九儿爹娘和顺子都出来送了她一回,一家人这才回屋。   下午晌,杨雁回睡过午觉后,见杨崎还在睡着,她便自回屋去做针线了。秋吟不在家,想来又被闵氏去果园了。她如今不那么讨厌女红了,只要想想是给爹娘和哥哥做的,便觉得还是有那么点子乐趣。   才做了不多大会儿,忽闻外头于妈妈叫道:“姑娘,喜梅姑娘来了。”   杨雁回听闻胡喜梅来了,忙迎了出去。自她重生,这是胡喜梅第三次来她家了。   第一次,胡喜梅来跟她说杜家出丑的事,还和她一起看了一场好戏。   第二次,学堂里的姑娘们知道她辞学了,胡喜梅、罗晚霞便都来了。她们以为她再不去上学了,便来劝她说,先生已经将杜家姐妹赶走了,束脩也退还了,还让杜氏姐妹以后不要对外说与她做过一场师生。所以,她们让雁回仍来学堂上课,大家还每日一起学习、玩闹才好。怎奈杨雁回只说,辞学与杜家姐妹无甚干系,实在是真的要帮娘料理家务。她二人便也不好深劝了。   杨雁回想着,也不知这胡喜梅又有什么幸灾乐祸的事要跟她说。   她刚看见胡喜梅,便知自己想错了。胡喜梅这次竟是双眼红肿着来的。   胡喜梅刚进了屋,坐到床边的绣墩上,就对着杨雁回哭开了,抽抽噎噎道:“雁回,罗晚霞,她……她……没了……”   “啊?”杨雁回吃了一惊。距离罗晚霞上次来她们家,也才十天工夫呀。那时候,罗晚霞还活蹦乱跳的呢,气色红润,言谈爽利,衣衫鲜亮,完全不是短命相。   “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杨雁回有些发晕。   虽然才见了罗晚霞两回,但她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乍然听说她没了,杨雁回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还记得上学那日,罗晚霞探出身子来瞧她,然后便招手叫里头的姑娘们出来,直喊着说,“雁回来了!”后来杜氏姐妹欺负胡喜梅,小姑娘还帮胡喜梅出头。   多好的小姑娘啊!   胡喜梅便道:“九日前,晚霞的父亲和友人一同进山游玩打猎,却失足滚下山坡,头撞到山石上,当场气绝。晚霞姐弟两个本已在四年前丧母,幸而父亲怜爱,怕后母待她们姐弟不好,再未娶过新妇。可他再这么一去,晚霞姐弟便成了孤儿。”   “这……这也不用死呀。”杨雁回道。   胡喜梅又道:“坏就坏在她们家的情形同你家很像。父亲上头并无能做主的长辈,只在京中有个开药铺的叔叔。晚霞爷爷生前留下二百亩地,一间药铺。分家时,房子和田地并二百两银子给了大儿子,药铺和三百两银子给了小儿子。如今晚霞爹爹一死,罗家就换了叔叔当家作主。晚霞的叔叔婶婶皆是黑心的,竟……竟将她姐弟两个都卖了。为了卖个好价钱,晚霞是被卖去了窑子里,她弟弟也是被卖去南风馆做小倌。才过了头七……人牙子就上门来,强行将人带走了。”   岂有此理,世上竟有这样做叔叔的!杨雁回一时气怔了,半晌方道:“就是……就是为着一处老房子,二百亩地,还有几百两银子,就把侄子侄女都卖了?做出这样的恶事,就不想想自己也有儿女吗?就不怕遭报应吗?”   胡喜梅泪水涟涟,低声泣道:“卖了她姐弟两个,还能得些银子。若好生养着,日后总要给晚霞备嫁妆,还要将大哥的家产还给侄子。那两个黑心的夫妻,也不怕遭天打雷劈!怪不得往日里,晚霞提到叔叔婶婶就没好话,谁知道他们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杨雁回的眼圈也跟着红了,怒道:“这是逼良为娼!就没人管管吗?略卖人口,要杖八十,发边充军!”   胡喜梅哽咽道:“外人如何管?就连晚霞外祖家也没人了。何况他叔叔动作那么快,不声不响的就把人卖了。唉……下辈子,晚霞还是投生到高门大户里去吧。人家有义庄、义田不说,族里又是长辈众多,哪里就由得一个混账叔叔这般造孽。”   杨雁回没什么心情跟胡喜梅辩驳,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很惨。她只是哀声问道:“晚霞又是怎么没的?”   说起这个,胡喜梅又是泣不成声。哭了好半晌,才又接着往下说:“晚霞在跟着人牙子上京时,趁人不备,跳了运河。只喊了一嗓子,‘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等救上来,人就没气了。”   那样鲜活的一条性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没了么……   杨雁回只觉得遍体生寒,目中泛出水光来,言语甚是无力:“学了个《孔雀东南飞》,倒是学会‘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了么?刘兰芝是为着殉情,她又是为着什么?殉节么?死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事,若我是她,便要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救弟弟,才有机会收拾那帮歹人。”   秦莞被逼迫到那样的地步,了无生趣多年,还没去死呢。要不是秦明杰想把她送到老家祠堂里去弄死,她也不会自杀。素簪的劝说,她是听进去了的。   不过最后她还是死了,因为她觉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可是死了又如何呢?秦芳做了侯夫人,秦蓉要嫁到冯家二房去,苏慧男越发得意了。只有秦莞沉冤难雪,血仇未报,死得无声无息,图令仇者畅快。人活一世,如此窝囊!   胡喜梅哀哀哭道:“不死又能如何?难道要去做窑姐儿?”   “就算做窑姐儿也不能死”杨雁回发狠说道,“上回晚霞过来,咱们还聊起那《李玉英狱中讼冤》的故事呢。李玉英那么惨,日日被继母虐待,又被诬陷□□忤逆,她不也没去死?早早被后母逼死了,哪里就能有了后来的沉冤得雪?”   天可怜见,秦莞也没死!换了模样身份,继续活着。只要她还活着,总有那群歹人倒霉的时候!   胡喜梅只听得目瞪口呆。   就听杨雁回又发狠道:“如果男人不去逛窑子,怎么会有女人被卖去青楼?她又没犯错,凭什么她去死?该死的是她叔叔,还有那些在青楼里大把撒银子的男人!他们不让女人做官,有点小钱就不让女人工作,不让女人挣钱,让女人仰他们鼻息活着,还教女人守节。可他们却要玩弄女人,买卖女人!被他们玩弄过、买卖过的女人,还要被人唾弃践踏,永远低人一等!我要是罗晚霞,我做不了一代名妓,也要做个花魁娘子,好好玩弄一把男人,指不定哪个权贵落在我手里,我便要唆使他好好磋磨坑害过我的人。”   胡喜梅已被震惊得忘记悲痛了,结结巴巴道:“可……可是……咱们学《孔雀东南飞》时,先生明明教咱们,身为女子要像刘兰芝那样贞烈……怎能……怎能……”   杨雁回扬声打断她:“你别听赵先生胡说八道,她讲得不对。我告诉你《孔雀东南飞》是讲什么的。《孔雀东南飞》告诉咱们,嫁人后要与婆家和睦相处,要孝顺公婆,友爱小姑。但倘若婆婆苛待,便要学刘兰芝自请下堂回娘家去,‘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也不要听任父母安排,随意改嫁他人。什么县令的公子,让他滚一边去。要等太守来为儿子求婚,才可‘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既然前夫窝囊护不住,为何还要一心一意等着他?再嫁贵公子便是!我告诉你,女人就算真的要殉情,也要为焦仲卿那样,让你不忍心令他独向黄泉,而他也愿意与你共赴黄泉的人去殉!我说的这些才是正理,记得要‘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胡喜梅听了这长长一串话,愣了半晌,忽然又哭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晚霞也回不来了!早知如此,你早告诉她去呀!那运河里,每年要死多少人哪。前年咱们学堂里的素绡定了亲的男人死了,她就跳河了。大前年,县丞看上了我们村的心儿,非要娶她。县丞的娘不依,那刁老婆子就闹上了心儿家里去,说心儿见天勾男人。转天心儿就跳河了。可我再也想不到,怎么今年就轮到晚霞了呢?”   旦夕祸福,世事无常!   秦莞也想不到,她一觉醒过来,就是死期。杨雁回也想不到,几天不见,好好的小姑娘就没了,好好的罗家,就家破人亡了。   只听胡喜梅又凄凄切切道:“还不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呢!”   下一个……   一个不够,还有下一个。大运河里,已经填了多少冤魂了?   下一个会是谁呢?   杨雁回忽然便觉得心里有点慌,好像忽略了什么事一样。   胡喜梅哭了好一场,又邀杨雁回明日去祭拜一番罗晚霞。   人牙子怕惹事,匆匆将罗晚霞的尸身送回罗家。罗家叔叔便一张破席子裹了,将她匆匆葬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就这样化去了尘埃里。何其匆匆!   总要有人拜一拜,方不显得她坟冢凄凉。   临去时,胡喜梅又叮嘱杨雁回道:“你才和我说的话,我听着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你总这么疯疯癫癫的说胡话也不好,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出去了,可千万不能再跟旁人说。”   “我省得”杨雁回凉凉道,“咱们女孩儿家家的,总要贤惠、柔顺方好。若真有到了罗晚霞这一天,要被送到那肮脏地界儿去,哪怕拼着一死,也要保住清白才是。岂不闻,士大夫投敌争先恐后,小女子守节矢志不渝!”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有喜欢刘兰芝的吗?????   ☆、热闹   杨雁回送胡喜梅离去后,回到屋里,瘫坐在床前,默默倚着床柱想事情。   很快,杨鸿、杨鹤两兄弟进来了。她声音有些大,两位哥哥又不是聋子,自然能听到。   两个人也不知该骂她还是安慰她。   杨鹤在她身前走来走去,甚是焦虑:“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话。我真是后悔给你看那么多书。你是《李氏焚书》看多了么?那书已被朝廷三番五次焚烧。我就是好奇为何屡屡被禁,才淘来一本看看。我真不该好奇,不然也不会勾得你去读那样的书。你再这么乱说话,我就不止被爹罚跪了!”   杨雁回没心情回他的话。   杨鹤又道:“三言也不该给你看。别人都是看故事,你却读出了些什么?幻想着自己是莘瑶琴么?”   杨雁回翻个白眼:“我喜欢读二拍里的《满少卿饥附饱飏,焦文姬生仇死报》,反复读了个几十遍,要不要我把最喜欢的那段话念给你听听?”   杨鹤摸着鼻子退开,不再叨叨了,免得又招她满口胡话。   杨雁回再没心情搭理二哥,只是对杨鸿道:“大哥,我若去告发罗晚霞的叔父,胜算有几分?”   杨鸿道:“《大康律》明令禁止略卖人口。便是弟妹、子孙、侄子、侄孙、外孙也不得略卖。若发卖十岁以下小儿,无论被卖者情不情愿,皆以略卖论罪。可是你我皆知,这条律法根本就形同虚设。”   别的不说,秋吟是六岁被卖到杨家的。被卖去做丫鬟的女孩儿,这样年纪的比比皆是。   形同虚设的律法,又岂止是这一条。《大康律》还明文规定,不许平民蓄养奴婢。然而,以杨家这样的家底,只买了秋吟一个婢女来服侍小姐,已算十分勤俭了。   杨雁回道:“我与罗晚霞素来交好,她平白遭人迫害,被逼投河自尽,我实在看不过去。”   杨鸿道:“路见不平,便起拔刀相助之意,实乃人之常情。但父为子纲,罗晚霞的父亲已故,她和弟弟年纪幼小,叔叔便如同父亲一般。叔叔要发卖她二人,别人纵然看不过去,却也无计可施。若你真存了帮罗晚霞讨公道的心,也只能暂且忍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对歹毒夫妻,说不得哪天就要犯在你手里。”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得好!   杨雁回心道,她自己的仇也是如此,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报才好。急不来,也急不得。   杨鸿又道:“雁回,若你真想写话本,便写吧。但要切记两条,否则大哥也不敢让你写。一则,万不可署真名。毕竟后果难以预料,万一那故事留的是骂名,好歹不干你的事。还有一条,每次写完,要先给我看过再说。倘若你也写个《焚书》出来,咱们家的麻烦可就大了。”   杨雁回反倒愣住了。她一通胡话,反倒说得大哥改了想法吗?杨雁回便道:“其实原本还未想好,再说我才多大,也不用急吼吼的找事做。见你不同意,就起了心故意跟你对着干。可是渐渐的,就真想写了。我也不会去写《焚书》,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气,更没那个兴趣。我就只想杜撰些个有趣的故事,博人一笑罢了。我也不会胡乱找书坊供稿的,有些书坊尽出乌七八糟的话本,我还看不上眼呢。”   “哈哈哈”一旁的杨鹤笑道,“人家收不收你的文稿还两说呢!说得好像自己是吴承恩、冯梦龙、许仲琳,书坊都求着你写话本似的。你先写个短故事来给我们看看吧。别才写了三五个字,就嚷着手酸,再不肯拿笔了。”   杨雁回道:“你别小瞧我,待我哪天扬名立万了,也让你跟着沾沾光。”   杨鹤又是大笑道:“我盼着有那一天呢。你快些名利双收呀,也好让人知道,我杨鹤有个这么本事的妹妹,堪比前朝陈温生。”   杨雁回无甚心情说笑,不再答言。   杨鸿又道:“你们女孩儿家独自去荒郊野外到底不好,明日大哥和你一道过去。”   杨雁回便应了。兄弟两个又安慰了她一场,这才各自散了。   翌日,杨雁回准备了香烛纸钱果品,便和杨鸿一道去留各庄,寻了胡喜梅出来,祭拜罗晚霞。胡喜梅的未婚夫婿董双喜也一同去了。   罗晚霞坟前不过随意竖着个木碑,字也没好好刻,只是上书几个毛笔字:罗氏女之墓。立碑人姓名、生卒年月、立碑日期,一概皆无。   小小一个土馒头,埋葬短短一生。   胡喜梅又哭了好大一场,惹得杨雁回也落了两滴泪。杨雁回已不记得和罗晚霞更多的交情了,只知道她是个极好的女孩儿,又可怜她的遭遇,想起同为女儿身,不免伤感。再被胡喜梅一招,这才落了几滴泪,更深的便也没了。   她们到了不久,学堂里又有女孩儿们来祭拜,众女不免抱头痛哭一番。   离开罗晚霞的坟茔后,一众女孩从罗晚霞的生前事说起,也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明日萧桐要从附近官道上过的事情来。   看来消息传得很快。   罗晚霞被村民叹息了没两天,就被萧桐取代了。   人死如灯灭,十几年人生路走过,一朝逝去,便如雁过无痕,花落无声。   七月二十八这天,本是杨雁回心心念念盼着的日子。一则要和秀云结拜,二则前日忽闻萧桐要经过。可是如今她却没那么高兴了。罗晚霞之死带来的悲愤,冲淡了好些喜悦。   反倒是闵氏劝她去瞧瞧热闹散散心。杨雁回便和秋吟、杨鹤、小石头一道去了。原本是要扯上秀云也去的,她这两日的精神已恢复了些。只是秀云不愿意,说左右也是见不到人的,她不想去看人家的车轮子,还不如在家照顾躺在炕上的母亲。众人也不好相强她。   附近一带的村民,果然争相前往官道上,各个想要一睹女侯风采。不少小孩、顽劣少年,跟猴儿似的,爬到了官道两旁的树上。那粗一些的树枝上,各个都挂着几只猴儿。   要按照杨雁回的想法,村民只在距离自己村子那一处较近的官道上看一看热闹也就罢了。何苦还要跑到别的村子里,再一路随着车马,跑到更远的村子里去?   她虽然仰慕萧桐,但还没仰慕到追着萧桐的车轮子跑几十里路的地步。   她心说,可见自己的同道中人甚多。大家都很崇敬女英雄嘛!   萧家车马尚未看到一丁点影子,便已有人来回奔忙,传着说,还有几里几里就到了,如今已到了哪里哪里了。   杨雁回心说,只怕皇帝出巡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众村民人潮涌动,挤在官道两旁时,几里外的白龙镇上,育婴堂里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原是张老先生今儿个过寿呢!   张老先生有三个儿子,都在外地为官,偏还都是些七品县令,品阶低、公务多。他也不忍人家夫妻相隔骨肉分离,只让儿媳孙儿孙女,都随去了儿子任上。只有个年近四十名唤永福的忠仆,在他身边服侍多年。   张老先生在永福的劝说下,早早换了一身鲜亮衣衫,又被伺候着梳洗。只等着时辰差不多了,左近乡里有头脸的人都过来给他拜寿。   院子里的孩子们也都在奔忙着,张贴寿字,洒扫院子,摆果品,帮着在厨下做饭。   张老先生于屋内坐了,时不时就朝院外瞅一眼,约莫过了两刻钟后,便道:“谨白怎么还不来?”   接着,过不了一会便小声咕唧一句,“谨白怎么还不来?”   几次过后,便道:“他这次是不来了吧?上回打了他一顿,他就再没来了。”   永福投了手巾,收拾好了脸盆等物,拿了梳子过来,给老先生重新梳头。老爷子便闭着眼享受起来。   永福听张老爷子闭着眼还在念叨俞谨白,便道:“谨白定是有事,所以这些日子才不来。今儿个这样的日子,他一定来的。”   “他要来早来了,往年哪里这么晚过?”   永福叹了口气,劝道:“老爷子,不是小的说你,往后不能再那么打孩子了。谨白已经大了,知道好面子了。你看看,把人打跑了,你又成日里念叨。”   正说着,忽然瞥见门边露出一角衣袖,俞谨白手握成拳,轻压在唇边,似在偷笑。   永福便道:“老爷子,赶紧睁开眼瞧瞧吧,那个讨打的来了。”   张老先生睁开眼,果然看到那个让他又气又恨又念叨的小孽障,精神抖擞大步而入,看着还是那么挺拔俊朗,英气勃发。于是,一把胡子立时气得抖起来:“俞大爷来的可是早啊。”   俞谨白只是笑,走到近前,撩起衣襟,倒头便拜,又笑嘻嘻道:“孩儿来给老先生拜寿,恭祝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拜完了,他起来凑到张老先生身边,笑道:“老先生莫气,孩儿以后常来便是。这次是去给萧夫人办差了,这才走得久了些。”   张老先生气呼呼道:“萧夫人就没捶你?你干得那叫什么事?这些日子总有人过来打听你。逼得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要跟人睁眼说瞎话。”   俞谨白只得赔罪道:“孩儿知错了,往后再不给您老人家惹麻烦了。”   “每回都说得好听,过不了几天,你又惹些祸端出来。”   俞谨白无奈了。他实在不记得自己给育婴堂招什么祸端了……看这架势,老爷子又恨不能训上他半个时辰。   只听永福劝道:“老爷子,这都过去多久的事儿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今儿个这大好的日子,您就别再为这个教训孩子了。谨白,那个……去厨房看看寿宴吧……瞧瞧还缺什么,去帮帮林嫂子。”   俞谨白忙道:“好,这就去。老爷子近来可有想吃什么新鲜东西?”   永福道:“还是往常那些。不过上回吃了你买来的鱼,觉得很好吃,又叫不出那鱼是个什么名堂。不像寻常吃的那些。”   俞谨白笑道:“这个容易,我这就去买几条回来。等到晚上,单单做给育婴堂的孩子们和老爷子吃。”他估摸了一下,他现在身上的银子不够买寿宴所需的胭脂鱼,也就够让孩子们尝个鲜了。   说完,他便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只剩张老先生和永福互相指责起来。   张老先生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替我做主?我让他走了吗?”   永福却道:“你看看,你又把孩子给吓走了。”   “是你让他走的。”   “是你把他吓走的。”   最终,张老爷子气哼哼道:“他哪是给我买鱼去了。指不定跑去官道上,看萧桐的热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满少卿饥附饱扬,焦文姬生仇死报》里,有一段话是这么说的:   却又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节,玷了名,污了身子,是个行不得的事,万口訾议。及至男人家丧了妻子,却又凭他续弦再娶,置妾买婢,做出若干的勾当,把死的丢在脑后不提起了,并没人道他薄幸负心,做一场说话。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丑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贪淫好色,宿娼养妓,无所不为,纵有议论不是的,不为十分大害。所以女子愈加可怜,男子愈加放肆,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们心里的所在。   ————————————————-----------------------------------------   哈哈哈,由此可见嘛,多读书还是有好处的。免得被教化得没了独立思考能力。      ☆、重遇   官道两旁的人越聚越多,如大浪拍岸一般,一层一层扑将上来,好些人根本不是白龙镇的口音,显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瞧热闹的。杨雁回庆幸来得早,没被挤到后头去。就在众人你推我挤乱哄哄之际,远远便见到一抹小小的车队。   车队由远及近,但见车马簇簇,压地而来,前头全副执事摆开,两旁侍从护卫仪仗肃整。   当先的是一辆翠盖朱缨雕螭八宝车,富丽辉煌,豪奢气派,想来里头坐的是萧桐。后头跟着两辆朱轮华盖车。据说萧桐此次带了几个侄女同行,杨雁回心说,里头坐的应该是方家几位小姐。再往后头,跟着十来辆青油湘帘小车,杨雁回心说,里头应该是服侍萧夫人和众位小姐的丫鬟婆子。   车队两侧随行三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公子。他三个皆是一身华服,头戴束发紫金冠,各个眉清目朗,身姿挺拔,仪表堂堂。最年长的那位,看起来约莫十七八,最小的那个不过十一二的样子,看着和杨雁回差不多大。中间的那个,约莫十三四岁模样。   无论是拉车的马,还是人骑的马,一水的白色,连根杂毛也难见,银鞍彩辔,脖挂金铃,神骏非常。   这一行,便是活生生的宝马雕车香满路!偏除了车轮马蹄人行声,硬是再无半点声息。世家豪门,果然好大的规矩,好大的气派!   三位公子大约是不习惯被人当猴儿一样围观,各个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目不斜视,严肃板正。   杨雁回很同情这三位被人指指点点的公子哥儿。她其实也很不理解,为什么萧桐探亲要闹这么大的动静。当年她回京时,也只是悄无声息就来了。虽说这一行并无逾制,但到底平民小户难见,加之萧桐的名头,定要惹来许多人观看的。据闻,前头有些村庄和地方官,已在必经之路上锣鼓喧天的迎接女侯了。青梅村这一带还算是好的了。   纵然侯府的人马安静,可围观的百姓难免聒噪,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喊起来忠烈侯万安、萧夫人万福云云。一时人声鼎沸,此起彼伏,一波一波的传了开去,声闻数里,直冲九霄。   那八宝车的车窗处,青帷忽被两根玉指掀开,一个妆饰华丽的中年美妇人探出头来,向众人微笑致意。寻常贵妇自是不敢这般抛头露面的,但是车里的是忠烈侯,那就两说了。   这一下,人群更是躁动起来,百姓恨不能冲破侍卫队,与萧侯爷执手相看一番。偏随行侍从得了令,要与百姓秋毫无犯,不得伤了一人,挡得很是辛苦。   杨雁回也不由激动起来了。她本以为此行最多看看萧桐的车轮子,再吸点黄土尘烟便可回去了,没想到竟能一睹女侯真容。   人潮随着车子的方向涌动起来,杨雁回也跟着小跑起来,一直在挥手嚷着:“萧夫人,萧夫人!你慢一些,让我多看几眼嘛!”   她的声音自然被淹没在人声里。   恍惚中,杨雁回觉得萧桐冲她笑了一笑,便激动得对身边的秋吟道:“快看快看,萧夫人对我笑了。”   秋吟紧紧跟着杨雁回的步子,不满道:“我觉得萧夫人是在对我笑哪!”   有挨着她二人紧紧的村民听到这话,便好笑道:“分明是在看我。”   杨雁回:“……”   萧桐放下青缎帷帘,坐回原处,对车内一个随身服侍的老嬷嬷道:“方才看到一个极美丽的少女,想不到这乡野之地,竟有那般标致的人儿。我总觉得天下美人出西川,旁的地方,没有一处比得上咱们老家的姑娘。什么苏杭维扬秦淮女子,我便瞧不上。不想这京都郊野,也有这样的人物。”   说着,萧桐便又去掀帘子,道:“要多看几眼才好。”   老嬷嬷忙道:“是哪个姑娘,夫人指给老奴看看可好。”   “咦?那小美人去哪里了”萧桐放下帘子,回头对老嬷嬷道,“惊鸿一瞥,便不见了。”   秋吟也在奇怪呢,她不过分了片刻心神,她家小姐怎么就不见了呢?她想去找一找,可是身后的人潮拥着她一直往前去了。   杨鹤和小石头在官道另一侧。初时萧桐车队未至时,小石头非拉着他到了这边来,说瞧着这边人还少点。他一直在看着小石头,但也没忘了瞅一眼妹妹。猛然发现杨雁回不见了,不由一惊。偏此时小石头被人一脚绊倒了,幸亏一只手还被杨鹤牵着,眼看着后面的人群就要踩上来,吓得杨鹤连忙拉起小石头,也不敢停,只扯着小孩子,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行去,直到后面的人一波一波拥过去,人流渐少后,才找准空子,斜着向前几步,安全避开了人群。   小石头吓得哇哇大哭,直说以后再也不来了。杨鹤忙哄了小石头别哭。   杨雁回此时却在追赶庄秀云。   原来她追了会萧桐的马车后,情知是追不上的,再说追着车跑也怪没意思,便放慢了步子,怎奈身后人潮一直推搡着她向前去,连秋吟都不知挤到哪里去了。杨雁回情知不好,便瞅准空隙,一径往斜里方向钻,直到安全出了人群,她已经给踩了好几脚了。   她还没来得及感慨村民们的热情劲儿,便瞧见了庄秀云。   其实庄秀云距离这里很远,她们之间隔着大片平整肥沃的庄稼地。她那边的村民早已稀稀疏疏了,人都沿着马车的方向跑到这边来了。   就连庄秀云的模样,杨雁回都一点也看不清,只远远瞧着那小小的一点身影,在蓝天碧野间的小径上移动,仿佛天地间一个小小蜉蝣一般。但衣衫的颜色,熟悉的身形,她怎么瞧都像是庄秀云。   杨雁回猛然想起前儿个胡喜梅说得话来,心中突突直跳。庄秀云今早平和的神色也显得不正常起来,分明就是故作平静。庄山和夫妇都在家,她没法子来个投缳自尽,但却尽可借着这人人争往官道上瞧热闹的时机,避过所有人去投河。纵有熟人偶然在路上看到,也只会道她是去瞧热闹的。   看她所去的方向,未必是运河,倒像是连着运河的会宁渠。那里更近,只是水流慢一些,水浅一些,但此时那边四下无人,趁这时候跳下去,要淹死个把人还是很容易的。   杨雁回连忙追了过去。   还得多谢那场雹子,此时青梅村西边的庄稼地都不高,不然她还瞧不见庄秀云呢。杨雁回在庄稼地里一阵猛跑,边追边喊路人一起帮忙拦秀云:“快来人呀,有人要跳河!”   怎奈人群乱哄哄的,根本无人注意她。渐渐的,她便距离官道远远的了,更是瞧不见人了。   庄秀云走得虽慢,但终归比杨雁回先一步到了河边上。   四下里宁静秀丽,会宁渠如往常般,波光潋滟柳条柔,数里远的水面上,似可见轻舟荡漾。   杨雁回已是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后头急得直叫:“秀云姐,你回来!”   庄秀云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一声不吭,步子都没停一时片刻,径自跳入河里,竟连一丝挣扎也无。   河水泛过几圈涟漪后,便无声无息了。   真是死得毫不犹豫,可见这念头在她心里转过了多少回!   会宁渠转瞬吞噬了一个女子。可水面上依旧是波光粼粼,河畔芳草青青,树荫郁郁。哪管他天地间那许多冤情,兀自一派风流旖旎!   “秀云姐!”杨雁回惊得身形一滞,双目圆睁,急跑之后再受惊,整个人一阵眩晕。怔了一下,这才又向河边追去,怎奈脚下不稳,踢到一块石头,身子向前一扑,竟摔在地上了。   正在六神无主,又惊又怕之际,身后一双手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杨雁回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一道靛衣身影几个起落,便“噗通”落入了河里。   杨雁回呆住了,等她反应过来,急急跑到河边后,那个着靛色长衣的少年,已将庄秀云从河里拖了上来。两个人皆是全身透湿。   杨雁回根本顾不得去看救人的是谁,只是急急扑到庄秀云身畔,却见她双目紧闭,一丝气息也无。   “秀云姐,你别死啊!”杨雁回想哭,但又哭不出,想救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救。   “杨姑娘,劳你让一让,莫妨碍我救人。”   少年直接单腿屈膝跪地,拉过庄秀云,让她的身子横趴在他大腿上。庄秀云衣衫单薄,又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得她玲珑曲线毕现。   救人的少年在她口鼻处略拨弄了一下,便开始给她压背。庄秀云很快迷迷糊糊吐出许多水来。   杨雁回整个人的魂都惊飞了。这一幕若给人看到,庄秀云即使能活下来,还得去死呀。这个人是要干什么啊?把人救上来不就行啦,干什么还要在秀云姐身上摸来摸去。   这人不光拍秀云姐的背,他还……一只手解开了她颈间的衣衫……   真是禽兽不如啊!   杨雁回上去,一把推开少年:“哪来的登徒浪子,走开!”   她细瞧了少年一眼,更吃惊了:“俞谨白!”这贼亮贼亮的一双眼,能把杜氏姐妹比成瞎子。她无论前世今生,只在俞谨白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睛。   俞谨白笑道:“小妹子眼神怪好的。我上次把脸涂成那样,你都能认得我。”他就说他和这个小姑娘有缘嘛!他不过是想瞧瞧热闹,再买几条鱼回去,就给他远远瞧见了这件事。   想起上回见到他们兄妹二人,人家的大哥哥那叫个一表人才。相比之下,他第一次出现在小妹子面前时,那形象实在是太差了。咳咳,这下他的形象总算高大起来了吧?在小妹子六神无主,万分无助之际,他的出现简直好像是天神下凡吧?   不过看起来,杨雁回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只见小姑娘护在那个“秀云姐”身前,很警惕的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俞谨白长臂一伸,自杨雁回身后穿过,探了下庄秀云鼻息,发现她仍未有呼吸,便叹了口气:“我要非礼良家妇女。你快转过头去,莫偷看。”   杨雁回还没反应过来,俞谨白已绕了过去,将秀云放平,却依旧是让她俯趴,头偏于一侧,枕在一条手臂下,另一条手臂向外伸开。然后,他……他他他,两腿屈膝,跪在了秀云大腿旁……竟然跨在了秀云身上。   杨雁回已经快让这个混账东西气晕了。怎么可以这样乘人之危呢?幸好这时候四下里再无他人,不然可怎么是好?   杨雁回估摸了下自己和对方的体力差距,准备找根棍子来,从这厮后面将他敲晕,救下庄秀云。   她的计划还没开始实施,就见俞谨白又开始上上下下的揉、捏、推压秀云的后背了,竟然还没停手的意思了。   “俞谨白,你禽兽不如!”杨雁回喊了一嗓子,扑过去想推开他。   庄秀云却轻嗽一声,接着便有了呼吸。杨雁回乍闻嗽声,身形便僵了一僵,停住了。   俞谨白并不介意杨雁回扑过来,见她不扑了,深感遗憾,叹道:“你怎么不撞我怀里呢?”   刚非礼了秀云姐,又来调戏她,杨雁回真想揍他。但是想想他的武力,她觉得自己还是智取比较好。   俞谨白并不想存心吓人家小姑娘,便起身略整理了下衣衫,不过已经湿透了,怎么整理都不舒服。他又俯视还坐在地上的杨雁回,正色交待道:“待她醒来,只说人是你救的。”不然这个躺在地上,不知道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的女人,非要哭哭啼啼让他负责,他该怎么办呀?这救人还真是一件苦差事。   杨雁回有些傻愣愣的。这到底怎么回事呀?这小禽兽怎么忽然又这么规矩了?   俞谨白又道:“若再有人溺水,便这样救,杨姑娘可懂了?”   他好意思说他刚才是在救人?杨雁回忍不住冷笑。可是好像……庄秀云确实是他救的。   见她不回话,俞谨白苦恼道:“杨姑娘,你记得我说的话了么?”   杨雁回呆呆的点了下头,又忙去将庄秀云翻过来,给她系好衣衫。不消片刻,庄秀云果然悠悠醒转。   俞谨白心说,小妹子就连呆头呆脑的样子瞧着也怪讨喜的。   另一边厢,杨雁回见庄秀云醒了,一阵伤心,不知怎么的,就哭开了:“秀云姐,你怎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要死呀?”   庄秀云只道自己是被杨雁回救上来了,便低声泣道:“我活不下去,又死不成,到底要我怎么办……七堂婶说,我们庄家,从未出过弃妇。”   杨雁回再顾不上伤心了,怒道:“庄七奶奶这个老妖婆,你莫听她胡说八道。她整日里欺负儿媳妇,也不比文家那个老妖婆强到哪里去。那么多好话你不听,做什么非要听这些排揎人的话。你若死了,让你的爹娘兄弟怎么办?他们伤心欲绝你不顾,反倒是旁人一句话你到往心里去了?”心里却想着,非要逮着机会收拾这个老货不可!   眼看庄秀云一副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样子,杨雁回又道:“你若死了,是不用接休书、和离书了。可文正龙吞了你的嫁妆再娶新妇,你的尸身他不管葬,连个牌位也不给你。文家人那么作践你,你就这么放过他们?”   “我活着也是给爹娘丢人。有我这么个姐姐,小石头脸上也无光,死了还能……”   “不要再说什么死不死”杨雁回气呼呼道,“我昨儿个晚上帮你想了个法子。让你和离后,反倒还能给你爹娘长脸。你再这样,我不告诉你我的主意了。反正我算看透你了,左右是个扶不起来的,再好的主意告诉你了你,你也使不出来。”   庄秀云也顾不得难过了,撑着身子坐起来:“你可是说真的?”   俞谨白听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教一个十七八的小媳妇和离,觉得这情形又诡异又有趣,干脆坐在一个斜歪歪生在水边的老柳树的树干上,看起好戏来。谁知杨雁回却不说了,很警惕的看了他一眼,拉起庄秀云就要走:“咱们先回去。这里不安全。”   庄秀云这才发现,不远处还坐着个陌生少年,立时大惊失色。杨雁回却自顾拉着她向前走,只道:“大伯和伯母发现你不见了,一定急死了。”   庄秀云此刻却哪里走得动,只能一步一踉跄被她扯着,艰难前行。   俞谨白跟了上去,笑问:“雁回妹妹果真不用我再帮忙么?”   杨雁回瞪了他一眼,小脸涨红,急急道:“你走开,别跟着我们。”庄秀云现在正迷糊着,她可不迷糊。万一给人家看到庄秀云衣衫不整浑身透湿,旁边还有个同样湿哒哒的衣衫不整的陌生男子……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居然这般没良心?刚得了他的大力相助,就想把他一脚踢开?作为惩罚,俞谨白决定再跟着她走一段路。   杨雁回走了两步,发现这个家伙还在跟着她们,于是又跟挥苍蝇似的赶他离开:“你怎么还不走?”   “奇怪,这路难道是你们杨家修的?你走得,我就走不得?”   杨雁回简直要给他急出来一脑门子汗:“你一个大男人,缠着我们两个女人做什么?”   苍天啊,真冤枉啊,他何曾缠着女人了?俞谨白笑道:“这样吧,你给我唱支歌以表谢意,我便不跟着你了。”   杨雁回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样子,真想照他脸上打一拳,让他再笑不出来。这种时候,她怎么会有心情唱歌?   只听俞谨白又道:“你那首《击壤歌》唱得甚好。我本就喜欢,再听你唱出来,只觉得更好听了。”   “……”杨雁回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声。果然她那天看到的人就是他。可是他怎么会在呢?他既然在,怎么又一直没露面,只躲在暗中偷听呢?   “你……你你你……”杨雁回指着俞谨白道,“你肯定偷我们家桃吃了!”   做的丑事被揭破,俞谨白面上颇有些窘态。他决定报复回来,也让这小丫头羞一羞,便道:“好歹我总算认识你们家果园在哪里。总比不知道那园子在哪强些。以后再去偷,也不会走错了地方。”   杨雁回:“……”这个家伙实在是太讨厌了!   远远的,忽瞧见一波人影往这里走来。杨雁回忙对庄秀云道:“定是庄大伯带人来寻你了。”   庄秀云心知,若真被父亲带回去,便死不成了。她抓着杨雁回的胳膊,又急切切问道:“雁回,你……你莫不是在哄我吧?到底有什么法子,先跟我说清。”   杨雁回道:“姐姐你糊涂了么?我知道你素来不爱读书,但你连《列女传》都不读吗?那里边,自有教你和离的好法子。”   《列女传》会教女人和离?庄秀云有些晕晕然不知所以。   眼看着那群人越来越近,打头的是庄秀云的堂兄,杨雁回忙又去赶俞谨白离开。一回头,却发现这小子早已拐上另一条小径,走得远远的了,仿佛和她们并非同路。   总算他还懂点事!   杨雁回舒了口气,又去看庄秀云,重新帮她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虽然她全身还是湿漉漉的,但幸而今儿个这太阳甚好,又有和风吹拂,衣裳已不是紧紧裹着身子了。   俞谨白走在另一条小径上。他多年习武,耳聪目明异于常人,自然能听到杨雁回和庄秀云的话。于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那小丫头一眼。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姑娘?教唆别的女人主动跟夫君和离,还要搬出《列女传》来压人。这是让她的“秀云姐”主动和离,还能落个贞洁烈妇的名声?好可怕的小姑娘!不过她就算可怕起来,也还是让他觉得很可爱呀。   隐隐约约听见庄秀云又问:“雁回……刚才好像……一直有人……跟着我们。是谁?”   “一个小流氓罢了,我也不认识,你不用理。”   俞谨白:“……” 作者有话要说:  先剧透一下。庄秀云和俞谨白之间是不会有任何感情纠葛的。   再说点乱七八糟的吧。   《焚书》是李贽(李卓吾)的作品文集,其中包括书信、诗文、史评等等。   全书反传统,反权威,反教条,否认儒学正统,鞭挞孔孟之道,批判程朱理学,反对歧视妇女。总之就是一个词:反叛。   书里还说言行学孔,实乃“丑妇之贱态”!   《焚书》被明清两代统治者焚烧多次,一禁再禁,但是民间依然不断有刻本出现,并流传至今,真可谓屡禁不止。可见李贽在很多方面说出了广大人民的心声!   李贽认为,男女婚姻的抉择,应以道德和爱情为基础。   虽然不能否认门当户对的合理性,毕竟社会地位,经济环境相当的人,更容易有共同语言,更吻合的三观。但古人的门当户对,本质上就是不平等的等级制度造成的。同时,这种观念也强迫青年男女为了家族利益,牺牲个人幸福。   支持的人或许会说,享受了家族的好处就该为家族付出义务云云。看似有理,但用在这种地方,就是歪理而已。   这也是上位者为了维护自身利益的一种手段。这种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及门户观念,严重阻碍了向上的通道。跟印度的种姓制度,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至于现代社会里,某一部分极品凤凰女凤凰男之类的,不在此列。   况且,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一方,也有特别垃圾特别渣的。这跟身份地位无关,实属道德品质问题。   作者个人认为,李贽说的是正理啊。   (扯一段和本文有关的话。杨雁回读《焚书》,难免受影响,所以她也不会觉得九儿配不上她二哥的。她怕九儿让她带个神马生辰贺礼之类的回去,纯粹是因为杨鹤对九儿完全没啥意思。)   李贽是心学的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   明中晚期的泰州学派,反对束缚人性,追求思想解放,主张人人平等。   泰州学派影响很大,弟子遍天下。并且,由于其中的平民意识,在下层群众中有众多的支持者和理解者。泰州学派传授对象十分广泛,两榜进士、师保公卿、封疆大吏皆有,但以下层人民为主。   心学传人里还有个大名鼎鼎的中国思想启蒙之父——黄宗羲。黄宗羲反对君主专、制,反对君王家天下。   在他看来,君主只是天下的公仆而已,设立君主的本来目的,是“使天下受其利”、“使天下释其害”。君主就应该为天下兴利除弊,做不到就滚,不应该“鳃鳃然唯恐后之有天下者不出于其子孙”。   什么君为臣纲,死一边去,君主就不应该高高在上,处处独尊。   至于臣子,应该当自己是君主的师友而不是仆妾。“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牛逼人士,古今皆有,他们具有超脱世俗的远见,不受时代局限的思想,而且还能用自己的思想去影响别人。   不过很可惜,悲催的清朝把这些进步思想,又都给打压下去了。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想说,也别老说古人就必须是咋样咋样的嘛。林子大了,神马鸟都有。咱们又木有真的回到古代去看过。古人那么讲究女子名节,不是照样有荡、妇?古人那么讲究孝道,不是照样有不孝的子女?古代讲夫为妻纲,但这并不妨碍“怕老婆”也是我国的“传统美德”不是?戚继光的老婆不只跟他打架,在他晚年还卷走他的财产,跟他离婚了。   话说,人家的女主和女主的哥哥,真的是很前卫咩????????????   好吧,前卫也没关系,我也没打算让她们保守。      ☆、多事之秋   庄大哥等人果然是来寻秀云的。庄山和发现女儿不见了,立刻觉得不好,叫了人来分头去寻。庄山和带一拨人往运河去了,庄大哥带一拨人往会宁渠一处僻静地段去。于是,两下里便碰上了。   庄秀云这模样,众人一看便将发生的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定是秀云投河,结果被雁回救下了。庄秀云此时已实在没力气了,她的大堂嫂向来力气大,她又瘦骨伶仃,于是,庄嫂子便将秀云一路背了回去。   杨雁回便在回去的路上,对庄大哥说了庄七奶奶埋汰秀云的事。庄大哥立时就怒了。虽然他和他媳妇前些日子给了秀云不少脸色看,但那是他们家的事。秀云再怎么说,也是他亲大伯的亲闺女,是他从小哄过疼过还抱过的堂妹,怎么能让个老刁婆给欺负?   庄嫂子这边厢背着秀云,和众人一同还家,那边庄大哥就带着几位堂弟,气势汹汹杀入了庄七奶奶家里。然后,当着庄七奶奶的面,把她的宝贝儿子给痛殴一顿———毕竟不好直接揍族里的长辈,何况那长辈还是个老太婆。   但这番举动还是把庄七奶奶又气又吓,惊得病了一场。   杨鹤和秋吟带着小石头到了庄家后,杨雁回便对杨鹤道:“看看人家的大堂哥,再看看你的大堂哥!”说话时,一脸的嫌弃。   杨鹤:“……”说得好像杨鸣跟她没关系似的。   秀云家里也是乱作一团。眼看着女儿鬓发散乱,衣衫濡湿,本就身上不好的庄大娘又晕过去了。众人手忙脚乱才救醒了她。   杨雁回唯有叹息,这是得多不中用啊,有点事就晕。怪不得把女儿也教成那副懦弱好欺的性子。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娶进门的正室,被那从窑子里买来的小妾明目张胆的作践,真是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娘儿俩最大的不同,就是当娘的命好,嫁给了庄山和。   眼见母亲如此,庄秀云半点寻死的心思也没了。   一番扰攘后,眼看无事了,杨雁回便回了趟家。等她再到了庄家,又穿上了那身紫绫纱的新裙子,梳了个乌光油亮的望月髻。   秀云在炕上躺了许久,休息得有精神了,却只是换了一身普通的家常旧衣衫便出了屋。   杨雁回便道:“姐姐为何不换一身鲜亮的衣裳?”   秀云道:“闹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脸面在人前光鲜。”   杨雁回便去瞧小石头:“小……庒翊,快来告诉你大姐姐,上学堂时,先生教的第一课是什么?”   小石头便拉着长调子:“正——衣——冠!”   不待杨雁回点头赞他,小石头又小大人般道:“可我瞧着姐姐仪容整洁,没什么不妥呀。”   杨雁回瞧了一眼庄秀云,就这死了半截没精打采的样子,也叫没什么不妥?   很快,小石头又道:“不过这身衣裳确实不好看,跟雁回姐姐的一比,就更不好看了。”   杨雁回这才对秀云道:“听到没?这个样子,连你自己的亲兄弟都嫌你。”   小石头有些不爱听这话,他并未嫌弃大姐呀!   秀云没奈何,只得重新整理妆容,换了一套簇新的衣衫。杨雁回兴头头的给她化妆。涂抹一番后,便给她化了个斜飞眉,高挑眼,直把个温柔貌美的女子打扮得粉面含春,风流妩媚。   秀云直说胡闹,赶紧洗了脸。杨雁回没奈何,只得重新给她化了个规规矩矩的妆容。秀云揽镜一照,颇觉眉目间多了几分丽色,兼且精神焕发许多,这么一看,连带着心里头也舒爽了不少。   她又奇问:“你何时学会描眉画眼涂脂抹粉了?”   实在是因为以前长日无聊啊,就做做女红、玩玩胭脂水粉呗!总不能一遍又一遍的看女四书啊!杨雁回心说。   庄秀云还没来得及听杨雁回告诉她答案,家里已经又是一拨一拨的来人了,好些村民过来看她们结拜。大家不过就是凑个热闹,但人家既然肯过来做个见证,那也没什么不好。她自是要打起精神接待。院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人,有站着的有坐着的。秀云的堂兄堂嫂还有小石头也都帮着招呼。偏秀云娘身上这会又不好了,许是那会太过着急担忧,惊吓之后,一直头晕耳鸣,眼睛视物都模糊,躺炕上哼哼唧唧去了。   很快,杨鸿来了庄家,才见过了长辈,便过这边来,问了杨雁回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救的秀云姐?”   他一路走来,听找到她二人的村民说,当时雁回的衣衫并未湿。只是大伙那会儿只顾着照看秀云了,竟忘了问雁回是如何救了人的。   他知道自家小妹的斤两,自小到大没做过力气活,手上力气不大,水性也不佳。是以,听了村民这样说,心中很是疑惑。   这个问题,杨雁回早想过怎么回答了:“在河边上看到个钓竿,也不知是谁丢弃的,赶紧捡起来,将鱼钩抛到水里,真是老天开眼呀,正好勾住了秀云姐的衣衫,我就将她拖到岸边了。真是太险了!”面上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庄秀云才入水就昏了,当时四下又无别人,除了她和俞谨白,并无人知道秀云是如何得救的。她想怎么编就怎么编。就算有人再回去找鱼竿,找不到也正常。那么个好鱼竿,被路人捡走,被原主重新找回,都是有可能的嘛。何况也不会有人那么无聊。就连秀云那会子穿的衣服,都让她用簪子暗暗戳了几个洞。   有村民听见了,直夸杨雁回机智。   杨鸿还是满腹疑惑,觉得这回答应该是掺了水分的。看到杨雁回暗暗朝他使眼色,他就很识相的不再当众问了。   有庄氏一族的晚辈帮着抬了香案出去,摆到院中,上头摆了香炉、果品等物。   午时一刻很快到了,杨氏兄妹和秀云姐弟焚香祭告天地,自此义结金兰!   **************************   眼看着八月转瞬即至,丘城县的百姓忽然发现,今秋真个是多事之秋。先是萧桐探亲,沿着丘城县官道大张旗鼓走了一遭,几乎酿出几起事故。幸而后面的地方官府发现不好,开始在萧桐所过之处疏通人流,分散百姓,这才让后面的路没闹出灾祸来。   紧接着,青梅村庄氏女秀云,不,准确说来是丘城县妇人文庄氏,一纸诉状递到县衙,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准许她与夫婿文正龙和离。   若是男子不同意和离,女子主动求去,实在是千难万难的一件事。便是纠纷太大,闹到官府,女子也无甚好下场。地方官仁慈的,或者懒惰的,且又瞧不上这种妇人的,不接状便是。严厉且又勤勉些的,纵然接了状子,支持了这女子和离,少不得也会寻了这女子的不是,罚她一顿笞杖。否则助长了女子主动和离的风气,便显得官府无能,以至教化不力。   二十年前,丘城县便有一女子,因夫君好赌成性,公公又屡次轻薄于她,主动求去不成,便一纸诉状将夫家告上公堂。结果,知县大老爷认为其“不宜其夫”“不悦其舅”,以“上诬其舅”为由,杖责该女四十,准许和离。   官司打成这样,纵然和离,还是女方吃了大亏。自此,丘城县二十年来,再无女子因主动求去不成,便将夫家告上公堂。   今年,终于又出了个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子。   新上任的丘城知县穆令习接了诉状受理此案,择日开审!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上一章雷到不少人,作者必须要再说点啥。   古代中医的人工呼吸救人法,比西医早应用了一千几百年吧。   张仲景的《金匮要略》里,有十分清晰明确的人工呼吸救人法的记载。是在二十三卷记录的救治自缢昏迷的病人。   张仲景生活的东汉末期,还有个大明鼎鼎的神医——华佗。   华佗的全身麻醉大家都晓得了,他精通手术,被誉为外科圣手,大家也晓得了,他的医学著作没留下来,这个大家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毕竟他老有名了╮(╯_╰)╭   这厮就发现了口对口人工呼吸法!   古代中医应用人工呼吸治病救人挺多的哈。   作者也不懂中医,就是为了写东西,查过很多资料。查出来的内容就是酱紫的。而且原本也是知道中国古代有人工呼吸的,加之常走野外的人,一般是知道一些常用的急救措施的,所以写上一章得时候完全没觉得有问题。   但是根据评论的反馈来看,貌似读者不是这样认为的……   未免雷飞更多人,作者把上章的口鼻吹气法已经完全改成仰卧压胸法。但是很不幸,作者又查到,这个方法对溺水人士不宜使用,于是又改成了俯卧压背法。   对于一个不懂医,又没学过急救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为我了。你们凑和着看吧哈……   另外,在这里还要声明下,本文涉及的衣裳款式、发髻样式,有典型的明朝制式,比如马面裙什么的,但也有不是的,甚至有瞎编乱造的。估计读者们也习惯了……   作者实在是太不稀饭明朝已婚女的发型了。   根据三言二拍、《金瓶梅》等作品,以及《明宪宗元宵行乐图》来看,明朝已婚女一般都要戴髻。穷的就戴头发编的假髻,富的有银丝髻、金丝髻。   金瓶梅里,潘金莲一开始就是戴头发编的黑髻,给西门庆做妾后,就有了银丝髻戴。   死了老公的妇女要穿素服戴孝髻。《吕大郎还金完骨肉》,里面那个小叔子吕宝,把为兄守孝的大嫂给卖了。还对买他大嫂的人说,“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须言语,扶他上轿,连夜开船去便了。”   买家依计而行。结果,恰好吕宝的大嫂和吕宝的媳妇换了个髻戴。于是,那些人抢上吕宝的老婆就跑了……   至于官宦人家的太太,封了诰命就可以戴冠了。   大家可以自己搜下图片。那个髻就是个上尖下圆跟圆锥体一样的东东。冠长得又扁又矮,跟椭圆体一样的东东。   《金瓶梅》第二十八回写潘金莲: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攒上戴着银丝鬏髻。   这就是明朝已婚妇女的常用发型鸟~   明末还流行起了牡丹头,作者也不喜欢。   作者不会发图片,乃们可以自己去搜呀。      ☆、诉状   穆知县最终将庄秀云诉和离案的审期定在了八月初五。   百姓闻讯,不由交口称赞,这新任父母官委实体贴治下子民。这起官司不结案,丘城县的百姓连中秋都过不好!不然多吊人胃口?心上悬着官司的胜负结果,月饼吃着都没味啊。   其实穆知县也很头疼。   他本意并不想审理这件案子。   一则清官难断家务事。二则一个妇道人家,动不动便要主动求去,真是伤风败俗。如此不守妇道,理当叫她承受一番笞挞,以儆效尤。可他甫被调任丘城知县,便要当众笞挞妇人。若那妇人能将夫家错处说出个一二三来,他还要准其和离,坏人姻缘。想想便觉晦气。   是以,按照他的想法,这样的诉状能不受理便不受理。   但这个文庄氏很聪明。她的诉状大意是说,她父母年迈,兄弟年幼,母亲近来又卧病在床,父亲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她需要在娘家长期侍疾。可夫家又需要正妻主持中馈。为了不耽误夫家,她便主动求去。怎奈夫家一意挽留。然而,她已下定决心尽孝,定要坚持和离。没办法,这才一纸诉状递上来,请求知县做主,准许她夫妻和离,成全她一片孝心。   那诉状写得:   ……乌鸦反哺,羊羔跪乳,禽兽尚能如此,何况人乎?民妇忝受父母十六年养育之恩,未报分毫,常令此心如煎如熬。愧疚之情,无以言表。纵下笔千言,亦不能稍令释怀。而今实不忍双亲老无所终,小弟幼无所养。百般无奈,只得忍痛拜别夫婿,自请下堂。自此,侍奉双亲,教养幼弟,以全孝悌大义……   真是字字泣血,句句揪心。令闻者悲伤,观者感佩。   最要命的是,完全站在大义那边。   一个“孝”字压下来,这案子必须得审理。丘城县可不是什么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事关孝悌大义,他焉敢轻慢?   不过这丘城县城也就那么点大,饶他是新来此地上任,随着县里有头有脸的妇人来和他的夫人打了几圈叶子牌,他的幼子去茶馆酒楼溜达过几圈后,他便已知晓了文家这桩烂事。   这个文家,根上是丘城县的人家,但家里只有文父这么一个人。没错,单就他一人,爹娘兄弟俱无。文父的爹娘过逝太早,只留下十几岁的儿子孤苦伶仃卖柴为生。后来到了二十来岁上时,这文父用好容易攒下来的钱,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媳妇,媳妇同年便给生了个儿子,这儿子就是文正龙。   文父婚后便外出做生意去了,没几年后回来,便在这丘城县买房置地开铺子,日子过得像模像样。   这文父早年也是吃过苦的,当时又年轻力壮,便将生意做得有模有样。不过因在外地也有几间铺子,所以时常在外。待到文正龙十岁上时,便常带着儿子去外地照管生意。   文正龙容貌性情肖父,嘴甜不说,生得也是俊俏讨喜。街里街坊的长辈都喜欢他,又见他小小年纪便时常跟着父亲外出做生意,便都只道这是个好孩子。   待到文正龙十八、九了,文母便操心起儿子的亲事。经官媒介绍,便相看上了庄家。   文家娶不上大户人家的小姐,但要娶个耕读传家兼且温柔貌美的小户女子,问题也不大。   要说这庄家也真是倒霉。   那庄氏夫妇对女儿的婚事十分上心,还着意打听过的。只道这文家是个家境殷实的人家,文正龙又是个勤恳上进的,家中人口也简单。   那文父在外地倒是也有两房妾室,但无庶出子女。后来收了外地生意回京时,便将两个小妾发卖了。乍看起来,倒是个挺规矩的人家。   那文母性子爽利,但只仗着有些家底,便眼高于顶,不大与众街坊走动,反到喜欢巴结什么县丞、主簿、典史、捕头、乡绅家的太太。据说对家中仆婢也十分严厉,若她们犯了错,便即刻打卖。可一个时常守着空房的妇人,自然要严格约束下人,否则底下的人反了天,惹出祸端来可如何是好?所以,这也算不得什么毛病。   不过这文母显然攀不上高枝。因为那些太太们对他的夫人说起这个文母,均无好话。只说是个小丑般的行径,颇能博得她们一笑。   庄氏夫妇很放心的将女儿嫁了。结果这文父早无当年雄心壮志,万事只图个轻省安逸,偏这文正龙又是个撑不起门户的。文家二十年聚集的财富,便很快又流水似的去了。   这文正龙也早不如幼时那般可爱了,竟是个好、色、纵、欲之徒。   文正龙娶妻不足一年,文家便成了县城里的大笑话,时不时便闹出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   再说那妇人庄秀云。竟被妾室欺负到这般地步,实在是窝囊无能。众人虽可怜她的遭遇,却也有暗中笑她无用的。   现如今,文家和庄家私下里还在打口水仗呢。文家只说并未阻碍庄秀云孝敬父母,他们早已因着庄秀云不孝公婆,兼且嫉妒妾室,妨害夫家绵延子嗣,将她休了。   庄家便说文家血口喷人,因女儿一纸诉状告到县衙,便心生不忿,污蔑庄氏女儿的名声。他们一来未见休书,二来女儿嫁妆还在文家摆着,怎么看女儿都未被休弃。   穆知县心下了然。这庄秀云分明是主动求去,还要落个孝女的好名声。如若不然,众人只道她是犯了七出之条,被夫家撵了去,这才真是坏了名声。   可就是庄秀云这样一个无能妇人,竟然逼得他不得不接诉状。而且如此孝女,他也不好笞挞人家。   穆知县很快做出判断————想来这庄秀云背后必有刁民唆使!   只是那文家也确实不像了些。他的幼子说,文家嫡庶不分,毫无规矩,半分体面尊重也不给正室,还说那庄秀云父母都是被文家气病的。闹到这样的地步,文家竟然还想贪那妇人的嫁妆。真是恬不知耻!   唔,如此说来,主动求去也不能全怪那妇人。只是家中如此乱象,庄秀云作为主母,难道便无责任?纵然夫君和公婆有错,她也该担当几分。怎能稍有不如意,便吵着和离?女子便该当柔顺、贤惠方好!   再者,若真叫那文秀云轻松和离,此风一开,丘城县妇人便效仿于她,如何是好?   打是不能打了,罚还是要寻个由头罚的。这么想着,穆知县心中便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离婚案   八月初五这日一大早,杨家人便要和庄家人一同去县里,村里许多相约同行的,美名其曰:助威!   闵氏觉得杨雁回是个女孩儿,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算多小了,去看这种官司到底也不好。   杨雁回便让秋吟去翻了两套杨鹤的旧衣衫出来,打扮成了个小子的模样,让秋吟也换上男装。   闵氏哭笑不得,说这是掩耳盗铃,“换一身男装,莫非同村百姓就认不出来了么?”   杨雁回便道:“县衙就那么点大,这种案子定是在二堂审。万一县太爷嫌人多,不放大家伙都进去呢?我打扮成个小子模样,也好往前冲,挤到前头去。姑娘家家的往前冲,平白惹人笑话。我虽不觉得丢人,怎奈影响看好戏的心情。”   闵氏叹:“回回你都有理。”   杨鸿也对母亲道:“娘,就让雁回去吧,这主意还是她出的,不让她去看热闹,可惜了。虽说这法子很简单,却也难为她想得着了。”   其实这个法子是杨雁回读《旧唐书·列女传》时,读到孝女夏侯碎金一节时想到的。那文家在“孝”字上做文章,秀云便也在“孝”字上做文章,很公平。   庄秀云也读过《列女传》,但却是刘向所著的《列女传》。什么《旧唐书》《新唐书》,除非极爱读书的女子,否则等闲不读的。   庄、杨两家一行人准备妥当后,便早早往县里去了。   丘城县以及左近县里之人,皆有奔丘城县衙看热闹的。夫家一意挽留,女子执意和离,说得好听是和离,说白了这分明就是妻出夫啊,太罕见了!   县城做生意的小贩们,今儿个则乐死了。四面八方赶来瞧热闹的乡亲太多了,什么茶馆、酒楼、点心铺子,都是客人爆满。连京中都有人闻风赶来瞧热闹。还有写小说、戏文、说书的人过来搜集素材的,美名其曰:采风。   穆知县甫开堂审理文庄氏诉和离一案,众人便直奔二堂而去,虽各个都奋力争先,仍是有许多人落后,只能看别人的后脑勺。幸好杨雁回和秋吟仗着人小身轻又看准了空子早作准备,挤到前头去了。   穆知县瞧着二堂外黑压压一片人,男女老少比肩接踵,顿觉压力大增。早知道会来许多人旁听此案,但也没料到会来这么多人。如今的老百姓怎么都这么闲?这番阵势,令他更不敢轻视此案。话说回来,他本就没敢轻视。   庄秀云今儿个着一身浅绿衣衫,看着颇为素净,又在杨雁回一番妙手打扮之下,气色较往日好了不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弃妇。   反倒是文家父子纵情声色,这些日子精神越发萎靡不振,气质也愈发猥琐不堪。且那文正龙连日来被人于暗中偷袭,痛殴两次,此番面上颇有些青痕。一家子着实狼狈,颇有些被老婆休掉的夫家该有的寒碜样子   饶是如此,也能看出,父子二人原本皆是美男,不怪庄秀云当初一眼相中文正龙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文家这些日子虽和庄家打了不少口水仗,且因被庄秀云告上公堂,成了别人的笑柄,但文正龙甫见庄秀云,只觉得她较往日不同了。她看上去依旧平和可亲,却全无了往日里柔弱怯懦的样子,整个人愈发清瘦,但也更精神了,纤腰挺得宛若一株青青白杨,婉约红唇仿若雨后桃花,明明勾人却又轻抿成一线,好似凛然不可侵犯,自有一股与往日不同的可爱之处。   这样一个美人,原本是他的妻子啊。文正龙本就是个好、色之徒,此番心下唏嘘,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甫一见了她,面上便显出一股柔色来,恳求道:“秀云,咱们好好过日子不成么?跟我回家吧,往后再不闹了。你要如何,为夫都听你的便是。那两个小的,随你打卖。我宁可舍了孩儿不要,也要留你这贤妻。”   又一个演技非凡的!怎么不去唱戏?杨雁回真想啐这文正龙一口。   堂外有不知情的围观者,登时便觉得这文正龙实是个好人,庄秀云委实绝情!   连穆知县都瞧不下去了。若非已在妻儿口中听得完整经过,他也要被这文正龙骗了,误以为庄秀云是个悍妇、刁妇。心下便对演戏骗他的文家厌恶了几分。   就听文母又上前,苦口婆心的劝秀云:“往日你虽对我多有不敬,可我并未苛待于你,不过是不轻不重说了几句罢了,你何至于这般大的气性?人都道,家丑不可外扬,你却将自家夫婿告上公堂……秀云,你好狠的心肠……”   两个小妾竟也跟来了,一左一右拉着秀云哭哭啼啼,直哀声问道,为何姐姐容不下她们。若果真容不下,她们求去便是,何苦踩了夫家的脸面。   庄秀云虽早有准备,也只是勉强撑住了平静神色,没让自己激动起来。她既已做出将夫家告上公堂之事,便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软弱可欺的女子。   堂外有知情者一阵喧哗,却也有不知情者议论纷纷。   穆知县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文庄氏、文正龙,跪下听审!”   庄秀云与文正龙便跪了。   接下来,穆知县便让原告、被告各陈其词。   庄秀云不善言辞,自是将诉状上的说辞,又细细分说了一遍。此番庄山和夫妇带着小石头也来了,站在堂外旁听。有认识的一指,众人见庄母果然脸色灰败,气力不支,目中毫无生气,倚在侄子和侄媳妇身上,一副气数将尽的模样。庄山和虽比妻子好多了,但瞧着也是头发花白,肩背佝偻,比平日里老了十岁不止。小石头倒是精精神神的,虎头虎脑,大眼圆脸,十分可爱。   这样三个人,果然很需要女儿回家尽孝呀!   到了文正龙说话时,他便对庄秀云道:“好话歹话都已说尽,既然娘子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强留,给你休书便是。”   穆知县便去看庄秀云:“文庄氏,你有何话说?”   庄秀云便道:“大人明鉴,民妇未犯七出,为何要被休弃?民妇虽无子,但实是因为成亲时日不久,怎能因一年无所出便要休妻?况且妹妹丝柳已有身孕,民妇若不求去,这孩儿便跟民妇所出的一样。”   丝柳就是那怀孕的妾室。   咦?秀云何时如此能言善辩了?文正龙尚顾不得思量,便痛心疾首道:“秀云,便是你多有过错,我也不忍明言,免得伤你名誉。可你执意说自己无错,还要将我告到官府,我……我虽肯原宥你,可总要顾及双亲颜面,少不得要与你辩白一番。”   杨雁回觉得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欠揍了。回头她就跟杨鸿说去,让焦云尚再打重点。   就听文正龙又道:“你对双亲多有不敬,兼且无端泼醋,对妾室心生妒意。”   庄秀云便道:“我每日里都在母亲跟前立规矩,她身子不适时,我日日煎汤喂药。医馆大夫可为我作证,次次都是我去为婆婆抓药,那药怎么个煎法,药引该如何下,大夫也是细说过的。整个文家,唯有我知。婆婆腰不好,我也曾跪在床边,为婆婆揉腰推拿,这也是大夫见过的。我那手法,还是跟医馆的大夫学的。你若怪我不该将家事闹到公堂上,便早该私下里给我一纸放妻书。何苦到了这会子,方在众人面前诬赖我不孝?”   她并不哭哭啼啼故作可怜,也不像往日里那般怯懦,只是态度决绝的要和离。   不就是揉个腰?还需要跪在床边?众人皆窃窃私语,说这文母分明是苛待儿媳。   文正龙便道:“你分明时常顶撞母亲,屡次害她伤心生气。”   庄秀云便道:“这实乃污蔑。我何曾敢对婆婆不敬?便是婆婆瞧上的钗钏,我也尽数孝敬了她去”她又打量了一眼文母和两个小妾,“如今婆婆头上戴的金钗,腕上戴的银镯子,可都是我的嫁妆。便是两位妹妹,丝柳妹妹此刻戴的耳坠,嫣红妹妹此时身上穿的褙子,不都是我的?我记得嫣红妹妹还看上了我房里的帐子,非闹着要了去,我也给她了。那帐子也是我的嫁妆,现如今还挂在妹妹的床上呢”又朝堂上道,“大人尽可传唤证人,并去文家取证,便知民妇所言非虚。”   都这样了,文家还好意思说人家不孝?妒?旁听之人皆对着文家一众人等指指点点起来。   文正龙张口结舌。庄秀云的嘴皮子怎么变得这么利索了?   他哪里知道,都是这几日杨雁回撺掇着秀云练出来的。杨雁回还扯着杨鹤扮文正龙,将文正龙可能说的话当做话本来念,让秀云练习如何应对。杨鹤很不情愿,他并不想扮作文正龙这么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怎奈妹妹又是撒娇又是讲理,他被缠不过,只得就范。庄秀云也只得硬着头皮,练了几天。   此时庄秀云虽被众人瞧得颇不自在,但想想这官司若是输了,她自己丢人不说,还要带累双亲遭人耻笑,便硬是撑着,说出这番话来。好在练得多了,她也能分说个明白。原来强硬起来,也不是多难的事。话说回来,被逼到这样的地步,再不强硬,也就只能任人踩到烂泥里去了。   穆知县便依言而行,命差役前去文家查看。   堂外旁听的便有丘城县医馆百草堂的于大夫。这于大夫为人刚正,年高德劭,颇是瞧不上文家,便主动上前作证,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   众人方知,庄秀云所言非虚。   于大夫还道:“这文家的老妇人,素来脾气刁钻,为人跋扈,草民并不愿为她诊病,是这文庄氏屡次恳求,草民又想,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医者本分,这才去了几趟文家。这老妇虽身上不大好,但也能走能动,也不知她为何自己不去医馆,偏要一日三五趟的打发儿媳来求草民上门诊看。”   说话间,差役匆匆回禀,果然如庄秀云所说,东厢北边第一间屋子里,床上挂着红绡草虫撒花帐子,庄秀云的嫁妆单子里,也确实有这么个帐子。   事情很明显了。这文家苛待儿媳不说,还宠妾灭妻。   庄秀云又向堂上禀道:“大人明鉴,若非说民妇有何不孝,便也只是对婆婆殷勤了些,对公公却冷淡了些。但民妇瞧着丝柳妹妹日日不离公公身侧,既有妹妹分担家事,服侍公公,民妇便也懈怠了些。但公公昔日并未对民妇有过不满的言辞,只这一点,也不至闹到休妻呀!否则天下女子,便该要生出八只手四个头来,才好做得处处周全。”   堂外一片哗然。   这是暗指文父扒灰,和儿子的小妾有私情,但却不明说。这文家如此混乱,也难怪人家要求去。   只听庄秀云又对文正龙道:“你有所不知,你三个月前流连京中,说是做生意,夜夜不肯归家,都是丝柳妹妹悉心照顾公公的。那段时日,她已有了身子,我却不知,眼看她日日侍奉公公,却没想着替她分担,这是我之过。待我去后,你切记要善待丝柳妹妹。她如今才三个月的身子,胎像虽稳,也要着紧照看着些才好。”   堂外众人发出爆笑之声,各个指着文家父子说些讥讽的言语。直听得外头被堵在门外的人心痒痒。   摊上这种破官司,穆知县也只能忍着心下的怒意和笑意,板着脸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文正龙也听出庄秀云话里的意思了,怒道:“你诬陷自己的公公和丈夫的偏房有私情!”心中却也是惊疑不定。莫非丝柳真的趁他不在家时,和自己的父亲做下了苟且之事?秀云不是个会撒谎骗人的。若她所说属实,那丝柳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只听秀云道:“我并未如此说。公公是我的长辈,别说他并无过错,便是有错,我又岂能不担待一二。我只是赞丝柳侍奉公公尽心罢了!”   丝柳早已怒不可遏,冲到堂内扬手朝庄秀云脸上打去。只道暂且吓她一吓,先让她闭嘴再说。衙役不备,被她钻了空子,又怎会再容她放肆,忙上前拦了。丝柳犹自骂不绝口:“贱妇,你血口喷人!”   庄秀云却好生劝道:“妹妹,你如今怀有文家骨肉,切莫动怒。我不过是看你辛苦,赞了你一赞罢了,你何苦这般埋汰我来?”   穆知县怒道:“放肆,好个刁妇,竟敢在县衙内撒泼。本县念你身怀有孕,不动杖刑。左右衙役,将这咆哮公堂的妇人掌嘴四十!”言罢,从令签筒里抽出一支黑签抛了下去。   丝柳花容失色,只喊饶命,衙役哪里会听,喝令她跪下,一左一右将她按了,另有一人便一五一十的着实掌嘴。众人只闻得清脆的“啪啪”声,丝柳却连喊冤叫痛都没机会了。   行刑完毕后,丝柳双颊已肿得如同发面饼一般,浑身抖得好似糠筛。被这么一教训,她也不敢再放肆了。若真被穆知县动了杖刑,莫说孩儿能否保得住,单说要当众去衣受责,饶她是窑姐儿出身,也受不起这份耻辱。原本她也是不敢放肆的,都是被庄秀云一番话逼急了,这才一时忘了身份。   众人皆道,好嚣张的妇人。公堂之上尚且如此,若在家中之时又该是怎样的嘴脸?因此并无人同情。   穆知县又训斥文正龙道:“家中小妾竟敢对主母如此不敬,你之过也。日后理当严加整饬内宅。”   文正龙只得垂首道:“草民知错。”   穆知县又道:“庄秀云并未犯下七出之条,而今她既需对父母尽孝,本官判你夫妻二人和离,让庄秀云归养父母。你服也不服?”   这件案子实在简单,并不值得旷日持久的拖着,穆知县很快便当堂做出判决。文正龙只得垂首道:“草民不敢不服。”   说白了还是口服心不服。   穆知县不由微微蹙眉。   文正龙很会察言观色,发现知县大人不满意,立刻改口道:“草民心服口服。”   穆知县又对庄秀云道:“妇人庄秀云,你对父母尽孝,自是应当,然既嫁入文家,也理当对翁姑尽孝。如今既为侍奉父母,便要舍翁姑而去,本县判你将嫁妆尽数留在夫家,以充作奉养公婆之资。你服是不服?”   这个结果,本就是杨鸿和雁回预料到的。庄山和也说了,破财免灾,只要能和离,嫁妆不要也就不要了。   庄秀云松了口气,正待回答,堂外忽起了喧哗:“萧夫人到。”   萧夫人去安定府姑母家探亲,坐马车行上三日才到,做客两日再回京,此番正好到达丘城县城。她回程时,悄无声息便回来了,没再折腾地方官府。   县衙内外虽已拥挤不堪,众百姓依旧勉力让出一条窄窄的路来。   穆知县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果见堂外走来一个美貌妇人,周身有几个佩刀剑的侍女护着。众百姓虽见萧夫人近在眼前,却也冒犯不得。   这萧桐的面貌,丘城县百姓是有人见过的,一眼便可认出来。萧桐上回从丘城县城经过时,这穆知县也是见过的。见果然是萧夫人来了,县衙内外阵阵惊呼。   穆知县上前躬身施礼道:“下官不知忠烈侯来此旁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萧桐却笑道:“我不过是听闻有女子请求和离,过来瞧个热闹罢了。穆知县乃一县父母官,如今又是在这县衙公堂之上,实在无需多礼。”   穆知县忙命左右看座,而后复又坐到案前审理此案。   偏堂外有百姓高声问萧夫人如何看待此事。县衙内外人虽多,问话的人却是声音清朗,叫众人都听清了。杨雁回闻言,不由回头打量一番,却只看到乌泱泱的人头肉身。她怎么觉得这问话的声音,那么像俞谨白呢?   既有人有此一问,众百信竟停止喧嚣,只为听这忠烈侯所答。萧桐只得笑道:“庄秀云既是一片孝心,理当准其和离返家。然她也曾为夫家主持中馈,如今既要归养父母,文家若是仁善之家,除了将嫁妆归还于她外,理当另外奉上赡养银两。毕竟夫妻一场,庄秀云若无甚过错,便该好生待着她一些。总不好叫她一介妇人,日后抛头露面,辛苦挣银子奉养双亲罢?只是这县衙公堂之上,一切都要听凭知县大人做主。咱们不可于堂外喧哗,且听穆知县如何判案。”   杨雁回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萧桐。不愧是她仰慕之人,说出来的话就是有道理,听着便觉舒坦。   庄秀云愣了半晌后,忙朝萧桐叩首:“民妇庄秀云,多谢忠烈侯仗义执言。”她的嫁妆里有良田二十亩,金银首饰数套,上好的布料两箱,并全套的榉木家具,连锅碗瓢盆筷子都是齐全的,另有压箱银子二百两。几乎耗去庄山和夫妇一半积蓄。这嫁妆对庄家而言,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萧桐这话说的既不失礼又合民心,堂外又起喧哗,“侯爷英明!”“萧夫人大义!”之类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穆知县心中暗暗发苦,若真如此判案,叫他日后如何教化百姓?但萧桐既已开口,他若真敢当众违背她的意思,这官运恐也就到头了。   穆知县只得拿起惊堂木,连拍数下:“肃静肃静,不得扰乱公堂。”如此数番,方才安静下来。   穆知县长叹一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民意不可违啊。”遂改判,一切依萧桐所言,按律让庄秀云带走全部嫁妆,并判文正龙赠庄秀云三百两银子,以做赡养之资,当场交付。   文家人心中大恸,简直像被人剜去心头肉一般。可如今这局势,他们一言不敢多发。   庄秀云朝穆知县拜了几拜后,复又去拜萧桐。   萧桐只是淡淡一笑,起身离去,端的是来去匆匆。穆知县忙起身恭送。   众百姓只道案子已审完,下判决书无甚可看,追随萧桐离去者竟有大半。余下的一些,依旧等着看交割财产的好戏。   杨雁回只闻众人又在窃窃私语,品头论足。   “人都说萧夫人孔武有力,生得五大三粗,我看都是混话。”   “萧夫人观之可亲,温柔知礼,实乃贵妇典范。”   杨雁回瞧着萧桐的背影,几乎要看呆了。萧夫人说话一点架子也没有,真是温和可亲呀。最叫她敬佩的是,萧夫人还有一副抱打不平的侠义心肠。如若不然,她为何特地来管这么一桩闲事?想到这里,杨雁回越发仰慕萧桐了。   哎,可是不对呀。为何萧夫人匆匆走出县衙屏门时,跟随而去的百姓里,咋有一个家伙的背影那么像俞谨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明清县衙,大堂审理刑事案件,二堂审理民事案件。二堂断案,知县一般不动用刑罚,就是讲讲三纲五常的大道理。但也不是说从来不动用刑罚,还是要看情况。   咱们接着说和妇女相关的吧。古代在很多方面,真心挺讨厌的,就说打离婚官司吧。   古代和离的实际情况中,男方主动和离很容易,夫妻都想和离也好办,但女方自己想和离就难办了。汉朝魏晋南北朝时期还好说,女人想出夫不算啥罪过。越往后对女人越不利。   唐朝时期,有个女子,丈夫整天读书读书读书,家里穷的叮当响,过的是食不果腹的日子。但是这男的整日里就是醉心读书。这女的受不了,索书求离,告到了颜真卿那里。颜真卿支持该女和离,但因该女不能和丈夫固守贫道,罚笞刑二十。还奖励她丈夫布匹、禄米,并赏了个职务。   颜真卿这一判决,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江左十数年来,莫有敢弃其夫者”。这还是风气比后世开放的大唐。   宋朝时期更惨。   本文上上一章提到的那个告到衙门请求和离的案子,原型是南宋时期,某女子嫌丈夫痴愚,公公又非礼她。该女要求和离,告到了胡石璧那里。胡石璧说她“不悦其夫”,“上诬其舅”,杖责该女六十,判和离。   胡石璧这是把长辈和男子的利益放在了首位,完全忽视女性的基本情感诉求和人身权利。请注意,是完全忽视。虽然他最后是判了和离,但这是基于女子有错的情况下判的(这个错还是他强加的),而且杖责六十。打完有没有命还两说。   另外略略提一下古代的人口买卖。   宋·洪巽《旸谷漫录》:“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剧杂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级截乎不紊。”   看到没有,生女儿就是为了卖给男人享用的。   明朝也很惨。从明朝的文学作品里就能窥得一斑。   《金瓶梅》里,家中排行老六的潘金莲被她的亲生母亲卖了两次。第一次,潘金莲还小,还可以说寡母为生计不得已,这才把她卖到王招宣府里。但是后来,王招宣死了。这时候,潘金莲十五岁了,生得漂亮不说,知书识字会作诗,女红针黹样样在行,品竹弹丝不在话下。简直有才有貌心灵手巧啊!很值得疼值得爱吧?放现在能被捧天上去吧?   潘金莲她妈干了什么呢?她去王招宣府里把女儿“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给了张大户家。要作者说,这潘妈简直就是个畜生。   三言二拍里,各种拐卖孩子的,甚至还有专门的犯、罪集团。可见政、府打击不力。这就不说什么了,毕竟现在也有,但是打击力度总比那时候高。别的不说,至少高官不会蓄养成群的仆婢。要谁养了一群二、奶,还要小心被二、奶揭发他腐败。   三言二拍里,合法卖孩子的也不少。真是卖女儿的有,卖儿子的有,更甚者,连小叔卖守孝的嫂子的都有。   古代对妇女儿童的保护,真是太差劲了。   有些读者,大约是了解了一下古代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就觉得古代比现代能保护正妻的利益,认为这一点还是古代好。你看现在做大老婆有什么好?什么二奶小三的,你能随意打卖吗?不能。那是犯法的。   可是现在还可以离婚呀,离婚还可以分走婚后共同财产呀,如果男方是过错方还可以分走大部分财产啊。古代只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呀。有一段时期,女性被休,嫁妆都不让带走。现代女性还可以随便工作呀,高兴让男人养也行,高兴自己养自己也行。   古代无论妻还是妾,要让作者说,都远不如现代。   就说大名鼎鼎的潘金莲。《金瓶梅》里,张大户贪图她美貌,好容易找到个机会,趁着老婆不在,将潘金莲收用了。   这是潘金莲的错吗?   但是张大户的正室很生气,妒意大发,百般苦打潘金莲。这正室嫡妻确实能随意打卖丈夫的二奶小三,但这叫什么事?在这件事里,张大户的老婆和潘金莲同时都是受害者。   张大户后来没办法,就将潘金莲嫁给了他的房客武大郎。他当然不是为了武大郎好,更不是为了潘金莲好,他只是为自己还可以天天占有潘金莲。   这还是《金瓶梅》里的。   《水浒传》里,张大户要收潘金莲,潘金莲不肯,还告诉了主母。于是那个张大户记恨在心,将她嫁给了武大郎。这就是下场!   真心太惨。   做体面人家的正室很好么?有钱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放现在干什么不好,何必容忍丈夫纳妾?古代就得忍了这种事,不忍你就是妒妇。   古代贵族妇女的地位也是一降再降。到了清朝,大清公主的命运在我看来,简直就是惨绝人寰。   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未必舒服。贾府多牛掰?万一不幸是个庶出,性子再软点,就得被下人踩到头上去。迎春不就是酱紫吗?如果这小姐再不幸点,有个贾赦这样的爹……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放现在,丈夫打你,你去告他呀,跟他离婚啊。   古代妇女的这些血泪史,在今天,还要被各个小说作者们脑洞大开的意淫,也好编出各种宅斗、宫斗的故事娱乐大众- -|||   作者最想吐槽的还是古代的裹小脚,真叫个恶心。越往后越恶心,到了清朝,连西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女子都开始缠足,农村妇女也开始缠足。而且根据图片来看,缠的那个形状可以把作者恶心的三天吃不下饭。估计很多人都搜过的,没搜过的也可以搜来恶心一下自己试试看。   看鲁迅的《风波》,这个小说大名鼎鼎,不用作者废话了。连个九斤老太的曾孙女也要裹脚。那都是1920年的作品了,写的是1917年张勋复辟带来的风波。   所以,喜欢民国的姑娘们也醒醒吧。   整容的姑娘们也快醒醒。除非真丑得连自己都看不过去了,否则,莫为了取悦男人或者迎合世人审美,就自残身体呀!   以瘦为美是吗,你去抽脂,你去敲了肋骨,你去削下巴颏,是吧?后世以胖为美时,世人绝不会理解,咋么那时候的人这么变态,那些女人也能忍……   反正作者我最多喜欢各个时期的历史人物啊,文学作品啊,或者对某些历史事件有兴趣啊。   我宁愿每天吸着雾霾活在现代。   ☆、故人   文家并未带来多少银两。穆知县便命文正龙暂时留在县衙,文父回去取钱。   穆知县并不希望这么个小案子还要横生波澜。何况这官司的结果还是萧桐的意思,总得尽心办好不是?是以,穆知县的意思是,若文家银两不够,便典当值钱的衣服首饰家具摆设,总之今日一定要凑齐三百两。交割清楚后,文、庄二人才可离开公堂。   庄山和便自己扶了妻子,让侄子侄媳拿着嫁妆单子去街上雇车,跟了文父一同返家,直接将嫁妆拉过来,又让杨鸿杨鹤跟过去帮忙。   杨雁回暗道,庄大伯动作真够快!   堂外立刻有人指路,说某某处有车行。亦有人站出来说自家就在附近,可赶骡车帮他们拉一趟嫁妆,给一二百钱酬劳即可。   一辆骡车自是装不下那嫁妆的,很快又有二人站出来,表示愿意借车。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去了。   此时二堂外已有许多空地,杨雁回方能挪去了父母身边,秋吟自然也跟了过去。   杨崎今儿个难得也有精神了,她便蹭到老爹身边,搀了他胳膊,问道:“爹站了这么久,累了么?”   杨崎低头瞧着女儿,满眼皆是宠溺,笑道:“有雁回惦记着,爹怎么会累?”   杨雁回唇角翘起,眉眼弯弯,便漾出一抹娇憨纯真的笑意。可是她一笑,便发觉对面她站过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在冲她笑。杨雁回忍不住朝那里瞅了一眼,就见一个身着石青色撒花箭袖,腰悬五色绣鸾凤蝴蝶香囊,脚踩黑色短靴,年约十五六岁的英气少年,瞧着她微微笑。那笑容里倒是没有恶意,反而颇有些探究之意,似是在看什么有趣儿的新鲜事。   杨雁回面上忽然有些羞赧。她刚才一直挥着手跟着众人喊萧夫人云云。这少年就站在她身边,自然能听出来她是个女儿声。现如今她溜到爹身边来,果然是一副女儿家的姿态,可不招人笑话么?当下不由脸又红了几分,垂了头,不去看那少年,只专心等文父拿了银子来。   文家心知抵赖不得了,文父对儿子倒是比钱财看重多了,很快凑齐了三百两银子送来。其中有散碎银子,也有银票,还有几吊钱。看来这么点时间凑这些银子,对文家来说也是颇为不易。文父将钱交给主簿点算过,又交给庄秀云时,手都在打哆嗦,面上一副如丧考妣的痛苦模样。   杨鸿等人也随后到了,秀云大堂哥回禀穆知县说,嫁妆大体都齐备了,只是有些杯子、碗碟之类的瓷器找不到了,许是坏了、扔了。衣裳料子少了一匹,另有首饰三四件不知去向。   庄家本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家,何况能要回嫁妆已觉喜出望外,还另外得了三百两银子的赡养之资,更是觉得好似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一般,自然也不去计较这些了。庄山和便对侄儿道:“少了便少了,无妨。就当是我们秀云自己花用了。这嫁妆本就是给她的。”   两家这才各自在文书上画押签字。   文母眼见银子已经送来,便扯着儿子要走,丝柳和嫣红忙过来,一左一右扶了她离去。   偏那朝着雁回笑了一笑的少年非要多事,拦了她们一行人的去路,冲文母笑道:“老婆婆,似乎你这头上、腕子上,还有那庄氏的东西哩。”   文母便回头去看庄秀云,一双眼瞪着她,仿佛恨不能将她撕碎了嚼烂了再吐出去一般。   就听文母厉声道:“好孝顺的媳妇儿,这会子是要眼看着别人扒光我们娘儿几个的衣裳才算完呢?”   庄秀云给她看得轻轻颤栗一下,不由低了头,但终究没再说出什么软话来。   文母便又对那少年冷笑道:“我儿媳都不管我,你哪来的黄毛小子挡路?”竟然还叫她老婆婆,她才四十岁年纪呢!   堂外一个妇人对旁人好笑道:“人家都把她儿子给休了,她还厚着脸皮说那庄秀云是她儿媳。”   那少年身旁的小厮则朝文母斥道:“你这有眼无珠的老太婆,这是我们县太爷的三公子!”   文母闻听此言,腿脚一时有些发软。她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啊,先有萧夫人来管闲事,现在又冒出来个县太爷家的三公子管闲事。县太爷的儿子,论身份自然不能和萧桐比,但还是压着文家好几头的。这些人怎么就不替她做做主呢?她上辈子是欠人家钱不还了么,所以才修来庄秀云这么个悍妇做儿媳?别人家的媳妇儿哪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偏偏这个县太爷家的儿子,那张嘴巴还特别缺德。他看文母脸色发白,腿脚发软,便瞧了一眼被打得猪头一样的丝柳,又对文母笑道:“老婆婆,我瞧你站得有些不稳,让你妹妹好生扶着些。”   众人闻言,好一顿哄笑。杨雁回也破颜而笑,惹得那位穆知县的儿子又抬眸看了她两眼。杨雁回连忙板起脸不笑了。   文母险些气得晕过去,用力甩开丝柳:“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小娼妇,莫让我再瞧见你。若敢再踏进文家大门一步,非打断你的腿。”   丝柳哪里肯依,拉了文母的手,哭道:“老太太,你可千万别中了那悍妇的离间计。她这是要拆散咱家啊。您老不要孙子了么?”纵然她嘴唇破裂肿胀,说话含含糊糊,依旧是让人听懂了。   文母闻言,便对庄秀云的话半信半疑了。她顾不得再跟丝柳生气,只将头上腕上的金银首饰都褪下来,抛在地上:“我还嫌戴了那不干不净的人用过的东西晦气呢。”   嫣红自是不可能当众脱了褙子的,其余人也干不出逼她当众脱衣的事。两个小妾便扶着文母一路去了。   庄大爷看不得女儿被骂,反正也撕破脸了,便道:“我们秀云才不愿再戴那不干不净的人碰过的东西,没的晦气。”遂又命侄儿捡了地上的首饰,去当铺里当了,折了银子带回去。   秀云的堂兄连忙应了,依照庄山和的吩咐而行。出了县衙没多远便有个当铺,办这事快得很。   文母连回头指着庄大爷骂的心思都有了,可碍于这里是县衙,再看看猪头丝柳,终是没敢骂出口,灰溜溜走了。   文父也被众人笑得好没面子,跟在后头走了。只有文正龙离开公堂时,一步一回头的看了几眼庄秀云。   哎,好好一个温柔美人,往后他再无福消受了。本来他以为,至少他还能消受丝柳和嫣红这两个美人。现在看来,也不知道这艳福是他的还是他爹的。   文正龙一阵难过,终于忍不住对庄秀云道:“秀云,你真是好狠的心肠。你就真的再无话可对我说了么?”   饶是庄秀云这般性子,都忍不住冷笑了。这个家伙惯会做出这样情深不已的鬼样子哄人,才会让她一次又一次上当,以为他心里终究是有她的。她算是看透了,只要是个有点姿色的女子,文正龙便能对着那女子做出这般模样。   庄秀云嫌恶的瞧了一眼文正龙,暗道自己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想起杨雁回教她说的那些话,她便毫无感情的念道:“愿相公相离之后,重振夫纲,再娶娇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语音极是清脆利落。   文正龙是个肚子里无甚墨水的草包,闻言不由伤感道:“难为娘子还肯说这些好话来宽慰我,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场。”   没收到想要的效果,庄秀云一时怔住了。   堂外有几个人一阵大笑,当中一人道:“这分明是将唐时的放妻书改做了放夫书来念。”   文正龙闻言大窘,似羞似怒,最后竟掩面狂奔,落荒逃去。   庄秀云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面上凛冽的神色顿时散去,身子一软,竟往后倒去。杨雁回眼疾手快,忙上前扶了她:“秀云姐,你没事吧?”   庄秀云倚在比自己矮半头的杨雁回身上,缓缓摇头:“只是有些累。”她复又起身,向着堂上福了几福:“民妇多谢穆大人主持公道。”言罢,这才离开二堂。   闵氏忙上前扶过秀云。   庄山和打量着受了一遭活罪,如今好容易才解脱的女儿,眸中顿觉酸涩,但只片刻,腰背陡然又挺直起来,又是那个在青梅村说一不二的里正:“咱们回家!”   直到他们也离去,衙门里瞧热闹的百姓这才散了个干净。   几辆满载着秀云嫁妆的平板骡车已侯在县衙外。眼见庄、杨两家人出来,便慢悠悠跟在了后面。   一行人甫出了县衙,不过走了一射之地,忽闻身后有人叫道:“杨鸿!”   众人只得回头去瞧,却见方才也在公堂内见过的一个白面微须年约三十的男子追了出来。   杨鸿迎了上去,躬身施礼道:“高主簿。”   那高主簿竟还了一礼,又道:“许久不见杨贤弟,可否小叙几句?”   杨鸿便回头去瞧杨崎和闵氏,杨崎轻轻挥了挥衣袖:“去吧。”   高主簿?杨雁回皱眉想了一想。她自然是想不起这号人的,今儿个她才第一次和这个家伙打照面。可是看起来,杨鸿和这个高主簿像是老相识啊!年龄都差出辈分来了,这个高主簿竟然还管杨鸿叫“贤弟”,可见还是忘年交啊!   既然大哥认识县衙的主簿,那她还费这么多心思干啥?找对门路,上下打点一下不就完了?这个坏大哥,竟然一直瞒着她!   杨、庄两家一行人便停下来,只等杨鸿和旧友叙谈完毕才好继续赶路。雇来的几辆平板骡车,自然也都跟着雇主的步子停了下来。   杨鸿和高主簿进了路边一间小小的茶寮坐了。杨雁回心下甚是好奇,便溜过去听他们说些什么。   杨崎叫道:“雁回,不要过去捣乱。”   杨雁回充耳不闻,还是光明正大听壁脚去了。   杨鹤叹了口气,没有和妹妹同流合污,只是搀了爹道:“算了,由她去吧,也没什么不好让她听的。说不定哪天她就自己全想起来了。爹,不如咱们先往前去吧,上了骡车再等她们。”   庄、杨两家的骡车停在前面不远一个客栈后头,给了伙计六十个钱,着好生帮忙照看着些。杨鹤如此说,众人便复又前行往那客栈去了。   杨雁回进了茶寮,在杨鸿和高主簿旁边的桌上坐了,叫道:“小二,来一壶菊花茶。”   杨鸿侧头看了一眼妹妹,扯了下唇角,终究是没吭声。   只听那高主簿道:“见到故人,招呼不打一声便要走,杨贤弟可是看不起高某人么?”   杨鸿忙道:“岂敢,方才因着是在县衙公堂之上,着实不便叙旧罢了。”   高主簿忽又笑道:“我方才瞧着你们家和那庄家交情匪浅。想来那一纸诉状,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高主簿的话音刚落,便察觉旁边射来两道极为不满的目光。他不由侧目看了一下旁桌之人,就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子在低头喝茶,便又收回了目光。   杨鸿既然能霸占弟弟的功劳,自然也能霸占妹妹的功劳,是以,并不澄清,只是淡淡一笑:“高主簿只是为着问这个么?”   高主簿便不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开门见山问道:“你真不打算考科举了?明年二月里的童子试……”   杨鸿道:“自然要去考。我从未说过不再报名应考。”   高主簿道:“这就好。去年你不应考,我还以为你寒了心。如今听你这么说,看来是不用我相劝了。”   杨雁回越听越奇怪。其实她早就好奇过,既然杨鸿早觉得廖先生这个秀才已教不动他了,那就是说,他有把握考下来童子试。为何去年不去考?   明年再去考,他都已经过了十五岁生辰了。十五岁的少年小秀才,也着实算得上聪慧过人了。可却又哪里比得了十三岁的小秀才更令人震撼?   她还缠绵病榻之时便问过闵氏:“大哥为何去年不参加童子试?”是为人低调内敛,不想太出挑么?   恰逢杨鸿进来瞧她,闵氏只低头说了句:“他那时候身上不大好,错过了。”便没再提过了。   杨鸿并未将她们娘俩的说话听分明,进来后,自然也没再提起此事。   原来这其中是另有缘故的。   只听杨鸿神色淡然道:“我又岂会因这一件事,便辜负数年寒窗苦读?”   高主簿叹息一声,道:“林典史死得确实冤枉,我对他只有佩服的。也难怪你当初……”   “往事已矣,休要再提了。高主簿,家父母还在等我。”   高主簿只得与杨鸿话别。杨鸿起身后,便朝邻桌叫道:“雁回,走吧。”   杨雁回这才起身跟了上去,嘿嘿一笑:“大哥。”   高主簿认真看了两眼,这才发现,这小小子是个穿男装的小姑娘,方才在县衙的二堂外,她还腻在杨崎身边呢。这小姑娘眉目如画,腮凝新荔,长得颇为眼熟。他笑对杨鸿道:“原来是你妹妹。”   杨雁回朝着高主簿道了万福,又对杨鸿道:“大哥,我还没付茶钱。”   杨鸿无奈摇头,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来,正要喊小二结账,只听高主簿道:“无妨,都算在我账上。”   “如此多谢高主簿了”杨雁回脆生生道过谢,又从杨鸿手里抽出钱袋,一阵风似的奔出了茶寮,“大哥,我看到前头有卖冰糖葫芦的,我先去买糖葫芦了。”   杨鸿只得苦笑着对高主簿道:“舍妹自小被宠坏了,顽劣异常,还望高主簿莫要见笑。”   杨雁回来到前头一个小巷子口,叫住正要扛起稻草扎的糖葫芦靶子往前去的小贩:“卖糖葫芦的,等一等,我要两串!”她那会就瞧见这个小贩边走边叫卖,幸好这会还赶得上。   杨雁回将铜板递给小贩,又自己挑了两支糖葫芦拔下来。   小贩复又扛起糖葫芦靶子走了。杨雁回转身欲走,小巷里却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雁回妹妹,咱们又见面了,真是巧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以为今天只上半天班,下班早,能早点更呢。结果,拖到六点多才下班。昨天更晚了,抱歉。   ☆、糗事(一更)   杨雁回侧头瞧去,这才发现俞谨白正抱胸立在巷子里,含笑望着她。她便进了巷子里,甜甜一笑:“俞大哥好啊!俞大哥今儿个是特地来瞧热闹的罢?”   眼看她笑得又纯又美,俞谨白眉毛挑起,眼睛睁得溜圆,反倒怔住了。这小姑娘今儿个对他的态度怎么与上回截然不同?   只听杨雁回又不好意思道:“那个……我……我不常去河边耍,也没见过人家救溺水的人,所以上回才不知道……我问过我哥哥了,他们两个说是那样救人的。”   再想想俞谨白阻拦过有人往她家鱼塘投毒,分明是一而再的帮了她的大忙。她委实不该那样态度恶劣的对待人家。   俞谨白苦笑道:“我来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千万别把见过我的事传出去。我听你方才所说,已经告诉你两个哥哥了?”上回他为了不给她们两个女子惹麻烦,便悄悄避开了。幸好这小丫头并没有胡乱对人说见过他。如今打听他的人虽少了许多,毕竟还是有的。直到今儿个又见到这小丫头,他才想起来,还是要仔细叮嘱她一番才好。   杨雁回笑得眉眼弯弯:“是啊。哥哥根本不信我能救秀云姐,自然要问个明白。不过我们没有再跟别人说了,连爹娘都没说起。大哥早提醒我了,说育婴堂的人既矢口否认有你这么号人,想来定有缘故的。”所以,俞谨白放心就是了,她是不会乱说的!   不等俞谨白再开口,杨雁回又道:“俞大哥,上月二十八那天,老于头忽往我家里送来六两银子,说是有个少年买了两条胭脂鱼。还说往后每月初十和二十,都会有育婴堂的小孩子来拿鱼吃。等这六两银子用得差不多了,他自会再来补交银子。我听他说了那少年的相貌,便知是你。”所以,他还是她家的主顾哪,她理当笑脸相迎才是。   俞谨白乐了:“怪不得今儿个对我态度这般好。”   杨雁回又嘿嘿一笑,道:“俞大哥,我爹娘和大哥还在前头等我呢,我这就过去了。”毕竟这家伙很有些打她主意的意思,她纵然不好再给他脸色瞧,也总要防着些才好。   俞谨白却道:“我还有事问你。”   杨雁回停住了步子,疑惑的瞧着他。   俞谨白问道:“我适才经过那间茶寮,听高主簿话里的意思,你大哥认识林典史?”   杨雁回摇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说的是谁。”听高主簿的意思,这个林典史死后,影响了大哥的情绪,以至他去年二月没有下场考试。照此推算,林典史应该是距离去年二月不久前亡故的。那时候,秦莞已经甚少离开院子,也没人跟她讲外头的新鲜事。   俞谨白面上一阵黯然:“这京郊地面上,近几年来亡故的林姓典史,唯有前年腊月里,直击登闻鼓鸣冤的余阳典史林胜卿。”   击登闻鼓?杨雁回忍不住朝着丘城县衙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在那里见到登闻鼓来着。   可是一县的典史,怎么还需要击鼓鸣冤?   虽只是小吏,县太爷总该担待他几分呀,好歹也是自己的属下呀。   莫非林典史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或者干脆得罪了知府?又或者更严重一点,得罪了总督大人?   余阳典史?余阳县远在千里之外,是个山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余阳县上头应该是哪个知府来着?   不对呀,余阳典史跑京城来击鼓鸣冤?莫非,莫非……   俞谨白发现这小姑娘在这种时候竟然看了一眼县衙方向,接着便神游物外去了,不由无奈道:“谁跟你说县衙的登闻鼓了?全大康哪个登闻鼓一敲,连天子都能惊动?”   杨雁回吃了一惊:“你是说设在长安右门外的登闻鼓?”   “正是!”   杨雁回奇问:“林典史有何冤情,竟要击登闻鼓告御状?”   俞谨白叹了口气:“我眼下有事要办,没时间同你讲这些。你若真想知道,何不回去问你大哥?”   杨雁回十分机灵,闻言便道:“然后你再找机会寻了我出来,让我将大哥和林典史之间的交情,一五一十告诉你,是也不是?”嘴上这么说,却是心道,问么,她自然会问个清楚。大哥的事,做小妹的理当关心。至于要不要对俞谨白说,那得看情况。   俞谨白忍不住弹了小姑娘脑壳一下子:“果然聪明。”   杨雁回只觉得头上一个地方隐隐作痛,还顾不得抱怨这家伙怎么用这么大力气,一只手已经下意识的摸上了头,想揉一揉被弹过的地方。   俞谨白就看着小姑娘斜眼瞪着他,一副控诉他手不老实的模样,忽然间那精致漂亮的五官就挤做了一团。   就见杨雁回苦着脸,凄凄惨惨道:“我的头发……”被糖葫芦粘住了。   她去摸头时,早忘了手里还攥着一串冰糖葫芦。   俞谨白看着杨雁回这副糗态,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总能惹得他笑破肚皮。   这个没心肝的混蛋!杨雁回忍不住照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结果好像踢到了硬邦邦的一堵墙上,对方根本没反应,她自己的大脚趾头反而隐隐作痛。   “都怪你!”杨雁回瞪着俞谨白,一双大眼睛里都要滴出水来了。这个模样,让她怎么见人?   俞谨白看着小姑娘发愁,只好忍住笑意,伸手解救她的头发:“小妹妹莫哭,我来帮你。”   杨雁回的发质极好,乌亮柔顺,俞谨白将她粘在糖葫芦上的头发拨开后,竟连一根头发丝也未粘下来。   杨雁回将一串糖葫芦递到俞谨白手里,俞谨白呆愣愣的捏住串糖葫芦的竹签子:“这是谢礼?”   杨雁回伸手,默默的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又默默的从俞谨白手里抽回那串糖葫芦,苦着脸道:“头发上粘了好多糖,梳好的头发也乱了,都怪你。”   “怎么能怪我?明明是你自己笨。”俞谨白忙着撇清关系。庄秀云那状词,十有八、九是杨雁回想的。她怎么一忽儿聪明到能想出那样的状词,一忽儿又笨得连自家果园都不认得?这会儿又把糖葫芦粘到了头发上。   杨雁回气得又踢了他一脚:“你还说!”完了,大脚趾头更痛了。   俞谨白叹了口气:“你第一次踢我时没察觉到么?我绑着沙袋绑腿。”   杨雁回简直要气晕过去了。   俞谨白当然不能真把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女孩气得再不想理他,便不再取笑她了,好言好语安慰道:“莫急呀,俞大哥有办法让你见人。”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缎锦盒,又从锦盒里取出一支精巧的白玉梳子。那白玉梳子长约五寸,两面各镶嵌了一溜小而圆润的白珍珠,一颗紧紧贴着一颗,莹润光泽。   俞谨白将她散乱的头发抿成一绺,再插上这小白玉梳子,压住头发,且那位置正好遮住了粘在头发上的冰糖渣子。这一下,反倒将她打扮得更漂亮了。反正俞谨白端详了几眼后,觉得很满意:“很漂亮,怪道姑娘家都喜欢摆弄这些个玩意儿,就送你了。”   杨雁回觉得这白玉梳子绝非凡品。玉质极好,上头镶嵌的珍珠虽小,也是精心挑选过的。想凑齐这么多一般大小,且又圆润光泽的珠子,绝非易事。她正待拒绝,忽闻一声声急切的叫声传来:“雁回?你去哪里了?雁回?”   是杨鸿的声音。   杨雁回忙道:“我大哥来找我了。”   俞谨白从她手里抽出来那串糖葫芦:“快去找你大哥吧。这个就当谢礼送我了。”   他拿着糖葫芦,匆匆往巷子另一端去了。   杨雁回怔怔看了他背影片刻,他身姿极快,三两下就出了小巷子不见了。这人真奇怪,他想知道大哥和林典史的事,如今大哥过来了,他自己问不就完了?何必还要躲开?大哥念在他帮了他们家一把的份上,也不好瞒他呀。反正大哥既能和高主簿青天白日的讨论林典史,想来这事也不是大哥的秘密。干什么非要托她问?他就那么见不得人么?   杨鸿看到杨雁回站在巷子里,便走了过来:“雁回,怎么站在这里?”   杨雁回这才回过身,向大哥行去:“额,大哥,我刚才看到俞谨白了。”她很自然的就把俞谨白卖了。   杨鸿担忧道:“你又见到他了?此人或许并无恶意,可到底行踪诡秘,来历不明,身份也极为神秘。你一个姑娘家,不要总跟他接触。”   杨雁回看杨鸿如此担忧,便道:“只是看着背影像,便多瞧了几眼,也未见得就是他。”她也没有总跟俞谨白接触啊。   杨鸿又指着她头上的白玉梳子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杨雁回便笑嘻嘻道:“才刚在街边花五个铜板买来的。好看吧?做得跟真的一样。”   杨鸿不懂品鉴珠宝,加之对女人家戴的首饰无甚兴趣,也没细看,只是赞道:“戴着还怪好看的。”   杨雁回正要谢过大哥夸赞,就听杨鸿继续道:“可你现在是男装!”   “…………”   杨雁回此刻已走出了巷子,满大街上人来人往……幸好都没瞧她。   她“哧溜”一下,缩回了巷子里,一只手拔下玉梳收入怀里,又将头发随便缠了几圈,挽入了发髻里。这个天杀的俞谨白!!!   杨鸿默默瞧着妹妹理妆,不由叹息一声,总这么稀里糊涂的,真叫人操心。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码字时,竟然不小心睡着啦。所以,木有能在凌晨左右更。   今天双更。弥补一下前两天断更的行为好啦。   ☆、赏赐(二更)   杨雁回闷闷不乐的跟在杨鸿身侧走着,一路往客栈行去。杨鸿忽道:“雁回,你该将钱袋还我了吧?”   杨雁回咧了咧嘴角,拿眼角瞄了一眼大哥,嘿嘿一笑:“这么急着要回去做什么?我给你香袋时,可没打算要回来呀!”   杨雁回可没有月例什么的。杨家不兴这一套。她倒是有压岁钱,不过还没出正月,就被原来的雁回花完了。   杨鸿年纪渐长,闵氏便时不时会给他一些花用,好叫他和朋友交际。就连杨鹤过了十三岁生辰后,闵氏也特地每月多给他一些钱。不过闵氏便是不给,杨鹤也总有法子弄来一些零花。不然他哪来的钱买话本呀?   可是杨雁回想要钱,只能动歪脑筋了。   杨鸿道:“钱袋和香袋怎么能一样?雁回,你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买么?”   杨雁回便道:“就好像今日吧,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喝个茶要喊大哥付账,买一串糖葫芦要跟大哥要铜板,连在路边看上一个小梳子,若不是有大哥给的钱袋在身边,都不能买来戴。”   杨鸿好笑道:“好歹也不用丢人不是?”   杨雁回不由白了大哥一眼。杨鸿便不再取笑她了,只是道:“你若觉得不方便,自去跟娘要零花,大哥的钱都是有数的,平白给你拿去,你叫大哥怎么办?”   杨雁回原本是想赖掉杨鸿的钱袋的,左右不过撒几个娇就完了。然后再如法炮制去赖掉二哥的零花。不过因忽然得了俞谨白送她的玉梳子,便也不稀罕大哥的钱袋了。她因着被俞谨白那么一作弄,早没了将梳子还给他的心思了。还不如拿去当了换钱,以备不时之需。毕竟她要做的事,杨家人并不知道,也不可能支持她。   见杨鸿坚持要回钱袋,她只得磨磨唧唧将钱袋还了去。手伸到袖子里摸了半天,一副舍不得的样子,好容易才掏了出来。其实是要多数出五个铜板来,不让杨鸿发现她撒谎。   兄妹两个解决完了钱袋的问题,复又前行,与大队人马汇合后,一行人这才浩浩荡荡往青梅村去了。   众村民听闻庄秀云顺利和离,成功讨要回来嫁妆不说,还让文家一干人等丢了大人,并付出三百两银子的赡养之资。最奇的是,她还得了萧夫人的褒奖,说她孝顺。一时竟有不少来道贺的。   和离一事,到了庄秀云这里,反倒像是喜事一般。   秀云娘也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还是杨雁回小声提醒她:“庄伯母,你这戏还没演完呢。要再装上一二个月才算完呢。”   秀云娘也不是个演戏的料子,之所以能骗过所有人,实是因为她真的被气病过。幸好她身体好,两三日就恢复过来了。   待村民们都散了,庄秀云呆呆坐在自己屋里,拿着那纸和离书看了又看。就在众人担忧不已时,庄秀云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一把搂过杨雁回,仍是哭道:“今儿个才算觉得自己又像个人了。雁回,姐姐这次真要好好谢你。”   杨雁回便笑道:“我不过是想了个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主意,你才了不起哪,竟真的敢去告状。”   她的主意虽好,但难保有个万一。   若那穆知县偏就是个丝毫不体谅他人苦楚的,找个借口动用杖刑,秀云便要吃大苦头。   庄山和做了多年里正,和衙门里的税吏们颇有交情,上下打点一番不是难事。事实上,他事先也确实如此做了。不过因着穆知县是新上任的,摸不清脾气,是以,众人一时半会还不敢随意向他求情、行贿。   便是杨鸿,只怕在二堂外向高主簿使个眼色,也能叫那动板子的衙役们用点花巧,莫打狠了。可若被当众单衣杖打,也实在是一件令女子觉得羞辱的事。   庄秀云能不惧后果,坚持打官司闹和离,已是勇气非凡。虽她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怕从她下定决心打这场官司时,便已脱胎换骨了。   杨鹤忽道:“咱们还得再谢一人,这人可真是秀云姐的大贵人!”   众人便笑了,均知他所说的是萧桐。   杨雁回道:“萧夫人果然是个体恤百姓、仗义执言的大好人!还是个大美人!”   杨鹤又道:“说来也奇了,萧夫人怎知县衙今儿个审理哪桩案子?也不知是谁这么大嘴巴,能将这起官司传到她耳朵里去。”   杨雁回笑道:“想来定也是个大好人!”   ……   傍晚时分,大好人俞谨白回到栖身的大宅。他屋前的檐下已侍立着几个小厮,其中自然也有阿四阿五。几个小厮虽已闲得发慌,闷得要死,可也只敢规规矩矩站着,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了一丁半点。   看来是那位萧大侯爷来了。   俞谨白只得硬着头皮,推门进了自己房里。果见萧桐已端坐在榻前等他了。她身侧侍立着两个俏丫鬟,两个老嬷嬷。那两个俏丫鬟,一个在给她奉茶,一个在给她揉肩。那两个老嬷嬷在陪她说话。   眼见俞谨白回来了,一个丫头便笑道:“咱们夫人左盼右盼的,可是把您盼来了。”   原来已让萧侯等这么久了?俞谨白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只听萧桐先是对那两位老嬷嬷道:“你们二位也坐。”   两个丫鬟便各自放了手里的活计,搬了脚凳来给两位嬷嬷坐了。   “奔波了一日,您老不用歇息么?这时候还有空来瞧我?”俞谨白凑上前,笑嘻嘻道。   其中一位老嬷嬷瞧他举止轻佻,毫无规矩,不由皱了皱眉。   萧桐冷着脸道:“好端端的,你趁我落脚歇息时寻了我,特特给我讲了这么一桩案子,到底为何?”   俞谨白笑道:“自然是因为知道你老人家是个菩萨心肠,不忍可怜人再遭磨难,定会去住持公道。”   萧桐盯着他,冷笑连连:“你瞧着我是个好糊弄的人么?”他给她讲了这件案子后,她便知道这小子是想让她去为那庄秀云做主。她也觉得庄秀云可怜,便也多事去了一趟。可她总得闹明白,这俞谨白是为着什么?   “自然不是。”俞谨白道。   萧桐语带威胁之意:“那还不说实话?非要我自己慢慢查么?”   若真要她查起来,指不定闹出什么事端。俞谨白叹口气,只得实言相告:“您老人家难道就看不出来么,我如今已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萧桐怒色尽去,一双美目中透着看好戏的笑意:“你看上那个叫庄秀云的小媳妇儿了?”   俞谨白:“……”   就听萧桐又笑道:“我瞧着那庄秀云还成,长得不赖,听说性子也和软,左邻右舍没有说不好的。就是先前太过懦弱蠢笨了些,竟让人作践到那般地步。不过人无完人,她既能下定决心和离,还为此闹到官府去,就还有得救。你若真看上了,我便去帮你聘了来。若真跟了你,倒也是她的造化了。你虽混账了些,倒不是欺负媳妇的人。”   等她长长一串话说完了,俞谨白半晌无语。   萧桐看他不言语,便问道:“你这是高兴傻了?”   俞谨白这才道:“您老这是要乱点鸳鸯谱么?我几时说自己看上那小媳妇儿了?您老眼神这么好,难道就没瞧见距离二堂最近的那个小小子长得更不赖?”虽说性子不和软,但总比庄秀云可爱多了。   萧桐“腾”得站了起来,扬声道:“你说什么?你竟看上了一个小小子?你几时学会了那些坏习气?”如今王公贵胄、富商巨贾、文人缙绅、膏粱子弟之间盛行男风。惹得萧桐看方天德和三个儿子身边的清俊小厮极不顺眼,逐出了好些个举止轻佻的才算完。就连俞谨白身边,她也只放了阿四阿五这么两个相貌平平的笨小厮伺候。   俞谨白:“……”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快说!”萧桐命令道。   “你老看我像有闲工夫跟那些纨绔子弟混在一起的人么?”   萧桐这才放心了些,又问道:“那你到底是看上哪个姑娘了?”   想想杨雁回的小模样,俞谨白还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人家还那么小呢……   好在他一没想着胡来,二没想着近年成婚。   萧桐见他不想说,也就不逼他了,只是叮嘱道:“你谨慎着些,切记发乎情止乎礼,千万莫胡来。若平白坏了人家女孩儿的名声,我饶不了你。”   俞谨白还挺不习惯听萧桐掉书袋的。   只听萧桐又道:“对了,上回交代你那差事,你办得不错。”   可不是不错么,俞谨白心道,差点没把他累吐血,紧赶慢赶才在上月二十八一大早,将东西送到了镇南侯府。可萧桐却临时改了主意,不将那东西列入礼单,直接丢去了侯府库房。俞谨白再次在心里默默的吐血三升。   “听阿四阿五说,你还给我带回来个白玉梳子,在哪?”萧桐问道。   俞谨白:“……” 他需要检讨一下自己了。阿四阿五竟然能把他摸得这么透彻,连他买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都弄得清清楚楚。不过他们俩竟然以为他是要拿着这小玩意去送萧桐,也真难为这对猪脑子了。真不愧是萧桐挑出来的人,事事都想着萧夫人。   “不小心摔坏了,扔了。”俞谨白道。   萧桐略有些失望,但她反正对珠宝首饰兴趣不大,因听说是俞谨白准备孝敬她的,这才起了几分好奇。听俞谨白说扔了,便也很快丢开了,又道:“我上回说了,差事若办得好,必然重重赏你。今儿个来这一趟,不是为别的,实是为着赏你。”   俞谨白面上这才轻松了些,笑道:“人都说萧夫人豪爽大方,赏赐人从来都是大手笔。却不知干娘这次准备赏儿子什么好东西?”   萧桐便朝两位嬷嬷处抬了抬手。   其中一位面相颇为凶悍严厉的老嬷嬷起身,朝俞谨白行了个礼,道:“老奴见过俞爷。”语气比那张老脸更为严肃。   萧桐指指那老嬷嬷,又指指俞谨白:“这位宋嬷嬷,便是我给你的重赏了。”   俞谨白简直要给萧桐惊得魂飞天外了。为什么别人赏人,都是赏些金银珠宝、娇妾美婢,萧桐却赏了个能做他祖母的老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往事(上)(一更)   俞谨白这两日觉得自己快要被宋嬷嬷折磨死了。   这位老人家真是有趣。他好端端的活了十五年了,也没人说他哪里看着不顺眼。她却偏要说他说话不对,走路不对,吃饭不对,起床、洗脸、漱口、穿衣、梳头,统统都不对。总之他全身上下,就没有哪里是对的。他的言行举止简直就没有一处是能入了她眼的。   最让宋嬷嬷看不过眼的是,他在尊长面前实在是太没礼数了。   他气愤不过,便道:“嬷嬷,一会儿我如厕时,你要不要检查下我拉、屎的姿势对不对?”   宋嬷嬷原本微黄的面色,竟让他气得堪比关公面若重枣。老人家倒抽几口气后,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阿四阿五手忙脚乱的将宋嬷嬷抬回屋里,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好容易才弄醒了。   俞谨白心知老人家不能被这么气,一个闹不好,只怕真要出事,便老实了许多。   偏宋嬷嬷还是不依,提着萧桐专为她教训俞谨白留下的戒尺要揍他。于是,俞谨白一溜烟跑了。   宋嬷嬷差点又气晕过去。竟然敢抗罚,这样的学生,世所罕见!   阿四阿五追了几步,心知追不上他,便嚷着说要立刻禀告萧夫人去。   俞谨白纵身一跃,上了几丈高的墙头,回头对那两个小厮道:“去吧,就告诉她,小爷再不回来了!”   这下就连阿四阿五也要晕过去了。   俞谨白跳下墙头,在郊野四处溜达。他冷眼瞧着秋日的运河颇不错,便往河边去了。   他又不想做什么王孙贵胄、世家公子、高官显宦,学这些个玩意儿干什么?再说了,他好歹也是习武之人,他自问自己的行动举止从来都是有板有眼、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既然并不难看,而且还算得上好看,那就更不用学别人那套了。   尤其可笑的是,那个宋嬷嬷明显是个教惯了小姐的。如今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许多,时不时在给他做示范动作时,习惯性的做成了女子的标准。   惹得阿四、阿五闷笑不止。   不过不回去是不可能的。萧桐若是知道他敢自行跑了,一定会派人抓他回去。到时候她会做些什么……他还真不知道。不过想抓他,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萧桐不敢明目张胆找他的情况下,抓他就更困难了。   眼下除了育婴堂,似乎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但是张老先生越来越烦人了,老人家年纪越大就越爱教训他,去了也不过是讨骂。   天大地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么?俞谨白不由仰天长叹。   想当年,他还能跟着师父四处游历。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若不是跟着师父去过一趟余阳,他也不会认识林典史。   不过,在外游历也有不好的时候。林典史千里迢迢上京时,若他还在白龙镇,他必不会落得那般惨烈的结局。   ……   “二哥,林典史是谁?”杨雁回趴在窗棱上,小手支着脑袋,瞧着坐在屋里写文章的杨鹤。   这个“林典史之死”似乎是大哥的一段伤心往事,她也不知道能不能随意去问杨鸿,只好趁着杨鸿不在家,跑过来来问二哥。   杨鹤搁笔,叹气:“你竟连林胜卿都不知道。就算不记得他了,也没听人说过么?”   “恰好没人跟我说起过。”   杨鹤继续叹气。既然杨雁回问了,他也只得给妹妹讲起这段陈年往事。   “林典史本是宣州秀才,后被安易省学政择优报送入国子监读书,是个贡生。他在国子监肄业后,被任命为余阳典史,便千里迢迢去了余阳这么个穷县赴任。”   杨雁回心说,这位林胜卿典史想来是个穷秀才出身,且在官场无甚人脉,也不懂得经营关系,否则怎么也不会混到去那么远那么穷个地方做了小吏。   杨鹤又道:“林典史在余阳两年有余,目睹那里因连年洪涝、干旱,以至田地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怎奈地方长官为着政绩,丝毫不肯体恤,不但不肯上报灾情,反倒加紧勒索百姓。小小一个余阳县,赋税重如大邑。能逃的百姓都逃了,余下的百姓便要承担更重的赋税。交不出粮食的百姓,便遭税吏百般捶楚。这般恶行苛政,弄得余阳饿殍遍地,以至民不聊生。林典史万般无奈,只得携妻女进京,为民请命。”   倒真是个好官。杨雁回叹道:“这想法虽好,只是谈何容易?”   算起来,那是前年的事了。正逢新帝登基不久,朝中多事,有几个高官有心思搭理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小典史?若要进宫见驾,凭一个典史的身份,简直难于上青天。如此,唯有拦轿告状,或者直击登闻鼓了。   杨鹤道:“确实不易。林典史两袖清风,家无余财,能千里迢迢上京,还是向百姓求助,众人你三个我五个的凑铜板,给他凑了些路费。有逃难去了外地的余阳百姓,也多有在他所经之处接应的。便是如此,他一路行来,仍是餐风露宿,受了许多苦。到京后,他因付不起客栈的房费,只得借住在有过浅交的廖先生处。那时候,我和大哥还在廖先生的学堂里读书。我们便是在那时,结识了林典史。学堂里的学子,对他没有不佩服的。可是大家身份低微,既无功名在身,也不认识什么高官显宦,且年龄又小,帮不到他。”   “林典史偶得闲暇之际,倒是与大哥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咱们丘城县衙里的那位高主簿,也是林典史的好友,大哥便是那时候认识高主簿的。”   “后来,林典史连上几道奏疏,却都如石沉大海。他也曾想进宫见驾,却因只是个小吏,便被拦在宫门外面。无奈之下,便在京中多方奔走,数次拦轿喊冤,求高官代为请奏。可终究无一人帮他。林典史不愿就此罢手,否则无颜归见余阳父老。于是,便在一个冷风刺骨的寒夜,将奏疏绑在发髻之上,敲响了长安右门外的登闻鼓,随后便于登闻鼓楼自缢身亡。当时,值守登闻鼓楼的是吏科给事中王复礼。王大人当夜便请求入宫面圣,禀奏此事。”   额……   王复礼?   舅舅竟然在这件事里也跑了一回龙套?杨雁回对舅舅的好感便多了那么一两分。   她对这个舅舅实在是无甚感情。王大舅对他唯一的手足,也就是他的亲妹妹,秦明杰已故原配夫人王氏,应该是无甚关心可言。否则好歹也该多看顾几分秦莞。然而事实上,他极少去看秦莞,对秦莞也是关心甚少。即使去看,也就是打个照面便匆匆别过。   秦莞一年到头也难见这个舅舅一次,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话。王大舅反倒夸过秦家厚待秦莞,衣食住行样样都给准备最好的。   秦莞暗道这舅舅是个糊涂虫。可怜她满腹委屈,始终寻不到机会向舅舅诉苦求救。其实,她便是寻到了机会诉苦,王大舅也未必肯听信她,即便听信于她,也未见得会认为秦家有错。毕竟苏慧男当时所作所为,明面上无可指摘。   待她打定主意,下次再见到舅舅,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求助时,却是一连两年多都未再见到他了。便是年节,她想尽办法找借口要去王府走一趟时,苏慧男也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苏慧男还想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孝期不宜走亲。   若她能及早洞察苏慧男的诡计,早该拼个鱼死网破,可是她却低估了苏慧男的胆大包天和歹毒心思,最终落得惨死的下场。   不过杨雁回此番并未对自己的遭遇再次唏嘘叹惋————她已完全沉浸在对林胜卿的感佩中。   杨雁回问道:“那后来呢?圣上看到奏疏了么?彻查此事了么?”   杨鹤道:“圣上深为震惊,翌日便派使臣赶赴余阳勘察此事。可惜人死不能复生,林典史的性命却是救不回来了。”   杨雁回是个感情丰富之人,闻言眼圈通红,唏嘘不已。   “大哥就是因为此事,才没有去考秀才么?”   杨鹤点头道:“大哥得知此事后,伤心癫狂之下,竟将他房里的四书五经全烧了,说读书做官又有何用?爹娘又急又气,可见他如此,又不忍苛责。当时已是寒冬腊月,转瞬便到了次年二月,大哥无甚心情,便没去考童子试了。”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场缘故。   杨雁回又问:“那再后来呢?那位使臣可有为林典史和余阳百姓做主?”   “当时被派去的使臣是左都御史邵正祥。邵大人千里迢迢赶赴余阳,查明林典史奏疏所言属实后,即刻上疏复命。圣上下旨严惩余阳所属府、县各级官吏,减免余阳百姓年赋两万石,并发放救济。可怜林典史的妻女,连返乡的路费都没有。幸而朝廷下旨赏赐她们母女公田百亩,着监察御史祖新明护送她二人回余阳定居。圣上感佩林典史,便厚葬于他,并为他树碑立传。余阳百姓也为他集资立祠。真可谓备极哀荣。”   备极哀荣又怎样呢?如此古今难见的好官,到底还是缢死在了登闻鼓下。   幸好他并没有白死,余阳百姓得救,贪官污吏受惩,妻女得以度日,想来林典史在天有灵可瞑目矣。   杨鹤又道:“据闻当地百姓还为林典史的祠庙,题了一副楹联。”   “题的什么?”   “一点丹心全赤子,九重红日照青祠!”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余阳典史林胜卿,原型就是明洪武年间的龙、阳典史青文胜。   不过作者只是借用了青文胜的事迹。文中后面会涉及到的与林胜卿相关的事件和人物纯属虚构,跟青文胜毫无关系了。   有关青文胜的史料记载很少,作者只在《明史·一百四十卷》见到过短短几行字。   有些高中的语文习题书里,出现过《青文胜为民请命》的文言文。基本上都是直接摘自《明史》。   作者问过两个学历史专业的老同学,也都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就连写明朝历史十分详细的优秀历史读物《明朝那些事》,都没有提过青文胜。他在历史洪流里,实在太不起眼了。   这样一个官吏,实在是不该如此冷门啊。   大家可以百度青文胜, 或者青文胜为民请命,详细了解一下。   最后,恭祝大家新春愉快。      ☆、故人·往事(下)(二更)   因京城距离余阳太远,邵正祥去时费时颇多。查明林胜卿奏疏属实后,禀明此事的文书又耽搁十日之久,才递送到今上手中。   因此,林胜卿为民请命一事尘埃落定后,早已过了次年二月。   那时候,杨鸿不仅错过了童子试,还跟廖先生闹翻了。   对于林胜卿的所作所为,廖先生并未有多少感佩之意,反而当着众位学生说他“以一死成就身后之名,至君主声誉于不顾,非人臣之道。”   廖先生并不十分欣赏林胜卿其人。他最初收留林家人,不过是碍于曾经有几分浅交,加之也对余阳百姓生出几分同情之心罢了。   后来,高主簿又帮林胜卿付了他几两银子作为房租及伙食、火炕熏笼等等日常开销,他就更没什么不乐意了。   高主簿住在丘城县衙附近的官舍,距离京中比白龙镇远上数十里地不说,林胜卿也无法带着妻女住进去。若非如此,只怕林典史最初便不会来投廖先生,直接去高主簿处即可。   杨鸿对廖先生的行为很不满,直言死者为大,廖先生不该非议已故友人。   廖先生对杨鸿的态度更不满,仍坚持林胜卿的行为有过失。还说什么“他怎知耐心多等几日,不会有人受理此事?又或者,圣上只是那几日太过忙碌,压了奏疏尚未来得及批阅也是有可能的。既有心报效家国,便该当爱惜性命,怎能草率轻生。”   杨鸿只是冷笑,“多等一天,余阳百姓便要在水深火热中多待一天。多等十天,还不知要再枉死多少无辜百姓。余阳生灵涂炭,林典史所上奏疏却石沉大海。他连日奔忙,可却无一位被拦轿的高官肯发一言。此事分明就是朝廷之过。林典史不惜一死,以救苍生,连今上都表彰他,为何先生定要言他有过?”   廖先生一直以为杨鸿是个又乖又听话的学生,不料此番被他连番顶撞,心中颇为恼怒,便说他“无知孩童,也敢妄议朝政。”并以此罚他将《论语·八佾篇》抄写十遍。   杨鸿便不吭声了,乖乖抄书去了。他白天将八佾篇抄写完了,晚上跟父母打了一声招呼,第二天就跟在杨崎身后来向廖先生辞学,连弟弟也一起辞学了。   杨崎和闵氏能答应得这么痛快,主要还是因为杨鸿早已不满廖先生的才学不足以再教他,已跟父母说过好几次想另寻老师。   且林胜卿一死,杨鸿颇为灰心,连平日里十分爱护的书籍都烧了。两口子生怕儿子就此中断学业,不再考科举,闻听他又起了继续读书之意,不过只是要暂时自学而已,自然满口答应。   杨鸿此举惹得学堂里的诸学子议论纷纷。这分明就是跟先生顶牛,才选了这么个时机辞学。廖先生威严扫地,颜面尽失,心中羞恼异常,但又说不出什么来。   从此,杨鸿就开始了他的自学生涯。   杨雁回听得啧啧直叹:“原来大哥也有这么不冷静的时候。”   又道:“我记得《论语·八佾篇》有讲为君为臣之道的。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廖先生这是觉得林典史不够忠。”   去他娘的吧。为了效忠君王,就要罔顾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么?根本就是愚忠!这廖先生果真是个拎不清的,既不知大节大义,也不识民间疾苦。活该一辈子连个举人也考不下来。就连做个教书先生,还要教坏学生。   杨鹤道:“你不知道,我那时候瞧着大哥跟先生顶嘴,别提多担心了。换了别人这么做,廖先生不用戒尺将那学生的手抽肿才怪。可因为是大哥跟他顶嘴,他竟也忍了,只是罚他抄书。其实廖先生早先还是很喜欢大哥的。谁知最不给他面子的学生却是大哥。”   “活该!”杨雁回道。她一点也不同廖先生。   “原本廖先生是给我和大哥各取了字的,大哥后来都不准人叫。”杨鹤又道。   杨雁回不由睁大了眼睛:“你们还有字?”   “原本是有的”杨鹤道,“大哥表字翾然,我的表字是翙翔。大哥带我辞学后,就不准别人再叫我们两个的字了,说我们兄弟两个没有字。反正也就是昔日同窗这么叫,大哥既如此说,他们也就不再叫了。”   “哈哈哈”杨雁回拊掌大笑,“大哥干得好!”   杨鹤伸手敲了敲妹妹的脑壳,板着脸道:“你懂不懂尊师重道,大哥做这样混账的事,你竟还叫好!”   杨雁回朝他呲牙一笑:“我偏觉得大哥干得好!你不服气,你再去廖先生那里念书呀!”   杨鹤憋不住,也笑了起来,朝妹妹挤眉弄眼道:“其实我也觉得大哥干得好!”   杨雁回便有模有样的敲了敲二哥的脑壳:“你懂不懂尊师重道?大哥干出这样的混账事,你做弟弟的不拦着些,竟然还叫好?”   杨鹤拨开妹妹的手:“小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哥哥的脑袋,也是你敲得的?”   杨雁回这才又笑道:“二哥,我倒是觉得大哥帮了你的大忙。翾然这个字尚可,翙翔实在是太难听了。若不是大哥如此作为,以后人家都叫你翙翔,翙翔,多好笑?还是等你们两个到了弱冠之年,另寻年高德劭之人送你们个字吧。或者,干脆你们两个就来个自号某某山人、某某老农好了,哈哈哈。”   ……   残阳似血,晚霞如火。   仲秋时节的草木,已然不复春夏时的繁茂,虽仍是绿色,却不再生机勃勃。   秋日的山林间竖着一块无字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立。   一个衣衫单薄的少年跪在碑前,摆出香烛果品祭奠这无名死者。   少年身后忽传来阵阵沙沙声,有人踩着漫山荒草来了。   俞谨白头也不回,仍是专心祭奠。他知道萧桐一定会找到他,却没想到她的动作这么快。听步子,她是只身前来的。   萧桐很快来到他身后。她本想发火,但看看那无字碑,终是将满腹怒气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悠悠飘散在秋日的清风里。   俞谨白祭奠完了,这才起身,面上早已不见了平日里的嬉笑之态。   萧桐见他如此,更不忍心再责骂他,只是蹙眉道:“我就猜到你在这里。一大早就跑出来,要去哪里你好歹跟阿四阿五说一声。”   俞谨白垂首道:“是我不好,总叫姨母操心。”   萧桐脸色陡然大变:“你不许再乱叫。人后叫习惯了,在人前也叫错了可怎么是好?”   俞谨白只得道:“孩儿知道了。”   萧桐上前,轻轻抚着无字碑,仿佛在安抚小孩子一般温柔:“你娘在天有灵,看到有子如此,也不知会欣慰还是会失望 ……我不时常在你身边,自小便将你丢在了育婴堂。我生怕你学坏,怕你因无人教导,便成了个庸物、废人……你是不是怪我将你逼得急了些?”   俞谨白忙道:“姨……干娘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你请了师父传我武艺,又请了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我能活到今天,全赖干娘当日相救。我娘的死,其实与你并无干系,可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总在心里自责。你生怕再亏欠我们母子,也怕教不好我,将来到了地下也无颜再见我娘。”   这个女人,时而张狂,时而端庄,时而粗暴,时而乖戾。可这些都是她的外表。她心里的柔软,别人很难看到。   萧桐幽幽叹息:“我亏欠的故人,何止你娘一个?你明知自己的身世非同一般,将来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到了那时……”   “到了那时,我还是如今的我。”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学规矩!”萧桐无奈道。   俞谨白便道:“难道干娘想学?孔圣人都说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萧桐唯有继续叹气:“正经不了一刻钟,又开始贫嘴。”   俞谨白笑道:“干娘莫恼,我这就随你回去还不成么?待回去了,我自会向宋嬷嬷赔不是,她要打要罚,我受着便是。不看在她年纪大了,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不会再那般言语无状了。”   萧桐仍旧是叹气:“我已打发她走了。要不你上门负荆请罪,再将人请回来?我是没脸再去了。”   俞谨白大喜:“我就知道干娘疼我,必不舍得叫我受那老虔婆的磋磨。”   “又说混话。”萧桐伸手,推了他脑袋一下子。   俞谨白只是呵呵瞧着她笑。   萧桐又深深看了一眼那无字碑,方对俞谨白道:“我知道你是个脱缰野马般的性子。再忍忍吧,那个宅子困不了你几年了。你先把自己的本事练好,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当年的事,我总觉得有蹊跷。待时机成熟了,我必要你亲去查个清楚。”   俞谨白闻言,一阵黯然。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   萧桐看他感伤,便意味深长道:“朝堂风波将起,这一回,谁起谁落尚未可知。你且等着瞧吧。若那一位倒了,你外祖家定能沉冤昭雪。就连你的那位林典史,你都能帮他再讨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就知道二更会晚,没想到会凌晨二点钟才码完字。   白天会照常更的,这一章算到昨天去哟。   大家新春快乐   初一二十四点前评论的妹子们,通通有红包送呀。   ☆、心有牵挂   “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   午后时光慵懒,少女软软糯糯的嗓音淸柔婉转,满屋里流珠滚玉一般。   只听杨雁回拿腔拿调,学着说书人的样子,竭力想象模仿着话本里的人物此时该有的语气。   她的听众里又多了个闵氏。   杨崎在炕上歪着,闭眼静听。闵氏一边刺绣一边含笑听着,偶尔还会抬眸瞅一眼女儿。   闵氏觉得那《三国》、《水浒》都老掉牙了,想听新鲜故事,杨雁回只得换了三言来念。好在杨崎也喜欢听三言,不至于出现众口难调的情况。   杨雁回读到这关键的一句,却不肯再往下念了。   闵氏又绣了几针后,发现女儿还没动静,头也不抬便催促道:“快往后讲啊,怎么停在这里了?”   杨崎也睁开了眼:“后面呢?你莫非还要学那说书先生,故意停在一个地方,勾着人第二天继续听?”真是奇了,往常也没见女儿如此。何况三言的故事那么短,也不值得一个故事讲两日。   连闵氏都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抬头去看杨雁回。   却听杨雁回道:“这《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后面不好看。那金玉奴怎能与莫稽再做夫妇呢?竟还能恩爱有加?真是荒唐。依着女儿的意思,她便该告发莫稽意图谋杀妻子,革了他的功名,罢了他的官,将他打回原形。反正他得来的这一切,都是依仗着金家有钱,供他读书延誉,否则,他不过是个衣食不周的穷秀才罢咧。他既做下此等恶事,金家便该将这一切都收回去。”   又道:“其实这故事前面也不怎么好看。金玉奴遭亲夫谋害,被莫稽半夜从船上推下江心,未死已然奇怪。待被好心人救下后,她竟然说:奴家虽出寒门,颇知礼数。既与莫郎结发,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以伤妇节?听听,这种时候,还想着要替那贱男人守节。这种想法,女儿实是不能理解。”   一番话说得杨崎和闵氏夫妇两个都笑了。   杨崎指着女儿,笑对妻子道:“听听这一篇话,也真难为她能一口气说完。咱们雁回越发口齿伶俐了。这点倒是随了你。”   闵氏却只是对女儿笑道:“你先念完,待我听完整了,自有论断。”   杨雁回这才又将后面的故事结局念完了。无非就是如她刚才所说,莫稽眼见发妻未死,心中痛悔,又和金玉奴再续前缘,做起了恩爱夫妻。   闵氏听完了,这才道:“要我说,那莫稽委实伤天害理。只打他一顿,确实轻了。他最后竟能落得个好下场,实在是叫人心里不舒服。”若她的宝贝女儿错嫁给了这号人物,她岂不要心疼死?哪里还容得那薄幸郎过美满日子?打他一顿都不解恨。   只是……出嫁从夫。若是男人过得惨兮兮的,那女人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闵氏又道:“不过这金玉奴也不算错。她心胸大度原谅莫稽,与他重做夫妻,那好处可多了去了。那莫稽是进士出身,又被封了官,她也跟着风光。总比丐户出身强千百倍不是?往后还能荫及子孙。”   “非也非也”杨雁回摇头道,“反正换了女儿,宁可不做那官太太,不要那显赫身份,也绝不跟这狼心狗肺之徒过一辈子。想想便觉恶心,没得辱没自身。那金玉奴午夜梦回之时,瞧着枕边曾忘恩负义几乎谋害她致死之人,就真不觉得遍体生寒么?再者说,金家反正有钱,既早先能招赘莫稽,和离之后,还能招赘个比莫稽好千倍百倍的。也不图是不是个秀才,只要是个实诚人便比莫稽好。待日后再悉心教养儿女,将孩儿培养成才,又有那点不好?岂不比靠着男人封妻荫子过活强?那腰板才硬气呢。”   杨崎仍旧是笑呵呵对妻子道:“听听,又是这么长长的一篇歪话。她嘴里的歪话总比旁人多。只是这歪话从我闺女嘴里说出来,怎地就如此中听?”   别人家的闺女媳妇要这么说话,他只会觉得人家凶悍。偏他的女儿这么说,他就一点不觉得有问题了。至少他不必担心女儿将来会被婆家欺负。   闵氏嗔怪道:“你是当爹的,竟也能由着她满口胡言。”   杨雁回继续满口胡言道:“娘,若女子也能如男儿般建功立业就好了,也省得处处仰人鼻息活着。妇道人家但凡刚强些、能干些,就容易惹人非议,实在是不公平。那金玉奴原本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她若能闯荡一番事业出来,又何需苦心孤诣的培养夫君?那番心思若用在自己身上,干什么不成?”虽说也有女子出来维持生计的,可女子能做的活计,大都是不被世人所尊重的职业。说白了,不过就是不入男子眼的职业罢咧。   这一番话,到是让闵氏深有同感。她打理这份家业着实不易,最初那两年,没少听见闲言碎语。便是如今,仍旧能听到些许闲话。因而也没怪女儿有此愤世嫉俗之语,只是笑道:“莫非你还想建功立业么?可是看到人家萧夫人一介女子那般威风,心生艳羡了?我女儿倒是好大的志气。”   闵氏打趣完了女儿,这才又低头去忙手里的活计。   ……   杨鹤拿了写好的文章去给大哥看,进了杨鸿房里后,便道:“大哥,你知道雁回在跟爹娘叽叽咕咕些什么吗?”   杨鸿接过他递来的文章,道:“我听着那屋里笑声不断。只要她能哄得爹娘开心,你管她叽咕些什么。你莫不是去听壁脚了吧?这等行径,非男儿所当为啊。”   杨鹤生怕大哥后面再来一长串教诲,便打断他道:“雁回这个鬼丫头,她正在想法子把娘也拉到她的阵营里去。再这么下去,爹娘都要给她的话哄住了。”语气里却无半点忧虑,说到后来,还哈哈笑起来。看起来,还挺欣赏支持妹妹所为。   杨鸿苦笑摇头。幸亏他的白旗竖得早,否则妹妹也拿出这全套的功夫来对付他,他定然吃不消。   ……   闵氏手里的绣品只差几针了。她低头复又做了不消一刻钟针线,便完活了。   她将那帕子从绣绷上拆下来,复又直起了身子,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又去捶腰背,叹道:“到底年岁渐老,不比以前了,多坐一会儿便觉腰疼。”   杨雁回连忙上前帮娘揉揉腰捶捶肩,甚是贴心,还笑道:“娘说什么呢,您可一点也不老。满村里问问,谁不赞娘是个美人来?你闺女我生得这么好看,都是随了娘啊。”   闵氏被女儿的妙语如珠逗得直笑,又忍不住去轻轻拧她的嘴,直说她说起胡话来没个完了。又觉给女儿这么一番揉捏轻捶的,浑身便舒坦不少,不由夸赞道:“雁回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娘这帕子能这么快绣完,雁回也帮了不少忙呢。”家里的针线活计,女儿分担去了不少。倒是让秋吟腾出了不少工夫,可以帮着她去果园里盯着一些。   待把闵氏服侍舒坦了,杨雁回又趁机撺掇着她尽快去秦家:“娘,既已绣完了一块帕子,不如咱们明儿个就去秦府,给那老太太过目?老太太觉得绣成这样即可,往后您也可以放心绣了。”   闵氏道:“明儿个去秦家?这不好吧?他家初十才娶了新妇,这才过了两日。我还想过了十五再去呢。”   杨雁回道:“就是赶着这个时候去才好。秦家才办了喜事,又逢着快过中秋了,只要老太太满意这绣活,只怕赏得也比平日多些。”   闵氏想了一想,觉得有道理,便道:“那咱们明儿个便进京,也讨个彩头去。我这辛苦了一场,把看家本事全拿出来给那秦家的老太太做绣活了,如此也算不得占她的小便宜。”   杨雁回连连点头,直道:“娘英明,此言甚是。”她着实想看看倩容小姨现在的处境啊! 作者有话要说:  矮油,作者本以为白天可以更。   结果是晚上更的……   没听过《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这个故事,又无兴趣看明清话本的童鞋们不要急,作者给你们简单讲下:   金玉奴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家中很有钱,而且她还是个独女。于是,金家招赘孤苦穷秀才莫稽为婿。最初也是夫妻恩爱。   金玉奴全力支持丈夫读书上进,花了很多钱也在所不惜。   莫稽后来高中进士,做了官。但是金玉奴家却是个丐户,出身低微。莫稽对此耿耿于怀,于是在带着妻子赴任时,于半夜将她从船上推入江心,想杀死妻子,日后再另娶。   或许是老天有眼,金玉奴落水后,被不明物体载着,安全送到了采石江畔,还被莫稽的顶头上司,转运使许德厚相救,认为义女。   许大人听了金玉奴的遭遇,假意对莫稽说有个亲女要招赘,莫稽很高兴的答应了。   这次再成亲,莫稽早已不似初婚时那般寒酸了。初婚时,莫稽是穿着金家送他的一套新衣,不费一钱入了门。然而这一次,他不但“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仪”。成亲之日,则是“冠带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   莫稽风风光光欢欢喜喜进了新房,结果却被一群仆婢痛打了一顿。金玉奴命人带他过来,他才发现他要娶的新人就是金玉奴。   于是,夫妻二人……和好了……   再后来,金玉奴对许大人夫妻很好,视为亲生父母一般。莫稽深受感动,对岳父金团头也很好。   全文he   最后,我要说:   那啥,大年初一的,留评的读者,作者送红包啊~~   ☆、看戏去   翌日大早,闵氏便和雁回一同入了京。   骡车停在朝阳街后,闵氏和杨雁回先后下了骡车。杨雁回对闵氏道:“娘,咱们先不要急着去见老太太,先寻了姨妈来问问,如今秦家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可别一不小心,触了这府里哪个主子的霉头。”   闵氏道:“是这个理。如今这府里多了个正经太太,想来会生出好些个变故来。”便携了女儿的手往角门处行来。   那些个守门的小厮,皆知这母女二人如今已是老太太的座上宾,因而并不敢怠慢。不待她母女两个道万福,便已有人道:“这就往里边通传去,您二位先跟我到二门上吧。”   闵氏先道了个福,这才道:“先谢过您了。只是我有些事,想先寻我那老姐姐说几句话,劳您跟我说一声,她如今在府里么?”   那人便道:“崔嫂子才刚出去办差了。”   闵氏便道:“那我们先去后头等一等。”便又携了女儿上了骡车,往后头去了。   待骡车停在了秦家后门处,娘儿两个复又下来。闵氏先是带着杨雁回在路边树荫下等了一会儿,眼见着满街空荡荡的,许久不见有人来往,便又对女儿道:“也不知你姨妈多早晚回来,咱们还是先上车等吧。”   杨雁回便道:“娘,不如咱们直接去姨妈的住处吧。反正好些人都认得咱们,总不会赶咱们离开。或许有人知道她几时回来呢。倘或姨妈一时半会不来,咱们也就不等了。”   秦家单后门就开着三处,西边那一处,是仆婢聚居之地。她们两个下车的地方,距离那里并不远。闵氏拗不过女儿,由她拉着去了,叹道:“你是想寻几个小丫头耍一会吧?”   嘴上这么说着,到底她也让女儿牵着去了表姐的住处。   崔婆子的住处挂了锁,恰崔婆子隔壁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头出来了一个青衣小丫头。那小丫头看着比杨雁回略小一些儿。   杨雁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上前笑道:“姐姐,你往哪里去,可有急事没有,我问你个话呀。”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闵氏在一边暗暗摇头。女儿真是个自来熟呀,分明已不记得这小丫头是谁了,竟还能主动跟人搭上话。   那小丫头笑道:“哟,是杨家的婶子和雁回姑娘来啦?怎地今儿个跟我说话这般客气?你是来寻崔婶子的么?她如今可忙着咧。本就管着给府里采买针线,现在又管着给小姐和丫头们买胭脂水粉咧。”   给丫头们买胭脂水粉?杨雁回暗暗奇怪。   秦家只是每年给各个院里的小姐一定的定例,专叫去买胭脂水粉。至于府里的婢女,无论那些体面丫头们也好,下等丫头们也罢,便各自托了人,上外头买去。   体面丫头们便如小姐一般,托奶妈子们使唤儿子、兄弟去买。下等丫头们多求着自己的爹娘兄弟去买。怎地现在变了规矩了?   杨雁回便笑道:“这倒是奇了,秦府的规矩变了?成了专人管去采买胭脂水粉了?”而且,这苏姨娘好端端的,这么抬举姨妈做什么?   秦家主子少,仆婢多,那可真叫个狼多肉少,僧多粥少。寻常大户人家的仆婢为了钻营上位已然争破头了,秦家的情况更是竞争激烈,简直恨不得两三个萝卜一个坑。姨妈倒好,本就一个人管着采买针线,所幸油水不多,也没甚人眼红。不成想,如今又让她管了采买胭脂水粉。听这意思,是整个秦府女眷的胭脂水粉采买都归她了。啧啧,姨妈还真是个能人啊,小看她了!杨雁回叹。   小丫头听杨雁回这么说,便笑道:“苏姨娘说了,总叫丫头们自去寻了人买,虽说是大家各取所需了,到底没规矩,得严加约束着些才好。”   这个理由,乍听之下还是有道理的。   秦家从秦兴业起家到现在累世五代,纵然到了秦明杰那里只剩了一根独苗,但仆婢甚多,毕竟代代都多出许多家生子儿。且又兼产业只增不减,代代又买新仆婢。底下的丫头、小厮少说也有二三百,确实该严加约束一些。如若不然,那些丫头寻了机会便自己去找相好的,只托个托买胭脂水粉的借口,便可名正言顺的有些来往。   然则,往年一直如此,也没闹出过什么丑事。   如今秦家的正经主子没几个,各个主子院里的丫头都被严加约束,并无机会胡来。那些进不了内院的丫头,也自有爹娘和上头的管事媳妇、妈妈、婆子们层层约束,苏慧男用得着忽然间防患于未然么?   杨雁回有心知道更多,却不好再问这小丫头了。看起来,这小丫头应该是认得她们娘儿俩,也知道她和崔婆子的关系,这才说了这些话。可她若再深问,一来这小丫头未必知道,二来知道了也未必肯说,弄不好反要惹人生疑。   杨雁回便笑了笑,又道:“姨妈近来忙,还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呢,你可知道我姨妈去哪里了,何时回来?”   “崔婶子去买胭脂头油了,只怕今儿个要跑远些呢。只因着今儿个是要专给三姑娘细细挑些好的来。京中寻常铺子里卖的那些,只怕不能够入了三姑娘和姨娘的眼呢。”   她倒是知道的倍儿清楚。既能将这种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必然不会是姨妈说的。姨妈吃饱了没事干,才会跟个小丫头咕唧这个。崔姨妈最多是跟闵氏说些没甚妨碍的话。   杨雁回又笑道:“姐姐,你爹妈近来可是又当了什么好差了?”   “哪里有什么好差,便是有,也轮不到我们呀。不过是我娘调去了栖凤轩的小厨房里。”   啧啧,苏慧男还明目张胆的设了小厨房?这可是荣锦堂的待遇呀!是看新人入府,心里发酸,便   明目张胆的给倩容小姨添堵么?也不怕惹急了老太太?   小丫头又道:“杨姑娘今儿个对我好生客气呀,怎地一直叫我姐姐?”说着,想了一想,又抿嘴笑了,“我知道了。上回崔婶子去你们家看了你一趟,回来后,我娘问她如何了,她说你忘了好些事。你莫不是忘了我吧?”   “嘿嘿。”杨雁回不好意思的挠头笑了笑,算是默认了。她无论前世今生,都不知道秦家还有这么一个小丫头。   闵氏这才上前道:“小瑶,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小瑶道:“去里头找我娘去,才我舅舅捎了话来,说我要多个表弟了,我去告诉她一声。婶子,   我这就过去了。你们也别等崔婶子了,只怕要等到下午晌她才来呢。”   待小瑶走了,闵氏这才训斥女儿道:“你怎么又混打听?”   杨雁回却道:“姨妈不在,我自然要问问别人。娘,你可听出来没有,这苏姨娘只怕要不好。她敢在栖凤轩设个小厨房,就不怕惹了老太太不快?一个妾罢了,还反了天了。咱们这回去了荣锦堂,可得比上次更加小心说话。指不定那老太太现在正在气头上。”   闵氏道:“你这丫头,昨儿个一套话,撺掇着我来。今儿个又一套话,说来得不巧。依着你的意思,咱们还是回去,另选日子?”   “哪能呢?”杨雁回道,“今儿个多好的机会呀,咱们这就进去看好戏去。”指不定那秦家内宅里已勾心斗角到什么地步了。   “看什么?别触了霉头。”闵氏蹙眉。女儿怎么对探听秦家内宅的阴私事有这么大的兴致?   杨雁回只管拉着娘的手,往骡车方向去了:“娘放心,咱们是秦府的客,又不是这府里的下人。他们家好歹也自称是诗礼之家,哪里就会随便给客人脸色瞧?再说,秦老太太那么喜欢你的手艺,除非她不想要你那绣品了,否则定会以礼相待。咱们最坏,也不过就是得不了太多赏。反正咱们也不图那点小便宜,就当买了进戏园子听戏的票子了。”说着,已经到了骡车近前,她扶了闵氏上车,又道,“咱们还是从前头的角门进去。”那才是客人该走的地方。   待杨雁回也上去了,闵氏便命赶车的伙计往前头去。待骡车动起来了,闵氏这才对女儿道:“你说的话可着实不象了些。秦家到底是咱们家的主顾,咱们人前背后提起来,多少也该客气着些。”   杨雁回却撇撇嘴道:“这样的人家,还有什么尊重体面不成?内里已经乱成了那个样子。要女儿说,这个家早晚败在秦明杰手上。”   闵氏道:“你又混说。我看秦家好得很,秦家老太爷生前已是官至从四品,到了秦侍郎这里,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已是三品大员。再小一辈的,那英大爷虽还瞧不出什么来,可人家的二小姐不得了呀,现如今已是侯夫人了。”   杨雁回却道:“这有什么?《周易·丰》里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贞观政要》里也说了,创业难,守成更难。娘可见过从古到今,有谁家是一直蒸蒸日上没有衰败的么?就连帝王之家也有被灭国的时候。想那北宋时期,一个靖康之变,从皇帝到后妃公主,全都要去给金人为奴为婢。何况区区一个秦家!”   又道:“那秦侍郎好生糊涂,秦家五世的累积,偏偏到了他这里,闹得嫡庶不分毫无规矩,纵得家中小妾无法无天。他本已是庶子之身立嫡,可那是因为老太太实在不能生,没法子。他可好,竟又没有留下个嫡出的儿女。这分明就是由盛转衰之兆。他还不到四十的年纪,就急三火四的将他十分宠爱的庶子记在了原配太太的名下。若要认真追究起来,这是立嫡子违法,要杖八十。再者,若这位续弦的小秦葛氏过得一二年后,生了名正言顺的嫡子,又该如何是好?只怕要再起内乱。人都道秦家蒸蒸日上,我却瞧着他家大厦将倾!” 作者有话要说:  《大明律》里,有个“立嫡子违法”。其中第一条规定是:   凡立嫡子违法者,杖八十。其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长子。不立长子者,罪亦同。   秦明杰是打了擦边球。他连续两个嫡妻都死了,压根没活到五十,而且,他只是将庶子记在了原配嫡妻名下,还没有真正将家业传给庶长子。但是庶长子有了嫡子名分,其实已经是名义上的嫡长子了。秦明杰这种做法,不太合乎当时的法规。   ☆、好戏开锣(上)   老太太听闻是杨家的母女来了,便唤了带着雁回在院子里找过银珠钿的洗雪迎去了二门上。   洗雪便领命去带了闵氏和杨雁回来。   杨雁回熟门熟路的进了荣锦堂,穿过当地一扇用作影壁的高山流水大理石屏风,便……见到一个妇人在地上跪着。   闵氏吓了一跳,杨雁回却甚是好笑。   却见那妇人,看似三十岁上下年纪,梳着繁复硕大的牡丹头,左边髻上斜斜簪着一朵大红牡丹,底下插着几支嵌宝金簪,右边髻上插着两支镶东珠的金步摇。额前一道红缎彩绣凤凰翔空抹额,项上挂着赤金攒八宝珍珠璎珞,上身着一件银红织锦窄袄,下着一条遍地绣大红梅花的西瓜红缃裙,只露出底下一双绣五彩鸳鸯的水红色绣鞋来。乍看之下,真是通身的富贵,满目的气派。   这美妇人,一双秀目含怨,两弯蹙眉带恨,轻咬红唇,紧攥罗帕,仿佛受了莫大的冤屈,不情不愿的面北跪在当地。不是苏慧男又是哪个?   哎唷唷,杨雁回心说,这一身打扮倘若不细看,别人还当她是哪个富贵人家的正头太太。那大红梅花绣的,恨不能将本来的西瓜红遮住。   就是不识相啊,一个小妾罢了,不老实穿粉红桃红的,总肖想着穿大红!   杨雁回在心里轻轻啐了一口。她就说嘛,这苏慧男敢给自己设个小厨房,摆明了就是得罪老太太。真是胆大包天!女儿做了侯夫人,她果然就忍耐不住了。呵呵,别说她闺女才是个不成器的侯爷继室,便是做了皇妃,她也只是个妾,不是嫡母!永远都拎不清自己的身份!   再瞧瞧这张原本如花似玉的脸,老得那个快哟。虽说依旧比她真实年龄看着小几岁,但瞧着到底也比秦莞去世那时老了好几岁。看来这几个月,她的日子过得很揪心哪!   闵氏眼见一个不认得的美妇人跪着,满院子里的人却都熟视无睹,便也当做没瞧见,只管跟着洗雪往前走。偏杨雁回不省心,一个转身来到那美妇人跟前,歪着脑袋,睁着一双纯真无辜的大眼睛,左瞧右看细细打量。   苏慧男被这小姑娘看得又羞又怒,尤其这小姑娘还站在她正前方,活像她在跪拜这小姑娘。   闵氏慌得赶紧回身拉走了女儿,低声叱道:“你乱瞧什么?下次娘不带你来了。”   “娘”杨雁回故作天真道,“女儿只是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年轻媳妇子,想多看几眼嘛。”   她装得有些太假了。她再不晓事,也是十一二岁的人了,哪能真的像个无知的天真孩童呢?可她跟苏姨娘无冤无仇,按理说也不该好端端的特特去羞辱一番。就不怕苏姨娘记恨,免了她家往府里送鱼的活计么?众人只得心道,许是小家小户的女儿,又被父母纵容宠爱,实在是太没规矩了。   苏慧男本以为来了个不懂事的野丫头,气得火冒三丈,恨不能劈头给这野丫头几个大嘴巴子。可是又听那臭丫头说什么“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年轻媳妇子”,一时间那火气竟也去了几分。   闵氏听了杨雁回的话,却照她头上给了一下子 ,低声斥道:“你还敢找理由。这里是你淘气的地方么?”她的女儿她知道,绝没有这般傻气。这分明是存了心看人家的好戏,还要装天真无知,让人家莫要跟她计较。   她心说,看那妇人打扮得如此华丽富贵,想来必是苏姨娘了。女儿好端端的,去得罪这姓苏的做什么?   就听正面上房里传出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莫打孩子,女孩儿要娇养,轻易打不得,更不能在人前打她。小丫头,快过来让我瞧瞧。你这性子是越发淘气了呵。”   杨雁回并没有直接过去,只是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闵氏。闵氏这才又道:“既老太太叫你,还不赶紧过去。今儿个要不是老太太发话,轻易饶不了你。”这话就是说给苏慧男听的了。   杨雁回这才快步往正屋里去了。闵氏跟在后头,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摊上这回事了。她们母女两个眼见到苏姨娘这般出丑,日后定会被她寻个借口断了买卖。她只盼着女儿这副人傻嘴甜的样子能使人打消疑虑,莫要认真惹恼了那美妇人。那苏姨娘若果然生气,只断了买卖即可,千万别再故意寻些麻烦。这些日子,她家又添了几个不大不小的新主顾,那果子卖得也甚好,眼看着又要秋收,秦家这买卖便是断了,也不影响她们什么。   杨雁回过了穿山游廊,廊前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忙打起了帘子,引着她母女二人进了正屋,又转到了老太太日常歇息起居的耳房里。   就见老太太歪在一个榻上,一旁有小丫鬟坐在脚踏上给她捶腿的,也有奉茶的,也有给捶背的,还有几个坐在矮凳上陪着说笑的老嬷嬷,另有几个站着回话的媳妇子。众人皆是一身华服,瞧着颇有体面。满屋里翠绕珠围,热闹非凡,和上回的冷清安静、悄声细语截然不同。   站在老太太右手边上第一个年轻窈窕的妇人,不是别个,正是新妇葛倩容。就见这新任的秦太太温柔浅笑,极是亲和典雅,轻声细语的几句话,便逗得老人家合不拢嘴。   这倒是奇了。杨雁回心说,葛氏并不得老太太喜欢,不想小葛氏却这么能讨老太太欢心。   老太太喜静,平日甚少摆这么大排场,今儿个是特特招了这许多人来看苏姨娘丢人么?   杨雁回想到这里,便也笑得合不拢嘴,上前向老人家请礼问安。   老太太便招手让她到了近前,又道:“小丫头可算来了。”一副很想念她的模样。   杨雁回便笑道:“老太太这么盼着我来,定是想念我娘的手艺了。”   又转脸茫然看了一圈,问道:“老太太,听闻贵府几日前才又娶了个新媳妇,却不知有没有在呀,是哪一个?”   闵氏连忙上前来,斥责道:“雁回,不许无礼。”   又对老太太道:“我们乡下的孩子都是野惯了的。”   老太太笑道:“无妨,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听说谁家娶了新媳妇,还想要去瞧瞧呢。”村里人家娶媳妇,一路上都有小孩子跟着花轿或者驴子跑,等人家入了洞房,还有人趴窗根前偷瞧呢。这些她都是知道的,因而也不怪杨雁回这么直白白的问。   老太太又往才过门的新媳妇那里一指:“这个就是我那苦命的儿了。”   叫得真亲热啊!杨雁回暗暗酸倒了牙。小姨到底哪里来的手段,让老太太当众如此抬举她?   闵氏携了杨雁回上前,向这位新过门的秦太太行礼:“请秦太太的安。”   葛倩容心知老太太如今十分看重这妇人的手艺,当下也不敢怠慢,忙还礼道:“杨嫂子好。”   就见这位新太太又瞧了几眼杨雁回,笑对老太太道:“这位杨姑娘可真是个标致人儿,我先前还见过她哩。”   接着,又把她曾入秦府做客,离去时见到杨家的骡车,杨姑娘要载她一段路的事说了。只是隐去了日期和她来做客的原由。众人当然也不会去细问这些,只是笑说,她和这杨雁回还挺有缘分。   杨雁回假意回想了下,这才道:“怪道我适才觉得秦太太怪面善的。”   葛倩容此番身着一袭大红衣裙,香云髻上珠翠点缀,颇有些新妇的模样。虽少了三分清雅,但比往日更添几分娇妍。虽添了几分贵妇气象,却又不显得盛气凌人。   不过怎么看她这一身打扮,都不如苏姨娘那一身打扮华丽气派。不知道的,还当是苏姨娘的身份比她高呢。倒不是葛倩容寒碜,是那苏慧男太不成体统了。   杨雁回又赞道:“秦太太比往日里更好看了。”   一句话逗得众人都笑了,连葛倩容也抿嘴一笑,脸上红了一红。   她们这说说笑笑的,转眼间两刻钟就过去了。苏姨娘又在那大理石屏风下多跪了两刻钟。   杨雁回对葛倩容此时的处境分外关心,因而格外注意她周遭的举动。就见葛倩容身畔一个管事媳妇,从袖子底下伸出手来,轻轻扯了一把葛倩容的衣袖。   这举动甚小,加上屋里人多,本不会惹人注意。偏杨雁回却非要盯着那媳妇子的衣袖看,她不光自己看,还故意伸了下头,挡了下老太太的视线,又忙缩回了脖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一下动作极快,反正她也好动,旁人也都没怎么注意。   老太太是个人精,恰好就循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正看到那管事媳妇又给新入门的太太使了个眼色。眼瞧着新太太不动,她便又悄悄扯了人家的袖子一把。   接着,老太太就见自己这新入门的儿媳妇面带难色,似乎是被催逼不过,只得上前,柔柔起声道:“老太太,您看这太阳越来越大了。虽说已是秋日,晒多了到底也不好。况这秋日的地上凉,倘或跪久了,怕要伤身。妹妹年岁大了……”   妹妹……   杨雁回差点笑出声来。哪怕小姨称呼苏慧男一声“苏姨娘”,也比叫一声“妹妹”像样啊。   此话一出,果见满屋子华服丽人各个面色古怪,都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这求情的话,葛倩容虽说得像模像样,偏众人听在耳内颇觉滑稽,心上各有一番想头。   难道这小秦葛氏就愿意抬举苏慧男么?年纪轻轻,却管一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亲亲热热的叫“妹妹”?想来也是不愿意的。可她还是口是心非的叫了。为何?无他,小妾猖狂啊!   只听老太太打断了小秦葛氏的话,道:“你莫再给她求情。一个妾罢了,劳我亲自处置,已是给了她天大的脸面。你一个新过门的媳妇,又素来贞静娴雅颇懂礼数,断不会贸贸然为了个坏规矩的小妾屡次拂逆我的意思。定是你身边那起子狗奴才,教唆你为她们的旧主子求情。”   一边说着,目中两道厉色,直盯那胆敢拉扯太太的媳妇子。   那媳妇子被吓了一跳,惊得忙低了头,战战兢兢问道:“老……老太太……何故这般看着我……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只听老太太厉声道:“苏姨娘管家这些年,倒是管得家里越发没规矩了。一个奴才,也敢去拉扯主子的衣裳。你们是打量我老眼昏花看不见吗?还不把这个狗奴才给我撵出府去?也免得底下那起子刁奴有样学样。”   那管事媳妇吓得面无人色,忙跪了下来,磕头如蒜捣:“求老太太开恩,我并不敢对主子不敬。”   老太太冷笑道:“好个奴才,你们都听听,她这话里的意思是我冤枉她了?洗雪,还不去喊几个婆子过来,将这刁奴拉下去,掌嘴二十,杖责二十,撵出府去,再不许放进来。”   洗雪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格,忙出去叫人去了。   那媳妇急道:“老太太,我们做奴才的,生死全凭主子。做主子的要打要杀,我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是明明没有的事,老太太如此处置,我实在不服。也难叫别人心服。”   老太太身边一个老妈妈上前,劈头给了她一巴掌:“混账东西,老太太看到你拉扯主子的衣裳了,你就是拉扯了。老太太既看见了,那就是实实在在板上钉钉的事。你这是跟老太太要证据不成?也不打量打量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这里是秦府,是荣锦堂,老太太说的话就是证据,是圣旨。又不是在公堂之上打官司,老太太指认哪个是刁奴,可不用讲证据。   很快进来几个粗使婆子,将那个犯事的媳妇子绑了出去。那媳妇子一路嚎哭,直嚷着说:“老太太开恩哪,老姐姐们,快帮妹子求个情吧。”   葛倩容身后一干丫头媳妇们眼见如此,却无一人敢吱声,只是垂头敛目,屏息静气,生怕不小心将火烧到自己身上来。   杨雁回暗暗叹了口气。她原本并不想连累到其他人的,她也不知道,往日万事不理的老太太,这会子处置起人来,怎么出手这么狠。   听老太太刚才话里的意思,这媳妇子应该是小秦葛氏进府后,被拨到她身边伺候的。实则她以前的旧主是苏姨娘,当然,现在也是。不过明面上换成了小秦葛氏罢咧。   老太太又环视一眼屋里众人,道:“倘或哪个再敢轻慢主子,这就是下场。”   唬得众人忙低头称是。   老太太这才收了怒气,又对闵氏道:“叫你们看热闹了。”   闵氏忙道:“原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不知老太太正在料理家事,是我们失礼了。”   心下却思量着,老太太当着外人的面直接发作了那管事媳妇,是故意踩苏慧男的脸。她们杨家给秦家送鱼多年,又与秦家一些下人有交情,对秦家内宅的事,不可能丝毫不知。这老太太也不需要担心什么家丑外扬,在老太太看来,只怕秦家有多少丑事,该传的也传到她们杨家耳朵里去了。   只是,她对秦家内宅的事避之不及,实在不想看这份热闹。当下便取出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成果,奉给老太太过目,满心巴望着老太太赶紧收了货,她好带着闺女走人。老太太若有打赏她便接着,没有也不打紧,反正她收过定金的了。   真是晦气,好端端的,撞上这么一件事!   那老太太接过了绣品,正待要细看,忽闻院外有小丫头子的声音传进来:“大爷和大奶奶来了。”   杨雁回精神一震,这两口子是来给苏慧男求情的吧?   真是走运,撞上这么一番热闹,要接着看好戏才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好戏开锣(中)   还不等秦英夫妇进来,闵氏已拉着女儿要告退:“老太太,既然今儿个不方便,我们就先告辞了。待下一幅画绣好了,我们再来。”   罗氏也觉让她们娘儿俩继续留在这里瞧热闹不大好,毕竟秦英夫妇都来了,只怕接下来,还不定要闹出什么来。见闵氏识大体,当下便要点头答应。谁知杨雁回却抢先道:“娘,咱们还没去后头看水鸭……不是水鸭……是鸳鸯。”   一屋子人在这当口,竟憋不住都低声笑了。   秦英夫妇进来时,就看到一屋子其乐融融的场面。想想自己的生母跪在外头,这一屋子人却在这里说笑,秦英脸都要绿了。   英大奶奶面上倒无甚不满,显然对苏姨娘受罚的事无甚感觉。想来一个出身名门仕宦的嫡出大小姐,如今又是正经的大奶奶,头上却压着个小妾,很是令她不满。   因着许久不见,杨雁回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对小夫妻。少年面如冠玉,锦绣华服,玉带金钩,俊秀飘逸,风采夺人,多年习武又使得他俊美面庞上多了几分英气,全无膏粱竖子之气。   英大奶奶也是雪肤花貌,天生丽质。乍看之下,这一对简直好似金童玉女下凡来。只是杨雁回心里清楚,这分明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英大奶奶本心里瞧不起苏慧男,因而也看不上她的儿女。只是她没法子,这里是京都,不是津门,是婆家,不是娘家,是以,她面上还算过得去。但是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和轻蔑,却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子难以遮掩的————她出身清贵,看不起自己的丈夫!或者说,看不起自己的整个夫家。   其实秦莞也很奇怪,不知道秦明杰用了什么法子,竟给儿子聘了津门黄家的小姐为妇。据说还是致仕的黄阁老亲自定下的婚事。那黄阁老竟也舍得将嫡长孙女低嫁给这样人家的庶子。   只见他夫妻两个双双上前向罗氏见了礼。不等罗氏开口,秦英便急着开口求情:“祖母,我姨娘她……”   不待他说完,罗氏已沉声道:“没规矩,还不去见过你们母亲!”   秦英看了一眼自己的新任继母,面不改色,上前施礼拜见:“儿子给母亲请安。”   也是个人物啊。杨雁回叹道。   英大奶奶面色甚是糟糕,分明十分瞧不起这个出身低微,又是第三任秦太太,且年龄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继母,但却也只能忍耐了不快,规规矩矩行礼拜见。   葛倩容笑得山间明月一般清贵典雅:“好孩子,快起来。”   好孩子……   咳咳,杨雁回心说,天底下娶少妻的老夫们,可曾为自己的儿孙想想,这是多么尴尬的场面啊……   待受过秦英夫妇的礼后,葛倩容便对罗氏道:“老太太,杨嫂子既是客,匆匆叫她走了,倒显得咱们秦家失礼了。既杨姑娘喜欢看鸳鸯,不如我先带她们瞧一会子去,待杨姑娘尽兴了,我或是直接送了人出去,或是再送回来。”是再送来荣锦堂,还是直接送出府去,就要看情况了。   葛倩容觉得这姓杨的小姑娘十分有趣。   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主动来示好。今儿个她们娘两个才进了荣锦堂,这丫头就主动跑去看苏慧男出丑了。   老太太那美人榻设在窗下,今儿个老太太许是故意羞辱苏慧男,偏将窗子大开着。杨雁回从进了荣锦堂到现在,一切行动她都看得真真切切。   就连适才杨雁回引着老太太的目光看她这边,她也发现了。   她才入了秦家门,身边的丫鬟婆子又尽是苏姨娘安排,是以,行动言语十分小心,且格外留意观察别人的举止。杨雁回刚才的小动作,虽瞒过了别人,却叫她看得分明。   她很想有个机会,跟这母女两个独处一番,好好弄弄清楚,这小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府里的人虽与她不是一条心,不想这府外头,到有她一个好帮手!   不过府里的人,也不见得就全都跟她不齐心。   罗老太太今儿个处置苏慧男,为了罗织罪名,其中一条便是说那苏氏“对嫡母不敬”。   明面上看来,老太太倒是替她这个儿媳妇撑腰了,但也说不清到底只是为着老太太自己,还是有意也伸手帮她一把。   她进门时间太短,老太太的心思她还没摸清楚,暂且要再看看。   只听老太太颔首微笑道:“如此甚好,还是我儿明事理,你先带着我的贵客去后头园子里散散心,别冲撞了客人。”   贵客……闵氏和杨雁回顿觉受宠若惊。   葛倩容便带着她们两个出了屋子。   原本站在葛倩容身后的丫头、媳妇们,便各个蠢蠢欲动。   杨雁回一边走着,便听一个媳妇子道:“老太太,我们是不是也该跟去伺候着?”   罗氏冷声道:“都给我在这里站着,好好看看不守本分、中饱私囊、对嫡母不敬的下场!”   接着,杨雁回便听到了秦英的声音:“祖母,设小厨房并非是姨娘的主意。只因着侯夫人见姨娘连日劳碌,身上不好,吃东西也无甚胃口,便赏了两个手艺一流的厨娘专给姨娘使唤,姨娘这才……”   杨雁回差点笑出声来。怪不得苏慧男敢私设小厨房呢,原来是侯夫人特特赏了厨娘来。荒唐,那秦芳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赏两个奴才给自己的姨娘,便能抬举她的姨娘私设小厨房了?   又想,八成是那母女两个合起伙来,想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给太太添堵,才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谁知素来不理后宅纷争的老太太,这回竟然多事了!   哼,用大脚趾头想想也该知道,老太太必然容不下一个小妾竟然和她一样的待遇。这苏慧男只怕是仗着大女儿做了侯夫人,小女儿说给了冯家,便不再如往常那般一直在老太太面前装乖了。结果被收拾了吧?   “混账!”只听罗氏道,“你二妹妹是秦家二小姐,如今又是侯夫人,你是我秦家长子,是秦府正经的主子。怎地一个两个的都越过规矩,抬举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我看都是那苏氏暗地里挑唆的。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叫人来,将那大理石屏风移开!命苏氏面南跪着去!”   “这就去喊人来。”一个老妈妈的声音。   “祖母……”   秦英急切的声音传来时,杨雁回已跟在葛倩容身后,出了荣锦堂,往那小湖边去了。   听了这一番话,杨雁回再忍不住,噗嗤乐了出来。慌得闵氏又照脑袋上给了她一下子。杨雁回揉揉后脑勺,小声道:“娘,老太太说了,不让你当着外人面打我。”   闵氏低声斥道:“回家再好好收拾你。”   葛倩容听她母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越发觉得有趣。当娘的对秦府内宅之事避之不及,做女儿的却偏要往上凑。只是这凑法也有趣,瞧着像是小孩子贪玩,想看个热闹,所以才故意儿的往上凑。   她只当做没听到这母女两个的话,很快便带着她两个来到了后花园的小湖边,缓步上了小竹桥。   杨雁回心说,小姨就是聪明呢,到这桥上来说话,便不怕隔墙有耳了。   走到桥心后,葛倩容方停下来,回头对她母女两个柔声笑道:“要看鸳鸯,这里最好不过了。”   杨雁回便坐在了竹桥的栏杆上,双手也攀着栏杆,以防自己一个不慎仰了下去。看她这样子,仿佛真打算好好欣赏一会鸳鸯呢。   闵氏又训斥道:“好端端的,你坐在那上头做什么?仔细摔下去。”   葛倩容劝道:“小孩子都淘气,杨家嫂子莫恼。”   闵氏这才不教训女儿了。杨雁回知道今儿个气着了母亲,自不会这时候还要拂逆她的意思,仍是乖乖下来了。   葛倩容笑问雁回道:“杨姑娘今年几岁了?爹娘可有让念过学堂,或者往家里请过先生?”   杨雁回甜甜笑着回道:“到了腊月里,就过十二岁生辰啦。上了五年女学。”   葛倩容又问:“平日里读些什么书?”   杨雁回便道:“好些书都读,经史子集、话本小说,但凡有趣的,都想读一读。”   葛倩容便笑对闵氏道:“我先前还只道,这么小一个女孩儿,最多能识得几个字罢了,不想令爱竟博古通今。”   闵氏忙道:“秦太太谬赞了。”又对杨雁回道,“你莫在秦太太面前说大话,仔细班门弄斧。”   杨雁回仍旧是笑道:“秦太太,我近来夜读三国。今日看到太太,忽想起关公的一句话来。”   葛倩容被她勾起了兴致:“什么话?”   杨雁回的笑意散去,目光诚挚,微微叹道:“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   闵氏闻言,脸色大变。女儿要捧秦太太,何苦埋汰秦家?亏得此处是个说话的好所在,否则若给其他人听去,那还了得?便是对着秦太太,这话也是轻易说不得的。   杨雁回便没有她这些担忧了。她敢这么说,自是因为知道葛倩容的性情。不会随随便便为了一句话,就要怪罪惩治一个小姑娘。   葛倩容面上微微一震,旋即便平复下来,淡淡一笑:“小姑娘说话倒是怪有趣。只可惜我是个孤陋寡闻的,并不懂这话的意思。”   这小姑娘到底是为着什么,如此高看她?竟觉得整个秦家只有她能入眼。   旁人不知有多羡慕她的好福气呢,可这女孩话里却只有惋惜。这好似从天而降的小姑娘,竟是个懂她的人!   若说这小姑娘专为奉承她,那又没道理。那些惯会逢高踩低的,都只去巴结老太太、老爷、苏姨娘、大爷、大奶奶和两位小姐去了。又哪里轮得到她?   她正疑惑时,只听杨雁回又道:“太太,你可知道,上回要载你一程,并非是我第一次见你。只是那会子在荣锦堂,我不便说。” 作者有话要说:     ☆、好戏开锣(下)   杨雁回此话一出口,连闵氏都惊奇了。女儿上回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秦太太?怎么先前没听她说?   葛倩容也奇道:“我实在不记得杨姑娘了。这倒是我失礼了。”   杨雁回便道:“也算不得失礼。秦太太那时可没瞧见我。”   “这就奇了”葛倩容问道,“为何你见过我,我没见过你呢?”   闵氏也纳罕道:“莫说秦太太了,我心下也觉得奇怪。”   杨雁回十分狡黠,偏不肯说,只是对葛倩容道:“这个我不好直说。我怕这话会冲撞了秦太太,秦太太和娘听了我的话,要生气哩。”   葛倩容便笑道:“直言无妨。”又对闵氏道,“杨嫂子,你这个女儿倒是快人快语。你就饶她今日这一遭吧。”   闵氏这才对女儿道:“还不赶紧回秦太太的话。”   杨雁回这才道:“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我记得有一回,娘带我去了西市。后来,娘进了一家布庄看布料,我因觉着无聊,就自去外头看那吹糖人的。结果就瞧见了三个人。有一个面相很刻薄的俗妇,还有一个长得十分粗俗的汉子,另一个,就是太太你了。你们三个一边走一边争执。   当时,太太也还是个小姑娘呢。瞧那样子,急得都要哭了,拉着那一男一女说,‘姐姐在秦府本就过得不易,如今又病着,你们不能再去添乱了。我已将娘偷偷给我的首饰当了,说好了的,银子给了你们,你们就再也不去找姐姐了,为何刚接了银子就反口?大哥,你是做哥哥的,怎能如此狠心逼迫自己的亲妹子’。后来……”   闵氏闻言,一时又有些惊慌,生怕冲撞了秦太太。她不记得雁回以前对她说过这事,或许是雁回看到了,却没告诉她,也或者告诉她了,她早就忘了。她往常带着雁回进京,一个看不住,雁回就要乱跑,直到今年才改了这毛病。因而并未怀疑女儿话中真假,只是急道:“你那时才几岁?或许记错了。”   杨雁回当然不会记错。   葛倩容后来因为执意劝阻兄嫂去秦家找葛氏要银钱贴补家用,还被大哥甩了两耳光。便是如此,她眼看着无法阻止兄嫂进秦家的门,依旧遮遮掩掩跟了进去,只为阻止兄嫂再做出什么叫姐姐为难的事。   彼时,葛氏的病势已经日见沉重了。秦莞常在病榻前侍疾,自然也就见到了葛氏兄嫂蛮不讲理问葛氏要月例银子贴补家用的事。待那两口子走了,葛氏问妹妹的脸是怎么一回事,葛倩容这才道出实情。想来她那时对兄嫂还未绝望,否则也不会上了这样的恶当。   如今四年过去,只要杨雁回能大致说清那么一桩事,葛倩容便不会有疑心。其实连葛倩容自己都不能将当时的情形,一句话不错的说出来了。   果然,葛倩容并未怀疑什么,只是淡淡道:“后来的事,不必再说。难为这些年过去,你竟还记得我。”   杨雁回道:“起初也并未认出来,只是觉得秦太太面善,是今儿个又见了,才想起来的。”   葛倩容心下思量,所以这个小姑娘是因为同情她,才要帮她?原因就这么简单?   眼见葛倩容并未恼羞成怒,闵氏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秦太太人倒是不坏,一番遭遇也着实可怜。只是女儿今儿个真是不省心!   杨雁回心下也是暗叹,若葛氏能强硬一些就好了。只要她活着一天,她就是正经的秦家太太。只要她肯为妹妹做主,葛倩容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么凄凉的境地。   只听葛倩容道:“杨姑娘为人直爽,有话说话,我私心里是喜欢的。只是我少不得要劝你一劝,杨姑娘往后说话还是留心些好。”倘若杨雁回今日遇到的不是她而是别的官太太,这样一番揭人家丑的事说出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杨雁回心说,要是换了别人,她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呀!   闵氏忙对女儿道:“还不快谢过秦太太提点。”   杨雁回立刻乖乖道:“秦太太说的是,雁回都记下了。方才和秦太太说的那些话,再不会对第四人说起。”   葛倩容微微一笑:“杨姑娘果然心思通透。”   说是枳棘丛中,非栖鸾凤之所。又有什么用?她就算真是鸾凤,还不是必须待在枳棘丛中?这样的话传出去,只会给杨雁回和她自己平添麻烦罢了。   ……   荣锦堂里,秦蓉、秦菁也来了。在秦英的带领下,兄妹三人俱都直挺挺跪在老太太面前给苏姨娘求情。眼见丈夫跪下了,英大奶奶也只得跟着跪下了,只是口中却并未说出什么求情的话。   对罗氏来说,这实在是一种变相的施压。满府的少爷、小姐,俱都是苏姨娘所出,她总该给苏姨娘留些体面才好。   罗氏看着她这几个名义上的孙子孙女,心中愈加不快。她往常万事不理,到底还是变相纵着苏慧男了,纵得她翅膀硬了,靠着儿女想和她分庭抗礼呢。   罗氏忽问秦蓉:“不是叫你在房里绣嫁妆?可是绣好了?”   秦蓉只得道:“回老太太,还未绣好。”   “那你放着正事不做,跑这里来给小妾求情?你就是这么孝顺我的,你就是这么孝顺你母亲的?一个小妾罢了,竟敢冲撞了老太太,又冲撞太太,我不过罚她跪一跪,已是从轻发落了。你们一个个的竟然跑来要挟我,咬定了不准我罚她。很好,很好,都是我的好孙子,好孙女!”   秦英忙道:“老太太,孙儿等并不敢如此。只是,只是……”   罗氏冷声问道:“只是什么?只是那苏姨娘是你们的生身母亲,所以,你们便只知有庶母,不知有太太,不知有老太太,更不知秦家还有规矩,也不顾我大康还有礼法,是也不是?”   秦英兄妹几个闻听此言,只是磕头不迭。   这当口,罗氏忽又对身旁的林妈妈道:“你先去将大奶奶扶起来。”   英大奶奶不知老太太何意,眼见林妈妈来搀,只得先起身。所幸她并不想跪着,哪怕跪的是罗氏。真要论出身,罗氏都远不如她。   罗氏又对英大奶奶:“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你到老祖宗身边来。”   英大奶奶只得来到罗氏身边侍立。   罗氏又朝地上扫了一眼,冷冷道:“既你们兄妹几个想跪,我也不好勉强你们起身。等你们父亲来了,让他看看他教出来的好儿女。”   秦英兄妹几个万没想到,这越求情反到越坏事。这老太太硬是能跟府里所有孙儿辈的主子们公开对立———除了英大奶奶。   只听罗氏又对林妈妈道:“我被这几个不孝的孙子孙女气得头晕眼花,需得回房歇息。”   英大奶奶闻言,不待林妈妈回话,忙道:“孙媳服侍您老人家去歇息。”   老太太走了,她身边得力的丫鬟、妈妈、嬷嬷们自也都跟了去,连英大奶奶都走了。只剩秦英兄妹跪在地上,另一旁几个看屋子的小丫鬟,还有被老太太喝令站在一旁瞧着的华庭轩一众丫鬟、媳妇。   秦菁不由嘀咕道:“大哥,瞧你出的馊主意,咱们向老太太求情,不但救不了姨娘,还要在这里跪着。”   秦英低声斥道:“既知道自己在求情,就要规矩些,哪有这般左抱怨右埋汰的。给我好好跪着,不许再嘀咕。”   秦菁自小被娇宠大的,何曾被人用重话说过一句。如今被大哥一通教训,眼圈霎时红了,不多时啪嗒啪嗒掉下泪来,竟小声啜泣起来。   秦蓉见妹妹哭了,本就委屈,这下眼圈也红了,低声恼道:“咱们姨娘连同咱们兄妹几个,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怎么那葛氏一进门,才三两日的功夫,老太太就……”   这屋子里可还有老太太的人呢,妹妹说话就敢如此放肆!秦英怒道:“闭嘴,你来时,母亲早已离去,此事与她有何干系?如今既不是老太太罚你跪,也不是母亲罚你跪,你莫在这里牵三扯四。分明是你自己要来给姨娘求情。你若不想求情,自可离去,又有谁逼着你不许走了?”   秦蓉眼看哥哥发怒,吓得不敢再吭声了。秦菁哭得更厉害了。秦蓉便忍着委屈,柔声劝慰了几句。秦英看了一眼哭得愈发厉害的秦菁,却厉声对秦蓉道:“不许劝她!”就是要她哭得越可怜越好。   秦蓉深知哥哥在爹娘心中地位不一般,加之秦英甚少对妹妹发火,如今这般疾言厉色,很是少见,竟真被唬住了,不敢再去劝秦菁。只是她自己却愈发委屈,也跪着哽咽起来。   ……   与荣锦堂里的“凄风苦雨”不同。湖心的竹桥上,依旧是一派秋日的旖旎闲情。   杨雁回一边逗着游到桥下的鸳鸯,一边道:“秦太太,我近来除了读三国还读古籍,看到一则前朝的逸闻轶事,觉得很有趣呢。”   葛倩容便问:“不知杨姑娘看到了哪一桩趣事?”   杨雁回道:“说是前朝的宪宗皇帝独宠贞妃,岂料这贞妃是个心思歹毒的女子。她仗着皇帝的宠爱,不但从一个卑贱的小宫女做了贵妃,还害得吴皇后失宠被废。后来的王皇后为了自保,只得小心翼翼活着,处处谦让于她,做了个傀儡皇后。贞妃依然不满足,居然肖想后位。宪宗皇帝本是想让她做皇后的,只是上有祖宗礼法和周太后压制,下有满朝文武规劝,宪宗皇帝也奈何不得。贞妃做了二十多年宠妃,这才因年事渐高病故了。她一生宠冠后宫,却还要狠心残杀其他嫔妃的孩子,着实可恨。那宪宗皇帝也是个糊涂虫,任由后妃被迫害,要么不知道,要么知道了也不追究,实在令人心寒。”   如今秦家的情形,便有些像前朝宪宗皇帝的后宫,但也有不同之处。   宪宗皇帝对贞贵妃用情至深,连贞贵妃长他十几岁都不介怀。秦明杰自然也是喜爱苏氏的,但却并未用情至此。毕竟秦明杰不是什么情种。   至于秦明杰的原配夫人王氏。虽说是秦莞生母,但她自嫁入秦家以后的经历,尤其是自孕期到过逝这段时间的经历,秦莞和大秦葛氏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时候,苏慧男入了府,生了庶长子秦英。   王氏在秦家,与那吴皇后在前朝后宫很有些相像,不同的是,她生下了嫡长女,且早早过逝。   大秦葛氏活得有如后来的王皇后,可惜三十出头的年纪便亡故了。   除此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小秦葛氏嫁入了秦家。   葛倩容唇角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可那贞妃作恶再多,又与杨姑娘何干?”   杨雁回不便将真实身份明言,便也只得道:“虽与我无关,但我实在瞧不过。秦太太莫非从未见过我这样的人么?见到不平事,便想伸手管一管。”   这个答案并不能令葛倩容信服,但她的笑容里到底多了几丝暖意:“我自是见过这样的人。以前这府里有一位大小姐……只可惜你没见过她。若真见了,你们到能说到一处去。”   秦莞处境艰难,还时常看不过有年老的妈妈、体面的丫头,仗着主子宠信,便肆意欺负底下的小丫头和粗使婆子,偶尔也曾喝止过。   葛倩容为此打趣她,“自己都顾不过来,还想顾别人。”   秦莞便叹道:“不过是看不过眼,在人后替她们报一声不平罢了。哪里就真能顾得上她们了?”   可惜就连秦莞这个嫡出大小姐,都一夜暴亡了。   葛倩容虽不知内里情由,却怀疑事情与苏慧男脱不了关系。   这府里干干净净的人,都死了……   她要在这里立足,也不指望以后还能干净得了。   杨雁回听葛倩容忽然提到秦莞,不由眼圈一红,又忙别过了脸,低头去看水里的锦鲤:“那位大小姐若知道这世上还有人记着她,想来在天上也会开心的。”   她忽然抬头,扬手,将一枚石子往水里丢去。石子“咚”得沉入了水中,只溅起一抹小小的水花。   杨雁回道:“若是我二哥在,定能甩出好几个水花,他可会打水漂呢。这湖太小,只怕还不够我二哥玩的。”   葛倩容眼见如此,便笑道:“我来试试好了。”   杨雁回手里却没有石子了。   闵氏便道:“我那会瞧见小竹桥下有几颗石子,这就去拾来。”女儿今日言语无状,她只盼着秦太太高兴才好。   葛倩容忙道:“算了,不必了。”她如今的身份已是秦家太太,哪里能再玩这些?便是在寻常百姓家,也多是男孩玩这些。女孩总是被长辈教着要文静、知礼、娴雅、贤惠……   杨雁回偏要缠着她丢一回石子,便笑道:“莫非秦太太也喜欢打水漂么?就给我露一手瞧瞧可好。”   女儿又开始自来熟了。闵氏暗暗摇头,女儿也不想想小秦葛氏的身份,人家可是官太太。   葛倩容苦笑一声,便对闵氏道:“反正这里四下无人,就劳烦杨嫂子去捡两块石子来。要扁平一些的方好。”   待闵氏转身离去,杨雁回忽小声对葛倩容道:“我瞧着秦太太身边似乎没有一个得力的丫头、妈妈使唤。不如我送太太一个可好?”   葛倩容怔了一怔,笑道:“杨姑娘,你既不肯对我道明用意,又要往我身边塞人?真能塞得来再说。”   这小姑娘越来越叫她看不懂了。看起来似乎是友非敌。只是她虽瞧这小姑娘不错,也仍需谨慎些才好。不过不管她是敌是友,葛倩容都觉得她在说大话。   杨雁回抿嘴一笑:“等我真将人塞到了太太身边,太太仔细留意那人可信不可信,便知我是好意还是恶意了。”   闵氏此时用手帕包了几片石子过来,杨雁回便不再说话了。   葛倩容接过石子,笑道:“杨姑娘,我可只与你玩今日这一次,下回不许缠着我了。”   ……   秦明杰铁青着一张脸,官服未脱便匆匆赶往荣锦堂。   他的家仆寻去礼部衙门报说,“老太太正在家中发作苏姨娘和哥儿、姐儿们,荣锦堂跪了一片人。”他便寻了个借口向钟尚书告假提早下班。   秦明杰心中着实不高兴。他的小妾和儿女,哪一个对老太太不是恭恭敬敬?为何老太太要寻了借口罚跪?尤其跪着的人里还有秦英。这个儿子素来懂规矩、识大体,又极孝顺的,为何也被罚了?儿子近来并未生出事端呀?以前也没有。   待到了荣锦堂门前,他并未见到昔日熟悉的大理石屏风,却看到爱妾苏氏面朝大门跪着。   门前此时虽无下人经过,可万一被众人看到,如何是好?让苏氏的脸面往哪里放?日后如何替他管家?苏氏服侍他多年,一直尽心尽力,是他诸多妻妾中最为得力最为信得过的一个,况且又给他生儿育女,尽足了本分。老太太这样罚苏氏,他和他的儿女面上也不好看哪!这老太太今儿个是发的什么疯?   苏慧男眼见秦明杰回来,一下子便哭开了:“老爷,都是妾身不好,不知何故,惹恼了老太太。”   秦明杰上前去扶苏慧男,苏慧男忙道:“老爷,老太太还没叫妾身起来呢。老爷先莫管妾身,且去看看老太太。莫让老人家气坏了身子。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妾身的罪过就大了。便是死一万回,也是不能够赎罪的。嘤嘤嘤嘤。”一边说着,哭得更厉害了。   秦明杰深感爱妾识大体。到底多年感情,他瞧着苏慧男的样子颇不忍心,却也只能狠狠心,先丢开爱妾,往正屋里去了。人还没进门,他便瞧见他的一儿两女都跪在地上。小女儿秦菁也是哭得厉害。   看到秦明杰进来,早已哭花了脸的秦菁立刻起身扑到了父亲怀里:“爹……”话未完,已是哽咽不能语。   秦明杰统共四个女儿,虽说给她们的疼爱全加起来,也没有给秦英的十之一二多。但秦菁到底是他最小的孩子,还是比其他三个女儿多疼了些。眼见小女儿如此,秦明杰又是一阵心疼,心底更是厌恶极了这个嫡母。   他的生母是个妾,他打小看着他的姨娘给老太太端茶递水,洗脚敲背,晨昏定省。老太太规矩大,他的姨娘稍有哪里做得不好,动不动还要给老太太跪下来请罪。   虽然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可就因为生母是个妾,他打小便跟着生母一起受苦。父亲的妾室暗自嫉妒,百般算计,各种下作手段使出来,令人防不胜防。老太太也是高高在上,刻意打压,任由他们母子被人欺凌。   如今,又轮到他的孩子们被人欺凌了么?   秦蓉虽不敢像妹妹那样扑到父亲怀里,可眼见能为她们做主的人来了,又掉了几滴眼泪下来。   秦英很镇静的向父亲请罪:“爹,儿子不孝,惹老太太生气,叫妹妹们伤心了。”   ……   葛倩容瞧着石子弹出四五个水花后,拍拍沾染了灰尘的手:“如何?”面上终于有了昔日父母双全,她尚是闺阁女儿时的活泼之态。   杨雁回赞道:“比我二哥好,这么小的湖,他也不过能打出三个来。”   葛倩容浅浅一笑,清雅绝俗。正待开口说什么,忽瞧见有人进了后花园。她便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正色道:“杨姑娘,记住我方才说的话,只这一回了,日后莫再缠着我。这人哪,得记住自己的身份。我要记住,你也得记住。”   闵氏忙道:“秦太太说的都是正理,雁回,还不谢过秦太太教诲。”   杨雁回尚未开口,眼角便瞥见一个十三四岁的青衣小丫头进了月洞门,往华庭轩的方向行去。   杨雁回便叫道:“那个穿青衣的姐姐,你且过来,太太有话问你。”   葛倩容不由睁大了眼睛,这小姑娘怎么把她的话当耳边风?竟然当着她的面就假传她的话!是瞧着她好欺负么?   闵氏几乎要晕过去了。这个死丫头,今儿个怎么总是犯浑?   那小丫头听闻是太太叫,便不情不愿的过去了,口中只道:“太太,我只是个打扫庭院的丫头。每天的活计做不完,妈妈们和姐姐们都要骂的。太太在这里游湖,怎地不叫妈妈们和姐姐们来,却叫我来?”   这个混账东西!   杨雁回真想甩这臭丫头两耳光。当着客人的面就敢这样说,背后还不定要怎么样呢!这么小就学人逢高踩低!   不过,能放肆到如此地步,想来苏慧男没少关照这帮狗奴才。   闵氏皱了皱眉,再瞧那小秦葛氏时,不由又多了几分同情。   葛倩容面上却很平静,并不见喜怒。   杨雁回冷笑一声,对那小丫头道:“太太要抬举你呢,难道你想一辈子扫地不成?”   那小丫头不悦道:“你是哪个?”   杨雁回便道:“我和我娘是老太太的贵客。”   那小丫头一听是老太太的贵客,立刻恭敬起来:“不知姑娘有什么吩咐?”   杨雁回道:“我又不是秦家的主子,怎敢吩咐姐姐呢?只是老太太说了,她那边若是教训完小妾了,便叫太太送我们母女两个过去呢。你可知那边到底如何了?若不知道,就去问明白了再来回话。”   那小丫头忙回道:“老爷下班了,如今人已在荣锦堂。”   “没你的事了,走吧。”   小丫头纳罕的看了一眼葛倩容:“不是说太太有话问么?”   杨雁回一瞪眼:“我才刚问的你话,就是太太叫问的。你莫不是还打算让太太亲自问你话吧?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那小丫头又惊又怒,看着眼前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姑娘,却又摸不清对方的分量,一时也不敢将她如何。   杨雁回见她只顾着生气,并不肯走,又道:“你方才回的话甚好,我自会将你这么个伶俐人举荐给老太太。你还站这里干什么?这会子又不怕华庭轩打扫不完,妈妈们和姐姐们打骂教训你了?”   那小丫鬟慌了,忙跪下来:“太太,姑娘,饶了我这一遭吧。以后但凡太太有什么吩咐,我定然实心办差。”   杨雁回闻言,便去瞧葛倩容。   葛倩容蹙眉对杨雁回道:“叫她走吧,跟她说,只别再有下回。”   杨雁回便对那小丫头道:“听到太太的话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当告到老太太跟前去,但只别再有下回。赶紧走吧。”   那小丫头这才起身,也没一句谢太太的话,便已躲得远远的。   杨雁回这才对葛倩容道:“秦太太,既是秦侍郎回来了,太太是不是也该过去瞧瞧呢?虽说置身事外也不错,但到底要防着小人中伤太太的名声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眼的读者估计也看出来了,本章里提到的所谓“前朝贞妃”,其实原型就是那个明宪宗(成化帝)的宠妃万贵妃,本名万贞儿。   瞧瞧人家多流弊,身为明朝后妃,连名字都留下来了,多不容易啊。   成化帝和他的儿子弘治皇帝(明孝宗),真是两个情种。   成化帝一生宠爱万贵妃,在其死后,哀伤欲绝,说:“万氏长去了,我亦将去矣。”   果然没几个月,他就郁郁而终了。   但成化帝的种种行为,令作者心寒齿冷。   作者实在不能像很多(不是全部)少女读者那样,看到一个男人很痴情(通常那个男人还位高权重),痴情对象还不咋么美丽(万贵妃年长明宪宗十七岁,而且身体肥胖),就可以原谅他的一切过失。   成化帝虽然也做过一些好事,但是他成立西厂连兴大狱、设立皇庄大搞土地兼并与民争富、大肆传授“传奉官”,将本是天下公器的官爵变为私器、纵容万贵妃杀害其他妃嫔、皇子,甚至纵容她勾结宦官外臣,以至朝廷上下贪污一气。   身为皇帝,他不能算多么合格,身为人夫,他简直是个畜生。   但是,弘治帝却令作者十分感佩。   与成化帝不同的是,弘治皇帝是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帝。他宽厚仁慈、勤勉节俭、重用贤臣、广开言路、虚心纳谏、轻徭薄赋、兴修水利。虽然也犯过错,比如因为信佛道,错信李广,好在后来改正了错误。   最后,务必请大家注意一点,弘治帝只有一个皇后————张皇后。   我说只有一个皇后的意思是,他连妃子都没有。   身为皇帝,顶着各方压力,只娶一个老婆,搞一夫一妻,还没有多妾,多嘛的不容易!!!   天下男子的典范呀!!!   谁敢再说什么“古代那种环境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是犯了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云云,你们就拿着“朱佑樘”三个字砸死他。   张皇后没留下名字,也是可惜了。这待遇,还不如万贞儿啊。   作者看电视剧也不算少,眼睁睁看着各位编剧将李世民、刘彻、爱新觉罗·玄烨、爱新觉罗·胤禛、爱新觉罗·弘历,以及弘治的儿子正德…… 等等皇帝,意淫成了痴情种。   可作者硬是没见过有人以朱佑樘为题材,以朱佑樘为男主角,编一部电视剧。   这是多嘛的不科学呀!   朱佑樘是多么完美的一个小言男主般的存在呀!他的身世和经历,充满了戏剧性,而且简直就是“生活比戏剧更狗血”的真实写照!多少曲折离奇的小说,都不如朱佑樘的经历离奇好不好呀。   除了本身的经历就是个故事,他还有很多美好的品质。而且身为皇帝,顶着各路压力,他硬是搞一夫一妻。   现成的好题材呀,硬是被各位编剧、制片商生生浪费了。   若真有人投拍一部出来,都没人好意思指着你鼻子说你玛丽苏,说你不真实,说你意淫呀!   或许是作者孤陋寡闻了,有哪位读者见过,请告诉一下。   如有好看的朱佑樘为男主的小说,也请告诉一下。(不好看的就表说了)   感激不尽。   ☆、继续看戏   闵氏眼瞧着葛倩容走出了月洞门,这才点着女儿的脑门教训道:“你个死丫头,今儿个是哪根筋不对?那小秦葛氏固然可怜,苏氏也着实可恨,可你能胡乱伸手帮忙么?”   葛倩容虽然不信杨雁回的话,闵氏倒是深信不疑的。她女儿,干得出来这种事!   杨雁回乖乖站着给娘骂。   闵氏又去戳她的脑门子:“你不想想自己,也不想想你老子和哥哥?你是发了善心,你是舒坦了,万一惹出祸事来,咱家惹得起秦家么?!”   直到又有小丫鬟从月洞门里进来,闵氏这才闭上嘴,不骂女儿了。   杨雁回这才小声道:“娘,我有我的道理,你看你女儿像是那种胡乱惹祸的莽撞人么?”   闵氏没好气道:“像!”   杨雁回顿觉被母亲大人狠狠打击了。   眼看那小丫鬟进了华庭轩,闵氏又道:“弄到现在这个地步,要我怎么办才好?”她恨不得把女儿今儿个进了秦家后的一切言行都抹杀掉,全当没有发生过。   杨雁回便道:“如今之计,当然是走为上策。秦侍郎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方才咱们看他家老太太发作小妾也就罢了,传出去,外人只会道那苏氏在秦家也不是多么无法无天。若要再将这热闹瞧下去,只怕没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都是你闹的。好端端的,非撺掇我今儿个来!”闵氏真想把女儿拉过来打一顿,当然也就是想想。   ……   葛倩容缓步行至荣锦堂。   罗氏已经从榻上起身,在英大奶奶的搀扶下来到正屋。   八仙桌案前,偌大的金丝楠木太师椅上铺着朱红色寿纹锦垫。罗氏端端正正坐在上首,扫一眼满屋里毫无血缘的儿孙,一张脸又冷又平。   秦明杰垂首躬身问安,语气中却颇是不耐。罗氏挑了挑眉,只在心底冷笑。秦明杰只怕早不想忍她了,如今可算是寻着由头,来给她脸色瞧了。这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罗氏正要开口教训这个逆子,却听外头的小丫头叫道:“太太来了。”   罗氏一张冷冰冰的脸,顿时有了笑意,向外头道:“贤媳快来。”   其实罗氏对葛倩容并无什么感情,只是她昔日冷眼瞧着,这小葛氏对姐姐并不像兄嫂那般冷酷无情,相反,她和姐姐感情极为亲厚。不但从未想着从姐姐身上捞好处,反倒生怕给姐姐添麻烦。想来是个不错的女子。   如今她们婆媳相处时日虽短,但这小秦葛氏总是变着法的逗她开心,为人不像大秦葛氏那么沉闷木讷,还是比较得她心的。若小秦葛氏能对她有几分真心,她不介意多帮她几把。   其实大秦葛氏人也不坏,只是实在立不起来,况且她那时也没生出如今的心思来,也就无甚心情理会这个儿媳。   葛倩容袅袅婷婷进了荣锦堂正屋,向罗氏笑道:“老太太,杨嫂子和杨姑娘要走呢。她二人是老太太的客人,我需得先来跟老太太说一声。老太太准了,我才好送她们离去呢。”   又对秦明杰笑道:“老爷今儿个回来得好早。”   一副此间之事与她无关,她什么都不晓得的模样。   罗氏对儿媳笑道:“去了这么久才来,可见你们聊得来。只是她二人还走不得,你去将那娘儿俩押了来。免得她们被今日这阵势吓到,悄悄得跑了。”   葛倩容闻言怔了一怔,方笑道:“哎,这就去。”又抬眼看了一眼秦明杰,目中柔情百转,但并未再说什么,径自转身去了。   ……   杨雁回和闵氏等来了葛倩容,满心以为能走了,谁知葛倩容并不是来送她们离去的。   只听葛倩容笑道:“杨嫂子,杨姑娘,你们莫不是给我家老太太灌了什么迷魂汤吧?她生怕你们娘儿俩跑了,叫我押你们过去呢。”   杨雁回和闵氏俱都吃了一惊。哪有这个时候还非要留客的?若要留,也只能是极亲近的亲戚。要论亲缘,她们杨家和秦家,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要说交情,也没有多深,虽说杨家给秦家送鱼多年,但是见到秦家的正经主子,也不过就那一回罢了。就这还是因着接了老太太的活计,要给人家做绣活呢。   闵氏对女儿道:“咱们万不能过去。”这个热闹,决不能去瞧。   杨雁回深以为然,便对葛倩容道:“秦太太,不如你去回老太太说,我们娘儿俩早已走了,你并未见到人。再者说,我们是女客,本也不方便随意和男子相见。”这一番话,多么的合情合理兼且守礼呀。   葛倩容抿嘴一笑,又道:“杨姑娘,我瞧你方才胆子大着呢,这会子怕什么?还是跟我走吧。”她一把拉过杨雁回,往荣锦堂去了。   开玩笑么,老太太命她把人带去,她却故意将人放走了,这不是明摆着得罪老太太么?何况这丫头鬼得很,她还挺想看看,这小丫头到底想干什么。   杨雁回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委屈屈瞧着葛倩容,小模样甚是无辜:“秦太太,你就饶我这一遭吧。”小姨你不能这么对我!   闵氏眼见女儿给人捉了去,也只得跟了去。   葛倩容对杨雁回笑道:“好杨姑娘,你莫求我,待去了荣锦堂,你求老太太放你走。你方才也瞧见了,我在这府里,哪里是个说话能顶事的?”   闵氏忙拦住了葛倩容去路,道:“秦太太,我就越性问你一句,我们如今去了,会不会……有麻烦?”   葛倩容略想了一想,便道:“老太太那里定不会寻你们麻烦的。我瞧着她十分看重杨嫂子和杨姑娘。”   杨雁回闻言,也想了一想,便笑问道:“秦太太,却不知你能否叫秦侍郎也不寻我们麻烦?”小姨吹枕头风的本事如何,她还真不清楚。   闵氏又推了女儿脑袋一下子:“怎么说话呢你?”   葛倩容弯弯唇:“那就看杨姑娘的了。”若杨雁回真的是敌非友,她自然不会叫秦明杰寻杨家的晦气。   杨雁回顿时精神了:“有秦太太的话,我就放心了。”又对闵氏道,“娘,放心吧,既秦侍郎和老太太、太太、都不会寻咱们的晦气,那就不怕什么了。这么热闹的一场戏,不看白不看。”   葛倩容眉头一阵跳。这小丫头还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家都要乱成一锅粥了,她却只当是来看戏的。   闵氏只觉得她又要给女儿气晕过去了。   ……   秦明杰对嫡母的不满,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压抑着怒气,沉声道:“那杨家母女又是何人?母亲何故如此折辱自己的孙儿、孙女,特特叫两个外人来看热闹。”   罗氏冷笑,问跪在地上的秦英:“英哥儿,你父亲说我折辱你,你告诉他,可是祖母叫你来此间跪着的?”   秦英只得道:“是孙儿和妹妹自己要来的。”   罗氏又问:“是我不叫你们起来的?”   “不……是孙儿实在不忍姨娘受罚。”   罗氏厉声道:“那你们还不起来?是打算在这里跪多久?”   秦英并不起身,只是恳求道:“祖母,求你饶了姨娘这一遭吧。只看在她为秦家操劳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还求祖母给她留些脸面。”   罗氏对秦明杰道:“我的好儿子,你如今可瞧见了?非我不慈,实是这些孙子孙女不孝。莫非还要我老婆子跪下来求这些哥儿、姐儿起身?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我这好孙子在想些什么。他无非是赖在地上不起来,逼着我收回成命。若我执意不肯顺从这个好孙子的意思,他就一直跪到你回来,好让你以为,是我在磋磨他们兄妹。小小年纪,就敢挑拨长辈关系,离间你我母子感情。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为人子孙的。”   秦英面色如土,磕头不迭:“祖母,孙儿受不起您这样的话。若孙儿惹恼了祖母,还请祖母重重责罚,万望祖母莫要如此误解孙儿。”   秦明杰也被罗氏这番话吓着了。若这样的话传了出去,秦英的名声便要坏透。   偏罗氏不依不挠,仍旧责骂秦英:“我哪里敢责罚你?自小到大,我虽未曾宠着、纵着你,但何曾说过你一句重话,又何曾弹过你一指甲?我待你如此,你还满心算计,若我真敢责罚你,你又当如何?”   不待秦英开口为自己辩解,罗氏继续继续道:“你父亲为了教你成材,真是煞费苦心。教你弓马的裴师傅,原是教过皇子的。他大笔银子花出去,又苦心求了人家,裴师傅方肯来咱家。教你拳脚的邓师傅,原是封拳归隐的,也叫你父亲去深山老林里求了来。师父们怜你父亲爱子心切,又瞧你是可塑之才,这才将满身绝技,尽数传授于你。可你呢?那些明公正道的本事不知学了几分,反倒跟着苏姨娘学了些不入流的内宅妇人心机。如此作为,你对得起哪个?你日后只别带着妹妹们在我跟前又哭又跪,已是我的造化了。”   秦英冷汗涔涔:“祖母,孙儿绝无此意。”   他已不知是该起身还是该跪着,心中着实恼了罗氏。偏老太太说的话,他还无从反驳。老太太原是个冷情冷性的,瞧不上他们兄妹几人,话也懒得多说几句,但也确实不曾苛待过。   秦明杰也只得跪下了:“老太太息怒。”心里却怒道,这老家伙分明是反过来离间他们父子感情。不过是小孩子心疼娘,所以才求老太太饶了姨娘罢了,怎么就让老家伙说成了这般大逆不道之人?   英大奶奶听了这话也吓得跪下了:“老太太,求你饶了大爷这一遭吧。他今日绝非有心冲撞老太太,孙媳知道他从心里是孝顺老太太的。只是今日为着姨娘,一时左了性子,这才做错了事。”她再瞧不起丈夫,日子也要过下去,这种情形下,也只得帮着求情。   此时,葛氏带着杨家母女进了荣锦堂。罗氏听见小丫头报说杨太太和杨姑娘来了,方对秦英道:“今儿个就看在你媳妇的面上,饶了你这一遭,还不带着妹妹起来?真想丢人丢到外头去么?”   秦英只得起身,秦蓉也跟着起了身。秦英跪这一回到没什么,只可怜秦蓉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又不曾习武强身,只觉得双膝酸麻入骨,难受至极,此番一站起来,不由一阵抽气。慌得一旁的丫鬟忙去扶她。   罗氏又训斥秦英道:“看看你把妹子牵累的。若非你胡闹,蓉姐儿又何苦跟着你跪这一遭?”   秦英只得垂首道:“是孙儿错了。”   英大奶奶着实有些看不懂这老太太了。秦明杰到底是一家之主,是秦家的顶梁柱,秦英是未来的秦家家主。这老太太哪里来得底气,硬是敢这样疾言厉色的教训他们父子?就算她今日讨了便宜,就不想想往后的日子么?   屋外的小丫鬟打起了帘子,只等着小秦葛氏等人进来。偏杨雁回走了几步路又折返回去,溜到苏慧男身边左看右看起来。   闵氏忙去将女儿捉了过来:“还没野够呢,乱瞧什么?”   秦明杰、秦英等人不由暗暗皱眉。老太太的客人,好生放诞无礼。   待小秦葛氏三人进得屋来,罗氏朝杨雁回招招手:“丫头,到老太太身边来。”   杨雁回便过去了。罗氏问道:“你来时便盯着苏姨娘瞧,这会又盯着她瞧,怎地还看不够她了?”   杨雁回惊奇道:“那个跪着的大美人便是苏姨娘么?这倒是我失礼了。我只是没瞧见过那么好看的人,才想多瞧几眼。待会儿我得去给姨娘赔个礼。”   这么傻气的话说出来,直叫秦明杰等人哭笑不得。   罗氏便道:“要说起来,我们家的姨娘里,确是数她的模样好。人都说贤妻美妾,若非因为那张脸生得好看,她这样的低贱女子,万万进不了我们秦家为妾。”一副说玩物的口气。   秦英兄妹脸都绿了。秦菁心中大恨,盯着老太太的目光里,满是怨恨。   葛倩容柔柔道:“四姐儿可是哪里不舒服?”她站的地方离秦菁甚远,又是忽然开口,秦菁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般神色便被人瞧了去。   罗氏看了一眼秦菁,又盯着秦明杰瞧了一眼,未再说什么,一副不跟小孩子计较的大度模样。   只听杨雁回又笑眯眯对罗氏道:“苏姨娘不光人长得好看,那身衣裳穿戴也好看,头饰尤其好看。秦家果然是大家气象,寻常小门小户万万比不得。”   秦明杰和苏氏早已是“老夫老妻”了,方才并未多么留心她的衣着,此时听杨雁回一说,再顺着窗子向外瞧去,果见苏慧男盛装打扮,俨然是个高门贵妇的模样。   秦明杰的脸色立刻就更不好看了。往常她怎么打扮都好,可如今新太太才进门,她怎能穿戴的比家中的太太和老太太都体面?   这般放肆,偏偏还给外人瞧见了!他纵然偏心,也觉小妾逾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戏散场   罗氏听了杨雁回的话,心中赞这丫头机灵。她又笑问道:“丫头,你跟老太太说,你们家但凡有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用的,还有那好衣裳料子,是你们姊妹先享用呢,还是先给家里的长辈享用?”   杨雁回便甜甜笑道:“自然是要先孝敬家里的长辈。我家里每每分食水果,大哥哥总要将看起来最是鲜嫩水灵的留给爹娘。我二哥哥便是得了几个水煎包,也会挑煎得颜色最好的给我爹爹吃。我们兄妹几个没福,没见过祖父母,若是祖父母在,只怕爹爹就要靠后了,有好吃的好穿的,要先孝敬祖父母哪。听村里的长辈说,我爹爹年少时极孝顺,我们兄妹三个不及他十之一二,堪堪也只做到不失礼,不被人戳脊梁骨罢了。”   罗氏夸赞道:“好丫头,是个知礼的。”   杨雁回又道:“莫说我们小门小户了,便是皇家也要如此。我听闻本朝成祖尚在潜邸时,他的侧妃文氏,娘家富甲一方。文妃娘家人每去王府探望,定要给文妃一车一车的带礼物聊表心意。文妃从不敢自专,每每都是全数交由王妃做主。王妃是个极贤惠的,便又总是叫文妃自己做主。文妃便又会寻了机会,带上最好的礼物进宫,孝敬她的婆婆宁皇贵妃。”后来,成祖继承大统,因皇后无子,便立文妃之子为太子,再后来,皇后夢逝,文妃被立为皇后,再到后来,又做了太后。文太后贤惠孝顺的美名,在大康几乎是家喻户晓。   秦英兄妹三人闻言,俱知不好。杨雁回的话,字字句句都带了刺,矛头直指苏姨娘和秦芳。秦英甚至怀疑这小丫头方才夸姨娘的衣裳穿戴好看,乃是故意的。   秦明杰心下也是暗怒。也不知老太太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满嘴胡话的野丫头。苏姨娘纵不该一时狂妄设了小厨房,可她到底辛苦理家多年,这也不算多么大的罪过。若老太太心下不高兴,喝令她不许设小厨房也就罢了,毕竟连太太都没有小厨房。可老太太何苦如此小题大做?还要让外人站在一旁瞧热闹。   偏老太太听了杨雁回的话着实高兴,赞道:“丫头果然明白事理。”又对闵氏道,“你们两口子有这样的儿女,俱是有福的。”   闵氏不自在的呵呵笑道:“我这个女儿就是个话唠罢了,老太太谬赞了。”   只听杨雁回又对老太太道:“要我说,老太太也是个有福的。”   罗氏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杨雁回笑眯眯道:“老太太是欺负我人小不记事么?我上回来老太太这里,明明闻到一股极好闻的奇香。我还问老太太是什么香。老太太说是龙涎香。我问是哪里得来的,老太太说是秦侍郎瞧你老人家有咳喘的旧疾,花重金买了来孝敬你的。”说完,还作势吸了吸鼻子,“老太太身上现在还有香气呢。”   一番话让一屋子的人都轻松不少。   秦明杰顿觉全身上下舒坦了不少。这丫头的意思是,小妾错了,老太太没罚错,但儿子还是孝顺的!一番话既顺了老太太的心,又如了他的意。不想她小小年纪,倒是个劝和的好手!   闵氏也暗暗松了口气。   葛倩容忙笑道:“是了,我也听人说过这龙涎香,只是我还不如杨姑娘。她好歹闻了闻,我连闻也不曾闻见过。只怕在咱们秦家,老太太这里是独一份的。凭谁也越不过老太太去。”   秦明杰闻言,顿觉娶了个贤妻。想想太太的吃穿住行若还比不上个姨娘,不但委屈了贤妻,让外人看了,到底不像。咳咳,要多给太太置办几套珠宝首饰才好。   其实杨雁回并不乐意帮秦明杰说话。但是没办法,她惹不起礼部侍郎。秦明杰想毁了杨家,简直好比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身为管理学务及科举考试事的礼部堂官,他随便跟底下的大小官吏透露点意思,便能叫杨鸿杨鹤一辈子考不下来功名。   罗氏想起那龙涎香,这才对秦明杰有了两分好脸色。   秦明杰很会察言观色,忙道:“那龙涎香想来母亲已点完了,儿子这就着人去买。母亲既用得好,儿子便可放手多买一些来了。”又对秦英道,“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就当是向老太太赔罪。若办不好这差事,便不用回来见为父了。”   秦英忙躬身道:“儿子记下了,儿子定将事情办好,让父亲和祖母满意。”   他直起身子后,又向荣锦堂大门处看了一眼———姨娘已快跪不住了。   他还未曾忘记此行的目的,他是来救娘的。   苏姨娘这般受罪,一则,身为人子,他心中着实不好受。二则,新太太才进了门,姨娘就被这般作践。若姨娘真的就此被踩下去,只怕日后他们兄妹在家中的地位也要一落千丈。他万不能叫这种事发生!否则,他吃饱了撑的,来跟老太太顶牛。谁知这老太太是个姜桂之性,老而愈辣,拼着得罪满府的儿孙,也不肯放过苏姨娘,反倒是越罚越狠。   眼看秦英又要开口,罗氏忽抢先道:“我那会歇息时,隐约听见菁姐儿哭。是怎么回事?”又一指自己屋里一个小丫鬟,道,“你可曾瞧见菁姐儿为何哭?说清楚。”   “回老太太,方才是这么回事。”那小丫鬟口齿极伶俐,将罗氏去休息后,秦英兄妹跪在地上所言,一字不错的学了。只听得罗氏一阵阵冷笑,葛倩容满目的委屈。   秦明杰闻言,登时大怒,怒对女儿道:“此事与太太有什么相干,身为人女,竟敢背后中伤长辈。念你是女儿身,为父今日不传家法,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还不去向太太赔罪!”   秦蓉吓得脸色惨白,正待要上前,只听罗氏又道:“且慢。若单单如此,只怕难以叫蓉姐儿心服。此事到底与太太有无干系,咱们还是要分说明白。”   言罢,又命人将今日之事从头细说了一遍。从她听说苏慧男设了小厨房,且并未向太太晨昏定省,便命人叫了苏慧男过来罚跪开始说起。到后来,葛氏来她跟前伺候,撞见这一出。再到后来杨氏母女来此,她发作了华庭轩下人,接着是秦英来求情,她便叫葛倩容送杨家母女两个去后花园游玩。   事情很明了。一切都与葛倩容无关,她既非挑事的,也不是和事老。身为新媳妇,她没打算为一个小妾跟老太太顶着干,却要被下人逼迫着求情。后来干脆置身事外,替老太太招待客人去了。   这杨家母女来得也是不凑巧,纯属不小心撞见了秦家这起风波,她两个倒是有心避开,只是老太太不允许她们离去。   秦明杰听完这番话后,顿时大怒,环视华庭轩一干下人,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对太太无礼?”   吓得华庭轩众人跪了一片,口中只道“我们并不敢对太太无礼,方才之事,与我们并无关系。往后也定然要忠心侍奉太太的。”   “都记住自己今日说的话。我并非如老太太那般吃斋念佛,生得菩萨心肠。若再有这种事,即刻打死。”撂下狠话后,秦明杰便再无言语了。   这些人都是苏氏安排去伺候葛氏的,拉扯太太的人也只是不忍旧主受苦,一时忘了身份。虽确实该打,但老太太已经罚过了。他若还要发作其他无辜者,就有些下苏慧男脸面了。爱妾今日已是丢足了脸面,往后管家定然要比先前艰难,他就不继续给她添麻烦了。毕竟她管家这些年来,极少出错,他还是很放心的。   罗氏眼见秦明杰无话了,又是一阵冷笑:“我知你素来对我不满,只是不明言罢了。只怕你孝敬我的那龙涎香,原也不是为的孝敬我。”   秦明杰本以为事情要过去了,不料罗氏又有此言,忙下跪请罪道:“母亲何出此言?若儿子有哪里做得不妥,还望母亲示下。”心里却更是烦透了这个老虔婆。身为嫡母,话里话外说儿孙不孝,是定要断送了他们父子的前程么?但他又不敢让这老太婆去死,否则他还要丁忧三年。   秦明杰一跪,秦英等人少不得也跪了。只是小葛氏和英大奶奶要跪时,被老太太命人拦住了。   罗氏冷冷道:“二十年前,我为你聘了王氏嫡女为妻。你父亲很满意她,临终前尽数将家业交给你夫妇二人打理。王氏是个孝顺媳妇,我极喜欢她。可你对这个妻子并不满意,她多年无所出,才怀了头胎,也不见你抚慰,只见你领了个屠户的女儿回来。未出阁的女子,竟然身怀六甲,真是下贱无耻。你养外室也就罢了,可你为何偏要在太太孕期里带了人回来?”   秦明杰心说,苏氏那一胎,看过的都说是个男胎,他总不能叫自己的儿子生在外头呀……   那王氏是个悍妇,自从过门后,家里家外一把抓,没少和他置气。知道他在外头养了外室,差点没闹翻天。苏慧男入府时,她早已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又不是乍闻此事,何至于气出个好歹?   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身为嫡妻,她理当容纳,怎能一味生气?何况在她日日明里暗里的磋磨下,苏氏怀胎不足九月便早产下秦英,差点就没养活。   只是他也没想到,王氏气性会大到不顾自己身子的地步。她也是怀胎不足九月便早产下一女,不久郁郁而终。只是那个女儿真不叫人省心,跟她娘一样不守妇道。王氏妒到几乎妨害夫家子嗣,秦莞竟然不贞。   杨雁回面无表情听着这些陈年旧事,指甲却已深深扣入掌心。想来母亲便是死了,也不能叫秦明杰忏悔己过一二分的。但凡他有一丝丝痛悔,也不会完全漠视秦莞。   果然,只听秦明杰道:“母亲,儿子实是为秦家子嗣着想,满心里只想着,不能叫秦家儿孙流落在外,非因厌恶发妻。”   罗氏仍旧只管冷冷说着自己那番话:“待莞姐儿除服后,我又为你聘了葛氏为妻。葛氏比之王氏,自是门庭低微,但也是县丞之女,兼且知书达理,性情温顺。我也是舍了老脸,才为你求来的一门好亲事。她过门后,事婆母极孝,我也是极喜欢的。但她也遭了你的厌弃。你宁可自己管家,也不叫她染指家中事物。宁可叫她守活寡,也不叫她随你去任上。那孩子命薄,怀了一胎又掉了,如今连人都没了。”   葛倩容闻言,不由红了眼圈。   说什么秦明杰自己管家,那是好听的。秦明杰外放那些年,其实都是苏慧男在打理秦家产业。   秦明杰当然不认为自己于此事上有错。那葛氏资质平庸,从相貌到能力,没有一样让人看得过眼,将产业和后宅交际之事交给她,他实在是不放心。何况葛氏不像王氏那般彪悍,平日里在老太太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出。家中产业若让葛氏打理,指不定哪天就得由老太太全盘接手了去。想想便觉可怕。还是叫苏慧男跟去任上替他打理产业,更让人放心。   秦明杰便道:“老太太委实误解儿子了,儿子是看那大葛氏极孝顺的,又想京城家中无人主持中馈,委实不像,所以才留她在京中侍奉您老人家。”   这一番话也说得过去。确有一些官员以此为借口,丢老母和糟糠妻在老家,自己在任上胡天胡地。   罗氏依旧不接秦明杰的话,仍是自顾自道:“大葛氏故去多年,你虽于仕途上步步高升,可家中这样情形,到底是不像。我便又舍了老脸出去,为你求来一门好亲事”说着,又拉过小葛氏来,“我瞧这孩子模样性情都是极好的,我着实喜欢她。”   葛倩容便红着眼圈叫了声:“老太太。”   罗氏安慰道:“好媳妇,你不用委屈,一切自有老太太给你做主。”又转头对秦明杰道,“这么好个媳妇,岂料又被你厌弃了。我如今方知,但凡我喜欢的媳妇,你必然厌弃。但凡我瞧不上眼的下作娼妇,你必是宠爱有加。”   这话就真冤枉秦明杰了。他的三个妻子里,他也就满意小葛氏。虽然论样貌,小葛氏不如苏慧男,但胜在气质清雅年轻娇嫩,兼之新妇独有的羞怯可怜之态,更是不由得人不怜之爱之。况那小葛氏每每看他时,柔情似水,百般依恋,仰慕非常,着实让他受用。   秦明杰忙道:“老太太何出此言?”这老家伙总是说些他避讳的话。他最怕有人说他宠妾灭妻,老太太就偏说他厌恶嫡妻。   罗氏却道:“你自己反省。”   秦明杰迅速思量一番,忙道:“儿子知错,自古只有太太赏小妾奴才使唤,没有小妾给太□□排奴才的道理。儿子明日便唤人牙子进府,多带些资质好的人来给太太挑,太太中意哪个,不计银钱,买来便是。至于如今这帮不将太太放在眼里,眼睁睁看着太太被欺负的狗奴才,一应都打发了去。”   此话一出,华庭轩一干大小奴婢,各个如丧考妣,一片哀嚎。   秦明杰怒道:“谁敢不从命?谁敢在此喧哗?”   底下人立刻噤若寒蝉。   “还不滚出去?”秦明杰厉声道。   华庭轩众人即刻滚了个干净。   罗氏这才满意的笑了笑,但仍不肯叫秦明杰起来。   秦明杰想了想,又道:“蓉儿对嫡母不敬,罚抄《孝经》十遍。”   秦蓉忙伏下身子道:“是女儿一时情急说错了话,唐突了母亲,女儿知错了,女儿愿抄《孝经》二十遍,自明日起,去母亲处晨昏定省,伺候起居,以赎罪过。”   葛倩容忙对罗氏笑道:“老太太,这世上有谁没说错过话呢?蓉姐儿年幼,又因妹妹啼哭,一时情急说错了一半句话。还请老太太和老爷,看在她年幼的份上,饶她这一遭。况且,不说蓉姐儿还要绣嫁妆,便是念在她都是要出阁的人了,还请老太太和老爷从轻发落才好。”   罗氏道:“女儿是老爷和太太的女儿,你们两口子自己看着办。”   葛倩容笑道:“要让媳妇说,就不要罚了吧?”   秦明杰道:“断不能轻饶她。既太太求情,那就罚蓉姐儿抄《孝经》五遍,以后每日去晨昏定省,不许偷懒。”   秦蓉仍旧伏首道:“女儿谢父亲母亲教诲。”   罗氏仍旧不叫儿孙起身,只是道:“至于英哥儿……”   秦明杰忙道:“老太太,英哥儿他并未冒犯太太。”   虽然他为了教儿子成才,也曾打罚过儿子,但他其实并不舍得让别人碰他的宝贝儿子。秦英的师父们也都很识趣,并未打骂过他。再说,儿子今日除了为苏氏求情惹了老太太不快,并未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言行。   罗氏叹道:“我几时说英哥儿冒犯太太了?英哥儿纵有不是,我方才也说过了,看在英大奶奶求情的份儿上,不罚他了。”   秦明杰顿时松了口气。   英大奶奶顿觉脸上倍儿有面子。   罗氏又对秦英道:“祖母方才骂你骂得有些重了。但你也该想想,你身为秦家长孙,被长辈寄予厚望,理当奋发图强,以求上进。日后你母亲再给你生了兄弟,还要你这个兄长来做表率。祖母教训小妾,你掺和什么?哪有爷们插手这种鸡毛蒜皮的内宅事务的道理?竟然还为了一个小妾,违逆祖母的意思。念在苏姨娘生养你一场,今日之事也就罢了。但你日后不许再犯浑,要将心思用在正道上。你父亲再有本事封妻荫子,你母亲也享受不到了。她若想被朝廷封诰命,只能靠儿孙了。你要为你母亲争气才好。”   此话一出,秦英一肚子的苦水倒都倒不出去。他只盼着葛倩容千万别给他生个弟弟才好。   杨雁回听得暗暗好笑。王氏、大葛氏都已故去,将来秦英纵然再有出息,朝廷要加封其母,也是封倩容小姨。怎么都轮不到苏慧男的!   对秦英而言,最惨的是,若葛倩容真的生下名正言顺的嫡子,原本他以为都是他的东西,至少要分出去一半。不仅如此,他日后挣下的家业再多,分家时,也要拱手让给小弟弟至少一半。   老太太故意恶心他,偏还说得这般语重心长,叫他无可反驳。   秦英只得俯首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都记下了。日后定然不负祖母期望。”   老太太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心满意足道:“行了,从大清早吵到现在,我也累了,你们都各自回去吧。我还未曾来得及招待贵客呢。”   秦明杰等人早已跪够了,巴不得起身。待一行人起来告辞后,一出屋门,却见苏慧男还在跪着。可众人硬是被老太太拿话逼得再不敢给她求情了。   唯有秦菁年纪小胆子大,回身朝老太太哭道:“祖母……”   罗氏打断她道:“行了,祖母知道你的意思。既是我的好孙女求情,我自会从轻发落。让苏氏再跪三个时辰,便自回栖凤轩去吧。”   再跪三个时辰,然后自回栖凤轩……   秦菁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求情。她心知定是自己方才得罪了老太太,老太太才故意拿苏姨娘撒气,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就是惹老太太不快的下场呀,杨雁回心道。   这一场,老太太大获全胜。苏姨娘的一干子女,连同秦明杰,全数上阵,又悉数败阵而去。往后只怕苏姨娘的嚣张气焰要下去好多,老太太的威望则更重了。   还有那个秦芳。敢这样力挺苏姨娘跟老太太叫板。老人家会放过她么?杨雁回很怀疑呀。   秦明杰等人悉数离去后,老太太又对儿媳和孙媳道:“我知道你们心中记挂夫婿,都去吧。”   葛倩容和英大奶奶闻言如蒙大赦,只觉得这老太太着实是个好婆婆,好祖母。她二人羞答答告辞后,便各自去看夫君如今的反应去了。   眼瞧着人都散尽了,林妈妈方捧了茶水过来笑道:“老太太,说了这许久的话,口渴了吧?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罗氏这才接过茶来,又道:“也给杨太太和杨姑娘看茶。”   闵氏这才开口道:“老太太,如今这样的情形,您都不叫我们走,可是有什么要紧话交待?”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爷发怒   华庭轩一众下人虽知道自己会被打发出去,但并不知道新的奴仆进来后,她们是会被发卖,还是被赶出内宅。因而,虽然人心惶惶,但也只能暂且待在华庭轩,再伺机向苏姨娘求情。虽然苏姨娘今日脸面尽失,但并未失宠,仍旧掌着管家之权。在阖府的小姐、少爷俱是苏姨娘所出的情况下,没人认为苏姨娘的地位可以动摇。毕竟前头又不是没有过太太。   待秦明杰进入华庭轩后,一干人等更是战战兢兢,唯恐惹了老爷不高兴。   秦明杰和葛倩容还是新婚夫妻,况且苏慧男此刻并不在栖凤轩,因而,他便很自然的来到了华庭轩。   葛倩容随后就到了,看到秦明杰,忙快步上前,微微蹙眉,抚着胸口道:“老爷,方才吓死妾身了。妾身娘家人口简单,何曾见过这等阵势。”   秦明杰微笑赞道:“我瞧你方才很镇定。”如此甚好,对外立得住,对他却又小鸟依人,惹人怜爱。秦明杰并不觉得自己对女人的要求很高,他觉得这样的女子才配做他的太太。当然,除了性情好,样貌也要看得过去方好。   葛倩容娇声软语道:“既已嫁了老爷,总不好给老爷丢人,妾身也是强撑着。”   说话间,便和秦明杰一起进了华庭轩正屋。她又道:“老爷,不如到楼上来,妾身瞧老爷累了,让妾身服侍老爷宽衣歇息片刻。总不好在家中还要穿官服。”   此话正和了秦明杰的意,他便任由娇妻上前,亲昵的虚扶着他上楼去了。到了二楼后,葛倩容方笑道:“如今做了媳妇,反倒住了绣楼。这里是莞姐儿住过的地方,我心里喜欢得很。”   秦明杰想起秦莞,颇有些不舒服。   似乎一楼的耳房,便是秦莞自尽的地方……   想到这里,秦明杰更不舒坦了。再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了一眼卧房中的金丝楠木垂花式拔步床,想起是秦莞睡过的,便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那床上除了喜字暗纹大红罗帐、绣百子千孙红缎锦被、五色彩绣大红荷塘鸳鸯枕是新的,其余都是秦莞的东西。就连那浮雕海棠花扣鎏金铜环拉手的黄花梨镜奁,都是秦莞用过的。   秦明杰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发觉得往常没注意过的东西,各个变得眼熟起来。哪怕秦莞生前,他只是来过一两次罢了。   葛倩容小心观察着秦明杰的反应。他似乎很厌恶别人提到秦莞。若她所料不差,秦莞的死必有内情。苏慧男将她住的地方安排在秦莞这里,也真是煞费苦心。她情知不对劲,却故意入了套。   洞房花烛夜,秦明杰本来好好的,待夫妻两个即将上床就寝时,他才发现绣床未换。面上迷离之色刹那间尽去,反而一阵惊惶。恰在此际,有人来报说苏姨娘心口忽然疼得厉害。   葛倩容便道:“如此还不去请大夫,老爷又不会瞧病。”   秦明杰却丢下一句:“我还是过去瞧瞧。”便仓皇而去,一夜未归。   新婚之夜,他竟让娇妻独守空闺。第二日,第三日,他自然也没有宿在此间。嫁来几日,葛倩容还是处子之身,也难怪苏慧男要得意忘形了!   葛倩容心知不能再让秦明杰继续想秦莞了,便伸出一双柔荑,将秦明杰按坐在交椅上,红唇几乎贴在他面上,眼波流转,吐气如兰,娇娇柔柔道:“老爷稍坐片刻,先喝口热茶润润喉,妾身再服侍老爷换衣裳。”   秦明杰只觉一阵温温的香甜气息幽幽扑面,顿时心旌摇动,将一切外念抛了去。   偏葛倩容却又直起了身子,一本正经的高声叫道:“云香,提一壶热水进来。”   秦明杰一阵失落。   外间立刻有个小丫鬟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提了一壶热水进来。   葛倩容指指多宝阁上一个青花瓷茶罐,道:“这是苏姨娘送来的上等白茶,你即刻泡一壶热茶来。”   云香不自在的扯了扯唇角,放下热水,却道:“这就去泡茶来。”便要转身去外间。   “站住”葛倩容道,“让你去泡那罐白茶,你却往哪里去?我虽是新妇,也知道老爷喝茶极讲究的,寻常的茶叶哪里配入老爷的口?”   云香道:“不如……让雨香姐姐来……”   秦明杰的脸色登时更不好看了。太太竟然使唤不动一个小丫鬟?   云香察觉秦明杰不高兴了,便住了口,磨磨唧唧上前打开茶罐,用茶勺舀出茶叶来,倒在茶壶里,泡了一壶酽酽的茶,复又提起茶壶,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里泻了一杯茶,这才捧了来,奉给秦明杰。   秦明杰并未接过来,只是皱了皱眉,心下觉得这小丫鬟好不懂事。   葛倩容娇斥道:“糊涂东西,头泡茶如何喝得?还不将茶水倒了,重新沏茶来?”又转头对秦明杰道,“妾身听苏姨娘说这是顶顶好的茶,都没舍得动,就想着等老爷来了,泡茶给老爷喝呢。”   云香忙捧了杯子下去,依言重新泡茶来。   秦明杰这才端起了小盖钟,又问云香:“你原来在哪里伺候?”怎地如此不懂规矩?   云香道:“我原是高荣的女儿,因前些年生了病,身子总不见好,所以没进内院伺候过主子们。如今身子大好了,太太又入了府,苏姨娘便叫我来伺候太太。”   “高荣又是哪个?”秦明杰已有近一年没过问家务事了,听着这个名字实在陌生。   云香道:“高荣是我爹爹,姨娘前年让他做了管事,专管春秋两季地租子。”   原来是苏姨娘提拔上来的管事。秦明杰此时也没心思多想,便去喝茶。   葛倩容目中尽是小心翼翼的期待,仿佛生怕他不满意似的,面上却依旧笑道:“苏姨娘说这是十年的老茶了,叫什么白牡丹。我也不懂茶……”   她话未完,秦明杰已将入口的茶喷了出来,又噗噗吐出几口茶叶沫子。他本就心情不好,此刻更是光火,直接将那五彩小盖钟也砸了:“这是什么茶?也敢冒充十年的白牡丹?十文钱一两的粗茶也比这个好喝百倍。”   云香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她早知道这茶不好,却不知道糟糕成了这个样子。明明苏姨娘是叫她装了几两普通白茶,却也没这么多茶叶沫子呀……   葛倩容被吓了一跳,忙道:“老爷该不是不习惯这个口味吧?要不换一种茶来?云香,快快,重新泡那个碧螺春来。”又指了指一个五彩胖肚子的白瓷茶罐。   一边说着,又忙向秦明杰赔不是。   秦明杰道:“不怪你,原是我没仔细瞧这茶汤色泽。”   他这才注意到,这绣楼的光线很不好,暗沉沉的,让人多待一会便觉得不舒服。虽说也是开了挺大的窗子,但那拔步床所在的位置略有些怪,遮住了好些光线,两间屋子当中的月洞门多宝阁又挡了些光线。月洞门上挂的珠帘虽看起来是上乘货色,但却又挡了一挡光线。如若不然,他便是心情不好,也该注意到茶水不对劲。   云香重又泡了茶来,秦明杰此番喝茶前细瞧了一眼,却又见茶盅里漂着一层茶叶沫子。   偏葛倩容还道:“苏姨娘说,这是极品碧螺春。我原是个不懂茶的……”   她话未完,秦明杰又砸了个杯子:“岂有此理,苏氏到底要做什么,拿着这些难以入口的东西来哄骗太太!”   云香眼见秦明杰发火,吓得连忙跪下了。   葛倩容也吓得满目含泪,伤心道:“老爷,自我嫁来,算上成亲那日,你也才是第二次上来。怎地一来就无故发火?莫非……莫非老爷是那言而无信的人,成亲前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欺我年轻无知,哄我的不成?”   一行说,一行便掩面往卧房里去了。只是奔至月洞门处时,却又停了下来,只一手握着一把珠帘,一手轻轻拭泪,只将那大红广袖当做了手帕来使。   其实她和秦明杰之间,并未有什么甜言蜜语。那一日,她很直白的向秦明杰开出了嫁入秦家的条件————她要一个孩子。“小女知道秦侍郎和苏姐姐恩爱有加,日后绝无意和苏姐姐在内宅争斗。只是小女年纪轻轻,总觉着无依无靠,心中十分惶然。小女希望日后……日后嫁进来……能有几个孩儿承欢膝下,便什么也不求了。何况秦侍郎子嗣单薄,若小女能帮侍郎开枝散叶,也不枉侍郎大义相救。小女也算还恩了。”说到后来,耳根绯红一片。   想她一介女子都如此大胆了,秦明杰也就不遮遮掩掩了,干脆也将他的想法当条件开了出来。他希望葛倩容嫁入秦府后,不要跟苏氏争夺管家权。   葛倩容一身的书卷气,又是个没什么人生阅历的。若将这么大的家业交给她,他着实不放心。因怕她年轻气盛,为了压过苏慧男,便要行主妇之权,他便厚着脸,提出了这样的条件。葛倩容一口便答应了,只道,“我不曾打理过这样大的家业,便是给了我来管,也怕管不好。”   偏今日葛倩容装傻,将那日谈买卖似的一番话,说得好似男女之间的耳鬓厮磨喁喁细语。   秦明杰看着眼前那一抹纤细窈窕的红衣背影,秀发墨黑,堆如乱云,呜呜咽咽的哭声,更又显得新妇伤心欲绝。   换谁不伤心呢?成亲几日来,夫君从未碰过她。   其实新婚第二日,他已对苏慧男说了,赶快另布置一处院子,将太太从华庭轩挪出来。可是看样子,苏慧男还没有着手办这件事。   只是眼下瞧着,这昏暗的闺房,满目的大红,珠帘前幽怨的美人,倒也别有一番情致。活生生的便是一首诗,一幅画,一阙词。   秦明杰被勾得意动神摇。   他早想和娇妻云雨一番,只是每每想及这个阴沉压抑的居所是秦莞的,尤其那耳房里曾经满是秦莞的鲜血,他就一点心思也没了。   他也质问过苏慧男,为何将新房安排在了华庭轩。   苏慧男却振振有词,说是“太太中意那里。”又问,“老爷既不满意那里,为何之前不说?老爷和太太成亲前见面那日,不就是安排在华庭轩的么?”   其实秦明杰压根就没操心过新房设在哪里,他也是成亲头一天晚上才知道,原来新房也在华庭轩。虽觉得怪异了些,但看那里布置的豪华奢侈,也不想在那当口另换地方。谁知洞房花烛夜时上了二楼,他才发现拔步床并未换新的。登时便情、欲尽去。   当下,秦明杰上前拥过低泣的娇妻,耐下性子安抚她。   他如今越想越怪异。他本心里虽不想让葛倩容管家务,但也并不想委屈新太太,可如今却不知怎地就惹得她如此伤心了。   说好了要和她开枝散叶、绵延子嗣,结果到现在都没碰过她身子。难为她还能在人前无事般说说笑笑,替他周旋。她屋里的茶叶,是一些不知从哪弄来的碎沫子。她屋里使唤的下人,粗手笨脚不说,还全是满心向着苏姨娘的。可不向着苏姨娘么,毕竟老子娘都是苏姨娘提拔的。就连穿衣打扮,她竟然都不如一个小妾……   秦明杰忽然觉得,老太太今日也不算多么小题大做了。再如此纵容苏慧男,她就该乱家了。   葛倩容虽被秦明杰拥入怀里,却仍只顾伤心生气,身子一阵乱扭。这样的年轻女儿在怀里蹭来蹭去,秦明杰一下子便把持不住了,立时将其他的想头全忘了。   葛倩容瞧他呼吸急促起来,手也开始不老实,便推开他往拔步床边逃去。只是她的衣角却不知为何,挂在了秦明杰腰间的玉带钩上。她人才跑了几步,衣裳便被拉下来大半截,连同秦明杰也被勾到了床边。   秦明杰顿时将红尘纷扰悉数忘了,也不管这是女儿生前的床,还是亲娘生前的床了,抱着娇妻,顺势倒在了绣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收缴   闵氏和杨雁回离开荣锦堂后,复又去了秦家后门处寻崔姨妈,好将秦家内宅这一番变故告知她,也好叫她做个准备,别不小心冲撞了哪个主子。   原来这一次,老太太看过了闵氏带来的绣品后,送了杨雁回一袋银锞子,又将原来说好的绣活价钱涨了一百两,另又给了闵氏三十两银子,依旧算做是定金。老太太倒是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闵氏加快做绣活的速度。最好能赶在腊月里绣完。   虽然老太太言谈间并未有催逼的意思,但她忽然要闵氏这么短的时间,绣那么多《佛本生故事》出来,甚至急到连等人传话都不愿,见她们母女去了,当日便要说清此事。怕闵氏不同意,又多付好些银子。可见她其实很急着要。   杨家的果园里早就开始忙着收果子,卖果子,做蜜饯,卖果脯。眼看着又到秋收,该收庄稼了。鱼塘最近又添了新主顾。闵氏着实是忙。若要让闵氏这样的人全心做绣活,着实不易。幸好这老太太出手还算大方,闵氏便痛快的应了。   闵氏在骡车里便开始碎碎念:“这老太太怎么忽然要得这么急了?这不像是自己喜欢,便让人绣着玩的。”   杨雁回也百思不得其解,道:“或许是要送人?”   闵氏道:“我的手艺虽好,可真要跟做了二三十年绣娘的人比,也不见得有人家好。老太太为何偏看中了我的手艺?”   闵氏话虽如此说,其实她的绣品很有特点,她那个绣法极讲究,绣出来的花样跟浮雕似的,颇为立体,况且她的针法也是一流的。这样的绣品送出去,才更显得别致、用心。   闵氏又问女儿道:“依你说,如果老太太要送人,是要送谁?”   杨雁回道:“秦家这边,老太太并不需要如此费尽心思给谁送礼,莫非是要送娘家那边的人?”   那老太太的娘家虽不如津门黄氏一族势大,但从老太太的曾祖父中进士算起,也有上百年的根基了,兼且子孙众多,枝繁叶茂,如今仍是家业昌盛。   罗氏自然不会为了秦明杰的仕途去送人大礼。但她年事渐高,为了保证自己晚年过得平顺,便要倚靠娘家才行。秦明杰和他那帮儿女,实在是靠不住。   其实要杨雁回说,老太太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她如果能对自己这位新过门的儿媳妇好一些,葛倩容自然不会叫她老无所依。老太太的娘家远在安定府,倘或她一时真有个好歹,还不如靠儿媳照顾来得实在。   不过看起来老太太对小姨还算不错。虽不知她今儿个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到底是给足了孙媳妇和儿媳妇面子。   闵氏道:“算了,咱们也不用想那么多,只管绣好就完了,不过是绣个花样,又不是叫咱们做甚伤天害理的事。她们大户人家是非多,咱们哪里就能猜得到她们的心思了。”   又想了想今日瞧得这出热闹,心满意足笑道:“今儿个你娘我可是带着你开眼了。这大户人家的讲究多,规矩也大,闹起来着实精彩。我瞧那老太太精着呢。开罪了满府的儿孙,就是不开罪媳妇。别看那些爷们整天把孝字挂在嘴边上,真到老子娘有个好歹,那伺候汤药起居的,十个里有九个是做媳妇的。那些爷们,各个都是甩手掌柜,就会拿嘴说说。尽孝的事,都丢给媳妇。”老太太若想在后宅一直过得舒服,先要摆平媳妇才好。与媳妇明争暗斗刻意打压,绝非上策。老太太给媳妇体面和尊重,帮媳妇撑腰收拾小妾,好叫她们念着她的好,才是真正的高明之处。   杨雁回便笑道:“娘既能说出这番话来,想必将来定是个好婆婆。”   “死丫头,还反了天了,敢开你娘的玩笑?”闵氏笑骂道。   杨雁回便腻到闵氏身边来,抱着她一条胳膊,道:“娘,你比那老太太有福气。老太太一辈子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庶子,还与她离心离德。娘儿女双全,将来也必会长命百岁。便是日后真有个什么小病小灾,娘跟前也必是媳妇儿女三全。”   “少跟我卖乖”闵氏半眯眼审视女儿,好笑道,“是怕我回去了罚你,拿话哄我开心呢吧?”   杨雁回忙问:“娘为何罚我?”   “装傻?不想想你今儿个干得那些好事!”   杨雁回便笑呵呵道:“娘,女儿自有道理。你想呀,这秦家有了年轻漂亮的太太,那苏姨娘却人老珠黄了,兼且又得罪了老太太。想来这苏姨娘早晚失宠,咱们要早作打算才好。那杜家为何丢了给秦府送鱼的生意?还不是拜错了菩萨?那可是前车之鉴!”   闵氏却道:“杜家比不得咱家。换了咱们,丢了便丢了,有什么稀罕?”似乎早忘了她还为此发过愁。   “哎唷唷”杨雁回道,“若真丢了,娘如何能接了老太太这活计?咱们若真跟秦家攀上了交情,好处可多着呢。我也就是个女儿家,我若是个男孩儿,定要与秦侍郎和秦公子结交结交的。”   闵氏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且女儿也不是全不知天高地厚,好歹还晓得讨秦侍郎的好,便也不那么怪她了。但却仍是道:“你说得好听,但你可听过‘县官不如现管’?你是没得罪了秦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也没得罪了秦侍郎,可你把苏姨娘得罪狠了。她和秦侍郎多年感情,孩子都生了一大群,且又管家务十几年了,一时半会倒不了的。她纵然忌惮老太太,不敢明着将咱们如何,难保她不玩阴的!你好端端的,偏去惹她。她为人再不好,也轮不到你惩治。也不看看自己治不治得起!”   杨雁回撅撅嘴,道:“我不过是看她长得好看!”   “你只管拿这傻话哄别人去,却少来哄我。”   杨雁回便笑道:“娘莫担心。苏姨娘再失势,她还有做侯夫人的女儿,还给秦家生了长子。你闺女不会真傻到把她彻底得罪了。我保证想个法子,让她消了这口气,别找咱们晦气。”   闵氏听了这话,便更无气了,却仍旧故意冷着脸道:“想什么法子?凭你花招再多,也甭指望我再带你来了。我老老实实的送鱼,再寻机赔不是便是。”   “这怎么行呢”杨雁回忙又笑道,“娘想想,上回你带我来,老太太赏了我一个大金锁。这回带我来,老太太赏我一袋银锞子。哪怕为了得这些赏,你也得带了我来呀。”   闵氏便笑眯眯捏了捏女儿白嫩嫩的小脸,道:“好闺女,那袋银锞子呢,快交出来罢,娘帮你收着,省得你又乱扔。上回那金锁,你竟随手扔去长条案几上不管了。”   杨雁回的脸当即垮了下去:“娘,上回的金锁,人家都还没来得及往镜奁里收,就被你拿去了。这回的银锞子,还没来得及捂热,你又要收了去。”   话毕,仍是乖乖奉上了银锞子。   她只盼娘见她如此舍不得,却还如数上缴的份上,火气全数消了。   闵氏拿过银锞子,便赞道:“真是娘的好闺女。”   杨雁回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只低头坐着,再不言语了。   闵氏好笑道:“行了,别委屈了,娘今儿个多给你买些好吃的好玩的。”   杨雁回立刻精神抖擞了:“娘真是太懂我了。”   闵氏含笑揽了女儿在怀里疼她。她的女儿真是容易哄呀。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被几颗糖骗去一袋银锞子。这到底是精呀还是傻呀,还是视金钱如粪土呀? 作者有话要说:     ☆、密谋   待骡车行到后门处,娘两个下来,正遇见才回来的崔姨妈。   崔姨妈看到闵氏两个,忙上前道:“我听门上的人说你们来寻我,便没进府回话,先回来了。”   杨雁回道:“幸好姨妈回来了,没真叫我们等到下午晌。姨妈恐还不知道,秦家内宅翻了天了。”   崔姨妈忙引着她娘两个进了自己的住处。待坐下后,闵氏便将今日在秦家内宅看的一场大热闹,悉数告知了表姐。   崔姨妈不由暗暗思量起来———这分明是苏姨娘失势之兆。   原来的两个太太,俱不得老爷和老太太欢心,兼且苏姨娘并未狂妄到与老太太分庭抗礼,是以,在内宅一人独大,只手遮天。如今这苏姨娘因新太太进府,为了给太太下马威,不想竟得罪了老太太,遭她如此弹压。   老太太说的话极厉害,直接将苏姨娘贬为下作娼妇。这叫她日后如何管家?早先那些伺候过老主子的体面奴才,多有不服她的。只是因她受宠,也不能怎样。如今还不得反了天?   那位新过门的太太,会否受老爷宠爱尚未可知。但苏姨娘纵然貌美,却也是三十几的人了,老爷乍得年轻秀丽的新妇,总要热乎一阵。   便是老太太对儿媳的态度,也大不同以往。她竟然肯替太太做主,让老爷撵了苏姨娘的人。如此,太太好些事便不用受苏姨娘辖制,要巩固地位也容易些。   杨雁回眼见崔姨妈只顾着想事情,便撺掇道:“姨妈,要我说,你不如另投新主,去伺候秦太太罢。她那边没有个臂膀,倘若你过去了,说不定还能做个体面妈妈。”   崔姨妈一定从绿萍口中得知过秦莞的死因。   若崔婆子成了小姨的人,待她们主仆哪一日真成了一条心,小姨便可从她口中知道事情真相,再捅到秦明杰那里。   秦明杰虽不喜秦莞母女,但若知道苏慧男如此玩弄他,还迫害他的孩子,势必也要痛恨她。毕竟秦明杰并非宪宗皇帝,苏慧男也不是贞贵妃。   闵氏忙呵斥道:“不许给你姨妈乱出主意。那秦太太将来能否主持中馈尚未可知。如今苏姨娘正器重你姨妈,你便急吼吼的撺掇她另投新主。倘或你姨妈听信了你,偏那新太太又是个立不起来的。你岂不害了她?”   杨雁回却道:“苏姨娘也器重不了姨妈多久。姨妈本是妇道人家,却管着采买的差事。本来只管针线也罢了,反正那针头线脑的也没甚油水。如今又管满府的胭脂水粉,还不得让买办们眼红死?还有底下那些捞不着差事的奴才,只怕要恨死姨妈了。”   一说起这个,崔姨妈果然满腹苦水,对闵氏道:“这采买针线的差事,原是你姐夫的。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这些,便时常问我。又幸而我又会与人砍价,便时常帮他。后来你姐夫没了,我又花银子央人在苏姨娘跟前说好话。那苏姨娘见我差事办得好,这才让我接了手。可咱们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到底惹人非议。如今又让我管了这么个肥差,才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已有人生了好几起事端。下绊子、告黑状、传瞎话,无所不用其极。这些难处,妹妹你总该比我清楚。”   闵氏听了她一通苦水,便叹道:“这倒也是。最可恨的,非议咱们最多的,竟还不是男人,到还是女人。”但她管的是自家产业,别人非议也无用。想来表姐的日子只有更难过的。   杨雁回便劝慰她两个道:“那是她们眼红姨妈和娘呢。俗语云,不遭人嫉是庸才。女人天生比男子娇弱,若只愿守着男人和孩子过小日子,倒也不错。本本分分做人,还少些乱子。讨厌的是那些自己没本事,也见不得别的女人风光,总在背后嚼舌根子的下三滥。姨妈和娘莫要放在心上。咱们村子里,明里暗里佩服娘的女人,又不是没有。”杨雁回抓紧一切机会,为未来扫清障碍。   崔姨妈道:“若旁人也都如你这般想,我和你妈的日子便要好过多了。那些人也不想想,我们姐妹哪里是一开始就抛头露面的?还不都是被逼到那份上了?便说这回吧,我还不想管这胭脂水粉的差事呢。没得白受些排挤和闲气。倘或一个不小心入了人家的套,白丢差事不说,只怕还要被罚。”   杨雁回便问:“姨妈怎么忽然得了这样的差事?”   崔姨妈叹道:“这是为着抬举你姐姐呢。”   原是为着辖制太太,叫太太得不着好的胭脂水粉,这才在新太太过门前改了秦家的规矩。苏姨娘到底忌惮太太青春逼人,稍事打扮便增好几分丽色。   但将这差事交给她来办,便是看在绿萍的面子上了。   闵氏惊问:“这话怎么说的?不是说秦夫人同意放绿萍出府么?”既都要出府了,还这般抬举她作甚?难道事情有变?   崔姨妈道:“坏就坏在绿萍平日里太讨主子欢心。秦夫人缓过神后,又有些舍不得放她出去,便要她嫁人后,常去府里陪着说说话。”   杨雁回心说,绿萍这样的奴才,哪个主子敢随意放走?定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秦芳和苏姨娘既不想冲撞菩萨,也不想言而无信,可又想留住绿萍,便抬举崔姨妈。这算是施恩。   可若绿萍不听话,只怕她们便要大发淫威,使劲儿磋磨崔姨妈。   崔姨妈忽又拭泪道:“这可怎么是好?便是过了中秋,秦夫人发还了绿萍的卖身契,她也算不得自由身。”   闵氏忙劝慰道:“日子还长着呢,咱们且往后瞧。我看那威远侯是个不成器的,谁知那霍家会不会哪一朝败落了。真到那时,不止绿萍自由了,还能再求秦家个恩典,赎你出府享福去。”   她实在是极厌恶威远侯府。   杨雁回道:“如此,姨妈更要去秦太太跟前服侍了。姨妈既成了太太的人,便由不得苏姨娘处置了。”   崔姨妈便道:“说得轻巧。要去哪个院子,还能由得我?”   杨雁回笑道:“如今苏姨娘安插在太太身边的人,都要被打发了去。她心下定然焦虑。姨妈只需暗地里去跟苏姨娘说,你感激她提拔你们母女两个,愿替她看着太太。让苏姨娘寻个由头,当众免了你的差事,和你结下个梁子。你再去跟秦太太说,是我劝了你去伺候她。想来她也乐意要你伺候的。到那时,姨妈是一心侍奉太太也好,做个两面细作静观其变也罢,都由得姨妈。倘或哪一日,太太的腰板硬了,从苏姨娘手里要了你的卖身契,苏姨娘便半点奈何不得你了。”   闵氏被女儿一番话惊到了:“雁回,你几时多了这许多鬼心眼?便是你心眼再多,秦太太就肯买你的面子?”   崔姨妈思量一番,却道:“倒是个好主意。这新太太以前常来我们府里,听说她人倒是不坏。况且,既要另投主子,总要在新主子尚未得势前方好。若新主子哪一日得了势,旁人才附庸过来,主子便是不撵了去,也未必肯重用。”   崔姨妈倒不怕苏姨娘怀疑她的用意。   秦夫人发还了绿萍的卖身契,还要她日后多去侯府陪着说话。这实在是对绿萍的无上抬举。侯府上上下下的奴才,都极艳羡绿萍。绿萍那边正演着感激涕零的好戏码呢。   紧接着,苏姨娘又赏了她一个肥差。她们母女俱都是才受过主子的大恩。   闵氏虽知道绿萍千方百计要脱离侯府,苏姨娘母女却是不知道的。那母女两个还真以为她和绿萍感恩戴德呢。   她和绿萍这么两个大红人,绿萍又是秦芳的心腹。苏姨娘再不会想到,她竟这时候起了二心。   闵氏担忧道:“这能成么?”   崔婆子倒是很有主意,当下便道:“成不成总要试试。趁着太太如今尚不熟悉府里的事物,不知我女儿原是秦夫人的心腹,我先进了她的院子,做了她的膀臂再说。待日后绿萍出了侯府,太太又见我果然忠心,便也不会再疑我了。便是疑我几分,也绝不会叫苏姨娘随意处置她的人。”   只有苏姨娘动不了她,绿萍才能真正成为自由身。待哪一日,苏姨娘这边败了,秦芳在侯府又不得婆母欢心,施展不开手脚,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内宅妇人。打罚自己的奴才可以,却是奈何不得绿萍了。   闵氏眼见姐姐主意已定,也只得道:“既是如此,做妹子的也只能盼着姐姐事成了。如今秦家后宅波涛暗涌,十分凶险。你要处处小心为好。”   想了想,又道:“雁回今儿个这般给苏姨娘没脸,会不会牵累你?”   崔姨妈想了一想,笑道:“应当不会。雁回还小,又与苏姨娘无冤无仇,旁人哪里会想到她是故意寻苏姨娘的晦气?况且,老太太问雁回那番话时,换了谁在雁回那个位置,也不敢帮着苏姨娘说话。便是苏姨娘的亲信,也不敢明着这样做。苏姨娘最多骂我几句,说我不该荐了杨家来,不会多心的。”   说着,忽又笑了:“咱们雁回倒是生就一副侠义心肠,从小就见不得不平事。不像个寻常女娃儿,倒像是话本里的游侠。”   杨雁回心说,姨妈真是谬赞了。她实是为着报自己的深仇大恨,否则,才懒得往秦家后宅这样的烂泥里搅和,早躲得远远的了。   杨雁回也笑道:“姨妈,想来那苏姨娘一时半刻不会失宠,毕竟给秦家生了好些争气的儿女哩。我虽厌恶她,可也不想开罪她。她若真为此迁怒姨妈,姨妈便帮我向苏姨娘说说,我因往日没见过她,所以并不认得,又瞧她生得好看,便仗着老太太正喜欢我,所以才放诞失礼了。若早知跪着的是她,我无论如何是不敢盯着瞧的。”   崔姨妈道:“还用你说?我自会帮你在苏姨娘跟前周旋。你往后不能再这般莽撞了,万一开罪老爷可如何是好?丫头你记着,你还有两个读书的哥哥。若你们母女能得了老太太和秦侍郎的青眼,往后好处可多着呢。”   这倒是实在话。杨雁回心说,若真有用得着秦侍郎那一日,她自然不介意用完了再将他一脚踢开。   ☆、桃花朵朵开(上)   闵氏带着杨雁回在西市上逛了好大一会,买了不少零嘴,什么芝麻酥糖、糖人、柿饼、油撒子、糖炒栗子、豌豆黄、开口笑,但凡看到的都买了些,还买了兔儿爷和彩灯。   杨雁回还在路边支的棚子里坐了,吃了一回灌肠,拿签子扎了,蘸着蒜汁,一口一个。狠狠体会了一把坊间百姓在路边小摊吃小吃的感受,顿觉心满意足,这才觉得有了过节的喜庆劲儿。   闵氏瞧女儿高兴,又因得了银子,便拉着女儿进了一个点心铺子,买了好些蛋黄奶酪、艾窝窝、驴打滚、蝴蝶卷子之类的糕点。   从点心铺子出来后,闵氏又道:“中秋晚上想吃些什么?娘都给你做。”   杨雁回正要开口,却看到点心铺的正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美少年———竟是许久未见的季少棠。   季少棠本是要进点心铺的,乍见杨雁回,一时竟呆了一呆。   闵氏见是他,颇有些迁怒的意思。当下一言不发,拉过女儿便往骡车处去了。杨雁回见闵氏如此,自也不敢随意和季少棠搭话。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多不过是见到昔日的半个同窗,依着礼数问个好罢了。   季少棠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几步,叫道:“杨太太,雁回。”   闵氏只当没听见,和女儿上车坐稳后,只命道:“崔三,快走。”   那伙计不明就里,忙扬鞭而去。只是骡车行在热闹繁华的西市上,他既不敢快,也快不了。   杨雁回虽由着闵氏摆弄,但车帘落下的一刹那,看到季少棠伤心失望的模样,竟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杨雁回心底微微轻叹一声,到底也没说什么。她既对他无心,还是远着些才好。倘若因心生同情,多与他说了几句话,叫他误会自己对他有情,反倒不妙。反正挨打的又不是她,她何苦到处同情人来?杨雁回强迫自己狠心的想。   骡车慢悠悠走着,杨雁回只挨着闵氏安静坐着。   忽听前头传来崔三用马鞭手柄叩车门的声音:“太太,姑娘……太太快看看吧,季公子他……”只听他又道,“季公子,你别跟着我们。”   闵氏闻言大惊,一把撩开车窗上的撒花帘子,果然见季少棠竟一路追了来。   季少棠见她探头向外瞧,忙道:“杨太太,我代我娘赔不是来了。”   闵氏冷笑道:“你母亲是我女儿的先生,辛苦教导我女儿一场,何曾对不住我们了?我杨家无需你们赔不是。”言罢,放下帘子又坐了回去,恼得直骂,“这也是读书人家的子弟?这样一路跟着咱们,算怎么回事?”幸好这一路上人多车多轿马多,声音也嘈杂,季少棠的行径一时半会并不能引人注意。若这里无人,她连下车揍季少棠一顿的心都有了。偏这里人多,她怕动静闹大了,惹人围观就麻烦了。   杨雁回道:“要不女儿让他走罢?”   闵氏道:“那还不快去!记着捡难听的话说,让他死了心。”   杨雁回这才挪到窗前,揭开帘子,去瞧季少棠。   季少棠看到她,便如枯树爆青一般,陡然间精神奕奕,笑道:“雁回妹妹!”   杨雁回急道:“季大哥,你莫再追我们的车。倘或给认识的人瞧见,你我都别做人了。”   季少棠仍旧快步跟着骡车走。脚下虽是步履匆匆,面上却仍旧笑道:“雁回妹妹,我有东西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快别追了。”   季少棠只管从书袋里掏出一本书来。   杨雁回顿时眼睛一亮———《西游记-下册》!   她当初舍得将书还给季少棠,实是因为当时看得回目少,咬咬牙也就还回去了。如今看完了上册却看不到下册,心里很是挠得慌。   若她瞧不见下册,也就是心里痒痒,忍忍也罢了。如今既瞧见了,便挪不开眼了。这《西游记》着实是一部奇书,故事神奇瑰丽,妙趣横生,作者委实才情非凡。   杨雁回只觉得季少棠手里那本书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比个如意金箍棒初逢孙悟空时更加的华彩灼灼。   “崔叔,停车!”杨雁回当机立断,为了书她也得下去。   待骡车停了,杨雁回便急急下了车。她前几日才看到了第五十回——《情乱性从因爱欲,神昏心动遇魔头》,着实想看后面哩。   闵氏拉她不及,几乎要捶胸顿足了。果然这是个傻女儿,被人用一本书就拐了去。   杨雁回含笑向季少棠走去:“季大哥,真是巧,你也逛西市么?”   季少棠便微笑道:“我家里人口少,也无甚亲戚走动,每回中秋节,便只来点心铺买几块月饼便了。不似别家,要准备好些食材打月饼。不想我还未进点心铺,竟看见了雁回妹妹。”   杨雁回也不客气,径自从他手里抽出书来,道:“季大哥真是懂我。我正想着,那独角兕大王好生厉害,竟让孙行者都失了主张,却不知孙行者该如何对付那魔王?季大哥便送了下册来。”   季少棠笑意更浓,温声道:“雁回妹妹……”   闵氏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掀开窗帘,冷声叫道:“雁回,话说完了便赶紧上来!这么大的人了,也该知礼了!”   杨雁回忙对季少棠道:“季大哥,娘喊我上车呢,咱们就此别过吧。你记着,咱们做儿女的,切记要听母亲的话。”   匆匆说完,忙返身又上了骡车。   骡车缓缓驶动,季少棠这次没有再追了。他也怕动静一大,真闹出事端来。站在原地呆看了那骡车半晌,方才失魂落魄的回转身,往点心铺子去了。这丫头自己都不听爹娘兄长的教诲,反来劝他听母亲的话。他劝她还差不多。   只是,他连续两次违逆母亲的意愿后,不知怎地,心中反倒生出无限的勇气来。只觉得母亲也不再那么可怕了,母亲的话也不再如金科玉律一般了。往常跟山一样沉重,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母命,莫名的轻巧了很多。   他敢反抗第一次第二次,就自然能再反抗第三次第四次……   ……   “回去便将这破书烧了!”闵氏怒道。   杨雁回立刻跟藏宝贝似的,将书背在身后,辩解道:“娘,你因赵先生所为迁怒于季少棠也罢了,何苦连这书也恨上了?咱家还有读书人哩,你却要效仿始皇帝焚书。”   闵氏叹道:“你少和他来往些罢。他小孩子家家的,想来也是看多了话本,便想着自寻姻缘。有那么个娘在,他这辈子无论心仪哪个女孩儿,都休想自作主张。”   杨雁回生怕这些日子的努力付诸东流,忙道:“娘,自从辞学后,我从未与他有来往。今儿个这一遭,还是在你眼皮子底下瞧着的。他要犯浑由他去,我自不会和他一样的行止。我方才还劝他听赵先生的话来。”季少棠胆大妄为,关话本什么事?只怕在赵先生的严厉教导下,他压根没甚机会读话本。   女儿方才对季少棠说的那番话,闵氏还是满意的。她这才消了火气,又道:“往后不要收他任何东西。万一让人传了闲话,他倒是没什么,只一句年少轻狂便完了,平白耽误了你。”   “女儿记住了。”杨雁回乖乖点头。   闵氏这才又揽过女儿来。唉,都怪那赵先生不识好歹,否则她瞧着季少棠倒也还好。对她闺女痴心一片,且又是个温和绵软的脾性。   女儿不是那柔顺的女子,夫婿自然要具备温、良、恭、俭、让君子五德方好。那季少棠将来若考个秀才、举人的功名,再谋个差事,一辈子倒也安稳。   她认为自己对未来女婿要求实在不高。   算了,想这些都没用。她绝不会让赵先生那种人做女儿的婆婆的。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朵朵开(中)   杨雁回很快迎来了她两辈子以来,过得最难以言说的中秋佳节。   这天,杨鹤拿着个彩塑泥玩偶进了妹妹的房间,并笑话她道:“这么大的人了,中秋还玩兔儿爷?羞不羞?”   杨雁回正在聚精会神读一卷书,压根没听到哥哥的话。   杨鹤上前探头一瞧,立刻丢开了手里的兔儿爷,抽出了妹妹手里的书,小心摩挲着,眼里直放光:“是下册?你从哪弄来的?”   杨雁回这才将思绪从书里抽出来。   她本来正津津有味读小说,身心全沉浸在故事里,如今骤然被打断,顿起几分火气:“你做什么打搅别人读书?”   不爱读书的人,是绝难体会到这种不快的。   杨鹤忙赔笑道:“好妹妹,你如今既得了下册,想必上册读完了吧?快拿上册出来给我看看。”   杨雁回却恼道:“偏不给你看!大哥说了,不许再让他瞧见你屋里有话本。”   杨鹤笑嘻嘻道:“我不在我屋里看,我躲去灶间还不行么?”今儿个过中秋,于妈妈何妈妈都告了假,不来上工。灶间没人。   “娘要亲自下厨做好吃的。小心给娘看到了,拿烧火棍抽你!”   闵氏当然是舍不得拿烧火棍抽儿子的,但肯定会发现幼子对长子的话阳奉阴违。杨鹤摸摸鼻子,决定另觅看书地点。但是在这之前,他得先哄妹妹把书交出来。   他对着小妹连连讨好赔笑道:“你先将书给我。看在二哥给了你那么多书的份上,你也借二哥一本书瞧瞧。反正你都看完了,再说,我又不是不还你。”   杨雁回火气已经消了,看二哥这般抓耳挠腮的想读《西游记》,便也就大大方方将书给了他。   杨鹤欢天喜地接了书来,仍是问道:“你那下册到底从哪来的?”   杨雁回便道:“季少棠送的。”   杨鹤一惊。   杨雁回忙道:“娘看着的,有长辈在,又是在大街上,也算不得私相授受。”   杨鹤叹了口气:“以后别再收他东西了,给小焦知道了多不好!”   杨雁回:“……”她收谁的东西,关焦云尚什么事?   杨鹤觉得焦云尚虽是个粗人,但对妹妹总算还不错。他如今虽只是个普通镖师,动不动就要远离京城。但人家没打算一辈子做镖师,人家想的是先走几年镖历练历练,往后是要开镖局的。   焦师父的名头很响,虽是教防身和强身健体的功夫,但若学好了,一样是高手。他授徒多年,也教出来过几个在武林中名头响当当的徒儿。   焦云尚自己功夫就不错,又顶着他老子的名头,加上又有许多同门,将来要开镖局不是什么难事。   小焦每次走镖回来,总想着要给雁回带东西。可雁回无缘无故就跟他生分了许多。   不过娘好像不太满意小焦。最初娘以为,小焦和他们兄妹三人是打小的情分,所以走得近些,直到最近才算看出端倪来。   若非碍于他们兄弟两个,又见女儿没什么意思,只怕娘早就不给小焦好脸色了。   杨鹤正想着,就听外头传来焦云尚的声音:“杨二叔,杨二婶!”   杨鹤笑对妹妹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正要出去迎客,杨雁回一把拉住他,低声急道:“哥,你见他时千万不要乱说话。虽我们幼时交情不错,但如今年纪渐长,若还跟往日那般不避男女之嫌,要让人生出误会来的。他若问起我,你只说我读书读累了,已睡下了。”   杨鹤:“……”他很同情小焦。怎地一片痴心错付在妹妹身上?   杨雁回也不等杨鹤说话,便真的往床上去了,扯了个薄被盖上,装作睡着了。   她耳中只听得外头传来闵氏的声音:“小焦来了?还带月饼做什么,谁家还不打几笼月饼?”   杨鹤叹口气,只得出了杨雁回的房门,往院子里去了。   就听焦云尚道:“杨鹤?怎地不见雁回出来?”似乎很奇怪为什么从雁回屋里出来的人竟然是杨鹤。   杨鹤便道:“我本要寻她说话,瞧她睡下了,就自己出来了。”   “大过节的,又是白天,她睡什么觉?”   杨鹤只好昧着良心撒谎骗发小。他扬了扬手里的书,道:“我瞧她睡着了,手里还握着本书,想是读书久了,有些乏了,便睡过去了。”   焦云尚瞧见那本书,脸色登时就不好了。   又是这本讨厌的《西游记》。   他不讨厌这故事,他只是单单讨厌杨鹤手里这本书。   闵氏眼见如此,便背过身子,唇角带笑,十分放心的往灶间去了。女儿很会给人吃闭门羹呀!   她倒是不讨厌焦云尚,这小子是个实诚人,又肯吃苦,和自家几个孩子也亲厚。只是女儿那么个娇滴滴的人,又识文断字的,跟这么个大字不识一筐的武夫站在一起,委实不般配。   何况雁回那性子,还是要个脾气温和的夫婿方好。谁知道焦云尚能容女儿多久?这日久天长的,倘或他哪一日对女儿的情意淡了,就他那个暴脾气……闵氏想想便觉可怕。   况且,这小子将来是要开镖局的。他往后若还跟如今一样,时常在外走镖,女儿就要常常独守空闺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日子。   杨鸿见是焦云尚来了,倒是很热络,忙引了人去他屋里了。焦云尚见不到心上人虽然颇为失落,幸而与好兄弟还有许多话说————比如他上次走镖正好经过县城,于是顺手又去揍了姓文的一顿云云。   焦云尚和杨鸿说了许久的话,杨雁回却一直没醒。   眼看都要吃中饭了,他不好留下,只能先行回去。闵氏见他要走,便让杨鹤收拾了一篮子果脯,叫他带回去给爹娘吃。两家人关系不错,闵氏并不想因为一双小儿女的□□,便将关系闹僵。   焦云尚倒也痛快的拎着篮子走了,只是才出了杨家的门,脸上的笑容便垮了。他虽然没什么鬼心眼,但并不傻。都这时辰了,杨雁回纵然还不醒,也该有人去叫她起来醒醒神吃中饭。可是杨家并没有一个人去唤杨雁回起来。   焦云尚也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此刻是什么感受。羞恼?伤心?不甘?   好像都有。   他觉得自己应该寻个机会,跟杨鸿开诚布公谈谈。他们杨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他做女婿很不满意么?他到底哪里比人差了?还是说,杨家中意的其实是季少棠呢?   焦云尚闷闷不乐的回了家。   他家的院墙虽不高,但足够大,能顶杨家三个,但因今儿个是中秋,院里并无习武的弟子。焦师父给孩子们都放了假。偌大的场地空空荡荡,唯有焦师父自己正在打一套太极拳。   焦师娘在屋里摆好了饭,叫道:“老头子,都什么时辰了,别练了,该吃饭了。”   焦师父其实不算老。刚五十岁的年纪,因习武多年,又注重修身养性,比同龄人精神百倍不止,看上不去竟不过三十多岁。   焦师父收了拳,瞄了一眼他的独子,道:“吃了那丫头的闭门羹吧?杨家那个丫头,你别想了。老二媳妇宝贝得紧,挑女婿自然要挑个顶顶好的。”   焦师父和儿子颇有些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意思。虽然他一发威,儿子也吓得活像老鼠见了猫,但儿子的心事,他桩桩件件都知道。而且他的许多秘密,比如那两坛子陈酿好酒藏在哪,那几十两私房钱藏在哪,妻子不知道,反倒是儿子门儿清。   焦师娘闻听此言,走过来对他男人道:“把你那大嗓门收收,倘或给村里哪个混账听了去传闲话,小心杨老二跟你拼命。”   焦师父这才收声了。   焦师娘说别人有一套,她自己嘴上却也是个没把门的,又道:“就算他们要挑顶顶好的怎么了?咱们云尚哪不好了?杨家凭什么相不中?既相不中,就早看好自己闺女,别整日里让她跟在哥哥身边乱跑,动不动来咱家院子里勾人!”勾走了她儿子的心,又不想认账了!   焦云尚不乐意听了:“娘,你别这么说雁回,她不是那样的人!”   焦师娘更不依了:“这时候你就为了她跟我顶嘴,改明儿你要真把她娶进门,眼里还不更没我了?我告诉你,从下月开始,你挣的银子全都给我交上来,不许再私留。我自会给你零花。省得你大手大脚的买东西去讨杨家那小妮子的欢心。”还讨不着。   “你也别想了,他娶不来雁回”焦师父道,“雁回是个什么模样?你儿子是个什么模样?雁回上了好几年闺学,你儿子肚子里才几滴墨水?我瞧那小妮子近来又添了好些大家子做派。那走道、说话,村里的丫头哪个比得上?日后她两个哥哥再考下来功名,就更了不得了。”   焦云尚被父亲大人埋汰的极为失落。   焦师娘冷笑道:“就她?我看她都让爹娘宠得无法无天了。什么样的话都敢说,什么样的事都敢做,半点女儿家的矜持也无。还大家子做派?她们杨家人看不上我儿子,我还看不上她们家女儿呢。”   焦云尚道:“娘,你往日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总说雁回心眼好,长得也好看,性子也讨喜,夸得什么似的。”   焦师娘道:“你也说了那是往日。我往日可不知道她竟然是个水性的。”   杨雁回怎么能这样呢?这分明是始乱终弃!   想她三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千辛万苦养到这么大,她容易吗?这么宝贝的一个儿子,一片痴心给人如此作践。她还不能心疼生气了?   焦师父皱眉,对妻子道:“行了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   焦师娘这才又叹了口气,对儿子道:“我说的也不尽是气话。杨雁回年岁越大,我便越发瞧着她不能娶进门。也不是说她不好,可她不是个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娶妻娶贤,这都是多少辈人传下来的老话了。娘还是给你另找个温柔贤惠的媳妇吧。”   焦云尚脖子一梗:“我只想娶雁回。”   “你……”焦师娘一时竟给儿子气怔了。半晌方道:“我要聘谁做儿媳妇,还能由得你?明儿我就挑个温顺乖巧的女孩儿聘来做媳妇,也好给你们老焦家传宗接代。”   焦云尚立时气短了:“娘,是儿子说错话了,你别生气呀。”万一他哪天又走长镖,过了几个月回来,发现娘已经给他定了亲,那可如何是好?   焦师父对妻子道:“行了,别说气话。云尚还小,找媳妇的事不急,你慢慢挑。别跟他庄大伯一样看走了眼,坑孩子一辈子。等过几年,云尚另立门户开了镖局,多少好姑娘没有呢?”   焦云尚本来听得连连点头,可是越往后越觉得不对劲,听到最后他又急了:“爹……”   焦师父打断他道:“儿啊,你就断了对杨家那丫头的念想吧。就你们俩那性子,说笑玩闹还能在一处。真要过日子,肯定过不到一块去。”   焦云尚被爹娘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里更烦躁,一点过节的高兴劲都没了。他懒得再听,便往屋里去了。心说,天下再没哪个人,中秋佳节比他过得更痛苦了。   不过,他想错了。   是夜,一轮圆月才爬上柳梢头,杨雁回家里便来了人。   许久不见的大伯和大伯母,带着一双儿女上门来了。   杨岳进了堂屋便对弟弟笑道:“老二,咱们一家人好几年没在一起吃过团圆饭了。我寻思着,今年咱们还是在一处过中秋吧。”   杨雁回真想朝杨岳脸上啐一口。他怎么能说出来这么不要脸的话?明明早分了家不在一起过了!   杨鹤也直接拉下脸来。大伯这又是闹哪一出?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中秋了?   杨鸿也蹙起了眉头。大过节的来捣乱,这不像是大伯,倒像仇人。   闵氏本来兴高采烈的在摆饭,闻听此言,不由冷笑连连。   杨莺虽然不敢不来,但此时早已红着脸,躲得远远的了。她都替爹娘臊得慌。   周氏眼见饭菜已经摆满了桌子,有鱼有虾有鸡鸭,还有好几只巴掌大的螃蟹,立时眉开眼笑,道:“哟,我们赶得还挺巧。那大家也别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也别拘礼了,都坐吧!”   杨雁回只觉得倒足了胃口,一点吃饭的心思都没了。她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亲戚?当下便冷着脸道:“哪能现在就坐?还没行拜月礼呢!大伯母还是先回去,带着全家人行拜月礼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变故   杨崎听了女儿的话,忙斥道:“雁回,不许对长辈无礼。”   他是全家唯一一个没生气的,眼见大哥忽然上门来走动,似乎还挺高兴。   杨雁回并不怪爹对她发火,她只是有些怜悯爹。   杨崎对几个孩子说过,他幼时也曾和大哥相处和睦。只是后来,大哥越来越好吃懒做,最要命的是,还染了赌瘾。从此,便一步步沦为了废人。   他本意是教导儿女,莫学大伯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可是说到后来,总是不胜唏嘘,言语中透露出希望大哥哪一天能迷途知返,一家人再如从前那般和和乐乐的想法。   爹的愿望很美好,但杨雁回认为大伯的人品很恶劣,即使不再赌,也不像个好东西。但是想想杨岳已几个月未曾赌钱了,杨雁回便觉得,爹很可能在庆幸他的大哥终于肯学好了。   周氏听了杨崎的话,忙道:“我就知道大兄弟是个明白事理的。”   又对闵氏道:“弟妹呀,我岁数大了,记性越发差了。既雁回说了,那咱们赶紧去院里行拜月礼吧。”   听这意思,竟是要在杨家行拜月礼。   闵氏冷笑道:“天下再没有这样的道理。从来只听说,一家的主妇带着自家人行拜月礼,没听说一家的主妇带着家人去别个家里行拜月礼。”   周氏笑道:“弟妹,咱们今年既在一处过节,那当然也该在一处行拜月礼。咱们这就去吧。再耽搁,只怕要饿着孩子们哩。”   杨雁回悄悄拉过杨莺,道:“走,我屋里有兔儿爷和彩灯。”   待去了自己房里,这才低声问:“小莺,大伯和大伯母这是要做什么?”   杨莺小脸绯红,嗫嚅道:“先是听大哥抱怨说,大过节的,家里连个像样的菜也没有。其实我切了腊肠,娘还让爹杀了只小鸡……后来又听爹说,还是二弟家里伙食好……”她说不下去了。   杨雁回却听明白了,这家子人竟然只是为了蹭饭。   忽听周氏在外头厉声叫道:“杨莺,你个死丫头,干什么去了?还不快出来行拜月礼?”   竟然真的要在一起行拜月礼?   看来杨崎又心软了。杨雁回这次实在是不能支持爹了,对杨莺道:“我不舒服,我才不去。既大伯母叫你,你自去吧。”   杨莺不敢违背母命,只得推门出去。谁知杨鸿却在这时候进来,叫雁回也出去,低声对她道:“难得爹今天高兴,别扫了他的兴致。”   杨雁回闻言有些心软,但仍是不肯依。杨鸿又低声道:“大伯母那等泼才,直接拉下脸赶她走,只怕要闹得更过不好。你先忍一忍。”   杨雁回这才磨磨唧唧的跟着大哥出去了。   结果,待众人要行拜月礼时,周氏竟站到了闵氏前头去。闵氏一怔,待要伸手去香案前拿香时,却被周氏抢先了。   闵氏纵然与这个妯娌打交道多年,也未料到她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杨雁回不忿道:“大伯母,我娘才是我们家的当家主母。你是客,赖在我家行拜月礼已是……”   周氏打断她道:“什么叫赖?有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吗?既然咱们长房二房一处过中秋,当然是我做伯母的先行拜月礼。”   杨岳呵斥妻子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做长辈的。大过节的,你跟晚辈吼什么吼?还不赶紧的?”   周氏忙去行了拜月礼。   杨崎近来的精神好容易又好起来了。要不是怕闹起来,再把杨崎急出个好歹,闵氏真想把大嫂打出去。   杨雁回不愿在周氏的带领下行拜月礼,不待周氏起身,已从香案上端过月饼来,又将一柄精致的小刀奉给闵氏,道:“娘,您是当家主母,这团圆月饼,还是你来切。咱们进屋再分吃月饼去。”   周氏起身,语重心长道:“雁回,你还没行拜月礼,急三火四的跑什么?别仗着自己生得好看,就对月神不敬。小心月神罚你,叫你脸上长了斑,变成个丑八怪。”   这下连杨崎都不干了:“大嫂,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大过节的,你跑来我家咒你侄女么?”   “我这哪里是咒她?我是在教她知礼。姑娘家拜月图什么?不就是图个貌似嫦娥,面如皓月?大兄弟,不是我说你,你们两口子本就把这丫头宠得没边儿了。自打她受了一次伤,你们怜惜她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一家子更是由着她成日家瞎胡闹。一个女孩儿家,没有半点女孩儿样。弟妹管教雁回若是有我管教莺儿一半的用心,也不能纵得她这般无法无天。什么长辈、什么神佛,她竟还全不放在眼里了。这要是我闺女,这般不成体统,一天打她三顿都是轻的。”说着,又坐地上哭起自己的公婆来,直说老两口若不是走得这么早,她也有做主的人了,绝不会被二房的人这般欺负。   周氏喷着唾沫星子,扯着嗓门,长长的一番话连说带嚷的下来,惊动了不少邻里。大伙起初还以为杨崎两口子大过节的拌嘴,纷纷来劝架,谁知到了一看,却是周氏在撒泼。   杨雁回瞧着周氏坐在地上放声痛哭,一时间也是傻了眼。这种无赖泼妇撒泼的场景,她也才是第二回见识到。   闵氏心里更是恨极了周氏。大过节的,给她往家里招一群人来瞧热闹。   杨岳忙喝令妻子起来:“干什么?还过不过节了?还不赶紧起来!”   周氏这才抽抽搭搭的起身。   杨岳又呵斥道:“既已带着大伙行了拜月礼,还不赶紧分月饼去。”   周氏忙又上前,从闵氏手里抽出刀来,另又从香案上端来一盘月饼,切成小块。   杨岳又挥手赶众邻家离去:“大过节的,不在自家呆着,往人家院里跑什么?没见过别人家行拜月礼么?”   遇到周氏这样的泼妇,杨鸿也只能暂时忍耐,对弟弟妹妹道:“先分吃月饼吧。”好歹别在中秋节闹腾起来,尤其不能再让大伯和大伯母干出更不要脸的事来。   给杨家丢人已算是轻的了。把爹气坏了,才更不妙呢。杨崎的脸色已经又变得难看起来了。   杨雁回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忽见秋吟站在一旁,便怒道:“死丫头,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秋吟一怔:“行拜月礼呀!”她家小姐何曾冲她这般疾言厉色过了?   杨雁回依旧怒道:“一个丫头,跟主子凑在一起行什么拜月礼?没见家里又来了人?一会儿男男女女一大群,怎么坐一桌吃饭?还不赶紧重新收拾一桌酒菜,在耳房里专招待大伯母吃。”   秋吟闻言,立刻会意,跑去重新收拾宴席去了。   眼见杨家人要分吃月饼,众邻居以为无事了,便也都散了。隐约还听见有人小声说:“杨二叔好生倒霉,摊上这么个大哥大嫂。”   周氏闻言,提着刀子就要出去找人算账,被杨岳喝住了。   杨岳今日的表现还算识大体,杨崎见大哥比以往像样多了,脸色便也没那么难看了。   待这一场闹完了,众人方进屋去吃饭。   因了杨雁回那一番话,杨家这个团圆饭只好男女分席吃。   杨崎、杨岳、杨鸿、杨鹤、杨鸣在堂屋吃饭。闵氏和周氏各自带着女儿去耳房吃饭。   待进了耳房,闵氏差点笑出声来。那桌子上摆着的,不过是几道从堂屋上端下来的三个开胃小凉菜,又摆了一碟驴打滚,一大盘油撒子,两碟子瓜子、花生凑数。乍一看,倒也似模似样。   这京郊的规矩历来都是如此。主人家若还算宽裕,招待的亲戚多时,虽是男女分席,但席面必是一般薄厚。若主人家境窘迫,又或者一时没个准备,女人的席面便要比男人的席面差许多。   这还算不错了。再往南有几个穷县,无论是过年过节还是婚丧嫁娶,只有男人能上席,女人只能坐在灶下吃主食。待吃饱了,也好伺候爷们吃吃喝喝。这般作践女人,还美名其曰,这叫“懂礼数,守规矩”。   杨雁回暗暗鄙夷周氏。在她们家闹事,还想在她们家大鱼大肉大吃大喝,做梦!   闵氏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意,对周氏道:“大嫂,坐吧。”   杨雁回对杨莺道:“莺儿,我们节前买了许多糕点,我拿给你吃。”   她也不等秋吟动手,便自去拿了些柿饼、蜜桃果脯、艾窝窝、蝴蝶卷子出来。一样拿两个,她一个,杨莺一个。别人都干看着。   周氏不乐意了:“我说你们两个……”饭菜这么寒碜已是慢待。有糕点、果脯还不赶紧拿出来招待客人,是要做什么?虽有驴打滚和油撒子在桌上,但都不对她胃口。最让她看不过眼的是,这两个丫头竟然还只顾着自己吃了,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闵氏忙打断她道:“大嫂,这大过节的,你就让孩子们一处玩会儿,别嚷她们了。才刚闹腾了一场,不累么?雁回,带小莺出去玩会儿吧。”想来有那些糕点在,也不会把孩子们饿着。留在这里,左右也是挨周氏的骂。   杨雁回便对杨莺道:“咱们带上兔儿爷和彩灯出去玩。我听着外头很热闹呢。”   周氏冷笑道:“要玩雁回自去玩。我们小莺是规矩孩子,自要留在这里服侍长辈吃饭。”   闵氏皱眉,这话说得,好像她女儿就不规矩了似的。   杨雁回不满道:“大伯母,莺儿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媳妇儿。大伯母既如此讲规矩,怎地不去灶间吃些馒头大锅菜填肚子,也好省下工夫伺候爷们和姑娘们吃饭?怎么只管坐这里大吃大喝?”   便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她也只见过儿媳站在一边布菜伺候婆婆吃饭。姑娘们虽不用媳妇儿们伺候,好歹和老人一处吃饭时,在饭桌上也是有个座的。从没听说要姑娘家大过节的,伺候精神奕奕中气十足的妈吃饭。   杨鸿在堂屋里听着不好,生怕妹妹吃亏,或者大伯母又闹起来,忙过来拉了妹妹出来,口中教训道:“你若不想吃饭,便拿了彩灯出去玩,莫跟人拌嘴。”连伯母也不叫了。   周氏本欲撒泼,见杨鸿把人拉走了,这才没闹,只是又骂杨莺道:“傻站着干什么?坐下,吃饭!”   杨雁回才不乐意跟周氏坐一处吃饭,听了大哥的话,便回屋提了个六角宫灯出了家门自去寻人一处玩耍。   秋吟要跟着去,杨雁回便道:“我又不走远,只在门口耍一会子。你进去盯着,别叫太太吃了亏。你若应付不了,就来喊我。”   中秋节虽不像元宵节那样,有热闹的大灯会,但还是有不少人家会玩灯。   村里人家虽有小院,地方还算宽敞,到底比不得高门大户。是以,许多幼童、少年、少女们,便会提了灯出了院子,在门口和街坊邻里一起耍上一会子。   秋吟只得回去了。   闵氏也不想和周氏一道吃饭,便对大嫂道:“今儿个晚上的主食倒不是馒头和大锅菜,是大嫂爱吃的白菜猪肉馅饺子哩。大嫂是和我一道去灶间下饺子呢,还是坐这里吃饭呢?”   不待周氏回话,她又抿嘴笑道:“我先去灶间了,饿着他们几个爷们,便是咱们做媳妇的不是了。大嫂是在屋里坐席还是去灶间,自专便是。秋吟,好好伺候莺姑娘。”总得留个人看屋子。   闵氏说完便去了。周氏对着一桌子冷菜和瓜子花生,窝了一肚子火气。还不如在家吃呢!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去年中秋时,参加了本地一个汉服群搞得活动。完全按照古礼过中秋。   讲究很多呀。焚香拜月前还要诵读祭文。而且要分男女,讲“男不拜月”。拜月礼在古代,是主妇带着家里的女性们焚香拜月。   所以,在场的同袍里,行拜月礼时,只允许妹子们出列。   据说是明清后才开始渐渐有的男不拜月的规矩,以前是男女都拜的。这算是提升了女人的空间么?   不过也要分地域,明朝很多地区还是男女一起拜。   《红楼梦》里,贾母是带着众人一起拜月的。曹雪芹并没有说唯女子方可拜月。可见清朝有些地区,也是男女一起拜月的。   不过这些古礼,都渐渐消失了。   但是还有新的节日在兴起。比如,双11啦,双12啦,等等等等。      ☆、桃花朵朵开(下)   杨雁回出了家门,瞧着左邻右舍的孩子、大姑娘、小媳妇们各个兴高采烈,心情便也稍稍好了些。   大伙见杨雁回出来了,知她家今年的中秋过得格外糟心,便刻意和她玩闹开心。   因地处乡村,城里夜禁那一套管不着京郊的人。近年来,吴地“走月亮”的风俗也传了过来。   杨雁回心下好奇,又见娘并未和周氏在一处,反倒自去了灶间吃那两只因煮多了未装盘上桌的大螃蟹,便放下心来。她跟闵氏说了一声,便要和邻居七巧姐她们一起走月亮去。闵氏喂了她一口蟹黄,这才放她去了。   待女儿走了,闵氏又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走月亮的姑娘们提着灯,一路说说笑笑,兴高采烈。杨雁回自然也和大家一处玩闹。但她心下仍是道,这天底下只怕再没哪个人,中秋比她过得更糟心了。   不过,杨雁回也想错了。自有他人也在感慨这中秋过得苦不堪言。   ……   俞谨白觉得自己痛苦极了。   他今日特地带了阿四阿五和宋嬷嬷一起来育婴堂和孩子们过中秋,原本是想大家热闹一番。   没错,宋嬷嬷也来了。   原来那日并非萧桐主动送这老嬷嬷离去。是她自己说教不了俞谨白这等顽劣的学生,闹着要走,不想萧桐竟真的赏她些银子,叫她回家颐养天年去了。   岂料这宋嬷嬷走了没两日又自去了侯府寻萧桐,说她实不忍萧夫人有这么个顽劣不堪的义子,定要帮着调、教好。萧桐便又亲将人送去了别院,并当着老人家的面将俞谨白申饬了一顿,还命他奉茶赔罪。俞谨白指天誓日保证,以后定当礼敬宋嬷嬷,萧桐这才走了。   于是,俞谨白的痛苦日子又回来了。但让他所料未及的是,居然连中秋都不能幸免。   到了育婴堂后,张老先生发现俞谨白身边多了个管教的人,且见这老嬷嬷端正严肃,踏实沉稳,心下甚是满意,便与宋嬷嬷聊了几句关于俞谨白的教养问题。   宋嬷嬷为人非常的阴险狡猾——在俞谨白看来。   她发现俞谨白这么个泼猴一样的人物,竟然很服张老先生管教,于是便添油加醋大倒苦水,例数俞谨白的种种不肖行径。   张老先生大为光火,提着拐棍就要教训俞谨白。幸而被永福拦住了,提醒他今儿个是中秋,不要为了“些许小事”教训孩子。   宋嬷嬷十分不满的看了永福一眼,什么叫些许小事?   俞谨白觉得自己真不该一时心软,便没丢这个老虔婆自己在别院过中秋。   倒是张老先生和宋嬷嬷十分投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络。从养生聊到教育孩子,从教育孩子聊到教育俞谨白,然后又开始同声同气教训俞谨白。   一直到吃中秋宴,两位老人家还是没有住口的意思。   俞谨白便去烫了一壶酒来,左一杯右一杯的向他二人敬酒,口中连声赔不是。只想着把两个老的灌醉了,他就解脱了。   永福看出他的意图,忙低声在他耳边道:“谨白,他们年纪大了,说你就听几句,不爱听就寻个机会离桌。这么灌酒,万一老人家喝多了,再有个好歹,我看你上哪哭去!”   俞谨白经他提醒,方住了手。看二老都有了三分醉意,他便趁机寻个借口,说要出去赏月亮,片刻就回。得到允准后便溜了。   阿四阿五并没喝多,心知俞谨白这是要开溜,便也寻机悄悄跟着他离去了。   主仆三人在这中秋夜里,行走在乡间的路上。当空一轮圆月,向着人间大地挥洒银辉。   可是要走去哪呢?回别院么?冷冷清清没个意思。   俞谨白忽对他的两个笨小厮道:“京郊这几年兴起了走月亮的风俗。每到中秋佳节,女子们便盛装打扮,成群结伴走月亮。不如去瞧热闹罢。”   京郊的女子很懂得趁此机会玩乐,自行添了走月亮的礼仪。她们不止手里提着彩灯,还会往河里放纸灯祈福。小媳妇祈求生个大胖小子,大姑娘祈求寻个如意郎君。   阿五板着脸道:“小的如今方知爷竟是个好色之徒。”   阿四义正言辞道:“爷,这不好吧?太没规矩了。”   俞谨白:“……”   他只是想瞧热闹,这两个混账说得好像他要去调戏良家妇女似的。   “咳咳”,俞谨白道,“想来你们不愿去,我也只好自己去!” 展开身形,往河边去了。   这么好的机会,阿四阿五怎么会不愿去,齐齐嚷了一句:“爷,等等小的。”   话毕,抬脚跟了去。只是哪里追得上俞谨白。   俞谨白这一去,便见到了一个中秋比他过得更痛苦的人。   不过,在他瞧见那人之前,杨雁回先他一步瞧见了。   杨雁回原本是和几个女孩一起走月亮。后来,众女到了会宁渠边上放灯。她这才想起,她没有纸灯。   这倒不打紧,她回去用彩纸折几个便是。反正今晚出来走月亮放纸灯的人多,不用怕走夜路。待她做好了纸灯,另寻几个姑娘一起出来放灯便是。于是便在众女祈福时,悄悄离去了。   杨雁回正走在一条小径上时,前方不远处行来一个满身酒气的少年。   秦英带着几分醉意,牵着一匹骏马,走得歪歪斜斜。   他心里着实不痛快,不为别的,只因从未经历过这般恼人的中秋节。   他家老太太因不爱热闹,往年都只寻了由头,不与众儿孙庆中秋,只在荣锦堂跟自己的心腹老妈妈、小丫鬟们一起乐呵乐呵。今年也不知怎地了,老太太带着众人行过拜月礼后,兴头头的说要在湖边赏月。小葛氏自然要跟着伺候,英大奶奶当然也得跟着伺候。嫡母和妻子都在后头园子里赏月,秦明杰自然也只能在小湖边过中秋了。秦英兄妹三个当然也跑不了。   从头到尾,根本没苏姨娘什么事。仿佛她是个不存在的外人。老太太不喜她,便是她想寻个借口来,也没那个胆子。   作为儿子,秦英心里很不好受。   其实,他一年前求过父亲将姨娘扶正。   姨娘为秦家操劳多年,又生养这么多儿女,将她扶正怎么了?发妻亡故,扶正生过儿子的侧室,在大康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   可是父亲说自己身为礼部堂官,绝不能做这样的事,并严令他不准再提此事。   在御史弹劾,外头流言又愈来愈多后,父亲再次续弦。   他的生母,终究只是个妾。   秦英明白,父亲仕途大好,不到四十岁便官拜礼部侍郎,将来入阁都是极有可能的。以父亲的为人,绝不会冒着给人抓把柄的危险,扶正姨娘。   而今,姨娘膝上的青红紫肿尚未褪去,他们却要言笑晏晏,在老太太跟前承欢。   秦英心情不好,奈何老太太兴致好。   老太太命人折了一支桂花来,大家坐在一起行花枝令。又叫人抬了一扇屏风来,命洗雪坐在屏风后击鼓传花。鼓声一停,花枝在谁手里,谁便作诗。   这下,小葛氏大放异彩。她连续作诗两首,秦明杰读后很是惊喜。   他的儿女和前两任太太,没有一个擅长诗词。四个小妾里,也唯有苏慧男有些才气。不想这新过门的娇妻竟是个才情非凡的。   秦明杰本是进士出身,饱读诗书。如今乍得个才华横溢的妻子,怎能不惊喜?   原本他想起爱妾苏慧男要独自过中秋,心里有些不落忍,这下便把爱妾忘在脑后了。   那小葛氏极会讨人欢心,眼见秦英兄妹几个不善诗文,便主动提出,将作诗改为讲笑话。还说什么,“大过节的,也好让大家笑一笑,也省得我绞尽脑汁作诗了。”   秦明杰见爱妻如此识大体,不由更是喜欢。   可秦英兄妹也不擅长讲笑话,加之心中不自在,怎么可能讲得好?   所以,仍旧是小葛氏唱独角戏。   那大葛氏笨嘴拙舌,不想这小葛氏却是个妙语如珠的。讲出来的笑话新鲜有趣,绘声绘色,还特别好笑。别说老太太和老爷了,便是他们兄妹几个心事重重,也能被逗笑。英大奶奶笑得尤其开心。   英大奶奶向来看不起苏氏,如今终于有了个正经太太,虽说门第太低,可她至少不用被人明里暗里嘲笑头上有个小妾婆婆,自是比往日心情好。   她瞧这名义上的婆婆人物甚好,气质清雅,满腹才情,又会讲笑话,更是将原来的轻视去掉了好几分。   秦英眼见从未正眼瞧过苏姨娘,且因着妹妹的嫁妆跟姨娘置气,姨娘膝盖难受了好几日,他怎么催都不肯去瞧一眼的妻子,反倒对小葛氏和颜悦色,还与她相谈甚欢,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幸好半个时辰后,老太太便说要休息,放他们走了。父亲自是和太太去了华庭轩,他们兄妹三人便各回各处。   因拜月礼行得早,玩乐结束后,时间还不晚。秦英便自取了一坛酒,牵马出府,一路飞驰,赶在一更三点夜禁前出了京城。   乡村的八月十五很是热闹喜庆,他却独自一人,无处可去。   迎风灌了大半坛酒后,他醉得从马上栽了下来。   好容易爬起来,牵着马走了没多久,迷迷糊糊却看到杨雁回。酒意顿时去了几分。   这个丫头他印象极深。   她在荣锦堂说得那些话极厉害,不但指责了二妹妹和姨娘,更给秦家立了规矩。他们母子以后有了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给老太太和太太过目。否则便是不孝不贤!   杨雁回原本兴高采烈走在青纱帐间的小径上,乍然瞧见酒气冲天的秦英,差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就见秦英牵着马,摇摇晃晃向她走了过来:“……杨姑娘?”   杨雁回四下瞅了一眼,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怎地恰好这段路上就没第三个人影呢?   不待她返身离开,秦英已丢开了缰绳,几步逼近她,一把拉过她衣襟,醉眼迷离,细细打量她,审视她。这小村姑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搀和秦家的家事。   他开口,一阵酒气扑到她面上:“这张脸总比黄秀珠好看些。你既这么喜欢管秦家的家事,不如就入了我秦家的门可好?”他那么尊重黄氏有什么用?他一无小妾,二无通房,三不嫖妓,四不养娈童,身边连一个像样的丫头也没有,黄氏有念过他半分好吗?还不是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他娘!那他也没必要给她体面了!她自诩美貌,他就偏偏要收一个更美貌的良家少女做妾。   杨雁回被惊得三魂出窍,七魄离体,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呆了!   半晌,她才厉声道:“小畜生,知道我是谁吗?你个没人人伦的东西!”   居然连十一岁的妹妹都不放过!   这个认知在杨雁回心头掠过后,她自己也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但她很快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秦英酒壮人胆,撒起了酒疯,扯着杨雁回往玉米地里拖去:“你不就是个卖鱼的?既你这么讨我祖母喜欢,我便给你们个机会天天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救美谨白戏雁回   “救命啊!”杨雁回高声喊道。   秦英习武多年,身强体壮,力气极大,她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也摆脱不了他。   “怕什么,小爷不是那种吃了不认账的人,跟了我,自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秦英继续往杨雁回面颊上喷酒气,又拖着她往玉米地深处去了。   杨雁回一边挣扎,一边高喊求救,只觉脸上被划破了好几处,如刀刃割过一般生疼。   秦英正拖着杨雁回往深处去时,忽觉一旁的玉米地一片急速的哗哗声,仿佛游蛇穿梭一般灵动迅速。他也是习武之人,情知有高手来此,不敢大意,松开杨雁回,严阵以待。   他的手甫一松开,杨雁回只觉身后被人一拉,瞬间又跌入一个男子怀里,立时吓得花容失色。正待反抗,耳畔传来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杨姑娘。”   杨雁回立刻松了一口气。   俞谨白护着杨雁回,匆匆带她离开玉米地,再未让她被划伤一丁点。   秦英随后便从青纱帐中钻了出来。   俞谨白就着月色,细看杨雁回。   非礼她的小畜生显然不懂怜香惜玉,并未避着玉米叶,她的左右手腕和手背上,各有几道划痕,最惨的是一张小脸上竟也有三道划痕。幸好伤口极浅,不会留下疤痕。否则她一个女儿家,破了相可如何是好?   他转而怒视秦英。算这小子识相,自己从里面出来了,否则还得劳他大驾去追!   杨雁回一手指着秦英,脆生生叫道:“俞大哥!他非礼我!”一副找到靠山的模样。   “我看见了!”俞谨白伸手一拨,将杨雁回推到身后去。   “揍他!”杨雁回躲在俞谨白身后,朝秦英挥了挥拳头。   秦英看得好笑,依旧是醉话连篇:“原来小丫头已经有情郎了,如此便算了吧。”言罢,转身走向身畔的骏马。   “想走?做梦!”俞谨白自不能容忍他就此离去。哪怕今晚遇见不认识的女孩儿求救,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话毕,身子拔地而起,人好似利箭一般射了出去,左腿屈膝,右腿却是笔直坚、挺,充满劲力,直直踢向秦英后心。   杨雁回霎时便看呆了———月光下腾空而起的青衣少年,简直好像天神下凡!   秦英察觉身后风声不对,忽然拧身,手中一根马鞭挥出,凌空扫向俞谨白面颊。   这小白脸竟也是个高手?!俞谨白不敢大意,身形变幻如鬼魅,避开马鞭,却攻势不减,仍旧踢了过去。   秦英醉意全消,忙闪身跳出圈外,避过他这一脚,稳住身形后,竟赞了一句:“好身手!”   “不然怎么教训你?”俞谨白再次展开身形,飞出一脚,直踢他面门!   秦英心知此人不会放过自己,因距离太近,只得丢开马鞭,施展拳脚,和他斗做一团。   杨雁回就见两个少年拳来脚往,打作一团,却比寻常少年打架精彩千万倍。他两个身形难测,出招迅疾,力道刚猛,忽高忽低,简直好似月下两条游龙相缠,一时斗得难解难分。   真是太好看了!她简直要鼓掌喝彩了,遂在一旁瞧起了热闹。   只是杨雁回还未看够,胜负已分。   秦英到底是被俞谨白一脚踢飞,身子重重跌倒,再也起不来。   俞谨白上前,又是一脚踢在他腰眼上:“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出来调戏良家妇女?我若是你,便直接拿个尿壶盖住脸,再不出来见人了。”   秦英疼得身子蜷在一起,只是咬住唇,未曾哼出声。   “俞大哥,接着揍他!”杨雁回在一边叫道。   俞谨白回头瞅了一眼兴奋不已的杨雁回:“不如我再照样踢他几脚,送他去见阎王可好?”   “算了,别打了,会惹祸的。”杨雁回道。   俞谨白叹口气:“可若不好好惩治他一番,我心里这口气下不去!”他看上的小丫头,他都没舍得碰,竟然差点让这小畜生给糟蹋了!   “那怎么办?”杨雁回很天真的问。   俞谨白单手将秦英拎起来,扔在马上。秦英横趴在马上,咬牙道:“你敢动我试试!我……”   俞谨白甩了他一耳光:“你敢再说一个字试试!”   秦英半张脸登时肿起来。   俞谨白又回头对杨雁回道:“杨姑娘来不来看戏?”   “看!”   俞谨白将秦英捆了,又抓了一把青草,塞了他的嘴,牵着马,绕过一片玉米地,来到南边的小径上。这条小径更窄,也更崎岖不平,极少有走月亮的女子从这里过。但这里却有一棵歪脖子老柳树。   俞谨白笑眯眯看着马上的人,道:“不如我将你吊死在这树上,人看了只道你是自缢身亡,如何?”   秦英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忙去看杨雁回。这小村姑知道他的身份,他就不信,她敢让他死!   俞谨白将他从马上揪下来,拍拍他脑袋:“放心,不会真叫你死。”   秦英目中终于流露出恐惧之色,不知道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   一刻钟后,俞谨白和杨雁回离开了那棵歪脖子树。秦英被四脚朝天捆了,吊在树干上,活像乡民年节时捆了猪挑着去杀的模样。   俞谨白临走前还拍了拍秦英的脸颊,道:“你记住,小爷是俞谨白。日后要报仇,千万别找错了人。”   杨雁回临走前,拿着根小棍,在他屁、股上敲了敲:“小畜生,你说如果我将今晚的事告诉你祖母和你父亲,你父亲该拿你怎么办?我可是听说他家教甚严呀!”   秦英差点没让这小丫头气晕过去。   俞谨白的脸不由黑了一黑。这丫头是在非礼良家少年么?   ……   皓月当空,照着一泓清水。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临水而坐。   “你胆子也太大了,深更半夜竟然敢走青纱帐。”俞谨白道。   他特地寻了这么个僻静的所在,好让二人不被放纸灯的人打搅。这个地方,他和杨雁回以前来过。是庄秀云跳水的地方。   杨雁回只是呆呆看着水面,想着刚才的事。她这会儿才后怕起来。若非俞谨白经过,听到她呼救,只怕她现在已让人糟蹋了。   她大仇未报,才刚赢了一小局,就差点吃这么大个亏。越想越委屈,不知怎地,忽然就小声啜泣起来。为什么恶人就那么难遭报应?   她一哭,俞谨白反而哈哈笑起来:“你还知道怕啊?”   他若去哄杨雁回,只怕杨雁回更要委屈起来。可他这么一笑,杨雁回立刻没了继续哭的心思,气恼得瞪了他一眼:“你真没良心,这种时候还笑!”   俞谨白一点也没有反省的觉悟,反而笑道:“哭起来还挺好看,莫停,继续哭。”   杨雁回更是一点感激他的心思也没了,反而想给他几巴掌。哼,她冷笑,有他急的时候!   她又摸摸自己的脸:“有什么法子能让人看不出我受过伤?我不想让家人担心。”   “这种事你想瞒着他们?”   杨雁回只是叹气,没说话。   俞谨白道:“现下我也没别的法子。你回去只说,走夜路不小心跌进了玉米地,想来你家人也不会疑心。”   “也只能这样了。”杨雁回决定就这么办。   俞谨白又道:“看不出你这么小个人,居然如此有主意。”劝别的女人和离,还帮人家出主意打官司。便是长她十岁的女子,哪怕能将家务打理得极好,也极少见这么大胆,这么有主见的。   岂料杨雁回却道:“我不小了,只怕比你还大一些哩。”   俞谨白又哈哈笑起来。   杨雁回并不和他理论她二人到底哪个大一些,左右秦莞至多不过比他大个一年半载,说不定还真比他小。她忽又笑问:“俞大哥,你可知你方才打得是谁?”   “一个小畜生。”   杨雁回仍是笑道:“他是礼部侍郎秦明杰的独子,威远侯霍志贤的大舅哥。”   “什么?”俞谨白腾的站了起来,“你太不厚道了,为何不早说?”早知那小畜生的身份,他绝不会自报姓名。这丫头早该提醒他!   万一秦侍郎和霍侯爷联手找人。被萧桐知道,骂他一顿是轻的。   呵呵,这家伙果然急了!杨雁回振振有词,仰头对他道:“他自己原本要说,被你一巴掌打得不敢说了。”   估计是被那一巴掌打醒了,没脸说。秦明杰后宅虽然妻妾、嫡庶不分,在外头却是极要名声和脸面的。何况……杨雁回唇角轻轻一扯,又露出一个冷笑。秦英心里居然很在乎英大奶奶。他对她无礼,不像是看上她了,反倒像是在跟英大奶奶置气。黄秀珠可不就是英大奶奶的闺名么?   他原本那般规矩,连苏姨娘气英大奶奶眼中无人,三番五次要往他房里塞人,他都坚决不要。这种事,秦明杰是不会插手管的,他原本可以大大方方收了。却为何不要?想来是为了讨大奶奶的欢心。可惜大奶奶还是瞧不上他。   若他在外头做了这种事,传到了英大奶奶耳朵里,英大奶奶岂非更瞧不起他?竟然对祖母的客人下手,还是个如此年幼的女客!禽兽不如啊!   俞谨白发现这丫头竟然在笑,以为她在笑他,便将她方才的话如数还了回去:“你有没有良心?这种时候还笑?”   杨雁回心知他相差了,却仍是得意道:“谁叫你上回耍我!明知我是男装,偏还要往我头上插一支小梳子。”   “插上去是挺好看呀”俞谨白复又坐了下来,望着她笑,“何况你也没拒绝。”小丫头报复心还挺重。   “……”杨雁回被噎得没话说,又想揍人了!   杨雁回实在好奇,便问:“你是害怕秦英报复你,还是担忧你的名字又引人注意?”   俞谨白好笑道:“什么礼部侍郎,什么威远侯,会让我怕?丫头,若今晚仍不解气,你只管放心上秦家去闹。我听闻秦侍郎虽内宅混乱,教儿子倒是极用心。你大可让那小禽兽,好好享受一番家法的滋味。我保你无事!”秦英原本在外风评甚佳,否则也娶不到黄家的嫡长女。若闹出这种丑事平白坏了名声,秦明杰还不得狠狠收拾儿子一顿?   杨雁回闻言,脸色大变。俞谨白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怕他的身份比那身功夫更不寻常。她忙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俞谨白发现小女孩儿起了疑心,抓了一把草在手里,一边把弄野草,一边笑嘻嘻道:“我是给当官的看门护院的。运河边上那些大宅子你见过吧?我主子让我帮他守着别院,护着他的外室和子女。因怕被家里的母老虎知道,严令我不得在外招摇。我每月得三两银子不说,还有吃有住。我的屋子又宽敞又干净,每日的伙食也不错,还能任意使唤小厮。主子每每来一次,还能再赏我些银子。像我这种孤儿,能捞到这么个轻省活计,实在是天上掉馅饼了。我并不想丢了这份差使。杨姑娘,你千万别和人说今夜见过我。便是秦英敢嚷出去,你也只当他是说醉话。”   一番谎言说得十分顺口,脸色丝毫未变,任谁听了都要当真。   杨雁回不由鄙夷道:“瞧你那点出息!”想了想,忽又笑了,问道:“俞大哥,你知道原来发玉米种的那个宅子是谁的吗?”   俞谨白摇头道:“不知道。我既不去打听别人家,也不愿让别人家来打听我们。不过,我虽不方便告诉你我主子是哪个,但若你得罪了秦家,只要我想个法子求求我主子,总能保你无事。”   杨雁回道:“便是你愿意帮我,我又怎好麻烦你。”   她话刚说完,忽觉俞谨白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草船。他一边说着话,便编了这么个小巧玲珑的玩物。她不由笑道:“你的手倒巧。”   俞谨白笑道:“看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安慰你的。你不是要放纸灯?如今纸灯没有,草船倒有一只。趁着月色尚好,此地又无人打搅,还不赶紧放草船祈愿?保你心想事成。”   杨雁回喜道:“这倒是新鲜。”   她将草船放入水里,跪在水边,双手合十,闭了眼,对月祈福。   俞谨白在一边细细打量她。闭月羞花的一张脸,在月色清辉下显得天真无邪。水月交融,波光一映,带着几分圣洁。这张漂亮的面孔下,藏着大胆、聪慧、反叛的一颗心。   可惜她年纪太小,他一点邪念也生不出来,倒是很想逗着她玩玩。   待杨雁回睁开双目,复又坐回来。俞谨白忽好笑道:“雁回妹妹,你说我们孤男寡女坐在这里,像不像偷情?”   杨雁回:“……”   就听俞谨白接着道:“今夜月朗风清,夜色大好。此地临水傍柳,端的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如此良辰美景,咱们不可辜负。”   杨雁回的身子不由向后缩了缩,准备随时拔脚逃跑。是了,她方才定是被秦英吓糊涂了,无端端就那么相信他。   俞谨白的身子向前倾去,渐渐向她凑近,面上堆满坏笑:“雁回妹妹,你那么害怕秦英,怎么就不怕我呢?也许我比他更坏。救了你,只是不想让他占你便宜,为的是便宜我自己。”   杨雁回看着他在月下晶亮璀璨的眸子,满满都是调皮的笑意,不知怎地,忽然就看穿了他的用意。她便用足力气,劈手照他脑袋上给了一下子:“混蛋!”   俞谨白给她打得一阵头晕,不由跳了起来,免得她再来一下子:“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杨雁回也站起来,嗔道:“谁叫你乱开玩笑吓唬人!”   俞谨白又笑起来:“你倒是挺信得过我。”   他瞧瞧四下里,夜色越来越深了,便又正色道:“我送你回去吧。这里湿气重,晚风又凉,不宜久坐。”   杨雁回也觉时辰太晚了些,她再不回去,家里人该出来寻她了,忙道了声:“好。”   于是,杨雁回走在前面,俞谨白负手而行,跟在她后头,一路将她送至大道上。   眼见得前头有几个相熟的姑娘正提了灯往青梅村走,杨雁回便对俞谨白道:“我看到同伴了,俞大哥就送到这里吧。”万一给人看到她和陌生男子大晚上走在一起,就不妙了。   这么急着分道扬镳?俞谨白不由伸手,捏了捏她脸蛋:“果然没良心,这就要赶我走了!”   杨雁回吓得忙又去打他,俞谨白却松了手,远远逃开了:“雁回妹妹,有缘再见。”   待他走远了,杨雁回这才揉了揉被他捏过的面颊,重新整理下情绪,唤住前面的人群:“七巧姐,等等我。”   众女回头见是她,忙问道:“你去哪里了?叫我们沿着水边一阵好找。”   杨雁回道:“看见一只野兔跑过去了,便去追。不想走得远了些。”   众人便又一道回去。   途经一条小径,杨雁回不由朝不远处的歪脖子老柳树上瞧了一眼。因知道那上头吊了人,她依稀能看到秦英的影子。   中秋佳节,这小子竟然跑到城外撒酒疯,想来这个节过得很不好受。   这才好哪!苏慧男和她的子女过不好节,她就痛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觉得我这章的章节名怎么样?   如果后面都弄成这样八个字八个字的章节名怎么样?会不会显得作者更有才华一点?哈哈哈哈。      ☆、骂周氏雁回砸家宴   周氏看着眼前的菜,心里直冒火。   她吃了几口开胃的凉菜,肚子越发饿了,偏生眼前没有一个对胃口的。想着妯娌说去下饺子了,于是等了等。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她只得去了灶间,却见到一碟螃蟹壳子,一只酒壶。闵氏身下躺着一张铺了褥子的躺椅,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单子,守着灶台下一点火苗,睡得香甜。   就这么一点火苗,灶上的水是甭想烧开了,下饺子更是猴年马月的事。闵氏不过是取暖罢了,免得自己在灶间睡觉受了寒。   周氏大怒,叫道:“弟妹,你这是作甚?”   闵氏睁眼看是她,便翻个身继续睡,口中只道:“我才喝了酒,很渴睡,大嫂自便吧。”   周氏更是怒火中烧:“没规矩,没礼数。”却又不能将弟妹怎样,便去了堂屋。   她大大方方坐到八仙桌前,道:“这是一家人吃团圆饭,又不是招待亲戚,做什么还要男女分席?”待举箸要吃,这才发现好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幸好还有一只螃蟹在,她便伸手去拿。   杨鹤赶在她之前将螃蟹拿了,起身朝耳房内叫道:“秋吟,今儿个招待大伯母真是辛苦你了,还剩最后一只螃蟹,赏你了。”   秋吟出来,忙不迭接过螃蟹,又谢了二少爷一回,便自回耳房,和杨莺分吃螃蟹去了。   周氏便又去夹剩下的鱼头。幸好她还算喜欢吃鱼头。她筷子伸到一半,杨鹤便将鱼头夹走了。周氏十分不悦,只得去夹仅余的最后一个椒盐大虾。   岂料杨鹤又抢先了。周氏正想教训他,鱼头还没吃,怎地又去夹虾。杨鹤已将虾放到杨崎面前的小碟子里,道:“爹,你多吃些。”又将最后一块红烧排骨夹给了杨鸿,道:“大哥,你也吃。”   幸好那只小鸡炖蘑菇还剩大半,周氏便去吃小鸡炖蘑菇。   杨鸿默默的将仅余的一只鸡腿夹给了弟弟,又夹走了鱼头,丢到一边的簸箕里,道:“鱼头有甚好吃,不如一会拿去喂七巧家的猫。”这才又去吃自己的红烧排骨。   周氏瞅了一眼,余下的鸡肉还不如自家那只整鸡呢。再看看丈夫和儿子,各个吃得红光满面心满意足,想来不下饺子也饿不着他们,她心里更是光火,一顿饭吃得更是没滋没味。   不多时,杨雁回进了堂屋,还不待去耳房,杨鹤便唤她过来,拉着她看看脸,又看看手,蹙眉问道:“怎么回事?玩彩灯玩出一身伤来?”   杨雁回便道:“出去走月亮了,天黑没看清路,跌到玉米地里了。”   周氏不由拍掌笑道:“我早说了,对月神不敬,月神会罚你变丑的。”   杨崎父子顿时气恼。   这个臭娘们儿!杨雁回早就恼了她。中秋节跑来她家欺负她的母亲,跟闵氏争着拜月、切月饼。如今闵氏人在灶间,她竟厚着脸皮来堂屋大吃大喝。   想起这些,杨雁回连亲爹也顾不得了,直接往周氏跟前的碟子里啐了一口,道:“从未见过你这样厚脸皮的主妇。大过节的,带着一大家子去别人家里讨饭吃。”啐完了骂完了,犹不解气,又抓起她面前的杯盘直接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我让你吃!”   周氏给她气了个倒仰:“好啊,咱们杨家竟出了你这样的泼妇!”   “是娶了你这么个泼妇进门!”杨雁回冷笑道,“我本以为大伯母这样的女人不稀奇。嫁给破家败业的男人的女人,把好好的儿子养成废物的女人,自己是女人还要作践女儿的女人,我见多了。可是家里有吃有喝,过中秋还要带全家讨饭吃的老东西,我第一次见!如今我才知道,大伯母有多稀奇。”   杨雁回一番话,连同杨岳父子也骂进去了。这里是青梅村,又不是什么官宦府邸。饿死老娘的儿子,拿着大棒子把丈夫打哭的妇人,她都见识过了。如今再多她这么一个骂大伯和伯母的侄女,也没甚稀奇的。   杨岳气得一拍桌子:“老二,还不管管你闺女,这是要反了天了!”   周氏气得撸起袖子:“我今儿个非得教训你这小妮子。”她抓起手边的椅搭朝杨雁回抽了过去。   岂料手刚扬起来,头发被人一把抓住,使劲儿往后一拉,后背又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再被人抓着肩头往后一拖,摔在了地上。   “周桂花,你敢打我闺女”闵氏居高临下指着她骂道,“你们全家吃我的喝我的,还想踩到我头上去?!你个给脸不要脸的烂货!”   杨莺从耳房探出头来,瞧见不好,赶紧缩了回去,又急又怕,身子一阵抖。   秋吟忙出去看情况。   杨鸣眼见周氏被打,抓起舀鸡汤的铜勺就要上去帮忙。   杨鹤狠狠踢了一脚他的凳子,杨鸣只觉得小腿被重重一撞,整个人向前一扑,脑袋一下子便扎在了热乎乎的鸡汤里。   杨鹤在他后脑勺上一按,不叫他出来:“大堂哥,你在我们家吃饱了喝足了,就想练练拳脚,演示一番功夫么?”岂有此理,这个王八蛋敢拿着铜勺去招呼他娘。   周氏见儿子被人埋在了汤盆里,又急又恼,偏生她摔得不轻,一时不得起身。   杨岳生怕儿子吃亏,忙去拉杨鹤,却不慎绊到杨鸿的腿,身子朝桌上扑了过去。杨鸿忙扶住了他,担忧道:“大伯千万小心。”然后一直扶着他,再不松手了。   周氏躺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拍着地直吼:“你们一家子欺负我,我不活了。杀了人了!杀了人了!杨雁回,我要告你忤逆!”幸好这里是堂屋,杨家的院子也不算小,她的哭声一时半会还招不来人。   杨雁回好笑道:“你算哪根葱,要告我忤逆!”   杨鹤眼看着差不多了,便将杨鸣拉了出来,一把掼在地上。杨鸣只顾着大口喘气,哪里还起得了身!   杨崎也气得拍桌子:“大哥,我敬你就敬出同室操戈来了?”他看得明白,若非小儿子眼疾手快,杨鸣那铜勺就打到妻子身上去了。   闵氏喝令道:“秋吟,去将街门插好,鸿儿,带着弟弟妹妹和你爹回房去。让你大伯母躺地上哭个够。她要是敢起来,我还不依了!”   言罢,抬脚出了堂屋。想想仍是不解气,又回身指着周氏道:“以后别说打发小莺过来,就是一家子全跪在我家大门口,也休想再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钱。”   杨岳气得又对杨崎道:“还不赶紧管管?一个妇道人家,竟敢骑到你头上去了。”   杨崎也觉闹得有些太大了,这简直是要彻底撕破脸。他刚要开口,闵氏便朝他恨声道:“杨崎,要不是看你的面上,我早把这一家子烂货撕成八瓣了,何苦受这么些年闲气?我是不想再被人作践了。你敢再给你大哥一个子儿,我就不跟你过了!”   杨崎怔了半晌,缩在一边不吭声了。他这么多年都没和妻子红过脸,不想今日也没犯什么错,闵氏竟说出这样重的话来。   在混账大哥和恩爱媳妇之间,他不需要任何考虑,肯定选媳妇。   闵氏又看一眼满屋里的杯盘狼藉,拿帕子捂了脸,一路哭骂着回屋去了:“我这过得什么节?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吸血鬼、狼心狗肺的东西!”   杨岳心知不好,再闹下去,两家人真就彻底断了关系了。他还等着在二弟身上捞大便宜,怎能这时候决裂,于是便道:“二弟,你还是好好劝劝弟妹。咱们是亲兄弟,怎么就闹得跟仇人似的了!”   又过去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在撒泼的周氏:“还不起来!闹什么闹?都这时辰了,也该带着孩子回去了。”   杨莺听见动静,忙从屋里出来去扶了大哥起来。   待杨岳一家子走了,杨崎忙带着几个儿女去看闵氏。   闵氏正坐在炕头上,一边掉眼泪,一边揉心口。杨雁回忙上前给娘顺气,柔声劝道:“娘,莫跟那等泼妇生气。”   谁知闵氏却怒道:“少在我跟前卖乖!”   杨雁回一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娘……我……”   “跪下!”   杨雁回从未见过娘发这么大脾气,吓得忙跪了。   闵氏拿起扫炕笤帚就打了下去。杨雁回万没想到,她竟也会有今天,只是呆呆看着笤帚落下来。   杨鹤眼见母亲要打妹妹,忙跪下来,挡在小妹身前,替她挨了一下子。   闵氏又心疼又气恼:“谁叫你护着她的?”   杨雁回也急问:“二哥,你没事吧?”心里感动得稀里哗啦,只想着以后再不跟二哥斗气了。   岂料杨鹤却笑了起来:“娘这力道跟挠痒痒也没差多少,可见也不是真生雁回的气。”他原本看娘那么气势汹汹的一下子打下来,心想着,小妹还不得给打哭了,所以挡了下来。谁知真相着实让人伤心————为什么他挨揍时,从没被这么轻拿轻放的对待过。   原来只是吓唬人的,杨雁回松了口气。闵氏却真的生起气来,教训道:“你大伯母说话不中听,你就当她放屁好了。跟那种人置什么气?你这样跟她硬顶,她再到处嚷嚷败坏你名声可怎么是好?她那样的人,什么样的瞎话编不出来,什么样的坏事做不出来?知道的说她为人不好,不知道的还真当你是个无法无天的。将来怎么说亲?”   杨雁回却道:“女儿宁可不要贤名,也要教训大伯母。女儿看到娘窝在灶间过中秋,心里就难过。反正她又不是没败坏过咱家的名声。”   闵氏越发生气了:“你不顾自己,也该想想两个哥哥。万一你和大伯母动起手来,他们能眼看着你吃亏?这不是一个两个全上手了?”幸好她反应快,先上去把周氏给打了。要不然,只怕杨鹤打的就不是杨鸣了,直接就得上去揍周氏。   闵氏又道:“若他们名声也坏了,书读得再好也难考上功名,便是考上了,也难保有小人抓着把柄作怪,叫他们被革去功名。读书人那么多,考下功名的才几个?每年多少落榜的盯着补缺?你骂大伯一家子是痛快了,可你大哥二哥苦读多年,毁到他们手里怎么办?”   杨崎劝道:“你把大哥想得也太不堪了。鸿儿、鹤儿都是大哥的侄子。若他们兄弟争气,大哥也跟着沾光。他怎会毁了侄子?”   “怎么不会?”闵氏火气更大了,“我看那两口子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原想着,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他们好,他们早晚会明白过来。毕竟都是兄弟,便是有些矛盾,到底还是一家子。可这些年他们都干了什么?跟个无底洞一样,怎么填都填不满,也不见他们念过咱们半点好。莫说我了,你就没寒心么?”   杨崎顿时没了言语。   杨鸿劝道:“娘,先让弟弟妹妹起来吧。”   杨雁回早被闵氏一通教训灰了心,深觉自己莽撞了,连忙认错:“娘,女儿知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闵氏这才道:“还不起来。”   兄妹两个这才起身。   杨雁回又问:“娘,我闯了这样的祸,会不会给哥哥惹麻烦?”   闵氏道:“你二哥又没打长辈,谁家孩子还不打架呢?你大伯母是被我打的,再不给她一个钱的话也是我说的,想来她也只有更记恨我的。你们兄妹只怕都得靠后边去。哼,隔三差五来打秋风,还想挺直腰板做人?做梦还差不多。他们为了继续来讨饭吃,这口气少不得也要忍了。可你不能再这样了,否则迟早惹麻烦!”   杨雁回忙应了。   这中秋节过的,什么兴致都没了。闵氏挥挥手,不耐烦道:“行了,都别在跟我跟前杵着了,都散了吧。”   杨鸿这才带着弟妹出去,和秋吟一起收拾堂屋,又找来药膏,给雁回涂药。几个人隐约还可听闻杨崎向妻子赔礼的声音,过了许久才听到闵氏破涕为笑的声音。兄妹三个偷偷乐。爹真是可怜,莫名其妙就把娘惹了。   ……   轰轰烈烈的中秋节总算过去了。   翌日,杨雁回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昨夜折腾累了,本想再睡一会儿,忽想起什么,便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还想看秦英的笑话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抓紧让女主赶紧布局完毕。她需要在八月份布个局,所以她老也长不大,往后就快了。表问我为啥~~~~(>_<)~~~~   ☆、杨家女初会狠罗娘   杨雁回穿好衣衫,匆匆洗漱完毕,随手挽了个慵妆髻,便出门看好戏去了。想来一大早便有下地干活的老农发现秦英了,说不定大家正围着他瞧热闹哩。   很可惜,杨雁回起得太晚了,没看到秦英狼狈的模样。倒是看到她家邻居,那只大黄狗的主人小黑哥在骂街,什么“我捡来了,就该是我的。凭什么他们牵走?几两银子就打发了我……吝啬鬼,挨千刀的,没良心呀……”   小黑哥为人还成,就是对银钱有些斤斤计较,只要他认为该他得的钱没得着,就忍不住要骂骂人发发火撒撒气。   小黑他娘走来劝儿子:“大清早的,别骂街了,快回来吃饭。”   杨雁回便问小黑娘发生何事了。小黑娘便跟她说了。   原来小黑一大早下地,结果牵回来一匹马,说是在地头看见的。那匹枣红色的骏马,银鞍彩辔,异常神骏,一看便知是哪个公子哥的。   不多时,果然有两个模样清秀的小厮来寻马,说是他们公子的。小黑娘怕惹了不该惹的人,便让他们将马牵走了。对方送了他家二两银子的谢礼。   小黑娘喜得什么似的,二两银子够家里过一个月了呢。偏小黑觉得对方给的少,娘不该这么痛快就让他们牵了马去。   杨雁回听得好笑,又问:“有没有见到那个丢马的公子?”   小黑娘只说:“没。倒是听焦七叔说,他一大早下地,看到个公子吊在树上,便救了下来。那公子说,昨儿个夜里赶着进京和家人团圆,遇到歹人抢了他的银袋,还将他吊了起来。唉,真是可怜。咱们这里一向治安大好,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怎么偏生让个半大孩子给遇见了?焦七叔说,孩子手脚都不能动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幸好他家小厮一大早就出了城来寻他。不然可怎么是好?焦七叔本想带他回家歇歇,见他不愿意,又来了照顾的人,也就罢了。想来那马也是那公子的。”   居然没能引起大家的围观,遭受一番指指点点,真是可惜了。杨雁回只得悻悻回去了。   吃过早饭后,闵氏便收拾了些糕点,又将昨夜没来得及下锅的饺子装了好些,带着三个儿女去了兄嫂家走亲戚。   闵舅舅一家人原本高高兴兴的接待小姑和表弟表妹。结果发现闵氏带了饺子来,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舅舅不悦道:“素贞,哪有回娘家还要自己带饭来的?”妹妹往日从未做过这样叫他们脸上不好看的事。   闵氏便道:“这是肉馅的饺子,搁不住。在家白放着也是坏了。”   杨鹤忙道:“舅舅,你不知道昨儿个夜里的事。”他将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了舅舅一家人听。闵大舅一家这才知道,闵氏为何带了饺子来。   因杨崎没来,闵舅妈说话便也少些顾忌。她对雁回道:“下次可不敢这样了。莫说你姑娘家家的,事情闹大了传出去不好听。单说你大伯两口子,那可都是不好惹的。那两口子昨儿个吃了那么大亏,万一日后寻你们晦气,甩又甩不脱,如何是好?”   杨雁回只得点头称是,只说往后都不敢了。   闵家虽在县城住,但在乡间也有百十来亩地。午饭时,舅舅、舅妈又和闵氏聊起秋收的事。   今年秋收比前两年晚,京郊的庄户人家,几乎各个都是中秋后才开始收玉米。八月十六不走亲戚的人家,今儿个已开始忙活着收粮食了。杨家打算十七收玉米。   闵氏感叹了一回:“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话果然不假。上回被雹子砸的那些人家,没成想到是小赚了一笔。朝廷免了后半年的赋税不说,还发放一笔赈济,又有好心的人家给他们送了玉米种。那玉米种虽不值什么,那也省一笔小钱不是?现在人家那玉米杆长得也可高呢,就是才结出玉米棒子来。可现在离霜降还早着呢,那玉米还能再长些日子。只要不耽误麦苗破土,少说还能让那棒子长十几二十天。这么下来,人家的收成比往年也少不了很多。”   闵舅妈笑起来:“我怎么听着,你恨不得让自家也被砸一回。”   众人闻言都笑了。   闵氏也笑了:“宁可不挣这钱,也不想挨雹子砸。想想好好的庄稼都被砸死了,怪心疼的。”   闵舅舅道:“听着也是稀奇。他们那庄稼长得倒是快。我都想弄点这样的玉米种,明年种到自家地里去。”   众人又笑了起来。   杨雁回对那个发放玉米种的大宅子越发好奇了————到底是谁的宅子?   ……   吃过午饭不久,闵氏便带着孩子们告辞回家,想着安排明日的活计。   这时节的乡间,到处是一片片金灿灿的田野。那地连着地,庄稼仿佛一直长到了天边去,真真一派明媚秋光。庄户人家心里高兴,因而到处充盈着丰收的喜悦。杨雁回没见过秋收的景象,时不时掀开帘子向外看。   骡车行至留各庄附近时,杨雁回忽想起罗晚霞来。   罗晚霞年纪尚小,且未曾婚配,又因是女孩儿,按照习俗,不能葬入祖坟。她的小坟头到现在都孤零零的堆在荒郊野地里。只是坟前的木头碑已经没有了。   胡喜梅为此,又来寻她哭了一场。说她途经罗晚霞坟头附近时,亲眼看见将木碑推倒的,不是别个,正是罗晚霞的堂姐,唤作罗朝霞的。胡喜梅因实在不忿,上前和罗朝霞吵了一架,偏生她嘴笨,不但吵不过,还白给人骂了一通。   杨雁回便问:“那罗朝霞为何推了晚霞的碑?”   胡喜梅道:“以前晚霞说过,罗朝霞因祖父母生前偏爱晚霞姐弟,便一直怀恨。那日在晚霞坟前,又听罗朝霞骂骂咧咧,说晚霞死了都不放过她,带累她被人退亲。”说到这里,胡喜梅不免唾骂道,“要我说,那罗朝霞是活该。她原本与人定了亲的,可人家知道了她父母做下的恶事,便退亲了。这下我看她去嫁哪个。”   罗晚霞的父亲得子较晚,两个孩子都比弟弟的小。罗晚霞的堂姐今年已十五岁了。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看着死人的碑,不但不害怕,还给推了。那死去的人,还是给她父亲逼死的。她竟也下得去手!这得是什么样的人?   杨雁回想起苦命的罗晚霞,便心情不好。她放下车帘,坐回车里,长长叹了一声。   骡车继续慢悠悠前行,前面忽传来一阵说笑声。杨雁回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对面过来五六辆平板车,车上头堆着满满的玉米,前头有人拉着,后头有人推着,一旁还有人扶着。满载而归的农人,各个喜气洋洋,高声说笑。乡间的小径上,一路尽是欢声笑语。   偏这时候,传来一声娇叱,破坏了气氛:“你们走快一些,不然就让到一边去。”   原来几辆平板车后头也来了一辆骡车。这下两辆骡车中间夹着几辆平板车,谁也走不得了。   拉车的人自是不愿意让的,再让就得让到玉米地去了,上下都不容易,且得费力气。倒是骡车,反正是骡子拉车,人倒是不费什么力气。   今儿个赶车的是杨鸿,他眼见如此,便回头对车厢里的人道:“娘,这路有些窄,咱们让一让吧?”   闵氏便对一双儿女道:“咱们先下去。”   “嗤,傻子!”对面骡车里传出一声不屑的嘲弄,还是那个娇叱的声音。又听见那个声音喊道,“你们都让开些,既知自己走得慢,就不该挡了路!”   杨雁回下车后,心下好奇是什么人在嚷嚷。她从车后转出来,就见对面车窗处,一个模样俏丽非常的少女探出头来,气势汹汹的让老农们给她让路。   看见那少女,杨雁回却暗暗吃了一惊。这张脸竟和罗晚霞有几分相似,只是罗晚霞年纪尚小,还未长开,这少女已出落得十分水灵了。只是这模样好生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却是想不起来了。   就听一个推平板车的妇人道:“你们罗家的车子是金子做得不成?大呼小叫,没一点教养。”   又听另一个推车的妇人道:“忍心害理,逼死大伯儿女的人家,能教出什么有教养的孩子。”   这少女果然是罗朝霞!   只听罗朝霞怒道:“哪里来的泼妇,这般贫嘴贱舌,竟敢污蔑我家!”   那妇人只是冷笑:“污蔑?你们以为悄没声的把人卖了,就没人知道了?没成想罗晚霞是个烈性子,跳河死了,闹得多少人都知道了。”   便是罗晚霞不死,天长日久的,留各庄人总不见她姐弟,势必也要起疑心。   罗朝霞待要说什么,却见对面的骡车后头转出来母子三人。   杨鸿眼见对面无礼骂人的是个少女,也懒得理论,只是跳下车,牵过骡子,慢慢的下到了玉米地里,免得颠簸狠了。幸好那块地里的庄稼已收了,玉米杆也早放平了。   罗朝霞虽不认得杨家兄妹三人,却认得闵氏。她忙下了车,走了过来,原本怒气冲冲的面孔,早已堆满了笑容:“原来是杨太太,几日不见,杨太太这一向可好?”   闵氏皮笑肉不笑:“我还当是谁,原来是罗姑娘。”   眼见杨家的骡车让了路,拉平板车的人便继续前行,渐渐远去了。   罗朝霞又对闵氏笑道:“杨家的鱼真是越来越好吃了。我们昨儿晚上的中秋宴,就是吃的杨家鱼塘的鱼。一家子人,再没一个说不好的。怪不得我姑姥姥过寿,总买你家的鱼。”   姑姥姥?过寿?买杨家的鱼?年年过寿都从杨家买鱼的老太太,杨雁回只知道秦家的老太太罗氏。   老太太姓罗,这罗朝霞也姓罗……   杨雁回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罗朝霞这张脸了。可不就是去年在罗氏的寿宴上见过一回么?她还听见罗氏身边的小丫头咕唧过:“姑姥姥?亏叫得出来。早出了五服的亲戚了。穿得如此寒碜,分明是想攀上了关系,日后好来打秋风。”   其实以如今的杨雁回看来,那时候的罗朝霞打扮的绝不寒碜。只不过放在衣香鬓影的秦府,就显得很寒酸了。   秦家老太太出身安定府罗氏一族,罗晚霞家却是和留各庄早就打成了一片,像是土生土长的留各庄人。这么远的亲,这罗朝霞是怎么认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作者感觉这章节名八个字八个字的好酸……   是我的错觉吗??   ☆、恶老妪黑心坑晚辈   只见那罗朝霞又打量杨雁回兄妹三个几眼,忽把脸一红,忙道:“杨太太,我娘病了,我才去给她抓了药,因急着回去煎药,是以方才莽撞了些。杨太太莫笑我才好。”   闵氏道:“既如此,罗姑娘快回去吧。我们也急着赶路呢。你不走,我们的骡车也走不得。”   罗朝霞有心再说上几句话,偏生自己又说了急着回去给娘煎药,只得不情不愿的上车离去了。   杨鸿将骡车从田里赶到路上,闵氏三人上了车,杨鸿这才赶着骡车离去。   杨雁回问道:“娘怎会认识罗朝霞?”   闵氏这才说起罗朝霞的事:“早先认识她,也是如今天这般。我带人往秦府送鱼,挡了她和她娘的路。那罗妈便大呼小叫,让伙计们闪开。不成想后来我进了秦府,她们母女被挡在了外头。秦家的下人对罗妈说老太太乏了,不见客。那都是去年的事了。看今天这阵势,想来她早不记得我了。便是记得,也巴望着我忘了她。”   闵氏说着,唇角便带了一抹嘲弄的笑意,道:“我那时就问过你姨妈,这母女是哪个。你猜你姨妈打听过后,怎么跟我说的?说这罗姑娘的祖父也是安定府罗家的子孙,跟秦家老太太是一个爷爷,正经是秦老太太的堂弟。但老太太是嫡长房的嫡女,这罗姑娘的祖父是庶出的三房老爷的庶子。”   也就是说,罗朝霞的太爷爷是庶子,爷爷是庶子的庶子?在罗家那样的大族里,只怕罗朝霞的爷爷一年到头都见不上罗氏这个堂姐一面,更别提有什么亲戚情分了。   只听闵氏继续道:“这罗姑娘的祖父倒是个有志气的,知道一直依附着家族,不过也就是个饿不死。十五六上便来了京城打拼,倒也挣下了一份家业。还在留各庄盖房置地,扎下了根。”   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那罗朝霞好意思开口管罗氏叫一声姑姥姥呢。偏老太太还得应着。   杨雁回又问:“那罗朝霞今儿个为何对娘这般客气?”   闵氏说起这个就一肚子的火气,道:“前儿个我去鱼塘。前脚刚到,那罗氏母女也去了咱家鱼塘买鱼。看到我,说了几句客气话才走了。我心里还寻思着,留各庄杜家的鱼塘那么近,怎地偏偏大老远的跑咱家来?我还高兴咱家的鱼养得好呢。才高兴了不大一会,就有人寻到鱼塘来给你大哥说亲。”   给杨鸿说亲……   杨雁回和杨鹤怔了好大一会,忽然便齐齐大笑起来。   闵氏道:“有什么好笑?我想起来便有气。”   杨雁回道:“那罗姑娘比大哥还要大一岁呢。”   闵氏道:“媒人说了,大一岁不算什么,年纪很般配。还说那罗家是耕读传家,且那罗朝霞是秦老太太的侄孙女,咱家不过是给秦府送鱼的,这亲事是咱家高攀了。真是混账东西,这是欺我不知道她家底细呢?!罗家当初分家,那老二看京里的生药铺子生意红火,死活要了铺子。那老大是个不爱操心的,便依了弟弟。谁知罗老二竟还巴望上哥哥的地了!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罗家二房的地是怎么来的?一家子还好意思从京城搬回留各庄,还腆着脸说自家是耕读传家!我想想便觉恶心。”   杨雁回又问:“她家既有铺子又有地,京城和留各庄都有宅子,手里少说也有个千把两银子。说起来,还是秦老太太的娘家亲戚。罗姑娘又生得出挑。怎地来跟咱家说亲?那样利欲熏心的人家,不应该指着女儿高嫁么?”   竟还是女方倒贴。媒人上门前,还寻了借口,先让闵氏相看了自家闺女一番。   难道真如胡喜梅所说,因为让人退了亲,家里又坏了名声,所以不好再说亲了?可事情发生在留各庄,罗朝霞家早就在京里生活了。在京中另觅一户不知她家根底的人家不就好了?   闵氏道:“我寻思着,大约是罗家二房在京里的生意做不下去了。”   杨雁回一想,深以为然。否则罗家二房为何从京中那等风流繁华之地,重又搬回乡村?就他们家那行事,可不是淡泊名利的人家。   杨鹤问道:“娘是怎么跟那媒人说的?”   闵氏道:“自然是婉拒了。那罗家的女儿千不好万不好,咱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她是秦老太太的侄孙女,也不能将话说的太难听。”   这门亲戚,秦老太太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可到底确实是她的亲戚。   杨雁回道:“可我看那罗家还未死心,如若不然,那罗朝霞早该避着咱们,哪里还能过来说话?”这也太不知羞了。   闵氏道:“死不死心,我也绝不要这样的女孩儿做媳妇儿。”   杨雁回笑道:“大哥前程远大,他的亲事,娘不必过早定下。待日后大哥考个进士光耀门楣,多少好人家的好姑娘娶不着呢?”   杨鹤眉毛高高挑起:“没了王法了,做妹妹的竟敢管哥哥的亲事。”   杨雁回笑得更灿烂了,脆生生道:“偏管,反正姐姐的婚姻我都插过手了,还怕管哥哥的亲事?你再说,连你的也管!”   闵氏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拉了杨雁回到怀里,轻轻拧了她嘴两下:“我把你个无法无天的。不准再混说。秀云那场官司,咱们两家生怕让人知道是你的主意,你自己反倒这么大声喊。现在正是秋收,路上来来回回人多,仔细给人听了去。”   杨雁回这才不说话了。   前头的车门忽被推开,杨鸿探头往车厢里瞧,问:“娘,罗家这么好的一门亲事,是哪个在中间给儿子牵线保媒的?”   闵氏不由沉下脸来,咬牙道:“还不是庄七奶奶那个老乞婆。”   杨鸿笑道:“原来是她老人家。难为她惦记我,改明儿我好好孝敬孝敬她。”言罢,这才又伸手扣上车门,赶他的车去了。   杨雁回和二哥互相看了看,又齐齐笑起来。看来庄七奶奶又要吃苦头了。   大儿子这副模样,连闵氏都有些吃不消,和她兄妹一起笑起来。也不知鸿儿这性子像谁,既不随爹,也不随妈。   ……   待闵氏安排好秋收事宜后,杨家也开始秋收。杨崎近来康健不少,气色和精神都好了许多,每日也能去田间地头转一转,去鱼塘盯一盯。杨雁回便每日跟着哥哥和爹娘去田间地头看庄户人家秋收。   待收了地里的玉米后,玉米秸秆也被装在套了骡子的平板车上,堆得小山一样,一车一车的拉回杨家。杨雁回学着别人的样子,坐在堆得高高的秸秆上。   她因以前没坐过,猛的坐这样高,周围又没个遮挡,心里有些害怕,乡间的路又多崎岖不平,一路上被颠得又是笑又是叫。   杨鹤只好将她又拉下来,说:“再这么着,别人该以为杨家的姑娘得了失心疯。”   杨雁回吵着定要再坐上去,还说:“一年就坐这一回。”一家人只好随她去了。   待到秋收忙过了,麦子也种下了,闵氏这才能沉下心来继续每日里刺绣。还没绣上几天,崔姨妈便上门来了。崔姨妈现如今又高升了,她已是秦太太身边的得力妈妈了。   杨雁回算着崔姨妈也该上门了。中秋过了这些天了,绿萍那边一点信也没有。   果然,崔姨妈在杨家对着表妹直抹泪:“哪有这样做主子的。简直把自己说过的话当放屁。可我们做下人的,又不好明着求去。”   闵氏便道:“姐姐莫急,明儿我去一趟江老板家,再去一趟侯府,我想个法子催一催秦夫人。”   闵氏这么实心实意的帮忙,崔姨妈心里不免又感激了表妹几分。   杨雁回道:“娘,我明儿个和你一起进京。我还没去过侯府呢。秦家的后宅那么好看,想来那敕造威远侯府只有更好看的。他们家祖上可是开国功臣。”   崔姨妈忙道:“丫头,你这么个好模样,去秦家走动还成,万万去不得威远侯府。”秦英多规矩呀,秦明杰管教得又严。霍志贤就不一样了,那是个最好色不过的。   虽说外甥女还小,可霍志贤那等禽兽不如的,谁知会做出什么来。威远侯府一脉,除了世子夫人,如今净是些无法无天的主子。那霍志贤肯定干得出强抢民女的事。若非威远侯府行事嚣张跋扈,她当初也不会苦劝表妹放弃讨公道。   崔姨妈说完,又觉自己太唐突了。这样的话,怎能直接说给小姑娘听?她只好巴望着杨雁回听不懂这话。   谁知杨雁回听得很明白,还顺着她的话道:“姨妈莫担心。我明儿在脸上点些麻子便是,我这么个又小又丑的人,再不会有哪个男人多看一眼了。再说了,哪就那么巧,碰上了霍侯爷?侯爷若这么好见着,还当什么侯爷?侯府的主子们闲来无事,又不往下人的住处去。”   闵氏正要斥责女儿胡闹,却听杨雁回又道:“我也不是只为着玩,我许久不见表姐了,很想念她呢。我还给她做了香袋!”   杨雁回近来确实和闵氏说过好几次想见表姐。如今又听她这么说,闵氏便没再说什么了。   杨雁回见闵氏不反对她进侯府,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施巧计巧入公侯府   闵氏从未与秦芳打过交道,人还未到威远侯府,便已把想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许多遍。她看一眼女儿,又有些后悔一时心软便带了她来。心说,自己是太惯着女儿了,怎能她撒个娇,竟就依了呢。心里便又多了几分担忧。   杨雁回看出闵氏心绪不宁,便安慰她道:“娘不用想太多,若秦芳敢为难你,你只管拿秦老太太吓唬她。”   秦芳在侯府处境堪忧,若再把娘家的老太太得罪了,她的日子只有更难过的。不过秦芳似乎已经得罪了老太太。杨雁回想起秦芳送苏姨娘厨娘的闹剧便想笑。老太太一发威,苏姨娘就吃了大苦头。只怕日后秦芳也会栽在老太太手里。上回的事,老太太绝不会只收拾了苏姨娘就算完。秦芳若聪明,就不要把老太太得罪的更狠。   想了想,杨雁回又道:“娘,倘若你跟秦芳好好说话,她却不知好歹,死活不依了你的意思,你便这么说。”杨雁回附到闵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闵氏先是大喜,后又有些担忧:“这样成么?万一不成,咱们可就把秦夫人得罪狠了。”   杨雁回撇撇嘴:“怕秦芳作甚。她们那样的人家,若是她管家还好,偏生又轮不到她管家。她不过是只纸老虎,看着唬人罢了,实则也欺负不到咱们外头的良民百姓。除非她悄悄让苏姨娘帮她。可苏姨娘现在也是自顾不暇,十分小心谨慎。若苏姨娘敢做出什么不规矩的事来,又正好传到老太太耳朵里,或者又给秦明杰招来什么宠妾灭妻,以妾为妻的弹劾,呵呵……秦府如今可有新太太在呢。苏姨娘想继续管家,那就是做梦了。就算娘现在给秦芳气受,她一时半会也奈何不得咱们。”她要的就是这一时半会。等这一时半会过去了,秦芳的处境只会越来越惨。   杨雁回又道:“再说,为了救出来表姐,咱们少不得要冒一冒这个险。”   闵氏搂着女儿直说:“你可真是个实心眼。”   威远侯府很快到了。   杨雁回来到角门处,瞅一眼路边数辆轿马,再看一看几个膀大腰圆的守门人,便面带甜笑上前去了。她向一众人道了万福:“几位大爷好。”   其中一个守门的,打量一眼杨雁回,见是个脸上生着七八粒□□子的小村姑,便不耐烦道:“去去去,这里不是小孩玩耍的地方。”   杨雁回便道:“小女非是来玩耍。小女今儿个随母进京,受了村里一家相熟长辈的托付,来给他们的女儿送些东西。哦,就是赵夫人身边的九儿姐姐。烦请哪位给九儿姐姐传个话?就说杨家的婶子和妹子来看她。”   闵氏上回来,报说是绿萍的姨妈来看外甥女,这才得以进侯府。谁知她进府后却把夫人身边的得力丫头打骂了一场。想来这回再报说是绿萍的姨妈,就不好使了。   杨雁回便出了主意,说是来看九儿。她为此还特地去九儿家溜达了一圈,说今儿个要和母亲同来侯府看绿萍,问九儿家人可有什么要捎带的。九儿娘果然搬出了好些家里腌的各色酱菜,晒的菜干,还有新鲜的野菜、家里做的腊肉之类,托她送来。   闵氏好奇雁回如何知道她在侯府打了绿萍,杨雁回便也没瞒着,说是看娘从侯府回来脸色不好,便悄悄问过了九儿。闵氏听了也就罢了。   果然,一听说是来看九儿的,守门人的态度也就与方才不一样了,但那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只说:“先在这里等着吧。”   杨雁回立刻会意,给几个看门的一人塞了一个小红布包,每个小红布包捏着也有沉甸甸百十来个钱。   她们母女不是侯府的贵客,看门的势必要刁难一番。她想顺利进去,只能先贿赂一把。以她这副打扮,给多了,人家势必要疑心。百十个钱正好。虽少了些,倒也衬她的身份。   几个守门的虽觉钱少了些,但看杨雁回也不是能拿得出钱的人,便也就罢了。其中一个守门的招手叫来一个小厮,道:“你去二门上往里边递个话,就说有姓杨的来看赵夫人身边的九儿姐姐,说是家里给她捎了东西。问是能不能见。”   小厮领命去了。   守门的又叫杨雁回站到一边去等着。   杨雁回便去了路边,和闵氏一起等着。闵氏虽看出那几个守门的和她上回来时不是一拨人,便是一拨人,只怕也不记得她模样,但仍是不敢随意上前。   母女两个等了许久,这才见门里又出来个模样清秀的小厮,朝路边许多等着进侯府的人问道:“哪个是来看九儿姐姐的?”   闵氏母女方上前道:“是我们。”   小厮道:“跟我进来。”   闵氏母女方跟着他进去,身后还跟着扛着一麻袋东西的伙计崔三。   眼见他们一行人进去了,路旁那些尚不得进侯府的人,皆是一脸的艳羡。   那小厮将闵氏一行人带到了二门上,便又要她们等着。这次过了不多时,九儿便迎到了二门上。   崔三自是不得进去,九儿只叫了个粗使婆子来,将一麻袋东西扛进去,又殷勤的招呼闵氏母女进来歇息片刻,好歹喝杯茶再走。   顺利进入侯府内宅,杨雁回忍不住在心里自己赞了自己一把——真机智!   九儿将她们两个领到自己住处,方指着杨雁回笑了一回。   杨雁回也怪不好意思的,道:“我是想进侯府来开开眼,可往日里又听人说……咳……”俏脸绯红,又道,“九姐姐心里明白便是。”   九儿先让她母女两个坐了,又自去倒了茶,取了点心来,让她们先歇息一会。她将家里送来的东西,分成了好几份,又打发小丫头给各处送去了酱菜和腊肉等物。   一时又有赵夫人打发了人来,对九儿说,“既家里来了人,便不用急着过去伺候,好生招待着些。便是带着去花园子里逛逛,也无妨的。”   九儿忙应了,又道了谢。   谁知来人又说:“若又有晒的菜干,便讨个一把两把来,送去小厨房煮汤喝,味道是再好不过的。”   闻听此言,连杨雁回母女都忍不住咧嘴无声笑了。   九儿也乐不可支,忙笑道:“难为夫人总惦记着这菜干。原本这菜干就是要孝敬夫人的,这就都送去小厨房里。”   待来人走了,九儿又喊了个小丫头来,叫把菜干都送去了小厨房里。这才对杨雁回道:“夫人传来的话都听见了?这下可称心了?‘便是带去园子里逛逛,也是无妨的’。”心下却明白,她们母女此来,绝不会只为着给她送东西。   杨雁回打量着来来回回的丫头子和媳妇子,清一色如九儿一般,生得白白净净,五官模样却又不出挑,心下便不由感佩了这从未见过面的赵夫人几分。   有那么个小叔子在,赵夫人一个寡妇,膝下又只得一个年幼的女儿,她定然是怕护不住底下的丫头媳妇,便也不让模样出挑的来伺候,只找些本分规矩,生得不至于让她失了体面,却又不引人注意的来使唤。   看赵夫人这般待九儿,想来也是个宽厚人。唉,怎地就修来这么个小叔子和妯娌?!   这九儿在赵夫人面前,想来也是个极受重用的。九儿能去二门上将她们母女接来,势必是向赵夫人报过,并得了允准的。一般的丫头可没这个体面。   上回杨雁回去九儿家,看到九儿一车一车的往家拉东西,便已猜到九儿必是赵夫人的心腹。否则只凭着月例,九儿焉能那般阔绰?想来定然常常得赏。   九儿坐下来,和她们母女闲话了几句,又要带她们去园子里逛时,杨雁回这才对九儿道:“九姐姐是聪明人,想来也猜到了,我们今儿个过来,不只为着给姐姐送东西和逛园子。”   闵氏也道:“九儿,你是赵夫人院子里的人,可有办法让我们见到绿萍?会不会叫你为难?”   九儿道:“见绿萍倒是无妨。”她家夫人处处小心谨慎,从未得罪过秦夫人。何况夫人膝下无子,又不能过继嗣子,对秦夫人无甚威胁。她和绿萍又因着杨家这一层关系,平日里极是融洽。赵夫人和秦夫人,并未对此生出过不满。   九儿让她们母女再坐坐,她自去寻了绿萍来。   绿萍忙又带了闵氏母女去了秦芳院子里,从后屋门进去,领进了自己卧房里。   闵氏母女才坐了,绿萍便说:“亏姨妈想得着这样的法子,到底还是让你们进了侯府了。”   闵氏便指着杨雁回道:“这鬼主意都是你妹子想出来的。这丫头年纪越大,心眼子越多。她还教了我一会怎么应对秦夫人。”   绿萍忙又问,杨雁回是怎么说的。   闵氏便将杨雁回的主意都跟她说了。   绿萍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担忧,对杨雁回道:“好妹妹,难为你竟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只是……”又对闵氏垂了两滴泪下来,“还是算了吧。总不能为了我,让姨妈这般得罪我们夫人。她便是一时半刻不能将你们如何,可她到底是侯夫人。若她丢开了也罢了,若她真恼恨上了,处心积虑的对付杨家,那时候,杨家可怎么办?”   杨雁回便道:“姐姐不用担心。秦夫人想对付我们,也得看她娘家祖母依不依。秦老太太如今面上虽不显什么,要我看,她巴不得我娘好好给她刺绣呢。哪里就能让个庶出的孙女把人得罪了?秦夫人面上光鲜,实则如今是娘家靠不住,夫家立不住。等她在侯府站稳了脚跟,能放开手脚行事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年月呢。且等着吧。”   饶是她如此说,绿萍仍又对着闵氏落下了几滴泪来:“姨妈,我这辈子都感激你。”   闵氏道:“傻孩子,快别说了。这么些年,你也没少孝敬我。我哪里就忍心丢你在这虎狼窝呢?若你也觉得这法子行得通,咱们就这么办吧。”   绿萍这才出了卧房,让人去前头喊了秦芳身边一个叫青藤的陪房丫头来。   青藤来了后,一眼看见闵氏,认得这是绿萍的姨妈,吃了一惊。夫人可是明令过门上的人,往后不许再放绿萍的姨妈进来。这门上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便是夫人尚未在侯府站稳脚跟,又岂能让门上人明着下脸子?   不待她开口问绿萍,绿萍已先将她拉进来,附耳说了几句话。青藤一听,便抿嘴笑了,扯她一把,道:“好个没脸的丫头。待你日后嫁了好人家,做了正经奶奶,可别忘了我今儿个的好。”这才又出去,往前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斗恶妇闵氏逞英豪   青藤来到耳房内时,秦芳正坐在炕上,看着眼前的玻璃炕屏发呆。面前的黄花梨炕几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她却一口未动。   青藤便走到秦芳身边,轻声叫道:“夫人。”   秦芳回过神来,问:“何事?”   青藤道:“绿萍的姨妈来了,如今人已在绿萍屋里。她说今日是特来求见夫人的。”   秦芳气得一拍小几:“什么?这个刁妇是怎么进来的?这里是威远侯府,又不是菜市场,谁想来就来得?今儿个门上人都是谁?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秦芳一连串问题问下来,青藤也不知该先回哪个,便低声道:“夫人,您先别忙着跟门上人怄气。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夫人脚下连踩都懒得踩的烂泥罢了。倒是这个杨闵氏,夫人是见还是不见呢?”   秦芳烦的就是这个事。她早说了要放绿萍出府,可转天一想,就觉得自己委实冲动了。她有心反口,一则不好意思,二则想想那签文,便又不敢反口。谁知这杨闵氏竟又进了侯府!杨闵氏见她能做什么?想来是要带绿萍出府去!   想到这里,秦芳便骂青藤道:“瞎了你的狗眼,没看我正用饭呢?什么乡下泥腿子,也敢来见我。你还不赶紧撵了出去,竟还巴巴的来问我见不见!”   青藤被骂个狗血淋头,仍旧跟没事人一样,俯身到秦芳耳边低声劝:“夫人,虽那杨闵氏身份低微,不配见夫人这样尊贵的人。可夫人也该想想,她如今可是秦老太太的座上宾。夫人前些日子不是正奇怪,老太太到底在让这杨闵氏做什么,缘何对她那般客气?如今杨闵氏人来了,怎么夫人反要撵了她出去?”   秦芳一想,这才道:“是了,我方才一时生气,竟忘了这么要紧的事。你去将她带进来罢。”   青藤这才领命下去,不多时便将闵氏带了来。   闵氏初见秦芳,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虽是一品诰命夫人,年纪却还小,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她虽不敢轻视秦芳,可到底也将那忐忑不安去了几分。   闵氏向秦芳道了万福,也不待秦芳发话,便自寻了一把圈椅坐了。偏她不是秦芳的下人,秦芳脸上虽不高兴,又不能以这个为借口罚她。   不待秦芳开口,闵氏便直接说明了来意:“秦夫人,我今儿个来侯府之前,路过江家的米粮店。这是江家拿去合过的绿萍和江树墩的生辰八字”她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雪白宣纸,往秦芳的方向递过去,“真正的天作之合,良配呀。”   秦芳脸色忽如寒冰一般冷冽,并不命人去接,只是咬牙问:“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绿萍是她的人,纵然她应了放出去,可到底她还没放人呢。这泼妇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问都不问一声,就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了!八字都合过了,岂不是已交换了庚帖?这婚岂非就已定了?只差过大礼了。   闵氏就好似看不见秦芳的脸色似的,仍旧叽里呱啦自顾自的说道:“夫人,早先我便和我那表姐商议好了的。绿萍在外头只有我一个长辈,既夫人愿意放绿萍出府,往后绿萍便如我女儿一般。我当她是亲闺女疼,她也当我是亲娘孝敬,干脆以后只叫我娘便是。是以,江家于婚事上,处处都是同我这个做妈的商议。只是都到这个月份了,江家既不闻绿萍出府,也见不到她的放奴文书,因问我是怎么回事。江家的意思呢,还是愿意让绿萍从我们家出门子。倘若夫人愿意抬举绿萍,让她从侯府出门子,江家也没二话,只有感激夫人的。只是他们总不能抬个丫头回去做正室,所以问我要绿萍的放奴文书来看。江家虽是小门小户,可到底也是正经人家。不见绿萍的放奴文书,不敢再往下议亲。不然这是怎么说的?娶个媳妇回去,媳妇是侯府的家生子,他们一家子莫不是也要跟着绿萍为奴为婢?以后绿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岂非都是侯府的家生子?”   ……   绿萍坐在卧房里,忐忑不安的等结果。杨雁回安慰道:“姐,你别急,这个主意你都觉得可行了,那就定然能成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和闵氏今儿个带给绿萍的东西拿了出来。花布包袱里包着一小坛子自家酿的葡萄酒,另还有一包柿饼。   绿萍依旧是坐立不宁,手握着手,交叠放在小腹前:“雁回,我总觉得今日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可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事。   杨雁回只管拿了个柿饼给她,又道:“姐,这柿饼可好吃了,你尝尝。又香又甜,兴许吃了心情会好些。”   绿萍道:“我没心思吃。”   杨雁回只管往她嘴里塞:“你不是爱吃柿饼么?”   绿萍只得接来,咬了一口,只觉今日这柿饼吃在嘴里没滋没味,便勉强一笑,道:“味儿是不错。”   又看到一旁有酒,她便直接拍开了酒封,道:“我最爱喝姨妈酿的葡萄酒了。今日倒不是很想吃柿饼,倒是想喝这个葡萄酒。”兴许喝些酒,反倒能定定神。   杨雁回按住她的手,道:“仔细喝醉了,这时候了,还是别喝酒了吧?”   绿萍却道:“不过是自家酿的葡萄酒,有个甜味罢了,哪里就喝醉了?”   杨雁回仍旧把酒推到了一边去,道:“这回酿的葡萄酒,比往日劲儿大。”想了想,又道:“姐,我们今天是借着九儿的名头进来的。九儿不知道我和娘要做什么,只知道我们是来找你。我想着要去知会她一声,好让她提前有个应对,否则怕给她惹来祸端。”   绿萍便起身道:“九儿倒是个好的,断不能为了我的事连累了她。这事不能打发小丫头去说,还是我去说一声。”   杨雁回忙拉住她,道:“这是你的屋子,你人走了,我却在这里。倘或给不认识的看到,来问我,我怎么说呢?何况这时候姐姐也不能离开,万一里边有个变故,你人又不在,怎么是好?还是我去吧。”   绿萍一想也是,又看一眼杨雁回,道:“怎么偏今日来?正赶上侯爷休沐。幸好你机灵,打扮得这副丑模样,在园子里走一走,也不妨事。”   杨雁回道:“既如此,我便去了,左右我也知道九儿的住处。”想了想,又问,“姐,你还是跟我说一声,哪里去不得,我避着些。小心些总是好的。”   绿萍笑道:“你这鬼心眼子是越来越多了。从这里到九儿的住处都没什么,你来时不也好好的?倘或你一时走岔道了,可千万小心。若看到有亭子的假山,切记远远避开些。”   杨雁回这才往外走,临出屋子,忽又道:“姐姐,我今儿反正梳的丫髻,不如姐姐再给我找个青缎掐牙背心来穿上。猛一看,倒像是侯府里的小丫头子。也省得有哪个多事的妈妈看到我,再盘问起来,我可怎么应对呢?”   绿萍觉她说的有道理,便自去柜子里寻了一件她旧年穿过的衣衫递给了杨雁回,杨雁回便穿在身上,这才出了绿萍的屋子。   绿萍在屋里等得心焦,闻着满屋的葡萄酒香,看一眼拍开的泥封,仍旧自己倒了一杯,自斟自饮起来。只是她不能喝多,怕给人闻到酒气。不过喝了两杯,便收好了酒。   只是今儿个这葡萄酒的酒劲儿怪大的,酒气也比往日浓,她便拿过那个咬了一口的柿饼吃了,想压一压酒气。只是一个柿饼才吃完,人便已趴在了桌子上。   ……   秦芳盯着闵氏,恨不得将这妇人一棍子打出去。这老刁妇,竟敢直接上门来跟她讨要放奴文书。在她看来,绿萍不过一个家生子,只有她主动开口给恩典的,没有她自己和她长辈主动来要的。这杨闵氏是要反了天不成?一个农妇罢了,在她面前这样放肆。   一边的青藤也急得一脑门子汗。她受了绿萍嘱托,想法子劝秦芳见一见这杨闵氏。不想这杨闵氏也太不会哄人开心了。虽则她说的句句都是理,可这硬邦邦的语气,夫人听了能高兴么?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明明说好的事,看样子又要反悔似的。便是杨闵氏哄着她开心了,她也未必肯松口的。   秦芳没甚心情继续闵氏这个话题,硬是生生的转过了话头,道:“杨太太,我今儿见你不为别的,实则是有事问你。”   闵氏一怔,问:“何事?”   秦芳端起面前的天青色汝窑茶杯,懒懒的呷一口,凉凉道:“我祖母近来似乎很喜欢请杨太太过府说话。杨太太可方便将老太太素日寻你都做些什么,是为着什么要做那些,跟我透露一二?只要杨太太肯说,往后好多着呢。”   闵氏扯扯嘴角,道:“老太太寻我刺绣。”   秦芳如何肯信。虽老太太喜欢绣品,可往年也没见她为了个绣品,如此看重过谁。她只道这杨闵氏诓骗她,当下将杯子重重搁在小几上,逼问道:“杨太太,你最好看清形势,好好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肯见你这等低三下四的人,已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你莫给脸不要脸!要不要跟我说实话,你自己也掂量掂量。”   闵氏手心紧紧一攥。这看似金尊玉贵的人,说话竟如此难听,好端端的来羞辱她一场!   想起女儿说的那些话,闵氏冷笑一声,道:“秦夫人,两件事情一码归一码,咱们先把绿萍的事分说明白,再说老太太的事。我可是等着收江家的聘礼呢。原想着我们绿萍服侍了秦夫人一回,夫人怎么也该陪送她个庄子。如今我也不指望秦夫人出手如此阔绰了,只想着夫人快给我们绿萍个放奴文书,好让我继续跟江家谈亲事。”   秦芳气得柳眉倒竖。杨闵氏这恶妇,竟不是真心为绿萍打算,竟是为着聘礼!敢拿她身边的人去卖钱?这个贼忘八!   只听闵氏又道:“秦夫人,我们这种人,为了钱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无论谁挡了我的财路,我都是不能依的。”   青藤听得瞠目结舌,这杨闵氏莫不是疯了吧?她什么身份,竟敢这样对秦芳说话?竟还将拿外甥女去换聘礼的心思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也太不要脸了。怪道上回把绿萍打成那样!   秦芳也是气个倒仰。她想想苏姨娘的为人,自然也知道爱财如命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可是这个杨闵氏不要命了么,竟敢如此无礼? 作者有话要说:     ☆、贵夫人反遭村妇欺   秦芳没心思细想闵氏所为,只是气得双目眦裂,厉声命道:“还不来人将这刁妇捆了,扔出府去!”   外头紫苑等人不知何事,听闻秦芳忽这么喊,忙道:“这就去叫人来。”   闵氏瞥一眼秦芳,伸出一双手来,细细瞧着,柔声道:“秦夫人,你莫吓我,我胆子小,被吓得忘了刺绣的针法就不好了。”   秦芳差点给她气得吐血,忙唤住紫苑道:“先莫喊人来。”她都要给这贼忘八气糊涂了,几乎忘了这泼妇是她祖母的座上宾。想想祖母对付苏姨娘的手段,她便觉得,她暂时先不要跟老太太对着干为好。若老太太为了惩治她,又够不着她,便日日磋磨苏姨娘,秦家内宅就要换小葛氏做主了。想到这里,她少不得也要忍了这口气。   紫苑等人应了一声,便不去喊人了。   闵氏依旧好整以暇坐着,好笑的瞥了一眼秦芳,道:“秦夫人,你应过的事,怎么就好意思反口呢?”   秦芳几乎要给她气笑了:“我几时说要反口了?只是你这等为了赚聘礼才帮绿萍说亲的人,我可不放心。我断不能将绿萍的终身大事交给你去办。”   闵氏仍旧是笑道:“我几时说要赚聘礼了?我是等着江家送了聘礼来,也好给绿萍置办嫁妆。我适才说的财路,是想着以后我们家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卖个好价钱。江老板总不至于在收粮时,压我们家的价。夫人现在可是放心了?我虽爱财如命,可我待绿萍也是如珠如宝。夫人疼了绿萍一场,却不知陪送她些什么?”   这杨闵氏竟然如此狡辩,不承认刚才说的话了?秦芳又要气得吐血了,怒道:“我方才已说了,绿萍的终身大事,你不用管了。我才是她的主子,她的事,轮不到别人插手。我自会给她寻个好归宿。”   闵氏便冷笑道:“到底是让我把夫人的真心话给逼出来了。我就说么,若夫人真跟面上看着似的那么大仁大义,那么宽厚仁慈,哪有个说过的话当放屁,任由自己的丫头错过一门好亲事的道理?”   闵氏原本想拿着合过的八字,逼着秦芳交放奴文书。可是跟秦芳才说了没两句话,她便知这招是行不通了。若非为了知道秦老太太的事,秦芳压根就懒得见她。她心下思量着,看来少不得要冒一冒险,用雁回说的办法了。   秦芳真想撕烂闵氏这张嘴。   青藤忙训斥道:“好个泼妇,竟敢对我们夫人无礼!”   只听闵氏仍旧是冷笑一声,又对秦芳道:“你们霍家婆媳,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秦夫人既不愿意给绿萍放奴文书,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咱们一起算算总账吧!”   婆媳?秦芳心下不由道,却不知老夫人做了什么,惹了这泼妇呢?她便也不由冷笑道:“我们老太太最是慈悲不过的。你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胆敢到我们侯府污蔑我们老太太?”   闵氏啐了一口,道:“秦夫人,你莫跟我装傻。你们家老夫人的马夫,当日在秦家门前差点撞死我女儿。主子是嚣张到了什么地步,才会纵得下人在朝阳街那样的地方纵马飞驰?哪个官宦府邸前的街上,容得客人这样放肆?事后你们老夫人竟全当做没有这回事,霍家上下没有一个问一声的。我们绿萍和她亲妈倒是对秦夫人忠心耿耿,死活劝我别去打这个人命官司。只因着你要嫁入侯府,她们不愿横生枝节,冲撞了你的喜事。我当日糊涂,竟也应了。”   若非雁回提醒,闵氏根本想不起拿这件事来要挟秦芳。   秦芳也早把这起事故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当初只想着,不过是侯府的马车撞了一个不知什么卑贱人家的骡车,差点撞死一个丫头片子,与她全无干系。谁知闵氏这时候却来翻旧账。   只听闵氏又道:“这么大的事,秦夫人想不认账?既秦夫人不念着我们绿萍的好,也不念着我的好,那你们霍家就等着瞧好吧。改明儿我就把村里的人都叫来,天天在霍家大门口哭着讨公道。不知霍家是赏我们一笔钱打发了去呢,还是让家丁出来赶人?我们村子不算小,真想将我们都赶走,且得费人手呢!待此事闹大了,我倒要看看朝廷的御史言官敢不敢弹劾霍家。我可是听说,秦夫人的舅舅王斯礼是六科给事中。且王大人那个性子,无论什么人都敢弹劾的。却不知王给事中给不给秦夫人你这外甥女面子,又敢不敢弹劾你的婆家!”   闵氏这话一出口,纵是好性子的人也受不了,何况秦芳跋扈惯了的。当下便气得拿起茶杯朝闵氏脸上砸了过去:“贱妇!”   闵氏一惊,身子一侧,闪开了去。   只听得“豁朗”一声,那昂贵的汝窑茶杯摔得粉碎,茶叶茶水泼溅了满地。   秦芳脸色潮红,面部一阵抖动,胸膛起伏不定。谁给的这杨闵氏胆子?竟敢这样威胁她!听这意思,她若不交出放奴文书,这杨闵氏便要带人来侯府门前大闹。   闵氏也动了大怒,指着秦芳道:“你敢骂我,还要砸死我!好啊!我女儿差点被你们霍家撞死,我不过来跟你理论两句,你就要杀人灭口不成?既秦夫人这般不讲理,我明日再带人来和你理论。”话毕,起身便走。   其实杨雁回和闵氏也不过是想拿这话吓唬秦芳罢了。若此计可行,杨家当初早这么干了。莫说闵氏没本事将村里人都叫来,便是能叫来,霍家只将一个马夫推出去交待,再赔个几百两银子也就完了。难保霍家事后不会暗地里找杨家的麻烦。毕竟按照崔姨妈所说,那马夫实则是霍家老夫人的心腹。霍家岂容他折在杨家人手里?   秦芳却不知道闵氏心里的想法,只当这泼妇真是个不怕事的,竟为了钱不要命。因而气得直对青藤道:“还不拉住她,给我拖下去打死!哪里来的贱妇!以为拿着我祖母吓唬我,我就不敢将她怎样了?找到我的地盘上来指着我的脸骂,还想有命出去不成?”   青藤忙拦住了拔脚要走的闵氏,好声好气道:“杨太太,你老也是三十几的人了,我们夫人才多大?你老有话不能好好说么?何苦非要急赤白脸的闹呢?”心下却是道,常听说市井人家、乡野村妇,常有那一等一的无赖泼才,一旦闹起来,皇帝老子也头疼。不想今日竟给她看见一个活的。只怕夫人今日要栽到杨闵氏这泼妇手里。   秦芳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其实她方才的话,也不过是吓唬人的。这里是她婆家,不是娘家,没人纵着她的小性子。便是在娘家,她若将好端端一个良家妇人打死在府里,也是一桩大、麻烦。何况这杨闵氏是秦老太太极看重的人。她虽惹得起杨闵氏,却惹不起她的娘家祖母。   这贱妇竟还扬言要带人来闹。若让霍老太太知道因着她言而无信,答应了放一个奴才出去,却又反口不肯,便招来一群刁民天天在侯府门前闹事,她的所谓舅舅又来弹劾霍家,只怕有她好看的。   最要命的是,若有人追根究底,非要弄明白霍家的马车为何那日在朝阳街没命的飞奔,撞了人也不停……   为了个奴才便惹出这些麻烦,只怕连秦明杰都要怪她不识大体。   秦芳万万想不到,她风光恣意了十几年,如今竟让个乡下泼妇给制住了。   青藤又来到秦芳身畔,低声劝道:“夫人,你虽有心护着我们做下人的,还要亲自帮绿萍寻个稳妥的归宿。可夫人又何苦为了个奴才,给自己惹一身麻烦?夫人已对绿萍仁至义尽了,还请夫人好歹顾念下自己的处境。”说着,又附耳道,“夫人好歹先稳住这杨闵氏,往后要收拾杨家,还怕没机会?”   秦芳推开她,道:“用你说?”她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少不得也要忍了这口气。想来这杨闵氏不过是欺她如今在侯府无权,只是个深宅里的金丝雀,中看不中用罢了。待日后她寻了机会,便要杨家满门死在她手里!到那时,这杨闵氏才知道她的厉害呢!   闵氏依旧冷笑道:“秦夫人,我们人微命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劝夫人最好不要跟我这种人多打交道,否则……”   秦芳一口打断她,骂道:“否则怎样?你这种贱妇,与你多说几句话,都是自降身份。我且问你,是不是我给了绿萍放奴文书,你日后便再不来这里?”   闵氏好笑道:“谁稀罕来呢?来这里有银子挣不成?”   秦芳咬牙,一字一字道:“好,我给你便是!”遇上一个如她姨娘一般爱财如命的妇人,她也只好认栽。 作者有话要说:     ☆、为惩恶雁回亦作恶   霍志贤今日休沐,难得没在哪个小老婆屋里厮混,反而在假山上的凉亭里与两个十分得力的心腹门客,商议要紧事体。左近并无下人敢来搅扰,他们的话,自然也无人能听了去。   凉亭中的三人皆是面色凝重,一副山雨欲来的压抑沉闷。   其中一个门客道:“侯爷,情况果然已如此紧急?”   霍志贤面色一凛,道:“这种事情,我骗你不成?宫里的淑妃娘娘向老夫人传的消息,还能有假?”   另一个门客却道:“依学生之见,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老夫人是淑妃娘娘的嫡亲姐姐,倘若淑妃娘娘日后执掌六宫,咱们侯府便也是皇亲国戚了,正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霍志贤道:“淑妃娘娘虽得宠,怎奈只诞下两个小公主。生过皇子的嫔妃有好几位,此事谈何容易?”   先前的门客却道:“侯爷,不若让淑妃娘娘养个皇子在身边?”   霍志贤道:“若早些抱个皇子养了还好,这时候养个皇子在身边,岂非人人都知道了淑妃娘娘的心思?头一个不饶她的,便是病榻上的皇后。”   那门客道:“侯爷,若要得泼天富贵,势必要冒险。”   霍志贤道:“便是我愿意,也要淑妃娘娘肯,便是淑妃娘娘和我外祖家都肯,也要想个万全的法子。”   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来得什么真正的万全之策?   两个门客久久无语。   霍志贤心下不由一阵烦躁,只得远目看园子里的景致。忽然,一个挽着慵妆髻的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少女看着身量未足,但却端的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胚子。   这样一张脸,对于喜爱美色的霍志贤来说,虽以前只见过一次,仍是印象极深。当日惊鸿一瞥,便擦肩而过,如今乍然在后花园得见,他岂能放过?他本也有找几个幼女来试试滋味的打算,但还从未见过这般满意的。   当下不发一言,匆匆拾级而下,循着美人的踪迹追了过去,只剩两个门客在凉亭里面面相觑。   ……   杨雁回左臂上搭着一件青缎掐牙背心,匆匆回到绿萍的卧房。不出所料,绿萍已趴在桌上睡着了。那个柿饼上,被她抹了极为特殊的香灰。任谁吃了,也要睡过去。   说起来,这香灰还是俞谨白的。杨雁回初见俞谨白那次,这小子迷倒了杨家鱼塘的伙计,正在偷她家的鱼。那一日,她在鱼塘草屋的窗前发现点过的迷香。香已烧完,只剩了一小撮香灰。那香灰颜色却不是灰的,反而极细极白。她那时便用手帕偷偷收了那香灰,只想着,往后说不定哪一日便要用到。   回去后,她还特地试过了。虽只有那么一小点香灰,但她每每对着那香灰吸上几口气,当晚便会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只是这玩意儿不伤身,睡过后反而很舒服。今日这香灰果然派上了用场。掺在柿饼上,便跟上头的霜是一样的,根本看不出异样。   杨雁回怔怔盯着绿萍。许是因为喝了掺过烧刀子的葡萄酒,绿萍面色潮红,模样颇为诱人。   踌躇片刻,她上前去解绿萍胸前的衣襟。摸到衣襟那一刻,却又停了手。犹豫片刻,终是解开她衣襟,露出一抹雪痕,又将她一只纤纤玉手搁在胸前,做出是她自己睡梦中,为了散热,解开自己衣襟的模样。接着,从袖中摸出一个香袋,悄悄搁在床脚下。   做完这些,杨雁回匆匆离开绿萍房间,并将她房门关至一半———绿萍,别怪我心狠,你不配去外头过太平日子!你应该留在这里,好好跟秦芳斗一斗!日后,有关秦芳和霍家的一切,都靠你告诉我了!   绿萍卧房旁边还有两间单独的卧房,想来不是青藤的便是紫苑的。绿萍为了不被人听到她和闵氏母女的谈话,早早将附近的小丫头们都赶开了的。左近并无人,杨雁回便随便拣了一间屋子,推门而入,又返身插好门,免得有人进来。   趁着屋里无人,杨雁回套上那件青缎掐牙背心,又从怀里摸出一盒黑乎乎的膏粉来,对着屋里一面菱花铜镜开始往脸上涂黑、点麻子。这是她拿着闵氏往脸上搽的粉,用酱油拌了,晾干而成。她原也不知这样行不行得通,但往脸上扑过后一瞧,虽效果极差,乍看也能过得去。闵氏直说,亏她想得出来,竟将好好一张脸涂抹的又黑又粗。   刚涂抹好了脸,她便听到隔壁屋里有动静。似乎有人推门进了绿萍的屋子。   原来,霍志贤远远瞧着小美人从后头进了夫人的院子,便也追了过来。谁知进了院子不见了小美人,却透过半开半掩的一扇门看到了绿萍,一时好奇,便推门而入。只见那肌肤胜雪的少女,樱唇微启,双颊绯红,雪白胸膛之间,隐约可见一道深深沟壑。   霍志贤唇角微微勾起,荡出一个□□。小美人虽不知哪里去了,好在还有这么个人物在。这个叫绿萍的丫头,他也是印象颇深。秦芳几个陪嫁丫头里,绿萍长相最为出挑,可他却最难见到。   霍志贤久经情场,时间一长便明白了,这绿萍丫头是在刻意避着他。   真是胆大包天!他看上了谁,收了谁,都是恩典。做奴才的,只应感激,怎敢瞧他不上?   霍志贤的女人很多,政务也多,是以,一时半会也顾不上惩罚这个胆大包天的丫鬟。不想今日竟给他看到这个丫头如此诱人的一面。啧啧啧,瞧瞧这小模样,真真如水蜜桃一般鲜嫩可口,让人忍不住咬上一口。   霍志贤反身关上屋门,几步上前,一把将伏在桌上的少女拉起来,对着那殷红的樱唇便吻了上去,舌头冲开她牙关品尝味道。手上自然也没闲着。   ……   杨雁回拆了慵妆髻,重新梳丫髻。一颗心却狂跳,却又好似一跳不跳,胸膛里空了、静了似的。   她看着镜子里日日相对的脸。她早已习惯了这张脸,她早已认为这张脸就是她自己的。但此刻却不知为何,这张脸好像又不是她的了。镜中人表情愠怒,似乎在怨怪她。   杨雁回颤手拿过镜子,泪一滴一滴落在镜面上。她原本不是杨雁回,她是秦莞……   “杨姑娘,你别怪我。你可知道,那日霍家的马车为何赶得那么急?因为……霍家那日是要往外发喜帖的……车夫赶着回去报信阻止……杨姑娘,你死得也很冤枉。她们害死我,也连累死你。我会帮你讨公道的!害死你,秦霍两家都有份……”   ……   秦芳看了一眼亲笔签名的放奴文书,便朝青藤看了一眼。青藤忙上前捧了文书,送至闵氏面前。   闵氏接过来,细细看过,这才满意了,小心收好,脸上也有了发自真心的笑容:“秦夫人果然厚待我们绿萍,我做长辈的,代她谢过夫人了。”   ……   紫苑一直在外头窗根下假装逗檐下鸟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实则一直在偷听里头的动静。听到这里时,她面上一喜,也不知是为她自己还是为绿萍喜。人已匆匆去了后头,向绿萍报信。   ……   绿萍迷迷糊糊中,只觉双、峰被揉、搓、捏、弄的生疼,不待她推拒,那只手已沿着她娇嫩的肌肤向下滑去。先是滑向小腹,再滑向更下面……她的身子被后头的桌角硌得生疼。   她双目微微张开,面前是贪婪□□的一张脸。   脑子里一片凌乱。怎么回事?   ……   杨雁回只觉心里煎熬的难受。   崔姨妈已是秦太太的人了,只是仍旧打着静观其变的心思。   倘若绿萍成了霍志贤的人,那势必要和秦芳走向对立。   若绿萍和秦芳分道扬镳了,崔姨妈便也不可能再为苏姨娘做事。她会真真正正成为秦太太的人,全心全意帮秦太太在秦家稳固地位,甚至帮她铲除苏姨娘。   以后,有绿萍对威远侯吹枕头风,小秦葛氏对秦明杰吹枕头风。便是娘今日将秦芳得罪狠了,秦芳也不能将杨家怎样。   接下来,她只要静观绿萍和秦芳主仆反目即可。这两个恶人狗咬狗,一切便会水到渠成。   只怕到了那时,绿萍还在感激杨家人为救她出去,做出的种种努力呢。   可是,她怎么就一点也不开心呢?她都在做些什么?   挣扎半晌,杨雁回终是没忍住,拉开门跑了出去。   ……   还不待绿萍清醒过来,屋门便被人推开。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尖叫:“啊!”   紫苑刚叫出声来,情知不妙,转身就跑,连青藤屋里出来个陌生小丫头都没注意。心里只想着,她坏了侯爷的好事,侯爷又岂会饶她?   杨雁回发现已有人惊叫出声,心知很快会有人来,反倒不急着上前阻止了。   霍志贤虽被小小扫了兴致,却根本懒得理会,很快又投入到眼前的美人身上。   果然,紫苑的声音还是招来了几个小丫鬟。众丫鬟看到霍志贤和绿萍纠缠在一起,皆被那不堪入目的场景惊得四散奔逃。   后头的动静惊动了里头的人,闵氏和秦芳齐齐出来,看见霍志贤正搂着绿萍又亲又摸,上下其手,双双惊呆了。   绿萍逐渐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又羞又恨又怒,用力一把推开霍志贤。   霍志贤被众人瞧见,坏了好事,甚是扫兴。他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重又扑上去纠缠,便也只得略略整理下衣衫,出了绿萍的屋子。   绿萍手脚发软,一时跌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杨雁回忙进去扶她,又给她整理衣衫。   闵氏身子晃了一晃,几乎跌倒。她已经成功了,怎么绿萍这苦命的孩子,就没能等到这一刻呢……   “畜生!”闵氏盯着霍志贤,咬牙切齿的怒骂。手已捏成拳,却又少不得按捺住性子,心里安慰自己,幸好这个贱男人还未真正得手。她来的还不晚!   霍志贤发现有个中年妇人在骂他。这妇人风韵犹存,倒也颇有几分姿色。他正要上前调戏一把,秦芳已扑过来,朝他又抓又打。   霍志贤不好当众和夫人厮打,只得由着秦芳在他身上一阵乱撕乱捶。秦芳边打边骂:“霍志贤,你个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的丫头,你问也不问我一声,就这样作践。你当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章不要被锁。自我感觉实在好清水…… 而且是真真正正的剧情需要啊!      ☆、姨母仗义巧争名分   闵氏冷眼瞧着霍家这对狗男女,简直恨不能亲自上手痛打霍志贤。幸好她的理智还在,到底忍住了。   绿萍恍惚了片刻,便已恢复清明,她顾不得替自己委屈,反而匆匆走到檐下,将闵氏拉到一旁,低声垂泪道:“姨妈,你对我仁至义尽了。你惹不起威远侯,也是我命该如此,他为人极霸道,你千万别冲撞他。若他不认账也算了,若他非要……你跟他抢人就是找死,只怕还会连累杨家。姨妈……别再管我了……”   闵氏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凭什么霍志贤这种畜生,可以这样无法无天,任意糟蹋好好的女孩儿?   霍志贤本以为秦芳打他几下也就只好认了,谁知秦芳还没完了。他吃痛不过,只得推开她:“你疯了?”   秦芳哪里肯依,嘶吼道:“霍志贤,你个混蛋,你敢打我?”便又扑了上去。   秦芳院里今日格外热闹,霍母自然也被惊动了。   待霍母身后跟着一众丫鬟嬷嬷,兴师动众进来时,正看到秦芳夫妇当众打架。面色一沉,手中沉香拐杖一顿:“闹什么?”   霍母看了一眼满脸开花的儿子,不由怒视秦芳。这个儿媳平日没有半点大家风范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敢动手打丈夫了!   秦芳醋性虽大,但还不傻,打完了霍志贤,情知这是个留下绿萍的好时机,便向着婆婆跪了:“老夫人,你要为我做主。我答应了要放出去的丫头,竟被他强行糟蹋了!”心下却是惴惴不安,情知自己因当众殴打丈夫,又惹了婆婆不快。   霍母听得这话,略想了想,便问:“你要放出去的丫头?可是前些日子跟我提过的绿萍?”   绿萍听霍母说起她,少不得也上前跪了,垂泪道:“老夫人……”   霍母心下登时便明白发生何事了。这绿萍是个再规矩不过的,平日里总躲着霍志贤走。不想快要出门子的姑娘,终究还是给儿子弄上手了。   霍母气得一拐棍敲在霍志贤腿上。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往年里,她和丈夫一味栽培长子,对幼子却只知溺爱疏于管教。满心里只想着,长子是要袭爵继承家业的,便是心里疼他,也只好严加管教,盼他成材。幼子反正不用肩挑家族重担,小孩子任性贪玩,也就随他去了。不成想竟有日后的一番变故,家业终究是落在了幼子身上。可幼子却过于沉迷女色,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霍志贤见霍母动怒,也只得跪在老母面前。   霍母不好再当着下人的面责打已袭了爵的儿子,只是教训道:“早知你如此不争气,我当初便该让你大嫂过继嗣子!我原想着你是个有出息的,谁知你却屡次令我失望。老祖宗留下的家业,迟早毁在你这孽子手里。”   霍志贤少不得口上认错:“母亲别动怒,今日之事都是儿子的不是。”   霍母厉声问道:“你说,怎么办?”   霍志贤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好解决了,便道:“儿子做过的事,自然认账,将绿萍收在房里便是。”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尝到绿萍的滋味,巴不得早日收了房。   霍母自也不会为了个丫头,便将膝下唯一的儿子怎么样。绿萍不过一个丫头,便是主子要她的命,她也该高高兴兴去死才是。她动怒不过是因为霍志贤不争气。   听霍志贤如此说,霍母便道:“咱们是诗礼之家,素来待下宽厚,从未行苛待之事。你既做了这等事,收了房也是应该。绿萍是太太的陪嫁丫头,自与别个不同,你往后需好生待着她些。只有一条,这样的事,不许再有下回!”   事已至此,杨雁回也只得将自己的计划实施完。她悄悄蹭到闵氏身边,正欲开口提醒闵氏,放奴文书到底有没有要来。若没要来也就罢了,若要来了……   谁知不待她提醒,闵氏忽开口道:“老夫人!”   霍母瞧见这里还有个妇人,却不认得是哪个,心下有些奇怪。   杨雁回不由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她虽事到临头,又后悔今日对绿萍造的孽,可现下也是救不得绿萍了。万一闵氏得罪了这霍母或者霍志贤,她岂不是反倒害了杨家?   只见闵氏走到霍母跟前,款款一礼:“民妇杨闵氏,请申太君安。”   霍母问道:“你是哪个?”   闵氏直起身子,方道:“回老夫人的话,民妇是绿萍的姨母。绿萍的娘早已将她托付给民妇。是以,民妇便将绿萍视为己出,还为她在外头说了人家。民妇今日本是来求秦夫人给绿萍个恩典,放她出去嫁人。”   绿萍急得直扯闵氏,示意她别再争了。闵氏却并不理会她。   霍母听了闵氏的话,恍然大悟道:“我记得绿萍是在外头有个姨母。前些日子太太跟我说,绿萍的姨母在外头给她寻了一门好亲,她想将绿萍放出去。我便想着,绿萍是太太的人,自然也该太太做主,便应了。谁知今日却有这么一遭。”   闵氏道:“老太君,霍侯爷看上绿萍,固然是我们绿萍的福分,只是秦夫人早应了将她放出去,也写了放奴文书的。绿萍现如今已是良家女,非是侯府的丫头。民妇也早将绿萍的八字拿去给人合过了。”   霍志贤的脸色登时便黑如锅底。他难得遇见一个绿萍这样的丫头,不但不往他跟前凑,反而总躲着他,他反倒被勾出兴致来了。谁知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娘们儿,竟敢跟他抢人?她再这么放肆,他不介意连这老娘们儿一起收了。   谁知闵氏又对霍母道:“既侯爷执意要了绿萍,民妇少不得要舍了这张脸,跟说好的人家悔亲去。”   霍志贤的脸色这才松快了些。算这老女人识相!   秦芳在心底冷笑,这贱妇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霍志贤看上的人,她就不敢强要了。   霍母闻言,便对闵氏道:“难为你了。既要叫你受委屈,我心里也颇是过意不去。”又回头对身边一个老嬷嬷道,“你去账房支五十两银子来给杨太太。”   闵氏并未拒绝,只是又道:“老太君果然仁厚,只是民妇少不得要将事情分说明白。我们绿萍既已是良民,便断没有被霍侯爷随意收房的道理。传了出去,人家哪里知道我们心里感恩戴德,只会说霍家欺男霸女。民妇少不得要跟霍家讨一纸纳妾文书,往后我们绿萍便跟从外头抬进来的良妾是一样的。”说着,便对霍母跪下了,“还请老太君做主。”   闵氏一直强撑着才将话说完,此刻一跪下来,不由得落了几行泪下来。她也只能为绿萍做到这一步了。   杨雁回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娘和她想到一起去了,不过,娘却是真心实意为绿萍着想的。   霍母瞧闵氏哭得伤心,便知她是真心实意疼外甥女,不是有意生事。既秦芳已赏了放奴文书,便也没有平白再讨回来的道理,否则,倒显得霍家行事小气可笑,主子们说话出尔反尔。因而便道:“此事是绿萍委屈了,我们是该给她这个体面。”   绿萍听老夫人如此说,连忙叩谢。   霍母只是叫她起来,又道:“你是个有造化的。”哪怕儿子早个一半日下手,就凭绿萍的身份,断断做不得良妾。可不这绿萍有造化么!   秦芳本以为,绿萍往后也不过是个通房大丫头,下人们叫一声“姑娘”也就完了。想熬成有名分的妾,还要她点头才是。不成想,这杨闵氏三两句话,就给绿萍争来一纸纳妾文书和一个良妾的身份,竟还是霍母亲自点头允了的。   她只觉杨闵氏是专来给她做对的,恨不能直接打杀了这贱妇。偏霍母开口做了主,她竟是毫无办法。换做以前,她早跟霍母闹起来了,可三番两次被婆婆下狠手惩治后,她早没这个胆子了。尤其今日,她竟敢当众殴打夫君,待此间事了,定没她好果子吃。她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敢驳了婆婆的意思。又心想,反正这绿萍再被抬举,也是在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妾罢了。当下便也只得忍了这口气。   只听霍母又对身边一个老嬷嬷道:“你再去账房支四百两银子来,二百两送去秦家,给绿萍的妈。另二百两给杨太太,权当是纳妾之资。论理,这钱没有给做姨母的道理。可绿萍娘当初将女儿托付给了杨太太,杨太太又果然担起了做长辈的责任,便也该有杨太太一份。”   闵氏只是道谢,依旧不拒绝。   霍母又对儿子蹙眉道:“还不去写文书?”   霍志贤这才灰溜溜的走了。   霍母又叫秦芳起来,秦芳这才敢起身。霍母待要训斥她几句,但瞧着有外人在场,少不得也按捺住了性子,只待这杨闵氏离去了,才好教训这无法无天的儿媳妇。   待霍志贤将文书送来,老嬷嬷也正好取了五十两现银和一个二百两的会票来交给闵氏。   闵氏都接了,又谢了霍母一回。   一旁已有人捧了笔墨纸砚来。绿萍提笔,在文书上写下名字,表示愿嫁。闵氏看媒人一栏空着,便在媒人一栏具名,好歹将这纳妾文书按照规矩填完了。   闵氏搁了笔,收好了文书,这才又当着霍家众人的面,将才得来的银钱都塞给了绿萍,忍泪柔声道:“时间太急,姨妈还未来得及给你备嫁妆,这些都给你做嫁资。待姨妈回去了,再收拾些箱笼包袱,着人给你送来。虽说是给人做妾,可咱们也不能失了体面。何况还是入了威远侯府这样一等一的好人家……”   绿萍终是忍不住,抱着闵氏放声大哭。   闵氏只得劝道:“哭什么?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她自己却也忍不住扑簌簌落泪不止。   众人不由心道,也不知这绿萍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修来这么个姨母。   霍母瞧她二人面上毫无喜气,反倒像是遭了难,心中十分不悦,但临出门子的姑娘哭一哭,也是常理,何况那杨闵氏又是满嘴好话,她也不好说什么。因懒得瞧她二人这凄风苦雨的模样,便又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去了。   霍志贤不好当着秦芳的面便急三火四的拉了绿萍洞房,又因被秦芳打了,正恼恨她,便也随后离去。等他和门客商量好了正事,再过来和绿萍行周公之礼不迟。   眼看霍母和霍志贤都走了,杨雁回忽走到秦芳面前,往下一跪,扯了秦芳的衣裙,只道:“秦夫人,我表姐本是要去外头做正经奶奶的。只因秦夫人疼她,偏要多留她几日,留来留去,将她留成了霍侯爷的小妾。小女只求秦夫人日后善待我表姐。”这话也不尽错,若不是秦芳出尔反尔,迟迟不放绿萍出去,她也没甚机会做今日之事。   绿萍闻言,心下不由便恨了秦芳几分。若不是秦芳出尔反尔,她又何至于落到霍志贤手里?   青藤、紫苑忙去将杨雁回拉开,只说:“哪里来的疯丫头,敢拉扯我们夫人。”   闵氏忙上前将女儿护在怀里。杨雁回却早已趁机将秦芳身上一个香袋扯了下来,收在袖子里。她心里讥笑秦芳,想生儿子想疯了,就连香袋上也绣着九九消寒图,走去哪里都戴着。   上回她在银楼前见到秦芳,便看见她腰间戴着两个这样的香袋来着。今日秦芳既然又戴着,她便给扯下来,也好将这场戏做得更加天衣无缝。   秦芳本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丫头这时候犯浑,听了杨雁回的话,才知这不是她家的丫头。她几乎要给这母女两个气死过去,当下指着闵氏,怒道:“你们给我滚,滚!”   闵氏又深深看了绿萍一眼,只得忍痛含泪,带着女儿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放奴文书和纳妾文书。   秦芳这才冷冷看了一眼绿萍,又命紫苑道:“今儿个咱们绿萍抬了姨娘,还不去与她置办酒席?”   紫苑忙领命去了。   绿萍拿袖子拭了泪,这才对秦芳道:“夫人,我这个样儿见不得人,还望夫人准我去略略收拾。不然也没法儿给夫人敬茶。”   秦芳咬牙道:“还不快去!没有个新姨娘这么邋里邋遢的。还是我屋里出去的,真是给我丢人!”她话里话外将绿萍说成是她的丫头抬的妾。可不管她如何占嘴上这点便宜,也改不了绿萍良妾的身份了。   绿萍匆匆回了屋子,关上门后,少不得又哭了一场。心里一阵阵的难过绝望。她本以为她就要远离这个烂泥一样的地方了,却在最后一刻功败垂成。   她忽又呵呵干笑起来。当初秦莞不也是这样么?以为自己可以逃离秦家了,临了却把命丢在了秦家。如今换她尝这滋味了。报应来得真快。   待哭够了笑过了,绿萍方仔细回想起今日的事来。   好好的,怎会稀里糊涂便睡过去了?自己定是被人算计了。   她先看一眼柿饼和葡萄酒。这两样东西,是姨妈和雁回带来的,决不会有问题。况且雁回分明劝过她,要她少喝酒。便是这酒劲儿大了些,以她的酒量,也是喝不醉的。   究竟谁在她这里动过手脚,又是怎么动的手脚?   绿萍在屋里翻查起来,一寸一寸,仔仔细细,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后在床脚下发现一个绣品。拿起一看,却是一个大红缎面上以苏绣针法绣着九九消寒图的香袋。这分明是秦芳常戴的物什。   绿萍五指紧紧收拢,狠狠攥着香袋,眸中迸发出恨意来。   秦芳定然知道几个心腹丫头之间交好,所以不好叫别人动手,便亲自来她屋里动了手脚,也好给霍志贤制造机会。苍天有眼,却叫她发现这个香袋。   秦芳,咱们走着瞧!我的报应已经来了,你的报应也不远了!   ☆、诉悲苦母女生阴谋   秦芳现在回娘家,全然没有了以往的轻松自在———她要先拜见过嫡母,陪着说笑几句,才能从华庭轩回栖凤轩。   母女两个皆是一肚子的苦要诉。   先是苏姨娘诉苦,自从小葛氏进了府,她就觉得自己诸事不遂。被罚跪就不说了,放到小葛氏身边的下人被发卖也不说了,幸好还有个崔婆子被她安插到了太太身边。   最叫她寒心的是,秦明杰竟为了小葛氏朝她大发脾气。   秦明杰以往虽也朝她发过火,但却从未因为别的女人给过她脸色。可是秦明杰这次黑着脸,说她将太□□置在华庭轩,分明就是居心不良,还说她不该苛待太太。又说什么,“我先前已和太太说好了的,这个家是你管家,以前是,往后也是。我难道还不够为你着想?说白了,太太不过是摆来做个样子的。你何苦还要生出这许多龌龊心思来,欺负她一介孤身弱女?”   苏慧男情知狡辩无用了,便哭道:“太太年轻貌美,才情非凡,妾身却已人老珠黄。老爷哪里就懂我们女人的那点小心思了,妾身实是怕……怕老爷的心,都给她迷走了……往后老爷眼里心里再没我了……呜呜呜……是妾身一时醋了,行事便失了体统……嘤嘤婴……老爷生气也是应该的……妾身这便去向太太请罪……太太要打要罚,都是我该受着的……”   秦明杰这才拦下了她,说未免小葛氏变得骄横了,时时都要压过苏姨娘,甚至要掌管家务,还是莫去她跟前低头的好。又叫苏慧男以后莫再如此,往后还是妻妾和睦为好。   苏慧男都一一的应了。   末了,秦明杰仍是叫苏慧男将小葛氏从华庭轩挪出来。苏慧男这次不敢擅专,只得去请太太示下。   谁知小葛氏毫不客气,指明要搬到秦兴业生前住过的清平苑。秦兴业那时候,秦家比现在小许多,很多院子都是后来扩建的。清平苑先不说地位不同一般,后来便是没有主子居住时,也是每日打扫年年修整,收拾得极为妥当。且随着秦家的扩建,清平苑位置所在占尽先机————是距离二门最近的一处院子。以后秦明杰从外头回来,每每都要先经过清平苑。时间一久,秦明杰还能不能想起栖凤轩,难说的很。   别说以后了,便是现在,华庭轩那么偏僻的所在,秦明杰都是去那里比来栖凤轩多。苏慧男每每嗔怪,“老爷果然有了新妇便忘了旧人,扔我这黄脸婆独守空闺操持家业,自己去风流快活。”   秦明杰却仍旧自去风流快活。   苏慧男恨得银牙咬碎———这个老忘八,在华庭轩都能跟人滚到床上去!   可那小秦葛氏相中了清平苑后,跟秦明杰一说,秦明杰怜她之前受过的委屈,一口就应了。苏慧男也只得磨磨唧唧的安排人手,重新打扫修葺院落,只待翻翻黄历,选个好日子,便恭送太太喜迁新居。   苏慧男对着女儿,喋喋不休的控诉秦明杰的无情无义,小秦葛氏的阴险狡诈,和她自己近来的惨境。   秦芳实在是听得不耐烦,只好一口打断她:“娘,霍志贤那个狗东西,他竟纳了个贵妾。”   “什么?”苏慧男惊问,“他纳了哪个小娼妇?”   秦芳道:“绿萍!”   “谁?”   “绿萍!”   待听秦芳说了原委,苏慧男气得一指头戳在秦芳脑门子上:“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笨蛋?竟让自己的陪嫁丫头成了贵妾。你不会拦着不让写纳妾文书么?绿萍的娘虽是奴才,可到底也是她亲娘。这种事都是父母做主,哪里就轮到个姨母做主收了文书的?”   秦芳道:“老夫人同意了的,我有什么法子?”   苏慧男看一眼女儿,乍看她虽还是如从前那般任性骄傲,实则已从最初的果决有主见,一步步变得畏畏缩缩起来。先是让杨闵氏这么个卑贱农妇,连唬带吓骗去了一张放奴文书,再是给申太君吓得任由霍志贤给绿萍写了纳妾文书。   原本绿萍不过是个丫头,就算抬成小妾,生死去留都由秦芳操控,现在可好,秦芳还不能随意打卖绿萍了。   都是霍母那个老虔婆把女儿迫害成这样的。苏慧男不由痛骂道:“申氏这个老乞婆,贼忘八,没见过这般偏心的婆婆。对长媳和颜悦色,对小儿媳动不动就下脸子呵斥罚跪,想怎样磋磨便怎样磋磨。咱们府里千娇百宠养大的姑娘,嫁过去却受尽苛待。如今你肚子里还没一点信,竟然就先弄了个贵妾放在府里。真是欺人太甚!”   秦芳道:“娘,如今说这些都晚了。我今日没带绿萍来,便是有事同你商量。咱们之前那步棋走错了。我既不想让绿萍出府,便不该将崔婆子放到太太身边去。咱们得想个法子,将她要回来。”   苏慧男愣了愣,忽跌坐在一把交椅上,直拿手拍膝盖:“我怎么早没想到呢?那……那崔婆子的卖身契,已被小葛氏要去了。”   苏慧男昨日一早去给太太晨昏定省,小葛氏趁着老爷在,便说,她的下人,卖身契自然该她收着,着苏慧男将一干新买来的下人的卖身契都送来。秦明杰并未出言阻止,苏慧男只得去拿了卖身契来。小葛氏翻看后,便说没有崔婆子的。   苏慧男心想着,绿萍捏在秦芳手里,那崔婆子的卖身契在不在她手里也不打紧,便也去一并取了来,交给了小葛氏。谁知侯府却横生变故,绿萍一夕之间,翻身做了良妾!   秦芳闻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那杨闵氏问她强行索要绿萍的放奴文书时,分明说得好像要拿外甥女换钱。她心想着,崔婆子在娘手里捏着,这杨闵氏又是个靠不住的,绿萍便是出去了,也只能依靠着她这个侯夫人稳固在婆家的地位。加之被杨闵氏出言要挟恐吓,她便稀里糊涂写了放奴文书。   可是后来,观杨闵氏的言行举止,分明是很疼这个外甥女的。杨闵氏既处处为绿萍好,那又何必给她那般演戏?秦芳不敢再往下深想。   苏慧男问女儿道:“绿萍那小蹄子,可有不老实?”   秦芳摇头道:“这倒没有,反比以前更加小心周到了。”   今早还捧了个香袋来讨好她,说是在园子里看到便捡来了,问是不是她掉的。她一看,果然是自己掉的那个。绿萍还道:“夫人往后可小心些。这样的东西掉了,倘或给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捡了去,拿到外头赏玩,纵然别人不知道是夫人的东西,可没得白白亵渎了夫人。夫人的东西,哪里是别人能随意戴了去的?”   她一想也是,这东西若给哪个小厮捡了去戴着玩,倘或给霍志贤看到,再生出了误会……   只是她再想不到,她便是没丢香袋,说这香袋不是她的,绿萍也是不信的。只会当她临时捏了个一样的香袋挂在腰间装模作样。   绿萍又俯下身子,将香袋给她小心系在腰间,又伺候她洗漱,跟做丫头时全没两样,还是那么赤胆忠心的服侍她。   只是她想起绿萍姨妈那可恨的面孔,仍旧是寻了借口,给了这臭丫头几巴掌,绿萍吓得连哭也不敢哭,只一味赔小心。   苏慧男道:“算那小蹄子识相。咱们现在还不用太担心。绿萍虽知道你我许多事,可这些事一旦揭出来,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早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她还有本事撇下主子,自己单蹦去不成?”   秦芳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是绿萍生出了二心,又岂敢随便乱说话?只是想起杨闵氏,秦芳心里就恨,当下便道:“娘,不若你寻个借口,惩治那胆大包天的杨闵氏一番。”她人在侯府,实在是够不着杨家人。   苏慧男道:“你糊涂了?杨闵氏那般待绿萍,咱们却去磋磨杨闵氏,你就不怕惹恼了绿萍?纵然绿萍恼怒也不见得有事,可到底也要防着她生二心。再说还有个老太太给那贱妇撑腰……”   秦芳又道:“要不……让舅舅他们去收拾杨家?”她说的舅舅当然不是王斯礼,而是苏慧男娘家兄弟。   苏慧男仍是道:“也不妥。你舅舅他们以前仗着是我兄弟便胡作非为,后来你也知道,老爷恼恨他们自称是礼部侍郎的大舅哥、小舅子,冷了我许多时间,还亲自惩治过他们。现如今,你舅舅他们早已收了心,只依仗着咱们娘儿几个,过些富贵安闲的日子,却是再不敢生事了。”   屋里不由一阵沉默。   沉吟半晌后,苏慧男道:“我总觉着事情不对劲。咱们分明是一不小心,就一步步走进了一个死局。”   秦芳也觉不对劲。仿佛有个敌人隐在暗处,一步步的操控局面,把她们往困境里逼。   她不要继续过这样的日子!连杨闵氏这么个农妇,都能随意顶撞要挟她。她这侯夫人做得还有什么劲?   秦芳忽道:“娘,你能想法子给我在京郊买个庄子么?”   苏慧男惊道:“你莫不是疯了吧?咱们家统共十二个庄子,陪送了你两个,你还不知足?京郊的地亩多贵?这么大一笔钱,我怎能随意给了外嫁女?你是盼着你爹早早将我撵出府去,好让小葛氏执掌家业呢?何况我去哪里买?”有也被那些开国功臣、老牌勋贵、皇亲国戚瓜分完了,哪里就轮到秦家这样后起家的人家得了去?   秦芳道:“我身边的人,多是内宅的丫头、妇人,虽有几个陪房,可一时半会也插手不了侯府家务,只能管管我那陪嫁庄子和几间铺子。偏那几个铺子里的伙计,都是本分做生意的,且只有两间铺子在京城。那庄子也都距离京城太远了些。若我在京郊有庄子,那就等于身边多添了许多人手。倘若再有杨闵氏这样的泼妇指着我鼻子骂,我一时半刻虽不能怎样,待寻了时机,通知了庄子上的人收拾她,也不晚的。我就不信她报了官,官府敢去威远侯府的庄子上拿人。也不用娘拿钱出来,我拿自己的陪嫁庄子跟人换,我两个换一个还换不来?”   苏慧男思量一番,道:“可是近年凄惨到卖京郊庄子的人家,也只有冯家二房。可那是我要说给你妹妹的人家,咱们怎么好意思打他们的脸,买他们的庄子?也只好装作不知道。”   秦芳忙问:“那庄子卖给谁了?”   苏慧男道:“抵给珠宝行了。”   秦芳冷笑:“咱们惹不得权贵,还惹不起商户了?我轻易出不得侯府,娘,这件事,女儿只能求你来办了。”   苏慧男道:“能在京里将生意做起来的,有几个背后没靠山?我先摸摸那家珠宝行的底细,若不会惹麻烦,我便帮你买了那庄子。要实在不能直接买来个庄子,咱们买些相邻的地,再建个宅子,派几个人去管着,那就是个新庄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秦家都已经累世几代了,所以大康这个国家肯定也有上百年了。   作者说过,这个小说里面,有些农作物和职业,是清朝才出现或者发展起来的,但是其他方面更类似于明朝。而实际上,明朝在建国一百几十年后,土地兼并已经非常严重了,而且打头扫荡的,是老朱家的人和老朱家的亲信。   弘治二年,北京地区皇庄有五所,但是另外还有贵族庄田,三百几十所。   到了正德年间,皇庄达到三百多所。北京附近地区的二十九万顷田地,就这样从老百姓手里消失,归皇家了。这还只是北京地区,不是整个北直隶。   不仅如此,明朝的皇室宗亲还在全国各个地区大搞土地兼并,与民争利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很多权贵、缙绅也是不遑多让,土地兼并那叫个狠。徐阶有几十万亩地啊~~~,不过比魏忠贤强点,魏公公少说有百万亩良田。   宗室大肆兼并土地后,地方政府还不敢管。   就这样,国家还要从税收里拿出来一大笔钱养宗室。   明朝的宗室特别能繁衍子孙后代,到晚明,宗室人口,单单玉牒上的,超过二十万。当时明朝的总人口才几千万~~也有说实际人口已破亿。   虽然明朝的农业赋税,按照规定,那是很低很低很低的。但是老百姓就那么点,先不说养各种各样的贵族了,单单宗室都养不起了。   嘉靖年间时,国家每年拿出去养各个王府的税粮,已经占到每年全国总税粮的百分之三十七。   当然,明王朝的蛀虫肯定不止这些皇室宗亲。嘉靖年间时,严嵩在北京附近就有一百五十多所庄田。万历年间,司礼太监张诚有几百个庄子。你们说,一个太监而已,又没后代,搜刮这么多民脂民膏干神马???   明朝甚至出现过良田便宜到二两一亩的地步,甚至白送。农民自愿把田地投献给贵族,然后自己去做人家的佃户。因为贵族可以免除徭役,有的中小地主为了躲避徭役,就将自己的田产投献给各个王府,或者官绅——比如徐阶,那几十万亩地有不少是这么来的。   作者之前夸过的弘治皇帝,他在位期间,投献这个事,在京郊就已经很严重了。那时候,很多老百姓还不是自己投献的,是光棍无赖投献给皇亲国戚的。(所以人无完人啊,弘治年间也有弊政)   如果不是明朝的手工业、商业高度发展,真难想象老百姓肿么活……   当然也许是因为土地兼并太严重了,所以大家只好去发展手工业、商业去了……   BLABLA说这么多,作者就发现自己跑题了,去吐槽土地兼并去了。   其实作者就是想说,本章出现的这个情节,内宅妇人想在京郊置办庄子,如果真的放在明朝建国一百几十年后,这事估计是很难出现的。也不看看京郊的地亩都在神马人手里————皇庄那么多。   或许也有老百姓自己主动将田产投献到侯府,或者投献到礼部侍郎家。   老百姓的这种投献,也是没办法的。谁愿意好好的从自耕农变成佃户?说白了,都是统治阶级过度盘剥导致的。不过,如果是人家主动投献,那也是用不着买的。   作者只能尽量把文中的事写的具备可操作性。但为了不误导读者,作者还是要把自己掌握到的一些历史知识,尽可能的在作者有话里,告诉大家。      ☆、有缘人故地重相见   闵氏近来因大受打击,整日精神萎靡,时不时还要抹几滴泪。她将绿萍的遭遇告诉了江家,江家那边也只好作罢。回来后,闵氏身上就有些不好,足足在炕上躺了三日才好些了。   杨雁回见闵氏如此伤心,心里不由更添几分惭愧。如果不是她使出这些心机手段,让绿萍再出不来,娘又何至于如此伤心?   闵氏那么讨厌大嫂周桂花,还能疼杨莺,更何况是一向交好的表姐的女儿呢。且从上回绿萍来杨家时的情景看,她分明是与杨家和乐融融相处甚欢。   想收拾的人还没能收拾,到先害得闵氏这样。   这么一想,杨雁回也是镇日里闷闷不乐,每每坐到闵氏身边,想开解她两句,却又心虚的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情形简直好似母女两个在默默相对垂泪似的。整个杨家镇日里愁云惨雾。   杨鹤只好来劝闵氏道:“娘,表姐好歹也是侯门贵妾,比以前给人当丫鬟强出百倍不止,又不是去什么苦地方吃苦去了,你何至于如此呢?再把自己弄出病来,可怎么是好?”   闵氏登时就来了力气,猛的坐起来,一拍炕沿,怒道:“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出去!”   杨鹤只好灰溜溜离开了。   其实杨鹤说的,也是杨雁回不明白的。最初崔姨妈分明是极高兴的,毕竟做了秦芳的陪嫁丫头,将来极有可能给侯爷做妾。凭着绿萍的样貌手段和秦芳的信任,几个丫头里,绿萍胜出的可能性是最大的。怎么忽然间这娘儿俩就千方百计的想出来呢?   杨雁回离开闵氏卧房后,来到后院,默默坐在瓜棚下发呆。   杨鹤瞧着家里情形实在古怪,便来到后院寻她,问道:“原先不记得表姐了,人家跟你说话你还躲着。后来想起来了,又天天挂嘴里念叨。现在人家出门子了,你又伤心。”   杨雁回觉他着实聒噪,便起身道:“我出去溜达溜达,散散心。”   “你往哪里去?”   杨鹤一边问着,杨雁回已出了后院,往前头街门去了。   秋日的郊野,天高云淡,碧空如洗。短短几日工夫,千里青纱帐已在庄户人家的辛勤劳作下被收割得干干净净,仿若从未存在过。大片大片良田,不见庄稼,只是空荡荡平坦坦的,在地下悄悄孕育着下一个轮回。小径两旁,偶见几棵柿子树上头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只待调皮的孩子采摘了去。   杨雁回望着茫茫田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不知不觉却走到了她和俞谨白两次相会过的水边。   左近无人打搅,她便只顾坐在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上发呆,一时竟也没察觉时辰。   杨家人到了吃中饭时,仍不见她回来,这才有些着急了。去左邻右舍问过了,皆说没见她。秀云家也没她,小莺那里也不见人。   闵氏不由自责道:“我只顾自己难过,倒忘了她。她好容易想了那么个主意,满心以为能让绿萍出来做正经人家的少奶奶,谁知最后没成。她心里定然也不好过的。咱们雁回最是重感情的。这孩子,这是跑哪去了?”   杨鸿便让杨鹤在家陪着爹娘先吃饭,他和两位妈妈分头找人,并说:“想来去了哪个没人的地方,暗自伤心去了,要不了一个时辰,我就能寻她回来。”   ……   俞谨白居住的别院里,此刻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阿四阿五将中饭端上桌来,三催四请喊俞谨白吃饭。俞谨白不情不愿的过来坐了,嫌弃的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连宋嬷嬷一成的手艺都没有。”   宋嬷嬷这个人虽然千不好万不好———在俞谨白看来。但至少比两个小厮会照顾人。眼见得别院里连个上灶的丫头也没有,身为这座宅子里唯一的女性,宋嬷嬷便很自然的担起了照顾主子的职责。   俞谨白初时还不习惯,可是没几天便觉得宋嬷嬷比两个笨小厮强得没边儿,将他的衣食住行照顾的无一不妥帖。尤其这“食”之一字上,老人家的手艺着实好。就是随手炒一把小青菜,也能让人食指大动。   宋嬷嬷见他爱吃自己做的饭菜,便也不用两个小厮掌勺,只让他两个打下手,她每日里做饭。没几天工夫,就把俞大爷和两个小厮的嘴巴都养刁了。   可三日前,侯府有个小厮来给宋嬷嬷送了个口信,于是,连中秋都没告假的宋嬷嬷忽然要告假回家,说儿媳妇添了个胖小子,她得回去看看。   俞谨白顿觉惭愧———人家连身怀六甲的儿媳都不管,天天照顾他,他怎么好意思看老人家不顺眼呢?于是立刻准假,还把萧桐每月着人给他送来的月例银子都拿了出来,让宋嬷嬷带回去,给儿媳妇多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也给小孙子买个银锁子什么的戴戴。   宋嬷嬷这一走,别院主仆三人的伙食就成了大问题。   何止俞谨白嫌弃两个小厮的手艺,阿四阿五自己都嫌弃自己的手艺。   俞谨白夹起一块黑乎乎的红烧肉,看了看,实在不想塞到嘴里,便又放下了,道:“再这么下去,我就让你们两个饿死了。”   阿四道:“爷还是吃几口吧。要再这么下去,宋嬷嬷回来一看,才几天的工夫,爷竟瘦了一圈。她虽被你收拾怕了,不敢惹你,定要教训我们兄弟的。”   “什么叫被我收拾怕了”俞谨白不由提高嗓门,“说得好像小爷会欺负一个老婆婆似的,她教训我还少吗?”想了想,又道,“念在你们两个虽然笨手笨脚又长了个猪脑,但还算勤勤恳恳服侍我的份上,小爷带你们进京下馆子去,要去哪个酒楼,随你们挑。”   阿四阿五顿时忘了被人说是猪脑子的不快,欢欢喜喜跟着俞谨白出门——萧桐如今已经准俞谨白偶尔出去一趟两趟了。   主仆三人刚走到大门口,就见宋嬷嬷拎着个小包袱回来了。   才三日工夫,老人家双颊微陷,目中无神却又带着两分水光,似是精神不大好。   阿四阿五欢天喜地将宋嬷嬷迎进来,心里只想着,以后又有好吃的了。   俞谨白却瞧出不对劲,忙问:“嬷嬷这是怎么了?不是告假七日么?怎地今日就回来了?”   宋嬷嬷便道:“家里伺候的人也有几个,用不上我。我惦念着爷呢,便回来了。”   俞谨白心里颇是感动。   阿五又问:“嬷嬷,我怎么瞧你哭过?”   宋嬷嬷觉得这三个猴崽儿今日好生乖觉,先是怔了怔,接着便胡诌道:“我的小孙子没奶喝,换谁家的祖母不心疼呢?”其实也不全是胡诌,她的儿媳确实没奶。不过三个猴崽儿的态度,叫她脸色缓和不少。   俞谨白自幼长于乡间,听过不少这种事,便道:“那就给你的儿媳妇吃猪蹄、公鸡、鲫鱼啊,这些都是下奶的。”   宋嬷嬷蹙眉道:“猪蹄、公鸡都吃过了,还是不见奶水,也不知鲫鱼吃了有没有用,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做便……”说到这里,老人家忽然截住了话头,心说她自己都快让俞谨白给带跑了,便又板起脸道,“哥儿是侯府的公子,虽说只是夫人的义子,那也是大家公子,怎能随意和人谈论这些事体呢?便是小门小户出身,身为男子,理当……”   又来了……   “咳咳”俞谨白忙道,“嬷嬷别急,我去帮你抓几条野生的鲫鱼来,一碗汤下去,包管你的小孙子就有奶水喝了。”   话毕,跑得远远的了。   宋嬷嬷急得直顿脚,忙在他身后叫:“这个时辰了,抓什么鱼?可吃过中饭没有?”   俞谨白充耳不闻,眨眼不见了人影。   想想要就着宋嬷嬷的唠叨吃阿四阿五做的饭菜,俞谨白就恨不得跑的越远越好。跑着跑着,不知怎地,他就跑到了会宁渠边上那段僻静之处。   远远的便瞧见河边的歪脖子老柳树上正坐着一个小美人。   俞谨白顿时喜上眉梢——看,多巧,他们走哪都能遇上!咳咳,虽然说,范围也仅限于这方圆十几里之内吧。   他悄悄走了过去,准备吓一吓这小丫头。   杨雁回却忽然站起来,又往河边走了几步,俯身摸起一块小小的石头,狠狠朝水面上抛了过去,丢得远远的。最后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石头落入水里,再不见了。   她恼恨的朝着水面道:“凭什么她们做了那么多坏事都能活得心安理得,我只做一回,就一回……”   俞谨白闻听她口出此言,心下正奇怪,却见她忽又转身,对着身侧一株老树的树身拍打起来:“凭什么?这不公平!我不想日日这么难过!”   杨雁回拍了几下,犹觉不够,又补了一脚。   “哎哟!”她一下没踢好,反觉大脚趾头一阵尖锐的疼痛,那痛仿佛一下子要疼到人心里似的。她不由抱着一只脚直跳,一边跳着,身子便转过来,正瞧见不远处正翘起唇角的俞谨白。   杨雁回顾不得担忧这小子都听去了些什么,脸已红得好似猪肝——老天你在玩我吗?为什么我每次出丑,都要让他看见!   她已羞得无地自容,偏俞谨白并没有对她的脚表现出什么关心来,反而笑意越来越盛,忽然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全身发颤,身子都弯了下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疑惑少侠查少女   眼瞧着俞谨白笑得几乎滚到地上去,杨雁回放下受伤的左脚,直起身子,气恼的瞪了他一眼,一瘸一拐离开水边。走了几步,又疼得受不了,便只好先坐在方才坐过的老柳树上。   俞谨白见她恼了,这才止住笑,上前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要这样惩罚自己?”   杨雁回故意板着脸,冷冷道:“还说呢,都怪你!”他的那些香灰实在罕见,涂到柿饼上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让吃的人有任何不适感。绿萍绝不会怀疑入口的柿饼有问题,何况还是一心救她逃离火海的表妹拿来的柿饼。   俞谨白顿觉委屈:“跟我有什么关系?”   其实本也和他没关系。就算没有他的香灰,杨雁回也会想法子找别的迷药来,只是要费些工夫,还不一定找得到药效这般好的。何况便是有他的香灰,也不是他让她拿去做这个的。   杨雁回这个玩笑开得只有她自己听得懂,心下颇觉无趣,便也只得道:“我说着玩的。”   俞谨白笑道:“雁回妹妹,方才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好意思去欺负一株不能动不能言的老树呢?”   杨雁回便道:“那我去给那株树赔礼道歉成么?”   “去吧!”俞谨白一脸的认真,手还往老树那里比了一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杨雁回:“……”她很想捶这小子几拳。   俞谨白瞧她被自己拿话噎得脸色更坏了,这才软了下来,坐到她身边:“你的脚没事吧?要不要我来看看?”   杨雁回气恼的往旁边缩了缩。光天化日的,这小子又来调戏她,女孩子的脚岂能随意让男人看?   小丫头还挺讲究男女大妨!俞谨白便道:“怕什么?反正此地四下无人,我帮你揉几下,包管就不疼了。”   杨雁回又板起脸道:“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去跳河。”   “去吧”俞谨白大喜,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正好我将你捞上来。若是你没有气息了,我也好……”说着,他便往杨雁回那边凑了过去。她现在这生龙活虎一本正经的样子,他可不好意思去做这些。那不成霸王硬上弓了吗?再说,看看人家这身量,他还觉得非礼她挺罪恶。   耳听得俞谨白越说越离谱,又见他一脸坏笑凑了过来,杨雁回恼得当胸给了他一拳,不顾脚疼,起身便走。   俞谨白见她是真恼了,只好起身拉过她,又将她按坐在树身上,这才作揖赔礼道:“我不乱说话了还不成么?你好歹先坐一会,不然这么一瘸一拐的,如何走得回去?”   杨雁回这才一拧身子,不情不愿的背对着他坐了。   俞谨白这才又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杨雁回只是低头摆弄着衣角,良久,方低声嗫嚅道:“我断了一个坏人改过自新的路。我现在大概……也成了坏人了。”   俞谨白又问:“你是断了哪个坏人的路?那坏人以前做了什么?”   杨雁回这次再没心思跟他说了,只道:“你别问了,与你不相干。”   沉默半晌,她又问:“你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俞谨白道:“原本想下河抓几条鱼来吃。”   杨雁回笑问道:“你还吃鱼?我瞧着你倒像是个鲤鱼精变的,六次看到你,倒有四次离水不远。可巧你还姓鱼。”   俞谨白笑道:“我们见了六次么?妹妹记得真清楚。”   这家伙又不正经了!杨雁回真想踢他一脚!她又抬眸看了下四周,这里视野开阔,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只是天上那太阳的方位……   她忙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午时三刻了。”   这么晚了?杨雁回猛的站起来:“我得回去了,我爹娘该着急了。”   她走了没两步,便觉得左脚大脚趾处被牵扯的越发疼痛。低头一看,却见葱绿色的绣鞋鞋尖处,洇出一小点血迹。   俞谨白自然也看见了,忙道:“想是脚趾甲断了吧?”   杨雁回觉得自己真是够倒霉,一张小脸不由皱成一团———想想还有那么长的路,她怎么回家啊?   俞谨白这次的动作小心多了,扶她坐回去,口里仍是道:“雁回妹妹的自省方式果然深刻。”   杨雁回:“……”   俞谨白蹲下来,单膝跪地,捧了她受伤的脚,让她踩在他膝上,开始动手脱她鞋袜。   杨雁回又羞又急,直拿手推他肩头。若非知道他没有歹意,她简直恨不能用没受伤的那只脚踹开她。这要是被人看到,她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俞谨白只得道:“你要再这样,我就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了。”   杨雁回:“……”立刻安静了。   俞谨白这才顺利脱了她的鞋袜,袜子被褪下的一刻,似是蹭到了伤口,杨雁回疼得一阵抽气。   俞谨白将她一只纤柔小巧,白如玉,嫩如笋的肉嘟嘟小脚丫子握在手里,赞道:“雁回妹妹的脚生得真好看。”   杨雁回终是没忍住,用没受伤的那只脚踹了他肩头一下子。   俞谨白对杨雁回的行为甚是不满,但瞥一眼她大脚趾头上断了一半的脚趾甲,指缝里还流了几滴血,便决定不跟有伤在身的小女孩计较,仍旧低头看她伤势。   杨雁回看着他肩头上赫然多出来的鞋印,忽然吃吃笑起来。   俞谨白便抬头问道:“你是不疼了吧?”笑得这么开心。   杨雁回立刻蹙眉,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疼。”   俞谨白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来,道:“这个是止疼的,我身上只带了这个药。你回去后,自己把断掉的趾甲剪掉,用清水洗一洗,再……”   杨雁回忙道:“我知道怎么弄。”他再这么啰啰嗦嗦下去,万一有人来了,看到就不妙了。   俞谨白这才往她伤口上撒了些细细白白的药面,又问她要了一条手帕,撕下来一条,在她大脚趾上小心缠了两圈。杨雁回初时痛得哇哇叫,不过片刻工夫,便一点也不痛了,只觉得伤口处凉飕飕的。   待俞谨白给她小心穿好鞋袜,杨雁回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若是脚步放轻些,虽还是有一点轻微的痛觉,好歹也能走回去了。她忙向俞谨白道了谢,又同他道别。   俞谨白便叹道:“还是这么没良心,又急着要走。咱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是我做了一回大夫,你做了一回伤患罢了。便是给人看到……”   杨雁回道:“我就说你非礼我。”   俞谨白:“……”把你脚丫子上的药粉还给我!   杨雁回又道:“总之一定要先保住我自己的清白名声。至于你,反正跑得快,别人想逮住小流氓教训一顿,也抓不着你。”   俞谨白:“……”我为什么要救这么个没良心的臭丫头??   杨雁回看着一脸郁闷的俞谨白,顿时心情大好,自顾自往家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俞谨白肩头上的鞋印,噗嗤笑了一下,这才又继续往家去了。   俞谨白看到那回眸一笑,仿佛被柔柔的春风轻轻拂过面颊一般,又好像看到满树桃花忽然盛放如云霞一般,痴了半晌——雁回妹妹笑起来真是又漂亮又可爱呀。   待反应过来后,觉得自己刚才的样子实在是又傻又没出息,只得冲着杨雁回的背影又喊了一嗓子:“记住啊,千万莫跟人说你见过我。”这才匆匆往育婴堂的方向去了。   到了育婴堂后,他先是进了厨房,搜罗出半个玉米饼子吃了,这才觉得肚子不饿了。再回想一下阿四阿五做出来的黑乎乎的红烧肉,似乎还挺馋人的……   俞谨白又找来云泽云浩,三个半大孩子开始在厨房里叽叽咕咕起来。   先是俞谨白问:“你们可知道青梅村杨家?”   “当然知道”云泽道,“你买鱼的鱼塘,就是杨家的。”   云浩道:“废话,俞大哥肯定知道那是杨家的鱼塘。”说到这里,云浩清清嗓子,“咳咳,我听说,杨家有个女儿,生得别提多好看了。人人都夸她模样好,而且年岁越大,那模样越好看,如今已是三里五乡数得着的小美人了。人都说,要不了几年,只怕要出落的天仙一样。听得我都想找个机会,见识一番。”   俞谨白一把圈过云浩,将他脑袋按在胁下:“不许打她主意。”   “咳咳,咳咳咳”云浩这回是真咳嗽了,“我绝不打她主意……”   俞谨白这才放人了。   云泽已听得快笑死了,忽又指了指俞谨白肩头:“俞大哥,这该不是姓杨的小嫂子踢得吧?”   俞谨白先是被“小嫂子”这个称呼震了一下,接着就发现自己肩头上遗留的脚印。怪不得这一路走来,他总觉得经过到老农们看他的眼神很异样……   俞谨白很淡定的挥手蹭去鞋印,面不改色道:“大哥的事,做小弟的不要管。我今日来是有任务交代给你们。”   云泽、云浩都忙问何事。   俞谨白道:“悄悄打听一下,杨家近来发生什么事了。记住,是悄悄的,千万别给旁人知道。”   云泽、云浩立刻应了下来,都道:“一定把小嫂子的情况摸清楚。”   俞谨白:“……”   ……   杨雁回想着她也捉弄了一把俞谨白,心里倒也不那么难过了,高高兴兴回了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气氛似乎很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杨家郎大意遭算计   闵氏脸色发白,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发狠道:“这一家子混账,若真敢看将女儿嫁来,我必天天……”话未完,看到女儿进来,不由教训道,“你跑去哪里了?这么大的姑娘了,哪里还好整日里往外头去?害得你大哥好找。”   杨雁回:“……”她最初也以为不能随便往外头去。是娘说没关系,让她去外头多走走,兴许对身体有好处的嘛!她这一走,一走,再一走,就走上瘾了。外面天地广阔,魅力无限,可比院子里小小一方天空有趣多了。   杨雁回心说,莫非是娘近来心情不好,又见她许久不回来,心下担忧,所以生气么?她忙进了堂屋,想着跟闵氏赔不是,再将她哄好。谁知刚一进去,又见到杨崎也坐在靠墙的一处交椅上哀声叹气。   耳房里忽传来一声长长的——“嘶——”。   接着是何妈妈的声音:“大少爷,你忍着些。”   似乎还听见秋吟垂泪的声音。   杨雁回忙进了耳房里去,就看到杨鸿鼻青脸肿,何妈妈正在给他擦药。秋吟正缩在一个墙角处抹眼淌泪。   杨雁回忙上前去看大哥的伤势,杨鸿只是对她微笑道:“不碍事。你跑去哪里了,可算是回来了。”   何妈妈忙道:“别动,别说话。”   一边的杨鹤,脸色早已坏到极点,他越想越不忿,此时气得一拳砸在案几上,怒道:“不就是仗着家里多买了几个奴仆?真是欺人太甚!我带人砸到他家里去,看他们怎么办?”   他起身便往外头去,被杨鸿一口喝住:“不许去!”   闵氏也走到耳房来,教训道:“还嫌不够乱?闹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怎么收场,你还嫌知道的人少?”   杨雁回打量一眼屋子里的人,只好拉了秋吟出来,问她怎么回事。   秋吟便抽抽搭搭将事情说了。原来杨鸿遍寻不着杨雁回,便赶车去了留各庄董家,想着妹妹或许去了胡喜梅处,若是妹妹在那里,他也好将人接回来。   可杨雁回也不在董家,杨鸿只好又赶车回来,岂料即将出留各庄时,斜地里忽冲出来一辆骡车,和杨鸿的骡车不轻不重撞了一下。罗朝霞竟从里头栽了出来,杨鸿眼疾手快,忙将她扶住了。   这时候,后头忽然追来一伙人,瞧见这情形,一口咬定杨鸿非礼罗朝霞,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把杨鸿打了,然后扭送来到了杨家。   这一下子,闹得留各庄和青梅村,几乎是人尽皆知。   扭送杨鸿回来的人,便是罗家的几个奴仆和罗妈。   罗妈在杨家哭天抢地,说她女儿没脸做人了,要么她女儿为保清白名声去死,她们家和杨家打人命官司,要么杨鸿敢作敢当,为自己的逾礼行为担责。   哭完了,闹完了,罗妈这才走了。   杨雁回听得直冷笑,竟有这样的人家,算计起人来这样不要脸不要皮。   若杨家人怕了,罗家便称心如意了。若杨家人死活不娶罗朝霞,反正她们罗家的女儿只是被登徒子非礼了一把两把,清白身子还在,便是事情不成,罗朝霞也是不会去上吊的。   可真要那样,杨鸿就麻烦多了。罗家人只要去衙门里闹一闹,把杨鸿的名声毁了,他还能不能考下功名就难说了。   只是罗家为什么非要将女儿嫁到杨家来呢?还是用这样的法子。就算让他们得逞了,罗朝霞嫁了进来,被夫家从上到下的厌烦,又有什么意思呢?   况且,既有这样的心机手段,干脆将女儿嫁进高门得了,哪怕给庶子做妻,给嫡子做妾呢。不过罗家人,或许……无甚机会见到高门子弟。   杨雁回正百思不得其解,见秋吟还在抽噎,便又问道:“你哭什么?”   秋吟抽抽噎噎道:“罗家人才闯进来时,以为我……我是姑娘,故意让一个男仆……上……上来拉扯我,说要让杨家人也尝尝这滋味……幸好……幸好二少爷把人推开了。”   杨雁回反倒笑了:“哎哟,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你也有被吓坏的时候?”   秋吟立刻不哭了,把眼一瞪,道:“谁说的?我是气哭的。”说完又觉不对,便对杨雁回道:“姑娘还有心思笑呢?那罗妈说了,三天后就要答复。”   杨雁回却冷笑道:“我明儿个就给她答复!”   杨鹤听得窗外妹妹的话,便从屋里冲了出来,问道:“雁回,这次你可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   闵氏和杨崎也都双双来到堂屋门前,倚门而立,听女儿说些什么。   只听杨雁回道:“咱们需得先请留各庄的胡姑娘来一趟。”   她一直存了心思,想要给罗晚霞讨个公道回来,是以,胡喜梅向她哭诉罗晚霞墓碑被毁那一日,她就叮嘱了胡喜梅,一定要想个法子和罗家的女仆搭上线,跟她们多亲近亲近,多套些罗家的消息。总有一天,她们用得上。   不过,胡喜梅的进展似乎有些慢。罗朝霞和秦老太太的亲戚关系,竟然还是杨雁回先知道的。杨雁回将此事告知胡喜梅时,胡喜梅还连声道奇,并说:“晚霞从未说过自己还有这么个太姑母。这两家人真奇怪,老二家一心攀高枝,老大家对此只字不提。我们村里人只知道,晚霞爷爷似乎也是大族里出来的子弟,却不知道,原来他在京城还有个堂姐,竟还是礼部侍郎的嫡母。”   幸好那时,胡喜梅已和罗家一个女仆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原来罗家有个上灶的女仆,生得粗手大脚,也不会说好话哄人开心,罗家每日里只安排些粗活累活给她干。有一日,她发了烧,正病着,仍是被打发出去砍柴,不然没柴烧饭。   胡喜梅瞧见她一脸病容,还要去砍柴,便寻机和她说上了话,悄悄塞给她一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和几包药。那女仆对胡喜梅感恩戴德,只是胡喜梅尚未来得及从她口中套问消息。   杨鹤听了妹妹的话,正奇怪她为何要找胡喜梅来,忽闻得门外娇声婉转:“雁回,我已到了。”   兄妹俩忙循着声音望过去,胡喜梅人已进了街门,从影壁后袅袅婷婷转了出来。   杨雁回忙上前拉了她,往堂屋里走来,问道:“只你自己来了么?”   胡喜梅面颊微红,道:“双喜哥送我来的,他人在外头骡车里,就不进来了,我同你说完了话,马上就走呢。”   杨雁回心知她必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才赶着来送信的,方才心中的担忧更是去了几分——知己知彼,她们还能对付不了罗家?因而她竟还有心思作弄胡喜梅一把,便笑道:“喜梅姐姐脸红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双喜哥!”   “死丫头。”胡喜梅忍不住掐了她腰肢一把。杨雁回想笑又不敢笑,怕这时候与人嬉笑惹得爹娘更是不快,生生忍住了。低声讨饶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你都知道了些什么,快来和我们说说。”   杨雁回将胡喜梅带至堂屋,胡喜梅向杨崎夫妻二人见了礼,这才道:“杨叔、婶子,我看到罗家人扭着杨鸿往青梅村来了,便寻机去向她家的仆妇打探了些消息。”   闵氏忙将她让至自己卧房里,拉她坐了,胡喜梅这才将自己探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事情多,很忙,拖到凌晨才更,章节还短。作者去睡了,睡醒了继续码字,白天会更,新章会长一些。这件事会进行的比较快,这件事完了之后,女主的成长脚步就会迅速多了。   ☆、起变故恶人强入局   原来,那罗朝霞虽在外头颇为嚣张跋扈,实则在家中也是个不受宠的。罗二郎夫妻两个,单单只将儿子捧在手心里疼,对女儿虽不曾苛待,却也没给过几分好脸色。   因罗家生药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差,罗家便一心想要攀上秦家,只想着秦家人口众多,若上上下下的人都用罗家铺子里的生药,也能多好些进项。便是秦家不用他们的东西,有了秦家这个靠山,他们在京中立住脚跟便也不那么难了。实在不行,日子过不下去了,还能去打打秋风。   谁知这门亲戚实在难攀,寿宴上,罗氏对他们淡淡的,寿宴后,罗氏委婉表示了不喜欢这户人家的意思。   罗家人自然不愿轻易放弃这门亲戚,依旧变着法的想搭上关系,只恨后来秦家的门一日比一日难进。苏姨娘眼见这家人不招老太太喜欢,自然也没啥客气的,指头缝里绝不会露出一文钱去。   罗家这次是寻思着,杨家是小康之家,女儿嫁过去了,至少不会受穷。且因杨家人时常去秦府走动,罗朝霞自然也能跟着同去。一来二去的,这门亲戚自然就会从有名无实,变得有名有实。   至于婆家会不会对女儿好,他们已经顾不上了。他们只要借着这层关系,免了儿子受穷即可。何况若这亲戚走动得多了,女儿有秦老太太这么个靠山在,想来杨家人也不敢怠慢的。   闵氏听完这些,一时也顾不得深想,不由连声又骂罗家人混账。   杨雁回却是沉吟不语。   杨鹤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要是哪个佃户的女儿这样算计杨鸿,他还觉得顺理成章些。可是罗家没必要呀。他们家有房子有地有银子,京里还有产业。便是铺子生意不好,还能转手给别人,好歹也能再换些银子。罗家既有这等手段,便是算计不到京中高门大户的子弟,还不能去算计一把镇上那些比杨家更有头有脸的人家?如此一来,也未见得就比巴上秦家老太太这么一个太姑母差。毕竟秦老太太若不想要绣品了,随时可以断了和杨家的来往。   杨鹤想不通,便只好去看大哥。杨鸿也在低头想事情。   杨崎只是道:“这种人家的姑娘,我们决不能娶进门。”   胡喜梅说完了事情,因急着回去,好言好语安慰了杨家人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杨鸿忽开口问道:“胡姑娘,跟罗家奴仆套消息的主意,是谁给你出的?”   杨雁回心说,大哥怎么这样,一口便咬定是有人在背后给胡喜梅出的主意……   胡喜梅只好去看杨雁回,杨雁回自然也是敢作敢当,大大方方道:“我。”   胡喜梅便笑:“我觉得这主意甚好。”   岂料杨鸿却道:“胡姑娘,往后千万别再这样,只怕会有危险。”   胡喜梅怔了一怔,实在想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危险。   杨雁回问她道:“喜梅姐,你跟那女仆打探过几次消息?”   胡喜梅道:“就这一次。我跟她说,我觉得今儿个这事怪有趣,问她怎么回事。她便跟我说了这些。”   杨雁回道:“这种‘风流韵事’,难免勾人一探究竟,是以,你去打听一次也无妨,只是往后再别去了。我大哥说得对,以后再去,说不得就会招祸端的。只怕你送那女仆吃食和药品时,罗家便已发现了,还疑心了你的用意。他们今次是特地透过那女仆,给你传的这些信儿。”   胡喜梅闻言,一阵后怕,又道:“怎么会这样?我听那女仆说得怪真的。”   杨雁回道:“依你所说,那女仆是个嘴笨不会来事的,是以,罗家人应该是故意透露给她假消息,再借着她,将这些话透露给你。你和我是同窗,又素来交好,知道了她们家的肮脏心思,焉有不告诉我们的道理?”   胡喜梅听得越发糊涂。她觉得那女仆告诉她的事应该是真的,这番说辞和罗家的行径完全对得上。怎地中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杨雁回送了她出去,一边走着,便安慰她道:“喜梅姐莫怕,你往后再不打听罗家的事了,罗家人便会以为,你是一时好心才给了她家女仆一些吃食和药物,这次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胡喜梅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罗家人疑心我,还故意透过女仆向我传假话?”   杨雁回道:“我也是猜的,也不一定就猜得准。姐姐往后只管看着,待你看到这事是怎么完结的,自然也就明白了。”   胡喜梅懵懵懂懂的出了杨家街门。董双喜听到声音,很快从后头车厢里下来,扶她上车。二人同杨雁回道别后,董双喜跨到辕上,稳稳驾车离去。   杨雁回目送骡车出了过道,这才回身往家去了。一边走着,唇边却不经意的勾起一抹冷笑。绿萍到底是秦芳的丫头出身,良妾的身份是巧得的,不够硬!现在可好,有个正经良家出身的女孩,上赶着要去秦芳手底下讨生活,死皮赖脸的给威远侯做小妾。凭罗家人的心机手段,秦芳想要随意拿捏罗朝霞,只怕不容易呢。   杨雁回才进了爹娘屋里,便听得杨鸿道:“娘,你就放心吧。我就说么,你儿子我何德何能,值得那样全家都长了一双富贵眼的人家,处心积虑要把闺女嫁给我?罗家从一开始使人来说亲,就是布了一个局罢了,专等着咱们入套。”   事情一步步闹到今天,杨家肯定不乐意让罗家的女儿进门。罗家上次卖了罗晚霞姐弟,不过是因为上头没有长辈管教,所以才有恃无恐。   现如今可不一样。杨家轻轻松松便可以找到罗家能做主的长辈——秦老太太,来压制他们。   闵氏母女深受秦老太太喜欢,还得了不少礼物的事,早被于妈妈那个大嗓门说给四邻,四邻指不定传到哪去了。因这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村里人听了,只有暗暗羡慕的,杨家便也没管过于妈妈。好在不该说的于妈妈不会乱说,杨家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底下的仆妇乱说。   罗家应是料定了,杨家为了摆脱她们,便会求到秦家老太太跟前去。   可若秦老太太破坏了罗家给罗朝霞谋算来的这门好亲事,罗朝霞的终身就可以赖给秦老太太。否则,人家女儿才被退了亲,说亲困难,又被杨鸿“非礼”,若是因为老太太,人家的女儿没能嫁给杨鸿,往后要嫁谁去?   秦老太太若是不想惹这个麻烦,不肯管杨家的死活,罗朝霞就赖给杨家也不算吃亏,以后照样能攀上秦家这门亲戚。   秦老太太若是要管,却又能将这样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嫁给哪个?门户太低的人家,秦老太太不认得几个,高门大户,罗朝霞又够不上。   其实,还有一个好人家。若杨雁回猜得不差,罗家盯上的是———霍家。   秦家的亲戚里,霍家最显赫了。   罗朝霞若能入霍家,那就是腰杆子足够硬的良妾,还是长辈亲自送去给霍志贤的。   秦芳是苏姨娘的女儿,她嫁去霍家,秦老太太那里是捞不上什么好处的。苏姨娘反倒多了个倚靠,腰板子更硬了。可若是老太太的侄孙女过去做了良妾……啧啧,那就热闹多了。   罗朝霞背后除了秦老太太,便再无其他过硬的倚靠,想跟秦芳分庭抗礼,势必要死死巴结秦老太太。乍看起来,这对老太太和罗家,真是一件“双赢”的好事!   闵氏经过一双儿女条条分析,总算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他们家的心思定然是这样的。鸿儿和雁回猜的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他们那样的人家,要达到目的,还能想出什么正经主意不成,可不全是这样的下流心思?指不定算计咱家的时候,把咱们家人也想得和他家一样不堪。”   罗家这是要借着杨家的手帮忙,却还要让杨家以为自己好容易才甩脱了一块烫手山芋。   闵氏又道:“我就说么,咱们这样的人家,书 快 電 子书哪里就值得罗家那样的人家谋算了?通过咱们攀秦家,也太不靠谱了,咱们这样的人家,秦家随时便能断了往来。他们也不怕中间出了岔子,赔了女儿又折兵?这门亲事,我当初也不过是婉言相拒,庄七奶奶还以为这亲事有门,后来又跟我提过。万一我一时糊涂,真相中了罗朝霞,同意了亲事怎么办?”虽说嫁到杨家不吃亏,可罗家的最高目标,并不是和杨家结亲哪!人家要送女儿去做侯门贵妾,同时攀上秦家和霍家。   杨雁回便道:“所以后来才有了八月十六那日,咱们过留各庄时,和罗朝霞的骡车巧遇的一出呀。便是娘一开始看走眼,相中了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若经了这么一件事,您还能看得上?”   这罗朝霞的车,还真容易跟杨家的车巧遇呢。   罗家这是铁了心要一步步逼得杨家不得已,只得向秦老太太求助,让秦老太太管管她的侄孙女。   杨雁回叹了口气,对杨鸿道:“往常见识多了高门大户里那些内宅女子的心机手段,不成想,跟罗家一比,全都不够看。我到底还是见识的太少了。”   杨鸿先是怔了一下,后来又想——也对,妹妹是见识多了秦家内宅的腌臜事。因而便也没深想,又道:“我也是头一次见识这样的人家。这心思,厉害!”   闵氏和杨崎、杨鹤看了一眼他们兄妹两个,又互相对视一眼,各自不语。咳咳,儿子反正从来都是这样,女儿那脑袋自从被撞伤后,倒是变得分外灵光呀!   杨鹤忽道:“那秦老太太又不是他们罗家手里的提线木偶,怎会由着他们摆布?他们就不怕算计错了?闹不好,罗老太太直接给他们家女儿说个意料之外的人家。”   杨雁回道:“那就是罗家和秦老太太过招的事了。罗家定然还有后招防着秦老太太把罗朝霞说给什么面上体面,实则内囊已尽的人家。”   不过,杨雁回觉得,老太太应当是会顺着罗家人的意思,将罗朝霞送去给威远侯做妾。反正这么样的一个出了五服的侄孙女给人做妾,于老太太面上是无碍的。还能好好的打压一下秦芳的气焰。看她以后还敢给苏慧男撑腰?   杨雁回本以为,她的局已经布的差不多了。不成想,半道上忽然杀出一个罗朝霞来,处心积虑要进侯府做良妾。那正好,让罗朝霞去和秦芳斗一斗吧。   霍家内宅若是多了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后台又硬,鬼心眼又多,样貌又十分出挑的良妾,秦芳只怕要吃足了苦头。   这下秦芳更顾不上收拾杨家了,紧着去对付罗家吧。最好她们斗个两败俱伤,罗家为略卖人口的事付出代价,秦芳也过得愈发不顺心才好。   以后绿萍的日子恐要好过多了。她可以继续当秦芳的“心腹”,帮她对付未来的罗姨娘了。   杨雁回正在畅想着以后霍家内宅里的一出出精彩大戏,忽听闵氏叹道:“看来我少不得要上秦家去找老太太哭一场了。咱们就顺着罗家的意思办吧。他们家既然不疼惜女儿,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她的儿子比这么个黑心人家的黑心女儿重要多了。   杨鸿看了一眼母亲,没吱声。杨鹤纳罕,这算什么心狠手辣?   杨雁回则对闵氏道:“女儿和你一起去。”   闵氏挑眉:“这种事,你跟去做什么?”   杨雁回道:“娘负责把罗家在外头随意打着老太太的招牌,做些辱没罗家门楣的事告诉老太太,惹老太太生气。我负责说俏皮话哄她老人家开心,让她再赏我些好东西呀。”   闵氏:“……”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看作者多厚道呀,别总是一看作者偶尔断更一天,就刷刷的删收。其实准确说起来,这不就等于昨天有事断更了,今天成双更了?新章四千字呢。   本章写得有些仓促,作者昨天睡得晚,今天脑子有些不够用。如有问题,欢迎指出。   下一章更精彩,预告一下章节名:忠烈侯巧逢俏农女   欢迎追看么么哒。      ☆、忠烈侯巧逢俏农女   荣锦堂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闻一个妇人低低私语。   罗氏听完了闵氏的一番哭诉,不由咬牙问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罗二郎一家竟敢在外打着她的名声,做这些混账事!怪不得闵氏在说话前,婉转请她屏退左右,因而,她只留了林妈妈和洗雪在。   闵氏拿帕子抹泪,道:“可不是这么说的么。我原想着,人家说的很对,既那罗姑娘是老太太的侄孙女,老太太素日又疼她,论理,这亲事就是我们高攀了。可我们没想着给我家鸿儿这时候定亲。我那两个儿子,明年二月里就要下场考试了,因而我都没跟他们说起过这些事,免得叫他们分心。谁知那罗二郎一家竟……竟做出后来的事……这不是强逼我们娶她家女孩儿吗?我是不敢将这样的女孩儿聘来了,呜呜……我绝不敢欺瞒你老人家……”   罗氏沉吟不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杨雁回忽道:“老太太,还有件事……我不说出来,实在忍不下去……”   罗氏便问何事。   杨雁回来到罗氏跟前,噗通跪倒,含泪道:“老太太,我原来有个同窗叫罗晚霞。她是个顶顶好的好姑娘,我们向来交好。她的爹爹就是罗大郎。罗伯伯七月里已经身故,晚霞姐弟竟……竟被罗二郎卖到……肮脏地界儿去了。晚霞不忿,在被人牙子强行带入京里时,跳运河死了。这事千真万确,老太太差人去留各庄一问便知!”   罗二郎干了这种事,还敢镇日里在外头说他姑母是秦老太太,杨雁回就不信了,这老太太还能由着他不成?   “什么?”罗氏陡然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杨雁回,“丫头,这样的事,可不能乱说。”   这反应比方才大多了。闵氏所言,实难查证真伪,焉知不是杨家儿郎逾礼在先,却又不敢在爹娘面前承认,是以撒谎欺瞒在后?因而她只是不忿罗二郎一家拿她的名头吓唬人罢了。可杨雁回所说,便又不一样了。   杨雁回忙道:“老太太,这样的事,雁回绝不敢乱说。早先没告诉老太太,是因为不知道晚霞是老太太的侄孙女。我们同窗多年,可却从未听她提过老太太。后来,罗二郎一家回了留各庄,又想将女儿嫁给我大哥,我才知道的。”   罗氏颓然跌坐在圈椅上,一旁的林妈妈忙上前安抚她心口,直说:“老太太保重!”   闵氏忙教训女儿道:“你说这些做什么,惹得老太太这么伤心。”   杨雁回却道:“我气不过。晚霞是我同窗,人人又都说这样的事报官无用。卖儿卖女的人家那么多,官府管过几个?如今不跟老太太说,我要跟谁去说?”   罗氏仍旧是紧紧攥着林妈妈的手腕,浑身发颤,道:“我们罗家,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   闵氏和杨雁回发现不好,这才上前去看罗氏。   洗雪早已倒了一碗热茶来,给老太太喝下去。   罗氏喝了茶,这才渐渐缓和下来,长叹道:“我只知我有个甚少见面的堂弟,为人颇有些骨气。我嫁来京城不久,他也来京闯荡,倒也小有一番成就。可他从未来过这府里看过我。直到有一年,我的寿宴上来了一家四口人,自称是他的儿孙。我见了那家人,才知道我那堂弟已身故了,那罗二郎上头还有个哥哥,哥哥一家人倒是没来。我心里不喜二郎一家的做派,便也就淡了。娘家那边来给我拜寿的人,也都已不认得他们了,便也没和他们多说几句话。谁知后来,又有这番变故。那么有骨气的老子,竟生下这么个禽兽不如的儿子!”   罗氏这么一番好似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倾诉往事的话,都让闵氏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也唯有跟着长长叹息。   罗氏忽又对闵氏道:“杨太太只管安心做绣活,我绝不会让你因着来我这里做了几回客,便被人家盯上,算计着你不得不娶个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进门。”   这是不用闵氏明说,便自己将话挑明了。看来老人家年纪虽大,心里却很明白,杨家惹来这么一起事端,根源在她这里。闵氏连忙道谢。   罗氏又道:“事情到底如何,待我彻查清楚,该如何处置,我心中有数。只是乡村里的事,京中人未必知道。事关罗家声誉,杨太太往后……”   闵氏忙道:“我们往后绝不会再跟别人说起此事。”   杨雁回却是心道,知道这件事的人那么多,捂得住?   这时,门外忽有人报说:“太太来了。”   不多时,果然见葛倩容匆匆进来,也顾不得和客人打招呼,只是跟罗氏求救道:“老太太,冯二   太太递了帖子来,说要见儿媳,此刻人已在二门上等着了。”   罗氏不由笑了:“那就快将人请去华庭轩吧。”   杨雁回心下也是暗笑。这冯二太太本是和苏慧男谈好的亲事。不想秦家忽然要娶新妇,她自然要等到新媳妇过门后,再来和正经太太接着往后谈。她定是希望由正头太太出面,将秦家的小姐嫁到她们冯家二房去。   葛倩容为难道:“老太太,我……”看了一眼杨家母女,便没再往下说了。   罗氏似是想起什么,这才道:“无妨,你先去待客。”秦明杰这个糊涂虫,娶了新妇却不让人管家。   葛倩容才走,又有人来报说——“镇南侯府的萧夫人和安国公府的温夫人特来拜见老夫人。”   罗氏闻言不由一怔,忙又道:“快将人请进来。”   杨雁回心下甚是惊奇———从未听说秦家和这两家有什么交情啊!要非扯什么交情的话,秦家也就是和冯家二房要做亲。   惊奇过后,她又是一阵惊喜———可以见到萧夫人了!   想到这里,杨雁回直扯闵氏衣角:“娘,我要看到萧夫人了,我……我心里砰砰跳……”   林妈妈和洗雪的脸色顿时说不出的古怪。闵氏也颇是不好意思的瞧了一眼屋内其余人,这才低声对女儿道:“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萧夫人岂是你能见的。人家才真正是老太太的贵客,咱们该走了。”   杨雁回犹如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清醒了。是呀,就算萧夫人近在眼前,也轮不上她和人家说话呀……   怎么可以这样……   农家女怎么了?就不能跟贵夫人搭个话吗?   想当年,她也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出大小姐来着……   哎,上辈子的事了,如今除了她自己,也没人知道。   闵氏向罗氏告辞,准备携女离去。罗氏起身道:“我正要迎去二门上,不如咱们一道去。”   因沾了萧桐和温夫人的光,杨雁回此番和闵氏离开秦家内宅,竟也得了个车坐。罗氏的车在前头,她母女二人共乘一辆翠幄青油车,跟在后头。左右前后,一大群跟着迎出来的仆妇。   到了二门上,洗雪上前扶了罗氏下车。又有几个婆子上前,扶了闵氏和杨雁回下来。   恰在此时,两乘四人轿子已停在二门入口处。因听闻罗氏亲迎了出来,萧、温二位夫人才入了二门,便忙令停轿。   两位夫人相继被人从轿里扶出来,只见其中一位,柳眉杏眼,美艳动人,爽朗大气,正是萧桐。另一位,眉如远山淡淡,目如秋水盈盈,娴雅沉静,温婉端庄,想来必是温夫人了。   闵氏忙拉着女儿避到一旁。罗氏上前,迎了二位夫人往里面去,只笑说:“不知今日吹得什么风,竟来了两位贵客。”   萧桐正要答言,眼角余光却瞥见一旁有个样貌十分出众的少女,一直在伸着脖子打量她,目中满是倾慕。   萧桐转眼去看那少女,少女忙低了头。只见她乌黑柔顺的一把好头发,上面扣着个白玉梳子,倒是怪好看的。她只觉这少女模样有些眼熟,便又瞅了两眼。   杨雁回察觉萧桐好像在看她,便抬起眼眸偷偷去瞧,正好和萧桐的眼神对上。她便大胆望着萧桐笑了一笑。   萧桐只觉小姑娘笑得甜美可爱,甚是喜人,不由停下步子,问道:“小姑娘好面善,我们似是在哪里见过?”   杨雁回忙裣衽施礼道:“回夫人的话,小女有幸,在白龙镇附近的官道上,得见夫人仙姿。”你明明还冲人家笑了一笑。   萧桐想了一想,似乎是在那一带见过一个生得极美的少女,让人印象颇深。她又道:“咱们应该不止见过一次。”   杨雁回大喜,全然不顾该不该说,便又道:“小女在丘城县衙有幸又目睹过夫人风采。那时,小女穿了哥哥的衣衫,所站位置离夫人不过二三尺。”那时候真想扑过去,啊不,是直接扑倒在夫人脚下都成。   哦?   萧桐想起那日在县衙旁诫时所坐的位置,若有所悟————感情这位就是庄秀云身旁不远的那个小小子啊?果然长得更好看。   她又看一眼杨雁回头上的白玉梳子,忽想起阿四阿五那日跟她说的话来:“大概这么长,成色极好,两边各一排珍珠。”   萧桐忽觉自己当日糊涂了。俞谨白都跟她承认有心上人了,这白玉梳子自然该是送给心上人的,怎么会是送给她这老家伙的?   想到这里,萧桐上前拉过杨雁回的手,左瞧右看,细细打量了几眼。臭小子很有眼光!她笑得很和气,很慈爱:“小姑娘好生俊俏,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氏?家中几口人?父母做什么营生?”   杨雁回先是受宠若惊,接着又觉不对劲。怎么萧桐这眼神,那么像二黑娘看豆腐店的连姑娘的眼神呢?后来……二黑娘就请媒人上连家求亲去了。如今……连姑娘已经和二黑定了亲。   咳咳,一定是自己想多了……萧夫人一上来就问她这么长的一串问题,让她怎么回答呢?   只听萧桐又问:“对了,小姑娘可认识那日打官司的庄氏?”   杨雁回只得道:“小女名唤杨雁回,秀云姐姐是我认的干姐姐。我们都十分感激夫人那日仗义执言。”   这就对了!萧桐心说,怪不得俞谨白会帮庄秀云了!原来是为了讨好小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妯娌相逢夫人动粗   萧桐拉着杨雁回东拉西扯,一副忘乎所以,完全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样子。温夫人和罗氏不由面面相觑。闵氏也傻在当场———她一直都知道女儿人见人爱,却没想到女儿还能莫名其妙惹来萧夫人垂爱。   只听萧桐又问道:“杨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杨雁回便道:“小女来秦府做客,这会子正要家去呢。”   萧桐不乐意了:“怎么我刚来,杨姑娘便要走了呢?走不得,还是要再坐一坐。”   温夫人只得轻轻咳嗽两声。萧桐这才回过神来,这里不是镇南侯府,是秦家,要不要留客,得秦家的主人说了算。   罗氏心下也是连声道奇,当下笑问闵氏:“若杨太太不嫌弃,不如再多留一会儿?”   闵氏自然是要给面子的,忙道:“如此,我们也只好再多叨扰老太太一会。”   萧桐这才去看闵氏,闵氏忙施礼道:“民妇杨闵氏,是雁回的母亲。请萧夫人安。”   萧桐见这妇人端庄大方,打扮的素雅干净,突见贵妇,也无甚露怯之举,颇为满意,便笑道:“杨太太将女儿教得颇好。”   杨雁回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一行人到了荣锦堂,罗氏一面命人看茶,一面与两位夫人说话。   萧桐最初还肯应付两句,说什么:“上回去安定府,我还特特去拜会了罗老太爷和老太君。”云云。   接着,她便愉快的将此行目的忘在脑后,一直拉着杨雁回说话。三两句就摸清了小丫头家境出身,又弄清了她们和秦家的关系,还将腰间系的一块羊脂白玉鲤鱼佩解了下来,系在杨雁回腰间,说是见面礼———人家是正经的耕读传家,身家清白,小姑娘自己也是容貌出众,饱读诗书,言谈不俗,举止大方。配俞谨白还委屈了呢。就单说这人物这模样,也怪不得俞谨白喜欢。她一个女人都瞧的挪不开眼了。不过冲这么小的姑娘下手,俞谨白委实混账了些。萧桐准备回去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   杨雁回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在做梦,只是不知何时醒———算了,别醒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闵氏未经过这样的场面,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呆呆在一边看着———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温夫人眼见萧桐忽然对一个小女孩生出极大的兴趣,便也只得随她去了。反正萧桐此来,不过是为了给她壮壮声势罢了。她便自对罗氏道:“秦老太太,我因有一事不明,只能上门向您老人家讨教一二。”   罗氏忙道:“夫人太客气了,有话但讲无妨。”   萧桐听温夫人已切入正题,便也不好再在一旁聒噪,只安静听着。杨雁回和闵氏坐在下首交椅上,装模作样的喝茶,实则竖着两只耳朵听这些贵妇们说些什么。   只听温夫人道:“不瞒秦老太太……”   话刚到这里,门外忽有人报说:“老爷来了。”   杨雁回瞅了一眼铜壶漏刻,此时已过了申时一刻,怪不得秦明杰下班回来了。不过秦家的规矩几时变了?秦明杰现在是真要做孝子了?从衙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跟嫡母请安。还是听闻有贵客来了,故意在客人面前装装样子?   温夫人极重礼节,忙对老太太道:“我暂且避一避。”起身避到堂屋中一座玉八仙捧寿屏风后头。立刻有小丫头搬了绣墩过去,请她安坐。   萧桐仍是坐得稳如泰山———她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避开的。好歹她和秦明杰也曾同朝为官,便是她现在卸甲了,也是二等侯爵!不过先皇他老人家忒小气,忒抠门,不肯给她个铁券,是以,她这个爵位是流爵,不能世袭,连降等以袭都不成,她若哪天归西了,忠烈侯也就不存在了。   萧桐刚腹诽完先皇抠门,秦明杰人已进来了。   闵氏和杨雁回是见惯了外男的,况且她二人上次来时,并未避开秦明杰,是以,这次也是以不变应万变,安坐原位,一动不动。   秦明杰进来后,先向罗氏请安,又向客人问好:“萧侯驾临寒舍,有失远迎,失礼之处,还请担待。”   萧桐笑道:“秦侍郎来的正好,我有一事不明,正想请教老太太。可素闻秦老太太不爱操心家务,秦太太又是新妇,既秦侍郎在,我便问秦侍郎也是一样的。”   秦明杰忙问是何事。   萧桐仍旧笑道:“想来秦侍郎必听说过,前些日子冯氏一族出了一桩丑事。冯家二房的长子,竟被一个烟花女子哄骗,买了许多名贵珠宝。因还不上账,冯二太太只好赔给珠宝行一个陪嫁庄子。”   秦明杰颇为不自在的咧咧嘴角,未来女婿的丑事,他又岂会不知?   只听萧桐又道:“我那知交好友安国公夫人原想着,这庄子若落入外人之手,冯家面上难看。便想从珠宝行手里,再将庄子买回来。谁知又有其他买家,也想买了这庄子去。那人为了夺去这庄子,不惜和温夫人竞价争买。温夫人便想着,这般抬价,没得白便宜了珠宝行。到不如找到那争买之人,双方私下里商议妥当为好。于是问明白了珠宝行老板,到底系何人与她争买此庄。秦侍郎,你猜猜那人是谁?”   秦明杰每日里都在忙公务并官场上的交际应酬,哪里知道是谁在买这么个庄子?便笑:“萧侯许是问错人了。这种事,我怎会知道?”   萧桐却道:“秦侍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与温夫人争买庄子的,分明是你的爱妾苏氏。温夫人   现就避在屏风后头,此事千真万确,秦侍郎大可问她一问。”说着,又笑,“素闻秦家财大气粗,秦侍郎家资颇丰,不想竟连家中小妾都有此等手笔。”   秦明杰面上顿时青白不定。他的小妾在外头和一品诰命夫人争买庄田,他竟然一无所知……   竟然还是和温夫人争……   罗氏闻言,瞧着眼前的庶子无声冷笑。一边想借着冯家二房攀上长房,以后得了冯家长房的爵位,一边这样嚣张狂妄的得罪温夫人。苏慧男就是这么理家的?怪不得苏氏和冯二太太能说到一处去,冯二太太可不也是这个样子么。又巴望人家的爵位,又想压温夫人一头,真是会做梦!   屏风后果然传来温夫人的声音,道:“秦侍郎,不知此间可有什么误会?我原想着,在京郊买庄子这样大的事,应是秦侍郎或者秦太太授意苏姨娘所为,如今看来,秦侍郎似乎一无所知。那我该找哪个商议此事呢?”莫非真叫她找秦家的小妾?   杨雁回从一旁小几上抓了一把果子,津津有味吃起来———太好了,又有好戏看了!   便在此时,葛倩容带着冯二太太来了荣锦堂。   发现秦明杰也在,冯二太太避也来不及了。看看一旁似乎还有女客,她见过罗氏后,也只得站到了闵氏下首。   忽又见那个让她又恨又怕的萧桐也在——这萧桐也真是的,没事总和大嫂腻在一起搀和她们冯家的事。   杨雁回心说,这下更热闹了。冯家的两个妯娌,凑到一块去了。   葛倩容先见过了罗氏,又与萧夫人厮见,接着才对秦明杰道:“老爷,冯二太太她……”欲言又止,再不说了。   冯二太太没奈何,只得接着说下去,道:“秦侍郎,秦老太太,咱们两家的亲事已是说定了的。   可我怎么觉着,秦家似乎看不起我们冯家?”   温夫人才说了那么一番话,冯二太太又来发难,秦明杰很是头疼。偏葛倩容早应承了他不管家,此刻只去老太太身边伺候,压根不理此事。   罗氏只得问道:“冯二太太何出此言?”   冯二太太便道:“我才与秦太太商议过了,贵府三小姐的婚嫁之事,还是由她来操办。不成想,秦太太一口就推拒了,说自己年轻不会办事,还是让办老了事的苏姨娘来操办婚事。秦家这是什么道理?到时候,外头的人不只笑秦家妾大凌妻,连我们冯家也要一并笑话了去。我们娶长媳,结果亲家打发个小妾主持大局,这让我们冯家脸上如何挂得住?若是秦家也如同新安伯府、西平伯府那般,老伯夫人年长多病,那便也如人家那般,交给底下的孙媳妇,侄媳妇来管家务好了,哪里有将嫁女这等大事交给小妾来办的?如今秦家既有太太,又有奶奶,更有老太太福寿安康,却为何定要如此行事?”   罗氏便去瞧秦明杰,秦明杰一时哑口无言。谁知道这冯二太太发什么疯,说亲时是和苏氏说的,到了这时候又来嫌三嫌四。   杨雁回心下暗叹自己那苦命的继母葛氏,怎么就没撑到秦家哪个少爷、小姐婚娶呢?   温夫人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来:“弟妹莫急,想来秦侍郎和秦老太太并无轻视冯家之意,这当中必有误会。”   葛倩容方知温夫人在后头,忙笑道:“温夫人所言甚是。”   冯二太太这才知道大嫂避在屏风后头,干笑道:“哟,大嫂也在呢。怎么想起来秦府走动?莫非   是你大侄子要成亲了,大嫂也跟着高兴,便来咱们冯家的亲家府上走动走动?”   温夫人语气丝毫未变,笑道:“我想买弟妹前些日子抵给泰德珠宝行的庄子,免得那庄子落入老公爷同僚之手,让冯家徒留笑柄。弟妹想啊,若这庄子真落入外人手里,日后人家提起庄子来历,便要笑话冯家一场,这可怎么是好?谁知竟有人与我争买此庄。对弟妹而言,此人并非外人,乃是秦家的苏姨娘。我所以来同秦太太商议下,看秦家能否将庄子让给我,价钱好商量。”   冯家这对妯娌吵架吵到秦家来了。杨雁回听得直想笑,闵氏也忍笑忍得很辛苦。   冯二太太面上一阵扭曲,似是让大嫂气得不轻,她忽冷笑道:“既是如此,就不劳大嫂费心了。我自去买回来那庄子便是。”   这话到让屏风后的温夫人一怔。   萧桐笑道:“咦,人都说冯家二房已败落了,这些年全靠着冯二太太变卖嫁妆养家。我原想着,养了这么些年,冯二太太的底子想必也要掏空了。不想冯二太太竟还有这等财力!要不就是外头那些话是讹传?”   冯二太太真想抽萧桐几耳刮子,但是——她不敢。   不过,她虽不敢惹萧桐,却敢欺负大嫂,当下便又冷笑道:“大嫂有所不知,大哥心知我们曙哥儿是个老实厚道的,上次定是被奸人算计了。他因自个儿没孩子,便愈发不忍侄儿受苦,是以,前儿个下午去了我们二房那里,送来一大笔银钱,说是给他侄子的。曙哥儿便想着,要拿这笔钱重新给我置办个庄子。”   温夫人听得眉毛高高挑起———冯世兴这个老东西,竟敢背着她拿钱给二房!   只听冯二太太又得意洋洋道:“我瞧着大哥似是很中意我们曙哥儿。既大嫂不能生,想来那爵位最后还是落在我们曙哥儿头上。要我说,若大哥真有心,倒不如直接将爵位传给我们老爷,以后我们老爷再传给曙哥儿,也省得我们将曙哥儿过继给大哥大嫂,大家都省事。”   屋里一阵静默。   秦明杰的脸色顿时黑的锅底一样———冯二太太竟是这副德性!这话若传到安国公耳朵里,安国公是绝无可能将冯曙立为嗣子的。至少在他看来,若他处在安国公的位置上,他的弟妹在外头这样说话,他是绝不可能将这个弟妹所出的任何儿子立为嗣子的。   温夫人从屏风后款款步出,对冯二太太笑道:“如此,弟妹便自同秦侍郎的爱妾商议那庄子的事吧,反正曙哥儿的亲事,弟妹也是同秦侍郎的爱妾商议的,如今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我做大嫂的,就不多事了。”   言罢,温夫人又向罗氏、葛倩容等人告辞。也不等她二人说话,人已步出堂屋———很明显是生气了。   萧桐便也只得起身,只是却未急着告辞离去,而是笑吟吟走向冯二太太。   冯二太太便笑:“萧夫人……”   萧桐忽扬手,重重甩了她一耳光。   冯二太太哪里经得起萧桐的手劲儿,当即便被打得一个骨碌倒在地上,半边脸肿起半寸高。   荣锦堂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全看呆了。   冯二奶奶怒视萧桐:“你……你敢当众殴打命妇?!”她万万想不到萧桐竟会对诰命动粗!   萧桐居高临下俯视冯二太太,冷笑:“这样发狠瞧着我做什么?只可惜你不是温夫人,没有个好丈夫做靠山,被我打了也就打了,你能如何?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冯家二房的靠山,也是冯世兴。”   杨雁回尚在发呆之际,就听萧桐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只听萧桐对冯二太太道:“有本事你让冯世兴来打我呀!”   言罢,拂袖而去。   杨雁回歪着脑袋,呆呆看着萧桐———好!霸!气!好!嚣!张!   岂料萧桐才出了堂屋,忽又回头对杨雁回一笑,还是那么温柔慈祥和蔼亲切:“杨姑娘改日若得了空,便来侯府寻我说说话。我们府里也有几个姑娘,镇日里都要闲得发霉了,你们常在一处耍倒也不错。我交代给门上的人,不许拦你。”   说完,不待复又怔住的杨雁回答言,便又匆匆去追温夫人了。   杨雁回心说,自己的梦怎么还没做完?这一觉睡得好长…… 作者有话要说:  明·李清所著《三垣笔记》,详细记载了王守仁后代为争新建伯的爵位闹过的一系列宅斗大戏。比作者看过的任何宅斗小说都精彩,而且每一代的情况和斗法都不同。   其中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某一代新建伯爵位继承人王先进,独子早夭,便想过继弟弟的儿子。可是弟媳章氏与大嫂不和,嘴巴又缺德,就说:“凭什么把我儿子过继给大伯,大伯既然没有儿子,那爵位就应当由我丈夫继承。然后由我丈夫传到我儿子那里。”   王先进一生气,就没过继亲侄子,而是过继了同族一个侄儿。   作者觉得章氏好逗比,就从《三垣笔记》里取材,以这个人物为原型,创作啦一个小角色。   不过文中的安国公冯世兴纯属原创人物,不是取材于历史人物。前文借萧桐之口说过,安国公从未打算过继他的亲侄子。   ☆、第95章 皇后崩万民齐服丧 栖凤轩里今日浓云密布。 苏慧男看着秦明杰怒气冲冲直奔她来,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一耳光打翻在地。一旁伺候的下人,吓得跪了一地。 秦明杰瞧着跪了满屋子的人,喉咙里只迸发出一个字:“滚!” 众人只得急急退出屋子。 苏慧男早懵了,还不待反应过来,她已被秦明杰揪住衣领拉起来,左右开弓又是两巴掌:“贱妇,你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 秦明杰除了教训儿子外,极少动手打妻女。苏慧男上回看到秦明杰打女人,也是如今天打她这般打秦莞。 苏慧男心虚道:“老爷为何……无故发火……”说着说着,忽又硬气了,含泪指责道,“你怎能如此打一个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又给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的女人?” 秦明杰怒道:“你竟在外头和安国公夫人争买庄子,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苏慧男暗暗松了口气,又急问道:“此事与安国公夫人有何关系?我是受芳姐儿所托,要给她买庄子。我原想从那珠宝行手里买了冯二太太的庄子,谁知有人偏要和我争买,我出多少钱,她知晓后必要加价。我便问珠宝行老板是谁在和我争买,珠宝行老板只说对方不让透露身份。我便让珠宝行老板同那人说……说……是秦侍郎的侧室要买这个庄子,让那人别和我争了。早知跟我争庄子的是温夫人,我早放手了。” 秦明杰仍是怒不可遏:“你得罪了温夫人,还指望冯曙被冯公爷立为嗣子?做梦!”冯世兴出了名的怕老婆! 苏慧男忙道:“妾身去给安国公夫人赔罪还不成么?” 秦明杰恨得一拳砸在一张长条案几上:“来不及了。你为何不早跟我说冯二太太那副嘴脸?便是你没得罪了温夫人,冯二太太也早把她得罪狠了。安国公的爵位,冯曙是不用想了。只可惜连累咱们将女儿说给冯家二房那样的穷家破户!” 苏慧男忙道:“怎么会?到底冯曙是冯公爷的亲侄儿,又是冯家嫡系长孙,若是立嗣,非他莫属。” 秦明杰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如今蓉姐儿亲事已定,无故退亲万万不可,只是嫁妆决不能给那么多。需比着冯家的聘礼,给她重新备嫁妆。”事已至此,他只能及时止损了。 “什么?”苏慧男呆住了。她心头很快转过无数念头。自己的女儿决不能受委屈,大不了暗中告知冯二太太,哪怕是借也要多借些聘礼来。 只要蓉儿手里的钱财多,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钱财用得地方巧妙,便是买不通温夫人,莫非还买不通冯家族里的长辈?只要长辈们一致劝说冯公爷过继冯曙,也难保冯公爷不会听从。 只听秦明杰又道:“算了,蓉姐儿的亲事你不用插手了,后头的事交给太太办。” 苏慧男一时目瞪口呆。 …… 留各庄的罗家近来喜事连连。先是女儿在一次走亲戚时,被威远侯看上,进侯府做了贵妾。后来安定府罗家那边又派了人来寻,说罗家子孙不可流落在外,叫他们回去拜宗祠、祭祖先、入族谱,这些年各房该得的月钱,族里也要补发给他们。往后他们在安定府生活也好,继续留在留各庄也罢,都随他们去,只是要跟族里多多联系,莫在如从前那般,跟族里断了来往。于是,罗二郎携妻儿跟随两位族兄,喜气洋洋回乡祭祖去了。临走前还发卖了一个女奴。 这些都是胡喜梅告诉杨雁回的,不过这些不用刻意打听,留各庄的人都知道。 至于杨家这边,杨鸿名誉倒是无损。用二黑娘的话说———“大鸿那孩子是大家伙儿看着长大的,任谁也不信他会做这种事。罗家那么下作,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杨雁回近来最挂心的倒不是罗家,而是大哥的伤势。她拿着铜镜,对准杨鸿的脸,叫他自己照着看,然后扼腕长叹:“大哥,你一定要把这张脸养好,破了相就太可惜了。村里的小姑娘们,得少多少眼福啊!” 杨鸿:“……” 杨鹤忍不住道:“罗家人也太缺德了,不过就是想做一场戏,至于把大哥打成这样么?” 杨鸿正要反过来劝慰一把弟弟,却又听杨鹤道:“惹得青梅村多少小姑娘心疼啊。” 杨鸿:“……”这算是变相吹捧他么?说得他好像比小妹还能招桃花一样。他怎么不记得青梅村有哪个小姑娘暗暗倾慕他?倒是有某个姑娘疑似倾慕杨鹤久矣,可惜这个粗枝大叶不通风月的弟弟一直不知道。 杨鸿伸手捏了捏妹妹的脸:“先别忙着取笑大哥,快来跟我们说说,准备何时进侯府呢?” 杨雁回笑道:“不如我借大哥裙带一用,待大哥这张脸能见人了,咱们一起去吧?” 上一次从秦家回来,杨雁回一脸做梦一样的神情,一直咯咯傻乐。闵氏也喜得什么似的,逢人就说今儿遇到个真正的大贵人。 庄秀云闻讯,特地跑来拉着杨雁回问了好些萧夫人的事情,末了又说:“若你真进得了侯府,记得带上我,我还想好好谢谢萧夫人呢。” “一定一定。”杨雁回的头点得好像鸡啄米。 不过闵氏知道轻重,每每提及她母女二人见过萧桐,女儿还得了夫人赏的玉佩时,总要隐去萧夫人在秦家打了个诰命,扬长而去之事———而且这诰命还是秦家的未来亲家。这简直就是照着秦家脸上也踩了一通啊! 在要不要跟镇南侯府结交这件事上,杨鸿其实还是想走一下裙带关系的——镇南侯府的名声比秦家和威远侯府好多了,若非因着秦明杰是礼部堂官,他也懒得让家人和秦家搭上关系。而且他总觉得雁回遇到的事很诡异很蹊跷,萧夫人到底是为何一眼就看上他小妹了?他想弄弄明白。 幸而杨鸿的伤并不严重,将养几日后,便已恢复的差不多了。 只是还不待杨雁回庆幸大哥的伤好,朝廷传出噩耗——皇后驾崩。 大行皇后出自范氏一族,谥号文贤皇后。范皇后生前深得皇帝宠爱,帝后情深,所出长子六岁即被立为世子,今上登基不久,即被改立太子。奈何今上正值年富力壮,范皇后却因病崩于坤宁宫。 大康举国居丧。敕谕天下:筵宴、音乐、嫁娶,官停百日,军民一月,禁屠宰四十九日。 杨雁回闻讯,大感悲痛,恨不能抱着秋吟抹眼泪:“秋吟,我近期不能去侯府了。”这种情况,凡诰命等皆应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杨鸿倒是颇高兴,虽面上不显,到底私下忍不住对弟弟道:“这时候宾天,到底大行皇后怜惜天下学子。”要是晚死二三月,他明年的童子试只怕考不成了。 …… 忠烈侯别院。 俞谨白对皇室宗亲一律无甚感觉,毕竟他一个都不认得,从感情上而言,他觉得他们死不死跟他完全不相干。 他庆幸近期会很清静———虽然禁屠宰导致他近期可能不得新鲜肉食吃,但可喜的是,萧桐近期是不能来了。就她那个二等侯爵和一品诰命的双重身份,肯定要陪驾去皇陵。 非他不孝,实在是萧桐太会小题大做了。俞谨白自认为自己是很规矩很勤谨很健康向上的一个人,便是萧桐不来,还有宋嬷嬷盯着,便是连宋嬷嬷都没有的时候,他也没胡闹过,每日里主要做的事情除了练武就是读书。偏萧桐还是不放心,隔三差五过来检查功课、过问生活起居,然后鸡蛋里挑骨头似的挑他的错,有事没事训一通。他觉得萧桐来别院的日子,总是那么痛苦。 是日下午,一个身上无甚装饰,只头上戴着珠花银钗,身着一袭素服的美妇人,乘一顶素色平头小轿,来到别院。 两个小厮赶紧将人迎了进来,宋嬷嬷见了这美妇人,亦是又惊又喜。 俞谨白见萧桐这时候来了,又是吃惊,又是扫兴:“姨……义母怎么这时候来了?” 萧桐听他竟差点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叫她姨母,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 俞谨白心知差点闯祸,立时乖觉多了。 萧桐直接往耳房内走去,面色凝重,只对他道:“跟我进来。”又吩咐几个下人,“你们都去院子里守着。” 俞谨白跟在萧桐身后进入耳房,才进去,就见萧桐随手一扯,将身上一件素色大衣裳脱了,里头却是一身大红。再配上她红润的面色,发亮的一双眸子,整个人平添许多喜气。 眼见萧桐要往榻上坐,俞谨白很识趣的递了个石青靠枕过去,以期多多讨好姨妈,以免她为刚才之事对自己发火。 萧桐刚坐稳,俞谨白已经奉了一盏茶来:“干娘一路辛苦,先喝杯茶润润喉。” 萧桐接过来一气喝了,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姓范的贱人终于死了!” 硬是比太医预言的死期多撑了这许多日子,让她又多等了好些日子。真是可恶! 她等到了原来的范太后死,又等到了范太后给皇帝从娘家挑的侄女范皇后死,一等就是这么多年。机会到底是来了! 俞谨白只是问道:“这个时候,干娘怎会来此?” 萧桐道:“莫非还要我陪驾皇陵去给那贱人守孝不成?我前几日就让太医来家诊病了,早就报了身上不好。所以这回不用去!” 俞谨白觉得萧桐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人前背后都不许他叫错她一个字,可是怎么她自己背后一直管大行皇后叫“贱人”?就不怕背后叫多了,人前也叫错了去? 俞谨白忽又想起什么,便问:“干娘,孩儿听说近来有言官弹劾你,说你当众殴打诰命夫人,德行有亏,应当削去爵位。此事要紧吗?干娘有没有上自辩折子?” 萧桐冷笑:“不就是秦明杰不满意我在秦家动手打他亲家,冯世端又不高兴我打他老婆,各自找人弹劾我么?两个没种的东西,我要是他们,我就自己弹劾我想弹劾的人。多大的事,还用得着我上自辩折子,凭他们也配!” 俞谨白没话说了。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有个这么霸气的姨妈。 萧桐又道:“谨白,咱们该办正事了。把你的心从杨雁回身上收回来,先替我好好办差。” 俞谨白惊得差点栽倒在萧桐面前:“干娘是如何……知道她的?” 萧桐仍是冷笑:“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法子知道。你那点心思,休想瞒过我!”先唬住这小子再说。 俞谨白顿时对萧夫人又佩服了好几分。怪不得人家是忠烈侯呢,这种事都能查到。他连想查一下杨雁回近来遇到了什。么事才会说出那番话,都查不到。 “瞧你那点出息”萧桐板着脸道,“不知道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整日里胡想些男盗女娼之事。” 俞谨白不乐意了:“萧夫人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就是,何必把话说这么难听?你那‘正道’的意思,我清楚得很。只要对你老人家言听计从,那就是我在走正道了。” 萧桐拉下脸道:“什么叫我让你做什么就直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么?” 俞谨白又没话说了。 萧桐道:“从明儿起,你想法子帮我打探范家、霍家、申家的消息。这三家都是门客众多,但是深得信任的,也就是那几个。我将他们的资料全给你,你帮我盯着这些人,最好能想办法套一下口风。”她回京这么些年,身边得用的人,早被别人摸清了。还未被外人知晓的那几个,都另有要紧任务。此事只能叫俞谨白去办。这小子功夫好,脑子也灵光,又跟着师父在江湖上历练过,想来打探个消息也不难。至于宫里的情况,她自有办法知道,就不用这小子去打探了,俞谨白也没这个本事。 俞谨白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萧桐说的话。 范家自然是范皇后的娘家。她已经效仿范太后,从娘家侄女里挑了一个做了太子妃。临终前又从娘家挑了个侄女进宫,封了贵人。范家这吃相真是难看,恨不得世世代代把持大康后宫。 申家说的是申淑妃的娘家。虽说是帝后情深,但皇后年老色衰后,皇帝到底也有了新宠。申淑妃是申家庶出小女儿,申家这些年一步步败落,如今上下仍能安享尊荣,全因申淑妃受宠。偌大一个家族,荣辱竟全系在一个柔弱的女孩儿肩上。申淑妃为巩固地位,也只得倚靠着申家另一个后台——她嫡长姐,威远侯府太夫人。 只听萧桐又道:“只要范贵人老老实实做她的贵人,申淑妃老老实实做她的淑妃,这两个女人不要在无子的情况下肖想后位,也就算她们识趣了。” 俞谨白听了萧桐的话,心下便已猜到她的打算,忙问:“姨……义父知道你的打算么?他……能同意?” 萧桐美眸圆睁:“我要做什么,还用得着他同意?” 俞谨白又没话说了。 萧桐又道:“事情要是办砸了,别指望我去帮你提亲。你小子有本事就去跟人家姑娘无媒苟合吧。” 俞谨白:“……”有这么跟儿子说话的娘么? …… 留各庄那边最近又发生了一桩惨事。去了安定府的罗二郎夫妇,忽然身染怪病,一夜之间暴亡,只留下幼子无人照看。于是,族长做主,让同族一对无子的夫妇收养了去。安定府那边还派了人来,处理了罗二郎一家留在乡下和京里的产业,说是折成银子带回去,将来都留给罗二郎的幼子。 老太太出手果然狠辣!杨雁回听胡喜梅说这些事时,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罗晚霞这个铁板钉钉,硬的不能再硬的贵妾,却是无娘家可靠了,只能一味倚靠着老太太,才能和秦芳分庭抗礼了。 对于罗二郎一家的遭遇,她连叹气都懒得叹。那对夫妻逼死人命,卖良为娼,如今也不过是以命抵命。 胡喜梅倒是颇为感慨,道:“好好的一个罗家,眼看那日子也是过得红红火火,大房二房也都是儿女双全,结果才这些日子,就家破人亡了。” 两个女孩儿正说话时,秋吟忽拿着煮过的玉米棒子进来,说是杨鹤从外头买回来的,叫带过来给她两个尝尝。 杨雁回道:“这时节的老棒子,我才不吃。” 秋吟道:“这是才下来的,是原先被雹子砸过的那些人家种出来的。二少爷正在那屋跟老爷、太太说这宗趣事呢,姑娘快尝尝吧。” 杨雁回瞧着那玉米个头也不比她们收的小,只是玉米粒的颜色偏白一些,略大一些,也不知是因为天生就长这个样儿呢,还是因为煮过才这样。因想着那些人家未必能等玉米长老了才收庄稼,定是嫩的,便接过来咬一口吃了。只觉味道软糯香甜,分外好吃。不由赞道:“真好吃,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煮玉米。” 胡喜梅大感奇怪,接过另一个来,咬了一口,也觉美味无比。 秋吟又道:“二少爷说了,人家管这个叫‘糯玉米’。他今儿上午和原来的同窗进京去,看到西市街边不少卖小吃的,都在卖这个。后来又一打听才知道,如今是国丧期,京中官宦人家不敢屠宰,但也不愿委屈了自个儿的嘴,于是又整出来一道极受欢迎的素菜,叫什么———松仁玉米,就是用这种玉米做的。刚我在那屋还听见太太说呢,这玉米才长了这么些日子,就这样大,要是能好好种养,还不得更大?明年咱们也辟出二十亩地来,种这个糯玉米。” 杨雁回不由道:“那个宅子里的人发的玉米种,竟是这样的好物。” 秋吟又道:“原来领过玉米种的人家说了,说发玉米种的人告诉他们,若他们不受灾,这种子是不会发给他们的,说是这里的土地虽然也很好,但还不是最适合的,要东三省那里,才最出产量呢。” 杨雁回又念叨起来:“这么久了,就没人摸清过那个宅子的底细么?”她开始怀疑,那里应该是某位权柄极高的官员别墅,所以才能很轻易的层层封口,让别人极难查到。不过想来那位高官,应该是个极为体恤百姓的。别人当官,都是对功名利禄有兴趣,这位高官倒好,琢磨出这么个利国利民的玩意。 秋吟道:“二少爷说是已有人着实按捺不住了,定要探个究竟,好些人仗着人多,法不责众,便架了高高的梯子,又抛了绳索挂住墙头,齐齐翻墙进去了。结果里面就是个空空荡荡的宅子,一应家具摆设皆无,只有些花花草草长得不错。倒是那株桃树上留了一封书函,只说明年会有更有趣的种子发给大家种。” 杨雁回忍不住道:“奇哉!妙哉!世上竟有这等人物!” 胡喜梅笑问:“秋吟,你们二少爷买回来几个玉米棒子?若是买得多,我讨几个带回去。” 秋吟道:“买了十个呢,现还有剩的。” 杨雁回道:“快去拿来。”又笑对胡喜梅道,“快带回去,给你的双喜哥尝尝。” 胡喜梅便去掐她腰肢,道:“死丫头,你又来混说。” 不一会,庄秀云也来了,杨雁回便将自己手里的玉米棒子掰下一截来,递给她尝。 庄秀云却吃得没滋没味,道:“这国丧期怎么过得这样慢。” 她还想当面去谢萧夫人呢。 岂料杨雁回却道:“秀云姐,我知道你的心思,我是不敢去侯府了,我劝你也别去。” 如今中宫凤位悬空,争夺者激烈,朝堂也必然是暗流涌动。很明显,镇南侯府也参与进去了。 宫中有子嗣,有资格被立后的嫔妃,有一位薛宸妃。 这位薛宸妃与方家关系匪浅。 方天德之父在世时,方天德祖母将方家唯一一位庶出小姐养在身边,是以,这位庶出的方小姐,自幼便与嫡长兄感情颇深。后来,这位侯府千金远嫁安定府薛家,但仍与京城的镇南侯府往来频仍。但比之侯府,薛家门庭低微,不过是小官宦之家罢了。 不过现如今不一样了,宫中诞下龙子的薛宸妃,便是这位方家姑奶奶所出。只是薛宸妃依旧不够受宠,薛家虽地位大胜从前,却也好得有限。 怪道上回萧桐探亲,要摆出那么大的阵仗。这是摆明了告知世人,别忘了薛家还有方家这门亲戚。方、薛两家,并未因薛老太太是庶出,亲戚情分便疏淡了。 众人本以为,薛宸妃的后台是薛家,现在才知是方家。这么强硬的后台,想跟她抢后位的人,只怕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只是如今形势不明,方家便将意图摆得这么明显。杨家这样随便哪个小官都可以捏死的人家,还是莫要这时候上赶着去结交为好,谁知会不会惹点什么麻烦呢。杨雁回觉得还是小心为上。她再倾慕萧桐,也最好等形势明了以后再与她接触。 不过杨雁回又担心,等形势大定后,萧桐早忘了她了。呜呜呜,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呢?或许这时候去了也没什么?毕竟杨家是任谁都不会放在眼里的小角色……可是为了自家安全,宁可小心谨慎一些方好。 因为太过左右摇摆,始终拿不定主意,杨雁回在整个国丧期,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表情沉痛的模样。   ☆、第96章 俏小姨问诊闻喜讯 时间倏忽已至腊月。 关于中宫凤位悬空这个问题,老百姓其实不怎么关心。二黑娘只关心槽坊老板说好了给二黑每月涨五百钱的事,到底能不能做到。庄七奶奶只担心儿媳妇现在越来越泼辣,越来越不把她当回事,可怎么是好。杨鸿正好督促弟弟,每日闭门读书备考。庄秀云只关心怎么才能织出更多更好的布拿去卖,其余时间,只顾料理内外家务。闵氏则每日里听女儿读话本,给秦老太太刺绣,如今她已快绣完了。 如果非要问问老百姓,你支持那个妃子做皇后。他们根本不知道皇帝有那几个妃子,如果一定要绞尽脑汁想一想的话,大约就会说———就安定府薛家那个进宫的娘娘呗。如果非要问一问为啥,他们大约会说——听说萧夫人上次就是去他们家探亲的。萧夫人的亲戚,那自然也是不错的! 不过民意是民意,这事主要还是看皇帝陛下的意思——但因为底下有群臣盯着,所以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 其实要杨雁回说嘛,真帝后情深,你就空着后位,别立皇后了,而且当初就不该有妃嫔。不过,因为萧夫人是支持宸妃的,而杨雁回是希望萧夫人赢了的,所以,她也只好支持一下宸妃。 不过其实杨雁回对此也不是非常关心,她现在正操心自己七日后的十二岁生辰怎么过。她觉得这事比皇帝立哪个妃子为后重要多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新鲜过法,至多不过闵氏再亲自下厨做一桌饭菜。当然也可能是让何妈妈的儿媳来做。 何妈妈年纪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弱,虽还算康健,但气力精神都不如以往了。只是因她一直勤恳踏实,又在杨家做工多年,所以闵氏从未开口让她走。 不过何妈妈很识趣,她心知自己越来越不中用了,便想让儿媳顶了她将来的缺。闵氏让她先带媳妇儿来看看。于是何妈妈隔三差五带着儿媳来上工。也不要工钱,只说是媳妇儿先历练历练。实则是等儿媳上手以后,她就可以回去了。 何嫂子做的一手好菜,比闵氏的手艺还好上几分。 不过只这样怎么能够呢? 杨雁回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对生辰有期待,只合家吃个饭,多么没有新意呀! 杨莺说要送她生辰贺礼。杨鹤也神秘兮兮的说已经在给杨雁回准备生辰贺礼了。杨雁回听了还是挺高兴——好歹大家还记得她的生辰,上次二哥的生辰,早被大家忘在脑后了。她是不知道,杨崎是忘了,连杨鸿都是在赶车回来时,经闵氏的提醒才想起来的。 忽一日,闵氏需完成的绣品都齐活了。于是,便赶在杨雁回生辰之前,带着女儿去秦府向老太太复命。 杨雁回自然还是高高兴兴跟着去了———她发现每次去秦家都有好戏看。不是秦家人自己唱,就是外人进去唱。热闹得紧。 因天冷,杨雁回已穿上了海棠红的棉袄,衣襟领口处滚着雪白兔毛,米分雕玉琢般的小美人。 她这次一踏进秦家后宅,便觉气氛不对。来来往往的下人,要么面上喜气洋洋,要么是如丧考妣阴沉晦暗。杨雁回心里很得意,果然每回都有好戏看。 带她二人去荣锦堂的,依旧是洗雪。这位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面上倒是一如往常,唇角始终微微翘着,带着三分笑意,其他便看不出什么了。 至少她并不是如丧考妣那一方的,杨雁回很快做出判断,因而笑问道:“姐姐,府里近来可有喜事?我瞧着大家面上都高兴着呢。”不高兴的那些,她当没看见。 洗雪便道:“如今也说不好呢。” 她们正走着,忽见前头走来秦英。 秦英步履匆匆而来,只叫了一声:“洗雪姐姐……”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洗雪身旁跟着的杨雁回母女,立时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二话不说,身子转个弯,往栖凤轩方向去了。这小丫头上回来秦家竟然没有告他的状,想来是不会再告状了,毕竟他们是互相拿着把柄的。他虽酒后失德,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就有情郎,传出去也不好听。虽是这么想,但他还是没来由的心虚,因而跑得比兔子还快。 洗雪纳罕的瞧了一眼身侧的杨雁回。为何大爷见了这小姑娘就吓跑了?闵氏也颇为奇怪,心想着,回去时需得好好问问雁回。 杨雁回倒是挺神气,哼,算这小子识相,以后见到她,他就主动滚蛋才好! 一行人进了荣锦堂后,罗氏看杨雁回穿得喜庆,便笑道:“又是你这讨喜的小丫头来了,想必我们秦家今儿个必有喜事。”往常她就瞧着这女孩儿莫名讨喜,上回萧桐又对杨雁回那般另眼相看,她便觉得这女孩儿日后必有造化。 杨雁回忙笑道:“有老太太这么个福星在,秦家天天都是喜。” 正说着,崔妈妈匆匆来报说:“老太太,大喜,太太不是病了,是喜脉,太太有喜了。” 原来是太太有喜了。杨雁回这才明白下人们缘何如此了。想来是太太近来害病了,但那症状像是害喜,今儿个便请了大夫来诊脉。看来秦家的下人已经分成两派了,一派支持太太,一派支持苏姨娘。小姨果然有手段。在秦家做正妻,想跟小妾分庭抗礼还挺不容易。 其实秦明杰比他的父亲和祖父生育能力强多了,毕竟他已有五个儿女,而且除了秦莞被逼死,其余四个全都养活了。要不是苏慧男从中作梗,秦明杰只怕也不仅仅只有一个儿子。现在可好,才几个月工夫,小葛氏便有了身孕。人家肚子里那个,才是秦家正牌嫡出。 让杨雁回意想不到的是,罗氏面上竟也是一副欣喜之色,瞧着不像作假。只听她连声道:“好好好,今儿个在清平苑伺候的都有赏。荣锦堂里的也有赏。” 啧啧,杨雁回咋舌,小姨妈高升得可真快,几个月就从华庭轩那么个凄冷的地方,搬迁到清平苑去了。 一众丫鬟婆子忙上来贺喜道谢。杨雁回和闵氏也连忙道喜。 罗氏又拉过杨雁回来,道:“小丫头来得巧,也有赏。” 杨雁回喜得连忙道谢。 不一会,葛倩容也袅袅婷婷来了。罗氏不等她行礼,便叫她直接来炕上坐,葛倩容哪里敢,只肯在一把交椅上坐了。 罗氏又问道:“大夫怎么说的?” 葛倩容笑道:“好着呢。就是让多休息。” 罗氏道:“从明儿个起,不在清平苑了,挪到我这里来。” 葛倩容忙道:“这如何使得?”倒不是怕不自在,只是她是双身子,传出去了,人定要说,秦家反倒要婆婆来照顾媳妇。虽寻常庄户人家,儿媳身子重时,也多有婆婆亲自照顾的。尤其到了月子里,婆婆伺候媳妇坐月子也是常事。可秦家是何等样人家,丫鬟婆子众多,那里就能让婆婆伺候儿媳妇了。 罗氏却道:“听我的,就来我院里。” 杨雁回心说,这分明是在防着有人谋害葛倩容腹中胎儿。连让葛倩容自己弄小厨房都不放心,定要将葛倩容接到她这里。荣锦堂的下人,至少比清平苑的下人可靠。 葛倩容也只得答应了。 罗氏又叫闵氏拿了绣品来,与葛倩容一道赏看。葛倩容对闵氏的手艺也是赞不绝口,直说自己往常绣的那些玩意儿一比,着实看不过眼。 杨雁回瞧她婆媳两个相处和谐,不由抿嘴直笑,笑着笑着,忽又想起一桩事来,心里却又是“咯噔”一下,瞬间沉到底了。 罗氏看完了闵氏送来的绣品,十分满意,按照原来所说的价钱补齐了银子,又额外赏了闵氏一副碧玺耳环,赏了杨雁回一对绞丝金镯子。虽是小孩子戴的,杨雁回估摸着,两只镯子加起来也有一两重。她自然又好好谢了一番秦老太太,又对着葛倩容说了一车吉祥话。 葛倩容对罗氏道:“老太太,我身边的崔妈妈镇日里忙得脚不沾地,今儿我想饶她一日闲,不如就叫她带了杨太太和杨姑娘,到后头园子里逛逛如何?” 罗氏道:“我差点忘了这一茬了,她们姐妹许久不见了,往后崔妈妈需每日更加小心谨慎伺候着,更是不得闲,今儿既然杨太太又来了,是该放她们去说说话。” 崔妈妈忙上来道谢,罗氏道:“待一会送了杨太太回去,便收拾太太的贴身物什,挪到我这里,以后太太就住在东厢房。” 崔妈妈应了,又道了谢,便带了闵氏母女两个出去,一径去了后头的小花园里。 不过几个人来得不巧,正赶上大冷天的,英大奶奶在垂钓。想来也是心情不好———本是嫁了个从名分到待遇,都如嫡子一般的庶子,现在可不一样了…… 难怪要在这呵气成冰的时节出来垂钓。明显只是发发呆,想想事,毕竟这家里的主子们,她谁也惹不起,想撒火都没地儿去。 崔姨妈朝英大奶奶行过礼后,干脆将闵氏和杨雁回带至了华庭轩。此处如今因太太住过,也是备受礼遇,每日里有人洒扫,一应家具物什都未被动过。 崔姨妈将两个看屋子的婆子打发去了外头,点起掐丝珐琅大熏笼,屋子里很快暖和起来。因有现成的热水,崔妈妈便去倒了茶来,却是酽酽的两大杯茶,塞给她们一人一杯,还可以用来暖手了。 杨雁回一路走来,只觉得手脸都冻得冷呼呼的,此刻喝了热茶,只觉浑身舒坦,便心满意足的问道:“姨妈,我瞧着秦老太太似是很喜欢秦太太。” 崔姨妈道:“是了,也不知太太哪里投了老太太的眼缘。打从她一嫁来秦家,老太太就不显山露水的护过她几次。我们太太也是个极懂得投桃报李的,便时常在老太太跟前孝顺。偏生她两个投缘,又极说得来,太太一张巧嘴又会哄人开心,才几个月工夫,就处得极好了。”原先她还担心,小葛氏走秦莞的路线,会不会也如同秦莞那样,碰一鼻子灰,结果小葛氏却一举大获成功。想来人老了,想法就变了吧,秦莞那时候也真是倒霉,没遇到个好时候。幸好自己听了雁回的主意,早早跟了太太。这小葛氏看着是个清雅秀致,弱质芊芊的女子,实则内里也是极有主意的,人也极好伺候,她们在清平苑伺候的人,不像栖凤轩那边的人动辄得咎。 因此地是个极为安静的所在,是以,外头很多声音都能传来。杨雁回忽又听见外头园子里隐约传来秦英的声音,便对闵氏和崔妈妈道:“我出去偷偷看几眼才子佳人后花园私会。” 闵氏张了张口,到底也没叫住她。 其实人家小夫妻日常相处,委实不能叫私会。不过是杨雁回的戏言罢了。她心道,秦英这个王八蛋,看他如何在这时候还能哄得了娇妻。说不定她还能偷听到秦英这时候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97章 得宝船雁回戏谨白 杨雁回悄悄来到扇面窗前,趴在窗台上向外瞧,正看见秦英解下自己的灰鼠皮斗篷,裹住只穿了一件棉袄的娇妻,低声劝着些什么。她听得不是很分明,只听见什么,“外头冷,仔细……改明儿……” 英大奶奶显然不领情,一拧身子,将斗篷脱落,隐约听她恼道:“鱼都让吓跑了。”言罢,钓竿也不管,绣墩也不管,撇下丈夫,独自往前头去了。她身后两个小丫鬟忙追了上去。 秦英又是尴尬又是气闷,眼看妻子出了月洞门,气得一脚将那绣墩踢到了小湖里。 忽见英大奶奶又返回来了,口里叫着:“我的绣墩呢?” 待看到绣墩在又是水又是冰的湖面飘着,气得直跺脚,一手指着绣墩,对秦英道:“那上面的座套,我绣了两个月。”言罢,扭头又走了。 杨雁回已瞧得快要笑死了。 秦英看着月洞门发了片刻呆,只得自己拿起钓竿,想将绣墩勾回来。可那是青花瓷绣墩,又岂是好勾回来的,更别说秦英怕将座套勾坏,只肯去勾别的地方。 还好他身手不错,会用巧劲,试了两次后,终于将绣墩慢慢勾了过来,岂料快到湖边时,绣墩又滚开了,钓钩又空了。秦英只得丢开钓竿,“噗通”跳入水里,抱住绣墩,免得那绣墩又滚到湖心去。 这倒让杨雁回始料未及了。心说,看来这小子混账的时候虽多,譬如带着全体孙辈上阵威胁祖母啦,比如中秋仗着醉酒闹事,还丢妻子独守空闺啊,但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可取之处的。至少没喝醉时,对老婆还是不错的。便是要讨好老婆,喊几个下人过来,下水捞上来绣墩不就完了?何苦自己跳下去?也不想想这大冷的天,湖面上还飘着碎冰。 秦英从水里出来后,下半身已湿透了,两截袖口也是滴滴答答直掉水。这狼狈的模样,定是无法见人的。他只得捡起地上的斗篷,复又裹到自己身上,这才抱着绣墩离去。 要杨雁回说,其实这副模样还是很狼狈,一个爷,怀里抱着个湿哒哒的绣墩……不过人家既然愿意这么着,别人也管不着。 杨雁回偷摸摸看了这么一场小夫妻间的风波,这才捂着嘴一路笑着往正屋里去了。因知道秦英常年习武,耳目聪敏异于常人,是以,她并不敢笑出声,手脚也放得极轻。 才走到檐下,忽闻耳房里面传来崔姨妈的低泣声。杨雁回侧耳细听,只听崔姨妈哭道:“绿萍如今还好,每日躲在秦夫人那,夜里也只肯歇在夫人的脚踏上。惨的是那些无名无分被收了房的,时常被凌虐。便是那罗姨娘,也因不知轻重,如今已是几日不敢见人。亏得绿萍机灵,早早发现了,又不敢告诉秦夫人,怕她疑心绿萍要跑。可到底,绿萍也没出来……” 闵氏哀叹道:“在秦夫人那里,又能躲得了几时?” 崔姨妈道:“秦夫人是正室,娘家又得力,她自己又是那般性子,霍侯爷在她面前自是收敛不少,她到底也比旁人多得好些尊重。知情的又都瞒着她,只怕她到现在还不知,丈夫竟有这些癖好。可……”崔姨妈又抹泪道,“万一真有那么一天,轮到绿萍了,我……” 杨雁回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姨妈在说些什么。只是隐约明白,这是闵氏为何会觉得绿萍无论如何不能留在侯府做妾,否则跟遭难也没两样的原因。 癖好?凌虐?她忽然有种感觉,绿萍应该是被她坑惨了,惨到她并没有想让她那么惨。罗朝霞不如绿萍会做人、识时务,应该是更惨一些。 闵氏红着眼圈,正要安慰表姐几句,忽瞥见窗外有一角红衣,便叫道:“雁回?是你回来了么?” 崔姨妈闻言,忙抹了眼泪,跟无事人一样。 杨雁回只好进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笑道:“我方才瞧见一桩极有趣的事。” 闵氏无甚心情听她说什么趣事,只是教训道:“哪有你这样的女孩儿,偷窥人家夫妻私事。羞不羞?” 杨雁回瞧着娘一脸义正言辞,心说,娘明明就是心里想让她避开,好让她们表姐妹说几句体己话,这会子怎么好意思又来训她? 崔姨妈忙对闵氏道:“莫训孩子,看你把她吓得。”她和绿萍心里还是极感激雁回的,至少绿萍如今也是个良妾,日后不能随意被打卖。倘若寻了合适的机会,还可以跟霍家讨一份切结书,出了侯府重新做人。要怪只能怪秦芳,出尔反尔,兼且阴险狡诈,使出这样下作手段。 崔姨妈拉过杨雁回问她:“方才瞧见了什么?”杨雁回只得将看到的事都说了。 崔姨妈便笑:“英大爷倒是个好的。”比他老子强多了。 杨雁回暗地里撇撇嘴,八月十五那天,要不是俞谨白横空杀出来,她就遭殃了! 闵氏听了都忍不住咧嘴笑了一笑,道:“倒是可怜那孩子,好好的公子哥儿,背地里这样狼狈。” 杨雁回:“……”娘怎么能去可怜秦英呢,他就是个小畜生! 听女儿提起秦英,闵氏便又问道:“以前不记得你见过秦家这位大少爷,怎地他今儿个见到你,跑得那样快?” “……”杨雁回道,“他明明是见了洗雪就跑了啊。” 坚决不能让娘知道中秋夜里那件事,否则娘以后便不会再让她来秦家了。说不定,连鱼都不肯给秦家送了,还要在秦明杰面前告秦英一状。就算秦英逃不了一顿打,杨家也落不了好。秦明杰说不定反要记恨杨家女儿勾引了他儿子,让秦家传出这种丑事。这还不是最坏的结果,这是最好的结果。最坏的结果是———秦英赖账,别人以为闵氏冤枉他。毕竟秦英对老婆痴心一片,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 闵氏道:“他明明是叫洗雪说话,但是见到你就跑了。” “……”杨雁回想了想,又道,“娘怎么不说他是见到娘就跑了呢?我当时也纳闷呢。或许他是想和洗雪说话,一看有我们在,因觉不方便,便走了?要么就是咱们身后有伺候英大奶奶的丫头经过,咱们不认得,他肯定是认得的。他怕和洗雪说话,被英大奶奶知道,疑心他对洗雪起意,所以才跑了。” 闵氏听得一愣一愣的,竟真被女儿唬住了。 崔姨妈却笑道:“这倒是极有可能的。英大爷在英大奶奶面前,多一眼都不看别的女人。” 闵氏这才信了杨雁回的一番胡诌。 杨雁回心说,秦明杰竟能生出个痴情种,也怪不容易的。 崔姨妈又对杨雁回道:“雁回快过生辰了,又要长大一岁了,姨妈恐到时候出不去,今儿先把生辰礼送你。还有你姐姐的,她也早托人转给我了,叫我寻了机会,送了你。” 崔姨妈送杨雁回的生辰礼物,是个纯银岁岁平安长命锁,绿萍送的是个温润通透的翠绿玉钏,一看那材质就非同一般。杨雁回接过崔姨妈的长命锁时,尚没觉得怎样,可是接过绿萍送的绿玉钏时,无比心虚,只是道:“姐姐在侯府不容易,那种地方,人心复杂,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何苦还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崔姨妈道:“也不差这个玉钏。” 杨雁回摸着那个玉钏,哼哼唧唧半晌,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崔姨妈以为她是被绿萍的心意感动了,只是道:“难为你还记着她。放心,姨妈会让你们有再见的那天。” 杨雁回点头道:“嗯。” 崔姨妈忽又道:“对了,太太也有东西给你。” 杨雁回眼睛一亮,小姨妈有什么东西给她呢? 崔姨妈又从袖中摸出来一串红珊瑚珠子,每一颗珠子都有将近半寸长的直径,且光泽艳丽,纹理通透,笑道:“太太说了,这是生辰礼,也是谢礼。” 这么贵重的礼?杨雁回将那珊瑚珠子戴到腕上,左看右看,心道,看来小姨对崔姨妈很满意呀! 闵氏不懂珠宝,但也知道,既这东西是从秦太太手里出来的,必然价值非凡,不由道:“我还道那日雁回莽撞,谁知竟得了秦太太的心,我瞧着,倒比秦老太太送的礼还贵重几分。” 崔姨妈笑道:“确实这个更贵重一些,光这一串,要顶那金镯子四五只呢。” …… 待从秦家回去后,杨雁回又向着两个哥哥炫耀了一番自己今儿个得的赏,重点显摆了下那串红珊瑚珠子,直说自己如今也是小财主了。 杨鹤哈哈笑道:“你这个财主,能当半天就不错。” 果不其然,杨雁回才戴了半天,那串珠子就被闵氏收走了,连同金镯子、玉钏,一样也不剩。只让她戴着那个岁岁平安长命锁。 杨鹤便安慰妹妹道:“没事,二哥送你的礼,娘是不会收走的。” 这话果然不假。 到了杨雁回生辰这天,杨鹤送了妹妹一头猪,说是样子长得像杨雁回。 当然,不是真猪,是个棉布缝制,里面不知道填充了什么的猪。 真是太没新意了!就这么个破玩意儿,也值得杨鹤苦思冥想好几天?杨雁回拿着猪,让这只米分嘟嘟的布偶猪鼻子去碰杨鹤的鼻子:“二哥,你是猪!” 她这么用力一捏猪身子,猪舌头便吐出来了,竟然是一卷红纸展开了,上书三个柳体行书:你是猪! “哈哈哈哈!”杨雁回便拿着小猪,对着杨鹤一直捏,“你看,这只猪都说你是猪。” 杨鹤便道:“谁让你对着我捏来着,是让你对着自己捏。” “偏对着你捏。你是猪,你是猪!” 杨鹤左躲右闪,避之不及,只得道:“仔细捏坏了。”仿佛杨雁回冲他捏几下小猪,他就真成了猪了。 闵氏看着从屋子里追到院子里嬉闹的儿女,摇头叹气:“多大的人了,还跟两个小孩子一样。” 杨鸿的礼物非常的中规中矩,不过是一把羊角木梳子。倒是杨莺送来的礼物极有趣,是一个竹雕的莲花形如意。焦云尚来杨家时,杨家兄妹几个,正在欣赏杨莺送来的如意。 焦云尚上前一把拿过如意,赞叹道:“哪个的巧手雕的?” 杨雁回便搂过杨莺道:“我们杨家就只有这么一个巧手。” 不过只可惜焦云尚不懂欣赏杰作,他欣赏的是刀工:“这得需要多稳定的一双手才能雕出来?至少也要练习二三年的刀剑呢。小莺,真是你雕的?” 杨莺点头道:“我喜欢摆弄这些,倒也没觉得需要练什么刀剑的。” 焦云尚不无惋惜道:“你于手工一事上必有天赋,只可惜你爹娘……”眼看杨莺的脸色又不好看了,他话到一半只好收住又不说了,只是将带来的礼物送给杨雁回。 却是个一尺见方,浮雕美人春睡图的黄杨木盒子,杨雁回打开来,却见里头有袖珍的床帐、案几、桌椅、多宝阁,分明是个女子闺房,盒子四边漆成白色,倒像是四面墙壁。墙壁上挂着字画,有个不足巴掌大的绝色泥偶娃娃,正在抚弄长条案几上的琴弦。 杨莺看得艳羡不已,恨不得自己也有一套。杨雁回笑道:“我明白了,焦大哥这是让我学琴呢。” 焦云尚道:“你想学琴?改日我买一张琴送你。” 杨雁回忙道:“这倒是不用。我等着大哥二哥将来考了状元再送我呢。”开玩笑,稍像样一些的琴都要几十两银子,她如今虽会弹,却不敢收别人这样贵重的礼。焦家又不是秦家,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十两银子的东西来送礼。 一时看守鱼塘的老于头捧着个木片随意钉在一起做成的,大约三尺见方的大盒子来了。说是育婴堂的孩子听闻今儿是杨姑娘生辰,因想着杨家以前带着果脯去育婴堂看过孩子们,便给杨姑娘送来了生辰礼。 众人忙问是什么,杨崎和闵氏听着稀奇,便也从屋里出来瞧。 老于头便将木盒子放在石桌上,又从里头捧出一只草船来。 众人不由惊呼出声。无他,这草船做的实在是精致。乃是以芒草、狗尾巴草、细木棍、白棉布,以及各种不知名野草等物,仿照昔年三宝太监下西洋所乘的九桅十二帆四层巨型海船编成。漂亮、精致,却不失大气,摆出来实在惹眼。 其中一帆上书:宝船! “哈哈哈,连名字都叫宝船。”杨雁回不由笑道。 众人又细看,只见另有一帆上书:风正一帆悬! 十二帆上,只这两帆上有字。一帆上的字,是编船人为草船所命之名,另一帆上的字,似乎只是一句普通唐诗,不过是因着对景,又为这艘宝船增添了几分气象,所以写上去罢了。 杨鸿赞叹过后,又道:“这一手颜体写的着实不像,真是白白糟蹋一艘宝船。幸好糟蹋的还不是很厉害。”只是好眼熟的笔迹,好似在哪里见过。 杨雁回一看便知送船的到底系何人,不过俞谨白好歹还知道掩饰一下,特地用了这么烂的一手颜体来写字。她心下思量,“风正一帆悬”一句,出自《次北固山下》。 许久不见俞谨白了,这小子莫非是出远门了?竟然还思念“洛阳”! 洛阳乃是隋唐都城,号称东都。这小子思念京城,跟她说什么说? 不过这船做的真是好看呀,杨雁回喜滋滋抱起来,准备摆到屋里的长条案几上,也好日日欣赏。 她往屋里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对老于头道:“你老再见到那几个育婴堂的孩子,帮我跟他们带句话吧。” 老于头忙道:“姑娘说,我一定带到。” …… 一日,俞谨白来到育婴堂,寻了他的两个小弟去了僻静之处说悄悄话。 俞谨白问道:“杨姑娘收到船后,可有什么话说?” 云浩面色古怪:“说了。” “到底什么话?” “谁送的一堆烂草,快拿去灶下烧了。”   ☆、第98章 少侠夜探少女香闺 杨雁回知道俞谨白武艺超群,而常言又道,艺高人胆大,所以,她也一直知道,俞谨白应该是个胆大的家伙。但是她没想到,俞谨白会胆大包天到这样的地步。 某个月白风清的寒冬深夜,正睡得又香又甜的杨雁回被人推醒了。她一睁眼,迷迷糊糊看到床头坐着一个满面含笑的少年————俞谨白。 这小子怎么会到了她梦里?她白日里并没有思念他呀,夜里怎么会梦到的? 待反应过来,这小子竟然夜闯她香闺之后,杨雁回惊得张口就喊:“啊,呜呜呜。”嘴巴很快被他拿手按住了。 “你想把左邻右舍都招来?”俞谨白问。 杨雁回这才不“呜呜”了。 俞谨白松了手。杨雁回没好气的问:“你来做什么?” “来看我送你的船呀。” 杨雁回暗暗白了这小子一眼,分明没说实话。 俞谨白好笑道:“这样瞧着我做什么?你以为我是来看你?” 杨雁回仍是不说话。他话里分明有陷阱。 俞谨白来到窗下的案几前,清冷月色透过窗纸打下来,映在他消瘦了许多的面颊上,显得眉目棱峻。颀长身材撑着一件轻裘大氅,生生显得人成熟了好几岁,倒不像个未弱冠的少年,反倒像个极有威严的年轻俊杰。他摸着自己送来的草船,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烧。” “知道还来瞧?” 杨雁回说着,翻身坐了起来,又觉不对,忙裹紧了被子,缩至床角处。 心里又想着,万一爹娘听到声音,进来看到这一出,还不得吓晕过去。 “就是知道这船好好的,所以我才来瞧。若是已烧成了灰,我还来瞧什么?瞧草木灰?”俞谨白问。 杨雁回急急道:“你现在已瞧见了,可以走了吧?” 俞谨白好笑的觑眼细看她,道:“放心,你父母兄长都不会进来的。” 杨雁回略一思忖,便明白他话中是何意,恼道:“你又用迷香!” 俞谨白道:“我的香不伤人。” 杨雁回依旧很生气。俞谨白做的这勾当,快赶上采花贼了。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呀?他就敢在深更半夜,这么登堂入室? 俞谨白见到草船还在,本来很欣喜,暗道自己糊涂,差点让这小妮子气得呕出血来。忽又瞥见草船旁还有个木匣子,打开一看,却是一套精致的彩泥制成的女子香闺,立刻不高兴了。 他皱眉问道:“这是哪个送的?想来是个小流氓,送什么不好,送这些男人捏成的女子香闺。那些男人捏这泥玩偶时,心里指不定在胡想些什么。” 杨雁回依旧紧紧缩在床角:“你怎知那些手艺人在胡思乱想?平白无故的,便往天下手艺人身上抹黑!再说了,这是我的东西,你大半夜跑来女子香闺,随便碰人家小姑娘的心爱之物,又白到那里去了?” 俞谨白眉峰更是紧蹙:“你怎么一副家里进了贼的样子?不能下床来好好说话么?”他又不会非礼她! 杨雁回忍不住腹诽,可不你就是个小贼?! “哼哼哼!”杨雁回冷笑道,“你选这么个时辰跑来我屋子里,要我与你好好说话?”就算他救过她,帮过她,她也忍不了他这么干。 俞谨白一时语塞,摸了摸鼻子,道:“唔,咱们先说这套玩偶吧?这谁送的?也太不会讨女孩子欢心了。放在这里太占地方了,不如俞大哥替你收着?” 杨雁回道:“这个不是人送的,是我自己买来的,我喜欢得紧,并不嫌占地方。”想想不对,又道,“再说了,是送的是买的,都与你不相干。” “你会喜欢这个?”俞谨白撇撇嘴,表示不相信。 杨雁回挑眉:“我是女孩儿,女孩儿都喜欢这个。”杨莺就喜欢的不得了,她正想找个机会转送给杨莺。便是秀云姐来送她生辰礼时,看到这么一套小玩意儿都挪不开眼呢。 俞谨白便一一细数起来,道:“你路过河边喜欢捡石头,走在道上会嚎两嗓子《击壤歌》,还会教别的女人打官司收拾男人,大半夜一个人敢走青纱帐。你这么个人,怎么会喜欢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儿?” “女孩儿才喜欢捡花花绿绿的小石头,女孩儿就不能唱《击壤歌》?《大康律》没有规定女孩儿不许在道上唱歌”杨雁回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下床,站了起来,抬着下巴道,“女人被男人欺负,难道就不能反抗一下了?” 而后觉得脚心里直冒冷气。她这屋里没有地龙,只有炭盆和熏笼,偏现在早灭了。寒冬腊月的地上,赤脚可不那么好站。杨雁回忙又缩回了床上,盘腿坐了,拿被子捂在身上,瞪着俞谨白。这家伙,也太胆大妄为了。 俞谨白又道:“这只张满了帆,迎风起航的大船才衬你。下回我重新送你个木船,那就更像郑和下西洋时的宝船了。你应该遨游大海,驰骋大漠,踏遍三山五岳,像一只真正的大雁那样,飞过长空万里。怎能被一个小小香闺困住?送你这套玩意儿的人,实在小瞧你。” 不过是普普通通几句话,杨雁回听着听着,竟有些神思不属了。她还没见过浩瀚无边的大海,也不曾攀登过高耸入云的山峰,更没看过“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阔和寂寥。 精致的女子香闺虽好,但早已不是她甘愿被禁锢其中的地方。 虽说是日久天长,实则是人生苦短。岁月经不起她在一处小小院落里日复一日的消磨。那也太浪费大好时光。 俞谨白说的,倒也真真是她想见一见的。 哪怕大漠风沙会吹皱她的面颊,海风会吹黑她的肌肤,她也想见识一番的。 俞谨白见她忽然发呆,便笑道:“被我说中了吧?” 杨雁回回过神来,恼道:“俞谨白,你是读过书认过字的人,可曾听过‘齐大非偶’?” 俞谨白问道:“你可是嫌弃我家世太低?” 杨雁回叹气道:“我嫌你岁数太大。你怎么就不能去找一个和你一般年纪的姑娘呢?为什么要巴巴的来找我呢?” 俞谨白一本正经道:“我找你什么了?你自己巴巴的来跟我说什么‘齐大非偶’,可我从未说过要求偶于你啊!”再说了,他也没比这丫头大几岁呀! 杨雁回大怒,抓起绣花枕头掷了过去:“俞谨白,你给我滚!” 俞谨白接住枕头,仍旧是厚着脸笑道:“雁回妹妹撒娇的方式倒也特别。既是如此,枕头我收下,这就滚。”话毕,推开窗子,抱着枕头就要跳窗而去。 “你……回来!”杨雁回简直要给他气死了。她床上的绣花枕头忽然少了,爹娘问起来,她可怎么说呢。 俞谨白这才放下窗子,叹气道:“你一忽让我滚,一忽让我回来,可到底让我怎么着呢?” 杨雁回道:“枕头还我。你不是要看船么,船已看到了,你还不快走?以后也别来了。” 俞谨白凑到她床边,涎着脸笑道:“枕头还你也可以,不过雁回妹妹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拿着她的枕头做筹码,来跟她谈交易? 杨雁回真想抓起扫炕笤帚给他来几下。这个该死的俞谨白! 但是为了得回枕头,杨雁回也只能道:“你先说什么事。” 俞谨白便道:“妹妹你看,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除夕过后,再过十几日,就是元宵佳节了。不如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赏花灯?” 大康的夜禁,在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会依例取消,百姓们可以彻夜赏灯。便是京畿重地,地位特殊,到了正月十五那日,京城也只是会关闭外城门,城内却是允许百姓彻夜玩耍的。据说每到那日夜里,东西两市便热闹美丽的好似天上星河掉落人间一般璀璨明丽。单单一句“花市灯如昼”,哪里就形容得来那份热闹浪漫了? 只是这份热闹,秦莞是无缘得见了。她被人以各种礼节做借口,紧紧束缚在闺房里,由最初的二门都难得出去,渐渐成为后来的,连华庭轩都难得出去。 是以,俞谨白这么一说,杨雁回还是很心动的,当下便答应了:“好,一言为定!”先把枕头骗过来再说。到时候,她自会缠着哥哥和秀云姐姐他们去,才不要跟这个小贼一起去呢。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俞谨白反倒半信半疑了,问道:“你真的去?” 杨雁回道:“我真的去,不去我就变小狗,一辈子连杨家的院子都飞不出去。”只不过不和俞谨白一起去就是了。 俞谨白这才满意的将枕头还给杨雁回,还坐在床边,满意的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发,笑道:“到时候给你买几盏漂亮的花灯。” 杨雁回觉得很不舒服,这小子摸她脑袋时,总让她想起二黑摸他们家的大黄狗的狗头。她不耐烦的推开他的手,道:“你快些走吧。以后千万不要半夜来了,怪吓人的。” 俞谨白这才笑了笑,起身离去,仍旧是不走门走窗子。眼看他跳出窗外,又从外头将窗户落下,耳听得他声音从窗缝里透进来:“嗯,我以后白天来。”   ☆、第99章 迎新春智计驱大伯 乡村里过年分外热闹。从腊八那日开始,过年的气氛便渐渐的越来越浓。大家杀猪宰羊,做新衣,买鞭炮,到了腊月廿三摆了糖瓜祭灶王,又里里外外的打扫庭院,一直忙到腊月三十都不停歇。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贴窗纸、福字、年画、对联等等,整个青梅村都被装扮的喜气洋洋。 三十这天,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却丝毫没有浇熄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的欢喜之情。孩子们一个个穿着厚厚的棉袄,裹得跟球一样,仍然兴致高昂,待雪停后,一个个兴冲冲的跑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去了。 年长的孩子们,帮着父母长辈清除院子里、房顶上、过道前的积雪。 杨鸿、杨鹤连同秋吟一起上阵,将门前的积雪扫起来。 杨雁回只管在门前堆雪人,很快就在家门两侧各堆了一个雪人。她又找来四个煤球,给两个雪人安上眼睛。再拿了两根胡萝卜,给每个雪人都插了个鼻子。 杨雁回还是第一次堆雪人,大功告成之后,满面兴奋,觉得自己十分能干。 兄妹几个高高兴兴回了家,乍从天寒地冻的外头进了屋,只觉一股热气扑面,分外暖和舒服。闵氏和杨崎已开始往铜火锅里下羊肉。 见几个孩子回来了,闵氏叫他们兄妹几个坐了,让秋吟也一同坐下来吃。 一家人便围坐在一处吃火锅,说说笑笑,甚是欢乐热闹,谁知才吃到一半,忽见杨岳两口子带着杨莺上门了。 杨雁回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咦?不过大伯手里怎么还拎着一只杀干净的鸡?周氏手里怎么还拎着一条腊肉?他们不是一直空手上门,厚着脸又要钱又要粮,得了东西满载而归么? 杨崎见大哥大嫂忽然这么客气,自然也不会给脸色,忙招呼他们一家三口坐下。 周氏本来要坐,忽瞥见秋吟也在桌上吃饭,不由道:“这是要反了天了?一个丫头,竟然和主子坐一桌吃饭?” 秋吟虽心里讨厌这一家子,但没有主人的吩咐,她也不敢去惹杨崎的大哥大嫂,因而也只得收起了尖牙利嘴,只当自己是个哑巴。只是到底也搁了筷子,没心情再吃饭。其实她平日是跟于妈妈、何妈妈一处吃饭,不过是每逢大节日,两个妈妈都不在,是以,她每年的中秋、除夕,便都落了单。不过闵氏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叫她一个人吃饭,总叫她上桌一起吃。谁知道杨岳一家子抽的什么风,今年中秋也来,年三十也来!还要管东管西管她在何处吃饭! 闵氏想起中秋节那日便有气,因而说话夹枪带棒:“她才多大个人,在外头扫了许久的雪,这会子才暖过来。是我让她上桌吃饭的。这么小个女娃儿,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给家里干活,大过节的,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冷锅冷灶的吃饭。我们家又不是苛待女孩儿的人家。大嫂若是有闲心,不如想想怎样给一家子做好年夜饭,何苦管别人家的丫头。” 周氏原本是想好好和弟妹说话的,可是一听闵氏这语气,立时不高兴了,便冷笑道:“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杨家的丫头,竟比我们杨家的小姐吃得好穿得好。” 要说吃喝,秋吟虽不比杨雁回差,只要是杨雁回有什么好吃的,总会给她一份,但秋吟绝对越不过杨雁回去。要说起穿戴,秋吟比杨雁回差远了。杨雁回裁一身衣裳,顶秋吟三四套衣裳也不止。既然周氏口中那杨家的小姐说的不是杨雁回,那便只剩下杨莺了。 杨雁回忍不住在心底一阵冷笑,却又因记着娘上回的教训,不敢再随意说什么。 闵氏也是冷笑不止:“既大嫂不愿和丫头坐一处吃饭,可以不坐,谁逼着你坐来?若大嫂觉得自家女儿还不如别人家的丫头,便对女儿好一些,好歹让女儿的日子比得过人家的丫头。” “嘿哟”周氏道,“弟妹这张嘴是越来越厉害了。想当年你才入了我们杨家门时,天天跟个受气小媳妇一般样,这才几年的工夫啊,你就……” “行了!”杨岳发现老婆一见了弟妹就忘正事,总是忍不住要压过闵氏一头,偏闵氏又不服气,现如今妯娌一见面就要掐起来。平时拌嘴也罢了,今儿是什么时候啊,怎么能拌嘴呢? 周氏听杨岳凶她,便不吭声了。 闵氏越发觉得周氏古怪。大嫂性子泼得很,根本不是对丈夫言听计从的人,往常杨岳吼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顶回去,杨岳若敢再凶,她就敢撒泼。杨岳好赌成性,周氏为了不让丈夫去赌,每日里管的严着呢,家里的钱,恨不得一个子儿都不让丈夫碰。上回中秋和今儿个倒好,怎么看杨岳都是个腰杆极硬的一家之主。 杨岳这才对杨崎道:“二弟,上回中秋是你大嫂不懂事。” 周氏闻言,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瞪得溜圆,却终究没说什么。 杨岳继续道:“明明是一家子在一起过节,却闹成那样,多不好?后来我们也没脸上门了。” 杨雁回腹诽,可是继续让小莺上门啊,过不多时就得给二弟伸手要钱求接济。闵氏中秋那日说的话,自然也就成了吓唬人罢了。 杨崎忙道:“大哥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亲兄弟,怎么说的这么见外。大哥坐,小莺也来坐,大嫂也坐。”说着,还特地把杨岳让到上首。 杨岳从周氏手里拿过腊肉,又将自己手里的鸡一并交给秋吟,道:“你去灶下,再炒个腊肉,将鸡也炖上。” 秋吟便去看闵氏,见闵氏不开口,秋吟便不接。闵氏心下思忖,这东西要是接了,只怕长房这晚饭就要赖在她们二房吃。好好的,她才不想和长房又闹得这么不清不楚。 杨岳蹙眉道:“弟妹,你这气性也太大了,就为那一次,一家人都不打算认了?” 杨崎忙道:“秋吟,愣着干什么?” 秋吟只得接过来,往灶间去了。 杨岳这才在上首坐了,对杨崎道:“二弟,以前是我糊涂了,让你受了不少委屈。” 杨鹤放下筷子,起身道:“爹,我吃饱了,先回房了。”他快被大伯恶心吐了。 杨雁回连忙拉住要走的杨鹤,道:“二哥,再陪我坐一会儿吧。” 杨鹤不耐烦道:“要坐你自己坐。” 杨鸿低声道:“坐下。” 杨鹤这才不情不愿的坐了。 谁知杨岳却对孩子们道:“没事,你们吃饱了就先散了吧。我和你们父亲说说话。” 杨鹤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么能走呢?他得留下来听大伯怎么忽悠爹,免得爹上当。因而便道:“站起来又觉没饱,我还是再吃会儿。” 杨雁回笑对杨岳道:“大伯只管和爹说,我们不插嘴,待吃饱了,我们自己走便是。” 杨岳没奈何,便当着晚辈们的面,和二弟絮叨起幼年的事来。先是回忆当初爹娘在世时,家里过年多热闹,他们兄弟之间多么和乐。接着就说到,后来二人各自成家,又生儿育女后,便越来越生分了云云,如今是兄弟不像兄弟,子侄不像子侄,比陌生人还不如了。 杨崎很吃这套,听得颇为唏嘘。 周氏也尽量让自己和软下来,跟闵氏拉起家常。她知道闵氏素来最宠女儿,便对闵氏道:“我瞧着雁回大了一岁,人也懂事不少,比以前乖巧多了。模样也越发好看了。” 闵氏心知大嫂定然没怀好意,闻言仍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周氏又叹道:“我怎么就没生出个这么美的女儿来。” 闵氏道:“小莺也好看。” 周氏更是长吁短叹道:“好看什么呀?前些日子,青龙镇的赵老爷子想纳一房小妾,出一百两银子呢,满镇里寻那又漂亮又识字的闺女。因实在没有可心的,他家一个老妈妈还寻到咱们镇,又寻到我家来了。我倒是满心愿意,可惜杨莺那丫头不争气,不会说话,把人得罪了,本来长得也不好看,人家就不大瞧得上,她再没个好听话哄人开心,人家老妈妈扭头就走了。”周氏甚是可惜,一百两银子啊,就这么飞了,又看了一眼杨雁回,便对闵氏道,“要是你们雁回这模样,我估摸着,那赵老爷子三百两也肯出的。” 闵氏的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杨莺才几岁啊,大嫂竟然就……何况说着说着,怎么就说到雁回了? 杨莺闻言,也是又羞又气又伤心。 杨岳听见老婆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忙呵斥道:“胡说什么呢?人家雁回将来是要嫁去公侯府里的。能得了萧夫人青眼,那是多大的造化啊。那赵老爷不就是个五十岁上才中举的老头儿吗?” 周氏忙道:“对对对,刚才是我糊涂了。” 闵氏脸色这才好看些了。杨雁回却仍是气不过,黑着脸,猛的端起周氏面前的盘子。周氏以为她又要摔盘子,谁知杨雁回手里的盘子拐个弯,落在了杨鹤面前:“二哥,我要吃涮鱼片。” 杨鹤道:“那你把这鱼片端我跟前做什么?” 杨雁回嘟嘴道:“你帮我涮,我涮不动。我那会才瞧见了一个臭不可闻的人,被熏得没力气涮鱼片了。” 杨鹤被妹妹嗲的浑身寒毛直竖,赶紧帮她涮了几片生鱼片。 闵氏对周氏道:“我瞧着小莺倒是个极有福气的,只怕将来比我们雁回造化大。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别说一百两,一千两我也不送去给人糟蹋。将来女儿出息了,比什么不好?”儿子已经很靠不住了,还不知道对女儿好些,便是不为着孩子,只为着自己,周氏也不该这么糊涂。 岂料周氏却道:“要我说么,女儿都是赔钱货,倒不如……” 杨莺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起身跑了。 周氏忙起身道:“死妮子,反了你了,给我回来!” 杨莺早跑出街门去了。 杨雁回只好叫道:“秋吟,别在灶间忙了,快去追小莺,陪着说说话。”她是没法子去追杨莺了,她要看这两口子到底要干什么。 杨岳并没有被女儿忽然离席这个小风波打断他追忆往昔。待风波稍稍平息后,他便又拉着二弟东拉西扯起来。 闵氏恨不能起身回屋,可又不放心,一家子只好干坐着,看杨岳一个人唱大戏。 杨岳说着说着,便提出来了此行目的:“二弟,还是往常一起过年的时候好啊。咱们今年,要不还在一起过年守岁吧?” 杨崎早已被大哥感动得忘乎所以,口中感慨着:“是啊,还是以前一起过年的时候好啊。就听大哥……” 杨雁回忙道:“爹,你才喝了几口酒,这会子有没有觉着头晕呢?要不要我去端些醒酒汤来?” 闵氏也道:“鹤儿,你爹累了,吃吃喝喝又听人说了一车话,快扶他去歇息吧。他一向身子不好。”如今连脑子也不灵光了。 杨崎还没来得及反对妻子的安排,大哥杨岳已一把握住他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咱们在一处守岁。”这回弟妹不能说他们是上门来讨饭的了。他出了一只鸡,一条腊肉呢。 闵氏几乎要气晕过去了,但还不待她闹起来,周氏和杨岳便匆匆告辞了。 明明分了家的,杨岳到底是要干什么?杨雁回心想着,这个年,决不能和大伯一家一起过。这个大伯父,怎么看都像是不安好心。 …… 杨莺跑不远,也没地可跑,最后也不过是跑到村头一棵老树下,坐在几棵枯草上,呜呜哭起来。秋吟追过来,怎么劝都劝不住。 直到杨雁回来了,轻轻安抚她,杨莺才边哭边道:“我……我娘……她……人家来帮赵老爷挑小妾的人,都对我娘说我……年纪太小,最多也只能买去做丫头。我娘都……都肯……可是一听……赵家买丫头……才出十两银子……爹听见了,就说……说太亏……” 一边说着,杨莺哭得更厉害了:“我觉得我在他们眼里,还没有畜生金贵。” 杨雁回听了这番话,都替她心酸起来,却也只得安慰道:“大过年的,要高兴些,快别哭了。” 杨莺哀哀哭道:“姐,我是不是早晚都会被卖掉?不是卖去做妾,就是做丫头,要么就被拿去换彩礼?” 杨雁回道:“别说傻话。你二叔不会不管你的,将来大哥二哥考下功名,你也是秀才、举人的妹子,怎能给人做妾呢?若是你娘定要卖了你,那倒好了,我再把你赎回来,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天天疼你,再也不叫你受罪了。” 杨莺听了这话,又想笑,又想哭,到底是被劝住,没再哭了。望着杨雁回笑吟吟的一双眼,杨莺踟蹰片刻,又煞白着一张脸,道:“姐,千万……别和我爹娘一起过年……” 一句话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再不肯也再不敢往下多说一个字了。 杨雁回心里却更笃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杨岳果然是想两房重新在一起过。便是不住在一起,但也决不能分家。所以他中秋要来二房过,除夕还来二房过。中秋还要周氏跟闵氏争杨家主妇的地位! 中秋那日,杨莺说长房只是为了来二房混饭吃,只怕要么是杨莺那时候也被蒙蔽了,要么就是大伯和大伯母逼着她那么说的。 杨雁回对秋吟道:“你先回去,跟老爷、太太说一声,就说我找到小莺了,这就送她回去了。” 秋吟应了一声,便自往家去了。 杨雁回这才对杨莺道:“我送你回去吧。你自己回去,只怕要挨打。” 杨莺这才点点头。 两个人正走着,杨鸿、杨鹤也找了过来,兄妹三人一同送杨莺回家。 待到了大伯家,周氏果然怒气冲冲过来,冲着杨莺胳膊掐了下去:“你还知道回来?” 杨雁回忙拉着杨莺躲开了:“大伯母,我娘说,过年不能随意打孩子。” 周氏仍旧赶上来打女儿,杨雁回仍旧拉着杨莺躲开了,还一连声叫着:“大堂哥,大堂哥。” 杨鸣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掀开帘子出了屋,看外头是个什么情况。 杨雁回认准了杨鸣的房间,忙拉着杨莺躲了进去,又道:“大堂哥,你快帮我劝着些伯母,她要打你妹子哩。” 杨鸣顿觉莫名其妙。娘哪天不打小莺一两下,他还觉得稀奇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管? 杨鸿到底在外头劝住了要冲进来的周氏。 眼见周氏没有追着进来打,杨雁回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手帕,手帕里裹着两块鲜肉饼。她将一块递给杨莺,道:“小莺,我瞧着你那会没吃几口饭,我出去找你时,让娘做了肉饼,你尝尝,香着呢。” 杨鸣闻着味,顿觉食指大动,再看那肉饼,呵,大白面烙的,面饼煎过,金灿灿的,里头裹着满满的肉馅,让人一看就想流口水。再一闻,果然是越闻越香。 他因想起上次中秋的事,便不想踏进二叔家,只想着晚上过去一起守岁也就是了,是以,中午并未去。心里只想着,二叔家的午饭,也不过是吃顿饺子,而且二婶子口味清淡,饺子馅总是菜多肉少,还没什么盐味儿,不去也没什么可惜。只要能吃上二叔家的年夜饭就成。岂料午饭竟然还有肉饼。 杨莺接过肉饼,却没胃口吃,只是叹气。 杨雁回道:“你快吃啊,我给你带了两张肉饼呢。” 杨鸣便涎着脸过来道:“雁回,你太瞧得起小莺了,她哪里吃得下两张饼?” 杨雁回看看杨莺,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肉饼,便往杨鸣那里一递,道:“要不,这个饼就给大堂哥吧。” 杨鸣立刻欢欢喜喜接了过来。 杨雁回暗笑,吃了这饼,不睡个一天一夜才怪。俞谨白上回来她们家,在爹娘、两个哥哥、秋吟,共四间卧房外的窗上都点了迷香。每一截都极短,片刻工夫就烧完,只留下一点极细腻洁白的香灰。 杨雁回连夜就收好了香灰,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这分量,是绿萍那日服用药量的四倍! 果然,杨鸣才吃了肉饼,就嚷着困,撵了杨雁回和杨莺出去。杨鸿便带了弟妹自回家去了。 …… 是夜,因雪后天已放晴,夜空中繁星点点,璀璨无比。只听远近无数的炮声响起,孩子们的欢呼声隔着浓浓夜色,从四面八方传来。隐隐还听见有谁家的孩子高喊着:过年了! 闵氏锁了街门,只让一家人去后院里放炮玩耍,还命道:“不管前头谁敲门,都不许开。” 杨崎觉得这做的也太过了,闵氏却道:“过什么过?人家分家,有族里长辈盯着,甚至还立个文书,还找证明人签字按手印。你们老杨家可不是这么分家的。你分得些什么,都是你大哥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别以为我看不出他想干什么,他如今又想上下嘴皮子一碰,说杨家没分家。到时候他是长房,是长子,杨家换他做主。咱们挣下的这一点子家业,他霸占了去,让咱们喝西北风去。” 杨崎很愤懑,觉得妻子对大哥的成见太大,误会太深。 杨雁回见爹不高兴了,忙去爹爹膝下承欢,笑道:“爹,大过节的,你就依着娘吧,反正往常咱们一家五口在一起过年,也高兴着哪。爹,我放个花炮给你看啊。是二哥买来的,说这个花炮好看。” 杨崎忙道:“女孩儿家家的,放什么炮?” “要不爹去放,我看着?” 杨崎便将大哥的事忘在了脑后,给女儿放花炮去了。 杨家后院里正热闹之际,杨岳两口子忽来到前头,满面惊惶,嘭嘭嘭直砸门。 周氏哭喊道:“二弟啊,你侄儿不行了,睡死过去了,怎么也叫不醒,这可怎么是好?你倒是开开门啊!” 杨岳也跟着敲了几下门,却许久不见有人来开门,只好对妻子道:“咱们还是别指望老二家的骡车了,定是弟妹那个婆娘出的坏主意,这才锁了街门不开。还是另想法子请大夫去吧。”   ☆、第100章 小儿女大闹元宵节 令杨雁回没想到的是,杨鸣整整睡了两天。后来还是杨岳实在没辙了,狠了狠心,浇了盆凉水,才把他浇醒的。 不过因了这长长的一觉,杨岳想和二房一起过除夕的阴谋诡计到底是没得逞了。杨雁回这个除夕过得很开心。一家人在一起放烟花,放鞭炮,还围坐在炕上一起包饺子,聊天守岁,其乐融融。 翌日清晨,村里竟有几户和庄山和关系很近的庄姓人家,来给杨崎和闵氏拜年,差点将闵氏惊到。待反应过来,直说受不起。 杨家要走的亲戚只有闵舅舅家。需要招待的也只有舅舅家,以及得了主子恩典,初七来杨家做客的崔姨妈。不像别的人家,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门,还要轮番上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门,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没断了走亲戚和招待亲戚。 杨雁回还不到正月十五时,就已经吵着元宵夜要进京看花灯。还早早约了杨莺和庄秀云一起去,小石头也要跟着去。杨崎与庄山和自是不放心,但几个长辈都对赏灯无甚兴趣,便让杨鸿、杨鹤同去,秋吟自然也缠着杨雁回要去。其实都还是半大孩子,但到底人多,做爹妈的也放心些。 待到了十五一大早,杨雁回便吵着要早早进京。 闵氏甚是奇怪:“那花灯要到晚上才有呢。” 杨雁回道:“到了晚上,城门就关上了,咱们便进不了京了,还是要趁早。” 杨崎道:“可这也太早了!还是下午再过去,中午咱们一家人吃元宵。” 杨雁回道:“那就太晚了。今儿从四面八方赶到京城赏灯的人,定然很多。可大家总不能彻夜赏灯不休息啊。去的晚了,客栈的房间便早早被人订下了。还是要早些去,待订好了房间,再出去玩。”她实在是怕走得晚了,被俞谨白盯上。还是早早的进京,让这小子找不着她才好。 杨崎觉得女儿今儿个着实古怪,也不听她胡言,只是不准她去那么早。闵氏也道:“若真找不到有空房的客栈了,便去江老板那里。他那里地方大,够你们睡一晚。” 杨雁回只得如坐针毡一般,熬到中午,吃过元宵,才能和众位姊妹一同进京去看花灯。众人在杨家汇合,临走前,杨鹤瞅了几眼妹妹,仍又让她换了身男装。赏灯的人那么多,到时候比肩擦踵,万一有哪个下流男子垂涎妹妹美色,暗地里揩油怎么是好? 杨雁回大喜,是了,换上男装便安全多了。虽然没那么巧就在京城的大街上撞见俞谨白,但穿成这样总没错。 庄秀云直乐,还对杨鹤道:“哪里就有那么多的流氓痞子了?大街上人那么多,她又才这么个岁数,还能盯上她?” 杨雁回心说,那是因为姐姐你没有见识过霍志贤那种烂人啊!当然啦,那是因为姐姐你也没有见识过夜闯女子香闺的俞谨白啊! 待杨雁回换好了男装,这才又出了屋子,和众人一道往京城去了。 骡车进入京城后,天色才刚刚擦黑,但各个街道店面商铺都已上灯了。 秋吟掀开帘子向外瞧,满面遮不住的兴奋,道:“姑娘,这就是赵先生往常教过的什么‘绕郭烟岚新雨后,满山楼阁上灯初’吧?” 杨雁回哈哈大笑,看着从四面八方涌入京城来的宝马香车,便道:“你别乱说。这分明是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马隘通衢。” 杨鹤嗤笑:“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都在学堂听先生讲了些什么,这时辰还没月色呢。便是要卖弄风雅,也需应景才好。” 杨鸿将骡车赶到一家看起来实在不起眼,只是尚算干净的客栈前,问店家还有没有空房,待店家告知尚有空房后,他便订了两间上房。小二十分殷勤的招呼客人,主动过来要将骡子牵到后头去。 杨鸿便问:“店家,今年元宵节,哪里最热闹?” 小二便笑道:“前些年承天门前有放烟花的,年年都热闹得紧,圣上要带着娘娘们在城楼上赏烟花,看花灯呢。只是今年不同了,承天门前没有烟花,也不让吊花灯了,不过别处该热闹还是热闹。哦,对了,今年元宵节,京里另有趣事。我瞧着客官像是读书人,倒是可往德信街那里逛逛去,那里花灯多,热闹,今年还有猜灯谜的。” 杨鸿笑道:“猜灯谜倒是不稀奇。” 小二便道:“德信街那里和往年不一样。虽今年也和往年一样,有专做宫灯的商户人家,在那一代斗灯,看谁家的花灯做得好做得妙。可今年也不知怎地了,有几家书坊也掺和进去了。” “书坊?”杨雁回立刻来了兴致。 小二笑道:“是了,好像是东福书坊牵的头,一下子有十几家书坊响应。今年元宵节,也都各自租赁了地方,挂起花灯,叫那赏灯的人猜灯谜。猜谜的人要是猜不着,就要将那花灯连同一本书,一起买走。要是猜着了呢,便将那花灯连同一本书,一起送给猜谜的人。” 猜灯谜送书?倒也可算得上是一桩趣事。杨雁回心说,这书坊的人为了宣传自家招牌,也算是用了一番心思了。既然是书坊扎堆,那必然是要去的。 杨雁回便道:“大哥,不如咱们去瞧瞧?” 杨鸿好笑道:“我若是不去呢?” “这也没关系”杨雁回也笑道,“我自去便是。” 所以,杨鸿也只好带着一行人,与她同去。 几个人也没留在客栈吃饭,只一路往德信街走着,在路边看到什么有趣美味的小吃,便买一些填肚子,边吃边玩,甚觉有趣。 待到了德信街上,一轮圆月早已升起,清冷皎洁,清辉遍洒,却难敌人间这千千万万盏五颜六色新奇精巧的各式花灯。大街两旁那鳞次栉比的商铺也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的营业。半空里不时有烟花盛放,华彩灼灼,似要与地上的花灯争奇斗艳一般。一时间人间天上,难分难辨。 路上也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杨雁回一行人,尽量走在一起,以防走散了。 小石头人太矮,又小,走不多远便要嚷累,不肯再走了。作为长兄,杨鸿只好一路背着他。 杨雁回以前便觉得京中街道繁华热闹,但如今夜这般盛况,还是头一次见。她嘻嘻哈哈笑道:“二哥,你说咱们今儿会不会也撞见一出才子佳人赏灯相会,在灯下一见钟情的戏码?” 杨鹤道:“兴许会吧,才子已有了”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脖子往前看,“只是不知对我一见钟情的佳人在何处。” 一句话说得姊妹几个都笑起来。杨雁回指着二哥道:“好不害臊,说这样话,也不嫌牙碜。莫非二哥想媳妇了么?” “那倒没有”杨鹤仍旧故意说些玩笑话,逗雁回她们几个开心,“只是觉得你哥哥我一表人才,理当有女子中意才是。不然天下女儿,岂非都瞎了眼?” 雁回等人果然笑得更是开怀。 耳畔忽听得有人叫道:“这《封神演义》已是案上最后一本了,若谁猜得中这灯谜,便送他了。” 杨雁回听人说起《封神演义》,立时来了兴致,忙循声往前头围着几圈人的所在挤了过去。其余人也只得跟上她。 杨雁回拨开人群,到底是去了最前头。 只见一个门面偌大的书铺前,摆着几张并在一起的长书案,书案上方几尺处,以红绸缎吊着一排五颜六色的新巧花灯,照着灯下书案上一排书籍。 书案后站着一个年轻后生,那后生扬着手里的《封神演义》,唾沫横飞,拼命介绍着手里的书:“这《封神演义》可是一本奇书。书里有一妖妇,世称苏妲己,与那后世的西施、貂蝉、玉环一般,皆是生着绝色容颜的祸国妖女……” 杨雁回一听这话,登时不乐意了,打断那后生道:“休得胡言,商灭全赖纣王,唐亡皆因李氏,与女子何干?你说的这些女子,都是可怜人罢了。帝辛年过六十,强掳风华正茂的苏妲己,这于妲己而言,实在是惨烈祸事。那貂蝉也不过是男子手中玩物罢了。你要讲书便好好讲,何必一边讲书,一边往我们……身旁的女子们头上泼脏水?” 那后生忽然被一个少年打断了话,甚是不悦,当下便道:“去去去,你要听便听,不听便走。况且这些祸国妖女,世人早有定论的,岂容你胡言?” 在场女子们纷纷嘘道:“这是哪家书坊,往后万万不来买书。” 书案前的人一时少了小半。 杨雁回不由好笑道:“这位小哥,你是在帮你们东家卖书呢,还是帮他赶客呢?” 那后生便道:“无理之言,我自然要反驳。我方才说的,哪里错了?” 杨雁回好笑道:“唐代罗隐有诗云,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书铺里头忽然走出一个少年来,玉面含笑,拱手道:“杨贤弟所言甚是。” 杨雁回怔了一怔,这才笑道:“季公子,许久不见了。” 季少棠的笑意不由淡了几分,这称呼是越来越远了。 书铺内忽又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文谦,还不进来?” 那后生闻言,只得放下书,转身进去了。 老者又道:“少棠,你将《封神演义》一书,重新讲过。”   ☆、第101章 小儿女大闹元宵节(二) 季少棠被这老者的话难住了。他平日里所读之书,主要以经史子集为主。另有邢老先生让他抄写的历代珍本典籍。是以,《封神演义》这么大名鼎鼎的书,他虽如雷贯耳,却从未看过。 但他只略想了想,便向雁回笑道:“杨贤弟,不如你来向大家讲一讲此书可好?” 杨雁回看到季少棠从书铺里出来,已猜到此处极有可能是东福书坊的摊位。她正想着自己帮东福书坊赶走了那么多客人,定要结下梁子来,岂料季少棠竟做此邀请。她当然也不会客气,便绕过书案,来到季少棠身旁。 抬头看了一眼季少棠身高,顿觉自己气势不够,便又道:“劳烦季公子搬一把凳子来。” 杨鸿等人在外头瞧着,只觉甚是有趣,心下都好奇杨雁回会如何向人介绍这本书,便都含笑听着。 季少棠闻听杨雁回要凳子,忙转身进去,不多时便搬了一把凳子来。 杨雁回忙站了上去,居高临下看着围观众人,又招呼方才已走开的那拨人:“姑娘们,姐姐们,先莫走开,快来听我说。” 众女一听,是方才为女子说话的小少年要讲书,便又纷纷回来了。 只见杨雁回手里挥舞着一本《封神演义》,既不提什么截教、阐教,更不说什么商周之战,只朗声道:“这《封神演义》卖得极好,在坊间极受欢迎,想来读过此书之人甚多。可没读过此书的人,想来也多得很。我今日便是讲给那些没读过此书的人听一听。众位看官,你们道这《封神演义》是写什么的?此书主人公,唤作姜子牙的。年逾古稀,穷困潦倒,乃是一个在渭水边上日日钓鱼的糟老头。他在七十二岁上,才娶了个六十八岁的黄花女儿马氏为妻。”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 杨雁回又道:“列位看官莫笑,听我继续说。这个糟老头姜子牙,时常被妻子马氏嫌弃,夫妻争执时,马氏便骂他是饭囊衣架,还敢啐侮他。就是这么一个受尽老婆闲气的糟老头儿,后来经历一番坎坷曲折,最后爵禄高登,成了周朝的开国元勋,官至内阁首辅,尽享人间之福!你们说,稀奇不稀奇?”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小石头也跟着拍手大笑。 杨鹤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便走过去,伸手要拉她下来:“快别胡说了,周朝哪里有内阁首辅?” 杨雁回才不肯就着二哥的手下来,只是道:“我不过那么一说。姜子牙当的那个官,可不就跟咱们大康的内阁首辅是一样的么?内阁首辅也没他厉害哩,连天上三百六十五位清福正神都是他封的呢。” 杨雁回这么一讲,读过《封神演义》的倒也罢了,没读过此书的,都被勾起了兴致,纷纷嚷着要读。 杨雁回便向众人道:“方才的小哥已说过规矩了,猜得中灯谜的,便要送一本哩。” 季少棠忙又道:“诸位若是不想猜谜,只想买书一阅,便请入书铺中来。” 众人闻言,除了自恃有才的,定要猜灯谜,其余纷纷涌入书铺。这边一热闹起来,途经之人因奇怪为何人群纷纷涌向一间书铺,便也蜂拥而入。 季少棠不禁笑对杨雁回道:“雁回妹妹果然深谙读者心理。” 杨雁回一双美眸圆睁,低声道:“季公子,注意言辞。”幸好此际乱哄哄的,人又多,否则给人听见季少棠管她叫“雁回妹妹”,像什么样子? 季少棠忙笑道:“方才是我大意,杨贤弟多担待。” 小石头方才听杨雁回讲得有趣,这会也从杨鸿背上下来,随着人潮往书铺里去。他人小腿快,又能见缝插针往里钻,眨眼就不见人了。 杨鸿忙追了上去:“小石头,慢一些。” 庄秀云生怕弟弟有个闪失,忙追了进去。杨雁回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和杨鹤、杨莺、秋吟一同进了书铺。 这书铺外面已然不小,里面竟然更大更宽敞,一排排的书架依次摆开,上头的书目琳琅满目。小石头自然不会去瞧什么《增广贤文》《三字经》之类,而是直奔话本小说那里去了。 杨鸿连忙上前牵住他手,道:“你才认得几个字?又读不懂这些书。” 小石头偏跳着脚嚷着要读《封神演义》。杨鸿便道:“不如咱们去外头猜灯谜?若是猜中了,就能白得了去。”此处是书铺,纵然人多了些,也不好像小石头这样吵嚷。 “那要是猜不中呢?” “那就按照规矩,给你买一盏花灯,再加一本《封神演义》!” 小石头觉得还是猜谜划算,立刻不吵闹了,当下便道:“好,那咱们快去猜灯谜吧。” 眼瞅着杨鸿带着小石头出去猜灯谜了,庄秀云和杨莺放下心来,也因被勾起兴致,去瞧话本去了。秋吟只去挑些绣像多是书来看。 杨雁回倒是没急三火四的去看各类话本小说,反倒是一眼注意到书铺里一个老者。那老者不过是随意站在书铺东南角方向的书案前,身上只着一袭普通圆领长袍,却颇有些遗世独立,仙风道骨之态。此刻,那个被唤作“文谦”的年轻后生,正垂首听老者训诫。老者教训了几句后,便放他走了。 季少棠对杨雁回笑道:“那位便是邢老先生了。你方才驳斥的那个年轻公子,便是他的幼子,邢文谦。” 原来这位老人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邢栋甫!他经营的东福书坊,口碑好,销量佳,他本人也是个藏书家。据闻,他手中历朝历代的孤本、善本、珍本极多。待他老人家有了兴致,或者认为时机成熟了,也曾将手里的孤本拿去印刷出售。 杨雁回正好奇的打量这位老先生,却见邢老先生忽往她和季少棠处瞧来。 季少棠便上前笑道:“你老人家方才可是将我难住了。我哪里知道那《封神演义》写些什么?只知道讲的是武王伐纣,其余一概不知。幸好我这朋友帮忙解围。” 杨雁回听季少棠说起她,忙上前拱手施礼道:“邢老先生好,晚生久仰大名。” 岂料邢栋甫却是含笑打量二人道:“好好好,才子佳人,端是良配。” 杨雁回立刻红了脸。被人一眼看穿是女儿身也就罢了,可这老头儿说话怎地如此放诞?她忙道:“邢老先生是长辈,怎能初次见面,就开这样玩笑?季公子与我乃是同窗。” 季少棠倒是很高兴,面上掩不住的喜色,但仍是对邢老先生道:“先生虽喜欢做月老,怎奈杨姑娘是面薄之人,禁不起这样的玩笑。” 邢栋甫指着对面墙上一幅画,笑道:“我是在说那画上的人。” 杨雁回和季少棠心知他耍赖,却也无可奈何。 邢栋甫收起玩笑之色,只是面带微笑瞧着杨雁回,道:“小姑娘方才一番话甚是有趣。方才实是我的幼子无礼了,只好打发少棠出去收拾烂摊子。不想姑娘除了那首《西施》念的有趣,将那《封神演义》也讲得极为有趣。” 杨雁回便笑道:“我很喜欢读话本呢,尤喜东福书坊的话本。话本小说看得多了,多少也知道些读者心头想法和喜好所在。方才那番话,也不过是在迎合大众喜好。” 邢栋甫面上笑意更浓:“小姑娘为人也极有趣。” …… 杨鸿本以为猜灯谜难不倒他,相反,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是他随手挑的这盏花灯,那谜面也不知道是谁拟的,虽风雅,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他正用心看谜面,小石头却在一边跳着脚扰乱他思绪,一直叫着:“大哥快猜。” 杨鸿只好道:“你安静些,大哥才好想谜底。” 小石头这才不吭声了。 杨鸿一手牵着小石头,复又低头去看谜面,只见上云一句古诗:绿沉明月弦。 若是按照原来的古诗句来猜,恐是猜不着的,难道要拆开猜?绿沉?明月弦?杨鸿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满月。待目光回落之际,忽瞥见前头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姿娉娉婷婷走过。 杨鸿一惊,忙向前追了两步,只是两下距离虽不远,中间却好似隔着人海茫茫一般。他又觉不对,便停下了步子——林姑娘理应和林太太在余阳才是,怎会这时候出现在京城?想来是自己看花眼了吧? 这么想着,他便回身往书案处去,谁知一回头,那书案前却不见了小石头。杨鸿大惊失色,忙四下打量,却是四处不见孩子踪迹。他匆匆进了书铺,一眼瞧见妹妹正和一个老者说笑,显是相谈甚欢。 杨鹤正在翻一本书,杨莺和秋吟身旁也不见小石头。 杨鸿匆匆来至庄秀云身畔:“秀云姐,小石头不见了,他没进来寻你么?” “什么?”庄秀云大惊失色。 杨雁回远远看到兄长神色不对,忙过来问是何事。几个人情急之下,便一起出去找小石头,季少棠闻讯,也帮着一起找。 众人出去后,却见到处都是花灯人海,要找一个小孩子谈何容易。几个半大孩子商议一番,只得分头去找,并约定一个时辰后,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在书铺前汇合。因杨莺和秋吟年纪小,众人便只让她们留在书铺,或许小石头自己走开玩耍,不一刻便回来了,倘若不见了哥哥姐姐,势必要害怕啼哭。 杨雁回反正打扮成了小子模样,倒也不怕什么,只是两个哥哥不放心,季少棠便道:“我与雁回一路,一同去找。” 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太多了,找孩子要紧。季少棠不认得小石头的模样,和雁回一起找,倒也正好。一群人便分头找小石头去了。 季少棠和杨雁回往东走,沿着路边摊位、店铺一路寻找打听。二人步履匆匆,待行至一处游人稀少之处,杨雁回便已累得气喘吁吁。 忽闻前头不远传来一个妇人的大喊声:“有人落水了,这是谁家的小孩子?快来救人哪!” 杨雁回大吃一惊,急跑两步,脚下一乱,一脚踩在不知被谁丢弃的彩球上,几乎跌倒,幸好被季少棠扶住了,只是脚踝处有些疼。 季少棠见她蹙眉,忙道:“你先歇息片刻,我过去瞧瞧。” 杨雁回眼瞧着季少棠匆匆跑到端河桥边,探头瞧了一眼。 季少棠一边回头对杨雁回道:“是个小女孩儿。”一边脱了厚厚的外袍,也顾不得水冷,下水救人去了。附近经过者,倒也有几个热心的,众人纷纷想法子帮忙施救。 杨雁回一颗心忽上忽下,暂时不用担心小石头了,却又开始担心起季少棠来。那落水的小孩子也怪可怜,这么冷的天,掉入冰水里。 一忽又觉得脚痛,她便又俯下身子,略略揉了下脚踝,再站起来,忽见斜对面处,一个被众小厮簇拥着的年轻贵公子正望着她,露出一脸意味不明的淫笑。 杨雁回一颗心顿时就沉了下去————霍志贤! 好端端的,他不在家陪着妻子和老母过元宵节,带着几个小厮,跑出来做什么? 杨雁回开始后悔自己今日没有悉心乔装打扮一番。邢栋甫那么大的年纪,都能一眼瞧出她是女子,何况霍志贤这样耳聪目明的年轻人呢?她忙低了头,去揉捏脚踝,只盼着霍志贤不要看出来她是谁。 霍志贤眼瞧着小美人低头去揉受伤的脚踝,不由勾起一边唇角———如此绝色,他怎能放过?何况他分明在自家后园里见过这丫头一回的。这女孩子到底是谁? 他朝左右小厮看了一眼,手中折扇向着杨雁回遥遥一指。众小厮立刻会意,其中三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伙,便朝着杨雁回大步而来。 杨雁回发觉不妙,顾不上脚疼,拔腿就跑———该死的霍志贤,他竟敢当街强抢民女! 杨雁回仗着人小,在人群中穿梭方便一些,边跑边喊:“救命啊,有人强抢民女啊!” 怎奈惊惶之间,她竟跑入了一个游人更稀少的街巷里。而方才街上的人,都去营救那个落水的孩子了,哪里有人听得到她呼救? 杨雁回一心要找个人多的所在,眼瞅着前面不远处是个茶社,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头闯了进去。 外头繁华喧嚣,红尘扰攘,不想这茶社里却是清雅安静至极,只西北角上一张茶桌前,有二男对饮。其中一中年男子,看起来年约四十五六,杨雁回不认得。但中年男子对面坐的少年,杨雁回却是认得的,小畜生秦英竟在此处! 秦英眼瞧着男装的杨雁回忽然惊慌失措跑进来,正在诧异,就见这小丫头直奔他而来,一把拉住他袖子。 秦英忙甩开她手:“杨姑娘,自重!” 杨雁回真想甩他俩耳刮子,在她面前,他好意思装正人君子?有脸装么?但现在不是教训秦英的时候。她忙道:“秦公子,我看到你家奶奶被人追。” “什么?”秦英惊疑不定。秀珠莫非悄悄溜出府来看花灯了?明明他邀她出来时,她说不稀罕看呀。 杨雁回道:“秦公子,我瞧着像是……像是你妹婿府里的人在追她。” 秦英万万没想到,霍志贤竟然敢把主意打到了舅嫂身上!秦芳初二回娘家那日,他就瞧着霍志贤看秀珠的眼神很不对劲,没想到他竟色胆包天到这样的地步!当下来不及多想,一言不发便冲了出去。 杨雁回长出一口气,让秦英和威远侯府的人狗咬狗去吧! 与秦英对饮的中年男子好奇的打量了一眼杨雁回,杨雁回只当没瞧见,大摇大摆一直朝后头走去,只盼这茶社另有通往街道上的后门。 那中年男子忍不住道:“小姑娘,这是我的茶社,不是你家。你是来喝茶的,还是来报信的?” 杨雁回忙道:“报完信了,正要走呢。我怕从前头出去,撞见秦公子和人斗殴,再妨碍了他施展拳脚。这里可有后门?” 中年男子只得指着一扇雕花门道:“从那间门后头出去,便是后院,穿过院子,便是后门。” 杨雁回忙依言而行,迅速离开茶社。 从茶社后门一出来,竟是一条幽僻的小巷,黑黢黢的,也无灯火,只有月华照路。杨雁回左右瞧了一下,朝着灯火通明的方向,一路前行,很快又来到繁华热闹的街市上。拐角处,正好摆着个卖各色玩物的摊位,那货架子上,挂着好些面具。 杨雁回瞧瞧四下,顿时懵了,既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季少棠在哪里。大哥他们在哪里,便更是不知道了。她左右张望一番,忽见前头霍志贤身后跟着几个小厮,也正往这边来。 这个家伙,怎么阴魂不散呢?秦英也太不中用了,怎么没有一路打到他妹夫跟前去呢? 杨雁回一边想着,摸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戴在面上。 那小贩一见,忙道:“两文钱。” 幸好来之前闵氏塞给她几十个钱做零花,杨雁回忙付了帐,戴了面具要走,心里只想着,这下安全了。但她一颗心尚未放下,忽见霍志贤身边两个小厮又朝她过来了。 杨雁回惊得魂飞天外,拔脚就跑,心知必然跑不过,待要喊,可是脸上这面具着实怪异,嘴巴处很不舒服,竟没办法大声嚷出来。 情急之下,她只得匆匆拐到又一处街上,看也不看,一头扎进一处店铺里。 那店铺里头,竟只有巴掌大个地方,柜台后站一伙计。见来了个戴面具的小少年,那伙计便道:“客官,二十文钱一位,您里边请!” 杨雁回一眼瞧见柜台两侧,各有一道窄门,便忙付了二十文钱,进了窄门。只听后头伙计嚷着:“客官,您先摘了面具,莫吓到客人。” 杨雁回充耳不闻,一径往里边去了。窄门里边是一间宽敞昏暗的屋子,四面墙下整整齐齐码着好些小箱子,屋子当中摆着数张躺椅。 杨雁回看也不看,继续往前走,掀开一道棉布帘子,便大步进入一处更大的屋子。这屋子里烟雾缭绕,白气弥漫,热腾腾,暖融融,但闻水声哗哗。当中是个大水池,池里竟满是赤、裸、裸的……男人们!!   ☆、第102章 小儿女大闹元宵节(三) 杨雁回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那满眼赤条条的……有下半身缩在水里的,有整个躺在池子上头的。她傻愣愣站了片刻,眼珠子几乎多要跌出眼眶了,若非这个鬼面具太怪异,她定会情不自禁惊叫出来。 待反应过来后,杨雁回连忙退了出去。忽闻前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店家,有没有一个女孩子闯进来?” 杨雁回来不及多想,忙又进了汤池所在的大屋里,她忽然万分感谢自己戴的面具,任谁也别想瞧出她的本来面目。 定了定神后,杨雁回大摇大摆的顺墙根一路往后头去了。希望这个汤池也有后门! 池子里有人看到穿着衣服走过的童子,便叫道:“哎,那小伙计,来帮我捏背。” 杨雁回暗搓搓白了那没眼力劲的家伙一眼————这家伙一身麦色肌肤,蜂腰长臂,双腿修长,坐在池边,正拿着个葫芦瓢从身侧一个木桶里,舀了水往身上浇。 看到这人,杨雁回几乎是吓得拔腿就跑。俞……俞谨白怎么会在这里? 她匆匆来到后头,果然有七八扇门,打量几眼后,她便认定了最高最大的那扇拱门。掀开门前厚厚的毡帘,推开沉重的大门,大步迈了出去,果觉一股清爽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杨雁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细瞧,只见月色下的后院里,亮着一排排灯笼照明,院子里一片忙碌。伙计们有的正从外头一车一车的推了水进来,也有的正一车一车的推了空桶出去。 杨雁回身旁一个伙计抬眼,看到个戴鬼面具的人出来,唬了一跳。 杨雁回忙粗着嗓子对他道:“我才洗完了,正要出去。” 那伙计便嘿嘿笑:“小兄弟这么小,便知道来享受了。咱们这里洗着舒服吧?都是从百里外的汤泉山运来的温泉水哪。小兄弟怎么戴个面具?怪吓人的。” 杨雁回随意点点头,便大摇大摆,跟在一个推车的伙计后头,出了后院。 待一直来到一条行人稀少,但也吊着花灯,算不得多僻静的小街上,杨雁回这才长长喘了口气。终于安全了! 还不待杨雁回举步再走,身侧忽然一阵轻风掠过,身前便多了个身形高大的少年,将她笼在阴翳里。 杨雁回看一眼那少年,心里直抓狂。 俞谨白去掀她脸上的面具:“你以为戴个面具,我就不认得你了?” 掀时发现不对,她面颊两侧,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主了。俞谨白便放轻了手劲,慢慢将面具解了下来。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面具,便道:“这面具坏了,獠牙竟从里头出来一截,卡住了你脸颊。怎地也不知道摘了?” 他再看杨雁回,小丫头一副又羞又臊又愤恨的神色。 俞谨白便去揉她被卡过的面颊,好笑的问道:“疼不疼?” 这家伙怎么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呢?杨雁回拨开他的手,道:“俞谨白,咱们上辈子是不是有仇?”为什么她每次尴尬出糗的时候,他总能及时出现?这次尤甚!他怎么能撞见这种事呢??? 这么想着,杨雁回越发的又羞又气,扭头走开。刚才的事若是传出去,她就没脸做人了!何况这个家伙,刚刚被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再这么四目相对,尴尬不尴尬啊!这小子竟然还能嬉皮笑脸的看着她,这得要多么厚的脸皮啊?! 俞谨白长腿一迈,又挡在她身前,一脸悲愤,道:“雁回妹妹,你这样就走了?太没良心了吧?” “这话多好笑?不走我干什么?在这里呆站着?”杨雁回冷笑,实则色厉内荏,无比心虚。 就见俞谨白一手撑墙挡着她的路,另一只手抚着自己心口,无比痛心道:“雁回妹妹,人家刚才都给你看光了,你难道不用负责?” 杨雁回见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这般举止做派,立刻扶墙干呕几声。真是太让人恶心反胃了!呕完了,她才又直起身子,把羞涩赧颜都抛了去,一本正经对俞谨白道:“非我不愿负责,实不能也”又回头瞥一眼方才所经汤池,道,“我并非看了你一个。那么多人呢,我若都娶回去,让他们睡猪圈么?”要对付俞谨白这个厚脸皮,她只能更加厚脸皮了。 俞谨白万没想到杨雁回竟出此言,一时有些发怔。杨雁回趁机绕过他,大步前行。没走两步,又被俞谨白一把拉住。只听俞谨白叹口气,道:“要不我对你负责好了。你的脸被我捏过,脚被我揉过,手也被我拉过。你的闺房我都夜探过。日后你不嫁我,要嫁谁呢?” 杨雁回甩开他手,仍旧前行。俞谨白紧紧跟在她身侧,又道:“雁回妹妹,你做人真是不厚道。今日之事,我实是吃了天大的亏,你好歹让我看回来也行。” 杨雁回真想上手揍这个小混蛋。但是想想方才的尴尬场面,她只得走得更快了,满心里只想着要甩掉俞谨白。 俞谨白见状,干脆停下步子,也不追着她走了,只是站在原地,悠悠然道:“雁回妹妹,方才你怎会闯入那种地方?是不是身后有人追啊?” 杨雁回脚下一顿,不消片刻,果然乖乖回来了,一脸讨好的笑:“俞大哥真是聪明过人。”还是留在俞谨白身边安全点。 俞谨白这才满意了,与她缓步同行,又道:“不如找个热闹所在去看花灯?我们一边走着,也可说说话,将你遇到的麻烦告诉我。你这么一身穿戴,与我走在一起,也不妨事的。” 杨雁回却道:“不成,和我们同行来的小孩子丢了,我正要去找呢。” 俞谨白道:“孩子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便是给人拐了,无论如何,今晚也是出不了京城的。你会不会作画?待陪我赏过花灯,你将孩子的画像给我。包管明日城门开前,给你找回来。”停了片刻,又对已经目瞪口呆的杨雁回解释道,“我主人以前丢过一个孩子,为了找回来,用了许多法子,总算找到了。他如今位高权重,能调动许多力量,又深谙人贩子的手段,不过一个小孩子,很容易找到。只要我开口,他定然帮忙。” 他虽如此解释,杨雁回依旧是好奇难耐,不由问道:“你的主人到底是哪个?” “我不方便向你透露,你莫要问。” 杨雁回一心记挂着小石头,早没心思看花灯了,便道:“俞大哥,你现在就帮我去找吧?不,还是先回书铺去看看,若是小石头回来了,也就不用再找了。对了,还有季少棠,不见了我,他定然也急坏了。” 俞谨白立刻生出警惕之心:“季少棠是谁?” 杨雁回瞧他这样反应,不禁好笑道:“是同窗。” 俞谨白又问:“是男的女的?为何会与你同来?” 杨雁回便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俞谨白便威胁她道:“你不说,我便走了。” 杨雁回无奈,只得讨好道:“俞大哥莫走,他在一间书铺帮忙,和我同来的孩子便是在书铺前丢掉的,既是同窗,他又热心,自然会帮我找一找。俞大哥现在可满意了?” 俞谨白这才满意了,又与她同行。 一路华灯烟火,宝马雕车,行至端河时,波光映着璀璨人间,天上地下,锦绣香烟,让人恍若置身幻境。杨雁回看一眼身侧的少年,他一边走着,又抬眸看烟花,本就极明亮的一双眸子里,又映入漫天璀璨烟火,更是亮极,俊极,分明自在惬意,却又好似带着几分风霜之色。他刚才泡澡,竟没祛除满身疲惫么?莫非是才进去,看到她,便又追了出来?想一想方才的事,杨雁回不觉又红了脸。 俞谨白忽垂眸望着她笑道:“你这样痴痴望着我,又是一脸娇羞,我会多想的。” 杨雁回登时脸更红了,忍不住又去踢他。俞谨白并不以为意,只是又问道:“你出来看花灯,何苦还要扮作男孩?” 杨雁回倒也不客气,便恼道:“还不都是给你吓的?谁叫你那晚说今儿个要和我一起赏灯。我当然要早早逃出家门,还要乔装打扮一番,让你看不见才好。”不过好像装扮的很失败呀。 俞谨白闻言,眼睛睁得溜圆,忽又一脸伤心欲绝的模样,倒不是伤心杨雁回躲着他,而是道:“你竟忘了么,我们在丘城县衙外头见过的,那时你就是男装啊!”他还送了她一枚小梳子。 杨雁回眨眨眼,才褪去的一脸潮红,忽又回来了,她竟然忘了这茬…… 俞谨白自然也不是真的伤心欲绝,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看杨雁回这般模样,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你的脑子是怎么做的,怎能一忽儿那样机灵,一忽儿又这样糊涂?” 杨雁回被他笑得更是羞恼,便气鼓鼓的一径向前走。走着走着,忽又停住了,回头问俞谨白:“德信街在哪里?咱们走的方向可对?” 俞谨白叹口气,只得道:“还是你跟着我走吧。”说完,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杨雁回:“……” 到了德信街上,俞谨白便止步不往前走了,只是对杨雁回道:“你先去看看,若……” 他话音未落,杨雁回忽然脸色大变,躲到他身后,扯着他袖子道:“俞大哥,我看到个疯男人。连……小女孩都不放过……” 俞谨白看了一眼前头那个在小厮簇拥下,信步拐向另一条街的年轻公子,道:“你刚才是被霍志贤追?” “你认得他?他脑子一定有毛病,幼女都不放过。” “这么混账?是该教训!” 杨雁回立刻来了劲儿,挥挥拳头:“对,俞大哥,揍他!去吧!狠狠的揍!揍扁他!”   ☆、第103章 小儿女大闹元宵节(四) 俞谨白看着一脸期待的杨雁回,心中老大不痛快:“你也太不体谅我了。霍志贤身后那几个小厮,至少有三个都是高手,分明就是他的打手,怕吓着人,才扮成小厮模样。我奔波劳碌了一天,想泡个澡休息一会儿,你都要捣乱。这会又叫我去和人打架。对方人那么多,你就不怕我出事?” 杨雁回怔了怔,原本的兴奋之色荡然无存,倒是颇不好意思,惭愧道:“俞大哥现在很疲累么?我以为你这么兴致勃勃的要赏灯,必然是不累的。方才是我唐突了。” 俞谨白难得见她在他面前流露出这般体贴关心的模样,不觉心情大好,便道:“敢欺负到雁回妹妹头上,我就是再累,也定要管一管的。你且站在这里看好戏!”言罢,闲庭信步般向着霍志贤一行人的方向行去。 杨雁回便依言缩在一个行人稀少的暗处,远远看着俞谨白走到灯火繁华之处。 俞谨白四下看了看,走到一处摊位前,丢了两个铜板,买了个面具戴在面上,这才大步追上霍志贤一行人,身子一旋,挡住霍志贤的去路。 霍志贤一行人发现来了个戴面具的家伙,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面相凶恶的小厮怒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敢挡我们爷的路!” 俞谨白也不动手,只是忽然高声喊道:“大家都来看啊,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威远侯霍志贤!欺男霸女,侵占田地,无恶不作。有没有京郊的庄户人在?有没有被他强占过田地的人在?都来瞧瞧他这狗模样,也好认认仇人!” 俞谨白声音清朗,气力十足,余音绵延不绝,附近人听得一清二楚,一番话惹得百姓们纷纷围过来瞧热闹。 霍志贤万万没想到,凭空冒出这么个戴着猴子面具的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怔了片刻后,他才怒骂几个下人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给我抓住他!” 霍志贤手底下一班人,也被俞谨白吼的一愣一愣的,此刻方回过神来,一起上前,将他团团围了,有人喊着:“拿!”有人喊着,“打呀!” 众人喊着,便一窝蜂上前,打算按住俞谨白狂揍。岂料这小子也不知怎么回事,身子滑溜溜的像泥鳅,不过滴溜溜转了两转,已从包围圈里转了出去,直逼到霍志贤面门前,朗声问道:“霍侯爷,听闻你是南风馆常客,绮红阁贵宾,家中美婢成群,妈妈上百,你是男女都上,老少通吃呀!人都说你近来似乎又想尝试幼女的滋味了?” 围观者听了这话,仗着人多,纷纷大笑,唾骂。 霍志贤面皮登时紫涨起来。 一众打手发现这个面具少年绝非等闲之辈,皆不敢大意,重又围过来,想拿下他。 俞谨白却忽然伸手搭上霍志贤肩头,一提一扔,抛向围过来的众人:“接住你们侯爷!” 唬得一众打手、小厮忙去接了霍志贤,没让他落了地。 围观百姓齐齐惊呼,有觉得这面具人了不得的,也有惊讶于堂堂威远侯这般不济的。好歹也是名将之后啊!只是众人听了霍志贤做过的这些事,对他人品之鄙视,尤甚于武艺。 霍志贤一直自认为,自己还是有几下子功夫的,没想到在这面具人之前,自己跟个沙包也没两样,只有被人随意丢来丢去的份。他更是恼羞成怒,命道:“张全,去报官,李兴,给我拿了他!” 杨雁回躲在暗处,正看到俞谨白要大动拳脚,耳畔忽传来秦英阴恻恻的声音:“杨姑娘,你好啊!” 杨雁回一惊,还不待回头,已被秦英一把捂住嘴巴,拖到几步开外,一条幽暗无人的巷子里。 杨雁回想喊,却只能在喉咙里发出呜呜声。 秦英在她耳畔威胁道:“我放开你后,你最好老实些。若敢大声喊,我就扒了你的衣服,把你丢在这里。”言罢,这才松了手。 杨雁回自是不敢再喊人来。再细瞧秦英,竟然是一身狼狈,衣服破了好几处,不过身上倒是没有伤。想来他曾与威远侯府的人有过一场恶斗,只是对方的功夫应该是远远不如俞谨白的,所以伤不到他,只是打斗中,扯坏了他衣衫。也可能对方认得他,所以不敢伤他。 秦英又道:“杨姑娘,你耍得我好惨。我与霍家的人一番交手后,才知道是误会一场。霍侯爷很生气,特地问我,骗我的是哪个,姓甚名谁,家系何处。我便一一的告知他了。杨姑娘,你说霍志贤知道了你的身份和住处,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杨雁回听得又气又怕,月色下一双清眸美目,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来:秦英,你真该死!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伸出双手,死死扼住了秦英的脖子:“畜生!霍志贤找到我之前,我先弄死你!你刚生下来就要害死人,你活着干什么?”如果不是他早早来到这个世上,她的生母也不会死!现在这个王八蛋,竟然敢把她交到霍志贤手里!他就该和苏慧男,一起下地狱! 秦英一时不妨她忽然下此狠手,加之才与人恶斗过一场,身体疲累,动作慢了些,竟被她得了手。他只觉这丫头真的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掐死他。 可纵然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是奈何不得他的。 秦英去掰死死掐在项上的一双手,发现一时掰不开,在气息不支前,忽然重重挥手,一掌甩在杨雁回面颊上。 杨雁回哪里承受得住这样的力道,登时松了手,身子踉跄后退几步,额角也磕在另一边墙上,一边脸颊面肿唇破。 秦英喘了几口粗气:“臭丫头,你真想掐死我?!” 待发现杨雁回额角流血后,面上一惊,忙上前去看,发现只是小伤,这才长吁一口气。 杨雁回却是目中满含怨毒,奋力朝他面上啐了一口:“呸!”满口的血沫子,全喷在了他脸上。 “你!”秦英扬手,待要再打她,只是一只手终是停在了半空,末了,只是抬袖擦去了一脸的血沫子。 杨雁回扶墙站起来,只觉一阵头晕眼花,半边脸颊从未有过的痛楚。她早晚要这小畜生后悔两次欺侮她! 秦英自是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怜香惜玉之心来,见她扶着墙,跌跌撞撞要走,便噙着一抹冷笑,慢悠悠道:“你以为我会让你走出去?” 杨雁回回眸,冷冷瞧着他:“你到底要干什么?” 秦英不紧不慢道:“我很好奇俞谨白到底是什么人,我早先只听过他的名头,上一回败在他手里,倒也没什么不服气。”只是俞谨白差点废了他,他便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了。那种吊法,他再晚两个时辰被人发现,真的会残废。说着,秦英又笑,“只是俞谨白如今这么坏我妹婿名声,我便不能忍了。我相信有杨姑娘在,俞谨白定会乖乖就范的。” “你敢拿我威胁他?有本事,你就明公正道打赢他!莫非你们只会使这些别人瞧不上眼的下作手段不成?” 秦英一怔:“你们?”是说他和霍志贤吗?他觉得自己和霍志贤实在不是一路人。他最多吓唬吓唬杨雁回,霍志贤见了杨雁回,指不定会干出什么来。 杨雁回只是不说话。 秦英又道:“除了这个法子,我想不出还能用什么法子制住他,所以只好委屈你帮我请他来了。” 杨雁回便道:“跟我同来逛灯会的小孩子丢了,我正着急找他。你但凡还有半点良心,就别挡我路。” 秦英这次是再不肯信她了,好笑道:“杨姑娘,你生得一张巧嘴,惯会撒谎骗人,方才骗得我好惨,这会还指望我信你?我劝你老实一些,免得再受皮肉之苦,何况我并不喜欢打女人。你老实些,自己好过,我也不用为难。” “你是不喜欢打女人,你喜欢强奸女人!”杨雁回又想啐他了,已经把她打成这样了,又来放的什么屁。 秦英实在是不想听杨雁回提他那晚酒后失德气不顺便欺负小女孩儿的事,便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塞入了她嘴里:“杨姑娘,那晚的事传出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不待杨雁回伸手去扯,秦英已解开腰间所系汗巾,将她一双手缠了:“杨姑娘,跟我走一趟吧。”霍志贤那些人,是对付不了俞谨白的。他只能先将杨雁回困在自己手里,再想法子引俞谨白来。 杨雁回便去踢他,秦英冷笑,手上用力一抽,杨雁回只觉腕上一阵剧痛,再顾不得打人。 秦英瞧她疼得厉害,这才略松了松汗巾,道:“你还是老实点好。”言罢,牵着杨雁回离开小巷。 杨雁回只得暂时忍耐,待寻找了合适的机会摆脱他。 她这副模样,走在大街上着实惹眼,给人看到,只怕会报官,叫了巡夜的差役来。是以,秦英才出了小巷,便迅速从一旁的摊位上摸了个面具,给杨雁回戴上。 夜风越发凉了,风势也渐渐大了,杨雁回冻得打个哆嗦。她若走得慢了,秦英势必会故意勒她手腕,是以,她只能一路跟在他身侧。根本无人注意她二人手上的玄机。 然而这冷风却吹得杨雁回越发清醒,打起精神,打量四周,随时准备瞅准机会逃跑。 寒风并未吹走行人赏灯的兴致,偶尔有灯熄灭,便也很快被点起。 一个小伙计在商铺前,挂上一盏羊角琉璃灯,还不待他将灯点燃,里头传来掌柜的声音:“得财,你进来下。” 小伙计便将手里的火镰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自己进了屋。 杨雁回看得分明,她偷眼去瞧秦英,也不知道这小子在想些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根本未将周遭的热闹繁华放在眼里。 杨雁回脚下便和秦英隔开了几步,待走到那案几前,故意踢了脚下一枚石子,身子一歪,扑在案几上,暗里却将那小小的火镰悄悄捏起,塞入怀里。 秦英只当她是一脚踩在石头上,不慎绊倒,待她起来后,又接着向前走,只是说了句:“你小心些。” 杨雁回也不知跟着秦英走了多久,渐渐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朝阳街。这条街,秦家占了一半。除了住宅外,另有距离住宅很近的商铺十数间,都是秦家的产业。 她心下纳罕,这小子竟敢将她带回家不成? 秦英当然不敢就这样带着杨雁回大摇大摆回内宅。他带着杨雁回去了秦家外宅一处独立的小院落,那院子直通街门,从外头进去很方便。 想来秦英是走惯了这里的,手中还有这小院街门的钥匙。 进了院子后,杨雁回打量一眼,只见这院子里到处堆满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柴、秸秆、煤炭等物,应是柴房。啧啧,她做了十几年的秦家大小姐,第一次知道秦家的柴房长什么样,在哪里。想来里头日用的柴火、煤、炭,都是从这里送进去的。 秦英将她带至正北一间建得高大的屋子,里头也是码得整整齐齐,堆得高高的干柴,另有堆得又厚又高的柴草等物。秦英将她丢在柴草上。虽不很舒服,但也不至着凉,或者伤着了。又从一边墙上取了根麻绳下来,将她双脚也捆了,双手重新反绑到后头,居高临下睥睨她,道:“想必这会俞谨白已闹得天翻地覆了。说不定官府和侯府,在联手抓他。他为了帮你出气,倒也真敢惹事。你说我该用什么法子,让他知道你我在手里,然后乖乖就范呢?” 杨雁回只是不理他。 秦英便笑道:“我忘了,你的嘴巴被我塞住了。”他俯下身子,从她脚上脱下一只厚厚的黑色祥云缎面棉鞋下来。 杨雁回登时气恼得喉咙里又呜呜起来。 秦英仍旧是一脸让她恨得抓狂的笑意:“一只脚上没鞋子,便是你生了翅膀,能从这里飞出去,却又如何见人呢?对了,俞谨白应该认识这是你方才脚上所穿的鞋子吧?” 他将棉鞋收入袖中,这才摘了她的面具,将她口中的手帕也抽出来。 杨雁回顿觉舒服,大口吸气。好容易缓过来了,正要破口大骂秦英,秦英却道:“你省省口水吧,任你再怎么喊,声音也传不出这院子去。” 他说完,将手帕又塞回去,起身走了,没忘将这间冷冰冰的大屋的门从外头锁好。这间屋子建得高,比寻常屋子高出一半有余,窗子也开得极高,杨雁回纵然能站起来,也不容易攀上去。 待秦英走了,杨雁回面上这才露出好笑的神色来。这个小王八蛋要是以为她脚上少一只鞋子,就不敢走到大街上见人,也太小瞧她了。她又不是秦菁,一双脚裹得那么难看。早些年,苏慧男眼瞧着裹脚之风大盛,娼家和仕宦小姐相继裹脚。怎奈上头两个女儿都已大了,她便只给秦菁裹了脚,还自鸣得意。 杨雁回虽不曾见过秦菁现在的脚成了什么模样,但好歹见过秦菁穿的鞋。她看到那鞋子就毛骨悚然,得是多么畸形的一双脚,才能穿得上那样的高底弓鞋。 杨雁回起身,跳到干柴前,寻了一处上头有尖刺的,勾住口中的帕子,慢慢往后掣了出来。嘴巴腾出来以后,便又想法子去解开手上的汗巾。秦英绑得并不是很紧,虽是反绑,她也并不是很难受,便又照旧在一个带木刺的干柴上,蹭来蹭去,终于划破汗巾。又赶紧解去脚上绳索。 因没了一只鞋子,踩在地上太凉,杨雁回脚心直冒冷气。她便从袖中取出自己的一条六尺来长的白绫汗巾来,暂且裹住。门已在外头锁了,杨雁回并不指望自己还能从门口出去。她将木柴悉数摞在墙根下,垫得高高的,准备爬窗子出去。 临走前,瞧瞧满屋子的柴草,忽觉不能浪费了,便又从怀里取出火镰来。火镰本就质地坚硬,且内有钢条,她本以为这玩意儿说不定关键时刻能帮她磨开缚手汗巾,不想却有了这个用场。 杨雁回打开窗子后,试了试自己攀上窗子的速度,便又下来,走到那会儿坐过的柴草前,取出火镰,撞击火石…… 待杨雁回跳出窗子后,屋里的火势已越来越大。小畜生,敢这么对我?!先烧了你家的屋子再说! 想来这元宵佳节,这时辰便睡下的人不多,不会伤了人,只是不知能烧秦家几间屋子。 杨雁回想想,犹觉不解恨,便又进了一间厢房,搜罗出白日在这里当值的小子藏的酒来,扔进了高高的窗子里。 她兴冲冲跑去开街门,准备及时逃离火场,免得变成烤乳猪,结果大门根本打不开。 杨雁回暗恼自己太傻,忘了想到出大门的办法,只想着先解恨再说,竟然那么快就点了火。 她又溜到前头去,想先混进秦家内宅,再从其他门里出来,结果也不成,这个小院连接秦家内宅的一处门,竟也上了锁。 杨雁回大惊失色,这倒让她所料未及。元宵夜,柴房无人值守,万一哪个主子要用炭盆,又或者灶下的备的柴草短缺了,可怎么取用呢?此地无人值守已经奇怪,怎么竟然连门都是锁着的?或者,秦家不止这一处柴房也未可知。秦英心知不会有人来此,所以才将她关在这里。 屋子里已见熊熊火势,杨雁回看一眼院子里满满的柴草煤炭,忽然觉得自己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救命啊!”杨雁回高喊起来,“走水啦!” 她也不知能有几个人听见,若听见了,几时才会看到火光,然后才来救火。看了一圈四周后,杨雁回发现院子里有口井在。好吧,若实在是一直没人来,火势又越来越大,她只能先躲进井里了。可是万一被浓烟熏死,或者井里的水都被煮沸了可怎么办? 还是另想法子吧。 杨雁回又看到秦家院里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树,伸到这柴房里的一处高高的树枝,想了想,便解下脚上汗巾,绑了根木柴,投了上去,再拉一拉汗巾,觉得还成,便顺墙向上攀爬,边爬边叫救命。 “雁回!”小院的墙头处,忽然落下一个人来。 杨雁回看到这人,长出一口气,口中却是道:“俞谨白你怎么现在才来,你再不来,我就给烧死啦!”好像俞谨白就该来救她似的。 俞谨白看她这样子,想奚落一番吧,又见火势已经蔓延到院子里,因而并不敢耽搁,只得抱了她下来,凑近了才发现,她脸上肿了老高。匆匆来到街门处,一脚踹开,打横抱着她,出了秦家柴房,来到街上,匆匆远离火场。 杨雁回生怕他将自己抱到人多的地方,忙又道:“你放我下来,下来。” 俞谨白并未放人下来,只是问道:“你的鞋呢?” “被秦英脱了,拿去威胁你了。”不过看样子,秦英没威胁到俞谨白。反而俞谨白先行找到了她。 俞谨白顿时语如寒冰:“是要寻我报仇么?你的脸也是他打伤的?” 杨雁回立刻点头不迭,娇声道:“俞大哥,你帮我揍他。” “我是你的打手吗?”俞谨白发现她尚有精力撒娇,心知她没有大碍,便放下心来。 杨雁回道:“便是俞大哥不帮我揍他,他也落不了好,我把他们家房子点了。” 俞谨白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把人家的房子点着了,若我一时半刻到不了,你可怎么出去呢?你能在大火烧到你跟前时,攀上墙头吗?差点烧死自己,你还挺得意!” 杨雁回默然无语。又让俞谨白看到她出糗了。 俞谨白穿街过巷,尽走一些行人稀少之处,偶然撞见有人,速速走过,人家只道是两个男人。杨雁回觉得没穿鞋的那只脚很冷,很想将脚丫子伸到俞谨白的衣服里,但是……她不敢,只能将脚使劲儿缩回自己的衣服里。 最后,俞谨白也将杨雁回带到一处小院,来到屋里,放她在炕上坐了,道:“这是我用攒下来的月钱,在京中置下的一处小院子。” 杨雁回只是抱着自己已快冻僵的那只脚揉,看到俞谨白还在,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自己掣了个薄被来盖住:“你你你……俞大哥……你能不能先……出去?”虽然这是俞谨白的房子,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俞谨白叹气:“我去烧些热水来。” 待杨雁回泡过脚,俞谨白已买了一双棉鞋回来给她换上,又帮她将脸上的伤擦了药。 杨雁回顿觉舒服多了。谁知俞谨白却面色凝重,道:“雁回,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你放的那场火太大,火势烧得也旺,只怕一时半会,很难扑灭。” 这时节天干物燥,临街铺面,和秦家各个院子,又都彻夜吊着许多花灯。秦家百年祖宅,只怕要毁于一旦,整个朝阳街恐都保不住。 杨雁回闻言,花容失色,立刻奔出屋子,还没出院子,便已瞧见外面一方被火光映红了的夜空,外头已是狂风大作。 火势已经这么大了?杨雁回拔脚向院外奔去:“我要去救人。”这么大的火,万一有人在睡梦中,来不及起来,她岂不是要烧死很多人? 她那会儿只顾着泄恨,并未想到火势会如此凶猛。 俞谨白一把拉住她:“救火的人很多,不差你一个。火是从秦家柴房烧起来的,你又不见了,秦英说不定会怀疑到你头上。你不要再靠近秦家,你先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杨雁回甩开他手,急急道:“我要去救秦太太。” “你救秦太太做什么?” “她是我我小姨,你不知道,你……” “什么?!”俞谨白一脸错愕。   ☆、第104章 秦衙内帮瞒纵火案 杨雁回惊觉说错话,心中慌乱,稳了稳心神后,这才解释道:“我太着急,都语无伦次了。不是我小姨,是我姨妈。秦太太是我姨妈的主子。我姨妈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妈妈了。我和秦太太也是见过的,她是个好人。我过生辰,她还送了我一份大礼。” 俞谨白这才明白过来,他就说嘛,这丫头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姨。据他所知,她母族那边的亲戚,近的只有舅舅一家,还有个比较远的表姨,是在秦家当差的。 杨雁回又道:“我还是过去瞧瞧。”崔姨妈,还有小姨,都不能有事! 她拿定了主意要去瞧瞧,俞谨白也不能强留,只得与她同去。 朝阳街上火势凶猛,杨雁回和俞谨白赶到后,并未直接上前,只是先缩在一条小巷里,悄悄看火场那边的形势。 风势已渐渐小了,但依旧称得上寒风凛冽。大火还在燃着,许多官差、家丁,附近居民、商铺店家,都来帮着灭火。秦家整个外院都已烧得差不多了,因是夜里,纵然火光冲天,可也是浓烟滚滚,是以,内宅的情形瞧得不大清楚,紧邻秦家的商铺,也烧去了大半。 朝阳街上并未办元宵灯会,是以,元宵夜也并不多热闹,也没有商铺通宵达旦营业,只是应景吊着灯笼。也因而火起后,外头一时竟无人扑灭。直到火势凶猛起来,先是被秦家下人看到,纷纷赶来救火,但因扑救不及,火势依然蔓延,直到远远便能瞧见,才有许多临近街区的人赶来救火。 秦家现在已乱作一团,许多穿红着绿,满头珠翠的丫鬟仆妇,都不顾体面,奔了出来。不过秦家内宅的女主子们,倒是没闹出什么难堪来。距离火场足够远的安全地带,停着两辆车,三乘轿,盖得严严实实,轿马四周护着数位妈妈、丫头。杨雁回看到崔姨妈挎着个包袱,侍立在一乘翠幄小轿前,这才长舒一口气。 秦明杰人在轿马外,焦急张望。忽见远远的奔来两个少年,这才面色稍霁。 杨雁回悄悄探头张望,看到秦英这时候才赶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模样十分眼熟的少年。 俞谨白忽然一把拉过杨雁回,问道:“你说秦英抓你,是为了引我出来?” 杨雁回点头。 俞谨白似乎是在对杨雁回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道:“那他为何以前不动你,偏偏选在今日抓了你去?” 杨雁回道:“以前我没落单呀,他还能光天化日闯到我家去强抢民女?” 俞谨白却露出似有所悟的样子:“不对。原来他们两个竟是认识的。真正要找我的人,其实并非是秦英,而是他身边的那个。” 杨雁回这才又去细瞧秦英身旁的少年,忽然兴奋道:“我认识他,他是穆知县的儿子。原来竟是他找你么?”这位穆公子嘴巴毒得很,当初在公堂上,轻巧巧便将文母奚落的无地自容颜面扫地。 俞谨白很不满:“看起来你很是欣赏他!” 杨雁回斜眼瞄了一眼俞谨白,她欣赏谁,他管得着吗? 俞谨白看她又只管去瞧穆公子,便道:“雁回妹妹啊,你莫忘了,秦英一直以为我是你的情郎。此番他抓了你来要挟我,为的其实是引我见这穆公子。所以,我十分怀疑,秦英已将你我的关系公诸于众了。至少,也告诉这位知县公子了!” 杨雁回觉他说得十分有道理,兴奋之色尽去,哀嚎一声:“我要杀了秦英,竟敢坏我名声!” 俞谨白上下瞄了杨雁回几眼:“你还知道要名声?”想想她干得那些事,“撺掇人和离,闯澡堂,也就不说了,如今还干起了杀人放火的勾当。” 杨雁回正恼着他的话,却又见秦英上了马,向着那位穆公子一拱手,应当是道别了。他骑在马上,随行在轿马一侧,护着一干女眷,浩浩荡荡去了。 秦明杰仍旧留在原地,指挥灭火。 俞谨白这才拉过杨雁回走了,一路上问过了她放火的火镰有没有遗失,又细细叮嘱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放火。便是秦英质问,也只说是自己想法子逃出来了,后来起火的事,她并不知晓。 杨雁回哪里用得着他叮嘱这些,道:“便是你不说这些,我也会这样做。若是秦英敢‘诬赖’我,我就去找忠烈侯帮我做主!”她还没忘记萧桐给她的那块玉佩。其实,她后来又觉得,萧桐那日大约是一时兴起,才跟她多说了几句话,说不定回去便忘了她。但只要有萧桐的话在,秦家若敢“诬赖”她,她就能进侯府求救。萧桐既能帮秀云姐说公道话,当然也不会看着她冤死。 俞谨白听她忽然说起萧桐,不由笑道:“这倒是是个好主意,你只管去。想来萧夫人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含冤莫白的。”他虽未弄明白杨雁回何故踢树,但云泽云浩却帮他打听来了杨雁回巧遇萧桐的事。 杨雁回又问起穆公子的事。俞谨白连声叹气:“那位穆衙内也真是奇了,生在读书人家,偏偏喜欢舞刀弄棒。” 杨雁回不由笑了:“果然和秦英是一路人。” 俞谨白又道:“他喜欢也就罢了,偏偏少年心性,好勇斗狠,因听了我的事,便屡次去育婴堂找我。他当然找不到了,张老先生先是说,育婴堂没我这么个人,可这话实在唬不住人,张老先生只好说,我因好勇斗狠,被他赶出去了,他也不知我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想这小子一直贼心不死。” 杨雁回仍又笑道:“这倒是好办。他若再去找你,你只让张老先生告诉他,让他先去跟詹家拳馆的大弟子比划比划,要是赢了呢,倒也罢了,要是输了呢,就先回去练好功夫再说。” 俞谨白叹气道:“他已赢了。” 竟又是一个少年高手!杨雁回不由赞叹道:“这位穆公子倒是好功夫。” 俞谨白看不得她这样子,便凉凉道:“你心里赞叹人家功夫好,人家心里只当你是个不守规矩的浪荡女子。唉。” 杨雁回便又恼恨起秦英来:“秦英这个小畜生,明明是他害我,你路过救了我,他还有脸诬陷我不守闺训不成?” 两个人一边说着,又到了德信街上。 杨雁回一眼瞧见杨鸿正背着小石头,神色焦急,四处张望。她喜道:“小石头找回来了。” 话音刚落,人便已奔了过去。每次都是这样,俞谨白真想拉她回来揍一顿———什么时候她那丢掉的良心才会被拾回来? 众人见杨雁回到了,面上俱生欢喜。杨雁回忙问小石头:“小家伙,你跑去哪里了?害得我们好找。” 一问才知,是跟着一个手推车玩具摊子跑了。那玩具摊子大,将他挡住了,是以,杨鸿回头时,并未瞧见他。他又只顾着瞧各色玩具,走了一段路,才想起哥哥姐姐要担心,忙又回来了。小家伙反倒抱怨哥哥姐姐让他久等了。 一时季少棠也回来了,只是身上多了件貂裘。季少棠说是救了个员外的女儿,那女孩儿才五岁大,被家奴抱出来看灯,谁知一个不慎,给弄丢了,小女孩儿不晓事,不知怎地便跌下了河里。他将人救上来,发现孩子冻得厉害,便将自己的棉袍给她披上,可他自己也是浑身发抖。幸而小女孩儿的家人很快寻来,便送了他一件貂裘。 水边闹哄哄的才完了,他又发现不见了杨雁回,因而又一路打听询问,可却无人见过杨雁回踪影。他心下焦急,只能又回来德信街,远远便瞧见杨雁回也回来了。 杨雁回便胡扯了一番话,说什么,自己因也想去水边搭救,谁知没走几步,鞋子坏了,又不能光着脚,便只好去寻了个商铺买了一双棉鞋,谁知出来就不见了季少棠,便也沿街找了一段路,因实在找不到,只得先回来。众人这才发现,她脚上换了鞋子。便都以为她二人兴许是走岔路了,所以才没遇见。 这闹哄哄的一夜,搅和得众人都没有了赏灯的兴致,又都累了,便与季少棠告辞离去。杨雁回还特地寻了邢栋甫告别,老先生知她爱读话本,倒也大方,送了她一套西游记人物绣像集,说是见面礼。杨雁回喜得什么似的,连番道谢后,这才跟随兄长离去。季少棠依旧留在书铺帮忙。 翌日,霍志贤被“蒙面义士”当街痛打怒骂,指责他种种不肖行径之事,以及秦家百年老宅被一场离奇大火毁去之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幸好那场大火里没死了人,不过因众人奔忙中乱挤乱踩,撞伤几个,也有几个被火灼伤的,但也都是轻伤。 杨鸿叹:“昨夜不独咱们遇见了不如意事呀。” 两件事都参与其中的杨雁回只是呵呵笑:“恶有恶报!” 早饭时,众人已退了房,只在客栈一楼大厅中用饭。 坐中多有谈起昨夜那两起事端的。有才去朝阳街瞧了热闹的人说,秦家的宅子并未尽毁,虽与宅子相近的商铺都烧了,整个宅子也毁了十之七八,乍看只剩了残垣断壁,其实不然,秦家后花园被损毁得甚少。后园里有一处秦家大小姐生前住过的绣楼,名曰华庭轩的,因是一处偏僻潮湿之所,又离小湖不远,竟然完好无损。 杨雁回恨不能抚掌大笑:“老天有眼。” 听得众人纷纷侧目,杨雁回忙低头扒饭。 待雁回等人回了青梅村,向父母说起昨夜一场闹剧,庄氏夫妇、杨氏夫妇都只觉惊心动魄,连说,幸好孩子找回来了。 元宵过后没几日,杨鸿便催促弟弟收拾行装要搬到舅舅家去小住了。 舅舅家屋子多,周遭又没有他们相熟的伙伴,平日里无人打扰,正好读书。再过不到半个月就是县试了,时间紧迫,要再加把劲了。事情是早说好了的,舅舅舅妈早早就已收拾好了房间,等他兄弟二人过去住呢。 杨鹤觉得大哥的决定很可笑,毕竟青梅村距离县城也不过就一个多时辰的路途。这架势,弄得跟千里外的学子上京赶考似的,至于吗?但这种小事,他决定还是听大哥的,便利索收拾好了,告别爹娘,和大哥往县城去了。 哥哥一走,杨雁回顿觉孤孤单单,少了每日里玩笑之人,只剩一个秋吟每日作伴。 霍志贤并未找过她,衙门里也没人来锁她去,日子平静的简直诡异。 杨雁回心说,自己的运气竟这么好?干了这种事,竟一点麻烦也没招惹上身! 崔姨妈也很快打发了小厮来家送信,说秦家几位主子暂且安身在一处别院里。因奴仆众多,住不下,便暂时先谴去了好些到庄子上,只待京中收拾齐整了,再叫上来。还说自己仍旧留在秦太太身边,如今安好,让他们放心。 秦家此次损失不小,百年老宅毁于一旦,大火起来那日,许多人因惊慌失措,四散奔逃,首饰细软、箱笼包袱都未来得及收拾,被烧去许多。幸好苏姨娘将地契、房契、会票、借据、卖身契、各地商铺账本等物,悉数带了出来。是以,秦家要恢复也不难。 一日,闵氏和杨崎俱都不在家,秋吟被杨雁回打发去叫杨莺来玩,家里只剩了杨雁回和于妈妈、何嫂子。何妈妈已辞工了。 待于妈妈、何嫂子忙完了前院里的事,又去了后头喂牲口、洒扫院落时,外头忽来了个小厮,在影壁前喊着说,崔妈妈打发他给杨姑娘送东西。 杨雁回隔窗去瞧影壁处,只能看到来人的半幅衣衫,看着装应是秦家的下等小厮,一张脸却瞧得不大分明。 杨雁回便出了屋子,往影壁处去了,待看清来人后,她便生生定住了脚步——竟然是秦英! 秦英反手将街门关了,以免杨雁回向外跑。 杨雁回倒也没打算跑出去,她决定先发制人,操起靠在墙边的大扫帚:“你个小王八蛋竟然还敢来我家!那天幸亏我跑得快,不然你们家的火着起来,我就烧死在里头了。”说着,便朝秦英打了过去,“可是老天有眼,你们家报应来得快。何嫂……” 秦英躲过她的扫帚,一把捂住她口鼻,将她按在影壁上:“你若真想让我将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悉数告诉霍侯爷,你就尽管嚷嚷。” 杨雁回愣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两下,这才明白过秦英话里的意思。合着这小子上回没把她卖给霍志贤,不过是拿话吓唬她的? 不过听了秦英的威胁,她到底是不敢再折腾了。 秦英这才松了手,细细审视她,狐疑问道:“火真不是你放的?” 杨雁回大怒:“无耻之徒,你屡次欺侮我,现在又来栽赃陷害我?我但凡有些手段,八月十六那天就把秦家一把火烧光了!还能容你到元宵节?”看来这小子也怕有人知道他强掳良家女子囚禁于自家柴房之事,因而不敢指证她这个嫌犯,反倒暗地里寻了她来问。所以说呀,做人还是要明公正道才好,不然吃了这么大的亏,都不能随意对人说。 秦英半信半疑道:“你倒是识趣,没把元宵节那晚的事说出去。” 废话,杨雁回心说,她敢说吗?跟秦英闹起来,她还能有好果子吃?别人一查问,还不得牵三扯四说出好些话来? 杨雁回故意扭曲秦英的来意,好笑道:“原来秦公子不是来栽赃陷害我的,是来威胁我不许将你那晚做的恶事告知别人的。你放心,我绝不说。万一给人知道我好好一个姑娘,竟然被你这么个臭男人扒了一只鞋子去,我还做人不做人了!” 秦英给她拿话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也只得道:“杨姑娘不说出去最好不过了。那晚若非我生了怜香惜玉之心,没有将你捆得太死,你也不能在火起之前跑出来。大家就算两清了吧!” 杨雁回巴不得跟他两清呢,只是骂道:“还不快滚,以后都别来了。我会告诉我娘,往后也不往你们家送鱼了。” 秦英给她骂得很恼火,果然这是个乡野村姑,张口闭口都是些粗俗不堪的骂人话。片刻不想多留,拉开街门又走了。 杨雁回有心叫住这个混蛋,问问他有没有对穆公子乱说话,但想了想,这事不能直接问秦英,也只得由他去了。 回到屋里,杨雁回一头栽在床上,手心紧紧攥着被子。其实她刚才心里很害怕,如果秦英不能被她骗过去,又或者,刚才有村人经过…… 她忽然很想念俞谨白,有他在,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用怕,刚才就能直接把秦英抓起来打一顿! 俞谨白为什么总那么神出鬼没的?难道非要等她再出糗时,他才会出来看笑话? 唉,元宵节那晚,她不该跑那么快啊。她应该问他要个住址的。那天晚上乱哄哄的,她根本没弄清楚俞谨白那个小院在什么地方。   ☆、第105章 杨家女思见萧夫人 秦家失火一案,经多方查证,并无纵火嫌犯,最后被认定为——家仆玩忽职守,因看守柴房不利,导致起火后未能及时扑灭,大火蔓延烧去老宅不说,还累及附近几间民居。秦家也比较相信这种说法,赔付了其他民居的损失后,处置了好几个奴仆。 杨雁回心知这些人都是被她连累的,却没胆子也没办法去救那些奴仆。那些在火里被烧伤的人,也都是拜她所赐,幸好没有人被烧死,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据崔姨妈说,因为苏慧男当机立断,抢出了所有的会票、文契等物,将秦家的损失减到了最低,被打击许久的她,一时威望大涨。 不过葛倩容也不差。火势几乎已蔓延半个外院时,她虽年纪轻轻,却不慌不忙,先是喝住了乱成一团的丫鬟仆妇,着她们有序逃生,又扶了年老体迈的老太太,这才往外走。那些平日里的贴身丫鬟、妈妈们,这才醒过神来,护着两位主子先走。葛倩容一边走着,又命几个惊惶乱跑的健壮仆妇,备好轿撵停在二门上,再赶乱跑,便是活下来,秦家也容不下。因几个仆妇忙乱中只抬来一顶轿子,葛倩容便让给老太太坐了,她自己步出大门去。 幸而秦明杰已指挥人救火,大门前一时半会烧不过来,又有下人在大门内备下轿马,是以,葛倩容、苏慧男、以及秦蓉姐妹,这才不曾抛头露面。至于其余的几位姨娘,便没这么好命了,也只得混在丫头、妈妈里,以期不被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但经此一乱,几位姨娘算是丢足了脸面。 虽然那三位姨娘当年为了过得舒坦一些,都顺着苏慧男的意思,排挤过大秦葛氏和秦莞,但说到底,她们也都是身不由己,自己尚且被人陷害,当然也顾不上同情太太和大小姐。这一次,实在是无妄之灾。 但也有在这场火灾里交了好运的——比如崔姨妈。葛倩容手里那些卖身契,烧掉了一部分,其中就有崔姨妈的。葛倩容便做主,发还一纸放奴文书,让崔姨妈成了自由身。但因她用惯了崔姨妈,崔姨妈也表示,要誓死效忠太太,所以,崔姨妈现在跟秦家签的是活契。 敢用签活契的奴婢做自己的心腹妈妈,葛倩容真是好大的胆气。但这一招实在高妙,现在连崔姨妈都成半个自由身了。哪天她若真把苏氏母女做的那些恶事抖露出来,秦家也不能随意处置她。崔姨妈现在可是少了一大顾虑。 杨雁回实在是佩服小姨。要换了苏慧男那种人,绝对不敢这么行事。她们只会想着把人往死里整,整怕了,别人便都顺从她们了。 没多久,京郊运河边上的大宅,又有一处起了炊烟,所在位置是距青梅村最近的一处宅邸了。这所宅子,让杨雁回如芒在背!连闵氏都有些担忧。 根据崔姨妈送来的信,那宅子是秦芳新买的。 冯二太太不知何故,并未赎回自己的庄子。杨雁回猜测,兴许安国公并未给冯家二房那么多钱,最多是接济了一把。冯二太太为了惹大嫂生气,这才夸大其词。苏慧男因不敢与温夫人争买庄子,自然没有买。庄子最终还是落入了温夫人之手。 秦芳没能买到庄子,便买了京郊的宅子,又买奴置地,虽现如今只置办了几十亩地,但假以时日,只怕她也能置办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小庄子来。 因秦芳许多事不敢自专,买奴置地之事,皆由苏姨娘帮办。但秦家遭遇火灾后,苏姨娘也不大有工夫管女儿这边的事了。好在秦芳名下多了个别墅,那别墅里的下人也都悉数听她指挥。秦芳还特特从府里挑了亲信陪房过去督管,隔三差五训诫一番,教导他们要一心忠于夫人。 杨雁回自从知道秦芳的人居然距离她这么近以后,心里便生出了许多担忧。秦芳到底也是侯门贵妇,不是她们这等乡民能随意欺侮的。若秦芳真起了歹意,让她的人无事骚扰杨家几次,杨家简直无计可施。 幸好秦芳身边有绿萍盯着,秦家有崔妈妈盯着。秦芳母女对崔妈妈母女,到底添了几分忌惮,凡事会顾忌一些,不敢太过。 如今秦家几位主子,挤在一处住,抬头不见低头见,谁想有什么小动作,很难瞒过人。因而,杨家至少暂时是安全的。况且,秦芳和苏姨娘暂时都腾不出手来收拾杨家———苏姨娘现在镇日里忙着重整秦家,秦芳现在忙着对付罗姨娘。 那罗姨娘倒也真是个有手段的,在如此凄惨的境况中,还想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她首先下手的竟也是侯府吃的鱼。 原本,霍家有一处庄子,是有湖的,湖里也养些鱼。罗姨娘便想法子说动霍志贤,不再吃庄子上大老远送来的鱼,理由是不新鲜。叫庄子上的人,在直接将鱼出售,侯府另外买新鲜的鱼。 而罗姨娘举荐给霍志贤的人家竟然是留各庄杜家。罗姨娘幼年也曾在留各庄生活过,并且与杜家姐妹相熟。如今她乍为侯府贵妾,这种时候,自然是抬举幼时金兰姐妹了。 霍志贤新得美人,心里正喜欢着,自然是一百个同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通了霍老夫人,反正霍老夫人是同意了。 是以,秦芳现在只顾着对付罗姨娘了。 杨雁回忽然觉得无比灰心。 她真正想整垮的人,至少暂时都好好的。反而那些小鱼小虾,甚至无辜者,都被连累了。 可若是再重新来一次,她觉得,她还是会忍不住陷害绿萍,她实在不忍心丢弃这么好用的一枚棋子。若再回到秦英绑她的那个夜里,她还是会忍不住纵火泄愤。 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怕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累及家人。 她自认为很小心,会利用秦霍两家复杂的人际,让他们互相牵制,纵然苏氏母女痛恨杨家,也不能将她们怎样。最终却发现,这想法还是太幼稚了些,不客气的说,简直就是做梦。否则秦芳好端端的,为何忽然置办一处自己根本住不着的宅子?只怕还是因为被闵氏和杨雁回欺负了一次,不甘心罢了。 还有秦英。纵然他那日被她一番话唬住了,难保心中依然怀疑她。只是苦无证据,又无法指证她罢了。待日后寻了机会,谁知道秦英会不会报复她,报复杨家? 原来复仇之路一旦开始,很多事情便由不得她掌控。毕竟意外那么多,人心那么难测。她忽然很想念刚刚在杨家醒来时的生活。如果她能像原来的雁回那样,心里没有那么多恨,也没有背负那么多冤屈,只是每日无忧无虑的享受家人疼爱的生活多好? 然而事已至此,只能先想法子解决危机。思来想去,杨雁回决定,还是应该去镇南侯府走一趟,巴结巴结萧夫人。 纵然日后并非薛宸妃执掌中宫,方家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事,毕竟是自开国以来,便一直屹立不倒的老牌勋贵了,经过的朝堂争斗还少么?她以前委实小心的过头了。 杨雁回此次仍旧是敢想敢干,跟爹娘打过招呼说想进京逛逛,顺便去瞧瞧萧夫人后,她便约了庄秀云往侯府去了。闵氏自然是一百个乐意,便由着她去了。 其实杨雁回并不想约庄秀云,但她若要只身进京,爹娘势必担心,不会同意。 庄秀云虽奇怪杨雁回为何又改了主意,但自从那起官司后,她凡事反倒是喜欢听从杨雁回的,加之又是去见萧桐,自然也是高高兴兴停了手里的织布机,和杨雁回一同去了。 杨雁回自然也不会空着手去,带了好些菜干、腊肉、酱黄豆之类,村里人常吃,侯夫人想吃还轻易吃不到的东西去了。 骡车到了镇南侯府所在的镇兴街后,便放缓了速度,最后停在西角门前。 镇南侯府比秦、霍两家都要气派,整条镇兴街,全是方家的地盘。 庄秀云初次来权贵府邸门前,好奇的打量着那威严富丽的门楼牌匾、兽头大门,以及门前的大石狮子,顿时自惭形秽,对杨雁回道:“雁回,你说萧夫人会见咱们吗?” 杨雁回心里也没底。若萧桐那日只是一时兴起,才拉着她说了几句话,只怕回去后,便忘了这一茬了。便是萧桐真是有心邀她来府里玩,她这许久不来,恐萧桐也忘了她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目前能攀上的位子最高的人了。有萧桐撑腰,什么秦家、威远侯夫人,都一边去! 杨雁回硬着头皮,往秦家角门处去,果有门上的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杨雁回便将萧桐送她的玉佩拿出来,言称是萧夫人邀她上门的。 门上的人看了一眼玉佩,立时客气多了,将她和庄秀云让进去,让她们先在一间倒座小抱厦厅里等,又有个小厮匆匆去里头报说有位杨姑娘来了。 杨雁回和庄秀云见方家的下人对她二人如此礼遇,均是欣喜不已。萧夫人果然说话算话! 一时来了个穿戴极为体面的老妈妈,进得抱厦厅来,笑问道:“哪位是杨姑娘?” 杨雁回忙起身道:“我是。” 老妈妈笑道:“杨姑娘,萧夫人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   ☆、第106章 萧夫人动怒训义子 庄秀云坐在车里,一脸失落,又去看杨雁回,杨雁回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庄秀云推推她:“雁回,发什么呆?” 杨雁回压低声音道:“哪里有发呆,不过是没见到萧夫人,有些失望罢了。” 萧桐这次并未出面,但应该特地交代了下人,不许给她们脸色看。是以,出来接待她们的老妈妈极为体面,对她二人说话也极为客气。 可是萧桐却不许收她们带来的东西,也没出来见她们,只让人说是“近来琐事缠身,不便见客。”后又委婉相告,“倘或以后想念杨姑娘了,自会命人去请。庄家人谋生艰难,东西还是带回去。不好叫姑娘白来一趟,这个金麒麟项圈是送姑娘的。以后姑娘若真有了什么委屈或者难处,便是一时忘了请你来,你便可自来。只是为防乡民为诸多琐事求告,姑娘日后莫要四处对人说起与萧夫人的一番因缘。” 这意思是,人萧桐不见,东西萧桐也不收,以后杨雁回也别来,也别跟人说起萧桐,除非萧桐哪天真要见杨雁回了,自会去请她来。但萧桐并不是不记得杨雁回了,更不是厌烦杨雁回,若杨雁回真有了麻烦或者难处,还是可以来侯府找萧桐的。恐杨雁回因不曾见了萧桐,伤心失望,还送了她个金项圈以作安慰。 杨雁回暗暗叹息。萧夫人对她,也算是厚爱了。只是她如今依旧稀里糊涂,既不知萧夫人何故不愿见她了,也不知这份厚爱到底从何而来。这世上真有无缘无故的喜爱么?还是堂堂忠烈侯,对一个小农女! 不过么,杨雁回思忖,只要有萧夫人这话,她便不用怕秦芳,想到这里,面色稍霁。只是……若真秦芳做了什么,她再去找萧夫人,只怕也晚了。所以,要先吓唬住秦芳,让她不要轻举妄动再说。 想到这里,杨雁回对低声对庄秀云道:“秀云姐,咱们回去后,莫要跟人说此番不曾见到萧夫人。若没人问起也就罢了,毕竟萧夫人不愿意叫咱们在外头说起她。若是有人问起,咱们就说,只是说了几句客气话,萧夫人事情多,咱们便回来了。多的也就不说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显是连赶车的伙计,她也不打算叫知道。 庄秀云虽有些疑惑,但仍是点头,低声道:“也成。可是咱们带来的这些东西怎么办呢?萧夫人并未收下。咱们原样带回去,谁又信萧夫人见了咱们?” 她答应的这么痛快,到让杨雁回有些奇怪。杨雁回想了一想,仍旧压低声音道:“这些东西好办,咱们送给别人去。只有赶车的伙计知道东西送了别人,旁人并不知道,咱们也不跟人说。赶车的伙计哪里会平白无故跟人说这个?再说我不是还得了萧夫人个金项圈么?有这个在,便是萧夫人没收咱们东西,别人也必以为萧夫人见过咱们的。” 杨雁回主意已定,便只让伙计将车赶到德信街去。 来到东福书坊的书铺后,杨雁回这才从车上搬下来自己所带的东西,进了书坊。 这书铺的装潢,庄秀云和杨雁回早见过的,只觉得清雅古朴,令人一进得此间便忘了俗世,只想寻一本书来,再觅一处安静的角落细细如今才算是见识到了店里的伙计。这店里的伙计,与什么布庄、饭店、客栈、胭脂水米分铺子里的伙计截然不同。他们都着襕衫,做青衿子弟打扮,通身透着书卷气,便是招呼客人,也是文雅至极。 伙计们见两个年轻女郎带了这许多庄家人日常吃用的东西来了,面上也不见什么大惊小怪的失礼模样。只其中一个伙计含笑上前,问她两个寻何书,又告知她两个,小店新近又有了什么深受女子喜爱的读物。 杨雁回便只回说:“上回元宵节,邢老先生送了我一套《西游记人物绣像》,我心里很是喜欢,因觉过意不去,特特来还礼的。” 伙计便道:“邢老先生平日不大来的。姑娘要还礼,还需去他的住处,只是他今日恐不在家。说是去看一个读书人要卖的孤本去了。” 杨雁回也不客气,直接问他要邢老先生的住址,那伙计便报了住址。杨雁回却不急着去了,只笑说:“远了些,我们来不及去了。不如东西便留在店里,待老先生来了,烦您转交给他。” 伙计便应了下来。 杨雁回留下了东西,又按照伙计的推荐,买了几本时下女子爱读的曲本,这才和庄秀云离开了。 骡车行至会芳园大戏院时,杨雁回让停了车,杨雁回让停了车,又劝了庄秀云和她一起进去听戏。专拣时下女子爱听的。 庄秀云原本不愿意,说村里唱大戏,从不用买票。杨雁回却说,这里都是新鲜好听的,村里的草台班子难得唱。 庄秀云拗不过她,便和她一同进去了。待真听起来了,庄秀云便对故事着迷起来,早忘了心疼票钱。 待到了回去的路上,庄秀云还对方才听过的戏念念不忘,甚至还学着调子,唱了两句戏文。想了一回那戏园子,又笑道:“咱们村里唱大戏,都是男男女女在一处听戏。那戏园子里倒是怪讲究,一层专供女客听戏,一层专供男客听戏。盖得又大,装潢又漂亮。还赠送茶点。怪道进去一趟,要收那许多钱。” 杨雁回心里却是道,文正龙这厮真是个混账,自己镇日里花天酒地,却连戏园子都没带老婆逛过一回。幸好秀云姐早早跟那混账东西和离了! 姊妹两个回村后,果然有人问起二人萧夫人之事。有人问起伙计,伙计并不知道内里,只是道:“侯府的人对她姊妹甭提多客气了,真跟招待贵客似的。” 庄秀云不善撒谎,只是道:“萧夫人哪里是我们这等人能随意见的?见了她,我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说。都是和雁回和她老人家说话了。” 杨雁回撒谎是张口就来,只是道:“萧夫人也未说什么,不过是夸了我几句。她事情多得很,别看她现在不当官了,管那么大个家也是极难的。倒是赏我个金麒麟项圈。我不好多打扰,便回来了。” 只是过后,二女便很少与人谈及侯府之事了。 杨雁回私底下将真相告诉了闵氏,闵氏听后,虽也奇怪,但也同杨雁回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又道:“也不知你是哪里入了萧夫人的眼。虽她近来不愿再见你,但有她这样的话,我也放心了。”秦芳一个十几岁的威远侯填房,定然是惹不起萧桐的。莫说萧桐自己就以女儿身封侯,那镇南侯也是战功赫赫,身居高位,不是威远侯这等年轻小将比得了的。何况那威远侯霍志贤,纵情声色,只怕没多少真本事。用崔姨妈的话说,“威远侯府,是靠着昔日在军中的声望,和申老夫人一介女流在撑着。” 母女两个心头的阴霾因了萧桐的几句话,这才散去。 …… 俞谨白正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制香之时,忽听得门外响动,推窗望去。眼见萧桐进得院中来,俞谨白面色不由微微沉了沉。 萧桐步入房中,定定瞧着他:“我已按照你说的做了。日后杨雁回应该不会再来镇南侯府走动了。但也告诉她,若她真有了什么难处,也可以来找我。” 俞谨白只是沉默不说话。 萧桐忽道:“你那么喜欢这个小丫头,却为何叫我疏远她?反正日后大家也是要常处的。” 俞谨白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萧桐:“我们要做的事太危险。我之前并未想过那么多,所以才……” 萧桐打断他,道:“老娘要做的事,一定会成功。有什么危险?你太多虑了!” 俞谨白神色怔忪,沉吟半晌,方道:“姨母,你要扳倒的人,太难动了。万一此事不成,你就不怕连累方家?还有萧家……若咱们赢了还好,若输了呢?要死多少人?姨母……不如……不如放手吧。就算真的斗倒了那些人,又能怎么样呢?我娘还是死了,我外祖一家也不能再复活。你自己也说了,我外祖父当初并不喜你,你们分明是结了梁子的,你这么做一点都不值。” 萧桐静静听着他的话,脸色愈来愈差,整个人也愈来愈冷。 俞谨白渐渐心虚,再无法继续说下去,终于安静下来。屋子里静得可怕,只闻二人呼吸之声。 “哼”萧桐鼻孔里冷笑一声,忽然扬手,重重一耳光招呼道俞谨白面上。 俞谨白并不敢躲,只是萧桐盛怒之下的一巴掌却实在不好受。七尺男儿生生被一掌击得,踉跄退到墙脚,才算站稳。脸颊上赫然肿起五道指痕! 萧桐只是冷冷瞧了他半晌,忽然厉声道:“俞谨白,你和你爹一样,都是窝囊废!” 言罢,拂袖而去。只是人已行到院中时,脚步微微一滞,声音轻飘飘传入屋内,“到底要不要去滇南,你自己看着办!若实在不想去,那就让范佩行好好活着吧!”   ☆、第107章 崔姨妈细说杨家女 杨崎自去岁入冬以来,精神一直很好,到开春后,更觉比往年好了许多。闵氏早已习惯他的身体时好时坏,杨雁回却还是头一次见到杨崎的精神这样好,十分高兴,私底下对闵氏道:“爹若是一直这样,再不犯那头晕乏力的毛病就好了。” 闵氏道:“我也巴不得他一直这样呢。” 国丧期早已过去,现在天气又渐渐暖了。闵氏每日里往果园和鱼塘去的又多了。杨雁回说自己不能镇日里待在家中玩耍,也想去帮忙。闵氏只叫她在家好好陪着爹,闲来无事便做做针线,读读书,小小年纪,不必操心家里的营生。 杨雁回只得应了,然后每日里便把自己想出来的一些故事,冒充从话本里看来的,讲给杨崎听。 杨崎却一个都不爱听,要不觉得无趣,要不觉得太俗,一点都不新鲜,还问她,为何近来读的话本都不好看了,后来仍是每日叫她讲三言二拍里的故事。每天讲《西游记》也成。 杨雁回心里暗暗想,爹真是不懂欣赏,她苦思冥想的故事,总被他取笑打击! 如此这般,过了不几日,朝廷便有了大动静,薛宸妃被立为皇后,择吉日举行封后大典。不几日,镇南侯世子方闲远被选为驸马,尚永宁公主。 这形势,真是让杨雁回看不懂。 永宁公主是太子胞妹,一母所出。 皇帝虽立了薛氏为后,却让太子做了方闲远的大舅哥! 真论起来的话,似乎方家现在和太子的关系更近一些。薛皇后这门亲,毕竟和方家远了些。方家当初摆明车马支持她,许是因为薛皇后娘家势力不够大,想稳坐中宫,必须拉拢倚靠方家。现在可好,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将来的皇帝就是方闲远的内兄。 难道皇帝还是属意立生了两位皇子的薛氏为后,但又不想太子受到威胁,所以才这么干?那干脆就不要再立皇后好了嘛! 莫非大臣们吃饱了没事干,一直请立新后? 说起这立后之事,杨雁回就想起了那位可怜的申淑妃。据闻,申淑妃原本是极受宠的一位妃子,只可惜没有诞下皇子。 前不久的元宵夜,霍志贤淫荡无度,欺压良民的名声,又因一场闹剧,比往日传扬的更是坏了十倍。许多吃饱了没事干的御史,风闻奏事,弹劾霍志贤。 申淑妃背后的支持者既然如此不堪,申氏封后的事,就更没戏了。 不过申淑妃太遥远了,她过得好不好,实在跟杨雁回没关系。何况既能享了天大的尊荣富贵,必然也要付出些什么的。杨雁回倒是有些想知道萧夫人高兴不高兴。毕竟尚主的荣耀,不是所有人都想要的。 方闲远被选为驸马后,方天德很识趣,很快为长子请封世子。但方闲远以后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了。虽然萧桐的几个儿子,这个长子名声最差,但到底都是风传,真实的情形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方家人自己最清楚。何况他如今也不过十七岁,只要方天德、萧桐夫妇悉心教导,日后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业。尚主却毁了这一切。 还不待杨雁回细细琢磨清楚萧桐此番感受,闵氏便在午饭时,叹了一声:“又该给秦家送鱼了。如今正是吃鲫鱼的好时候,他们家打发人来说了,想要送些新鲜的鲫鱼。” 杨崎和杨雁回父女两个几乎是异口同声:“以后不送了吧。” 杨雁回话音落下,不由看了爹一眼,心说爹爹真是英明神武啊。别看镇日里很少过问家里的事,心里头明白得很。况且他们夫妻一心,娘只怕也没瞒过他什么。 杨雁回现在怕的是,苏慧男那里还有什么阴招在等着杨家。安全起见,近期最好不要跟秦家有牵扯。 她最初想的是,无论如何一定要跟秦家一直有联系,这样才容易等到机会。如今却只想着躲开苏慧男和秦芳极有可能的报复。 杨崎对妻子道:“我怎么觉得自打去年到现在,往秦家送鱼就没沾过几回好事。看着像是挣了好些钱,又得了赏,实则总叫人心里不安。去年那老太太叫你绣花,我便不愿意。” 闵氏道:“便是以后不去了,也总该去跟他们家说一声才好。” 杨雁回忙道:“娘,我也去。我想见姨妈了。” 闵氏叹气:“哪一回少了你?” 因秦家近来打发了许多下人去庄子上,府里人口锐减,别院里连往常三成的人口都不到。所以,此次闵氏也不过送去了几十斤鲫鱼。又带着女儿求见老太太和太太,得到允准后,便进入了秦家人新近栖居的这所新宅子。 其实这座宅子并不小,造得也能称得上精致豪奢,只是跟原来的秦家一比,便好似麻雀比凤凰了。如今葛倩容和罗氏在一处住,两间尚算宽敞的卧房,一间客厅,两个杂物房,一个小院,便是她们的住处了。 苏慧男和其余三个姨娘住在一处。秦英和英大奶奶住一处。秦蓉和秦菁又住在一处。这种情形下,秦明杰多歇在书房里。 各个房里的丫头妈妈婆子们,如今统统住在后头的鹿顶内。小厮们都住在外院一排厢房里。 亭台楼阁,石泉林木,统统不见了,像是个常见的家底殷实三世同堂的人家。只是家里的下人和姨娘略多了些。 唉。杨雁回走在院里,心中感叹,都是因了自己的杰作,才给了秦家主子们日日相见的好机会啊。现在各个主子一出自己的小院,其余几个主子的小楼、小院,挨得紧紧的呢。 以后秦明杰想找苏姨娘了,还可以顺道见见她的另外三位姨娘。想见太太了,必须得先见老太太。每次给嫡母请个安,便是没打算见太太,夫妻也要先碰个头。不过秦明杰近来只怕并未有过不想见太太的时候。是以,对他而言,这里只怕还远不如老宅的荣禧堂。那时候,太太好歹独居几间厢房。他们夫妻还有个独处的时候。 因老太太今日不在,说是入寺拜佛,为秦家消灾解难去了,是以,只有葛倩容见了闵氏母女。 听明闵氏母女的来意后,葛倩容便笑道:“我并不管家,先前便没管过,如今就更不管了。” 杨雁回不由瞧了一眼她的肚子。葛倩容身材纤瘦,如今还不显肚子。不过这意思很明显了,她如今只管安胎,别的事一概靠后。 只听葛倩容又笑道:“杨太太莫不是担心,因为绿萍之事得罪了秦夫人。所以,也就不愿再与秦夫人的娘家有牵连吧?” 葛倩容这么直白的说辞,倒是出乎闵氏意料,闵氏便也直言道:“实不相瞒,有这个意思。那秦夫人在距我们村子不远的运河边上,购置了一所新宅子。我瞧着,只怕不比秦家现在这所宅子小。” 葛倩容道:“若你们不送鱼了,苏姨娘势必要换人家。我们府里吃惯了你们的鱼虾,若猛地换了人家,我还真怕不习惯。” 入口的东西十分紧要。万一苏慧男做些手脚,葛倩容的肚子能不能保得住,难说得很。杨家的鱼虾这么多年都没问题,葛倩容自然放心得过。尤其如今,杨家还跟苏氏母女结了梁子,她自然更放心杨家的鱼了。杨家不会吃饱了撑的,帮着苏氏母女来对付她这个正头太太的。何况杨雁回分明一直在帮她。 闵氏听了葛倩容的话,也有些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了,但面上仍有些迟疑。 葛倩容只是微微一笑,对她道:“杨太太,你放心!我这肚子,我们老太太也上心得很。” 她上回宁可自己丢人,也要先安置好老太太。明明肚子不大,腿脚灵便,却要搀着一个老人家走。老太太待她,便更没说得了。况且天下的婆媳,除了那亲上加亲的,多是没有血缘的。就算秦明杰是老太太所出,老太太和自己的儿媳,也不大可能有血缘。所以血缘这一层,并不是她和老太太之间的大妨碍。 既老太太能真心待她好,自然也就更尽心的保护她顺利生产。有她和老太太撑腰,苏氏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崔姨妈也在场,忙劝闵氏道:“妹子,难道还要我们太太求你不成?” 闵氏忙点头应了:“既是太太说了,我们继续往府里送鱼便是。” 葛倩容这才微笑颔首。忽又瞥一眼杨雁回,笑道:“这是要抽条长个了吧?我怎么瞧着,比上回见你,高了好些?” 杨雁回便笑道:“就算是抽条长个了,也没这么快呀!秦太太,上回受了您的礼,我还未曾道谢呢。今儿个特特来道谢来了。” 葛倩容却看了一眼崔妈妈,道:“是我该谢你才是,崔妈妈都跟我说过了的,你给我举荐的人很好,崔妈妈服侍得极好,人又极体贴忠心。”除了这些,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个崔妈妈,竟然是绿萍的姨妈。而绿萍,竟然是侯府贵妾。这母女两个,想来知道不少苏慧男母女的隐私丑事。待到时机成熟,崔妈妈势必还会帮她的大忙! 崔姨妈忙道:“太太折煞我了,这些都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 闵氏母女得了葛倩容的话,暂时也不好再提不送鱼的事,只得先告辞回家。 待她们二人走了,葛倩容方对崔姨妈道:“这位杨姑娘,真是越看越有趣。”虽然杨雁回今日的表现很正常,没有再表现出什么“有趣”的地方。 崔姨妈便笑道:“太太不知道,我这个妹子养女儿和别人家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葛倩容笑问。 崔姨妈道:“市井人家养女儿,有三种养法。一种呢,便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教她读书知礼、女红针黹、织布洒扫,这便没什么稀奇的了。还有一种,便很气人了。常有那些下作人家,生了女儿便不喜,总是苛待女儿。把个娇娇的姑娘,从小当下人使唤,吃穿用度一概不如家中的男孩儿,待大一些了,给女儿说人家时,也全不替女儿着想,只顾着自己收些彩礼钱。更有甚者,嫁女儿只是为了给儿子换亲。这还不是最丧尽天良的,有些没天良的人家,生了女儿直接溺死。甚至有些当妈的,自己都……舍得下手……哎……” 葛倩容又问道:“那第三种呢?” 崔姨妈笑意更浓:“第三种是最少见的,但也谈不上多稀罕。我原来在乡下时,便听有的老人说,生了女儿要娇养。是以,不管家里买得起买不起仆婢,都不让家中的女孩儿做洒扫煮饭之类的活计,种地、割草,那就更不让了。打女孩儿更是万万不准的。家里的活计,都是儿子、媳妇、孙子们的事。孙女呢,就只让她享福。说是这样养出来的女孩儿命好,在家就享福,将来嫁了人还是享福。从小在家就磋磨女孩儿的人家,将来嫁了人,也还是受气的命。” “在咱们这一带确实少见。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兴许别的地方,还真有这么教养女儿的。” 崔姨妈道:“我那个表妹自小就是这样被祖母护着长大的,坚决不许她娘指派给她一丁点粗活。还说,她们闵家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养女儿的。再后来,我表妹嫁入杨家,自然也是这样养雁回的。我这个外甥女,打小就是个淘气包,偏偏家里人又娇惯,从不管她。爹娘轻易不弹她一指甲,偏偏两个哥哥也疼她。别人家那些做哥哥的,出门都不爱带弟弟妹妹,嘴里还嫌三嫌四的,说弟妹是跟屁虫。她的两个哥哥出门偏喜欢带她。只要她一嚷着要跟了哥哥一起出去,包管不会丢她一个在家。她打小就跟村里的小子们一处耍。两个哥哥在村里的拳房练功,她也总跟了去,看那些男孩儿习武。直到后来又大一些了,家里才不叫她去了。幸而她的两个兄长,也不大去拳房了,每日里只用心读书,家里又给她买了小丫头,每日里陪着一处耍,她也就不嫌闷了。我表妹又是个俭省的人,只肯买了一个小丫头,不肯买小厮。是以,儿子身边是没有人跟着伺候的。雁回在家里的吃穿用度,也是独一份的,谁也比不了,倒把儿子都靠后了。” 葛倩容越听越觉有趣,笑道:“若天下父母都这般,天下的女儿,便要少受许多罪了。” 崔妈妈仍旧继续讲杨雁回的事,笑道:“还不止呢。我这个表妹,从小就教女儿读书认字,后来又送去学堂。雁回如今读的书,都跟她哥哥是一样的。女孩儿家常读的女论语之类的,她反倒没读过。” 葛倩容道:“多读书甚好。不过我瞧着那女孩儿胆子也太大了些,总是没个管教,只怕哪天要给家里招祸的。” 崔妈妈道:“她打小无法无天惯了的。我劝过我妹子,可她不听。还说孩子又没错。” “这话怎么说的?” 崔妈妈道:“我这个外甥女,生就一副爱打抱不平的性子。每每看见村里有年长的孩子,欺负那些小孩子。她也不管自己认不认得被欺负的小孩子,也不管那些大孩子有多少人,比她个头高多少,总是要上去管闲事。得亏她们家和里正交情好,她的哥哥又跟村里一个功夫极好的少年交情好,人家轻易也不敢怎么着她,所以就养成了这副性子。” 葛倩容更是好笑:“好了,崔妈妈的意思呢,我都听懂了。” 她一直奇怪杨雁回为何平白无故的帮她。崔妈妈婉转表示过,依着杨雁回的性子,很可能什么也不为,就是同情葛倩容的遭遇,兼之看不惯苏慧男总是迫害别人。 对于这个说法,葛倩容却半信半疑,而且疑的成分比较大一些。 现在崔妈妈说了这么一大车话,不想说到后头,还是在跟她说这个。看起来,崔妈妈自己反正是笃信自己的一番说辞,而且十分希望葛倩容也信。 葛倩容心说,倒也是,若是她总不能相信杨雁回,那自然也不会十分相信崔妈妈。也怪不得崔妈妈希望她能接受这个说法。 …… 闵氏母女回去后,将葛倩容的话告知了杨崎。杨崎也只得道:“既如此,咱们还是接着卖鱼给秦家。待寻了合适的时机,再断了这生意。还是要好聚好散才好。” 闵氏歇息一会后,便又去鱼塘了。 杨崎在炕上歪着眯了会,便叫道:“雁回,来接着跟爹说故事吧。” 杨雁回正在院子里剪盆景,闻言高声回道:“爹总说我的故事不好听。” “好听得很,你快来。” 杨雁回这才进去了,准备把自己新想的故事讲给爹听。 杨崎从炕上坐起来,道:“说完了故事,爹去后园……” 一句话未完,忽觉得头晕目眩,四肢酸软,接着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他身体时好时坏,但从未突然昏厥过。杨雁回吓了一跳,忙上前看他,叫道:“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第108章 苦闵氏无端遭人忌 杨雁回一面让何嫂子去叫闵氏回来,一面让于妈妈去叫大夫。她自己和秋吟在家照看杨崎。 杨雁回急得直问秋吟:“爹以前有没有这样过?” 秋吟摇头:“从没有过。” 两个人一面将煎过的药,又热了给杨崎喝,一面掐人中,却不见他有丝毫动静。 很快,庄山和夫妇来了。原来于妈妈叫大夫时,碰巧遇见他两口子打外头回来,便说了一声,他两个便忙忙的赶来看了。 庄山和夫妇也从未见过杨崎这般模样。 眼见得杨崎忽又微微蹙眉,手指虚按压小腹,明显是无甚力气所以按不动。 杨雁回以为他要醒了,正高兴着,杨崎忽然眉毛拧成一团,手也垂下去,又昏了。杨雁回看出来了,忍不住哭道:“我爹是肚子疼,他是被疼醒的,又疼晕了。到底怎么回事?”她忍不住趴在炕边,哀声哭求,“爹,你快醒来,大夫就要到了。” 秋吟忽然道:“我想起来了……鹂……鹂姑娘……也……也是……” 庄山和却注意到杨崎青紫的手指甲,只觉他病势来得太过迅猛,十分不对劲。听秋吟这么说,他厉声打断道:“不许胡说,我问你,你们家老爷今儿都吃什么了?” 秋吟被问的怔住了:“没……吃什么呀……都是以往吃惯了的。” “没有人拿外头的东西给他吃?” 秋吟忽然双眸圆睁:“莺姑娘拿来的水煎包……说是……她自己做的。知道老爷爱吃,就送来些。” 杨莺送的水煎包?杨雁回脑子里顿时一片乱腾腾的。听庄山和的意思,分明是她和娘离家后,爹被人下毒了。 庄山和又对身旁的妻子道:“我瞧着像是误服了雷公藤,你赶紧去弄些碳灰来,雁回,去端一碗碱水来,给你爹灌下去。秋吟,去煮绿豆汤。” 雁回等人忙听吩咐行事。 大夫来了之后,杨崎早已被洗胃催吐过了。大夫诊治后,又以银针反复测毒,所下结论竟和庄山和一模一样,道:“这是吃了雷公藤。” 杨雁回又惊又怒:“我爹老实厚道,待人和气,竟有人对他下此毒手!” 爹好端端在家休养身体,不会误服雷公藤。联想起秋吟的话,她忽想起杨岳来。这个混账东西,一直觊觎自己弟弟的家产,吞了一次不成,还想再吞一次。她和娘只顾担心秦芳那边了,却不防父亲的亲兄弟竟比外人下手还要快还要狠! 杨雁回又问大夫:“我爹没事了吧?” 大夫摇头叹息:“杨老爷素来身体不好,偏这雷公藤的毒性又极厉害。多亏庄里正见多识广,眼下杨老爷还能保住性命。只是再后面就说不好了。我开几服药,你煎后给他服下,若能撑过五天,便可性命无虞。” 杨雁回闻言,心头如遭巨石重击,手足俱凉,惊惧无比。 秋吟连忙去灶间,很快端了一个白瓷盘子出来,上头搁着三个小巧玲珑的水煎包,对杨雁回道:“姑娘,这就是下午晌莺姑娘送来的水煎包。原本送来的不多,老爷往常定能吃完的,可今儿个下午晌,老爷无甚胃口,便没吃几个,还剩了三个。” 杨雁回忙端过盘子,去看那老大夫。大夫开了药方,于妈妈接了过来,道:“我去拿药。” 老大夫又接过盘子,搁在一旁的小几上,来回以银针测毒后,斩钉截铁道:“这水煎包里有毒!若这包子能毒死猪、狗,却毒不死羊、兔子、鱼,便是雷公藤之毒无误。” 杨雁回面色惨白,却颤声道:“秋吟,将这水煎包收好……这是那起子歹人投毒的证物!咱们报官后,让官府再来查看这几个包子!” 秋吟忙端了盘子,出了杨崎的屋子,来到杨雁回屋里,将包子收入橱柜锁了。 杨雁回揉着手里的帕子,又急又怕又焦躁,面上泪落如珠。一时又想起闵氏来,不由道:“娘怎么还不回来?!” 庄山和面色青红不定,却是被气得。他忽然一掌击在桌案上:“杨莺那个孩子,做不出下毒的事!杨岳这个畜生,他怎么不早点去死!鹂丫头在天有灵,就该收了这两口子去。” 外头忽闻何嫂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姑娘,不好了,太太……太太出事了!” 杨雁回一把掀开帘子,冲了出去,就见何嫂子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外头跑过来。杨雁回忙问:“我娘怎么了?” 庄山和也匆匆跟了出去。 何嫂子满面惊惶,道:“太太……太太让人……快让人拿住了,说她与人通奸,要扭送到官府去!” “什么?!”杨雁回闻言,满面惊骇。 何嫂子又道:“好些人都看到了!” 杨雁回喃喃:“好些人看到了……什么意思……” 何嫂子仍旧急急道:“太太不肯跟了那些人去,死活不离鱼塘的草屋,鱼塘这会子人手少,眼看要顶不住了!我是好容易瞅准了机会,才逃回来报信的!” 杨雁回整个人都在发抖,是怕也是怒!怕爹娘出事,更恨杨岳两口子怎么不去下地狱! 爹娘感情那么好,娘又是个行止端庄,规矩本分的人,怎么可能与人通奸?这分明是杨岳设下的毒计。趁着大哥二哥不在,先毒死爹,再以娘犯奸为由,将她赶出杨家。家里遭此变故,大哥二哥在父亲孝期是不能参加科举考取功名的。便是过了孝期,有那么个娘,他们只怕也不能考功名做官了。如此一来,杨家就要换杨岳夫妇做主了! 其实杨岳夫妇是做梦。便是爹娘真有个好歹,她们兄妹三个,就是拼死也要弄死这两个贱人。只是这对夫妇若是心思通透,能想明白这茬,也不会干这样又毒又蠢的事了!怕是他们只会想,大哥二哥便是考下来功名,也没他们多少好处,还是直接霸占了二房的家业更好!这两口子为了钱,黑了心,烂了肝,昏了头了! 只是……送毒包子给爹吃的,为何会是杨莺呢?她是不知道包子被下了毒,还是被爹娘吓唬了几句,就……同流合污了? 杨雁回来不及细想,便跟何嫂子出了门,又问道:“娘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庄山和忙吩咐道:“秋吟,你去找小焦和焦师父,就说我请。绝不能让你们太太被扭送到官府去!” 这是通奸案。若真扭送去了官府,万一那穆知县认定了弟妹通奸,便是弟妹不认,穆知县恼她不肯从实招供,依旧可施以杖刑。依照《大康律》,犯了奸罪的妇女,是要当众裸杖的。 秋吟答应一声,连忙去了。庄伯母忙对老公道:“我照顾杨兄弟,这里有我,你去救弟妹,万万不能让她给人带走。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到底要干什么?” 杨雁回等三人一边赶往鱼塘去,何嫂子一边将方才所见之事一五一十道出。 原来,何嫂正往鱼塘处去时,正遇上杜丰收和杜清生父子两个,带着几个伙计,也往鱼塘去。 因瞧见她,杜丰收还上来搭讪道:“是杨家新请去做工的何嫂吧?我们也正要往杨家的鱼塘去呢。都说他家的鱼好吃,我去买些鱼苗。” 何嫂子一介女流,不好与他个素昧平生的男子搭话,心下只奇怪这人是怎么认得自己的,口中却不敢答言,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杜丰收等人便在后面快走几步,紧紧跟着她。这么一来,路上有青梅村人竟误以为杜家人要为非作歹,也跟了上去。还有人喊着,“杜丰收,杜清生,你们狗爷俩是要干啥?” 杜丰收只说是要去杨家鱼塘。那些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的男男女女只是不信,好几个跟了过去,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众人到了鱼塘后,却不见怪老头等人,只有那大黄狗冲着众人狂吠。 杜丰收只说了一声:“人呢?没人在此,我如何买鱼苗?” 他说着,伸手推开了草屋的木门,只见里头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赫然躺着闵氏,和她常使的伙计崔三。二人皆是衣衫凌乱,阖眼睡着,两具身躯紧紧挨着。那不堪入目的场景,一瞧便知她二人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杜清生唬得魂飞魄散,一边跳脚飞奔离去,一边嚷嚷道:“不得了啦,杨二郎的老婆跟伙计通奸呀!大家伙快去报官来拿奸夫淫妇啊!” 直嚷得左近有经过的人又来瞧! 何嫂见此情形,先头也是吓得一阵脚软,跌倒在地。 青梅村人皆是又羞又惊又怒。甚至已有人骂道:“咱们村里竟出了这样的妇人,真是丢人败兴!”又有人道:“怪不得她家里那么多伙计,她却常使这个呢。” 何嫂情知不对劲,勉力撑着身子起来,喝住要闯将进去的杜家人道:“光天化日,你们敢轻薄良家妇人不成?”她自己则忙进去唤醒闵氏。 闵氏被叫醒后,原本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待瞧见身旁睡着崔三后,直接吓得从床上滚落下来。 门外的人早按捺不住了,嚷着要扭送闵氏和崔三去见官! 闵氏这才清醒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到小屋一角,摘下挂在墙上的镰刀护在胸前,扬言谁敢过来,她就先砍死谁再自尽。 可怜崔三在睡梦中被人拎起来,要押往县衙去。崔三清醒后,还不待挣扎,已被人绑了,扭送去见官。 看守鱼塘的怪老头老张和另一个伙计,这时候才急急忙忙赶了过来。青梅村人揪住他们问去哪里了。他三人异口同声,说是太太来时,忽有个没见过的陌生客人过来,出五十两银子,买数桶鲫鱼,要即刻送到某某处去。太太便留下来看鱼塘,着他三人去送鱼。他们三人去了对方所报地址后,左等右等不见人,只好留下一个伙计看着,先回来了两个。 杜丰收只是冷笑,道:“我看是杨太太故意使花招支开你们三人。她好与人行苟且之事!” 闵氏头发散乱,怒骂道:“姓杜的,你先前干的黑心事,当谁不知道呢?我男人是个软心肠,放了你一马,不想你是个喂不饱的豺狼,养不熟的毒舌,转头你就来算计我们家!好端端的,你怎会来此?还要插手我们杨家的事?给我滚!你敢再放一个屁,再往前一步,你看我敢不敢劈死你!” 何嫂眼见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便寻了空隙,悄悄溜出来,跑回杨家来求助。 杨雁回听到这些事,已是怒不可遏。还不待她骂出声来,身侧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又忽然顿住,焦云尚已过来了。 杨雁回面上一喜:“焦大哥,你要救救我娘,将那群坏蛋赶走!” 焦云尚道:“我自会将婶子救出来,那鱼塘现在只怕早乱作一团了,你别去了,没得平白吃亏。” 杨雁回急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快些去鱼塘才是。” 庄山和回头,瞧见后头不远处的焦师父,心下这才略略定了些。今儿个让杜家那起子混账东西好好吃些皮肉之苦才好! …… 于妈妈抓药回来后,忙起火煎药。庄伯母只是苦苦留着老大夫不叫走,还说给多少诊金都无妨,只是要多守着些病人,以防他身子出现什么变故,也好及时施救才好。 这边正乱哄哄的,杨岳夫妻两个忽然来了。 杨岳一进街门便嚷道:“二弟,你还不出去瞧瞧。你媳妇偷人,满村的人都去鱼塘瞧热闹去了!” 一边嚷着,便进了屋。看到杨崎这般情形,一脸惊愕,忙问大夫怎么了。 老大夫道:“不知是哪个丧天良的,给这么老实巴交的人投毒!” 杨岳一拍大腿,对身后的周氏道:“这下就对上了,一定是闵素贞这贱妇偷汉子,便想药死我兄弟。快,快去报官!” 庄伯母气得浑身发颤,哆嗦着手,指着杨岳:“你……你……你会遭报应……”   ☆、第109章 各方插手剑拔弩张 一顶八人轿子抬进了运河边上一所大宅,轿子后台跟着两辆青油车,车后头跟着几个男随从。 青油车到大门前后,便停了下来,里头下来几位穿红着绿,满头珠翠的女孩儿和妈妈。 宅子里的仆人早已悉数出来,躬身侍立两侧,恭候这位初次见面的主子。 轿子在前院正中落下,两个婆子扶了秦芳从轿子里下来。两旁下人忙行礼问安。 秦芳瞧也不瞧一眼,被人一路扶着到厅中上首坐了。一个管事妈妈这才上前,将一个名册递给她,又叫了这些新买的仆婢们,一个一个过来,让主子对对年貌岁数。 秦芳素来不爱读书,多少有趣的诗词曲本都看不下去,何况那些更无聊的账册、名册之类了。 她翻了两页,只觉头疼,一眼不想多看,便只往旁边一递:“绿萍……哦,崔姨娘,你来。” 绿萍忙接过来,按照名册上所载,一个个叫了人进来:“花明月。”“柳兰青。”“季爱莲。” 众人听见叫自己的名字后,进去给秦芳磕了头,又依次出来。 “宋大鹏。” 半晌无人进来,绿萍又叫:“宋大鹏!” 管事妈妈忙出去,呵斥道:“宋大鹏人呢?” 底下有人战战兢兢回道:“宋大鹏和田庆都不在。小的们也不知他两个去哪里了,本来在田里干完活后,就该回来的。” 秦芳不耐烦道:“行了,先不管那两个不在的,崔姨娘,你接着念。”她好容易才有机会出来一次,先把该办的正事办完了,再处置这两个四处乱跑的狗奴才不迟。 绿萍只得继续念花名册。 待名册上的人名都念完了,管事妈妈又向院中道:“夫人有话教导你们,你们需字字句句都听到心里去。” 一众仆婢齐声应了。秦芳这才起身,来到厅门处,睥睨一干生死皆捏在她手心里的仆婢。才要开口,忽闻外头拍门声。 她来此训诫仆婢,前后大门都是关好了的,这会子有人拍门,想来是那两个野到外面去玩的仆婢回来了。此处规矩如此差,秦芳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对管事妈妈道:“若是那两个不守规矩的回来了,即刻叫他们过来回话。若是做了什么不守规矩的事,我这里可容不下。” 一众仆婢更是噤若寒蝉。他们均是第一次见贵妇,只觉这位秦夫人果然是贵气逼人,甚有威严。 不消片刻,便来了两个男仆,垂首快步过来,投也不敢抬便跪在了厅外十米开外的地方。 管事妈妈呵斥道:“从地里下工后,不知道回来,竟敢野到外头去。来呀,先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再来回话。” 两个男仆吓得只是磕头,却连求饶的话也不敢说。 秦芳却道:“等等。”又转而去瞧一个管事的,道,“成庄头,你是怎么管人的?出了这样的事,你便没责任么?” 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的中年男人立刻出列,跪下请罪不迭,又斥责那宋大鹏和田庆道:“你们两个做什么去了?” 那个叫宋大鹏的男仆回道:“不敢欺瞒夫人和成爷爷,小的两个原本是想去河里捞些鲜鱼。不想却看到附近村里一场热闹,便……多耽搁了会儿。小的两个知错了。” 田庆这会才有了胆子,忽然大声道:“小的们也不只是为了瞧热闹。夫人,小的们是瞧见了往威远侯府送鱼的那个姓杜的。小的因缘际会,见过这姓杜的,还是成庄头指个小的看的,说那姓杜的是专往侯府送鱼的。小的心里奇怪你姓杜的在作甚,这才多瞧了会儿。” 这下秦芳立刻有了兴致:“哦?那姓杜的在做什么,也能引得你们去瞧热闹?” 田庆回道:“那姓杜的带了雇工,正在青梅村的鱼塘闹事。” 绿萍闻言,面上一惊,登时忘记身份,忙道:“你看到什么,细细说来。” …… 杨雁回等人赶到鱼塘时,闵氏已被人扭了出来。杜家一个雇工被砍伤了手背,血流不止,闵氏一介女流,纵然镰刀在手,也敌不过这么多壮汉! 焦云尚自然也不跟这帮欺负女流之辈的人客气,还不等对方警醒起来,便上前三拳两脚解决完了杜家的雇工。 杨雁回忙扑到娘怀里,紧紧搂住,似乎生怕她再被人抓走——事情比她想得要复杂。想整垮她们家的,可不只有杨岳,想必他和杜家的人联起手来要整垮弟弟。 杜家的背后又有罗朝霞。只是不知道,这事罗朝霞有没有参与此事。可是罗朝霞与杨家无仇无怨,最初她们罗家看上杨家这块跳板,便整了无辜的杨家。杨家人虽生气,却也成全她,将她送入侯府为贵妾了。后来罗家灭门的事,一概与杨家无关! 杨岳此时匆匆赶来,指着闵氏骂道:“贱妇,你竟敢与人通奸,又下毒杀害我弟弟!” 闵氏惊愕至极,忙问雁回:“你爹怎么了?” 杨雁回却怒向杨岳道:“我爹分明是吃了你们家送来的水煎包才会中毒。只有你这种丧心病狂的疯子,才会给自己的弟弟吃雷公藤。我看你和杜家是合起伙来整自己的亲弟弟。你想毒死我爹,再冤枉我娘,你不安好心!” 杨岳大怒,上前扬手去掴杨雁回,却被庄山和一把拦下:“混账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敢还闹事!” 杨岳却道:“都是闵氏这贱妇,才将雁回教得这般放诞无礼!对长辈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还敢诬赖我要毒死亲弟。等官府来了,查明案情,自会依律处置这贱妇!” 杨雁回只管对闵氏道:“娘,咱们别理他,他已经疯了。咱们先回去照顾爹,等官府的人来了,看官府是锁了谁去。” 闵氏却好似没听见他们在争吵什么,只觉脑子里一片混乱:“雷……雷公藤……你爹他……雁回……你爹……” 杨雁回见闵氏几要昏过去一般,忙道:“爹福大命大,绝不会有事。幸好庄大伯看出来爹是误服了毒草,早早施救,爹爹性命无虞。” 闵氏这才稍稍安心,定定神,又急急向庄山和道:“我是被人敲晕过去的,我是冤枉的。”又转头看围观众人,大声辩白道,“咱们都在一个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们难道看不出来,我真是冤枉的。他们杜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们难道不清楚?如今反要信了他留各庄一户狼心狗肺的人家,来冤枉我么?” 青梅村一众村民,由初始的震惊、愤怒,渐渐有些冷静下来,不少人开始转而相信闵氏。 杜丰收哪里容得她们走,怒道:“杨闵氏,你白日与人通奸,分明已被众人捉奸在床,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若真是冤枉的,何必怕见官?竟然行凶伤我雇工!还找了这么个半大小子,打伤我的雇工,企图逃脱!” 杜清生笑得意味不明,道:“爹,那半大小子是杨姑娘自寻的情郎,可不处处帮着她么!儿子早听青梅村的几个知交说了,这焦云尚行事,处处护着那杨雁回。这要不是一对有情人,却又是什么?说起来,杨姑娘年纪虽不大,勉勉强强也可出嫁的。要儿子说,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 焦云尚大怒,一腿扫过去,杜清生眼见得他一脚踢来,却硬是躲不开,被硬生生踹飞了出去。焦云尚犹不解气,仍旧怒道:“杜清生,你满脑子满心眼子,想的全是些下作玩意。未免你日后作恶,我今日便帮你绝了后患。”言罢,竟一脚踩向杜清生命根子,似是要生生废了这个!贱人! 幸好焦师父也赶来了,忙喝住道:“住手!” 杜丰收正恨自己腿脚慢,本以为阻拦不及了,连倒地后再无法起身的杜清生都绝望的睁大了双目,满面惊骇,以为自己今日真要废了。 不想焦师父及时喝住了焦云尚,焦云尚一只脚便生生定在了半空。 杜清生双眼圆睁,一眨不眨,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了。他看着焦云尚那只脚丫一点一点挪去,刚长出一口气,焦云尚的脚忽又剁了下来,只是恢复了一丝理智的焦云尚,并不是一脚踩在杜清生命根上,不过是一脚重重踩在了他膝盖上! “啊——!”杜清生的惨叫声传出老远。 杜丰收只觉这一脚仿佛踩在自己身上一般,怒喝道:“焦云尚,老子跟你拼了,你和杨雁回这小娼妇,老子拿定了,非扭送你们和那杨闵氏一道去见官。看你们还敢败坏丘城县的风气!” …… 云泽云浩远远瞧着这一切,片刻后,悄悄退出人群。 本是来拿鱼,却看到这样一幕。 云浩道:“怎么办呢?我瞧着杨姑娘家很麻烦。” 云泽道:“咱们得想办法找俞大哥来。” 云浩道:“废话,我也知道俞大哥一定有办法。可这一向只有他来看咱们,咱们从不知道他的事,连他住哪里都不知道。怎么找?” …… 秦芳听完了两个男仆的话,不由轻声冷笑:“杨闵氏竟也有今天。” 绿萍急道:“夫人,求夫人开恩做主,让我去表姨家探亲一日。一日便好。” 秦芳却好整以暇坐到太师椅上,悠闲品茗,只一双黑眸闪烁不定,片刻后,她便拿定了主意,道:“这样热闹精彩的一场大戏,我都忍不住要亲自上阵演一演了。” 绿萍一惊:“夫人要做什么?” …… 鱼塘边,因了焦云尚和焦师父的出现,杜家的雇工不敢再仗着人多势众力气大便横行无忌。杨雁回也不理杜丰收那满嘴胡话,只是扶了闵氏要走,又劝道:“娘不必跟这起子小人置气。让他胡说去,早晚他害别人家闺女的事,报应在他自己儿女身上。” 只是,杨雁回没想到,官差来的居然如此之快。还不待她和闵氏离去,一行衙役来此,直接将一众人等全数拦下,并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   ☆、第110章 斗官差雁回誓护母 秦芳的大宅,今儿忽也变得极不太平。 原本秦芳这一出闹得突然,不声不响的来视察,仆婢们自是有些忐忑。万一不小心惹了主子不快,倘若主子是个好性的,那万事好商量,倘若主子是个厉害的,那要打要卖就说不好了。 眼瞅着这位女主子是个省事的。虽说他们初初接触高门贵妇,被这阵势唬住了,但是很明显,主子眼里,压根没有他们。点个花名册,叫进去随意问两声话,也就放出来了,想来过后也就丢开了。不过是来立立威。 便是出了宋大鹏和田庆这么两个倒霉蛋,被田庆那么一解释,眼瞅着秦夫人脸色便好看多了,众人都以为无甚大事了。 谁知道大事还在后头———也不知道秦夫人身边那个小妾崔姨娘是发了什么疯,和秦夫人说了几句话后,脸色就一直不对。 秦夫人差了个人出去后,她当下便给秦夫人跪下了。 秦夫人理也没理,鼻孔里冷哼一声,便去后头歇息了,管事妈妈便叫他们都散了。只剩那个可怜兮兮的崔姨娘还在厅中跪着。 这崔姨娘,她可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姨娘。跪也不好好跪,没一会她就起来了。 宅子里的下人们摸不清情况,也不敢随意过问。虽说有夫人在,她一个小妾威风不起来。可到底也是侯爷的妾,他们哪里敢惹呢?当然,如果夫人示意他们不许让这个小妾好过,那便一切另说,毕竟他们是夫人的人。但夫人显然没这个意思呀! 崔姨娘在厅中坐了片刻,便起身走向院子里。前院里地方不算小,还栽种了好些花木,今年天暖得快,如今这时节,已有杏花开了。那梅花虽开得不如往常好了,但也稀稀疏疏有几朵。 崔姨娘便从花圃里摸出一把大剪子来,开始剪花枝,一路剪到距离大门较近的地方,瞅着四下的人虽有偷瞧她的,却也有只管眼前活计,其余一概不理的。反正这些人都不在她身侧,这么好的机会,她怎能放过?丢下手中花枝,迈步往大门处冲了过去。 守门的几个汉子眼见得是姨娘,拦也不敢拦,放也不能放。崔姨娘手里的剪到很不客气的往守门的人身上招呼了过去,吓得几个人齐齐闪开,崔姨娘推开小门———跑了。 秦夫人还在休息,忽闻外头吵嚷,十分不悦,忙问是何事,听闻是小妾跑了,火冒三丈,命管事妈妈安排人手,将绿萍抓回来。听闻跑的方向是青梅村,还道:“想来是跑去杨家鱼塘了,快去将人抓回来!咱们方家的姨娘,岂能这般抛头露面?事情传了出去,不独她要丢人挨罚,我面上也无光!” 管事妈妈领命而去,命成庄头挑几个健壮的男人,去杨家鱼塘将绿萍抓回来。 成庄头便叫了宋大鹏和田庆,说是给他们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另又叫了几个人,急匆匆前往青梅村杨家鱼塘,抓崔姨娘去了。 眼见得追绿萍的人也走了,秦芳仍是大怒不止,气得在屋里连砸几个花瓶,直砸得满屋里到处都是碎瓷片,这才罢手了! 她不过是想着,那穆知县出了名的重视教化,凡有惹出风化案的人,倘若犯在他手里,那下场别提多惨了。连她这样的深宅贵妇,都听闻过两起穆知县处置的风化案。因此,便打发了个心腹小厮,去跟穆知县知会一声,就说这杨闵氏平日里便极不守规矩,还敢在侯府撒泼,惹得老夫人和侯爷极为不快,如今听闻她竟然与人通奸,穆知县便该好好审一审这杨闵氏。 她料定那穆知县也是不会去找老夫人和侯爷对证的。只怕他做了这些后,还以为能帮侯府出了一口气呢。 她在方家这么些日子,别的虽没学会多少,但这一招学的极快。连侯府的豪奴都敢依仗着主人的威势这么干!守点规矩,又得宠的,也有直接求到主子面前去的。反倒是她这个正经侯夫人,还是第一次狐假虎威,仗势逼人! 那绿萍听了她吩咐小厮的话,吓得跪下来苦苦哀求,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心中却越发的又恨又怒,怪不得这贱婢能勾引到霍志贤!勾引了侯爷,又要装什么清高,天天在她面前装可怜卖乖,明明已分了一处院子,还是一天到晚跟个丫头一样伺候她,要么睡在她那拔步床的脚踏上,要么就睡在外屋的榻上。除非霍志贤哪天在她那里过夜,这臭丫头便就似无事人一般,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哼,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一个丫头罢了,心比天高,摆这副样子给谁看?要不是因为她知道那么多事,如今侍奉她依旧小心周到,她才不会再要这个贱婢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早早将她放出去嫁人。不想如今到真应了那句签文——放虎归山却是福! 秦芳在心里将绿萍母女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又对管事妈妈道:“传令下去,今日之事,谁也不许传出去,否则,即刻打死!”这些人的生死都攥在她的手心里,跟侯府那边没什么牵扯,想来也不敢不听她的。 管事妈妈忙听命而行。 比秦芳别院更不太平的,只怕就是青梅村杨家鱼塘这里了。 有焦云尚多管闲事,杜家父子和杜家的雇工,谁也不敢随意放肆。很快,焦师父拳房里的少年们也都来了个七七八八。焦云尚是这群孩子中的孩子王,老大都来了,小弟自然也要来帮忙的。 但现在比杜家一伙雇工更难惹的,是由周氏引路,领到此处的县衙官差。 这群如狼似虎的皂隶,听闻有人与家中雇工伙计通奸,为了能和雇工长相厮守,不惜毒死丈夫,便气势汹汹的来拿人了! 若真让这群人将闵氏抓到县衙,再让穆知县这么个本事不大,连杨雁回的小计策都能让他中招,却偏偏古板严厉极重教化的父母官来审理此案,闵氏便要吃大苦头了。 青梅村诸多相信闵氏的人,纷纷上前阻住官差去路,死活不让他们拿人! 为首的官差大怒,厉声喝道:“你们这群刁民,是要造反不成?” 他竟说,谁再敢拦他拿人,便是要造反。这罪名太大,村民们无人担得起,面上皆添了几分惧色,只有那几个拳房的少年,因初生牛犊不怕虎,仍是面无惧色。 杨雁回好笑道:“这位差爷说的就不对了。你说丘城县有人造反,只怕穆知县还不肯答应哩。” 为首皂隶瞧了一眼躲在人群后头,紧紧扶着闵氏的少女,冷笑连连:“青梅村果然民风剽悍,闺中幼女也敢如此放肆!” 杨雁回忽又问道:“这位差爷要拿人,可有凭据?恐怕不是穆知县谴你来此的吧?纵然从事发那一刻起,便有人快马加鞭去县衙报官,这会子,只怕也才进了县城没一会。” 为首官差喝道:“好放肆的臭丫头!衙门办事,你也敢管!我今日便连你一同拿了问罪!” “没有知县手谕,你凭什么拿人?就凭别人随便几句话不成?那好,这位差爷听着,我今日也要报官。我要告这个人,他毒杀亲弟,诬陷弟媳!”她忽然手指杨岳,看向他时,眸中恨意,如利剑劈面。 “臭丫头!”杨岳抬手又要揍她,这次却是被焦云尚拦住了。焦云尚对他可就不客气了,看似只是轻轻捏住了他手腕,但众人若侧耳倾听,绝对能听到那手骨碎裂的声音。只是这会场面混乱,无人听到罢了。 “啊——呃——”杨岳疼得大叫,脑门上登时出了密密匝匝一层汗,脸色青白难看。 周氏不由嘶喊道:“焦云尚,你放开,放开!” 焦云尚却道:“我看杨大娘还是先说清楚,你老人家是平地生出了飞毛腿么,竟然这么快就将官差带来了。若是说不清楚,我可……”说着,手上用力,杨岳不由痛得又是连声叫,浑身的力气却好似被这剧痛都给抽了去,一丝丝也使不出来,更别提反抗焦云尚了。 周氏忙道:“今儿个是镇上贾大爷的寿辰,往年牛捕头都会过去给贾大爷拜寿,我……我是去那里报官的。” 原来是这样。杨雁回冷笑:“你们两口子为了谋夺弟弟家产,竟如此精心谋划,连怎样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衙役来抓人,都算计过了。这位牛捕头听闻我们家也算得上是殷实小户,自然也愿意来拿人的。”到时候,杨家人为了让闵氏少受些苦,自然要贿赂他。那些官差皂隶的惯用伎俩罢了。 牛捕头闻言大怒:“死丫头,你这是何意?” 杨雁回却不回他的话,只是又冷笑对杨岳道:“想必大伯也知道,县衙的那位高主簿,与我大哥是忘年交。若直接去县衙报官,拖的时间一久,不但村里这边容易生变,县衙那边若有高主簿向各位衙役求情,他们对我娘,自然会礼遇客气得多。” 牛捕头不由冷笑:“我还当你们背后有什么大人物,却原来不过是个小小主簿,也敢抬出来吓人。”听起来,很不屑这个高主簿,只差二人间还有过节。 杨岳已是疼得受不了,哪里还有心思辩解,何况杨雁回说的也差不离,只差没说中这牛捕头还跟高主簿有过节,若高主簿求情只怕更坏事来了。他只是苦求道:“焦师父,焦师父,你快管管云尚,我这手要被你儿子捏废了。” 焦师父自然也怕儿子真把人弄出个残疾来,再惹一身麻烦便糟了,因而道:“云尚,适可而止。” 焦云尚这才松手:“去!” 杨岳身子猛的失控,身子登登后退,跌倒在地,却无一人相扶。 杨雁回又对那牛捕头道:“高主簿纵然人品高洁,光风霁月,却不是我们杨家的靠山。我们杨家也不需要什么靠山。当朝忠烈侯、一品诰命夫人萧桐,赠我羊脂玉佩,后又以赤金项圈相赠。萧夫人既能帮我的干姊姊庄秀云说公道话,若我家有人含冤莫白,相信她更加不会袖手旁观!朝廷有这样明察秋毫的女侯在,想来这世上也会少几起冤案的。”她万万没想到,萧桐的名声都吓不住杨岳这个狗东西。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自己定要两眼一抹黑往死路上狂奔!   ☆、第111章 崔姨娘夺门救表姨 杨莺写完先生布置的功课后,便收好书本、笔墨,又去橱子里抱了一个木盒子出来,摆到桌案上,细细赏玩起来。这套玩偶原本是焦云尚送杨雁回的,杨雁回看她实在喜欢,前几日又转赠她了。杨莺起初因这是焦云尚送杨雁回的,不肯要,杨雁回却说无妨,还说自己不爱这些小玩意儿。杨莺这才肯收下,当下便喜得什么似的。 杨莺越看这套小玩偶越喜欢,忽又想起今儿个送去给二叔的那几只水煎包来。她今儿下学回来后,娘竟破天荒的调好了包子馅,专等着她来做水煎包了。往常都是她自己做所有活的。 既然娘想吃水煎包,她自然也是卷起袖子来就要做。娘却又叫她另去擀面条,说午饭吃面条。等下午晌饿了,再做些水煎包填肚子。 她心中虽奇怪,怎么娘今日要加餐呢?但也不敢多问什么。吃过午饭后不久,娘就交她去做水煎包。待做好了,忽想起二叔也喜欢吃,又想着雁回姐送了她一套这么有趣的玩偶,她还未曾还礼哩。她便小心翼翼问周氏,是否能装一些给二叔吃。 周氏瞅了一眼才做好的几个水煎包,便道:“那你趁热去送,剩下的我来做吧。” 杨莺觉得娘今天对自己真好。兴许是自己一直乖乖听娘的话,所以,娘总算能知道自己的好了。 杨莺高高兴兴将才出炉的水煎包给二叔送了去,心里想着,若是雁回姐在,便也能尝尝她的手艺了。临走之际,只听周氏还道:“路上不许偷吃。” 杨莺忙应了:“娘放心吧,说好了是给二叔的,再说这一共也没几个,我哪里就好意思偷吃了。” 给杨崎送了水煎包回来,杨莺发现,家里的水煎包已没了,想来是娘自己做好了,又被爹娘和兄长吃完了,哪怕有剩下的,也一个都没留给她。她已经习惯了只干活却吃不上一点肉星星,便也没问什么,默默做自己的活计去了。 现在这么一玩起布偶吧,她又想起那水煎包来,因家中只有杨鸣在,便问道:“哥,那水煎包你们是吃完了,还是有剩的?” 杨鸣在拳房打了一上午的拳,这会还觉得全身酸疼,在炕上躺着装死人,对妹妹的话爱答不理。 虽杨鸣不爱搭理杨莺,但也不打骂她。杨莺倒不甚怕杨鸣,又问:“若是收起来了,你告诉我收在哪了。怎么没在灶间?” 杨鸣听她又问起那几个入不得口的水煎包来,想起父母的奸计,再想想以后过好日子的,只怕就是自己了。杨雁回这个堂妹,别人千宠万爱,他就看不上,一个小妮子,镇日里嚣张跋扈的恨不能要骑到他这个大哥头上去呢。连杨鸿也不敢那么样对他!待她真犯在他手里,以后要靠他和爹娘接济才能过活了,他定要把先前受过的气都找补回来。还有杨鸿、杨鹤,做梦要考进士呢!杨家祖上八辈都是泥腿子,也就是爷爷运道好,挣下点家业。如今二叔又挣下这点子家业,还不赶紧花用了去享受,反倒让两个儿子天天读书。读书都是往外使银子的,哪有挣银子的?这两个败家子堂弟,花出银子去,也没尝到银子的好处。合该都给他拿去用了。 想想日后的好日子,杨鸣便只觉得身轻体健,腰背不酸不疼了。说起来,还是杨鸿这个王八犊子把他给坑了。害得他难得上一次牌桌,反倒要天天练拳、挨板子。 杨鸣从炕上下来,到了妹妹屋里,笑得着实邪乎:“不过就是个水煎包,亏你怪惦记着。往后你就能天天吃鸡腿了。” 杨莺只以为他说糊涂话,便道:“我见天连个鸡蛋也吃不着,还鸡腿呢。我不做那个梦。” 兄妹两个正说着,忽见庄秀云冲了进来,一连声叫着:“杨莺,你个作死的小娼妇,你给我出来!” 杨莺听见是庄秀云来了,正高兴着,却听庄秀云这么个温厚人,忽然拿这样的话作践她,一时怔住了。 庄秀云怒气冲冲进来,一把拉住她就往外走,边走边骂:“你黑了心肝么,敢拿下了毒的包子给你二叔吃。我往日倒没瞧出来,你竟有这么样的胆色。不亏是那样的爹妈教出来的女孩儿。” 杨莺听得又是惊惧,又是糊涂,因被庄秀云拉扯着,连带着步子都踉跄,急急问道:“我叔和我婶儿怎么了?” 庄秀云问道:“你真不知道?” 杨鸣上前,将杨莺扯过来,又敢庄秀云离开:“你才是个娼妇,让人休了还不知廉耻闹到公堂去。走走走,赶紧走,少来我们家骂街。” 庄秀云不理会杨鸣,只是看着杨莺,道:“小莺,你从生下来,过的那有限的几天好日子,就是养在你二婶身边时。你可不能没了良心,帮着别人谋害她。” 杨莺面色青红不定,忽然挣开杨鸣,跑出篱笆墙去,沿着黄土小路,一径狂奔,所去方向,正是杨崎家。 杨鸣喝道:“臭丫头,你给我回来!” 庄秀云先前也不知杨莺是被人蒙骗了,还是素来胆小怯弱,被爹娘兄长一番恐吓,就真的做了这样黑心烂肝的事。现在看她这番模样,倒不像是知情的。是了,她这么个小女孩,真让她故意送毒包子给人,她又如何能神态自若,不叫人生疑呢? 她忽又转头,死死盯着杨鸣,怒道:“你们竟也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叫她一个小女孩儿,亲手将下了毒的包子拿给她二叔吃!若小莺日后真有个好歹,也是你们一家子逼的。她日日当牛做马伺候你们仨臭虫,最后就落这么个下场,真是不公道。杨鸣,等你和你那不要脸的爹娘遭报应的那天,全青梅村都会喊一声好的!” …… 牛捕头万万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一户人家,不过是他挥挥手,就能抄得乱七八糟人仰马翻,还要送钱给他讨饶说好话的农户罢了,虽说家境尚算殷实,但也是小门小户,没有族人依傍,祖上也没出来过啥光宗耀祖的人物。却不料这胆大包天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一开口竟然是拿当朝二等侯爵、一品诰命夫人来压人。 他待要信她的话,却又觉匪夷所思。待不信她的话,可眼见得这村里无人笑话那丫头,显见得都是深信不疑的。倒是跟他来的一般皂隶各个好似听了笑话一边,嘲笑这丫头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两片嘴唇子一开一合,就能跟萧夫人攀上交情了! 众村民听了杨雁回的话,更是不怕了,一个个更是挺身上前,说什么也不叫一干皂隶将人带走。 杨岳只觉得这帮村民怎么就变得他不认识了呢?他可不记得自己结交过哪个村民竟然这么血性正义,甘愿冒险维护友邻,他平日净得一些白眼了。虽腕上还是一阵阵剧痛,他仍旧忍痛叫道:“你们都疯了么?竟敢为了这么一个□□得罪官差。再这么下去,要给青梅村招祸的!” 杨雁回冷笑:“我娘平日里广结善缘,所以乡亲们信他。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因为你没结过!还有你!”她又指向杜丰收,“我才不信今儿你们是碰巧来的。现在是我们家告状,差爷要拿人回去问话,也该是拿了杨岳和你们父子两个,你们定然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勾搭在一起害我们。当日你们杜家往我家鱼塘里投毒害我们,我们已经放你们一马了,既然你们变本加厉的害人,咱们就一起算算总账!那日你在我们家,可是当众承认过的,往我家鱼塘投毒的,就是你儿子杜清生!” 众村民都道:“对,我们作证!”“那一日,为了求饶,这父子两个丑态百出。当爹的叫儿子跪着哭求人家,还差点没当众把他那两瓣屁股打烂。转脸就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只怕是因着那一场打,反倒更记恨起人来了呢。” 一个村民忽大声道:“差爷今日若是来抓这杨岳和杜家父子的,我们绝不拦。他们平日做的那些恶事,我们都愿往县衙作证。” 闵氏瞧着众人,心中感慨万千,没想到不管往日里相熟不相熟的人家,这会都来护着她。 杜丰收眼见牛捕头被吓住了,便大声道:“你们杨家别乱吹牛,萧夫人岂是你们能结交的,还动不动搬出来吓人,也不嫌牙碜。” 杨雁回拨开人上前,用力一口浓痰啐道他面上去:“你不就是身后有个害得自家满门灭绝的贼婆娘撑腰?一个小妇罢了,你也当佛祖供着,真是丢尽了你们杜家祖宗十八代的脸面!改明儿今天这事传到杜太公耳朵里去,我看他还认不认你这个子孙,你们一大家子都等着被族谱除名吧!” 还不待杜丰收回过神来,杨雁回又指着他道:“我今日好叫父老乡亲,叔叔婶子、大爷大娘们知道知道,你们道这厮为何忽然又生起了贼胆,敢和人勾结起来,做这样丧尽天良的勾当?想来也有从留各庄那边听来过由头的。这贼忘八他借着威远侯小妾的势力,想横行乡里呢!” 罗朝霞算个什么东西。上回平白无故拉了杨家做脚踏板,她还没怎么着呢,她手底下的这帮蠢货,又想借着她来踩杨家。 牛捕头只觉得今番这情形着实诡异。闵氏一个打理家业的妇人,平日里也是指挥惯了雇工、家仆的,现在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躲在人后满面泪痕,一声无法言语。这杨家的女儿反倒厉害的什么似的,啐骂村夫,顶撞官差,一副天皇老子都不放眼里的架势。 他哪里知道,杨雁回也是硬撑起来的气势。闵氏已是连番受惊,又被人扣了污名,她再不拿出气势来,真由着闵氏被人带走了,那才真是倒了霉了。 闵氏待回过些许精神后,自也不会任由女儿一味逞强,便也大声替自己辩白道:“我的两个儿子,都要考童子试了。我做娘的,怎会这时候去害死他们亲爹,让他们考不成试,还要回家守孝。天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娘?我是被人冤枉的。差爷若真要拿人,也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只拿我一个,我们家现在也要打官司呢,一告杨岳图财害命,二告杜丰收投毒害人。待我回家看过了我男人,再请人写好了状子,自会去县衙喊冤。到时候,我和这群豺狼一起上公堂受审,看看害人的到底是哪个。还请差爷莫伤我友邻。” …… 秦家门上的人如今虽不如以往那么多那么有声势了,但威风不减,加之秦家人骤入小宅,门户反倒更严谨了。可是,依然有他们觉得不对劲,却仍能成功入内的客人————比如绿萍。 不对,现在不能直呼绿萍了,现在人家是侯府贵妾了。其实往常也不能直呼的,那时候她是二小姐的贴身丫头,真个就是副小姐,他们见了只敢叫姐姐。 可是侯府的姨娘,怎地也不见坐轿坐车,孤身一人,抛头露脸的,就来了秦家呢? 绿萍根本等不及他们往里头报,便已闯将了进去:“我是来找我娘的,你们都给闪开。” 她身份不同以往,且她娘又是太太心腹,门上的人自是不敢拉扯她的,可她这样乱闯,也太没个规矩了,只得又命人几乎前后脚的跟了她,进去二门上禀报。 绿萍却是一径跑到了太太处,说是找崔姨妈的,实则却是直接跪到了秦太太跟前。 她心知自己跑去鱼塘也无用,是以,只是先前故意往鱼塘的方向跑,引着别人往歧路上追她,她自己却是来了秦家外宅,幸好这宅子不似老宅的地段好,不过紧紧挨着城门一带罢了。 看起来老太太今日又不在,她也只好求到太太跟前来了。幸好她本也只是想来求太太的。 葛倩容见她忽然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左右丫头、妈妈都来不及挡驾,心下不由惊奇。一个做了小妇的,也敢这样来她的地盘闹腾不成?想来必有原因,便命人去前头守着,不许放人进来,尤其不能让那边的知道这边厢发生了何事。 崔姨妈眼见女儿如此无状,也是不明就里,忙斥责她不该冲撞惊吓了太太,训了几句后,又问她到底何事。 待绿萍将因由说出来后,葛倩容道:“秦夫人现如今是侯门贵妇,她要背地里下手整一个村妇,我能怎么办?” 绿萍道:“太太是她的嫡母,太太的话,她总要听进去三分的。” 葛倩容仍是不肯松口救人。 崔姨妈也跟着女儿一起跪下来,求葛倩容施以援手。她们娘两个,如今能求到的身份最高,又能辖制秦芳的贵人,也就这一个了,哪里容得葛倩容坐视不理。 葛倩容往日的温善全然不见了,只是冷笑:“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崔妈妈,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如今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这是求我呢?还是威胁我呢?平白无故的,你说让我为了你们的亲戚得罪秦夫人,我就得去么?不过是个给我送鱼吃的,若真出了事,我不吃鱼也不会有个好歹,若真想吃了,我让谁送不成呢?也不见得新来的就不如他们杨家的。” 绿萍立刻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平白无故让她做这事,她自是不肯的。可若不是平白无故,是有好处的呢? 绿萍一狠心,咬牙道:“太太,只要你能救救我姨妈,你……我……我将我知道的,她们娘儿两个干得黑心事,全都告诉太太。便是太太要我去老爷面前作证,我绝不打一个磕巴。” “你……你疯了?”崔姨妈听女儿如此说话,不由瞠目结舌。   ☆、第112章 听兄命携母妹夜奔 苏慧男在厅中坐卧不宁,另外三个姨娘有斜眼偷着冷笑的,也有不声不响刺绣的,还有回屋躺倒在床上,只当不知道的。 如今家里地方小,苏慧男连跟心腹说几句悄悄话也是千难万难的。眼见得出去打听的妈妈来回话,她没奈何,只得扯了人,进了她那卧房里去,让一个丫头在门外头看着,她自己关上门,和心腹妈妈低语。 那妈妈却是低声道:“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太太那里向来是油泼不进,如今又更添了老太太的人,那门户更是严谨得什么似的。” 苏慧男心中着急,口不择言斥道:“你也真是不中用,这么点事都打听不出来。” 妈妈只得道:“只是听洒扫院子的人说,跑得很急,应该是有急事。” 苏慧男啐道:“我是让你打听这个吗?她急三火四的闯进来,谁也知道她急!”现在问的是为什么这么急! 就怕秦芳不听她的劝,偏要急三火四的去惹绿萍,再把这臭丫头逼急了…… 想了想,苏姨娘便道:“你派两个人,一个去侯府,一个去姑奶奶新买的别墅那里瞧瞧,看看姑奶奶近来有没有做什么。快着些。” 那妈妈即刻领命去了。 …… 云泽云浩回到育婴堂时,尚未进大门,便看到俞谨白从里头出来。二人面上皆是一喜。俞谨白面上却是难得不见嬉笑之色,眉宇间凝着一股轻愁,对他两人道:“我不日将出远门,特来向张老先生辞行,要有日子见不到你们两个猴崽子了。” 云泽道:“俞大哥要去哪里?我们也正要寻你呢。”他两个忙带了俞谨白,寻了僻静之处,将在杨家鱼塘所见之事,悉数告知于他。 待讲完了方才所见之事,云泽道:“我瞧那个杨姑娘厉害得很,青梅村的村民又齐心,想来杨太太今儿个定然能逃过一劫。只是往后就说不好了。” 云浩又道:“我们往常去杨家鱼塘,见过杨太太两次,她生得慈眉善目,又行止端庄,不像是个浪荡的妇人。况且她那个大伯哥和杜家的人,确实名声都很差。我觉得那杨太太,定是被人冤枉了。” 俞谨白问:“那个穆知县,是个什么样的官?”他近来太忙,没工夫注意这些芝麻官。他只知道那个芝麻官的儿子,是个好勇斗狠的角色。 云泽道:“这个穆知县……呵呵……就这么说吧。咱们这一带有个汤泉寺,寺中佛祖灵验,且有两眼温泉,是以,在这方圆几百里,那是极有名的。左近府、县,常有善男信女不惜奔波劳苦,跋涉数日,成群结队而来。前不久,有位女香客打南边的县里来,结果在丘城县城被一个登徒子非礼。这位女香客十分生气,不顾同行人的劝阻,将这登徒子一状告到县衙。结果……穆知县把这女香客好一顿教训,说她少女嫩妇只该守在闺门,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不该抛头露面。她做下这等辱没门庭之事,便该被拶子拶一顿手指,念是初犯,也就罢了,只赶出去便是。待训完了,便直接将人撵了出去。不几日,咱们丘城县便行下一张牌来,严禁妇女上庙,以正风俗。俞大哥,这下你可知那穆知县是个什么样的官了?” 听起来,杨闵氏若落在这么个父母官手里,定要吃大苦头的。她有男人,有儿子,有大伯哥,却偏偏每日里抛头露面打理家业,如今又和伙计被人正堵在草屋里。纵然她真是无辜的,只怕落在这个顽固不化的穆知县眼里,也纯属活该。 俞谨白心说,情况已是紧急若此,小丫头该急坏了。看来临走前,他还是得再帮她一回呀!这个没良心的小妮子,这么些日子不见,只怕该忘了他了吧? …… 一众皂隶心知是带不走闵氏了,那牛捕头又担心杨雁回所言非虚,听闵氏要告状,便也只得暂时罢手,让闵氏先回家去了。 因崔三已被杜家几个雇工,扭送往县衙去了,牛捕头料想不一会便会有其他快手奉命前来青梅村拿□□问罪,便没离开,仍旧领着一众皂隶在村口处等着。 杨岳夫妇便很殷勤的招待他们进家里来坐下吃茶歇息,等候其他快手。两个人伙同儿子,又对牛捕头说了好些是非颠倒的话来编排杨崎夫妻不提。 待闵氏回到家中,见了早已危在旦夕的杨崎,方知女儿在鱼塘所言,不过是为了宽她的心,以免她更加方寸大乱。 杨莺跪在炕下,早已哭成了泪人。看到她两个进来,只是喃喃解释:“我不知道包子里有毒,我不知道……” 闵氏脸色蜡黄,呆站半晌,忽然拉开个大衣橱,从里头抽出一把解手刀来,抛下刀鞘,只操着雪亮的利刃,一气冲了出去:“我捅死那两个不要脸的贱人,再给他们对命去!” 庄伯母和庄秀云忙在后头追她! 左邻右舍也正好都来杨家看杨崎到底什么情景,眼见如此,也都急忙将闵氏拦住了。二黑娘劝说道:“你杀了他两个,你再对了命去,让你的儿女怎么办?” 闵氏闻言,解手刀落地,终于忍不住,嚎啕痛哭起来,众人怎么也解劝不住。 杨雁回出得街门,见娘这样,也是悲从中来,但也少不得忍悲上前劝道:“娘,咱们还是先回去照看爹。” 不一时,忽闻巷子外头一阵快马疾奔之声。两匹快马在外头生生定住,杨鸿、杨鹤下了马,箭步冲来,将闵氏围住。闵氏只得先带两个儿子回家看杨崎。 原来崔三才被扭到县衙,高主簿便知杨家出了事,忙差了人,往闵家给杨鸿送信。杨鸿惊闻家中生变,便雇了两匹头口,和弟弟快马加鞭回来了。 杨鸿听完了前因后果,只得对杨鹤道:“你先带雁回和娘出去躲一躲。官差还会再来拿人,这一拨是奉命来的,真闹起来,要吃大亏。可也不能让娘被他们带走。天色已晚了,若娘真被带了去,那穆知县必定不问案,少不得要先关上一夜。娘怎么能去坐牢呢!雁回也不能在,谁知他们见不到娘,会不会又抓别的女眷比监。”方才那么一场闹腾,只怕雁回将牛捕头那一拨皂隶快手得罪狠了,若真能得了知县的令,还不得发疯报复回来。 杨鹤只得答应一声,道:“我先和娘、妹妹,去镇上找一户人家投宿,好歹避一避那群豺狼。” 闵氏又担心丈夫,又怕去坐监,那种地方,哪里是良家妇女能待得的。那里头的种种可怕情形,单听人说一说,就能吓得人三魂去七魄。 杨鸿劝道:“娘只管去,舅舅已请了县里一个行医数十载的老大夫,稍后就到,有两位老大夫在,爹必不会有事。” 庄山和也催促他们娘母子三人快去。 杨雁回忙去收拾了几件衣裳,又从大哥手里接过银两,便拉了闵氏要出门。杨鹤将骡车拉出去在街门外等着。 外头天色将将擦黑,左邻右舍还未散去,雇工们也在门外等着好些。大伙自然都不拦她们,由着她母女两个去了。 杨鸿独自坐在炕沿上,看着半死不活的杨崎,眉峰紧蹙。 片刻后,他忽又立起来,对庄山和道:“大伯,那作恶的夫妻两个也真是不知死活,这时候还不知道逃走。但只怕他二人脑子忽然清醒了,情知这次算计不过我们家,他们便要到大霉,弄不好便要趁夜离去。” 庄山和道:“这个事你别出头,他如今还顶着你大伯的名头。案子还没查,你做侄子的不好就欺到他头上去。我带人去看住他。” 庄山和话落便去了外头,叫上一伙杨家的雇工,去了杨岳家里,先就铁桶一样的围了。 杨鸿独自看家,又着于妈妈去请了庄秀才来,要商量着写状词。 焦云尚原本在一旁劝解杨莺,叫她起来,闻听此言,便起身道:“我带人去围了杜家。他们人手再多,还能翻出我手心去不成。包管我往他家大门外一戳,他们家就没人再敢出大气。”说罢也去了。 …… 杨鹤赶着骡车,才出了村不过一里多路,就见另一条路上,果然又来了一伙皂隶快手进了村。 杨雁回掀开帘子看了看,连催二哥快着些。杨鹤哪里用她催,自然加快了速度。骡车正走着,前面忽来了一伙人挡路,生生将她们的骡车拦了下来。 为首的中年矮个子男人,精瘦精瘦的,一脸凶相,恶狠狠道:“我们家丢了个丫头,遍寻不着,我们夫人怀疑人就藏在你们家,藏在这车上!” 杨雁回和闵氏俱是一惊,掀开车帘往外瞧,只觉这伙人颇为眼生。母子三个只说是遇见了拦路的强盗。真是奇了怪了,这村连着村的地界儿,怎么会有拦路的强盗?   ☆、第113章 三姐生恨大义灭亲 闵氏一左一右,搂着一双儿女,不满的瞧着面前的贵妇人。也不知这秦芳要做什么,好端端的侯门贵妇,天色已晚,不回侯府去,却来这荒郊野外的别墅里过夜。还要强行将她母子三人,“请”来此处! 秦芳面上也是压抑不住的怒气,咬牙道:“绿萍到底在哪,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 要不是绿萍跑了找不回来,她早该回京了。都这时辰了,她是回不去了。只好早早便打发了人,赶在夜禁前,回侯府报霍志贤说,她今儿忽然病了,便在别墅歇下了。这话总比她带出来的姨娘跑了,到现在还找不到人好听些。若是霍母发现了此事,会是怎样的震怒,她也顾不得了。 闵氏好笑道:“你们侯府的姨娘,你来问我?秦夫人,我知道我那日将你得罪狠了,你一直咽不下这口气。可秦夫人也该想想,那日若早早依了我,让我带了绿萍去,哪里就有后来的变故了。夫人便是如今不高兴,可也跟我们没关系。”那日的事,要说气,她比秦芳还更生气。哪里就轮到秦芳为这事,一直盯着杨家不放了?真是好生不讲理的妇人! 杨雁回听秦芳问的奇怪,略一思忖,便也大致猜到是何事了。想来是秦芳今日来了这里,刚巧听说了杨家鱼塘出事,指不定这个毒妇做了什么,气得绿萍偷偷跑了。所以这毒妇便认定绿萍跑去了杨家。 秦芳早已被闵氏的态度激得大怒:“贱妇!竟敢如此跟我说话,真以为我不敢将你们怎样?我便是将你打死在这里,看谁又敢来同我言语一句!” 杨鹤也怒道:“你也是侯门贵妇?我们村里哪怕最不讲理、最粗俗的泼妇、恶妇,也不似你这般,动不动便要打杀人命。你既请了我们来,那我们便是客。秦夫人,这世上没有谁像你这般待客吧?”今日若非有母亲和妹妹在身边,他绝不会乖乖束手就擒,跟了这帮恶人来了这么个宅子里。 秦芳被这一家三口气得头昏脑涨:“小小年纪,说话这般无礼,成庄头,给我教训他!” 闵氏立刻一副老母鸡护小鸡的架势,挡在儿子身前,道:“你若真敢动我儿子一根手指头,我便真的带人闹到你侯府大门前去,你试试看我敢不敢。” 秦芳几乎给气个倒仰,手指着闵氏:“贼□□,偷汉子的女人,还敢在我面前嚣张?!” “你这不是贼喊抓贼?”杨鹤年少气盛,根本不怕秦芳,又恼她行止不端,便道,“我虽年少,却也有些身量了,目下虽未及十四,却也快了,有那家里长辈着急的,这个年纪已成亲了。我既不是你家小厮、雇工,也非你家亲眷,好端端的,你将外男强行虏到自家别墅,是要做什么?” 成庄头闻言不好,觉这少年太放肆了,忙上来拉了他,要带下去打。杨鹤并非秦芳买来的奴仆,又怎会听他管教,反倒因幼年时习武,动作敏捷,一反手拿过了成庄头来,一把掐住咽喉,怒视秦芳:“我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便这么掐着你,看你的人待如何。” 他这么一抓成庄头,其余人竟真的不敢随意上前了。 秦芳怒极反笑:“不过是仗着背后有萧夫人,便敢如此。真以为萧夫人一时兴起跟你们杨家的女儿多说了几句话,你们就要上天哪!我再说一次,今儿要是不交出来崔姨娘,你们仨谁也别想囫囵个离开。你们全家都别想好好活着!”她就算真弄死了这三个人,萧夫人还能为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升斗小民,将她怎么着? 秦芳正在发作之际,她身边的管事妈妈被人悄悄招手叫了出去,不消片刻,便又匆匆进来,面色十分难看,凑近秦芳附耳说了几句话,秦芳面上陡然变色,又反复小声确认道:“这贱婢竟然跑回秦家去了?” 管事妈妈低声劝道:“夫人不能动杨家的人。” 秦芳又怕又惊,思量半晌后,面上却只显出一个冷笑来:“既是如此,我更不能放人了。绿萍敢这么对我,我必然要惩治她!她在乎杨家,我就偏要动杨家的人!” 杨雁回听她们主仆两个说话,听得又不太分明,但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便道:“秦夫人,你这别墅是想引来四方人马么?想来官府和青梅村的人,早晚都会寻来的。秦夫人还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吧。让我们母子三人离开,我们便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若是秦夫人执意不许我们走,一会找来的人多了,那可就好看了。” 秦芳发狠道:“你倒是提醒了我,官府还在找你们呢!”又喝令左右道,“他们几个想跑呢,还不押送回青梅村去,交给官差!” 这下,其余人等也顾不得成庄头了,上来拉的拉,扯的扯,要抓了他们三个人去。 杨雁回怒道:“秦芳,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管事妈妈忙道:“且慢”忙又附耳对秦芳道,“秦夫人,苏姨娘说了,这几个人不能动,定要先稳住他们。” 秦芳咬牙道:“我早忍了他们许久了。”今日杨家这几个贱人好容易又落在她手里,就这样放了,叫她如何甘心? 秦芳冷笑,又道:“我就不信绿萍敢说出对我不利的话。否则,她岂非比我更惨?那些事,都是她自己做的,和我没有半点干系。她敢说出去,我这个出嫁女更是不会再受半点牵连,反而她自己,指不定怎么倒霉呢。做丫头时,谋害故主子嗣,如今做人小妾,又诽谤正室,她难逃一死。她老老实实闭嘴装死人,什么也不说,我还忌惮她三分。如今她敢去找太太,倒勾起我许多火气来。我堂堂威远侯夫人,还能被她拿捏恐吓不成?” 她自出嫁后,生生受了许多闲气。日常交往的贵妇,家里的婆婆、霍志贤那群娇妾美婢爱姬,还有个每日里不声不响却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大嫂。 这些人通通都那么烦人!以至于她出嫁后,比在家中时束手束脚多了! 现如今,她手底下的洗脚婢和洗脚婢的亲戚,她还动不得了么?她先弄死了杨闵氏这贱妇,回头再收拾绿萍。就算绿萍和葛倩容将那些事抖搂出来,让爹知道了,先别说爹信不信,便是信了,又能如何?有她在,有大哥在,爹还真能弄死她们的生母不成? 一边说着,她又骂起一干下人来:“你们都是死人哪?我说的话没听见?给我押到青梅村去!人家若问,只说大晚上的,看到这么一伙人鬼鬼祟祟起了疑,再一看,不就是今日被人抓奸在床的□□要带着儿女逃跑?你们便抓了送回来了。人若再问的话,只说是威远侯府别院的下人,不许提我。听到没?” 于是,闵氏三人便又被押送了回去,骡车也丢在半道上无人照管。 后来到杨家的这伙皂隶,因高主簿早已打过招呼,是以,并没有乱翻乱动,只是客客气气让杨鸿将人交出来。 杨鸿正和人周旋着,不成想娘和弟妹全被人押送回来了。杨鸿又惊又怒,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私自绑缚良民!” 一众人理也不理,便又走了。 杨雁回冷笑道:“那些人是威远侯夫人别院里的下人。如今天色都黑成这样了,秦夫人却在别院里召见外男,真是笑死我了。”这人哪,行事还是不要太冲动的好。否则如秦芳一般,一夜间名声就要烂掉! 其实她自己也冲动过,幸好还没有昏头涨脑到秦芳这个地步。她觉得秦芳已经在这场婚姻中,被折磨成疯子了。 既闵氏已回来了,皂隶们少不得要拿人回去。何况那牛捕头也不会放任她今夜在家。 杨鸿虽急,却也无计可施。 闵氏情知今日之事难了,便昂首道:“我跟你们走便是,左右不过是在那种地方呆一夜,又有什么好怕的了。” 庄秀云看了一眼杨莺,忽然道:“小莺,你快告诉差爷,那包子馅到底是谁调好的!”若此案开审,那几个包子便是证物。包子馅有问题,这是很容易便能查出来的。 杨莺不防她忽然一句话,将众人注意力转向自己这边来,一时怔住了。她怎么能说是她娘调好的包子馅呢? 庄秀云将她从地上扯起来,道:“你跪着有什么用呢?你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一定要说出来!不然死的就是你,你知不知道?难道你要跟人说,那包子是你做的,是你自己要送的?就算你这次躲过了,没做了替死鬼,你早晚让人折磨死,作践死!” 杨莺吓得连连后退:“秀云姐……你今日……怎么变得这么……这么可怕呢……”她怎么不像往常那么温柔了呢?怎么能逼她说这样的话呢! 很快,杨莺便被庄秀云逼到了墙脚。 此时,焦云尚不知因何事,匆匆赶来,还不待说话,看到一屋子的皂隶,又见闵氏母女回来了,不由吃了一惊。 屋子里一番变故,惹得左邻右舍看情形的人,各个伸长了耳朵,又恨不能眼珠子也直接伸进屋里去。 庄秀云又道:“小莺,你醒醒吧。你做再多,你爹娘都不会喜欢你,他们这辈子,不会有醒悟的那天了。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能挑出毛病来,打你,骂你,厌恶你。你死死守着一个‘孝’字有什么用呢?等你真有被折磨病,折磨死那天,那两口子也只会说你是病死的,跟他们没关系。旁人也只是叹口气,可怜你两声罢了。你姐姐的下场,你是看着的。你只是第二个杨鹂!他们都敢借着你的手杀人了,还有什么做不出呢?” 杨莺只是闭着眼发抖,哭泣,什么也说不出。 一屋子的人都被庄秀云惊得目瞪口呆。庄秀云离异后,看着依旧是娇娇柔柔一个人,与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可情势到了如此紧张之际,她竟忽然露出这样的面目来。 庄秀云又缓缓道:“小莺,你什么也不用怕。若你真说出实话,往常那些可怜你的‘好心人’,虽也会有一些变脸的,从此反过来指责你不孝,开始给你冷眼,在背后嚼舌头,编排你的不是。这些人,他们都算什么东西呢,你不用理。你只要为你自己想想,为你婶子想一想,你只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好了。凭什么他们要你贤,你就贤,要你孝,你就孝,哪怕流尽了血泪,也换不来人家一声好,你还要继续做贤女孝女?杨岳和周桂花,饭也不给你吃饱,衣服也不让你穿暖,生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伺候他们和他们的儿子。还要把真正疼过你的人,赶尽杀绝!到了这样的时候,你为什么还不肯站出来说一句实话呢?” 杨雁回也上前道:“小莺,你现在当着大家的面说句实话吧。难道你要等县尹传你上公堂后再说?你小心人家说你告发父母。”《大康律》明文规定,子孙告父母,杖一百,徒三年! 杨雁回又道:“你现在说了,大家都听着呢。到时候,我们找听到的人上堂作证,不叫你上堂。” 杨岳夫妇因被围了家,很不高兴,瞅准了空子,跑了出来,夫妻两个怒气冲冲到弟弟家来,想质问侄儿和弟妹,凭什么让家里的伙计欺负到他们头上。不想却正撞见这一幕。 杨莺看到爹娘忽然来了,面上一惊,再看看近在眼前的庄秀云、杨雁回,还有眼巴巴瞧着她的杨鸿、杨鹤,心头乱的已不知道怎么思量事情了,忽然闭了眼,一手指向门口处才进来的两个人:“是她,是我娘调好的包子馅。做好的水煎包,送了二叔几个,其余的都不见了。我以为是吃了,其实不能吃。他们定是偷偷扔了、藏了。那些馅、还有生包子,说不定……说不定还在我家里,还没来得及扔远。” 后头来的一拨皂隶,很快出去了两个,去杨岳家里找证物。 杨岳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会指证自己。趁着众人不防,冲到墙角,一把掐住杨莺细嫩的脖颈:“臭丫头,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你敢往死里坑害父母?!你二叔是你二婶杀的,关咱们家的包子什么事?!” 杨雁回忙去拉开杨岳。若是杀了杨莺,他屁事没有,不过是个故杀子孙罢了。只是可怜了杨莺,好好一个人,就这样葬送了!   ☆、第114章 杨雁回只觉得杨岳的胳膊,像两根铁棍,她根本掰不动。 皂隶们见状,还不待上前拉开,焦云尚已经上前扯过杨岳,一掌掴在地上:“我们哪怕见了不认识的女孩,也绝不会欺侮。你也是做爹的人,还有你那婆娘和你生的那畜生,也是当娘的,当哥哥的。你们也配!” 才这么一会工夫,杨莺已是白眼上翻,脖颈间两个红红的指痕。杨岳的手甫一松开,她便又是咳,又是呕,又觉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的难受。 杨雁回也有过这样被亲生父亲往死里掐的经历。那样穷凶极恶的模样,那样憎恨嫌恶的表情,恨不能将她剥皮蚀骨一般。杨岳方才对杨莺,也是如此。 她被秦明杰那么掐过一次后,便对他再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了。 不知杨莺是不是也会和曾经的秦莞一样。 杨雁回只觉她可怜,和庄秀云一阵安抚,她才渐渐好些了。 杨莺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杨鸿在说:“诸位叔叔婶婶,村中长辈,还有各位差爷,可都听见方才舍妹的话了吧。” 闵氏终究还是跟着官差走了,临出屋门前,对女儿道:“我不走,家里就安生不了,你爹便不得好好歇息。你在家里,要好生照顾你爹。” 杨雁回连忙应了,一边点头,眼泪又往下落。 …… 因案情重大,涉案者又是各执一词,天亮不久,便已开审。 谁知审案之时,又有奇事发生。 杨雁回只觉得杨岳的胳膊,像两根铁棍,她根本掰不动。 皂隶们见状,还不待上前拉开,焦云尚已经上前扯过杨岳,一掌掴在地上:“我们哪怕见了不认识的女孩,也绝不会欺侮。你也是做爹的人,还有你那婆娘和你生的那畜生,也是当娘的,当哥哥的。你们也配!” 才这么一会工夫,杨莺已是白眼上翻,脖颈间两个红红的指痕。杨岳的手甫一松开,她便又是咳,又是呕,又觉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的难受。 杨雁回也有过这样被亲生父亲往死里掐的经历。那样穷凶极恶的模样,那样憎恨嫌恶的表情,恨不能将她剥皮蚀骨一般。杨岳方才对杨莺,也是如此。 她被秦明杰那么掐过一次后,便对他再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了。 不知杨莺是不是也会和曾经的秦莞一样。 杨雁回只觉她可怜,和庄秀云一阵安抚,她才渐渐好些了。 杨莺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杨鸿在说:“诸位叔叔婶婶,村中长辈,还有各位差爷,可都听见方才舍妹的话了吧。” 闵氏终究还是跟着官差走了,临出屋门前,对女儿道:“我不走,家里就安生不了,你爹便不得好好歇息。你在家里,要好生照顾你爹。” 杨雁回连忙应了,一边点头,眼泪又往下落。 …… 因案情重大,涉案者又是各执一词,天亮不久,便已开审。 谁知审案之时,又有奇事发生。 杨雁回只觉得杨岳的胳膊,像两根铁棍,她根本掰不动。 皂隶们见状,还不待上前拉开,焦云尚已经上前扯过杨岳,一掌掴在地上:“我们哪怕见了不认识的女孩,也绝不会欺侮。你也是做爹的人,还有你那婆娘和你生的那畜生,也是当娘的,当哥哥的。你们也配!” 才这么一会工夫,杨莺已是白眼上翻,脖颈间两个红红的指痕。杨岳的手甫一松开,她便又是咳,又是呕,又觉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的难受。 杨雁回也有过这样被亲生父亲往死里掐的经历。那样穷凶极恶的模样,那样憎恨嫌恶的表情,恨不能将她剥皮蚀骨一般。杨岳方才对杨莺,也是如此。 她被秦明杰那么掐过一次后,便对他再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了。 不知杨莺是不是也会和曾经的秦莞一样。 杨雁回只觉她可怜,和庄秀云一阵安抚,她才渐渐好些了。 杨莺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杨鸿在说:“诸位叔叔婶婶,村中长辈,还有各位差爷,可都听见方才舍妹的话了吧。” 闵氏终究还是跟着官差走了,临出屋门前,对女儿道:“我不走,家里就安生不了,你爹便不得好好歇息。你在家里,要好生照顾你爹。” 杨雁回连忙应了,一边点头,眼泪又往下落。 …… 因案情重大,涉案者又是各执一词,天亮不久,便已开审。 谁知审案之时,又有奇事发生。 杨雁回只觉得杨岳的胳膊,像两根铁棍,她根本掰不动。 皂隶们见状,还不待上前拉开,焦云尚已经上前扯过杨岳,一掌掴在地上:“我们哪怕见了不认识的女孩,也绝不会欺侮。你也是做爹的人,还有你那婆娘和你生的那畜生,也是当娘的,当哥哥的。你们也配!” 才这么一会工夫,杨莺已是白眼上翻,脖颈间两个红红的指痕。杨岳的手甫一松开,她便又是咳,又是呕,又觉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的难受。 杨雁回也有过这样被亲生父亲往死里掐的经历。那样穷凶极恶的模样,那样憎恨嫌恶的表情,恨不能将她剥皮蚀骨一般。杨岳方才对杨莺,也是如此。 她被秦明杰那么掐过一次后,便对他再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了。 不知杨莺是不是也会和曾经的秦莞一样。 杨雁回只觉她可怜,和庄秀云一阵安抚,她才渐渐好些了。 杨莺迷迷糊糊中,只听到杨鸿在说:“诸位叔叔婶婶,村中长辈,还有各位差爷,可都听见方才舍妹的话了吧。” 闵氏终究还是跟着官差走了,临出屋门前,对女儿道:“我不走,家里就安生不了,你爹便不得好好歇息。你在家里,要好生照顾你爹。” 杨雁回连忙应了,一边点头,眼泪又往下落。 …… 因案情重大,涉案者又是各执一词,天亮不久,便已开审。 谁知审案之时,又有奇事发生。 这两天为了防盗,给订阅的读者们带来了不便,非常非常抱歉。 以后大家看到内容简介那里显示:防盗章。可以不订阅,也可以先订阅。因为防盗章都是半章的长度,所以先订阅等于是半价优惠了。 等作者发出完整章节后,内容提要那里会改成:完整章。这个时候,大家就可以放心阅读了。 本文只授权凤凰小说网原创网连载,请盗文网站停止盗文这种极度不道德、不法的行为。   ☆、第115章 告忤逆杨莺祸临头 崔三被关了一夜,着实吃了些苦头,杨鸿先租了车,送了他家去,这才和闵氏等人另上了自家的骡车回去。 闵氏道:“那些天杀的狗才,平白把人害成这样,回头咱们多给崔家送些吃穿用物和银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日后这主仆是做不成了,总要好聚好散才是。” 杨鸿道:“这事交给儿子去办,娘回去后需好生歇着。” 闵氏又道:“我昨夜被收监后,一点儿没受罪。那官媒单给我一间屋子,清清静静的,且是干净,说是高主簿嘱托她要好生照料。咱们这回还需多谢高主簿。” 闵大舅道:“这个你不用记挂着,我离着高主簿还近些,回头我给高家送去些银子和尺头,你先顾好家里和孩子。” 一行人一路回去时,又是唏嘘闵氏平白经历的这场冤屈,又是奇怪那杜甘氏为何要临阵倒戈,出卖自己夫君。 杨鸿问雁回,那杜家的女儿在她耳畔说了什么,雁回也是不明所以。谁知道那杜清芬跟她要什么东西呢。她可没拿过杜家一针一线! 一干人等才到了杨家街门前,忽见里头出来个身着广袖月白绸道袍,头戴九华巾,年方四十,清癯瘦削,眉长目朗的中年男子。那人穿着打扮虽无甚出奇,却偏偏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眼看着自家门里出来这么个陌生男人,杨家一干人等都怔了一怔。 庄秀云随后便从门里也出来了,见了雁回等人,忙叫说:“雁回,快来拜见恩公,杨大叔方才眼见得不好,这位高人几针下去,将杨大叔医好了。” 杨家一干人等忙上前拜谢恩公,那位高人上前虚托了他们起身,这才道:“我久未行医,今日行经此地,听闻此宅有性命垂危之人,这也是一场缘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言罢,飘然而去。 杨雁回等人看得呆呆的,这来去匆匆,好似神仙一样的人物,到底是哪个? 一行人一边往家里去,一边听庄秀云说了事情始末。原来是杨崎昏迷中忽然又发作,疼了一番后,虽安静下来,却只剩了半口气吊着,还未死罢了。 家中请的大夫施救后也不见好转,庄秀云便想再去镇上请一个大夫来,正好就有这么一个人进来讨水喝。见庄秀云神色焦虑,便问何事,庄秀云只道:“我家里有病人,要去请大夫,你自去那边舀水喝罢。”还指了指灶间里的水瓮。 谁知那人却道:“我也略通歧黄之术,不若让我看一眼病人。” 庄秀云心说,杨大叔的情况已是糟透了,让他看一眼,也不会更坏了。谁知这人诊治过后竟扬言说,只要他动动针,包管杨大叔不再发作,明日便能醒转。 庄秀云等人虽不懂医术,守在家里的老大夫却是懂行的,端看此人施针便已开始称奇。待对方施针完毕,他已恨不能要拜师了。 那高人一番针灸后,杨崎果然安静下来,呼吸虽弱,但平稳不少,额上也细细出了一层汗。 那高人留了两张方子,一张是近十日服用,祛毒救命。另一张是调理身子的,还说日后杨崎能起身了,需每日服用一碗汤药,以前的方子便可停了。 一干人等闻言,忙让秀云拿了药方来,仔细瞧那方子,却见上头的药物也无甚稀奇,只是那老大夫琢磨了一番后,似有茅塞顿开之态,连赞这方子开得妙,说:“照方服用,日久天长,兴许真有奇效。” 众人闻言,皆是喜上眉梢。 闵氏坐在炕头前,对仍在昏迷中的丈夫叹道:“今日连番遇到奇人奇事,咱们家也真是福大命大,这样的关头,竟然平平稳稳就过了关。你也要快些好起来才是!” 原本杨雁回是极发愁的。闵氏随皂隶去时,已是夜禁时分,什么秦太太、萧夫人,她统统求不上。案子开审,才是天刚亮,也是来不及进城。不想后面竟有那遭变故。 而杨崎原本已是一脚踏入了鬼门关,不想忽然遇见个无名高人,将他拉了回来。 这半天的工夫,杨家好似有天神暗中相助,有惊无险过了难关。 众人不敢打扰杨崎休息,很快便又从里头出来,在堂屋坐了,只闵氏与何嫂子留下来照看杨崎。 杨雁回将公堂上的奇事说了,又对庄秀云道:“那杜妈在公堂上口口声声提什么罗氏,只怕是思量着穆知县以为她背后有人撑腰,便会从轻发落,她再拿出些赎罪例钞来,她男人和儿子也不会受什么大罪。殊不知审案审出这种事,穆知县只怕恨死那两口子了。我现在只是奇怪,那杜妈为何忽然在公堂上说了那么些话。” 这倒真是一桩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奇事,庄秀云等人闻言,也是稀奇的不行。 杨雁回又问秋吟:“怎么不见小莺?” 杨莺做了这种事,杨鸿便没叫杨莺回自家去,夜里是让她宿在杨雁回屋里的。两个女孩儿昨夜睡觉,虽谁也未曾吭声,也未睁眼,实则谁也没有真的睡着。 秋吟道:“莺姑娘一直躲在屋里没出来,整个人就是呆呆的,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杨鸿兄妹闻言,便起身进了杨雁回屋里去瞧杨莺,眼见得杨莺只是呆呆坐着,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这才放心了些,只是上前叫了几声后,杨莺却是一声也不言语,仿佛傻了一般。杨鸿温言劝了她几句,杨莺却仍是没有一丝丝响动。 杨鸿便出去吩咐秋吟只管在房里陪着杨莺,不许杨莺离了她眼皮子。 众人正说着这两日来那乱糟糟的事,忽有个小厮上门来了,说是高主簿打发来送信的。闵氏闻听高主簿打发人来,忙来到堂屋听是什么事。 杨鸿忙将人请进来,那小厮却是说,那杨岳夫妇吃了女儿的大亏,气得了不得,杨岳撺掇了周氏告女儿忤逆,周氏已同意了。高主簿特差他来送个信,好叫杨老爷一家早作应对。 杨鸿赏了小厮几百个钱,叫他回去复命,说待这几日忙过了,再去谢高主簿。 闵氏早已气坏了,怒道:“岂有此理,他们这分明是自己要死还得拉上女儿垫背!” 庄秀云道:“这可怎么是好呢?小莺当众指证父母,这忤逆之罪岂不是一告一个准?早知如此,我何必逼她说那番话出来?” 庄山和对女儿道:“你做的没错。那对狗夫妻敢这么放肆,想来不过是思量着小莺素来怯懦,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言语。谁知道你二叔怎么就没吃完了那包子,小莺又真的说出那番话来。让小莺和那两口子绝了关系,我看到也不错。既不想好好待人家,当初何苦生出来。把好好的人,作践的比畜生还不如。” 庄秀云只是叹气,道:“如今还是得想法子保住小莺的性命。” 杨鸿听到此处,方道:“我去找大哥,若他能给小莺求情,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他说的大哥,自然是大堂哥杨鸣了。 杨雁回道:“杨鸣这会只怕也恨死小莺了,他能帮忙?” 杨鸿没回话,径自转身去了。杨鹤呆呆站了片刻,也跟了他一道去了。 杨雁回才不想去见杨鸣,便只回去仍旧照看爹。 这边还没个消停,那边鱼塘里又来个雇工,说是育婴堂的孩子今儿来买鱼,因路上听闻杨老爷身体欠安,杨太太又吃了屈官司,便说,若杨老爷这边有什么急用的药材,只管问他们要,又说,便是还有其他事体,只要能帮上忙的,他们一定帮。最后仍旧送了一只小小的草船来,说是什么福船,吊在窗檐下,什么晦气都送走了,单迎来福气。 闵氏听了,面上终于有了一些笑意,道:“难为那些孩子有心了,老爷这边需要服的汤药,到没什么稀奇的,寻常药店里都是有的。” 待雇工走了,她又对众人道:“那些孩子平日里挖的药材,也都是些常用的。若咱们真需要什么稀罕的药材,他们又如何拿得出来呢?只这份心倒是极好。也是怪事,我们与他们也没什么渊源,不过是去年叫鸿儿跟着他爹,往育婴堂送了一回吃的。他们到是怪惦记我们的。” 杨雁回听了却知道又是俞谨白在弄神弄鬼。她心说,莫非这小子在背后做了什么手脚不成?可他本事再大,还能逼得杜家人老老实实招供不成?可若不是他,又是哪个在背后帮了杨家?想到这里,她便一刻也坐不住了,先将草船吊在窗檐下,又对闵氏道:“娘,我心里头放心不下,我也跟着瞧瞧大哥二哥去。” 言罢,便也出了街门,到外头去了。 她自然不是去见杨鸣,而是径自拐向田间小径,一路往那小河边去了。 还不待走过去,远远便瞧见河边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 俞谨白似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回身坐在了歪脖子柳树上。才坐下,一抬眼,便见到杨雁回正往这边来。他便高声道:“小丫头真该打,害我等了这么些时辰。” 杨雁回走到近前,这才道:“你怎么不说你送信送得晚?” 俞谨白这才笑道:“我不过是着人送了一只草船过去,你便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咱们两个倒也是心有灵犀!” 杨雁回正色道:“如今这光景,我可没心思听你说笑话,我是为正经事来的。” 俞谨白仍旧笑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不过是心里好奇我做了什么,所以才来问问罢?快说,怎么谢我?今日若没我在,你母亲这身冤屈未必洗刷得这么痛快。我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出手去救你爹。” 杨雁回又惊又喜,道:“原来救我爹的恩公是你师父?他走得也太快了些,我们一家子,正发愁不知道去哪里谢恩公呢!”一边说着,眼角瞥见一根斜斜插在老柳树下的钓竿,那钓竿高高的斜着,钓钩将将到了水面,那线上整整齐齐串着一串大红软底缎面绣花睡鞋。 她甚是惊奇,质问俞谨白道:“光天化日,你串着这么一串子红睡鞋是要作甚?” 俞谨白叹了口气,道:“若不是为着你,我也不做这些下流勾当。我这么光明磊落的人,竟沦落到要去欺凌妇人。如今见了你,却连个笑脸也不肯给我,真是好没意思。” 杨雁回又好笑又好气:“感情你弄了这么多女人的睡鞋来,还是为着我?” 俞谨白道:“这些睡鞋上可是绣了名字的,你去瞧瞧便知是谁的。” 杨雁回却捏着鼻子,故作恶心状,道:“我才不去瞧呢。这睡鞋都是裹小脚的女人晚间穿着睡的。说是为了兜住裹脚布。其实要我说,定是为了遮住臭气。那厚厚的裹脚布一圈一圈裹下来,还不得闷出好些臭气?也不知谁家的父母昏了头,定要给女儿裹脚。幸好我们庄户人家的女子大都是不裹脚的,我们整个白龙镇,我也只见过……”只见过杜清芬和杜清芳是裹脚的……   ☆、第116章 欲远游河畔惜别离 杨雁回说到这里,便猜到这小子干了什么事。感情是把人家姑娘的睡鞋给搜罗出来了,指不定把那脚上正穿着的都给扒下来了。 莫说那姐妹俩喜欢一模一样的打扮,为了分清睡鞋,真有可能在上头绣了自己名字里一个字。便是没有绣上一个半个字,这睡鞋若是被抛去大街上,大家一看便知是谁家闺女的睡鞋丢了。一则不裹脚的女孩儿是不穿睡鞋的,二则便是哪个不裹脚的女孩儿闲来无事也穿睡鞋,却也没这么小的一双脚啊。 这玩意儿若是被丢出去,杜清芬和杜清芳一辈子就毁了。是以,受到俞谨白威胁的杜母权衡利弊后,为了保护女儿,只得出卖丈夫。但她可能没想到,穆知县竟不允许她用赎罪例钞免了丈夫和儿子的刑罚。 俞谨白见她忽然刹住话头不说了,便正色赞道:“杨姑娘端的是聪明过人!” 杨雁回被他夸赞得没头没脑。 俞谨白忽然凑到她耳边,神神秘秘道:“这睡鞋果真是臭的。才洗刷过的那两双,只是隐隐恶臭,从脚上直接扒下来的那两双,简直臭不可闻。” 杨雁回顿时面红如霞,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气得,指着俞谨白:“你你你……” 她忽然恼得当胸捶了他几拳:“俞谨白,你真是个混蛋。你怎么能……你敢……”她很生气,几乎气得肺都要炸了,话都不成句了。 俞谨白才不在乎被她的米分拳砸几下,并不躲开,只是垂眸含笑瞧着她,慢悠悠道:“杨姑娘,你这是吃醋了么?真是奇了,你也吃得着么?我好心好意帮你,反倒被你打。” 杨雁回的小拳头立刻顿在了半空里。是呀,他扒女人的睡鞋去闻,关她什么事呢?她生什么气呀?何况他起初扒了人家的鞋子还是为了帮她呢。 看着俞谨白眼底那意味不明的笑意,杨雁回面上才褪去的红潮,刷的一下又回来了。 俞谨白笑道:“你当我是故意凑近闻的么?你自去走近些试试便晓得了。何况我对那变形的脚丫子一点兴趣也无,小爷我只喜欢天生的一双美玉足。”说着,拿眼扫了一下杨雁回双足。 杨雁回赶紧往回缩了缩一双脚,拿长裙遮住,只露出一点点鞋尖实在遮不住。 她羞恼道:“你总这么没正经。” 俞谨白仍旧嬉笑道:“雁回妹妹放一百个心,我很快便将这几双臭鞋还回去,绝不会留下来细细赏玩的。雁回妹妹委实不必过多担心。” 杨雁回仍旧恼道:“你便是拿了女子的亵衣去赏玩也不干我事,我绝不会生一点半点气的。” 俞谨白道:“如此甚好,我觉得女子的肚兜非常精致好看,正想弄几个来玩玩,可是又怕妹妹你生气,既然你如此大度,那我……” 杨雁回一口打断他道:“你从哪里见到女子肚兜的?你竟然还想赏玩,你……”幸好话未完,便及时将话刹住了。这小子就算去睡女人,也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想想他刚才说什么想弄几个女子肚兜云云之类的话,杨雁回还是想揍他!总之,杨雁回觉得和俞谨白小别重逢后的这一场谈话,十分令人不快,让她心里又酸又涩又气恼。 她忍了忍心里那股气,这才故作平静道:“你爱怎么淫荡便怎么淫荡,不干我的事,我不听你胡说八道。你这次又帮了我大忙,我自会谢你。还有尊师,我也想再拜谢的。” 俞谨白觉得小姑娘已被他气得差不多了,再逗下去,只怕要弄哭了,何况杨雁回的反应令他十分满意,他并不想做太过。是以,这才不胡闹了,正色道:“你放心,我方才说的话,都是逗你玩的,你瞧我可是那种轻浮浪荡的人么?” 杨雁回斜他一眼:“我瞧着是。” 俞谨白觉得自己很冤枉,几乎又要做西子捧心状了:“雁回妹妹这话说得,也太叫人伤心了。” 杨雁回这会没心情也没工夫和他调笑,便又道:“别闹了,你快跟我说,我该如何谢你师父?” 俞谨白这才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很忙,我都轻易见不着他。这回能见着,实在是你们家走运罢了。他也用不着你特特上门去谢他。至于我么,举手之劳罢了,你千万别一感动,便回去跟家里人将我招出来。万一走漏风声,我又该出名露脸了。” 萧桐近来心情不好,若他再闹出事端来,指不定就要做了女侯的出气筒呀! 他瞧着萧桐是愈发的嚣张了。皇帝老儿钦赐的婚事,她也恨不能搅黄了。暗中挑动许多文官犯颜直谏,说皇帝此举有违礼法。 大康公主选婿,除太祖、成祖两朝是由勋贵之中选取,后来渐渐形成一套完备制度,都是由礼部主持,由太监操办,多选平民子弟。这回皇帝忽然撇开早已完备的制度,自行指定人选,大臣们当然不干,天天在朝上因为皇帝为女儿择婿的事闹来闹去。 但皇帝他老人家火眼金睛,未必就不能瞧出方家暗地里兴风作浪煽动大臣闹事。 方闲远并不愿母亲为此事得罪皇帝,毕竟金口玉言已出,哪里就能轻易收回成命?他便自向皇帝上书,对皇帝的青眼表示感激涕零,并言称,自己无意仕途,倒喜欢操持田地。为了证明所言属实,还献上了自己培植出来的玉米种。 龙颜大悦是必然的了。估计要不了两日,皇帝便会下诏封赏方闲远,将此事公诸于众。 方闲远此举让萧桐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这几日每天都要发几顿无名火。 俞谨白忽然觉得,自己早早离京其实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避开有火没处发的萧桐。 杨雁回并不知道萧桐那边的事,听俞谨白这么说,便点头道:“我省得的,你每回都要叮嘱我几句,让我不要跟人说见过你。我看到草船便知是你找我,我不是谁也没说,自个悄悄来了么?” 俞谨白沉默片刻,忽又长长叹道:“我以后到底如何尚未可知,不让别人知道你我二人之间有什么牵扯,也是为着你好。” 杨雁回听他话里颇有些不详,忙问:“这话是怎么说的?俞大哥可是遇到难处了?” 俞谨白笑笑:“你还是有点良心,还知道关心一下我。不过我向来福大命大,这回定然也能攻克难关的。” 杨雁回忽又问道:“俞大哥,其实你不是什么高官家的护院吧?你的身份是不是不能对人说呀?” 俞谨白道:“这些事情你就不必知道了。” 杨雁回便也不好再问了。 俞谨白又道:“你的麻烦总是那么多,以后我不在了,谁来救你呢?” 杨雁回急问:“什么是你不在了?你要离开京城吗?” 俞谨白道:“我要南下滇南,此一去,往返路程便要大半年,况且我还要在那里办些事。我估摸着,怎么也要一年的工夫才能回来。你多多祈求老天保佑,莫在这一年多里遇到麻烦。还有……萧夫人的名声,你还是少拿来吓唬人吧。她门第太高,你还靠不上。” 杨雁回心说,这小子必是不会坑她的。虽不知他为何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但应该是忠告无疑的,便道:“我知道了。” “难得你这么听话!”俞谨白对雁回今日的表现真是越来越满意了。 杨雁回想想要有一年多看不到这小子,还觉得挺不好受的,便又问道:“你几时走呢?” 俞谨白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还要与我践行,赠我赆仪么?” 杨雁回恼道:“我才不去与你践行。”还不够她羞臊的呢。若给他的朋友瞧见了,不定怎么想她呢。 俞谨白又嘻嘻哈哈道:“我知道你是想来的,我明日辰时三刻,必会经过青梅村西边的官道。你若是想送行便放心来,不会有外人在的。” 杨雁回立刻道:“我才不想。” 俞谨白道:“我知道你嘴上说不想,心里是想的。到底是姑娘家,害羞得紧,不好直接将心里话说出来,我心里明白便是。” 杨雁回又想揍他了,他这张嘴怎么没早早烂了呢? 俞谨白又道:“只是你素来没良心惯了,我这一去便是一载,待我回来,说不定你就将我忘干净了。你不看在别的,只看着我帮了你那么多次的份上,也不该忘了我呀。就是日日对着那两只草船,也该多念着我些。往后你记得多捎些梦来,以慰我相思之情啊。” 这小子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是越来越不正经了。 杨雁回恼道:“你快些远远的去了才好,我便清静了。谁稀罕给你捎梦,谁稀罕想你!我急着回家哩,不听你胡说八道了。” 俞谨白道:“我也急着回去孝敬师父他老人家呢。” 话刚完,忽又摸了摸杨雁回的脑袋,叹道:“你要快些长大。等我回来了,你记得要长成大姑娘啊!” 杨雁回忙将他手打开。 俞谨白又道:“咱们就此别过吧,再这么依依不舍的说下去,只怕一会杜氏姐妹便要过来取睡鞋了。今儿上午案子开审后,我悄悄潜入杜家留了书信,让她们午时来此地取鞋。” 杨雁回急道:“你不早说,那咱们还是赶紧散了吧。” 两个人只好就此别过,一南一北,相背而行。杨雁回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你做甚要让人家一年工夫就长成个大姑娘啊?”不长大才好啊! 俞谨白回头道:“才夸你聪明,你就说笨话。你不长成大姑娘,我如何娶你呢?”   ☆、第117章 听人言杨鸣愿救妹 杨雁回又想揍俞谨白了。这死小子嘴里从来都没个正经话,每见了她都要调戏一番,如今是越发的没羞没臊了。她红着脸,啐了一口,忙忙的跑了。 杨雁回不敢就先回去,便寻了平时极少有人走的路段,来到了杨岳家。她心说,杨鸣那个大堂哥,这会只怕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哩。 杨雁回猜的并不差。杨鸣确实刚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家里刚被围时,杨岳急得跳脚,杨鸣却因白日练功累了,兀自躺在床上睡觉歇息,还说,等围够了,那些人便会走了。 爹娘不听他的,还是去了二叔家,他便继续睡觉歇息去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不多久,官差便来了,将他从床上拉下来,一边满屋子搜寻东西,一边逼问他,将毒物藏在什么地方了。 还不等他脑子清醒过来,那几个包子便被搜出来了。 杨鸣只推说不知是怎么回事,杨岳夫妇被带走时也说事情与儿子无关,几个官差便将他交给里正看管,先压着杨岳夫妇走了。 今晨杨鸣并未去听审。不是他不关心这官司的结果,也不是里正不放他,而是,焦师父并没有允过他今日放假,他不敢不去。案子虽重要,但他觉得自己的屁股也挺重要。还心说,这案子未必今日开审,况且这么个要紧的案子,一上午定是问不出结果的,不若先给焦师父打完了拳,等下回再去听官老爷审案。 焦师父看到他这时候还来打拳,一张脸黑的什么似的,却也没教训他什么了。 其实此事本也不是杨鸣主谋,他连个从犯也算不上。根据今日上午穆知县审问杨岳夫妇时问得的口供来看,杨鸣不过是个知情不报罢了。 因为作案的杨岳和周氏,是杨鸣的父母,身为人子,无法劝阻父母作恶,事后也不肯揭发父母,并不是什么罪过,毕竟论起纲常伦理来,孔夫子还要言说一声父子相隐。 所以,杨鸣此刻还能好好待在家中,穆知县并未差人来拿他。 待杨雁回进了大伯家后,杨鸣刚刚从两个堂弟口中知道官司的经过和结果。 杨鸣只是不肯相信这结果,对杨鸿道:“听你说的这个意思,是小莺指证的我爹娘?所以后来皂隶才来我家里拿人?这种人命官司,才不过审了一上午便一应清楚了,我爹娘就给下监了?那姓杜的竟然让自己老婆给卖了?他老婆凭什么卖他?事到临头良心发现?你这话只管哄傻子去。鸿兄弟,不是我说你,别人看你是个好的,我做哥哥的却知道你是个奸的。你自小编瞎话就贼顺溜的。这等没天理的事,咱们白龙镇上这么短短的一夜半天的工夫,就出了两起?那做女儿的和做人老婆的,都疯魔了不成?” 杨鸿跟他磨了半天嘴皮子,都到这份上了,他只是不信。杨鹤让他气得心里无名火起,又被他那傻不愣登的样子逗得直想笑,最终也只是一声冷笑,道:“小莺确是被你们逼的疯魔了,现就在我家,有秋吟陪着她呢。” 杨鸣也是一阵火起,从椅子上跳将起来,摔了手里一只茶碗出去,恼恨道:“她果然做了这种毁家败业的事,便活该她疯魔,看我不去收拾她!好好的一个家,就让她毁得不成家了。” 他正要出去,杨雁回正从门外进来,两下里撞上,杨鸣连个出去的路都被堵住了。 杨鸣瞧着堂妹笑:“呵,咱们杨家的千金大小姐来了,难得你还来踹踹我们家的门。” 杨雁回不爱理会他,只是拿些刻薄话排揎他道:“我来拿小莺那套玩偶,待她精神头好些了,好叫她耍。你以为我稀得来么,什么破地方,住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没得脏了我的鞋底子。还说小莺败家业,也要有家业给她败。” 杨鸣真想揍她,一则看她是个少女,二则他习武虽也有一年了,但忖量着还是敌不过她的两个哥哥联手的,便只是拌嘴道:“好丫头,好姑娘,便是这么对当哥哥的说话的?!” 杨雁回没理会,进了杨莺的屋子,搬了那套玩偶出来,又对杨鸣道:“你要还是个人,你便救小莺这一回。我瞧你还算有一丝血性,日后还敬你是个哥。你要把良心都丢的净光,一丝丝也不剩了,往后可千万别说你是我的哥。我嫌丢人哩。” 杨鸣更是气得跺脚,嘴里吐出来的话更是不像了:“雁回,你就是仗着长了个标致的好模样,惹得那些发了情的小子们,都贪看你几眼。你别以为有焦云尚撑腰,你就敢跟做哥哥的这么嚣张。” 杨鹤端起桌上一碗凉水,给杨鸣兜头浇了下去,好让他清醒清醒,又在他耳边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样的时候,你还有心思跟雁回拌嘴。你也知道她是你妹子?” 杨鸣拿袖子抹了一把脸,气得要上前揍杨鹤,眼看着正事还没说,堂兄弟几个就要同室操戈。 杨雁回放下玩偶,又去杨莺屋里拿了一面镜子出来,对着杨鸣道:“给你镜子,你自己照照!” 杨鸣瞅了一眼,骂道:“滚蛋,要不是看你是个不带把的丫头,我早上手揍你了。” 杨雁回道:“你现在说得狠了,一年前你揍得动我么?我那时候瞧见你,你是个什么样?瘦的皮包骨,形容猥琐,面色青白,萎靡不振,不人不鬼,一副要死不活,转天染个风寒就能病死的模样。你现在跟谁充大呢?再看看眼下,虽说天生的五官面相就不好看,也没长得俊了,到底也壮实了,也有个人样了。” 这倒是真的。练了一年的拳,杨鸣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渐渐多了,人也有精神多了,虽说还是喜欢睡觉,看着还是萎靡,那是因为被爹娘娇惯的太懒,而且那猥琐的心性也还没转过来。 这么久了,他没空再进那暗无天日的赌坊去赌钱掷骰子,虽然手里痒得发慌,心里挠抓的什么似的,想起这都是杨鸿治的他,便心里发恨,可到底也没有再因为赌钱而提心吊胆过。 仔细思量思量,打了一年的拳,他还是得了许多益处的。 杨雁回又道:“你还说我大哥奸。我大哥奸他白白给你们地亩种?我大哥奸,他引你走正道?他是耍了心眼,可也没使坏心眼。你们自己不争气,人家费尽了心思使劲儿往正道上赶,你们还偏不去,偏要去走邪路,自己作死。” 一番话说得杨鸣一愣一愣的,一句也回不上来。 杨雁回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一家子作业的东西,就出了小莺一个结善缘的,你们还要治死她。不弄死她不算完。老子撺掇了娘要告她忤逆,做哥哥的还喊着要杀要剐的。” 杨鸣怔了片刻,又问:“你说我爹娘要告小莺忤逆?那要是真问了罪,那么个小孩子,是真的要拉去剐了的。” 杨雁回这下是真掉泪了:“你真是个糊涂蛋,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那些打爹骂娘的真畜生,做爹妈的还舍不得去告呢。小莺反而要落这么个下场。你再糊涂下去,不光爹妈没了,连妹子也没了。你自己看看你身上的穿戴,你这件道袍是小莺织了布给你做的,你的鞋袜也是小莺做的,你平日吃的饭食都是小莺做的,你就舍得让这么好一个妹子让人拉出去剐了吗?你就不为小莺想想,也该为你自己想想。小莺真没了,你去哪里再寻个妹子来天天给你当牛做马的伺候你!” 杨鸣脑子虽然还是一团浆糊,但这一番话还是听得心里半酸不酸的。 屋子里静默下来,只闻杨雁回低低的抽泣。 杨鸿这才又开口对杨鸣道:“大哥,我知道你的家业没了,你心里一直不好受。你原本一直瞧不起我们家寒酸,窘迫,过得是穷日子,可是没想到不大的工夫,这天地便好似颠倒了。你的家业没了还不算,我们家还起来了。” 杨鸣只是虎着一张脸不说话。 杨鸿又道:“可是大哥只看到我们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却没看见是为何好起来的。那一年,天和酒楼的生意垮了,欠了我们家那么多的账还不上,只好将一片薄地拿来抵账。我爹他做不来在这种时候逼账的事,反正我们家当时的日子也还能裹腹,他便只好认了。只是那些地闲着,他心里不落意,于是便种了果树,每日田间鱼塘几头跑。我爹那时已经没有闲钱请人,牲畜也不够用,是靠着肩挑手抬的担水,给果园里的每一棵树都浇上水的。我亲眼看着我爹一天天累垮了身子。这些事,难道大哥真的不知道?” 杨雁回还是头一遭知道这些事,泪掉得更多,对杨鸣道:“你怎么好意思看着你的父母来夺了我爹的家业?你们算计我爹娘的时候,是不是还挺得意的?你想要钱,想过好日子,你有手有脚,你自己去挣啊!现在别人的产业算计不着,就算计着要了亲闺女的命。” 杨鸣自然是没有杨雁回话里的觉悟的,他要是有,也不会眼睁睁看着爹妈行那种丧天良的事体,当下便恼道:“雁回,你聒噪得人好生烦。你快着些出去吧!我有事只和鸿兄弟说便是。”他还没闹明白小莺这到底是什么事呢。 杨雁回真想把手里的铜镜敲在杨鸣脑袋上。 杨鸿也叹了口气,这个大哥是彻底没救了,他还是救小莺吧。 为免杨雁回的气性上来,再跟杨鸣顶牛,把杨鸣气得更糊涂,真的不管自家亲妹子了,他便道:“雁回,你先回吧。” 杨雁回自是信得过杨鸿的能力,要解决杨鸣,对杨鸿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便又气狠狠的抛了镜子,抱了玩偶,怒气冲冲走了。 杨鸣这才又对杨鸿道:“依你说的,我爹娘定然是被小莺气狠了,所以才要告她。”他心说,小莺这丫头,虽说平日里也没瞧见她有个什么好,论理,她是女孩儿,这家务事可不就是该她操持?可到底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没坑害过一家子人,也就是这次混账了一回。可就是混账的这么一回,便让他失去了好大一笔横财。不过,为这个便要剐了小莺,好像……是有点让人不落忍。狠狠打一顿也就是了,那剐刑是好受的么? 杨鸿又道:“你父母这辈子只偏疼你一人,若你肯去求一求,劝一劝,未必不能让他们回转心意。” 杨鸣道:“你趁早死了这心,我还巴不得抓来小莺揍一顿呢,更别提我爹娘了。谁求都没用。” 杨鸿道:“你去求便不一样。况且,放了小莺,对你们都有好处。” 杨鸣好笑道:“我能有甚好处?” 杨鸿道:“你父母做了这等恶事,便是我爹日后醒转,想来他们也逃不脱徒刑和夹打。若是皂隶一不小心,将他两个给弄残废了,大哥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还能好过得了?” 杨鸣立刻笑不出了。 杨鸿又道:“大哥,你只管去跟你爹妈求情,你告诉他们,若他们放过小莺,我一定拿出赎罪例钞,免了他们受刑。” 杨鸣一听,先就替爹妈动心了。 杨鸿接着道:“若他们还是生气,大哥便让他们将小莺赶出家门,不再认她好了。” 杨鸣道:“你又打坏主意,你是怕我爹娘日后回来,继续磋磨那丫头,别以为我看不穿你这点把戏。不过,你若真肯替他两个求情,免些罪责,再出赎罪例钞,免了二老受刑。我倒是也可试着替小莺说说情去。”   ☆、第118章 闻真相雁回心不宁 杨莺的事很快便解决了。 杨鸣知晓父母都下监了,再怎么浑身犯懒,也少不得要匆匆进了一趟县城去探监。待他探监回来,事情已说成了。杨岳和周氏真个打消了告女儿的念头。只是他二人如今的形状甚惨,一个脚上的白骨都露出来了,只怕还是要废了,那一口气也只是吊着,不知还能活多久。一个满身的棒疮,再也厉害不起来了,见了儿子,只知道嚷疼。 他夫妻两个说要告女儿,只怕是为着心疼自己那一身伤。说不告女儿,只怕除了求赎罪例钞心切外,也是因为没那精气神再发狠使坏了。 杨鸣这才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落到了什么境地————他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妹妹日后只怕是很难再回到这个家了,父亲的情况比二叔也没好到哪里去。娘还不知道会被判几年徒刑。 他的家其实已经没有了。 想谋夺别人的家,结果人家好好的,自己家先就没了。杨鸣这才醒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老天还是有眼的。早知如此,他就该劝住父母,不要生了那许多妄想。 杨鸿将自己对杨鸣说的话,都尽数告知了闵氏。闵氏自也不会为这种事怪他自作主张,便道:“你爹既救下来了,那两口子那日在县衙堂上又被打成了那样,我这口气已是出了一半去了。小莺是个好孩子,咱们是该救她。那个家她是回不去了,以后咱们要好好待她。” 她说着说着,便又去训小儿子,正色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总欺负小莺,往后不许欺负她了,以后她在咱们家,就跟雁回是一样的。” 杨鹤觉得很冤枉。虽然他确实不怎么待见杨莺,但要说欺负杨莺,那是绝对没影的事,娘这股火气,是怎么就烧到他身上来了啊? 他立刻辩解道:“儿子是那种欺负小女孩儿的人么?”又拍着胸脯保证,“往后更不会欺负她了,我当他是我亲妹子。”只要她别总在他跟前哭哭啼啼就行。他实在是看不得女娃娃哭。 下午晌,焦云尚也来了,听说杨莺那边无事了,闵氏又愿意养了她在身边,倒也替杨莺高兴了一回:“虽说是可怜见的没爹没妈了,可那种老子要来做甚?往后小莺再不用遭罪了。” 只是杨莺的精神一直不大好,躲在屋里不肯出来见人。 杨雁回道:“只怕是觉得害了自己的爹妈,没脸见人。兴许过些日子就好了。近来不出门也好,我就怕有那起子歪货嘴里专调三窝四的,再传出什么闲言闲语来,叫她听了去,心里越发不好受。” 焦云尚看过了杨崎,便又寻了机会和杨雁回说话。他原本是想陪杨家人去县衙听审的,怎奈母亲大人不许,非撵了他去镖局。还说他已对得住发小了,再多一点忙也不准他帮了。他虽对老母不满,但也不想为了杨家的事惹了她生气,便照旧去了镖局,心里想着跟镖头说一声,请个假再回来。如此,母亲的话已是听了一半,他也算是妥协了。娘知道了,也未必就很生气了。 焦云尚还特特向杨雁回解释了一番:“不是我不想过去县衙,是镖局那边有事催得太紧。” 杨雁回道:“我们有手有脚,又有庄大伯和舅舅他们陪着,倒也没什么。昨晚还要多谢你哩。” 焦云尚观她面色,倒真不像是生气,便也把心放下了,想起昨夜的事,又道:“我在杜家那边倒遇见个稀奇事。我们才围了杜家不大会工夫,便有个瞧着十分眼生的少年也来杜家门外溜达了一圈,瞧着我们人多,便又走了。我疑心是那杜丰收和杨岳还有什么后招等着,便悄悄跟上了他,看他要作甚。谁知我这么样的一身功夫,竟把人跟丢了。待跟到你们家门前时,那小子已不见了。” 怪不得焦云尚昨夜忽然从杜家杀回来了,还从杨岳手里救下来杨莺。 杨雁回琢磨着,焦云尚看到的少年,八成是俞谨白。他要偷盗杜家女儿的睡鞋,所以探路去了。这话她却是不好跟焦云尚说的,只是问道:“那人多大年纪,多高,什么模样?” 焦云尚抓了抓光光的脑袋,道:“贼头贼脑的,和我差不多高,年纪好似也和我差不多,穿了一领青葛布袍子,拿腰带系了,打扮得还挺利落。可我瞧着那样子不是咱这一带的人。那行止和咱们村里的汉子全然不同。” 杨雁回便知就是俞谨白无疑了。只是听焦云尚说他“贼头贼脑”的,颇觉好笑,不由噗嗤乐了。 焦云尚看她笑了,也跟着嘿嘿傻乐起来。 杨雁回道:“想来不过是个路过的,也是你有心了,连路人都防备上了。” 焦云尚道:“雁回妹妹说的对,想来确实是个路过的。”顿了顿,又道,“雁回,我今儿上午去了镖局,原本是想着办完事赶紧回来。不想镖局那边直接打发我回来歇几天,待歇息的差不多了,让我再出一趟长镖。这次一走,恐怕又是几个月。” 杨雁回便好言好语安慰道:“如此焦大哥便好生在家歇着,多陪陪焦大娘。” 焦云尚听她话中没有丝毫离别忧伤,脸色便不大好看了,憋了半晌,才问:“雁回,你几时变得这般没良心了?” 杨雁回觉得自己很有良心。怎地一个个都来说她没良心呢? 她正委屈着,外头又有客人上门。 焦云尚看到来人,脸色不由沉了沉,这季少棠怎么就那么阴魂不散呢?他和雁回什么关系?怎么就好意思总是涎着脸来杨家呢? 杨雁回忙出了堂屋,将季少棠引到屋内坐了。心说这赵先生的家法是越来越不严谨了呀,这小子竟然又敢上杨家的门。 季少棠这回可不是空手来的,手上竟也拎了好些点心果品。他将东西堆在八仙桌上后,这才对杨雁回道:“这才不到一日的工夫,你们家的事便已在三里五乡传遍了。杨大叔还好么?” 杨雁回道:“大夫说是明日便可醒来,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准,一家子都为这个着急呢。我娘都愁出几丝白头发了。” 季少棠便宽慰道:“大夫既这么说了,想来杨大叔定然会无事了。” 焦云尚这时候才慢悠悠的从耳房里溜达出来,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少棠啊。” 季少棠忙上前行礼问好。那彬彬有礼微笑淡定的模样,总是让焦云尚有火没地方发,最后也只能瞅一眼对方那俊俏的模样,酸不啦叽道:“赵先生真是越发会养儿子了,越养越像个大姑娘。” 杨雁回叹气,道:“焦大哥真是不会夸人,夸成这样,有几个爱听?” 季少棠依旧是面色不改,笑道:“师兄惯会说笑的,这么些年了,一直如此。” 焦云尚摸摸鼻子,又道:“少棠啊,我瞧着你长进不少,这是特地向赵先生讨了家用,买了这些东西来?” 季少棠忙对杨雁回道:“这些东西倒不是我买的,是邢老先生让我送来的。他说吃了你送去的东西,觉得颇为受用,说是别有一番滋味,便让备了点心果品,让我送来,全当做回礼。” 杨雁回不由笑道:“我那个已经是回礼了,这会子他又来回礼。这回来回去的,可就难了了。还是要烦你对他老人家说一声,既他喜欢吃,下回我还送。只要他老人家多刻些新鲜有趣的曲本、话本出来,我就天天给他送那些吃的,好叫他天天受用。” 焦云尚又被撇在了一边,颇不高兴,心里想着,要把他两个的话头打住,好叫自己认认真真跟雁回叙一叙离愁别绪。 怎奈杨雁回这会子没心情看人为她争风吃醋,不多时便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两个。她自去病榻前服侍杨崎去了。她心说,这两个家伙的性子虽是南辕北辙,却都不如俞谨白爽利,没一个直白白向她表露心意的,不然她也就好直接回了。免得空让人牵肠挂肚!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故意吊着人玩呢! 不过话说回来,俞谨白那样的人也太稀奇。换谁也没他那个脸皮厚呀!那种没羞没臊的话,他竟敢大喇喇喊出口来! 焦云尚和季少棠颇觉没趣,坐了片刻便相继告辞了。 到了第二日一早,杨崎果然醒转了。虽还是虚弱得紧,但那面色渐渐的好多了,声气虽还是弱得很,好歹把耳朵凑到唇边,也能听听他在说什么话了。这可比原来的老大夫说的五日期限早多了。闵氏心里喜得什么似的,眼里却滴出泪来,直对丈夫哭说:“去年雁回一遭,今年你一遭,我这辈子要是个短命的,都是让你们给急的。” 杨雁回早不气恼俞谨白调戏她了,在心里念了他一万遍的好,又念了他师父一万零一遍的好。就是不知这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为什么总这么神神秘秘。 她安慰闵氏道:“娘说什么话来,娘可是福寿双全的命。女儿去给爹端了煎好的药来,喂他喝药。要不了几日,爹就全好了。” 一家子正高兴着,崔姨妈和绿萍上门来了。 才进得门来,崔姨妈就冲着闵氏哭道:“妹子,你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事?可是把我这傻闺女给急坏了。” 绿萍忙道:“娘,姨妈家里乱糟糟的一摊事,你何苦说这些再给她添堵?” 闵氏忙问何事。因事关绿萍的劣迹,崔姨妈也不好分说的太详细,只是抹着泪道:“你道你是为何轻轻松松就出了那县衙的大门?我这傻女儿,她……她那日跟了秦夫人来别墅,听闻你被皂隶锁拿,那秦夫人又使坏让人去知会穆知县,定要将你问罪。绿萍她……她便偷空跑了,去求秦太太救你。她还应了人家秦太太,要将那秦夫人和苏姨娘往日做过的丑事,都尽数告诉她!” 杨雁回正端了药来到堂屋前,听见崔姨妈的话,心里一惊,一双明眸更是蓦然雪亮,手里却是一个不稳,“豁朗”一声跌了碗,将一碗浓浓的药汁撒得遍地都是。   ☆、第119章 悔当初雁回思罢手 苏慧男和秦芳做过很多败德之事,这是杨家人一些也不需多想,便能知道的。只是崔姨妈和绿萍却从未这么直白的说过。只怕是情急之下,已顾不得体面了。 闵氏听了崔姨妈一番说辞,也是落泪不止,直说绿萍不该得罪秦夫人。她以前是伺候秦夫人的丫头,如今又是在秦夫人手底下过活的小妾,得罪了秦夫人,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 杨鸿也是动容不止,又道:“昨日听审时,我便已生疑了。原本穆知县凶狠狠的模样,好生不讲理,私心里认定了我娘不守妇道,口里还喊着要打要拶的。谁知他去了后头看了一回什么紧急公文,再出来坐堂审案时,便好似换了个人,绝口不提对我娘动刑了。可巧这时候那杜妈又来作证,说我娘是冤枉的。” 闵氏道:“那杜甘氏也是稀奇,好端端的忽然来为我作证。人都说她许是良心发现了。莫不是也是秦太太在背后使了手段?” 崔姨妈道:“我只知秦太太打发了个媳妇子去跟穆太太说话来着,那杜甘氏的事,我却又不知道了。我如今只担忧我这个女儿,往后可怎么办。” 闵氏拉了绿萍坐了,道:“你那日跑了出来,秦夫人还抓了我们几个去问哩,以为是我们藏匿了你。” 绿萍道:“我是跑去找秦太太了,怕秦夫人派人追着,才故意使了个障眼法,让她以为我跑来青梅村了。” 闵氏问道:“你已是侯府的姨奶奶了,怎能说跑就跑了?如今怎么又得了空来我这里呢?” 绿萍道:“我虽是跑了,可我却是秦夫人带出府后跑的。闯下这样的祸,她可不敢叫府里知道。她只为了找到我再回去,还命人往府里捎信,说她身上不好,歇在别墅里了。她又气又吓,现在身上竟真的不好了,老夫人打发了人去别墅里瞧她,看她是真病,这才没紧赶着催她回去。饶是这么着,待她身上好了,回了府里去,老夫人还指不定怎么发作她呢。” 闵氏道:“她出府既带着你,想来还是看重你的。这下可怎么着?一下子便为我成了仇。” 绿萍却道:“早就成了仇了。她害得我出不得侯府,我恨不能将她剜心刺骨看看她的心是有多黑。我给她卖命这么些年,临了,连个好去处都不肯给我。”说着便也落泪了,道,“我真是好糊涂,当初怎么就跟了这么个主子。” 杨雁回只是站在一边听,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绿萍抹了抹泪,又对闵氏道:“起先我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哄哄她,好叫她去对付别人,先莫要急着对付我。这回是没法再装下去了。我去求了秦太太救你,她不定将我恨成什么样呢。秦太太答应了我,还使了人往别墅去,明晃晃的说要跟她借我两天。她有许多把柄在我手里捏着,又怕闹上门去不好看,也只得暂且忍耐了。是秦太太好心,放我出来看你,所以我今日才能出来。” 闵氏问道:“那秦家的老太太和秦侍郎,瞧你在秦家留了二日,也不说道什么?他家现如今地方狭小,你可睡哪里呢?” 绿萍道:“我娘在鹿顶有个窄窄的屋子,只得放一张床,一个橱罢了,我在那里和她凑合了两晚。秦侍郎这几日公务繁忙,不知我在。太太明着对老太太说,秦夫人放我回来和娘见一见,私下里怎么说的,我不晓得。我今日来看过了姨妈,便也只好回别墅里见秦夫人。我现是良妾,可不是她侯府里一张卖身契买过去的人,她也不敢随意将我怎样。况且侯爷他……” 她话到这里,想起屋里还有未经人事的表弟表妹在,这才刹住了口。 闵氏仍旧是道:“怎么就为着我我惹了这么大的祸了。” 绿萍却道:“未必就是我惹祸。如今撕破了脸,看最后谁的手腕高。”她说的那些事,秦太太都一一的写下来,还让她按了个手印。只是她的娘现是太太的人,她又是侯府贵妾,她若向秦明杰直言这些事,一则秦明杰未必肯信,二则便是信了,还能将侯夫人如何?何况他现在还不曾真正厌恶了苏慧男,舍不舍得动那贱妇还两说。秦太太还是决定,继续耐心等机会,到了合适的时机,一举揭发苏慧男。秦太太倒是不担心她变卦,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杨雁回心里很是不明白,为何一个人说变就变了呢? 绿萍原本只是想爬秦英的床,可现在连霍志贤这样的人,都没办法让她动一点歪心。 她昨日的作为,也是大出杨雁回的预料。闵氏当初确实帮了绿萍的大忙,但最终也没能真正救她出来。杨雁回心知绿萍仍旧会感激闵氏,却没想到,她会为了闵氏做到这一步。这还是不是当初那个狠辣无匹的刁奴了? 她到底是为什么就变了呢? 还是她其实从来就没有坏的很彻底呢? 绿萍今日的精神十分不济,对闵氏说了这些后,便再没言语了。杨雁回陪她坐了片刻后,又和她同去了后面菜园子里散心。 其实这个时节,后院里也无甚好看的。不过是几盆不怕冷的盆景,一株杏花,还可赏看一下。 绿萍便去折了一支杏花,想挽个花环,却又无甚心情了,只对雁回道:“不如你拿去插在瓶里罢。” 杨雁回接过来,却没走,望着绿萍不做声。绿萍只是站在杏树下,抬着头,出神的瞧着头顶上密密匝匝的杏花不做声。她目光顺着稠密的花枝,一枝一枝看过去,渐渐的却不由望向被花枝割裂的细细碎碎的蓝天。那么美,却又那么远,她永远也到不了。 绿萍缓缓步出花阴,看了一眼满面担忧的杨雁回,便浅浅一笑,却笑得满是忧伤:“你不必为我伤心,我有今日,都是报应。” 杨雁回慢慢跟了上去,道:“姐姐怎么这样说话,你又没做过亏心事。” 绿萍惨然一笑,轻声道:“做过的,做了许多,做的收不了手了。你和姨妈其实也能猜到吧?不然,我又如何能做了苏姨娘和秦夫人的心腹呢?” 杨雁回忙说:“便是做过,也定然是被人强迫的。姐姐毕竟身不由己。” 绿萍顿住脚步,低声道:“你不用安慰我,本就是我自己立身不正。我不该蒙了心,一直想着往上爬。” 杨雁回终是忍不住,问道:“姐,我……我瞧着……你是又后悔了吧?不然怎么一心想出来呢。” 绿萍听她如此问,浑身的力气便好似抽光了,也不顾凉,倾身坐到身畔一个小小的石椅上。似有似无轻叹一声,低声道:“自从大小姐过逝,我这心里就没有过片刻安宁。有段时间,我看谁都像她。我连你都认成过她呢,那次认得真真的,我真是要当真了。渐渐的,我就什么争荣夸耀的心也没了。” 杨雁回惊奇的睁大了眼睛:“你是说……秦莞?” 绿萍道:“我的主子里,可只有这么一位大小姐。” “你和她有……什么渊源?” 绿萍不由忆起往事,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语调愈加柔婉:“秦大小姐真是个好人,与她那些庶妹的心肠全不一样。我还记得第一次瞧见她那时的光景呢。那会我还没在府里当差,因不喜家中窄小简陋,便寻了借口说找我娘,溜进秦家内宅里玩。可可的就冲撞了苏姨娘身边的大丫头,她那日不知为甚心情不好,将我又打又骂。那时候,我爹娘都还只是做苦差的,一家子受闲气虽也是常有的事,可也没有谁就那么对过我。我不敢惹她,也不敢跑,只敢哭。后来,我们大小姐经过,便说了那个大丫头两句,让她放了我去。” 绿萍说的这些事,杨雁回通没印象。 只听绿萍又道:“我那时心里着实感激得紧,只是瞧着那丫头也不大将大小姐放在眼里,还敢顶撞她,倒惹得她为了我受了些闲气。我怕那丫头转过头去又来寻我,还没及谢谢大小姐,便偷空跑了。再后来,我也进了府里当差。那时候,大小姐已不记得我了。我不想再被人欺负,虽知道大小姐是个好的,仍旧一门心思投靠了得势的主子。那位大小姐也是个极不快乐的人。秦家内宅,没有快乐的主子。便是得势的主子们,也只是镇日里忙着算计别人,根本顾不得开心一把。” 杨雁回便道:“既是如此,姐姐便引着她开怀一回也好。”为何她却成了个狗仗人势的刁奴! 绿萍自嘲的笑笑:“我那时的良心已是被狗吃了……直到大小姐死了……”一边说着,又掉了几滴泪。 绿萍说的这些话,杨雁回一些儿也不知道。她使劲儿想了想,仍旧什么也想不起来。这种事,她确实是做过几件的,只是全没放在过心上。 绿萍抹了一把眼泪,道:“左右我是离不得侯府了,还不如投靠了太太……我们太太要给她姐姐报仇,我便帮大小姐报仇。就当……当我还了大小姐的一场恩情。要不是姨妈这次有难……我还在左思右想个不了呢……” 杨雁回没忍住,泪珠扑簌簌往下落,手里的杏花也掉在脚边,哽咽道:“她对你有什么恩?一点也没有……” 她为什么要做后来那些业啊? 其实她现在还是个极不快乐的人。 因为心里有恨! 因为丢了曾经纯善的自己! 她曾经总是自信满满,总觉得一切事情都会在掌控之中。可是她不过才动了那么几次手脚,每次都失控。其实她那不是自信,是被仇恨蒙蔽了心。 这次又是如此。想整死的人好好的,亲近的人却差点被连累。 她总是很小心的不连累到杨家,可这次却惹得秦芳背地里下了这么重的黑手。如果不是绿萍,她还指不定要惹下什么祸来。 她还曾经异想天开,以为她可以和葛倩容里应外合,扳倒整个秦家。 多傻的想法啊。葛倩容怎会和她一起扳倒秦家?她自己是个不想成家立业生娃娃的人,未见得葛倩容就是这样的人。现如今,葛倩容已是身怀六甲,怎么可能毁了儿子的家和父亲? …… 绿萍和崔姨妈很快便要告辞。 杨雁回和闵氏将人送出去老远,还不愿收住脚回来。 闵氏的泪洒了一路。杨雁回的心里也着实难受。她还从未经过这种事,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已恍惚得不像自己的了。事情是怎么会一路变成这样的? 现在的生活已经很美好,前生的仇恨,还不如早早放下。继母的公道,也自有秦太太去讨。经了这次的风波,她只想全家人平平安安好好生活。 绿萍和崔姨妈的骡车慢悠悠远去了。前面的官道上,远远可见两匹骏马飞驰而来。 那样通体雪白,高大神骏的两匹马,马上人分别是俞谨白和他那世外高人一般的师父。 杨雁回瞧见他们,这才猛然想起,俞谨白今日要离京。 她昨日还恼得不想送他,现在忽然见了他,也不知怎地,便发足狂奔起来。 闵氏忙喊道:“雁回,回来,别再追你姐的车了。” 杨雁回还未跑到官道上,远远的还有段距离时,俞谨白的马已过去了。他已瞧见了她,但看到她身后不远的闵氏,便仍旧一言不发打马而过。 他想亲近这丫头,又怕给她惹来灾祸,每每心中矛盾。此一去,只盼大功告成才好,他便能光明正大见人了。 杨雁回朝着他的背影,奋力大喊:“你要好好的!你好好的回来呀!” 俞谨白回身,手中鞭子向着空中摇摇一挥,响亮的一声,以示回应。随后,跟定师父的马匹,策马狂奔而去。 杨雁回呆呆站了半晌。看着绿萍的车小成了一点点,又看着俞谨白师徒二人的马小成了一点点。 其实她早先,应该对她们好一些的。也不至于现在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是想再见,也难见了。 杨雁回缓缓回过身,向着闵氏走去。 娘在哪里,哪里便是天下最温暖的所在。有家如此,有至亲如此,已是老天给她最大的补偿了。还有什么仇放不下呢? 她早该想通的啊。   ☆、第120章 焦师娘求亲聘儿妇 一年的时间过得倒也不慢,只是愁煞了杨雁回。 原本杨雁回是极高兴的,因为这一年里,对她来说,都是喜事。 先是杨岳伤重死在狱中了。至少在杨雁回看来,这真是一件好事,世上又少了一个畜生。 接着,杨崎醒了,且慢慢调理的身子日渐好了,大有比往年更好的光景。 周氏被判杖一百,徒三年。 杨鸣涎着脸上门来求婶子救命,拿赎罪例钞出来,帮娘免了杖刑。闵氏翻脸不认人,又打又骂将他赶出街门。动静闹得太大,惹了好些村人围观。 杨鸣气得脸色青白不定,但他口齿远逊于闵氏,根本辩白不过。 多日不开口不出门的杨莺,这才出了门,当众跪求闵氏留娘一条性命。闵氏这才高高抬着下巴,对杨鸣道:“我看小莺的面上才给你这钱的。” 后来,杨莺的精神才渐渐好起来了。这对杨雁回来说,自然也是一桩喜事。她是越来越喜欢杨莺这个妹妹了。小丫头真是心灵手巧,乖巧听话脾气好。在她家养了一段时间后,模样也渐渐标致起来了。多了这么一个姐妹作伴,杨雁回自是高兴不已。 周氏后来病死狱中。杨鸣这小子终于有了点爷们样儿,后来拜别叔叔南下闯荡去了。他守着京城不去闯荡,反而要舍近求远,去了南直隶,想来也是觉得留这里继续过活,怪没意思的。 不过对杨家而言,最大的喜事是杨鸿、杨鹤都考了秀才,不久便补了廪膳生。虽然在童子试之前,杨家起了那么一场风波,好在考试时二人发挥的还不错。后来又去京里考了府试,一连几场下来,次次都被取中,排名还都挺高。 闵氏这么勤俭的人,高兴坏了,拿着大把大把的银钱,一场接一场的打发报喜的人。 二人因是京郊丘城县人,先是被拨到县学,因青梅村其实距离京中较县城更近,便请求宗师改到府学。宗师也慨然允了。 作为丘城县最年少的小秀才,杨鹤很是得意了一阵。最初赵先生嚷得很响亮,说她儿子季少棠是那一科最年幼的秀才。喊了几天后,一论序齿,却原来季少棠比杨鹤大了三个月。众人这才知道,青梅村杨家的小子,才是这科最小的秀才。杨鹤这下可是得意坏了。 只是杨鸿、杨鹤后来才发现,县学和府学也都不怎么样。各位秀才学子,大多不过是点点卯。高主簿闻听杨鸿曾有过,“兴许县学和府学的老教官们,能好好的教教学生”的妄想后,还笑话了他好大一场。 杨鸿现在仍旧以自学为主。高主簿应承了,说会帮他访个名师。怎么说也是秀才了,或可请得动名师了。 说起高主簿,杨鹤还告诉过杨雁回一件趣事。 在京里考试时,杨鸿答题完毕,交了卷子。宗师看过他的卷子后,便问:“你先生是谁?” 杨鸿眉毛都没动一根,回道:“高希庭。” 宗师还道:“怪哉,可是丘城县的高主簿?他明明是一县的主簿,怎地又做了人家的西宾?” 杨鸿道:“学生开蒙,原本在村学。高先生并不在寒舍坐馆,只是时常指点。” 一番话说的白龙镇上的廖先生好像和他全无关系。高主簿来了杨家,听闻此事,大笑了一场,又道:“往后莫再如此,那宗师不记得你也罢了,倘若记得你,日后又追究出来,到底也不好。” 可是,自从两位哥哥考起了秀才后,杨雁回的日子,便又不好了。 她如今已是豆蔻年华,又是秀才妹子,家里成了正经读书人家,于是,再不好像往日那样,动不动便走街串巷了。 急得杨雁回时常骂天咒地,很是怨恨了一回天下儒生:“那些腐儒,一个个的也忒不要脸。他们自己天南海北的四处游逛,动不动还提笔写个游记啊诗啊的,难道不知看景逍遥能让人心情好?却偏偏污蔑出行的妇女无耻啊,不守闺门啊。真真是一群败类!若哥哥没考起秀才倒也罢了,咱没根基的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偏偏他两个又做了秀才。我若再跟以往那般,岂不是要害他们在学里被人笑话?一说起来便是,你们看杨鸿和杨鹤的妹子,一个闺中女儿,走街串巷的。” 杨莺便好心解劝她道:“姐姐,你只想想咱们守着京城,已是好多了的。但凡遇到节气,哪个不出来走一走,看看景?你上回没听焦大哥说哩?有些小州小县的,别看那地方又小又穷,规矩那叫个多哩。街上走的全是男人,罕见女人。这眼看着又是清明,多少官太太都要出城来游玩。姐姐到了那时,出门耍个痛快。” 杨雁回还是难受得紧,道:“就该让男人也尝尝被困在四四方方一座小院子里的滋味。”说起来,她曾经可是受够了这种滋味。 杨鹤便道:“无防,待哥哥日后有了出息,给你盖一座大花园子住。林石泉木,亭台楼阁,曲廊假山,要什么有什么,比画上的仙境还好看。保你住进去了,便再不想出来。” 杨雁回一肚子火气,冷笑道:“爹卖两桶鱼,抵你一年得的那点廪膳,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挣个大花园子住?就为了你那点子脸面,我现在天天都不敢出门子。” 杨鹤让妹妹雌撘了一头灰,垂头搭脑的默默躲开了。心说妹妹今日定是月信来了。 其实杨崎也有心将家宅再翻盖翻盖,扩建得大一些。如今家里多了小莺,眼瞅着过几年两个儿子又要娶亲。如今这还算宽敞舒服的地方,到时候定然显得狭小了。他两个儿子都是秀才,手里又不差银子,不必非要挤着住。只是左右邻居挨得紧紧的,他又不好叫人家卖了房子给他,于是只好作罢。 杨雁回只好为了自己的清誉和哥哥的名声,天天憋屈在小院里。 还是杨鸿出了好主意,道:“何必这么委屈呢?家里又不是没车。实在憋闷,你多去附近的正经寺院、庵堂里走一走,散散心,看看景好了。” 杨雁回道:“我才不去。我哪里知道哪个庵堂、寺院是正经的,哪个又是不正经的?我去了,没得再叫他们哄骗着我多给些香油钱。” 话虽这么说,实在憋闷了,她也只好往寺院、庵堂里走一走。尤喜去数十里外的小潭山上的明觉寺。当然,主要目的是为了游览小潭山。 杨雁回这才渐渐不那么燥得慌了。大哥这个主意,果真一举两得! 四处溜达排解了一番心绪后,杨雁回便投入到了写话本的邪路上,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当然也没牛拉她,不光没牛,连个拉她的人也没有。 杨雁回在婉转向邢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后,邢先生倒没觉得怎么,让她只管写来看。杨雁回写的本儿,都是一些时下颇能引起轰动的事件。她恨不得交到邢先生手上后,邢先生立时就给她刊刻了拿去卖。但她写下的东西,邢先生总也不满意,让她再看看别人的。她东改西改,邢先生回回都说有进益,只是从未刊刻过。杨雁回几乎要怀疑邢先生哄着她玩了。倒是杨鹤看过她写的本儿后,说了句公道话:“难为邢先生也看得下去你的东西,你还是再写写吧。” …… 这一日,季少棠忽然来了杨家。 杨雁回见是他来,忙让了进来,问道:“这回如何了?邢先生怎么说?” 前儿附近的苏家村发生了一桩奇事。一个不孝子在老母去世后,买了杉木棺材收敛了尸身,举办了颇隆重的葬礼。众人不晓得内中详情,都赞他是个大孝子。 岂料这位大孝子,半夜将母亲的坟掘了,将棺材抬出来,另用一张破席子裹了尸身,将那棺材偷偷卖给了别人。这天气还不是很暖和,那棺材也不臭,他擦干净后,也是明光锃亮,所以很好脱手。 谁知老天爷就偏跟这不孝子做对,一个雷劈下来,将老母亲的坟劈开了,露出了草席裹着的尸身。已葬了两三日的人,尸身竟未曾损坏分毫,面貌也是栩栩如生。 众人还道是盗墓贼盗走了那副好棺材,还有好心人报官了。结果,官差在查看有没有缺少什么其他陪葬物品时,发现这老母亲身上有被凌虐殴打所致的伤痕。恰好那买了棺材的人,察觉是入过土的,疑心葬过死人,又将棺材退了回来。事情便彻底败露了。 这事在附近村里都传遍了。杨雁回便写了个本儿,趁着杨鹤上京时,让他拿去给了邢先生。杨鹤自己先看过了,笑说:“这回有点门道了,连我这个知晓此事的人,都觉得怪有趣的。” 杨雁回却是已快被打击得没信心了。 这会子,就听季少棠笑道:“邢先生已让人拿了那个本儿去刊刻了,明早一准儿便有人拿到街上叫卖。待刻出来了,我先拿一本来你看。这是先生给你的润笔。”他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来,递与杨雁回。 杨雁回喜不自禁,恨不能现在就看到刻本,还道:“这润笔我还怪不好意思收呢。邢先生肯刊刻出来,便已对我有知遇之恩了。” 杨鸿先恭喜了妹妹一番,又问道:“你那本儿署哪个名?”千万别一抽风就署了真名。 杨雁回笑道:“大哥也真是怪小心的,我自然不署真名。我早就与邢先生说好了的,我的本儿若拿去刊刻,都署个别名,叫:李传书!” 杨鸿咂摸了一番,道:“这个名字不显山不露水,普普通通的。你为何取了这么个假名?” 季少棠也对杨雁回道:“我也正想问呢。传书我能明白是何意,这是暗含了你名字里的雁字。为何要姓李呢?” 杨雁回嘿嘿一笑,道:“我喜欢读《李氏焚书》!” 季少棠笑意更浓:“无怪乎邢老先生喜欢你。他老人家也喜欢这本书。” 几个人正说着,外头忽然匆匆跑来了小石头,人刚进街门,便已叫着说:“雁回姐,你的喜事到了!” 众人忙问有何喜事。 小石头也不顾还有季少棠在,便道:“我今儿个去焦师父那里练拳了。后来见有个专做媒的孙婆子也去了焦家,要给焦大哥说媒。恰好焦大哥才出了一趟镖回来,正撞见这事。也不知道那孙婆子和焦大娘说的谁家的姑娘,反正焦大娘满心的愿意。焦大哥就跟焦大娘吵起来了。越吵声越高,一直从屋子里头吵到了外头。焦大娘气得,拿着根门闩追着焦大哥打。焦大哥满院子飞跑,跑急了,就说,他这辈子就娶杨家的姑娘!焦师娘给气怔了,呆了一会,摔了门闩,说:‘我收拾收拾,这就去给你把杨家的姑娘聘来。’雁回姐,焦师娘她快来了。” 杨雁回的脸色立时黑了。焦师娘若真来了,杨家还真不好回了她。 小石头嚷嚷的声音不小,闵氏和杨崎也双双从后头菜园子里出来了。 闵氏忙问:“小石头,你可别唬我。这话是能乱喊的?”焦家帮过杨家的大忙,焦师娘若是开了这口,她还怪不好意思回绝的。 不过那焦云尚倒是也不错。先前她还看不上人家,可是后来看么,那孩子对雁回对她们家,都没的说。雁回不是个安静的性子,真给她嫁到读书人家,怕不是要憋煞了她。 季少棠撞见这种事,脸色更是不好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杨雁回方才的惊喜,悉数散了去,拉着闵氏的袖子道:“娘,你可千万别应了。” 杨崎道:“怎么不应呢?小焦那孩子挺好的,你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听话,不许胡说八道的。” 季少棠看到杨雁回这反应,面色稍霁。 杨雁回正着急,便见到焦师娘大喇喇进了杨家的门,往堂屋里来了。 闵氏忙赶了女儿离开:“不许对着焦师娘胡说八道。你到后头去,我不叫,你不准出来。” 杨雁回看闵氏不像玩笑话,便只得先去了后头菜园子里。杨莺也早听见了动静,忙去了后头陪她。 闵氏又看了一眼季少棠,季少棠会意,只得道:“既是如此,少棠便……告辞了。” …… 杨雁回正在院子里急得打转转,杨鹤走过来,笑嘻嘻对雁回道:“妹妹大喜啊!” 杨雁回连忙央告道:“二哥,你快去前头帮我打听着些。要是娘不愿回绝了这亲事,你便来告诉我一声,我好想法子搅黄了。” 杨鹤道:“我说你这丫头是怎么了?小焦到底哪里不好?” 杨雁回道:“小焦哪里都好,可我不想做他的老婆!好二哥,你快去前头帮我看着些。” 杨鹤只好又往前头去了。杨莺只得又在一旁解劝杨雁回。 过了不多时,杨鹤便又来了后院,笑得满面春风,对杨雁回道:“娘说了,‘这亲事我是极中意的,云尚这孩子,我素来就瞧着是极好的。咱们焦、杨两家在一个村子生活这么些年了,孩子们平日里又亲近,这亲事真是再没有这等相契的了’。” 杨雁回越听越灰心。 杨鹤又道:“娘又说了,‘只是我不好自作主张定下亲事。论理,孩子的亲事,是该由我做主,没有个小孩子家家的,自己挑女婿的理。但我还是想着,要问过了孩子方好。’然后,娘又掀开门帘叫我说,‘鹤儿,快去把你妹子叫来。’” 杨雁回大喜,道:“我这就去回了这门亲事去。”拔脚就要往屋里去。 “站住”杨鹤唤住她,道,“有你什么事?” 杨雁回怔住了。 只见杨鹤又对杨莺道:“小莺,快去吧,你婶子唤你过去哩。” 杨莺傻傻呆在当场。这是……什么意思? 杨鹤又回头白了杨雁回一眼:“你还真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呢。”   ☆、第121章 焦云尚情急争莺妹 杨雁回被杨鹤的话闹了个脸红,心说自己又丢人了,转而又怒视杨鹤:“二哥,你忒坏了,你存心让我出糗。” 再看杨莺,早已羞得躲一边的桃树底下去了。 杨雁回去拉过她来,笑道:“快去呀,没听二哥说呀,你婶子催你哩。” 杨莺连连摆手:“怪羞人的。怎么是我呢?”明明焦大哥喜欢的是雁回姐呀。他每回来了二叔家,都要想法子和雁回姐多说上几句话。 杨莺正说着,从前头走来了焦师娘。看杨莺这副模样,又这样说话,焦师娘便笑道:“我就知道你害羞,定然不好意思过来,便对你婶子说,‘一个小闺女,她怎么好意思为这事来和我说话?还是我自去寻那孩子去吧’。” 杨雁回姊妹几个,忙向焦师娘行了礼。 焦师娘含笑拉过来杨莺,问道:“小莺,你跟大娘说,心里是怎么想的?” 杨莺低头嗫嚅道:“我……我听我婶儿的。” 这就是愿意了。 焦师娘面上大喜,回头一连声叫道:“她婶子,你听见了吧?” 闵氏也从前头过来了,笑道:“听见了。” 焦师娘又对杨莺道:“好孩子,你放一百个心,大娘保证不亏待你。” 杨莺垂首半晌,这才含泪抬头问道:“大娘,你不嫌弃我吗?我哥哥姐姐虽没告诉过我,可我自己也知道,我做的事,好多人都在骂。去年就有好些人写了本儿拿去卖。”幸好京里的新鲜事多,那些人茶余饭后闲聊一阵,也就改了话题。可她忤逆不孝的名声,还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她暗地里让小石头帮她买过话本来看,那些写书人真真可恶,甚至有人按照心里胡乱猜测的想法来写,将她写的极其不堪。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躲在暗地里抹眼泪。 焦师娘忙拿了帕子给她拭泪,笑道:“说的什么傻话,大娘嫌弃你什么?外头那些歪货只顾着自己嘴上说得痛快,有他们下地狱拔舌头遭报应的时候。你是什么品性,大娘难道不知道?你这么标致、好脾气,又识文断字的,我还怕你嫌弃我们家那个二愣子呢。快别哭了。”以前杨莺有那样的爹妈拖累,任什么样的人家,看到她那爹妈,也要掂量掂量到底结不结这门亲。现在她那爹妈没了,杨崎两口子又都是厚道人,杨莺自己又是个好的,满可以聘来做媳妇。 一番话说得杨莺又是笑又是落泪,心里只想着,以后要好好孝顺婆婆。 只听焦大娘又道:“以后莫在为了这事哭了,那些写话本子的,没一个好东西。” 杨雁回闻言,脸色不由黑了黑。焦大娘这话并非冲她来的。除了杨家人和季少棠,这十里八乡,还没人知道她一门心思要写话本。但听了这话,她还是很庆幸焦大娘看不上她! 杨莺也颇不自在的笑了笑,道:“那些歪曲实情的着实可恶罢了,还是有许多本子写得极好看的。” 顿了顿,她又小心翼翼问道:“大娘,焦大哥他……愿意吗?”焦云尚喜欢的分明是雁回姐。虽然这事看起来是成了,但若焦大哥实在不愿意…… 焦师娘道:“他还能不愿意?我回去跟他一说,美不死他。大娘不瞒你,还是他自己嚷着要我来的。” 一旁的众人各个神色古怪。 …… 季少棠失魂落魄回到家里,见过母亲后,便一言不发进了自己屋里,门窗关得紧紧的,恨不能一丝光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赵先生看儿子如此,便来至他房门外,问道:“你今日是怎么了?往常从邢先生处回来,不都高高兴兴的?” 季少棠听见母亲问话,这才起身出了屋门,回话道:“也没怎么,许是赶路久了,有些累了。” 赵先生便道:“这来回几十里路,可不走得人累得慌么。”想了想,仍又狐疑,“怎地往常也没见你喊累?” 季少棠道:“儿子也不知道,只是想歇息片刻。” 赵先生便道:“那你歇歇罢。” 两个人正说着,忽闻外头有人问道:“这里可是季秀才家么?” 赵先生回头,便见到一个婆子正探头探脑的往院子里伸脖。 这婆子有几分面熟,约莫是左近村子里常走动的人,只是赵先生甚少与她们打交道,因而也叫不上名字来。 她问道:“何事啊?” 孙婆子便进来笑道:“是赵先生吧?我是他孙奶奶呀。你们东邻家的巧妮,还是我保的媒,才嫁去了那么好的一户人家。咱们还见过几次哩,你忘了?” 赵先生蹙眉想了想,这才想起,这老婆子是时常走街串巷与人牵线保媒的孙婆子。什么嫁女娶妇,卖儿卖女,她都管。 赵先生问道:“你老为何事上门?” 又回头对季少棠道:“你先进去吧。” 季少棠眼看着有媒婆上门,哪里肯再进去,便道:“儿子还是去后头菜园子里照管照管。我瞧着水缸里的水也不多了,我……我歇够了,便去打些水。” 赵先生只得由着他去了,接着便引着孙婆子进了堂屋里说事。 孙婆子三言两语便说明了来意:“咱们镇上的狄员外,家业也颇过得去。他有个闺女,目今十四了,生得天仙一般的人物。狄员外将女儿看做掌上明珠,再三的嘱咐我,要给女儿寻一户好人家……” 赵先生想想狄小姐那五短身材,紫膛面皮的尊容,再想想狄员外家除了因在镇上开着一间当铺,挣了几两银子,别人看着钱的面子,才称呼他一声“员外”,便老大不乐意,打断孙婆子道:“既然你老说得她是那么个美人,家中又颇过得去,怎么却要倒提亲?” 孙婆子便道:“这不是狄员外想给女儿寻一户读书人家么?狄员外觉得读书人家的子弟规矩,还说了,只要有才有貌,品行又好,便是家里不如我们的,我们也是极喜欢的。赵先生,你有所不知,这位狄小姐不单单人好看,那性子也是百里挑一……” “我们高攀不起。”赵先生不爱跟这些人纠缠。 孙婆子便信口胡诌道:“赵先生,这真是一门好亲哩。我今儿才往青梅村焦家去了一趟,那焦大娘听说是狄员外要给女儿招婿,直说,哎唷,悔青我的肠子了。我们家才和杨家说好了的亲事,平白无故不好悔亲,哎唷,毁煞我了,真真的一门好亲。” 赵先生冷眼瞧着孙婆子唱念做打,硬邦邦道:“她悔她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孙婆子又道:“是焦家的小子让我来给季秀才说亲的。焦家的小子说,这么好的一门亲,他既然无福消受,生生的错过了,便说给他的发小吧。这才指了路,让我上了你家的门来。” 赵先生恨不能立时把焦云尚拉到跟前打一顿!她冷笑:“谁跟他个穷酸武夫是发小?你老慢走,我不留茶了。”再者说了,也没见过哪个混账东西,把这么一门子烂亲推到发小头上的。 孙婆子已忍耐许久,这会终于忍不下去赵先生的一张冷脸了,起身道:“赵先生,我敬你是秀才的妈,与你说话好生客气。你怎么就跟那茅坑里的石头似的,那么硬邦邦的?便是你看不上狄小姐,你家那小秀才日后也就不娶亲了?用不着我们做媒的上门了?便是你看不上焦家的哥儿,人家好歹教你儿子一场,你怎地翻脸不认人?说人家穷酸武夫,你自家不是穷酸秀才家?你不必留我的茶,我也不喝。” 赵先生给这刁老婆子气得火冒三丈。孙婆子自也不会继续留下和她斗气,便气哼哼出了屋门。才迈出堂屋,正看到季少棠拎了一桶水,要往厨房里去。 赵先生瞥见儿子,心知这小子不过是装装样子,也不知他拎着这桶水,在外头偷听多久了。当下又是气又是心疼。 季少棠看到孙婆子出来,便放下手里的水桶,问道:“孙奶奶,我焦师兄和杨姑娘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怎地这么快?”杨太太竟真的一口应了么? 孙婆子瞧季少棠说话还算客气,礼数也周正,火气平复了些,便道:“可不是么,你那师娘和杨太太说定了亲事,前脚刚回了家,我后脚就到了。可可的就差了那么一时半刻。” 季少棠心知这孙婆子是为了好给狄小姐说亲,故意将时间说反了,只当做不知道她撒谎,问道:“你老……是亲耳听见焦大娘说亲事定下来了?这种话不好胡说的,万一传开了,再传得走样了,没得坏人家姑娘的名声。”按理说,焦大娘去杨家的时候,这孙婆子应该是离开焦家了,未必就知道最后的结果。可这孙婆子又怎能捏造别人家儿女定亲的事呢? 孙婆子道:“我亲耳听见的,听得真真的,把焦家的哥儿乐坏了。” 季少棠终于忍不住,揭破了这老婆子的谎话,道:“孙奶奶,焦师娘去杨家提亲时,我还亲眼看见了。你莫非一直在焦家等着焦师娘回话不成?别人若信了你这话,你让杨家的姑娘怎么做人?” 孙婆子将自己刚才编过的瞎话丢到了一边去,只顾着分辨自己没捏造人家儿女的亲事了,道:“可不是我一直等着么。那杨雁回是秀才妹子,家里又颇过得去,长得又仙女般的一个人。那焦云尚怎么配得上?我还想着,等那焦师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才知道我的好呢。谁知她回来便告诉我,亲事说定了。你不信,你去问你师兄去。” 季少棠情急之下,冲口而出:“杨太太怎能答应呢?她向来十分疼爱女儿。”雁回明明对焦云尚无意。 孙婆子笑道:“怪我没说清楚,焦师娘是给儿子求的杨老爷的嫡亲侄女,就是那个小杨莺。” 季少棠闻言,喜不自禁————焦师娘真是天下第一明理的师娘。改明儿他便备一份大礼去贺一贺师兄和师娘。也不枉了师兄这么巴望着他这做师弟的能得一门好亲事! 季少棠道:“原来如此,我都知道了。今儿的事劳孙奶奶费心了,孙奶奶慢走。” 孙婆子与他说了几句话,火气便也消了,消消停停出了季家大门。 季少棠正高兴着,一抬眼,却看到赵先生黑着一张脸站在堂屋门槛外,两只眼里似是喷火一般望着他。季少棠被看得头皮发麻,全身发憷。 赵先生咬牙道:“我说你怎么一回来心情便不好,还敢拿话哄我说是走路累了。你为了那丫头,已是骗了我几回了?” 季少棠一声不敢言语,垂首跪在了水桶边。 “给我好好跪着,我不叫你起来,就不准起!”赵先生甩下这句话,气呼呼往屋里去了。 季少棠这才抬头问道:“娘,雁回到底哪不好?” 赵先生恨得回转身来,指着季少棠,一只手臂直哆嗦:“好啊,都敢顶撞我了,你真要讨打是不是?” 季少棠见她气得身子直抖,忙道:“娘,儿子不问了,你别生气。” 赵先生这才又回屋去了,嘴里还恨恨道:“没一点出息。待你日后中了举人,再议亲不迟。一个村姑,哪里配得上你?杨雁回这个勾人的小妖精,我千妨万妨的,竟还防不住她。” …… 焦云尚听娘说亲事定下来了,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恨不能把房顶都掀起来。看到媒婆还在,顺手还使了个坏,打发了孙婆子去季少棠家。 正美得了不得时,就听焦大娘对焦师父道:“我寻思着,那孩子没爹没娘,总养在叔叔婶婶家也不是个事儿。人一说起来就是,‘坑了自己的爹妈,入了叔叔婶婶的富门’。不如咱们将孩子接过来,就当是童养媳。待她满了十五岁,再让她和云尚圆房。”都这样了,儿子总该对杨雁回死了心。 焦云尚仿佛被人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一颗热火火的心凉了个透:“娘……你说什么?” 焦师娘道:“你不是叫我去给你聘杨家的姑娘?喊得满院子的师弟们都知道了。我巴巴的去给你聘来了。你刚不是还高兴的冲着师弟们说你要娶媳妇了?这亲是说成了,你也嚷出去了,人家小莺好好一个闺女,也没委屈了你,往后你收收心吧。” 焦云尚怒急,眼瞅着师弟们都已不在院子里了,便跟他娘闹了起来:“我要娶的是雁回,你怎么给我聘小莺?我要去退亲。” 焦大娘早给这小子气得了不得了,闻言重又操起门闩追了上去:“我平日就是太惯着你了,一根指头也不动你的,你敢跟我这么顶?!” 焦云尚左躲右闪,又不甘心被打,又怕累着了娘,直往焦师父处奔了去:“爹,救救儿子。” 焦师父起身道:“你娘说的有几分道理,我去请你杨大叔和庄大叔来商议。”迈着步子,施施然去了。全不理身后的儿子开始嗷嗷痛叫。 焦大娘揪住儿子,揍了个心满意足:“我看你再敢跟我犟!我看你再为了杨雁回跟我犟!”没几下便打得手累了,这才扔了门闩,只是仍旧一手扯着他,免得他跑了,“都定了亲的人了,莫再逼着我揍你。给我老实坐着等着。” 焦师父还没回来,小石头呼哧呼哧跑来了。 焦师娘这才松了儿子。这么大个儿子了,得给他留些面子。 小石头一步跨进门槛,气喘吁吁问道:“师娘,你才去我二叔家,不是聘的雁回姐么?” 焦师娘看着这虎头虎脑,大眼圆脸,刚刚七岁大的个小男娃娃,笑道:“不是你雁回姐,是你莺姐姐。怎么了?你这么个小人,你操心你师兄的婚事做甚?” 小石头抱着门框,眼泪汪汪道:“我还想娶了小莺呢,怎么让师兄给抢走了?” 焦云尚母子听得目瞪口呆。 小石头继续眼泪汪汪,呜呜咽咽道:“小莺可听话了,我让她干啥她干啥,我让她编个柳条小篮子,她就编。我让她再给我弄个盆景,她就给我弄。她编的篮子可好看了。她还会编好多东西哩。还会给我雕竹娃娃,捏泥人。我娘说,她将来只怕是没人要。我早跟我娘说过了,我要娶她当媳妇,让她天天给我做好东西耍哩。师兄,你干啥跟我抢小莺啊。呜呜呜呜。” 焦云尚听他聒噪个没完,心中着实烦恼,上前两手捧住小石头双颊,叫他只能呜呜呜,却做不得声来。 只听焦云尚恶狠狠道:“你小屁孩子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媳妇?还你媳妇?!那是我媳妇,以后不许胡说八道,再乱说,我揍你!” 焦师娘乐坏了,上前拍开儿子的手:“你手劲儿大,仔细弄伤了小石头。我可告诉你,话是你自己说的,小莺是你媳妇儿。” 焦云尚半天才回过劲儿来,立刻道:“不是。” “你好歹也是个男子汉,哪能说话不算话来?”焦师娘道。 焦云尚却将脖子一梗:“没人听见的话,不算。小石头还小,当不的人。” “笑话”焦师娘道,“我不是人?”又指指外头,“那三个不是人?” 焦云尚一回头,正看见父亲和杨崎、庄山和一道站在院子里。 焦师父道:“儿啊,你刚才说的话,我们三个老家伙听得真真的。你就认了吧!”   ☆、第122章 故人不归相思难解 对于焦师娘的提议,杨莺没有任何异议。闵氏在问了杨莺的意思后,便要将杨莺送去焦家。心里想着,这么样也好。让小莺和焦云尚多处处,焦云尚那死心眼兴许也就能把心思用在小莺身上了。既然小莺对这亲事没意见,雁回又不想嫁他,还是让他早些对雁回死心,对小莺上心才好。 焦家很快就正式下了聘。焦师娘来接杨莺那天,闵氏早早让小莺换上了新做的一身衣裳,浅紫纱衫,鹅黄潞绸裙子,葱绿缎面绣鞋,挽了发髻,髻上簪了一朵红茶花,两支翠玉簪,打扮得漂漂亮亮,衬得她愈发鲜嫩水灵。 杨雁回眼看着一个好玩伴要走,眼泪汪汪拉着杨莺,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小莺,你舍得我么?” 杨莺道:“不舍得,我以后天天来看姐姐。” 杨雁回道:“既舍不得,那你别去了。每日里来回跑,我还怕累着你的腿。” 闵氏拍开杨雁回的手,道:“别拉扯了,都在一个村子里,你胡乱矫情什么?” 杨雁回复又拉住杨莺的小手,道:“小莺,你好狠的心肠,你果真要走么?” 杨莺凑近她,耳语道:“雁回姐,我那村学是早就不上了的,如今天天闷在家里,也怪没意思。待我去了焦家,往后便是出个门,人只说这是焦云尚的老婆,不会说是杨秀才的妹子。你还是让我去罢。” 语罢,随着焦师娘,大摇大摆的去了。 杨雁回在人后恨得直说:“她多早晚变得这般没良心的?生生的拿话馋我。” 杨鹤道:“和你厮混久了,好好的丫头自然要学出些坏毛病来的。小莺没变成你那样子,已是很好了。你道焦师娘早早将小莺接走是为何?那都是怕跟着你学坏呀!” 杨雁回恼道:“不听你胡说八道,我自去写我的本子去。上回那个本儿卖得极好,邢先生叫我再多写几个哩。” 杨鹤道:“去吧。你多出几个本子,待声名鹊起,又得人人夸赞后,我也好跟人说李传书是我的妹子。” 杨雁回一手指着二哥,道:“小莺必是跟你学的,所以才变得这般没良心。我若是写不好,便不是你妹子了么?” 杨鹤笑道:“我的好妹妹,你不用气。再过两日便是清明了,到时候,咱们村郊也要竖几架秋千,你去荡个痛快。” 杨雁回道:“我怕你脸上不好看哩。” 杨鹤道:“我脸上有甚不好看?那秋千就是给你们女人去荡的。往年你年年去,今年反倒不去了?哥哥考了秀才,你就不跟以前的小姐妹们在一处耍了?” 不等杨雁回开言,杨鹤又道:“大哥说了,你不用总这么憋屈着自己,倒显得咱们家看不起人似的。” “你真不怕学里的同窗们笑?”杨雁回又试探着问。 “怕什么?”杨鹤道,“你看秦家的老太太,还有萧夫人、温夫人,哪个在你和娘面前是端着架子的?反而那些门户实在够不着的人家,才不过出了几个读书人罢了,便急急忙忙跟市井人家划开界限,动不动就说人家不是正经人家。别人家的女人去赶个庙会,看个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他们偏要说人家都不是正经妇人,还不许自家的女人去。你不必理会那些穷酸。” 杨雁回又感动的两眼泪汪汪了,拉着二哥的手,道:“不亏是我的哥,真是体贴我。怎么不早体贴?!” 杨鹤纳罕的看了妹妹两眼,道:“雁回,你近来这眼泪有点儿多呀。” 杨雁回甩开他,道:“跟你闹着玩罢了,我写我的本子去。” …… 杨莺果然说话算话,虽去了焦家,仍旧时常来和杨雁回作伴。因焦家前头院子里日日都有大小伙子练习拳脚,焦家在后院里也盖着一排屋子,焦师娘和杨莺平日都是在后院里。焦家收拾出一间敞亮干净的屋子给杨莺住,而且又重新修葺米分刷过。里头的家具也都是崭新的,唯有床不合焦师娘心意。焦师娘便打发焦云尚去重新买了木材,另寻了工匠,给杨莺订做一张拔步床。焦师娘还满村里夸杨莺能干、乖巧、贴心,炒的菜、炖的汤都好吃,又会收拾屋子,随手摆弄摆弄,那屋子就变得比以往好看多了。简直好像得了个金蛋似的,每日里喜得合不拢嘴。 杨崎和闵氏瞧着焦家果然不曾亏待杨莺,也就放了心。 杨雁回甚是关心焦云尚待杨莺好不好,生怕小妹受了委屈。但想想焦云尚的心思,杨家其实早已人尽皆知,她也就不好问杨莺了。没得再招来误会。不过瞧着杨莺倒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想想焦云尚不是欺负媳妇的人,杨莺又是个招人疼的,往后处处,说不定就如胶似漆分不开了。 一日,杨莺拿了杨雁回新写的本子来看,看着看着,不由轻声念道:“积雨酿春寒,看繁花树残。泥途江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江流几湾,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这是杨雁回所写话本里的姑娘,因思念情郎,信口吟诵的《黄莺儿》。 杨莺念着念着,人便痴了,过了一会,才醒了神,道:“姐姐也开始写才子佳人的故事了?才子远走滇南,独留佳人于空闺。这份相思情,真是愁煞人了,我看着都怪伤感的。” 杨雁回看了她一眼,道:“听说焦大哥近来要往口外走一趟。” 杨莺立刻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不由红了脸,道:“我还没笑你,好端端的姑娘,写这情情爱爱写得愁煞人了。你是如何体会得人家的一片情长?你倒先来笑我!” 杨雁回只是看着她笑,不说话,把个杨莺看得越发羞了。 杨莺恼道:“你再这么,我以后可不来了。” 杨雁回道:“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你都成人家的人了,可不就忘了我这姐姐了,我……” 杨莺着实恼了,狠狠胳肢了她一番:“你再混说,我真的不来了。” 杨雁回这才告饶:“好妹子,你饶了我,改明儿带你去打秋千。” 杨莺这才放过了她,又道:“咱们叫上秀云姐,一起去。” 两个人正说着,崔妈妈忽然上门来了。她是来问闵氏取绣品的。 杨雁回是去年薛皇后千秋节时,才知道罗氏要将绣品是送给谁了。薛皇后礼佛成痴,那绣品是献给薛皇后的寿礼。那绣的一沓《佛本生经》送入宫中,薛皇后喜得夸了好几回。 别的官宦人家,便是料到了薛氏将为新后,也不见得知晓皇后喜好。待薛皇后入主中宫后,距千秋节已很近了。那些人便是知晓了皇后喜好,也未见得就能来得及新绣出这么些绣品。听说倒也有命妇紧赶慢赶绣了佛经的,却远不及五彩斑斓,鲜丽夺目的《佛本生经》讨薛皇后喜欢。 这寿礼并不奢华昂贵,但薛皇后和今上一样崇尚节俭,焉能不喜?是以,这份寿礼送的实在讨巧。 杨雁回不由咋舌,罗氏实在是很有政治眼光。得过皇后金口称赞的老人家,秦明杰还不更得礼遇? 另有忠烈侯、一品诰命夫人萧桐,献上一架玉石屏风,也甚是稀奇。 这架屏风的用料,乃是从西川一座玉矿直接出产的一块未经雕琢的大璞玉,高一米五,厚五寸,长二米,上有天生的玉石纹理。那纹理在近前瞧不出有甚稀奇,但走远些便能看出,里头竟影影绰绰的酷似坐着个如来佛祖。 萧桐命人以上好的金丝楠木制成底座,做成屏风,献给薛皇后做寿礼。这架屏风虽说奢华昂贵,但以萧桐的身份,寒碜东西她也拿不出手。这份大礼,也极受薛皇后的青睐,且在京中贵族之间成为奇谈。 原本杨家不想再跟秦家有牵扯,说定了不再往秦家送鱼,让他们另寻卖家。但罗氏也是礼佛之人,皇后有了,她还没有,这心里自然也挠得慌。便将价钱又加了数倍,央闵氏再绣一套。闵氏本欲拒绝,但对那价钱实在心动,便又同意了。 是以,这鱼是不送了,但杨家还是跟秦家有牵扯。不过秦芳在侯府屡屡莫名其妙犯错,惹得婆婆和夫婿十分不喜,早已消停了。苏慧男这边也被逼得步步后退。秦明杰“无意”间发现,苏慧男的娘家兄弟在帮秦府重修旧宅时,大肆中饱私囊。其余管事因忌惮苏姨娘,是以,眼睁睁看着他大把大把往家里搂银子,却不敢报上去。秦家的旧宅修好后,苏慧男娘家也另起了一座规模略小一些的宅子。秦明杰怒不可遏,是以,苏慧男如今已混到协理太太管家的地步了。要不是因为太太生了一对龙凤胎需要照顾,她连个协理也混不上。 看来葛倩容认为现在还不到放出杀手锏的时候。或许也是因为,搜集的证据不够,秦明杰未必肯信。但瞧这阵势,她是占尽了上风。不过,苏慧男颇有心机,绝不会就此轻易倒下,想来必会找准机会反扑。 只是如今的杨雁回,已不大想理会这些事了。她不想再让心绪被仇恨填满。一个人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实在太容易行差踏错了。她之前坑害的绿萍,不能算多么无辜,但她害怕再这么下去,她会迷失到陷害无辜者的地步。 所幸现在那什么秦夫人、罗姨娘的,也都不来找杨家的麻烦了。 当初罗氏担心闵氏不愿再帮她绣佛经,便从葛倩容处借调了崔姨妈,让崔姨妈从中说合。既是崔姨妈说成的事,后来便是崔姨妈来问闵氏拿绣品。闵氏和杨雁回已是很久没踏进过秦家的门槛了。以前杨雁回总撺掇着闵氏去,现在躲还来不及。不见仇人,也就不想那些事了。 崔姨妈此次取了绣品后,稍稍坐了一会,和闵氏拉了拉家常。闵氏甚是挂念绿萍,崔姨妈便道:“她现如今自己住着一处院子,呼奴唤婢的,久已不伺候别人了,过得也没比谁差。那罗姨娘也倒了。原本侯府的人只当她家是在京里开生药铺子的,后来你那官司传开了,人才知道她娘家还做过那许多恶毒事。申老夫人不喜她,刻意打压,她凄凉着呢。” 闵氏担忧道:“一枝独秀未必好,指不定碍了多少人的眼。” 崔姨妈道:“绿萍会小心的。” 坐了一会后,崔姨妈便告辞离去了。 …… 转眼即是清明。京中人家纷纷出城踏青,乡野小路上,游人仕女众多,桃红柳绿,彩衣飘飘,比往常热闹多了。单青梅村附近的官道上,一日间便有五位贵妇人,坐着大轿,前前后后簇拥着七八十位媳妇、丫头、并管家、小厮等,另有军牢前边执棕棍开道,后边下人扛着大红柄金掌扇,一路往小潭山的觉明寺去了。 杨雁回看这阵势,心说,乖乖,这觉明寺越来越红火了。看阵势,这几位可都是勋贵之家的夫人。 那几位夫人因清明时节,郊野景色喜人,各个都让敞着轿帘。那一身身华丽的通袖宫袍,雕花玉带,真真是贵气逼人。 杨雁回心说,京中女子真是越发了不得了。才多久的工夫啊,贵妇们便都敢抛头露面了。想当初,萧桐掀开帘子随意露个脸,惹得多少人发狂啊! 又想,怪不得大哥二哥肯让她多多放松一把了呢!哼,白叫她感动一回! 庄秀云带着杨雁回和杨莺在路边看了一回贵妇出行的热闹,便又和她们去了青梅村田间竖着的几架秋千旁,和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一起荡秋千。 女人们难得有这等大显身手的机会,各个拿出真本事,荡起来时,恨不能将自己荡到云彩上。下来时,一个个轻巧巧落地,没有一丝丝狼狈。 有游人远远瞧见了,还高声吟诵着什么:“彩架傍长河,女郎笑且歌。身轻如过鸟,手捷类飞梭……” 引得一众女子哈哈大笑。杨雁回不由撇撇嘴:“咱们这秋千可没傍着长河,生搬硬套,俗不可耐。” 轮到她时,她自也不会客气,轻巧巧上了秋千,高高荡起来。那天上的云彩,在她眼里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她只觉自己能变成鸟,离了秋千架也能飞就好了。 …… 清明过后,杨雁回复又将心思投入到了话本里。她一连写了几个话本,都被邢先生拿去刊刻了。邢先生给她的润笔也越来越丰厚。其中一个本儿刊刻后,足足卖了三个月,还有人嚷着要买,且买家多是女客。有人因为这个本儿,猜测李传书或有可能是女子。 杨雁回将自己卖得最好的话本给杨莺看。杨莺还说:“我那日才看了一半,便觉这本子写得极好。那男女相思之情,全不似男人家写得那般生硬造作。里头有一首《黄莺儿》,读来实在伤感。上回姐还笑我呢!” 过了没两日,焦云尚就来寻杨鸿。他扯着杨鸿,神神秘秘进了书房后,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薄薄的话本来,道:“你给我指指,哪一段是《黄莺儿》?写什么的?什么意思?” 杨鸿只好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解释起来:“这是本朝才女黄秀眉,因思念丈夫杨慎所做。这里头的意思是说……” 杨鹤和杨雁回偷偷将耳朵贴在门缝处,听到这里,双双捂嘴偷笑。 杨鸿解释完,焦云尚便脸不红心不跳的收起了刻本,道:“这本子是谁写的?故事酸了吧唧也就罢了,里头还掺和些缠绵悱恻的词曲。我看不像个正经读书人写的,倒像是谁家闺女思春!” 杨雁回气得一甩手,回房去了。一边走,心里不由便恼了起来。俞谨白,你怎么还不回来?你们家的一年,有这么长吗?   ☆、第123章 弱质女决意立事业 如今李传书所得的润笔,已远远超过哥哥们的廪膳了,杨雁回分外得意。她只留些零用,其余全都交给闵氏去打理。 饶是如此,闵氏依旧为钱财事好生发愁。 杨雁回只知从去年杏花开时,到今年收了麦子,家里最大的两笔开销。 一笔是两个哥哥考中了秀才后,给廖先生的谢礼。那日,她陪着娘刺绣时,听闵氏对杨崎道:“咱两个儿子都中了秀才,鸿儿是个死心眼,再不提廖先生了。可人家好歹教导了他们两个好几年,哪能真的就把人家撇边儿?这没良心的事,我做不来。日后鸿儿想起,保不齐也要后悔。咱们还是要比着京郊的例子,封了谢礼给廖先生才好。鸿儿不去,你自去也就完了。” 杨崎道:“做学生的不去,只有我当爹的去,这叫什么事?那日喜报传回来,院子里挤进来多少人贺他兄弟两个?坐在先生席上的,还是高主簿。廖先生不知晓此事倒也罢了,若知晓了,只怕还恨不得没教过这两个小子。我去了再让人赶出来!” 闵氏道:“咱儿子毕竟久不在他的学堂里了。便是真的不给,他也只能干瞪着眼生气。你真送去了,他还能打笑脸人?” 杨崎一想也是,道:“那就好好办谢礼,就当给那两个小混账积德积福了,怎能说翻脸就翻脸,还敢不认自己先生了?要不是看鸿儿当初气得书也不想了,我可绝不由着他这么使性子。” 后来,闵氏一打听才知道,无论京中京郊,凡得了秀才的人家,像她们这样的人家,少说要封先生二三十两的谢礼,另备下布匹鞋袜扇子、八样荤素点心不等。她家两个儿子,怎么也要封五六十两才过得去。那布匹鞋袜扇子之类,也都需得备双份才好。 闵氏怪心疼,但还是依例备好了谢礼。只是现放着秀才儿子不能用,只能叫女儿来写的书仪。杨崎趁着两个儿子不在家之际,喊了个伙计,牵了骡子,驮着谢礼去了镇上,谢了廖先生一回。 廖先生见是杨崎来了,原本不大高兴,但一听是来送谢礼的,还是给了些笑脸。又见对方谢礼备得足足的,丝毫没轻慢,往日的火气更是去了七八分。 杨崎只解释说是:“孩子的大伯母快不中了,人却还监在牢里。两个孩子这几日都只忙着为她大伯母奔忙了,实在是来不得。就我这么一个走不得远路的人来了,太失礼了,廖先生莫怪呀。” 廖先生也没说破,只命他的夫人收拾了一桌酒席,和杨崎小酌了片刻,好来好去,客客气气送了杨崎离去。 就这一宗,便花去了六十二两银子。 这日,眼看着闵氏又对着她那个账本子发呆,杨雁回便悄悄问她怎地了。按理说,单给罗氏做绣品,娘就挣了好大一笔哩。 闵氏道:“你大哥不愿拔贡,要愿意,以他的资质,入国子监是一点问题没有的。他要接着考乡试。高主簿也才是个监生出身,能说得上话的官,顶了天也就只有个工部主事,帮不了咱们太多。他倒是帮着寻了两个极好的先生,没告诉你大哥,只悄悄跟我说了,看能不能担负得起。我一听,好家伙,那两个先生,一个束脩一百五十两,一个束脩一百八十两。咱们一年四季还要供备着吃穿。先不说别的,就咱们家这地方,在青梅村是数一数二的,真放眼看看,只怕是大户人家收拾出来给先生的一处小院子罢了。你想,束脩都这么多了,那平日的吃穿,还能跟咱们一样?” 学费好贵,让闵氏这做娘的好发愁。儿子平日里结交的人,也升了好几档,日常花销,流水一般,哗哗的就出去了。若是儿子不打算继续读了,这钱省下来也可,就跟村里的庄秀才一般了。 可如今哪里省得?她还生怕儿子出手寒酸了,让学里的同窗和教官们笑话哩。 杨雁回道:“要不就去书院?还是要去官办书院才好。私创书院总是唧唧咕咕的骂朝廷,只怕容易招祸。只是官办书院良莠不齐,也要寻一处好的才是。便是要进私创书院,也要进那些考课书院。那些成日家会讲的书院,倒也不错,但只隔三差五去听会讲还不错。要考功名,走仕途,万万不能去那些书院。” 闵氏道:“高主簿也是这么与我说的。说小潭山上,东峰是觉明寺,西峰就是云天书院,那云天书院便是个私创书院,但里头的学子,一年能考出好几个举人了,办了这么些年下来,进士也出过几个的。虽说费钱也不少,但比请先生花费的少一些。只是不知咱们这样的人家,好不好进的。高主簿还给指了一条路,说或可去求一求秦家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出身安定府罗氏,那书院的山长曾是她父亲的同窗。” 杨雁回笑道:“这个好办,先问问大哥的意思。他若觉得那云天书院是个好去处,咱们就替她去求秦老太太一遭罢。就破着您老往后不收她工钱,白给她绣几幅绣品呗。若事情好办,不需破费倒也罢了,若需要破费,咱们问明白了,不叫老太太吃亏不就成了?咱们也让姨妈在中间说合。你原来帮老太太绣的佛经,可是帮她得了大好处,她总该帮咱们这一次。” 闵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怕银子不凑手。真入了那私创的书院,还不得先封几个厚厚的束脩给先生才好?只怕头一年的花销,不比请先生少。” 一边说着,又长叹道:“先前给周桂花出了一大笔赎罪例钞,后来她病在牢里,咱们又破费请人看顾着她些。待她去了,又买了棺材葬了她。这要是给了咱家的恩人也罢了,偏还是个仇人。后来又林林总总的花出去那么些钱。现如今,小莺那里,咱们还委屈着人家呢,才做了几身衣裳,买了几件首饰,就打发了小莺出门。待往后宽松了,还是要再多给她置办些东西。哎,村里人都看着咱们家还算体面,谁知道我年年为钱发愁来着!” 为周氏用去的那些钱,便是杨雁回知道的第二笔大开销了。 杨雁回笑道:“我不是还有些首饰?那金锁子,红珊瑚珠子的,还值得几个钱。若真是钱不凑手,娘便拿去当了。反正那都是娘挣的,要是没有娘,我也得不着那些。” 闵氏却道:“这可不成。” 杨雁回问道:“娘既没打算动那几件不知冷热不当吃喝的死物,又何苦对着女儿我哭穷来?” 闵氏作势要打:“臭丫头,看我不揍你,把你娘的心眼子看得这么窄。我真要用,直接问你要,你敢不给?”她那手抬了抬,连杨雁回的一根汗毛都没蹭着,便已落了回去。 杨雁回纳罕道:“娘又不要当我那几件东西,又对着我哭穷是作甚?我正奇怪哩,我上头还有俩哥哥,娘就只管把家里的账目一条一条的给我看。要他两个是做什么的?” 闵氏道:“他们只要考个秀才,便已是光耀门楣了。有两个廪生在,一切差徭不来骚扰,就是对家里做了大贡献了。现下他们还要继续读书哩。你不同,你也该学着当家理事了。” 杨雁回立刻警醒起来,道:“凭什么我小小年纪便要学着当家理事了?我挣来的润笔都给了娘,那也是一件功劳。我还要多写几年本子哩,我不要去当家理事。” 闵氏好笑道:“你终归也要长成个大姑娘的。莫不是还要留在家里做老姑娘吧?这几日,已有人上门来说了两回亲了,你待怎地?” 杨雁回忙道:“是谁,都是谁来说的?娘可千万别应了他们去。” 闵氏道:“你跟我学当家理事,我就不应,我还要先调理你几年,免得你到了婆家,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惹得公公婆婆丈夫不喜,天天罚你立规矩。” 杨雁回更急了,抱着她娘的胳膊,哀声道:“娘,你舍得叫闺女去别人家受气?我先跟你学当家理事,你莫急着应了人家。”她决定一直学不会一直学不会。 闵氏这才笑了一笑,道:“先放你再去疯玩两日,以后就在我身边跟着学。那什么话本子,终究不是个正途。不是不叫你写,要先学会了正经事,得了闲工夫,再去写那个。你娘我还没惨到要当首饰卖衣裳的,待我粜了麦子,还能再叫你们多吃几天肉哩。” 杨雁回这才怏怏不快的去了。 她不好意思去焦家找小莺,便只好去寻庄秀云。 庄秀云的婚姻十分不幸。所以,杨雁回认为,秀云姐一定不会支持闵氏早早让她嫁人的举动的。 杨雁回将方才在家里的事,一五一十的对庄秀云说了。谁知庄秀云立刻将话题带跑了,道:“我也寻思着让我们小石头将来考功名哩。便是考不下个秀才,多读几年书,给他捐个秀才。纳粟入监也使得。可就我们家这点子家底,我还怕不够支持他到那个时候哩。便是能支持到那个时候,我还怕不够他娶亲了。我爹娘年纪都大了,我爹总说钱的事不用我操心。可我怪心疼他的。我想找些事来做,可我不知道作什么能挣钱。成天织布,也卖不了几个钱。” 杨雁回听她叨叨了这么长一篇话,便胡乱帮着出了几个主意,比如在村里开个肥皂铺啦,米粮铺啦,针线尺头铺子啦,但正好都已有人在做了。同行是冤家,庄秀云担心和村里人闹了龃龉。若是去京里开铺子,那就连个铺面也难寻,便是寻到了,那寸土寸金的地方,她们恐是连房租也交不起。 庄秀云愈发的愁眉不展。 杨雁回瞅了她两眼,问道:“雁回姐,你真想做些小本买卖?” 庄秀云道:“我诓你不成?” 杨雁回道:“不是担忧你诓我。”而是,她这性子能做生意么? 庄秀云道:“不担心我诓你,莫不是担心我干不成事?” 杨雁回忙道:“我可不敢小看姐姐。若姐姐真有心,我帮你出个主意,你看成么?” “快说。” 杨雁回道:“姐姐,我瞧着京中的浴堂,生意都不错。前朝女子都是能进浴堂的。偏本朝甚少有女子入浴堂。他们大户人家仆婢多,咱们这样的人家,洗澡甚是困难。不如姐姐开个浴堂?” 庄秀云听得张口结舌,半晌方道:“你莫不是疯了吧?那穆知县还没做满一任哩。就他那个样儿,他会容得下有人开女子浴堂?” 杨雁回撇撇嘴,道:“他容不下又如何?他还容不得女子上庙烧香哩。那行牌下来,有谁搭理?京里头的爷爷奶奶们那么多,在大街上拿着土坷垃随手一扔,就能砸到一个比他官大的。人家的太太、奶奶、夫人、小姐们偏要进丘城县的庙,偏不往四周其他县里去。他丘城县的芝麻官能管得了谁?他那行牌才下来,便有御史参奏他断案不公,他还不是吓得收回命令了?” 庄秀云听她这么说,便又认真想了一想,觉得这主意甚好,道:“咱们村里人家,镇日里作活,有的人家连女人也当男人使。没个浴堂,洗澡甚是不便。你这个主意真好。真开个浴堂,既能赚钱,也能帮大伙排忧解难。可只有一样,我连那浴堂是个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杨雁回道:“姐姐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 庄秀云再次目瞪口呆。 杨雁回忙道:“我一时嘴快,我是说,我哥知道。我大哥二哥还有焦大哥,他们肯定知道。还有那些盖过澡堂的工匠,通通都知道。你把这个主意跟庄大伯说说,若他也觉得好,让他帮着买泥沙砖土,请了靠谱的人画图、起屋。待盖好了,咱也不多收钱,一个钱洗一次。这不比在家里方便轻省?等妇人们都开始来浴堂洗澡了。咱们就可以做大生意了。到了那时,咱们便可盖更大更奢华的浴堂,再去觉明寺,和他们商议,买他们的温泉水来,引得京中有些闲钱的奶奶们都来咱们这里泡温泉。咱们这里风光又好,她们指不定多爱来呢。” 那觉明寺,因寺中有几眼温泉,又被人叫做汤泉寺。杨雁回可是记得真真的,她上回误入男子澡堂,那汤工亲口所说,他们家那洗澡水,都是从汤泉寺运过去的温泉水。京中贵妇不辞辛苦,大老远跑去觉明寺上香,八成还是看上了那里的温泉!但觉明寺距离京中到底远了些,还是青梅村的距离更折中一些。 杨雁回又道:“若非姐姐忽然这么问我,我还想不起这个好主意哩。有庄大伯和我爹帮着把关,咱们想做什么不成呢?” 庄秀云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她道:“雁回,你这主意甚好。只是,为何就扯上了你和你爹?”还一直咱们咱们的。 杨雁回嘿嘿一笑:“我怕姐姐那点子嫁妆不够,若此计能行……我当然要入个伙……”娘不好意思当了她那堆东西,她尽可自己去当呀。 杨雁回又道:“咱们都是女人家,我是个闺女,你是个嫩妇,都不好出面。咱们只在背后做狗头军师,让我大哥和庄大伯出面。咱们不说这是开给女人的浴堂,只说要开浴堂。一个里正,一个廪生,再让高主簿帮帮忙求个情,难道县里还不给个凭照?凭照都给了,咱们开起来了,只接待女客,不接待男客,那暗门子和官妓通不接待,免得落人口实诋毁咱们。县里还能无缘无故派皂隶来砸了秀才家的产业?” 庄秀云想了想,直接拍板:“就这么干!” 杨雁回面上笑意甚浓。等生意做开了,她就能从幕后走到台前了。从古到今,没听说闺中少女开浴堂的。想娶她的人家,可要掂量掂量自家有几分能耐能降住这么个媳妇。   ☆、第124章 京郊村建起女浴堂 杨鸿听了妹妹的一番奇思妙想,问道:“你是说,让我去办凭照?” 杨雁回点头道:“我想过了,咱们这样的乡野之处,便是不办凭照,就在自家地里盖一座澡堂子,也未见得有人来盘问。但还是办个凭照更妥当。咱们是要给官府缴纳市税的,便是县老爷日后发现我们要接的是女客,不喜有这么个浴堂,他也舍不得关了。” 杨鸿又问:“让爹和庄大伯督工盖浴堂?” 杨雁回又点头道:“我和秀云姐哪里懂盖房子的事体,没得再让人坑骗了银钱。” 杨鸿又问:“事情都让我们干了,你和秀云姐做什么?” 杨雁回道:“出钱,收钱。”她当了那银锞子、金锁子、珊瑚珠串,秀云姐有文家赔给她的几百两银子。盖一座浴堂,买木头、煤炭,雇人烧水,等等,差不多也够了。只怕还用不了那许多钱。况且以后浴堂每日还会有进账。 杨鸿蹙眉:“你去收钱?” 杨雁回笑道:“我自是不能随意露面的。那不是还有秀云姐、庄大娘么?娘得空了也可以去和庄大娘坐坐。再不行,还可以雇几个人,便是买个几个人也使得。” 杨鸿好笑道:“你可也真会偷懒。” 杨雁回冲着大哥撒娇,道:“好大哥,你帮帮我,待我挣了大钱,凭你请什么样的名师,都能请得动。” “说得好像你明儿就发了大财一般。你就不怕折了本?” 杨雁回道:“不怕,千金散尽还复来。” 杨鸿点头:“我这关你过了,去跟爹娘说吧。” 杨雁回不由喜笑颜开道:“真是我的好大哥!” 当日晚饭时,杨雁回便将自己的想法对爹娘说了。 杨崎蹙眉不语,显然不喜这主意。 闵氏深受洗浴困难之苦。虽说是有澡盆,可到底搬搬抬抬的不方便。她们家还是有丫头仆妇的,若换了那一个使唤下人都没有的人家,岂不是更麻烦?因而,听了女儿的话,不由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那些贵夫人还知道去汤泉寺里泡个温泉哩,咱们村里头的女人们,难道就不想舒服自在的泡个澡了?” 闵氏既能这么想,别的妇人定然也有这么想的。杨雁回心说,看来这生意有门。 杨崎道:“话是这么说,可到底以前没人做过这个事。” 杨雁回心说,爹看来不太支持。不过没关系,只要说动了娘,让娘催着爹办这事去。她笑道:“就是没人,咱们才要赚这独一份的银子啊。保不齐,我这浴堂开起来了,因生意太好,别的地方也开他个成千上百家的。毕竟我们只接待女客,还能让别人说什么?” 杨崎道:“万一有人说三道四,没一个人肯来呢。” 闵氏道:“怎么没人,我第一个去,我叫上庄家的老姐姐,还有焦家的老姐姐,都一道去。”说着说着,闵氏又转头去看杨雁回,“干脆这么着,待你那浴堂盖起来了,起先几日不要收钱,就请咱们村的女人们白白去洗。不计小闺女、小媳妇还是老婆子的,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她,只管叫她们拖家带口来就是。只一条,不许带了男的来。这大伙儿就会来洗了,保不齐,还夸你记挂着大伙哩。待日后收钱了,谁还好意思说三道四的?谁没洗来着?便是没洗过的,看大伙儿都去洗,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杨雁回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道:“娘英明神武啊!” 闵氏得意道:“我不英明神武着些,早饿煞你们爷儿几个了。你这主意甚好,便饶你些日子,待你那浴堂慢慢周转起来了,你再来跟我学当家理事。不过么,你要真能把个浴堂给周转起来了,想来也就快出师了。” 杨崎不由笑起来:“你们娘儿俩说的,好像那浴堂已盖了起来了。” 闵氏撺掇道:“你就帮她盯着些,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左右不用你动手,你只管盯着别人盖那澡堂子便是。我也就是手里头怪紧的,这小丫头偏这时候就想了这么个主意,不然我自己拿出银子来盖个浴堂,把她们两个撇边儿去。” 杨雁回忙道:“娘说得什么话。女儿盖起来的浴堂就是家里的,挣了钱,都给娘用。天天让娘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再多买些丫头仆妇,让娘呼奴唤婢,起居八座,出入……” “行了行了”闵氏道,“少耍贫嘴了。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到底还是个小闺女。这浴堂,就说是秀云的,不提你。待挣了钱,该分你的银子不差你的就是了。” 杨雁回忙道:“我和秀云姐也是这么想的。” 杨崎老大不乐意了,深觉夫纲不振,这等大事,他竟没有置喙的余地了,当下在一旁长吁短叹。 杨雁回忙道:“爹,你就帮女儿这一次吧。” 杨崎这才点头道:“好吧!” 事成,皆大欢喜! 这想象不到的顺利,可是让杨雁回乐坏了。 杨鹤笑道:“雁回,有好事,你可也想着哥哥些。” 杨雁回奇道:“莫非二哥也想入伙?你那廪膳……”那可怜巴巴的几个钱,哪里够入伙? 杨鹤打断她道:“你又来笑我不如你会挣钱。这又不稀奇,也值得你挂在嘴上当个事儿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没听过呀?” 一句话逗得一家子哈哈大笑,杨雁回直说:“二哥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笑完了,又问:“二哥是让我想着你老人家什么呀?” 杨鹤道:“你别只顾着你们女人家洗澡痛快,可也想想我们。我们成天家往身上浇凉水洗澡也怪不舒服的。待天冷了,要么去镇上的浴堂,要么去京城的浴堂,甚是不便。待你那本儿收回来了,你借点钱给二哥,我也去开个浴堂。” 杨雁回直朝他翻白眼。 杨莺早早吃过晚饭,正走进来,听到这话,不由笑道:“我怎么听见有人给妹子要钱呀,怎么了呢?” 杨雁回便将方才家里人商量的一番事体告诉了她。 杨莺笑道:“这到是个极好的主意。待那浴堂盖好了,我帮姐姐摆些花儿啊,草啊,瓶儿啊的进去,包管装扮得鲜亮好看。” 杨鹤忙道:“你莫要弄得太女气了。” 众人齐问:“为何?” 杨鹤道:“万一那浴堂真没女人家进去,我还等着雁回白送我哩。到时候,我揽男客去。” 闵氏叹气:“你这也是做秀才的,好没廉耻,我是怎么就生养出你这么个好儿子来?” 杨雁回也恼了:“你敢咒我的生意不好?” 杨鹤一看妹妹要着急,这才笑道:“不过是逗你玩罢了。你放心,待你那浴堂开了,就是让我去帮你每日里推柴草、煤炭,我也去的。” 引得一家子人又笑了。 杨崎吃过饭后,只好往庄山和家去了一趟。庄山和也正在思忖,这个事行不行得。杨崎将方才闵氏说过的话,又学说了一遍,庄山和便笑道:“既然妇人家觉得有个浴堂方便,那想来是行得的。鸿哥既没话说,那看来咱也不必担心被官府拿办。起一座房子有甚难处?亏得咱们都是盖过房子的人,不容易糊弄过去。我也还认得几个人,找个靠得住的泥瓦班子,不算难事。” 庄家有三十亩地挨着村口。为防日后村民为了浴堂占地的事起争端,庄山和便提议将鱼塘盖在自家地头。 杨雁回觉得这位置还行,便也没意见,说是占了的庄稼地,折成银子,算成庄秀云出的本钱。庄秀云向来听杨雁回的,又听爹的,自然更是无话。但庄山和做主,还是让她两个立约为证。每人出多少本钱,怎么分成,白纸黑字,写得分明。 杨鸿因有高主簿从中周旋,费了不多的银子,便领回来凭照。庄山和寻了个建过浴堂,且靠得住的泥瓦班子。杨崎那边买好了建屋用的砖头、木材,这便就每日里叮叮当当的起屋建房,很快盖出一座浴堂来。 合村的人只说这浴堂是盖了让男人洗澡的。以后青梅村和附近村子的男人家,上浴堂更方便了。谁知这浴堂能用后,庄秀云只请了合村的女人们去白洗澡。 把村里的女人们喜得什么似的,直说,还没见过浴堂是个什么模样。 闵氏又从果园里拨出几个女人,给浴堂运柴炭、烧热水。幸得庄山和选的那个建屋的所在,还能打出两口井来,浴堂里用水也方便。 杨莺果然一双巧手,用些便宜的花花草草瓷瓶瓦罐,把浴堂装点的甚是雅致,一看便是个温柔乡的所在。只是男儿需止步! 待到了浴堂开张那日,不独青梅村的女人,左近村子里也有女人来。庄秀云和几个女人只管往里让,一概不收钱。 这浴堂盖得不大,倒也不算小,大约容得下二百号人洗澡。但来得女人太多,许多人还需等里头有人出来了,才好进去。一天下来,从天明到子夜时分,竟有二千号人进去舒舒服服泡了澡。把庄秀云和一众临时上阵的女人们,忙得脚不沾地,一天下来,水顾不得喝上一口,米顾不得吃上一粒。到浴堂关门后,众人各个都要累趴下了。 杨雁回暗暗咋舌,乖乖,那大池子里的水还能要么? 一连免费招待了大家三日后,浴堂这才正式改为收费。不过价钱不是一个钱,是两个钱。这是杨雁回算过了三日里用去的柴炭、人工后,改的定价。 因女人们尝过了甜头,便是两个钱一次,后来也尽有人去。虽然人再没那么多了,一天也能招待上七八百号人,而且还有渐渐增多的趋势。毕竟这十里八乡,就这么一个女浴堂。 杨雁回又挂上许多手巾、玫瑰胰子、桂花头油、木梳子、头饰之类的卖。杨莺见状,知道杨雁回不好出头,人手又不够,便时常来帮着收收钱,卖卖东西。 杨雁回觉得不好让杨莺日日做白工,便要与她些工钱,杨莺一些也不要。愁得杨雁回只想着,怎么才能让这丫头拿些钱去。 再后来,又有舍得下脸的妇人自己找来,说情愿每月给浴堂里二百个钱,叫她每日里在浴堂里头揽生意,她专给人擦背、敲背、按摩。庄秀云瞧着对方不是调三窝四的人,便也慨然允了。 就这么个浴堂,一日下来,好的时候,竟也能净赚上二两银子,再不济的时候,也有一两银子。庄秀云高兴得什么似的,直道:“这一年下来,咱每人能分二百多两银子哩呀。乖乖,可真了不得。” 不久,又有颇有头脑的村里人,做了冰酪来浴堂门口贩卖。渐渐的,又有卖肉盒子、肉包子的,也来浴堂门口。 庄秀云从不撵人走。渐渐的,浴堂门口竟也成了个热闹的所在,青梅村的集市都要搬到这里了。每到了过集的日子,来赶集的人,倒不愿往原来的集市去,倒愿意来这里。来的人多了,浴堂的生意只有更好的。 因人手越发的不够用,果园也要人,浴堂也要人,根本调不开人手。庄秀云只好另雇些妇人来。左近村子里,倒是也有好几个干净利落的妇人愿意来。 因浴堂盖得齐整严实,前后都有院子,围墙又高,当中几间高阔的浴室、更衣室不等。外头的人再如何探头探脑,都一些也望不见里头的光景。老板是个女的,底下做工的也都是妇人,接的客也都是女子。且大门上张了红纸,言称不接待娼妓。是以,这浴堂倒也是个女儿国,没传出半点不好的事体。 这女浴堂的事,越传越远,那生意是越发好了,可也渐渐的引起了县老爷的注意。 这穆知县在后宅对着夫人长吁短叹,只恨手下官吏着了道:“这凭照,县衙真不该发。我哪里知道,竟然是盖个女浴堂。真是伤风败俗,有伤风化,女德沦丧……” 他正呱啦个没完,就看到夫人冷飕飕的两道目光射来。 穆知县立刻闭了嘴。 只听穆夫人道:“那女浴堂我也瞧不上眼。” 穆知县道:“於我心有戚戚焉。” 穆夫人又道:“我每日里憋屈在浴盆里洗浴,你每日里去泡澡堂子。也不想想,那破木盆子里如何舒展得开?我那一日待去那女浴堂,一问才知,竟没个单独的房间给人泡澡!我这样的身份,如何跟那群村妇共浴?我肯和她们踏进一个院子的大门,已是失了体面了。我倒是想去觉明寺哩,可恨京里的达官贵人多,每日家他们死死霸着那里,多早晚才轮到我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太太去洗一次?”说着说着,穆夫人又开始指责丈夫没出息,年纪老大一把了,还只混了个七品官,害得她连泡个澡也不能,叨叨个不了。 穆知县瞧着唾沫横飞的夫人,把个关了女浴堂的心思去了个干净,心下暗暗祈祷庄秀云早日开窍,赶紧的再加盖一番,弄个单独的小院招待有身份的妇人去洗澡。   ☆、第125章 村妇妆出花浴堂   建那女浴堂的钱,加上前三日耗费的柴炭、人工,统共是用了一百二十两银子。 庄秀云和杨雁回凑的本钱,本就没动用多少,没几个月便又连本带利齐齐整整的回来了。庄秀云甚是高兴,只是杨雁回没见多么开怀。 闵氏早先已是粜了麦子,再后来又卖了果子,加上鱼塘的生意也好,手里又迅速积攒了银钱。待有了银子,闵氏在问过儿子的意思后,决定上秦家央求一下老太太,也好送两个儿子去云天书院读书。 杨雁回忽然又转了心性,又从不爱上秦家的门,变成了缠磨着闵氏也要跟去秦家,还要带着杨莺去。 杨莺虽不知杨雁回为何忽然邀她去秦家,但也想见识一番秦家内宅。心里只想着,那等人家,或许那花圃、盆景、一应摆设,有她想不到的妙处。待问过了婆婆,得到允准之后,她便和闵氏、杨雁回,一同去了。 秦家老宅如今翻盖一新。大体依旧如从前,只是越发的窗明几净,琉璃瓦熠熠生辉,雕花梁璀璨生姿。不同之处是,原来的小花园扩建了一些。 原本苏慧男的娘家兄弟领工建造,提议将花园扩建一些,为此还向秦明杰出主意将华庭轩拆除。 葛倩容得知后,不由落下两滴悲春悯秋之泪。还正正好就给秦明杰撞见了。秦明杰疑是她产后心绪不佳,忙好言好语安慰了几句,还说什么:“太太万万不可伤怀,为夫还巴望着你再添一对龙凤胎。” 葛倩容道:“我实不是为着别的,只为听说苏姨娘的兄弟要拆了华庭轩。我与莞姐儿也算相交一场,上回她的居所没被那场诡异的大火烧了去,明明白白是上天庇佑。我还为她高兴了一场。谁知如今却要被苏姨娘拆了建花园,那一席话说的,好似这花园不扩建,咱们一家子便没活路了似的。” 她说着说着,便将“苏姨娘的兄弟”改为了“苏姨娘”。 秦明杰蹙眉。 葛倩容又道:“那华庭轩我也住过的。也不知是要拆莞姐儿的房子,还是要拆我的房子呐。”说完,倚着床柱,扭头向里,不言语了。 秦明杰忙道:“我去知会一声,不许他们动你住过的房子。” 葛倩容这才露了一丝笑脸,又道:“若定要将花园扩大一些,也是无妨的。苏姨娘伺候老爷久矣,人家这点子要求,也不过分。咱们芳姐儿和蓉姐儿已是出嫁女了,原来的住的房子,何需那么大?那两处房子可俭省为一处小院。芳姐儿和蓉姐儿回娘家时,既有地方住,又多了地方游玩,何乐而不为?” 女儿出嫁后,那住过的庭院悉数给侄子、侄女去住也是常事。秦明杰觉得有理,便一口应了。 葛倩容笑道:“待咱们的花园盖好了,咱们芝哥儿和兰姐儿又会走了。咱们便可带着一双儿女,在自家园子里游玩。他们两个,定会平安快乐的长大。” 一席话说得秦明杰也甚是开怀。 苏慧男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甚是不平,待要反击,可她自己先前那套需盖花园子的说辞,将自己框得死死的。又因她娘家兄弟怕多生事端,惹来秦明杰细细查问建房事体,又百般劝说,只得让葛倩容又胜了一局。 这些都是崔姨妈告诉杨雁回的。 杨雁回一行人到了秦家后,待求过了老太太。老太太欣然允了,还对闵氏道:“小事一桩。听你所言,你们家那两个哥儿,院试名次都甚高,连乡试也可考他一考的,正该寻个好书院,好先生,再努力一把。” 闵氏将自己绣好的最后几张佛经交给罗氏,又定要退还了之前罗氏给她的银钱,还额外奉送了一柄竹雕莲花祥云如意。罗氏甚是喜欢,便只收了如意和佛经,坚决不收银钱。 罗氏还特地关心了一下那女浴堂,问闵氏道:“听闻令郎申请了凭照,办了个女浴堂,一应事体交由干姐姐庄氏打理。果有此事?” 闵氏便点头笑道:“有的。我那儿子只是出面帮着办个凭照罢了。起先是我那个姓庄的侄女,和我这个丫头,想着我们村里的妇人们,平日洗澡甚是不便。既难寻豪门大户那样大的浴桶,也没个丫头、媳妇帮着烧水擦背,还是有个浴堂方便。我这个丫头说起来也是秀才的妹子,怕人笑话,便没对别人说起。如今既是在老太太跟前,我就不敢扯谎了。” 罗氏笑道:“这女浴堂倒是京里一桩趣闻。前儿我那媳妇还拿了个本子来给我看,说得就是那女浴堂的事。写得有鼻子有眼儿,还说什么‘青梅村庄氏,因见村中姊妹亲长,洗浴甚是不便,遂生此念。建此浴堂,不为牟利,只为方便近乡良人女子。所收费用,不过勉力维持浴堂周转’。底下还写了好些妇人们为着去不去这女浴堂,发生的诸多趣事笑谈。” 闵氏娘儿三个,面上笑意都甚是古怪。 罗氏又道:“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李传书写的本子。” 闵氏三人俱都嘿嘿乐起来。 罗氏见状,奇问:“莫不是你们也爱看李传书的本子?这倒是和我那媳妇对上眼了,她也爱看。” …… 杨雁回素来贪玩,罗氏深知其脾性,自让崔姨妈带了她们三个去新花园里逛一逛。 这花园比早先大了好些。秦芳、秦蓉的院子没了,兼且有些临近秦宅的人家,房屋被烧毁后,得了赔偿便没再搬回来,秦家便大肆扩建。多出来的地方,悉数建了花园。 杨雁回带着杨莺逛了个痛快,又央了崔姨妈,带她们去华庭轩溜达了一圈。故地重游,杨雁回闭着眼也知道这地方的每一个旮旯角长什么模样。杨莺却兴头头进去上下瞧了一遍,杨雁回略在一楼小厅里站了一站,便来到院子里,只管坐在美人靠前,赏了一会竹子。 杨莺出来后,对杨雁回道:“我瞧这座绣楼里布置的甚是精美雅致。只是不够敞亮,家具颜色配的也不好。若住个一日两日的,也算颇有情趣,要是天长日久的住人,只怕不好。” 杨莺说这话时,葛倩容和秦明杰正携手打外头走过。 秦明杰听得这话,不由一怔。 葛倩容问道:“何人在此?” 崔姨妈忙领了人出去向秦明杰夫妇二人行礼。 崔姨妈又对秦明杰道:“老太太说了,客人来了,又有游兴,她本该领着逛一逛园子,怎奈她今日有些懒懒的,便叫我带了杨太太逛一逛。” 杨雁回瞧着秦明杰,心内却是波澜不惊,连恨都淡了。 葛倩容看了一眼秦明杰,又笑对闵氏等人道:“是很该逛一逛。我们这新建成的园子,没个人逛逛,倒像是锦衣夜行了。崔妈妈要好生替我和老太太招待客人。” 杨雁回心知葛倩容是故意来此。老太太让崔姨妈陪她们逛一逛,还是叫洗雪去葛倩容院里调来的人。葛倩容肯定知道她们在后头园子,故意装不知道罢了。 不过,她无心深想。 她再世为人久矣,不想继续纠结前生。 因秦明杰夫妇来了后花园,秦家这花园又着实不大,崔姨妈便对葛倩容道:“已逛完了,正要带几位客人去呢。” 告别了秦氏夫妇后,崔姨妈便带着闵氏三人出来。闵氏三人向老太太辞行后,娘儿几个便离去了。 杨莺逛了个心满意足,本以为要回去了,岂料闵氏又叫赶车的伙计转道去了如意银楼。杨雁回和闵氏给杨莺订做了几套金银首饰。又转道去绸缎铺子买了两匹潞绸,两匹茧绸,一匹红云缎,叫她带回去。这一下,将杨雁回几个月来开浴堂分得的银子并润笔,用了个罄尽。 杨莺心知是闵氏和杨雁回不好叫她做白工,也不好让她空手入焦家,所以才如此,心下甚是感激。她的父母那样坑害人家,婶婶竟还想着给她置办些嫁妆。她坚辞不肯收。杨雁回便笑道:“你收下吧,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哩。我要借你那巧手和玲珑心用一用。” 杨莺怔怔的,不知她是何意。 …… 因庄山和夫妇年事渐高,庄山和又要打理族中繁琐事物,兼管着一村的事体,又多了女儿忽然多给的家用,便寻思着,将家里那几十亩地都租给人种,他只管收租便了。 杨雁回听闻后,立刻向庄秀云详细述说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将那几十亩地都圈起来,盖浴堂。 庄秀云一听,吓了一跳,还问道:“那得盖多大?” 杨雁回道:“咱们这次盖一座专供贵妇人洗澡的浴堂。让她们赤身相对,她们好意思?多盖些屋子,一个屋子里一个小池子,再配一个超大浴桶。随她们爱下池子也好,爱泡浴桶也罢。” 庄秀云嗤之以鼻,道:“那些贵夫人肯来?” 杨雁回道:“身份太高的,我估摸着是不会来的。但譬如说我娘那样的,定然是愿意来的。一则钱够花用,二则家里洗浴确实不便。我琢磨着,一些小官宦人家的太太,殷实商户人家的娘子,还是愿意来的。” 庄秀云道:“人家家里也是有家人媳妇子伺候的,便是沐浴不方便,也是累着别人,累不着人家自己。” 杨雁回道:“可是咱们有池子,有更大的浴桶,泡着多舒服?咱们也不用普通的井水,咱们从觉明寺每日里运来温泉水。她们还能在家里泡温泉不成?” 庄秀云道:“依你这么说,也是可行的。只是何需用几十亩地?” 杨雁回道:“咱们既要招官宦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来洗澡,自然要盖得更严整,更不能让人拿了把柄去说三道四。那浴堂,我琢磨着,两亩三分地也尽够了,只怕还用不到哩。咱们把余下的地,用矮墙围起来,在里头建一个大花园子,就跟那江南的园林似的。有假山凉亭、小桥流水,四季都有鲜花盛开,冬日赏梅,春日赏杏花桃花梨花早樱晚樱,什么山茶、杜鹃、菊花、牡丹、芍药的,多多种上一些。柳树、修竹、冬青之类的,自也少不了。京中女子喜好游玩,咱们给弄了这么一个所在,她们还能不爱来玩?进园子便要买票,园子随便逛,温泉水准许泡上一个时辰。让那些外地来京的文人,喜欢诽谤京中女子淫悍,那个沈德符、西周生……” 庄秀云打断她道:“所以你就要挑动得京中女子更专注于享乐?我可不敢挑这个头!不过……你这个主意真是好得紧。”可她就是不敢干! 杨雁回道:“不不不,姐姐误会了。人都道京中女子淫悍,所以,咱们才盖了个园子啊。咱有个园子,总比直接让女人抛头露面,游山玩水,更让那些人挑不出理儿来。” 庄秀云道:“你这么说,我还放心些。可咱们只有几百两银子,哪里能盖得起你说的这么个浴堂?你也真敢下本,我还怪怕赔了钱哩。何况这开山凿池引水的,寻常的泥瓦班子哪里做得来?” 杨雁回笑道:“让秦太太给咱们荐一个,邢老先生那里也识得几个泥瓦班子。没钱也不怕,咱们借。我只要问问秦太太,秦家那个花园,实际上花了多少,再让绿萍姐姐帮着问问,威远侯府新建的一个小园子多少钱,大约也知道是个什么花费了。” 庄秀云不由道:“说得轻巧,你问谁借?” “钱庄啊!以前咱们兴许还借不上,现在这女浴堂那可是鼎鼎大名啊。咱们的名头,谁不知道来?何况咱们盖浴堂还怕蚀本不成?这个问题,不是早就说过了么?招揽不来女客,莫不是还招揽不来男客?那些男人那么喜欢泡澡哩。” 庄秀云觉得此主意甚好。况且她做了小半年的浴堂老板,对于做生意一事,也不像起初那么害怕了。她又问道:“雁回,你几时这么喜欢做生意了?你这么想赚钱?” 杨雁回嘿嘿一笑,心说,她实是为着名来,何曾是为了利呀。她道:“现在当官的人家,都还做生意赚钱咧,没得钱只该他们挣么?” 庄秀云又道:“可你说得这个,有些难弄啊。咱们如今这个浴堂,实说还不大需要费心思。你说那个,先不说要盖到多早晚了。就单说盖好以后,咱们得请人打理花木,打扫园子,还要着人收拾打扫各个浴室、浴池,连那柴炭和烧火工都不知要花费多少哩。少不得还要再聘几个妇人来,专伺候那些太太奶奶们修脚梳头。这人一多了,事体也就多了,不好管呀。” 杨雁回道:“可这生意若做大了,来捧场的也就多了。咱们那浴堂后来因买的柴炭多,又天天使好多,后来人都是直接送来的,哪里用咱们再去推来?那些修脚梳头按摩捶背的,保不齐又有妇人自己寻来,情愿给咱们银子,她们去揽活计。我还怕来的人多,为了争生意打起来。” 庄秀云细细想了一番,道:“真要像你这么说,这个事也行得。” 杨雁回笑对庄秀云道:“姐姐还说我忽然变得爱财了,我瞧着姐姐才真像变了一个人呢。倒不是变得爱财了,是变强了,不怕让人欺负了。” …… 庄秀云和杨雁回,回头对自家人一说,闵氏便道:“何需找钱庄借银子?我现在手里还有个一百来两银子。待秋收后,粜了玉米,又是一笔进账。那果园煞是累人,我早不想弄了。我再卖一季果子,钱都拿去给你。园子里的果树,移过去一些,其余的,都卖了去,连那片地也卖了去。你娘我也要入伙!” 杨雁回笑道:“娘可真好。” 闵氏道:“不过咱家的地和鱼塘不能动,那是吃饭的根本,得留着。只要动不着根本,咱们娘儿俩随便折腾,便是赔了,也赔得起。” 杨雁回又道:“可这些钱,只怕还是不够咧。” 闵氏笑道:“你以为你庄大娘不眼红,你焦大娘不眼红?她们也都想入伙呢。也就是上回心里犯嘀咕,不晓得你们那个事行不行得。她们俩少说一个人也能拿出一百两银子来。再多了,就不行了。她们没那个胆气担那风险。” 杨雁回道:“那样也不够。咱们这回,只怕单一间浴室,就要费个几两银子哩。那里头不得什么都置备齐整,还要置备的典雅喜人?” 闵氏道:“也不怕。咱们都是穷酸,你绿萍姐可不是,她拔一根毫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她的月例银子倒是不多,平日里侯爷赏得多。我瞧着就单她戴的一个项圈,也值二百两银子了。她收着的那几套茶具,一套也有个几百两银子呢。我上回去瞧她,她听说你和秀云办了女浴堂,简直恨不能飞出侯府自己立一番事业呢。还说……”闵氏停了片刻,又道,“这才是人往上走的正道,只是她以前是人的奴婢,走不了这条道。” 杨雁回一听要管绿萍借银子,莫名的心虚,问道:“娘真要去找表姐呀?” 闵氏道:“去呀。你表姐说了,要有下回,一定跟她说一声,万万不能落下她。她只管出银子入伙,年下分账,别的她不做,能分多少银子,凭咱们给就是。” 杨雁回不由笑道:“表姐如今又不愁钱用,怎地还要在外头置办产业?” 闵氏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道:“许是还不死心吧。” 杨雁回听懂这话了。等收拾了秦芳,她还是想从侯府出来。只是这回,只怕更是难上加难! …… 杨崎觉得他不过是去鱼塘溜达了一圈,再回来,家里就变天了。他家的两个女人,真是心越来越大了。 杨鸿倒是无所谓,他志不在此,也懒得管娘和妹妹折腾。况且娘打理家中产业已久,比雁回的本事大多了。真要只有妹妹和秀云姐干这个事,只怕她们两个做不成。娘出马就不一样了! 杨鹤笑道:“主意倒是不错,想来你那园子日后必会大受欢迎。我们同窗里还有人带着女眷,专程从京城出来,赁了乡村的院子,一住就是个把月。只为贪图那院子里外都有菜圃,院子外头又有池塘,花光树影,绿树浓荫,景色怡人。骗家里人说是要寻个清静的所在,也好用心读书。实则呼朋唤友,饮酒作诗,每日里高乐不了。你若真建成了这么好的一个所在,想来许多人都愿意进去瞧瞧的。” 杨雁回道:“我听明白你这意思了。你想说,便是我们那浴堂开起来后,没有那有钱的太太奶奶来泡温泉,还可以送了给你。你改成招待男客。”其实若改了招待男客,也就招待得女客了。男人家享乐,哪里少得了女人! “我正有此意,知兄莫若妹呀!” “哼!” …… 闵氏第二日便往侯府去了。杨雁回不愿去,也不能去,但叫了杨莺和闵氏同去。 闵氏想想霍志贤那副德性,也不想让女儿去,省得还要涂抹得那脸跟个鬼一样。 杨雁回叮嘱杨莺道:“你去了,叫绿萍姐好生带你逛逛园子,再把能瞧的屋子都瞧瞧。” 杨莺忙应了下来。 闵氏猜到了女儿的心思,但觉得杨莺如今的模样也不是很安全,便让她换了一身普通的粗布衣服,连那头饰也都拆下来,只梳个双丫髻即可,这才带着她出发了。 …… 待闵氏从侯府回来后,手里已多了一张八百两的会票。 杨雁回直咋舌,绿萍果然财大气粗。 杨莺逛侯府也逛得煞是高兴,直说:“侯府的气象更是了不得。我若不是跟着婶子去了一趟侯府,真不知道什么是泼天富贵。” 闵氏道:“绿萍倒是怪相信咱们的,说不够了再去问她要。我说了,这浴堂建成后,算算总共花费了多少银子,再算算她出了多少钱,出具个文书给她。到年底都和她分账。绿萍说,随咱们怎么办都成。要是依了她的意思,这银子白送咱们娘俩都行。我自然不肯白要她的钱。何况她这也是让管事媳妇悄悄当了两件东西换来的。咱们若真周转开了,还是得先紧着把银子给她,也好让她将东西赎回来。” 杨雁回忙道:“就是我那份不要,双份给她也使得的。” …… 除了绿萍的五百两银子,很快,又有人提出入伙。原来杨雁回问邢老先生,有没有可靠的泥瓦班子给推荐时,邢老先生问她除了女浴堂又要盖什么。杨雁回便也实情相告。邢老先生甚有兴趣,也拿出五百两银子入伙。 有了邢先生和秦太太举荐的两拨靠谱的泥瓦班子,日夜轮流施工。又有杨崎庄山和督工。闵氏、焦师娘又都是脂米分英雄一般的人物,便是庄伯母,也能帮着照管众人的伙食、住房等事体。 浴堂建造中时,闵氏便上了一趟觉明寺,和住持谈好了价钱。因京中从觉明寺买温泉的浴堂少说也有十几家,是以,住持并未多问什么,也未曾故意抬价钱敲竹杠,痛快同意了。 …… 待浴堂建好后,杨雁回对杨莺道:“小莺,你觉得这浴堂如何布置更好看?这件事可交给你来办了。你要想法子花最少的钱,帮姐姐我布置出最好看典雅的屋子来。” 杨莺咽了几口唾沫,看着杨雁回呆了半晌,傻傻问道:“这么多屋子……都……交给我?” 杨雁回点头:“你布置好看了,我算你入伙,年底分账。” 杨莺喜得手舞足蹈,将平日里的淑女之姿丢了个罄尽,道:“太好了,我最喜欢干这个了。” …… 两层楼高的女浴堂轰轰烈烈的开起来了。 每间浴室都被装扮得典雅精致。室内设有茶几、屏风、藤椅,墙上挂有仿得名人字画。那茶具、花瓶等等,皆典雅精致。每间浴池旁,还设有几个精巧的瓷盆,摆着澡豆、玫瑰胰子、各色花瓣等物。 园子里姹紫嫣红,百花竞艳,那花枝们犹嫌。假山凉亭,小桥流水,颇有意趣。水上开着荷花、睡莲,也甚是喜人。浴室轩窗外,设有二层高的巨大风轮。轮回辗转间,将清风花香,徐徐送入室内。 浴室中洗浴之人,无需害怕雕花窗开着会有甚不便之处,自有屏风与她们遮挡。 闵氏那果园一卖,园子里的女工便没了活计,倒也愿意跟着闵氏这个老东家换了行业,来浴堂里帮忙。长得又黑又粗的,闵氏叫去管打理花木。白净伶俐些的,闵氏让端茶送水,接待客人。饶是如此,人手还是不够,又新雇了些妇人。 新浴堂名为——花浴堂。 李传书也没闲着,连出四个话本,专写花浴堂建造期间的趣事,并称赞花浴堂“既无损女德,又可排解闺中寂寞,两全其美。”真真造足了声势,吊足了胃口。 花浴堂正式营业后,果如杨雁回所料,不少殷实商户、小官宦、乡宦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渐渐开始来光顾花浴堂。生意由最初几日的清冷,渐渐热闹起来,园中每日衣香鬓影,锦绣香烟。一个多月后,花浴堂迅速红火起来。 这要感谢萧夫人——她听闻此事后,迅速请了京中一班贵妇来泡温泉。花浴堂眼见如此,分文不收,并拿出最好的茶点、酒菜招待。 从此,连贵夫人们也有来光顾的了。 进园子的票价,每人五十个钱。进去后可以逛园子、垂钓、摘果子、青菜等等,玩个尽兴。待游玩得累了,便可去泡一泡温泉。有茶点、果品赠送。 但倘若有谁家的太太、奶奶做了东道,请别的女人来泡温泉,赠的那些茶点便不大拿得出手了。不过,浴堂有更精致的茶点、果品,便是要酒要菜也是有的,只要付钱便可。 花浴堂一楼有专供休息的宽敞厅堂,园子里也设有石桌石椅,藤桌藤椅,还竖着几架秋千。便是有谁要让浴堂收拾出一桌肴馔来,也尽有地方吃用的。有的女人甚至专在花间席地而坐,赏花饮酒,吟诗作词,陶然其中。 花浴堂名声鹊起,生意兴隆。闵舅妈和表哥表姐也被闵氏请了来,帮着照管两间浴堂的生意。 …… 忙起浴堂的事,不知不觉,日子便飞也似的去了。但是那个说好一年后就回来的人,迟迟不曾出现。 杨雁回也曾带着果子去育婴堂,只说是礼尚往来,给孩子们送些吃的。又特特叫了那几个给她送草船的孩子来,感谢了一番。 待她走时,有个少年寻了机会,悄悄问她道:“杨姑娘,我们俞大哥已是走了两年有余,一点音讯也无。他可有再跟杨姑娘联络过?我们都很想他。便是张老先生嘴上不说,实则也挂念得紧。此番可是俞大哥让姑娘来的?他过得好不好?” 杨雁回知道这是个晓得实情的人,只得红了脸,如实相告道:“他不曾联络过我,我……我还想问你们呢。” 两个人皆大失所望,却也只得匆匆道别。 花浴堂每日的进账再多,花香再浓,都不能再让杨雁回真正开怀。 清晨尚无客来之际,她徘徊于园中僻静之所,暗笑自己无人可诉的一片情肠。当初人在时,她百般的冷待。如今人家走得连影儿也不见一个,只言片语也不捎来一句,她的思念反倒日久日深起来。 一处繁华掩映,人迹罕至之处,传来谁家少女带了轻愁的吟咏: “独起凭栏对晓风, 满溪春水小桥东。 始知昨夜红楼梦, 身在桃花万树中。”   ☆、第126章 多情女思慕多情郎 杨雁回听得有人吟咏这首《春日早起》,不由循声走过去,笑道:“焦大哥又走长镖了?小莺这是又在想念焦大哥了?” 那站在一树开得绚烂秾丽的山茶花下,痴痴吟咏的少女,可不正是杨莺么? 杨莺不防她也在,闹了个脸红“我……我……我是想着,咱们挂在浴室里的字画,虽多是画在竹子上,天长日久的,也该拿出来晒晒。所以……我便来了。” 在浴室挂竹制的字画是杨莺的主意。一则雅致新奇,方便赏玩,二则价钱便宜,三则,不似普通字画那么怕受潮。 杨雁回很不客气的拆穿她道:“小丫头,拿话唬我?咱们这花浴堂里的女工那么多,怎么就轮到你下手干活了?还偏偏大早起的来。不能等她们来呀?” 杨莺越发羞红了一张脸,好半晌才想出话来回。只见她将手里一个本儿往杨雁回那里一递,道:“姐姐还是先跟我说说吧,怎地你这话本子又写起儿女情长了?我方才念的那首《春日早起》,可是刚从你话本里看来的。” 杨雁回道:“女人就爱看这个,我自然写这个。”男人们重经史,轻小说,认为这话本小说都是女人家的读物,称之为“女通鉴”!她既是写女通鉴的,自然写女人爱看的。 杨莺狐疑的瞧了一眼杨雁回。若说雁回姐没心上人,偏偏她写男女相思之情写得柔肠寸断,若说雁回姐有心上人,可雁回姐到底何时有了情郎?她究竟在思慕谁? 莫非雁回姐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还是喜欢季少棠的? 还是……雁回姐喜欢焦大哥?也不对,雁回姐早说过了,她对焦大哥无意。 那应该是季少棠无疑了。雁回姐虽也说对季少棠无意,但便是有意,她又岂好意思开口说?她对季少棠,终归是比对焦大哥热络多了。从自己和焦大哥定亲前,雁回姐就对季少棠的态度更和软些。 杨莺顿时颇为同情杨雁回。哎,这赵先生也真是的,连雁回姐都瞧不上,她能看上谁?话说回来,那季少棠的童子试考的甚好。县试、府试、院试,成绩甚佳。院试还高高的取了个第三。听大堂哥所言,季少棠定然能在乡试里考中举人。这评价,比给杨鹤的高多了。 可她的大堂哥也不差啊!大鸿哥院试还考了个第一哩,将来必然也能中举。杨家哪点配不上那季家了? 想到这里,杨莺便笑问道:“姐姐许久不曾来过了,怎地今日这么早便来了?” 杨雁回其实无心做生意,倒是觉得写话本更有趣些。如今多是闵氏、焦师娘、庄大娘、秀云、杨莺、闵舅妈等人在打理花浴堂。焦师娘的意思,反正她们老焦家不是什么读书人家,而是那些小官宦和读书人家看不上眼的没根基的人家。她们家的未来媳妇天天来浴池帮忙,比天天窝在后院里好多了,是以,并不反对杨莺来花浴堂做事。 至于杨雁回,在悄悄将花浴堂是她出主意营建的事传出去后,便甚少来了。至多不过无聊烦闷时,来花园里散散心罢了。闵氏笑说她是个白等着分账的,杨雁回便笑道:“我是未嫁女,我赚得的银子,便是都给了家里,也无妨的。娘既这么说,往后我便不分账了。我只要有润笔做零花便是。”从此越发的丢开不管了。闵氏说她是想一出是一出,想起来要盖花浴堂,比哪个都上心,说不管,便真的再不理会了。 听杨莺这么问,杨雁回便笑道:“我正想着一个话本,不知后面该如何写了,便来散散心。” 杨莺道:“果真?我还当姐姐是来排遣那一片愁肠的。” 杨雁回听出她话里的取笑之意,故作恼怒,道:“小丫头胆子越发大了,竟敢打趣起我来了?我哪里有甚愁肠?方才分明是我在审你,你这是以退为进,想转过话题么?我可不依你。快说,方才可是在想你的焦大哥?” 杨莺忙笑道:“罢了,我知错了,我可不敢惹姐姐,惹恼了,这么凶巴巴的来审我。我可真要去浴室里拿出那字画来晒一晒了。” 杨莺说完,将话本子置于茶树下的一座矮矮的石墩上,往浴室里去了。 眼见得小丫头被审羞了,逃开了,杨雁回不愿独自在园子里愁闷,便也同去了。 杨莺还对她说起近来花浴堂的生意,道:“先前附近村子里的妇人们,多是去那个小一些的女浴堂,久而久之,也怪艳羡这座花浴堂。还真有人舍了钱,进来这花园泡一次温泉哩。不过也就是尝个鲜,一年能洗上一二回便不错。可架不住来得人多呀。咱们这花浴堂,生意越发好了。大伙都说你有头脑。可我就是奇怪,别人怎知这是你的主意?这话是如何传出去的?幸好没人说三道四。人都只说,杨家的姑娘了不得哟。” 杨雁回道:“我如今不耐烦听这些生意经。”她实在是无甚心情帮着照料生意,连个账本都看不下去,更别提耳边有人聒噪近来的生意了。 杨莺只好闭了嘴不说,自去了一间浴室,取了字画出来晒。她晒一楼的,杨雁回便去了二楼的浴室,将字画拿出来晒。 因一楼有美人靠,二楼亦有扶手,二人一个将字画晾在美人靠上,一个将字画晒在扶手上,倒也便利。 杨雁回正晒着字画时,看到一幅《洛神赋图》,不由细细欣赏起来。待她赏过了图,便将那竹简搭在扶手上,好让晨光晒一晒这受潮已久的图。一低头,只见下头的美人靠上,只稀稀拉拉晒着几幅图,却是不见了杨莺。 杨雁回本以为杨莺又进哪间浴室收图了,眼角余光忽瞥见一树灼灼的桃花下,隐约有一颗光头。 杨雁回不由探着身子,往那边悄悄打量。那光头可不就是焦云尚么?杨莺一身鹅黄色衫子,掩映其间。 杨雁回心中一动,想捉弄这二人一番,便提了裙子,悄悄下了楼,摸到那树桃花前不远的一簇修竹前。人还未到桃花下,耳内便已听得喁喁细语。 “不是说要去十二日么?怎地十日便回来了?”杨莺低问,声音里却难掩惊喜。 杨雁回不由心道,人家说去十二日,十日便回来了。怎么有人说去一年,两年了还未见个影儿? 只听焦云尚道:“路上买了些物什,不小心买多了,带着怪不方便,紧赶慢赶送回来,我身上也轻省些。” 这话说的连杨雁回都想笑了。分明是买了好些小物件,急着献宝,有什么不好说的? 杨莺果然吃吃笑了,又问:“怎地一大早回来,也不先歇歇,倒往这花园子里来。你不知道这花园里,不叫男人进么?” 焦云尚道:“这会子又没人,我要来便来了。” 杨莺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假意恼道:“那你为何偏要来女人来的地方?你又不是个女人。” 杨雁回屏住呼吸,生怕给焦云尚发现了。这死小子,还是个男人呢,说句实话怎么了? 静了片刻,只听焦云尚道:“算了,我便实说了。我回去后,瞧不见你,娘说你在这里,我才来的。要不是冲你,我稀得进来么?又不是城里的女人,没见过世面,看到几朵花也稀奇得不行,还要花五十个钱争着进来。” 杨雁回忍了半晌,才生生忍住了笑,只得悄悄退开了。待入了一楼的厅内,这才低低笑出声来。罢,罢,不作弄他们了,叫他们叙一徐小别之情吧。 这焦云尚和小莺,黏糊得快赶上胡喜梅和董双喜了。 不过杨雁回久未见胡喜梅了。胡喜梅及笄后,办了婚礼,很快便随着婆家人南下了。董家在京里的生意遇到了难处,便将铺子盘了出去,往南直隶去了。听说是早先借给过一个故交一大笔银钱,那故交在南直隶经营织坊,如今也做得像模像样。他们家去投奔那个故交去了。后来胡喜梅托人给杨雁回捎过一封信,说她们在南直隶重新又安家了。此后便再无音讯了。 不想这杨莺紧随胡喜梅其后,又成了一个极受夫家疼爱的童养媳。 照今日这情形来看,焦云尚只怕早将早年对杨雁回的一番心思,全扑在杨莺身上了。 杨雁回心说,人都道日久生情,果然诚不欺我。 她正笑着,忽想起什么,笑容又僵住了。 焦云尚那么个死心眼的人,都架不住日日和杨莺相对,如今早已转了心思。俞谨白去了滇南后,莫不是也遇到个伶俐标致的女孩儿,天天相对,日久生情,早将她忘了吧? 俞谨白,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倒是捎来个信儿啊!你还不如胡喜梅记挂我呢!   ☆、第127章 忠烈侯痛打恶宫人 萧桐放下手里的信笺,长舒一口气,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怪不得俞谨白这混账迟迟不归呢,这种主意,亏他想得出来。她将信笺置于香炉上,对上那一点火星,看着那信笺渐渐燃起,被烧得一丝不见后,这才出了书房。 眼见萧桐出来,外头一个管家媳妇子连忙上前,道:“夫人,公主府宣召世子,世子那边正收拾着,准备过去了。” 萧桐原本好好的,闻说此事,胸腹中立刻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她匆匆行至儿子居处,伸手挥退下人。方闲远果然已是一身蟒袍玉带,准备入公主府。眼见得母亲来了,方闲远忙上前行礼问安。 方闲远身材修长,形貌昳丽,年方二十。被选为驸马都尉那一年,又因献上糯玉米种子,次年献上薯蓣种子,如今已是天下闻名,人尽皆知。人都道,大康口粮丰足,方驸马功不可没。 萧桐瞅了儿子两眼,十分不满,道:“在家穿成这副鬼样子做甚?快去换了便服。” 方闲远只得道:“娘,公主宣召,儿子需去觐见。” 萧桐不由高声道:“她宣召,你便要去觐见?你有那个本事进得去?公主府里那凶神恶煞一般的管家婆,和她底下那些老妖婆一样的老嬷嬷,还有那班死太监,会放你进去?你和公主并无感情,为了见她一面,要拿出多少银子赔笑脸说好话,才能入得了她的卧房?见了她,还要行君臣大礼。她站着你跪着,她吃饭你看着,你图什么?” 方闲远听母亲吼完了,依旧是平静如斯,气都没多喘一丝丝,口中还是那句话:“公主宣召,儿子需去觐见。” 萧桐好似一拳打在棉花团上,更是气得没一丁点好声气,咬牙道:“他们老周家,作践自己女儿也罢了,凭什么要作践到我儿子头上?!” 方闲远只得劝道:“娘别再如此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萧桐却是声音更大,长三尺阔八丈的发作起来:“让他们听见才好呢!庶民之女说亲,还能让老子娘仔细挑挑人品相貌家世根基,偏他们老周家交给只认钱不认人的太监去选驸马都尉。选的那歪瓜裂枣的,病势沉重的,什么人孬,就偏要什么人尚公主做驸马。娇滴滴的金枝玉叶,陪送大把的嫁妆给那些歪货去糟蹋。天下间的夫妇,若非有不便之处,哪一双哪一对不是在一起生活?偏偏大康的皇室女要日日守活寡。天下人都在看皇家选婿的笑话,他们还自以为自家公主是历朝历代最能守贞的。他们当仇人一样的迫害女儿也罢了,为何要祸害到我儿子头上?!你不许去!” 方闲远只得奉茶捏背,安抚母亲,免得她再喊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虽然母亲自诩将侯府打理得甚好,管得铁桶相似,外头的人插不进来,家里的事传不出去。不过,说到底也只是自诩。还是小心为上。 待萧桐心绪平复些了,方闲远这才无奈道:“公主也是可怜人。她宣召我一次,也不知要花掉多少银钱,赔出多少笑脸,那管家婆才肯依她。若非她是极受宠的公主,同胞哥哥又贵为太子,只怕那些奴才,还不肯次次都奉命宣召。我……儿子虽对她无意,可也不忍令她独守空闺。” 萧桐长长叹口气,这才道:“你倒是好心,倒显得我像个恶婆婆。一心只顾着自家儿子,丝毫不疼惜儿媳受得苦似的。” 方闲远这才道:“儿子这便去了。娘千万不要生气了。那些宫女、太监虽是可恶,却还够不上让娘为他们大动肝火。” 萧桐这才肯放了他去,道:“明儿早些回来。我见不得你受那帮混账东西的闲气。一群狗奴才,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不过是有娘生没爹养,这才将他们送进了宫去。才得了一点势,就真以为自己上了天了!” 方闲远这才躬身退出。 萧桐又唤来一个身边服侍已久的嬷嬷,道:“你送世子过去,一直送到公主房里去。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那些混账东西总要给些面子,我看哪个还敢给世子闲气受。” 那老嬷嬷领命去了。 瞧着儿子去得远了,萧桐心里被压下去的那口气,莫名的越升越高。 …… 方天德今日休沐,在书房和幕僚们分析军政要事。休息时,听闻心腹小厮报说夫人不知何故,在世子房里闹起来了,世子正在小心陪着。他便找了借口,往儿子院里来了。岂料人还未至,就见儿子正在一干下人的簇拥下,要往公主府去。 方闲远见过了父亲后,便浩浩荡荡的去了。方天德既已走到一半,觉得无回去之理,仍旧进了长子住处。 果然,满院子的下人,有在廊下逗鹦哥的,有在水边喂鱼的,一个都不在屋里。 方天德很善于发现夫人的好处。这就是夫人一个顶顶好的地方了——每回发脾气,从不朝着底下那些无辜的人去,总是把人赶出屋子,自己生闷气,或者砸桌子摔椅子。 院子里一众仆婢见侯爷进来,忙站起来,躬身行礼,又一连声向里头报说:“侯爷来了。” 屋子里传出一声暴吼:“让他滚出去!” 众人抬头望天,充耳不闻。 方侯爷的脸也不见红一红,仍旧笑眯眯进去瞧夫人。 “告诉他,我不爱见他们方家的人。让他少在我跟前现眼,我……”萧桐正口里发作个不了,方天德已进来了。 萧桐怒道:“你进来做什么?” 方天德瞅了一眼妻子依旧纤细的腰肢,挺了挺自己那已是溜圆的腰腹,道:“夫人心情不好,为夫特来开解。” 萧桐道:“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儿子都被你们老方家毁了,你少来惹眼。” 方天德的笑再也挂不住了,叹道:“自打闲远被选为驸马,你隔三差五便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萧桐猛地站起来,朝方天德劈面骂道:“我说错了?我儿子在西川好好的,不过是情窦初开,喜欢了一个农女,碍着别人什么事了?我当娘的都没意见,反倒是你那两个黑心烂肝的爹妈知道了……”结果,大老远的派人过去,活活给拆散了。逼得人家小丫头殉了情,吓得她一眼也不敢错开,天天盯着长子,这才没让长子也出了事。 只是闲远从此对什么刀枪、诗书俱都不上心了,就喜欢泡在庄稼地里。还说他喜欢的那小丫头年纪小小可会种地了,心里头最大的愿望就是,“天底下种地的人,都吃得饱饭就好了。” 若是儿子当初和那个农女在西川成了亲,怎么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做了那个什么狗屁驸马,见自己老婆一面,还要对着几个没卵袋的公公赔笑脸送人情。那些贪得无厌的老宫女,老太监,哪一次不榨去个几百银子,绝不肯让他们夫妻顺顺当当见一面,过一夜。 只是,萧桐还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嚷嚷完,方天德再好性子也听不下去了,怒极之下,打断她道:“你骂哪个是黑心烂肝的?我日日敬着你就敬出这些话来了?我们方家哪点对不住你?你满京里看看,有几个勋戚不是大小老婆一串,就我这么一个……” 萧桐也一口将他打断,长三尺阔八丈的发作起来:“我就知道你早眼馋别人养小的了。你想养就去养!我拦着你了么?你喜欢哪个丫头、媳妇子你自去收用,你看上那个窑子里的姐儿你去买,你看上哪个良家你只管去买去聘去抢!你就弄上百八十个小的回来,我也不稀得管一管。我萧桐要是跟别的女人争一争老公,我不是萧子兴的闺女!趁早咱们析产分居各过个的。” 方天德的脸青白的好似地狱恶鬼一般,指着萧桐道:“我今天不教训你,我就不是方家的好儿孙!”瞅一眼墙上挂着的三尺宝剑,一把抽出来,森森寒光指向萧桐。 萧桐操起案几上的花瓶应战,朝着方天德砸过去:“来啊!” 方侯爷发现夫人要动真格的,侧头躲过花瓶,抛下宝剑,丢盔卸甲,狼狈而去,片刻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萧桐一腔火气还未泄尽,正待寻机再发作,她打发去公主府的老嬷嬷来回话了:“夫人,世子在公主府门前被拦下了,将带去的银子都用光了,也没被放进去。我是好话说尽也没用。我在那些人眼里,哪里有什么面子。世子……着我回来再取些银子。他的俸禄早已是用尽了的。” 萧桐气得一拍桌子:“我们母子竟让几个没卵袋的公公欺负到这步田地。我已忍了两年了,早想出这口恶气了!他们作践那些平民子弟作践得上瘾了,还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我给他们几分颜色,他们就想开染坊哪!几个不开眼的狗东西,不把他们整治得恨他们娘老子生他们出来,他们不知道我的厉害!” …… 永宁公主府外今日分外的不同寻常。 忠烈侯今日冠带齐整,带着大队人马杀过来,将公主府围得铁桶相似,苍蝇也休想飞出去一只。一队人马向里,看守四面围墙,不许有人出来,一队人马朝外,不许外人进入。 萧桐带着一班娘子军,持枪带棒,由正门而入,许久不见出来。众人只闻得里头一片哭爹叫娘,砸东西骂混账的声音。 外头的百姓纷纷围拢过来,越聚越多。方闲远瞧着不好,一面命人回去报信,一面进去拦母亲,但他进去了不过片刻,便已被萧桐骂了出来,扬言再敢拦她,就是忤逆母亲。 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等全被惊动。人马围过来好些,就是无人敢轻举妄动。 方天德随后也带着人马到了,看了一眼这阵势,也是没敢进去冲撞夫人,不过端着个侯爷架势,来回在外逡巡。 京中有司衙门中,凡赶来者,皆求方侯爷进去劝阻夫人行凶。 方侯爷耳听得府内阵阵呼救声惨不忍闻,再瞅一眼巴巴望着他的众人,施施然道:“方某今日休沐。维护京城治安是你们的事,保护夫人才是我的事。” 合着这厮是给老婆壮声势的。 …… 公主府里鬼哭狼嚎了近一个时辰后,萧桐这才命人将一干老宫女丢在院子里,再将一干鼻青脸肿、被抽打的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太监,悉数赶了出来,全都当众吊在了树上。太监们各个被打得只要求死,不愿求生,口中哀哀讨饶。 方闲远这才敢进去求母亲息怒。今日这事体闹得委实有些大! 萧桐此时正对着公主府正院。只听得里头一个年轻娇嫩的声音道:“公主请……侯爷相见。”许是看了萧桐那身冠带,永宁公主的贴身宫女并未以夫人称之。 方闲远赶来时,正听见萧桐冷声道:“好大的笑话!婆婆驾临,儿媳妇不来迎着,反倒让我进去参拜她么?”让她向自己的儿媳妇行君臣之礼,她还真不乐意。 很快,正院门庭大开,永宁公主在前,身后跟随数名年轻宫女,仪态端庄迎了出来。 永宁公主见到婆婆大人,俯身跪倒,大礼参拜。方闲走过来,夫妇一同行礼。 萧桐定定瞧着这个近两年未见一面的儿妇,语出惊人:“将你身边那些陪嫁的刁奴都赶回去,只许留下乖巧伶俐听话的。婆婆有命,敢不从者,休回娘家。” 永宁公主垂首称诺。 萧桐又道:“以后再有刁奴欺主,即刻命人禀告我,一切有婆婆给你做主。我们方家的儿媳,容不得奴才们作践。” 永宁公主仍是垂首称诺,只是夫妻两个头更低了,低得恨不能让人可看不到面上神色。 萧桐耀武扬威一场,这才带着一队娘子军去了。 外面的树上还吊着一干叫苦连天的太监。 萧桐高声怒道:“永宁公主下降二年,我镇南侯府用去万两白银讨好管家婆和这班狗太监,祖宗几代累积的家业耗尽,他们只肯放我儿进这府里见了公主一十二面。这是做得什么夫妻,当得什么公主?皇家颜面荡然无存,天子威严□□殆尽,金枝玉叶任人践踏。这群畜生没被雷劈死,是老天不开眼。我萧桐今日才替儿媳做主,已是迟了!这班狗奴才还敢在这里喊冤叫屈!来呀,将他们衣衫剥去,亵裤堵口,看看哪个还喊得出来!” 待发作完了,也不理府外已是围得人山人海,她自带着人马打道回府!   ☆、第128章 犯小人太监进谗言 皇帝静静看着跪在下面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刘顺。只见那刘顺深深叩首,口中道:“皇上,萧桐毁谤近臣,冒渎圣躬……” 皇帝忽然将手里一本账册抛了下去:“你自己看!” 刘顺拿起账本看了不消片刻,额上冷汗涔涔。那上头将从被打的宫女太监处抄没的财产,记录得清清楚楚。若非大肆索贿,就凭那几只小虾米,根本不可能累积这么多财产。 刘顺继续向下翻看,脸已白得没有人色。后面是皇帝所出的其余几位公主,出嫁后所居公主府的管家婆和一众太监历年累积的资产。这些人就算为皇家卖命几辈子,也不该有这么多钱。若是皇帝将本朝健在的所有出嫁公主的公主府管家婆、太监的资产都查一查…… 刘顺磕头不迭:“皇上,皇上恕罪,是奴才昏了头,信了那几个混账东西的鬼话,以为他们真是冤枉的,这才来求情。” 皇帝冷冷道:“出去!” 刘顺这才连滚带爬离开了。 一旁的皇后只是安静坐着,默默不语。 反倒是皇帝身边的太监乾安道:“皇上息怒。” 皇帝却如何息了这雷霆之怒。自榻上起身,来来回回踱步:“这萧桐是要反了天了。打了朕的奴才,还要朕的女儿大礼参拜她!”这种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皇后还是安安静静坐着,一声不吭,劝也不劝一句。 皇帝拿眼角瞄了一眼薛皇后。他现在很需要有人给他找个台阶下。比如把这事往小了说,说这不过就是忠烈侯的家事而已,皇帝动什么肝火云云! 这件事,处置的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 萧家满门忠烈,萧桐又是战功赫赫,不过是打了自己儿媳妇的陪嫁奴才罢了,打人的理由也很充足,口口声声是为了维护皇家颜面。若是处置的重了,只怕要寒了天下臣民的心! 话说回来,他的女儿竟活得如此悲惨,真是让他所料未及。他生平最宠此女,何况永宁公主又是太子胞妹,地位崇隆。他正是为了女儿嫁得好,又为了巩固太子地位,这才顶着压力,下旨赐婚,将女儿嫁给勋戚。岂料公主出嫁后,竟被管家婆和太监这般欺侮作践。 永宁公主尚且如此,那些不受宠的公主,那些嫁给平民子弟的公主,又是过得怎样的日子? 若非萧桐当众揭露管家婆和公主府太监的恶行,皇室女儿之悲惨凄凉,皇帝还被蒙在鼓里,竟是丝毫不知。公主和驸马,为何不将真实情状上禀天子,请求皇帝做主呢? 可这个萧桐,真是不让人省心。她既知道这些情况,为何不先禀报皇帝,待皇帝定夺,偏要隐忍两年后,这才当众发作? 若是将萧桐轻轻放过,亦使得皇家颜面无存。萧桐就不能教训完了奴才,大礼参拜公主,以全君臣之礼么? 皇帝左思右想,甚是为难。最终觉得还是忍了这口气,不跟女流之辈计较得好。毕竟是宫女、太监作恶在先,欺人太甚,兼之萧桐的安危牵涉到西南局势,不能妄动。现在就差一个台阶下了,薛皇后怎地还不赶紧来做劝谏皇帝不要枉杀功臣的贤后呢?快来搭台阶呀!皇帝已经恨不能朝皇后比眼色了。 这时,乾安方才开口,道:“皇上,萧桐有功于社稷。然其以女子之身封侯,亘古未有,其子尚公主,亦是皇家所赐荣耀。皇上已特许方家子弟可以出仕为官,更是无上荣宠。只是……臣听闻……方家对公主亦是轻慢已久。” “哦?” 就听那乾安道:“皇上容禀,奴才听闻,方驸马平日多在镇南侯府,甚少在公主府内居住。” 皇后淡淡瞥了乾安一眼。驸马平日是不许到公主内室的,只许在公主府外舍居住,公主不宣召,不得入内。方闲远是堂堂镇南侯世子,何必天天住在外舍,受这帮宫女、太监的挟制?只要公主宣召时,他照常入内不就行了?这个乾安,早不说晚不说,偏在这个时候,拿着方闲远不住公主府的事大做文章。用心何其歹毒!为了帮他底下那群干儿子脱罪,便指责萧桐所为,并非真心为公主,实只为泄愤罢了。 只是,人都不在公主府,两年已耗去万两白银,谁敢说方家慢待公主? 萧桐那耗去祖宗数代积累的话,只怕有虚,但万两白银只怕为实。 如此贪得无厌,谁还敢住在公主府,天天和这帮人打交道? 皇帝眼瞧着皇后面带微笑,款款起身。她开口,一派淡定从容,又是一贯的温声细语:“皇上既要处理政事,妾还是先行告退。” 皇帝觉得这皇后实在是太没眼力劲了。但是皇后在这种时候都绝不干政,他也不能说什么。这种品行,太难得了。 薛皇后仪态端方的退出殿外时,正看到太子匆匆赶来。 萧桐既是为公主发怒,太子只要不傻,就该站在萧桐这边。跟方闲远这个妹婿搞好了关系,太子的地位将会更加稳固! 有太子帮着求情,她这个只比摆设强出那么一丢丢的皇后,何苦这时候往前凑呢。 对了,还有那些诞下皇女的妃嫔,都会感激忠烈侯的。 …… 此时此刻,方家上下俱是人心惶惶——除了萧桐。 两年来积压的恶气,一朝出尽,她心情很好。 方闲远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理由是,“没钱行贿就回来,何必要让当娘的知道?这么大的人了,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还要跟老子娘哭诉,让当娘的帮着出气,还有没有点出息?” 骂完儿子,方天德才去教训夫人。 气势汹汹的杀过去,终于夫纲大振,雄起了一回:“你莫不是疯了吧?做什么要去得罪那些老宫女老太监?他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人脉众多,你帮了一个永宁公主,难道皇上就不会想到,别的公主也是过得这种日子?你这一下子把天下所有公主府的管家婆和太监全都得罪了。断人财路,别人会让你好过?以后公主的日子是舒服了,咱们怎么办?” 萧桐也觉得这次惹得事体有些大,只是默默听丈夫的咆哮。 方天德又道:“京城是什么地方?公主府是什么地方?那是皇家的脸面。你带人闯进公主府又打又砸,还让公主当众向你下跪。你是要拉着全家人一起去死么?” 萧桐优哉游哉呷了口茶,继续听。 方天德继续吼:“你就不能让人消消停停过日子?” 萧桐放下茶,慢条斯理道:“我从来都不是消消停停过日子的人,你才知道么?” 方天德被她噎个半死。这个老婆确实是他费尽心思谋来的。可是当初他们也是两情相悦,他怎么知道一谈婚事,这女人就变脸了?家中父母也不乐意他娶个女将回来,察觉到他对萧桐有情,立刻为他说亲。逼得他求皇帝赐婚,才成功将她娶到家里! 他深觉自己当初太年轻呀。有个嚣张狂妄到如此地步的老婆,委实令人头痛。 萧桐起身,舒展了一番筋骨,又道:“许久未去泡温泉了。先前去过花浴堂一次,泡过后,觉得甚是舒服。今日再去泡一次。” 方天德已快被夫人把鼻子气歪了。 萧桐又唤来一个小丫鬟:“怜儿,去问问几位姑娘,有没有愿和我一同去泡温泉的。” 那叫怜儿的丫鬟答应一声便要去,被方天德一把喝住:“慢着。” 方天德转眼看着妻子,一脸的不满。 他的两个弟弟都在外领兵,儿女俱留在府里。几个侄子稍稍年长后,都被爹娘接去了。弟弟、弟媳唯觉得女儿家身子娇贵,不必长途跋涉,在外锤炼,便一直将几位小姐留在侯府。一则在年老的祖父膝下承欢,代父母尽孝,二则说起来也是侯府千金,身份高一些。后来年迈的祖父也过世了,几位小姐仍旧继续留在侯府。 身为大伯父,方天德对几位侄女还是比较负责的。他道:“身为大伯母,你理当教几个侄女读书识字、女红针黹、当家理纪,怎能带她们抛头露面去泡什么温泉?” 萧桐道:“女红针黹我不会,读书识字、当家理纪,我都教过了,还请了名师教她们琴棋书画。女红针黹也有绣娘来教。若非她们不爱学,刀枪棍棒我也教得。我哪点亏待你的侄女了?” 方天德语塞。 萧桐又道:“大康哪条律法规定,只许男人去浴堂,不许女人去?你不让她们去便罢”转身又唤道,“怜儿,去告诉几位姑娘,夫人我本欲带她们去花浴堂逛逛花园子,泡泡温泉。她们大伯父不许。” 怜儿领命去了。 萧桐又命人准备行装,往花浴堂去了。   ☆、第129章 苦命侯相对苦命儿 夫人去泡温泉、逛花园了,烂摊子还得侯爷和世子收拾。方天德向儿子哀叹道:“你娘不把天捅个窟窿不算完呀!” 方闲远瞅了爹两眼,并未生出什么同情之意。据说当初是爹处心积虑才将娘谋算到手的。敢娶个女帅回来,还指望和别的男人过一样的日子? 父子两个坐下,很快分析了一下形势。 公主已进宫去求皇帝开恩了,觐见皇帝之前,先去求太子,要哥哥也帮着求情。所以,形势似乎也未见得很不利。 宫里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快。最先传消息的,是皇后的人。 “毁谤近臣,冒渎圣躬!方驸马不住公主府!”方天德将手里的信笺烧去后,又对儿子道,“司礼监随堂太监刘顺,秉笔太监乾安,最先出手的两个。” 其后,又有消息传来。与镇南侯府交好的宫女、太监,凡能在圣上跟前说得上话的,都在有意无意帮萧桐求情。但与方家政敌交好的宫女、太监,与乾安、刘顺以及与公主府一干奴才之流狼狈为奸者,皆在痛斥萧桐。双方势均力敌。 皇后的消息还在继续向外传递。 太子向皇帝进言:“有唐一代,宰相苏良嗣痛打武则天男宠薛怀义,武则天命薛怀义日后不得与苏良嗣争路,而并未言宰相之过。虽萧桐非宰相,父皇亦非武则天,公主府太监、宫女亦非薛怀义。然萧桐之功尤盖苏良嗣,公主府太监、宫女迫害皇女之恶尤甚薛怀义之恶,父皇之圣明非武则天能及之万一。况忠烈侯之举乃为皇女不平,反被皇室怪乎?” 方天德听了这话,对儿子笑道:“你这个大舅哥还不错。” 很快,又有消息送达。 申淑妃向皇帝哭诉:“妾向皇上乞怜。妾有二女,去年封公主。妾自幼养在深闺,成年后久居深宫,实不知历代公主府之惨状。若非忠烈侯此举,妾日后恐也要为宫女、太监所蒙蔽。皇上若处置忠烈侯,无异于诏告天下——惩治公主府恶奴,反要殃及自身。如此一来,势必涨刁奴气焰。皇上亦是慈父,于心何忍?” 方闲远烧毁信笺后,对父亲道:“淑妃与皇后素来不和,且忌惮我方氏一族久矣,不想此番竟也能为母亲辩白。” 方天德道:“也是一片慈母心肠。大康历代公主,要么终生不嫁,要么在公主府受尽欺凌,郁郁而终,早逝者何其多。民间对此尚有耳闻,偏历代宫中帝王后妃,对此一无所知。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后宫必然深受震动。哪个有女儿的妃子舍得让女儿受这般苦楚?若你娘为此事获罪,岂不是让公主府的宫女、太监更加肆无忌惮,以为自己真的无人能治?” 方闲远笑道:“娘这是歪打正着?连平日里的对头,此时都要站出来帮她说话。” 方天德也笑:“歪打正着?小子,你才吃了几年米?如此小看萧将军,西南的老兵只怕不服气。” 宫中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有利。 凡得圣眷且诞下皇女的嫔妃,多有赞美忠烈侯此举之言。甚至有妃子言说:“萧夫人慈母心肠,自是看不得儿子儿媳被欺压,此举乃人之常情。” 说到后来,还冒出“方驸马虽为驸马,但也是镇南侯世子,在镇南侯府住几日,何错之有?公主每每宣召,为求觐见,花费重金也在所不惜,已是尽了人夫人臣的本分。”“做婆婆的为儿媳出头,正说明萧夫人治家有方。那些纵容刁奴欺主,看着儿媳受苦,理也不理的婆婆,只会闹得家反宅乱。”等等之类的说法。 什么东南局势、朝堂平衡、皇家颜面、君臣之道,她们不在乎。她们更在乎女儿过得好不好。公主为君,忠烈侯为臣什么的,提也不提,恨不能说得好像这只是普通人家的一场小小风波。 永宁公主仗着深受宠爱,则是这么说的:“父皇,听闻萧夫人为女儿出头,反惹来小人谗言。皇姐、皇妹们都在巴望着父皇做主,救女儿等脱离苦海。若父皇误听谗言,不惩治作恶的宫人太监,反要惩治萧夫人,岂不伤父女情分?” 此话传到镇南侯府,方天德对方闲远道:“你媳妇也不错。” 方闲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道:“宫中局势尚可,只不知满朝文武如何看待此事。” 方天德道:“内阁的几位阁臣不消说,至少于此事上,定不会与咱们为难。只怕还会借机打击宦官势力。倒是威远侯之流,此番会不会仍旧与申淑妃一条心,难说得很。还有范家,范佩行虽是太子母舅,未见得在此事上也与太子一条心。” 当初先皇后大行。皇帝正当壮年,倘若不立后,只怕时日一久,后宫将起大乱。倘若立后,生性贤淑,且有子嗣的薛宸妃位份最高,性情最合适。偏偏薛氏的靠山是方家。皇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薛氏的靠山,硬生生变成了太子的人。以至太子的党羽里,掌军权的从一支变为两支。 一支是范家。范佩行虽远在滇南,任滇南都指挥使,看似远离朝政中心,但实际上,因为先皇后和太子的支持,范佩行真正的势力,早已盘踞于右军都督府。 另一支,是被皇帝硬生生弄成了姻亲的方家。方天德初被调入京中时,任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不久即升任左都督,掌管左军都督府。 然而,范家与方家二十余年来,关系不睦。虽无仇,却也从无往来。范国舅与方天德同在西南领兵多年,却是招呼也没打过一个。个中情由,外人无从得知。 历来皇帝与太子,往往关系敏感。偏今上与先后情深,也因而宠爱太子,如今亦是深信太子,不但从不忌惮,更苦心孤诣助其巩固地位。这样的国君与储君关系,也算史上罕见。 如今,左军都督府、右军都督府,俱在太子麾下,偏范家与方家不睦,太子也可借此平衡关系,以免外戚专权。 可他范佩行甘心到嘴的肥肉被人白白啃去一块么? 方天德对儿子道:“单后宫里闹起来,还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怕前朝有人借机兴风作浪。阁臣要趁机削弱宦官势力,霍、范等人要趁机打压咱们方家,新贵想借机瓜分旧族盘踞的势力范围。皇帝既要惩治天下公主府的恶奴,又不能让宦官势力瓦解,否则难以保证皇权稳固。这大戏是你娘先开场,却由不得她随意落幕。如今形势还是不够明了,情形也不允许我们妄动。先耐心等一等,静观其变。” …… 杨雁回和杨莺在园子里一个僻静之处,围着个石桌,制作冰酪。因不是给洗浴的女客准备,纯为满足自己的食欲,是以,也不管时下流行的口味,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配。 什么果汁、奶酪、牛奶、清茶、玫瑰露,切碎的各色果脯、鲜果,悉数混在一起,拿水晶碗盛了。很快有女工取了冰块来。杨雁回又往里头添加了许多碎冰,浓浓的抹了两勺果酱,做了个漂亮美味的冰酪出来。 杨莺的冰酪也做好了,两相一比,杨雁回的冰酪立刻就不漂亮了。 杨雁回瞧了瞧杨莺手里那颜色点缀的恰到好处,碎冰不多不少填充得正好的一碗冰酪,赞叹道:“丫头,你是故意馋我呀,看了你做的冰酪,我都不想吃我这碗了。” 杨莺道:“我并不很想吃这个,只是见姐姐做,我手痒了,也想做一碗。姐姐既这么说了,那我这碗也给姐姐吃好了。这时节的天气又不热,姐姐何苦要吃这个?” 杨雁回道:“你不懂,我们喜吃凉食的人,寒冬腊月也能吞下一碗冰酪。”当然是要在暖烘烘的屋子里。 “可这东西太凉,一个人吃两碗,到底不好”只听一个妇人笑道,“不如杨姑娘请我吃一碗,如何?我瞧两位杨姑娘巧手调制出来的冰酪,比市面上那卖冰的,做得好多了。” 杨雁回闻声大喜,回眸处,果然看到一个中年美妇,笑盈盈从万树花海中款步走出。 二女齐声欢喜叫道:“萧夫人!”   ☆、第130章 花浴堂萧侯说世情 萧桐曾经明说,让杨雁回不必去侯府寻她。杨雁回虽不知何意,但心里却也从未有芥蒂。上次萧桐忽然来泡温泉,仍是喜得花浴堂众人跟接驾似的,生怕有一丝怠慢。 这会萧桐忽然出现,几个女孩儿又是搬椅子,又是擦桌子,赶紧得服侍了她坐下。 萧桐打量一眼杨雁回。这丫头已是个身量适中,个头较之同龄女孩儿略高些的娇娆美丽的少女了。俞谨白再不回来,不知有多少人要抢着下手了! 她笑道:“我今儿个是出来散心的,咱们不如一道坐会儿,也不用惊扰到其他人,免得围过来许多人,拿我当猴儿一样看。” 说得三个女孩儿都笑了。 杨雁回将杨莺做的一碗冰酪奉上,秋吟忙拿了银匙搁到碗上,方便她吃。萧桐尝了一口,赞道:“奶香很浓,做得真是又好看,又好吃。我上回来时听说,连这花浴堂的每一间屋子,都是莺姑娘打理的。果然是一双巧手。” 杨莺忙道:“夫人谬赞了。” 杨雁回问道:“怎么只有夫人自己来?” 萧桐笑道:“想跟我来的倒是不少,只是我不想身后跟着一串人,只有几个抬轿子的,这会都等在浴堂门外呢。” 秋吟忙道:“我瞧着夫人还没洗澡吧?” 萧桐道:“先逛逛你们这花园再去洗澡。我一路走来瞧着,比上回来时的花花草草多了,还开垦了菜地出来。” 杨莺笑道:“我们这花园,还能跟镇南侯府比不成?也值得夫人逛一逛?” 萧桐道:“我们侯府那个,还真不如这个有野趣。” 眼看着萧桐一副和小丫头们拉家常的阵势,杨雁回终是忍不住,问道:“这种时候,夫人还有心情逛花园,泡温泉,还跟我们说闲话。想来夫人是……没什么麻烦了吧?”她是真的很关心萧桐的处境。萧桐进公主府打人,又当众将几十号太监吊起来,扒了裤子堵着嘴,这事都在京中传遍了。要不了几日,估计全大康都会知道。 京中好些写话本的,都拿着这事大做文章,各个都宣称自己亲眼目击了当时的场景,一时各种本子满天飞。唯李传书对此事不置一词。杨雁回生怕哪里写得有问题,会让萧夫人于舆论失利。 萧桐笑道:“若是有麻烦,我也不来这里了。”麻烦的是别人,不是她。说破大天去,她是去帮公主教训刁奴的,为这事获罪,皇室岂不遭天下人耻笑?纵然她不参拜公主,反让公主参拜她又如何?大家同样是一品诰命,她还是公主的婆婆。驸马双亲,不以君臣之礼见公主的说法,早几十年就有一个公主自己提出来了。 秋吟忙问道:“夫人,大家伙近来都在说这个事呢。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都可稀罕了。人都说,公主和驸马金尊玉贵的。公主发话,底下的奴才哪有敢不从的?为何公主府里的真实情状不是这样的?” 秋吟没大没小惯了的,这会倒也没把自己看成个外人,便直通通的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萧桐倒也不以为忤,笑道:“问得很好。”她虽是答得秋吟,却是转脸看杨雁回,“因为那些宦官势力太大了。宫里是宦官的天下,宫女和宦官勾结,将公主府的真实情形瞒得死死的,所以,皇宫里的帝后嫔妃,对此一无所知。若是我们这样的人还好,要见皇帝虽然不易,却不至难于上青天。可是自成祖之后,本朝驸马多从民间子弟中选取。他们要见皇帝便难多了。他们当中便是有哪个胆大包天,写个奏本上去,都不见得能被皇帝看到。反而容易得罪宦官,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驸马的奏本,司礼监的太监想压便能将奏本压下去,继而转过头来,收拾驸马的族人。历朝历代的宦官,没有哪一朝像大康这样权势熏天的。今上和先皇还好,多用贤臣,宦官的势力已比之前大有不如了,连东西二厂太监都不再嚣张了。但司礼监权柄仍旧在内阁之上。 而这一次,只怕内阁要借机打压宦官势力,最终的目的是,压过司礼监的气焰! 萧桐接着道:“况且,驸马多仗着家资富厚,便大肆行贿,才能尚公主。那些宦官和驸马,很多本就是一丘之貉。” 杨雁回忙问:“那么……身为公主的,为何也不向宫里求助呢?” 萧桐淡笑:“本朝公主必须恪守礼教,哪里好意思对着长辈说那些管家婆的不是?便是普通的豪门贵族,那些小姐们,有时还要受奶娘的气,何况皇家的规矩,尤甚于普通豪门贵族。更何况,便是她们好意思说管家婆的不是,又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见不到驸马,心里不好受,又能向谁去说?顺利出嫁的公主,已然不多,嫁出宫中的公主,生母卑微不受宠的,尚需小心自保,哪里还敢告状?便是极受宠的公主,若是远嫁,也回不得宫中。留在京里又极受宠的公主,能有几人?便是这样的公主,也要忌惮宦官几分,宁可花钱行贿,大家求个安生。” 所以,大康公主被迫害百余年来,帝王后妃,竟是一无所知。说起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可这确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反倒因驸马多从民间子弟中选取,是以,民间对此事倒是有所耳闻。只是民间传的也不甚厉害。而民间百姓的声音,是很难上达天听的。更别提百姓也不是很信传闻,大都只当是个笑话或者故事听。若非她此番出手教训恶奴,百姓们还不知道这些事都是真的。 杨雁回不由道:“难怪历朝皇室子弟多有感慨,愿生生世世勿生于帝王家。” 萧桐今日心情甚好,依旧是笑道:“还是你这样好,爹疼娘爱,上头还有两个极懂事的哥哥。平日里行动也自由得多。我今日说带我们府里的几位小姐出来散散心,她们大伯老大不乐意了。” 杨雁回叹道:“便是这样,还有人说京中女子风气不好。” 萧桐道:“要我说,京中女子已是极老实极憋屈了。在我们西川,女孩儿和男孩儿一样上学读书的人家,遍地都是。川中多才女,自古为然!京城和京郊上社学的女孩儿,跟我们西川比一比,少太多了。” 我们西川?杨雁回心说,看来萧夫人心里,西川老家才是她的根哪。 杨莺赞叹道:“川中风俗果然如此么?我只知那里是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从古到今,不知出过多少才子佳人。” 萧桐忽对杨雁回道:“丫头,你别只写京里这点子事。可以写写我们西川的事。我虽几年未归,可每年入京的西川人也还不算少,你向他们打听打听,写成话本多好。” 这话说的三个女孩儿都怔住了。 杨雁回甚是惊奇:“夫人怎知我写话本?” “怪只怪你那话本太会替自家的浴堂做宣传了。本就有人猜测,李传书是女子。那传书的可不就是个雁字?我一猜便知是你。”李传书。李白桃红。那个李字,只怕是暗藏了个白字。 白雁! 俞谨白两年多未归,这丫头倒也没忘了他,反而相思之情日久日深。看她的话本,也能瞧得出来。不亏了这小子当初不顾人家小丫头的冷脸,非要往上贴呀! 萧桐瞧着杨雁回,笑得意味不明:“李传书,偏偏姓了个李,有点儿意思。” 杨雁回的脸红了红,依旧拿着那套老掉牙的话哄人,嘿嘿笑道:“我喜欢……李……李白。”她话到嘴边,生生将《李氏焚书》改成了李白。反正她也是极喜欢李白的。萧桐到底也是二等侯爵,一品诰命夫人。在她面前提什么朝廷禁书,到底不好!她忽又笑道:“想不到夫人也看过李传书写的话本。” 萧桐却是瞧着那万树花海,曼声吟道:“李白桃红满城郭,马融闲卧望京师!我心心念着西南,却不知这时节,西南有没有人思念京师?!” 其实这个问题,杨雁回也很想知道。 思念京师的人,只怕是有的,应该还挺多。 但是其中,估计是没有俞谨白吧? 否则怎么连一字片语也没捎来过? 这个混蛋! 杨雁回的情绪忽然分外低落,连萧桐在跟前坐着,也不能再让她多几分欢颜了。 萧桐复又慢条斯理的用起冰酪来。看着小姑娘的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她却是胃口大开,止不住的想笑。 哎,年纪一大把了,跑来欺负人家小姑娘,她觉得自己确实如丈夫往日所说,“年纪越大越不靠谱呀”! 园子里的人渐渐得越来越多。连这处僻静角落,都能听到越来越多的欢声笑语了。隔着重重花柳浓荫,影影绰绰可见锦衣香罗,彩袖翩飞。 待用完了一碗冰酪,萧桐这才放下那水晶碗,道:“我去泡个澡,只怕再晚就没有浴室了。我听闻这花浴堂生意极好。” 三个女孩儿忙送她去浴室,还特地送去最好最雅致的浴室。因她身边没带女仆,秋吟一路虚扶着萧桐,大献殷勤,道:“我来服侍夫人洗澡。我不收钱,我们浴堂也不收夫人的钱。” 真是会自作主张啊!杨雁回不由看了秋吟好几眼。虽然她是不打算收萧夫人的钱,可是这种话不是应该小姐来说吗? 就听秋吟又道:“夫人,我们浴堂近来又多了好些滇南风味小吃和点心,又精致又好吃。夫人如果有胃口,待洗完了澡,我拿一些来,给夫人尝尝鲜。夫人只管放开吃,我们浴堂统统免费招待。” 杨雁回终于忍不住了,黑着脸道:“秋吟,这些本来都是我想说的,全让你说完了。”连她本来看好的位置也抢了!她都还没摸着过萧夫人的衣角哩。   ☆、第131章 情公子邂逅俏佳人 待萧桐泡过澡,离开花浴堂后,花浴堂众人又多了一项谈资——这已是萧夫人第二次来了。这次她居然是一个人来的,身后一个下人也没跟着。 京中来此的妇人虽多,身份够得上认识萧桐的,倒也没几个。是以,萧桐走后,花浴堂的人才说起她来过,惹得好些客人不满,说花浴堂的人不该瞒得这么死,也没让她们认识一下萧夫人。又有人说,不认识也罢,谁知道再过几日,那萧夫人还能不能继续得意。 听得杨雁回真想上前赶客人,幸好被闵氏拉住了。杨雁回不耐烦听那些俗妇说萧夫人不日要倒霉,便气呼呼走了,说是要回家。杨莺正帮着焦师娘跑腿,不能同回,秋吟连忙跟上她家姑娘,一路哄着杨雁回去了:“姑娘,你别生气呀。你这么个美人,你一生气,园子里的花都吓得不敢再美了。” 杨雁回听得好笑,倒让那一肚子气去了大半。 才出了花园的大门,忽见前头来了一顶四人抬的大轿,前后簇拥着丫头仆妇,轿子一侧跟着个骑马的年轻公子。 花浴堂的人倒是认得这轿子,几个门子立刻迎了上去,忙不迭的迎了知县夫人下轿。如穆夫人这般的贵妇,每每来逛花园,都要带上好些丫头仆妇,按人头收费,可以收好些了。花浴堂最欢迎了。 马上的年轻公子也下来,送穆太太进花浴堂,但人还算规矩,老老实实停在了花园门口,还道:“儿子先去白龙镇上,待我办好了事,再来接母亲。” 杨雁回瞥了一眼那公子,竟是一心要找俞谨白比武的那个知县公子,叫做穆振朝的。想起这位穆公子在公堂上取笑文母时的样子,杨雁回便忍不住想笑。 穆振朝目送穆太太进去后,一转眼,看到杨雁回正在瞧他,便向杨雁回笑了一笑。 杨雁回深觉自己唐突了,不由红了脸,忙快步离去了。秋吟在后面紧紧跟着,道:“小姐,你等等我。” 待走远了些,杨雁回料定已将穆振朝甩得远远的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不敢再回头去瞧穆振朝了。 秋吟道:“小姐,我认得方才那位公子。” 杨雁回奇道:“你又没跟去过县衙,怎会认识那位公子?” 秋吟道:“去年清明节,那个人经过咱们青梅村,看到村里的姑娘媳妇们荡秋千,念了一首诗。你还笑话人家来。当时他离得挺远,你又是小声嘀咕的。我以为他听不见,谁想他听见了,瞅了你好几眼呢。你不记得,我可记得。只是当时人多,我不好取笑你。等咱们荡了秋千回去,我早忘了这事了。方才看到那个穆公子,我忽然又想起来了。” 只听她们身后不远处,一个男子声音道:“小姑娘的记性倒是真好。” 主仆两个这才回头去瞧,发现穆振朝也没骑马,竟在她二人身后不远处徐徐行来。 杨雁回登时更是说不尽的羞恼。这家伙不是要去白龙镇上吗?怎么走了相反的方向?分明是故意跟了她们来。还真是个纨绔子弟!想到这里,杨雁回更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加快步子向前。这一带因商贩多,还算热闹,她就不信穆振朝还敢随意放肆不成! 穆振朝眼见得娇滴滴的小美人红着脸,面带愠怒,步履匆匆的去了,好生没趣,只得折返。哎,没道理呀,分明是小美人先对着他笑的。她笑靥生花的将他勾了来,却又这么气呼呼的弃了他去。少女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若他记得不差,这位姑娘,就是花浴堂老板杨鸿的妹子,杨雁回。 不过,杨鸿只是出面办的凭照,真正办浴堂的,是杨家和庄家的女人。爹后来说:“我看他是个秀才,又是高主簿的忘年交,料想他办浴堂不会胡来,痛快准了。谁知他只是出面申个凭照,出头办事的,竟是家里的女人。办的竟然是个女浴堂。还有那个在夫家过着不顺心,就打官司闹和离的庄秀云,也搀和进去了。岂有此理,这是明着耍我这父母官么?别让我寻了机会,逮住了他的不是,否则我定要上奏革了他的功名。” 不过爹后来看那女浴堂甚是规矩,且村中的妇人劳作一天后,进去洗个澡,倒也方便。也就打消了这念头。 谁知后来杨家又建了个花浴堂。待那花浴堂开起来后,爹再次震怒。可是瞧着京中贵妇都去洗澡,他也不敢如何了。最重要的是,娘也喜欢来这花浴堂泡温泉!不过娘到底是这丘城县的知县夫人,来得已是少多了。 杨闵氏被诬陷杀夫那场官司,其实他也去看了。不过当时这位杨姑娘心系母亲,满眼满心只盯着堂上瞧,并未留意到他罢了。 谁知去年他去京中寻友,经过青梅村时,看到村中女郎荡秋千。一时兴起,念了一首李开先的《观秋千诗》,竟惹了这丫头一顿嘲笑。 其实那《观秋千诗》他不甚喜欢,不过是想起来,随口一念罢了,竟让人雌撘了一顿。 不想今日又撞见了这位杨姑娘。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怪道娘上次来泡温泉,回去后还说呢,“那花浴堂杨家的姑娘,出落得玉天仙似的。那言行举止也是落落大方,有模有样,哪里像个乡野村姑?也不知杨家是如何养出这么个女儿来。” 他正想埋汰这位伶牙俐齿的杨姑娘两句,不想,娘先自己说了,“就是那性子太不调贴了。没见过那么小的姑娘,那么泼辣厉害的。我洗澡时,撞见牛捕头的娘子。她说牛捕头现在提起那小姑娘,还觉得身上瘆的慌。牛捕头还说了,这要是人人都那么厉害,他们可怎么办差?” 穆振朝立刻没了埋汰杨雁回的心思,反而替她申辩了两句:“这怎么叫泼辣厉害?人家又没胡搅蛮缠。若是有人敢冤枉娘,我保证上去把那人揍成烂泥。杨家那小妮子,还是不行啊。就长了一张嘴皮子。” 穆太太惊奇的瞅了儿子好几眼:“你认识那杨雁回?” 也就是那时,穆振朝忽然就生出了和这位杨姑娘互相认识认识的念头。 穆振朝折回去几步,又回头去瞧杨雁回。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长得就是快。眨眼间,小丫头已长成个绝色的娇俏少女了。只是这脾气,丝毫未变呀。还是喜欢胡乱雌撘人。他今日还要去镇上,待他另寻个时机,早晚他们会认识的。 杨雁回小声问秋吟:“那个穆振朝走了没?” 秋吟回头看了一眼,当是时,穆振朝尚未回头,秋吟便道:“走了。” 杨雁回这才又回头,想远远啐那穆振朝背影一口:“这个纨绔……”这个死秋吟,好端端的怎么骗她? 穆振朝见那佳人忽然又回头来瞧他,便又笑了。怪有趣的。这丫头分明是对他有意,又要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要屡次偷瞧他,又要对他板着个脸! 而杨雁回,她这次几乎是飞奔回去的。她觉得自己今天真是莫名其妙撞鬼了。   ☆、第132章 杨小妹话本抒相思 直到回了家,秋吟这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你……你方才可真……真是糗大了呀!” 杨雁回恼道:“你还笑,不许笑。” 秋吟又道:“那个穆公子,指不定怎么误会呢?!” 杨雁回道:“随他误会去。往后我还是安安生生在家里呆着,少出这个门的好。这年头,咱青梅村都不安全了。” 秋吟忍不住道:“谁给咱青梅村招了这么多人来?还不是姑娘你?你到好意思先抱怨起来了。” 杨雁回竟然哑口无言。 秋吟忙又笑道:“姑娘莫恼,我是夸你有本事哩。你招来这么多人,咱们村很多人家,农闲的时候都去卖吃的用的玩的,也能挣一小笔呢。大家谁不夸你来?” 杨雁回的心情这才好了些。 只听秋吟又道:“只是今日么……那位穆公子,定是要生误会的。姑娘这么个美人,回头看他好几眼。他那心里只怕要美得上天了。” “你还说”杨雁回道,“不许说了。” 秋吟这才闭了嘴。过了会,忍不住,又开口道:“我看姑娘能在家里呆几天。” 杨雁回心说,臭丫头真是小看她呀。她好歹也是在后宅憋屈过十几年的人呢!何况早先又把附近想去的地方都玩了个遍,哪里就在家里呆不住了? 杨雁回也笑:“不如我们打个赌?我可以一个月不出门。”等她把新想的一个长话本写完了,就狠狠出去玩几日。 谁知秋吟十分小看她,斩钉截铁道:“撑死三天。” 杨雁回道:“你且等着看,你姑娘我若是输了,我这个月的润笔全赏你买钗钏。” 秋吟大喜,一副定会赢的模样。 杨雁回深感不忿,心说,一定要拿出自己本事,来给这丫头瞧瞧。好像哥哥才考了功名时,足足憋了一个多月不出门的人不是她似的。 杨雁回正恼着,忽听外头于妈妈惊喜的声音传来:“哎呀,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杨雁回忙出了屋子,果然见杨鸿、杨鹤回来了。那云天书院虽距离杨家不算很远,但早起晚归的到底不便,况且书院的规矩,学生是要吃住在书院的。因而杨鸿、杨鹤也只得依了规矩,平日都在书院里,放假时才回来。毕竟妹妹年长了一些,父亲身体好了很多,又没了大伯家生事,他们当初走得放心多了。 两个少年已是愈发得眉清目朗,一个儒雅俊秀,一个神采飞扬。 杨鸿伸手朝妹妹头顶上比了一比,笑道:“雁回又长高了。” 杨雁回笑嘻嘻道:“大哥二哥也长高了,也瘦了。我胖了好些。” 于妈妈见到他们兄弟两个回来,也是喜得什么似的,对何嫂子道:“今儿个中午,咱们专做两个少爷爱吃的。” 何嫂子忙应了。 杨鸿杨鹤又去外头将骡车赶进来,兄妹三个一道往里头去。杨鹤又从车里一趟趟搬下来从山上采买的山货,先放到了耳房里。 杨鸿将一套新买的笔、墨和裁的几刀纸给杨雁回,还说:“知道你如今最常用的物什就是这个。” 杨雁回谢过了大哥,喜滋滋的叫秋吟收好了。 杨鸿又道:“我们在家歇几日,大后天便还要去书院。到时候,你也可以同去。” 杨雁回奇道:“我去那书院做什么?我又不考功名。” 杨鸿笑道:“你往日很喜欢的那位翁琳居士,要去我们书院讲学。那位先生讲学,极欢迎女子去听的。” 杨雁回惊诧极了,半晌才惊喜道:“此事当真?若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这倒是一件稀奇事!我一定要去的!”《李氏焚书》是翁琳居士的师父生前所著,却是由翁琳居士在其死后编辑成书的。 秋吟收好了笔墨,才走进耳房来,正听到这话,不由笑道:“姑娘说话要算话。你下个月的润笔,都要给我买了钗钏才好呀。” 杨雁回情知自己定要赌输了,但她因着心情好,便大方的挥挥手,道:“去去去,少不了你小丫头的。你姑娘我如今差你这点钗钏么?”她又问杨鸿道,“大哥去的那云天书院,怎地也有名士讲学?” 杨鸿道:“如今的山长和以前那位规矩不一样了,偶尔也邀名士大儒去讲个一场两场的。” 杨雁回又道:“一请便请个翁琳居士,现在这位山长,倒也颇为大胆。” 杨鸿笑道:“我知道你愿意去的,倒大后天,咱们一道去。不过,大哥就不能陪你回来了。” 杨雁回便道:“我自己会回来。我让于妈妈赶车去,听完了翁琳居士讲学,我再回来。” 杨鹤搬完了山货,便溜去了妹妹的闺房,偷偷从案几上拿了她新在写的话本,一边往耳房来,一边念道:“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杨雁回忙上前夺了自己正写的话本,道:“还没写完哩,墨都没晾干,你别乱动。” 杨鹤砸吧砸吧方才念的那首《写情》,道:“这酸了吧唧的东西,也值当你写到话本里?雁回,你近来这话本怎么尽写一些男女相思的老掉牙故事?还动不动弄些酸不溜丢的诗放进去烘托相思之苦的气氛。你哥哥我的牙都让你酸倒好几回了。” 杨鸿闻言,也笑了,从杨雁回手里抽出那薄薄的两张纸来,却不看内容,只是寻到那首《写情》看了看,道:“若是用了《写情》,倒不像是写相思了,分明是写被恋人抛弃了。” 杨雁回岂能让两个哥哥看穿了心思,忙将话题转过,问杨鹤道:“你怎会被我酸倒好几回了?你多久不在家了。” 杨鹤道:“我们书院里有人买李传书的话本呀!” 杨雁回一听,立时得意起来了:“哈,还不待你用那微博的廪膳给我买花园子,我便要用润笔给你买花园子了。” 杨鹤忙道:“好主意呀,却之不恭。” 杨雁回不由白了二哥一眼,道:“还没羞,年纪越大脸皮越厚。” “你见谁那脸皮是越长越薄的?”杨鹤问。眼看妹妹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了,杨鹤又笑了,问道:“好妹妹,快来告诉二哥,你是和哪个小情郎偷偷相交了一场?那小情郎因何违背了誓言,从此不来见你?还惹得你,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杨雁回只道:“都是瞎编的。你也是做人哥哥的,污蔑自己妹子和人有私情。这真要传出去了,还被人当了真,你脸上好看?” 秋吟此时忙道:“我知道姑娘在思慕谁。”   ☆、第133章 遭戏弄雁回惩顽兄 杨鸿、杨鹤去书院前,原本是几乎日日和妹妹在一起的,也不过是考童子试前那段时间分开过,是以,都以为杨雁回不过是胡编乱造。听了别人的事,再妙手雕琢一下文字,便写得颇为入情入理,感人至深。 是以,杨鹤方才说的话,也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没想到秋吟却一语道破天机。 杨雁回急道:“秋吟,你别乱说话。敢污蔑你家小姐我的清誉,我就不要你了。”秋吟什么时候知道她和俞谨白之间的事了?她不记得自己告诉过这丫头啊?难道是不小心说梦话了? 杨鹤发现杨雁回急了,便对秋吟的话更信了几分,忙对秋吟道:“你家姑娘到底跟什么人偷偷摸摸的好上了?大胆说,有少爷给你做主!” 杨雁回真恼了,作势去打杨鹤:“我要告诉咱爹,还要告诉娘,让你这么说自家妹子。” 杨鹤被她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出耳房,忙道:“好丫头,我不敢惹你。”杨雁回仍是一路追了出去,一定要揍他。 杨鹤哪里能跟妹妹动手,又不想被揍,忙叫道:“于妈妈,快来救我。” 何嫂子道:“于妈妈去浴堂了,告诉太太两个少爷回来了。”一边说着,摇头叹气,往后头院子里摘菜去了。哎,少爷和姑娘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没大没小的玩闹。 杨鸿却趁机问秋吟道:“快说,你姑娘到底心仪哪个?” 秋吟这才笑道:“当然是季公子啊!我和莺姑娘都是这么想的。除了季公子,再没别人了。要不是因为赵先生,姑娘和季公子也不用苦得跟牛郎织女似的了。” 杨雁回正追到耳房窗外,听到秋吟说这话,气得拉开窗子,骂道:“你个小蹄子,怪我太好性,纵得你无法无天了,看我今儿不起了你的皮。我这就去跟娘说,再不要你伺候我了。让她或是卖了你,或是叫你伺候她去。反正必须让你离了我的眼。”这死丫头居然乱点鸳鸯谱! 秋吟忙道:“姑娘,你看我有跟别的人乱说么?我不过是瞧着大少爷主意多,或许大少爷有办法帮你也说不准的。” 杨雁回已经要气晕过去了,对秋吟道:“改明儿我就想个法子把你配给季少棠去才好呢!我瞧着你怪惦记他的,要不我明儿就送了你去季家?” 秋吟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我又不喜欢季公子。” “不喜欢也送了去。”杨雁回道。 秋吟隔窗拉过杨雁回,扯着她袖子,道:“姑娘,你饶了我吧,我不想去季家。”虽然季公子长得是挺好看的,性子也挺好的,但是赵先生太可怕了。况且那季公子虽好,也不如小姐、少爷,还有莺姑娘好,她才不要去哩。 杨雁回说:“那就送你去杀猪的焦屠户家。” 秋吟思索了片刻,道:“不,我也不喜欢焦屠户家。我就跟着姑娘,我哪里也不去。”虽然焦屠户家常吃肉,但是跟姑娘这里的伙食比一比,还是差远了啊。焦屠户又是五大三粗的长相,天呢,还不如焦云尚呀! 杨雁回拨开她的手,认真道:“一定要送你去。” “情愿跳运河,也不去别人家。”秋吟甚有骨气。 杨雁回听见有人说起跳运河,心里就觉不舒服,便道:“不去便不去,说什么跳河不跳河。你再乱说,就送你去专给城里人倒夜香的庄大屁股家。” 秋吟立时服软道:“以后我再不乱说了。”怎么小姐要把送去的人家,一户比一户差啊。 杨雁回满意的点点头。只听秋吟又道:“以后我无论知道了姑娘心里的什么秘密,都一定装傻,装不知道。” “秋吟,我一定要把你送庄大屁股家。” 何嫂子正好这时提着菜篮子,从后头院子里出来,听到这话,不由嗔道:“我的好姑娘,你站院子里嚷着要把丫头送谁去?仔细给人听见。” 杨雁回顿觉自己情急之下声音高了些,唯有暗自庆幸家里的墙头还算高,声音没那么好传出去,但还是臊得赶紧回屋去了。 杨鸿、杨鹤两个看了一场好戏,都已快笑岔气了。 秋吟只得怯怯的去了小姐闺房,好声好气的哄小姐,千万别把她送去给什么庄大屁股。她不想和人一起倒夜香过活。 杨雁回不等秋吟陪小心,忽想起自己正在写的本子没拿来,便又去了耳房拿她写的本儿来,正听见杨鹤对杨鸿道:“依着我说呢,大哥还是想个法子,让那丫头死了心的好。赵先生那种婆婆,谁……” “杨鹤”杨雁回喝断二哥的话,上前道,“你们就一个个的造谣说我心仪季少棠是么?你等着,看我不告诉咱爹去!” …… 当晚,杨二少爷就被爹罚跪了。 杨崎还坐在炕上,指着儿子教训道:“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别怪爹不念着你是个秀才,这么没脸的罚你。你都该娶媳妇的人了,还随意往妹妹的闺房去。这也就罢了,你竟还敢随意拿她的东西。雁回说了,她那个香袋是被你不小心顺到外头去,这才差点让经过此地的浮浪子弟捡了去。幸好她自己先下手,拿了回来。你不知道青梅村今时不同往日了么?她女儿家的东西,好不好让外头的浮浪子弟捡了去?” 杨鹤觉得妹妹的心怎么这么狠,那张嘴怎么这么会编瞎话。 秋吟进来给杨崎和闵氏送茶点时,很同情的看了一眼二少爷,终是没敢说实话,放下茶点后悄悄退出去了。 杨鹤觉得雁回的丫头和雁回一样没良心。 他思量了一番事情的前因后果,心说若是让爹娘知道他问妹妹到底和哪个男人有私情,只怕下场更惨,所以也不敢申辩,只好听任爹教训他。 咳咳,不过么,以后是不大好随意往妹妹闺房里去了。 杨鹤被足足罚跪了一个时辰,经闵氏求情,杨崎才肯放人。兄弟两个心里只想着,以后再不敢随意跟妹妹开这种玩笑了。 秋吟倒是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杨雁回当然是不会把她送去什么季家、焦屠户家、庄大屁股家的,连提也不提了。她不提这些事,秋吟当然也不提了,从此老实多了,便是对着少爷也不敢再多嘴一句半句了。 杨鹤跟妹妹生了两天气,到第三日,兄弟两个要上车走,发现杨雁回还在屋里,一点没动静。 杨鸿便去叫妹妹,敲了敲杨雁回的屋门:“雁回,你是不去了么?” 杨雁回隔着窗道:“不去了,看见有些人就由不得我不生气。” 杨鹤觉得妹妹实在太过分了。他这两天来,因膝盖疼,做什么都比平日不便,他还没怎样呢,怎么这臭丫头比他火气还大? 杨鸿只好朝杨鹤比眼色。 杨鹤梗着脖子不动。 杨鸿凑近弟弟,小声道:“你是想下次回来还没好日子过么?” 杨鹤没奈何,只得又来门外做小伏低,恭请杨大小姐上车。 杨雁回听他在外头好声好气赔不是,这才趾高气扬从房间里出来,瞅了一眼二哥:“看你以后还敢戏弄我。跟你说了我心里头没人就是没人。这回可听明白了吧?” 杨鹤:“……”早听明白了。教训很深刻呀!   ☆、第134章 被挡驾佳人生怒意 杨雁回兴冲冲跟着两个哥哥来到云天书院前,却被挡驾了。 原来不知是那山长还是这翁琳居士,事到临头又反悔了,本已引了近乡许多女子前来,却又不许女子入书院内了。只让门子把什么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说了一通,生生反口不许女子进去。 众女子皆是本着听人讲学之心而来,虽然白白跑了一趟,却又不好做泼妇之状,在这书院门前嘶吼理论。只是众人各自嘀嘀咕咕几句,“做什么让众学子说有翁琳居士讲学,欢迎女子来听,好端端骗了人来,又不叫进去?”又有人说什么,“昔日李先生麻城讲学,因收女弟子,也确曾被小人污蔑为宣淫败俗。翁琳居士只怕也落得和昔日恩师一样的下场,这才不敢让女子听课了吧?!”嘀咕完,便也只好三三两两的去了。 杨雁回也好生着恼。她上了车便爱睡,昏昏沉沉一觉睡醒,全身颠得懒懒的。怕错过听先生讲课,连休息一刻也不愿,才下了车,便要沿着比往汤泉寺那边要高得多陡得多的山路上来。不成想却连大门都进不去。她不由嘲讽起翁琳居士来,道:“还是李先生的弟子呢!不怕丢人么?好像我们来此不是为了听讲学,是为了找野男人似的。这等胆小怕事,就莫顶着李先生的名头四处讲学混吃喝呀。不让我进去,我还不稀罕进去。” 一番话惹得不远处两个青年公子不由得多看了她好几眼。杨雁回却是浑然不觉,只顾生气,抬脚就要离开书院大门前。 杨鹤急得直想捂她的嘴,低声道:“你这么牙尖嘴利,在家说说也罢了,怎能在书院门前非议先生?” 杨雁回觉得这小子在外头甚是会装模作样。大哥翻脸不认廖先生,他不是还暗暗叫好来么?这会子又对先生毕恭毕敬起来了! 反正也已嘀嘀咕咕完了,杨雁回仍是气得甩袖子就要走:“跪着请我也不进去了。浪费这个时间听那个劳什子的课,倒不如游览小潭山西峰。” 秋吟忙上前劝道:“姑娘,这里又不是寺庙,借着上香为名好行乐。今儿又是书院开学,又有翁琳居士讲学,男子太多。你又是在书院里读书的秀才的妹妹,不好乱玩吧?” 杨鹤深觉秋吟长进了,不像以前,只知道闷头作活、开口雌答人、哄着雁回开心,如今竟然也晓事了,便由衷赞道:“好贤良的丫头,正适合多教导着些小姐。” 杨鸿觉得弟弟真是作死啊。雁回辛辛苦苦爬上来,没能进去听课,指不定肚子里多窝火,现在又不要她去游览小潭山西峰,这是打算直接将人撵将下去么? 杨雁回果然不忿,照杨鹤脚丫子上狠狠一脚,踩得杨鹤皱眉吸气,生生忍着没好意思喊出来。 杨鸿瞧着事体不像,低声斥道:“真是不成样子。在家里玩闹也罢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两个多大的人了,仔细让人看了笑话。” 杨雁回被大哥教训了,这才将尖牙厉爪都收起来了。 杨鸿又对她道:“大哥已游玩过西峰好几次了。你才上得山来便要下去,没得浪费了满山的好景致。大哥反正熟门熟路,不若今次便带你去走一走。” 杨雁回奇道:“大哥不去听讲学了么?” 杨鸿道:“我若进去了,岂不是要丢你一个在外头?” 杨雁回这才舒心了些,还是大哥好啊。这么好的大哥,她也不好叫人作难,便笑道:“我还是下山去罢。在这门前闹也甚是无趣,不过给你添乱罢了。这西峰我也不游览了,到处都是你的同窗。人家看到你杨家的姑娘跟那市井妇人、乡野村夫一般满山乱跑,指不定怎么笑你。” 杨鸿笑道:“大哥带着你一同游览,他们还笑甚,又不是只你一个女孩儿家。”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么,杨鸿仍是道,“秋吟,拿咱们杨大小姐的帷帽来。” 杨雁回最初上山是戴了帷帽的。今日来得人格外多,觅不到抬人上山的轿夫。杨雁回不多时便因爬山太累,拭汗不便,想摘了帷帽。待看到上山来的女子,多有不带帷帽的,便也摘了背在身后。到了书院前,这才交给秋吟拿着。谁知走到门前便被告知,女子不得入内。 秋吟将帷帽递给杨鸿,杨鸿拿来,给杨雁回戴好,这才与她一同去游览西峰。经过杨鹤身边时,不由对着这个在他看来实在不成器的弟弟摇头叹息了片刻,这才又去了。这么容易解决的事,他硬是能气得雁回踩了他一脚!真是活该,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秋吟见状,忙跟了上去。杨鹤自然也不进书院去了,只得和兄长一道,陪着妹妹游览小潭山。 待他们一行人走了,在一旁瞧了许久热闹的穆振朝这才对秦英道:“这兄妹三个甚是有趣。分明都是狂悖之徒,还想装模作样在人前落个贤名。” 秦英却道:“有趣什么?若是如你这般,要狂便狂,要张扬便张扬,那才有趣。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勾当,我瞧着极不顺眼。” 穆振朝道:“你这火气怎地恁大?”想了一想,又问道,“嫂夫人不是要与你同来的么?怎地只你自己来了?” 秦英道:“临了又不愿来了。说是怕给人知道了,公公婆婆怨怪她有辱门风。便是娘家那边的老太爷老太奶奶知道了,也要给她气坏了。” 穆振朝道:“不来听讲学,还可以游览小潭山哪。” 说起这个,秦英觉得自己特别舍己为人,大义凛然道:“说好了是来听人讲学,结果倒好,我自带着老婆去游山玩水,撇下你自己进书院去么?” 穆振朝道:“如此说来,你是为了我?真是好兄弟!不过我却要撇下你了,莫怪呀!” 秦英纳罕,不解其意。 穆振朝道:“你早早娶妻成家了,小弟不才,这把年纪了还没娶亲,家中母亲着实的唠叨。如今得见佳人,我自要去会一会的。何况佳人对我早有情意。” 秦英怔了一怔,这才问道:“你说的佳人是……杨雁回?”好像一路走来,穆振朝也就多看了杨雁回好几眼。 穆振朝奇问:“你认得她?” 秦英道:“她和她娘以前时常往我们府里送鱼,还给我们家老太太做过绣活。若是配你,门第着实低了。你老子是七品县令,就快要升从六品。两个哥哥,一个是济南府经历,一个是邢江县县丞,如今还署着印。便是你自己……” 穆振朝不耐烦道:“你好生罗唣,不想咱们相交一场,我如今方知你是个俗人。你和里头那位腐儒翁琳居士甚是相配,快些进去听他讲学吧,我自去寻佳人芳踪。”言罢,拂袖而去。 秦英看着穆振朝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说,急成这副模样,确定佳人心中有你么?   ☆、第135章 见仇人雁回急避劫 杨雁回一路上到小潭山西峰顶,中途便已觉风景秀丽,此刻又随兄长在封顶附近,沿着四通八达的山脊闲庭信步一般,欣赏周遭美景。 顶峰视野开阔,山脊两旁是平缓的山坡,绿油油的草甸上,点缀朵朵小花,勾得人直想奔入草甸里打几个滚。 行至两处小峰相接的窄道上时,杨雁回浑然不怕,轻巧巧迈着步子走在那一米来宽的山脊上。帷帽垂下的雪白轻纱,将她整个人笼在烟雾里。纤纤玉足下,有飞鸟掠过,喜得杨雁回忙回头叫:“大哥你看,鸟在咱们脚底下飞。” 杨鸿不由笑道:“大惊小怪。对面山峰在向下走一段,有凉亭,有瀑布,好玩得紧。” 杨雁回笑道:“好,咱们快些过去。” 她甫一回头,忽觉不妙。对面走来一个头束金冠,腰悬玉带,锦衣华服,手摇折扇的青年男子。这男子一双桃花美目,却令观者生不出丝毫喜欢,反倒有些厌恶他面上隐隐然的几分淫邪之色。 霍志贤竟也来了! 杨雁回倏然转身,着实将身后的杨鸿等人惊了一把。 杨鸿瞧出不对来,忙问道:“怎么了?” 杨雁回低声道:“大哥,咱们走吧,不往那边去了。” 杨鹤道:“你怎么了?” 杨雁回却只是低声催促道:“快走吧,没看见挡了别人的路?” 杨鸿回头对弟弟道:“咱们走吧。” 杨雁回紧紧拖住杨鸿的手,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面折返,一面低声道:“大哥,我很怕。” 杨鸿察觉到她手心发凉,微微发抖。雁回的性子,自小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对面行来的是什么人?怎么将她吓成这副模样? 杨鸿低问:“那个人是谁?” “是……”杨雁回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威远侯……霍志贤。” 威远侯霍志贤! 杨鸿听过这个人的名头很多次了。荒淫无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样的人,还能因为祖宗的功勋,牢牢的做着他的勋戚。真是老天无眼! 杨鸿一边走,一边和妹妹低语,神色却好似聊天一般平静:“他见过你?” 杨雁回本欲点头:“见过……”忽觉不对,又道,“只见过我扮作丑姑娘的样子。只是他为人极不端庄的。我只见了一次,便觉可怕。稍稍有些姿色的女人,都会被他盯着乱看。”连娘都被他盯着看了好几眼。 兄妹几个人,慢慢折回去,才走过那段窄山脊,一阵山风吹过,撩起半幅轻纱。杨雁回忙伸手理好了帷帽。还好扬起的幅度不高,不至于让人看见容颜。 霍志贤原本走在山脊上,眼见对面袅袅婷婷走来一个少女,白纱笼罩,好似轻烟飘渺朦胧雾霭中的仙子。只恨无缘得见仙容。 他正想着走到近前时,一定要看个仔细,那少女却和后面的男男女女一道折回去了 霍志贤仍旧闲庭信步走着。若是美貌少女,凡有机会,还是愿意露出真容的。藏得这么严实,虽然那姿态销魂,装扮也颇为脱俗,说不定帷帽下藏着的还真是个无盐女。是以,便是无法看真实这少女的样貌,他也不觉得很遗憾。毕竟他不是没见过美人的人。 只是那半空里的山脊上,步伐轻盈的少女,真真是一番勾人的情形啊! 霍志贤正不紧不慢走着,偏那少女的帷帽被山风吹起半幅轻纱。虽未见佳人真容,但那一截嫩藕般的脖颈,白玉无瑕的脸颊,高高的琼鼻,却煞是美丽动人。 这一定是个极美的少女。霍志贤很快做出判断。眸中登时闪现出猎人见到猎物时的神色。 杨鸿带着妹妹,往游人多一些的地段行去。杨鹤和秋吟忽觉气氛不对,却也没多问什么,只是跟着杨鸿走。 杨鸿只是心中道,若换了稍稍知廉耻的人,也不该在这种地方行不轨之举。 怎奈他的动作慢了一步。他还未及带着妹妹抵达热闹之处,霍志贤便已自后面匆匆赶来,拦在他们前方。 杨鸿实未料到,他们这么多人,霍志贤只一个人,便如此胆大妄为。仗着自己是侯爷,便敢如此为所欲为么?这京中毕竟还是有能制住霍志贤的人的! 比如已去了花浴堂两次,且又极喜欢妹妹的那位贵客。连公主身边的奴才都敢打的人,还怕揍霍志贤么? 不过霍志贤到底也是当朝勋贵,便是再不成器,只怕也是学过拳脚功夫的。他和杨鹤今日想拦住这霍志贤作恶,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杨鹤乍被人拦住去路,又见对方不像个好东西,不由着恼道:“兄台,借过。请勿要故意拦人去路。” 杨鸿本想借着绿萍表姐,和这位侯爷套套近乎,让他看在爱妾的份上收敛一些。转念一想,又怕他知道了自己一行人的身份,且又真对雁回上了心,只怕他反要借着绿萍,不肯放过妹妹了。 杨鸿心念转动间,霍志贤已对杨鹤笑道:“这位小相公莫急。我不过是听闻翁琳居士来小潭山讲学,是以来到此处,却找不到那云天书院的所在。我瞧着小相公这身打扮,约莫是个青衿子弟,所以才来问一问。” 一边说着,却往杨雁回那里狠狠瞟了几眼。 杨雁回心说这白纱轻薄,未必就遮得住,又不知这霍志贤还记得不记得自己两年前的模样,只是吓得低着头往杨鸿身后缩。 霍志贤却更加来了兴致。美人的容颜看得虽不大真切,却已隐约可见那五官必定是极为清丽脱俗的。 杨鹤发现霍志贤的目标是自家妹子,顿时恼了,道:“你最好立刻滚蛋!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敢在此处撒野,小心我招来同窗将你胖揍一顿!”他思量着,只怕自己便能揍一顿这纨绔子弟。 霍志贤好笑道:“你找人揍我?你可知我是谁?”听了他的名头,也不知有多少人,巴不得将妹妹、姐姐的送到他跟前呢。观这几个人的言行,不是兄妹便是姐弟,总之不像是大胆的学子携妓游览。 杨鹤打量一眼对方,穿戴如此豪奢,想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子弟,便好笑道:“我管你是哪个。青天白日拦良家女子的去路,便人人都揍得你!” “霍侯爷!”便在此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穆知县的三公子正向这边走来。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那位,杨鸿杨鹤虽不认识,杨雁回却半点不陌生。秦英也在! 有秦英在就好办多了。 这霍志贤好意思当着大舅哥的面非礼良家女子?   ☆、第136章 穆公子情误杨家女 穆振朝时常和秦英在一处,因而也曾在他的引荐下认识了霍志贤。这位威远侯好色到了何等地步,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仗着自己是武举出身,又因以前便是通过秦英的介绍与霍志贤平辈论交,如今更是不拜这位侯爷。 霍志贤听闻有人叫他,一回头便看到了县尹的公子和大舅子。 接着,杨雁回就听到霍志贤厚颜无耻道:“原来你们也在。怎么?两位也来猎艳?不如一起!先说好,这个不要跟我抢。”折扇一合,向着杨雁回遥遥一指。 杨雁回真想照他脸上狠狠啐一口!竟然邀请大舅哥一起猎艳,还能再不要脸一些吗?他身为懒蛤蟆,竟然想吃天鹅肉,这一点最让人愤慨了。嗯,反正霍志贤在别人眼里如何都不重要,至少在杨雁回眼里,不过是只癞蛤蟆。而跟这只癞蛤蟆比一比,她觉得自己比天鹅还要高贵些哪。 话说回来,秦英这厮功夫不弱,穆振朝也是个高手。如果这三个家伙真的联手…… 杨雁回觉得两个哥哥幼年为了健身学的那点花架子,可能连人家一招都挡不住呀。她还是得想法子自救。 杨鸿的脸色已拉下来:“好大胆的狂徒!” 秦英却是一副看戏的神色,抬头望天道:“猎艳,好大的一只雁。” 杨雁回心中暗叹,看来是不能指望秦芳这个大哥帮秦芳阻止夫婿猎艳了。但是这个霍志贤好死不死,怎么就偏偏找到她头上来了? 这时候,就听穆振朝开口,石破天惊:“霍侯爷要猎艳,我本不该打扰雅兴。只是霍侯爷看上的这位姑娘,她是我的未婚妻!” 在场之人皆目瞪口呆。 霍志贤回过神后,疑惑的看看杨雁回,又看看穆振朝。目中很是狐疑。 杨鹤正要开口斥责穆振朝满口胡说八道,却被杨鸿暗中扯了一把袖子。杨雁回将就要骂人的秋吟抓过来,似乎是害怕一般,往她身后躲,实则却是暗中阻止她开口。 兄妹两个皆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让这两个纨绔公子去斗,最好斗个两败俱伤。或者靠穆振朝的胡言乱语将霍志贤赶走也不错。对付一个知县的儿子,总比对付一个任龙骧卫指挥使的侯爷要容易得多。 眼见得杨家人不反对这个说法,穆振朝十分得意。想来这杨姑娘已高兴坏了吧?能得他青眼的姑娘还真不多。整个丘城县,也就她杨雁回一个。至于丘城县以外的地方么,似乎一个也没有。不过杨姑娘也对得起他的青眼相加。霍志贤的调戏,她们杨家人严厉斥责。换了他胡说八道,他们就是另一副态度了。甚好,甚好!两位大舅哥也很有眼光,未来前途无量呀! 霍志贤冷笑:“穆……振朝是吧?你乱开什么玩笑?” 穆振朝瞧了一眼秦英。 秦英看到好友递来的眼神,心里便琢磨着是应该先救了这个杨雁回呢,还是应该把穆振朝往火坑里推呢?杨雁回明明和俞谨白不清不楚!他由着穆振朝胡乱错会人家姑娘的意思,似乎对朋友不起呀! 穆振朝发现秦英沉吟不语,不觉冷笑道:“到底你们是姻亲,这等关头,你竟宁可看着我未婚妻受辱不成?” 杨雁回忽也娇娇怯怯开口:“穆公子,烦你将这登徒子赶走。”这穆振朝功夫也是分外了得。霍志贤敢不敢跟他交手还两说。 秦英眼见事情还要闹大,忙对霍志贤道:“你都看到了!人家早定了亲的,又是情谊甚笃。”一个说是未婚妻,另一个却不反驳,还羞答答的答言,多么像是一对有情人哪!秦英都要信了这俩人的鬼话,又继续道,“你堂堂威远侯,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抢官宦人家的儿媳!” 杨雁回暗暗腹诽,这秦英和穆振朝果然是一路人呀,瞎话编得这么顺。 霍志贤也只得信了,狂笑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既此女是穆公子的人,那我不动她便是。”摇着扇子,大步去了,一副自诩风流洒脱的模样。 秦英并无相送的意思,似是打定了主意,要和穆振朝一同游山。 待霍志贤走远了,杨雁回这才长出一口气。 杨鹤侧头问妹妹:“那个家伙是谁,你怕成那样,连句实话也不敢说了。” 杨雁回道:“他是威远侯霍志贤。天下一等一的荒淫无耻之徒,论好色,他若称第二,便无人敢说是第一。” 穆振朝向他们兄妹几个走来,向杨雁回深深施礼,歉然一笑,道:“穆某方才唐突了。” “呵呵呵呵”杨雁回干笑,道:“方才多谢穆公子仗义相救,咱们就此别过吧。”得赶紧跑啊。让这位穆公子误会就不好了。 秦英远远站在一边,瞧着这情形直想笑。 穆振朝的脸色果然黑了。话也不多说一句,便要走了么?杨姑娘真是矜持得过分了呀! 杨雁回已拉过秋吟,道:“咱们快些走吧。”言罢,也不理脸色十分难看的穆振朝,重又往方才的方向去了——坚决不能和霍志贤同路。 这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行为,连杨鸿、杨鹤都给她闹得怪不好意思的。可是妹妹已经绝情而去,杨鸿也不好厚着脸留下来跟两位官宦子弟攀交情,只得惭愧道:“穆公子,小妹自幼被家人宠坏了,失礼之处,还望见谅。我等这便告辞了。改日定当备下厚礼致谢,到时还望穆公子莫要推辞。” 眼看着杨家人都走了,秦英这才大笑起来:“穆振朝呀穆振朝,你也还有今天。多少媒人上门都被你赶了出去。如今巴巴的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穆振朝道:“小姑娘害羞也正常。没见人家已是惊慌失措的跑了么?” 秦英思量了片刻。是应该直接敲醒穆振朝呢,还是应该将杨雁回与其他男人的私情揭破呢?他很快做出决定,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在一处茶社对你说,我有办法让俞谨白乖乖出来见你,结果俞谨白未到,我家里却失火。” 穆振朝无甚心思理会劳什子的俞谨白,只是道:“俞谨白这两年更是踪影不见,想来已离开丘城县了,或许早离开京城了。我也早没有找他切磋的心思了,你怎地忽然提他?不听你说了,待我再去和佳人搭讪几句。”说罢,匆匆而去,再觅芳踪。 秦英叹气。他曾一而再的折腾过杨雁回几次。其实他们原本无冤无仇。他当初所为,皆是因一时激愤。事后想想,也颇觉不对。如今再让他坏杨雁回名声,他也不大好意思。还是要寻了机会,悄悄告知穆振朝实情比较好。这里到底也是有游客在的,再说下去,万一给人听去,只怕不好。 杨雁回快步走过山脊,到了对面的山峰,回头瞧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忙对杨鸿道:“咱们快些下去,千万不可被那穆振朝追上来。” 穆振朝还未来得及追上杨氏兄妹,就见杨雁回蓦然回首瞥了他一眼,便又羞赧得匆匆而去了。心说,姑娘家太害羞,也是一桩麻烦事呀!   ☆、第137章 老乞婆大闹花浴堂 杨家兄妹三人连同婢女秋吟,眼见得穆振朝竟然跟了来,各自反应不一。杨雁回几乎是落荒而逃。秋吟却是道:“小姐,你跑什么?” 杨雁回道:“再不跑还待如何?莫不是真要我做了他的未婚妻吧?” 秋吟道:“我瞧这位穆公子还不错,不过是有些自作多情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家世也还过得去。父亲是进士,哥哥是举人!” 杨鹤好笑道:“秋吟还真喜欢替你们家小姐选女婿。” 杨雁回气恼得狠狠瞪杨鹤,发现自己凌厉的眼神被帷帽遮住了,气得又撩开轻纱,重新去瞪杨鹤。 杨鹤笑道:“你再不走,那位穆公子便要追上来了。” 杨雁回只得又匆匆拾级而下。 穆振朝倒也识趣。发现小美人在拼命奔逃后,也就驻足不去追了。他应该体谅下姑娘家如此害羞。 杨雁回眼见得穆振朝被远远甩在了后头,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杨鸿却道:“雁回,我瞧着这位穆公子对你是真的上心。你……” 待看到妹妹杀气腾腾的眼神时,杨鸿立刻闭嘴了。 杨雁回这才又气呼呼下山去了,什么瀑布、莲峰、凉亭,都没心思欣赏了。一边走,心里一边咒骂。俞谨白,你是死在外头了么?你再不回来,老娘就真的嫁了别人去。 杨鸿兄弟二人一直送了杨雁回到山下,又着跟来的两个花浴堂女工好生送小姐回去,这才重又上山去了。所幸这时候已能觅到轿夫抬人上山了,兄弟两个实在不愿连爬两回山,只得花钱请人抬了上去。 杨雁回败兴而归,先命女工往花浴堂去。那里有秀云姐,有小莺,她还能寻个人,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说说话。 到了花浴堂,还不待她进入大厅,便已发现,好些人围在厅前。有个神色焦急的年小女工见是杨雁回来了,忙道:“姑娘,里头出事了。” 杨雁回奇问:“出什么事了?还有人能来这里砸场子不成?” 那女工道:“庄姐姐出事了。” 杨雁回一惊,忙往前头大厅去。只听得里头一个老妪干嚎:“哎哟我的皇天哟,各路神明哟,你们咋就不开开眼哪。我一个孤老婆子,把所有的养老身家都给了这个媳妇。她拿去做生意赚大钱,却叫我挨门挨户的讨饭过活。哎哟,天老爷开开眼哪。可怜可怜我这老婆子呀!” 这声音怪耳熟的。杨雁回心道不好,怎地文老婆子这时候跑来闹? 围观的妇人们,一个个早把平日里的端庄态势丢了个罄尽。这个嘀咕:“看不出啊,这庄秀云平日里丢丢秀秀个美人,瞧着那么温柔雅致,竟做这样的事。” 另一个嘟囔:“人不可貌相。她前几年打那场官司,你这就忘了?这可不是那文母找来了么?口口声声的叫媳妇呢。” 那个又说:“敢开这么大个浴堂做生意的女人,那面上再如何温柔,骨子里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只想想咱中国的女人,有几个敢打官司跟自家男人和离,便知那庄秀云绝不简单。” 杨雁回听得直皱眉。她努力挤进人群,只见衣衫褴褛的文母,脚边扔着个木拐棍,手里捧个破碗,坐在地上干嚎着撒泼。一张脸干瘪黑黄,整个人早不见了当初的精明富态,分明是个乞丐婆。大厅里并不见庄秀云和庄伯母,只有这老太婆在大哭大叫。 焦大娘不知为何,气得那一张脸铁青,胸膛起伏不定。 杨雁回心说,看来连焦大娘都败在这老婆子手里了。这文家也真是。秀云姐分明早与他们恩断义绝了,她们怎么这时候又来闹事?欺负人有够没够呀! 杨雁回虽说对做生意无甚兴趣,但一来就见到她出主意盖的这花浴堂,让个老虔婆打着滚的作践,心中着实不痛快。 闵氏忽带着一群妇人,持棒从里面出来。一群妇人如狼似虎,颇为吓人。闵氏怒道:“快将这个当初日日虐待我侄女的老刁婆子与我打出去。” 那文母眼见如此,惊呼一声:“杀了人啦,花浴堂杀了我老婆子咯。”双目向上一插,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杨雁回暗叹,这戏演得真好。 唉,这女人哪,嫁人一定要擦亮眼。否则便是好容易摆脱了那个家,人家还会再缠上来。这一家子畜生,怎么还没死绝? 闵氏明知文母耍无赖,却是无计可施。这老婆子若真有个好歹,肯定要赖上她们花浴堂了。便是没有个好歹,也可以假装有好歹,赖上花浴堂。 杨雁回早已摘了帷帽,此时忽笑道:“娘,莫担心,她那个病不是你吓得。那是她们文家人骨子里带的。她虽是文家的媳妇,却因为和文家人生活了几十年,也染了这病。亏得秀云姐离开文家早,不然只怕也要染病了。” 众人看到一个绝色的少女,笑吟吟开口,声音清脆娇柔,话里嘲笑讥讽之意倒是满满的。 常来泡温泉的,倒也认得她,已有人在悄声议论了,“这不是杨雁回么?” 又有人问道:“她们文家人有什么病?” 杨雁回拿帕子捂着嘴呵呵笑:“她们年轻时生下的孩子,乍看好看,实则都有病。年轻时若不发病,老了便如这文婆子一般,时不时的吐白沫子,还要浑身抽搐。若刚生下来就发病么……大家也知道的。这个文婆子的男人,与她那儿子文正龙的小妾,生下的那个小小子,不是个缺鼻子少眼三瓣唇的瘸子么?只怕往后她们文家也生不出什么好货。” 文正龙那小妾当初确实平安产子了,只是生了个畸胎,差点没把全家人吓死。便是那小妾自己,也因孕期补得太过,将胎儿补得太大,她自己又是个娼妇出身,没做过什么体力活,身子骨不够强健,一场生产要了半条命,后来一直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挨日子。至于那个小婴儿,文家人爱管不管的,孩子没满周岁就夭折了。 杨雁回这么一说,众人顿时又想起文家父子乱穿鞋的事来,顿时没人再说庄秀云不该从文家出来的话了。 那文母再也装不下去了,跳将起来就要打杨雁回:“小贱人,你这般咒骂我孙子!” 早有女工架着木棍上前,拦住了文母。 文母隔着几个女工手里的棍子,仍旧跳着脚的骂:“作死的小贱人,小娼妇,信口咒骂我们文家,你们杨家又好到哪里去了?小小年纪,满口的生孩子生孩子,我看你巴不得给人生孩子,你也生个畸胎出来才好。能生养出你这样的女孩儿,怪不得你娘当初偷汉子。能脱罪,保不齐是贿赂了知县。” 闵氏气得浑身乱颤,手里那原本是用来吓唬人的木棍,真个就要抡上去揍人,幸好被人拉住了。 一个女工一边拦着闵氏,一边对文母道:“老刁婆子你还不走,非要等棍子招呼到身上了才走么?” 文母闹得更厉害,一蹦一跳的,把撒泼的本事使出来了十分:“我偏不走,你们待怎么着?污蔑我们文家,还拿着棍子吓唬老太婆,我就是不走,敢动我一下,我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给我偿命。” 杨雁回冷笑:“口口声声说穆知县收了我们家贿赂。我这就着人去衙门里报案,看你还敢随意栽赃父母官!” 文母一听,情知不好,忙道:“我是来寻庄秀云的。你们少拿县太爷压我。只要庄秀云这没良心的东西出来会会我,我这便走。” 一个女工好笑道:“你又是骂又是闹,还好意思叫秀云出来见你?” 文母梗着脖子道:“她昧着良心拿了我的梯己银子,我没钱养老,要靠讨饭过活,她现在大把挣着银子,良心上也过得去?” 厅中西北角上一间雕花朱门里,忽传出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文老太太,你的意思,我都听懂了。” 杨雁回冷笑:“她就是来讹银子的。” 文母又跳着脚道:“我拿自己的银子,什么叫讹?姓庄的小娼妇自打嫁到我们家,饭没做一口,衣没洗一回,自己想养野男人了,一脚蹬了我们家,临走还要讹银子,还说我们文家对她不好!” 杨雁回只觉得和这种人多说一句话都丢份,但庄秀云那起官司,在场的人未必人人都清楚始末,她又不能让这老妇信口胡诌坏人名声,只得道:“秀云姐是为着照顾家里,才自请下堂,她未犯七出之条,自然不好要休书,只能要和离书。当日公堂上,秀云姐从未说过婆家一句不是,与你今日污蔑她的行径截然相反。说你文家对秀云姐不好的,是你文家的街坊邻居。” 庄秀云的声音再次传来:“雁回,你不必多说。她年纪大了,我起家的银子也确实是当日穆知县判令文家补偿给我的。她既要讨回去,我给他便是。我情愿再多给一些,买个清静。” 文母一听还要多给一些,立刻喜滋滋道:“算你还有些人性。我也不多要,连本带利,你给我一千两。” 这数目一出口,满堂惊呼。众人纷纷道,看来庄秀云当初在文家定然受了不少闲气。观文母此人,便知文家不是什么好人家。 庄秀云道:“文书我已写好。上头写明了当日公堂上,穆知县判令你文家偿还我的银两。我今日给你四百两,多一分也是没有的。你若同意,便在文书上签字,自此不得再来闹事。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若不同意,我只好命人敲锣打鼓,叫乡约里正一道来,将你押去见官。” 文母闻言,又闹腾起来:“里正是你爹,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小里正的女儿,你也敢仗势欺人不成?” 杨雁回闻言大怒,对身旁的女工道:“花姐姐,劳烦你带人去叫乡约来。” 文母发现这杨雁回不似庄秀云好说话,竟是要来真的,生怕到手的鸭子飞了,忙道:“慢来,我……我老人家便吃些亏,与庄秀云签了这文书。四百两虽是对不住我,可如今形势逼人,我也不得不认了。” 众人闻言,皆说这文母好笑,那庄秀云着实的太好脾气,太好欺负。 庄秀云又道:“那四百两银子,我也不给你会票,免得你老人家老眼昏花丢了去。我着人一筐一筐的将那散碎银子并那铜钱,全挑到你们文家去。” 人群中已有人道:“听听,给他们家做了一场媳妇,没花用过他们家一分钱,如今都已和离了,还要倒贴他家的钱哩。” 又有人道:“这文家绝不是什么好人家,我那会跟你说,你还不信,还说事情怪庄秀云。现在你看怨谁?” 忽又听一人道:“这文家真像一坨黏糊糊的脏鼻涕,粘到人手上,又恶心,又甩不脱。” 一众妇人哈哈大笑。文母一张老脸臊得通红。 …… 庄秀云依言行事,在文母签下文书后,命人抬了散碎银子和几筐铜钱,共计四百两银子,又请焦云尚带人护送,一路抬去了文家。 这明晃晃抬到文家的银子,文家人无论如何也赖不得。 杨雁回却觉得庄秀云这法子实在不妙。文家得了甜头,只怕还要来闹的。庄秀云到底还是有些太软弱了。 庄秀云道:“我不想再跟他们家有一丝丝牵扯,都说了,花钱买个安生罢了。若真有下次,我也来回狠的!” 杨雁回好生称赞。一回头,便打着李传书的名字,写了老乞婆大闹花浴堂的本儿。将事情的始末写得清清楚楚,比当年那些只看了一场官司便乱写的本儿强多了。 庄秀云这次终于生疑了,问杨雁回道:“你说这李传书到底是谁?怎地那么爱写咱们花浴堂的事?” 杨雁回嘿嘿笑:“管她是谁!”   ☆、第138章 忧爱女闵氏急定亲 那日在小潭山上的一番遭遇,自然不可能瞒得过闵氏。杨雁回和秋吟也没想着瞒,否则大哥二哥回来还是要说给娘知道。 杨雁回只当此事是个笑话讲给闵氏和杨琦听,说那穆振朝如何好笑。 岂料两口子都十分后怕,闻听此言,皆是忧心忡忡。 杨琦还道:“发生这样的事,鸿儿和鹤儿还有心思去上课。怎么不知将你送回来?” 杨雁回道:“女儿好端端的,又有几个女工和秋吟陪着,何必还要让大哥二哥再回来一趟?” 闵氏道:“那霍志贤,我虽只见过一次,却也知道是个多么荒唐离谱的主儿。他们霍家,早晚败在他手里。” 杨雁回瞧着爹娘忧心,心里只道他二人多虑了。那霍志贤既不曾见过她的容貌,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又以为她早已定亲了。那种人身边不缺莺莺燕燕,想来只怕早忘了她了。 闵氏蹙眉低头叹息了一会,忽又转悲为喜,对女儿道:“那穆公子倒也有趣。不过是多看他两眼,他还挺上心,见到你有难,还知道帮一把。雁回,那穆公子该不是真对你有意……” 杨雁回一听,立刻红了脸,嗔道:“娘,你是做娘的人,当着爹的面,跟自己闺女乱说什么。” 杨琦笑呵呵道:“不是乱说。你也一天天大了,镇日里不是躲在房间里写写画画,就是在花浴堂逛花园子。再不然又去游山玩水。干得没一件女儿家做得正经事。饶是如此,上门求亲的人家,也来了好多了。这三里五乡的人家,那等闲的人家都不敢开口。敢开口的,家中有子和你相配的,已是来了一圈了。你娘都挑花眼了,说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一个也没应。咱们家不是那十分讲究的人家,你们姊妹几个,我和你娘何尝用那规矩束缚过你们?爹对娘说了,咱们老两口真替雁回做主了,只怕就雁回那个性子,要气死过去哩。等咱们相看好了,还是要再问问她,才好定下来。” 杨雁回又羞又急,忙道:“女儿不嫁,娘谁也不应才好呢。女儿一辈子守着爹妈。女儿才几岁呀,不着急哩。” 闵氏笑道:“这话我听懂了,现在不急,等过几岁还是要着急。唉,到底不如小时候了,那话说得死拍拍的,一开口就是,我这辈子都不嫁。” 杨雁回更羞了,拿着手绢捂脸要跑,却被闵氏拉住:“跑什么?女大不中留,你不如好好跟爹娘说说,那个穆公子的事,你到底怎么想的?不然娘真就自个拿主意了。” 杨雁回手里的帕子死命搅着,心里思量着俞谨白的话。这混账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能将他说出去。 可是他一走就没了音讯! 凭他的本事,绝不会真死外头的。那他到底是遇到了难处,还是真忘了她? 她现在到底能不能将他说出来?便是说出来了,他人都不见,爹娘只怕更不会让她等。 又或许,她之前表现的太冷淡了,连送他一送也不肯,后来相送,不过是碰巧遇见的罢了。所以,他以为她无意,也就不在乎她了?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后来见不到他,竟然会越来越想他。甚至想起来他,就会觉得月色也莫名其妙的温柔了许多,那条小河也美了许多。 或许在某一个有月色的晚上,他又会跳窗来到她的房间里吧?吓了她一跳,却什么也不做,只是同她开了个玩笑罢了。 又或者,忽然有一天,育婴堂的孩子又给她送了一条草船来。待她兴冲冲跑到河边,他已经在含笑等她了。 可是这些事,自他走后,便再没有发生过。 至于育婴堂那个曾经和她说过话,问俞谨白有没有联络过她的少年,也已离开育婴堂,去一个槽坊做工了。 想到这里,杨雁回眼睛忽然一亮。 对了,俞谨白定然是有什么事,被绊住了,所以才迟迟不联络她。否则,他不跟她打个招呼也就罢了,连育婴堂也不管了吗?上回那张老先生过寿,她寻了理由,过去送了孩子们一些吃的用的,还听到那张老先生也在念叨呢,说死小子今年怎地又不来,书信也没一封。 闵氏就看着女儿那脸色,明暗不定,忽晴忽阴,却是低着头,半天连个话也回不上来,心下不禁了然,笑道:“亏你还有个害羞的时候,不说算了,娘不逼你。” 杨雁回听闵氏不问了,这才寻机转过话题,问道:“娘,你先跟我说正事。那文家怎么又寻上秀云姐了?我瞧秀云姐处置的不妥当。文家得了好处,还要再闹的。” 闵氏道:“文家彻底垮了。你姨妈当初与我说过,那苏姨娘也不知怎么了,满京城里那么多胭脂铺子,她竟一眼就看上了文家的胭脂膏子。要你姨妈说,文家的胭脂水米分,也不过是从别人家趸的,没啥稀奇。可苏姨娘非说用着好用。除了秦家的女人时常用他家铺子的胭脂水米分,连苏姨娘日常拿去送人,也都是买他们的。有秦家时时照顾生意,往外一说,秦家总是用他们的东西,连这个官那个官家的女眷也都用,这说着也好听啊。是以,到了后来,文家只剩了那个胭脂水米分铺子还在撑着。但后来苏姨娘被夺了管家权,只剩了个协理秦太太的份。秦太太哪里看得上苏姨娘喜欢的东西?是以,从来不去文家的铺子买。文家连那个胭脂水米分铺子也不成了,已是穷得叫苦连天了。” 杨雁回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便道:“那苏姨娘怎地偏偏就看上了文家的东西?定要从文家买胭脂水米分。该不会秦太太以前用的胭脂水米分被……掺过东西?” 闵氏嗤一声笑道:“你以为秦太太比你傻,就想不到?人家从来没碰过那些东西。早暗地里查过,也没查出什么来。大约就是入了那苏姨娘的眼吧。那文家也真是好笑,一个铺子,靠着个高官的小妾讨生意做。活该要倒。就该让文家人吃些苦头。” 杨雁回啐道:“日子过得苦了就来找秀云姐撒泼,当初日子过得好时,可曾想过对秀云姐好一些?” 闵氏道:“往后我会加派人手,不会随便再放人进来。之前是着了道。那老太婆一开始寻了体面衣裳,挎着个小包袱,给了五十个钱进来的。才进来,就把包袱里的破衣裳换上,破碗拿出来,还寻了根木棍子,拿到厅里去找你秀云姐的晦气。咱花浴堂的人可是认识她了,看她下回怎么进来。” 杨雁回听得好生惊叹,这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一家三口又齐声同气的骂了文家一回,这才各自散了。 …… 穆夫人听了儿子的话,疑心自己耳背了,虽然她觉得自己年纪还不算老,保养得也挺好。 穆振朝只好又重申了一遍:“娘若定要儿子赶在二十岁之前成亲,那就请娘去把杨雁回聘来吧。” 穆夫人愣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是说那个家里是养鱼的,她自己又出主意开浴堂的杨雁回?” 穆振朝点头道:“正是。儿子早些年就对她有所留意了。果然她如今越发的水灵秀美了。”况且,雁回妹妹似乎也在留意他。不过为了人家姑娘的名声,这话他就不好对母亲说了。 穆夫人道:“不行。儿女的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们孩子家家的自己去挑老婆的。我就说你们小孩子懂什么,一挑就挑上了杨雁回。除了模样好,她还有哪好?” 穆振朝眉头一挑:“娘这话就不对了。杨雁回哪里不好?” 穆夫人道:“家世我就不说了。你爹眼看着知县任满,打点得也差不多了,要不了多久就升知州,这一次,保不齐就升了通州知州。她们杨家是什么人家?顶天了家里也就两个秀才,谁知道哪年拔贡?就算要考举人,什么时候能中举?家世低也就不说了,可那是个过日子的人么?一个那么小的女娃娃家,她敢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跟衙门的皂隶斗嘴。年纪越大越了不得。竟敢撺掇家里人盖两个澡堂子。我的皇天,这样的媳妇娶进门,我敢指望她孝敬我?” 穆振朝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杨雁回哪里不好,纳罕道:“合着您是怪她太有本事?娘,您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您说,这花浴堂盖得真不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再后来,您又说,杨家这下可是发财了,多少人眼红呢。你看,人家家世清白,有钱,能干,长得好看,识文断字,人品也不错,至少孝顺爹妈,对不对?只要她是个孝顺的女孩儿,比什么不好?在娘家她孝顺爹妈,到了婆家,那就孝顺公婆呀。” “呸,拿着婆家的钱贴娘家的人少了?” 穆振朝道:“你看杨姑娘是需要拿着婆家的钱贴娘家的人么?” 穆夫人转头一想,若真将杨雁回聘了来,这媳妇生的好看,又能挣钱,又有见识,儿子也喜欢,倒也不错。大不了婚后不叫她随便去花浴堂抛头露面,只每年分账便是,也是美事一桩。杨家的家世虽说低了些,也是耕读传家,哥哥都是读书人。 可是再一想,穆家乃是官宦世家,猛的娶个家世比自家差好些的媳妇,正好那媳妇又会做生意挣钱,岂不是要被人笑穆家是图财?是以,还是一百个不乐意。 待到穆知县回来,穆夫人将事情一说,穆知县忙道:“为何不同意?这时候,夫人怎么反倒比我糊涂了?那杨雁回背后有秦家的关系,又有方家的关系,面上却又瞧不出来。若非我做了这一县的父母官,我都没机会知道这些事。那杨家家世太低,秦家和方家应该是无意聘她的。否则何至于等到现在还不开口?早早就该定了亲事。既朝儿喜欢,又对咱们穆家有利,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穆夫人经丈夫提醒,顿时醒悟过来,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转念一想,又道:“那忠烈侯打太监宫女的事怎么样了?” 穆知县道:“能有什么?圣上严查天下公主府,那问题可大了。一怒之下把司礼监的太监都给办了。那随堂太监贬去做杂役了,秉笔太监守皇陵去了,永世不得入宫。你想啊,秉笔太监都落得这个下场,何况别人?圣上又另安排了妥当的近臣任秉笔太监。这下凡是罗唣忠烈侯这个那个不好的,都闭嘴了,谁也不敢说了,连御史都闭嘴了。” 穆夫人虽是后宅妇人,但插手管穆知县的公事已久,倒也有几分见识。她笑道:“秉笔太监的气焰被打压下去了,朝中文臣的气焰该升上来了。只怕几位阁臣暗地里会十分感谢忠烈侯吧?怎么还会让底下的御史言官弹劾她?不过此事方家到底过分了,想来圣上也会有惩戒。咱们先冷眼看着,若方家果真平安无事,便去杨家提亲。父母官差媒人过去,那是杨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定然不会拒绝。”虽说方家便是有事,也未必会累及小小的杨家,但是安全起见,还是要再等等。 …… 皇帝今日难得又来了皇后寝宫。宫人忙不迭伺候,生怕有所怠慢。毕竟皇上来皇后宫中少,去那淑妃的寝宫里多。 薛皇后亦是温柔相待,虽称得上殷勤,倒也算不得谄媚。皇帝觉得这个态度让人很舒服。他是越来越不懂这个皇后了。她未被册封前,他想不起多去她宫里。她一朝为后,皇帝这才注意起自己的皇后来。这次的事尤其令他疑惑。皇后莫非因为方家已成了太子的姻亲,便放弃了这个靠山?还是皇后从未将方家当做靠山,她并不想和哪个大臣互相倚靠? 这薛皇后的表现,若非心机深沉,便是真的对政事和权力无甚兴趣————这也是皇帝当初属意她为后的真正原因。 若他当初没看走眼,那这个皇后可太让人省心了。是真真正正的不干政。 皇帝笑看着皇后,试探着问道:“皇后以为,忠烈侯羞辱宫监一事,该如何处置?” 薛皇后笑道:“妾不懂国家大事。”直接问她该如何处置?如果不是因为这家伙是皇帝,薛皇后真想让人把丈夫赶出去。这是给她下套呢?可惜他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大康的皇帝! 皇帝也笑道:“朕这次定要听听皇后的意见。” 薛皇后忍着火气,仍旧柔柔笑道:“妾都是妇人之见,无甚高明之处。皇上自有见多识广的能臣辅佐,何须再听妇人之见?” 皇帝仍是道:“快说。” 薛皇后推脱不过,只得道:“此事罚不得忠烈侯。萧夫人乃是替皇家女儿出头,怎能被皇上惩处?” 皇帝的心慢慢的警惕起来———薛皇后还是要替萧桐求情。 只听薛皇后又道:“但萧夫人痛打宫监着实冒犯天颜,不罚也说不过去。” 皇帝仍旧试探着问道:“依着皇后的意思,此事该如何罚?” 薛皇后道:“依着妾的意思,此事不当罚萧夫人。妾闻民间世家大族,大多族规繁细。但有一条却甚是有趣。有些事情,若是媳妇们犯了错,挨罚的却是丈夫。皇上不如直接去罚方天德好了!萧夫人犯错,是做丈夫的治家无能。” 萧桐如今只有个爵位,没有实职,方家靠的还是方天德。此事薛皇后绝不会不知道。可是她一开口,竟然让皇帝去处置方天德? 皇帝笑意更浓:“真真是我的贤后,就依了皇后的意思去办。” 最终,闹得沸沸扬扬的忠烈侯痛打宫监一事,以太监遭贬,方天德罚俸半年结束。皇帝下诏,自此而后,凡公主选婿,必须选京中子弟,至远不可超北直隶。公主府必须建在京中,驸马须在京中落籍。 …… 杨雁回还没来得及为萧夫人平安过关而兴奋,就迎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一日,她闲来无事,陪着庄秀云进京买了些点心、尺头回来。 进街门时,竟看到官媒老梁从家里出来。梁媒婆笑着向她道了个喜,便自去了。待进了家门后,就听闵氏笑道:“丫头,这下可美了?” 杨雁回愣愣的听闵氏说完了穆夫人使人来说媒的事,这才问道:“娘没答应吧?” “自然应了。为何不应?娘想过了,儿女的亲事,还是我做主才好。你一个女儿家,哪能厚着脸皮自己挑女婿?传出去就让人笑死了!况且……若是再来个什么霍志贤霍不贤的,可怎么是好?我瞧着那穆公子倒也是个好人,虽行事不大沉稳,倒也是能辨得是非黑白的。” 真是晴天霹雳! 杨雁回惊叫:“我不要嫁给穆振朝!”   ☆、第139章 思故人雁回誓悔亲 关于杨雁回的亲事,人人都道是杨家的姑娘高嫁了。杨家虽然收入日渐丰盈,要跟穆家比,其实也不尽然就真算个富足的人家。穆知县已是做 了两任地方父母官,家中也是颇有积蓄。这年头,便是不怎样贪的父母官,一任下来,也可以积得数千银子,何况还是两任,且每一任都是肥 缺。 杨家的浴堂、鱼塘,生意虽然甚好,尤其那浴堂,人人都道是日进斗金。可真要积攒够万两银子,且需要再等几年哩。 身家是比不上人家了。家世也比不得。可这穆家放着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不去为幼子求亲,这么些年来,偏偏就挑中了个小小的杨家。 人皆道,那杨姑娘美啊,这女人最值钱的就是一张脸啊。 又有人道,杨姑娘自称与萧夫人关系亲密,不知是真是假啊。 说来说去,大家有一个观点还是一致的————杨家的女儿要高嫁。 总之,青梅村的村民都觉得这是一件稀罕事。一个小小的村姑,竟能和进士出身的知县家的公子定亲。他们青梅村近几十年来,还没有谁家姑 娘攀上这样好的亲事。 只有杨雁回很气恼,一会一遍的跟母亲怨念,为何哥哥不曾说亲,就要先给最小的妹妹定下人家? 闵氏说道:“哥哥们要考功名好呀。你那日说得很有道理,娘看他二人童子试成绩皆不错,便想着,不若再等等。趁着他两个年小,先让他两 个考两回乡试再说。” 杨雁回笑道:“何须两回?一回便能考中。只怕大哥还要考个解元回来哩。” 闵氏听了甚是高兴。 杨雁回又趁机道:“娘,以后女儿就是解元的妹子了,为何要把女儿配给个白丁?” 闵氏道:“怎么就是白丁了?人家穆公子难道不会武举出身不成?” 杨雁回道:“那也是个武夫。” 闵氏狐疑的看了两眼女儿。好端端的知县公子,叫她说得条件这么差,还嫌弃人家是武夫!闵氏道:“你该不会……真中意那季少棠?” 杨雁回觉得自己好冤枉,季少棠其实也挺冤枉。她道:“定是秋吟以前对着娘瞎说。” 闵氏道:“倒不是秋吟说的,是小莺说的。” 杨雁回瞅了一眼卖侄女卖的十分顺口的闵氏,道:“娘,女儿心里真没人。娘为何还要自作主张应了穆家呢?趁着还没过文定,娘不如推了吧 ?” 闵氏顿觉女儿的婚事,自己做主做对了。这穆家门第不错,你穆公子为人也还好,这样的人家女儿都要推了,这不是胡闹吗?她道:“定了才 好,从今往后,你已是名花有主了,任谁也别想随意打你主意了。快别再说退亲的事了,传到穆亲家耳朵里不好。小小的闺女,往后也不许再 随意置喙自己亲事!” 杨雁回知道缠磨母亲是不行的了,还是要另想主意才好,只得怏怏不乐的走开了。 杨鸿杨鹤自书院回来后,也是双双恭喜了妹妹一番。 杨雁回问他两个,怎么才三五日工夫,便回来了。 两个人竟道,花浴堂的汤工去小潭山推温泉水时,有个汤工受了闵氏的令,特地绕道云天书院,告知他两个妹妹大喜。兄弟两个便寻了理由, 告假回来了。 杨雁回已是急得要哭了,扯着大哥袖子哀求道:“大哥,你帮我想个妥当的法子,推了这亲事吧?” 杨鸿奇问为何,杨雁回除了咬死了自己不喜欢穆振朝,便再无二话了。杨鸿好笑道:“天底下有几个男女成亲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 就是被家里人惯坏了。” 杨雁回气得扭着身子道:“大哥不疼雁回了,以后我都不理你了。” 杨鸿忙道:“雁回,你听大哥说。那亲事,娘已是应下了。平白无故的,怎能推了?这样的亲事都往外推,你可想好了,往后还有什么样的人 家敢来咱们家提亲呢?你这是发得什么疯?你好好想想大哥的话,再仔细想想,这门亲事可是能随意推得的?” 杨雁回心知大哥也指望不上了,便只好又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她其实仔细想过了。若真推了穆振朝,往后的亲事,指不定是什么样呢。她这么一直等啊等,万一就是等不到俞谨白呢? 为了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男人,便平白耽误了青春,值得 可是想来想去都是白想。她只要一想起跟她定亲的是别人,便十分受不了。推了以后,再没好亲事又如何?她原本就是不打算嫁的啊。谁知道为何会意外杀出个俞谨白,如此让她牵肠挂肚。 杨雁回正在房间里独自别扭着,杨鹤却又来敲门:“雁回,姨妈来了,快出来见长辈。” 杨雁回只得不情不愿的挪出来,出去见崔姨妈。 崔姨妈面上掩不住的气愤,却仍是勉力笑着,直说雁回都要定亲了,成了大人了。 杨雁回道:“姨妈莫不是特地来取笑我的?” 崔姨妈道:“这孩子,看你说的,姨妈是听说你定亲了,特地来恭喜你的。” 杨雁回并不爱听家里人为了她的亲事罗唣个不休,又问道:“我怎地瞧着姨妈脸上全无喜色?是不是秦家有谁欺负姨妈了?我猜定是那苏姨娘。如今除了她,秦家可没人敢惹姨妈。总不至于老太太院子里的人,这会子要欺负姨妈吧?” 崔姨妈道:“这回可真不是苏姨娘,秦家的事,我也不愿对着你们说的,乱糟糟的,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不成。” 杨雁回反倒越发好奇了:“姨妈这话说得,听来定然是有人惹了姨妈生气了。既不是那苏姨娘,还能是谁?莫不是秦太太与姨妈翻脸了吧?”当初谋害葛氏的胎儿,绿萍也有份。秦太太和绿萍之间,本应当是有仇的。既能为着对付苏姨娘结成一条线,也能为了别的事而翻脸。 崔姨妈本不愿说,但她今日面上实难瞒住人,闵氏也颇为担忧,不由催问了几句。崔姨妈只得道:“我是被那秦侍郎给气着了。连自己亲生女儿让人谋害了,竟也能装作没有这回事。” 杨雁回更听不懂了,问道:“谁敢谋害秦侍郎的儿女?莫不是秦太太那个女儿被苏姨娘下黑手了吧?” 崔姨妈道:“她倒是想下黑手,太太也得给她机会。我说的,是原来亡故的大小姐秦莞。” 一听事关秦莞,杨雁回更是惊奇:“我早听绿萍姐说过,那苏姨娘加害过秦大小姐。莫不是还能加害第二回不成?秦大小姐早已是入土了的。” 姨妈道:“亏得大小姐早早亡故了,若是活着,还不得让自己老子再气死一回呢。 崔姨妈哭哭啼啼道出实情。 原来秦太太并未从苏姨娘谋害她人腹中骨肉下手对付苏姨娘,反倒是走了另一条路————帮秦莞伸冤。 这条路虽不好走,倒也不难走。于扳倒苏慧男而言,这条路可算是捷径了。 秦太太想办法找到了那个自从吴凤楼死后,生意每况愈下,如今已不知道沦落到什么旮旯角里的戏班子。 她想法子暗中接济戏班的人,让他们还能安稳留在京中。戏班再次熬到机会降临,得以在会芳楼再次唱戏。 秦太太又寻了机会,撺掇秦明杰去戏园子里看戏。她们夫妻两个包个房间独自听戏,也费不了几个钱。 秦明杰原本应了,到了会芳楼,发现是那个戏班子,死活听不下去,便要走。秦太太又怎么会叫他走?温存小意的哄着,几杯酒再灌入肚里, 秦明杰对着妻子守了两年多的秘密,终于还是开口了:“容容,往后不要再去华庭轩了。那里……死过人。” 葛倩容道:“老爷说得什么话。莞姐儿是个好孩子,不会伤了我的。” 秦明杰却道:“偷人的女孩儿,能是什么好孩子?这戏,我是不听了,我劝夫人也莫要再听了。当初就是这个戏班的台柱子,叫吴凤楼的。害 了我女儿呀。也害苦了我们秦家。那次的事,若是走漏了一点风声,秦家的名声便要烂到底了。夫人莫怪为夫不肯早早告诉你。” 葛倩容仍是道:“我不信。” 她执意不肯走,反而借着让人近前回话,她要重重打赏的理由,将戏班中的人一个个唤来,一个个的对质。当日戏班在秦家做了些什么,往日 吴凤楼又做了些什么,回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吴凤楼曾经迷恋一个娼妇,一心扑在那娼妇身上,还为那女人弄得倾家荡产。那娼妇骗尽了吴凤楼的钱财,却又不愿跟一个戏子好,卷 了细软跟随自己另一个旧情人跑了。吴凤楼顿觉心灰意冷。偏巧此时吴凤楼的师父一病不起,每日里求医问诊,颇耗费银子。吴凤楼四处筹措 无着时,不知怎地,有一日,忽然有钱了。他不但拿了钱财出来给师父治病,还留下许多银钱给师父傍身。戏班里的人皆奇怪他从何处得来的 钱财,吴凤楼却是自己也说不清。没想到,吴凤楼的师父得了钱财治病,仍是没有治好那病,还是去了。吴凤楼更加消沉,有一日,竟然吊死 了。 葛倩容问了好几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说辞。至于那日吴凤楼身上可有什么玉佩掉了,众人都是异口同声说没有。葛倩容又问,吴凤楼可曾因为那个娼妇走了,便因伤心失望,转而去魅惑别的良家女。众人更是异口同声说,此事断是没有的。因为那吴凤楼后来再未碰过女人了,倒是碰过几次男人。 事情明摆着的,有人因知道吴凤楼常走秦家,便利用他设了套,坑害秦家小姐。当初只要秦明杰肯仔细查一查此事,便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葛倩容正待要继续问下去,却被秦明杰打断道:“别再问了,让他们走吧。”   ☆、第140章 农家女倒嫌官家子 秦明杰纵然阻止了,却仍旧挡不住葛倩容。葛倩容仍旧问道:“吴凤楼可还有家人?” 戏班里的人皆道,那吴凤楼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师父。因后来坏了嗓子,不能再唱戏,年老色衰后,生活越发的潦倒,只能靠吴凤楼接济。 葛倩容心底冷笑。吴凤楼的遗书内容,绿萍早些年向苏姨娘身边的人打探过,后来跟她说得清清楚楚。为了不累及他人,那遗书里,吴凤楼写得好似别人从未知情,是他第一次向友人透露此事。所以秦明杰后来没有朝整个戏班下手。但奇怪的是,吴凤楼自称家中有个老父。 或许吴凤楼也心知,这么帮苏姨娘坑害一个无辜的少女不好,但已经答应了的事,他又不愿言而无信,哪怕他是答应别人要去死!本来他就已经生无可恋了。 但是,他故意在遗书里留了个破绽,说老家的家中有个老父。此事一查证便知是伪。那么遗书的内容,也就会是存疑的。可恨秦明杰竟然那么相信苏慧男捏造的事,生生逼死亲女。 秦明杰听得已是冷汗涔涔,最终怒道:“你们这班戏子,都给我滚!” 庆喜班的人不知这些达官贵人为何忽然来的脾气,便灰溜溜走了。 葛倩容仍旧依言让跟来的崔妈妈拿了两封银子去打赏了庆喜班的人。 从戏院回去后,秦明杰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整个秦家的气氛也都变得极为压抑。 眼看秦家将起一场风波,可没想到后来竟然是那么草率的结果。 此事令葛倩容心中翻天覆地一般惊起阵阵滔天巨浪。她嫁的这个丈夫,比她早先所知道的更冷血。 秦明杰一定是明白过来了的,秦莞是清白的,她是被人陷害的。但他却死活不肯接受这个结果,生生的阻止了她的问话。 到底是谁陷害秦莞,连查都不用查。因为秦莞一死,得益最大的,就是苏慧男和她的子女。如今秦芳可还好端端做着她的侯夫人。秦芳这富贵荣华,是踩在亲姐姐的尸骨上得来的。 葛倩容从秦莞的冤情下手,是深思熟虑过的。当初的秦莞,便是想到仔细查问戏班的人,也没有这个能力。唯一有能力的秦明杰正在气头上,并不管她。秦莞终是落得含恨自尽的下场。 葛倩容想的是,他们到底是父女。便是以往,秦明杰甚是忽略这个女儿,若知道自己的亲女被人害了,只怕也要动怒。反而姐姐和那几个姨娘的腹中骨肉,一则只有绿萍肯帮她作证,可绿萍如今是秦芳的对头,说出来的话,秦明杰未必肯信。二则,秦明杰对姐姐一向并无情分,他一直觉得罗氏是为了自己掌管秦家内宅,才给他聘了这么个软弱无能的继室。那几个妾,最初得了一两年恩宠后,也都很快被他烦厌了。三则,尚未出生的孩子,他不见得有什么感情。 几番考虑后,葛倩容这才做出了她自认为最保险的选择。但是知道真相后的秦明杰,只是在逃避发生过的事。他也并未狠狠惩治苏慧男,只是寻机向苏慧男大发脾气,彻底夺了她的管家权,又将她身边几个臂膀或撵出去或贬到庄子上,让她彻底沦为后宅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妾。但苏慧男日常的饮食起居,秦明杰仍旧关照葛倩容,不许克扣了,让苏慧男安稳做个富贵闲人罢了。 另外几个姨娘,眼见苏慧男彻底失势,哪有不想上去踩几脚的,却也都被秦明杰发现后,严厉制止了。秦家那些趋炎附势逢高踩低的下人,眼见老爷还是颇护着苏姨娘,自然也等闲不给她气受。 其实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苏慧男的长女如今贵为威远侯夫人,长子是武举出身,已在锦衣卫任职,二女已嫁给安国公一脉的嫡枝长子。这时候如果将苏姨娘处置了,她那些早已长大成年的子女只怕要和秦明杰决裂。便是嘴上不说,心底也会恨透了这个父亲。其中甚至可能包括秦明杰最为喜欢的长子秦英。 崔姨妈叹道:“那些嫡庶分明的达官贵人家,哪有似我们老爷这般的。人家便是小妾生了孩子,自小也只当嫡母是母亲,自己的生母是姨娘。姨娘若犯了这么大的错,生父如何处置也不为过。偏我们老爷将那苏姨娘宠的不像样,将她的儿子也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如今已是尾大不掉。” 崔姨妈母女两个如今和杨家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比早先还要亲近,是以,闵氏多问几句,也就什么都说了,说到后来,干脆直接表达对秦明杰的不满。 闵氏叹息道:“这要是换了咱们当娘的,可是万万办不出这种事。别说女儿清清白白的,便是真的……,也要想法子保住女儿的性命。若是知道孩子让人逼死了,只怕恨不得要去给那人对命去呢。怎么能跟没事人一样,就这样不轻不重的处置了个小妾,就算完了?将一条毒蛇一样的女人宠爱了这么些年,秦侍郎好生糊涂。” 崔姨妈道:“现在还糊涂着呢。反倒是我们太太都要气死了,替她姐姐和莞姐儿不值啊!” 杨雁回呆了半晌,眼睛直直看着前头,目中却是空无一物,声若游丝道:“娘,女儿去后头……看看大哥带回来的野兔。”言罢,身子便打着飘一般晃出了屋子,往后头去了。 她早知道秦明杰不爱秦莞。任凭她如何努力,也不能叫秦明杰多看她一眼。但是十几年的小意奉承被人糟践到如此地步,哪怕自己丢了一条命,都换不来他对苏慧男一点像样的处置,还是让她受不了。 她就不该,不该再问秦家的事。过去的两年多里好好的,她明明已经把在秦家的事忘干净了的。可如今往日的委屈,仍旧一幕幕掠过心头。到底,她心底还是有着不平的。 怎么能这样呢?在秦明杰眼里,秦莞到底算什么? 杨雁回慢慢跌坐在菜地前,慢慢的小声啜泣起来,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收不住。她是该尽情的哭一场。往日的冤屈,竟然再无法昭雪了。 她隐隐猜想过这个最坏的结果———或许秦明杰便是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做什么。对他而言,秦家的稳定比什么都重要。牺牲一个女儿算什么?或许连继母葛氏所受到的欺压,秦明杰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他不在乎。他讨厌他的嫡母给他安排的这个女人,所以,她受多少委屈他也不在乎。就像不在乎秦莞冤死那样。 可是事到临头,现实赤裸裸的摆在面前,杨雁回还是难过得无法自已。她那十几年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缎面鞋子,黑鞋净袜。 杨雁回察觉到有人来了,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抬头去看来人。 杨鹤俯身,低头看着妹妹,神色纳罕:“你这又是怎么了?哭得这么伤心。” 杨雁回立刻回复心神,嗫嚅道:“二哥,我真的不想嫁给穆振朝。” 杨鹤起身,回头望向随后跟来的闵氏、杨鸿、崔姨妈等人,一脸的无奈。 杨雁回干脆耍赖,故意声嘶力竭的干嚎:“我不嫁人,我不想嫁人,这辈子也不嫁,尤其不想嫁给那个穆振朝。” 杨鹤直叹气:“雁回,人家好歹也救过你,你怎么就这么不领情?” 杨雁回道:“那你既然这么领情,你嫁了他去吧。也不枉他救了你妹子一场。” 在场的人脸都黑了。 闵氏也恼了:“你这丫头疯了,整天胡说八道些什么?定是看话本、写话本的,惹得你疯魔了。早些时候就不该由着你。这亏得都是家里人在,若给外头人听到,成什么样子?”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女儿到底对这桩婚事哪里不满意。 崔姨妈却是笑道:“孩子这是不想离开娘的身边,猛的一听你给她说了人家,还受不了呢,容她缓缓就好了。” …… 闵氏并没有容杨雁回缓缓,很快就将亲事说定,换了庚帖和婚书。都是趁着杨雁回进京,将写得长本子拿去给邢先生看并斟酌如何修改时悄悄办的。待事情办完了,才通知了杨雁回一声。 杨雁回顿觉受不了。娘是如何从那么宠她,变得这么专制了…… 但她没敢再嚎丧,还状似不经意的流露出了几分女儿的羞涩。因为闵氏已经表现出不让她写话本的意思了。闵氏认为女儿这个样子,都是那话本害得! 眼见爱女已接受了亲事,闵氏便也觉得表姐当初说得有道理,雁回以前只是一时无法接受要离了娘罢了,想来与那本子无关。是以,也就没说什么了。反倒是越发的心疼起女儿来。 …… 杨雁回顾不得再为秦莞的遭遇悲伤,便将热情和精力悉数投入到了破坏自己和穆振朝的亲事上。 穆振朝这厮倒也不是个呆板无趣的家伙。他时常差小厮往花浴堂给杨雁回送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好吃的小点心。这么一来,弄得整个花浴堂的人都知道穆公子又给杨雁回送了什么什么东西了。 因杨雁回不常在花浴堂,回回那东西都要经一遍女工们的手,再送到她家里来。要不是闵氏和庄秀云在,只怕女工们更是要光明正大的细看穆振朝送给杨雁回的东西。 穆振朝很会收买人心,时不时还请整个浴堂的女工都吃一回点心。整个花浴堂的人都在说,杨姑娘未来的夫婿真是个大好人,将来也肯定对老婆好。闵氏也对女儿道:“这下可不怨娘给你挑的女婿不好了吧?” 杨雁回心如铁石,不为所动,仍旧在琢磨着破坏掉亲事。一边琢磨又一边咒骂秦英,这混账东西怎么想的?难道就不能告诉他的好兄弟,她早已有心上人了?他看着穆振朝往火坑里跳有什么好处?嗯,至少她自己觉得,穆振朝若娶了她,定是跳入火坑里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杨雁回搅和散这亲事的机会来了。   ☆、第141章 杨雁回巧遇穆振朝 一日,杨雁回坐了骡车,带着秋吟上京,将写好的话本子,也是她第一次写的长篇小说,拿给邢先生看,又对邢先生说起自己已定亲的事。 按照邢先生的规矩,与人商讨话本时,不能有第三人在场。实在是时下盗版者太多,而且手段百出,无比下作,以至老人家防备太过。是以,秋吟是在屋外的。反正邢老先生已是望七的年纪,也无人会疑虑些什么。 邢先生听杨雁回说她已经定亲了,分外诧异,忙道:“怎么这样突然?” 杨雁回道:“娘怕我又撞见个威远侯,偏又再没遇见个穆公子来救。”她是对邢先生说起过此事的。还愤慨的表示想将此事改成话本,痛批威远侯。邢先生思量了思量,没敢直接应了。 听杨雁回这么说,邢先生大为感慨,道:“这分明是因噎废食。” 杨雁回顿觉找到了知音。但她还没来得及感慨,就听邢先生又问道:“少棠可知此事?他就什么也没做?” 杨雁回心说,老爷子怎么就那么喜欢撮合她和季少棠呢?她道:“我已久不见他了,不知他现在的景况。再者,我的亲事与季公子有何干系?” 邢老先生道:“丫头这话忒没良心,那小子可没在我跟前少帮你说好话了。” 杨雁回便问老头儿道:“依着先生的意思,我这话本写得其实不中,都是靠着季少棠的面子,先生才肯着人刊刻?” 邢老先生只得道:“那……到也不是。”小丫头的本子卖得着实好,尤其受女人欢迎。 杨雁回道:“先生不羁惯了,往后千万莫再乱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季公子有私情。我倒是没什么,我怕季公子被耽误了。” 邢老先生听得哈哈大笑:“丫头这话可是说反了。怎地反倒是你没什么?你就不怕那么好的一门亲事给飞了?” 杨雁回正色道:“我巴不得飞了。” 邢老先生纳罕道:“照你以前所说,那穆公子武艺超群,一表人才,你如何就这么不愿意?” 杨雁回道:“我嫌他们家是当官的。” 邢老先生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可是怕人家千乡万里的去做官,你也要跟着到任上去?这一去,可就离家远了。何况朝廷不许地方官在任上买房屋,还要住到自己的首领衙门里。那地方多窄憋?一说起来又是官眷,不好随意进进出出,生生憋屈在衙门后头那一个小小院子里,可不要憋煞了小雁回呀。” 杨雁回道:“这倒不怕。我娘都细问过的。那穆知县下一任只怕要选了通州知州,还是紧挨着京城,没有离家千乡万里。再往后,只怕是要留京做京官。便是穆振朝,也帮他在五成兵马司谋个差事。京官便可光明正大置办私宅。便是打点不到,没选了京官,也没甚要紧,不用做小儿媳 的跟过去伺候二老。只让我和穆振朝在一处。” 邢老先生又道:“如此说来,你娘给你选的这门亲事就更不差了。你是怕那当官的人家规矩大?便是置办了私宅,你也不好随意出去?” 杨雁回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她已有心上人了,只是心上人不知在哪云云,何况她如今确实禁不起官眷的那些规矩,便叹气道:“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人都说,京城的女人已是够随意了,便是我们京郊,也已是好多了。可真要做了官眷,我也受不了呀。以后七月十五人家放灯,我还能不能去看?小潭山能不能随意去爬?这话本子还写不写得?若是都不能,我情愿还是去死了罢。” 邢老先生嗔道:“小小年纪不要乱说,开口闭口死呀死的,不吉利。” 杨雁回便不提“死”字了,只是道:“我娘听了我的顾虑,说除非将我配给个杀猪种地没根基的人家,否则谁家的女人还不得守着些规矩?这也都是没法子的事。我说,那我有润笔,还有花浴堂的分红,我自己守着银子过日子罢,多轻松自在,何苦嫁了人去受苦。娘说我小孩家家的乱说话,又说她看那穆夫人时不时还能去花浴堂泡个温泉,想来穆家对女眷的要求尚算宽松,家风不算守旧了。毕竟那花浴堂的女客,大多也只是富人家的太太奶奶,正经的官眷可是不多。” 邢老先生也没话说了,只得道:“如此看来,你娘已是处处都为你想得周全了,你还是从了吧。”完了又叹息一声,“只是可惜了少棠呀!” 杨雁回:“……” …… 杨雁回没精打采的乘了车往回去,正走着,忽闻窗外有人道:“这位大嫂,请问这可是杨家的车子?” 杨雁回闻言,面上顿时大喜,这分明是穆振朝的声音!很好,她正想着要会一会这个家伙呢。就是发愁女人家要守的规矩多,没有个见他的时候。 秋吟见她面带喜色,立刻朝她脸上比了个羞羞的手势。杨雁回“嗤”了一声,心知她误会了,却是不以为意。 赶车的是何嫂子,那何嫂子并不认得穆振朝,但看对方穿衣打扮不是个寻常子弟,坐下跨的枣红马又颇为神骏,说话也有礼貌,不像个地痞无赖,便笑道:“正是,不知这位相公是哪位?” 不待穆振朝回话,杨雁回便掀开车帘子,向他道:“穆公子这一向可好?” 穆振朝发现车里头的是杨雁回,便也笑道:“我看这车和赶车的大嫂都颇为眼熟,便冒昧问了问,不想竟是杨姑娘坐在里头。” 杨雁回面上浅笑,轻轻柔柔道:“前儿穆公子送的点心收到了,花浴堂的女工都说好吃。” 穆振朝的脸色立刻黑了一黑,道:“那是送给杨姑娘的。” 杨雁回道:“我一个人如何吃得完?尝过一个觉得很不错,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将剩下的拿去赏了人了。” 穆振朝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但眼里看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子,也没得气生,仍是道:“杨姑娘,这附近有家茶舍,姑娘可否赏脸同去品茗?” 杨雁回假意推辞道:“我是个闺阁女子,不好随意抛头露面。” 秋吟在一边听得直翻白眼。姑娘这话说得,好像那日爬小潭山的不是姑娘似的。 穆振朝道:“不打紧,那是一家十分安静的茶舍,也有许多雅阁。” 杨雁回仍旧假意推辞:“孤男寡女,恐是更加不便。” 何嫂子也觉得不好,虽说她两个是订了亲的,但到底未曾婚娶,杨雁回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倘或闹出些什么闲话来,她不好跟闵氏交代。当下便道:“穆相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出来时太太有过交代,不许我带着姑娘四处闲逛。” 穆振朝觉得这个赶车的大嫂真是太没眼力劲儿了,便也道:“现在不是嫂子带着姑娘闲逛,是我想和你们姑娘喝杯茶罢了。”又转脸道,“杨姑娘,还请赏脸。” 杨雁回一副万般无奈的样子,只得依了他,道:“那茶舍果真如公子所说,十分清静?” 穆振朝听她话里的意思有转机,这才道:“果真清静。那个茶舍略偏僻些,常去喝茶的,大都是老板十分熟络的朋友和客人。” 杨雁回不由噗嗤一笑:“竟有这样的茶舍?那老板要有多少熟客,才撑得起那茶舍不倒?”心里却隐约猜出来是哪家茶舍了。不知道穆振朝有没有安排秦英等在里头跟她摊牌呢?看穆振朝这一脸殷勤的样子,又不像是要摊牌。何况要摊牌,只退亲便了,何苦又只邀她自己去那茶舍呢?那大概这厮只是单纯想献殷勤? 穆振朝道:“那老板是靠贩卖茶叶谋生,许多茶舍茶庄,都是从他家趸货。茶舍却经营的十分随意。” 杨雁回点头,但笑不语。 穆振朝又道:“杨姑娘,不如去那里喝几杯茶?他家的好茶很多。” 杨雁回欣然道:“盛情难却,我随穆公子去一趟便是。何嫂子,咱们去吧。” 何嫂子十分不情愿,坐着一动不动:“姑娘,这传出去了……” 杨雁回打断她道:“你不说我不说,如何就传出去了?何嫂子,去一趟吧。娘不让你带我乱走,其实是怕我遇到歹人,如今有穆公子在,哪里还有歹人敢近前?” 何嫂子只得依了杨雁回的意思,随着穆振朝往他说的茶舍去了。 杨雁回落下帘子,坐回车内。秋吟继续拿手指刮着脸羞她。杨雁回一扬脖子,表示不在意。 待骡车缓缓停下后,杨雁回先掀开帘子看了一看,果然是她猜的那家茶舍。 杨雁回下来后,穆振朝便引着她往里头去了。茶舍里果然十分清静,只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计守着店。 不待那小伙计答话,穆振朝便道:“老房间。拿你们新到的兰香牡丹来。”话毕,又引着杨雁回上二楼去了。 杨雁回提着裙子,踩着楼梯跟上去。秋吟完全不懂得欣赏此地的雅致,只觉这里安静得可怕。她便开始胡思乱想,穆公子为何带小姐来了这么个阴森森的又没人的地方?该不是要……?她要随时保护好小姐呀。唉,原来便是未婚夫婿,也不好独处啊。 进了一处茶室后,小伙计很快送来茶叶,一边又忍不住暗暗往杨雁回那里瞥了好几眼。 穆振朝冷声道:“我来泡茶即可,你自去忙吧。哦,记住,这位是青梅村的杨姑娘,往后可认识了?” 小伙计心知穆振朝是不高兴了,忙灰溜溜退了下去,连个赏钱也不敢讨。 杨雁回忽呵呵笑道:“穆公子好雅兴。我本以为穆公子是个每日里只知练武的勤奋人,不成想,原来穆公子也是每日里泡在茶馆和澡堂啊。”语气凉凉的,嘲讽之意颇浓。 京城中的闲散子弟颇多,日日吃喝嫖赌的不少,但上午喝茶下午泡澡,俗语谓之“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也不少。 穆振朝属不属于此列,杨雁回并不知道,她的目的只是打击穆振朝。   ☆、第142章 香闺女偏提艳情书 秋吟觉得姑娘的脑子让驴踢了,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姑娘还总说自己不会说话,她觉得姑娘才更不会说话呀! 就听穆振朝笑道:“杨姑娘说反了,我素喜下午来喝茶。所以我是上午水□□,下午皮包水。” 他听出杨雁回话里的讥讽之意,只当这丫头是误解了他,并不以为意,一边解释,一边开始动手泡茶。提过小伙计送来的那壶热水时,还解释说:“这是天泉水。” 穆振朝不生气,反倒让杨雁回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故意笑道:“穆公子的习惯倒是与常人大不同啊。别人一大早起来,吃过饭遛完鸟,便去茶馆里喝茶。穆公子竟是去泡澡么?” 穆振朝道:“我可没那个闲情逸致,我是练功出一身臭汗。哈哈哈。” 这心无城府的爽朗笑声,到让杨雁回更不好再无理取闹。不好再污蔑穆振朝,她便转而贬低自己,又道:“我日常做的事倒是与穆公子大有不同。” 穆振朝问:“不知杨姑娘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 杨雁回道:“我喜欢读书。” 穆振朝问:“杨姑娘喜欢读什么书?” 杨雁回道:“《李氏焚书》。”这下该把你吓走了吧? 穆振朝喜得一拍桌子,大笑道:“知音,我也喜欢读此书。” 杨雁回:“……” 穆振朝又道:“我最喜欢看李先生痛斥那帮读书人了。说他们‘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显尊’,做的事‘皆为自己身家计虑,无一厘为人谋者’。” 杨雁回心说,这厮可够张狂的。不过放眼看看天下读书人,满口谈着大道理,实则为求高第、显尊的,确实千千万万啊。《焚书》所言不虚。 可穆振朝的父亲是进士出身,两位兄长是举人出身,又都做着官,他怎会如此看不起读书人和当官的? 这么想着,杨雁回便问道:“穆公子何出此言?莫非天下读书人与你有仇不成?” 穆振朝说到兴头上,猛点头,又道:“可不是与我有仇。那些读书人自视甚高,整日里自家吹捧自家,还瞧不起我们习武之人。不是我说的,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我一个人能打……” 话到此处,猛然刹住口,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奉上一杯茶水递给杨雁回:“尝尝如何?” 杨雁回心说,俞谨白口中的这个好勇斗狠之人也有如此彬彬有礼的一面,真不容易啊。遂欣然接过,饮下一口后,顿觉满口清香,颇值得回味一番。正想赞一番这茶水滋味,一开口,却是冒出来一句:“穆公子平日在家是不是受了父兄许多气呀?” 穆振朝一怔:“何出此言?” 杨雁回道:“父兄各个高中,穆公子却沉迷于舞枪弄棒,定然要被家人教训哪!否则何至于积攒这许多怨气?” 穆振朝又笑起来:“杨姑娘忒也小看穆某。” 杨雁回道:“实在未曾发现穆公子有甚值得高看的。” 秋吟在下边暗暗踢了杨雁回一脚。有这样的吗?还不曾成婚,先就把未来夫婿得罪了。 穆振朝的脸色果然又黑了:“杨姑娘何出此言?” 杨雁回道:“实话实说呀,是没发现穆公子有什么值得高看的。功夫么,倒是听说很高强,能打败詹世淳的大弟子,只是不免有好勇斗狠之嫌。”杨雁回觉得自己在欺负人。她觉得穆振朝不是恃强凌弱的人,便是跟她生气了,也不会仗着功夫好便将她如何,所以气人的话顺嘴也就说出来了。 秋吟又在下边踢了杨雁回一脚。 穆振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我们习武之人,找人切磋武艺罢了,有何不可?” 杨雁回但笑不语,讥笑之意甚是明显。 穆振朝并不是傻子,自然能感受到杨雁回的阴阳怪气。这倒是奇了,分明是这丫头先看上他的,怎么她如今反倒一脸嫌弃他的样子? 两个人正说着,那伙计又来敲门,道:“穆公子,小的来给您换一壶热水。” 原来穆振朝以前来此,都是有伙计专管在小风炉上烧水的。方才穆振朝嫌那伙计不老实,将他撵了出去,这下可好,水放一会儿,便不适合泡茶了。 穆振朝道:“你拿个炉子来,我们自己烧水。” 伙计应了一声便去了,过了一会,另提了一壶水,送了个风炉来。穆振朝直接丢了一两银子给他,道:“赏你的。” 伙计接了赏,千恩万谢后便要走,穆振朝又道:“站住。” 那伙计甚是机灵,想了一想,便笑道:“穆公子放心,杨姑娘的声誉要紧,不该说的话,小的是不会说出去的。” 待那伙计退出去了,杨雁回这才嗤笑了一声。 穆振朝道:“你这是何意?” 杨雁回道:“穆公子担忧我的声誉,为何还要带我来此?你就不怕方才进来时,那大堂里有客人?” 穆振朝道:“我带你来此,便是知道这个时间不会有其他客人。何况我也并未强迫杨姑娘。”大家联络一下感情怎么了?这丫头明明也是愿意的,这会子又生什么气?穆振朝颇为不解。 杨雁回道:“我并非自愿,实是推辞不过。”她这话说得很不讲理,一心引得穆振朝跟她吵一架,吵到他赌气要退亲才好。 秋吟又踢了杨雁回一脚。 穆振朝看了一眼秋吟,道,“杨家的规矩很有趣呀。丫头可以踢上小姐好几脚?” 秋吟知道自己的小动作都被穆振朝看了去了,忙道:“穆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小姐平日里不这样。” 穆振朝问道:“你们家小姐平日里什么样?” 秋吟道:“她……” 杨雁回怒道:“多嘴的丫头,谁许你乱说?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说。”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秋吟缩回脖子,再不敢乱说话了。小姐刚才的样子,怎地那么吓人? 杨雁回仍旧看向穆振朝,不阴不阳道:“我平日里除了读书,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涂涂写写。” 穆振朝问道:“姑娘喜欢作诗?” 杨雁回道:“非也非也,我是写话本。我平时最喜欢写话本了。” 穆振朝惊奇道:“可曾刊刻?我怎么不曾听说有个写话本的叫杨雁回的?你署的哪个名字?” “不曾刊刻。” “难道都是阅读者手抄?” 杨雁回道:“也不曾。我是自己读了话本便要胡思乱想,脑子里有了故事,自己便也开始写。我每日里不爱别的,就只爱读一读《焚书》啊,话本啊,然后写写话本。只是写得不好,不敢拿去给人看。其余事体,一样不喜欢做。” 穆振朝却是越听越兴奋了。 杨雁回瞧着对方兴头头的样子,暗道不妙,只怕喜欢写话本的事,仍旧无法吓退对方。 果然,就听穆振朝道:“巧了,我也喜欢读话本,只是不曾写过。不过这写话本听着确实不像……额……不过既是闺阁女儿闲暇时写来消遣的,倒也无伤大雅。不知杨姑娘喜欢读什么话本?” 杨雁回面不改色道:“《如意君传》。” 秋吟纳罕的看了一眼杨雁回。这《如意君传》是个什么?她往日里只见小姐喜欢读什么《西游记》、《封神演义》、三言二拍之类,还偷偷央求二少爷给她弄什么《金、瓶、梅》,二少爷却不肯答应。可从没见姑娘读什么《如意君传》哪! 穆振朝已是脸都绿了。 杨雁回得意的瞧着他。小子,你还嫩,赶紧退亲吧。我这样的老婆,没人消受得起。 过了会,就听穆振朝道:“正好,我也爱读,不如咱们今日就聊聊这《如意君传》?我甚是喜欢里面一个叫花子虚的人物,杨姑娘有何看法?” 杨雁回眨了眨一双又大又亮的秋水明眸,顿觉傻眼。半晌,才呵呵干笑道:“《如意君传》里有这个人么?我……我正好忘了。” 穆振朝道:“不过五千字的故事,杨姑娘就忘了?这也叫喜欢读?” 杨雁回双手在下面绞着衣带。 只听穆振朝又道:“不如咱们再来聊聊《金、瓶、梅》里的薛敖曹吧?” 杨雁回终于忍不住了,怒道:“你看□□。”看得还不少哪!《如意君传》也读,《金、瓶、梅》也没少看。 穆振朝道:“你急什么?” 杨雁回气呼呼站起来道:“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竟也好意思跟闺阁姑娘谈这些东西。”难道不应该一听说她读这种书便气得拂袖而去,然后退亲么? 秋吟听得瞠目结舌。姑娘方才提到的《如意君传》居然是□□?姑娘何时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姑娘还好意思说穆公子呢,分明是她自己提起□□的。 杨雁回再不想理穆振朝,径直往门边去了。还不待她走到门边,只听身后的穆振朝悠悠道:“薛敖曹是《如意君传》里的,《如意君传》全长万字。” 杨雁回一张脸通红,回头指着穆振朝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好没羞没臊的登徒子。” 秋吟叹气。连她都觉得自家姑娘不讲理了。 穆振朝哈哈大笑。杨雁回又扭头往外去了。 穆振朝又道:“那花子虚才是《金、瓶、梅》里的人物,我手上有这部小说的完整抄本,杨姑娘有兴趣么?”这部书,女儿家轻易是弄不到的。她的哥哥再如何疼爱宠溺她,也断不会弄来这些书给她的。 杨雁回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定住了。她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被这小子诱惑,快走快走。可是她的一双脚就是不听指挥,死活一步也不肯往外挪了。她只得回头去瞧穆振朝:“这些东西,非我们女儿家该读的,我宁可回去读女四书。” 其实那《金、瓶、梅》她因如雷贯耳,向邢先生求过。邢先生很委婉的告诉她,那里面有一些不适合女儿家读的内容,让她莫要看。她闹了个脸红,再也不好意思开口向邢先生求了。她转而去求杨鹤,二哥自然也不肯,还学着大哥的样子训了她一顿。其实她还是想找来读一读的。她隐约听人说起过一两句,说那书里面许多内容是讲内宅女子明争暗斗的。她心下始终都是好奇的。她读过的所有长篇小说,还没有哪一部是如《金、瓶、梅》那样取材于现实的。尤其里面写的东西,她很可能经历过,所以便更想找来看了。 穆振朝道:“喜欢读小说的人,若是没读过《金、瓶、梅》,提及此书心中定然发痒。杨姑娘的感受,我能体会。杨姑娘,回来坐,咱们慢慢聊。” 杨雁回看着神色笃定的穆振朝,仿佛看到这小子拿着《金、瓶、梅》在向她招手说着:“嗟,来食!” 她很想十分有骨气的回一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啊,不,应该是回一句,我们女人不读嗟来之书!但她就是磨磨唧唧的说不出来。 天哪,她在干什么呢? 她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和这个男人躲在这么个幽谧的房间里,聊起什么《金、瓶、梅》来了? 秋吟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眼看杨雁回真的一步一挪要往茶桌这边来,她忙离开茶桌往外推杨雁回道:“小姐,咱们还是走吧。” 穆振朝道:“小丫头不用急。你们小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她是不满意这门亲事,所以才故意说那些话,好气得我退亲。否则她一个闺中少女,便是真的读了什么《如意君传》,也要藏着掖着不敢给人知道的。”想来以前是他自作多情了呀。   ☆、第143章 疑虑 杨雁回和秋吟从楼上下来时,一个垂头丧气,一个如释重负。何嫂子看得好生诧异,怎奈不待她问一问,杨雁回已经气呼呼去了外头。等到楼上的穆振朝送下来时,杨雁回已经上了车。穆振朝摇头笑一下,也只好作罢。 待骡车行驶起来后,秋吟想了一想方才的事,忽然捂着嘴笑起来。杨雁回蹬她一眼,又看了下自己的脚后跟,刚才这丫头踢她的几下子,皆是照着这里来的。虽然不重,可到底让她心里不痛快,她道:“你是我的丫鬟,怎么帮着别人?” 秋吟道:“姑娘,我要是由着你瞎说,说得穆公子要退亲怎么办?我是怕姑娘被人笑话呀。” 雁回怒道:“你还挺振振有词的吶!以后跟了我出门,必须和我一条腿,不许和别人一条腿。最烦你们这样的,一个两个说是为我好,结果还不是把我推给个我不喜欢的人?!还要让我过我不喜欢的生活!” 秋吟被吼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只得木木的点头道:“知道了,以后都和姑娘一条腿,不和别人一条腿。”她哪里有让姑娘过她不喜欢的生活呀?姑娘今儿个的脾气好大,她还是不要争辩了,便默默的缩到一边去了。不过秋吟很会自己找乐子,过了会儿,想一想穆振朝刚才的话,又抿嘴笑起来。 杨雁回看她一眼:“你笑什么?” 秋吟立刻道:“不能告诉姑娘,姑娘要生气的。” 杨雁回:“说。” 秋吟:“不说。” 杨雁回:“说,说了我不生气。” 秋吟这才道:“我想起穆公子刚才的话了,觉得姑娘好有福气呀!” 杨雁回登时火起:“不许笑!” 秋吟:“姑娘才说了不生气的。” 杨雁回只得忍着火气,坐一边生闷气去了。 这个穆振朝,脸皮怎地这样厚呢,都看穿她的心思了,也揭破了,害得她又羞又窘。穆振朝问她,为何瞧他不上。杨雁回道:“彼此生疏,谈什么瞧不瞧得上。”结果他却说什么,“姑娘不知我的为人,所以对这门亲事不乐意。日子久了,姑娘说不定也就愿意了。”杨雁回道:“我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绝非公子良配。”穆振朝却道:“是不是良配,还要日后再说。” 杨雁回便气呼呼的出来了,连《金、瓶、梅》也忘了跟穆振朝要。秋吟发现穆振朝没有退亲的意思,简直如释重负。这穆公子一表人才,家世又好,对姑娘又上心,又能容忍姑娘,姑娘到底嫌弃人家什么啊。 待回了杨家后,何嫂子想当然的便将杨雁回出卖了。寻到花浴堂找了闵氏,拣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将路遇穆振朝,穆振朝约杨雁回去喝茶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闵氏气了个半死,这个女儿被家里人宠得,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未婚男女私会,这要是被人瞧见传了出去,该如何是好?当时就黑着脸,丢下花浴堂回了家,二话不说罚女儿去房里跪着。 杨雁回很委屈,但是看娘那么震怒,也不敢说什么,乖乖跪着去了。她还是第一次被罚跪,跪了不到一刻钟,只觉得膝盖生疼,身子要歪。虽然闵氏没说为什么,但是看看何嫂和闵氏是一起回来的,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孤男寡女,茶舍雅间相会,万一给人撞见,她就完了。但是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如果不抓住这一次机会,她还要等多久才能有下一次机会? 闵氏看女儿这么乖,一声不敢辩解,乖乖去跪着,倒又不忍心了。但又想着,必须得让她得到些教训,便狠着心肠,不叫她起来。闵氏哪里知道杨雁回在想些什么。杨雁回只想着,乖乖挨完了罚,娘便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否则娘若是多问几句她和穆振朝都说了些什么…… 幸好她已提前警告了秋吟,让秋吟不许乱说话。杨雁回觉得自己还算机灵。 没多大会,杨鸿杨鹤兄弟两个也从书院回来了,看到杨雁回被罚跪,杨鹤二话不说,连忙去向娘求情。杨雁回心说,二哥就是仗义,头脑也清楚,知道爹绝 对干不出罚她跪的事。大哥倒是先问了问她,到底为何被罚。杨雁回立刻揉着疼得厉害的膝盖,苦着脸,哀告道:“大哥,我也没做什么呀。你帮我求求娘吧,我腿疼得受不了啦。不过就是从京城里回来的路上,遇见了穆振朝。穆振朝他……请我喝了杯茶。” 杨鸿一听,道:“这个情我可求不得,这是引火烧身哪。” 果然,就听见闵氏的声音传来:“混账,再求情,连你一起跪着去。” 没一会,杨鹤便灰溜溜回来了,对跪着的妹妹道:“二哥帮不了你了。” 杨雁回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秋吟很同情的看着杨雁回,道:“我真想替小姐跪一会儿。” 杨鸿瞅了一眼秋吟,忽然问她道:“秋吟,穆公子请姑娘喝茶,去的哪个茶舍?” 秋吟道:“我不认得那两个字,笔画多的字,我都不认得。” 杨鸿又问:“是在大堂还是雅阁?” 秋吟道:“必然是在雅阁啊。” 杨鸿问:“你怎么知道是在雅阁?” 秋吟说:“我跟着去的,怎会不知道?这种时候,我当然不能离开小姐半步。” 杨鸿又问:“那这么说,穆公子和小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也听到了看到了?” 秋吟立刻警醒起来,嘿嘿笑了笑,道:“看到了也听到了。” 杨雁回不满道:“大哥,你不帮我求情也算了,你还打听我和穆振朝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打听这么仔细,是要做什么?你好意思这样查你的妹妹?” 几个人正说着,闵氏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你们这是做什么呢?我是罚雁回跪着反省自己犯的错,你们一个个都在这里陪着她说话,这是怎么个反省法?” 兄妹几个连同秋吟,这才一起出去了。 杨鸿又叫了秋吟跟他去后头院子里,问她雅阁里的事。秋吟道:“就是穆公子给姑娘泡了茶,又问姑娘平日里喜欢什么。姑娘说喜欢读书,他们便聊了聊小说。” “什么小说?” “《西游记》!” 秋吟早和杨雁回套好了说辞,是以,秋吟的谎话说得很顺。 杨鸿正色道:“秋吟,你最好老实告诉我。若雁回只是想和穆振朝做这些,她是绝不会冒险相见的。你最好实话告诉我,姑娘到底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知道了这些,说不定他就知道雁回近来为何这样反对这门亲事了。 秋吟觉得杨鸿不是在跟她开玩笑。她在出卖小姐和得罪大少爷之间挣扎了会儿,仍是道:“他们真的就是喝茶,聊小说。是真的。” 杨鸿:“聊的哪部小说?” 秋吟道:“《西游记》啊!” 杨鸿:“胡说。” 秋吟已是快被逼得哭起来了:“真的就是这些了。他们,他们聊的那些,我也听不懂。我又没看过《西游记》。” 杨鹤甚是纳闷,很看不惯大哥在后院里欺负小丫头,便道:“大哥,你没事逼问她说这些做什么?便是你不信她说的,你去问雁回好了。雁回不让她说,她自然不敢告诉你呀。” 杨鸿叹口气,这才罢手不问了。 秋吟长长松口气。 …… 萧桐今日从花浴堂回来,便一直拉着个脸。 不过仍是难得温柔一回,带着花浴堂新出的点心送去外书房给方天德吃。方天德和方闲远都在书房。看到方天德和长子凑在一起,萧桐凉凉道:“你们两个败家子怎地凑到一起了?商量如何败家?” 方闲远不知道哪里得罪了母亲大人,一面起身行了礼,一面又道:“儿子最近没什么大开销呀。” 萧桐道:“你娶了个老婆,两年花了万把银子还不够败家?你老子不思进取,非要回京城当个什么官,现在可好,俸禄都没了。想让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吗?”至于那俸禄是怎么被罚没的,提也不提,好像与她全无干系似的。 方闲远实在遭不住母亲大人的思维,干脆也不说什么了。倒是方天德看出不对来,问萧桐:“你往日从花浴堂回来,都是神清气爽的,今日是怎么了?” 萧桐道:“别提了,杨家那个丫头,竟然定亲了。我今儿个要不过去,我还不知道这事呢。” 方天德纳罕道:“杨家的女孩儿定亲,你生什么气?” 萧桐道:“那是俞谨白早就看上的人。临走前还托我照看好,我就给照看成穆家的媳妇了。他回来我怎么交代?” 方天德问道:“你说起谨白我还想问呢,你到底把他弄哪去了?两年多了还没见回来。” 萧桐挥挥手道:“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点心已经送到了,我先回去了。”   ☆、第144章 贵客 杨雁回被足足罚跪半个时辰,经大哥求情后,这才得以起身,膝盖疼得路都不想走,晚饭都懒得出去吃。这次连爹都不管她,还训斥了她几句。 杨雁回人后满脸的不服气,对秋吟道:“我看秀云姐,小巧姐,还有小莺她们,还是跟以前一样,自在多了,出个门子,谁敢多嘴一句来着。偏我就要守着闺门。连跟自己未婚夫婿见一面,还要被罚跪。” 秋吟听得瞠目结舌,道:“姑娘还叫守闺门哪?寻常和咱们家一样的家业,又出了两个秀才的人家,像小姐这么自在的也没几个了。况且也没人不叫你见未婚夫婿,是不叫你私下里私自见。倘若是……” 杨雁回斜了秋吟一眼:“我私下里见一见他怎么了?我们就私下里了,不行么?” 秋吟叹口气,道:“不怎么,就是会被罚跪。”看吧,小姐还是对穆公子上心了,话里话外的就“我们”上了。 杨雁回恨恨道:“为什么大哥二哥有出息了,我做妹妹的反而不如以前自在了?都说在家从父,可没说在家从兄。我爹是泥腿子出身,那我就是泥腿子的闺女。我们泥腿子的闺女,出个门有什么呀,见个外男怎么了呀。改明儿我还要给那个孙道婆几两银子的会费,入了她的会里,和会 里的女人们一道骑着驴子去游览游览名山大川呢。明年我就去泰山的东岳庙会上逛逛。” 秋吟道:“小姐,你低声些,不然真的又要被罚跪了。” 杨雁回这才放低了声音,苦着脸对秋吟道:“我终于知道二哥被罚跪是什么滋味了。改天应该让大哥也尝尝这种滋味。” 秋吟想了想,很认真的说:“我觉得二少爷没有你难受,因为他皮糙肉厚。大少爷也不会尝到这种滋味的,因为他老奸巨猾。” 杨雁回瞥了一眼秋吟,笑道:“你这是夸还是贬?你回头看看。” 秋吟回头向着门口一瞧,差点晕过去。杨鸿、杨鹤兄弟两个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前,正听着她们主仆两个说话。 秋吟嘿嘿笑:“两位少爷怎地也不说一声?来了多大一会子了?渴不渴?我去倒杯茶来。”没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吧? 杨鸿道:“从在家从父那句就听到了,从小姐再这么大声就要罚跪便过来了。” 秋吟:“……” 杨鸿这才又对杨雁回道:“你还是老实着些吧,再如方才那么大声,我也救不了你。” 杨雁回这才不说话了。 待他们兄弟两个又转身走了,杨雁回忙叫秋吟去将们窗关好。秋吟依令行事。待关好了门窗,她又来到床边,得意的对杨雁回低声道:“大少爷虽然老奸巨猾,也不是我的对手,我还是把他骗过了。姑娘才是真的料事如神,大少爷真的问了我,姑娘和穆公子都做了些什么。” 杨雁回忙问:“大少爷都问了些什么?你是如何回话的?快些一五一十告诉我。” 秋吟遂将在后院里和杨鸿的一番对话,一字不差的告诉了杨雁回。杨雁回赞道:“回得好,以后就这么回话。” 秋吟点头。 杨雁回又道:“以后也都必须这样,和你家小姐我一条腿,不许帮着别人和我作对。” 秋吟继续点头。 杨雁回遂又将自己的心思全投入在了如何破坏这门亲事上。上次没成,她就寻找别的机会,不信破坏不了。只是,无论是抹黑穆振朝还是抹黑她自己,她都做不出来了。 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了半晌,她又开始在心里默默的把秦英骂了一回,这个眼睁睁看着好朋友往火坑里跳的王八蛋。就不能跟穆振朝说实话吗? …… 清溪茶舍。 秦英坐在茶舍里,听穆振朝说起第一句话时,手中端杯子的手微微震了一下。他说:“我定亲了。” 接着,秦英又听到穆振朝说:“和杨雁回。” 秦英口中的茶水全喷了出去,诧异道:“你说什么?” 穆振朝道:“你怎地如此不小心?”差一些就喷到他衣襟上了。 秦英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快?” 穆振朝道:“不快了,你也不算算,你都陪着嫂夫人回了一趟安定府了。” 秦英觉得他真是失策了。原本在小潭山那次,就应该直接告诉穆振朝实情的。怎奈家中来人寻他,说安定府的黄老夫人病危,大奶奶急着回去,他只留了小厮在原地等候穆振朝,自己匆匆回家去了。黄老夫人确实病危,幸好又挺过来了,只是老人家舍不得他们夫妇两个,秀珠也想在娘家多留几天,二人便在黄家小住了一段时间。这才分别没多少日子,穆振朝竟然已经和杨雁回定亲了? 秦英道:“会不会太草率了?” 穆振朝忍不住道:“你成亲之前见都没见过你老婆,现在到反过来说我草率?”他觉得他一点也不草率。当初庄秀云打那场官司时,他就觉得这小闺女很有趣,很可爱。上回在清溪茶舍见面后,虽然杨雁回的举动让他觉得很没面子。原来他不过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人家心里却时 时刻刻想着把婚事拆散。只是一场谈话后,他反倒是越发来了兴致。穆振朝又对秦英笑道:“杨姑娘实在是与众不同。” 秦英不太想跟穆振朝聊杨雁回的问题。他当年真不该喝那么多酒跑出去发酒疯啊…… 杨雁回一个村姑,竟然攀上了县官的公子。他若是现在破坏了杨雁回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似乎是有点儿混蛋。他不想总欺负人家一个村姑。 可是杨雁回若是和俞谨白仍旧不清不楚……咳咳,他不怎么喜欢俞谨白,若是俞谨白的女人飞了也挺好的。秦英决定先弄清楚,杨雁回和俞谨白之间还有没有什么瓜葛。 …… 一辆朱轮华盖车向着花浴堂的方向缓缓行驶,车厢内并排坐着秦英和黄秀珠,黄秀珠的贴身大丫头怜儿单独坐在一处。 黄秀珠有些忐忑,问身侧的秦英:“我去花浴堂,真的好么……万一给家里知道,老爷太太还有老太太,会不会生气?” 秦英笑道:“你不是早想去逛逛那花园子,泡泡温泉吗?” 黄秀珠道:“可到底……咱们是官宦人家,到底与那些平头百姓不同,需处处谨慎守礼。” 秦英道:“穆夫人和萧夫人都常去花浴堂泡澡,她们难道不是官眷?何况咱们又没带了别人出来,家里怎会知道?再者,今次是我带你来的,便是爹知道了,罚我便是,与你有什么干系?” 黄秀珠闻言,面上到底和软几分,冲秦英笑了笑。 怜儿看他夫妻二人如此,不由抿嘴直笑,却不敢笑出声来,忙转过了脸,不给他两个看到。小姐如今可算是想开了,对大爷的态度也越来越不同了。 秦英又道:“花浴堂的杨雁回已与穆贤弟定亲了,你若看到她,同她多亲近亲近也无妨,反正往后也是要常来往的。” 黄秀珠点头应下。 花浴堂守门的人眼一辆朱轮华盖车过来了,这个说:“能坐这种车的,非富即贵,怎地车旁不见有下人?”那个说:“是啊,车子四周不簇拥上七八十个骑马的男人女人,如何配得上坐这车的身份?这可是奇了。” 车子缓缓停下后,先下来一位颇有潘安宋玉之貌的年轻公子,那公子又从车上扶下来一位扶风弱柳一般的美貌少妇。 秦英携了黄秀珠走向花浴堂。秦英交给看门人一百文钱,又领了两块雕花竹牌。他将竹牌交给黄秀珠,道:“给我这块竹牌的人说了,拿着这个进去,若想泡澡,自有人领你去,花园也可随便逛。出来时,将竹牌交回即可。你和怜儿一起进去,我是男人,这里的规矩是不许男人进去。” 黄秀珠道:“这我倒是听说过,连汤工都是女人呢。只是……我进去泡澡游园的,你怎么办?” 秦英道:“我等你。” 黄秀珠不由面颊绯红,低了头,难得一见的温柔缱绻:“那我先进去了。” …… 杨雁回和杨莺仍旧在那个僻静的角落里,围着石桌,做好吃的点心。 杨莺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此刻她便在面里掺上点萝卜汁,青菜汁,就将好好的面给弄成了各种颜色,做出来的点心也就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什么红色的小狐狸,绿色的小青蛙,白色的小兔子之类,一会都能蒸出来。 如今杨莺是想法子让点心变得更好看,花浴堂的厨子想办法改善味道。客人们来了花浴堂,少不得还要买几样点心尝尝。 杨雁回包好一笼烧麦后,叫秋吟拿下去蒸,她自己则立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扭了几把腰肢。在透过花木看到黄秀珠的时候,杨雁回的动作僵住了,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英大奶奶居然也来这种地方?给秦明杰知道,真的不会气死吗?   ☆、第145章 不睦 黄秀珠今日打扮得极为鲜亮,月白纱衫儿,红缃裙,蝉鬓乌黑,步摇低垂,娇嫩双颊红扑扑的,显是才泡过了热水澡。袅袅婷婷,分花拂柳,捡着僻静之处走来。她第一次逛这花园,又是少女嫩妇,又生得貌美如花,不免被人多瞧几眼,心中不大自在,这才专往人少的地方走。 一个中年女工匆匆走至石桌边,对杨雁回道:“姑娘可瞧见那个新来的女客了?”一边说,一边往黄秀珠那里努嘴。 杨雁回问道:“怎地了?” 那女工道:“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奶奶,出手倒是大方,只是我们不认得,想问问她,又不知道人家的身份,怕冒犯了。庄姐打发了我来,叫问问姑娘能不能想办法弄弄清楚,这是谁家的奶奶。”背着家里人偷偷来花浴堂的女客也是有的,这类女客,最不喜欢花浴堂的人乱打听了。 杨雁回问道:“我娘不在前头?她见过这位奶奶的。” 女工道:“太太被穆太太派了顶轿子来,接过去了。若是太太认得这位奶奶,那感情好,既是认识的,那就好办。” 杨雁回道:“这位奶奶日后必不会是咱们的常客,打听了也没意思,不必在她身上费心思。”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妙,不知道穆夫人请了娘过去要做什么。 女工道:“姑娘这话说得,咱们这花浴堂留住多少女客了,还能留不住她?” 杨雁回道:“这是秦侍郎家的儿妇。秦家的家风我还是知道些的,她能出来一次,已是担着大风险了。况且礼部尚书已是七十高龄,很快就要回去颐养天年了,秦侍郎资历深,又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只怕礼部尚书日后还是要落入他这个礼部左侍郎手里。到了那时,家中女眷更要谨慎小心。怎么会随便来花浴堂?”秦明杰自己宠妾灭妻不守规矩,可还指着满门的女眷严守闺门呢。 说话间,黄秀珠已到了这边来,看到有人在,还不待瞧清楚几个女人的模样,便转身要走。 杨雁回起身叫住她,道:“秦大奶奶,有日子不见了,近来可好?”她纯是一时好奇,很想知道黄秀珠来这里,秦家人到底知不知道。还有就是……秦英到底有没有把她和俞谨白的事说出去。 如果连秦英的老婆都不知道,那……那秦英估计也没什么可能告诉穆振朝了。她就指望不上这小子了。 黄秀珠闻听身后女子的声音如珠如玉,回头瞧去,就见一个一色浅绿纱衫的少女,月描烟画一般,正对着她浅浅微笑,端的是倾国容色。 这少女的模样好生眼熟,黄秀珠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想了一想,才试探着道:“杨姑娘?” 杨雁回向她走过去,道了个万福:“秦大奶奶好雅兴,是一个人来逛园子么?” 黄秀珠笑道:“就只带了一个丫头来,再没别人了。这花园盖得不错,颇有野趣儿。” 只带了一个丫头来?那就是偷跑出来的了!杨雁回笑道:“我们盖园子时,手上银钱不多,也不晓得山水园林应该怎么盖,干脆除了几处有限的小桥流水,假山凉亭,其余都种了花花草草垂杨绿柳。还开垦了几块菜地。” 黄秀珠原本谁也不认得,这会儿看到个勉强还算能认出来的人,又是穆振朝的未婚妻,想来以后也是常走动的,加之秦英又是有过交代的,便道:“杨姑娘不如带我走走?” 杨雁回也不客气,立刻当了引路人,撇下其余人等,领着黄秀珠又往园子里逛去了。 黄秀珠一路欣赏着园中美景,又道:“我吃了你们这里的艾窝窝,觉得很是不错。听说这里还有冰奶酪?我那会才泡了热水澡,没想着吃,这会走累了,倒是想尝尝。” 杨雁回立刻喊了个正从附近经过的女工,道:“去端两碗冰奶酪来。”当下便和黄秀珠坐在一架藤椅上,一边休息,一边等着吃冰奶酪。 黄秀珠笑道:“我以前便想着吃冰奶酪,可惜从外头买回来就化了,家里又不做。夏天从外头买来的冰块,都是放在屋里降温的,不知入不入得口。”罗氏和苏慧男都不喜欢吃凉食。她的嫁妆虽不少,只是嫁入秦家后,一直过得不顺心,也想不到要让人做了这个来吃。偶尔想到要吃什么,也是家里有什么便让人做什么罢了。 杨雁回故做惊奇,道:“是吗?我瞧着卖这个东西的满大街都是,以为人人都很容易吃着呢,我还会做呢。秦大奶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反而吃不到么?” 杨雁回只要假设一下——又要过夏天没得冰奶酪吃的日子了!便觉浑身难受。幸好她再也不用过以前那种日子了。 黄秀珠又道:“不止冰奶酪。我瞧着这里有个灌肠,既没见过,也没吃过的。” 这么普通的街边小吃都没吃过。杨雁回忽然对黄秀珠生出几分怜悯来。可是又一想,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便长长叹了口气,道:“只怕我日后也没得冰奶酪和灌肠吃了,唉。”长长一口气叹完了,忽又笑道,“那个灌肠可好吃了,我让她们再端几份灌肠来。” 黄秀珠先是惊讶,再一想,便抿嘴笑了,道:“穆夫人倒是吃得了凉食。便是吃不了,穆家人口简单,没那么多事,你自己又会做,想吃冰奶酪还不容易么?那灌肠,直接打发人去买便是。”不像她,让人从外头买个什么,要惊动好些人。若让人知道她偏挑着灌肠买,岂不让那些刁奴看笑话。说她又贪嘴,又不讲究。 一时那女工端了两份冰奶酪来,分别给了黄秀珠和怜儿。杨雁回道:“再来三个灌肠,算咱们花浴堂请秦大奶奶的,不要记账。” 女工应了一声便去了。 黄秀珠第一次吃冰奶酪,面上竟显出几分孩童般的天真,往口中送一勺,便忍不住笑一笑,说道:“觉得整个人都凉爽到心底了。” 杨雁回顿时觉得黄秀珠的生活实在是不如她。 那份冰奶酪不大,黄秀珠和怜儿很快吃完了。待到灌肠送来后,黄秀珠吃了两片,便搁下牙签不吃了,说是才吃了凉的,这热的尝一尝味道就好。 杨雁回笑道:“咱们这才逛了一小半,秦大奶奶既是不想吃了,不如再多逛一会子花园?” 黄秀珠道:“不了,已是耽搁很久了,我这便要去了。今日多谢杨姑娘招待,以前你常去秦家走动,咱们却连话也没说上一句,以后你再来秦家,记得去寻我说说话。” 杨雁回答应了一声,又道:“大奶奶以后也常来我们花浴堂。” 黄秀珠笑笑,并没做声,起身和怜儿走了。 一场相处下来,双方气氛和谐融洽。杨雁回皱眉,看来她另有心上人的事,秦英连老婆都没说过,否则黄秀珠对她绝对是另一番态度。 秦英不好意思说他八月十五那天干得禽兽不如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胡编乱造说正月十五见过她和俞谨白走在一起?这个混账东西该君子的时候不君子,不该君子的时候怎么背后连人一句坏话都不肯说? 你倒是去告诉别人呀!!早告诉别人了,穆振朝怎么也不会来找她定亲!! 难道非逼着她自己去跟穆振朝说她另有心上人,让他退亲?她早点这么干还好,现在这么干,穆振朝信吗?就算穆振朝信了,因为她另有心上人而退亲了,家里人逼问她心上人是谁,又该如何是好? 秦英,我祝你老婆这辈子都看不上你!!! …… 黄秀珠回到马车上时,秦英正因百无聊赖,在翻一卷兵书。看到她上来,纳罕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泡个澡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吧?还要逛逛花园。他瞧着这花园差不多有几十亩地,一圈逛下来且要费工夫呢。 怜儿抢着道:“我们奶奶说,不好叫大爷久等。” 黄秀珠嗔道:“多嘴。” 秦英闻言,倒是挺高兴,问道:“里头当真好玩么?” 黄秀珠神色淡淡的:“倒是有些意思。还看到杨姑娘了,与她说了几句话。那杨姑娘倒是是个妙人。” “穆振朝也说她与众不同,我倒是没瞧出来。” 黄秀珠迟疑了一下,这才道:“我瞧着杨姑娘不是很乐意嫁入穆家。人人都道这亲事是她高攀,只怕她还不乐意守着官眷的规矩呢。” 秦英却道:“世上真有如此清高之人么?只怕她还是另有见不得人的想法。”他近来暗中查过杨雁回和俞谨白还有没有瓜葛。查来查去自然是一无所获。俞谨白好像真的在京郊地面上消失了,也没有什么回来的迹象。既然连俞谨白这个人都没有,杨雁回自然也不会和俞谨白有瓜葛。但听到杨雁回不乐意嫁入穆家,他仍是觉得她不过是恋着旧情人罢了。 杨家人如果不想攀龙附凤往上爬,当初为什么巴结老太太和太太?直到绿萍母女与他的姨娘和妹妹势成水火了,杨家人才不去巴着秦家了。 想到这里,秦英又对黄秀珠道:“我看杨雁回不过是拿着这些话哄人罢了。毕竟是人往高处走!” 黄秀珠听他说了这些话,面上便有些不悦,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小妾的儿子就是小妾的儿子,苏慧男为了往上爬,便不择手段,养出来的儿子也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这样。那人往高处走,不就是苏慧男爱说的话么? 往高处走,也要看看是怎么走的。为了往上爬,两个女儿全推到火坑里,就为了给儿子铺路。 她最讨厌这样的长辈!她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家族牺牲,大老远嫁到秦家来的么? 秦英似乎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眼睁睁看着他的父亲和姨娘毁了他的妹妹,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起来,为了秦芳的亲事,或者说,为了让他能和勋贵搭上关系,他还有个妹妹连命都搭进去了。他倒好,把他那个小妾生母的话当做什么金玉良言,还拿来随意评价别人。 秦英发现老婆不高兴了,很是纳闷,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她。 怜儿在一旁瞧得暗中直叹气。 她家姑娘在京城与人交际,颇为不顺,总被人明里暗里嘲笑头上有个小妾婆婆,便是回了娘家,那些与姑娘有些龃龉的堂姐妹,也拿这事挤兑她。偏姑爷的话总让姑娘想起苏姨娘来。 说哪句话不行啊,偏挑这句来说。还张口埋汰杨雁回。明明是大爷对姑娘说,若是见到杨雁回不妨多亲近亲近,反正以后大家是要常来往的。 姑娘既然觉得杨雁回好,姑爷就不能顺着说吗?真是笨死了!   ☆、第146章 怒吼 送走黄秀珠没多大工夫,杨雁回便家去了。 过了不大一会,杨鸿兄弟二人也从书院回来了。 看到大哥二哥回来,杨雁回也不过呲着牙略略笑了一下,便拉个脸爱答不理了。凡是支持她这门破亲事的人,以及凡是不支持她退亲的人,统统都是她现在不想给好脸色的人!能不给她就不给!谁让他们兄弟俩都不支持她退亲! 约莫到了天擦黑,闵氏才拉着一张脸回来了。杨雁回似乎还能听到母亲大人暗中将后牙槽咬得咯吱咯吱响。 看到两个儿子在家,都没能让闵氏的脸色好看一星半点。杨鸿杨鹤上前见过娘,闵氏却是嗯啊了一声,便怏怏不乐的进了堂屋。 杨雁回隐隐觉得,事情似乎更加不妙了。 闵氏已是气得饭也不想吃,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只说在穆家用了些,便进了自己屋里。杨崎觉得妻子不对劲,便也随后进去了。 杨雁回立刻跟了过去,还没进屋,就听见闵氏对杨崎道:“我是绝不会这时候让雁回成亲的。他们穆家也太欺负人了,我当初真是眼瞎了才看上他家。” 成亲?! 杨雁回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得脑子要炸开了一样,心里也乱成了一团麻。情急之下,推门进去道:“娘,女儿还小,不想这时候嫁人。” 闵氏正拿着帕子拭泪,见她忽然闯进来,忙跟无事人一样,放下帕子,道:“没人让你这时候嫁人。” 杨雁回急道:“我都听见了,娘就别瞒着我了。这婚事是我的,以后也是我嫁到穆家去,怎么我倒像个外人似的,什么事都不能知道呢?” 杨鸿兄弟二人也先后进来。 杨鸿听到这话,道:“穆家怎么这时候提婚事?娘之前定亲时,不是说等穆振朝满了二十,雁回满了十六岁,再嫁去他们家么?” 闵氏道:“我自然不愿意雁回这么小就嫁过去。那些让女儿小小年纪就成亲的人家,我是不知怎么想的,反正我女儿要大一些。穆家当初答应得可痛快着呢。这会却是说反口就反口。我瞧着那穆夫人来花浴堂时,也是个好说话的,论亲时也没有高高在上,现在倒是摆出一副官太太的样子想压我一头,迫着我同意。她急着抱孙子,我不急着抱外孙。一说大家都是要做亲家的人了,我怕她什么,跟我摆架子!” 杨雁回越听越急,忙问:“娘到底是同意没同意,只说不愿意,可到底是怎么回话的?” 闵氏叹口气,道:“闹僵了也不好看,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了,反正我是咬死了不同意,就骗她说……”看了一眼儿子,这才又对女儿道,“骗她说你身子弱,说你还小得很,不能嫁人。” 杨雁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想起闵氏方才在哭,心说娘定然在穆家受了气。这么一想,更讨厌嫁进穆家去了。 杨鸿只当听不懂闵氏话里的意思,又问娘道:“那穆夫人是无缘无故的反口么?” 闵氏道:“自然不是。这才是最叫人生气的。原本说得好好的,说穆振朝只是个守成的人,日后在五城兵马司里谋个差事也就是了。现在却又叫他去什么辽东。那辽东是什么好去的地方么?那也先犯境多少次了?他穆家竟也舍得叫儿子去,还说辽东这两年太平了。又说什么,那里有个郭总兵,可以照应穆振朝,穆振朝是武举出身,又在辽东历练过,日后再想法子调回京中,进左军都督府做个经历,一说出去也是从五品。说得有板有眼,好像朝廷是他们家开的几间铺子,想让儿子去哪个铺子做掌柜的随他们挑似的。想进左军都督府,也该问问人家方都督同意不同意。” 杨崎蹙眉道:“他们家既有这个打算,如何不早说?咱们雁回好好在家里藏着,那什么猴儿啊猪的,还能真的找来强抢民女不成?” 杨雁回瞅了爹一眼,觉得这说法很让人发笑,只是她笑不出来。 闵氏道:“说是早先走过那个郭总兵的路子,没走通,也就作罢了。可没想到才定亲不久,郭总兵又松口了。这前途一片光明的好事,他穆家当然要为儿子铺路了。打的一手好算盘,竟想让穆振朝近日里便成亲,反正要两个月后才动身去辽东。” 杨崎闻言更不高兴了:“这么办事也太不地道。穆振朝走了,丢雁回一个人在家里伺候公婆?还是他要把雁回带到辽东去?这么远的路,咱雁回不去。” 杨雁回被老爹感动得一塌糊涂,爹真好! 闵氏道:“他们想得比这更美。想让雁回最好再争气点……”看了一眼三个未成年的儿女,又不说了。 杨家兄妹都一副很懂的神色。不就是想让杨雁回最好能在这段时间抓紧怀胎,给穆振朝生儿或者育女吗?最好是生儿子! 闵氏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我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挑上这户人家。” 杨鸿道:“谁家不想让儿子有个好前程?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存心骗咱们就是了。依着儿子的想法,还是让穆振朝从辽东回来再成亲方好。” 闵氏道:“可不我就是这么对穆夫人说的么。她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我是咬死了这话的。谈了许久也谈不拢,眼看着时辰不早,我便寻了借口回来了。只怕穆家死心不改,过两日还要来催婚。” 杨雁回问道:“娘,穆振朝知道这事么?” 闵氏道:“事关他的前程,他怎会不知。何况我过去穆家,他也要出来拜见。我怕人家低看了咱们,足足封了五两银子的红包给他。谁知道他们来这一出。” 杨雁回咬了咬唇,对闵氏道:“娘,若是穆家催的太急,大不了咱们退亲。” 闵氏一怔,道:“你以为退亲是你买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说退便能退的么?” 杨雁回却道:“反正女儿从一开始就不中意这门亲事。现在是穆家说话不算话,还要厚着脸来催婚,咱们正好退亲。” 闵氏正色道:“你不许再胡乱置喙自己的亲事。小孩子家家的,总是说些胡话。这事娘自有主张,不会叫你吃亏的。你再乱说,我还叫你跪着去。” 杨雁回心中不忿,眸中带泪,争辩道:“我为什么不能置喙自己的亲事?是我要嫁人,为什么我就不能说句话?你们觉得这亲事哪哪都好,我偏瞧着不好,哪里都不好。穆家不好,穆振朝也不好,就算他好,我不喜欢,他做我夫君就不好。我情愿嫁给杀猪、种地、挑粪、做小买卖、在作坊里做工的人家,我也不嫁给穆家!我情愿不嫁,我也不进他们家的门去!我嫁给穷人家有什么好怕,我有本事挣钱花,我不稀罕嫁到高门里,更不稀罕嫁给当官的人家!他们把人分个三六九等,觉得自家高高在上,我偏瞧不上!就算我没本事挣钱我也不嫁进去。”一面说着,眼泪珠子便啪啪的落下来了。 闵氏想发火,可是已经因为不听女儿言,吃了这么大的亏,又见杨雁回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火也就发不出来了。 杨鸿递了块帕子过去给妹妹,又温声劝道:“先别哭,你把话说清楚,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杨雁回下意识的接过帕子,却顾不得去擦泪,仅存的一丝清明让她知道不能对爹娘发火,便捡着软柿子朝杨鸿吼道:“我说得还不清楚么?你早先不是还说高门里不稀罕我这样的媳妇?我也不稀罕高门呀!我守不来那官家娘子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什么好?还说什么穆家的规矩已是很宽松了。那穆夫人三个儿子都多大了?她这把年纪了,也不过就是比寻常的官太太松快了那么一些些。我瞧着穆家的家风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自由,一点也不自在。那些当官的,为了彰显自己是体面人家,就拼命的要求女人这个那个,严苛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根本就是在迫害人。把女人坑那么惨,还要自鸣得意他们的女人足不出户。穆知县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典范。他管不了老婆,他还不能管儿媳?也就是没有个女儿给他管管。一个连女人家上庙烧香都管的老混蛋,还想我做公公,做梦去还差不多。这样的生活,给个仙宫我也不稀罕住。你有试着过这样的日子吗?不是过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是过一辈子!没经历过的人,只怕连想都想不出那是多么可怕的生活!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我的命就要这么惨?你都做不到的事,你们都做不到的事,凭什么要我去做?那些从生下来就困在后宅的女人,到死那天才会知道自己这辈子好像没活过。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这辈子都不想!” 随着话一句一句的出口,她眼泪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已是要崩溃似的,眼泪也更多了,好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人已泣不成声。 杨鸿被吼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杨雁回哭。杨雁回却忽然拿帕子捂了脸,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关了门,上了闩,趴在床上嚎啕痛哭。 原本她是想好好说话的,可是那些话一句一句的出口,她便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最后哭得自己想停也停不住。 她就该早早这么吼一顿,也不至于让事情闹到今天的地步。 闵氏呆了半晌,这才倒抽一口气,道:“我这是生了个什么闺女……” 杨雁回惊天动地的哭声传到这屋里,只剩了呜呜咽咽的声音。 还不待三个男人回话,闵氏又道:“死丫头,气死我了。这样的亲事……这亲事……这可怎么退才好?总要给她老子娘想个妥当的法子来退呀,也值当的哭成这个样子。”那穆家人的德性,他们老杨家只怕罩不住自己闺女,不嫁进去也好。只是得罪了父母官,他们家还能有好果子吃么?何况退过亲的女孩儿,往后说亲多半要难些。要退也要想个周全的法子,全了双方的面子才好。 杨鸿瞅了一眼娘,他觉得娘刚才那句话没说全,应该落了半句,他估摸着补充完整后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这是生了个什么闺女,说的话怎么这么有道理!   ☆、第147章 败露 至晚间时,杨雁回一直不曾开门,待要睡时,杨鸿在外头敲门。 杨雁回鼻子囔囔的,嗓子也哭得沙哑了,浑身没力气,也懒得开门,有气无力问道:“谁?” 杨鸿道:“哭成这个样子,能睡么?大哥给你送了些热水来,你好歹敷一敷眼睛。” 杨雁回只得下了床,趿着鞋子去开门。杨鸿果然端了一盆热水进来,上头另搭着一条雪白的手巾。待杨鸿放下水盆,杨雁回怏怏不快的投了手巾,又胡乱擦了把脸,走到床边,拿着拧干的热乎乎的毛巾盖在脸上,倒头向里躺了。 杨鸿苦笑:“还在生大哥的气呢?你吼了我那么一顿,我可是一句没回嘴呀。”这大哥做得真憋屈。 杨雁回原本是不高兴的,听了这话,想一想自己那会干的事,倒也怪不好意思。杨鸿实在是什么也没做,平白的让她吼了一顿,还要巴巴的来跟前哄她。 杨鸿上前,揭开她面上的手巾,道:“这湿漉漉的蒙在脸上,你可还能喘气?” 杨雁回方坐起来,道:“哭累了,这会子困得紧,想睡了。”这亲没那么好退,她怀疑大哥是来做说客的。 杨鸿笑道:“我若是跟你说,娘有意退亲,你还困不困了?” 杨雁回立刻精神了,登时从床上下来,直起身子问道:“真的?” 杨鸿苦笑,摇头道:“总算肯起来了。厨房里还给你热着粥,你喝是不喝?” 杨雁回这才觉得有胃口了:“喝呀,我饿得能吞下一头牛。” …… 闵氏和衣躺下时,也在拿帕子拭泪。 杨琦问道:“这是怎么了?忧心不知怎么退亲?” 闵氏忍不住骂道:“那会子没好跟孩子们说。穆家那老两口,真是混账王八羔子,压根就没看上过咱们雁回。那穆振朝要去辽东从军便去吧,我也不拦他报效国家,只说是要他回来了,才好成亲。那穆夫人,竟说……让雁回进了穆家的门,她也好调理调理,不好跟在咱们家一样,没个规矩,不成个体统。这样的话说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哪个听了不生气!” 杨琦也是气得一张脸通红,恼道:“退亲,一定退亲。咱雁回怎么了?自打鸿儿鹤儿做了那考起的秀才,她已很少去外头了,真要出去,要么去邢先生那里,再么就是去浴堂,多半都是因了正经事。” 闵氏一听这话,竟忍不住笑了一笑:“这也是什么正经事。” 杨琦却道:“咱小老百姓生计艰难,谋生的事,那就是正经事!咱雁回就是偶尔出去游玩一次,也要对个节气,或者寻个由头,半点不如村里别人家的女孩儿自在。怎么到了他们官宦人家嘴里,就变得没规矩,不成体统了?那穆夫人守规矩,有体统,她还来去花浴堂做甚?你这个脾气,就没气得当场退亲?” 闵氏道:“原是想的。可穆振朝听见他娘这么说,还不待我开口,先就把他娘的话给驳回去了,还对我赔不是。我瞧他是真对雁回上心,又想着退亲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就忍了。我现在寻思着,那穆知县和穆太太压根没瞧上咱们家,也没看上雁回,八成是穆振朝一头热,硬求来的亲事。早知道,我当初说什么也不应这亲事。现在是进退两难,退又不好退,可怎么是好。” …… 杨雁回喝完了满满一碗粥,放了碗,又漱了口,拿帕子拭了拭唇边。蓬乱的鬓发也早已被理过,眼睛的红肿消退许多,瞧着比方才精神多了。 杨鸿并不急着走,反倒关了门,坐下来问道:“雁回,大哥有件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只好来请教请教你。” 杨雁回道:“大哥有话便说,何必卖关子。” 杨鸿问道:“你既不喜欢穆振朝,又何苦跟他在茶舍私会?” 杨雁回道:“我原是想气得他退亲的,谁知……谁知他识破了我的想法,不但不退亲,反而定要结亲,好像我定会看上他似的。”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原来是这样。”杨鸿也苦笑。 杨雁回又道:“我觉着咱们家退亲是平白得罪人,穆家再怎么说,也比咱们家权大势大。是以,便想着让穆家人自己退亲。” 她说着,蹙眉长叹一声。真是可惜没成功。 杨鸿又扫了一眼窗前案几上的草船。那草船被杨雁回保存的极好,如今虽是又干又旧,仍是完好无损。他忽然问道:“雁回,这草船到底哪个送你的?” 杨雁回心里通通跳起来,面上极不自然,心知杨鸿可能早就起疑了,只是不好问她。她道:“育婴堂的孩子啊。” “哪个孩子?” 杨雁回只得胡诌道:“是育婴堂的孩子临时起意。动手做草船的,却是一对双生兄弟,一个叫云泽,一个叫云浩的。现如今两个人都在槽坊做工,哦,还跟二黑在一个槽坊呢,归二黑管。” 杨鸿看着她只是笑:“雁回呀,你觉得大哥像个傻子吗?”想当初,育婴堂可是有个少年极是倾心妹妹的。 杨雁回道:“大哥这话是何意?” 杨鸿问道:“你不如跟大哥实话实说,不然大哥也帮不了你。” 杨雁回惴惴不肯开口。 杨鸿干脆将话挑得更明白了:“你那个李传书的李,到底是李氏焚书的李,还是桃红李白的李?” 杨雁回被问得急了,又开始吧嗒吧嗒落泪。可她这副模样,跟实话实说也没甚区别了。杨鸿急问:“俞谨白在哪?他怎么不来求亲?你在这里为他垂泪,他知不知道?” 杨雁回更是落泪不止,道:“他……他说要去滇南,多则一年就回来。可……他都走了两年多了也没回来。信也不来一封。我连他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杨鸿问道:“他去滇南干什么?” 杨雁回摇头道:“他的事,他很少说,也不叫我对别人说起他。我……我那时对他爱理不理,便也没问过。我很后悔那时候对他冷冷淡淡。他也许都不认为我会等他回来。” 杨鸿问道:“若是他不回来了呢?” 杨雁回道:“那我也要再等一等。谁知道他是不是明天就回来了。他总那么神出鬼没的,说不定下一刻,忽然就从窗子里跳进来了呢。” 杨鸿眼睛睁得溜圆:“他该不是进过你房间吧?” 杨雁回只得一五一十交待出来:“我……我骗他说,把他送的船烧了……他就来看他的船……” 杨鸿的脸色黑得好像锅底一般。 杨雁回忙道:“他没做别的,就是远远站着跟我说了几句话。他真的是个好人,他还帮过咱们呢。娘那次的官司,那杜婆子忽然揭发自己的丈夫,就是他暗中做的手脚。只是他不让我说。” 杨鸿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教训道:“这么大的事,他不让你对人说,你就真不说?你也真敢和他私下见面,还见到自己屋里来。万一给人瞧见……多危险!” 杨雁回哽咽道:“我,我那时也不知道他会忽然进来,我也很怕,早知道我也不骗他。可,可现在……大哥,你要帮帮我,就是看在他救过娘的份上,也要帮我。我一定要等他回来。” 杨鸿叹道:“怨不得你从一开始就看不上穆家的亲事。” 杨雁回道:“这却同他没关系了。便是没有他,我也不愿意嫁进穆家。我住不来首领衙门,也做不来官眷。” 杨鸿道:“想让穆家退亲,也不见得不可行,可俞谨白若是一直不回来呢?你等他一辈子?” 杨雁回只道:“总要让我再等一等,不等怎么知道他不回来。” 杨鸿也只得应下来:“你先容我两天,或许能想个妥善的法子也未可知。” 杨雁回又道:“俞谨白每每见我,回回都要嘱咐,叫我别对人说见过他。我原是应了他的,如今对大哥说起,已是失言了。大哥,你千万莫再对人说起。” 杨鸿道:“大哥有分寸。你看看你这双眼,才热敷了的,又哭,这可好,又肿起来了。看你明儿怎么见人。” …… 镇南侯府外书房里。方天德看完手中信笺,已是勃然大怒,一把撕个米分碎,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脸色已是气得铁青。 恰值方闲远也在,忙问道:“父亲因何事生气?” 方天德怒道:“都是你娘做得好事!这么些年来,我事事纵着她,却将她纵到如此地步!”竟敢打着他的名义,暗中授意辽东郭总兵给人安排军职。若非郭总兵给他送来的私函,他还不知道此事。这信里口口声声说事情已按照他的意思办妥,也已经应了什么穆家。他都不知道穆家是个什么鬼!这个家里,有胆子冒他名,偷用他私人印鉴的,也就剩他的老婆了! 方闲远瞧着爹是真的生气了,顿觉大事不妙。好歹也是堂堂镇南侯,左军都督府都督,又是战场上生死拼杀过的,脾气本就比常人暴烈许多,也就是在娘面前无甚脾气。如果爹真的跟娘发起脾气来…… 他真是不敢想爹和娘打起来是什么样。   ☆、第148章 惧内 方天德震怒之下,从书房墙上摘了宝剑,怒气冲冲便要离开书房。 方闲远忙去拦他老子,却被方天德一声暴喝吓得往后缩了缩,“滚开,再敢拦我,连你一起砍了!” 眼看着方天德持剑往后头去了,方闲远阻拦不及,只得一路跟了过去。 …… 镇南侯府的后花园里,最大的一处凉亭,一面傍水,三面花圃,只余中间一条小径。 亭中设一案几,几个小姐围在案几前,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联诗,谁有了好句子,便当场吟出来,再提笔写下来。一旁的大小丫鬟们,有站在一旁听她们念诗的,也有在一边赏花逗鸟的,端的是一派花团锦簇。 案几后设了张躺椅,萧桐歪在上头听着。四下里微风轻拂,鸟语花香,凉亭中莺声燕语,人人喜笑颜开。 方四姑娘忽道:“大伯母又在一边躲清闲,不如和我们一起联诗。” 几个小姐皆拍手称好。 萧桐道:“这可就难煞我了,我不会这个,倒是听你们联诗不错。不是伯母我自夸,这诗词的好坏我还是能分辨出个一二三来。” 几个小姐却不肯依,围上前去,扶了她起来,拉拉扯扯定要她去案几前作诗。 方闲远追着父亲赶到凉亭附近时,正看见几个堂妹笑嘻嘻将他的母亲大人从躺椅上拉将起来。 萧桐又是笑又是无奈:“你们几个鬼丫头,这是故意作弄我呢吧?越发没大没小了。” 一个丫头忽然站直了身子,说了声:“侯爷来了。” 几个小姐这才放开了萧桐,规规矩矩站了起来,恭候大伯父。待看清大伯父那铁青的脸色后,一众小姐丫鬟,这才觉得不对劲。 萧桐也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衫,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啪”!方天德怒气冲冲将宝剑拍在案几上。一众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几个侄女也忙退到萧桐身后。 萧桐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吓着孩子们了。你少把那被公事勾起来的火气撒到后院里来。我们娘儿们可不是你的出气筒。” 方天德看到夫人拉下脸来,原本绷着的脸,忽然就绷不住了,干笑道:“我……我这样子很吓人么?我……新得了一把宝剑,特地送来给夫人赏玩。” 方闲远听到这话,生生在父亲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煞住了步子。他就不该跟来!!他应该瞬间从这里消失,找个没人的地方大笑一场,就是笑得滚到地上去也没人管得着。 萧桐拿过那把宝剑,抽出来瞧了瞧,便嫌弃的丢开了:“什么新得的宝剑?你两个月前不是才拿给我看过?” 方天德吃惊道:“是么?我倒忘了。” 萧桐又看一眼案几上的宣纸,仍旧蹙眉道:“瞧瞧,孩子们写得好好的字啊诗啊的,让你这一压,弄得又皱又破。” 众位小姐、丫鬟们发现侯爷身上的火气已莫名其妙的没了,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方天德一张老脸也微微红了一下,似乎也是挺不好意思把侄女们辛苦做的诗词给毁了。 萧桐又道:“我跟你要琴你不给我弄来,倒是弄了一把破铜烂铁来。琴呢?” “什么琴?”方天德一时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萧桐道:“你前几日不是和我说,你有个门客,认识一个家业败落的秀才,那秀才要卖掉家里原本收藏的几张古琴。我让你买几张来,给姑娘们弹琴,你不是应得好好的?她们学琴也有二年了,到如今还是弹那初学时随便弄来哄孩子的琴。倘若给来家做客的小姐妹们看了,岂不是要笑话?你做大伯的别这么小气,能花你几个银子?” 方天德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他后来是怎么处理这事来着?交给哪个门客来着了?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那么多要紧大事等着他,谁还记得给侄女买几张琴? 方闲远忙上前道:“娘,爹已将此事交托给儿子了,儿子已让人去请那个秀才了。大约再要半个时辰,人就该到了。一会就能让妹妹们挑琴了。” 几位小姐喜得什么似的,忙谢过了大哥哥,方才的紧张更是不知丢去哪里了。 方闲远又上前拿过几个堂妹的诗作来,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替父亲大人补救一下这几张宣纸。一看之下,不由赞道:“早听说几个妹妹起了个明月诗社,这诗写得果然好,颇有杨诚斋遗风。” 几位小姐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是少不得又谦虚了一回,只说大哥谬赞了。 萧桐得意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咱们娘儿俩所见略同,我也觉得她们姊妹这诗写得不错,正想着拿去着人刊刻。” 此话一出,方家几位姑娘又惊又喜。 方大姑娘柔柔道:“大伯母疼我们姊妹,才觉得我们写得好。若真是拿去刊刻了,会不会惹人笑话?外人可不见得也说我们写得好。” 方二姑娘道:“我们都是女儿家,我们写的东西,也能拿去刻书?” 萧桐对方二姑娘道:“不好的咱们也要懂得藏拙,自然是要拿你们最得意的诗作去刊刻。正好羞一羞天下男儿去。看咱们方家的女孩儿,连你这么个十四岁的小妮子,也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来!咱们虽不敢跟那黄秀眉比才气,好歹也跟她比比胆气。她的诗啊词啊的,不也刊刻了?”不过却是收录在她丈夫的文集里。 方天德忙道:“夫人哪,这闺中女儿自家出诗集,本朝可也有先例没有?” 萧桐却道:“莫非没先例就不能出了?本朝没有前朝也没有?那些男人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能拿去刻书,女儿家做的这么好的诗词,怎么反倒不能了?真刊刻了去,人读了一说方家满门才女,你面上就不得意?” 不待方天德开口,萧桐又回头对几位侄女道:“不如咱们今儿下午就请了东福书坊的邢坊主来,谈谈刊刻的事,如何?” 几位方小姐又愿意刊刻,又怕写得不好,传出去了惹人笑话,一时也不敢随意搭腔。还是方四姑娘先开口道:“侄女觉得大伯母这话甚好,很是在理。我往日得了什么好句子,总恨不能叫所有人都来听听,偏每日家只能和姊妹们说说话。若是能刊刻,那最好不过了。” 一番话惹得众人都笑了。 方天德也只好依了她们去。 萧桐又道:“依着我猜的,八成那写话本的李传书也是个女子。若你们不信,等邢坊主来了,只管问他去。” 几个女孩儿都道,一定要问上一问的,只是却要拜托大伯母或者哥哥们帮着问一问。她们却是不好见外男的。 萧桐道:“瞧我这糊涂的,忘了这茬了,只想着那邢栋甫是个糟老头,见一见也无妨。既是你们守规矩,也只得如此了。”又对儿子道,“你快去看看那几把古琴送来没有。下午再去一趟东福书坊,看能不能把那老坊主请了来。” 方闲远只得应下来,向母亲告退后,往前头去了。方天德也只得收了剑,道:“既是夫人早已赏过此剑了,为夫就不妨碍你和侄女们吟诗作对了。”言罢,便也要往前头去。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他还没办正事呢。便又回头对萧桐道:“夫人,借一步说话。” 萧桐上前问道:“何事?” 众位丫鬟小姐也都极为识趣,避得远远的。方天德瞧着距离安全些了,这才低声道:“我今日收到郭总兵的私函。” 萧桐立刻会意,道:“哦,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我想让郭总兵给穆家的老三安排个职务,可又在那郭总兵跟前说不上话。你前几日忙得头昏脑涨,我便自作主张,那个……嘿嘿,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惹麻烦。那穆振朝武举出身,况且又是武艺超群,若是进五成兵马司,真是浪费人才。” 方天德道:“你好端端的,帮什么穆家?这是以权谋私……” 萧桐却争辩道:“也算不得是以权谋私。本朝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再加上由行伍起家者逐步提拔,武举只是个补充形式罢了,不知要浪费多少好人才。况且那穆振朝没有考试运,乡试早过了,会试策论却考不过。我帮他一把怎么了?” 方天德挑眉道:“你帮了他,于你有甚好处?” 萧桐叹道:“我倒是没好处,只是便宜了俞谨白那小子。这穆振朝远赴辽东奔前程去了,婚事就要暂时搁置下来。等到俞谨白回来,让他自己把媳妇抢回来去。” 方天德想了一想,这才想起,俞谨白中意的小姑娘好像是说让什么穆家聘了去了。原来就是这个穆家。他道:“可若是那穆振朝临去前就要成亲呢?” 萧桐却道:“美得他。那杨家两口子把女儿看得比眼珠子还宝贝,才十五不到的闺女,绝舍不得嫁到穆家先去守几年活寡的。” 方天德皱眉:“倘若万一他们两家谈不拢,这亲事告吹了呢?” “那才好,正得了我的意了。” “夫人哪,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你这不是造孽?” “怎么就是我造孽?是穆家造孽。我这是帮他们穆家少造孽。何况我也没坑他们什么,我这不是巴巴的给他们家儿子送了个好前程?” 方天德长叹一声,道:“夫人,你便是那俗称的‘常有理’!”   ☆、第149章 心事 闵舅舅家的表哥要成亲了,闵大舅一家最近顾不得浴堂的生意。杨雁回便也跟着忙起来了,每天要去浴堂照看生意。 说起来,这大康国姑舅联姻的人家可不少。闵氏和娘家兄嫂关系又极融洽的,两家人却没生出过联姻的意思。闵舅舅有几个多年相交的好友,因常年走动,孩子们也相熟,是以,大表哥和大表姐都与父亲好友家的孩子订了亲。闵家大表哥婚期不久,就是大表姐的婚期了。 闵舅妈自家孩子婚事都有着落后,便很热心的要帮助两个外甥解决婚事。慌得杨鸿、杨鹤推脱不迭。闵舅妈倒也认得几个跟杨家门当户对的姑娘,想撮合一下,怎奈她的两个外甥都没心思谈婚论嫁,闵氏也另有主意,只好暂且搁置一旁不提,专心操办自家孩子的婚事去了。 至于退亲的事,闵氏一直没机会提起。她倒是又受邀和穆太太见过一次,但穆家那边再没提过让穆振朝去辽东前成亲的事。杨鸿近来的课业又变得紧张起来,转眼一个月过去,退亲的事好似搁置了一般。 这日,浴堂里来了个女客,看穿衣打扮,像是个富户家的老太太,不知为何,身边没跟着丫头仆妇,而且不去花浴堂,反倒来了普普通通的女浴堂。 那老太太不急着进去,看到杨雁回坐在柜台后头,反倒殷勤的上前拉着她手道:“这是谁家的闺女,长得真是俊呀。” 村里的老太太多有热络的过了头的,但如这般初次见面就拉上手的,杨雁回还是头一次见。 一旁早有女工拉过那老太太道:“你老是第一次来洗澡么?咱们这里有新建的几间单间,有公用的浴室,你老是洗哪个呢?大浴室一个钱一次,单间五个钱一次。” 那老太太道:“我是来泡温泉的,都说这花浴堂建得好看,我瞧着也不甚好看。” 那女工道:“你老来错地方了,这里是女浴堂,不是花浴堂,花浴堂还在前头呢,不如我送了你老过去罢。” 女工扶着老太太去了,杨雁回这才躲在一旁,悄悄展开老太太塞给她的纸条———申时清溪茶舍盼相会朝。 原来是穆振朝的人。 想来穆振朝是想临行前再见她一次。上一次,他们轻轻巧巧就在清溪茶舍私会,只怕穆振朝便以为,私会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吧。他哪里知道,她为了此事被罚跪了半个时辰。 可穆振朝既再次约见,杨雁回虽知如此行事危险,仍然打定主意要再见他一见。 杨雁回寻了个借口说要回家去,便将浴堂丢给一个年长的女工暂时照看。她自己出了浴堂,却不回家去。浴堂这一带,也是个热闹的所在,有不少人在此牵着头口,或者落着轿子揽生意。杨雁回心知骑头驴子上路,只怕要让人半路上看见,便雇了顶轿子往京城去了。 申时一刻,她便到了清溪茶舍前。 穆振朝早已在二楼一间雅阁等着她。雕花朱窗大开,他临窗而坐,见到杨雁回独自一人从一顶平头小轿里下来,不由心中讶异。她竟敢一个人雇了顶轿子便来了?竟没有媳妇子和丫头陪着了。 穆振朝匆匆起身,下楼迎了杨雁回进来。 茶舍这个时辰,依旧只有上回那个小伙计在。 杨雁回上前,向穆振朝道了个万福,态度生疏而客气。 穆振朝连忙还礼后,引着她上楼去了。 依旧是原来的房间。风炉上烧着水,茶桌茶具光洁如新。 待坐定后,穆振朝才问道:“杨姑娘怎么一个人来了?” 杨雁回微微一笑,依旧是生疏客气的样子,与之前的调皮、顽劣、活泼之状,判若两人。她问道:“穆公子平日喜欢看戏吧?” 穆振朝不妨她忽然有此一问,便笑道:“还好,但也不是很迷。” 杨雁回道:“穆公子是《西厢记》看多了吧?” 穆振朝一怔:“确实看过几回。” 杨雁回话中有讥诮之意,目中却是一片清明平静:“所以穆公子就以为,随便哪个小姐身边的丫鬟、媳妇子,都可以做红娘不成?” 穆振朝道:“所以你是瞒过了所有人,自己悄悄来了?”心中颇为感动,嘴上却故意道,“杨姑娘,你笼络下人的手段也忒差了。我的乳母事事都顺着我的意思,我求她老人家帮我送个信,她便送了。” 此时,风炉上的水滚了起来。穆振朝正要去提水,杨雁回却道:“我来。” 说起来,她原本泡茶的手艺比穆振朝还要高明一些,只是许久没泡过了,只怕要生疏了。 穆振朝便也依了她。 杨雁回泡好了茶,一杯给了穆振朝,又一杯端到自己面前。 穆振朝笑道:“我也吃一回杨姑娘亲手泡的茶。” 杨雁回道:“穆公子约我来此,只为吃茶么?” 穆振朝饮茶方罢,还未来得及赞一声,便听到杨雁回如此问他。他道:“我不日将去辽东,想来令堂已告知你了。临去前,我总该亲口同你道别吧?” 杨雁回问道:“只是如此么?” 穆振朝道:“一月前,令堂驾临寒舍,家母出言多有不逊,还望杨姑娘海涵。” 杨雁回只是略略把头一点,并未言语。 穆振朝道:“我早已想向姑娘和令堂致歉,怎奈家中事务繁琐,遍寻不到机会。” 杨雁回依旧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穆振朝又道:“杨姑娘是否还在生气?我后来听令堂话里的意思……”闵氏后来又和他的母亲见过面。只是闵氏的态度越发生硬了,言语中隐隐透着退亲的意思,只是怕两家面上不好看,一时还没说破。但那态度,已将母亲气了个半死。人后直骂,怪不得他们杨家能盖出个花浴堂来,说死了的亲事,也是说反口就反口得么?成什么体统。 他觉得这事实在是娘没道理。人家好好的女孩儿,为何要早早嫁来穆家守几年活寡,留在家里做闺女多自在。于是死劝活劝,将母亲这念头给劝下去了。 穆家不再提让两个孩子成亲的事,杨家也不好再有下一步动作。 不待他说完,杨雁回忽然打断他道:“穆公子,咱们两家的亲事谈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没意思了。” 穆振朝很是不明所以,道:“杨姑娘这是何意?” 杨雁回道:“至少我娘和你娘已经先闹翻了,以后结亲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是说,反正日后我是要在你穆家生活的。你娘对杨家的看法,对我的看法,都不重要。因为不会伤害到你!” 穆振朝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合着杨雁回还是气得要退亲。他忙道:“我娘那个人,我最清楚,她并不是苛待儿媳的人。杨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是一心想退亲么?” 杨雁回狠了狠心,这才道:“穆公子,实不相瞒,我平日十分喜爱读《西厢记》,看戏也喜欢看《西厢记》。只是,我不是崔莺莺,你也不是张君瑞。就算我是崔莺莺,你也不是我的张君瑞。”已经逼到这一步了,只能实话实说了。不等这小子去辽东前退亲,难道还要等他日后高升了回来娶她时才退亲么?那就更不好办了。 穆振朝面色大变:“杨姑娘,你可知这话若传了出去,会是什么后果,你又是怎样的下场?” 杨雁回决然道:“什么下场我都认了。” 穆振朝怒道:“既是如此,你们杨家当初为何应下这门亲事?” 杨雁回这才和软下来,道:“我家里人不知道我已经心有所属。” 穆振朝冷笑:“你是来让我成全你的么?你心有所属,你就让你家里退亲好了,为什么巴巴的来告诉我?是不是你爹娘不肯退亲,你就来求我做个世人眼里始乱终弃之徒。才要去辽东,就要跟你退亲!” 杨雁回不由低了头,轻声道:“穆公子……你……我求你了……我们家惹不起你爹娘……” “所以你是来求我去惹我爹娘不开心的么?是我看错你了!” 穆振朝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杨雁回呆坐半晌,忽然低泣起来。她知道,穆振朝绝不会将她说的话传出去的。虽接触不多,她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件事,他只会吃了这个哑巴亏。她在欺负一个好人罢了,她吃定了他不屑于败坏女子声誉。在这件事里,她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泪眼朦胧中,却看到他怒极而去时,从广袖中落下的一个锦袋,那袋子看起来着实不小。杨雁回缓缓起身,捡起锦袋来,却透过一角缝隙,看到里头是一本书。她打开锦袋,抽出书来,却是一本《金、瓶、梅词话》的手抄本。这部有人赞为“云霞满纸”,有人斥之“淫秽不堪”的奇书,终于到她手里了。 原来穆振朝还想着将这书拿给她。 杨雁回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给抽干了似的,跌倒在地,放声哭起来。 雅阁的门忽然被推开,穆振朝去而复返。 杨雁回只得胡乱擦了一把眼泪。 穆振朝从她手里抽出那书来,道:“这书不适合闺中女儿读。” 杨雁回心知他是又反悔了,不肯再将这部只有手抄本传世的书给她看了。只听穆振朝又道:“原本这书缺了两回,我前几日才找全了,因为是别人的,我只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将那两回又誊抄了一遍。这么一本书,你也不配读。” 杨雁回目中又是落泪不止。 穆振朝本来要走,终是忍不住又嘲讽道:“都说人善被人欺,杨姑娘如今是欺我定不会将你的丑事宣扬出去么?” 杨雁回抬眸看他:“什么是丑事?如果我与人有私情是丑事,那穆公子两次与我私会又算是什么事?” “我与你本就有婚约。” “可未婚男女私会,本就不合礼法。” 穆振朝竟被她噎得没了话说。 杨雁回惨笑道:“我心里有人,我不敢跟人说。我不想和你定亲,可我自己的婚事我做不得主。如果我可以做主,你我二人根本不会定亲。礼法两个字压下来,要压死人。穆公子,是我错了,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对不住你。” “满口疯话!” 杨雁回依旧笑得凄凉:“是吗?这是疯话吗?元人爱看《倩女离魂》、《西厢记》,今人追捧《牡丹亭》,三言里的故事那么多,偏人人都在传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竟也得人人称颂。我若说的是疯话,那这世上的疯子也未免太多了……我和他,我们男未婚女未嫁,互生情意有什么错?错的是规矩,是礼法!” 穆振朝听得震惊不已,哑口无言。 杨雁回抬眸看他,道:“穆公子若觉得礼法一点问题也无,便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带了这书来。” 穆振朝矮下身子,与杨雁回平视,问道:“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能入你眼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杨雁回道:“穆公子见谅,我不能说。” “他在哪里?你们既是互生情义,他为何不来娶你?你为了不嫁给别人,殚精竭虑,手段百出。那个男人在哪里?” 杨雁回只得骗他道:“他有些很重要的事要办,年前已去了西川,要两年后才回来。” “如果他始乱终弃呢?如果他不回来呢?” “他一定会回来。”就算他不回来,她也总该等过了再说。不等哪里知道最后的结果。她不想再稀里糊涂的过一生,一辈子都在跟名教跟世俗跟规矩妥协。总要拼一次试试看!输了,也好过浑浑噩噩活一场。 杨雁回忽又紧紧抓着穆振朝的衣袖:“穆公子,你也是性情中人,你成全我……”若有机会,我定当报答。 只是还不待他说完,穆振朝气得摔下手中的书,复又拂袖而去。   ☆、第150章 留信 杨雁回依旧乘了来时的轿子,一路回去了。 行经一处点心铺子前,忽听外头传来吵闹声,几个声音都颇为耳熟。 杨雁回忙掀开帘子向外瞧去,却见庄秀云被文母和文正龙一左一右拉着,死命纠缠,旁边一个庄家的媳妇子上去推文正龙,却被文正龙挥手打倒在地。庄秀云怒极之下,一面拼命挣脱,一面高喊:“非礼呀,救命呀!” 来来往往的人,有围观的,有默然路过的,也有跃跃欲试要上前相助的,却被文正龙喝道:“没见过两口子打架?”那些人听了文正龙这话,便也只好刹住了脚。 庄秀云急道:“文正龙,我早跟你和离了。” 文正龙却道:“和离了咱就没关系了不成?那些被休回娘家的女人,待要改嫁,还得先跟前夫打声招呼哩。况且我是真心悔改的。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又说什么好女不侍二夫,咱们破镜重圆多好?” 杨雁回的轿子霎时间便已过去。庄秀云看到杨雁回经过,下意识开口要叫,却终是没开口。她已是个妇人,尚且觉得当街被人拉拉扯扯,事体不像,倘若叫住了雁回,雁回不能帮她脱身,反被文家人纠缠住,那就更难看了。 杨雁回忙掀开前头的帘子,对两个轿夫道:“两位大叔慢行,且听我说。方才那个姐姐是我花浴堂的庄姐姐,你们去帮她赶走那刁老婆子和那无赖,我酬谢你们每人一两银子。” 那两个轿夫抬她这一趟,统共也不过得一百钱,乍闻能每人再得一两银子的赏钱,立刻落了轿子,道一声喏,便挽了袖子上前去解救庄秀云。 两个轿夫农忙种地,闲时抬轿,做得都是力气活,浑身上下最不缺力气,一左一右便将文母和文正龙扯开,推搡到一边去了。庄秀云得救后,急急忙忙上了自己车内,那媳妇子也早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要赶车离去。 文正龙母子眼见庄秀云要走,忙拦了过去。文母躺在车轱辘下哭号,文正龙抱着骡子不让走。庄秀云气得脸色青白。只听文正龙哀嚎道:“皇天老爷啊,你开开眼。我好好的媳妇,怎么就舍得让野男人当众打自家男人哪!” 文母听儿子这么哭,从地上爬起来,劈脸给了他一巴掌,道:“乱说什么?秀云这么好的媳妇,当初要不是你瞎了眼,猪油蒙了心,不好好待人家,能把她气走?她找人打你一顿是轻的!你今天就是给我跪着,求也把她给我求回来。” 那文正龙就真个对着车厢跪了,对着拉得紧紧的帘子哭道:“秀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再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往后我一定好好对你。你有气,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你别躲着不见我。” 这文家母子太会演戏了,不知情的围观者已开始嘀嘀咕咕了,说什么,“既是一场夫妻,男的若真心改过,也不该太冷心冷情的。”“再醮的,到底不如原配的,夫妻若能和好,那是再好不过了。” 杨雁回看得一阵火大。那媳妇子气不过,站起来道:“哪有你们这样的?好好的媳妇,在你们家过日子时,不是打就是骂。为了个小妾,作践人家正房,把人逼得只剩一口气,没办法,痛快离了你们家。如今看人家开了个花浴堂,挣了几个银子,你们文家败落了,就来没羞没臊的纠缠人家。” 这媳妇子是庄秀云赚钱后,买回来的一房家人。她男人每日里在庄家做些挑水劈柴的力气活,还管上灶,她专在庄秀云母女身边伺候。以前庄秀云和文家的事,她也是听知情的人说的。 围观的人这才知道,这几个竟然就是当年打和离官司的两口子。 那两个轿夫仍又上前,一个拖一个拽,要把文家母子弄走。文母痛叫一声:“哎哟,你们下这死手打我老太婆,这可要了我的命了!”吼完了,便白眼一翻,浑身抽搐起来。吓得那轿夫忙松了手。 文正龙则是惨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吓得拖拽他的轿夫也松了手。 杨雁回实在是坐不住了,下了轿子,挤入人群里,朝文正龙脸上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不要脸。你们娘俩这点手段,早被李传书写到话本里了,以为谁不知道呢?还来装什么?” 人群中也有看过李传书话本的人,纷纷议论起文正龙母子来。文正龙乍然看到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先是晃了下神,待回过神来后,才抬手作势要打这臭丫头。 “住手!”庄秀云只得从车厢里出来。 那媳妇子见文正龙要打人,也不客气,一鞭子早已下去,狠狠朝他脊背上抽了一下子。不待文正龙反应过来,两个轿夫眼见杨雁回要被打,复又上前把文正龙往地上一搡,狠狠踢了几脚。 文母见儿子被打,也不装死了,立刻起来,抱着轿夫开始撒泼:“你们要打死我儿子呀。把他好好的人打成这个样子,你们给我儿子偿命!” 杨雁回觉得这一家子真让人头大,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让他们再不敢来才好。 文母毕竟有些年岁了,加之这两年老得快,看上去竟好似望七的年龄,又是瘦骨伶仃,给人瞧着,便好似摔一下就要碎掉似的。轿夫不敢将她如何,生怕真的担了人命干系。轿夫既被文母绊住,那文正龙便脱了身,直接过去抓庄秀云。 庄秀云吓得尖叫一声,跳下车就要跑。那媳妇子的鞭子又要朝文正龙招呼,怎奈文正龙学精了,早躲开鞭子去抓庄秀云去了。 眼看文正龙就要得手,斜地里忽冒出一个人来,像是不经意的一伸手,便捏住了文正龙一只手腕,再往他身后一拧,疼得文正龙哇哇大叫。 杨雁回看到这人,不知道是喜是忧,想不到穆振朝竟然还没走远。 文母见儿子要吃亏,正待上前,穆振朝却道:“老婆婆,你老人家最好不要动,你动一步,我便揍你儿子一拳!”说罢,朝文正龙小腹上狠狠杵了一拳,疼得文正龙嗷的一声痛叫,呕出了几口酸水。 文母这下是真要昏过去了,气昏的。偏偏在看清这痛打儿子的年轻人的面貌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庄秀云也记得穆振朝,忙施礼道:“多谢穆公子出手相救。”谢过穆振朝后,又忙去了杨雁回身边。 文母很快就想出了应对的法子,跳脚喊道:“官家公子打人了,丘城县知县的儿子打人了,这穆衙内要杀人了!” 围观者却无一人指责穆振朝。 穆振朝听文母这么喊,又一拳击在文正龙小腹上,文正龙这次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是往外吐一些焦黄的屎水。穆振朝又道:“老婆婆,你多喊一个字,我便多揍他一拳。” 文母这下可是给人治住了,脚下不敢动一步,口里也不敢再多喊一个字。她刚翻翻白眼,穆振朝又道:“你再往地上躺一躺,我便接着揍他。”说完,又是一拳。 文母果然再不敢装死了。 文正龙只觉得苦胆都要被人打破了,吐出几口苦水后,缓了半天,这才哀声连连讨饶道:“穆公子,小人知错了,穆公子高抬贵手,小人以后再……再不敢冒犯这庄氏了。” 穆振朝这才将他丢开了,道:“赶紧扶着你那老不死的娘滚蛋!” 待文正龙和文母相互扶着走了,人群这才渐渐散开。 杨雁回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穆振朝,只是呆头呆脑站在原地。庄秀云以为她害臊,在她耳畔低声道:“傻丫头,呆站着做什么?” 穆振朝见她不肯动,便自行上前,温声道:“杨姑娘,借一步说话。” 杨雁回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他往一边一条幽僻的小巷子里去了。庄秀云只得暂且在一边等杨雁回。 待穆振朝立住后,杨雁回这才向他道谢。 穆振朝的火气已没了,只是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我原本想着,将你一人丢在茶舍不成个样子,谁知你临时雇的那轿夫会不会起歹意。你一个姑娘家,胆子也未免太大。所以我又回来了,不巧正看到那对不要脸的母子当街闹事。” 杨雁回向袖中取出锦袋来,道:“你的书。” 穆振朝依旧笑道:“反正是拿给你的,你带回去看吧。” 杨雁回总觉得这家伙笑得不怀好意。那会还气得那个样子,怎么火气散得这样快? 穆振朝又道:“杨姑娘方才说得话,我都听进去了,杨姑娘的意思我也都懂了。原本就是我一厢情愿,又会错了意,倒也不能怪你。” 杨雁回道:“本来也不是我的错,我若自己能选……我……” “怎么也不会选我,是不是?” 杨雁回不吭声,只当是默认了。 穆振朝原本英气逼人的面庞上,显出几分苦涩来:“事情我都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的姐姐还在等你,咱们就此别过吧。” 杨雁回听他这么说,顿时喜笑颜开:“多谢穆公子成全!” 穆振朝见她欣喜若狂,神情愈发萧瑟。杨雁回这才收了喜色,心中颇是过意不去。 到底心中乌云散去,杨雁回步履轻快出了巷子,去对面挽了庄秀云的手,道:“秀云姐,咱们一道回去吧。” 庄秀云捏了她鼻子一把,笑道:“瞧把你美的。” 杨雁回顿觉尴尬。秀云姐分明是误会了! 庄秀云又道:“你们俩这个身份,若是给认识的人瞧见不好看,咱们快些走吧。” 杨雁回取出二两银子,赏了轿夫,直接让他们抬了空轿子去了,她和庄秀云一起上了骡车。 入得车厢后,杨雁回这才问道:“秀云姐来京里做什么?” 庄秀云柔柔道:“你舅妈和表姐帮咱们打理那女浴堂也有日子了,这个时候,我怎好意思不表示呢?便来买了些布匹。正好小石头想吃方才那家点心铺的栗子糕,我便也买了些,谁知一出来”说到这里,语气一变,颇为厌恶,“就遇上那两个扫把星。” 杨雁回不由笑道:“下回姐姐若再不小心撞上那两个无赖,就这么骂他们才好。不,瞧我这乌鸦嘴,以后秀云姐再不会撞上他们了。” 庄秀云忽又笑道:“还是你命好,我瞧着穆公子人不错。” 杨雁回不想跟她说这个,转而又道:“小石头这嘴也忒刁,咱们花浴堂什么没有,偏要累着姐姐跑这一趟,还遇上这么一档子事,回去我定要教训他几句。” 庄秀云道:“原本我也觉得倒霉,可谁知方才穆公子出现了,好歹让你两个见上了一回,倒也不错。” 杨雁回道:“我们早见过了,我是见过了他,正要回去呢,碰巧看到文家母子欺负你。” 庄秀云十分惊讶:“小丫头,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杨雁回又哀求道:“秀云姐,咱们回去了就说,你才坐了骡车从家里出来,正好看到我,便约了我一起上京,好么?不然娘一定会生气的。你也不忍心妹子被罚吧?我并没乱来,只是和穆公子说了几句话罢了。他要去辽东了,走之前想见我一次。我们见一面又怎么了呢?” 庄秀云对杨雁回向来是言听计从,闻言便道:“好罢,就帮你这一回,往后不可再胡闹了。” 杨雁回连忙应了。 庄秀云如此这般交待了那赶车的媳妇子后,这才和杨雁回坐着车,一路回去了。 杨雁回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回去后,几乎是度日如年,天天盼着穆家来退亲。 穆知县升任通州知州,不日将去上任。秦明杰也因考评不错,升了礼部尚书。杨雁回暗自撇嘴,这两个人升官都是她不想看到的。 杨雁回依旧日日等着穆家那边的消息。 穆振朝竟提前一个月出发去了辽东,去之前,甚至没来拜见一下未来丈人和丈母娘。 杨雁回等来等去,不想就等到这么个烂消息。说好了的退亲呢?穆振朝到底是怎么处理这事的? 一日,穆振朝的乳母又去了女浴堂。杨雁回这次可认得人了,忙迎了上去,将她带去了女工们午间休息的屋里去。 那乳母先是望着杨雁回赞了一回:“杨姑娘真是生得好模样,朝哥儿有眼光。” 杨雁回心中焦急,便直接问道:“嬷嬷,他……可有让你老带什么话?” 那乳母留了一封信便走了。 杨雁回送了乳母离开,回到屋里,急急忙忙拆开信来,只见那上头只有一句话:待我两年后归来,再与那男人一决高下,待到那时,姑娘芳心必属我。 这个王八蛋!连与别人争女人都说得好像比武一般! 杨雁回气得一把将信撕了个米分碎。   ☆、第151章 主意 杨鸿再次从书院归家时,才知道穆振朝竟提前出发去辽东了。杨雁回埋怨他不尽心,放跑了那个祸害。 杨鸿哭笑不得,他也不是存心的,只是书院忽然要考试,课业很紧张呀。他对妹妹道:“你只是不喜欢人家,何必将人家说成祸害。依着我看么,俞谨白才是个祸害,要是没他,就天下太平了。”或者,那小子在妹妹定亲前回来求娶妹妹也行。小小年纪功夫就练得那么好,想来也不会是个不成器的废物。 杨雁回听杨鸿说俞谨白的坏话,便恨恨的甩了一记眼刀过去。 在看到妹妹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后,杨鸿决定,以后决不在雁回面前说俞谨白的不是。 …… 庄秀云那次在京城遇到文家人骚扰,只是一个开端,后来,文家人又逮住机会,拉扯着她,又哭又跪求她复合。 穆知县已经升任通州知州,穆振朝已经去了辽东,丘城县再无第二个穆振朝来治文母了。而文家人则学乖了,每次都是带着好些人来。文母、文父、文正龙,还有跟了文父很久的小厮家人。 庄秀云有一次才出了花浴堂大门没一刻钟,就让这群人团团围住,脱身不得。当着一众围观人的面,文家人竟也能又跪又求,那唱念做打的功夫,真是比庄秀云见过的演技最好的名伶都要高明几分。 幸好花浴堂的女工都知道庄秀云的遭遇和文家人的无耻,一群妇人拿着棍子,将文家人打得打骂得骂,撵了他们去。文母又想故技重施装死,却被女工们直接拖得远远的,让她别脏了花浴堂门前的地儿。 还有一次,庄秀云要去镇上,还没出青梅村,又被文家人拉扯上了。幸好村民们多,庄氏一族的族人也多,又帮她将文家人赶跑了。 再后来,文家人便不再在花浴堂和青梅村出现了,改在别的地方。也不知这庄家人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庄秀云难得出村一趟,每每都要遭遇文家人。她索性不出门了。反正花浴堂里还有庄大娘、焦大娘、闵氏、杨莺在。自打浴堂开建,到后来的经营打理,庄秀云一直亲力亲为,正好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文家的人因为找不到庄秀云,又将目标改为庄大娘。文家人扯着她,非说她把文家的好媳妇藏起来了,口口声声叫她将庄秀云还回来。 庄大娘比如今的庄秀云气势差多了,文家人才堵了她一回,便将她吓个半死。 庄秀云一气之下,真如之前所说,敲锣打鼓,叫了乡约保甲来,一起将文家人扭送去见官。公堂之上,文家人口口声声说只是想复合,并无害人之心。最可恨的是,那新上任的知县,比原来的穆知县还要昏聩,竟真听了文家的话,认为文家无错,让庄秀云以后不要小题大做。然后将一群人,一齐赶了出去。 这下文家人更得意了,庄秀云更是无可奈何,恨得直道:“是不是在那些人眼里,我嫁给过哪个男人,这辈子都是他的人。便是和离了,我和他们家也还是一家人。他来纠缠我,便只是家事?” 杨雁回也替庄秀云怄气怄个半死。嫁错人真是倒霉,都和离了,还要被前夫一家逼得连门都不敢出了,便对庄秀云道:“一定要想个法子,一劳永逸解决这一家子王八蛋。” 杨莺如今可是知道杨鸿曾经和焦云尚玩过的把戏了,便对庄秀云道:“焦大哥如今人不在,待他哪时回来了,再让他去揍文正龙几次,打得文正龙满地找牙,便再顾不上来找姐姐的麻烦了。” 杨雁回便问:“他多早晚回来?” 杨莺想了想,道:“下月吧。” 杨雁回又问:“回来几天呢?” 杨莺道:“三天吧。” 杨雁回撇嘴:“他走了,文正龙照样来闹事。” 这下连杨莺也没辙了。 杨雁回管了女浴堂一段时间后,也是兴致缺缺,干脆将浴堂丢给了女工。庄秀云只好打发了家里的媳妇子去盯着。杨雁回便每日去陪着庄秀云做做针线说说话,回来后写写话本,然后,挤出的大部分时间拿来读话本——《金、瓶、梅、词、话》。 最初,杨雁回还能天天这样,只是那书读到后来,她便再顾不得去找庄秀云,甚至将自己要写的话本也丢到了一边,只是每日用心读那本《金、瓶、梅、词、话》。 庄秀云不见杨雁回来找她,好生奇怪。一日,瞧着还算安全,便出了门,来杨家寻雁回一处做活。 才进了杨家街门,就见到秋吟正在院里择菜。庄秀云便问道:“秋吟,你家姑娘呢?” 秋吟往房里一努嘴,道:“我们姑娘疯魔了。” 庄秀云听的好笑,便问:“怎么就疯魔了呢?” 秋吟道:“我们姑娘每每读到喜欢的话本,便就疯魔了,任凭别人如何叫她,通不理一声。待她醒过神后,反要埋怨别人叫得声音小,害她没听到。” 庄秀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问道:“竟然编排起自己姑娘来了。雁回这会子正读话本子呢?” 秋吟叹了口气,道:“是在读话本呢。这回疯魔的和以前还不一样。” “怎么个疯魔法?”庄秀云问。 秋吟悄声道:“姑娘以前读什么话本,过后总是跟人说,她又读了个什么什么样的故事,那故事如何如何的有趣。这次可不一样,读的是什么也不跟人说了,连读什么,都不叫人知道,藏在屋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 庄秀云听了,笑道:“那我便要去戏弄戏弄你们姑娘才好。”她蹑手蹑脚来到杨雁回房门外,推了推门,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于是又来到窗前,拉了下窗子,发现是开着的。想来这小妮子大意了,竟没关好窗子。 杨雁回正半躺半靠在绣床上,手里拿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忘乎所以。 庄秀云也不顾姿态难看,悄悄从窗子了爬了进去。她的动静闹得不小,只是杨雁回正沉浸在小说里,根本没发现。 庄秀云这下更是好奇了,什么书能把人迷成这样?她上前,猛的从杨雁回手里抽出那本书来,看了一眼书名,顿时羞红了脸,将那书远远抛开了。 杨雁回手里的书猛然被抽走,又急又羞又怕。待看清来人是庄秀云后,她的害怕才去了几分。若来的是爹娘,那就糟糕了。杨雁回匆匆下床,关了窗子,这才返回到床边,拿起那书,道:“姐姐你吓死我了。” 庄秀云指着她,低声教训道:“小小年纪看淫、书,当心我告诉你娘去,看她不打下你这下半截来。” 杨雁回却道:“这可不是淫、书,这分明是一部奇书。”她看过才发现,这书里写的事情,她好像经历过,又好像没有。秦家内里虽乌七八糟,但明显同书里的西门家还是不一样的。至少秦家儿女众多,秦明杰也没有荒淫无耻到西门庆的地步。妻妾的种种斗争手段,也与秦家不相同。但她又好像亲眼瞧过、经历过书里的很多事。 原来这就是取材于现实的好处,纵然没有真的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却又能有相同的体会和感受。她写的话本里,卖得最好的,还是那些写男女相思之情的。原本她以为是女人爱读这个罢了,现在想想,或许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哪! 如今她读了半卷此书,便已好似过了半生。若真的读完整卷书,岂非便好似过了整整一生?谁说这是淫、书,才是瞎了眼,不识得真宝贝呢。 杨雁回又拾回书来,啧啧赞叹道:“姐姐不知道,这书里满纸锦绣啊。” 庄秀云好笑道:“这亏得是我看到了,你一个小闺女家家的,跟人说这样书里是满纸锦绣,你小命不想要了?传出去还做不做人了?” 杨雁回却道:“读过这书的女人定不会少的。本朝书坊,多有刊刻艳、情小说的。那么多书,莫不会都是男人买去的吧?更何况是这书了。只是这书很难弄到。” 庄秀云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杨鸿杨鹤绝不会帮她弄这些书来读的。 杨雁回道:“是穆振朝给我的。” 庄秀云好笑道:“这下可随了你的心了。这也太由着你的性子了,竟给你弄这个来看。” 杨雁回没什么心思跟庄秀云聊穆振朝,便讲起手里的书来,道:“姐姐,我跟你说,这书里的故事真的很好看呀。” 庄秀云听她那般夸这书,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因问道:“这书里都写得什么?” 杨雁回道:“这书里讲的故事都很黑暗,书里的人大多是些让咱们瞧不上眼的坏人。便不是坏人,也是没用的窝囊废,要么就是贪财好色猥琐之徒。可若真细细的想一想,这世上,这样的人还是很多。这作者还有一样好处,就是他写尽了世人那人性里的阴暗自私,却又肯宽宥世人。我想作者一定是洞察世事,不满世风的人,却又是个极有悲悯情怀的人。” 庄秀云听得入了迷,便问:“是怎么个写人阴暗自私,又是怎么个宽宥世人?” 杨雁回道:“比如说吧,这书里有个叫李瓶儿的女人,她身为花子虚的正室,却和西门庆偷、情,还将花家的家产,偷偷的运到了西门庆家里。她打定了主意,日后要给西门庆做妾。因她前头还有五个妻妾,她便挨个拜过去,还要给那几个妻妾做鞋,送簪子,讨好她们。” 庄秀云不由道:“好无耻的女人。家产她想运便能运,想来家中下人很敬服她,她男人也很信得过她,她竟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事?还要自甘下贱,正室沦落为别人家小妾。” 杨雁回道:“我起先也觉可气,但作者后来却说,这事也要怪那花子虚不好,时常眠花宿柳的不着家。”她又拿着书,指着其中一段,对庄秀云念道,“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夫唱妇随,庶可保其无咎。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 庄秀云不听便罢,不读便罢,如今这听了,看了,到也被勾得心痒难耐,想读一读这部雁回口中的奇书。她赞道:“果然是满纸锦绣。我看了那些腐儒写的,教导女人要如何如何的三从四德,忍辱负重,守贞守节的话本,只觉恶心。这书里的话听来倒是舒心,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写出这样体谅女人的话来。若像作者这样的人才再多几个,那倒也不错。” 杨雁回笑道:“等我读完了,就借给姐姐读。” 庄秀云笑道:“不如你先写话本,这部书先给我来读好了。” 杨雁回大感窘迫。她明明是瞒着秀云姐的。 庄秀云点了点她额头:“小丫头,你还瞒着我,小莺和秋吟早说漏嘴了。” 杨雁回不好意思的笑笑:“姐姐莫气啊,我是想着,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大家都有信得过的人,相信那人不会将事情传出去,于是我对你说,你又对他说,久而久之,人家便都知道了。” 庄秀云道:“知道就知道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杨雁回道:“如今给人知道,倒也没什么妨碍了。起初是哥哥怕我写话本影响太坏。” 庄秀云闻言不由笑了。 杨雁回又道:“姐姐,我读了这书,倒也想出了个妙法来治文家。” 庄秀云惊叹道:“读书你都能想出坏主意来?真是了不得。” “我不止想出了坏主意,我还要顺着我想的这主意,去做了那坏事。姐姐你倒是做不做?” “做!”   ☆、第152章 寿宴 庄秀云听了杨雁回的主意,虽是信得过她,却也颇有疑虑,道:“若是此计不行,我可就被你这鬼丫头坑死了。” 杨雁回道:“哪里就会被我坑死了,此计若不行,还有一计等着,我一定帮姐姐灭了文家那帮畜生。” 庄秀云道:“既是如此,不如我今天便……” 杨雁回道:“今天不行,姐姐贸贸然撞上去, 耐心等待机会即可。” 庄秀云只得先忐忑不安的去了,按照杨雁回说的,先耐心等待机会。 转眼已是黄秀珠的生辰。兴许是因为苏姨娘彻底失势了,黄秀珠终于肯过生辰了。临近黄秀珠生辰之时,杨雁回也收到了一份请柬。这真是意外,却又不意外。毕竟杨雁回现在的身份是穆振朝的未婚妻子,而穆振朝和秦英又是至交。 去还是不去?杨雁回思量了一番,决定还是去秦家一趟。 到了黄秀珠生辰那日,杨雁回打扮得光鲜亮丽,乘了骡车,独自往秦家去了。原本是想带个丫头去的,可又担心黄秀珠还请了别人家的小姐。倘或这些小姐当中有个什么势利眼,看杨雁回家世低,便欺负她,秋吟是应付不来的。秋吟的嘴厉害,能吵架,能骂人,但那些贵族小姐和她们的丫鬟,却是心思细致,言语间处处下套,秋吟是防不住的。 骡车一路慢行,眼看着快到秦家时,杨雁回忽然又后悔了。她本来都不想再报仇了,可到底因为上回秦明杰纵容苏慧男的事,还是气不过,偏想要再去瞧瞧倩容小姨如今是如何风光得意的,那苏慧男如今是如何的狼狈痛苦的。只是……会不会看到秦明杰呢?应该不会撞上秦明杰吧?他毕竟要去衙门当值,如今他已是礼部尚书,忙也忙死了。 如今的杨雁回,便是一眼都不想看秦明杰,不然她真怕自己冲动到上去狠狠扼住这个混账王八蛋的喉咙,然后生生的扼死他。想想曾经为了讨好这个男人,百般隐忍,就觉得自己当年好贱。这个男人本来天然就该对她好的,既对她不好,她还去讨好什么! 唉,每每来秦家一次,路上都要再纠结一番。想到这里,杨雁回不由长长叹了口气。一路忐忑中,骡车已到了秦家大门前。杨雁回忍不住撩开帘子看了两眼这新造的秦府。大门比往日更加气派了,只是内敛而不张扬,虽大气但并不显出刺眼的锋芒。 原来的秦家,已被她一把火烧了。是真的烧了。不止烧了这院墙,这门,这房,更在秦家内里也放了把火。崔姨妈、绿萍,还有……合作愉快的小姨。 骡车停下后,杨雁回这才款款下车。杨家的骡车虽造得别致,用料也不错,但跟那些真正的高官显宦家的马车或者一品大轿比一比,简直就是草鸡比凤凰。是以,杨雁回才下了车,便发现自己已是几个贵族小姐所关注的对象。 众人发现这么一辆不起眼的骡车里,竟下来个人间绝色,面上皆有些惊艳和诧异。 早有守在门外的老妈妈们,引着几位才到的小姐、年轻少妇们进了大门里,口里还说着,哪家的小姐哪家的太太、奶奶已到了,还有谁家谁家的没来等等。 才进了大门里,便有众小厮抬着轿子在迎着了。那几个老妈妈安排众位女客,每人一顶轿子。待女客们坐定后,轿子便抬往二门里去了。轿子停在黄秀珠所住的千芳居前停了下来。 杨雁回从轿子里下来后,顿时被这千芳居晃了一下眼。盖得真是既不失正房奶奶居所的雍容大气,又非常的典雅秀丽。再向里走,那白墙灰瓦内,雕梁画栋,奇花异卉布满庭院。看来苏慧男或者倩容小姨,都没想在住所上亏待了黄秀珠。 一众女客进去后,但闻里头欢声笑语。丫鬟婆子来往穿梭,上茶点果品,伺候的众女客无一不妥帖。杨雁回低头喝茶时,眼角余光却已将屋内女客悉数扫了一圈,有她认得的,也有她不认得的。这些人身边多有妈妈、丫头、媳妇子陪着,待小姐、奶奶们坐定后,跟来的婢女也有贴身跟着伺候的,也有下去自去招待下人的客房里歇息的。 看黄秀珠招待起女客的态度来,显然有些女客,她自己都不熟。唉,公公升了官,到底是不一样了,多少人变着法子巴结来着。 黄秀珠不愧出身大族,这么多女客,便是不熟络的,她也都能顾及到,不会让任何人觉得受到了冷落,看到杨雁回,还热情的招呼她,让她“别客气,也不用拘束着”,还说什么“来的都是相熟的姐妹们。” 杨雁回觉得黄秀珠这说瞎话不眨眼的本事真厉害。这女人到底长了几张面孔?她见过她背地里面对秦英的冷面孔,也见过她在花浴堂时那好似温柔腼腆的大姑娘一般的样子,如今又看到她八面玲珑的模样。 杨雁回的身份很快引起了众人的好奇。看她的穿衣打扮,虽然很得体,也没失了身份,模样又极为出挑,放在这环肥燕瘦的众女当中,端的是艳压群芳。只是在座的没有一个认识她。 一个白面朱唇,精明外露的小姐,最是按捺不住,先开口问杨雁回道:“我近来记性越发不好了,竟不记得这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了,真是该打。” 她这一问,杨雁回顿时觉得满屋子人虽然仍旧在各干各的,却一个个的都在关注这边。这气氛,真是让人觉得难受。杨雁回还是喜欢庄家人那轻松自在的劲儿。 杨雁回只是淡淡笑道:“我姓杨,是秦大奶奶的朋友。”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那小姐又追问道:“令尊现居何职?” 杨雁回道:“我们是普通庄户人家,谈不上官职。” 众女都好生奇怪。黄秀珠笑道:“这位杨姑娘你们虽不认得,她的鼎鼎大名你们定是听过的。那花浴堂就是她主意盖的,她的两个哥哥也都考了秀才。大哥哥童子试考了第一,二哥哥第十。” 众女这才知道了杨雁回的身份。倒也是个有钱有闲的小姐,父亲没有三妻四妾,亲娘能干,哥哥争气,日子过得指不定多自在呢。众女有羡慕的,也有瞧不起杨家身份低的。杨雁回倒是泰然处之,什么样的目光都接着,并无什么拘谨之处。偏有那不识趣的女客,凉凉道:“花浴堂啊,我听说那里是女人洗澡的地方。正经女人哪有跑到外头去洗澡的?”看杨雁回的眼神也极为不屑。 这女客一开口,众女有看好戏的,也有鄙夷那女客存心闹场子的。 这种时候,黄秀珠是不敢承认自己去过花浴堂的,毕竟秦家规矩大,若让公公知道她去花浴堂那地方,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因而只是笑道:“那花浴堂都是女客,听说里头盖得也漂亮,去洗澡的都是正经妇人,不同一般的浴堂。李姑娘是个守规矩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自己的绣楼都很少出来,对花浴堂有所误会,也不奇怪。” 谁知那李姑娘不识好歹,笑问黄秀珠道:“莫非秦奶奶去过?” 黄秀珠的面色变了变。她是去过,可现下若是承认去过,她便要倒霉,若说没去过,便等同当着杨雁回的面撒谎了。万一杨雁回不晓得轻重,当众揭穿了她…… 杨雁回倒是没让黄秀珠难做人,接过那李姑娘的话头,道:“秦奶奶虽没去过,倒是萧夫人喜欢去。”其实萧夫人也不过去了三五次,但拿来吓唬人还是没问题的。 萧夫人虽与一般女子不同,可也没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她背后当众议论她不是正经女人,最多是关系亲密的人,私下非议一下罢了。是以,那李姑娘不情不愿的闭了嘴。 黄秀珠感激的看了一眼杨雁回。原本该是她这个做东道的帮杨雁回解围,不成想,杨雁回如此识趣,到帮她遮过去了一桩不敢见人的事。 一时又有秦太太打发了小丫头来报说,今儿个大奶奶这里若有什么缺的,不计是物件还是人手,都只管问太太要去。黄秀珠少不得谢了一回。 众女到齐后,又稍坐了片刻。也有天真好奇的少妇或者少女,因早仰慕花浴堂,反倒特地来与杨雁回亲近的,满屋子里也不尽是势利小人。 一时又有人来报说,请来的那班伶人都已扮上了。黄秀珠便笑着请大家都一道先往后头花园里去看戏。 杨雁回便也混在众女客当中往后头花园里去了。 戏台设在飞仙阁内。那飞仙阁地基较高,四面无门窗,专为家中设宴时,看人跳舞、唱戏而建。酒席便设在正对着飞仙阁的一片草坪上。众女客按照亲疏远近分坐了,单单撇下杨雁回独自坐了一桌。 杨雁回倒也不以为意,反而黄秀珠颇为过意不去,是以,好端端的寿星,不往前面坐,反坐到后头来陪着杨雁回。这态度倒是让杨雁回好生惊奇。黄秀珠当初看不起秦英,是因为秦英身份低,这是无疑的。黄秀珠身边的丫头与人拌嘴时,说漏过的。 便是黄秀珠初嫁来秦家时,那趾高气扬的面孔,秦莞都看见了好几回。单说两年前,杨雁回初入秦府走动的那几回,那时候的黄秀珠,依然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只是上头有老爷老太太,她也没得造次。可黄秀珠为何对她这么照顾?她的家世岂非更低?上回在花浴堂见到黄秀珠时,杨雁回便觉得她变得不大一样了。整个人的棱角好像都被磨平了,但却不是变得成熟圆滑,是变得圆润通透温和的感觉。 不过,杨雁回顾不上多想黄秀珠了,看她如此,只得道:“大奶奶不如往前头去吧。这戏我看得多了,这会子,倒想去寻我姨妈坐一坐。” 黄秀珠也只得由着她去了,叫了个丫头来,叫领了杨雁回往太太的清平居去。 杨雁回也不客气,便跟了那小丫头去了。她两个正走到一处僻静之处时,杨雁回忽迎面撞见匆匆而来,一身飞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秦英。她都差点忘了,这小子已在锦衣卫任职了,还是个总旗,马上要升任试百户。 秦家父子官运亨通这点,真是让杨雁回看不惯哪!!   ☆、第153章 看戏 这时候,黄秀珠还在做寿,秦英一个大男人,往后头花园里来做什么?不知道后面都是官眷么? 杨雁回一边想着,早已识趣的退避开。说起来,秦英现在也是她的靠山了。穆振朝到了辽东后,很快有书信来寄给她,信里说他一切都好。还说什么,若遇到麻烦,可求助他的父母或者请秦大奶奶转告秦英,让秦英帮忙云云。杨雁回才不稀罕找秦英,直接将书信丢开了不理。如今看到秦英,也是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秦英也看到了杨雁回,但也没顾上理会他,径直往华庭轩的方向去了。 杨雁回好奇的问身旁的小丫鬟:“怎么你们大爷往那边去了?他平日也去那里么?” 那小丫鬟显然未料到杨雁回竟如此放肆,一个未婚女子,随意打听外男行踪,但仍是照实回道:“大爷平日不去华庭轩。那里平日没人。” 杨雁回暗自思忖,这个时间,秦英也不该下班回来。应当是人在衙门时,听了家里人报了什么信,匆匆回来的,急得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她正想着找个借口,支开那丫鬟时,月洞门里又走来了威远侯夫人秦芳,冯家二房的曙大奶奶秦蓉。两个人身后各自跟着一大串人。看到杨雁回,她两个自然是鼻孔朝天,理也不理,匆匆往华庭轩去了。 虽然今儿个是秦芳和秦蓉的大嫂过寿,但她两个原本并无过来给黄秀珠做寿的意思。那会子,坐中还有女客问说,“怎么不见威远侯夫人?”黄秀珠还笑说,两个小姑子都有事,来不了,唯有最小的小姑秦菁尚在府里。只是小姑今日身上不大爽利,是以,也就没来了。 感情这兄妹几个竟然都齐齐奔去了华庭轩? 杨雁回便对那领路的小丫头道:“我认得去清平居的路,你还是赶紧去向秦奶奶报说威远侯夫人和冯奶奶来了罢。” 那小丫头观此情形,原本也觉奇怪,听杨雁回这么说,便真的丢下杨雁回往飞仙阁的方向去了。 杨雁回眼看着那小丫头去的远了,这才往华庭轩去了。来到那处扇面窗前,偷偷往里张看。她才不担心黄秀珠忽然带人杀过来,发现她偷窥。黄秀珠绝不会让这件事惊动众位女客的,她只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招待她的客人。只要华庭轩这边的乱子,别殃及到飞仙阁和她的千芳居便是。 苏慧男此时正被秦英和秦菁扶着,从绣楼里出来。初见苏慧男,杨雁回几乎吓了一跳。只见她一张脸干枯蜡黄,人已消瘦得不成样子了,眼角唇边还留有几处乌青,鬓发散乱,衣衫也坏了几道口子,隐隐可见手背上还在滴血。 秦英一张脸铁青,眸中极力压抑着滔天怒火。秦菁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显见已是委屈极了。 原来秦菁早来了华庭轩。 绣楼里还传出春姨娘尖刻的声音来:“真是越发没规矩了,我们娘儿们待的地方,英大爷竟也随意闯得。” 接着是秦芳厉声骂道:“贱人,你还敢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华庭轩里很快乱成一团。晚姨娘道:“出嫁的姑奶奶,竟敢打父亲的姨娘,反了么?” 又是秦蓉的声音道:“打你们怎样?” 很快,几个姨娘和秦芳秦蓉带来的嬷嬷、丫头,打成了一团,就听华庭轩里头响成一片,还有几个丫头从厅中一直打到了外头来。 夏姨娘尖尖的声音拔地而起:“我们不过是邀苏姨娘来打牌罢了,何至于让你们几个来打人?” 那边黄秀珠在过生日,这边已经打得难解难分了。 苏慧男似是已没力气走动了,秦英扶她出来后,因她手软脚软,一时间竟也出不得华庭轩,只扶她在一处藤椅上坐了。 夏姨娘仍旧在高声叫着:“是苏姨娘自己打着打着牌,便说看到大小姐了。她自家害怕,关我们什么事。大小姐,你在哪里呀?你真的在吗,那你显灵啊,让咱们都看看你呀,何至于只让苏姨娘看到呢?不知道苏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能不能看到你啊,大小姐!” 苏慧男一听这话,神色更是难看至极。那几个贱妇,故意趁着她身边你没人伺候时,生拉硬拽讲她弄到这里打什么叶子牌。几个人故意算计她输钱,还让丫头扮作秦莞的样子,趁她没在意时,忽然从窗外晃过去,吓了她一跳。她害怕起来,想走,她们不让,阻拦了她身边仅留下的两个亲信不得进来,在华庭轩,一边打牌,一边指桑骂槐的骂她,讽刺她,她反唇相讥几句后,她们便真的动起手来了。幸好她的几个孩儿争气,也肯帮她出气。 杨雁回瞧了一会,便明白发生何事了,想来是春夏晚三个姨娘假意对苏慧男好,骗了她来华庭轩打牌,结果一起欺负她,说不定还拿秦莞吓唬她了。当然也可能苏慧男不愿意来,被她们表面客气,实则是强拉硬拽来的。 这三个姨娘都怀过孩子,又都莫名其妙的掉了,秦明杰理也不理。她们无法报复秦明杰,但定会记恨苏慧男。早现苏慧男大权在握,在秦家后宅只手遮天,她们没有办法,不但不能跟她作对,反倒为了生存,还要讨好她。如今逮住了机会,还不往死里整她? 待明白发生何事后,杨雁回怕被人发现,便离开了华庭轩的扇面窗,悄悄往前头去了。今日毕竟是黄秀珠生日,说不定葛倩容会带着人过来,压住这事,让华庭轩的乱子不要波及到飞仙阁。当然,葛倩容也极有可能不来,但杨雁回不想冒这个被发现的风险。 待到了清平居前,正好看见崔姨妈在院里站着。崔姨妈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杨雁回,喜得什么似的,忙迎了她进来。 崔姨妈原本打算带着杨雁回去自己屋里,谁知葛倩容在里头听说是杨雁回来了,忙使人唤住了,请杨雁回赏脸进来陪她说说话。 人家都这么客气了,“赏脸”都用上了,杨雁回也只得随崔姨妈进去了。 如今葛倩容的两个孩子都已是满地跑了,女孩儿先生出来,是姐姐,名唤秦若,男孩是弟弟,名唤秦苒。姐弟两个都是白胖胖米分妆玉琢,玉娃娃一般,相貌完全继承了父母的优点。 杨雁回见过葛倩容后,又逗着两个小娃娃玩笑了几句。秦若和秦苒还未见过杨雁回,初见生人不但不怕,反倒是因为好奇,更愿意同杨雁回玩耍。 杨雁回知道此次来秦家有可能见到这两个小家伙,因而早有准备。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串让杨莺提前编好的两串草虫,有蚂蚱、蛐蛐、蜻蜓、蝴蝶,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串。还笑对葛倩容道:“哥儿和姐儿真像从年画上下来的娃娃。” 葛倩容只是笑道:“杨姑娘真会说话。”又命丫鬟乳母抱了两个孩子下去。 两个孩子显然极喜欢杨雁回送的见面礼,被抱走时,还都小心保护着草虫,生怕被挤坏了。 待两个孩子被抱下去了,葛倩容这才道:“恭喜杨姑娘定亲了。” 杨雁回听了这话便不大自在。葛倩容忍不住笑道:“你竟还知道害羞。” 葛倩容人比以前丰满了些,往日的青涩和书卷气也退去了些,倒是多了几分雍容和成熟。想是日子也过得比以前舒坦了,不必遮遮掩掩,想见杨雁回,便使人叫了她进来。 葛倩容又问:“杨姑娘是从飞仙阁那边来的吧?” 杨雁回道:“正是。” 葛倩容笑:“可有去华庭轩瞧瞧?那边闹成什么样了?” 杨雁回不想她竟问的如此直白。哎,经历了这么多,本性还是没变哪!不过葛倩容对杨雁回这种信任,还是让杨雁回很是惊奇。 杨雁回老实回道:“已闹翻天了。丫头婆子媳妇子都打起来了,连姨娘和两位姑奶奶也上手了。秦英回来了,人也在华庭轩。只是不知他会不会上手。”这小子如果上手,整个华庭轩的人都不够他打的。 葛倩容道:“若他能忍了这口气,又足够聪明,便不会上手的。”想了一想,又笑了,“杨姑娘每回来秦家,总能看好戏。” 杨雁回道:“这可不是我的过错了。这是秦家之过,天天都在上演好戏。”还是和《金、瓶、梅、词、话》里的后宅女人们性质差不多的大戏。 葛倩容挑挑眉,这小姑娘说话比她还直白,眼神里也满是对秦家的讥讽与不屑。 葛倩容笑道:“既是这里天天有好戏,怎地也留不住杨姑娘呢?说起来,杨姑娘许久没踏进秦家一步了。也不来谢谢我这救你母命的恩人。”语气甚是安闲自在。看来压根不想管华庭轩的闹剧。倒更好奇杨雁回为什么突然插手秦家的事,又忽然与秦家撇开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连家里的生意都宁可丢了不要。 杨雁回便呵呵笑道:“我那边生意忙。秦太太既盼着我上门,何不干脆去照顾下我们花浴堂的生意?” 葛倩容笑笑。杨雁回不过是找了个借口罢了,花浴堂的事,她向崔妈妈打听过,平日根本不是这小妮子在管。 她两个正说着话时,华庭轩那边事态的发展很快就控制不住了。 不一会,怜儿忽匆匆来报说:“太太,不好了,春姨娘哭喊着说英大爷打了她,还要当众非礼她,她便往花园里跑。飞仙阁那边有听戏累了,往花园子里散心的女客被惊动了。这会子,后头乱成一片了。” 葛倩容这下终于坐不住了。便是能坐住,她也不能坐了。于是施施然起身,对杨雁回道:“便宜你了,这戏是越唱越热闹了。”言罢,这才出去,率领众仆妇们一同往后头去了。 听葛倩容这意思,倒也不介意杨雁回跟去看热闹。杨雁回便光明正大的跟了葛倩容,一道往后头去了。   ☆、第154章 陷害 杨雁回觉得,那喊话的春姨娘有故意将事情闹大的嫌疑。黄秀珠的生日,毁了就毁了呗。反正黄秀珠是秦英的老婆,秦英是苏慧男的儿子。 这么一想,黄秀珠还是挺可怜的,这个身份很容易受夹板气。以她的身份,不太可能承认苏慧男,是以,苏慧男也不会待见她。然而在其他人眼里,黄秀珠其实是苏慧男的儿媳妇,是秦英的老婆! 葛倩容带人来到后花园时,华庭轩附近已围满了女客。黄秀珠再能装模作样,脸色都已十分难看。华庭轩内,丫鬟婆子们虽已停了手,但各个脸上挂彩。秦芳和秦蓉也是鬓发散乱,四个姨娘也没好到哪里去,苏慧男的模样尤其惨。不过,声势闹得最大的,还是春姨娘。 葛倩容才到,罗氏也过来了。葛倩容忙向老人家请罪道:“都是媳妇管家不力。” 春姨娘这会瞧瞧来的人多了,又有罗氏在,便也不敢如何大吵大闹了,只是拿着帕子嘤嘤哭泣。 还不待葛倩容开口,罗氏已经怒道:“这成什么体统?英哥儿怎么会在?你们这是给大奶奶长脸呢,还是给秦家长脸呢?让我这老太婆陪着你们一起丢人现眼。” 中有心善的女客道:“秦老太太不必着急,想来是有些什么误会吧。都是一家人,便是有什么误会,说说清楚也就是了。” 罗氏这才道:“秀珠先带客人去听戏吃酒,你们这群胡闹的东西,都来我院子里。有什么委屈,又有什么误会,都对我老婆子说。” 黄秀珠巴不得罗氏为她做主呢,闻言正好带了女客们离开。谁知那春姨娘不是个省心的,闻听此言,立刻又嚎啕痛哭起来,哭了两声,忽然又大吼道:“我活着还做什么,我不活了!”说着,就往身边的树上撞。 两边的下人拼命阻拦,使劲儿将春姨娘拉住了。一旁的秦英已是气得面色青白。 苏慧男大怒:“贱妇安敢败坏我儿名声!我今日便跟你对了命去!”说着就去打春姨娘。 葛倩容只是冷眼瞧着这一切,眼底的冷漠,一览无余。 杨雁回却觉得不对劲了。这春姨娘虽谈不上人老珠黄,却也是红颜凋零了。秦英连通房都不收,怎么会看上个老姨娘?这春姨娘发什么疯,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丢人丢到外头去,她就不怕秦明杰回来收拾她?惹急了秦明杰,这春姨娘如何在秦家立足?除非……葛倩容多多关照她! 小姨收拢人心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呀。竟然能让小妾为她做事做到这地步!其实主要还是秦明杰的为人太靠不住了,还是葛倩容给出的保证更靠得住。有点眼力劲的人,如今想在秦家生活的更好,还是跟小姨混比较好。 不得不说春姨娘真豁得出去,为了不让热闹散场,不惜一切代价,已经又和苏姨娘打在一处了。 这下黄秀珠就算再三的请,一众女客也不走了。反正法不责众,秦英这个外男,她们都已集体撞见了,也没什么好避的了。 地上扭打的两个姨娘,姿势难看极了。苏慧男近来身体不好,憔悴得厉害,方才又受了惊吓,论体力一点不如近来保养甚佳的春姨娘。春姨娘一个用力,翻身骑到苏慧男身上,照着她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那耳光如雨点一般下去,嘴里却还委屈道:“姓苏的,你生养的好儿子这般欺侮我,我跟你拼了。小妇养大的小畜生,就是不懂规矩,竟敢对父亲的爱妾下手。当年太太在时,你不给太太养,你自己养,主动勾引男人的婊、子能养出什么好儿子来!果然跟你一样心狠手辣,下贱无耻!” 苏慧男的几个儿女自然不忍心看着苏慧男被打,不料却被罗氏和葛倩容的人“劝”住了,动弹不得,这种情况下,她二人还被生硬的往荣锦堂里请。 秦英身边倒是没有仆妇,怎奈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那会春姨娘就是往苏慧男身上扑时,他没办法才动手将她推开了。谁知道这女人跟疯了似的,又往上扑,他再推开春姨娘时,立刻发现着了道。他明明是去推肩头,那春姨娘自己挺着胸撞上来。接着,春姨娘便死命抓着他的手,不让他松开,嘴里却喊什么,“英大爷,你放开我,放开我!” 一众丫鬟仆妇见状,都是瞠目结舌。秦英想甩开春姨娘,春姨娘身子不稳,眼看要倒,却拉着他手,不偏不倚,偏要冲着他脸对脸的往前趴了下去。难道不是往后倒才对吗? 这个女人分明就是故意的!他就不该手下留情!他应该一出招就直接打晕这个歹毒的女人! 黄秀珠已是气得浑身发抖,最后抹着泪,丢下这堆烂摊子,自己跑了。到了月洞门处时,脚下停滞片刻,仍旧捂脸跑出去了。 秦家后花园闹腾得了不得,一众女客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葛倩容眼看打得差不多了,这才适时的生气了,喝令道:“这像什么样子?崔妈妈,快将春姨娘拉开。李瑞媳妇,赶紧给苏姨娘请大夫去!” 崔姨妈忙上前去扯开春姨娘。 春姨娘悲愤欲绝,被拉开后还再哭号:“我不活了,我没脸见人了。” 秦英心里怄得厉害,眼见苏慧男不再挨打,气得甩手要走。夏姨娘、晚姨娘忙叫道:“英大爷哪里去?咱们亲眼看见的事,你不该跟春姨娘赔不是吗?” 春姨娘身边的丫头也跪倒在春姨娘脚边,哭道:“都是我没护住姨娘,才让姨娘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姨娘若真要去,小香也跟了姨娘去。”主仆两个当下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真是好不可怜。 这下秦英调戏春姨娘的罪名算是被坐实了! 秦英冷冷看了一眼众人,拂袖而去。任谁在后头也叫不住他了!他步履匆匆,行至月洞门处时,却看到秦明杰阴着一张脸站在外头。不知道是谁去请了他回来,也不知他已经在外头听了多久。秦英心里一阵发寒。 杨雁回冷眼看着这一切。现在,她知道了两件事。一,葛倩容想从秦英下手,除掉苏慧男母子。秦明杰这辈子最疼秦英,在知道苏慧男做下那样的事后,仍然容忍她,给她留体面,都是为了不让苏慧男的儿女伤心。而秦明杰又可以为了秦英的前途牺牲掉女儿。所以归根到底,秦明杰还是为了秦英才忍着苏慧男。二,葛倩容并不在乎秦家的名声彻底烂干净,也不在乎秦明杰的仕途。儿子做出这种事,门风败坏至此,秦明杰的仕途一定会受影响。根据崔姨妈所说,葛倩容是很疼一双儿女的。可她却这样,会让儿女的父亲失去高位。这又是为什么?她有些不懂小姨了。   ☆、第155章 演戏 秦英停在月洞门处后,众人这才发现,秦明杰不知何时已经来了。 众位女客这才识趣的三三两两告辞了,神色中颇为恋恋不舍,皆是对不能继续看好戏的惋惜。葛倩容接手了黄秀珠丢下的这堆乱摊子,不慌不忙的依次命人将女客们送了出去。当然也有一直坚持看戏,迟迟不肯离去的女客,比如——杨雁回。 杨雁回觉得葛倩容这个套做得有些简单,而秦明杰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何况以秦英的为人,就算他真的有非礼春姨娘,只怕秦明杰也不信。哪怕是杨雁回说秦英当初对她不轨,秦家人都未必肯信的。 罗氏眼瞧着秦明杰回来了,自然又丢开了内宅这些糟心事不理。葛倩容一副没得推脱的样子,叫众人都去了清平居。杨雁回也混在家人媳妇队里,巴巴的跟了去。若是不能亲眼看到这场大戏的结局,她心里定然要不舒服得紧。秦明杰此刻自然也顾不上注意这里还多了一个外人。 到了清平居,葛倩容和秦明杰在上位坐了,其余人等没座,一律站着。双方还没平息战火一刻钟,便又开始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乱纷纷的,扰攘得片刻不宁,同样的一件事,也出了两个版本。 秦英连秦明杰的面子也顾不上了,气得直接对春姨娘道:“你长得又老又丑,我都奇怪爹当初怎么会看上你,你不去打我娘,我怎么可能碰你!不过是推开你罢了,哪里有你说的这么不堪?!” 杨雁回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想笑了。秦英此言太狠,但轻蔑瞧不起之意甚浓。任谁听了可能也觉得,秦英是不太可能故意碰春姨娘。只是……秦英这小子平日里那么规矩,至少表面上很规矩,口口声声管苏姨娘叫“姨娘”,今日生生变成了“娘”。他是发了狠,今日定要护住苏姨娘么? 那春姨娘听了秦英这话,不慌不忙挺了挺自己胸前那波涛汹涌之处,意思是——我虽比你老婆丑很多,但身材比她强上百倍。只听她道:“英大爷的眼光我怎么知道?我还常听人说,有人现放着家里温柔貌美的太太、奶奶,却要出去养那些远不如正室的米分头、外室的呢。这跟长得丑不丑、美不美,又有什么关系?况且我是姨娘,英大爷这话说得,也太没家……”话到此处,刹住了口。说秦英没家教,骂得就不只是苏慧男了,子不教父之过啊!这是连秦明杰都给骂了。 还不待秦明杰对春姨娘发火,葛倩容先重重一拍身旁案几,道:“够了!一个爷,一个姨娘,当着仆妇们的面,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是嫌今日家里还不够丢人么?” 清平居里果然安静了不少。 葛倩容又道:“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的说,老爷自有明断。” 一众仆妇自然七嘴八舌,恨不能替自家主子辩白辩白。厅中又是一片扰攘,仿佛千万只没头苍蝇在嗡嗡乱飞,偏偏是一句话也听不清。 葛倩容又高声道:“还有没有规矩了?都闭嘴!”说完还按了按太阳穴,以示自己已被下人们吵得太头疼了。 清平居立刻又恢复了安静。葛倩容又道:“小香先说,别人不许插嘴。待小香说完,青藤再说。谁敢乱插嘴,别怪我不客气。” 秦英是独自去的华庭轩,身边没跟着下人。小香是春姨娘的人,青藤是秦芳的人,换言之,在今天这件事里,青藤和秦英是一条线上的。葛倩容这么处置法,倒是也公道。 小香少不得上前将自己所看到的事颠倒了一番,道:“初时是夏姨娘和晚姨娘,想寻个清静之所打牌,便邀了我们春姨娘和苏姨娘,一道往华庭轩去打叶子牌了。苏姨娘手气不好,一连输了好几把,声气也渐渐的有些不好了,精神也有些不对劲了。我们春姨娘原本说,今日就散了吧,可谁也不知怎地了,苏姨娘忽然指着窗外,定要说大小姐一直在窗外,大小姐在看着她。然后人就疯癫了。其余三位姨娘没得办法,只好又哄又劝,说大小姐显灵是好事,是来庇佑秦家的,况且那鬼魂已走了。谁知苏姨娘不知怎地,定要说大小姐的鬼魂还在华庭轩,还说大小姐是来索命的。很快,便自己将自己吓晕过去了。晚姨娘连忙给苏姨娘掐人中,夏姨娘给苏姨娘灌水,我们姨娘便给苏姨娘拍背。大家忙忙的施救。” 秦明杰听了什么秦莞显灵的事,便知道是苏慧男自己心中有鬼。只是几个姨娘拿秦莞说事,叫他心里莫名的烦躁。 秦芳、秦蓉、秦菁等人俱是已气得脸色铁青,秦英只是冷笑。明明这帮人那时候是在虐打苏姨娘,又叫又骂又掐又抓,一个个状似癫狂,恨不能将苏姨娘扒皮噬骨,置之死地而后快,竟也让小香颠倒黑白说成这样。 杨雁回心知小香是在撒谎。她是亲眼看见过苏慧男被秦菁、秦英从华庭轩屋里扶到院里时的惨状的。只是她同情不来那苏慧男,心里反倒是觉得痛快。这女人早该尝尝被人众口一词,颠倒事实的滋味了。曾经的爪牙,变为了别人的利器,那滋味,想来很不错吧。啧啧啧! 只听小香接着道:“后来不知怎地,四姑娘来了。四姑娘瞧着苏姨娘那凄惨的模样,被吓得也是又哭又叫,一直叫着让苏姨娘快快醒来。苏姨娘醒来后,还将四姑娘错认成了大小姐,竟将她推开了。四姑娘的额角还给磕到桌子上了,这会还青着呢。” 众人这才注意到秦菁额角上的一块淤青。 秦菁怒道:“小浪蹄子,分明是你推我。如何就是我姨娘推我?!” 小香原本口齿伶俐,这一挨了秦菁的骂,竟有些畏畏缩缩,不敢再说下去了,一副怕事的模样。 秦明杰呵斥女儿道:“太太的话没听到?” 秦菁不言语了。 秦明杰提高了声音:“到底有没有听见太太方才的话?” 秦菁吓得蓄了满眼的泪,声若蚊蚁,低不可闻:“听到了。” 秦明杰又怒道:“若是听见了,便只管当耳旁风么?” 秦菁不敢言语了。 秦明杰又沉声道:“没让你开口,不许多嘴!” 秦菁只得委委屈屈道:“是。” 秦明杰又呵斥道:“大家闺秀,言行要得体,你方才骂人的话,是哪个狗奴才教你的?待此间事了,我再与你身边的嬷嬷、丫头算账。” 秦菁又气又恼,却不敢这时候替下人求情。秦菁的一干下人还不待哭号诉说冤屈,秦明杰又去看小香了:“你接着说。” 小香的讲述再没那么绘声绘色了,只是干巴巴道:“四姑娘正闹着时,英大爷来了,英大爷才到了片刻钟,二姑娘和三姑娘便也来了。英大爷和两位姑奶奶,眼见着苏姨娘和四姑娘那般惨状,便一口咬定是春、夏、晚姨娘欺负了她们母女。” 秦明杰听到此处,怒而打断小香道:“你没得不该掌嘴?你说谁是母女?” 小香忙请罪道:“这却是小香失言了。还乞望老爷、太太宽恕。” 葛倩容道:“行了,别忙着请罪,你倒是往下说。” 小香听葛倩容这么说了,眸中也蓄满了泪水,接着道:“英大爷到了,四姑娘又没大碍,两个人便扶着苏姨娘出去了。两位姑奶奶因咬定了三位姨娘欺负了苏姨娘,便动起手来。如今华庭轩已是被砸得不成样子了。饶是如此,春姨娘仍好心去院子里瞧苏姨娘如何了。谁知,谁知英大爷看她俯身近了些,便……许是英大爷一时糊涂了……”说到此处,话不成句,似乎是再多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又与春姨娘抱在一起,主仆两个,呜呜咽咽低泣,那模样,好不凄惨,好不可怜。 春姨娘还低语道:“竟说我们打她,我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动她一指甲么。人家有老爷护着,有儿女撑腰,模样又生得好。我们这群老姨娘有什么?不过是委委屈屈在人家手下讨日子过活的人罢了,我们敢欺负人家么。今儿这不就让人家的儿女一顿没脸的踩踏么。” 葛倩容怒道:“闭嘴。秦家是短了你穿戴,还是缺了你吃喝,说得自己这般委屈。” 春姨娘这才抽抽搭搭的住了口。秦明杰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这春姨娘的话,分明是连同苏姨娘和葛倩容都捎带上了。葛倩容如今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有儿女又管家。 看起来,春姨娘和太太应该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哪! 葛倩容又道:“青藤,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秦芳身边的青藤,如今也是二十岁该配人的年纪了,站出来后,单气势上,便就先压了小香一头。   ☆、第156章 贤妇 青藤口中说出来的事情,自然是另一番模样。先是秦菁的人匆匆跑去侯府,向秦芳求助,说苏姨娘被另外三个姨娘,强行带到华庭轩打叶子牌,还说已另外有人去求了秦英和秦蓉也尽快回去。 秦芳听说苏姨娘让人如此践踏,自然不会放任不管。无论是为着母女情分,还是为着她们姊妹几个在娘家的利益,她都要救苏姨娘,于是,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杀了回去。 葛倩容道:“是谁去报信的?怎么不先禀了我和老爷?” 青藤咬咬唇,看了一眼秦明杰,不敢答言。早先秦明杰生气时说过,以后谁也不许再跟他提起什么苏慧男。另有一次,苏姨娘被其他小妾欺负时,故意趁着秦明杰在,哭哭啼啼来找太太,不想却惊吓到了太太的一双儿女。气得秦明杰命人将苏慧男拉下去掌嘴,还命以后她的事不得骚扰太太。至于老太太那边,是向来不管后宅的事的。这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她早已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也知道的请清清楚楚。 青藤不敢说,秦明杰心里也明白了。葛倩容叹口气,也只得道:“你先说吧,到了华庭轩后,又如何了?” 到了华庭轩后,按照青藤的说法,自然是看到另外三个姨娘连同丫鬟婆子,在百般折磨虐待苏姨娘。 另外三个姨娘连同她们的丫鬟婆子,自然各个都是满脸不服气。春姨娘不忿道:“青藤姑娘这话就差了,你们是后到的,分明是英大爷先来的。我们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英大爷的面打苏姨娘。” 青藤只得道:“虽未亲眼看见你们打苏姨娘,却是亲见苏姨娘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身上也伤了好几处。” 夏姨娘怒道:“青藤姑娘,你是怎好意思睁眼说瞎话的?分明是春姨娘不忿被英大爷……才和苏姨娘扭打到一起,这才将她打成了那副鬼样子的。” 春夏晚三个姨娘和众位丫鬟、婆子,纷纷指责青藤撒谎,还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青藤有口难辩,但终究是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头,气势不输人,立刻对天发誓道:“我若是有一个字撒谎,叫我不得好死,死后下油锅。” 晚姨娘好笑道:“青藤姑娘那会子还说,你才进华庭轩,就看到我们百般虐打苏姨娘呢。你这不是撒谎是什么?死后的事谁知道?我也敢起个誓,若是我们有撒谎,叫我现在就被天打五雷轰!” 夏姨娘凉凉道:“晚妹妹,瞧你说的,青藤姑娘那张嘴厉害着呢,人家说的是若有一个字撒谎便不得好死,可人家是扯了个漫天大谎,满篇都是瞎话,快赶上写话本的了。那可不是一个字。” 葛倩容沉声道:“谁再聒噪!是真想让我命人叉下去么?” 众人这才噤声不语。 葛倩容又道:“青藤,接着说。” 青藤只得道:“我们进去后,便看见苏姨娘被折磨后的惨状。英大爷和四小姐扶了苏姨娘出去了。后来……后来……” 秦明杰喝令道:“后来怎样,说!” 青藤道:“后来二小姐三小姐因不忿苏姨娘被欺凌,和三位姨娘吵了起来,越吵越激动,两边就动手打起来了。” 葛倩容问道:“谁先动的手?” 青藤垂眸不语。 秦芳冷笑:“是我先动的手,怎样?我的姨娘被人打成了那副样子,我当然要帮她出头。谁再敢作践苏姨娘,今儿这事就是下场,我非打得那人……” 她话未说完,秦明杰拿起桌上的杯子便砸了过去。青藤眼疾手快,连忙推开秦芳,主仆两个险险躲过那茶杯。那杯子落在厅外,豁朗一声,宣告了自己被碎尸万段的悲惨结局…… 秦明杰指着秦芳道:“我养大的好女儿,我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好女儿!你就是这么给家里长脸的?闹成这样,如何收场?大嫂的生日,请你不来。你自家跑来跟姨娘打架!” 秦芳吓得连忙跪下了。 这时候,已被大夫瞧过伤的苏慧男也来了。听了秦明杰这话,忙道:“老爷差矣,都是那些黑了心的女人欺侮我,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孩子才来为我出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老爷真要怪,便来怪我好了。哪有个孩儿看着生身母亲被人作践,连个屁也不放的道理?老爷若真生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来,才是家门不幸!” 一席话说得秦明杰哑口无言。 苏慧男伤心欲绝,压抑着哭腔,哀哀怨怨道:“我今日被人羞辱,莫说我的孩儿面上无光,便是老爷脸上,又有光彩不成?早先虽是我有错在先,可我也与老爷相依相伴多年哪!我今日也不敢求老爷为我做主,只求老爷别错怪了你自己的骨血。” 秦明杰面上果然有些不忍。 苏慧男忽又惨笑道:“我心里清楚老爷近来为何生我的气。竟然气到,容忍一个姨娘,这样颠倒黑白,污蔑我的孩子。为了这个家,咱们今日也不用将话挑明了说。我……我自可平复了老爷心里的气。只求老爷莫要错怪我的孩儿”她说着,拔下头上的发簪,对准咽喉道,“红颜未老恩先断,老爷,咱们来世……来世……”话未完,便将簪子送入咽喉处,只是在金簪只差一分刺进去时,却再不能动了。 秦英紧紧捏着她手腕,已是急出了一头汗,若他再慢分毫,这簪子就真的刺进去了。 苏慧男只得松开金簪,跌坐在地,哀哀哭泣。 秦英单膝跪地,与她持平,叫道:“娘……别做傻事……” 苏慧男搂着儿子,低泣道:“傻孩子,以后别乱叫。你哪有娘,你没有娘,你只有姨娘……是我不好,没出生在一个好家庭里,不能给你个好身份,也不能给你妹妹们体面身份。人活着……有那么多难处。我不豁出去,怎么叫你们过好日子。你和妹妹们,哪里比人差了。就是因为差了一 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苏慧男越说,哭得越厉害。 不得不说,满屋子里的人,只有苏慧男哭得最是情真意切。她哭的这一场,恐怕也真是有几分真心。拼了这么多年,秦明杰也没将她扶了正,她的几个子女,始终不是名正言顺的嫡出子女。不过是记在王氏名下,骗骗后人罢了。 秦芳、秦蓉、秦菁,俱都伏在苏慧男身边,苏慧男一手揽着一个,怀里还藏着一个,母女几个,抱头痛哭起来,唯有秦英还能忍着没哭。他是这几个女人唯一的指望了,如果他完了,她们才是真的完了! 这情形真是感人,感动的葛倩容都泪水涟涟了。她不由拿着帕子,按了按湿热的眼角。 青藤也跪倒在葛倩容和秦明杰面前,又对天发誓起来,道:“老爷,太太,英大爷真的没有存心非礼春姨娘。是春姨娘要去打苏姨娘,他不得已才推开春姨娘罢了。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叫我即刻就死了。” 葛倩容对青藤柔柔道:“你不用发誓了,我都知道了,我信你。” 这话一出口,连痛哭中的苏姨娘母女都被震住了。 这么好的机会,葛倩容竟然放过了? 秦明杰对后宅女子手段,也不是一无所知,当然了,他知道的,都是别人家的事。在知道秦莞的真正死因之前,他认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他的关系不大。在知道了苏慧男的手段后,他才知道,他的后宅里可能发生过多少阴寒的事。可是葛倩容面对苏慧男母女,竟然说她相信他们母子是清白的? 杨雁回纳罕的看了一眼葛倩容。她这是什么意思? 葛倩容又对春姨娘道:“今日之事,分明是你不对。” 春姨娘也跪下来,道:“太太,冤枉。” 葛倩容道:“英大爷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不是我不信你,可这事不过是起了一点小冲突,就是个小误会罢了。你不去打苏姨娘,英大爷为何推你?” 秦明杰听葛倩容把秦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大感欣慰。贤妇啊,他果然没娶错人。 杨雁回心下了然。葛倩容根本就没打算趁着这一次弄倒秦英,就这件事,她也弄不倒秦英。现如今,反正秦英的名声已经坏到外头了。外头的人虽听说过秦英如何的洁身自好,但乍闻此事,只会觉得他以前的正经都是装出来的。要杨雁回说,本来就他妈的是装的。整天装的一本正经,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 秦英的名声烂了,毁了,前途堪忧了,苏慧男那一支就会大受挫。秦芳那边,有绿萍在收拾她,不会叫她好过的。只要秦芳施展不开手脚,秦英又完了,苏慧男又被秦明杰厌弃了,一网打尽,连根拔除,就好办多了。葛倩容是在玩猫抓耗子的把戏,慢慢玩! 只听葛倩容又道:“不过是不小心推你一把,你忍一忍能怎地?现在可好,丢人丢到外头去了。你让大奶奶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做人?让秦家的名声怎么办?” 春姨娘落泪道:“我在秦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哪里有去打苏姨娘,我不过是想去看看她如何了。英大爷便……换谁不气,换谁不怕?我便该忍气吞声么?我是被吓着了,失了分寸,可吓我的人本就是英大爷。我知道我不入老爷的眼,可难道受了这样的侮辱,也不能吭声么?” “行了!”葛倩容喝断她,“闹成这个样子,你们一个个还有理了。当初各自忍让一步,也不会起乱子了。” 说到底,这事还是被葛倩容定了调子———双方都有错,谁也不肯忍让一步,才闹到这个地步。秦英兄妹对父亲的姨娘动手,说到底也是不应该。 这时候,本已睡下的秦若秦苒双双哭起来。葛倩容听到孩子的哭声,心疼道:“孩子都叫你们吵醒了,快叫乳母去哄着些,我这里正忙着,顾不得她两个。” 秦明杰对一双小儿女还是很有感情的——龙凤胎,多吉祥!他终于又多了一个儿子。那个将弟弟带来的姐姐,自然也是大功一件。听见葛倩容这么说,他忙道:“事情已弄清楚了,咱们先去看孩子,叫他们先下去,一会如何处置,我自有论断。” 春姨娘讶然道:“怎么就弄清楚了?弄清楚什么了?太太,我没有撒谎,我断不敢拿这种事抹黑英大爷。” 夏姨娘、晚姨娘也都纷纷表示,要替春姨娘作证。 秦明杰怒道:“太太说弄清楚了,就是弄清楚了。太太说的就是真相!你们都先下去,回各自的院子好好待着,谁也不许再闹!” 杨雁回斜眼瞟了秦明杰一眼。其实真相是什么,在他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件事里,他要保秦英而已。 接下来,被惩处的那个人,一定是春姨娘。因为这个女人,陷害秦家长子! 只是春姨娘凭什么要帮葛倩容这么大的忙?   ☆、第157章 成全 秦英回到千芳居后,黄秀珠已平静下来,正倚在美人榻上,专心致志做绣活。 秦英越来越不懂黄秀珠了。嫁给他几年,她的脾气越来越收敛,性子越来越柔,但却是柔而不顺。他总觉得,她对他越来越疏离和冷漠。难得温柔缱绻片刻,又很快成了客气的疏离。 察觉秦英进来,黄秀珠连眼皮也没抬,似乎这个男人并不能扰乱她丝毫心神,手里飞针走线,一丝不乱。 秦英坐到榻前,低声道:“秀珠,老爷和太太已经查清楚了,我没有非礼春姨娘。” 黄秀珠头也不抬:“我知道。”再没别的话了。 秦英忍不住扳过她肩头,迫使她看着自己:“你没话对我说吗?你的丈夫被一个龌龊的老女人,这样当众污蔑,你怎能如此平静?” 黄秀珠只是静静望着他:“你也该想想,为什么她们要害你,不去害别人。” “你疯了吗?”秦英觉得自己所有的修养,都被她这一句话击溃,所有的忍耐都土崩瓦解了,他手上忍不住用力,吼道,“我们还是夫妻吗?你竟敢说这样的话!” 黄秀珠蹙眉。她在秦英手底下,跟一个布娃娃也没两样,用用力就能扯坏。秦英只得松了手,摔门而去。黄秀珠丢开手里的绣活,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 秦若、秦苒还没睡够,秦明杰和葛倩容一起哄了两个孩子睡去,这才携手出了卧房,来到厅中。 方才十分热闹的厅中,这会只有两个打扫卫生的仆妇,并一个坐着的年小女客。 秦明杰方才没注意到杨雁回,这会看到这少女,才觉得好生奇怪。他竟没弄明白,杨雁回是一直都在,还是刚刚才到。这个少女生得容色夺人,若是方才就在,他本该注意到。可这少女却能一直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在和不在,都不会让人注意到,也未免太奇怪了些。除非她是刚刚才到。 他已经记不起杨雁回了,是以,只得回头去看葛倩容。 葛倩容笑道:“这位是大奶奶请来的客人,也是穆知州相中的未来儿媳,还是我身边的崔妈妈的外甥女。” 秦明杰这才恍然大悟。他是听秦英说过,穆振朝定亲的女孩儿,以前是给秦家送鱼的,姓杨,罗氏献给皇后的寿礼,便是那杨家的妇人绣的。 杨雁回款款起身,道了个万福,这才开口道:“秦尚书好仁义的性子。” 秦明杰道:“杨姑娘何出此言?” 杨雁回道:“我方才瞧着那苏姨娘要自杀,口口声声还说是她做错了事。” 秦明杰的脸色不由变了。方才的家事,这杨姑娘竟然都看在眼里。 杨雁回见他面色不好,却是笑得愈发甜美:“我想着,得是犯下了什么样的过错,才会以死抵罪呢?” 秦明杰阴着脸道:“也不是什么大过错。杨姑娘不必打探别人的家事。” 杨雁回笑道:“那么秦尚书觉得,苏姨娘犯下的那点小过错,值得抵命么?”这样都肯轻轻放过那个女人。对苏慧男而言,秦明杰实在是太心善,太仁义了! 秦明杰蹙眉道:“既是小过错,自然是不用抵命的。我秦家的家事,就不劳杨姑娘费心了。”言罢,这才匆匆离去。葛倩容只得跟着他,一路送了出去。一边走着,葛倩容还低声向秦明杰解释了几句什么话。 杨雁回不用听也知道,葛倩容是在解释,她为何会在清平居。她望着秦明杰的背影,厌恶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他刚才能狠狠心,让苏慧男真的给秦莞赔了命,杨雁回多少还能原谅他几分。 待送走了秦明杰,葛倩容这才回到厅中来,邀了杨雁回往耳房去了。 崔妈妈亲奉上茶点后,这才退了下去。 葛倩容笑问:“杨姑娘,今儿这戏好看不好看?” 杨雁回笑道:“好看极了,好一场大戏,多谢秦太太成全。” 葛倩容又问:“杨姑娘可看出些什么?” 杨雁回笑道:“看出了秦太太要对付的究竟是哪个,却没看出,秦太太让我瞧这场好戏是何意。” 葛倩容这才道:“我初嫁来秦家那一年的中秋节,过得不太好。原本是好好的,可是后来家里人发现不见了秦英,就不好了。” 杨雁回想起那个八月十五来,便从头冷到指尖。她在秦英面前,无论再怎么淡定,都有些强撑着。自从那次的事后,她便很讨厌看到秦英那张脸。 葛倩容又道:“我一直都奇怪,秦英那天干什么去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了那么一些些情况,但知道的不全,其余的,还要仰赖杨姑娘告诉我。” 杨雁回问道:“秦太太知道了些什么?” 葛倩容道:“秦英的小厮告诉我说,他们找到秦英时,他被人吊在青梅村村郊的庄稼地头上整整一夜,才被人放了下来。连秦英的马,都不见了。不过他们后来很快又找到了那匹马。巧的是,那小厮说的找到马的那户人家,崔妈妈竟然也认得,正是杨姑娘家的邻居。” 怪不得她忽然知道秦英那年中秋的动向了。原来秦英身边的小厮,已经被她收买了。 杨雁回道:“秦太太想知道什么?” 葛倩容道:“秦英那么巧,竟是被绑在青梅村的,马又被杨姑娘家的邻居得了去。再想想杨姑娘先前那么热心的插手秦家的事,我不得不怀疑,杨姑娘兴许很清楚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要知道!”便是杨雁回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大不了,她从其他地方下手,击倒秦英!她倒是不担心杨雁回出卖她。她还是信得过崔妈妈母女的。这杨家和崔妈妈母女关系那么亲密,闵氏母女当初硬是能把个绿萍弄成了侯府贵妾。单凭这一点,她就料定了杨雁回就算不愿意再帮她,至少也不会害她。 杨雁回笑容苦涩:“那晚的事,我是知道一些,只是对秦太太没什么帮助。”原来葛倩容只是为了问这个。 “杨姑娘若是不介意,倒是可以说说看。” 杨雁回道:“秦英那晚喝醉了,撒酒疯,应当是碰巧去的青梅村。那匹马,应当也是碰巧被我邻居捡了去的。” 葛倩容忙问道:“杨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杨雁回道:“那晚我和村里的姐妹一道出去走月亮,不小心落了单,正撞见他。他恼恨我插手秦家的事,便借酒撒疯非礼我,还好有人路过救了我,还将他吊在了树上。” 葛倩容听得柳眉倒竖,怒道:“真是混账东西,你那时候才几岁?!” 杨雁回道:“所以我才说,那晚的事对秦太太没有用。秦太太觉得,我就算豁出这张脸,将事情说出去,又有几个人肯信?”秦英毕竟不是霍志贤。他的好名声日后会不会受损,还是两说呢。 葛倩容闻言也只得作罢,只是仍觉疑惑,便问道:“竟能有人从秦英手里将你救下来?还将他吊了一夜?” 杨雁回道:“秦英喝得烂醉,那个路过的好心人,救我自然容易些。” 葛倩容忽又叹道:“真是冤孽,你怎地就成了穆振朝的未婚妻。若此事让穆振朝知道了……” 杨雁回淡淡道:“我不会嫁给他。” 葛倩容惊奇道:“为何?” 杨雁回一双明眸,清澈如水,淡淡道:“我不喜欢他。我不想嫁人,若定要嫁人,我也要嫁一个我喜欢的人。就这么简单。” 葛倩容怔了片刻,忽然哈哈笑起来:“好,好杨姑娘,正该这么着。真真是个好姑娘!” …… 秦英猥亵父亲爱妾的事,很快在京城高门之中传布得纷纷扬扬,但也有人说,是那小妾因不忿当年被苏慧男欺压,所以故意使诈陷害秦英。 秦家最后处理此事的结果是,将那姨娘远远的发卖了。 不是让她病死,而是发卖。这个结果让杨雁回略略讶异了片刻。后来再一想,或许是葛倩容劝住了秦明杰,让他少再逼死人命吧。毕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弄死一条人命,也太狠了些。 …… 晨风吹拂运河。 葛倩容戴着帷帽,遥遥望着一叶扁舟远去,那舟上,一个同样戴帷帽的女人,朝她挥挥手,算是道了一声各自珍重。 眼瞧着小船越来越远,葛倩容这才回身走了。她这次出来的借口,是去觉明寺上清晨的头一柱香,身边又只带了一个妈妈一个丫头,耽搁久了不好。一旁的崔妈妈忙扶了她,往车上去了。 …… 春姨娘还在凝望着马车时,头上的帷帽忽然被那摇船的船家掀开了。 这船家原来也是秦家的下人,前些日子才被葛倩容寻了借口赶出府去,由他自生自灭。 春姨娘夺过帷帽,不再年轻的面上,竟显露几分少女的娇嗔,她道:“不好好划船,来夺人帽子,真是好没趣。” 船家道:“人都已经走了,你还看什么看?” 春姨娘又去瞧那马车,道:“苏姨娘栽在她手里,一点也不冤,做人的格局不一样,手段也全不一样。” 那船家听了这话,也感叹道:“若当初是让苏姨娘撞破咱们……别说成全咱们二人了,只怕当时就要喊了人来。”到时候,他们都要死。苏姨娘则成功消灭了一个内宅里的对手。 葛倩容却是跟他们谈了条件,只要春姨娘帮她一个忙,她便成全他们,放了他们去。那条件也很合春姨娘的意。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曾被苏姨娘害死了。临走前出口恶气也是好的。于是,她便依计,挑动另外两个姨娘,跟她一起陷害秦英。 春姨娘感慨道:“在秦家那后宅待久了,我已经快忘了,世上还有人是懂得成全别人的。”这葛倩容倒是说话算话,放了她这么一个知道她阴谋害秦英的人远去。 船家也感慨道:“她倒是成全了咱们,可我瞧她对付苏姨娘的手段,也不是个善茬。我倒是希望这位太太,以后莫在秦家后宅蹉跎的也疯魔了才好。”   ☆、第158章 拦路 杨雁回那日从秦家回去后,才不过临近中午。 闵氏纳闷道:“怎地连他家一碗寿面都没吃便回来了?莫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吧?” 杨雁回便将那日在秦家看来的好戏悉数告诉了闵氏。 闵氏啧啧惊叹道:“他们家闹腾得越发离谱了。都是男人造的孽,三妻四妾的娶那么多做什么。” 杨雁回感叹的倒是和闵氏全不一样,她道:“我倒是越发觉得那个苏姨娘很可怕。她做出那样的事,她的儿子又被说是非礼姨娘,她竟还能借三寸不烂之舌,扭转局面。”葛倩容当时看似是没有坚持追究秦英,其实若是坚持了也没用。一则,苏慧男已凭着几句话,打动了秦明杰,二则,秦明杰才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子蒙上这种污名。所以,葛倩容便在秦明杰眼里落得个贤妇的现象也好。只是往后秦明杰行走官场,也难看了。他相信自己儿子的清白,别人信么?一个在外人眼里,被儿子戴了绿帽子的尚书……呵呵,这份气想来不好受。 早先秦明杰纵容苏慧男胡作非为,秦莞照样有克死母亲的烂名头顶在脑门上。现在可算是轮到秦明杰遭报应了。杨雁回觉得这也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母女两个将秦家的事,当做个故事,闲扯了一会后,便各自忙去了。闵氏管花浴堂,杨雁回继续去读她的《金、瓶、梅、词、话》。杨琦如今重新接管了鱼塘,外带打理一百五十亩地———杨家最近又新买了几十亩地。 闵氏只以为雁回在家里写话本,也没多过问什么。庄秀云近来没事便往杨家跑,和杨雁回躲在屋子里,一起倚在床头读话本。因她没读过前头的,和杨雁回不同步。杨雁回只得将前面的内容大致讲一下,然后和她一起往下接着读。 这个情形让杨雁回觉得很诡异。她只在话本里见过恋爱中的男女,悄悄在一处读什么《西厢记》、《牡丹亭》,但是她却和她的干姐姐一起躲在屋里读什么《金、瓶、梅》…… 过了没几日,邢先生打发了人来,问杨雁回要近来所写话本的新一回内容,好拿去刊刻,还说读者们催得急,日日都有人在书坊里堵着催要。杨雁回立时傻了眼————她近来只顾着读话本了,还没写话本呢。 杨雁回哪里好意思让人知道,她近来迷上了读那《金、瓶、梅》,只得寻了借口打发了那人去,说,有两段内容还需要斟酌,后天她亲自将话本送过去。 待那书坊的小伙计去了,庄秀云这才对杨雁回道:“我听说,以前邢老先生最喜欢打发季少棠来问你取话本,今儿个倒是换人了。” 杨雁回道:“姐姐是故意拿我来取笑么?”再说了,邢老先生这时候若还打发季少棠来,是故意让季少棠伤心难堪么? 庄秀云只得告饶道:“好了,我不开你玩笑了。我怕你一生气,便不给我看这书了。” 杨雁回好笑道:“这书实在不适合两个人同看。”每每看到让人面红耳赤的内容时,她两个还怪不好意思的。其实若只有一个人看,完全可以大大方方看完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庄秀云便道:“我正是这个想法。你赶紧的写你那话本子去。你写你的,我看我的。待我先将前头落看的那十几回补上。” 杨雁回动笔写话本前,还谆谆叮嘱道:“秀云姐,你补上了那十几回后,若我还没写完,你可千万别多看,要等着我。” 庄秀云却道:“我等你做甚?要我说么,这根本就不是小闺女该读的书。” 杨雁回很是不服气,道:“不是小闺女该读的书,难道就该是小媳妇该读的书么?” 庄秀云道:“我如今也算不得是小媳妇了。” 杨雁回道:“反正是个青春女子。” 庄秀云笑道:“快写你的话本吧。看这书把你迷的,话本都忘了写。” 杨雁回也取笑她道:“看这书把姐姐迷的,连花浴堂都丢开不管了。”虽然主要还是为了躲开文家那一大家子无赖吧。 两个人拌了一回嘴,这才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一个写话本,一个读话本。 杨雁回这次写的是大部头,其实不过是个类似于《倩女离魂》的故事,只是略有不同。 张倩女的魂魄是追随书生上京赶考去了,杨雁回写的是一个叫冯青青的女子,魂魄追随一个叫于西楼的浪子,仗剑天涯去了。 张倩女担忧王文举高中后,另娶高门女,丢下她不顾,以至魂魄相随。冯青青是担忧于西楼寻仇人报父仇时不幸丧命,却又碍于闺训,不能随意出家门,便灵魂出窍,跟了于西楼去了,一路上一直从旁相助。 只是倩女离魂是元杂剧,四折便也就完了。杨雁回写的这个故事,却要四十回。是以,杨雁回便在冯青青和于西楼一同寻找仇家时的路上下功夫,写她们路上经历的种种波折。而且因那冯青青是个魂,别人时而能见得,时而又看不到她,唯有于西楼,只要她在身边,便能瞧得见,摸得着。也因此,一路上种种误会、笑料百出。 因为开头几回拿去刊刻后,卖得甚好,东福书坊里甚至常有读者三五成群的结伴跑过去催着赶紧出下一回。 读者的热情,让杨雁回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创作热情高涨。她后来又在创作时,于字里行间加了些对世风的褒贬鞭挞,文章嬉笑怒骂,很是犀利。也因此,李传书名声更盛。她如今的名头,可不仅限于京城了。像这样的大部头小说,可是全国各地,都有卖的或者租赁的。 只是盛名并不能抵消写小说时的劳累。尽管因为整个故事已在杨雁回脑海中有了完整的轮廓,写起来会省心好些,但毕竟要两天写完整整一个回目,因而这新一回的故事赶出来后,杨雁回已累得够呛。 庄秀云这两日依旧是拿着绣活来到她房中,和她相伴。每每归家时,那绣活再原样拿回去。待杨雁回那两回故事写好后,庄秀云也将落看的十几回《金、瓶、梅》补上了。为了等杨雁回,还反复又看了其中的几回。 杨雁回丢下自己的话本,又和庄秀云一起投入到了《金、瓶、梅》的世界里。庄秀云道:“我瞧你写的那个故事,与这家长里短的大有不同,你写你的去罢,让我自己看会儿,你别又误了写话本。再这么不分白天黑夜的赶一回,你小命还要不要了?” 杨雁回默默的在一边腹诽,秀云姐几时变得这么霸道了? 庄秀云那《金、瓶、梅》还没读完时,展眼已到了闵家的表哥成亲的大好日子。杨鸿、杨鹤都从书院回来了,一行人一大早便打扮齐整,坐了车往县城里去了。同行的又有庄秀云、杨莺、庄大娘、焦大娘等一众花浴堂、女浴堂的老少女人们。 几个人一共乘了三辆车,男人们一辆,年长的女人一辆,几个年小的女人一辆车。 一行人连过了两个村子,才出了白龙镇地界。行到一处行人稀少的路段上时,路两旁忽然窜出几个人来,拦住了三辆骡车的去路。 幸好三辆骡车都是不疾不徐的赶路,说停也就停了,但仍是气得几个赶车的觅汉破口大骂。焦家新买的那汉子,声音最大,骂道:“哪里来的混账王八犊子?走路不长眼么?撞了算谁的?贼囚根子的,这不是故意往人车轱辘底下钻么!”骂着骂着,也不顾车里有女眷,污言秽语就出来了。 焦大娘正待要那家下人先别忙着骂,先看看撞人了没有,就听一个拦路的人带着哭腔喊道:“秀云,你可算从家里出来了,你躲我做甚?我这些日子,想你想得茶饭不思。” 杨雁回听见是文正龙的声音,便翻个白眼,对庄秀云道:“唱戏的来了。” 庄秀云冷笑,对杨雁回道:“这下可是他们自己撞上来的。我这回跟了他们去,可不至于惹疑心了。” 杨莺听得惊奇,忙道:“秀云姐,你要跟了他们去?这可使不得。” 庄秀云却道:“没事,姐姐我自有主张。” 她们几个正说着,车外已经打起来了。几个赶车的都知道庄秀云的情况,眼看是文家人又来纠缠,跳下车去,就要打跑这几个混账东西。外头一片哭爹喊娘声。文母哭喊道:“秀云,做婆婆的都给你跪下了,你就不能出来见我一见么?你看看他们把我老婆子打的,咱们婆媳一场,你就 这么狠心么?” 焦家的汉子吼道:“老歪辣,我让你叫!”从地上抓了一把土,塞到了文母的嘴里。文母咳嗽不迭,给呛了个半死。 另一辆车里,庄大娘也是气得手直打哆嗦,还道:“真是没了天理了,两家都没关系了,还来纠缠,官府也不管一管。”上回秀云还拿了和离书,并文母签的那个文约,将这一行人扭送到了官府。可恨那知县也是个昏了头的官儿,硬说这是家事,理也不理。 杨家父子三人都从车里下来,帮着一起撵了文家的人去。 那文母一见对方人多势众,连咳嗽也顾不得了,直接往车轱辘底下一躺,死死抓着车轴,拖都拖不动,直嚷着说:“我要见我的好媳妇儿,我见不着秀云,我就死在这儿。” 庄秀云这才一副被逼迫得没办法的样子,不情不愿的从车里出来,与文家人相见。   ☆、第159章 堵人 看到庄秀云出来,文正龙像是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往上扑。 几个赶车的一人一个,死死拦住文家的人。文正龙两只手干脆凌空乱抓:“秀云,秀云哪!你怎么这么狠心哪,你怎么就撇下我不管了!”哀叫声简直惨不忍闻。那模样,好似有人要拆散恩爱夫妻似的。 庄秀云蹙眉道:“别叫了,我还没死呢。”跟死了丈夫的女人哭男人似的,恶心死了! 文正龙立刻不叫了,忙道:“秀云,你以后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杀猪,我决不去杀鸡。以前都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再给我个机会,咱们和好吧。” 庄秀云仍是蹙眉道:“你先退开,给我们让让路,我们赶着去喝喜酒,迟了,恐要误了时辰了。” 文正龙道:“你先原谅我,否则我绝不让路。秀云,你以前没这么狠心,以前就算我犯了再大的错,只要我肯悔改,你都肯原谅我。” 庄秀云道:“你也闹了这么久了,我也知道你是真心悔改了,你先起来,让我们过去。” 文正龙大喜,忙道:“你肯原谅我,我便是立刻死了也心甘。” 周围人听得这话,皆觉周身汗毛倒竖,鸡皮疙瘩一身一身的起来了。 庄大娘气得掀开车帘子道:“秀云,你还跟他废话什么,直接打走不就完了。” 文母一听,趁着将他拖起来的人一时大意,便又缩回了车轱辘底下,道:“文正龙,你这个小畜生,给你娶了这么好的一个媳妇,你不好好疼人家,气得人家再不肯回来了。你今天要是不能把秀云请回家里去,我情愿死在这儿。” 杨鹤念书许久,早把拳脚功夫忘光了,但真动起手来,到底比没练过的动作麻利些。他实在瞧不下去这家人了,忍不住活动了活动手腕,一把将文正龙扯过来,掼在地上:“再让我看见你缠着秀云姐,往死里打你!”说着,一脚跺了上去。 文父眼疾手快,挣开束缚,奔过去,一把抱住杨鹤一条腿,哀嚎道:“要打你就打死我,别打我儿子。他只是想跟自己的老婆好好过日子,何至于就问出这被跺杀的罪来了?” 庄秀云忙道:“杨鹤,别冲动。” 杨鹤敢去跺文正龙,却不敢跺文父,这死老头看着太老太脆弱了,真怕一脚上去就踩死他,到时候还要问自己个杀人的罪过。功名丢了不说,还要掉脑袋。为了这么一家子混账东西,真是不值得赔上他的前程。 杨鸿在一旁道:“老人家,你最好放开我弟弟,你儿子已躲开了,你还抱着我弟弟的腿做甚?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当众殴打秀才,可以直接押去见官治罪?” 文父闻言,不由一怔。以往都是他们家拿住别人一点小事诬赖别人,他还是头一次被别人这么诬赖。 杨鹤趁着他发怔的时机,赶紧抽出腿来。这家人真是太可怕了,秀云姐真是倒霉,被这家人缠上。 庄秀云对文正龙道:“你且让一让,叫我们利索喝了喜酒,待我从喜宴上下来,便往你那里去坐一坐。你若是不依我,定要在这里死缠着,咱们便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庄大娘一听这话,先就恨铁不成钢起来,全然不是当年劝女儿不要和离的模样了,气得冲着对面的骡车道:“你是打算让她们坑多少回才算完?我早说了,不然就趁早给你再寻一门好亲事。你跟我说什么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不让我给你挑。我看还是依着我,早早将你另嫁得好。” 一席话嚷得庄秀云红了脸,嗔怪道:“娘说什么话来,女儿只是不愿意早早另嫁他人罢了,你何至于要在这路上就嚷起来。” 文正龙闻言大喜,美滋滋道:“我就知道秀云贤惠,她这是心里放不下我,不愿意改嫁呢。” 庄秀云忍着恶心,假意道:“休要胡说,我早离了你们家的门了。你这么天天闹,叫我有什么脸面见人?我已躲在家里数日,足不出村,你还要怎地?” 文正龙道:“秀云,我都说了,我只是想跟你和好。” 庄秀云道:“既是想和好,为何还不听我的,我才说的话,你听不懂是怎的?” 文正龙这才道:“那……那秀云……咱说好了,喝完了喜酒,你去家里坐坐。爹和娘都想你了,我这就回去,我自己下厨,我给你做好吃的去,我等着你。” 庄秀云道:“咱们好歹夫妻一场,你见我几时说话不作数来?我既是说了去,便一定去。” 文家人这才悻悻退开,将路让了出来。 庄大娘恨得什么似的,却也只能先耐着性子回了骡车。待甩了文家那帮无赖,她再劝女儿莫去文家不迟。 骡车渐渐远去,文家人被甩在后面,身影越来越小。 庄大娘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掀开帘子,朝对面叫道:“庄秀云,你要是敢去文家,我……我就不认你这闺女了!” 庄秀云忙道:“娘,你说得什么话,我有分寸,我不会往火坑里跳。你等着瞧好吧。” 庄大娘这才放了心,放下帘子,复又坐了回去,想了一想,对闵氏道:“你听见没,说不会往火坑里跳,还让我等着瞧好。该不是和雁回又想了什么鬼主意了吧?” 闵氏笑道:“你方才急什么?秀云如今什么样,你当娘的不知道?依着我看,她自己有主意,她要做什么,你就帮着她些,别添乱,且往后瞧着才是。” 文父瞧了那三辆骡车半晌,这才道:“那里头可有咱家的财神娘娘哪,说啥也要求回来。”又转脸去看儿子,不满道,“不是说好了,这次一定要把秀云求回来,不然不放了那骡车去么?怎么事到临头你却变卦了?” 文正龙胸有成竹道:“爹急什么,虽是说好了的事,可也要懂得变通不是。我的媳妇,我最清楚不过了。那可是个最心软不过的,别人求一求,便什么都忍了。如今她自己打理了那么大一家花浴堂,是跟往日不同了些,但只要咱们多求几次,她总会回心转意的。” 文母却道:“万一她今日还是不来呢?我怎么瞧着这媳妇,那心肠变黑变硬了不少?我做婆婆的恁般苦苦恳求,她竟能佯佯不睬。我看这次就算把她求回来,也不用指望她还像以往那样声说声听了。” 文父道:“糊涂的老婆子,你还想跟过去那样使唤人家?那可是财神娘娘,若真给咱们求回来了,咱们全家就天天供着,一日三炷香都没事,哪怕她就使唤你,你也要声说声听的应着。” …… 虽是路上耽搁了,幸而赶到闵家时还不算晚。杨鸿、杨鹤正赶上陪着闵表哥去迎亲。 闵家的亲朋好友来了不少,同村还有许多人挤进来瞧热闹的,挺大的前后两进院子,硬是快装不下人了。 待杨家一行人到了后,便有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杨雁回不用竖着耳朵听,那些话都直往耳朵里钻。 无非就是“这就是开花浴堂的那家人吧?听说可挣钱了。” 也有人惊叹,“杨家这闺女可真俊,怎么那闵老大没给儿子聘来做媳妇?” “当初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如今可不一样了。虽说是亲戚,一个还是庄户人家,老婆儿女都帮着姑姑管浴堂过活,一个家里出了俩秀才,女儿也说给了知州家做儿媳妇。” “人闵老大这次给儿子娶的这房媳妇也不差,杨家是有钱,闺女是长得好看,难道有钱长得好看,就一定比别人家闺女强么?” “你是眼红吧?” “你才眼红呢。” 总之,村民们凑到一起,那场面乱哄哄的,很是热闹。 杨雁回是未婚女,不用随礼,便只陪着庄秀云随了礼,又去见过了舅舅和妗子,并闵大妗子的娘家亲戚。随后,她两个便同杨莺在一个人略少些的屋里,拣了张靠里的桌子坐了,嗑瓜子,喝茶水,干等着闵表哥把新嫂子接回来。 才坐了不大一会,庄秀云便觉浑身不自在。四周总有些她不认得的大婶大妈,肆无忌惮的打量她,仿佛在用眼睛将她称斤论两似的。惹得她着实不快。 杨雁回低声笑道:“姐姐莫急,依我看,那些都是爱保媒的,是想着帮你再醮哩。” 庄秀云羞恼道:“好丫头,再敢拿我取笑,我把你看得那书拿给你娘去。” 杨莺纳闷道:“雁回姐看得什么书?” 庄秀云和杨雁回都收声不语,只是偷笑。杨莺在一旁好生纳闷。 三个人说笑了一会后,便已有热情的过了头的婆子们,上来要给庄秀云说媒。庄秀云坐不住了,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些人后,对杨雁回和杨莺道:“咱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杨雁回和杨莺便同了庄秀云,往外头去了。 她三个都是好眼力,才出了闵家大门走了没几步,便瞧见巷子口几个贼头贼脑的身影。 眼见得她们三个忽然出来,那几个身影便忽然不见了。 杨莺忙道:“秀云姐,不能再走了,我看到文家人了。这家人真是不要脸,竟敢来堵人。这分明是防着你喝完了喜酒,不肯去文家呢。” 庄秀云把心一横,道:“慌什么,他们既这么耐不住性子,我这便同了他们去,也免得喝完了喜酒出来,被他家人当众拉拉扯扯。不知道的,还当我真要和那文正龙破镜重圆呢。你们两个小闺女,就别凑这个热闹了。” 杨莺还待说什么,杨雁回扯了她一把,摇摇头,示意她不用管。庄秀云一径摇着扇子往前头去了,走到自家骡车旁时,唤了那家人道:“来旺,陪我往文家走一趟。” 来旺不明所以,待欲劝,又听庄秀云道:“没人跟着,我可不放心去他们家,我还怕他们扣住我哩。” 那来旺想着,主人家既然已拿定了主意,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跟着庄秀云往巷子口去了。 才出了巷子口,便瞧见文家人都在守着。文正龙见庄秀云出来了,便道:“这么快便喝好了?我还以为要等你好久哩。秀云,这些日子,可是把我愁坏了,真怕你再不肯跟我和好了。” 庄秀云好笑道:“既是你这么心急,那好罢,我便去你们家坐一坐,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   ☆、第160章 合作 庄秀云跟随文家人,一路往县城文宅去了。 虽然闵家距离县城很近,但庄秀云走了几步,还是娇滴滴的说走不动了,在路边雇了顶小轿,自己坐了进去。起轿后,来旺紧紧在轿外跟着。 文父、文母并文正龙,在前头领路。 文母走了几步路,实在气不过,回头想去掀了轿帘,却被文父一把拉住,低声道:“老太婆,你要做甚?” 文母恨恨低语道:“我待要教训她几句哩。还有个王法么?公公婆婆和汉子顶着大日头,辛辛苦苦在地下走着,她一个妇人到舒舒服服的坐着那轿子。” 文父道:“这是财神娘娘,不是当初的受气小媳妇了。你去教训人家,就不怕她身边的家人教训你?” 文母道:“我儿媳妇的下人,那不就是我的下人?哪有奴才教训主子的?” 文正龙道:“娘,你莫糊涂了。咱好不容易才将秀云请回来的,你若把她气走了,再要请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文母这才道:“你们说的我都省得。这口气,少不得我也得忍了,待她重新过了咱家的门再说。我这么辛苦,又是求情下面的才把她请回来,往后她每月交上来的家用少了,我可不依她。” 文正龙想着的倒还不止是银子,他还想着美人哩。他道:“我瞧着秀云养得白胖了好些,比原来还要好看呢。原来她身上还没二两肉,一摸全是骨头。如今这手伸出来,那白生生的一截腕子,让人真想……”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爹妈,闭口不言语了。真是让人忍不住想摸几把啊。 还有那张养得莹白水嫩的脸蛋,真想捧起来亲亲。他的两个小妾,嫣红在文家败落后,卷了最后的四百两银子跟人跑了,丝柳如今日日躺在炕上下不来,丝丝两气的挨日子。 他久不碰女人了,今日乍将老婆请了回来,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一家人想想未来的好日子,便觉得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功夫没白费。 轿夫一路跟随文家人来到文宅,这才稳稳落轿。庄秀云随手给了两个轿夫每人一串钱。 文家如今连这点钱都瞧着眼热。文母忙道:“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当心他们宰你,不过抬了这么一段路,哪里就需要这许多钱了。”又去瞧那两个轿夫,“还不赶紧将多给你们的钱退还了来。”说着,便要伸手去抢一个轿夫手里的那一串钱。轿夫哪里肯给她抢去,忙紧紧护住了,道,“这位夫人愿意多赏我们些,你好不懂事的老婆子,凭什么抢了去!” 庄秀云轻摇着扇子道:“大热天的,人家也怪不容易,不过是多给了几碗买冰酪吃的钱罢了。” 两个轿夫收好钱,忙忙的抬着轿子远远走了。庄秀云打量一眼文宅,已经全不认得了。当初的大宅子卖了,如今他们不过典了一处小院子住。 文母眼看两个轿夫去了,急的直跌脚,面上却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才不过挣了个把银子,便把那勤俭的家风丢在了一边去。娘说这话都是为你好,以后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不然要吃亏的。” 庄秀云听得直皱眉,还道:“文老太太,我只有一个娘,你不好再这么说的。” 文正龙忙去拉庄秀云的手,道:“秀云,到家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说。” 庄秀云厌恶的躲开他的手。那来旺长得人高马大,横在文正龙和庄秀云中间,朝着文正龙一瞪眼,拉长了调子:“嗯——?” 文正龙吓得忙缩了手,口中仍不满道:“我们是夫妻,你一个下人,管主子夫妻之间的事,真是不懂规矩。” 庄秀云蹙眉道:“这是我买来的家人,可由不得别人随意教训他。” 文正龙怔了怔,便又涎着脸笑道:“秀云,咱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走走走,快进去,家里坐坐。” 庄秀云这才摇着白纱团扇,跟着文正龙进了文家街门里。那院子里好生破败,一间小小的西厢房里,时不时还传来阵阵轻咳。 庄秀云问道:“我上回不是给了文老太太四百两银子?那钱在丘城县买一座临街带铺面的两进大宅子,足足够了。还能余下一百多两银子过日子哪。怎地只住了这么小的一处小院子?” 文正龙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道:“都怪我当初有眼无珠,有了你这等贤妻,还要再娶了嫣红那个妖妇。她偷了那四百两银子,跟人跑了!如今我房里,只剩了丝柳那痨病鬼。家里还有个久跟在爹身边的家人,这会子去砍柴还没回来。” 他那“痨病鬼”的话一出口,西厢里的咳嗽声便大了好些。庄秀云才要往那西厢房里去瞧,文正龙便道:“秀云,咱们去堂屋里坐。” 文母也道:“对对对,有什么话,咱们一家人坐下再说。”一路引着庄秀云往堂屋去了。 待庄秀云在八仙桌前坐定后,文正龙便往一个粗瓷碗里倒了一碗温温的水,捧到庄秀云面前:“赶了半天的路,先喝口水。” 庄秀云接过水来,却是不肯喝,又问道:“你不是说,要亲自下厨么?我倒是不觉得渴,只是怪饿得慌。” 文正龙没想到庄秀云真叫他下厨做饭,一时怔住了。 便在此时,那个出去砍柴的男仆回来了,身后还背了小山一样的满满一大捆柴草。 饶是如此,文母仍旧道:“怎地才砍了这些来?除了家里做饭的,还能剩下什么?家里已经没有米下锅了,没有多余的柴草拿去卖钱,咱们吃什么?你再去砍一遭。” 庄秀云觉得这男仆早晚也要跑。去哪不比跟着文家人强?这男仆庄秀云往日也有了解,不是个忠心侍主的。想来能忍这么久,也不过是盼着文家能东山再起罢了。 那男仆听了文母的话,颇不高兴,道:“砍了这么多柴草回来,还要逼着人去,连口气也不让喘喘,莫不是要逼死我罢?” 还不待文母发火,庄秀云便笑道:“是兴保吧?有日子不见了,别去砍柴了,今儿不差钱吃饭,我这里还有些散碎银子,你拿去买些肉菜果饼来。直接叫饭铺整治一桌席面送家里来也可。”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 兴保欢喜得眉开眼笑,忙过去接银子。不过是买些肉菜果饼,能花得了几个钱。他还能落下好些存了私房。 文父眼疾手快,一把捏过那银子,道:“罢了罢了,他也累了,也该叫他歇口气,还是我去买。别叫正龙去了,你们夫妻分别了许多日子,如今正该好好坐一起说说话。”言罢,拿着银子忙忙的去了。 文母知道文父的小算盘,生怕余下的银子落到了文父口袋里,忙跟了上去,道:“老头子,还是我去买罢。” “我去吧,老婆子走了许久的路,也累了,歇着去吧。”“还是我去,你歇着吧。” 老头儿老太为着二两银子,竟也能做出一副恩恩爱爱的样子,你挤我抗的出了门,往菜市场去了。 文正龙眼瞧着父母去了,忙挨着秀云坐了,伸手就要去摸她腕子,又瞥见那兴保还在一旁站着,便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后头劈柴烧水,不然一会米买回来,如何下锅?” 那兴保只得拎着一大捆柴草,往后头去了。 文正龙待要碰庄秀云,却被来旺喝道:“老实些!” 文正龙被这一声暴喝吓得缩回了手,心中十分不满,便道:“我和自己老婆亲近亲近,有你什么事?” 来旺道:“哪个是你老婆?再敢胡言乱语占我家小姐便宜,莫怪我不客气。” 文正龙只得老实了。 庄秀云这才瞥文正龙一眼,问道:“西厢房里的,可是丝柳妹妹?我听着她的咳嗽声,像是不大好。” 文正龙道:“那个痨病鬼,不过是挨日子罢了,也没几日好挨了。” 庄秀云叹了口气,道:“好歹姐妹一场,我也该瞧瞧她去。”说罢,起身往丝柳房里去了。 丝柳如今已是干枯黑黄的全不成人样了,原本一头黑瀑般的好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 看到庄秀云气色大好的进来,丝柳又怕又妒,似乎庄秀云是来害她似的。 庄秀云冷冷瞥了丝柳一眼,好笑道:“丝柳妹妹真是好可怜的模样,这是怎么弄的?”一边说着,还去揉了揉丝柳头发,虽未用力,下手却也不轻,硬生生又给弄下来好些干枯的头发。 庄秀云嫌弃的拿手帕擦了擦手,道:“真是恶心死了。” 丝柳声音暗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了,朝文正龙道:“救我……救救我……” 文正龙却是嫌恶道:“救什么救,没人害你。” 庄秀云对文正龙道:“我瞧着丝柳精神不大好,不如你去给她请个大夫来,我这里先看护着她些。”说着,又从袖子里摸出二两银子来,递与了文正龙。 文正龙收了银子,却对来旺道:“你快去西街上请了那杨大夫来。” 庄秀云瞪了文正龙一眼,道:“让你去就去。我说了,我要在这里陪陪丝柳妹妹,你别碍着我。”说完,又去看丝柳,笑道,“丝柳妹妹莫怕。当初我将你服侍得那般好,今日我自然也能将你照顾得妥妥帖帖。” 文正龙立刻猜到庄秀云要做什么了———她要打发走所有人,然后好好折磨丝柳,出了当年那口恶气。 丝柳也猜到了庄秀云的用意,嘶声道:“正龙,别走……救救我……” 文正龙却道:“你别瞎想,没人害你,我这便去给你请大夫来。”言罢,匆匆走了。 丝柳先是恨,再是绝望,用尽了仅有的力气,叫道:“文正龙,你不得好死!” 文正龙走到街门处,听到这绝望的叫声,仍是一步未停,绝情而去。 庄秀云只觉得这阴暗潮湿的西厢房里,愈加住不得人了。幸好她早早逃离了文家,否则丝柳的今日,未必不会是她的下场。她忙对来旺道:“你往后头去,盯着些兴保,莫让他过来听到我说话。” 来旺应了一声,便去了。 待打发走了所有人,庄秀云这才坐到床边一张破凳子上,定定瞧着丝柳。 丝柳神色恐惧,哀求道:“大姐姐,往日……往日是我不好……你饶了我……” 庄秀云却并未再做什么,只是问道:“丝柳,你告诉我,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 丝柳想起孩子来,忽然哭道:“我……我的孩子……明明有救……他的兔唇并不厉害……他也不丑……他们不管他,也不管我……我儿子不过是一场小病……却还是被拖得生生病死了……” 这些事,庄秀云都已听说了的。是以,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又问道:“你病成了这样,儿子也死了,还活着做什么?” 丝柳发狠道:“我要看着他们遭报应!” “很好”庄秀云道,“我帮你。” 丝柳惊奇的看着庄秀云——她竟然不是来折磨她的? 庄秀云又道:“我帮你请大夫,给你买药,让医馆的学徒每日里煎好了药,亲自送来,喂给你喝。你好好养养身子。” 丝柳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庄秀云道:“我要你身子好些以后,去告文家人虐杀男婴!” 故杀子孙虽判得轻,但也够文家人喝一壶的。杖七十,徒一年半是少不了的。文家这时候,可拿不出赎罪例钞来。 丝柳想起文正龙忍心看她们母子死去的绝情来,便咬牙切齿道:“好!”   ☆、第161章 匣子 杨莺好奇庄秀云去做什么,缠着杨雁回,非问了个明白。待杨雁回解释清楚后,她这才明白过来,道:“你是说,那个小妾丝柳,很可能因为文家对她不好,所以就跟文家不是一条心了。她儿子和她自己,都被文家冷待,若是秀云姐鼓动她,她很可能帮秀云姐整治文家?” 杨雁回道:“可不就是这个理么,人心似水,总是在动的啊!”只是秀云姐自己忽然撞到文家门上去,自然容易惹人起疑心。所以,还是要等着文家人巴巴的将她“请”过去才好。 杨莺想了一想,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一个家里出了内鬼,才是最容易被击垮的。只是那丝柳,真会帮秀云姐打这个官司么?” 杨雁回道:“怎么不会?你没看那话本子里写的么,武松给郓哥点好处,郓哥就肯帮武松作证。秀云姐给丝柳一些好处,叫她给她自己的儿子报仇,她为什么不做?那丝柳又不是什么好人,比郓哥且还差得远哩。”她虽然读了《金、瓶、梅》,但却没有作者那份宽容悲悯,只是愈发觉得人性好黑暗!不过,在这件事里,她却是教庄秀云做郓哥。郓哥吃了王婆的亏,就挑唆武大郎去王婆家捉奸。秀云姐也可以做回小人,挑唆丝柳去告文家么。反正都是借刀杀人。 杨莺道:“原来姐姐近来在读《水浒传》么?” 杨雁回一怔,眨了眨眼,嘿嘿笑了:“是呀。” 杨莺道:“读这书有什么说不得的,你和秀云姐还神神秘秘的。” 两个人正说着,耳畔只听得隐隐的传来唢呐声。远远的瞧见闵表哥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顶大红花轿来了。这一大队披红挂绿的人马,端的是喜气洋洋。 很快,闵家院子里涌出许多村民,都来到外头看花轿进门。大伙仿佛自家娶亲似的,面上也都挂着笑,一个个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杨雁回和杨莺便也随着众人,一起将热情投入到了观看婚礼中。倒是庄大娘不见了秀云和来旺,颇是担忧,过来寻了雁回,拉到僻静之处,问她秀云去哪里了。知道秀云去了文家后,急得什么似的,忙道:“她竟真去了?那里也是去得的?文家人若是不叫她回来怎么办?或者闹得人人都知道她去了,以为她还要和文正龙一起过,可怎么是好?” 杨雁回道:“您就放心吧,有来旺跟着,文家父子如今那身板,瘦得皮包骨了,能把秀云姐怎么着?” 她话虽如此说,庄大娘依旧十分焦急,连后来的喜宴都没吃好,直说她们年小的女人家,就是心大。唠叨得杨雁回和杨莺也没胃口吃喜宴了。一直到了酒席将散,庄秀云才回来了。 庄大娘瞧见女儿好端端回来,仍是迎了过去,问道:“文家人可有将你如何?” 庄秀云道:“娘莫急,有来旺跟着,他们不敢将我如何。文家人苦留我,我便说,若他们再这么着,我以后便再不去文家了。他们贪图我去一趟,便随手打发他们的那几两银子,也舍不得不放我回来。” 庄大娘道:“你可是挣钱了,便是拿着钱,满大街的施舍了乞丐,也不该给了他们家。” 庄秀云笑道:“女儿有分寸。” 待到庄大娘唠叨完了女儿,才轮到杨雁回将庄秀云拉到一旁,问她事情如何。庄秀云道:“丝柳应得倒是挺痛快,说愿意打这个官司。而且,她还告诉了我一桩奇事。” 杨雁回惊奇道:“什么奇事?” 庄秀云道:“她说文老爹有个宝贝匣子,文家败落到这样的地步,那文母没办法,翻将出来那匣子,说要将里边的东西拿去当了。文老爹无论如何不同意,老两口为此还打了一架。” 杨雁回忍不住笑道:“我瞧那文家人,若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老婆孩子也卖得。那文老爹怎么就那么宝贝一个匣子?文母既要当了那匣子里的东西,看来那东西至少也能换来几两银子。那文老爹怎么就不肯呢?” 庄秀云道:“丝柳还对我说了,连文正龙都犹豫那里头的东西,能不能拿出去换钱。思量一番,最后还是和他爹一个意思。那东西,不能随便拿出去。” 杨雁回道:“姐姐可有找找那匣子?里边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么见不得光的物件儿,文家落魄至此,都不敢拿出去卖了。杨雁回实在是太好奇了。 庄秀云摇头道:“我还没来得及找那个匣子,文家人便回来了。后来丝柳寻了机会,悄悄告诉我说,待她能下床了,便帮我找了那匣子。唉,你不知道,当初丝柳那么个飞扬跋扈的女人,如今恁般凄惨,已是病得丝丝两气的躺在床上动不得了,偏还被人赶到阴冷潮湿的小屋子里住着。这不是盼着她早死么?我便叫文家人给她另换了舒服的屋子,再请了大夫每日看护,想来她身体也可略略好转一些。只是……最多也就再撑个一年半载的了。她说,待精神稍好些了,定要让文家人吃不了兜着走。她就是死,也要拉上那家人一起。大家同下地狱,陪她找儿子去。” 杨雁回道:“她这个样子,也算是自作孽。怀胎时便成日家胡作非为瞎折腾,弄得孩子生出来是畸胎,她自己身子也坏了。” 庄秀云道:“她当日虽那般欺负我,可是瞧了她如今这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便也恨不起来了。” 杨雁回笑道:“姐姐倒真是好心。那看来姐姐近来少不得要再被请去文家几次了。一则要看看丝柳有否再被虐待,二则,也好寻机再找找那个匣子。那丝柳不会骗你吧?” 庄秀云道:“都到这个份上了,她应当不会骗我。” 杨雁回是越想越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文家固守贫穷,也不肯拿去卖了? 她两个说说笑笑间,那边厢,新人已经行过礼,要送入洞房了。 杨雁回忙道:“秀云姐,我还不知道表嫂什么模样呢,咱们先去闹新娘子去。那些糟心事,先丢开不管。”   ☆、第162章 无缘 闵表哥的喜事才过了没几日,杨雁回又该给邢老先生交新一回的内容了。 上次她一直拖着不去,害得邢老先生打发了人来问她催要。这回她不好再拖,自己主动拿着写好的小说,往京里去了一趟。经过东福书坊开的书铺时,她掀开车帘瞅了一眼,不想那生意竟比往常还要好得多。许多男男女女挤在门前,胡乱嚷着什么。 杨雁回侧耳细听,就听一个少年拉着铺子里的伙计在问:“新回目什么时候出来?” 那小伙计忙道:“明天,明天一准出来。” 一个媳妇子道:“我家姑娘等不及了,今儿不能出来么?她打发了我来,总不好叫我空着手回去。” 又有人道:“实在不成,叫李传书姑娘出来,我们和她谈谈,我们自己给她加钱还不行么。叫她写快些,总这么不紧不慢的,真是让人牵肠挂肚。难受得紧哪!” 杨雁回听得这话,自己先被吓了一跳。莫非这些人都是来找她的《青女离魂》的? 最初,她为了勾起各路人马的阅读欲望,便给那个写冯青青和于西楼的小说,起了名字叫《青楼记》…… 邢老先生其实很中意这个名字,觉得只要书里的内容,没砸了他东福书坊的招牌也就是了。但是仔细考虑之后,还是道:“这个故事很不错,我估摸着很容易大卖。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人家都知道了,你便是李传书。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写得书叫这么个名字,于你名声不大好。咱们还是宁可蹭《倩女离魂》的大名,就叫《青女离婚》吧。只要书写得好,歪招使得少点,也没什么。” 杨雁回心说,老人家倒是很厚道,不会为了让书大卖,便什么歪招都使出来。不成想,老先生一语成谶。怎地人人都知道李传书是女子了? 秋吟也竖着耳朵,将这些话听得真真的。她甚是惊奇,对杨雁回道:“姑娘,你说他们还知道什么?会不会已知道了,李传书就是花浴堂杨家的姑娘?” 如今杨雁回写话本的事,已被庄家和焦家都知道了。杨莺总是读李传书的话本,焦云尚自然好奇,二人聊起来时,杨莺便不小心说漏了嘴。惹得焦云尚还老大不痛快,觉得杨莺在他面前居然还有秘密。杨莺好容易才哄得他回转了心意,不生气了。焦云尚这个大嘴巴,又对庄山和说了,庄山和自然对老婆说了。唬得秀云姐劝爹娘别再说了,万一给小石头听到,再嚷去学堂里。 至于杨家下人,自然也更不可能瞒得过。何嫂子、于妈妈,早已知道杨雁回每日躲在屋里做得那勾当了。可是杨雁回万万没想到,事情会传扬得如此之快。 何嫂子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话,待骡车走得离那书铺远远的了,这才回头问道:“姑娘,这事怎么闹得人人都知道了?这可怎么是好?” 杨雁回道:“知道便知道吧。不就是女人写小说么,女人能写诗词,自然也能写小说。何况又不是没有写弹词话本的陈温生。世人给女人定下的那些臭规矩,多是束缚高门贵妇的,管不着我们乡野村姑。就这么着吧。”那话说的,好像她根本不是什么知州家未过门的儿媳似的。 话虽如此,待到了邢家大宅,见到邢老先生后,杨雁回仍是忍不住对老头儿道:“李传书如今的名头,怎地这么响亮了?以往虽说也有些人喜欢读我那东西,可也没有迷恋至此呀。” 邢老先生道:“谁叫大家喜欢读你新写的这小说呢?如今我们东福书坊各地的书铺里,数你那新书卖得最好。现在好多地方,都出来翻刻的《青女离魂》了。有些人为了遮人耳目,还给改改名字。不瞒你说,还真有把名字改成《青楼记》的,还有叫什么《青楼梦》的。雁回啊,往后你要再写快一些了。我那书铺,可禁不起被人天天堵上门催要话本哪!这么着,我再将你的润笔涨一些儿,这部书写完,我老头子给你三百两银子。” 杨雁回吃了一惊,道:“不是说的六十两么?竟然一下子涨这么多?这还叫涨一些儿?” 邢老先生不由哈哈大笑:“丫头怎地恁般实诚,这要是换了别人,该趁机再与我谈价钱了。” 不过邢老先生也是个妙人,很快又道:“不给你涨这么多,我也不安心哪。万一你给别的书坊高价挖走了,那可如何是好?” 杨雁回不由笑道:“我知道老先生不会亏待我的。” 邢老先生道:“若是书卖得越来越好,我再给你涨。” 杨雁回不由心里美滋滋的。倒不是因为挣了钱,却是为着自己写的故事能被人这么喜欢。高兴了一回后,她又道:“我那会从书铺前经过,怎么人人都晓得李传书是女人了?真是好生奇怪。” 邢老先生一张老脸红了一红,问道:“丫头怕了?” 杨雁回道:“倒也不是很怕,反正早有人怀疑李传书是女人了,也没人说三道四的。我只是奇怪罢了。” 邢老先生只得老实承认道:“是我跟人说的。” 杨雁回奇道:“先生怎地想起要对人说起这些来了?” 邢老先生道:“那镇南侯府方家的小姐们,要出诗集。方驸马亲来邀我过府一叙。我瞧了瞧几位小姐的手笔,倒也能见得人。加之是闺中女儿家所做,若是真拿去刊刻了,想必也有好些人慕名阅读,便同意了,还说会多刊刻一些,让各个书铺的人,多下些心思,好好卖这诗集。不成想,那侯府的人,那个想法也真是奇怪。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是谈润笔。若是写得不好,硬要我们刊刻,那便是谈给我们刊刻的费用。人家侯府的人不谈这个,方驸马说他受了几位小姐的嘱托,定要问问我,那李传书究竟是男是女,李传书是真名还是假名。我……我起先不想说,但推脱不过,又不好撒谎,只得道,是个女子。方驸马一听,又问我,那李传书是谁家的姑娘。这我却是 不好说了。方驸马便知是良家女子,也就不问了。我老头子也没想到,事情竟传布得这样快。” 杨雁回叹道:“萧夫人早猜出我就是李传书了,只怕她早晚忍不住,在侄女们面前露出口风去。不过,听老先生这么一说,我更不担心什么了。侯府的千金都要将自己的墨宝拿去刊刻,我还怕甚?” 邢老先生笑道:“正是这个理。” 杨雁回将新的内容给了邢老先生,邢老先生则主动给了她一张一百两的会票,说是原来给的那十几两银子的定钱,委实是委屈了她。 待杨雁回辞了老人家出来,老人家还亲自送了她几步,谆谆叮嘱她,一定要快一些写,切不可如往日那般拖拖拉拉了。杨雁回只好应了下来。 杨雁回才出了邢家大门,还不曾来得及上车,就见巷口那边走来了多日不见的季少棠。 季少棠不想今日竟能撞见杨雁回,面上一喜,叫道:“杨姑娘。”只是那笑容刚抵达眉梢眼角,却又转瞬即逝。她出落得愈发灵秀美丽了。只是却距离他越来越远,远得好像九重天上的仙子一样遥不可及。她已和知州的公子定亲,他又算得上什么?为了不给她惹麻烦,他便也只好再不往她家去了。 母亲听说雁回定亲的事后,还对他道:“杨雁回那样的出身,都能高攀上知州公子,你若高中,定然能娶个比她强十倍的。” 季少棠觉得娘大概中了邪了。 杨雁回见是他,笑道:“季公子这一向可好?又来帮邢老先生抄书么?” 季少棠听了这话,心中颇不是滋味。他不过是个穷秀才,而雁回如今随便写一本书的润笔,已是几十两银子了。只怕方才邢老先生已又给她涨了润笔了。他一年的廪膳,折合银子,也不过十几两。四时八节还要供备县学里的教官们。他倒是也想过筹些银钱,在镇上开一家书铺。只是娘怕他分了心,不肯再认真读书,便没许他这么做。 就见季少棠勉强笑道:“我没本事写书,只有能耐抄书罢了。” 杨雁回笑道:“季公子说得什么话,我瞧着你读书的本事好着哪,今年秋闱,定能考中举人。” 季少棠的笑容愈发苦涩。他一直都没什么做官的志向。他如今已是秀才,心里想着教教书,或者卖卖书,倒也不错。只是身后总有人逼迫他往高处走。 何嫂子瞧他二人说得也差不多了,忙叫了雁回道:“姑娘,该走了。” 杨雁回便与季少棠道别后,登车离去。季少棠眼瞧着她的车子缓缓驶出巷口,心中顿觉失落。他这辈子,恐是与她彻底无缘了。   ☆、第163章 救人 骡车快到热闹地段时,杨雁回推开前头车门,对何嫂子道:“何嫂,咱们别走东福书坊那条路了,绕过去罢。” 看着那么多人催着东福书坊出话本,杨雁回是又高兴,又觉得压力好大!还是不看了! 何嫂子这回很识趣,利索的绕过了那段路,只是又碰上前头有一段路在重新铺路,于是七拐八弯的,骡车竟驶向朝阳街去了。 杨雁回在车里坐得不耐烦,随手掀开帘子往外瞧去,不由得轻叹一声,这路绕得果然是有些远哪!秦家啊秦家,她真讨厌这个地方!因天气转热,杨雁回便将没对着秦家大门那边的车帘用银钩束住,只望着好歹吹些风进来。 秦府出来一辆朱轮华盖车,与杨家的马车相向而行,华盖车后头跟着一辆普通骡车。杨雁回透过车窗,瞧着那车子渐渐从她的车旁驶过,忽然笑了起来。对面车窗上的帘子也是卷起来的,车里坐的人居然是葛倩容,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正低头与两个孩儿说笑。那两个米分妆玉琢的小娃娃,正笑嘻嘻的对着母亲咿咿呀呀,说着或许只有葛倩容才能听懂得话,秦苒的小胖手指还一指一指的,秦若正在拍手笑。葛倩容穿着大红路绸对襟衫,蝉鬓云髻,珠钗横斜,肤色白皙,气色红润,体态丰盈,看着两个孩子,目中满满都是温柔慈爱。 杨雁回笑着叫了一声:“秦太太。” 葛倩容听到这声音,抬头瞧见杨雁回,也笑着向她道:“杨姑娘怎地来了?是要去找我们大奶奶么。” 还不待何嫂子停了车,杨雁回便趴在窗前,对葛倩容道:“我是要回家呢,有一段路在重铺,不大好走,便绕到这边了。” 葛倩容的马车本就行得很缓,那车夫眼见得太太在与人说话,正要停下来,那拉车的马却不知为何,忽然一声嘶鸣,发力狂奔起来。葛倩容不妨马车忽然这般晃动,失声惊叫,身子向前栽去。 杨雁回看得惊出一头冷汗,葛倩容却硬是伸脚勾住固定在车厢里的座椅,生生顿住身形,两只手死死拽着两个孩子的衣衫,没让他们摔了出去。那马还在奋力狂奔,车夫连忙勒住缰绳,却止不住奔马。 杨雁回连同秋吟、何嫂子,俱都跳下车来,想去帮葛倩容。秦家门上的人见状,纷纷来追马车。 路口处,忽然闪出秦英的身影。他应当是刚刚从衙门回来,一身衣服尚未来得及换,步履匆匆,神色焦急。乍然看见狂奔的马车,明明比别人都远了好些,身形展动间,却是顷刻间就到了奔马近前,大力拉过辔头,生生制住奔马。 那马虽然顿住了,车轴却又忽然断裂,车厢直直陷落下来。秦英手中绣春刀竟比车厢陷落的速度更快些,俯下身时,连刀鞘一起插入地下,生生顶住了陷落的车厢。只是车厢太重,仍旧将绣春刀慢慢压入地下,幸好车厢跌落的速度慢了好些,秦英连同赶过来的众人,齐齐肩扛手抬,稳住车厢。 后头骡车里下来几个仆妇,当中便有崔姨妈。几个人忙上前拉开车门,先抱了秦若和秦苒下来。两个受惊的孩子都在哇哇大哭,幸好都没伤了。又有人一左一右搀了葛倩容下来。她因方才太过用力,马车又奔了一段路,脚踝处已然受伤,走路都是一瘸一拐。 眼瞧着几位主子都平安无事了,众人这才慢慢放下了车厢,任其歪在路边。 葛倩容瞧见救人的有秦英,不由得怔了一怔。 杨雁回却是暗自嘀咕,这会子又不到衙门下班的时辰,为什么秦英来得这么巧?但是看他的样子,救人又不像是作假。 秦若、秦苒都哭着喊着要找娘。葛倩容自己还受了伤,一场虚惊后,已是精疲力尽,哪里还抱得动。两个乳母只得抱着孩子,先在一边哄着。 葛倩容对其余几个仆妇道:“即刻检查马车,看看车轴为何断裂,将这马也看好,找个兽医来查查,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发疯。” 余下的三个仆妇里,那两个媳妇子忙依命而行。崔妈妈则是上前对葛倩容道:“太太,方才多亏英大爷制住了这疯马。” 葛倩容忙对秦英道:“真是多亏你这孩子在,否则今日我和你弟弟妹妹便要遭逢大难了。” 杨雁回每次听见葛倩容管秦英兄妹几个叫“孩子”,便觉浑身不舒坦。真是太怪异了。明知道是作假,可一个不得不叫,另外几个,还不得不听着。 秦英道:“分内之事,太太不必客气。” 秦苒忽然张着小手,朝秦英道:“抱,大哥,抱抱。” 秦英瞅了一眼哭得满脸眼泪的孩子,没接过来。秦苒却张着小手,一定要大哥抱抱。乳母却是瞅了一眼葛倩容,葛倩容只是略略点了下下颌,示意孩子可以给秦英抱抱。乳母便笑着将孩子凑到秦英跟前,道:“咱们哥儿要找哥哥哩,英大爷,你看这孩子多像你。” 杨雁回暗暗撇嘴,秦苒长得像父母,但却一点也不像秦英。 秦英长得既不像苏姨娘,也不像秦明杰。据苏慧男所说,秦英长得像曾外祖。问题是,苏慧男的爷爷在苏慧男幼年便过世了,所以旁人也无从比较。这乳母真是说瞎话不眨眼哪! 好像要在这大户人家站住脚,这说瞎话不眨眼是个必备的本事哪! 秦英颇为尴尬,对那乳母道:“我……我不会抱孩子。” 秦苒发现大哥冷着脸,不肯抱他,又哭开了。秦若本来已快被哄好了,听着秦苒哭得厉害,也跟着哭起来。弄得秦英简直好像是个把孩子惹哭的罪人一般。 秦英不得已,只得接过孩子,动作僵硬怪异,倒也怪小心的。秦苒进了秦英怀里,立刻不哭了。只是看秦英的表情,简直像是抱着一块炭,却又不敢松手一般。 乳母这才对秦苒道:“好哥儿,乖,大爷已抱过你了。他在衙门里累了,叫他先歇会儿。”这才要将秦苒重新接过来,怎奈秦苒现在只认大哥,死死扒着秦英衣领,只是不肯走。 杨雁回在一边瞧着,好生纳闷。这马惊得古怪,这车轴断得更古怪。秦英好端端的,忽然在这时候赶了回来,也着实蹊跷。是真的就那么巧呢,还是有人想借机洗刷掉自己的污名呢? 此时,里头有人抬了顶软轿出来给葛倩容坐,要抬她入府里去。苏慧男也跟了那软轿出来,立在门首向外张看,却是满脸遮不住的痛快,任谁都能瞧出她此时的心花怒放。 待看见葛倩容母子俱都无事,秦苒还被秦英抱在怀里后,苏慧男面上笑容僵住,转而变得又惊又怒。这个小混账,怎地偏偏这时候回家来坏她的事! 葛倩容瞧见苏慧男,眼底隐隐闪过一丝恨意。这府里,如今也只有苏慧男想害死她们母子了,她用大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哪个做得手脚。只是,她平日里千般防备万般小心,而苏慧男又早已失势,她竟还是连续两次着了这女人的道!这马车还是她临行前,着人检查过的,竟都出了这样的事故。葛倩容百思不得其解。 杨雁回在这一妻一妾两下的眼神交流里,清清楚楚看到了滔天的火光和灭地的仇恨。她不由得心中感慨,世间成仇的妻妾恁般多,怎地那些男人们从来都不反省反省,没事娶那么多女人在房里做什么? 这时,常跟在秦英身边的小厮平安,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来。待看到秦家大门前已是乱哄哄一片,不由得刹住了脚。又瞧见几位主子都好端端的,神色随即轻松下来,放慢了步子,缓缓走来。 杨雁回顿时觉得不对。为什么秦英主仆两个都是跑来的?只是看起来,秦英跑得更快一些,这没学过功夫的平安自然是要落后不少。 苏慧男发狠瞪了那平安一眼。平安被苏慧男狠戾的目光吓了一大跳。 那乳母又哄了秦苒几句,这才成功将他从秦英怀里抱过来。 葛倩容则是对那几个抬轿子的人道:“这轿子我可不敢坐了,你们原样抬回去。我们娘儿几个,宁可走回去。” 苏慧男恨恨的甩手回府里去了。葛倩容本想命人喝住苏慧男,质问她为何随意站到门首来,只是瞧了一眼才救了她一双儿女的秦英,生生忍住了。 秦英向葛倩容告退后,匆匆奔去府里,去追苏姨娘。经过杨雁回身边时,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这杨雁回越来越让他觉得不舒服了。似乎她总能看到很多秦家不愿向外张扬的家事。 仆妇们这才搀扶了葛倩容,复又返回府里去了。两个乳母抱着秦若秦苒,紧紧跟在后头。崔姨妈落后几步,使了个小厮去请太医来瞧瞧,这才又紧着盯人察验车辆马匹。 杨雁回瞧了这么一场大戏,又见崔姨妈落在人后了,忙过去将她拉到一边,问道:“姨妈,这怎么回事?” 崔姨妈道:“你这不是都看见了?” 杨雁回道:“我是瞧见车子出事了,只是……秦苒怎么对秦英那么……”按理说,秦苒并没有看到秦英是如何救他的呀。他怎么这么黏着这个大哥? 崔姨妈叹气道:“我们二爷前几日才落了一回水,亏得大爷正巧路过,救得及时,他才没事。故此,二爷才黏着大爷一些。” 杨雁回惊叹,这苏慧男真是好大的本事,她是怎么在处境如此糟糕,又有葛倩容重重防备的情况下,让葛倩容连栽两回跟头的?   ☆、第164章 来信 杨雁回到家后,闵氏刚巧从花浴堂回来。杨雁回先是给娘看了看邢老先生给她的一百两润笔,还说后面还有二百两银子。闵氏乍听此事,又惊又喜,直问她怎么邢老先生给她涨了这么多润笔。 杨雁回便将今日在书铺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对闵氏说了,也讲了方家几位小姐要刊刻诗集的事。何嫂与秋吟也在一旁插话,将那人人疯狂催买李传书话本之事,讲得绘声绘色。秋吟学那些人的样子时,还十分夸张,逗得众人直笑。 闵氏喜得直夸女儿:“真是了不得。”又去叫了杨琦来,对他说了女儿那话本如何如何受欢迎的事。 杨琦也很高兴,直说:“咱闺女了不得呀。” 闵氏道:“幸好咱们当初没一时糊涂,断了她这想头,如今还真是出息了。”谁家的女儿有她闺女长得美,有才气,会写话本呀! 两口子那满脸的骄傲,遮都遮不住。 杨雁回瞧着爹娘高兴,她自己也跟着开心。只是她素来不爱打理钱财。早先还想过要为了复仇积攒私房钱,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她早不用为了这个想头积攒私房钱了。况且她的润笔已积攒下一笔小钱,也够她一时心血来潮,做新衣服穿,买零嘴吃,买话本读的。这一百两银子,她也懒怠收着,便要交给闵氏。 闵氏却道:“家里如今不缺你这个钱,你留着自己打首饰,做衣裳去吧。先不说别的,就说那花浴堂,那可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又拿着润笔往里投了钱,这可好,你自己先丢开不管了,连分红也不要了。如今又要把这么多润笔交给我。我可不给你管。” 杨雁回道:“娘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往常连女儿便是得一个金锁子,一袋银锞子,你老都要收了去。这会可好,一百两银子的会票,娘却不要了。” 闵氏道:“此一时彼一时。你那时还小,我也不过是帮你收着罢了。你现在都几岁了?还叫我帮你收着?自己学着理账去吧。” 杨雁回只得自己将那张会票收了起来,又对闵氏道:“娘,我们今日还遇到了一桩奇事。”又把今日在朝阳街上瞧见的那一桩奇诡事件,一五一十对闵氏讲了。 闵氏道:“我的老天爷,这秦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儿,也真是命大。” 杨雁回道:“姨妈还跟我说了,前几日,那秦苒已落了一回水了。” 闵氏奇道:“好端端的,怎会落水?” 杨雁回道:“说是乳母带着秦苒在后花园子里耍,猛可从假山后头冲出来一个大汉,那乳母也不认得,吓了一大跳。那大汉生生从乳母手里夺过来孩子,直接抛去了水里。乳母说,那大汉力气大,身手快,她还不待喊哩,那大汉就先把孩子给扔了。正好秦英和大奶奶一起往后花园里来,恰恰看到这情形。那秦英功夫好,水性也好,便把孩子救上来了。只是没顾上追那个抛了孩子的贼人,叫那贼人跑了。后来满府里搜,也没搜出这么个人来。只知道不是秦家的奴才。也不知那人是怎么混到秦家的花园里去的。有人说那人功夫好,兴许恁般高的墙,也能轻松翻过去。可是那花园外边,还有一层院子,有许多秦家奴仆住着哩,却也一个个都没瞧见今日有生人打那头过。” 闵氏道:“那哥儿被这么一吓,又受了凉,还不得生一场大病?” 杨雁回道:“倒是没生病。如今天儿热,那人抛孩子时,又扔到了一大片睡莲上。秦英救得快,孩子不过湿了半边身子。” 闵氏念了一回佛,又道:“这秦太太真该去庙里上一回香,感谢这九天十地的神佛保佑。” 杨雁回道:“秦太太也是这么想的,打量着贼人兴许不敢来了,又觉着府里倒还不如外头安全,今日才带了两个孩子出门去。一则是去上香,二则想去请两个武僧来家住一段时间。姨妈说临出门前,太太早让信得过的仆妇仔细检查过马车呢,那仆妇回说马车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可不料想,才出门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那马似乎是被喂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但却不会叫马没力气,只是会叫马发狂乱跑。那车轴上分明有新痕。那断口,像是被人一刀切出来的,跟切豆腐一般。我在一边儿瞧得真真的。” 闵氏思忖道:“只怕这些事,都是那苏姨娘做的吧?这秦家如今想害秦太太的,也只有苏姨娘了。她虽不得志,可她儿女如今都还好好的,若她想调人手帮忙,倒也能从外头找得来。那两个不得宠的老姨娘,一则没这本事,二则便是害了秦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好处不成?唉,高门大户里这些腌臜事也太多了。也不知那些男人们怎么想的,三窝两块,大妇小妻的,能和美得了么?” 若是秦太太的孩儿被人谋算了,得益最大的,可不就是那苏慧男母子?秦英依旧稳稳坐着秦家独子的宝座,任谁也别想撼动他的地位。这么一想,闵氏又奇道:“可若是苏姨娘做的,为何那秦英又屡次坏她娘的事?他倒是个有良心的。” 杨雁回撇撇嘴,不答言了。或许秦英的良心是没全坏了,但她委实瞧不上这小子。她今日打量秦英抱秦苒的样子,应当是对这个嫡出的小弟弟没什么感情,但还不至于为了家产,为了家庭地位,就要那个小孩子的命。做人的底线和起码的良心么……虽然在面对杨雁回时是没有的,但至少在面对秦苒有性命之忧时,他还是有的。但这并不能减少杨雁回对秦英的抵触。那一晚的事,经历一次,便能叫她后怕一辈子。 娘儿两个正说着,忽然有穆家打发了个小厮来给杨雁回送信。 那穆振朝去了辽东不久,隔三差五便有家书送到穆家。每回都是两封,一封是给爹娘的,一封是给他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儿的。穆家人每每便要使个小厮,特特将杨雁回的信送来。 闵氏先替杨雁回收了信,又叫何嫂子去她屋里那笸箩里抓了一把钱赏了那小厮。小厮赶紧谢了闵氏一回,收了钱,又道:“来时太太交代过了,若是杨姑娘有心,好歹也回一封信去。” 闵氏道:“我知道了,我过后会跟雁回说,叫她下次也回上一封信。”那小厮这才欢喜乐笑的去了。闵氏这才将信交给女儿。 杨雁回却是老大不高兴。其实穆振朝每回的来信,读着都怪有趣的,经常写他在辽东军中的见闻,并说他又交了什么样相投的朋友啦等等。但这些信并没有冲淡杨雁回的忧虑,反而让她越来越不开心。一则,闵氏瞧着穆振朝对杨雁回这么上心,退亲的心思又开始动摇了。二则,她如今是越发讨厌穆家人了。 杨雁回瞧了一眼那信封,对闵氏道:“娘瞧瞧,这火漆分明又被动过的。拆开看过了,又给装回去,再重新封住,哪里就真能做得像原封不动了?这穆家老两口在想些什么?看什么不好,要看别人给我的信。还使小厮催我写回信,不是我说的,我写的回信,也必然要先过一过那老两口的手!我才不写呢。下回那小厮若来催我要回信,我便直接叫他回去问问穆太太,她这般做派,是怎么个意思。” 闵氏叹了口气。这穆夫人怎地管得这么宽?分隔两地的孩子家,还能做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儿不成?也值当得她费尽心思拆开人家的信来看看。这样的婆婆,不能要啊!可是那穆公子,端的是不错呀。闵氏真是造难。 杨雁回怏怏不乐的将书信丢在一边,连看也懒怠看了。直到庄秀云来寻她一处做绣活————其实是读《金、瓶、梅》,知道了这桩事,柔声劝说了几句,才让杨雁回的火气消下去了几分,不情不愿的拆开信封,读穆振朝的来信。 那信里除了说一些趣事,就是诉说相思之情,而且他似乎认定了,最后得到杨雁回芳心的那个人,一定是他,那份笃定自信,简直能透过信纸直达杨雁回面前。 杨雁回不由长叹一声,唉,这个死心眼的傻小子。   ☆、第165章 大闹 秦明杰闻听家中出了大事,匆匆归家后,就见葛倩容正坐在卧房里垂泪。两个孩子睡在她的床上,俱都睡颜安详,一看便都安好。 眼看秦明杰进来,葛倩容理也不理,只顾在一边垂泪。她这次是真的后怕,想想这些糟心事,便又气又伤心。苏慧男这个贱人,怎么这么顽强,这么难弄垮!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她竟然还能反戈一击。也怪她大意,以为在这府里,再没有哪个姨娘能碍她的事了!结果竟连着了人家两回道! 秦明杰看了看两个孩子,又对葛倩容道:“家仆来报我是时,说你脚伤了,如今如何了?” 葛倩容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瞧他,声音里满是怨气:“死不了,也瘸不了。”话毕,又觉得可能会吵醒孩子,便一瘸一拐出去了。秦明杰很体贴的扶了一把太太,却被葛倩容一脸嫌弃的甩开了,“拿开你的脏手。” 秦明杰不由一怔。太太的性子几时变得这么凶悍了? 葛倩容来到耳房里,打发守在外头的乳母进去照看孩子,她自坐到一边的榻上,拿帕子抹了一把泪,垂头不语,生起闷气来。 秦明杰近来的日子也不大好过。身为礼部尚书,家中出了那样的丑事。别人无论是猜测他和儿子乱穿靴,还是相信真的是那个姨娘诬陷秦英,他们秦家都丢了大人。他这个礼部尚书,着实没面子,被同僚们明里暗里的耻笑,还有御史纷纷上折子弹劾他治家不力。还说什么,无力齐家之人,如何治国,如何担得起礼部尚书的高位?秦明杰为此真是烦透了。秦英向来洁身自好,他自然是不相信秦英会非礼什么春姨娘的。苏慧男说是葛倩容指使春姨娘做的,他听了,只觉得那个女人已经疯了。为了弄垮葛倩容,什么样的疯话都说。莫说倩容不是那样的人,便是那样的恶妇,这样做对倩容又有什么好处?毁了他的前途,毁了秦英的前途,对倩容自己,对倩容和他的一双儿女,又有什么样的好处? 他原本是想处死春姨娘,葛倩容却劝说他不要再让秦家后宅出人命了。再者说,春姨娘这时候死了,人人都会怀疑是秦家动手脚弄死了她。秦明杰才升官,万不能这时候授人以柄,让人拿住这等大错。伺候了他多年的老姨娘,那是随便能弄死的么?再者说,春姨娘为何不对别人下手,偏要对秦英下手,根源在谁身上,他也该好好想想。谁受气这么多年,又掉过孩子,谁心里也会有恨的。 一席话,将事情的责任归咎到了苏慧男身上。偏秦明杰也觉得,说到底,这事的根源真的在苏慧男身上。如果不是苏慧男往日里背着他做了那么多心狠手辣飞扬跋扈的事,春姨娘也不会仇恨苏慧男且他又最不想影响前途,便听从了葛倩容的建议,只是将春姨娘悄悄发卖了。 只是太太既是今日受了惊吓,秦明杰少不得也要先将自己的烦恼丢开,先耐下性子安抚一番老婆。他道:“我知道你今日受委屈了,那些办事不力的下人,我会……” “呸!”葛倩容打断他,啐道,“你不用哄我,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今儿个这事,跟什么办事不力的下人有什么干系?那个疯女人,前几日不知哪里找来的孤老,先是想弄死我的孩子,一计不成,便要一起弄死我们娘儿几个。” 秦明杰道:“这家里哪有女人养什么孤老?” 葛倩容道:“不是苏慧男养得孤老,为何要帮她杀人?是杀人,不是杀猪宰牛!” 秦明杰不满道:“事情是谁做的,又没查出来,你这是要做甚?” 葛倩容高声道:“还用查么?这府里,有谁是盼着我们娘儿几个死的?头一个,绝不会是老太太。若不是她将我们娘儿几个照顾得妥帖,我那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不知道。第二个,也绝不会是老爷你。夏姨娘、晚姨娘,有这个本事么?她们要有这个能耐,以前还会靠着巴结苏慧男那贱妇过日子?明摆着的事,老爷还要来装傻。是不是等我们娘儿几个死了,你才高兴?” 她忽然大发脾气,秦明杰一时竟无所适从了。葛倩容一向都是温柔体贴,又知礼又懂得体谅人的呀。大约是孩子连番遭人谋害,她心情不好吧。秦明杰觉得也可以理解。 谁知葛倩容嚷起来便没个完了,仍又骂道:“你养个毒蛇一样的淫妇在后宅,害死秦家多少人命。如今你心知肚明却不管管。眼瞅着那淫妇被打压到了这般境地,竟还能又杀到你老婆你儿子你女儿头上,你还是不肯管管。秦明杰,你没有良心!你那心肝,只怕让哪个狐狸精迷住了,要不就是让狗吃了!” 清平居的下人还从未见过脾气这般大的太太,一个个也都是面面相觑,劝又不敢劝,只得各自悄悄回避,假装没听见太太的嚷骂声。 秦明杰从来不曾受过老婆和小妾的气,听葛倩容这么说他,脸上着实挂不住,恼道:“你怎地如此不识大体?” 葛倩容气急反笑:“我不识大体,老爷告诉我,怎样才算识大体?我不过是要教训那贱妇几下罢了,秦英拦着,你身边的人也拦着。我这个当家太太,做得还有什么意思?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你既如此看轻我们几个,改日我们娘儿几个便都离了你的眼睛,让你自己在家里清清静静陪着那条美人蛇好了。只怕那淫妇养得孤老,看不过你和他的女人又缠在一起,连你也要杀了呢。” 秦明杰怒道:“如今什么人证物证都没有,你便一口咬定是苏姨娘做的这些事,还口口声声说她养孤老。你到底要作甚?你不看别人的面子,也该看看英哥儿的面子。他好歹也救了苒哥儿两回,你怎能对他的生母下手?如今竟然还咒起我来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为秦英。葛倩容早就瞧出来了,秦明杰一直忍着苏慧男,为的就是秦英罢了。只是如今……叫她如何再对秦英下手?春姨娘做的事,秦英只怕还不知道是她授意的,只以为是春姨娘自己要报复苏慧男罢了。 葛倩容心里藏着事,又窝了火,干脆一股脑朝秦明杰发了出去,不由骂道:“你出去,你滚出去,害我孩子的女人,你也来为她狡辩,你良心让狗吃了,脑子让猪啃了!”有本事,他就休了她好了。她倒要看看,他到了今日的境地,敢不敢休妻。对着这个恶心的男人,假意逢迎好几年,她早受够了。这么多年了,都不能换来他一个公平的处置,她真是不甘心! 秦明杰听她叫骂得厉害,气得只是道:“疯了,真是疯了。这是什么道理,一个妇人家,要撵丈夫出门。” “我撵你怎地?再别让我看到你!出去,出去!”葛倩容发疯似的,也不顾脚上的伤,一路将秦明杰推出了清平居去。 秦明杰躁得面色青白。他自诩修养好,不能动手揍女人,加之葛倩容今日着实受了委屈,也只好先不跟她计较。只是这女人竟如此对待自己的夫主,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冷落她一段时日,也好让她清醒清醒。 只是苏慧男那个贱妇……竟敢伤害他孩儿,他自然也不会轻轻放过她。方才那么对太太说话,不过是为着不让太太真的下狠手弄死这个女人罢了。想到这里,秦明杰便往苏慧男的院子里去了。 …… 苏慧男此时正在劈头盖脸的骂儿子,嘴里小混账小畜生的骂个不了,又指着他道:“我这么做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竟敢跟我作对!上一次,你是不小心撞见,所以才救了那贱妇生的小孽障也就罢了。今儿我瞧着你是故意赶来坏我的事吧?有那小孽障在,这家业,往后你就不用 妄想了。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才盼到你成才,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让我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秦英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只得喝断她道:“你疯了吗?你真要弄死人才算完?娘,你以前不这样的。” 苏慧男却道:“我自来就是这个样子,我就是要弄死那小孽障!” 秦英道:“你告诉我,是不是秦芳弄来的人?她也疯了吗?!如果让霍志贤和申老夫人知道她背着霍家干这样的事,找人来谋害当朝礼部尚书的嫡子,她也完了!如果这次秦苒真的出事了,凭我再如何得爹疼爱,也保不住你了。” 苏慧男却道:“你凭什么这样说芳儿?你知不知道芳儿受了多少苦?她在霍家原是不管家的,就是个挂名的侯夫人罢了,你难道不知道?当年她竟然被那家卖鱼的欺负,怎能不让人生气?好不容易她有机会收拾那家人了,却又被绿萍这个小贱人绊住了手脚。如今那申老夫人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绿萍也渐渐被霍志贤玩腻了,有了失宠的迹象。她那个嫂子如今虽管家,可一个寡妇,却也不敢将她如何。芳儿的处境,好容易才有了一些好转,她在庄子上养这么一个高手怎么了?难道非要等到处境糟糕,却又无人可帮她时,她才想起要培植自己的人?不过是她庄子上一个高价养着的奴才罢了,要你在这里危言耸听?” 秦英觉得他娘已经近乎癫狂了。这些日子以来所受到的委屈和打压,已经快将她逼疯了。他只得软下来,劝说道:“娘,你让二妹妹收手吧。真的会出事的!莫非她到现在还想整杨家?杨家已是今非昔比了,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说害就能害得的。”花浴堂的名声如日中天,连萧夫人都是那里的客人。萧夫人喜欢杨雁回,在秦家是人尽皆知的。如今杨雁回两个兄长是秀才,又在云天书院读书,早已不知结交了多少官宦子弟。杨雁回自己也早已与穆家定亲。无论是杨雁回,还是秦苒,都不是能随便让人捏死的蚂蚁!据说杨家还与青梅村焦家结亲了。那焦师父可不知认得多少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哩。 秦英又道:“爹不会只将家产留给秦苒的,就算他真的将家产都给了弟弟,我也不会让你饿着的。娘,你清醒一些吧。” 母子两个正吵吵嚷嚷时,秦明杰忽一脚踹开了院门,阴着脸走了进来。   ☆、第166章 痛殴 秦明杰的面色十分难看,苏慧男和秦英心里中都觉得不妙,也不知道秦明杰有没有听到他们方才说得话。不过,在院门外头,未必听得见这屋里在说些什么。 看到秦英在,秦明杰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道:“英哥儿先出去,我有话对你姨娘讲。” 秦英犹豫了片刻,站着没动。他总觉得爹今日是来者不善。 秦明杰怒道:“让你出去,没听到么?” 苏慧男稳了稳心神,便对秦英道:“你爹爹难得来我这里一次,你先去吧,让我与他说说话。”秦明杰生气又怎地,没有证据,谁也不能将她如何。何况秦明杰这个人,她最清楚不过了。只要她巧妙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总能说得秦明杰回心转意。 秦英听了苏慧男的话,只得忐忑不安的出了院子。岂料院子外头早有夏姨娘、晚姨娘,并众丫头婆子,眼瞅着秦明杰黑着一张脸来了这院里,便悄悄摸上来,躲在外头听热闹。见秦英出来,众人便假作无事,三三两两的散了。秦英黑着一张脸,返身关上院门,但却没走,只是守在院子外边。一则怕又有人来瞧热闹,二则不放心里头的情况,怕闹出什么动静来,没人去救苏姨娘。 …… 苏慧男神色哀中带伤,勉力笑着,一副忍辱带笑,不愿让秦明杰担忧的模样,道:“老爷许久不来我这里了,快先坐下歇歇,我给老爷倒杯茶来。” 秦明杰冷冷道:“不必了。”打量一眼这干净却简陋的院子,又道,“怎地不见丫鬟婆子?” 苏慧男惨笑:“我这里哪还有丫鬟婆子愿意待?她们每日家去别的院里与人玩耍说笑,哪里还将我这个失宠的姨娘放在眼里。”其实她底下的丫鬟婆子们平日里并非如此不堪,只是苏慧男做下这样的事,有些眼力劲的也都不爱在这里继续待着了。苏慧男这么说,无非是先想让秦明杰同情可怜她的凄凉处境罢了。 秦明杰依旧冷冷道:“没有丫鬟婆子在正好,也省得我将她们撵出去。” 苏慧男一怔:“老爷这是何意?” 秦明杰道:“我的意思,你难道不懂?如今正该咱们两个好好说说话,有下人在,岂非对你很不利?” 苏慧男道:“有下人在又如何?怎地就对我不利了?老爷今日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倒是有一件委屈,要对老爷说说呢。” 秦明杰冷眼瞧着她,压制着怒意:“你说。” 苏慧男这才悲悲切切道:“今日太太带着小姐和公子出去,竟恁般粗心大意,差点害了老爷的孩儿。她……她竟还有脸怪到我头上来。我……” 秦明杰觉得自己的好修养都被这个女人毁光了,猛熊一般跳将起来,劈脸一巴掌打了上去,还不待苏慧男惊叫出口,又一脚踹将过去,将苏慧男踹飞两米远,这才落地。不待她反应过来,秦明杰又赶上去狠踢了几脚。 苏慧男缓过来之后,这才嗷嗷痛叫道:“秦明杰,我给你生儿育女,打理家业,你就这么对我?!” 秦明杰干脆骑到她身上,兜脸又是两巴掌,骂道:“我的人拦着太太不许她罚你,是为着给英哥儿留面子,你还以为你自己是姨娘?要不是为着孩子,我早将你赶到庄子上做苦役去了。你不知好歹,竟敢又对太太的孩子下手!” 苏慧男大呼小叫道:“救命呀,救命呀。我做什么了,平白无故要给人打。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老人。我也伺候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说我害人,谁有证据?” 秦明杰听她不但不认错,反而高声狡辩,气得巴掌又如雨点般下去了:“要什么证据,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想凭着一张嘴把死的说活,也要看看是对谁说。我如今才发现,你伺候我这么多年,也只不过将我当成了个傻子。” 秦英听着里头不好,便推门闯了进去。夏姨娘、晚姨娘等人,原本就在附近,发现秦英忽然闯入了院里,便又都聚拢了过来,一个个都来瞧苏慧男的笑话。 秦英进得屋里,发现秦明杰竟骑在苏慧男身上打,往日的修养全不见了不说,更不见他还念着丝毫旧日情分,简直好像是在打一个仇人一般。秦英连忙上前,想拦住父亲。秦明杰眼瞧他进来,便怒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你要做甚?敢跟我动手不成?” 夏姨娘也在外头叫道:“英大爷,你一个爷,怎地总往姨娘的院子里来?老爷正在气头上,你快些出来吧。”又叫自己的丫头,“小翠,快去请大奶奶来,将英大爷劝出去,莫要惹得老爷更生气才好。” 太太比苏姨娘好性多了,至少没有苏姨娘那么毒,苏姨娘又失宠了,春姨娘也不在了,夏姨娘、晚姨娘的日子比往日舒坦多了,这会子竟故意上赶着瞧热闹。 秦英纵然一身功夫,却也不敢在他老子身上施展,如今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当即跪在秦明杰脚边,哀求道:“爹,儿子求你饶过姨娘这一遭。她在秦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爹不顾姨娘,也该顾一顾自己的身份。” 苏慧男已是面颊乌青肿胀,两只眼也充血肿胀得厉害,嘴唇破裂,整个脑袋好像个猪头,疼得连喊也喊不出来,只是呻吟。 秦明杰指着儿子骂道:“小畜生,今日之事,大家心知肚明,我就是为了保这贱妇的性命,才没说破罢了。我这般处置她,已是轻了。让你滚出去,你是没听见还是怎地?” 秦英重重磕了个头,道:“爹若心中着实生气,儿子愿意代姨娘受过,爹要打就打儿子吧,别再打姨娘了。姨娘身子弱,禁不起爹这样打。” 这情形,好像苏慧男母子被秦明杰虐待了一样。明明是苏慧男痛下狠手做坏事,要杀他的子嗣!这么一想,秦明杰更不高兴了,怎奈爱子在一边苦苦哀求,他也就下不去手了,这才从苏慧男身上下来,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指着她道:“贱妇,我为了儿子,再忍你这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你也该为了儿子好好想想,你这么做,该是不该。你要害死的人是谁?那是他的手足,他的骨肉至亲!将来他们两兄弟,本可以互为倚靠,苒哥儿说不得还能给英哥儿做个膀臂。却叫你这贱妇,早早就开始挑拨他们两兄弟。” 这时,小翠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回姨娘,大奶奶不来,说随老爷和姨娘在屋里做什么,做晚辈的都不该置喙,还叫我来叫了英大爷回去呢。” 秦明杰在里头咆哮起来:“反了天了!一个个竟敢在外头瞧我的热闹!” 夏姨娘、晚姨娘等人这才被唬得一哄而散,再不敢来了。秦英却是听得心里一片灰冷。小翠绝不敢当众编排大奶奶说的话,况且这话,黄秀珠也确实说得出来。他的老婆,从来就跟他不是一条心,不管他在她身上,花费多少心思。 秦明杰痛殴了苏慧男一顿,这才拂袖而去。 秦菁闻讯匆匆赶来时,秦英刚刚将苏慧男扶到床上去。秦菁看到苏慧男这个模样,吓了一跳,扑在床边便哭了起来,边哭边道:“定又是那个女人在爹面前说了娘的坏话,这才害得娘被打成这样。” 秦英斥责道:“你别再胡说八道,如今后宅全是太太的人,你往后要小心些。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不懂呢?” 秦菁被大哥一通训斥,哭得更厉害。 秦英管不了这个妹妹,也只得道:“我先去命人请大夫来。” 秦菁却叫道:“娘房里的丫鬟婆子呢?怎地一个个都不在?大嫂呢?从来没见她在娘面前有过一句好声气,如今娘都这个样子了,她怎地还不来?摆什么大奶奶的架子,连丈夫的生母都不放在眼里。” 秦英心里一阵烦躁,吼道:“闭嘴!” 吼得秦菁又呜呜咽咽哭开了。 苏慧男也在一旁哭天抢地:“秦明杰这个天杀的,他竟带头作践我。我服侍他这么多年……他良心都喂了狗了。” 秦英打断她道:“娘,你也该想想,今天的事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先好好歇着吧。” 苏慧男咬牙道:“好,好,好,我的儿子如今也要教训我了。我做那么多事,都是为了谁?” 秦英终于忍不住道:“我从来都没有让你为了我去杀人!” 苏慧男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秦菁却道:“大哥既这般靠不住,我要找二姐姐和三姐姐回来给娘做主。” 秦英道:“你安分点,再添乱,爹连你也教训,别指望我救你。” 秦菁这才吓得不说话了。 秦英这才出了门,让小厮请大夫来看苏姨娘。   ☆、第167章 转折 秦明杰痛打了苏慧男一顿,然后再无话了。 苏慧男弄死的人命,以及差点弄死的人命,便就又这么了结了。葛倩容很生气,不许秦明杰踏入清平居一步。秦明杰如今是不能将葛倩容如何了,没奈何,只得歇在外书房,要么就去夏姨娘和晚姨娘院里。 秦明杰为此很是无奈,他忽然发现,他陷入了很悲凉的境地。整个秦家后宅,老太太不喜欢他,但却喜欢葛倩容。他的两个姨娘如今也早对他没什么感情了,他每次去姨娘院里歇着,都能感受到她们那种虚情假意的逢迎。最要命的是,他发现,他的两个姨娘也是站在葛倩容那边的,对他是阳奉阴违,对葛倩容倒是真的服服帖帖。那一对他很宝贝的龙凤胎,更是离不开娘,倒是不怎么缠着他这个爹。苏慧男他是恨得再不想理她了。整个秦家,他简直成了孤家寡人了。不,也不能算是孤家寡人,至少,他一力栽培的儿子秦英,还是跟他站一条线上的。只是,他最近和秦英的日子都很不好过。因为那个该死的苏慧男,还有那个为了报复苏慧男就不择手段的春姨娘,他们父子俩被人明里暗里笑话。唉,他们真是一对共患难的父子呀。 秦英的压力很大,一度想离开锦衣卫。秦明杰将儿子训斥了一顿,先是说他定力不够,忍耐力不足,接着又讲道理,说朝堂之上,就是有许多风浪,很多人其实未必真的是误会他们父子,不过是因为故意说这样的难听话,可以逼得他们离开官位,好给别人腾地方罢了。待时间久了,别人发现说这些流言,不能击败他们父子,人们又渐渐淡忘了这件事,便也就不会再提了。只要他们站的位置更高,别人的态度便也会变了。从中伤到巴结,往往也不过就是他人一转念的事。 秦英也只得暂时先忍耐了下来。 秦明杰教育完了儿子,觉得也是时候教育太太了。都跟他置气大半个月了,也该消消气了。他就不信了,她正当青春年华,难道独守空闺就不寂寞?毕竟他还能去睡小妾,她却不能睡小厮。所以,太太总该来请他回去了。谁知道葛倩容那边,却一点请他回清平居的意思都没有。 秦明杰心说,莫非太太竟然还指望着他去赔罪么?这也太不像了,这种丢人的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他可不是安国公和镇南侯,好好的两个大男人,还是武将,结果却都是怕老婆的都元帅。 时间转眼逝去一个月,秦明杰终于受不了啦。那两个老姨娘,他实在是兴致缺缺,自己睡外书房,又着实寂寞。睡丫头的话……他都这把年纪了,又是这样被人攻击不检点不能齐家的境地,也着实不想再闹出这些不好看的事端来。 实在没办法,秦明杰只好去清平居跟葛倩容赔不是去了。因他进门前着实发了火,清平居的人这次没敢再拦他。他对着太太又哄又劝,怎奈葛倩容始终是一张冷脸,扬言只要他不处置苏慧男,她们就不用在一起过日子了。秦明杰心里着实窝火,生生让葛倩容气出了清平居。 从此以后,秦明杰发现自己的家庭地位跟早先比,简直是一落千丈。毕竟他都主动在太太跟前矮半截了,太太竟然都不在乎他。这个家到底是谁做主已经很明显了…… 黄秀珠近来也觉得心中愈发烦躁。她在贵妇圈子里,已着实没脸再见人了,大热天,只能闷在家里刺绣,连花园都不想去,免得遇见那几个姨娘和她们的丫鬟婆子,再被她们嘲讽一顿。虽然屋子里搁了冰盆,还有丫鬟给她打扇子,但她依旧在家里呆的不舒服。 终于有那么一天,黄秀珠带着丫头,坐了车,出了门,悄悄往花浴堂去了。至少在那里,除了杨雁回没人认识她。她还可以逛逛花园散散心。 因为天气越发湿热,花浴堂也采取了不少避暑措施。那栋二层高的望花楼上,搁了许多冰盆,园子里有水的地方,多架起几辆水车,风回轮转,水珠飞溅,很是凉爽。一些花木不够繁盛,被太阳暴晒的地段,也都被覆以轻纱遮阳。 黄秀珠再次来到花浴堂后,觉得这里简直像是世外桃源,比第一次来时更加舒服美丽,冰酪也做得更好吃了。 杨雁回近来也喜欢来花浴堂避暑。发现黄秀珠又来了,很是惊奇。想到上一回,黄秀珠生辰时挺照顾她,她便又主动去接待黄秀珠。 黄秀珠没人可说话,有杨雁回主动来陪,倒也高兴。两个人一起逛了会花园,便在一处凉亭里坐下歇息。那凉亭四周也都覆以轻纱,坐在里头,蚊虫进不来,透过薄纱欣赏百花,别有一番情趣。 杨雁回命人拿了棋子过来,要和黄秀珠打双陆。黄秀珠倒也丢开烦心事,和她玩了一回,竟将杨雁回杀得片甲不留。杨雁回啧啧赞叹。黄秀珠笑道:“我打双陆并不好,以前跟人玩这个,回回都输。” 杨雁回叹道:“竟有人比你玩得还好?” 黄秀珠道:“是了。我这个还是跟我们大爷学来的。”秦英每次都能杀得她片甲不留,偶尔输一次,也是让她的罢了。 杨雁回听她下意识提起秦英,笑道:“原来是秦公子教你的。” 黄秀珠深觉失言,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秦英而已,便给杨雁回逮住机会揶揄她。她便道:“听说穆公子比我们爷还会打双陆,往后让他教你。” 杨雁回一听这话,顿觉无趣。便在此时,方才那个送双陆来的女工过来,对杨雁回道:“姑娘,太太催你写回信呢,叫我来问问你,写了几个字了。” 杨雁回不耐烦道:“我若是写了,自会送去,告诉娘,别来催我,催急了,我这次还不写。” 待那女工走了,黄秀珠便取笑杨雁回道:“快去给你的穆公子写信吧。” 杨雁回恼道:“谁耐烦给他写回信。写一封信,还不知道要过多少人的眼才能给他看到。” 黄秀珠倒是见过穆太太几次,便问:“你是说,穆太太……会看你的信?” 杨雁回恼道:“如今她每回来了我们花浴堂,但凡我在,她便要摆起婆婆的架子。谁耐烦理她。我才不进他们穆家的门哩。我要等穆振朝回来,跟穆振朝将话说清楚。” 黄秀珠听得花容失色:“杨姑娘,这种话不好乱说的。”何况她与杨雁回也算不得很相熟,杨雁回竟能对她说这些。这杨雁回是有多不在乎被人知道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啊? 杨雁回却道:“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不喜欢的亲事,别人勉强我不得。我早晚跟穆家退亲。” 黄秀珠感叹道:“你家里人疼你,这种话你也敢乱说,换了人家的姑娘……”想起自己的亲事,自己全然无力做主,只能任人摆布,黄秀珠不免深深叹了口气。 杨雁回看黄秀珠这副模样,便察觉到她在哀叹自己的婚事,忙道:“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咱们继续打双陆吧。”看样子,秦英还没赢得美人芳心。真是不中用啊,这都结婚多少年了?不过想想上回秦家那场闹剧,在那样的家里生活,还要爱上苏慧男的儿子,真的是很困难哪! 黄秀珠看看天色,却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儿就不叨扰杨姑娘了。” 杨雁回只得送了她离去。黄秀珠出了凉亭,忽又想起什么来,对杨雁回道:“杨姑娘,我来这里的事……” 杨雁回立刻会意,忙道:“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 黄秀珠忙道:“多谢杨姑娘了。” 待送走了黄秀珠没多久,庄秀云带着个媳妇子从县城里回来了。才进了花浴堂,便嚷着叫人切个冰镇西瓜来,给她解解暑气。 杨雁回待庄秀云吃了西瓜,便将她拉到了方才和黄秀珠坐过的凉亭里,问她道:“姐姐,如何了?” 庄秀云道:“拿到那个匣子了。丝柳说了,匣子今日给了我,明日她便去打官司。不然她怕这官司一打起来,文家人不允许她再住在文家,她便无法得手了。”言罢,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匣子来。 杨雁回忙接了过来,打开匣子看里头是什么。果不其然,里头的东西不便宜——整整一套做工精细的金首饰。 杨雁回每一件首饰都拿起来看了看,道:“看款式很很老了。” 看着看着,杨雁回便觉得不对劲了。她盯着那套首饰,怔了很久,这才对庄秀云道:“这套首饰……是……苏慧男的。” 庄秀云问道:“苏慧男是谁?” “……礼部尚书秦明杰的小妾。” 这套首饰,是秦家老太爷秦风送给秦明杰生母玉姨娘的。玉姨娘本名叫玉露,那金簪上还刻了一句改过的词————秦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玉姨娘临终前将这套首饰留给了秦明杰。但秦明杰却没有将首饰送给他的结发妻子。 苏慧男曾经欺负葛氏时,甚至还说过:“老爷将他生母留给他的一套金首饰送了我。怎地不送给王氏,也不送给你?” 但那套首饰,秦莞却从来没有见苏慧男戴过。 后来有一次,秦明杰不知何故,想起那套首饰,问苏慧男要来,说要拿去炸一炸,苏慧男拿不出来,秦明杰这才知道,苏慧男弄丢了那套首饰。秦明杰为此狠狠发了一顿脾气。也不知道苏慧男是怎么凭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哄得秦明杰不再生气了的。 秦明杰也曾满后宅的找过这套首饰,让女眷们都翻翻自己的妆奁,看是否有人从苏姨娘那里顺来了这套首饰,还曾经专门指明过,说金簪上,有这么一句词。 庄秀云听了杨雁回的话,奇道:“秦府姨娘的首饰,怎会到了文家人手里?”   ☆、第168章 选择 庄秀云听了杨雁回的话,心里便猜测起来。她忽然道:“你说,那潘金莲能在西门庆眼皮子底下给他戴几顶绿帽,那秦家的姨娘又能不能……”说着,又摇头道,“秦家是官宦人家,家中又有个老太太盯着,苏姨娘自己又有几个孩儿,这般深居内宅的妇人,若是要和文老爹那样的人勾搭成奸,听着也太不可思议。” 杨雁回却道:“也许是苏姨娘没进府时,就与那文老头儿勾搭在一起的呢?苏慧男最初,不过是秦明杰养的外室罢了。好像最初就是在丘城县县城,给她买的宅子。秦明杰的原配夫人,管他管得紧,他那时候,应当不大可能给苏慧男置办很大的宅子,再派过去很多奴仆。那时候,秦明杰还在翰林院做他的翰林呢。每日要上班,回家陪太太,能陪苏慧男的时间应该不多。我记得文父早年发迹十分奇怪。那老头儿少年时,便已是父母双亡。他后来是靠着砍柴为生,有时还会进别人院子里帮人砍柴挑水做些粗活哩。可是后来,忽然就用攒下来的钱买了个媳妇,甚至结婚生子后,还有钱拿去外地做生意。”而且,这老头儿年轻时生得可是俊俏讨喜呀!他儿子文正龙生得也不差。 这么一想,杨雁回忽然发现秦英像谁了。他的轮廓,其实有些像文父的。只是文父年龄大了,兼且穷苦出身,后来有钱了,又整日里看戏吃酒、通奸儿妇,弄得气质猥琐,气色萎靡。秦英就不一样了,本来就年轻,读书习武,内外兼修,平日里又是被众人捧凤凰一般养大的,真真儿是通身的贵气,兼且英气勃发。加上二人的身份,那是一个天一个地,所以,纵然是两个人都见过的杨雁回,也从未将他二人联系到过一起。如今细细一想,杨雁回才觉得,这两个人的模样,竟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庄秀云道:“乖乖,你才去了秦家几遭?他们家的事,你可真清楚。都是你姨妈说的?” 杨雁回嘿嘿一笑,道:“有些是姨妈说的,有些是我从小丫头那里听来的。他们家的热闹事可多着呢,任谁听了,也想多知道些呢。” 庄秀云道:“可若是那什么苏慧男与文父通奸,又怎会将如此重要的首饰给了文父?” 杨雁回道:“或许是那文老头儿偷的?苏慧男后来母凭子贵进了府,想随随便便与人通奸,却也是不能够了的。她为何不是想办法除掉文父灭口,也不是干干脆脆就与文父断了联系,反而还要照顾文家的生意?直到后来苏慧男彻底失势,实在是没办法照管文家,这才任由文家也彻彻底底的败落了。”因为秦英就是她与人通奸的活证,而文父手里又藏匿着这么一套首饰。她怕一旦将人逼急了,文父会狗急跳墙。 想到这里,杨雁回又道:“秀云姐,你倒是跟我说说,文家早年都在哪些地方置过铺子?”如果跟秦明杰放外任的地方一模一样,那就说明,文父其实是一直死死吃着苏慧男的。就凭文父那两下子,怎么可能在外地置办了那么多铺子?要么他在外边没铺子,说在外头做生意,不过就是骗骗老婆和老乡,要么那些铺子都是苏慧男悄悄给了他钱后,他开起来的,只是经营不善,一个个都倒了。待苏慧男回京后,文父在外游荡或者处理铺子生意一二年后,也跟着回来了。只是放了外任的地方官,随行官眷要随官员住在地方上的首领衙门里。那首领衙门,地方小人员多,官眷进出多少人盯着。这苏慧男是如何接济文父那么多年而不被发现的?后来二人相继回京,秦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苏慧男更不可能再与外男随意接触。她竟也能继续关照文家的生意? 杨雁回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说,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啊。苏慧男和文父藕断丝连这么多年,本事也太大了些。她拿起那套首饰,又仔细看了看。上面花纹精细繁复,嵌宝金钏上的猫眼、祖母绿,也都是上等货色。金簪上镶嵌的,是上好的东珠。难怪苏慧男没了这套首饰后,也不去重新打一套。这首饰有年头了,一则做旧不易,就算说是旧首饰新炸过的,别人也未必瞧不出。二则上头的宝石成色难寻,三来,苏慧男未必记得每一个花纹的细节。只说丢了,秦明杰生一场气也就罢了。毕竟哪个奴才存了心,逮住机会偷主子些东西,也难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若是另外打一套,反而更惹疑心。 庄秀云听杨雁回这么问她,便道:“文家在外地的铺子,我并不知道,他们也不喜欢我打听早些年外地铺子里的情况。我只知道文家在京城的几间铺子。只是他们家在京城的铺子,也很快都经营不下去了。就剩一个胭脂铺子撑着,后来也不行了。” 杨雁回问道:“这些首饰,姐姐想如何处置呢?文家会不会赖姐姐偷盗?” 庄秀云道:“文家没法赖我偷盗。我与丝柳说好了的,若给人发现了这些,我就说是丝柳早年在窑子里挣下的,偷偷藏着,后来八百两卖给我的。其余一切推说不知。丝柳自己扛了。丝柳说反正她也是个快死的人了,什么也不怕了。还让我查清楚这首饰原本该是什么人的,也许对我们对付文家有帮助。不想我根本不肖查,你居然认得。你确定这是苏慧男的东西?这么老旧的款式,她竟也戴得。” 杨雁回道:“她没戴过。我只是听说,她丢过一套首饰。那金簪上刻着秦观的一句词,就是这句被改过的,秦风玉露一相逢,变声却人间无数。” 庄秀云道:“可咱们该怎么利用这套首饰来办事?” 杨雁回笑:“这个简单,拿给秦太太便是。问她缺不缺首饰,看不看得上这几件。”葛倩容虽未必知道这套首饰,但崔姨妈一定是知道的。葛倩容要怎么处理这套首饰,她就不管了。 如果葛倩容只想对付苏慧男,放过秦英,那也就罢了。如果葛倩容不想放过秦英,那么,秦明杰知道苏慧男做过的好事后,自然不会放过苏慧男和文家。这可比告文家什么虐杀子孙来得更痛快。秦明杰出手,文家焉有不倾覆之理。 那么,倩容小姨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对付苏慧男的机会呢? 还有秦明杰。他疼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原来不过是鹊巢鸠占罢了。秦明杰知道此事后,又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杨雁回倒是挺想看看的。 不过,杨雁回终究也懒得再去想那么多了。她早就做了选择,她已经放弃了复仇。这次,让小姨选吧。小姨若选择压下此事,她也无所谓。反正要对付文家,她和庄秀云足矣。没有秦明杰大力相助的话,她们也顶多费点事。   ☆、第169章 前兆 杨雁回带着庄秀云去了秦家,递上名帖,说是来拜见秦太太。 葛倩容听说是杨雁回突然造访,忙命人将她迎进来。 葛倩容气色越发好了。晚上不用再天天对着秦明杰,她觉得全身都很舒畅,是以,看到杨雁回时,连眼底都是带着笑意的。眼瞧着杨雁回还带了个人来,葛倩容略有些惊异,但很快便笑道:“难得杨姑娘赏脸,还肯主动来踹踹我这门。” 杨雁回也笑:“有好东西,我还是会想着些秦太太的。” 葛倩容奇道:“杨姑娘有什么好东西给我?” 杨雁回指着庄秀云,对葛倩容道:“这位是花浴堂的庄姐姐,人家才是花浴堂的大老板哩。那好东西,是这位庄姐姐的。” 庄秀云上前向葛倩容行了礼,葛倩容笑道:“庄老板太多礼了。”忙命人取两个月前老爷才拿来的那极品碧螺春来倒茶。 杨雁回也向崔姨妈行了礼。崔姨妈只说,雁回今儿是客人,她还当不起。 乳母抱着秦若和秦苒出来,见了一回客人,葛倩容便又让抱着孩子去院子里逗鸟玩去了。她如今连花园也轻易不让孩子去了。 庄秀云坐下后,笑对葛倩容道:“我今儿沾了杨姑娘的光,得以见到秦太太,也不知道我今儿带来的这几样东西,秦太太能不能瞧得上眼。” 葛倩容问道:“是什么?” 庄秀云拿出那个匣子,打开来,对葛倩容道:“我这里有几件首饰,我戴不着这些,想问问秦太太近来有没有打新首饰的样子,这几件合不合秦太太的眼缘。” 葛倩容听闻不过是拿来几件首饰给她看,心中奇怪,出于礼貌,仍旧接过来匣子瞧了瞧。这些首饰倒是各个用料、做工都是一等一的,只是款式是几十年前才常有人戴的,不过细节上的花纹更加繁复精致。只是她有些疑惑,杨雁回给她送来这些首饰作甚。崔妈妈也在一边跟着瞧这些首饰,瞧着瞧着,忽道:“太太,等等,这个簪子上好像刻了字。” 葛倩容拿着那支金簪细看,轻声念道:“秦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崔姨妈忙问杨雁回:“雁回,这首饰,你们是从哪得来的?这……” 她们正在看那几件首饰,外头忽然有人报:“老爷来了。”崔姨妈听说是秦明杰来了,便闭口不言了。 上回秦明杰发火后,清平居的人便不大敢拦他了。秦明杰原本是想冷落太太一段时日的,怎奈冷落来冷落去,葛倩容八风不动,反倒是他自己越发按捺不住。想想这次确实是委屈了葛倩容,他 便想着,女人么,还是要哄哄,多哄哄也就没事了,便又厚着脸来陪小意来了。谁知才进了清平居正厅,便见到那个虽然生得貌若天仙,却总让他感觉怪怪的杨姑娘也在。不止她在,旁边还多了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秦明杰心说,这年头的女人怎么变得这般不守规矩了?妇道人家,听说这个家的男主子回来了,也不知道避一避。想到这些,秦明杰不由蹙起眉峰。他觉得秦家的女眷,不能总和这些没规矩的女人来往了。 杨雁回眼瞧着秦明杰进来了,这才起身道了个万福。 葛倩容哪怕是当着客人的面,看到秦明杰进来,依旧是冷着个脸。 秦明杰拉不下脸当着外人的面哄老婆,便问杨雁回道:“杨姑娘又来瞧太太?” 杨雁回笑道:“我这位姐姐新得了一匣子首饰,要来给秦太太看。秦尚书来得正好,不知秦尚书出手大方不大方,肯不肯帮太太买了这一匣子首饰。”她说着,从崔姨妈手里抽出那支金簪,往秦明杰眼前递过去,“秦尚书帮秦太太过过眼,这簪子如何?” 秦明杰瞧见这金簪,面色大变,一把抢过来细细端详,又走到桌边,一件一件翻看匣子里面的首饰。那首饰,连同那匣子,都着实眼熟。没错,就是这套首饰,被苏慧男大意弄丢了。 秦明杰忙问:“杨姑娘这一匣子首饰,从何而来?” 杨雁回道:“这是我庄姐姐的首饰。”往庄秀云那里一比。 秦明杰瞧了一眼庄秀云,忙问:“动问这位娘子一句,不知娘子从哪里得来的这物什?” 庄秀云道:“从我前夫的小妾手里得来的。我与前夫和离也有近三年了,他家里败落得不成样子。他的小妾没奈何,便将昔年得来的一匣子首饰,八百两贱价卖了于我。如今我虽拿了首饰,会票却还未来得及给她。但我是一时可怜那小妾,这才收了这一匣子首饰,这么贵重的首饰,我们村子里的妇人,着实戴不出去。我便想着,问问哪家的官太太,有没有看上哪件。杨姑娘便将我带来秦太太这里了。这一匣子首饰,我估算过了,市面上少说也能值个二三千两。那小妾因急于用钱,这才低价脱手的。我宁愿一分钱不挣,八百两卖给秦太太。” 秦明杰听得很不耐烦,忍着听庄秀云说完了,这才问道:“不知这位娘子夫家原系何人?” 庄秀云道:“丘城县,文家,我公公名讳是文忠连。” 文忠连?秦明杰觉得这个名字太陌生。不管了,就找这个文忠连的儿妇问个清楚,那一匣子首饰,到底从哪里来的。 秦明杰又道:“这首饰我瞧着不错,也有心给太太买下来,莫说八百两,便是一千八百两也使得。只是这东西来历不明,我们官宦人家,不好随意收的,我需亲自问过这位娘子口中说的那文家的小妾。” 葛倩容早瞧出秦明杰不对劲了,心下纳罕,便去瞧崔姨妈。崔姨妈示意她别多话,让秦明杰自己去查这首饰来历。葛倩容便一直耐着性子,由着秦明杰在她的清平居里多待了好一会子。 庄秀云对秦明杰道:“这个好说,我将他家具体地址写下来,秦尚书去到那里,一问便知。” 庄秀云留下地址后,便和杨雁回一道告辞走了。那匣子首饰也留下了,钱倒是没拿,让秦明杰自去和丝柳谈价钱去。她倒是真的一分钱不从这中间挣。 杨雁回出了清平居,忍不住又回头瞧了一眼。倩容小姨这次倒是省心,不必面对那个选择。毕竟秦英救过她儿子两次————虽然害她儿子的,是秦英的生母苏慧男。 杨雁回等人刚走,秦明杰话都未来得及多说,匆匆安抚葛倩容几句后,便拿了匣子,命人备轿,出了京城,往丘城县去了。当年这首饰是如何落到了别的女人之手的,是哪个大胆的小贼,敢偷到他头上来?他在外任那些年,每回升迁赴任,许多在原籍买的奴才,便会放出去。苏慧男说是在楮州丢的。她怀疑是他任楮州知州时,在任上买的奴才偷的,后来被放出去也就偷偷将首饰带走了。因楮州距京城太远,追查太困难,秦明杰也只得作罢。可这首饰如何会在丘城县出现?或许事情没这么简单? 眼瞧着秦明杰也出去了,葛倩容这才看向崔妈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首饰可有什么蹊跷不成?” 崔姨妈便对她耳语道:“那是老爷生母玉姨娘的东西,老爷后来给了苏姨娘,苏姨娘却给弄丢了。”个中是否另有情由,她却不知道了。但如今看来,事情并没这么简单。 葛倩容都被这个消息惊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丢了的首饰,忽然出现在丘城县?”葛倩容隐隐觉得,秦家可能又要大变天了。甚至杨雁回很有可能,是故意将首饰带到秦家来给她看的。 …… 秦明杰带人进入文家后,文家人正在拷打丝柳。 文正龙一掌一掌的大力掌掴她,文忠连则在一边厉声逼问:“贱妇,你把家里的首饰偷去哪里了?” 丝柳却大声喊冤,道:“我不知道什么首饰。” 文正龙道:“丢首饰时,只有你和秀云在家,秀云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心知肚明。她是绝不会偷人家东西的,定是你这贱妇,身子骨才好了一些,便起了外心,想学着嫣红,偷了东西跟别的野男人私奔。” 一家人正乱着,秦明杰的声音忽然传来:“文忠连,文正龙,方才你二人可是说,这首饰是你们的?”他手中宝匣往前一送,匣盖已开,里面珠光璀璨。 文忠连尚未来得及看一眼来者何人,便朝那一匣子首饰扑了过去,口中连声道:“是是是,这便是我家遗失的首饰。” 秦明杰侧身避开这老翁,又道:“这是你家遗失的首饰?有何证据?” 文忠连道:“我能说出这首饰上所有嵌宝都有哪些,还知道那金簪上镌刻了一句秦观的词,却改动了一个字。” “你说来,我听听。” 文忠连一双眼,只是盯着那匣子,忙道:“秦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文正龙和文母却瞧出不对来了。这领头的人,和跟在他身后的人,分明……分明是一伙官吏。 文忠连只是问秦明杰要那首饰:“这位大爷,您……”待仔细瞧过秦明杰后,文忠连这才察觉不妙,脸色大变,心中暗惊。 秦明杰身后的丘城县新任知县,上前一步,怒道:“文忠连,文正龙,你们竟敢盗窃官宦人家的贵重首饰,来呀,给我拿下。” 知县身后的皂隶们一拥而上,将文家父子,文母、丝柳,并那个小厮,一起绑了。 丝柳气息不继,仍是道:“县太爷要为民妇做主。民妇要告文家人虐待小妻,虐杀子孙。”一项故杀子孙的罪名已经够文家人喝一壶了。没想到庄秀云的动作这么快,竟然将首饰的原主找来了!丝柳觉得自己报仇有望!   ☆、第170章 再殴 杨雁回坐在凉亭里,一边吃冰酪一边忍不住想笑。 庄秀云在一边瞧着,觉得颇有些毛骨悚然,问道:“你傻笑什么?我马上要摆脱掉文家了,都没你这么高兴。” 杨雁回道:“姐姐不知道,今儿实在是太痛快了!那会儿在秦家,我都恨不能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一边笑着,又替上辈子惋惜了一回,真是不值得啊! 庄秀云问道:“到底怎么了?” 杨雁回道:“你不知道,秦明杰那个老东西,明知道我……王氏,嗯,就是他的原配太太,容不下他养女吊妇,他还偏要在外头养了苏慧男这个外室。也不知道养个柔弱心善的,非要养个美人蛇。苏慧男能进秦家,那都是托了她肚子里的儿子的福啊。秦明杰以为那是他自己的种,才弄了条毒蛇进后宅。苏慧男生秦英的时间和孕期对不上,便说是王夫人欺负她了,害得她早产了,秦明杰就信以为真,结果,生生将自己的太太气得早产。王夫人早产后,身体虚弱,早早的去了,只留了个女儿在这世上活受罪。那秦明杰,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理不睬,反倒是将个野种捧凤凰一样捧到大,在那秦英身上,不知下了多少心血。这种偏心儿子没边,对女儿不理不睬的混账东西,活该他的儿子是野种。他因偏爱一个小妾,竟纵容得这小妾肆意欺压正头太太,毒害其他妾室骨肉,这样的老东西,活该被自己的小妾戴绿帽子。哈哈哈哈。” 杨雁回笑得太开心了,笑着笑着,竟然都笑出泪花来了。真是荒唐!! 庄秀云忙道:“小心噎着。人家的家里出了丑事,你竟这般幸灾乐祸。” 杨雁回拿帕子抹了一把眼泪,道:“不笑了,反正都跟我无关。咱们且等着瞧好戏便是。” 庄秀云也吃了一口冰酪,只觉浑身惬意,忽也笑道:“原来那秦尚书如此糊涂,真是个让人生厌的家伙。我觉着你说的话很有道理,那些眼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的混账爹妈,活该有此报应!那些只因着自己喜欢小妾,便由着她们作践正室的家伙,也活该被小妾戴绿帽子。哈哈哈哈哈!” 杨雁回道:“姐姐我跟你说,秦家的阴私事,我知道得太多了。我早瞧着那秦明杰不顺眼了,我等着看他的报应,等了许多年了!” 庄秀云道:“姐姐我等着看文家遭报应,也等了几年了,我不信他们家还能逃过这回去。” 杨雁回便恭喜了庄秀云一番,两个人干脆让人拿了一坛子双料茉莉酒与金华酒兑了,筛了酒来吃。又让人端了几道嗄饭,一个酱菜梅花攒心盒子来,书 快 電 子书好下酒。当先便在亭子里痛饮了一番。 她二人甚少如此畅快饮酒,唬得庄伯母和闵氏还以为她两个怎么了,过来瞧时,发现她两个是真高兴,便也由着她们去了。 …… 秦明杰再次踏入苏慧男院子里时,苏慧男脸上身上的伤,尚未好全。看到秦明杰手里提着鞭子,一副恨得要吃人,却又已因气过了头,得连发火都已不知该怎么发的模样,顿觉不妙。 秦明杰一步步逼上来,苏慧男面色惊恐,一步步后退,她只觉得秦明杰眼神里有杀意,连同他周身冒着寒气,一副恨不得将她剥皮蚀骨,再打入十八层地狱,受上刀山下油锅之刑的样子。 苏慧男颤声道:“老爷……是不是……有人对您说了妾身什么坏话?老爷千万莫要轻信,妾身纵然做过再多事,至少,至少对老爷是一片真心,对英哥儿也是一片慈母心肠……” 她话未完,秦明杰一鞭子狠狠照她脸上抽了上去,一下子便抽了个满脸花:“贱妇!毒妇!淫妇!”骂一声,便用力再照她身上抽一鞭子。 今日在县衙,文家那小妾丝柳承认,因为文家人虐待死了她的孩儿,又开始凌虐她,她心里生了恨意,便偷了文家的首饰,假说是自己的,低价卖给了庄秀云。文忠连一口咬定,那些首饰是他十二年前从一个楮州客商手里买来的。丝柳却说,那首饰,他文家人已藏了有二十一年了。她听那文忠连和文母争执时说过的,文忠连亲口说————“藏了二十一年了,莫非今日真该脱手了?” 文母道:“不会有事的。” 文忠连终究是道:“还是罢了,纵然这么些年过去了,也要小心为妙,否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连累我的儿子怎么办?!” 文忠连说得这话,秦明杰自然听懂了。这首饰若流到市面上,万一不慎,会连累到他文忠连的儿子。他想一想,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丝柳可不知道这首饰原是秦家的东西,没道理撒谎。 偏那文忠连口口声声说是十二年前,从一个楮州客商手里买来的这首饰。苏慧男也撒谎说,东西是十二年前丢在楮州的。这两人说得话倒是对得上,很明显,他们俩是对过口风的。也就是说,苏慧男在嫁给他很多年后,依然跟这个男人有过交集!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都被人当傻子一样玩弄在手心里! 想到此处,秦明杰下手更是狠辣绝情。 苏慧男被打得嗷嗷痛叫,她越叫,秦明杰抽得越重。近来天气炎热,苏慧男因在屋里,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很快便被抽破了衣衫,脊背上露出一道道血印子。她叫声越发凄厉,想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出这屋子。她如今身子弱,每每刚摸到门边上,都被秦明杰跟拎小鸡一样抓过来,掼在地上,狠狠抽打。 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原本被秦英兄妹几个,又吓又赏,倒也倒心伏计的伺候了苏慧男几日,可是眼瞧着老爷生气至此,便也就悄悄散开了。 苏慧男落到这样的境地,众人也不是全然没预料到。本来就害死过老爷的孩子,如今竟敢又明目张胆对太太的孩子下手,害得老爷屡屡在太太面前吃瘪,这乍然生了气,可不就要拿她开销一顿么。 渐渐的,众人便觉得不对了。秦明杰今日委实太过可怕了。看样子,竟真有将苏慧男活活打死的意思。 夏姨娘、晚姨娘这回再顾不得看热闹了。打一顿还好,真要把个姨娘活活打死了,秦明杰也落不了好,秦明杰落不了好,秦家也就落不了好,她们自然也不落好。两个人忙去清平居,请葛倩容出面劝一劝。葛倩容却道:“这种祸害,打死了干净。早该撵了她出去,大家清静。她被打,我没拍手叫好已是顾全秦家的体面了。让我去给往死里害我孩子的人求情,门儿都没有!” 夏姨娘道:“太太若有气,多少法子整治她不行呢?怎能让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被活活打死了?便是英哥儿肯罢休,她娘家人肯罢休?那群无赖,还不知要做出什么来。” 葛倩容心中也甚是好奇,不知这秦明杰发得什么疯,少不得再装了一回贤惠识大体,随两位姨娘来到苏慧男院里。 秦菁早已先众人一步来了,她才开口哭求秦明杰,竟也被秦明杰拿鞭子赶着打了几下,打得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吱哩哇啦一阵叫,抬脚逃了出来。众人再瞧苏慧男,已是被打得血乎淋拉的一个人。 葛倩容这次也摸不准自己能不能劝住秦明杰了,忙使了个人往荣锦堂去,好歹要将罗氏请过来。待那小丫鬟去请罗氏去了,她才进了苏慧男的院子里,让秦明杰赶紧停手。这阵仗,连葛倩容心里都有些发虚。秦明杰这个人,虽然可恶,但总自诩是体面人,有身份,轻易是不打女人和孩子的。也不过因为苏慧男要害死他的小儿子,他才打过她一顿。可跟今日这次比比,上回简直是挠痒痒。秦菁一个未出阁的小姐,他竟也下这般狠手。 秦明杰还要再打时,葛倩容忙上前劝阻道:“老爷这是做什么?有话说清楚,该如何罚便如何罚,你这么下狠手打死她,白脏了家里一块地方罢了。” 秦明杰却指着众人道:“都给我滚,谁再来劝我,我便一起打!” 苏慧男已是只剩了一丝油气,既没力气再爬再跑,也没力气呼救,闭着个眼,看上去跟死人也没两样了。 秦明杰抬手再要打时,罗氏到了,见此情形,恨得只是骂:“畜生,畜生,当初我不愿让她进门,说她是个祸害,你说什么来?你弄进个搅家精来,现在又要打死她,你是嫌我老婆子陪着你一道丢人丢得少了。” 秦明杰瞄了一眼罗氏,哪里肯听,抬手又要打。秦英恰在此时办差回来,听说苏慧男这里又出了事,早已匆匆赶来。才进了院子里,便见到苏慧男趴在厅中,一只手搭在门槛上,似是要往外跑,却没了力气,整个人闭着眼,全身上下血迹斑斑,仿佛已死了一般。 “娘!”秦英拨开众人,跑到厅中,去瞧苏慧男。发现苏慧男还有一口气,秦英这才松了一口气,忙朝院子里的人喊道:“快去请大夫来,快!” 秦明杰一声暴吼:“谁也不准去,谁敢给这个淫妇请大夫,我便连谁一起打死!” 秦英忍不住道:“爹,你疯了吗?娘好歹也伺候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 “小畜生,你敢教训我?”秦明杰手里的鞭子朝秦英劈头盖脸抽了下去。 秦英幼年时,也不是没有因为淘气顽劣被父亲责打过,但却从未遭过这样不明不白的重手,连挨了几鞭子,硬是没回过劲儿来。 秦明杰到底是读书人出身,手上力气不大,凭着一口气,将苏慧男抽了个臭死,这会又给了秦英几鞭子,着实累得再抬不起鞭子来,这才罢手了。 一旁的葛倩容等人早已瞧傻了。英大爷可是老爷的心头肉,这回老爷竟连儿子都不认了么?大家都觉得,秦明杰今日可能在衙门里受了什么气,以至精神失常了。 秦英怔了半晌,这才道:“爹,我是英儿。” 秦明杰道:“我打得就是你这个小杂种,往后不准你再管我叫爹。你好好问问你娘,你到底是从哪来的?!你自己也去对着镜子照照,你哪点像我?你分明长得像那个正在丘城县监牢里蹲监的文忠连!”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秦明杰说得每一个字,秦英都听清楚了,但是这些字凑在一起,他硬是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秦明杰又去拉苏慧男起来,因拉不动,只揪住了她头发,怒道:“贱妇,你少装死,你告诉这小畜生,他爹到底是谁?这么些年来,你到底用的什么手段避过人耳目,和那个老东西暗中联系的?你竟敢背着老子养汉子,还让老子替你养大了一个野种!” 苏慧男迷迷糊糊睁开眼,却是对秦英道:“孩子,快跑!”   ☆、第171章 内情 秦明杰告了病假,连日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来客。秦英也很快辞去锦衣卫的职务,不知去向。 秦家很明显是出现了重大变故,但因秦家关门闭户,连奴才都不放出去一个,便是在后头一带聚居的奴仆都被主家严令谢客,各个都好像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一般足不出户了。 就连秦芳、秦蓉闻讯要回娘家,都被拒之门外。那门户严谨得好像如临大敌似的。好像在特地昭告天下,秦家出了什么大事。 不久,一身伤才养了半好的苏姨娘,被送去了庄子上。秦家对外说是苏姨娘病了一场,送到安静之处调养去了。唯有秦家众妻妾心知肚明,秦明杰是换了个地方让苏姨娘受罪去了。苏姨娘的下场,应当是在庄子上被人凌虐折磨致死。 又不久,秦明杰在秋闱在即之时,上书请求辞官。圣上挽留一番后,准秦明杰致仕。 杨雁回觉得这实在不像是秦明杰的做派。就算发现呕心沥血大力栽培的儿子,竟不是他的骨肉,将苏慧男打个臭死再慢慢折磨也就是了。为这个便连仕途也不要了,他还没那个觉悟。所以,这只是秦明杰以退为进的策略。在秦家的丑事一朝捂不住传出去之前,秦明杰自己先告病致仕,如此,朝堂风波便波及不到他身上。朝中的老狐狸们,很快便会将他丢在一旁,去对付别的政敌。待寻了合适的机会,秦明杰大可以再寻机杀回去,重新复职。要知道,他与威远侯府霍家,津门黄氏一族,以及内阁的某几位阁臣之间,可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秦家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大变故,自然引得旁人猜测。众人打听来打听去,却也只打听出两个消息————或许当初春姨娘是被冤枉的,做错事的也许真是秦英。那个苏姨娘也是狠毒,后来竟然还加害秦太太的一双儿女。她母子两个有此下场,也是活该。 众人都说,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大约秦尚书恁般厚脸皮,也架不住人前人后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才致仕了。 杨雁回闻讯,无言冷笑。倒是遮得好丑,放出去的消息,反正都是早已遮不住的,能遮的,全遮着呢。也不知这丑能遮到几时。须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至于文父,因他口供与丝柳不符,被丘城县知县动刑逼供,文父只得承认偷窃。后被下狱没几日,便病死在狱中。文正龙因隐瞒赃物,故杀子孙,被杖八十,徒三年。死在了发配的路上。丝柳大仇得报后,狂笑病逝,被庄秀云一具薄棺材葬了。文家的小厮跑了,文母变得疯疯癫癫,镇日里沿街乞讨,说些疯话,或哼唱些小曲。 庄秀云却是对杨雁回一声叹息,道:“我本意只是想让文家再没办法缠着我,倒也没想让他们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那首饰,我不该那么轻易送到秦家去。我应当再好好想想后果的。其实当初只让丝柳去告他们,也就罢了。” 杨雁回便劝她道:“他们差点害死你,又凌虐小妾,父子聚麋,再后来,已是丧心病狂到连自己的骨肉都不管。那文父竟然还胆大包天,与高官家的小妾通奸。桩桩件件,如今也都算抵命了。当初若只有丝柳告文家,能不能告赢还两说,便是告赢了,倘若文正龙回来后,依旧来缠着你,该如何是好?再说,是我撺掇姐姐这么干的。姐姐如果心里不舒服,便只想着,这是我的主意,你只是被我支使做事罢了!”她比庄秀云心硬多了,才不会觉得文家的死,她需要付一星半点责任呢。她觉得那家人就该这么惨! 距离秋闱越来越近后,京中官宦人家与天下士子,多将精力投入到了秋闱里。秦家这边在京中受到的瞩目越来越小,门户这才渐渐放宽松了。 一日,葛倩容竟带了一双儿女和一众丫鬟仆妇,来花浴堂泡温泉。闵氏母女闻讯,都接了出去。葛倩容进得花园里,四下打量几眼,这才道:“早该来这里逛逛了,真是个好地方。” 待将葛倩容送入一间浴室后,崔姨妈并没跟在里头伺候,只是在望花楼上寻了一处清静之所,与闵氏和杨雁回拉家常。 闵氏让人上了各色干果,杨雁回在一旁烹茶,三个人喝茶赏花谈天说地,倒也自在惬意。 崔姨妈直感叹说:“这里真不错,我早想着来了,这还是头一次来。也该叫我们绿萍来看看。” 杨雁回道:“绿萍姐还是这里的老板呢。可惜她不但没机会来瞧一眼,连每年该分的红利,都让我们帮她收着。” 几个人说着说着,便说到了秦家那场风波上去。 崔姨妈对杨雁回道:“你送去的那一匣子首饰,可是惹出大乱子了。起初我们老爷和太太,都疑心你知道了些什么,故意送来的。他两个各自俱在暗地里查过,查出来确是巧合,这才罢了。” 杨雁回笑道:“什么乱子?我倒不知。只是知道,秦家前些日子出了大事,我还等着姨妈跟我说说呢。” 崔姨妈道:“这事可不能随便乱说。” 杨雁回却道:“姨妈不说我也能猜着。想必那秦英,不是秦尚书的儿子吧?那起官司的前前后后,丝柳临终前,可是都对我和秀云姐说过的。我一猜便是这么回事。” 崔姨妈忙道:“鬼丫头,别乱喊,万一让我们老爷知道有人乱嚷嚷此事,保不齐就要想法儿收拾你。人家虽是不当官儿了,朝中可还有人呢。” 杨雁回道:“姨妈,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跟人乱说。你要是不对我说,我日后不帮绿萍姐从侯府出来,叫姨妈自己想法子去。” 崔姨妈笑骂道:“好你个小坏蛋,敢威胁我?!” 杨雁回道:“跟姨妈说个玩笑罢了,姨妈就跟我说说内情吧,便是秦家别的仆妇不知内里,姨妈也必是知道的。反正苏慧男与文忠连通奸生了秦英的事,我都猜着了。姨妈也不过是再对我说详细些罢了。” 崔姨妈这才告诉了杨雁回好些事。原来当年,苏慧男还是秦明杰外室时,秦明杰每月里见她有限。渐渐的,苏慧男便耐不住寂寞,跟每日里往她院中送柴的文忠连勾搭成奸。只是二人极为小心,没有不好的风声传出去。连秦明杰买来伺候苏慧男的两个丫头,也被苏慧男收买了,口风捂得死紧。那两个笨笨的丫头在后来跟着苏慧男进府后,相继病死了。那时候,苏慧男每日里为她两个请医问诊,看上去尽了主子的所有本分。可怜那两个丫头,真以为自己生了什么重病,亏得苏姨娘日日派人看护,到死都没出卖了她。 只是那苏慧男却也有一件把柄,被文忠连捏在了手里。原来那文忠连偷偷拿走过苏慧男一套首饰,迟迟不肯归还。后来,文忠连算过日子,心知苏慧男生下的儿子是自己的,为怕苏慧男日后在秦家得了势,反过头来害他,他只好藏匿了那首饰,威胁苏慧男,若敢对他不利,自有人会将首饰送到秦明杰面前,并供出二人之间的一切奸情。 苏慧男起初不得不先忍耐了。心里只想着,只要这文忠连不来坑害她,便留他一条狗命也无妨。后来苏慧男果然在秦家得势,但外头的事,全是秦明杰在管,不许苏慧男越界插手到他外边的事。苏慧男一个内宅妇人,又不能随意指使哪个小厮去杀人。万一那小厮不但没听她的,痛快将人杀了,还要再多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所以,苏慧男便一直忍了下去。时间久了以后,见文忠连并无坑害她的意思,苏慧男渐渐也就打消了杀他的心思。毕竟那文忠连万一有个闪失,便真有人将那套首饰送到秦明杰面前,那就糟了。 文忠连好吃懒做,又贪图过富贵日子,一年里总要找得势后的苏慧男要几次钱。苏慧男便在后宅的各种花销账目上动手脚,弄一些钱出来给文忠连。幸好文忠连没染了赌博之类的恶习,日子过得也不甚奢靡,苏慧男还养得起他。是以,他两个一直藕断丝连。 这些都是后来苏慧男吃打不过,在秦明杰的逼问下交代出来的。 杨雁回听了这些话,好生奇怪,问道:“那苏慧男是如何与文忠连暗中联系的?” 崔姨妈道:“他们在水月庵偷偷见面的。因一年见不了几次,所以无人怀疑。” 杨雁回惊道:“水月庵?!”就是苏慧男常夸那里灵验的尼姑庵?她倒是会掩人耳目。 崔姨妈道:“你还小,很多事不晓得。那些和尚、道士、尼姑,多有做忘八的哩。”有的直接做小倌,做妓女! 杨雁回却道:“姨妈休小看我,这我却是晓得的。”有些地方官员,也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矫枉过正,不许妇人上庙烧香。为的就是怕妇人们有机会与人私通。要杨雁回说,那些当官的管得真宽,连女人去庙里都管。怎地不管管男人逛窑子?要么都管,要么都不管才好。 这当中,也有些表面上看着是正经寺庙庵堂道观的,并非藏污纳垢之地。但实际上,那些出家的姑子,有许多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若是正经妇人去了,她们便真的用心讲经、解签,若是水性的女人去了,她们便暗中牵线,容这些女人在庵堂与野男人私会。只是杨雁回从未听说过,水月庵竟也是这种尼姑庵。 崔姨妈笑骂道:“好厚脸的闺女,鬼灵精的,这个你都知道。” 杨雁回却道:“但那水月庵向来风评甚佳呢。” 崔姨妈道:“可不是么,不然苏姨娘也去不得那里。那是苏姨娘早先做外室时,便去过那里。文忠连上了心,便收买了那尼姑庵里一个姑子。后来那姑子又做了住持,要帮文忠连,便更方便了。文忠连若有事相邀,都是叫那住持进府里去见苏姨娘,寻机通知她。苏慧男去了水月庵,回回都是屏退左右,独自在那住持房中听那姑子讲经。说是讲经,其实是见她的野男人。” 杨雁回道:“那秦尚书放外任的那些年,她们又是如何相见的?莫不是那些年,便不见了吧?我瞧着那文家人贼可恶的,生活虽称不上奢靡,但也谈得上是大手大脚了。一旦没了钱,定还会找苏慧男要的。” 崔姨妈道:“后来文忠连尝到了甜头,在老爷任上那些年,也是用得这个法子,寻一些表面上风评还算好的尼姑庵做私会的地点。对家里只说在外做生意,为了掩人耳目,每回出去,还都带上文正龙。不过后来到底也没能瞒住了他家中的老婆。只是那时候,我们老爷已经回京了,文忠连少不得也回京了。” 闵氏和杨雁回皆是连声惊叹。闵氏道:“乖乖,这女人竟能将这等事体瞒得秦大人丝毫不知,一瞒就是二十年呀。” 崔姨妈道:“当地方官么,在哪个地方也不过是做那么一任,便就走了,所以才好瞒骗一些。况且苏慧男在后宅又是只手遮天,谁敢管她!便是账目有什么不对,被人瞧出来了,人也只当她是贴娘家的,没人报与老爷知道。否则怕苏慧男哭两嗓子,哄得老爷回心转意了,回头再来收拾他们。要不是后来苏姨娘彻底失势了,那文忠连还在求苏姨娘帮衬他们家呢。” 闵氏道:“好可恶的男人,活该他文家遭报应。那苏姨娘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他们倒真是一对。” 崔姨妈道:“苏姨娘在事情败露后还说,她这辈子,除了自家孩子,也就是对文忠连心软了几次。每每想着那是她儿子的生父,怕弄死了会报应在孩子身上,又加上被人捏着把柄,所以,虽也生出过几次弄死文忠连的心思,但也都作罢了。” 三个人唏嘘了一阵后,杨雁回又问:“那秦明杰后来就没处置秦英?还是秦英功夫好,他处置不了?秦英要跑,他也没辙。” 崔姨妈叹息道:“我们老爷起先是动了大怒,还打了英大爷几下子,那孩子倒是也没敢躲也没敢还手。后来么,太太帮着求了求情,老爷念在父子一场,又念他救过太太娘儿几个,便只是撵出去了事。他两个说好了,往后都不对外边提这桩丑事了。” 杨雁回听完这些烂事,长长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望花楼的美人靠前,却并不坐下去,只是扶着栏杆,极目远眺,将几十亩锦绣烂漫的花海尽收眼底。 前生的爱和恨,都彻底结束了。于她而言,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今日坐在这望花楼上听崔姨妈讲述的一个故事罢了。 今世里的这锦绣人生,才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 这一次,终没枉了她,重往这世上走一遭!   ☆、第172章 刁奴 秋闱临近,杨鸿、杨鹤兄弟两个都表示想下场试试。 杨雁回立刻恭喜杨鸿道:“小妹预先祝贺大哥,即将成为我大康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 杨鸿笑道:“多谢小妹吉言了,你大哥我只望着自己能考中这个举人就不错,解元我就不妄想了。” 杨雁回道:“大哥说什么话来?我还指望着以后出去了跟人说,我是杨解元的妹子。” 杨鹤听得很是不满,便对妹妹道:“你怎么不来指望我帮家里增光添彩?我就不能考个解元回来?” 杨雁回撇撇嘴:“你莫要名落孙山就好。” 杨鹤闻言大恨,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个解元回来。 兄妹几个正相互打趣着,忽听外头有人来报说:“程妈妈来了。” 程妈妈是穆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妈妈。这穆夫人这次不派小厮来,却派个程妈妈来了。想来不是送信那么简单。杨雁回连见也不见,反倒从耳房里避了出去,到后头的菜园子里割韭菜去了。 杨鸿瞧得直摇头。这个妹妹,活得越发随性了。凭他谁来,她不爱见便不见。 那程妈妈生的紫棠色面皮,五短身材,人物不怎么样,行事倒是颇有贵妇风范。当然并不是拥有全天下所有贵妇的风范。她只是拥有穆夫人的风范。 早先两家没结亲时,这主仆俩看着也都挺和善,才结亲不久,那穆夫人便处处端官太太的架子。这程妈妈仗着自己是杨雁回未来婆婆身边的得力妈妈,倒也颇能摆架子。以至于杨家人很是瞧不上她主仆两个。 杨雁回在后院里,一边割韭菜,一边暗自腹诽,程妈妈这个老虔婆,她主仆俩再多摆两回架子,闵氏就真的忍不下去了。 她一边割韭菜,就听见程妈妈故意拔高声音,道:“我都来了好大一会子了,怎地不见姐儿呢?” 杨雁回暗暗撇嘴。才这么点子功夫,估计这老虔婆才坐下,屁股还没挨着凳子呢,便装模作样的喊上了。这是等着她过去陪小意,巴结她这老东西呢。她偏不出去。 就听闵氏道:“雁回今儿不舒服,这会子大约是在屋里躺着呢。程妈妈今儿过来,是有什么事不成?” 杨雁回心说,还是娘懂她,疼她,不耐烦见她受这老虔婆的气。她估摸着,待到两家的女人们一旦凑在一起,即刻便火星四起后,闵氏便会毫不犹豫的退亲了。省得她女儿过门后受些闲气。 程妈妈道:“我有两句要紧话儿要对姐儿说,我这便瞧瞧姐儿去。” 闵氏道:“程妈妈不用去了,让她先睡会儿吧。有什么话,你老告诉我,待她醒来了,我告诉她。” 程妈妈听也不听,抬脚儿便要往雁回屋里去。 杨鸿听着是瞒不住了,这才从耳房里出来,道:“娘,雁回不在房里。她那会儿醒了,说要散散步,活泛活泛,便往后头去了。” 程妈妈不由直皱眉头。杨家这样的家业,才住这么个窄憋憋的小地方————在她看来。 她方才那嗓门,能喊得杨家满院子都听见。这杨雁回既没睡着,想必也是能听见的,怎么能不出来见她?这也太不知礼了。 杨雁回放下手里的菜篮子和镰刀,起身往后头老黄牛那里去了。拿着个刷子,给老牛刷了刷脊背,又抱了抱老牛的脖子,道:“老牛老牛,你怎恁般缺心眼。不知别人都讨厌你么,还要厚着你那老脸随意往人家里去。人家虽不缺那个果饼菜肉的,但还真不愿意拿出来招待你哩。” 程妈妈来到后院时,正瞧见这一幕。杨雁回这一番话,听得她面色大变,忙问道:“姐儿这是说谁呢?” 杨雁回这才假作知道程妈妈来了,忙道:“我说我家这头老牛呢。闲着没事,往人家地里拱了一遭,糟蹋了人家几棵粮食。” 程妈妈不愿往老黄牛那里去,便叫道:“姐儿,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哩。”一副命令的语气。 杨雁回又依依不舍的死命抱了老黄牛一把,这才带着一身牛膻味,往程妈妈这边去了,问道:“程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 程妈妈眼瞧着杨雁回走得近了,忍不住拿帕子挥了挥,道:“姐儿,当心那牛身上的虫儿爬你身上,快去泡个澡。” 杨雁回道:“哦,这就去了。” 程妈妈又道:“等等。” 杨雁回道:“好,那先不去泡澡,我接着去割韭菜。” 程妈妈甚是惊奇,道:“姐儿怎能自己动手割韭菜呢?家里有媳妇子,有婆子,有丫头,怎地能让你动手?” 杨雁回不满道:“那我就先不去割韭菜。程妈妈有什么话,你老先说完了,再来管我的家事罢。” 程妈妈觉得杨家这姑娘让家里人惯坏了,傻了吧唧的,说话做事都不带脑子。也不看看她程妈妈是什么身份,竟如此不将她看在眼里。难道就不怕她以后给她小鞋穿? 程妈妈忍着不满,问道:“杨姑娘,你上回那信里写了些什么?” 杨雁回一听她问起这个,便忍不住想乐。她明知道穆夫人会看那封信,仍是故意在信里告诉穆振朝,让他往后少给自己来信,因为他的信,每一封都被人拆开看过,她为此觉得很不高兴。 想到这里,杨雁回仍是道:“也没写什么。只是秦家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觉得应该跟穆公子说一声,毕竟秦公子和穆公子交情匪浅。” 程妈妈问道:“只是这个?” 杨雁回问道:“程妈妈觉得我那信里还写了什么?” 程妈妈一时语塞。若是直接指责杨雁回不敬婆婆,岂非挑明了说,杨雁回的信,穆夫人看过?想了一想,程妈妈这才道:“我们三爷这回的家书,不知写了些什么,似乎是和杨姑娘你有关。太太看了那信,气得了不得。” 杨雁回也装傻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程妈妈本意是想点到即止,敲打敲打这丫头即可。毕竟杨雁回猜到太太会拆开三爷写给杨雁回的信,又怎会猜不到太太会拆开杨雁回写给三爷的信?小丫头只怕是故意气着太太的。不想这丫头定要跟她装傻。她沉声道:“杨姑娘,不是我说你,你……” 闵氏忽打断她道:“程妈妈,站在这里坐什么,咱们有话屋里说去吧。”又邀了程妈妈往屋里去了。真是的,看了别人的信,这主仆俩还有理了。这程妈妈一个老妈子,也敢代表太太来教训她的宝贝女儿不成? 杨雁回不能再躲懒,只得到厅中陪坐,只是没换衣服没洗手,以至于程妈妈都不敢坐得离她近了。好像杨雁回身上真的生了一身虱子,那虱子等着往她身上跳似的。 杨雁回呲牙朝这老婆子笑了一笑,问道:“听程妈妈方才的意思,穆公子又来信了?程妈妈是专程来送信的?” 程妈妈这才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杨雁回。杨雁回瞅了那信一眼,这才接过来,不阴不阳道:“我怎么瞧着这火漆,像是被动过似的。” 闵氏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女儿不要再继续胡闹了。虽然闵氏也讨厌这老虔婆,但觉得闹太僵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程妈妈一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心知杨雁回是故意这么说。 杨雁回又道:“如此,我便去看信、回信去了。” 程妈妈忙道:“杨姑娘慢走,我这里还有句话儿哩。” “什么话儿?” 程妈妈道:“后天是太太的生辰,太太叫请杨姑娘过去哩。” 杨雁回心下老大不乐意了。还没过门呢,叫她过去作甚?看那穆夫人摆婆婆架子么?她连双鞋都懒怠给穆夫人做!到时候,拿什么做寿礼? 眼见杨雁回不开口,闵氏便道:“如此,后天我陪着雁回去一遭儿。” 杨雁回听闵氏应下了,心知后天是跑不了啦。也好,她心说,后天她要自己去通州一趟。然后,想法子把亲事给毁了!她要让穆夫人瞧不上她,主动退亲!她等不及娘对穆家彻底死心了。她受够了!   ☆、第173章 疑问 待到了穆夫人生日这天,闵氏先去了一趟花浴堂,想将今日的事情安排下去后,再回来带杨雁回去通州。谁知杨雁回一大早留了信笺,便去女浴堂叫了个女工,让在女浴堂套了辆车,说要往通州去,根本没和闵氏说一声,身边也只带了一个秋吟。 杨雁回只带一个媳妇子一个丫头,便离了青梅村的事,常有发生。是以,女工也没多想。只道是姑娘有事吩咐,反正也是算工钱的,便和杨雁回一同去通州了。 直到车子离了京郊,一直进入通州地界儿,秋吟才小声对杨雁回道:“姑娘,这回太太定要发火的。说不得连我也要跟着被责罚。” 杨雁回笑道:“以前我说什么来着?” 秋吟道:“凡事都要和姑娘一条腿。” “这就对了。便是要挨罚,咱主仆两个也一起。娘那个人心软,她撑死罚个跪,大不了我给她打两下么。总好过让你家小姐我日后嫁进穆家吧?” 秋吟道:“也对。我瞧着穆夫人和程妈妈,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 杨雁回忙夸赞道:“好丫头,正该这么想。”她是真做好了回去被揍的准备的。总之这次一定要气得穆夫人不肯娶她过门。 这个想法,她来之前便告诉秋吟了。秋吟还是义无返顾陪她一起来了。 车子慢慢朝着通州州府衙门方向行去,前头忽传来一阵暴喝声。 “吃白食竟敢吃到大爷头上了!没钱你喝什么酒?找揍呢?!” “谁说大爷没钱!你……再……再来瓶酒!” “滚!” 接着便听见一阵叮叮当当桌椅碗盘翻倒之声,又是拳头和脚落在人身上的声音。 杨雁回听到那要酒的声音,立刻分辨出是秦英的声音。她掀开帘子,果然见秦英一身素服,倒在地上,被街边酒馆里的小二在殴打。一身的功夫似乎都被忘记了一般,只是跟个死人一样躺着挨揍。只是短短时日,他人已憔悴得不成样子。看这身穿戴,苏姨娘应当已经过逝了。崔姨妈说,秦英是空手离开秦家的。那种时候,秦明杰赶他离开,自然也不可能再给他傍身的银子。就算他身上还带了散碎银子,给苏姨娘买些拿药,买吃食,还要寻个舒服的住所,待苏姨娘去世后,再买一副薄棺材发送,估计也用光了。 杨雁回一时不忍,便从钱袋里拿出两块散碎银子来,交给秋吟,如此这般交代了几句,又喊了那女工停车。 秋吟从车上下来,对那个几个打人的店小二道:“停手,我们主子说了,这人的酒钱多少,算她的。” 那几个打人的停了手,打量一眼秋吟,只当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小丫鬟。其中一个道:“他连吃带喝,用去了二百个钱。” 秋吟拿出三钱银子来,给了那小二,道:“多的那些,他爱喝就让他全喝了酒去罢。”又取出八钱银子,放在秦英身边,道,“我们主子说了,以前相交一场,虽不知你为何叛出家门,也不忍见你如此,你好自为之吧。” 秋吟交代完,便又返身上了车。待车子动起来后,秦英忽然清醒了,从地上站起来,叫道:“杨姑娘!” 秋吟闻言,对杨雁回道:“姑娘,你听,他知道是你。” 杨雁回却没有停车的意思,只是道:“李嫂子,我们快些赶路。” 清醒后的秦英,却是骡车甩不掉的,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追了过来,道:“杨姑娘,你最好停一停,我若是追你到车厢里,只怕你面上不好看!” 杨雁回气得掀开帘子,恼道:“我好心帮你一次,你要做什么?” “我有些话要问杨姑娘,我看杨姑娘还是下来,选个清静的地方好了。茶馆、酒楼,都行!反正比这样当街被我强拉着说话好!” 那赶车的李嫂子只以为遇到了什么狂徒,举鞭子抽在他身上:“小畜生,快滚!休要再吃我鞭子!” 秦英却是纹丝不动,对杨雁回道:“你最好让她停手,她要是再来一鞭子,我就将你的车掀翻!” 杨雁回真想啐他一脸唾沫星子。她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到家了,好端端的招了个煞星过来。当下冷笑道:“秦公子见谅,有前车之鉴,我可不敢与公子独处。” 秦英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今日绝不会再犯糊涂,何况杨姑娘身份也不同了,我便是要犯糊涂,也犯不到你身上去。”她现在是穆振朝的未婚妻。所谓朋友妻,不可欺。他还没混账到非礼朋友妻的地步。 杨雁回叹口气,只得随他下了车。李嫂子叫道:“姑娘。” 杨雁回道:“放心,不会有事。” 杨雁回随后选了一处茶馆,进了一间雅阁。她觉得秦英这小子酒品不好,如今又喝得有五分醉了,再喝下去,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来。所以,还是选茶馆安全。 依着秦英的意思,李嫂子和秋吟都被杨雁回安排在雅阁外头守着。 坐定后,杨雁回打量秦英一眼,问道:“苏姨娘没了?” 秦英道:“是,我娘她死了。临死前,她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躺在床上整整疼了七天。无论我强行灌她什么药下肚,都不能让她舒服一点。直到死了,她才不疼了。 杨雁回不语,只是默喝了杯茶。 秦英忽然问道:“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痛快呢?” “我为什么要觉得痛快?” 秦英道:“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只要你在我们家出现,我娘就会倒霉,我们家总要出些状况。杨姑娘,你真的和我们没仇么?你帮着秦太太对付我娘,后来又放火烧我家,这一次,往秦家送那套首饰的人也是你。” 杨雁回暗自思忖,放火的事要不要继续抵赖?她就知道,等秦英脑子清醒后,还是会怀疑她的。只是这小子虽说依旧疑心她,却再没为此事找过她麻烦了。 秦英又道:“杨姑娘也不必抵赖。当初我一时糊涂,被你糊弄了过去,事后我又查过。我记得元宵节那天,你摔倒在一个铺子前。后来我想起此事,特地找到那家铺子问过,他们元宵节那日,丢过火镰。” 杨雁回低头喝茶不语。 秦英又道:“只是当时反正家已经烧了,那些奴仆也处置了,我便放你一马罢了。” 杨雁回听了这话,干脆抬起头道:“火是我放的又怎么样?你也该想想,我为什么要放那把火!” 秦英不言语了。他要不禁锢杨雁回,杨雁回何必烧了秦家。 杨雁回又道:“我们有什么仇?若非说有仇,那也是你一次又一次主动来惹我。” 秦英好笑道:“杨姑娘,我若是告诉你,中秋那次,如果你执意不从,我最后也不会对你怎么样呢?那晚我吃了那么大的亏,但也没有把你的丑事说出去不是?” 杨雁回听得这话,气得只是冷笑,忽然抬手,重重给了他一耳光:“我告诉你,我早想打你了!每次想起那晚,我就想砍你几刀!你还好意思把自己说得像我的恩人一样?!” 秦英本就带了酡红的面上,又渐渐浮起五道指印。 不待秦英发火,杨雁回起身,推开窗子,指着下面的街道,怒道:“你现在就对着底下嚷出去好了,就说花浴堂杨家的姑娘,有野男人!” 穆振朝反倒没辙了,只是端坐着不肯动。 杨雁回冷笑道:“你说你那晚会停手,我凭什么信你?我只知道,我怎么挣扎都掰不开你一根手指头。真对不住,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今天的话。在我看来,当晚如果不是俞谨白经过,我早就完了。我和俞谨白清清白白,无论当初还是现在,什么都没做过。当初甚至,我心里根本没有他。是你自己有问题,你当时满脑子男盗女娼,不过是看到有个男人救了我,我们又认得,你便硬要往那里想罢了。如果现在有个人闯进来,看到我们两个坐在一起喝茶,难道便要怀疑你我之间有苟且吗?你差点毁了我清白,过后又平白怀疑我与人有私情。难道当时俞谨白经过,为了避嫌,便不该来救我才对么?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秦英一时竟哑口无言。 杨雁回又嘲讽道:“其实你骨子里还是跟你娘有几分像的。同样都那么狠毒。我当初不过是年幼不懂事,说话太冒失,惹你不快罢了,你仗着喝醉了,就耍酒疯,要毁人清白。” 秦英垂眸:“对不起。” 杨雁回勾起唇角:“不过你们也有不同,至少,你表面上还是讲理的。” 这话里的讽刺太浓,秦英好笑:“表面上?” 杨雁回道:“难道我有说错?我不过跟着我娘往你们府里送过几次鱼,你们家那堆烂事,我便知道了个差不多。难道你身为秦家的长子,就真的什么风声也没听过吗?请问,你们家大小姐是为什么死的?你的胞妹秦芳,为什么会嫁给了霍志贤那样一个淫欲无度之人?” 秦英的面色一分分白了下去,饶是双颊酡红,都掩盖不住血色的消褪。 杨雁回又道:“就算秦莞那次是事出突然,那秦芳要嫁的是什么人,她自己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敢问你这个做大哥的,有为她做过些什么吗?你是不是在想,反正秦莞也死了,你没必要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异母妹妹出卖自己的生母?反正秦芳很满意这门亲事,你也没必要劝她不要嫁过去?你真干净,真清白!其实你不但像你娘,还很像秦明杰。本是骨肉至亲的女儿家,在你们父子眼里到底算什么?踏脚石吗?”真不愧是秦明杰养大的。 眼看着秦英气得面部一阵抖动后,却又克制住了脾气,继续沉默,杨雁回又道:“至于你说的什么首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往你们家拿过一次首饰,是想卖给秦太太的,后来的事,我一概不知。”就算她知道,至少在这件事上,也要咬死了说不知道! 秦英道:“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杨姑娘何必还要装傻呢?我又不会为这个将你怎么样?你表姐和芳儿早已势不两立,你姨妈的嘴会那么紧,对你们瞒着我的事?” 这次轮到杨雁回沉默。 秦英仍旧执着于自己最初的疑惑,问道:“杨姑娘,我们之间,我是说,在那一年的八月十五之前,真的没仇吗?”他只知道她在秦家门前被撞过一次,伤得很重,后来死里逃生。但撞人的马车不是秦家的。况且那么小的小女孩儿,哪里来得这么大恨意? 杨雁回面不改色道:“没有。虽说早就瞧你们家不顺眼,但我杨雁回,还有我们杨家,跟你们秦家,还有你们秦家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任何过节。后来的事,全是你自己多心。原来你今日强迫我和你来这里说话,就是为了问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们秦家有哪些仇家,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秦英道:“也对,凭杨家也没资格做秦家的仇家。” 都这种时候了,这小子还这么抬举秦家,贬低别人家。杨雁回暗暗在心里又朝他面上啐了一口。脸真大!   ☆、第174章 寿礼 这样的谈话很是没意思,杨雁回觉得该说的也都说得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如果你没别的问题,我该走了,我这次来,是给穆夫人贺寿的,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秦英听她说起穆家,便道:“穆振朝之前给我寄来过一封信。他在信里说你这个人,脾气不好,性子太坏,胆子又太大。” 杨雁回的脸当场就黑了,穆振朝这是什么意思? 秦英又道:“他还说你仗着有点小聪明,便总是随意使性子,料定别人也不敢将你怎么样。你这个德性,很容易招祸。所以,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让我多照应你一些。” 杨雁回心里这才稍稍,稍稍,稍稍的舒坦了那么一丢丢。但还是老大不高兴了————穆振朝怎么能在他的朋友面前将她说得这么讨人嫌? 秦英接着道:“不过我现在已经是自身难保了,也顾不得你了。杨姑娘,你好自为之吧。” “哼!”杨雁回气呼呼的扭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来,便又对秦英道,“我听姨妈说,英大奶奶过得不大好。你就这么走了,英大奶奶还稀里糊涂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呢。她一个女人,守在一个没有丈夫的家里,也怪可怜的。你好歹也该跟她交待明白。” 秦英垂眸,端起一杯茶,送到唇边,长长的睫毛打下的阴翳让人瞧不清他目中神色,他道:“她根本就不需要我!”话毕,一饮而尽。 杨雁回摇摇头,头也不回的走了。才出了雅阁,已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的秋吟和李嫂子,忙围过来,问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杨雁回摇摇头,道:“秦公子不过跟我说了几句话,咱们走吧。”一边和两个人往外走,还不忘了交代她两个,她们路遇秦公子的事,可以不用跟闵氏说,免得吓着娘。 到了州府衙门前,三个人找到知州的首领衙门,杨雁回报上姓名,里头立刻有媳妇子迎了出来。待发现杨雁回一个闺阁女子,出门没有长辈带着,只有个媳妇子和丫头跟着,穆家的媳妇子们皆是一怔。 杨雁回带来的生辰礼物也很特别,并没有什么布匹、尺头、绣鞋、寿桃、寿面之类体面人家常送的几样物什,倒是带了两条咸鱼和两根腊肠。 接东西的媳妇子脸都绿了。里头有通州那么多官眷在,又有原来丘城县一些交好的人家打发了女眷来。杨雁回这些礼物是怎么好意思拿出手的?岂不是遭人笑话?她们该如何报上去?思来想去,那媳妇子只得叫人收了这寿礼,却没叫人呈上礼单去。 杨雁回在一个媳妇子的引领下,来到知州首领衙门的内宅,里头已是锦绣香烟,珠围翠绕,满堂都是些穿戴体面的官眷。 听闻是花浴堂的杨姑娘来了,众女眷纷纷打量。远远的,就瞧见一个穿月白纱衫,浅绿潞绸裙子,蝉鬓云髻的少女走了来,身段窈窕,肤色白皙,好似一把水葱。待近了些后,众人看清了她模样,这才为之惊艳————好一个月画烟描清丽脱俗的美人。 杨雁回走向前,向穆夫人行了礼,又祝她福寿安康。穆夫人一副慈母面孔,忙笑道:“好孩子,快起来,坐我这边儿来。” 坐中有女眷却瞧着不对劲。这杨雁回竟是自己来的,她身后跟着的两个,都是仆婢罢了。早听说小户人家的女孩儿有独自出门的,但却没听说还能独自一个人走这么远的。那杨家虽家世低了些,但却也不是什么寒酸人家,家里又有两个年轻轻的小秀才,说起来也是有根基的人家。竟能容得女儿如此行事?最奇怪的是,那两个仆婢手里,并未捧着寿礼。杨雁回也没有献上寿礼的意思。 众人明知事有蹊跷,偏有人想看笑话,便问道:“怎地不见杨姑娘的长辈?” 杨雁回道:“我自己来的。” 穆夫人早已瞧着蹊跷,是以,特地让杨雁回在她身边坐了,免得旁人有机会扯着杨雁回乱问,不想还是有人问了,杨雁回竟也照实说了。 坐中女眷一片哗然。又有人问:“杨姑娘的寿礼呢?” 杨雁回道:“已被人收下去了。” 一个妇人笑道:“穆太太,这却是府上失礼了。咱们都还没瞧见杨姑娘的好手艺呢。” 穆夫人还不待开口说什么,杨雁回便道:“呵呵,我的手艺不大拿得出手,是以,这次带来的咸鱼和腊肠,都不是我亲手做的,不过也是一份心意。” 众人终于忍不住,有几个吃吃笑起来。这杨姑娘生得这般灵秀美丽,水晶般的一个人,不想却是个玲珑样貌笨肚肠。 穆夫人一张脸黑的好像锅底一般。杨雁回却依旧是神态自若,多一眼都不看她的。那李嫂子瞧出不对来,立在杨雁回身后,不断扯她袖子。杨姑娘平日哪里有这么傻啊,今儿怎么故意让人看笑话来了? “杨姑娘常独自出门么?”又有人问。 杨雁回自然也不会只一味丢丑,好歹也要震一震这帮人,便微笑道:“我因平日无事,便喜欢写写小说,每每写完,便要亲自送去书坊,让人拿去刊刻。所以么,只带着丫头、媳妇子出门是有的,倒也称不上常常。” 众人一听她写小说,又有人问:“杨姑娘写过哪个本子?” 杨雁回道:“《青女离魂》。那‘李传书’不才正是小女子假借的名字。”反正方家小姐的诗集都刊刻了,闺名都刻在上头,她还怕甚。 满堂宾客又是一片哗然。里头的动静,惊动了外头。男宾们听说里头那位杨姑娘便是《青女离魂》的作者,也是惊叹不已。 坐中有迷恋《青女离魂》的女眷,登时忘乎所以,扯着杨雁回问一些关于那小说的事。 杨雁回只得一个一个问题的慢慢回答:“那书原定的是四十回。”“如今已刊刻了三十五回了,大家莫急,很快便能出全本了。”“这结局我不大好这么早透露,委的需要保密。” 唯有穆夫人脸上更不好看了。那些大男人们写个小说,还有许多遮遮掩掩的,更遑论女子了。坐中的女眷们,这会让杨雁回迷得五迷三道的,过后不定怎么排揎穆家呢,竟给儿子聘了个这么大胆的儿妇。 这边正热闹着,忽又闻外头有人来报说:“杨太太来了。” 杨雁回一听,娘居然这么快就追了来,顿觉不妙。又在心里骂了秦英一回,要不是他浪费了她的时间,这会她都该告辞了。娘就算想补救,也来不及了。 穆夫人忙道:“快请杨太太进来。” 闵氏今日穿戴一新,打扮光鲜得体,潞绸绣牡丹对襟蓝衫子,红缃裙,头发梳的虚笼笼的,看起来倒像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中年贵妇。 进了厅中后,闵氏一眼便看到了女儿,目中冷冷的两道光射过去,看得杨雁回忙低了头。看来娘这次是动了大怒了,想来不是罚跪便能解决的,一顿打是逃不掉了。她只望着回去后,闵氏揍她时下手轻点。 秋吟发现小姐看到娘就吓傻了,忙暗地里推她一把,杨雁回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去见过母亲大人。 闵氏取出一双绣鞋来,道:“你这孩子,走得匆匆忙忙,连日赶出来的一双绣鞋,竟也忘了带,我只得亲来一趟,给你送了来。” 杨雁回是做了一双绣鞋,且口称是做给穆夫人的。但那却不是她心甘情愿做的,实在是闵氏逼的。闵氏还是舍不下穆振朝这个女婿,只想着,反正穆大人要在各地做官,婆婆再讨厌,又不在身边。只要她还没下定决心退亲,就不要做得太难看。杨雁回只得不情不愿做了一双绣鞋,并 装模作样的,让何嫂子去镇上铺子里买回来两匹绸子,准备一道送去做寿礼。当然啦,杨雁回是绝不会带来的。 这双绣鞋甫被闵氏拿出来,便有眼尖的人赞道:“真是好手艺。我听闻杨太太有祖传的刺绣手艺,杨姑娘这女红莫不是跟着杨太太学的吧?” 众女客纷纷赞叹杨雁回的绣工。穆夫人总算觉得面上有光了,命人将那双鞋收了。杨雁回忙从闵氏手里将鞋拿过来,道:“娘,不是女儿忘了带这鞋过来,这鞋女儿做差了。女儿一时糊涂,竟记错成娘那脚的大小,这才做的鞋。” 秋吟觉得小姐这是故意找死。就算大少爷二少爷今日都在家,也救不得小姐了。 女客们又开始窃窃私语,吃吃低笑起来。穆夫人脸上躁得一阵青白,但仍是强撑着道:“不妨事,虽说是鞋做差了,心意到了也好。还是杨太太收着吧。” 闵氏不好当众朝女儿发火,便也只好重新将鞋收了起来。 穆夫人又着人给闵氏看座。一时小厮去请的两个歌妓来了,穆夫人便请众堂客先听曲子。 女眷们正热闹之际,一个媳妇跑进来,对着穆夫人耳语了几句,穆夫人脸色当时大变。 众人瞧着不对,忙问穆夫人怎么了。穆夫人道:“也不妨咱们的事。老爷那边收到邸报,说是也先又犯境了。” 那就是辽东又起战事了。穆振朝就在辽东,也难怪穆夫人听了这消息,心情不好。 杨雁回眼见如此,也不好再将自己那些歪招使出来了,只得安慰了穆夫人几句,道:“穆公子武艺高强,他不会有事的,这可是他立功的大好机会。” 穆夫人一听这话,便再顾不得气杨雁回了,只觉得这姑娘还是很识大体的,方才的事,都是一场误会罢了。再想想儿子一心都系在这女孩儿身上,便更想不着为方才的事为难雁回了,也只得道:“你这孩子真会说话,振朝去辽东,为的就是杀敌报国,如今可是随了他的心愿了。” 众女客也只得拣了几句吉祥话跟穆夫人说了。一场寿宴,终是乌云压顶,匆匆散了。 杨雁回也觉得心里怪不好受的。她并不想嫁给穆振朝,但却觉得他是个好人,她衷心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第175章 无题 因为辽东战事突起,杨雁回反倒逃过了一劫。闵氏看她后来的表现还算不错,穆夫人也没生气,便也就消了火。后来又见杨雁回竟也有几分真心担忧穆振朝的安危,她便更不忍心苛责女儿了。闵氏觉得穆振朝人不错,只怕女儿也在慢慢变得心软,最后能接受这小子也说不准呢。她只希望那穆振朝凭着一身功夫,立下战功,平安归来。饶是如此,闵氏还是教训了杨雁回几句,让她往后小心些,就算要退亲,自有爹娘出面,不许她再胡来。 杨雁回自然是乖乖听着,乖乖应着,一副声说声听的模样,弄得闵氏更是无从发火了。 杨鸿、杨鹤回家后,听闻此事,双双笑了杨雁回一场。杨鸿道:“听说你上回带了两条咸鱼两根腊肠去给穆夫人拜寿,娘居然没揍你一顿,你也真是命大。” 杨雁回却道:“反正我丢人又没丢到丘城县县学里去,也没丢到京城去,妨碍不着你什么。我早瞧那穆夫人不顺眼了,还指望我给她买尺头,做绣鞋么?她做梦还差不多。何况村里人家,送礼本就没那么讲究,送咸鱼和腊肠怎么了?都是当官的人家穷讲究,不跟她们一起讲究的,他们就笑人家不知礼。哎呀,反正你妹子我,根本就一点也不适合跟当官的人家打交道!” 杨鸿摇头叹气。为了不嫁给别人,这丫头真是用尽了一切手段。 杨鹤却道:“怎么妨碍不着我们?好端端的,你把自己是李传书的事说出去做什么?如今这事都传遍了,人人都知道,花浴堂杨家的姑娘,便是李传书。学堂里的同窗们说了,这次回来,拿不到《青女离魂》余下的几回,就不让我们回去见他们了。” 杨雁回:“……”这都是些什么学子呀? …… 黄秀珠带着丫头,来到清溪茶舍前,踟蹰半晌,想进不敢进,直到秦英发现她来了,从楼上下来,接了她上去。 夫妻两个坐下后,却是相顾无言。 秦英让他原来的小厮悄悄给黄秀珠捎了话。他在等黄秀珠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没把握等到她。几年了,他只觉得黄秀珠从来都没在乎过他。所幸,她还是来了。只是看起来气色很差,想来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 黄秀珠也在打量秦英,他看起来精神尚好,只是整个人已经瘦了两圈。一身穿戴,不像个贵公子,只像个普通的市井百姓。 良久,秦英才问了一句废话:“你还好吧?” 黄秀珠淡淡道:“一直都不太好。” 秦英只能沉默了。他已经用尽所有力气对她好了,却只换来这样一句话。 黄秀珠又道:“昨儿太太已悄悄将事情都告诉我了,让我好好想想,往后我该怎么办。” 秦英只剩了苦笑:“你本来就嫌弃我身份低,配不上你,现在……”应该更瞧不上他了吧? 黄秀珠沉默不语。 秦英从怀里摸出一纸和离书,推到黄秀珠面前:“我们和离吧,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黄秀珠手指轻颤,接过那薄薄的一片纸,忽然泪落纷纷。 秦英道:“你自由了。以后可以重新挑一个你中意的男人再嫁了。” 黄秀珠拿帕子拭泪,又道:“人这一辈子,谁没糊涂过呢。早些年是我不懂事,自视甚高,眼里无人,你能容我,是我撞了大运。” 秦英道:“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我们已经结束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是夫妻了。 黄秀珠哽咽半晌,方平复了思绪,缓缓道:“秦英,你一直不懂我心里在想什么,是因为,你从来都没经历过我的遭遇。因为你爹是礼部侍郎,我才被我祖父安排嫁给你。我们黄家是清流官宦,偏我的兄弟和堂兄弟们,硬是没有读书种子。我祖父时常哀叹,说天要绝了津门黄氏这一百八十年来的荣耀。” 秦英道:“所以,黄阁老便将嫡亲孙女嫁给了我?” 黄秀珠道:“是。至少你爹能帮我的兄弟们获得正途上的功名,能让他们做考起的秀才,甚至举人!” 秦英道:“我早就该想明白这一点。” 黄秀珠凄然道:“我就这样为黄家牺牲了。虽然心里不满,但却还是认命了。可是……我太天真了。我根本不懂人心的残忍。我的婚事,没有让我娘家人因为愧疚而加倍对我好。我的兄弟们因为自己无能,才让我去牺牲,可是他们心里根本不愿意面对这样的事实。我每次回娘家,看到的是嫂子们明里暗里的嘲笑,听到的是父兄的训斥和弟弟们的百般规劝。” 秦英蹙眉,问道:“他们说你什么?” 黄秀珠道:“他们一个个都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再不像以前那样疼我。只会说我不能给夫家绵延子嗣,不会讨老太太欢心,不能真心敬重嫡母,反正我在他们眼里一无是处,既不能这样,也不能那样。总而言之就是,我不能让秦家上上下下都喜欢我,敬重我,疼我,便是我不对,是我没尽到一个做媳妇的责任。当初我跟你结亲的目的,大家心照不宣,后来我嫁给了你,他们也只字不提前情,只是怕我不能让秦家满意,妨碍了他们以后的青云路。至于我在秦家有没有受到过委屈,他们从来不闻不问。反正我已经是个牺牲品了,他们索性也就只当我是个工具来看了。当我是女儿,是妹妹,是姐姐,是骨肉,除了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混账,心中负疚之外,半点好处也没有。” 秦英忙道:“为什么你以前不跟我说这些?” 黄秀珠唇角微扬,却是一抹讽刺的笑:“跟你说?你会体谅吗?我看到你……就想起他们,就想起我自己。秦英,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妹妹们,为了你的前程,牺牲了多少?你的大妹妹赔了一条命,你的二妹妹赔进去了一生的幸福。但你一直都是处之泰然的样子。好像在你们这样的人眼里,我们做女人的,就该为了你们牺牲掉所有的一切。或许这也不是你的本意,只是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你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看起来是很优秀,但我总觉得,其实你还是个孩子。你所有的优秀,都是你的父亲和你的生母帮你铺就的金光大道,这才成就的你。而我,我觉得我已经历尽沧桑了……” 秦英已是听得呆住了,半晌方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不堪。” 一旁的怜儿道:“姑娘,你糊涂了呀?你说的什么话?你昨晚不是这么说的。” 黄秀珠却拿着和离书,掩面出了茶室雅阁,才出去,脚下却是一滞,人虽未回头,却仍是轻声道:“秦英,你保重。” 黄秀珠,你也保重! 从此,相忘天涯。 …… 时间转瞬已是八月。这一次,也先似乎很难打退,辽东战事胶着。但是秋闱依然如期而至。有那么一些人在奋力杀敌,还有那么一些人却仍旧在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考功名,一个国家,两个天地。人和人的命运,太不相同。 杨鸿、杨鹤一起参加了乡试。放榜后,杨鸿不负妹妹所望,考了第七名,杨鹤却是名落孙山。全家人一会儿为杨鸿欣喜若狂,一会儿又齐齐安慰杨鹤,说他年纪还小,下次再来!杨鹤道:“季少棠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怎地他也能考中呢?还高高考了个第十四。凭什么我费了这么多力气,硬是连个举人也考不上?”说着说着,又怪杨雁回乌鸦嘴,早先便咒他考不上。 还是杨鸿说话比较公道:“你自己天分不够,努力不足,好意思赖在自家妹妹头上?了不起,再考一次罢了,就是下回才考中,你也还是个年少举人。急什么?” 杨雁回也道:“二哥,你下回考个解元回来!”要是再名落孙山,可就赖不着她是乌鸦嘴了。 乡试第一名,称解元。杨家若再出个解元公,那得是多么了不得的喜事哟。 不过,于杨家而言,便是只出一个举人,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自然少不了大摆筵席。 闵氏因心中着实高兴,便与杨琦商量着,在村西那条路上,广搭凉棚,大摆三天流水席。一时又担心杨鹤心里不舒服,便对小儿子道:“待你考中那一日,咱们摆七天!” 杨鹤撇撇嘴,怏怏不快的去了!闵氏暗暗叹口气,也只得随他自己想开些了。 穆振朝阵亡的噩耗,便是在杨家头一天大摆流水席时传来的。 那天,穆夫人也亲来贺喜。 穆家几个小厮来报丧时,穆夫人一言未发便昏了过去。 杨雁回闻讯,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是前线传来的消息有误。穆振朝那么好的一身功夫,谁战死也轮不到他死啊! 她还等着他平安回来呢。虽然她一心一意想要退亲,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穆振朝死在战场上。她一直都希望他平平安安的。 杨家漫天的喜气,被这突来的噩耗冲得干干净净。 流水席匆匆撤了。 穆夫人被救醒后,即刻命家人媳妇送她回去,她要好好问问穆大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拿这样的话来吓唬她。 杨雁回从来没想过,她终于得以摆脱穆振朝,却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一家人眼瞧她状若痴呆,忙将她送回房中,一连声的安慰。 杨雁回呆了半晌,这才哭出声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死……娘,前线的阵亡名单,会不会弄错了?”   ☆、第176章 逼迫 辽东战事于两个月后结束了,也先被辽东郭总兵的人马打退。而穆振朝也被证实,确实是战死了。 关于穆振朝的死,杨雁回一直都回不过劲儿来。他去辽东时,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辽东战事突起后,他还因为军功连升几级。虽然战事胶着,穆家却一直都是传喜讯的。可是忽然有那么一天,就传来了噩耗。 杨雁回认定了阵亡名单一定是弄错了。在穆家人都不得不面对事实后,杨雁回也只得换上素服,还对秋吟长吁短叹道:“早知今日,我上回也不故意气着穆夫人了。人家的儿子在边关打仗呢,看在穆振朝的份上,我也该顾及一下穆夫人。大不了,等穆振朝回来,再说退亲的事。现在他都回不来了……” 秋吟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家小姐。穆振朝她不熟,觉得大好年华的年轻儿郎,说死就死了,也确实怪可怜。但她还是担心杨雁回更多。她觉得姑娘现在自身都难保。还没过门未婚夫便去世了。定然会有那起子嘴巴缺德的毒妇,编排小姐克夫的。 杨雁回倒不是很在意别人怎么编排她。如果编排她几句,便能让阵亡名单出错,穆振朝其实还活着,她觉得编排几句也无所谓。 杨家这个状况,让丘城县的官员、乡绅、秀才、举人们,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原本应当是去恭喜一番,再拉拉关系的,可是人家姑娘的未婚夫战死沙场,这时候也不适合喜气洋洋的过去道喜。杨鸿倒也并不觉得惋惜,他还不乐意被东家拉着去吃了酒,又被西家邀请去听戏呢。 起先唯有高主簿过来,恭喜了杨鸿一番。高主簿如今已不是主簿了,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依旧在京郊做小官吏,如今调任紧挨着丘城县的东临府经历。不过高主簿已厌倦了仕途,想做满这一任便致仕。如今他已在丘城县买了一栋带临街铺面的三进房子。前头开了家布店,后头住家眷。高主簿,啊不,是高经历,已想好了,致仕后便留在丘城县生活。 高经历走后不久,便又有乡绅、乡宦家的人,不那么大张旗鼓的送来贺礼。其中,张乡宦家送来的贺礼里有两顶女人戴的昭君卧兔。那雪白的貂毛,硬是不见一丝杂色。看上去漂亮贵气,摸起来柔软舒服,戴起来也颇是柔软舒适。眼看着也就能该戴上了。 闵氏拿给女儿看时,原本指望着女儿笑一笑,谁知杨雁回反而撇撇嘴,道:“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莫不是都疯了么?辽东的将士在血站沙场,他们还净买也先那里出来的皮货。明着不能买,就暗里买。生怕人家没军费打仗似的。” 闵氏叹气道:“不过一顶卧兔,你就知道是打辽东来的了?” 杨雁回不乐意戴这个东西,后来去穆家时,将带给穆夫人的礼物,整理的很是细致周到,又妥帖又齐全,其中便有这顶昭君卧兔。她记得穆夫人倒是很喜欢这些东西。 这一次是闵氏带了女儿去,杨鸿这个举人也一并跟去撑场面。 穆振朝的大哥二哥都从任上回来了,一家人愁云密布。短短两个月,穆夫人仿佛老了二十岁,两鬓竟已斑白,逢人便哭说:“他们兄弟三个,这个小孽障最喜欢缠着我。早知道今日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那么腻缠我做甚,也省得我今日伤心。”真是哭得千人堕泪。 杨雁回亦是红了眼圈,好言好语安慰了穆夫人一番。 穆夫人打量一眼杨雁回,哭道:“孩子,你怎地还穿得这么艳?” 说得杨雁回一怔。她近日都是穿的素色衣衫,怎么就艳了? 穆夫人又对程妈妈道:“快去给三奶奶拿一身白棉布衣衫来。” 杨雁回的伤心难过顿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穆夫人这是要干什么? 闵氏顿觉不对,自己女儿还没过门呢,怎么就成了他穆家的三奶奶了? 穆夫人又拉着杨雁回的手道:“朝儿一片心思,全系在你身上。雁回,你若能与朝儿做个未亡人,也算全了你们一场情义。” 杨雁回听了这话,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穆夫人这是让她日后来穆家为穆振朝守孝吗?饶是这女人刚死了儿子,她也同情不起来了。 穆夫人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帮儿子全了生前最后的心愿,又道:“咱们穆杨两家能结亲,也是一场缘分,自然也不该让这缘分断了。雁回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杨雁回只觉得脑子里呜楞呜楞一片响。早先也就是穆振朝的噩耗才能让她如此震惊。村里那些恶妇说她克夫,都没让她如此生气。她就算再为穆振朝的死伤心,也做不到这一步。为了一个她不爱的人,平白无故的,让她进门守望门寡。她做不到,做不到! 内宅外头,杨鸿也正在听穆知州叨叨一番同样的说辞。 穆知州道:“咱们两家都是诗礼之家,我们家的儿妇,你们家的姑娘,自然也应当做天下女子的表率。纵然无法得个旌表,也该全了女德……” 杨鸿真想将手边的一杯茶,泼在这老头脸上,好让他清醒清醒。谁家的姑娘爱守望门寡,谁家的姑娘自去守,反正他妹子不受这个罪。旌表?那是什么东西?他不需要。就算他需要,靠着牺牲女人得来的,有什么光彩了?他从骨子里实在是看不上那些因为靠着牺牲女人换来旌表,还洋洋得意的人家。怎么男人不去换一个来?义夫,孝子,贤人,随便选一个做,就能换来个旌表。何必非要靠着家里出烈女节妇才换来那一方匾额,一座石坊?他们杨家能免除差役,靠的不是女人做节妇,是因为男人考了秀才。同样,就算以后杨家想要旌表,也不打算靠女人去得来。 早知如此,他就该早点想办法断了这门亲事。 杨鸿客客气气打断穆知州,道:“我家小妹一向德行兼备。” 穆知州道:“这就是了。若非知道杨姑娘德行兼备,我们当初也不会向杨家提亲……” 杨鸿懒得再听下去,又道:“穆知州,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穆振朝好像被人照脸打了一拳似的,一时面色铁青,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杨鸿是真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倒是应他一声啊。怎么突然就要告辞?本来这种事,就该是杨雁回自己主动上赶着表示愿意守节,杨家人再大大方方将女儿送来的。要他们穆家先开口,已是不大体面了。这杨鸿看起来温和知礼,怎地说起话来,恁般不识趣?牺牲一个妹子,保住和他穆家的这门亲事,还能落个旌表,有甚么不好?蠢物,真是蠢物! 另一边,穆夫人还在拉着杨雁回哭哭啼啼,道:“到时候,朝儿的棺椁被同僚送回来时,也有个人与他披麻戴孝……” 穆夫人说的每一个字,杨雁回都听见了,但凑在一起,就是闹不明白这老太婆这是要做什么!! 一时白棉布衣裳已送到,穆夫人拿帕子拭泪,道:“快带了三奶奶去换衣裳。” 闵氏强忍着怒气,一把拉过杨雁回,藏在身后,道:“穆太太,这奶奶不奶奶的,可不是乱叫的,往后还是叫杨姑娘罢。我们雁回近来因伤心过度,身子也不大好,不能在外边久耽,我们该回去了,穆太太节哀顺变!”凭什么这个老娘们儿死了儿子,就要她的女儿陪葬!闵氏的同情心一丝丝也不剩了,她必须马上走,否则她怕再多待一刻钟,她就忍不住要挠花这个老女人的脸! 穆夫人道:“亲家母这是说得什么话?杨家只一个姑娘,莫不是还要许两个男人不成?既是许了我们家朝儿,她就是穆家三奶奶。” 杨雁回觉得吧,要不是看在穆振朝的面上,她早发火了。什么人哪!!一直都是她儿子喜欢她,凭什么她儿子喜欢了哪个女孩儿,哪个女孩儿就要把一辈子搭在穆家。 闵氏这次干脆理也不理,假作没听到,扭头就要走。程妈妈连忙拦住了,道:“杨太太,我们太太近来精神头不大好,杨太太何苦再往死里逼她?” 闵氏气笑了:“我们怎么就往死里逼穆太太了?” 程妈妈道:“你们好端端的女孩儿,既已许了穆家,这会子正该是守节的时候,你却要带了女儿离开。莫不是,你还要将自己的女孩儿另许嫁他人罢?这不是要气死我们太太,是要干什么?” 闵氏道:“程妈妈这话就说差了,天底下死了未婚夫的女孩儿那么多,莫不是这些女孩儿若没入了未婚夫家的门,那些没当成女孩儿婆婆的女人,一个个都要气死吧?”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时候她若是再不硬气一些,这家人便要强留下雁回了。 闵氏又回头对穆夫人道:“夫人说得话,我们听懂了,好歹也得让我们好好想想。总不能夫人说了这话,我们家女孩儿便要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留下来吧?” 穆夫人思量着也是。总得给人家一些考虑的时间。倘若杨家人想通了,好歹也要大张旗鼓的将女儿送来。这么一想,她便示意程妈妈退下,莫在拦路。 一时又有人来报说,杨举人要走,正在二门外头等着母亲和妹子哩。闵氏母女忙匆匆离去了,脚步快得简直像逃命。   ☆、第177章 归来 穆家当然不可能等来杨家大张旗鼓将女儿送过来守节。 杨家人正在琢磨的是,应该怎么样避开再次被穆家逼迫爱女守节。 杨鹤出了个让杨雁回恨不得打死他的烂主意————再给杨雁回说个人家。 反正杨家的态度明摆着了,不会让女儿守节,而且迅速给女儿另外说了人家。难道穆家还能逼别人家的媳妇儿给穆家守节不成? 杨鹤看妹妹很生气,还以为她是不好意思,便道:“你看人家荷花嫂,她男人生前不好好对她,后来她男人病死,刚下葬,她便在男人坟前脱了孝,换了一身大红衣裳,上了别人的花轿走了。谁又能将她怎么着?” 杨雁回也不得不感慨,那个曾经屡屡被男人殴打的荷花嫂,在男人病危后,终于觉醒了。反正公婆在男人没了之前也都不在了,没人能辖制她。于是,直接在男人坟前上了别人的花轿。一天孝都不肯守。两个孩子先是被荷花嫂娘家的人接走了,荷花嫂再醮没几日,又从娘家接走了孩子,和第二任男人在一处过起了日子。 可是……她又不是荷花嫂。俞谨白就算再不回来了,她也不想匆匆忙忙随随便便乱嫁人。 杨鸿也觉得弟弟是个猪脑子,这种烂主意也想得到。了不起,就是不送雁回过去穆家,他们家还能来抢人不成?穆振朝既已亡故了,这亲事也就结束了,不需要跟穆家废话那么多。为了防着穆家逼迫,就要匆匆将妹子许人,真是可笑。现在还有人敢来杨家逼亲不成?举人要是能窝囊到这个地步,他还考来干什么? 杨雁回也教训二哥道:“就算匆匆将我另许配了人家,你还混不混了?你不考功名,不做官了呀?让人一说,你妹子的未婚夫死了才几个月,还没入土呢,她就要另配人家。这名声你图好听呢?咱家要是荷花嫂的家世,咱们还理会什么穆家的意思作甚?好歹也要等穆振朝的棺椁回来下葬后,再等些时日再说。” 杨鹤被妹妹雌搭了一头灰,不吭声了。杨雁回却又忽然笑道:“不过二哥倒是怪疼我,都顾不得自己了,只想着让我摆脱穆家。” 杨鹤万分感慨:“总算你还有良心。” 不过,杨家人虽然还未给杨雁回另说亲,便已有不少人听闻穆振朝过逝,主动上门提亲了。“克夫”这个名头,似乎并不能妨碍杨雁回的亲事。大家打得主意都是,先口头定下,待穆振朝下葬后,再进行实质进展。 只是这次,任凭媒人说得天花乱坠,男方拍着胸脯保证将来如何如何,闵氏也不敢轻易应下谁家了。不过因着杨家如今的家底比以往更丰厚,家里又有举人、秀才,杨雁回自己也是润笔丰厚,是以,愿意结亲的人家,比先前更是好了不知多少————所以,也就更没有杨雁回瞧得上眼的了。她实在是讨厌透了那些所谓的体面人家的破规矩。 一日,杨雁回将《青女离魂》的最后一回,拿去给邢老先生。恰逢季少棠也在,杨雁回少不得要恭喜一番,祝贺他考中举人。季少棠看她时,目中却满是怜惜,仿佛很同情她死了未婚夫,道:“雁回妹妹近来……可还好?要节哀顺变。” 杨雁回道:“一向都还好。我晓得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 季少棠又道:“有些人嘴缺德,说话不好听,你听见了别往心里去。” 杨雁回道:“什么难听话,我一句没听到。我过我的日子,别人也妨碍不了我。” 接着,二人便无言了。季少棠知道邢老先生的规矩,只得避了出去。 邢老先生看过了最后一回,便道:“写得甚好,待这一回刊刻了。你再将全本整理修订一下,等刊刻了《青女离魂》的全本,我也便该回老家养老去咯。” 杨雁回不由一惊:“老先生这是何意?好好的书坊,您就不做了?” 邢老先生道:“交给他们年轻人接着干罢。我回去陪我那老婆子去。”早些年,邢老先生来京闯荡,将老婆丢在家中侍奉年迈的双亲,照顾年幼的孩子。夫妻一年到头聚少离多。孩子们大些后,也都相继来京中跟随父亲做生意。前些年,邢老先生年迈的双亲去世了,邢老先生便将老婆 也接到了京中。谁知那邢老太太过不惯京中的生活,又回老家去了。邢老先生渐渐的年纪大了,书坊的底子也打好了,只要孩子们不乱来,守成还是没问题。他便时常念叨着要回去陪伴老妻。 杨雁回心知,邢老先生这是离乡背井多年,想着叶落归根呢。她不由心酸道:“老先生什么时候走,我要与你践行哩,别忘了告诉我。” 邢老先生笑道:“少不了你这小丫头。” 待与邢老先生说完了事,杨雁回便告辞离去。才出了街门,还未来得及上车,一直等在一旁的季少棠从一株老槐树后闪出来:“雁回。” 杨雁回问道:“季公子有事么?”怎地这小子忽然又不肯规规矩矩叫她“杨姑娘”了? 季少棠也不顾还有何嫂子在旁,便道:“雁回,你不要怕。” 杨雁回虽觉得近来是不大开心,但也没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何嫂子催促道:“姑娘,上车吧。” 季少棠忙道:“何嫂子,我只想与杨姑娘说几句话,你就通融一下罢。” 一个举人,这般求情下面的,何嫂子也不好在硬着心肠说什么。这个季举人,看起来倒是一片痴心哪! 杨雁回问道:“季公子要说什么?” 季少棠道:“你不要怕那些糟践人的话。我……我一定会娶你。” 杨雁回实在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略想了一想,便明白了。是了,季少棠定是以为,她有了克夫的名头,所以不好结亲呢。唉,竟然如此单纯。到现在都没意识到金钱的威力!别说她还没有嫁人,她就是真的寡妇再嫁,想娶她的人,也不会少的。只是真心的有几个,便不知道了。她喜欢的人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何嫂子听了这话,深觉不该给这小子与杨雁回说话的机会。这是想拉着她家姑娘与他私定终身呢?!她忙道:“季公子,休要胡说。” 季少棠急道:“我没有胡说!”又去看杨雁回,“雁回,你信我,我一定会娶你。” 杨雁回叹道:“季公子,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不了主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短短八个字,却让多少青年男女,身不由己。所以,还是不要胡说八道了吧,给人听到,平白惹祸。 季少棠想起赵先生来,神色一滞,终于忍不住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我堂堂一个举人,平白活了这十七年么,竟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杨雁回叹道:“季公子,你莫再将心思平白浪费在我身上了。咱们……各自保重吧。”言罢,登车离去。 也不知自那日后,季家发生了什么。季少棠很快便被赵先生安排与人定亲了。被赵先生相中的那姑娘,居然是致仕尚书秦明杰的小女儿——秦菁。 据说是丘城县一个老教官做的保山。 杨雁回闻讯,对杨鸿道:“季少棠这辈子,算是被他那个妈毁了。”秦菁这个人,性子不好,又没脑子,家中太太又不喜此女,还有秦芳那么个表面光鲜,实则品性不怎样的胞姐。况且,秦明杰就算日后成功复职,只怕家中丑事一朝败露,还是难在官场久待。看来在赵先生眼里,高门的身份,比一个人的品性还重要。 再后来,杨雁回将全部书稿修订整理之后,拿去给邢老先生。两个人说起季少棠的婚事,邢老先生也是直跌脚,骂那赵先生:“蠢妇,蠢妇!少棠他做不了官,这蠢妇偏要逼着儿子走仕途。” 杨雁回也忍不住又为季少棠惋惜了一回。她虽未想嫁他,却也不忍他将来要面对这么一段表面光鲜,内里只怕不会幸福的婚姻。 …… 不几日,穆振朝的棺椁被同袍护送入京,又自京城送入通州,护送棺椁的队伍,行经青梅村村西官道。 杨雁回终是没忍住,跑去官道上悄悄观看。这个男人,也曾真挚热烈的爱过她一场。她原本是衷心希望他平安的! 杨鸿已用不着去书院上课了,近来日日歇在家中。发现小妹不声不响悄悄去了官道上,便鬼使神差,随后跟了过去。 杨雁回避在一株杨树后头,远远瞧着一片白茫茫的队伍,由远及近。队伍里,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将领,为首的那个,年轻英挺,一双眼睛难得的亮,比天上最闪耀的星子更加夺目。只是那眼神里,已沉淀了太多的东西。 杨雁回惊得倒退两步,几乎跌倒在地,幸好杨鸿几时赶来,将她扶住了。杨鸿问道:“雁回,你怎么了?” 杨雁回眸中忽然便蓄满了泪水,回头对杨鸿哑声道:“大哥,我看到俞谨白了。”为什么他会从辽东回来?居然是他将穆振朝的棺椁一路护送回来! 杨鸿并未见过俞谨白,忙问:“哪个是他?” 杨雁回回头想指认人时,队伍已从她眼前行过。俞谨白早已瞧见她,只是目中并不见悲喜,瞧了她片刻后,便淡淡回过头,继续前行。那样子,竟好似已经忘了杨雁回一般,面上波澜不惊。 杨雁回呆呆瞧着俞谨白的背影,泪落如珠:“大哥,我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好像不认得我了。” 护送棺椁的队伍,继续前行。俞谨白身侧一个年轻男子问道:“俞将军方才怎么一直盯着那一男一女瞧?莫非你认得她二人不成?那个小娘子生得端的好相貌。” 俞谨白瞟了那人一眼,面不改色道:“那是我老婆和大舅哥。”   ☆、第178章 托付 “俞谨白,一年前于辽东参军,后因也先犯境,北疆战事突起,屡立斩首之功,被郭总兵接连提拔,很快升任游击将军。几日前回京,被调入左军都督府任经历。年纪轻轻已是从五品官员。又因得忠烈侯赏识,前日被忠烈侯认为义子。” 杨鸿将自己打听来的情报,一五一十告诉了妹妹。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已是左军都督府从五品经历,又是萧夫人的义子。 所以,他真的忘了她了吗?一朝风光了,还不知有多少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呢。说不定,他早就成亲了。哪里还记得她? 杨雁回长叹一声,倒在耳房的榻上,莫名发呆。等了几年,就是这么个结果,值得吗? 总归是……比没有等过更容易死心罢。 杨鸿瞧着妹妹的样子,觉得她还不如哭出来,更叫人安心些,便问:“雁回,你是想要如何?” 杨雁回转向里边,闷着嗓子道:“不想如何。我又不想嫁给当官的。就算是萧夫人的义子,我也不稀罕嫁。萧夫人一时被蒙蔽了,才认了这号人。” 杨鸿劝道:“他不识好歹就算了,咱们也用不着求他。大哥帮你物色几个品行端方,家中人口简单的同窗。如何?” 杨雁回却是答非所问,将话题扯开了,道:“大哥,穆振朝的棺椁明日就要启运,送回老家去,葬入穆家祖坟。咱们去还是不去呢?” 杨鸿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想不想去?” 杨雁回道:“我是想去送一送他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他战死了?他的功夫那么好,几年前就能打败詹家拳馆的大弟子……只是……”只是穆家的人太讨厌了。若是到了明日,穆夫人又当众逼她守望门寡,或者给穆振朝守孝三年,她难道要当众说,她很看不上这些破烂规矩,何况这亲事本就定的不和她心意,她才不要给穆振朝守寡、守孝吗? 杨鸿叹道:“战场上刀枪无眼,有时甚至一支流矢就能要了一个大将的命。”更何况穆振朝只是个守备。 杨雁回道:“可前线传回来的消息说,他是死在马刀下的!” 她也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中自有强中手,甚至有可能穆振朝落了单,被人围住,车轮战困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她始终觉得,他死得太可惜了。 杨鸿无言。穆振朝死得这么突兀,他们人在京郊,不在辽东,更不在战场,又如何知道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说战死就战死了。 杨雁回又问道:“大哥,你说我明天去还是不去呢?” 杨鸿:“……”这个问题,本来是他问雁回的呀。 …… 穆振朝的棺椁安放在穆知州的首领衙门里,停灵三日,通州官宦人家,丘城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去吊唁。就连京中一些与穆家有交情的人家,也都过去吊唁。因穆夫人伤心过度,一直是长媳宁氏在操持里里外外。 一个上回参加过穆夫人寿宴的年轻媳妇道:“怎地不见那杨姑娘?” 又有人道:“你没的不该叫三奶奶么?穆夫人前几日不是说了么,那杨姑娘愿意给穆公子守节哩。” 众人听了,一阵骚动,良久,方有人道:“倒是个贞洁烈女。” 又有人问:“既是如此,难道不应该让穆三奶奶扶灵回乡?怎地这时辰了,还不见人来?” 可是,一直到拖得不能再拖了,也没见杨家有一个人影露面。众人纷纷道,杨家这时候都不见个人,着实不懂规矩,连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晓得了。 穆家一连使了好几个人去杨家三催四请,杨家人左推右拖的只是不肯去。杨雁回更是不见露面。 穆知州眼瞧着不能再等了,只得将那楠木棺椁运出首领衙门,准备与长子、次子,亲送幼子棺椁返乡。 穆夫人恨得直骂:“到底是小户人家出来的,便是出了个举人,也还是不懂规矩。就不看在别的,也该看在朝儿对她一片痴心的份上露个面儿呀。怎能人也不见一个呢?” …… 杨雁回此刻正与杨鸿坐在一间茶楼二楼的雅阁内。竹子编就的窗帘,被她放下来,只留下一些些儿足够看清外面情况的缝隙。 这个茶楼是棺椁出了通州州府衙门,往运河去的毕竟地段。穆家早早便将她要为穆振朝守节的话传了出去,她这会可不想出现在穆家。保不齐就要被人逼着给穆振朝扶灵回老家了。到了穆家老家,那可是穆家族人的地盘,他们想怎样便怎样。 其实杨雁回还是很想理解穆夫人的丧子之痛的。可她痛到这个地步,要让她儿子喜欢的女人为她儿子守一辈子寡,她却实在不能理解了。 棺椁越来越近了,杨雁回衷心希望,穆振朝下辈子能遇见个和他相亲相爱的女孩儿,并结为连理。 忽见街道另一头,缓缓走来秦英。 杨雁回看到他,不由一怔。这小子是还没离开通州,还是离开了,听说穆振朝阵亡,又特来送这一回的? 如今秦英也算是过街老鼠了,因为调戏父亲侍妾,其生母又加害嫡子,母子两个俱被撵出秦家。一个被送到了庄子上,一个不知所踪。秦英这乍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打量和难听话来呢。 杨鸿见杨雁回只管探头往外瞧,还以为怎地了,凑到她身边,也向外看道:“你在瞧什么?一副棺椁罢了,至于这么痴痴瞧着?” 杨雁回道:“我看见秦英了。” 杨鸿问道:“是秦尚书的儿子么?哪个是他?” 秦英向着扶灵的队伍踽踽独行,只是对自己的名字较为敏感,又因耳聪目明异于常人,不由抬眼往茶楼上看了一眼。 虽然只看到了半边脸,但他依然认了出来,惊奇道:“杨雁回?” 杨雁回忙坐了回去。她太大意了!怎么就让这个小子坏了事呢? 送棺椁的队伍足有一里地,前头的人已听到了秦英的话,有人便道:“莫不是杨姑娘在茶楼里吧?” “这样的日子,怎能躲在茶楼里喝茶呢?” 杨雁回待要从后头跑,已来不及了,穆家的人很快便已围了上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愚蠢,为什么要为了看一副棺材,把自己弄到这种境地? 杨鸿却低声道:“莫怕,我还没见过哪个知州敢为儿子强娶举人的妹子。” 杨雁回闻言,觉得有个大哥撑腰真是太好了!这么想着,她便稳了稳心神,理了理衣衫,大大方方走过穆家众人,下了楼梯,出了茶楼。穆家围上来的人,自然也不敢将她如何。 穆夫人赶到前头,打量一眼杨雁回,道:“怎地这时候才来?快换身丧服。” 杨雁回觉得穆夫人真是太讨厌了。她不想在穆振朝的棺椁前和这个老家伙吵架,但却也不想任由她摆布,当下便悲悲切切道:“我来迟了,穆夫人节哀。待送上他十里,我再回去。” 穆夫人道:“我和你公爹商量过了,这次你同他一起扶灵回乡。” 杨鸿道:“穆夫人,舍妹不曾与令郎拜堂成亲,不敢高攀二位为姑舅。” 穆夫人便好似没听到一般,对身边的程妈妈道:“快,扶三奶奶回去换衣裳。” 程妈妈答应一声,就要带着众仆妇去拉杨雁回。 秦英在一旁冷眼瞧着这场闹剧———他好像一不小心,整治了这丫头一回。真是……太抱歉了。但他没什么帮忙的意思,只是在旁袖手观看。 杨鸿忙将妹妹挡在身后,道:“穆夫人,舍妹是我杨家的姑娘,并非你穆家的媳妇,怎能让我妹妹给穆振朝扶灵回乡?” “诸位先听我说一句话!”清朗的声音,乍然响起,字字句句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不由一怔,纷纷看向说话的人。 杨雁回听得这声音,不知怎地,心里先就委屈起来。 众人只见前几日将穆振朝的棺椁护送至穆知州首领衙门的年轻小将,腰悬长剑,身着一袭青色衣衫,正定定站在人群外。少年目如朗星,英气勃发,只是眼底蕴藏着一股决绝之色。 俞谨白大步上前,对穆夫人道:“杨姑娘没有嫁给穆公子,没道理让她对穆夫人、穆知州以公婆相称,更没道理叫她跟随穆家的男人扶灵回乡。” 穆知州道:“俞经历送犬子骸骨归来,我穆家上下感激不尽,只是今日之事乃是我穆家的家事……” 俞谨白打断他道:“穆守备临死前,有几句遗言交代我,穆知州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穆知州一怔:“怎地前些日子,不曾听俞经历提起?” 俞谨白道:“因为近来说这些话,很不合时宜,只是今日我若再不说,恐穆知州与尊夫人,要铸成大错。” 穆知州忙道:“俞经历请讲。” 俞谨白道:“穆守备临终前对我说,他原在丘城县有一订了婚的未婚妻子。如今他命不久矣,他担心这位姑娘日后所托非人,所以,他将杨姑娘托付给了我!我已答应了他,日后必娶杨姑娘为妻!”   ☆、第179章 夜会 穆夫人听了俞谨白的话,登时面色大变:“没了天理了,俞经历竟是来我儿棺椁前抢亲的么?” 俞谨白沉声道:“抢亲不敢。只是穆守备临终前交代的话,我一定要向穆夫人与穆知州说个明白才好。原本是想待穆夫人伤痛平息后再言及此事,不过如今看起来,俞某再晚一些说,穆夫人就要铸成大错了。” 穆夫人却看向杨雁回,道:“杨姑娘,你可听见了?朝儿待你,端是一片痴心,连……连夫婿都给你挑好了。你真要另嫁不成么?” 杨鸿闻言不由蹙眉。这穆夫人是定要逼着雁回当众表示绝不另嫁么? 杨雁回真是受够了穆夫人的逼迫,真想直接开口给她两句难听的。 杨鸿抢在她前头道:“穆夫人,我妹妹的婚事,自有我父母做主,不劳穆夫人多虑。”又转脸对妹妹道,“雁回,咱们走吧。你方才精神不大好,我瞧着走不了十里。” 俞谨白闻言,顿觉大舅哥的态度实在是太端正了,不由朝大舅哥送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谁知一回头,发现杨雁回瞧他的目光中带着愠怒。他便仗着除了大舅哥外,别人都瞧不见,朝她挑眉,轻轻一笑。 杨雁回登时火气就起来了,朝他啐了一口:“呸,登徒子!”回身便走,一刻也不肯多待下去。 俞谨白,你这个大混蛋,消失了三年,一个字都没来过,刚一出现,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干这种事。 她如今还不稀罕嫁他了! 俞谨白顿时觉得不妙。看来雁回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呀! 穆夫人还欲开口,却被穆知州和长子齐齐劝阻住了。 杨雁回不欲守节,杨家人也不愿女儿进穆家门守望门寡的态度,已是很明白了。若穆夫人再开口强行逼迫,于穆家的名声反倒不好。毕竟杨雁回到今年腊月,才过十五岁生辰。逼迫这么小的姑娘守节,只怕还有人怪穆家不近人情。旌表什么的,还是不用想了。 杨氏兄妹一直回了家,杨雁回这才气得直跺脚:“谁要嫁给他,以为自己是谁呀。他要是真的敢上门,就打出去!” 杨鸿思考了片刻,道:“我觉得咱们家,没有人能打得过他。” 杨雁回瞪了大哥一眼,气呼呼的往房间里去了。 闵氏和杨崎这会都在家,杨鹤近来也在家中,以防穆家人又做出什么来,他在书院不能及时赶回来。 众人瞧见这情形,都诧异是怎么回事。杨鸿心知此事瞒不住,便将通州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闵氏皱眉想了一回:“俞经历?俞谨白?这个名字倒是怪耳熟。他人怎么样?多大年纪?家里还有什么人?”说着说着,闵氏自己便想起来了,“我记得以前有个偷咱们家鱼的小贼,也叫俞谨白。应该……不是一个人吧?” 一个小贼当众说要娶自己的女儿,那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三年前还在偷鱼的少年,这会就摇身一变成了什么游击将军,又被调到左军都督府做什么经历。似乎有些难啊。所以,应该不是一个人吧? 杨鸿只得道:“好像就是一个人。” 闵氏颇为纳闷:“那俞谨白的样子,我都没看清楚,你就认得了?你这回见的俞谨白,年纪轻轻的,便得了个从五品官,若是家中人口简单,倒是也不错。可我只怕若真跟从前那个偷鱼的是一个人,那人品靠得住么?” 杨雁回忽然冲过来道:“娘不必再打听他,我嫁谁也不嫁他!” 杨雁回吼完,便又气呼呼回自己房里去了。 …… 送了穆振朝的棺椁上船后,俞谨白便来到育婴堂。 永福眼见是他,便挡驾不叫他进去。 俞谨白忙道:“永福叔,你不认得我了?” 永福道:“谨白,不是我不叫你进去,是老爷子发话了,若是你来了,只管打出去。我还没打,已经很客气了。” 俞谨白:“……”为什么他衣锦还乡后这么遭人嫌呢? 永福又跟赶苍蝇似的挥手,高声道:“走走走,赶紧走。”一边赶着俞谨白,他便已随着俞谨白迈出了育婴堂的门槛。 育婴堂里那些三年前就在的孤儿,一个个眼巴巴瞧着俞大哥被人赶出去,就是不敢妄动。 待走得离大门远了几步,永福才压低声音,道:“谨白,不是我说你,你一走三年,可愁死老爷子了。” 俞谨白听了这话,便道:“我就知道老爷子记挂我。” 永福道:“你也知道老爷子记挂你,那你三年音讯全无,是要怎地?也怨不得老爷子生气。” 俞谨白不由道:“记挂我,怎么还将我往外头赶?老爷子年纪越大,这性子越别扭,真是难伺候。”一边说着,又往里去。永福待拦,他便道:“我有分寸,我知道怎么哄老爷子。你放心。” …… 是夜,满月如银盘悬在天边。 一直到了子夜时分,杨雁回都翻来覆去不曾睡着。她越想越委屈,泪珠子便一颗一颗砸了下来,打湿了绣花枕头。 待听得家里静悄悄的全无动静了,她便翻身下床,将一个脸盆拿来,又去窗前取了两只小小的草船,丢在脸盆里,拿火镰点燃。接着,又去抱那条大宝船。俞谨白,咱们的过往,便都如这船一般,灰飞烟灭了。 混账东西!一跑几年没音讯,怎地就是不理她一理呢?才见面,就跟不认得她一样,连个正眼也不好好瞧她一眼。回来很多天了,也没设法跟她捎一句话来。忽然就当众说要娶她,好像她只能嫁他似的。哼,她才不嫁哩。好端端的,当什么官啊,还是个从五品!穆知州才是个从六品,她已经嫌穆家门第高了!!再说了,有问过她稀罕不稀罕嫁吗??? 待将宝船丢入火堆里后,杨雁回一时又有些不舍和后悔,但却已来不及救那船了。 屋子里开始弥漫烟火味,杨雁回只得推开窗子散气。不期然的,正撞上深蓝色的夜幕上,挂着一轮皎洁明月。月下几朵洁白浮云,聚聚散散,那月光一忽儿半遮半掩,一忽儿又云开月散,真是个极好的月色。 微风徐徐,带着几丝冷冽,吹得人清醒极了。 杨雁回鬼使神差,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又开了街门,来到外头,细细观赏月色。 曾经有很多个很美好的月色,她都幻想俞谨白会回来与她相见。她总觉得这个混账东西,又会不声不响的跳窗子进她的卧房。就像曾经那个寒冬腊月的月圆之夜一样。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了,她却又怄得够呛。他现在是官儿了,眼睛也长头顶上了,架子也摆得够大。 杨雁回便这么呆呆站在街门外,仰面瞧着月亮。如梦似幻,美则美矣,终究是她这等凡人看不见摸不着的。长长叹了口气,又被夜风吹得身上一阵寒颤,杨雁回只得返身回去。就当俞谨白是个月亮好了,她够不着,也没打算去够。 “雁回!”俞谨白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杨雁回发现这小子竟不声不响的站在过道口,更是抬脚就往街门里迈进去。 俞谨白几步过来,一把拉住她,道:“你还在生气?”怎么一个两个气性都这么大? 杨雁回甩开他手,道:“你再这么样,我便叫人了。” 俞谨白却仍是拉着她,不肯松手,又细细端详她,笑道:“果然长成大姑娘了。” 杨雁回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个,更是忍不住,便朝他胸前捶了几拳,道:“你还记得呀?那你是为什么连一封信也不来?” 俞谨白由着她打了几下,这才道:“我若是能来信,定然要捎信回来的。” 杨雁回这才停手,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来信?有人绑着你手脚,不叫你写字不成?我被家里人安排定亲,又不知道你在哪,我都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你刚回来,就骑着高头大马,眼里无人,趾高气扬的过去了。” 俞谨白叹口气,道:“你莫不是要我那时便从马上跳下来,跟你抱头痛哭一场吧?当着穆振朝棺椁,我能怎么办?” 杨雁回道:“狗屁,我看你今儿白天当着他的棺椁,瞎话说得也贼顺口。” 俞谨白目光忽然黯淡下去,迟疑良久,这才道:“雁回,我那会儿没有撒谎。” 杨雁回闻言,一时怔住了。 月朗风清,四周安静无人。俞谨白的声音很轻,杨雁回却听得分明。“穆振朝临死前,我才找到他,那时他一息尚存,他真的跟我说过那些话。” 杨雁回心中一阵酸涩,居然是真的……她问:“是什么样的人,才有本事杀得了他?” 俞谨白道:“他不是战死的,他的死另有隐情。” 杨雁回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俞谨白眉峰紧蹙,道:“这件事你不要管,我会处理。害死他的人,我不会放过。” 杨雁回待要追问,却见俞谨白人已靠在墙上,似乎很是疲惫,双手去揉按膝盖。 杨雁回忙问道:“你怎么了?” 俞谨白苦着脸道:“张老先生不见我,我去向他老人家负荆请罪。他又不撵我走,又不叫我起来。罚我生生跪了三个时辰。死老头儿,真是铁石心肠呀。”再没有谁衣锦还乡比他更狼狈了。 杨雁回啐道:“你活该,谁叫你一个字都不肯寄来。你的时间就那么金贵么?” 俞谨白故意道:“我只顾着读李传书的话本了,太入迷,便忘了写信了。”   ☆、第180章 请罪 杨雁回一听俞谨白这话,又羞又恼:“谁叫你看我写的话本了?” 俞谨白道:“这就奇了,你又没在刊刻的话本上标注——俞谨白不得阅览。我为何不能看?” 杨雁回气得又想打他一顿了。 俞谨白笑道:“请问白雁姑娘……” “谁是白雁?” “好的,李传书姑娘,你那个话本里写得凄凄切切,甚是思念情郎……” “那都是我编的!”杨雁回打断他道。不等俞谨白开口,杨雁回又道:“你少再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俞谨白道:“好吧,那我们说正事吧。比如,你的婚姻大事!” 杨雁回道:“与你无关!” 俞谨白忙道:“我是真的有难言之隐,我做的事要保密,你知道得太多了不好。不然我也不会这么久不跟你联系呀。本来到了辽东一段时间,情况好转一些后,我是想给你写信的。” 杨雁回问:“那为什么不写?” 俞谨白叹口气,道:“因为穆振朝也去了辽东。他听说我也在,兴致勃勃的要跟我比划比划,切磋切磋武艺。结果我们就不打不相识了。难道他给你写信时没说过,他在辽东交了好几个新朋友?” 杨雁回道:“说过,他还说要引荐给我认识呢。但我不知道那里头有你。” 俞谨白继续叹气:“这就是了呀。他对我们说起参军之前的事,就说他有个未婚妻如何如何漂亮。大家便让他画来看看。他原本不干,耐不住大家激将法,说他未婚妻其实不好看。他受不住,便画了。我一看……”额,臭丫头都跟人定亲了,他还跟她写什么信啊。何况,她未婚夫还是已成了他好友的穆振朝! 杨雁回冷笑:“所以你就觉得我没等你了?” 俞谨白:“……” 杨雁回厉声道:“说!” 俞谨白只得老实交代道:“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杨雁回只觉得一阵胸闷。俞谨白看她神情不好,忙补充道:“后来就不是这样了。” 杨雁回道:“那后来是什么样?” 俞谨白道:“后来,穆振朝在京城有个朋友,因为实在看不过去他心心念念记挂着未婚妻,还总是被他请求多多看顾未婚妻,便给他来信说,其实他的未婚妻心里另有别的男人……就是他曾经一定要切磋切磋的俞谨白……” 杨雁回恼道:“肯定是秦英干的!”定是因为她跟他们母子过不去,他一个不忿,就干了这种事。 俞谨白忙道:“怎么又是这个混账东西?他还在找你麻烦?”他那日好像在穆振朝的棺椁前看到这个混账东西了,只是没好意思在那时候闹开。 杨雁回道:“先不要理秦英,他被我坑得才惨。后来呢?”但是坑秦英只是附带的,她主要目的是为了帮庄秀云,所以,顺手整了苏慧男,所以,也就只好顺道坑了秦英。但其实,秦英本来就不是秦明杰的儿子嘛,已经享受了很多年本不该他享受到的东西。 俞谨白接着道:“后来穆振朝就问我,到底用的什么法子,让你那么死心塌地的等着我……”他这才知道小丫头一直没忘了他,还为了他跟未婚夫摊牌。他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太混账了。人家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婚姻大事做不得主。穆家那样的人家,为穆振朝求娶儿妇,杨崎夫妇同意也很正常不是。 杨雁回问道:“再后来呢?” 说起再后来,俞谨白的嬉皮笑脸便不见了,神色又黯淡下去,轻声道:“再后来……穆振朝信誓旦旦的说,他一定要赢走美人芳心。你最后看上的人,一定会是他。”可是最后,他却死了。 他甚至时常在想,这小子为什么就不能活着回来,跟他争一争呢? 杨雁回也觉一阵酸涩之意涌上心头。她又追问道:“你说穆振朝是被人害死的。是被谁害死的?那人为什么要害死他?他妨碍别人什么了?” 俞谨白只得道:“我说了,这件事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害死他的人是谁,我心里有数,我会帮他报仇。我不会让他白死。” 杨雁回这才不问了,只是叹道:“你决意不说,我也问不出来。但你若是有需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帮。穆振朝是个可交之人,虽然我从未想过嫁他,但也觉得他是个极好的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想想也太惨了。” 俞谨白虽不认为杨雁回能在这件事上帮到他什么,但仍是点头道:“我一定让他的真实死因,大白于天下,让害死他的人,以命抵命。只是现在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事情太复杂,我不能轻举妄动。” 杨雁回便沉默不语了。希望穆振朝不会白白死去。 俞谨白忽然伸手,轻轻抚她脸颊:“雁回,你嫁给我吧。” 杨雁回觉得这小子的话题拐得真是太快了,她委实有些受不了。 俞谨白又道:“求娶你的人太多了,我怕再不求娶,你会给别人娶了去。”最危险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局已经布好,只等着那些人一个一个的入局了,他也不是很担忧自己这条命忽然有一天丢了,害她守寡了。 杨雁回瞅了他一眼,没吭声。 俞谨白伸手,将佳人拥在怀里,道:“你若是不答应,我今晚就不放你回去了。” 杨雁回觉得这家伙一点也不似三年前那样规矩。 俞谨白忽低下头来,朝她如玉般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下来。 杨雁回猛的伸手挡住他嘴巴,挣扎一下身子,一脚踢在他膝盖上。俞谨白登时松了手,又去揉膝盖:“你怎么这么狠?明知我现在腿疼。” “活该!谁叫你非礼我?真是个人间败类!”杨雁回义正言辞的骂完,抬脚进了街门,返身关上门,上了闩。 俞谨白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明明他刚才跟她一一解释的时候,她的神色是越来越柔和的,明显是原谅他了啊。那小模样,看得他真想将她抱在怀里,好好的温存一番。啊,她如今身段长得也是真好,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了。他碰她的时候,绝没有罪恶感了。 可是……女人怎能如此善变?一眨眼的功夫,她怎么就气呼呼的走了呢? 俞谨白百思不得其解。 杨雁回又气狠狠在门闩上挂了一把锁!哼,曾经她想起他就伤心,就后悔,就难过,苦苦等了他三年。以为几句话就能让她乖乖投怀送抱了吗?做梦! 待锁好了门,杨雁回这才拍拍手,回屋去了。 …… 俞谨白回到住所后,又拿出一个话本来看。这是他回来后,萧桐因为看他顺眼,当众认了他为义子后。又邀他深谈时,给他的一堆东西。 他才回来没两天就知道了,有个写小说很有名的姑娘,假名叫李传书,其实是花浴堂的杨雁回。 杨姑娘最擅长写女子的相思之情。 他先挑了几个挺薄的来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点点点混蛋…… 但他当时真的谁也不能联系呀! 可是他也没想到,他走了之后,雁回的态度会变得这么厉害,居然思念他到这个地步。所以,也是不能全怪他吧?是吧?哎,想那么多都是借口,以后对她更好就是了嘛! 俞谨白能想得到的,目前对杨雁回好的做法,就是要向杨家提亲,娶了她。 当然,要名正言顺,所以,需要长辈出面。 所以第二天,俞谨白就去求他的义母萧桐出面,帮他聘杨雁回为妇。 萧桐呵呵冷笑:“我可不管,我怕我请的保山被那丫头打出来。你先负荆请罪去,待人家小妹子不生气了,我才好出面。不然累得我和你一同丢脸,你能赔我的脸面?” “已……请过了呀。” “人家消气了吗?” “好像还没有全消。” “那就再去。” “……” 于是,俞谨白只好买了些礼物,进了杨家大门,去看望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他找的借口很体面————他走的几年,杨家人去育婴堂看过几次孩子们,还送过吃的穿的,他特地过来表示感谢。 闵氏听闻是俞经历来了,待杨崎将人迎入厅中后,忍不住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她根本就分辨不出,这个俞谨白跟当年偷鱼的小贼是不是一个人。但是她心里清楚,确实是一个人。她已悄悄打听过了,这位俞经历是白龙镇上的育婴堂长大的孤儿。那就错不了啦。 俞谨白看到闵氏,倒是怪心虚的。早知今日,当年他绝对不干那样无聊的傻事!! 所以说,做人绝对不能偷东西。尤其不能偷鱼。更不能偷小妹子家的鱼。谁知道小妹妹以后会不会变老婆…… 杨雁回原本正在房间里修改自己的《青女离魂》。听闻是俞谨白来了,忙打开自己的房门,高声叫正在厨房里帮忙的秋吟:“秋吟,你过来。” 俞谨白听到是杨雁回的声音,不由竖起耳朵听这丫头在说什么。 秋吟放下手里的东西,来到杨雁回房前,问道:“姑娘,怎地了?” 杨雁回道:“我听说俞谨白来了。就是那日在穆公子的棺椁前,调戏我的那个登徒浪子。你快去将他给我打出去。” 俞谨白:“……” 闵氏忙道:“俞经历莫听那丫头乱说。她……她是一时伤心罢了。我去训她。” 杨雁回一听娘来了,这才缩回房间里去了。 闵氏进得她屋里,便低声训斥道:“你是要做什么?这俞经历瞧着很是不错,你恁般不给人家脸面,人家也没生气。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倒也怪可怜见的。我想了想,虽说曾经偷过咱们的鱼,可到底那时也就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这才因着一些小矛盾,故意报复老于头。况且人家后来还让咱家的鱼塘免了被杜家糟蹋。说起来,还是帮了咱们。跟咱们也算有缘了。你不许再出言无状!” 杨雁回不吭声了。这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么?口口声声都帮着俞谨白说话。 闵氏又厉声问:“听到没?” 这一声,倒是让厅中的杨崎和俞谨白都听到了。杨崎面上颇为尴尬。俞谨白心说,岳母大人还是不明白呀,雁回这不过是在跟他打情骂俏呀…… 杨雁回委委屈屈对娘道:“听到又如何。娘,我不想嫁给当官的。让我天天憋在小院子里,我会疯。” 闵氏叹了口气,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只好道:“俞经历又不是来提亲的。等人家真的开了口再说。”   ☆、第181章 说亲 俞谨白在白日里去过杨家一次后,便于某个月夜,又偷偷潜入了杨雁回房里。 他最先注意到的事便是———他送的船没了。 杨雁回睡得正香时,被这家伙推醒,迷迷糊糊间就听到他问:“我送你的船呢?” 杨雁回坐起来,气得直想打人:“你大半夜跑来发什么疯?你该不是又对我家里人用迷香了罢?” 再这么干,真的跟他翻脸!就算那迷香不伤人,也不能总用在她家里人身上呀。 俞谨白道:“没有。” 杨雁回:“……” 俞谨白道:“所以,你最好小声一点。” 杨雁回压低声音,怒道:“那几条破船,我早烧了!” “……” 俞谨白又问:“什么时候烧的?” 杨雁回道:“就是你上回晚上来啊!” 俞谨白摸摸鼻子,道:“不妨事,我再给你做。烧了我送的船,你也挺后悔的吧?我不会叫你有遗憾的。” “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俞谨白道:“我这是懂你。” 杨雁回抓起枕头,盖在他脸上:“你怎么不去死?” “因为你舍不得叫我去死啊!”俞谨白闷闷的声音,从枕头下面传来。 杨雁回简直要怄死了。她觉得自己真是低估了他脸皮的厚度。她问:“辽东那些城池的城墙全加起来,只怕都不如你这张脸厚。天都不如你这张脸大。” 俞谨白推开枕头,讨好道:“你气了好些天了,什么时候消消火?或者,我怎么做,你才能消火?” 杨雁回道:“你往后别来我们家我就消消火。你别说娶我,我就高兴了。” “可是这样我不高兴啊。” “可是嫁了你,我不高兴啊。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写写书,爬爬山,逛逛花浴堂。我做了官太太,这些好日子便都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了?” “当然就没有了。那些当官的人家,特别喜欢穷讲究。乱七八糟的规矩一大堆,还总瞧不起我们小老百姓家没规矩,看不起我们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过得自在。” “我正好不是那种官。” “以后就会是了。以后你若真娶个老婆,不喜欢待在内宅,喜欢四处跑,人家明里暗里笑话你时,你就不会允许自己的老婆到处跑了。” 俞谨白道:“谁敢笑,我就揍扁他!” 杨雁回道:“反正我不嫁给你,就是不嫁!我还指望着明年,跟着村里的其他女人,一起去泰山东岳庙会哩。再去峨眉山啥的玩一玩。官太太哪有这么自在!” 俞谨白道:“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官?我也喜欢四处跑,不如我们一起四处游山玩水好了。你走不动我可以背着你,若是咱们的盘缠用光了,你就随便写两个话本卖。”找一个会赚钱的老婆,养家就是比旁人容易些!听说雁回年纪小小,润笔却是相当丰厚。不过他觉得自己不会混到需要靠老婆养的地步,所以,后面那半句话也就是个玩笑罢了。 “真的啊?”杨雁回问,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俞谨白发现杨雁回居然没有异议,心下颇是受用,又道:“不过要再等两年。” “为什么?” “我的事情还没办完啊。害死穆振朝的人,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揪出来。要再给我些时间。”他觉得自己真是太伟大,太高尚,太有情操了。心心念念帮自己的情敌复仇讨公道! 杨雁回思考了一下,道:“好。” 俞谨白大喜,捧住美人的脸,就要重新接着来那个吻。杨雁回又拿起枕头,盖到他脸上去:“你两年后办完事了,再来娶我吧。我等得起。” …… 没两日,俞谨白便叫育婴堂的孩子送了一只木船,比原来的草船还要精致。杨雁回依然是那句话——“秋吟,快拿去烧了。” 待人走了,她自然又将船收起来了。 闵氏这才对杨崎道:“莫不是原来那条船,也是俞经历送的吧?” 杨崎道:“我看像。” …… 俞谨白觉得,再送什么东西大约都是徒劳了的,于是一脸兴奋的去求见萧桐去了:“干娘在上,儿子已请罪数次,雁回她不生气了。”其实萧桐如果不出面的话,还有张老先生。只是老爷子那个性子太别扭了,指不定又要再训斥他一顿才肯帮忙。也说不定根本不会这时候让他向杨家提亲,毕竟杨雁回才死了未婚夫不久。 萧桐瞄了他一眼,这才道:“既那小丫头已消气了,我便亲自走一趟。” 俞谨白喜道:“干娘有心,儿子真是太有面子了!” …… 被俞谨白骗了的萧桐,选了个好日子,亲自登了杨家的门。 这天,正是杨雁回及笄的日子。倒是也没有杨雁回曾经想象的那么热闹。毕竟穆振朝才死不久,杨家也不好给她大操大办。所以,及笄礼匆匆结束,众人略坐了一坐后,便三三两两的散了。唯有闵大舅一家准备到下午再走。 只是谁也没想到,萧夫人会忽然带着礼物上门贺杨雁回及笄。杨家全家上下是真有蓬荜生辉之感。饶是闵氏打理花浴堂日久,又是见过萧夫人几次的,都已是不知该如何招待是好了。 萧桐很快和闵氏坐在一起,聊起了两个孩子的婚事。她笑道:“这回从辽东回来的几个小将里,我瞧着那个俞经历颇为不错。弓马娴熟,为人又颇有情义。听说那孩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一时不忍,便收了他为义子。” 闵氏隐隐约约猜到萧夫人是来做什么了,心里倒也挺乐意的。很明显俞谨白这些年都没忘了女儿呀。何况家里人口简单——虽然简单的有些过头。但没人辖制女儿,也省得女儿那个性子会与公公婆婆合气。 果然,就听萧夫人道:“我瞧着雁回也到了可以配人的年纪了,我那个义子也早该娶妻成家了,我便来做一回月老。” 杨雁回悄悄趴在门外,听了这话,撇了撇嘴——哼,俞谨白真是找得好保山! 不过……萧夫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嘛! 就便宜俞谨白这回!! 所以,她也就乖乖回房间去了,没再提出异议。 闵氏听了萧桐的话,笑道:“萧夫人中意的人,必是个好的。萧夫人能想着我们雁回的终身大事,都叫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亲事,我们自然是乐意的。” 萧桐点头,又道:“依着我的意思呢,咱们两家既然都满意,那就先定下来。待过完了年再换庚帖、定婚期。若是这么急急忙忙便要操办,我怕日后他两个在人前也不好做人。”反正已是腊月了,眼看着就能过完年。等出了来年正月再定亲,一说起来,好歹也不是未婚夫才死,杨家的姑娘便急急忙忙配人了。毕竟也是隔了一年。 闵氏道:“萧夫人思虑的极是。” 亲事便这么说定了。 一时有迟来的花浴堂女工过来贺杨雁回。看到萧夫人也在,一个女工喜得一声尖叫:“萧夫人,怎地许久不见夫人来花浴堂了?” 一句话,先是招来了二黑和二黑娘,接着,二黑和二黑娘又招来了更多的人。 杨雁回的及笄礼顿时又变得极热闹了。闻讯赶来的村里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还有人拿着两个鸡蛋来贺杨雁回的,实则就是为了见萧夫人一面。 萧桐起初还应付得来,最后没辙了,只得匆匆起身告辞了。 等临近镇上那些乡绅闻讯来到后,已连萧桐的马车影子都瞧不见了。 杨雁回恨死了那个多嘴的女工。她原本是想等萧夫人和娘谈完了亲事,她好和萧夫人说说话呀。听萧夫人说,她也喜欢读《青女离魂》呢。和自己仰慕的人,聊一聊自己写的小说。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如今都被搅黄了! 不过最美妙的是,萧夫人居然是她的大媒人!!这却是她万万没想过也不敢想的。 杨雁回越想越美,简直要大笑三声!!! 看在俞谨白很会认干娘的份上,杨雁回决定消消气,做个美滋滋的新娘子。   ☆、第182章 年礼 杨雁回的及笄礼才过,邢老先生便要回老家去了。如今他的三个儿子,有管刊刻的,有打理几间书铺的。那个曾经被杨雁回当众指责说话对女儿家十分不公的小儿子邢文谦,如今也已能独当一面了,再不会像前几年那般言语莽撞了。 杨雁回便带了两匹潞绸,两匹缎子,两匹夏布,几样糕饼点心,以做赆仪,送去了邢宅。邢老先生便也都高高兴兴受了。一时季少棠也到了,备下了齐整赆仪,来与邢老先生饯行。 杨雁回看到季少棠,便很同情他。 其实季少棠满可以找个比秦菁好太多的姑娘。 秦菁如今是个兄长和生母俱被赶出秦家的庶女,葛倩容和秦明杰因为苏慧男的关系,都不太可能会喜欢秦菁。季少棠好歹也是个举人,年纪轻轻,便可以做官了。找这么个空有尚书小姐头衔的姑娘,实在是委屈了。真不知赵先生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利令智昏?还是赵先生特别看得上秦菁那个高门小姐的头衔? 季少棠穿一件青色道袍,黑鞋净袜,只是整个人都没了往日的神采,看上去憔悴蜡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还不过是为着来与邢老先生饯行,强颜欢笑罢了。 瞧见杨雁回在,他目中这才有了些神采。 杨雁回今日梳了个望仙双鬟髻,一身浅紫衣衫,娉婷袅绕,婀娜多姿。季少棠不由得又瞧呆了,目光痴转不开。她又美丽又活泼,总是那么讨人喜欢。自从那一年,她辞学后,他们便一日生疏过一日。她总是站在比他更高的地方,让他仰望。她的家世比他好,家底比他厚,就连她自己,也是开浴堂写话本,比他活得精彩恣意多了。 起先他还担忧她被人扣上个“克夫”的污名。不想穆振朝才死,便又有个俞经历扬言求娶。听说那俞经历还是萧夫人的义子。 季少棠也不知该伤心自己,还是该祝雁回能一直好好的。不过想想,至少雁回是越来越好了。这便比什么都好。 邢文谦娘子才过门不久,不知道季少棠对杨雁回有情,便笑道:“听说季举人与秦尚书家的小姐才定亲不久,恭喜啊。” 季少棠的神色顿时更加难看。他那日求了邢老先生做媒,给他和雁回说亲。邢老先生心知问题不在杨家人身上,便先去问的赵先生意见。谁知赵先生对邢老先生态度客客气气,却始终没有答应。过后却将季少棠训斥了一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背后玩的把戏。你也该有些出息!这么多年了,怎么你就一心吊在杨雁回身上了?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转天,赵先生就应了一位应教官牵线说的亲事,还得意道:“我就说了,以我儿的资质,定能娶个高门姑娘。尚书家的小姐,不比举人的妹子强?” 季少棠满心不情愿,求母亲不要如此,赵先生却一意孤行,很快将亲事说定,再无转圜余地。季少棠大病一场,便成了今日的模样。邢老先生与季少棠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将季少棠求邢老先生保媒之事告知杨雁回。 邢文谦娘子眼见季少棠这神色,便心知自己可能说差了话,忙又道:“我去厨下盯着些。”便匆匆避开了。 杨雁回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季少棠。 其实季少棠今日种种,并非她造成。实在是赵先生有些疯魔了。但她每每看到季少棠瞧她时的神色,温柔的几近哀伤,便没来由的有种承受不起的感觉。她说不出恭喜季少棠的话,便也只得道:“我也到厨下瞧瞧去,今日我亲自下厨,给邢老先生做两道菜,让邢老先生尝尝我的手艺,也算是给邢老先生践行了。”说着,便往后头去了。 秋吟也急急忙忙跟了去,心下还十分纳罕,小姐几时学会做饭了? …… 待酒足饭饱后,众人便同送了邢老先生至运河边上。几个小厮忙着往船上搬抬箱笼,邢老先生立在岸边,又嘱咐了几个晚辈一番话后,这才登舟离去。 杨雁回与众人告辞后,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往青梅村去了。 季少棠目送她骡车去得远远的了,还是不肯挪动。众人里,邢文谦与他最是相熟,便劝说道:“少棠,天涯何处无芳草,事已至此,你也该断了你那念想了。” 季少棠长长叹口气,这才随同众人,缓步离去。 …… 邢老先生离京回乡半个月后,转眼便到了除夕。 俞谨白着人给杨家送来了许多年礼,各种皮货、布料、香料、精致点心、各色宫灯等等,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不要钱似的堆过来。 杨雁回看着长长的礼单,不由撇撇嘴,道:“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东西,没诚意。” 秋吟连忙点头,道:“我也觉得没诚意,我还以为又有什么宝船、贝船的送来哩。” 杨雁回道:“小蹄子,你是笑我?” 秋吟道:“不是呀,是我和二少爷打赌了,看俞经历这次又会送你什么好玩意儿。我猜还是船,二少爷说,也该送些别的了。看来我这回输定了。” 杨雁回:“……” 一时杨鹤忽在外头敲门,道:“雁回,你快来看这盏宫灯。” 杨雁回道:“有什么好看?是六角宫灯,还是玻璃绣球,还是……” 杨鹤已拎着一盏宫灯进来了,竟然是一艘金色双层大船,船上落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 秋吟立时眉开眼笑:“还是我赢了。” 杨鹤也笑起来:“果然没新意。” 杨雁回从杨鹤手里,劈手夺过来那宫灯,道:“不许笑!”多好看呀,她就喜欢! 是夜,杨雁回在屋里点燃宫灯,细细观赏。看着那灯时,不由得便想起俞谨白来。 萧夫人倒是大方,竟然将运河边上一所大宅子送了俞谨白去住。 居然就是杨雁回曾经心心念念想知道,里头住的到底是谁的那所宅子。后来杨雁回才知道,那宅子是方家的。方驸马在那里发过玉米种,后来又着人在那里日夜与人讲过如何种红薯。 没想到那宅子今日竟然成了俞谨白的了! 也不知道俞谨白这个家伙孤身一人,如今在那个大宅子里,该怎么过年呢?难道去方家过年不成?还是在育英堂里过年呢?   ☆、第183章 新年 俞谨白近来,白日里去左军都督府上班,晚上便独自睡在运河边上那座前后三进的大宅子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换个地方住。 育婴堂他是不想去的。每天还不够给张老先生找各种理由和借口训斥的。老爷子精神十足啊,而且似乎很喜欢骂俞谨白消闲磨牙。俞谨白委实受不了老爷子的怪脾气。就算再怎么气他一走三年没有音讯,也该消消火了呀。年纪一大把了,怎么跟雁回一个小姑娘似的,记恨他这么久。所以,他决定惹不起躲得起。大不了,他少去育婴堂就是了。 首领衙门他也不想去住,毕竟里头住的全是同僚。也免得每日在衙门里应酬同僚张三,下班后还要应酬同僚李四。 只是眼瞅着快过年了,俞谨白觉得一个人过年,着实悲催了些。便是除夕夜可以去育婴堂,他也拿不准主意去不去。只是到了年下,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只有他这里冷冷清清的,着实不好过呀。哎,为啥他不能年前就把雁回娶了呢? 好在萧夫人体贴,很快便打发了几个人来跟俞谨白作伴,说是安排的人来伺候俞谨白。 俞谨白为此着实高兴了一把。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萧桐安排来与他作伴的人,全是旧相识。 待看到阿四阿五时,俞谨白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萧桐为什么又把这两个笨蛋塞给他了? 阿四阿五看到故主倒是很兴奋,一左一右围着俞谨白。阿四道:“咱们兄弟两个早知道,爷是个有本事的,早晚有一番作为。” 阿五道:“我们日日夜夜盼着爷衣锦荣归,也好提携我们兄弟两个呢。” 俞谨白:“……”这话说得也真实在。 阿四又道:“爷放心,夫人能看上眼的奴才,都是嘴紧的。夫人能叫我们来伺候爷,说明信得过我们。不会将爷其实早就是夫人义子的事说出去。” 俞谨白不由摩挲下巴。这倒也是。这连个家伙笨归笨,蠢归蠢,却是从不曾说漏过口风。 那时候,萧桐来见他,有时候是轻车简从,偶尔也会带许多人来。 只是不知萧桐如今如何管住那些奴才们的嘴,让他们一个人也不会乱说出去。 不过这些,就不是俞谨白能管的了。萧桐的人,也只有萧桐管得。 不过萧桐对俞谨白也是真好,派了两个小厮过来后,仍旧怕俞谨白太过寂寞。 就在俞谨白中午时分,复又对着阿四阿五兄弟两个几年没有长进的手艺做出来的一桌饭菜时,萧桐又打发了个人来照顾俞谨白的起居。 俞谨白看到这人,顿时一个激灵————宋嬷嬷她老人家怎地又来了? 宋嬷嬷还是原来那副严肃板正的样子,只是老了好几岁,不像是只老了三岁的模样。主仆几个重又相见,老人家面上到底显出几分柔和之色来。 就在俞谨白差点以为宋嬷嬷的脾气改了时,宋嬷嬷很快又指着一桌子饭菜训起来:“阿四阿五,这饭菜可是你们做的?这也能吃得?”又对俞谨白道,“爷怎地还这么胡乱纵容下人?这样的饭菜,也能由得他们摆上桌来。” 俞谨白瞅了一眼被骂得可怜兮兮的阿四阿五,道:“嬷嬷有所不知,这已比在军营里的饭菜好吃多了。” 宋嬷嬷忍不住长叹道:“爷就是好打发。” 俞谨白才忍不住要叹气呢。他觉得萧桐就是故意派了这位老嬷嬷来折磨他的。 宋嬷嬷这些年,明显没有和阿四阿五在一处当差。俞谨白用过饭后,宋嬷嬷便问阿四阿五道:“你两个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娶妻成家?” 阿四摇头,道:“没有。” 阿五道:“夫人说了,我们这样的人要娶妻成亲,那得看主子的恩典。主子愿意多花钱,就给我们聘一房好看的媳妇来。主子若是不愿意花钱,我们也只好打光棍罢。” 阿四又看着俞谨白,道:“所以,我们兄弟如今能不能娶上媳妇,就要看主子的了。” 俞谨白连饭都吃不下去了:“萧夫人这是把你们的终身大事交给我来管了吗?” 阿四点头,阿五补充道:“应该是交给日后进门的奶奶来管。” 俞谨白拿着筷子,直拨拉饭粒,一口也不想吃了。干娘这是要作甚?不光给他找罪受,还给雁回安排活干。虽然说,大家里的女主妇们多是这样。连个小厮的婚配,也都要做主管一管,可俞谨白还是老大不高兴了。 萧桐给他几个乖巧听话用着顺手的下人也行啊,偏又是这几个!还好意思让和雁回两口子管阿四阿五的终身大事!俞谨白忽然变得很想回首领衙门里过日子去。 不过想归想,做归做,俞谨白还是不大想住在首领衙门里,宁可让那地方空着。 所以,他只好又重新和阿四阿五、宋嬷嬷三个生活在一起了。 不过,宋嬷嬷就是宋嬷嬷,老人家很厉害,到底一来,便将此处收拾的像模像样了。每日里带领阿四阿五,做卫生,重新置换家具,亲自下厨做饭等等。 所以,俞谨白除了每天要忍受宋嬷嬷的唠叨外,其他时候,对老人家还算满意。 俞谨白到底也是个官儿了,宋嬷嬷也不似往年那般当他是个孩子一样教训了。这点,张老先生需要好好学学———俞谨白认为。当然,他并不敢跟张老先生去说出他的这个想法。 转眼便是大年夜。俞谨白在留在宅子里过年,还是去育婴堂过年之间,犹豫了一下。后来,还是听了宋嬷嬷的劝,去育婴堂过年。他觉得宋嬷嬷对育婴堂的感情,其实比他深。对比一下,他觉得自己着实不够意思。 幸好张老先生还是有起码的人性的。没有在大年夜里找茬训人,俞谨白和孩子们在一处包饺子,下饺子,放鞭炮,放烟花,倒是过了个热闹年。 待过了年后,俞谨白便开始一天一天的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了。 还有二十九天出正月,二十八天,二十七天,二十六天,二十五天……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杨家拜个年! 雁回喜欢不喜欢那个宫灯,他还不知道呢。小丫头的火气似乎也太大了些,到现在都还没全消了。硬是不肯让人给他捎个口信。哪怕就说一句,喜欢那盏灯也行啊。 于是,正月初八这日,俞谨白便上了杨家的门,来向未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拜年。   ☆、第184章 婚前 俞谨白的造访,自然受到了他岳丈和岳母的大力欢迎。闵氏简直恨不能将家里所有的好酒好菜都摆出来招待。 俞谨白对酒菜倒是没什么兴趣,他其实只想看看雁回。偏小丫头知道他来了,反而躲得远远的,绝不肯出房门一步。 俞谨白觉得,这大康朝的规矩也太多太繁琐了些。凭什么他不能随意和自己喜欢的姑娘见面,哪怕这姑娘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 真是太痛苦了! 还有这个杨雁回,真是太狠心了。她又不是没和他单独会面过,还不止一次呀。怎么他来了,她就偏偏要躲起来?分明就是还在故意跟他合气呀! 俞谨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吃亏了。 毕竟有句话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来杨家这一趟,居然不能见到未婚妻,那简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十秋。 一直到了不得不离开杨家,俞谨白都没能见到杨雁回一片衣角。 俞谨白客客气气的告辞离去了,但其实很生气!! 杨鸿看着妹妹,摇头叹气:“你说你是图什么?” 杨雁回道:“就该让他也尝尝这种滋味。” 杨鸿觉得这真是个蠢招,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说你这是图什么?难道你不想见俞谨白?” 杨雁回却道:“莫非我能直接去厅里见他么?” 杨鸿道:“那会儿娘明明让他去后头瞧咱家后头院子里的一株梅花去了。又叫你去后头看看那群小鸭子,你怎么不去?”真是浪费了娘处心积虑给她们两个制造的独处机会。 杨雁回装傻道:“我才不去,鸭子有什么好看?” …… 俞谨白回去后,只得重新数着日子过。一直到出了正月,萧桐复又上了杨家的们,给两个孩子正式定亲,婚期定在四月。 杨雁回觉得,俞谨白和小子,真能遇见贵人。听说他在辽东时,先是得到郭总兵的赏识。回京后,也是郭总兵将他引荐给萧桐夫妇的。紧接着,这小子就得了萧桐的青眼,被萧夫人收为义子。连亲事,都是萧夫人给他做主。当然了,也没少了张老先生。到后来,张老先生也出过几次头。 张老先生对杨雁回倒是极满意的,后来私底下还对俞谨白道:“这位杨姑娘心肠好,你不在以后,来咱们育婴堂好几次。每次都带了吃的穿的。” 俞谨白:“……”其实俞谨白也觉得杨雁回心肠很不错。他们初次相识那日,杨雁回就因为他是个孤儿,便不忍心追究他偷鱼的事了。但是他觉得,张老先生得出杨雁回心肠好的依据给弄错了。杨雁回去育婴堂,其实有很大一部分私心是为了看看俞谨白有没有消息了。这么一想,俞谨白觉得张老先生的依据虽然错了,结论却非常的正确——杨雁回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了。 至于杨家那边,在年前萧夫人为两个孩子说亲后,便开始着手给杨雁回准备嫁妆了。 各种上好的布料,又是请了庄大娘、焦大娘一起来,几个人一起动手做的新被子,锡器、金银首饰,全套的家具,样样都准备的很齐整。 闵氏给女儿准备的压箱底银子是二千两。还表示,以后花浴堂的分红,杨雁回必须自己收着。 杨雁回说,只要她出嫁后,带了了人去花浴堂,娘不收她的钱就好了,花浴堂那地方,她不想管,只是偶尔有兴致了,想过去玩玩而已。一边又庆幸,俞谨白住的那所宅子,距离青梅村不远。无论是回娘家,还是去花浴堂,都极方便的。 闵氏倒不这么想。她还觉得自己委屈了女儿了。到了关键时刻,她才发现,家里的底子看着厚实,但还是要顾及两个儿子以后的婚事和在官场上所需要打点的花费。能给女儿的,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多。 杨雁回倒是觉得这些也不少了,还道:“那些布料,我做一辈子衣裳穿也尽够了。光被子都准备了三十多床。我哪里盖得了那么多?绣鞋给我做了也有六十双。我一天穿一双,两个月都不带重样的。我自己的润笔攒了好些,娘又陪送我二千两压箱银子。这二千两银子,单在京中买两进的宅子,也够买好几座了。真的够了。我又不是不能挣钱。” 闵氏听的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嫌家里给你备的嫁妆多。” 杨雁回笑:“往后大哥二哥进了官场,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娘就不用指望他两个做贪官了,只等着往里头填银子吧。” 不巧这话却被正走到门外的杨鹤听到。杨鹤老大不高兴了,一脚迈进来,道:“你就这么小看你哥?” 杨雁回忙讨好的笑:“是太看得起两位哥哥了。就知道两个哥哥将来若是去做官,绝不是贪污受贿的主儿。” 其实想想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开爹娘和两个哥哥,杨雁回心里还是怪怪的,很不舒服。越是临近四月,她心里便越觉得焦虑、紧张、不舒服。心说,婚期也定得也太急了些。萧夫人怎么定得这么急?倒和俞谨白真像是母子了,婚期都定得这么随俞谨白的意。至于要做新娘子的欢喜,她早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闵氏偶尔也会流露出不舍的目光和神色来,但也都很好的控制住了。 女儿要出嫁,对杨家来说,既是一桩大喜事,却也掺杂了即将离别的淡淡愁情。想想以后,女儿便是俞家的人了。杨家人也唯有在人后,偶尔叹口气。 随着婚期渐渐临近,杨雁回是越发不舍。 婚前一日,闵舅舅一家都来给杨雁回添妆。年前才出嫁的闵表姐,也来给她添妆。庄秀云出手很大方,送来一套赤金头面。葛倩蓉着崔姨妈送来一盆珊瑚盆景,两袋金锞子。崔姨妈添妆的是一对嵌宝金钏。绿萍也使人送来一对翡翠镯子,一对翡翠如意,一副鸽子血耳环,一对祖母绿戒指。杨莺没这么有钱,但送来的东西,甚是精致,一看便是巧手之人自己做的。是她自己以青藤编织的屏风。 要论手巧,自然是杨莺的。 要论贵重,自然还要属绿萍送来的贵重。杨雁回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杨雁回虽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但却成亲最早。如今她还没有嫂嫂,好在两个哥哥都很上心,自然也要表示一番。杨鸿不知从哪淘来了几方徽墨,杨鹤送的是墨烟冻和两个紫铜香炉。闵氏虽不曾短了两个儿子如今的花用,但兄弟两个日常应酬开销比往年不知大了多少,又没成亲,闵氏也不会给很多。是以,他两个钱不多,拿出这些来,也算是十分尽心了。 杨雁回左瞧右看了一回后,颇受感动。 秋吟如今很能体会小姐的心思。 她是杨雁回唯一的陪嫁丫头。本来闵氏说要多买几个下人,跟着陪过去,专伺候杨雁回。杨雁回如今却早已不习惯丫头、媳妇子一大堆都围在身边的生活了,便没要了,仍旧是只要秋吟跟了过来。就算闵氏要买,也只管给她自己挑便是。毕竟秋吟虽说是杨雁回的丫鬟,但也不是没有服侍老爷太太。秋吟一走,家里伺候的人手肯定又要不够了。闵氏因想着两个儿子如今也该跟上小厮了,便没再帮女儿买丫头,只管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了一个清俊小厮,另又买了两个丫头在家伺候。 反正秋吟是必须要离开杨家,跟着小姐走的。不然闵氏也怕给女儿换了丫头,女儿会不习惯。想想要离开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秋吟便很理解杨雁回的焦虑不安。 只是,再怎么焦虑不安,成亲的大喜日子,还是到了。   ☆、第185章 正常章 杨家这次为了女儿的亲事,再次大摆三日流水席。婚礼当天,杨家的亲朋好友,更是挤了满院子。 杨雁回天未亮时,便早早的起来梳妆,换了一身正红遍地洒金大袖衫,身披霞帔,头戴凤冠,更显得肌映流霞,艳若桃李,端的是倾国之姿。 闵氏怔怔瞧着女儿。女儿素来便是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今日用的胭脂水米分,却是往常甚少用的。搽米分后,却依旧不能再给杨雁回提升几分丽色。 在闵氏看来,什么美貌不美貌,倒也无甚重要的。只是往后想想女儿便真的不能在身边了,她的笑声里,这才填了几分愁情,只是仍旧不免喃喃道:“我们雁回长大了,也要嫁人了。” 杨雁回闻言,不由一阵心酸,抱着闵氏,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娘,我还是不想嫁人,留在娘身边多好。”这可是真心话啊! 闵氏道:“傻孩子,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 杨崎也在一旁劝道:“爹瞧着谨白人不错,住的也离咱家不远,你也算是还在爹娘身边了。” 杨雁回觉得这可差多了。想想以前,一早起来,最先看到的人基本就是爹娘。以后的话,早晚总是要面对的人,却成了俞谨白…… 她顿时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要改变很多了。以前其实也早知道,只是没有临出门子前,更加深刻清醒的认识到。 原来嫁给俞谨白,一点也不开心。 这么久了,她根本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婚期越近,心情越差。今早,是最不开心的时候。 杨雁回忽然嘤嘤哭起来:“我真的舍不得爹娘啊。为什么女孩儿一定要嫁人啊?” 闵氏道:“傻孩子,快别哭了,看你这妆都哭花了,又要重画。给谨白看到,以为你不乐意嫁他呢。” 闵氏和杨岐如今一口一个谨白,叫得可亲热了。 杨雁回委委屈屈道:“本来我就不乐意。” 杨崎叹道:“都什么时候了,快别说这样的话了。”又叫一旁的喜娘,赶紧帮着补妆。 …… 一时迎亲的队伍到了。杨家本就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再配上外头鼓乐喧天,气氛更是喜庆。 外头早已乱哄哄的传开了,“大家快来看,都说俞经历旁边那个,是萧夫人的长子,方驸马。” “是那个从什么什么葡萄人那里,学来的种薯蓣的那个驸马么?” “走走走,瞧瞧去。” 杨雁回虽在屋子里,但村里的人普遍嗓门大一些,尤其是在闹哄哄的婚礼上,许多人要扯着嗓门说话。这话她自然也听到了。居然连镇南侯世子,太子胞妹永宁公主的驸马,方闲远都来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这场婚礼,其实算是很了不起啦。她很喜欢吃红薯,一直觉得方驸马了不起,没想到连方闲远也来了。 …… 杨雁回的紧张,终结在俞谨白终于破门而入,将她迎入花轿后。 待真的上了轿子,便也就顾不得伤心、紧张了。终归还是嫁给她等了许多年的人了不是? 俞谨白这边,也是热闹非凡。同僚来了许多,萧夫人、张老先生都在。育婴堂的孩子们也来了好些。拜高堂时,方天德夫妇、张老先生,一起坐下来,受了夫妻的大力参拜。 …… 礼毕后,杨雁回被送入洞房。进洞房来瞧热闹的,多是俞谨白同僚的女眷,或者育婴堂的孩子们。 杨雁回发现有人进来,又不能随便掀了红盖头,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她坐在明知下面铺满了枣子、花生、桂圆、栗子、莲子等等的床上,心里的念头竟然是,赶紧将红盖头掀了就好了。一个人,被这般遮头盖脸的,着实的憋闷。 直到俞谨白进来了,在喜娘的指引下,给杨雁回掀了盖头,杨雁回这才觉得好过多了。 俞谨白瞧着美人,竟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颇有些紧张严肃。 杨雁回见他这副样子,心下觉得好笑,原来俞谨白也会有紧张的时候。她怕自己的笑容给人看见,忙低头做害羞状。 新娘子这般好容貌,果然引得围进来观看的人,啧啧一阵赞叹。有个小女孩儿还道:“新嫂子真是好看,俞大哥真是有福气。” 杨雁回听出来这的育婴堂一个叫念珠儿的小女孩儿的声音。心说,往后定要送念珠儿她最喜欢吃的点心,还要多送几包。小丫头多会说话,可不就是俞谨白有福气么。 待俞谨白也坐在杨雁回身边后,傧相便开始念撒帐诗: “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女亘)娥面,输却仙郎捉带枝。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乡带佩宜男。 撒帐北,津津一点眉间色,芙蓉帐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宫客。 撒帐上,交颈鸳鸯成两两,从今好梦叶维熊,行见珠(虫宾)来入掌。 撒帐中,一双月里玉芙蓉,恍若今宵遇神女,戏云簇拥下巫峰。 撒帐下,见说黄金光照社,今宵吉梦便相随,来岁生男定声价。 撒帐前,沉沉非雾亦非烟,香里金虬相隐快,文箫金遇彩鸾仙。 撒帐后,夫妇和谐长保守,从来夫唱妇相随,莫作河东狮子吼。” 听得众人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杨雁回在心里啧啧啧,偏要生个女孩儿怎地? 这么一想,她自己的脸不禁红了起来。刚进了新房就想着给俞谨白这个混账生孩子了…… 再偷瞧俞谨白,这小子坐得端端正正,腰背挺直,目不斜视,简直像个强撑着场面的呆子。 都说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俞谨白这也是第一次娶妻呀!亏得她还以为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会如此紧张。这么一想,杨雁回就更想笑了。 待坐床撒帐结束后,闹房的人便上来翻床,还一边唱着吉祥如意的翻床歌: “一翻金床得贵子,二翻珍球铺满床, 三翻三元及弟,四翻子孙满堂, 五翻五子登料,六翻黄金万两, 七翻仙鹿献瑞,八翻吉福呈祥, 九翻一禾九穗,十翻世代团圆。” 新房里欢声笑语不绝。众人将翻出来的桂圆、花生、红枣、栗子等等干果,全部分出去大家吃。完事还要再唱: “再来翻,再来翻,翻了床里翻床前。 翻你豆子两三斗,翻你花生两斤半。” 待翻床完毕后,众人这才铺好床,重新请新人归坐。夫妻俩喝了交杯酒,众人便散了出去,也好让新人安歇。洞房里除了新婚夫妇外,最后唯有秋吟是不走的。 俞谨白眼瞧着众人都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为防有人闹洞房,他特地先起身,将门窗检查一番,关得紧紧的,这才又返身回来。 待看到秋吟时,俞谨白不由一怔————他差点忘了杨雁回的这个小丫鬟了。俞谨白实在不习惯他和老婆亲亲爱爱甜甜蜜蜜时,旁边还有个不相干的人看着,于是,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小丫头支开。 当然了,这种事他是不好出面的,得老婆出面。毕竟这是杨雁回的丫鬟。于是,俞谨白就去看杨雁回。杨雁回只是坐着不肯言动。 俞谨白比了好几个眼神,杨雁回完全不能会意,只是问:“你眼睛怎地了?被沙子迷住了?” 俞谨白:“……” 没辙了,俞谨白只得忍着不适,坐到杨雁回身旁,将美人拥入怀里。好吧,他试着习惯一下,做这些亲昵举动有旁人看着是什么感觉。 杨雁回很不耐烦的推开了他:“你做什么?” 俞谨白怔住了。新婚之夜啊,他能做什么?这丫头居然还没消气么?新婚之夜,她要玩什么把戏? 杨雁回却是一本正经对秋吟道:“闹腾了一天,累煞我了,秋吟,你倒杯茶来与我喝。” 秋吟应了一声,忙倒了茶端上来。杨雁回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了。 俞谨白忙问道:“怎么喝得这样急?你是不是渴坏了?还喝么?” 杨雁回喝过了茶,这才道:“不喝了。我估摸着天色还早,谨白,咱们不如聊聊天吧?” 聊天?这个要求好好怪异啊。多么的浪费大好光阴哪?毕竟春宵一刻值得千金呢! 俞谨白虽是这么想,但仍是顺着老婆的意思道:“你说聊什么?” 杨雁回道:“还是你说聊什么。” 俞谨白笑道:“不如我们聊聊大家最近都看了什么话本?” 杨雁回立刻看穿这小子的用心,便道:“那咱们就聊聊我最近读的话本吧。” “你在读哪个?” “《醒世姻缘传》。我很喜欢里面的薛素姐。” 俞谨白的脸色“唰”一下便白了,怔了足足快一刻钟,这才恢复正常,嘿嘿笑道:“咱们还是换一个话题聊吧?” 杨雁回道:“也好,不如咱们聊聊历史人物吧?我最近很喜欢读史书。” 俞谨白便问:“你喜欢哪些历史人物?” 杨雁回道:“比如于千啊,王守人啊,前朝的孝宗皇帝啊,对了,有个大奸臣叫岩松的,坏是坏,倒是也怪有趣的。”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身居高位,却没有小妾,只有一个老婆。哪怕是孝宗皇帝朱佑樘,都只有一个皇后,没有其他妃嫔。王守人虽然有两个老婆,但却是原配多年无所出,后又亡故的情况下,王守人才续弦的。杨雁回觉得自己若不幸身故,又没生个一男半女的话,还是应该让俞谨白续弦的。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很宽容。 俞谨白立刻表示很懂:“这些人物,我也都很喜欢。除了岩松。不过那岩松虽然坏了些,倒是也有需要我虚心学习的可取之处。你放心,我保证比他们做得更好。” 杨雁回笑眯眯的问:“你是想学习他们哪些可取之处呢?” 俞谨白道:“于千的忠心卫国,王守人的知行合一,岩松的小心谨慎……” 反正就没有一句杨雁回想听的。杨雁回觉得这小子肯定是故意的。她打断道:“你千万别再跟我说要学习朱佑樘做一代明君。要换一个优点。” 俞谨白便笑呵呵道:“我可以学习朱佑樘忍辱负重。他身世坎坷,明明是皇子,却在冷宫长大,皇帝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儿子。终于有一朝,父子相认了。他的生母却又被人害死了……” 杨雁回忍不住打断他道:“这些我都不想听。你怎么不学学朱佑樘不要三宫六院,只有皇后一个老婆? 俞谨白佯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是要我学习这个,这容易。” 杨雁回道:“你若是做不到呢?” 俞谨白道:“你懂不懂三从四德啊?新婚第一夜,就逼夫主发誓以后对你一心一意绝不纳妾么?” 杨雁回想了想:“三从四德?那是什么?我好像听过。” 俞谨白立刻谆谆善诱:“对,肯定听过,你好好想想。” 杨雁回道:“我想起来了。” 俞谨白:“说说。” 杨雁回道:“说的是女三从,男四德。” 女三从,男四德?这什么鬼?俞谨白道:“我却不记得了,愿闻其详。” 杨雁回道:“三从便是叫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个我会做到的。我会好好辅佐你的。” “放心,我不会有叫你从子的机会的”俞谨白道,又问,“那四德呢?还望夫人指教。” 杨雁回道:“老婆说你,你要听得,老婆打你,你要挨得,老婆想花钱了,你要挣得,老婆想吃的饭菜,你要做得。” 杨雁回也不理俞谨白已目瞪口呆,继续振振有词道:“其实这也是我辅佐你的一部分,老公犯了错,老婆一定要罚的。免得老公不长记性,不能及时改过。” “怎么样……算是犯错?” “比如,纳妾了,嫖妓了,与其他女人暧昧不明了,攒私房钱了,对老婆关心不够了,不敬岳父母了……” 俞谨白忙道:“这些太容易了,我保证不犯错。雁回,我觉得我们该歇着了。”说着,搂住老婆的细柳腰身,就要亲上去。 羞得秋吟忙转过头,避开了去。 杨雁回拍开他手,推开他脸,道:“有丫头在呢。非礼勿动!” 亲自己老婆也叫非礼?俞谨白一阵胸闷。 杨雁回又道:“我们在有夫妻之实前,还是应该立好规矩。” “什么规矩?” “比如你犯了错,该怎么罚。” “你是想怎么罚?”俞谨白问。他觉得杨雁回可能藏了搓衣板在这屋里。 杨雁回清清嗓子,道:“秋吟。” 秋吟会意,连忙取了一盏油灯过来。杨雁回指着那灯,道:“若是你犯了小错,我们就小小的惩罚。比如,补阙灯檠。”要玩就玩新鲜的。 还不如跪搓衣板。俞谨白苦着脸道:“你嫁我之前怎么不说你有这么多规矩?” “你没问。”杨雁回一脸无辜。 “我也有很多规矩,也需要你守。”俞谨白觉得他应该平衡一下。 “从今以后不能有了。” “你说没有就没有了?凭什么?” “老婆的话要听得。” 俞谨白:“……” 杨雁回道:“我们接着说我的规矩,如果夫君犯了严重的错误……” “不用说了”俞谨白道,“只要你今晚从了我,往后你说什么是什么,我都顺着你。” 杨雁回登时满意了,这才朝秋吟挥了挥手。秋吟连忙放下灯,快步出去了。 替他两个关上门的一刹那,秋吟还听她的新姑爷不满的嘀咕道:“雁回,你上辈子一定是陈季常的妻子柳氏。”   ☆、第186章 洞房 俞谨白三下五除二褪去衣衫,就要和娇妻洞房。杨雁回觉得俞谨白这个样子很猴急,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看似油嘴滑舌不正经,实则很是规矩的少年。当年若非形势所迫,他连拉一拉她的手,都是没有过的。只是不忿时捏过她脸蛋。其他的什么抱啊,摸摸小脚丫子啊,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如今不比当年了,她现在是这小子的老婆了,他搂腰、亲脸,都做得相当顺手啊。 杨雁回觉得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脸儿羞得红扑扑的。其实她觉得做这些事一点也不美好,反而觉得很可怕。《金、瓶、梅、词、话》读多了就是不好。她看时,尚为天真不解人事的少女,是以,看到那些淫、荡段落,是绝不会有美妙的感受的,只觉得粗暴、丑陋、恶心。她喜欢读的是故事罢了。如今想一想她也要如书中的淫、荡、妇、人一般,做那些事,俞谨白在她眼里,也忽然间就变成了淫、欲无度的西门庆。 杨雁回越想越觉得可怕,在俞谨白轻轻将她按倒在床上后,杨雁回终于受不了啦。刚才捉弄俞谨白的那股子劲儿,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还不待俞谨白有进一步动作,她便小声嘤嘤嘤嘤闭着眼哭了起来。 她这么一哭,俞谨白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正在准备强、奸身下的无辜少女……他只是想先帮她脱掉衣服而已啊。然后,才好在床上大杀四方,让她感受一下他当初身为游击将军时的勇猛吗。 杨雁回哭着哭着,忽又睁开眼,推开俞谨白坐了起来,道:“我……我怕……我受不了……我们……我们还是做些别的有意思的事吧?” 洞房花烛夜,不过这个做什么?俞谨白一脸的郁闷。 杨雁回虽然是活了两辈子,但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又是紧张又是害怕,抽抽噎噎几声后,这才不哭了。 俞谨白倚着床柱坐着,无奈的瞧着杨雁回。他也是赶鸭子上架头一回,也没哭成这样啊…… 本来就没经验,再遇上个不配合的老婆,还能不能洞房了?她方才还是神采飞扬,气势汹汹的做派,真要上战场了,就成了柔弱小娇花了。真是色厉内荏啊! 杨雁回瞧俞谨白一脸的郁闷,便试探着问:“你生气了?” 俞谨白发现老婆大人还是很顾及他的心情的,这才不那么郁闷了,倾身握住杨雁回的手,打量她一番。大红衣衫衬得肌映流霞,米分腮托泪,端的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他忍不住道:“这么漂亮的媳妇儿,竟然给我得了去。改明儿要是给我那般同僚知道了,岂不是要羡煞我了?” 杨雁回十根削春葱般的手指,给他一双略粗糙却厚实温暖的手握住,不由又面红耳赤低了头。只是一双手被他包住,反倒是安心了不少。 俞谨白柔声道:“你若实在是怕,今晚便算了。待你不那么怕了再说。” 杨雁回一喜:“真的?” 俞谨白道:“自然是真的。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杨雁回更加安心了。 俞谨白又道:“你方才很怕么?瞧你吓得一头汗。” 杨雁回摸了一把额头,道:“也不全是怕,也怪热的。”如今已是四月下旬,她还穿的里三层外三层的。 俞谨白便道:“你穿的太厚了,我帮你脱了外衣,也好松快些。今晚你自己先睡。我到书房凑合一晚。” 杨雁回道:“我自己来,我又不是不会脱衣裳。”只是她已是手软脚软,连衣服系带都摸不准了。 俞谨白叹口气,道:“还是我帮你吧。” 他先帮杨雁回除去霞帔,接着,三两下便将她衣衫剥去,丢在地上,只剩了一件绣五彩鸳鸯大红肚兜还穿在身上。再细瞧他的新娘子,香肩圆润,肌肤莹白如玉,再加一双美眸受惊小鹿般忽闪,更是无比勾人。 杨雁回一阵纳闷。她自己脱衣服,都是一件一件的脱。为什么这小子给她脱衣服,看着慢条斯理的,实则三两下就将她扒光了?这是用的什么手法? 杨雁回羞得拿起一张薄被,挡在身前,道:“脱……脱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俞谨白觉得杨雁回这样子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白兔。啧啧,那刚才干什么还要装得好像母老虎? 俞谨白道:“你一个人睡,又是陌生的新房间,会不会怕?不如我一会出去叫秋吟进来?” 杨雁回点头:“嗯,好。叫秋吟进来陪我一道睡吧。” 俞谨白觉得自己的待遇还不如秋吟。秋吟都可以入得红绡帐里,陪伴美人入眠,他这个做丈夫的却被老婆赶出去睡书房!还是在他没有犯错的情况下! 俞谨白又道:“若是平白就叫我去睡书房,我可不去。” 杨雁回道:“你方才自己说去睡书房的。” 俞谨白忽笑道:“你亲我一口,我才去,不然就不去了。” 杨雁回没好气的白他一眼,看来这小子还是要占些便宜,尝些甜头,才肯叫她今晚好过了。 俞谨白催促道:“新婚之夜,要对夫婿温柔一点,快来。” 杨雁回觉得这家伙一张脸,在烛光映照下,还真是比白日里更英俊迷人了些。亲一口就亲一口。这么想着,杨雁回便探出身子,朝俞谨白脸上印了个香吻。 俞谨白伸手,将美人拥在怀里,不待她樱唇退开,忽然便亲吻了上去。 杨雁回再想抽身,已没机会了。俞谨白先是来势汹汹亲上来,接着便一点一点,撬开她唇齿,杨雁回先是躲,再是终于忍不住迎合,很快便被他亲了个七荤八素。 唇舌纠缠间,俞谨白慢慢将她压了下去。杨雁回这才别过头,强行躲开了他的亲吻,伸手去推他肩头:“不……不行,我怕。”怎奈这小子肩头硬邦邦的像两块生铁,全不似肉身,她推不动。 俞谨白轻声安抚道:“不要怕,雁回,我们是夫妻了。” 杨雁回额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全是汗,道:“我娘说会疼。” 俞谨白道:“我温柔些,不会疼。” 红绡帐里很快一片旖旎。窗外已是一片静悄悄,一弯上弦月透过芭蕉,在院中洒下一片清冷月光。清风穿过几簇修竹,竹影摇曳。若有人于此时,躲在纱窗下偷听,定然可听到里头传来一个女子呜呜咽咽的声音:“俞谨白,我挠死你,我咬死你,你说不疼的。”   ☆、第187章 尴尬 杨雁回一觉醒来时,仍觉全身酸软无力,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反正也没有公婆等着喝她敬的媳妇茶,她便想着,干脆再睡会儿。 俞谨白正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杨雁回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半边侧脸。他看上去气色红润,精神大好。只是杨雁回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坐在梳妆台前揽镜自照,实在是怪异。她觉得这种充满了女性气息的的举动,只应该女人做。 不过杨雁回也懒得管俞谨白,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翻个身准备继续睡。 俞谨白察觉杨雁回醒了,便转了个身对着昨夜被他吃干抹净的小白兔道:“你有没有发现,你夫主我这张脸不能去衙门里上班了?” 杨雁回这才瞧见,他另一边脸上的几道指痕。看样子,想彻底消失还是需要几天的。杨雁回不由咯咯直乐:“活该。”谁叫他骗她来着。哄着她把事儿办完了。 俞谨白黑着一张脸来到床边:“看来你精神很好,不如我们再来几次?” 杨雁回赶紧将被子往身下掖了掖,人往里头缩了缩:“不,不来了。” “来吧!” 杨雁回忙道:“老婆的话,要听得。” 俞谨白无比郁卒:“我身上那么多地方,你为什么要照着脸来一下子?”他认为他的夫人应该修剪一下指甲。如果她不乐意,他可以自己帮着她修剪修剪。 杨雁回道:“你急什么?反正你已告假了。方都督不是准了你七天的假么?到时候就好了。” 俞谨白道:“不用去衙门里罢了,莫非也不用去见干爹干娘,不用三日回门?” 杨雁回顿时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她可不想被人明里暗里嘲笑,便道:“那你自己定要想个法子遮丑,千万不能这个样子去。” 俞谨白道:“叫我如何遮丑?你不该帮我遮丑么?” 杨雁回道:“我困呀,要再睡会,你不许过来罗唣人。”说罢,真个翻身向里,又眯着休息区了。 这个小没良心的,几年过去了,还是这么没良心。俞谨白只能继续揽镜自照去了,一边照镜子,一边又道:“当心宋嬷嬷看到你这般欺负夫主,给你小鞋穿。” 杨雁回眯着眼道:“你便说是你自己睡觉做梦时抓的不就好了?” 俞谨白伸手,看看自己短短的指甲,认为这个理由根本没人会信。 杨雁回又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后,这才精神了些,慢悠悠的起身。刚坐好,习惯性的去捞衣裳,便觉得不对。她只捞来一件肚兜,至于其他的衣裳,分明还堆在地上。那身大红喜服必然是不能穿的了。可是只穿这个肚兜下床,她又觉得不雅。如今可是有一头狼和她住在一处哩。 杨雁回忙将刚露出的一弯雪白的膀子藏回了被子里,叫道:“俞谨白,快去柜子里帮我拿套衣裳来。” 俞谨白默默的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这家伙竟然扑了好些米分,想试试能不能遮住疤痕。 杨雁回先是吓了一跳,接着便吃吃笑起来。 …… 宋嬷嬷、秋吟、阿四、阿五,早起来了。几个人等着主子起来用餐,待主子用餐完毕后,他们才好吃饭。可是左等右等,俞谨白和杨雁回就是不起来。 宋嬷嬷不禁道:“没有公公婆婆,咱们奶奶这日子过得就是舒坦。”若有公婆在,杨雁回这会儿早该起来向公婆请安了。 杨雁回的声音忽然从屋里传了出来:“秋吟,早饭好了没?” 秋吟忙来到门口,发现门仍旧掩着,便站在门外回话道“回奶奶话,早好了。就等着爷和奶奶一起用餐了。” 杨雁回惊觉自己已经从姑娘升为奶奶了,她一时还听不惯这个称呼。 秋吟又道:“奶奶,我进去伺候您穿衣裳罢?”今日奶奶因要同爷一起往镇南侯府里去,下午还要去育婴堂,准备的衣裳虽不如喜服那般繁杂富丽,却也颇为齐整,左一件右一件的,穿着有些费事。 杨雁回道:“不用了,你先端水过来,让我和……爷洗漱。” 秋吟便依命将早准备好的一瓦罐水送了过来。杨雁回将门开了一条缝,接过水,又关上门,道:“你再去端些早饭来我们吃。叫宋嬷嬷和阿四阿五也吃罢。” 秋吟便又依命去了。很快便端了两碗粳米粥,一碟奶油花卷,一碟馒头,一个梅花攒心酱菜盒过来。 杨雁回将门开了一条缝,接过来早饭,又叫秋吟也去吃饭,别饿着。 待秋吟送了水和饭,宋嬷嬷便问:“爷和奶奶在做什么?” 秋吟摇摇头,道:“没看见。”但小姐是穿整齐了衣裳的,连头发都梳得乌光油亮。俞谨白在哪里,她便没瞧见了。 杨雁回先洗了脸,俞谨白不能洗脸,杨雁回便只用一条湿漉漉的手巾,避过他脸上的伤口,帮他擦了一把脸。俞谨白发现娇妻竟有如此温柔体贴的一面,顿时觉得这点小伤也值了。哪怕是伤在脸上的! 两口子又匆匆吃过了饭。杨雁回又喊秋吟送了两杯茶来,各自漱口。俞谨白这才取了个黑纱眼罩带上,那黑纱将将挡住几道血口子,这才出了房门,来到外头,喊阿四阿五备下马车。杨雁回便在内宅的花厅里坐了,等着头口备好了,俞谨白来叫她。 宋嬷嬷不由嘀咕道:“怎地了?还没出门呢,带什么眼罩?况且又是坐马车去,又不是骑马骑驴子的。” 杨雁回在一旁,心虚的低头呷了一口茶,只是不言语。头上金丝流苏摇曳,身子却是纹丝不动。宋嬷嬷觉得,这位新奶奶倒是也有几分大户人家当家奶奶的气派。只是不知道小两口何时才会添置人手。 直到俞谨白过来,接了杨雁回去前头上马车,两个人才匆匆逃离宅子,没叫下人们看到俞谨白如今这张脸。 上了马车后,阿四扬鞭,马车缓缓往京城方向去了。俞谨白道:“一会儿见了干娘,还不知道怎样呢。说是磕碰的,也要有人信才好。” 杨雁回在一旁,心虚的低头呷了一口茶,只是不言语。头上金丝流苏摇曳,身子却是纹丝不动。宋嬷嬷觉得,这位新奶奶倒是也有几分大户人家当家奶奶的气派。只是不知道小两口何时才会添置人手。 直到俞谨白过来,接了杨雁回去前头上马车,两个人才匆匆逃离宅子,没叫下人们看到俞谨白如今这张脸。 上了马车后,阿四扬鞭,马车缓缓往京城方向去了。俞谨白道:“一会儿见了干娘,还不知道怎样呢。说是磕碰的,也要有人信才好。” 杨雁回道:“总好过不见人吧?你怎知人家一定不信呢?” 俞谨白叹气,道:“你也真是会小看萧夫人的头脑和智慧。” 说起萧夫人,杨雁回便道:“你是如何就得了萧夫人的青眼了?你成亲,萧夫人还能拉着丈夫方天德一起过来与你撑场。这新婚第二日,你还要带着老婆来拜萧夫人。” 俞谨白道:“不管萧夫人如何就对我青眼有加了。总归人家现在是咱们长辈,对咱们两个也不薄。论理,正该去侯府一趟。” 杨雁回却道:“那又为何是先去侯府,再去育婴堂呢?”说起来,育婴堂与俞谨白的关系,应该更亲近些才是。 俞谨白道:“若是先去育婴堂,你有该问了,为何不是先去镇南侯府呢?” 夫妻两个正絮絮叨叨说着,马车便稳稳停在了侯府门前。 俞谨白下了车,又扶了娇妻下车。早有人专来门口站着迎他二人,见是他夫妻两个来了,忙将他二人迎了进去。 待进了门内,又有人抬着两顶软轿过来,每人一顶轿子,接了他二人进去。 轿子落在二门内,杨雁回和俞谨白先后下了轿子。萧桐穿着宝蓝色大袖衫,满脸笑容,等在二人前头不远处。 看到俞谨白从轿子里出来,还戴着黑纱眼罩,萧桐不由更是笑道:“怎地这时候了,还戴着眼罩?快快摘了。”   ☆、第188章 方家 按照俞谨白和杨雁回的预计,他夫妻二人应当是进了萧桐的院子后,才能在厅中见到萧夫人。那时候,人已经少多了。没想到才进了二门,萧夫人已在等着了,而且身后带着一大群丫鬟婆子。萧桐的三个儿子,并方家几位小姐,也都一起来了。 萧夫人这份盛情,真是让杨雁回受宠若惊。这举家欢迎的阵势,实在是太隆重了。这比迎接亲儿子、儿媳,也没差什么。但问题是这个时候让俞谨白解了眼罩…… 夫妻两个忙上前与萧夫人行礼,杨雁回又与方家几个小姐相互厮见。 俞谨白对萧桐道:“干娘在上,儿子的眼底下让猫抓了,还不小心磕在了柜角上,只好戴了个眼罩。” 萧夫人道:“这里又没人笑你,都是自家人,快解了吧。” 俞谨白只得解了眼罩,左眼下边,到鼻翼左侧,果然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和青紫。杨雁回这会子依旧看着想笑。其实她抓的没有那么接近眼睛,是他自己为了作假,又自己照着眼下掐了两把。 这苦肉计倒是瞒过了萧桐,她看了一眼,道:“真是太不小心了。瞧着倒是不严重,想是再过几天就好了。你也真是,新婚大喜的,破了相。” 听起来倒真像个慈母在埋怨儿子。 萧夫人携了杨雁回,又道:“走吧,往我那里坐一坐。” 杨雁回觉得自己又好像在做梦了。萧夫人是怎么就成了她的干婆婆的了? 萧夫人的居所,自然是侯府主院。进得厅内后,只见屋子当中一座大理石屏风,上头的图案是蜀中山水,风雅大气。墙上陈设的有两把名剑,花瓶玩器,皆不见寻常女子喜好的小巧柔雅,尽是古朴大气的风格。 众人分宾主落座后,萧夫人又笑眯眯打量了一回新人,道:“真是佳偶天成。” 杨雁回笑道:“夫人谬赞了。” 萧夫人佯作不满道:“怎么还叫夫人呢?” 杨雁回笑意更浓,甜甜叫道:“干娘!”都是俞谨白的功劳啊!她居然和萧夫人也成了亲戚了! 杨雁回觉得自己果然没有嫁错人。 萧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又对俞谨白道:“谨白真是有福气,以后要好好疼雁回。” 俞谨白道:“儿子可不敢不疼她。”那什么女三从男四德的家规,他可不敢不守。 萧夫人又对方闲远道:“如今你也算认识弟妹了,弟弟们也认得新嫂子了,你带了谨白去前头见见你爹去。” 方闲远应了一声,便与两个弟弟连同俞谨白,前后起身。还不待他兄弟几个告退,方天德却已从外头进来了。 杨雁回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镇南侯、左军都督。只见这位方都督身形伟岸,豹眼直鼻,腰腹浑圆,颇有大将的威风。只是进得夫人院子后,方都督的威风便都收敛了,只是乐呵呵笑道:“听说谨白两口子来了。你们倒好,欢聚一堂,独独撇下了我,我怎么也得来凑凑热闹。” 一众晚辈连忙起身,朝方天德行礼。有叫父亲的,有口称伯父的,杨雁回只管跟着俞谨白叫干爹。方天德道:“罢了罢了,都坐都坐。” 众人这才各自安坐。 杨雁回观此情形,思量着是不用给义父义母敬媳妇茶了。若需要敬茶,早该敬了。先前在车上,俞谨白说不用,她还怕那是俞谨白自己的想法。 方天德又对新夫妇道:“往后来了侯府,就跟在自己家是一样的,不必拘谨。” 杨雁回和俞谨白忙应了。 方天德又道:“以后要多来走动。” 杨雁回和俞谨白又应了。 方侯爷这份热情,也让杨雁回颇为受用。同时,她又有些不明白了。俞谨白调任左军都督府经历,而方天德是左军都督。两个人同在一个衙门,却成了父子,朝廷上真的没人非议吗?不过说起来,最初俞谨白是先受萧夫人赏识,被认为义子的。那时候,俞谨白已经是都督府经历了,在这之前,早因战功升任为游击将军。这个经历,不过是个平级的调任罢了。他做官,明显不是萧夫人帮忙,是凭的真本事。认了萧夫人为义母后,也没有得到什么额外的拔擢。是以,大约朝中官员就算瞧不惯,一时也没有话说罢?但天长日久的,父子两个同在一个衙门,难免惹人闲话。 不过杨雁回也就是在心里疑惑了疑惑。萧桐也好,方天德也好,甚至包括俞谨白这个年轻人,都不是什么呆子,既然敢这么干,定然也是有他们的原因。她也就不多事了。 待方天德将自己备下的见面礼——两块翡翠玉雕,从袖子里摸出来,给了小两口后,萧桐便下了“逐客令”,撵了丈夫出去,道:“见面礼你也给过了,该让我们娘儿们说说体己话了。闲远,谨白,你们和侯爷一道去书房罢,你们男人说你们的,我们说我们的。” 方闲远和俞谨白齐齐起身,向萧桐告退后,便跟了方天德往前头去了。 如今年方十七的方怀远,也是生得身高体长,仪表不凡,一开口,却一团孩子气。他不满道:“娘怎地不让我和三弟也跟去呢?” 萧桐道:“他三个少不得要说到公事上去,你们两个听什么?可也能听懂?如今已认得嫂子了,还是带着你三弟回房好好琢磨功课去吧。你这位新嫂子的大哥,如今也不过比你年长一岁,却早已考取了举人。你还不赶紧的带着弟弟加倍用功去。好歹你两个也考个武举。” 于是,方怀远只得带着弟弟,回他的院子里,用功读书去了。 待几个男人都走了,屋子里的女眷们便活络轻松了不少。 萧桐一一将几位小姐指给杨雁回看:“这位是你大妹妹,这是你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 于是,杨雁回在“荣升”为俞奶奶后,又跟着俞谨白多了一大群干兄弟姊妹。 方大姑娘如今年方十七,比杨雁回还要大两岁,早已说了人家,婚期定在冬月。专等着方二老爷,方二太太回京后,帮她主持婚事了。 方大姑娘穿一件水红色绣紫薇花对襟衫子,宝蓝色挑线裙子,飞仙髻上插一支做工精细的白玉蝴蝶簪,流苏轻垂,摇曳生姿。整个人瞧上去,美丽大方。她生得眉目温柔,性子也柔柔的,一开口,连声音都是柔柔的,倒是有些像曾经的庄秀云,只是比曾经的庄秀云要落落大方、气定神闲多了。只见她微微笑道:“俞奶奶,听闻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李传书。我们姊妹几个久仰大名了。实不相瞒,我们几个都爱读你的小说,尤其喜欢读前段时间大火的《青女离魂》。不成想,如今俞奶奶成了一家人了,往后我便管你叫嫂嫂了。嫂嫂莫要嫌我们这些小姑愚笨才好。” 杨雁回笑道:“方大姑娘谬赞了,不过都是闲来无事瞎写的。”这位方大姑娘真会说话,一下子变将众人之间的关系拉得十分亲近。 方二姑娘与杨雁回差不多大,也是定了亲的,要到明年出嫁。就听她笑道:“以后我们就管俞奶奶叫嫂嫂了。怎地嫂嫂还管我们大姐姐叫方大姑娘呢?” 听起来倒是个挺直爽的姑娘。杨雁回也少不得改了口,对方大姑娘道:“大妹妹方才夸得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没办法,这得随着俞谨白来。方大姑娘可不就是俞谨白的妹妹么。 方四姑娘模样娇俏,笑起来嘴边立刻显出两个梨涡来,说话也直接得多,她道:“嫂嫂不如改明儿也教教我写话本,如何?” 方三姑娘道:“你又一时兴起,便要学这个学那个。真等嫂嫂费心教你时,你又不爱学了。” 方四姑娘道:“你怎么知道?我这回偏不这样,我是认真要学。” 杨雁回道:“几位姑娘觉得我写的小说好看,我倒是读过明月诗社的诗集,觉得几位姑娘委实才情非凡。” 她一句话,说得方家几位姑娘心里着实欢喜。方四姑娘又道:“听说嫂嫂娘家开着两家浴堂。那个花浴堂最是有名。大伯母去过好几次,我还一次都没去过哩。” 杨雁回道:“若是四姑娘想去,改日咱们一道过去赏花、泡温泉。” 其余三位姑娘都说,不能只带了四妹妹去,她们也想去见识见识哩。 几位姑娘又叫杨雁回讲《青女离魂》后面的故事,比如冯青青和于西楼婚后是怎样的生活,有没有再发生什么趣事。这可叫杨雁回犯难了。她着实没有细细想过冯青青和于西楼婚后的日子。总归不是家长里短一地鸡毛就是了嘛。那样的生活,着实搭不上她前头的故事。杨雁回只得道:“这却难煞我了。不如几位姑娘自己想一想,他们婚后该如何生活。也写个小说来好了。四姑娘正可一试。” 说得几位姑娘都笑了起来。众位姑娘又问她花浴堂里的趣事,杨雁回便也搜肠刮肚,想了几件逗趣的事,讲给了她们听。几位姑娘便更想去花浴堂瞧瞧了。 总之,杨雁回与方家几位姑娘相谈甚欢。几位方小姐都不是什么刁钻古怪,尖酸刻薄之人,颇有大家风范。 萧桐只是在一旁微笑倾听,时不时命人安排各种茶点果品上来,让她们几个边吃边聊。 待到俞谨白与方天德、方闲远说完了话,过来接杨雁回时,杨雁回正聊在兴头上,还不愿意走呢。她才跟几位方姑娘说了话,还没和萧夫人好好聊聊天呢。 方四姑娘也舍不得杨雁回走,还对俞谨白道:“哥哥来得也太不巧了。我正要问新嫂嫂哩,她有没有喜欢的弹词本子。” 杨雁回便笑道:“有啊,我最喜欢陈温生的《重生缘》。” 萧桐已在一旁听得快眯眼睡了,乍闻这话,顿时精神了,笑道:“雁回也喜欢《重生缘》?” 几位姑娘都嘻嘻哈哈笑道:“大伯母看过的弹词本子,最喜欢《重生缘》了。” 杨雁回一脸欣喜。太好了,她竟然和萧夫人英雄所见略同。 方大姑娘忽道:“只可惜陈温生没有将《重生缘》写完。” 杨雁回却道:“就这么也挺好的,写完了,便没意思了。” 萧桐挑眉:“哦?” 方家几位姑娘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杨雁回这话怪有趣的。 杨雁回道:“往后写,确实没什么意思了,至于怎么个没意思法,我这会子,却不好说。说出来,人家要误会我哩。我卖个关子,待以后有了机会再说。” 方二姑娘忍不住道:“大伯母也说《重生缘》没有结局,比有结局好,我们问她为何,她又不说,总是卖关子。如今来了个新嫂嫂,竟也是这么说。” 萧桐叹道:“不说也罢。你们还是放了嫂嫂离去吧。眼瞧着你们俞大哥都等不及了。育婴堂那位老先生,最是守时,莫让他们误了时辰。” 杨雁回得了这话,方能脱身,和俞谨白告辞离去。   ☆、第189章 重生缘 待杨雁回和俞谨白离去后。方大姑娘这才道:“我瞧着这位新嫂嫂甚好,言谈有趣,举止大方。” 方二姑娘却向萧桐笑道:“我如今才知道,为何这位新嫂嫂年幼时便得了大伯母青眼,待到她略年长,大伯母又亲自上门给她说亲。恐怕是意气相投啊。连读个话本,看法都这么一样。” 方四姑娘却是缠着萧桐道:“大伯母,你就告诉我嘛,为什么《重生缘》不写结局比较好?” 萧桐只是道:“往后你就知道了。今儿不许缠着我再问了。我要去睡会儿。”听她们唧唧呱呱说的那些话,她只是犯困罢了。全无兴趣! 俞家的马车驶出了京城,来到人烟渐渐稀少的城郊。 杨雁回本就有上车就犯困的毛病,又因昨夜被折腾了一番,精神不大好,在方家时,本就是强撑着的,此番一上了马车,不到一刻钟便开始打盹。脑袋跟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的。不一会,干脆整个人躺下来开始睡觉。 俞谨白瞧得好笑,道:“这么颠簸一路,只怕你下车后,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散了。更累。” 杨雁回迷迷糊糊胡道:“说得好像我坐着,车子便不颠了似的。”言罢,仍旧枕着自己胳膊和一休,躺着不肯动。 俞谨白无奈,只得将她拉起来,道:“仔细一会儿手麻。”又将娇妻的头往自己肩头一摁,让她靠着自己睡。 杨雁回觉得这个姿势勉强也凑合,便笑眯眯倚在他怀里打起盹儿来。 俞谨白瞧她闭着眼笑,忍不住低头轻轻啄了美人脸颊一口,杨雁回抬眸,不满的瞧着他,觉得自己吃了亏了。她决定找补回来,于是冲着他脸颊也亲了一口。 俞谨白来了兴致,忍不住伸胳膊圈住杨雁回,揽在怀里,低头凑到她唇边。杨雁回发现他是想来一场唇舌大战,立刻伸手挡住他:“我要睡觉。” 俞谨白道:“你可以闭着眼。” 杨雁回道:“你再捣乱,接下来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天天分房睡。” 俞谨白立刻变得很规矩,什么也不敢坐了。 杨雁回这才放心的继续靠在他肩头打盹。俞谨白问道:“有男人依靠的感觉怎么样呢?” 杨雁回迷迷糊糊道:“一直都有。我爹,我大哥,我二哥。各个都是我的靠山,永远也不用担心倒了。” 俞谨白道:“还能比我这个靠山硬?” 杨雁回睁开双目,白了他一眼,道:“至少比你靠谱。不会不声不响的让我等三年,连一句话都不捎回来。” “咳咳……”俞谨白没话说了。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他觉得以后他们夫妻之间,万一有那么一丁点矛盾的话,杨雁回很有可能把这句话当成口头禅———你让我傻傻等了三年,只言片语都没捎回来! 当然,大矛盾是不会有的,他也不允许有。 俞谨白将她抱得越发紧,低语道:“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 杨雁回笑道:“乖了!”继续眯眼睡觉。 俞谨白晃一晃她,问道:“你先给我说一下那个什么《重生缘》吧?那个话本为什么不能有结局?” 杨雁回睁开一双明眸,只是声音依旧因为困意显得慵懒,问道:“你听过《重生缘》么?” 俞谨白道:“没有听过弹词,倒是直接看过话本。” “还记得讲的什么吗?”杨雁回会问。 俞谨白笑道:“当然记得,印象深刻啊。说大学士沈士元有女沈丽君,才貌无双,许配云南总督皇甫敬之子少华。国丈刘捷之子奎璧欲娶丽君不成,遂百般构陷沈氏、皇甫两家。沈丽君男装潜逃,后更名捐监应考,连中三元,官拜兵部尚书,因荐武艺高强的少华抵御外寇,大获全胜,少华封王,沈丽君也位及三台。父兄翁婿同殿为臣,沈丽君却拒绝相认。终因酒醉暴露身份,沈丽君情急伤神,口吐鲜血,皇上得知,反欲逼其入宫为妃,沈丽君怒气交加,进退两难。陈温生原作的故事到此,便没了。后来也有许多人写过续作,但都不如陈温生的前面十七卷好看。” 杨雁回叹了口气,道:“你想过没有,《重生缘》这个故事,如果必须有结局,会是怎样的结局?” 俞谨白道:“沈丽君必然不会同意入宫为妃。皇帝对沈丽君还是有情义的,就算沈丽君违逆皇帝意愿,坚决不愿入宫,皇帝也不会京她治罪。况且,朝廷出了这种丑事,定然也要遮掩遮掩。所以,最后的结果,沈丽君可能会辞官回乡,然后恢复女儿身,嫁给皇甫少华。” 杨雁回道:“这就是咯。以后她就只能做个相夫教子的内宅妇人了。每天面对家长里短,一地鸡毛。”还不如冯青青。她至少给冯青青安排了特殊的能力,又让冯青青和一个不羁的侠士在一起了。冯青青婚后的日子,依然会精彩。但是沈丽君,她的婚后生活,只会渐渐流于琐碎和无聊。对于一个满腹才华,连中三元,又做到过兵部尚书的女子而言,不知道还能不能习惯内宅生活。 俞谨白听得十分认真,心中若有所思。 杨雁回又轻声叹道:“沈丽君的不幸福,恐怕只有萧夫人最懂了。” 一个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勇将,最后的结局,也不过就是退居后宅。虽然她也曾守卫大康西疆多年,但说到底,都是因为萧齐还没长大,不能独当一面。待到萧齐长大成人后,她便也该自动退下了,免得又碍人眼。 俞谨白静默半晌,这才道“你真是萧夫人的知音,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你。” 杨雁回道:“可别人不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这些话都不能说。万一我说出来了,别人还当萧夫人多么厌恶生活在方家后宅一般。任她以前为方家做过多少事,别人也都会想,原来萧夫人是厌烦做这些的,往后我不找她玩了,我连她的儿孙我也不跟他们玩。所以,还是换个人家去玩吧。” 俞谨白叹道:“其实萧夫人是一个好主母,也是一个好伯母。端看方家几位小姐对她的态度便知道了。 只是,萧夫人真正想要的生活,绝不是在后宅帮着小叔子管教管教侄女们。 只是,萧夫人真正想要的生活,绝不是在后宅帮着小叔子管教管教侄女们。所以,萧夫人一眼便能看透《重生缘》最后的结局,并说这个书就是不该有结局。   ☆、第190章 育婴堂 俞谨白听了杨雁回的话,也是一声叹息。以萧桐的性子,自是不会乐意后半生困于内宅。但是萧齐能独当一面后,萧桐也只能很识时务的解甲归田。想了一想,他忽又笑了:“我那个干娘如今已是自在多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见哪个就见哪个,也没人敢说三道四的。”只是依旧委屈了萧桐的才干和胆略。 杨雁回道:“这样才好,所有的女人都这样才好。凭什么女人不能出门?也没听说汉唐不许女人出门的。就连《李氏焚书》里也说了……” 俞谨白打断她道:“李传书的话本里也说了,若是女子也能和男儿一般游走四方,出入庙堂,成就未必比男儿差。” 这段话出自李传书一个写女子相思的话本。那个每日在绣楼上开窗远眺,望眼欲穿,盼着情郎早日归来的女子,心里便想着,为何我不能同他一起出去,游历四方?若当日能同去,日后便可同归,也不必受这份相思之苦,也不必担忧见识太短,再不能同他有说不完的话。 杨雁回不由恼道:“到底让你逮住机会,拿那些话本子来取笑我了。以后家规里要多一条,老婆的话本,老公说不得。” 俞谨白抗议道:“这却对我太不公道了。别人都能扯着你跟你说你的话本,怎么我做丈夫的却不行呢?” 杨雁回道:“好吧,那就略微改改规矩,《青女离魂》之前的话本,你不许再说。” 俞谨白这才不抗议了。好歹也是新婚,先顺着她。至于不提那些话本么,那是不可能的。啧啧啧,小娇妻当初想他都快想得疯魔了。 说话间,育婴堂已经到了。俞谨白对杨雁回道:“张老先生的规矩大,脾气也不好,总爱板着脸教训人。你今日先忍一忍好了。若实在不喜欢来,以后不带你来就是了。” 杨雁回纳闷的看着俞谨白——他说的那个张老先生和她认识的那个张老先生,是一个人吗? 杨雁回不满道:“你怎么能背后中伤一个养育你一场的老人家呢?居然说张老先生的坏话,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俞谨白:“……”好么,体贴一下她也是他做错了? 待二人下了车,才进了育婴堂,早有孩子们排队在等着了。杨雁回觉得自己再次受到了隆重接待。 因杨雁回是来过几次的,孩子们多也认得她,反而俞谨白三年不来,当年的孩子走了好些,有些后来才被送到育婴堂的,根本不认得他。是以,杨雁回反倒被众多孩子团团围着,俞谨白那边只是稀稀拉拉围着几个小孩儿。 孩子们这个拉,那个扯的,一直围着杨雁回说话,一时竟忘了让她二人进去见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起先只是站在房门前,乐呵呵的瞧着,待发现俞谨白往堂屋这里看时,立刻板起了脸。 育婴堂的几个大娘见孩子们闹得差不多了,忙将孩子们都劝开了。眼看着俞谨白两口子往堂屋里来了,张老先生这才回到堂屋,端坐在八仙桌前。 待杨雁回随着俞谨白进了堂屋,一位丁大娘忙端了个茶盘来,茶盘上放着一个白瓷小盖盅。杨雁回立刻会意,捧了茶盅,夫妻两个朝上,端端正正跪了,杨雁回将茶盅奉给张老先生:“老先生用茶。” 张老先生笑得脸像朵菊花,笑眯眯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又示意永福递上去他准备的见面礼。永福立刻拿来一个锦盒,打开给杨雁回看了一眼,里头是一枚白玉戒指。 杨雁回接过来,谢了一回张老先生。 张老先生忙让两个人起来。 俞谨白才说了一句:“老先生今日看起来气色不错。” 张老先生面上的笑意立刻散了个干干净净,板着脸道:“分明是让你将我这张老脸气红的。” 俞谨白一怔:“我哪里又惹您老人家生气了?” 永福忙朝张老先生比眼色。老爷子怎么还这样呢?他私下里都劝过了,谨白如今都娶妻成家了,又当了官了,更不比以前了,老爷子怎么还动不动给人使脸色看呢?上回罚跪那么久,人家一声没敢抱怨,还不够给老爷子面子吗?何必今天新媳妇上门第一天,又开始摆脸色端架子的? 就听张老先生道:“新媳妇敬茶,不该先来我这里么?你如今是认了个阔亲戚,就忘了我这穷困落魄的糟老头儿了!连个媳妇茶都让我喝人家喝剩下的!” 俞谨白觉得自己很冤枉。别说雁回都没有给萧桐夫妇敬茶,就算敬过了又怎么样呢?给张老先生的也是新泡的茶,怎么就是喝剩下的了? 不过,他深知这老头的脾性,那是专跟他过不去,无论他说的话再怎么有理,老头儿都可以找碴的。这么难摆平的老头儿,当然也不能把老婆推到前头去受气。于是,俞谨白忙朝永福比眼色。 还不待永福开口,就听杨雁回道:“老爷子莫生气,这都是我们商量好的。若是先来育婴堂,待给您老敬了茶,我们还得再去镇南侯府。那时候,时辰便晚了,萧夫人少不得要留我们在侯府吃饭。这么一来,我们陪您老的时间便少了,大半天都要留在侯府陪镇南侯夫妇。是以,我们便先去了侯府,再来育婴堂。况且,我可没有给萧夫人敬茶。谨白说了,他自小是在育婴堂长大的,只有您老才喝得起这杯茶。” 杨雁回才开口时,张老先生的脸色便缓和多了,待她解释完了,张老先生的脸上早已笑成了一朵花,连声道:“好好好,还是雁回懂事。” 俞谨白心里十分委屈。这待遇差别太大了!太大了!!要换他说了这段话,张老先生指不定挑什么刺呢。总之不会轻易放过他。 还没等俞谨白委屈完,就听张老先生忽然又对他道:“以后不许欺负雁回。” 俞谨白忙道:“我绝不敢欺负她。” 张老先生这才满意了。 永福又对张老先生道:“老爷子,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摆饭了?” 张老先生点头,笑眯眯道:“是,到了午饭的时辰了,不能饿着了雁回。丫头还是头一遭以新媳妇的身份上门。” 其实杨雁回这会儿还不饿。早饭本就吃得晚,又一直在车上颠簸,这会儿她一身的筋骨才刚刚活泛开。听了张老先生这话,杨雁回仍旧笑道:“我去帮几位嫂子摆饭。” 俞谨白也暗中裂了裂嘴角。虽然才是和杨雁回成亲的第二天,但他估摸着,她绝不会这么贤惠。 几个年长的女孩儿立和杨雁回一道去了厨房,帮着几位嫂子将饭菜端了上来。 张老先生瞧着杨雁回的身影,很是感慨,对永福道:“以前可从没敢指望着,这么个俊俏伶俐,又会写书,又好心的丫头,竟成了这个混账小子的媳妇儿。”说到“混账小子”的时候,还指了一下俞谨白。 俞谨白十分不满。他有那么差吗? 张老先生今日这顿饭,也算是下了血本了,鸡鸭鱼肉样样俱全。什么清蒸鱼,红烧肘子,脱骨扒鸡,烤鸭,炖排骨,糖醋里脊,土豆炖牛肉……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菜色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平日里孩子们一顿饭,可见不到这么多肉,是以,饭菜才上桌,年纪尚小的孩子们,已齐齐盯着饭桌流口水了。 张老先生这才笑道:“孩子们,都坐吧,陪着你们的新嫂子好好吃顿饭。” 杨雁回就喜欢张老先生这副乐呵呵又好脾气的模样,忙对孩子们道:“以后嫂子常来看你们”又对张老先生道,“也常来陪张老先生。” 不等孩子们答言,张老先生率先拈着胡子微笑道:“好好好,以后雁回一定要常来。”又回头朝俞谨白瞪了一眼,“瞧瞧雁回,多贤惠。若给我知道你欺负她,定然不饶你。” 俞谨白暗暗腹诽,他觉得老头儿这一生的脸子都甩给他一个人看了。   ☆、第191章 往事 从育婴堂回来的路上,杨雁回便对俞谨白笑道:“我以前只觉得张老先生是个十分可亲的老爷子。今日才知道,他还有个怪性子。” 俞谨白问道:“什么怪性子?” 杨雁回笑意更浓,打趣道:“这个怪性子叫做——专跟俞谨白过不去。” 俞谨白无奈苦笑,道:“他就是这个样子。我从小到大,在他手底下没少吃苦。”他好不容易衣锦还乡一次吧,老爷子第一天就罚他跪了三个时辰。从下午跪到晚上。真是太狠了!一点没有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多年分别,乍然相逢时该有的欢喜。 杨雁回奇道:“可我瞧着,老先生又是真心疼你的。你不在那几年,我去过育婴堂几次,每回去了,总能听见他在和永福叔念叨你。他其实很挂念你的。我瞧他平日里对孩子们也还好,分明是个非常慈祥的老人家。怎地见了你,总是摆一张臭脸?” 俞谨白叹息道:“说来话长。想当年,我也是很得他老人家疼爱的。那已经不是疼爱了,是偏心。张老先生平时对孩子们慈眉善目,温声细语,可是孩子一多,到底不好管教,是以,他若真发了火,要教训哪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定不会含糊。所以,孩子们多是对他又敬又怕。只有我是个例外。无论我怎么踢天弄井胡作非为,张老先生都舍不得下狠心管一管。弄得其他小孩子都快一起挤兑我了。” 杨雁回更是惊奇:“那现在怎么他老人家的态度转变了这么多?” 俞谨白道:“后来,有个游历四方的奇人来到了白龙镇,那位奇人你见过的,就是我师父。师父见到我之后,非说我是个练武的奇才,要收我为徒。只是那时候,我师父不愿让人知道他在白龙镇,所以每天都是选个无人的地方,偷偷教我练功。我每天都撒谎骗张老先生说我出去砍柴,其实都是跟着我师父在练功,我每天背回去的柴,都是我师父买好了交给我,让我直接背回去的。” 杨雁回听到这里,不禁问道:“可白龙镇能有多大?早晚会给人发现吧?” 俞谨白道:“是给人发现了。不过是我师父自己去找张老先生说的。那时候,我已经跟他偷偷学了一个月功夫了。我师父说,他最初只是临时起意,后来教了我一个月功夫,发现我的天分比他最初认为的还要高。他不想耽误我,觉得应该光明正大的教我,让我心无旁骛的好好练功,所以就去找张老先生了。” 实情是,他那时候还小,师父最多能看出来他是个练武的料子,什么奇才不奇才的,才看不出来。师父也不是游历到这里的,是受人之托,专门来找他的。不过的确是教了他一个月功夫后,才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这才去找张老先生摊牌。只是最初的时候,师父对他和张老先生都撒了谎,说他是游历到此,偶遇俞谨白,才收他为徒的。 张老先生知道了这件事,起初因为摸不准师父是什么人,死活不肯答应,并且因为俞谨白长达一个月,天天撒谎骗他,很是生气。那时候,俞谨白才第一次被张老先生教训,老头儿直接从花瓶里抽了根鸡毛掸子出来,打得他三天不能下床。 非常刻骨铭心的教训,俞谨白这辈子都忘不了。 以至于他后来仍然跟张老先生撒谎无数,但每次心里都要先颤一下。都是因为幼年挨得那场好打! 不过,俞谨白觉得,暂时还不需要跟杨雁回说太多,有些事,该瞒着老婆还是要瞒的。至于被发现以后的后果么……他觉得暂时可以先不去想。等他将他想办的事情办完了再说。 杨雁回哪里知道这么多,听得兴致勃勃的,问道:“那后来呢?张老先生同意了吗?” 俞谨白道:“一开始肯定是不同意,因为张老先生根本不知道我师父是什么人,当然不会放心将我交给师父了。所以我只能依旧寻了机会,偷偷溜出去找我师父。张老先生后来发现管不了我,也怕真的耽误了我,只得让我正大光明的拜师学艺。我师父那时候,不愿与白龙镇上的人有过多交集,每天都是让我去我以前砍柴的地方,寻个偏僻的所在,教我练功。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张老先生才真正对我严加管教的。他怕我学坏了,又怕我学了功夫便恃强凌弱,或者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得罪人,再被功夫更好的人给收拾了。渐渐的,老先生对我的态度,就这么越来越别扭,越来越怪异。” 最后就成了,老头儿对哪个孩子都好,独独看他不顺眼。只是他若真有个闪失,哪怕就是擦破点皮,老人家还是很担心的——当然如果是老先生自己要揍他,那就另说。 他还是知道好歹的,知道老头儿只是对他表面严厉,其实还是从心底疼他。他不声不响一走几年,估计老先生对他的牵肠挂肚比杨雁回还甚。毕竟那时候,他和雁回认识的不算久,但张老先生却是从他三岁那年,将他养到十六岁的。除了中间有一年多,他跟着师父在外游历,大多数时候,他都活在老先生眼皮子底下。 杨雁回不由得一声叹息:“哎,张老先生为了你,真是操碎了心。” 俞谨白摸摸鼻子,觉得这个话还是有那么一丁点道理的,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反驳。 杨雁回又道:“你说你怎么那么狠心?明知道你一走,便要有人牵肠挂肚,怎么还忍心三年都不捎句话回来?” 俞谨白闻言,不禁笑道:“你是在为自己不平,还是在为张老先生不平?” 杨雁回道:“当然是张老先生。” 俞谨白道:“他已经罚我跪了三个时辰了,我现在想想,都觉得一双腿还在难受。” 杨雁回白他一眼,道:“你腿再难受,三个时辰也过去了。别人那心里可是如煎似熬等了你三年。” 俞谨白忙搂了娇妻在怀里,连声保证道:“都说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了,你别再气了。”怎么能这样呢?才嫁给他第二天,就开始一再的翻旧账。 杨雁回道:“我是在替张老先生不平而已。” 俞谨白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没有如煎似熬的等我三年。” 杨雁回听出他话里的戏谑之意,便愤愤不平道:“本来就没有!我这三年不知道过得多精彩。我又写话本,又开浴堂。我……”看俞谨白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杨雁回又加了一句,“我还跟别的男人订了亲!” 俞谨白倒是没上她的当,没顺着她说什么定亲不定亲的事给自己找不痛快。毕竟现在美人在怀的是他啊。这么想着,俞谨白忽也笑道:“我还知道你不止写话本,你还读了很多话本。今早你还没醒时,我柜子里的包袱里,看到抄本《金、瓶、梅、词、话》!” 杨雁回不由红了脸,新婚就被丈夫逮住婚前读这种书,怪羞人的。但很快,她的羞涩就被惊怒代替:“你怎么乱翻我包袱?” 俞谨白叹口气,道:“也不是存心的,只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藏起来没见人的更好的胭脂水米分陪送过来。你还在迷迷糊糊睡着,想让你多睡会儿,便没问你。”他那时候需要这些东西遮脸呀。谁知道她的米分擦脸上,跟鬼也没两样。杨雁回说是他擦得太多,还要怪在米分身上。 杨雁回听了俞谨白的话,刚不那么气了,忽听俞谨白夸道:“我随手翻了翻,这《金、瓶、梅、词、话》真是一本奇书。果然是名不虚传。” 杨雁回点头不迭,觉得俞谨白真是太有眼光了,英雄所见略同啊! 只听俞谨白紧接着又道:“雁回,不如咱们今晚,就按书里写的那些试试?” 杨雁回顿时觉得自己太高看这小子了,立刻推开他揽着她的胳膊,道:“我决定了,咱们近期还是分房睡比较好。” 俞谨白:“……”老婆对他这么没兴趣,真是愁死他了。 …… 待夫妻两个回到大宅——如今应该叫俞府了,杨雁回已是经过连番两次“见公婆”,只觉得身心俱疲。幸好没有货真价实的公婆需要她见。她便又要回房歇着去,临进卧房门前,还对秋吟道:“我去镇南侯府溜达了一圈,觉得那家的小姐都还好相处,想来底下的丫头有样学样,也不会长个势利眼。下回再去,便可放心带上你了。” 秋吟感动极了,忙道:“奶奶真是太好了,连这种事都想着我,怕我去了达官贵人的府里白受气。我这就帮奶奶铺床去,奶奶好好歇着。” 她一句话里好几个“奶奶”,杨雁回着实有些吃不消。唉,她怎么就从姑娘变成奶奶了呀? 俞谨白却觉得有些不妙。他以往若是很晚才起,过了午睡时间还要睡,宋嬷嬷定要训斥他的。虽然他的作息很规律,偶尔才会如此,但仍是逃不掉宋嬷嬷一顿好骂。 雁回还是新媳妇,宋嬷嬷当然更不会放在眼里。若宋嬷嬷对雁回也是如此…… 他觉得萧桐给他找的这个嬷嬷,一定会成为他的搅家精。 俞谨白正想着怎么堵住宋嬷嬷的嘴,让她不要多管主母时,宋嬷嬷果然往他们两口子的卧房这边走了来,面上果然带着一脸的不满。 还不待俞谨白走过去拦她,就听宋嬷嬷道:“怎地奶奶累成这样?我瞧着才出去一圈,人便憔悴了好些。出门在外,爷好歹看顾些奶奶。人家年纪小小,又生得这么娇滴滴的。” 俞谨白:“……”怎么从来不见你老人家这么心疼我呢? 宋嬷嬷又道:“明天新娘子三日回门,爷也该想想,该带去些什么礼物,我也好先帮爷备着。” 俞谨白道:“多亏嬷嬷提醒了,我得好好想想。”他顿时觉得自己刚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嬷嬷还是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嗯! 宋嬷嬷最后才关心了一下俞谨白,道:“怎么出去一趟,弄了一脸伤?” 俞谨白嘿嘿笑道:“路上被一只小野猫抓了一下。”   ☆、第192章 正事 杨雁回在美美睡了一觉后,起来洗了脸,这才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十足。细细回想了一番今日在车上说的话之后,她便去找俞谨白了。 她还不熟悉这个新家,在附近房间溜达了一圈,正厅,花厅,耳室,卧房,书房,厢房,鹿顶,几间倒座,她都逛了一圈,只见屋子里皆是陈设雅致,各处也都打扫的窗明几净。除了前头的天井,后头还有一处院子,里头种了好些花花草草,桃树柳树的。只是整个内宅,都不见俞谨白的身影。倒是黄昏的夕阳,红彤彤的,暖暖的,照在人身上,很是舒服。 宋嬷嬷和秋吟正在厨房里忙着做点心,阿四阿五因如今有了奶奶,不大到后头来了。 反正杨雁回只见了连她在内的三个女的,通没见着三个男的。 看到杨雁回进来,秋吟立刻举着手里还没蒸的绿豆饼,道:“奶奶,瞧瞧多好看,荷花形的。” 啧啧啧,杨雁回感叹,小丫头从姑娘到奶奶,转变得真顺口。反正她到现在还没听习惯被人叫奶奶。 秋吟又道:“我跟着宋嬷嬷学的。” 杨雁回笑道:“好看,听说宋嬷嬷做的手艺好着哪,你跟着她好好学学。” 秋吟连忙应了。 宋嬷嬷也早已起身,这会才道:“奶奶怎么来了?厨房里油烟大。” 杨雁回问道:“嬷嬷,爷这个时辰去哪了?”他假期没完,不该去衙门里当值,脸上带伤,也不该出了这个宅子才对。 宋嬷嬷道:“那会听他说,要去书房里用功读书,让我们都别去扰了他。” 杨雁回道:“我才从书房里出来,没看见他。” 宋嬷嬷道:“前头院子里还有个书房哩。” 杨雁回便兴冲冲往前头去了。 阿四阿五正在前头院子里打扫庭院,见了她,忙行礼不迭,待杨雁回过去了,他两个才又开始打扫院子。清晨、黄昏,各扫一遍院子,是宋嬷嬷定的规矩。 杨雁回只管在前头四处溜达了一圈,将各处花圃,房屋都看过了,这才摸到书房里,也没敲门,直接便推门进去了。 这间书房里,倒也有几排书架,上头整整齐齐排列着许多书。也有一些古玩玉器,墙上挂得也有名刀名剑,枪头、匕首之类。 俞谨白果然正端坐在案前,拿着一卷书,读得津津有味。只是他到底耳聪目明,异于常人,察觉有人推门而入,立刻合上书,道:“不是说不让……雁回!”发现来的是老婆大人,俞谨白拉下去的脸,立刻上扬起来,嘴咧得像个豆角。 杨雁回走上前,拍开他的手,道:“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偷看什么淫书呢?” 俞谨白袖子底下盖着的,赫然是那本《金、瓶、梅、词、话》。 杨雁回不满道:“你怎么乱翻我的书?” 俞谨白则更是不满道:“你人都是我的了,还在乎让我看一本书?” 杨雁回道:“你人都是我的了,干什么还要背着我偷偷摸的读书?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俞谨白这才不拉着脸了。他拿起那本书来,在杨雁回面前晃过去,问道:“对了,我方才废寝忘食读了半个时辰后,发现这书有个地方不对劲。” 杨雁回以为俞谨白要趁机指给她看什么羞人的情节呢,忙道:“你要再敢乱说,就真的分房睡。” 俞谨白便将书翻到其中一页,对杨雁回道:“为什么这几页的字迹,和别地方不一样?” 杨雁回看了一眼便知是怎么回事了。不待她答言,就听俞谨白又道:“我怎么看这几页,像是穆振朝的字迹?” 杨雁回本就没想着瞒他,既然他都看出来了,她便更没什么不好说的了,便道:“这就是穆振朝抄的。这套书,原本就是穆振朝送我的。因为里头缺了两回,他又自己找来别人的抄好了,这才送了我完整的一部书来。” 俞谨白觉得自己犯不着吃一个死人的醋,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他的好朋友,但是不知道为何,心里头就是酸酸的,就是不舒服。 杨雁回还很负责的凑近他,劝告道:“你看的时候,小心些,别弄坏了。我就这一本。还是穆振朝的心血。” 俞谨白抓过杨雁回,也凑近她道:“我谢谢振朝了,好兄弟啊,送来这么一本奇书。今晚一定要按照书里写的试试。” “不准!”杨雁回道,“否则就分房睡。老婆的话,老公要……唔,唔……” 俞谨白已经狠狠吻到她樱唇上,舌头探进去,攻城略地。 杨雁回还没有习惯作为一个男人的妻子的身份,所以觉悟不够。她总有种被这小子占了大便宜的感觉。于是拼命的推他肩头,推不开,便照他脸上挠。俞谨白终于闪开了,道:“你若再多抓几道,我明天便不陪着你回门。” 杨雁回怒道:“你敢!” 俞谨白哀嚎:“你说你身子都给我了,亲几口有什么大不了?” 杨雁回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她也不反感被这小子亲的,只是觉得被偷袭了,不服气而已。反正她觉得自己吃亏了,吃亏了一定要找补回来的,于是,杨雁回捧着俞谨白的脸,照脸上亲了两口,这才觉得舒服了:“是这么个道理,咱们都是夫妻了,你身子都给我了,我当然可以随便亲。” 俞谨白:“……”他觉得雁回的脑子里有个坑。婚前的时候,他怎么就没发现?她怎么能说出这么颠倒,这么错乱的话来? 杨雁回自己亲的心满意足了,这才松开他,又道:“先不闹了,我觉得我们应该说点儿正事。” 俞谨白本来想再亲回来,听了这话,怔了一怔,问道:“你能有什么正事?” 杨雁回道:“我记得你说,你是三岁的时候,开始被张老先生抚养的。那你还记得你三岁之前的事情么?” 俞谨白傻愣愣的问:“怎么了?” 杨雁回道:“你爹娘是不在了呢,还是将你抛弃了呢?你还记得么?难道你从没想过找到他们?” 俞谨白道:“三岁之前的事情谁还记得?我什么都忘了。从我能记得住事起,我便生活在育婴堂。”他当然又在撒谎,而且心知早晚有拆穿的那天。到了那天他是什么下场,他还真不敢想象…… 杨雁回叹了口气,忽然道:“真是可怜。谨白,你放心,往后我就是你最最最亲的人了。”她说得十分诚恳。 俞谨白这次是发自真心的笑了:“往后我也是你最最最亲的人呀,夫妻一体嘛!” 杨雁回又道:“那你先好好用功读书吧,我去看宋嬷嬷和秋吟做绿豆饼。” 俞谨白在和娇妻如胶似漆的缠绵,以及认真研读《金、瓶、梅》,晚上也好学以致用之间,稍稍做了下挣扎,便选择了后者,道:“你顺便跟着学学,也好亲手做给我来吃。” 杨雁回点头,又往外走,拉开门后,又回头道:“你也记得小心别弄坏了手上的书,都是穆振朝的心血呀!” 俞谨白怄得起身就要将她抓回来,杨雁回提裙子跑了。哎呀呀,她觉得看他为她吃醋,真是很有趣呀!   ☆、第193章 懒起 是夜,杨雁回先躺倒在床上,准备舒舒服服夜会周公。俞谨白将《金、瓶、梅、词、话》小心收好后,这才长吁短叹的上了床。 杨雁回立刻警觉起来,小心翼翼的防备着俞谨白学以致用,心里暗暗腹诽,好好的书,都糟蹋在这个家伙手里了。 俞谨白忽然开口道:“雁回,你是不是故意带了这么一本书来,又故意让我看见的?然后装的好像没事人一样?” 杨雁回道:“这便是奇了,我若有心给你看见,我还持藏在柜子里的包袱里作甚?我光明正大拿出来让你读,便是你不喜欢读,我还要逼着你读,也就是了呀。” 俞谨白一本正经道:“我读了这本书后,本来便没有心思纳妾,如今更是没有了。只觉得这样的生活太可怕了,妻妾们之间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却只瞒着我一个……” 杨雁回笑眯眯道:“我觉得你想得有些多呀。就算每个共侍一夫的女人,关心都亲近融洽得好似娥皇女英,我便会叫你纳妾么?” 俞谨白:“……”他这是娶了个河东狮吧?一定是的。新婚夜时他就发现了。不过不要紧,他决定在床上彻底征服这匹狮子。 俞谨白便笑道:“雁回说得是,实在是我想得太多了。毕竟西门庆可以应付那许多老婆,我却没有这个本事,只你一个人,便够我消受的了。”他的手,搭在杨雁回身上那件随意披着的藕荷色小袄上,里头只一件葱绿抹胸。 杨雁回还没反应过来,便又给他扒了个精光。杨雁回一身的嚣张气焰,立时短了好几分,忙道:“你莫不是真的要来学以致用吧?” 俞谨白便嘿嘿笑道:“你试试便知道了。” 杨雁回连忙往里缩:“不不不,别这样,别试了。嗯,我坚决不试。” 俞谨白抓过她一截嫩藕般的胳膊,哄道:“不要暴殄天物,家有奇书,咱们夫妻自当好好研习才是呀。雁回你不用怕,一切有我。你早晚要习惯夫妻生活的呀。”反正他只经过了昨天一晚,就很习惯了。 很快,红绡帐里便被翻红浪,销魂旖旎。 …… 翌日,便是新娘子三朝回门的日子。杨雁回依旧是一觉睡到睡到日上三竿。便是日上三竿后,她依旧没醒,仍是呼吸绵长柔和,睡得踏实。俞谨白躺在她身边,又是手痒想捏捏她如玉般光洁的面颊,又怕弄醒了她,害她睡不够,只好忍着。 最后是看时辰太晚了,她还不愿意起,秋吟只得来敲门催着起来的,说再晚,就不好看了。 俞谨白只得拉了杨雁回起床。 杨雁回睡眼惺忪,还不忘了怪他道:“我以往很少这么睡不够。都是你,总是大半夜里还要罗唣人。” 俞谨白催促道:“这些怨怪的话,还是留待晚上说吧,咱们如今快些起来才是正事。” 俞谨白匆匆穿衣。杨雁回也只得捞过衣服来穿。待俞谨白穿好后,一回头,发现杨雁回才穿上肚兜,磨磨唧唧在穿外头的衣裳。 俞谨白叹口气,只得上前帮她穿衣裳,还道:“你还没长大么?衣服都不会穿了。” 杨雁回瞅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却道:“错了,错了,这还是昨天穿过的衣裳,要换一套崭新的衣裳穿回去才好。” 俞谨白只得去衣柜里,又帮她重新拿出一套新衣裳来,七手八脚帮她穿了。 待衣裳穿好了,杨雁回这才彻底醒了。她来到铜镜前,转圈一照,上头一件水红色对襟小袄,外头月白色妆花褙子,衣襟和袖口处,绣着一圈牡丹花,底下一件天蓝色挑线裙子。 杨雁回连连哀叹:“总觉得娘让人给我做的这些衣裳,好看归好看,料子也都很好,可却比我做闺女时穿的老气了十岁。”虽然她已经从小姑娘变成小媳妇了,可她岁数又没有老十岁呀。 俞谨白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好看,反正他媳妇儿怎么穿戴打扮都好看就是了。 秋吟又在外头敲门:“姑娘,你好了没有?我来送洗脸水。” 终于又被人叫姑娘了。杨雁回道:“好了,你进来罢。” 待洗过脸,又梳了头,两口子匆匆吃了两颗小笼包子,各自喝了半碗粥,这才带了秋吟和宋嬷嬷,往杨家去了。   ☆、第194章 三日 俞谨白在杨家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受到了比之前更加隆重的欢迎。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丈母娘家了。在这里,绝对没人朝他翻白眼,甩脸子。 尤其是他今日再也不用听人教训了,这点最让他满意了。杨崎和闵氏反而是轮番教导杨雁回。让她不要淘气,不要还跟以前那样,什么事都由着性子乱来。教导完了女儿,还请俞谨白多多担待女儿的顽劣性子。 俞谨白立刻在老泰山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这些都不叫事,雁回可以随便淘气,随便使小性,他什么都可以担待。 杨琦和闵氏感动坏了,连夸他是个好女婿。 俞谨白这才回过味来,明明是岳父母在教导雁回,怎么最后就成了,雁回不用改了性子,只要他多担待担待就好了呢? 杨家虽然在青梅村里算是顶气派的,但是就他们家的家底而言,这房子住的又属于很寒碜的,还不如萧桐送俞谨白的那栋房子大。不过,俞谨白在午饭后,还是很惬意的在杨家后头的菜园子里溜达了几圈。当然,手里没忘了拖着小娇妻。以至于杨家人都不好意思往后头去了,不然好像是故意在妨碍人家小两口甜甜蜜蜜相亲相爱如胶似漆似的。 小院的菜畦里种着割了一茬又一茬,还在疯长的韭菜,水灵灵的小白菜。黄瓜架子上爬满了鲜嫩带刺的小黄瓜。西墙根下,两树桃花早已落尽,如今上头已挂满了果子,树下藏着鸡笼子,里头养着几只鸡。再往南是两株柿子树,树下搭着个鸭笼子。南墙根下卧着两头牛,一头骡子。 俞谨白由衷赞道:“这院子很好。”虽然不够气派,但是温馨恬静。 杨雁回笑道:“我也觉得很好。我十分喜欢这里,出嫁那天都哭了。” 俞谨白道:“这么不乐意嫁我啊?新嫁娘都哭了?我记得青梅村没有哭嫁的习俗啊。”所以,她就是真的伤心了,哭了吧? “哼”杨雁回道:“要不是看萧夫人的面子,我才不好意思回绝了这门亲事,否则谁要嫁你!” 俞谨白道:“新婚之夜你就给自己丈夫立了那么多规矩,真是破坏气氛啊,新婚都一点也不美好了,要不是我这么有容人之量,你以为谁还乐意娶你?” 杨雁回恨恨的白他一眼:“居然敢这么当面诽谤老婆?当初我说不嫁,你非要娶,你是怎么说的?想娶我的人太多了,你怕我又和别人定亲。如今咱们才成亲,你这话就变了?我觉得今天晚上我们就应该试试那个补阙灯檠。” 俞谨白很是不满,便道:“我觉得今晚咱们应该试试《金、瓶、梅》第二十七回葡萄架那一段。” 杨雁回登时又羞又怒,一张俏脸绯红。 俞谨白很体贴的补充道:“如果你嫌家里地方小,在葡萄架那里太害羞,咱们可以改到屋里的架子床上。” 杨雁回气得当胸给了他两拳:“再说,你再说!” 俞谨白一脸欠打的表情,问:“你手真的不疼吗?”她那双手,虽然因为写字太多,右手捉笔的地方,也磨出来了那么一丢丢茧子,但其实还是柔柔软软白白嫩嫩的。 杨雁回指着他,再次威胁道:“分房,连补阙灯檠都不玩了。今晚一定要分房睡。” 俞谨白深感不满:“我们才新婚第三天,你念叨了多少回分房睡了?” 杨雁回正要说什么,忽觉不对。似乎前头有个人影,往后院这里张望了一下,又迅速消失不见了。 杨雁回便对俞谨白道:“我好像看到二哥了。” 俞谨白道:“起先是秋吟先偷偷瞧了片刻,后来何嫂子和于妈妈也偷偷来瞧了几眼。再后来是岳父岳母,然后是大舅哥,二舅哥已是最后一个来的了。”虽然他们的小动作可以瞒得过雁回,却逃不过他的耳目。” 杨雁回忙低声急问:“你怎么不早说?”明知道有人偷看偷听,竟然还跟她说什么《金、瓶、梅》第二十七回的葡萄架。 俞谨白很明白妻子为何害羞,便道:“放心,咱们说葡萄架那段时没人来偷听。” 杨雁回恼道:“分明是你自己在说。”她没了继续和俞谨白在菜园子里溜达散食的兴趣,气哼哼往前头去了。 俞谨白在后头紧紧跟着,问道:“雁回,什么时候带我去花浴堂瞧瞧,我听说那花浴堂盖得很好看呀。” 杨雁回道:“那地方自打盖好后,便不许男人进去!” 俞谨白道:“难道老板娘的女婿也不能进去?你的丈夫也不能进去?我就不信岳父和两位舅兄没有进去过。” 杨雁回只得道:“你若一定要进去,那明天清早带你进去逛逛好了,但是一定要赶在开门迎客前出来。” 俞谨白表示自己这么守规矩这么老实的人,一定什么都听雁回的。 杨雁回深吸两口气,这才没朝他吐出来。 待到了前头,俞谨白很识趣的去跟内兄和岳父说话,杨雁回则被闵氏拉到了房里去。 闵氏问道:“雁回,这几日在那边过得如何?” 几日?杨雁回觉得其实满打满算,她也就离了爹娘眼皮子一天罢了。于是便将昨日去侯府和育婴堂的事大致跟闵氏说了说。 闵氏不由笑道:“如今可真成了侯府的座上宾了。那什么霍志贤,霍不贤的,咱们可再不消理会了。” 其实杨雁回觉得,在花浴堂的名气那么响亮,杨鸿杨鹤又是秀才,她又能跟萧桐说上话后,霍志贤也不能随意将她怎么样。她当初那么害怕,完全是因为怕霍志贤看到她的脸,如果霍志贤没忘了她这张脸,那他便会知道,她在他家后宅出现过! 闵氏又道:“我瞧着谨白对你不错,你也要知道人家的好,对人家好一些。” 杨雁回还是很听娘的劝的,点头道:“好吧。”那今晚就不分房了吧。 闵氏问道:“住到那里可习惯么?” 杨雁回撇撇嘴:“看不到爹娘和哥哥了,好没意思。不过在那里也有一样好处。” “什么好处?” 杨雁回得意道:“在那里,天老大,我老二,谁也甭想管我,我爱怎么便怎么。” 闵氏被女儿逗得哈哈笑起来,又道:“说得什么话?往后只有你们小两口过日子,家里也没个老人拘束着些,你别疯过头了。” 杨雁回道:“娘放心,女儿有分寸,绝不会自己把这好日子给作没的。” …… 黄昏时分,俞谨白才携娇妻登车回府。三朝回门愉快的结束了。俞府主仆都很满意。杨雁回满意,俞谨白满意,秋吟也好似回了一趟娘家,很是舒坦,连宋嬷嬷都很满意。宋嬷嬷是跟何嫂子和于妈妈一处吃的饭,还闲聊了会儿。宋嬷嬷对何嫂子和于妈妈赞不绝口,直说两个人太客气了,一直对她都很有礼,说话做事也是一个慢条斯理,一个快人快语。杨家主子对她的态度,也是让她非常满意的。闵氏送了她一支翡翠祥云如意簪,两匹缎子,叫她拿去裁衣裳。 待他们一行人回了俞府,天擦黑时,忽有客人来了。来的是两位男客,杨雁回倒也认得,是云泽云浩两兄弟。 俞谨白忙迎了出去,将他两个带到前头厅中,先叫阿四阿五倒茶,拿果子来,略坐了片刻后,又去叫了杨雁回出来,让他二人拜见嫂子。 杨雁回早猜到他两个会上门,是以,也早备好了见面礼。因知道他们都是苦孩子出身,最需要实惠的东西,杨雁回便送了每人一袋金锞子,一袋银锞子。云浩等不及,不知道这锦袋里装的是什么,打开才发现,里头是二十二个金锞子,有笔锭如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每个金锞子,大约有一钱重。另一袋里头,是一模一样大小的二十二个银锞子。 云泽、云浩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太贵重。这顶他们俩好几个月的工钱了。 俞谨白道:“还不赶紧谢谢嫂子?” 兄弟两个这才收了起来,谢过了杨雁回。 俞谨白想了想自己这个从五品官的俸禄,觉得夫人真是太阔绰了,反正他目前没这个财力这么散财。毕竟萧桐已经不给他月钱了,连几个下人的月钱也不管,还要他来给。不过他的夫人真是体贴啊,知道他的小兄弟最需要什么,也肯给他撑面子,一送就是四两四钱金子,四两四钱银子出去了。哎,小穷官就是比不上财主家的闺女呀,尤其这闺女还是个大名鼎鼎的大作家呀! 就听杨雁回笑道:“这东西就是图个吉利好看,拿去赏玩正好。” 俞谨白在一旁道:“雁回,你这见面礼也太小气了。” 杨雁回怔了一怔。她很小气吗?她知道这兄弟俩和俞谨白亲近,所以才想着,给他们俩的见面礼要大方一些。她倒是想干脆一人给他们一枚十两重的金元宝好了。但是做太过的话,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呀! 杨雁回觉得现在补救还不迟,忙道:“那我再去拿几袋出来。” 随随便便就再拿几袋出来?俞谨白觉得夫人的财力可以将他比成个穷光蛋呀!不过杨雁回也有这么呆头呆脑的时候,倒是挺出乎他意料。不过雁回就算是呆呆的,那也是极讨人喜欢的。 云泽连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嫂子已经很大方了。人都说,无功不受禄,我们兄弟受不起。” 云浩也道:“俞大哥定然是想捉弄嫂子,所以才故意这么说。” 俞谨白觉得云浩这么多年都没长长脑子,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的就出卖大哥呢?还是说,他这么快就被杨雁回的金锞子、银锞子收买了? 杨雁回这才回过味来。可不是嘛,就算她真的出手小气了,俞谨白也不该就这么在人前说出来呀。大不了他自己再送一份见面礼,补上不就好了? 俞谨白对云浩道:“这怎么是无功不受禄呢?”又回头对杨雁回道,“你可知道,当初娘有难,我为何能及时知情,还在背后做手脚帮忙?” 杨雁回道:“我哪里知道?我那时候只觉得你太神通广大了,简直什么都能办到。” 爱妻这么会说话,真是极大的满足了俞谨白的虚荣心。他笑道:“自然是多亏了我这两位小兄弟及时向我通风报信呀。” 杨雁回顿时觉得,自己出手是太小气了。 云泽忙道:“不过就是动了动嘴皮子,没有大哥说得功劳这么大。” 俞谨白也不好再逗妻子,便转过了话题,问他兄弟两个:“我成亲那天,你们还知道来喝喜酒,怎地昨日我们去育婴堂,你们两个却不在了?” 云浩道:“我们槽坊近来活儿多,坊主加紧了逼着我们干活。大哥成亲那日,我们兄弟定要告假一日,坊主还老大不高兴了。昨儿我们实在没法回育婴堂。今儿收工早,我们便来了。” 俞谨白还想板着脸摆摆老大的架子,杨雁回已抢着道:“来了就好,我去厨房里看看,今晚多加几个菜。你们喜欢吃什么,都跟嫂子说。” 兄弟两个还怪忸怩的,不好意思说。 俞谨白道:“他们就爱吃肉。什么红烧肉,红烧肘子,都上吧。” 杨雁回笑道:“我知道了,我去瞧瞧去。” 杨雁回才出了前头大厅,便听到云浩刻意压低的声音:“俞大哥,我觉得你娶的这个小嫂子真好。” 俞谨白得意道:“用你说?!我的眼光一向都很好,我老婆当然是最好的!” 杨雁回一边往后头走着,一边忍不住翘起了唇角。算这小子识趣!   ☆、第195章 请柬 翌日,杨雁回果然带了俞谨白去花浴堂逛了一圈,阿四阿五也跟着沾了一回光。阿四阿五是见惯了侯府花园的气派的,但仍觉得花浴堂里颇有野趣儿,全然不同于侯府花园的精心雕琢,但那花草树木繁多,青石板小桥好似乡间无名小河上随意搭的,一处处菜畦看着也很是舒心。是以,逛得兴致勃勃。 俞谨白逛完了,却只有一句话送给杨雁回————见面不如闻名! 杨雁回恼道:“以后再不带你来了。” 俞谨白却道:“确实没什么稀奇,比我四处游历时见过的美景差多了。竟然也被传得神乎其神。想来还是因为此处乃是女子浴堂,名声太大,人人都稀罕。来这里的女客,多是小富之家的女子。真正富贵人家的大花园没逛过,远路也没走过,所以才觉得这里好看。” 杨雁回道:“京城的女子,已是自在多了,我听说,有些地方,女人要守的臭规矩多得很。我看京城一带,好多小户人家的妇女入会,跟着会里的人一起长途跋涉,看景逍遥,只是说的好听,说是上名山求神拜佛。难道他们也都没见过美景么?”虽然也有虔诚的善男信女,但也有许多人只是为着去玩罢了。 俞谨白道:“可也不是人人都去玩过的,便是出去看景逍遥过的,也未必去过真正的好地方。” 杨雁回问道:“那要依你说,哪些地方才好看?” 俞谨白赶紧趁机提出自己的美好设想:“等我什么时候不做这个鸟官儿了,便带着你游遍天下美景。” 杨雁回顿时把俞谨白贬低花浴堂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去,笑得眉眼弯弯的:“你去过滇南,又到过辽东,这大康国从南到北你都走了一圈,哪里的景致好看,定然都知道的。往后带我也去玩一玩才好。”好像婚前他就这么说过的呀!她出盘缠他出力呀!而且有这么个武艺高强的丈夫在,也不用担心遇到什么黑店、山匪之流。 杨雁回正想着好事,俞谨白伸手捏捏娇妻米分米分嫩嫩的小脸蛋:“是啊,我先努力赚两年盘缠,你以为真要你拿钱出来!” 杨雁回拍开他的手,揉揉脸颊:“我的钱也是钱呀,不拿去花了,难道留着发霉?” …… 俞谨白的假期很快过完,一张脸也早没事了。其实他无论受什么伤都恢复的很快,就杨雁回抓的那一下,三日回门时便已不是很显眼了。 自此,俞谨白便要日日去衙门当值了。 杨雁回觉得,这么大一座宅子,只有这么几个人住,显得空空荡荡的,而且她近来也没什么事做,闲的发霉。不过反正这里距离青梅村比较近,杨雁回白日里依旧泡在杨家,倒把自己家丢开不顾了。 闵氏近来除了操心花浴堂,还想着要给两个儿子买两个小厮,出去应酬时,身边也有个跟班照应着,还道:“咱们家省惯了的。好些家底远不如咱们家的,也比咱们家的人口多。大不了把那几间厢房再扩建一下,或者再加盖两间,反正院子地方也够了。到时候,给新买的人住。”又劝杨雁回道,“你们那个宅子那么大,人也忒少,你也该多买几房人伺候着。往后总要慢慢的置产,还要与别人往来。只有四个伺候的人,可也忙得过来?” 杨雁回想了想这个问题,觉得四个人伺候两个人,完全没问题呀!至于置产么,是可以买些地。如果她哪天有兴趣做生意了,还可以买个铺面。但是也要容她想想再说。哎,如今已是当家主母了,杨雁回觉得,她还得先适应适应新身份再说。 闵氏又道:“实在不成,我听说萧夫人给了女婿两个小厮,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你先给他两个娶两房媳妇,人手也有了,小厮成家立业了,也沉稳些。再过两年,再给秋吟找个女婿,又多个伺候的。” 杨雁回嘴里啃着个大桃子,道:“等再过两年,那两个媳妇子和秋吟,就该生孩子了,她们挺着大肚子,家里的人手又不够了,我是不是还要再买人进来?”想一想这么久远的事,便觉得好烦!杨雁回叹口气,又道:“不过娘说的也是,好像这些都是我该操心的事,我会好好想想的。” 于是,杨雁回回去后,就向阿四阿五打了招呼,看上哪家的大姑娘小寡妇的,只管来跟她说,只要那女人愿意,她就帮聘了来。阿四阿五欢喜得了不得。 待俞谨白回来,杨雁回便将事情告知了他一声。毕竟是萧夫人送他的小厮。 俞谨白道:“岳母真是为咱家操碎了心呀。改天要多孝敬她老人家些好东西。对了,后头库房的钥匙,我放到你的梳妆台上了。里面都是从辽东带回来的东西,你看着顺眼的,有用的,随便拿去用。”虽然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已经让他拿去做聘礼了,但搜罗搜罗,应该还是有些好玩意儿的。 杨雁回忙点头。 俞谨白从怀里摸出一封大红烫金请柬来,又道:“还有件事。我有个上司,就是那位姓孙的都督佥事,他家明日给小孙子办满月酒。你好歹也要去一趟。” 杨雁回拿过请柬来,看了一眼,道:“好。咱们封多少礼金合适?” 俞谨白便道:“你看着萧夫人封多少吧。比她少一半就行。” 杨雁回便将请柬收了起来,又问:“明日都是左军都督府的同僚和官眷过去么?” 俞谨白道:“应该不止。”想了想,又蹙眉道,“孙大人和霍家关系不错,说不定,威远侯夫妇都会去!” 想起霍志贤,两口子心里便都有气! 杨雁回将请柬丢在一边,道:“不想去了。”虽然霍志贤她未必会撞见,但一定会看见秦芳。看了一眼有些无奈的俞谨白,她又道:“算了,我还是去吧,免得叫你面上不好看。毕竟也是你上司。反正我也不会看到霍志贤那个狗东西。但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呀,就做两年官罢了。我有嫁妆,有润笔,娘说了,以后花浴堂的分红必须给我收着。就算两年后,你不当这个官,我也可以养得起你。” 俞谨白:“……” 杨雁回道:“我真的养得起你。你放心,我们可以过得很好!你就当两年官呀,一天也别多干。” 俞谨白认真道:“……我真的不用你养。”他已经哭笑不得了。他就知道她说的什么男四德的狗屁规矩,都是闹着玩的。但是她自己都忘得这么快,也真是……太可爱了! 杨雁回十分大方:“不用客气,我的钱就是你的钱。真的不差你那点俸禄。” 俞谨白:“……咱们还是说些别的吧。比如,你明天怎么过去?要不跟着萧夫人浑水摸鱼进去?” 杨雁回不解道:“我拿着请柬光明正大进去怎么了?为什么要浑水摸鱼进去?” 俞谨白道:“别人身边都是丫鬟媳妇小厮,跟着好些奴才。你就只带着一个秋吟,我怕你面上不好看呀。跟着萧夫人进去,谁还管哪些丫头是你的哪些是萧夫人的?除了贴身跟着的能进人家主院,其余都留在刚进二门里头的几处屋子招待便了。”说到此处,俞谨白又道,“看来是要买些使唤的人手回来。你好歹也是从五品的京官太太,伺候的人太少,也不好看呀。”何况左军都督府真不是什么清水衙门。老婆如果被人笑话就不好了。 杨雁回却道:“买那么多人做什么?我最讨厌身后跟着一大串人了。尤其是那些年纪稍微大点的奴才,总喜欢对着年小的主子指手画脚。还不够烦人的。” 俞谨白忙道:“你小声些,仔细给宋嬷嬷听见。” 杨雁回眨眨大眼睛,不解道:“听见便听见么。宋嬷嬷只是面相有些凶,说话轻声细语,脾气又温和又不多事,才不是那样的老刁奴呢。” 俞谨白默默的在心里吐了一口老血,坐到一边的桌子上剥花生去了。 杨雁回瞧他神色古怪,便凑近了些,问他:“你怎地了?” 俞谨白将手里剥落的几粒花生豆,塞到杨雁回手里:“没事,吃吧。”   ☆、第196章 赴宴 翌日,俞谨白一大早,便匆匆赶去衙门上班当值。他才走,杨雁回便使阿四去侯府问萧桐准备封多少礼金,“若萧夫人问起怎么想起来问她,就实话实说,说我和爷都不知道如今京官的礼金是怎么封的。骑马进城,快去快回。” 阿四应了一声便去了。 杨雁回又取了钥匙,带着秋吟和宋嬷嬷去了后头的库房里。 这库房应是许久没进去过人了,里头的东西都蒙了薄薄的一层灰,倒是光线充足,干燥通风。 三个人进去后,发现里头收着好些俞谨白搜罗来的兵器。杨雁回虽不大懂兵器,但抽出那些匕首刀剑来看,也觉寒光闪闪,薄刃锋利,其中有两柄匕首上镶嵌了各色宝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另有两杆银枪,她连拖都拖不动。她道:“咱们该弄个兵器架子来,好好规整一下。” 几个人又继续翻看了一番,里头还有好些皮货,但都不如俞谨白当初给杨家的那些皮货的成色好,也够大块。有狼皮的,狐狸皮的,灰鼠皮的,但都不是整张的。 杨雁回翻出数张雪白的貂皮来,只是每一张都有些破损,很是残缺不全。她琢磨着,这些估计都不是买的,而是战利品,便道:“仗打完了,这玩意儿也可以做昭君卧兔了,便是咱们戴不着,也可送人。只是需要两张拼一下。” 宋嬷嬷道:“奶奶不知道,京里的贵人讲究着哪。最受她们喜爱的昭君卧兔,都是需要整张皮子的。两张拼的,需找个好工匠,拼的让人看不出来才好。” 杨雁回道:“不过是小一些的皮子拼起来罢了。又不是用什么耳朵毛,爪子毛凑起来的,这都嫌弃?那也没事,我可以送给我舅妈和表姐,还有焦大娘,庄伯母。又好看,又暖和,别人还未必能找到这么好的成色来。” 几个人又在墙角翻出来一麻袋人参,只是个头都不大,还有好些碎须。杨雁回记得,俞谨白送去杨家的人参倒是各个都挺长,足足送去十根。这一麻袋人参个头虽不大,却也是极好的东西了。 一时秋吟又翻出半麻袋松仁来。杨雁回大喜,道:“有这些好吃的,也不知道早些拿出来,还要咱们翻出来。幸好这地方不潮湿,不然岂不是浪费了?”她伸手插进去,摸着这些松仁,十分开心,脸上也笑开了花,只觉得够吃好久了。可是摸着摸着,她便觉得不对劲。 待杨雁回的手拿出来时,宋嬷嬷和秋吟便见她手里多了个一尺来长的粗布口袋,被细麻绳扎得紧紧的。 杨雁回将口袋打开,把里面那些圆滚滚的珠子倒出来,库房里的三个女人顿时惊呆了。里头竟然滚出来四十多颗硕大的东珠,每一颗都一般大小,光滑莹润,晶莹剔透。阳光透过大门打进来,照在珠子上,散发出五彩光泽。 宋嬷嬷还是见过好东西的,看着这些熠熠生辉,美得直晃人眼的珠子,半晌方道:“这四十多颗珠子,少说也值得几千银子了。” 杨雁回道:“回头需得跟爷好好说道说道去,有这好东西,不自己拿出来,还要等着咱们给他翻出来。” 宋嬷嬷道:“早些爷就该用这个给奶奶做几支珠钗,带出去岂不是羡煞旁人?” 秋吟道:“这珠子这么大,一颗珠子能顶一颗大葡萄了。莫说是珠钗,就是做个璎珞圈,圈上只嵌上一粒珠子,也够气派了。” 杨雁回笑道:“还是先等爷回来,问问他再说。兴许他是帮别人收着的,或者另有用处呢。” 几个人将库房里的东西几乎都翻看完了,杨雁回便将四十六颗东珠重新装好,提着袋子进了自己房里,锁到了柜子里,等着俞谨白回来,跟他说过后,再做打算。 很快,阿四来了,向杨雁回一五一十回话:“萧夫人说了,封十两银子,再送一匹普通的缎子,几样果品便是。还说叫奶奶不必减半,也照着这个送。让奶奶不必着急,待梳妆打扮完了,先过去侯府寻她,她和奶奶一道去。能赶上中饭就行。” 杨雁回心说,看来镇南侯府与孙大人家也就是一般般的交情,萧夫人觉得俞谨白也没必要跟这个上司套近乎。她道:“知道了。”又叫秋吟给阿四倒了满满一大碗酸梅汤喝不提。 今番到底是初次面对这样的场合,杨雁回也不好胡来。怎么说俞谨白还要再在官场混几年呢,他说是两年,保不齐有什么变故还要耽搁,她当然也不能给自己男人丢人。是以,她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梳了个乌黑光亮的飞仙髻,戴了些珠翠首饰,还特地插上了俞谨白当初送她的白玉梳子,又搜罗出自己最华丽的衣衫穿了。腕子上挂着几支叮咚响的翠玉镯子,项上戴了赤金盘螭璎珞圈,耳上也垂着两粒珍珠耳环。整个人打扮得珠光宝气。秋吟和宋嬷嬷直夸好看,杨雁回自己却不是非常满意。全身上下,她就满意那支白玉梳子罢了。这身行头,将她装扮得老气了十岁。她并不想提前老掉啊!她决定日后重新做几套衣裳。今日就算了,这么打扮也好,压得住场面。 待时间差不多了,杨雁回便叫阿五赶车,带了宋嬷嬷和秋吟,往侯府去了。 萧桐见了杨雁回今日这打扮,不由笑道:“正该如此,李传书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露脸,就该打扮得奢华些。这副模样,再配上这身衣裳,很压得住场面。到时候,定是全场最美的妇人。” 杨雁回想笑,又笑不出来。转眼间,她便已成了妇人了…… 萧桐与杨雁回共乘一顶大轿,给几个上年纪的仆妇另备了小轿,其余骑马簇拥的,除了秋吟,皆是侯府婢女。 杨雁回难得又与萧桐如此亲近,心中很是欢喜。但她还没高兴的昏了头,心中疑团还是要趁机问一问的。她道:“夫人,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想请教夫人。” “什么事?” 杨雁回道:“夫人为何就看上俞谨白了?特特将他收为义子。”新婚第二日她都没机会问萧桐,后来问俞谨白,俞谨白也是语焉不详,只说,萧夫人与他投缘,要认他做义子,他看萧夫人也顺眼,便同意了。 萧桐道:“他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故人,我初初瞧见他,便觉得顺眼。他又是郭总兵举荐给侯爷的,郭总兵这个人,我们夫妻都是信得过的,他举荐的人,必然不差,我便认了他做义子。后来觉得,我眼光很不错,这小子果然不差,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 杨雁回忙问:“他像夫人的故人?是哪个故人?”俞谨白是孤儿,说不定与萧桐这位故人有什么瓜葛也说不定。 萧桐叹道:“我那位故人,二十多年前,便亡故在西川了。” 杨雁回想了想俞谨白的年龄,觉得对不上。何况一个远在西川,一个三岁时流落在京郊白龙镇,差得也太远,心下便只当是巧合了。 萧桐见她目露失望之意,便微笑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谨白虽是孤儿,但他如今生活得很好。若是父母缘实在太浅,也不好强求。” 杨雁回也只得道:“夫人说得也是,至少我们现在都生活的很好。” 萧桐很是满意,笑意更浓:“你倒是处处为他着想,还想着帮他寻亲。他日后若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定不饶他。” 杨雁回笑道:“有夫人给我做主,谅他也不敢欺负我。” …… 萧桐与杨雁回赶到孙府时,许多官眷早已来了。孙大人家这次办的满月酒分两拨,中午招待女宾,傍晚招待男宾。孙大人看中长孙,不愿晚几日对着休沐日再办满月酒,是以,也只得如此了。 杨雁回和萧桐甫在孙家二门内下了轿,便引来许多人暗里打量。萧桐通身的气派自不必说,那身份便先就与众不同,不过如今京中贵妇也多有见过她的,便也不觉得特别稀奇了。反倒是杨雁回,众人还是头一遭见。 杨雁回今日穿的是当初绿萍送她的那匹翠湖十色锦裁的衣裳,一身盛装华服,袅袅婷婷走来,纤腰细步,行不动裙。眉似远山,明眸如水,鼻如琼玉,唇似涂丹,好似九天仙子落凡尘一般,将满院的衣香鬓影都比得失了颜色。 宋嬷嬷感受着四周诧异的目光,很是得意。她原本还想着,这位奶奶出身农家,后来家里又经商,看样子也不像是很讲究规矩的人家,否则也不至于容得她小小年纪写什么话本。也不知奶奶的举止做派到了这样的场合里,会否遭人嘲笑。但又瞧杨雁回平日里,言行也是落落大方,便是有些小性子,也只是朝俞谨白使,是以,也就没多管了。其实杨雁回的步态能走成这般样子,也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杨雁回却是暗暗心道,多年没这么端着走了,走得不好啊,比以前差多了,还累多了。这都是什么鸟规矩,凭什么让女人必须走成这样子嘛。她平日里走路也不难看呀!   ☆、第197章 路窄 萧桐与杨雁回这般亲密,倒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随便找事。何况大家无仇无怨的,那些素来便与人为善的官家太太,奶奶,便更无话了。 只是仍旧有不少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无非是些: “听说这杨雁回便是李传书?” “想不到李传书还这样小,我瞧着也不过十七八岁吧?” “只怕不到,也就是穿戴的老气了些。我瞧着,也不过十五六岁。” “你读过她写的小说么?” “读过,我还纳闷怎地不出新的了。后来知道是她,想来忙着婚事呢,顾不得写了。” 当中自然也有恶意满满的窃窃私语。 “呵,特特穿成这副样子的吧?给谁看呢?喝个满月酒罢了,又不是青楼选花魁。这是想处处压过别人么?” “听说她家里开着两个女浴堂,最有名的是那个花浴堂。引得京中和京郊,多了好几家开女浴堂的。这样的人家,能养出什么规规矩矩的姑娘来?” “这走起路来,倒是装得像模像样。不知道的,还真当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呢。” 杨雁回浑不将别人的眼光和低语放在心上,反正她也听不见,只要再假装看不见就好了。她只管跟在萧夫人身侧,慢慢向厅内走去便是。京官可以置办私宅,这孙府是三进的院子,且里头也宽敞,否则来这么多人还真不好招待。 孙府的女人们早一个个端着笑脸,热情洋溢的迎了上来,将人往屋里请。 萧夫人和杨雁回才坐定,忽又闻外头来报说,“温夫人到了”。 听说是温夫人到了,自打进了孙府便一直四平八稳纹风不动的萧桐,唇角这才略略上扬,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杨雁回早听说过,镇南侯与安国公是过命的交情,萧夫人与温夫人,也是之交好友。况且,她几年前还曾亲眼见过,萧夫人陪着温夫人一道去秦家,还在那里将冯二太太给打了,并且直言不讳点出,冯家二房的靠山其实也不过是温夫人的丈夫冯世兴罢了,最后还很嚣张的扔了一句——有本事你让冯世兴来打我呀! 也不知道安国公听到这话后,应该是个什么表情。 温夫人穿了宝蓝色大袖衫,里头是赭红色对襟祥云暗纹衫,底下一席天蓝色马面裙,眉目温润柔和,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温柔高雅,缓步行来,端是一派贵妇风范。 孙府女眷将温夫人迎入厅中后,温夫人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含笑走到萧夫人身旁坐了。不待萧桐开口,她便笑道:“女侯何时到的?” 萧桐也不理她的打趣,只是道:“和你差不多,刚到。”话毕,萧桐也笑了,温夫人亦是笑意更浓。 温夫人又转眼去瞧杨雁回,道:“这位小娘子生得真是好模样,倒是怪眼熟的。若我没猜错,便是萧夫人为他那位义子求来的李传书了。” 杨雁回忙道:“温夫人真是会打趣人。” 萧桐道:“兰馨莫非只是瞧着俞太太眼熟么?你还见过她哩。” 温夫人却是想不起来,摇头笑道:“上年纪了,记性越发差了。” 萧桐不满道:“你这就把我也一起说老了。还是我来告诉你,咱们第一次见这位俞太太,是在秦家。” 此时,一个尖刻的声音蓦的响起,“可不就是在我娘家么。” 众人这才朝说话的人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绣百蝶穿花大红袄,遍地洒金蓝石榴裙,头戴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面容娇美,气势凌人的贵妇人,坐在萧桐那桌对角的角落里,一脸鄙夷的瞧着杨雁回。这人正是威远侯夫人,秦芳! 秦芳如今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娘家突生变故,以至于她在婆家的日子也分外艰难。至于她暗中请来加害葛倩蓉一双儿女的杀手,也早被秦明杰想法子,让秦芳将人交出来,秘密处置了。吓得秦芳很是老实了一段时间。 秦芳身边坐的,正是如今冯家二房的长媳秦蓉。 杨雁回心知这姐妹俩不定怎么讨厌自己呢。杨雁回带人往秦家送去了一套给苏慧男带去灭顶之灾的首饰。此事,秦芳姐妹俩知道了,定要恨她入骨,便是不知道,也照样会讨厌她。她可是绿萍十分疼爱的表妹呀! 萧桐瞅了一眼秦芳,说话毫不客气,道:“秦夫人坐得那么远,竟也能听到我们在说什么。是耳朵比人长呢,还是有心偷听呢?” 秦芳脸色登时通红,半晌才压下去火气,道:“不过是见到昔日故人,多注意了几眼罢了。萧夫人身边做得这位杨姑娘,哦,看打扮,如今是谁家的太太了吧?想来是高嫁了。当年她可是常和她娘往我们秦家送鱼呢,她那个娘,还给我祖母做绣活哩。” 杨雁回出身不高,这事众人都知道,杨雁回和母亲一道往秦家送过鱼,众人却不知道了。众人只当杨雁回是个殷实小户人家的小姐,不需要操心生计。 杨雁回听了这话,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一直很平静。 秦蓉忽又笑对秦芳道:“二姐,我觉得这位送鱼姑娘,今日穿这衣服好眼熟,想是在哪里见过的。我想了一想才想起来,哟,不是衣服眼熟,是衣料眼熟,这不是你随手赏给你那丫头绿萍的么?” 秦芳道:“你有所不知,绿萍是这丫头的表姐,想是绿萍送她的吧。” 姐妹俩一唱一和,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二人是故意跟杨雁回过不去。只是这些事说出来,众人不免瞧低了杨雁回。 萧桐正要发火,只听杨雁回笑吟吟道:“秦夫人说对了,这衣裳料子,就是我表姐送的。她送我时还说了哩,这可是当初秦尚书的原配王夫人的陪嫁,如今市面上,早看不见了。是以,我十分珍惜这料子。”   ☆、第198章 明珠 威远侯霍志贤虽然人品奇差,在女人堆里名声其烂无比,但在男人堆里的人缘也不是很差。只是那秦芳在女人堆里,人缘真是太差了。她因是庶妹代嫡姐嫁入勋贵人家,颇遭人嫉,是以,面对的冷言冷语多,受到的冷眼也多。她性子本就不好,又因受到的排挤多,与人交往时,便也愈发尖酸刻薄,让不怀好意的人讨不到便宜,让墙头草们不敢来惹她,结果便是人缘一日差过一日。 秦蓉的人缘倒是比秦芳好多了,只是今日看到杨雁回,便心生厌烦,自然也帮着姐姐一唱一和来挤兑她。不过因着秦芳的缘故,今日爱理会她的人倒也不多。只是秦蓉比秦芳还是镇定些,脸红过之后,便对秦芳道:“姐姐回去该整饬一番内宅了,怎能由着丫头胡乱说话?你的翠湖十色锦,分明是后来买的,怎么就成了母亲的嫁妆了?莫不是绿萍那丫头做了姨娘,心就大了,歪了,故意中伤二姐姐吧?” 当初因这翠湖十色锦实在难寻,又因王大妗子那么一闹,让苏姨娘好生不快,是以,她便存心没交出来那几匹锦缎。心里只想着,反正自家女儿是要嫁入侯府的,往后与王大妗子那等小官吏太太恐是不会打交道了,便是穿了,她也看不见。就算她看见了,就咬死了王氏的那几匹翠湖十色锦丢了,这就是新买的,她又能如何?秦氏姐妹不想这杨雁回竟这般厚脸皮,被当众提起不过是她们脚底泥的过往,都不能叫她脸红,她反倒还拿这翠湖十色锦的来历挤兑她们姐妹。 秦蓉也知道自己这番话,着实很难挽救她们姐妹丢人的事实,但好歹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孙家的女眷自然也不会让她们真的吵起来,免得坏了自家的好日子,忙将话头岔开,又与众人说说笑笑去了。 杨雁回本意只是要秦氏姐妹收敛,并无吵架的意思,是以,也就没再反唇相讥了。偏秦蓉才挤兑了她,却又起身款款向她这桌走了来,对温夫人行礼道:“大伯母这一向可好?侄媳给您请安了。” 温夫人只是淡淡一笑:“一向都好。” 萧桐却是道:“冯奶奶这眼神不大好呀。你大伯母已坐在这里好大一会了,你怎地才过来?”萧桐觉得自己方才的姿态已是很明显了,杨雁回分明是很得她看顾提携的。这秦氏姐妹却还要上赶着给杨雁回找不痛快,岂不是也不将她放眼里么?是以,萧桐十分看不上秦蓉。 秦蓉无事人一般笑道:“这位俞奶奶是我的故人,那会子乍然见了她,便只想着与故人打招呼了,一时忘了向大伯母问安,还望大伯母勿怪,也望萧夫人勿怪。” 萧桐斜睨秦蓉一眼,哼哼哼冷笑两声,鄙夷之态十足。秦蓉又被闹了个脸红,但很快便又神态自若了,笑对温夫人道:“大伯母,侄媳先去那边陪姐姐说几句话。” 温夫人道:“去吧。” 待秦蓉离去了,萧桐眼瞧着左近已无人注意他们这桌了,这才对温夫人道:“这个秦蓉比她的婆婆还是有几分脑子,对你倒是客气。”杨雁回是见过当初温夫人与冯二太太那势成水火的场面的,是以,萧桐也没藏着掖着,直接丢了这么一句话。 温夫人不想萧桐竟当着杨雁回的面这么问,不由怔了一怔。萧桐会意,便指着杨雁回笑道:“你忘了么,咱们在秦家时,我一眼便瞧上了这丫头,拉着她说了好些话。” 温夫人这才想起那日的事,便对杨雁回笑道:“那一日,让俞奶奶见笑了。” 杨雁回笑得很是调皮,道:“那一日的事,我只记得冯二太太出了大丑,到是没看到温夫人的笑话。” 温夫人也笑道:“那时候,我只觉得萧夫人与你有缘,不想今日竟也成了婆媳。”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婆媳,好歹也能当个亲戚走动。 杨雁回笑道:“我也不知交了哪门子好运,生生投了萧夫人的眼缘。” 温夫人也笑道:“她就是喜欢又好看又机灵的小姑娘。” 三个女人很快说到了一处去。待与杨雁回更熟络些后,温夫人方对萧桐道:“这秦氏再有头脑又有什么用。我们老爷看不上自己的几个嫡亲侄子,冯曙没戏。” 萧桐道:“我虽是懒得管你冯家的家事,但真要我说,还是让安国公赶紧立嗣吧。趁着他如今还身强力壮位高权重,他要立哪个为嗣子,冯氏一族的人谁敢说个不字?时日久了,众人见大势已定,也就收了心了。” 温夫人道:“这些事,他爱怎么便怎么,我一句话也不想多劝。你若觉得这么办好,你自去劝他。好歹也是并肩作战过的人,你说的话,总有些分量。你若不好出面,便叫方都督出面好了。我巴不得清净了呢。” 萧桐却是一脸嫌弃,道:“我可不想搭理你男人。” 温夫人不由摇头无奈苦笑。 杨雁回瞧着颇是有趣,看起来萧夫人好像与安国公有龃龉呀。虽然和人家老婆的关系甚是亲密,但却很是瞧不上安国公的样子。只是,她没机会观察更多了。温夫人在京中官眷里的人缘尚算好,萧桐又是身份高的吓人,她自己有个爵位,男人又是左军都督府都督,论实职,还压着冯世兴这个左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头,是以,她们这桌很快便热闹起来。三不五时有人过来打招呼说话。杨雁回倒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官眷。偶尔也有人特来表示很喜欢读杨雁回的话本,甚至有人问她,何时再写新书。杨雁回只是道:“快了,快了。” 杨雁回正愁再多来几个人问,问得再详细点,她该怎么回话时,已到了时辰开宴了。 待满月酒吃完,萧桐与温夫人并没有多坐一会的意思,很快便起身告辞了。压根等不及孩子睡醒后,抱出来给大家看。 杨雁回自是和萧夫人同来同去。何况她也不想多留些时辰,谁知道多留一会再走,出去时会不会不慎撞见霍志贤。毕竟霍志贤又不是左军都督府的人,万一他任职的衙门今日轮到他休沐,所以他下午来得早呢?虽然他早来的可能性很小,便是来了,杨雁回和他撞见的可能性也还是很小,但还是要防着些才好。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因温夫人与她们并不同路,两乘轿子在半路上便分道扬镳了。杨雁回则与萧夫人在镇南侯府前别过。萧夫人并未多挽留,由她去了。 杨雁回到家后,便一直眼巴巴等着俞谨白回来。心里又有些担忧,万一这小子一时喝大发了,不能赶在夜禁前出城,就回不来了。幸而俞谨白还是很惦记家中娇妻,才过了夜禁不大一会,他便回来了。显然是擦着点出城的。杨雁回估摸着,今日在孙府吃酒的男人,只怕仗着自己是个官,夜禁后在京中街道上走一走,也没什么大不了,仍旧由着性子喝个痛快。是以,俞谨白能及时赶回来,她还是很高兴的。 俞谨白身上虽带了些酒气,倒也不是很重,只是酒后赶路,到家后便懒懒的不想动。杨雁回便帮他解了外头的官服,又端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来给他喝,也很好让他凉快些。俞谨白斜着身子坐在一张宽大的圈椅上,乐滋滋的啜着酸梅汤,笑道:“原来你也会服侍男人。” 杨雁回和他挤到一张椅子上,紧挨着他坐了,挽着他胳膊,头靠在肩头,道:“什么服侍,这叫照顾,我只照顾我男人,我爹,我哥。别的男人,我才懒得理他。” 俞谨白笑道:“怎么今日嘴这么甜?” 杨雁回皱眉,道:“我还等着你听了这番话投桃报李呢,你难道不该跟我表示一下,你这辈子只疼我一个女人吗?” 俞谨白道:“那不成。” 杨雁回立时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心想着应该是照他腿上再踢一脚,还是照脖子上狠狠咬他一口。 俞谨白又啜一口酸梅汤,这才不紧不慢道:“万一你以后给我生了女儿,我就不能疼了?” 杨雁回神色立刻柔和下来,忙点头,认真道:“自然是要疼的。如果我们真的有了女儿,一定不能让她受委屈。她一定要有个疼她的爹,还要有个生龙活虎,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娘。” 俞谨白道:“那是自然。我的孩子,当然不能再做个没娘的孤儿。” 杨雁回闻言,心口仿佛被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神色愈发温柔,搂着他脖子,轻声道:“你早不是孤儿了,如今你也有家了,也有人疼了。咱们的孩子也不会再是孤儿。”张老先生就算再疼他,也不是他的爹,更不是他的娘。张老先生的关爱,始终要分给几十个,甚至更多的孩子。便是俞谨白还有个师父对他好,那也代替不了他的父母。他的幼年,也未必就比她在秦家那些年过得好多少。只是从她认识他的时候,他便一直是个热情洋溢,乐天爱笑的少年,总让人忘了,其实他的身世也很可怜。 俞谨白抵住她的额头,笑道:“果然我没有娶错人呀。” 待俞谨白喝完了酸梅汤,杨雁回看他精神恢复了好些,便不再与他温存了,正色道:“我今日在库房发现宝贝了。你怎地不告诉我一声,还要让我自己去翻拣?” 俞谨白不记得他带回来的战利品里有什么值得她稀罕的宝贝,想了想,问道:“你是说那两把匕首?” 杨雁回这才发现,俞谨白很可能也不知道那松仁里藏了明珠。她忙去开了柜子,取出那一兜子明珠来,倒在桌上一个水晶盘子里,问道:“你真不知道库房里有这些?”   ☆、第199章 秘密 俞谨白瞧着在灯下散发着五彩光泽的明珠,也不由得晃了下神。他拈起一颗瞧了瞧,道:“这是产自辽东的珍珠,也先管这个叫东珠。这么大的珠子,弥足珍贵,一颗这么大的东珠,怎么也能卖到二百两银子。” 宋嬷嬷说这一兜珠子少说能卖几千银子,的确不是夸张的言辞,还真是保守的估算。若是按照二百两一颗来算,四十六颗珠子,便是将近万两白银。杨雁回道:“你将这宝贝随意丢在库房,自己居然还不知道,也是稀奇。” 俞谨白便问:“这是从哪翻出来的?” 杨雁回道:“是在一袋子松仁里。” 俞谨白已经快将他库房里有松仁的事忘了,一时竟想不起来。杨雁回便拉了他,往库房里去瞧。 俞谨白被她扯起来时,没忘了顺手端了烛台。 杨雁回开了库房后,找到靠在墙角的半麻袋松仁,俞谨白拿着烛台,一路帮她照着。杨雁回指着那麻袋道:“就在这个里面。” 俞谨白这才想起来:“我想起来了,这是我攻到一个也先大将的营帐后,搜罗来的。”他那时候已因屡次立下斩首之功,升为游击将军,出战时又屡为先锋,带着队伍杀在最前面。是以,他扫来的战利品,很多是可以自己留下的,只是他瞧着顺眼的玩意儿也不太多,所以带回来的也不是很多。当时在那个也先大将的营帐里,他倒是瞧见不少皮货顺眼,便一股脑自己扫了个干净。发现一大男人的营帐里,竟然还放着松仁这种零嘴,还是半麻袋后,他虽然也奇怪了下,但想着不能浪费粮食呀,便也一同带走了。回京后,他将东西全都搁置在库房里时,发现这半袋松仁,便又想着,兴许雁回喜欢吃。谁知那时候事情多,好容易得个空闲,又奋斗在萧桐给他的一堆话本上了,便忘了这些松仁。 杨雁回道:“我瞧着这松仁还好好的,想着定然能吃,一高兴便伸手进去抓了几把,谁知竟发现里面藏了宝贝。” 俞谨白不由单手摩挲下巴。他这算是撞了大运吗?竟然弄回来一兜子这么值钱的东珠?! 杨雁回笑道:“你捡到宝了呀!那个大将应该是不知从哪儿得了几十颗东珠,为了不扎眼,不被人发现,这才藏在松仁里。” 俞谨白忽然道:“或许那珠子是有人给他送的大礼。送礼的人为了不扎眼,不被人发现自己将几十颗东珠送了人,这才将东珠放在松仁里。” 杨雁回道:“也有道理。” 不过片刻间,俞谨白已是神色冷峻,难得的正经严肃。垂眸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放下手中烛台,一言不发转身跑了。 杨雁回忙去追他:“你怎么了?” 俞谨白来到房里,将一兜子东珠装好,提了就要往外走。杨雁回气喘吁吁追过来,拦住他,道:“你去哪里?” 俞谨白道:“镇南侯府。” 杨雁回道:“你的酒还没醒么?”她还以为他没喝醉哩,杨雁回又道,“你有本事这时候进城?” 俞谨白这才陡然从方才的深思中清醒了,松了口气:“是,差点忘了,这会早关了城门了。” 杨雁回道:“你竟也会有如此稀里糊涂的时候,也是难得。” 俞谨白回到房间,将那布袋丢回桌上,复又坐到圈椅里,道:“也只好明早再去了。” 杨雁回来到他身边,问道:“你怎么突然这样紧张?这些珠子有什么问题不成?” 俞谨白叹道:“这会也说不清楚,不过想来是没差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雁回重新拉了把椅子来,坐到他身侧,问道:“你……你说的这些,我都听不懂。这些是不是……和穆振朝的死有关?” 俞谨白道:“确实极有可能有关系的。你并不需要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说了,这些事我自己处理。” 杨雁回的脑袋便耷拉了下去:“哦。” 俞谨白看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将她拉到怀里,道:“好像我有很多秘密都没有告诉你。” 杨雁回立刻道:“是啊。从我认识你,你便一直神神秘秘的。不敢抛头露面,不能抛头露面,也不让人知道我见过你。后来又去滇南办什么事,最后又从辽东回来,而且又是带着一肚子秘密回来的。” 俞谨白忍不住揉了她脑袋几把:“那你怎么还敢嫁了我呢?你说你傻不傻?” 杨雁回道:“是啊,我真是傻。所以,你要一辈子都对我好。” “别说这辈子了,我下下辈子都继续对你好。”俞谨白立刻保证。 “这还差不多。” 俞谨白道:“等我将事情都解决完了,便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舍得叫你嫁错人的。我做的事,也绝不会给老婆丢人的。” 杨雁回伸手抻了抻他两只耳朵:“我信你。” 俞谨白笑了,揉了一把耳朵,又重新拿过那袋子来,看了两眼,道:“这些珠子还挺好看,若是给你做几件首饰,一定不错,很是配你。可惜了……”可惜他不能拿来送给娇妻。 杨雁回道:“世上好看的东西多了,难道我得不到的,都要叹一声可惜么?这些明珠原本就不是我的东西,那就更没什么可惜的了。” 俞谨白抓起她的手,亲了一口,道:“真是通情达理。” 杨雁回道:“既然我这么好,那你……” “我下下下辈子都对你好,天底下的女人,除了我闺女,我就只对你一个好。嗯,丈母娘也要孝敬的。” “这还差不多。” 俞谨白打横抱起娇妻:“时辰不早了,不如我现在就好好对你一番。” 杨雁回很是不满,伸手将俞谨白的束发头簪拔了,将他的头发揉成了个鸡窝:“真是个色鬼!” “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引得人想犯色戒。” 俞谨白将杨雁回放到床上,一边温柔的亲吻她,一只手便已摸到她衣襟上,帮她脱去衣衫。 便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宋嬷嬷一声大吼:“怎么库房里倒着一个烛台?这么多皮货在里头,起火了可如何是好?这是谁干的?秋吟,见到阿四阿五没?” 俞谨白顿觉扫兴!这个老货!!他停下亲吻,看向妻子:“如果我认账的话,一定会被宋嬷嬷唠叨够七天。我说真的,绝对不骗你。”鬼知道宋嬷嬷为什么对着雁回就像变了一个人。不过又好像没什么奇怪的,雁回本来就讨人喜欢嘛! 杨雁回点他额头一下:“真是没种,敢做不敢认。”她朝外头喊道,“嬷嬷,是我不小心落了烛台,我乏了,你老先帮我收一下罢。” 宋嬷嬷话里的怒气立时消下去了:“奶奶先歇着罢,我来收拾就好。” 俞谨白松了一口气,这才又继续对老婆好去了。   ☆、第200章 惹祸 俞谨白醒来时,杨雁回还在沉睡中。她睡颜安详柔和,面颊米分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好似两把倒垂的扇子遮住眼睑,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散落在枕上,他轻轻抓过一把,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任由那一绺柔顺的秀发从指间溜开了,总觉得这头发似乎也是带了清香的。 他一时手指发痒,想捏捏她脸颊,手挨近她面庞时却又忍住了。不小心弄醒了她,就不好了,还是叫她继续睡吧。 俞谨白悄悄翻身下床,披了衣衫,到了外头书房里。阿四阿五早就起了,正在洒扫院子,见俞谨白这幅模样出来,阿四忙打了水端到书房里。俞谨白便自己洗手净面梳头。 阿四很同情的看着俞谨白,问道:“爷莫不是让奶奶赶出来了吧?怎地这般可怜?”啧啧啧啧,明明有老婆有丫头的,却要来外书房自己动手洗漱。 俞谨白默默的看了一眼阿四,连话都懒得同他讲了。这是巴不得他过得惨兮兮的么?误会他让雁回赶出来也就算了,眼底那一抹幸灾乐祸是怎么个意思? 待收拾妥当了,俞谨白便叫道:“阿五。” 阿四一怔,他在这伺候的好好的,爷有事怎地还要再喊阿五。 阿五应声而入:“爷有什么吩咐?” 俞谨白道:“早餐端到这里来,奶奶还睡着,就不用去惊动奶奶了。快着些,爷今儿出门早,赶时间。” 阿四心知不好,不等俞谨白开口,便和阿五一起退了出去。阿五很快去厨房里端了宋嬷嬷一早起来做好的早饭来。俞谨白胡乱用了些,又悄悄回到房里,穿了官服,戴好官帽,取了那一兜明珠便要出去。 杨雁回睡眼惺忪中,发现他已穿戴好了要走,一下子便清醒了,叫道:“谨白。” 俞谨白见她醒了,忙又坐回床边,想抓住这点时光,再与她温存片刻。 杨雁回瞧他这一身打扮,不由叹道:“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俞谨白笑道:“不如我今日称病不去衙门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香衾。” 杨雁回搂着他脖子,道:“好啊。” 俞谨白摸摸鼻子,犯难了。 杨雁回笑了,松开了手:“快些走吧,莫误了时辰。只是明日记得叫醒我呀,我要同你一起吃早饭。” 俞谨白又摸了她一把如瀑青丝,道:“你这体力着实不行啊,每回早上都起不来。不如我休沐时,教你一套容易练的拳法好了,你没事打打拳,也好强身健体。” 杨雁回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分明是俞谨白的体力太吓人了才是。她道:“你少折腾我一些,我便每日都能起来了。” 俞谨白觉得这事有点难办。他在少折腾老婆一些,和能够每天都和老婆吃早餐之间纠结了一下,觉得实在是不好选择,两者兼得最好了。他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雁回说的好像她吃了很大亏似的呀?论脸,论身材,他哪点差了?虽然床上的功夫,他还不是很到家,那也是一直有着长足的进步的。 杨雁回重又推他,道:“你快些去吧。小心迟到了真的被方都督罚你板子。” 俞谨白这才又亲了老婆两口,又凑了脸颊过去,让雁回也亲了他一口,这才重新整理一下衣帽,匆匆出了房门。 他一走,杨雁回便觉得百无聊赖。她觉得每日里浑浑噩噩也怪没趣的,自己应该找些事情来做,比如——写小说。 虽然写《青女离魂》时,她时常累得够呛。但这才搁笔一段时间,她便手痒痒,想拿起笔来再写。只是这次要写个什么样的故事,她觉得自己还要好好想想。 秋吟是早就起来了的。只是小姐和姑爷都不喜欢下人们没事进房里打搅,是以,待俞谨白走了一会后,她才来房里服侍杨雁回。 杨雁回正懒懒得穿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绑肚兜,半天也系不上带子。 秋吟便过去帮她穿好了肚兜,又道:“我瞧着奶奶还困,怎地不多睡会?” 杨雁回道:“不困了,不过是打个呵欠么。也睡不着了。” 秋吟又给她拿了件浅米分纱抹胸来穿了,忽闻外头传来阿五的声音:“宋嬷嬷,嬷嬷快来。” 杨雁回纳闷道:“秋吟,出去瞧瞧,怎地了。” 秋吟便应声出去了。杨雁回慢条斯理挽了头发,又披了件月白衫子,这才施施然出去瞧是什么情况。 …… 俞府大门再次被人敲响,来人不紧不慢的扣了几下门上的兽头铜环。 阿四躲在影壁后头,正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时,阿五拉着宋嬷嬷一路小跑赶来了。阿四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宋嬷嬷跟前,低声道:“嬷嬷,不好了,张老先生来了。” 宋嬷嬷听闻是张老先生来了,面上大喜,但喜色旋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焦虑,也压低了声音道:“这可如何是好?前几年咱们就侍候爷了,也没听说老先生要来爷的住处瞧瞧呀。” 若是老头儿来了,定然会发现,他们都是曾经伺候过俞谨白的人。 宋嬷嬷又问道:“爷和萧夫人的事,老先生知道多少?” 阿四道:“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兴许知道,兴许不知道。反正育婴堂的孩子们没有一个知道的。我们兄弟两个,以前虽跟在爷身边伺候,但张老先生并没问过我们的来历。可如今,如今……” 阿五替阿四说了下去:“如今是奶奶有好些事还不知道。爷还没告诉奶奶呢,咱们总不能这时候露陷了。爷不告诉奶奶,定然是有过考量的。” 阿四猛点头:“对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上回他送爷和奶奶去育婴堂,那马车停在门外后,他都没敢进去,反倒是压了压头上的帽子,遮住了脸。俞谨白和杨雁回下来后,他便进了后头车厢里,说在后头看着车就好,也省得再把马车弄进育婴堂里去。今儿个若是让张老先生进来了,见到他们几个,再在杨雁回跟前说错了话,那就不好了。 外头的人见半天没人开门,拍门声便急了些。待拍门声停下来后,永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爷子,怕是没人吧?” 张老先生道:“怎么会没人?刚刚还有人应门呢,只是听咱们报上了名号,便没人来开了。这是怎么个意思?萧夫人送了这座宅子给谨白,好些人都知道的,咱们并没找错地方呀。” 宋嬷嬷咬咬牙,道:“开门吧。咱们将人拦在前头院子里招待了便是,千万不能让张老先生这时候见到奶奶。上回云家的两兄弟来,爷不是也没什么?后来也确实没出乱子。想来老爷子没想到今儿咱们爷出门早,是以这会便来了,兴许听说爷不在,他也就不久留了。” 秋吟这会才从后头慢腾腾走了过来,见宋嬷嬷三个围在一起私语,奇问:“嬷嬷,怎地了?” 宋嬷嬷忙过去掩她的嘴,却是来不及了。外头人听到声音,敲门声果然更急切了。 阿四阿五这下又成了开门不是,不开门也不是。秋吟“呜呜”了两下,宋嬷嬷这才放了人,拿食指比在嘴上,示意她不要说话。秋吟会意,便点了点头。 杨雁回从后头施施然走来,问道:“拍门声那么急,怎地不开门?” 幸好她问的声音不大,又隔着影壁,门外的人未必能听见。宋嬷嬷连忙哄她回屋,便随口道:“奶奶,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和咱们宅子挺近的那个,什么秦夫人的别院里的管事来了。说他们家走水了,想从咱们家调些人手去救火。奶奶不是说,左近的人,咱们跟谁来往都行,就是不跟他们家来往么,所以我们才不开门。奶奶先回屋歇着罢,我去打发了那些人。” 杨雁回一听,竟然是秦芳的奴才瞎了眼找到她的地盘上来了,登时冷笑一声,绕过影壁,对着门外高声喊道:“也不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竟敢上我的门上来了。这里也是你们配来的地方么,快滚!你们家往后不管是遭了什么灾,逢了什么难,也少往我这里来。” 阿四、阿五已是目瞪口呆。宋嬷嬷连忙又过去捂住了杨雁回的嘴:“奶奶,小祖宗,快,快回去吧。那些人还不配奶奶来骂。” 杨雁回推开宋嬷嬷的手,高声道:“我偏要骂他们,就要骂。什么猫儿啊狗儿啊的,都敢过来……”话未完,又被宋嬷嬷捂住了嘴。宋嬷嬷低声道,“祖宗,你好歹替爷想一想,便是咱们不救人,面子上也要过得去。不然爷在同僚面前,也太没面子。” 杨雁回想了想,这才不骂人了,推开宋嬷嬷的手,低声道:“不许叫阿四阿五过去救火,烧光了秦芳那破宅子才好。” 宋嬷嬷忙道:“行行行,都听奶奶的,我都知道了,我来打发他们。” 杨雁回这才对秋吟道:“秋吟,咱们回房去。” 待杨雁回和秋吟又回去了后头,宋嬷嬷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忙朝阿四挥挥手,阿四赶紧去给老爷子开门。待门开了,外头早已不见人了。阿五也来到门前探头瞧,只看到永福和张老先生一人骑着一头青驴,早已远远去了。阿四、阿五两个人都是急得直跌脚。阿五连声道:“完了完了,闯了大祸了。”   ☆、第201章 误会 阿四匆匆赶去衙门里,求见自家主子。俞谨白做出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不肯叫阿四进来,只是站在衙门传筒这边听他说话。待听阿四说了前因后果,他早没了一开始的心思,气得青筋直跳,对着传筒骂道:“你们兄弟两个就不能长长脑子?老爷子来了,不会客客气气请进来倒杯茶,告诉他我今儿出门早?他自然就走了呀!”撑死了再来一句,奶奶还睡着,这就去叫奶奶出来。张老先生当然不会让他们去打扰雁回睡觉了。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慌里慌张的去问宋嬷嬷,雁回当然要去前头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阿四只从声音里便听出了俞谨白的暴怒。他还是头一次发现爷生这么大气,吓得一声不敢答言。 俞谨白咬牙道:“回去了再收拾你。” 当务之急,是要先去寻老爷子将事情说清楚。老人家年纪大了,万一再给气出病来就不好了。他离开传筒,忙去请了假,匆匆出了衙门,要去白龙镇上看张老先生。心里想着,这事应该也不是很难说清楚。毕竟雁回以前去过育婴堂几次,还给张老先生敬过茶,一直好好的,换谁想想也该知道,今晨定然是有什么蹊跷,她才会破口大骂将人赶走了。 俞谨白正离开时,一位身着从一品官服的中年官员匆匆进来,与他擦身而过。是安国公冯世兴。俞谨白怔了片刻,回头看了冯世兴一眼,也没行礼,仍旧匆匆走了。 虽然同属左军都督府,但俞谨白隶属左都督方天德麾下,又只是个从五品。冯世兴却常与右都督同在一处。左右都督分工不同,分领在京留守左卫、镇南卫、水军左卫、骁骑右卫、龙虎卫、英武卫、沈阳左卫、水军左卫,并分领在外浙江都司、辽东都司、山东都司所领卫所及南京左军都督府所领卫所。是以,冯世兴与方天德平日并不常在一起办公,也就更不认得这个举止无礼,见了他根本不行礼,只知一味匆匆向外行去的年轻人,当下叫住一个跑腿的小吏,问道:“方才那位年轻人是谁?怎地如此眼生?” 那小吏道:“是俞经历。冯公爷没见过么?” 冯世兴点点头,便往前头去寻方天德了,心里却有些异样———原来是萧桐收的那位义子。也不知这萧桐要做什么,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还要将丈夫的下属收为义子。好歹那年轻人也是朝廷命官,竟也就同意了。行事如此随便,保不齐哪天就要被看不顺眼的人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俞谨白才出了五军都督府衙门,便被人拦住了。 永福已经因心中不忿,找了过来,见到俞谨白,当街便将他拦住了,扯着他衣襟骂道:“俞谨白,你才做了几天官,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你这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俞谨白忙道:“永福叔,你看我像那种人么?” 永福也不管俞谨白知不知道事情始末,便气冲冲道:“你怎么不是?我以前真是瞎了眼了,以为你是个好的。如果不是你授意,你底下的奴才为什么不给老爷子开门?杨姑娘嫁你之前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要么就是她杨雁回以前装模作样,现在变了脸了?你是他丈夫,你管不管?” 衙门外几个守门的差役,眼看有人扯着俞谨白争执起来,还以为是哪个不开眼的寻晦气寻到了俞谨白头上,忙过去,一把将永福推开,摔在地上。 俞谨白也没想到会生出这样的变故来,一时大意,竟眼睁睁看着永福摔倒了。永福咬牙道:“好呀,俞谨白,你真是神气!你摔我没什么,我也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奴才。你怎么能翻脸不认张老先生了呢?你认了富贵亲戚,就把育婴堂丢一边了?老爷子都给你气得吐血了。” 那几个守门的差役,眼见永福还在指着俞谨白骂,上去就要踢人,被俞谨白喝住了:“干什么?我让你们管闲事了吗?都给我回去!” 俞谨白去扶永福起来,永福推开他,道:“我不用你扶。你个狼心狗的小畜生!” 因他两个是在衙门前闹起来的,永福是一身布衣,俞谨白又是一身官服,早围了许多人来看热闹了。 俞谨白忙低声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怎么会吐血呢?”真是越活越糊涂啊!他们两口子上回见他还规规矩矩的,怎么会忽然翻脸不认人呢?老头儿都不想想也许当中有内情么?不过想想老头儿都吐血了,他还是很心焦的。回去一定要把阿四阿五兄弟两个的皮扒了,最次也要找萧桐退货。萧桐也真是的,怎么就偏又要派了这两个蠢货来呢?还有宋嬷嬷,撒什么谎不好,偏要说是秦芳的人来了? 永福道:“便是死了也和你没关系。” 俞谨白叹气:“现在谁在身边照顾他呢?”估计永福也在气头上,昏了头了,不会告诉他,便道,“算了,我自己去看看。” “你还想再把他气吐血一次么?你回来,回来!” …… 俞谨白赶到育婴堂后,张老先生正躺在床上气得直哼哼,一个平日里给孩子们喂奶的乳娘在照顾他。 俞谨白在房门外探了探头,没敢贸贸然闯进去。万一老头儿看到他,不等他解释,又气吐血了就不好了。乳娘看到他,正要开口,俞谨白连忙摆摆手,那乳娘便没再多言了。 念珠儿在一旁拉了拉他的袖子。俞谨白回头看到小女孩儿,便将她拉到一旁去,问道:“念珠儿,张老先生怎么了?” 念珠儿道:“说是气急攻心,要好好歇息。也有些老毛病,要调理调理,镇上的医馆没药了,永福叔去京里抓药了。俞大哥,永福叔说是你把老先生气成这个样子的,我不信。” 俞谨白赞道:“还是念珠儿聪明,张老先生都是老糊涂了,永福也糊涂了。” 屋子里忽闻张老先生有气无力的呼声:“我怎么听到那小畜生的声音了?” 俞谨白叹口气。病成这样了,耳朵怎么还这么长。 念珠儿低声道:“俞大哥,现在怎么办呀?张老先生到底为什么气成这样?” 俞谨白便对她道:“俞大哥现在进去,老爷子一定又要动怒。念珠儿,你帮我进去,你就这么跟他说。”他对着小女孩儿一阵耳语。   ☆、第202章 露陷 念珠儿来到房里,对张老先生道:“老先生是想俞大哥了么?躺在病床上还在念叨他。” 张老先生哼哼道:“小丫头,不要在我跟前提起那个小畜生。” 念珠儿道:“张老先生,我听说俞大哥家里今早遭了灾了。” “什么灾?”老头儿一个激灵,竟然翻身坐了起来。 念珠儿愣了愣,这才继续扯谎道:“听说俞大哥今儿一早走了后,有一伙强盗进去了,挟持了俞大嫂。后来,有人过去敲门,嫂子还怕那人进来后,也遭了强盗谋害,便将人骂走了,强盗又怕有人进来帮忙,也就没管大嫂骂人了。” 张老先生嘿嘿乐了起来:“我就说么,谨白和雁回怎么突然就不认我了呢。” 念珠儿见他如此,也忍不住低头吃吃笑。 张老先生乐着乐着又觉得不对,道:“你怎么知道的?” 俞谨白这才进来了,道:“是我跟他说的。雁回这会儿已被救出来了,人在我岳母家呢,受惊过度,一直在哭。” 俞谨白说着,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悄悄朝念珠儿挥了挥,念珠儿便拉着乳娘出去了。 张老先生毕竟不是呆子,待回过劲儿来后,这才对俞谨白道:“你蒙我呢?你住的那个宅子,名声那么大,谁不知道那是你的地方?谁敢去你的地头儿打劫?就是不怕你,也不怕镇南侯府?” 俞谨白道:“你老人家头脑清醒的时候真是好说话。那您老倒是说说,我若是蒙了你,那雁回平白无故为何要骂你?” 张老先生想了一想,确实没理由呀。他现在身子不大好,动作稍稍猛了一些,再一想事情,便觉得头晕目眩。 俞谨白重又扶着他躺下,抚着他心口,帮他顺气道:“我方才确实是让念珠儿跟你老开了个玩笑。实情是,雁回不知道外头的是你,她以为是威远侯夫人那别墅里的下人呢。威远侯以前轻薄过她,威远侯夫人也欺负过她,她自然对威远侯夫人的人没什么好感。” 俞谨白话音刚落,就听到外头一声尖叫———“俞谨白!” 杨雁回气冲冲走进来。俞谨白顿觉不妙。 张老先生的卧房和孩子们的院子不在一处,饶是如此,杨雁回这一嗓子,都惹来了许多孩子。 几个乳娘连忙将孩子们都哄走了。 杨雁回来到屋里,先去看了看张老先生,又道:“我早上那会不知道是你老人家来,我要是知道,就叫我烂了嘴。都怪他,他瞒着我许多事!”杨雁回去指俞谨白。 张老先生听得越发糊涂。 杨雁回又对俞谨白道:“都是你,原来你早就是萧夫人的义子了。你居然瞒着我!要不是阿四阿五怕放进来张老先生会瞒不住,也不会迟迟不开门。这么容易露陷的事,你怎么能瞒着我呢?” 俞谨白瞅了瞅外面,看到没有孩子进来院子里或者趴门上偷听,这才放心了些,忙对震怒的老婆道:“你小声些,仔细吓着老先生。这话都是谁跟你说的?” 杨雁回道:“当然是阿四阿五呀!他们俩苦苦哀求我,说让我帮着求情,叫你千万别收拾他们。” 俞谨白:“……”他当初怎么会觉得这两个家伙嘴巴牢靠来着? 张老先生越听越晕乎,便问俞谨白:“你确实早就是萧夫人义子了,我虽不知道你们俩为何之前偷偷摸摸的认了干亲,又为何忽然在人前重唱了一出戏,说得好像她才收你做了义子。但你和萧夫人既然叫我别管这些,我也就不管不问了,也不去对旁人说。可你怎能连自己的妻子都瞒着?” 杨雁回更委屈了,对俞谨白道:“听听,连张老先生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俞谨白道:“你不是知道我瞒着你很多事么?” “我怎么知道你连这么大的事都骗我!” 俞谨白心里觉得更加不妙了。这么点小事她都这么大反应,如果以后给她知道了别的事…… 杨雁回忽然又扑倒在张老先生榻前:“老先生,你说过,他要是欺负我,你一定为我做主的。你看他呀,害得我都把你老赶出去了。你难得去看我们一次呀,好不容易贵客上门,还被我……呜呜呜,他居然还嘴硬他。” 俞谨白不由睁圆了眼睛。他嘴硬什么了? 张老先生连忙安慰伤心的小丫头儿:“雁回不哭,我帮你教训他。”又叫俞谨白道,“还不赶紧过来赔不是?” 俞谨白不满道:“老先生,您这身体好了吧?”这么精力十足的,看来是没毛病了。 “没让你管我,赶紧来哄哄雁回,哭坏了身子咋办。” 俞谨白觉得老头儿实在是多虑了。雁回不就在那假哭了几声吗?但他仍是上前劝说道:“雁回,好了,你别在这里闹了,影响老先生休息。” 杨雁回立刻柳眉倒竖:“谁闹了?” 张老先生也立刻表示:“谁说雁回影响我休息了?” 俞谨白眼看老头儿和娇妻站同一条线了,心里直翻白眼,面上却少不得软下来,对娇妻道:“我错了,回去我就跟你把话说清楚。” 杨雁回这才道:“你说的。” “我说的。” 俞谨白将杨雁回扶起来,让她坐在角落里一张椅子上。这才注意到她一脑门的汗珠子还没褪去,便去倒了杯茶来给她喝,还道:“你赶路怎么赶这么急?” 杨雁回道:“能不急吗?我知道我错骂了老先生,便急急忙忙赶来认错了。谁知道一进来,就看到你也在。” 俞谨白只得又安抚娇妻,轻抚她脊背,道:“好了,不气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张老先生看小两口这么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不由拈着稀稀拉拉的几根胡子笑了。 一时永福抓药回来了,人还没进门,便嚷道:“老爷子,您猜我去抓药时遇见谁了?俞谨白!” 俞谨白心说,去抓药时遇见他?去个药铺还能去到五军都督府衙门前?分明是故意去找他的! 永福大步踏进门槛,将药包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对张老先生道:“我帮您老报仇了,我对着他,我左一拳头,右一……谨白?”看到俞谨白和杨雁回也在,永福僵住了。老爷子的房门是大开着的,他进来前,分明没看到人呀。谁知道这两口子躲墙角干嘛呢? 其实他回来的路上想过了,事情是有些不对头,兴许是老爷子气昏了头,他便也跟着急昏了头,所以才没多想。谨白两口子都不像是那样的人呀!何况就算是势利小人,张老先生还有做官的儿子呢,人家是乡宦,身份又不低,也没给他两口子丢人呀。但是为防老爷子还在生气,他就想先说点笑话,哄哄老爷子,让老头儿先高兴高兴。谁料想,竟然给俞谨白这小子一字不落听了去。 杨雁回拿手帕捂着嘴,笑得一抽一抽的,强忍着没出声。 俞谨白也颇为好笑,原来踏实沉稳的永福叔,也有这样的时候。眼看老婆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还在吃吃傻笑,他便推了雁回一下:“别笑了。” 杨雁回便不笑了,一下子推他去了前头,对永福道:“今儿这一遭,都赖他。永福叔就是真的揍他,也是他活该。” 永福也是嘿嘿乐,对张老先生道:“看来今儿这事,是一场误会了。解释清楚就好。”倒是很能给自己解围。 然而俞谨白的麻烦并没有结束。 因为永福是在五军都督府衙门前指着他骂了一场,当时围观者甚多,很快便有人将这事传开了。说什么样话的都有,但众人所言大致意思差不多————原来那个被萧夫人收为义子的小将俞谨白,才认了贵亲,就忘记了自己原是白龙镇育婴堂孤儿的出身,似乎还将张老先生气得吐血了。 渐渐的,又有人说他给自己上司做义子,分明就是曲意逢迎!萧夫人这次,真是瞎了眼。 最后发展到,御史开始弹劾方天德与俞谨白。说同在一个衙门,这俩人竟然成了父子,结党营私到这个地步,分明不将皇上和大康的文武百官放在眼里。 虽也有人说,萧夫人早已不做官了,是萧夫人认了俞谨白为义子,又不是方天德要认。只是这样的声音太微弱。方天德和俞谨白的关系,实在是像个专门为了接人冷箭才立起来的活靶子!   ☆、第203章 家法 俞谨白被弹劾已是后来的事了。在那之前,有一件比被弹劾让他难受千倍万倍的事,就是————老婆的家法。 杨雁回在育婴堂时,还对他欢喜乐笑,一副已经和好的模样。张老先生瞧着他们小两口也甚是满意。谁知才回到家,她的俏脸便拉了下来。 阿四阿五见到他两个,自然是靠边低头,顺墙根儿躲着走,脚步也恨不能轻巧的不发一点声儿。至于见了主子要行礼的规矩,也早被吓得忘记了。 俞谨白看到他们两个,便忍不住恨得直咬后槽牙,那咯吱吱的磨牙声,吓得阿四阿五双腿直打颤。宋嬷嬷也老实了很多,再不挑鼻子拣眼的说俞谨白的仪容哪里不好了。 宋嬷嬷终于意识到,她们这位爷,其实是上过战场的,是从刀山血海里拼杀过来的人。如今真的动怒了,浑身那股冷气、戾气,能把方圆三里的人都给冻成冰酪。 不过……为什么奶奶身上的杀气,好像更重一些…… 全家唯一还没有意识到处境危险的,就是俞谨白自己。当然还有一个没有什么危机意识的人,就是秋吟————不过她确实没什么危险。 待进了房里后,杨雁回又回头叫了一声:“秋吟。” 秋吟便乐颠颠的跟了进来,问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杨雁回坐到床头,拿出一个笸箩来,翻出自己上回正做的针线活来,拿剪刀一刀一刀绞了。 俞谨白忙走到她身边,按住她手,道:“这不是你要做给我的袜子么?” 杨雁回便拿剪刀戳了下去:“拿开手。” 俞谨白连忙缩回了手,这才察觉雁回还在生气。 杨雁回又道:“秋吟,给大爷看座。” 看座?秋吟四处看了一下,房间里这么多椅子,难道还不够吗?就让爷自己拣把椅子坐呗。 杨雁回又道:“让他坐我身边来。” 俞谨白赶忙坐到老婆身边。杨雁回斜了他一眼:“起来,让你坐床了吗?” 俞谨白站了起来,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 秋吟搬了把椅子,放到杨雁回身边,杨雁回这才对俞谨白道:“坐。” 俞谨白便坐了下去。 杨雁回又道:“秋吟,我要给自己做条手帕,这天晚了,灯也不够亮,你把油灯端过来。” 俞谨白终于明白过来,忙抓着她的手,道:“你真的要玩补阙灯檠?” 杨雁回甩开他的手:“拿开你的手。” 秋吟呆了片刻,觉得应该还是听姑娘的,她一定要凡事都站在姑娘这边,于是,便颠颠的端了油灯过来。 杨雁回道:“你端着怪累的,放灯台上吧。”指了指俞谨白的脑袋。 秋吟虽然很清楚,凡事都应该听姑娘的。尤其这个家看起来,似乎她家姑娘才是老大!但是,要让她这么对待姑爷,她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俞谨白心里云奔浪涌:“你是我老婆,你不能这么对我!”说好了要疼他的呀! “不能,是吧?那以后我们都分房睡吧。”杨雁回出言干脆。 俞谨白赶紧从秋吟手里接过油灯来:“你先出去吧。” 秋吟看了杨雁回一眼,见她不反对,便退了出去,帮他们关好了房门。 俞谨白狠了狠心,放下油灯,摘了官帽,褪去官服,复又坐回去,将油灯顶到了脑袋上:“雁回,够明够亮了吧?如果不够,你便说话,为夫今晚便做一回灯擎。”只要爱妻消消火,让他做什么都使得,跪搓板都行。面子跟老婆的欢心比起来,那当然是讨老婆的欢心比较重要。 杨雁回道:“若你想少做一会灯擎的话,就利索点回话,我问什么你便说什么。我若是落问了什么,你补上回话也行。这边这边,靠这边点,我都看不清针眼了。” 俞谨白的平衡能力很好,赶紧往杨雁回手边蹭了蹭,脑袋上的油灯纹丝不动。 杨雁回很满意,这比灯擎好使多了,那玩意是死的,这可是活的,动动嘴,就能按着她的心意照明了———以后要多使使。 俞谨白道:“夫人有话,只管问便是了。” 杨雁回问道:“你和萧夫人,几时认识的?” “我十四岁那年。” “怎么认识的?” “她大发善心做好事,来了育婴堂两回,就认识了。看我功夫好,就收我做义子了。不过是背着人的,她不让我告诉别人,还说,她以后可能会需要我帮她办些差事,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便同意了。不过……我不想再瞒着张老先生,就告诉了他。张老先生的事,又瞒不过永福叔,所以,育婴堂里只有他两个知道这件事。”永福叔今晨那么生气,都没当众揭破他和萧夫人早就相识的事,也够仗义了。 “萧夫人后来知道张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话刚问完,杨雁回自己都觉得拗口。 好在俞谨白听懂了:“知道。” 杨雁回恨恨道:“你们真不愧是母子连心。萧夫人也骗我说,是你从辽东回来后,她瞧着你顺眼,才认做义子的。” 俞谨白道:“这个……我们有些事要做,所以……需要暂时的……掩人耳目。” “你们要做什么事?” 俞谨白很为难:“萧夫人不让说。真的不让说。” “那你就顶着吧,顶一晚上。不,我们还是分房吧。”杨雁回觉得还是后面那句话,比较有震慑力。 俞谨白忙道:“雁回,这些事你知道了,真的没好处。”平白添几分担忧罢了,又道,“你不是真的要我顶着油灯去问萧夫人,得到她的允许了,我再来回话吧?” 杨雁回又问:“萧夫人就是看你功夫好,就收你为义子了?” “不,她还说,我像她的一个故人。” “哪个故人?” “好像叫……俞重恩。对,就是俞重恩。” “也姓俞?你爹?” “不是。我查过俞重恩,他没有子嗣,这辈子也没到过京城一带。而且,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还不到二十呀。 “那你为什么叫俞谨白?”杨雁回问。 “张老先生起的名字呀。他老人家说我是在白龙镇上长大的,白龙镇上善心人多,时常有人往育婴堂捐些粮食、衣物的。他让我要谨记这份恩情,所以就叫谨白呀。” “怎么不干脆叫念恩?” “这个要问张老先生。” 杨雁回叹口气:“算了,我本意是问,他为什么让你姓俞。”这个姓氏,真的和他身世没关系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因为我小时候喜欢吃鱼。我可以改日重新向张老先生确认一下,是不是这么回事。” “那你爹到底是谁?” “……三岁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三岁后,我也只记得到了育婴堂以后的事。” 杨雁回审视他半晌,决定先略过这个问题。不管他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说。她都决定,先不逼他。她换了个坐姿,又道:“靠这边来点,太黑。” 俞谨白很听话。 杨雁回又问:“那我秀云姐那一年打官司,萧夫人是碰巧来的,还是……” “我特地告诉她有这么一场官司。”俞谨白赶紧表功。 杨雁回的脸色果然缓和多了,又问:“那后来萧夫人莫名其妙的看我顺眼,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我那时候就在……嗯……打你主意……她当然对你好。” 杨雁回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得了萧夫人青眼,她道:“这么看来,萧夫人对我好,其实是因为疼你呀!”这干妈认的,快赶上亲妈了!替他操这么多心! “是,她老人家是很疼我。”俞谨白说起这个,颇为感慨。 杨雁回看他一眼,知道他去滇南的事,他到辽东的事,今晚是问不出来的,便叹道:“今晚先到这里吧。” 太好了。俞谨白赶紧将油灯拿下来,他就知道雁回舍不得折磨他很久。 杨雁回道:“我是说,问话就先到这里吧。我还要继续做手帕呢。” 俞谨白默默的重新顶上油灯。   ☆、第204章 和好 俞谨白被老婆罚了一次补阙灯檠后,就轮到阿四阿五倒霉了。 阿四阿五本来以为,既是平平安安过了一夜,那肯定是好心的奶奶帮他们将爷劝住了,爷不会再来跟他们算账了。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俞谨白就来到前头折腾人了。 阿四阿五发现,睡了一夜,爷身上的火气比昨晚更大了。 俞谨白决定了,昨晚他顶过什么,一定要这两个家伙顶上重百倍的东西,他顶了多久,他们俩顶的时间要翻倍。宋嬷嬷年纪大了,他就先放她一马,这两个家伙,他是绝不会放过的。 于是,阿四阿五在没来得及去后头向奶奶求救的情况下,每人顶着一块大石头,跪在院子里。 阿四可怜兮兮道:“爷,院子还没扫完。宋嬷嬷来查考,发现院子不干净,还要罚小的。” “那就让她罚好了。”俞谨白拎了把椅子,坐在两个人对面。 俞谨白道:“咱们说道说道吧,你们都知错了吗?”如果还不知错,就顶着石头跪一天好了。 阿五控诉道:“爷,你以往不这样。你就算再生气,也没罚过小的。” 俞谨白道:“那是因为你们以前没犯过这么大的错。快说,知错了么?” “知错了。”“知错了。” “错哪了?” “不该不让张老先生进来。” “还有呢。”俞谨白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阿五战战兢兢道:“爷该不是……该不是……怪我们……跟奶奶说了爷之前的事吧?” “还有呢。”俞谨白对这个答案仍然不太满意。 阿四阿五再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俞谨白起身,隔着大石头,敲敲兄弟俩的脑袋:“你们俩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蠢了!”他看不惯这一点很久了。 俞谨白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顶石头也不能让人变聪明。” 兄弟两个深表同感,阿四道:“这只会让我们兄弟变得更笨,爷,您就饶了我们吧。” 俞谨白道:“好好跪着享受一下吧。等享受完了,我就去跟萧夫人退货,你们爱去哪去哪,反正爷这里不收了。” 俞谨白说完,抖抖袍袖,往衙门里去了,也不理身后的阿四阿五一片哀嚎。 待到衙门里下班后,俞谨白便去了镇南侯府,对萧桐说,阿四阿五这两个奴才,他那里庙小装不下。 萧桐听他说了前因后果,便道:“这么蠢的奴才,我这里也不收。你不愿意要,直接撵出去吧。” 可是两个这么笨的奴才,撵出去了,他们还能去干什么?只怕连再找个主子把自己卖了都难。俞谨白摸摸鼻子,决定再好心收留那两只蠢猪一段时间。当然他就算不好心也没办法,那两个蠢材知道的事情太多。 萧桐又道:“以后不要为了你府里奴才的事来烦我。” 俞谨白不满道:“可我府里的奴才,都是夫人你给的。” 萧桐道:“我给你的人,至少可以保证,不会把不该让外人知道的事,告诉外人。在他们眼里,你的夫人当然不是外人。难道这还不行?其他的,你自己调理呗。难道还要我手把手帮你把人调理出来?” 俞谨白没话说了。好吧,他就自己调理吧。也不知道被他调理了一天的阿四阿五,脑子有没有便灵光一些。 萧桐又道:“你若还要赖在我这里,错过时辰,就出不了城了。” 俞谨白只得告辞离去。趁时辰还早,他便骑着马在京城热闹地段,先买了些点心、钗钏准备回去再哄一哄妻子,让雁回消消气。虽然根据他对雁回的了解,估计雁回已经不气了。又在一家药铺里,买了些燕窝之类的补品,正好家里还有人参,一并收拾一些,拿去育婴堂给张老先生。将东西买齐全了,这才打马出城。 回到家后,阿四阿五早就不在地上跪着了,正在精神百倍的清扫院子。看到俞谨白回来,两个人立时又蔫了。 俞谨白沉着脸道:“我让你们起来了吗?” 阿四苦着脸道:“爷不是真打算叫我们顶着石头跪一天吧?”这大热天的,真顶着几十斤重的石头在院子里跪一天,那还有命在吗? 俞谨白重申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我让你们起来了吗?” 阿五道:“是……是奶奶让起来的。” 俞谨白立刻没了脾气,往后头去讨老婆欢心去了。 杨雁回对那些首饰没什么兴趣,但想着是俞谨白特地买来哄她开心的,还是一样样的试戴了一番,这么一戴吧,便觉得每一件都好看。对那些点心么,她还是很有兴趣的,还道:“总吃花浴堂的点心,好久没尝过外头的点心了,都快忘了味道了。” 俞谨白松了一口气。雁回果然早不生他的气了。 杨雁回拿起一小块驴打滚尝了尝,觉得很是美味,便又拿起一个,喂给了俞谨白。 俞谨白一口吞掉一个:“雁回摸过的糕点,就是美味。”顺便抓着老婆手指亲了几口,亲着亲着,便又舔了舔。杨雁回赶紧抽回手指头,在他肩头上抹了两下:“恶不恶心呀!”当然了,她并没有真的恼他,又道:“我今儿跟着宋嬷嬷学着煮汤,你饿不饿,我去端一碗来。”其实她有些后悔昨天晚上一气之下就折腾他,让他陪着她做针线活太晚了。她还可以赖床睡懒觉,他却一大早就要赶去衙门。她们家在京郊,又不在城内,本来路就远,他每日都要早起,今晨起得更早。没想到俞谨白一点怨言也没有,还买这些东西来哄她。这么好的夫君,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珍惜呀!以后再也不玩什么补阙灯檠了!! 俞谨白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杨大小姐,也肯为我洗手作羹汤。你做了多少?我一定喝光。” 杨雁回比划了一个大圈圈:“这么大一锅。” “这么多?”俞谨白不由睁圆了眼睛,又道,“告诉他们,谁都不许喝,我要自己留着慢慢喝光。” “这么贪心?” 俞谨白笑眯眯问道:“你做的什么汤?鸡汤?鱼汤?牛肉汤?还是排骨汤?” “绿豆汤。” 俞谨白:“……”他捏了捏杨雁回小巧白腻的鼻子,“你耍我啊?!这还需要学?被你吊了半天胃口,结果告诉我是一锅绿豆汤。” 杨雁回笑道:“我瞧着天儿热,便想着熬些绿豆汤,大家一人喝两碗,也好解暑。” 俞谨白苦笑摇头,一边解了官服,松快了一下,坐到椅子上歇息。 杨雁回道:“我去端一碗来你喝。” “有没有冰镇酸梅汤?”绿豆汤没味儿呀。 杨雁回道:“做得不多,都被阿四阿五喝光了。你要是想喝,我再去做。” 俞谨白立刻直起了身子:“他们还好意思喝酸梅汤?” 杨雁回叹了口气,道:“在太阳底下顶着石头跪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让人喝口汤么?” 还不待俞谨白开口,杨雁回又道:“你才走,我就起来了。知道是你罚他们跪,我都没那么快叫他们起来了。难道还真让他们跪一天哪?” 俞谨白这才道:“既然奶奶都发话了,那也算他们俩有造化,便宜他们了。” 杨雁回又道:“我今儿收拾了些人参,给张老先生送去了。” “真是贤妻啊,太能帮我分忧了,凡事都想得周到。”俞谨白夸了妻子一回,又道,“我今儿又买了些燕窝。你留几两,其余的,明儿也都帮我送育婴堂吧。” “好。”杨雁回应了下来,又道,“今儿宋嬷嬷还问我那兜珠子的事儿呢,说‘爷倒是给奶奶做两件首饰呀,怎么也没个动静了’。” “你怎么说的?” 杨雁回道:“我自然是让宋嬷嬷以后不要再提起那些明珠了呀,还交代她,对什么人都不要提。” 俞谨白忍不住捧过妻子的脸来,狠狠亲了一口,道:“就是这样,做得很好。” 小两口这便算是和好了。只是甜甜蜜蜜的日子还没过两天,弹劾俞谨白的折子便跟雪片似的满天乱飞。起先是弹劾他背恩负义,将张老先生气得吐血。 俞谨白一个从五品经历,放在京城里,其实还真不起眼。说白了,这些人借着他,渐渐将矛头指向方天德是真的。果然,事态渐渐发展到,根本没人管俞谨白是不是背恩负义将育婴堂的张老先生气吐血了,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方天德,说俞谨白和方天德这是结党营私。 俞谨白和方天德少不得要写自便折子。俞谨白还好,放在京城里,不过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况且,认俞谨白为义子的,是早就解甲归田的萧桐。并且,这件事也没有被萧桐和俞谨白捂着,萧桐送了一座宅子给俞谨白,俞谨白新婚第二日就大大方方带着妻子进了方家的大门。所以,其实那些人都是冲方家来的。能忍这么久才开始群起而攻之,也不容易了。俞谨白一声叹息。 只是众位言官御史的话,说得也太难听。有人甚至说俞谨白为了紧紧攀上方家这门亲,竟然厚着脸皮,新婚第二日带着妻子去拜见义母。哪有媳妇茶敬给才认了没几日的干妈的道理?俞谨白真是厚颜无耻。 杨雁回知晓此事后,对俞谨白道:“干脆就如了那些人的意吧,别做这个破官了,受这些诽谤和闲气干什么?回来吧,我养得起你。”   ☆、第205章 风波 俞谨白觉得,再这么下去,杨雁回迟早把“我养你,我养得起你”,变成口头禅。这真让他不知是喜是忧。娶一个愿意养他的老婆,多么令人欣慰多么让人感动。要知道,这年头,大都是男人养女人。女人养家的不是没有,但也太稀奇了!但同时他又有种老婆一点也不信任他能力的忧伤。她真觉得他需要靠她养吗? 杨雁回暂时体会不到俞谨白的忧伤,她在忙着帮俞谨白生气,连声道:“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就乱写,不,他们很可能是,知道了也装不知,故意将你诬蔑的这样不堪。我真想把他们抓过来,狠狠打一顿!”打一顿都不解气。 俞谨白反倒要劝慰小娇妻消消火,道:“他们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在乎的?咱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气出毛病来,不值得。” 杨雁回磨着一口洁白的贝齿,一副要撕了人吃的模样:“我怎么觉着他们都是看人下菜碟呢?以前司礼监那个老太监叫什么的?对,叫魏贤的。那么多人喊他九千岁,给他立生祠,怎地英宗皇帝在位时,没见御史弹劾他?”直到后来换了个皇帝,魏贤才倒霉了。 俞谨白叹口气,道:“那人家魏贤有皇帝撑腰,我没有!”魏贤没有皇帝撑腰后,还不是墙倒众人推,人人都能踩一脚?还连带着后来两任皇帝,都不像前几任皇帝那么重用太监了。 杨雁回道:“当个官这么受气,那咱们不做官了。” 俞谨白道:“那谁来帮穆振朝讨公道?”俞谨白又开始觉得自己很伟大了,为了不让情敌含冤莫白稀里糊涂的死去,他真是费了大力气了。 杨雁回瞅他一眼:“你为了你的兄弟,也真是够拼的。” 俞谨白:“……”他瞬间觉得自己的高尚情操被妻子强行说低了。 俞谨白正郁闷着,忽听杨雁回又嗷嗷叫起来:“我管你是为了谁呀,我就是不喜欢看你让人这么诬蔑,我心里不舒服。这是当的什么鸟官。” 俞谨白却莫名其妙觉得心里舒服了很多,他道:“本来这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喜欢没事就在我和方都督的关系上打主意,那就随他们去呗。” 杨雁回问道:“你和萧夫人早就认识,却装得好像认识不久。你们明知道她认你个义子,很可能给方都督惹麻烦,为什么还要这样?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故意立个活靶子给人看给人射,引开了别人的注意力,私底下好去干别的?” 俞谨白道:“差不多吧。” 杨雁回又问:“那这次的麻烦怎么解决?” 俞谨白道:“有什么麻烦?萧夫人愿意收谁当干儿子就收,愿意收谁当干闺女也随便。要结党营私,何必来找我一个孤儿?”不光他身份很低,他岳家的身份也不高啊。以萧桐的身份,多少位高权重的人不能结交?有这样结党营私的吗?他又道,“再说了,想给萧桐做干儿子的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我们都是想结党营私的么?” “那些人哪管这些?你看他们弹劾方都督的话,说这都是方都督授意的。他不好出面,就让老婆出面。”杨雁回道。 “有这么公然结党营私的么?我一个孤儿,认了个干娘而已,关别人屁事。徐皆还把亲孙女给岩松的儿子做妾呢,谁弹劾他了?那帮御史言官弹劾我,也不看看自己屁股干净不干净。他们同年同窗同乡那么多,还各个都有恩师。好意思说我?真的不会有事的。放心。” 杨雁回点点头,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 冯世兴到底与方天德同在左军都督府,没事时虽然不怎么需要碰面,有事时说见面也容易。两个人多年的交情,冯世兴自然也不会这时候装死。这日,冯世兴与方天德相谈时,实在是忍不住了,便问道:“方兄近日真是惹了无妄之灾。尊夫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明知认你下属为义子之事不妥,却还执意如此。” 方天德一听这话,差点感动得眼泪哗哗的:“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确实啊,明知道不妥,她还要这么干,我不同意,她还执意如此。”他没本事管自己老婆,只好一切都随她去。想想这些,方都督就十分委屈,阿桐真是太不心疼自己男人了,明知道会给他惹麻烦,还要这么干。 “咳咳”冯世兴道:“毕竟大家过去也曾相交一场。她是什么人,我还是知道一些的。”虽然后来萧桐单方面跟他绝交了,但是这两口子的德性,他还是很清楚的。 方天德唯有长长叹息,又道:“好在也就是小麻烦,忍几天骂声,也就过去了。”皇帝那么喜欢太子,不会为了这么点事,就处置了太子的妹夫的亲爹的。 冯世兴道:“可这事到底也是个把柄。我估摸着时不时便会被人提一提的。” “嗯”方天德道,“可是阿桐她……”她就是要这样才好…… “她怎地了?” “她就是要认那个小子,我也没法子。” 冯世兴很不解:“萧夫人为何对俞经历青眼有加?” “阿桐说俞经历,长得像一位故人。” “故人?哪位?” 方天德瞅了一眼冯世兴,吞吞吐吐道:“俞……重恩。” 俞重恩?! 方天德又补充了一句:“冯兄,咱们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我不好意思瞒着你,你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尤其不能让阿桐知道!就当你没听见吧,没听见,没听见!” 冯世兴忍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我又不是聋子!”怎么能当没听见! 那个年轻人,竟然长得像俞重恩! 怪不得他初见他时,觉得很眼熟,莫名其妙就想弄清楚他的身份。 …… 诚如俞谨白所说,这场风波确实没几天就过去了。结局是,皇帝将俞谨白从左军都督府调到了右军都督府了事。方天德和俞谨白毕竟也是有干亲的,干亲也是亲,担着个父子的名头,还是不要在同一个衙门里共事比较好,免得惹人闲话。 杨雁回长出一口气。反而俞谨白,从头到尾似乎都不怎么在乎这件事,脸色就没紧张过一天,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杨雁回却还是在怄气,道:“别让我知道是谁在背后乱惹事,否则,哼哼哼!” 俞谨白道:“就算你知道了,你能做什么?” “你看我能干什么!不要小瞧我!敢欺负我的男人,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俞谨白:“……”他到底该喜还是该愁啊。 翌日,俞谨白去衙门后,杨雁回便回了娘家。俞谨白不爱跟她说他在公事上遇到的麻烦,倒是娘家人很担心姑爷,午饭时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听她说俞谨白近来遇到的这桩倒霉事。 杨雁回说完了前因后果,还愤愤不平道:“怎么就有人这么多事?!如果萧夫人要和他们结亲,估计他们也巴不得呢,别人和萧夫人做了干亲,他们一个个就跟抓住了别人小辫子一样。那嘴脸,真是难看!” 杨鸿道:“依我看,事情的起因不在妹夫头上,这是有人想对付方都督。” “我知道。可是他们骂的是我丈夫!”真是太可气了!只怕还真有人错信那些言官御史,以为谨白是个狼心狗肺恩将仇报的大混蛋。 一家人纷纷侧目。 杨雁回瞧着爹娘和兄长,纳罕道:“你们……这样瞧我做什么?难道我不应该维护自己的夫君?” …… 饭后,杨鸿与妹妹在书房里谈及近来的事。他问道:“你知不知道弹劾妹夫的,都是什么人?” 杨雁回道:“左佥都御使王斯礼。”这是让她印象最深的一个名字了!王大舅真是个蠢人,事到如今竟然还看不透秦明杰。虽然王大妗子很讨厌想吞了她小姑子嫁妆的秦家,尤其是秦芳拿着嫡母嫁妆赏赐给丫头的事传出去后,王大妗子更是人前人后都要踩秦家几脚,顺便踩威远侯夫人几脚。但是,王斯礼竟然一直和秦明杰交情不错。 杨鸿想了想,道:“我记得这位王大人,如今终于升官了。他好像是致仕的秦尚书的妻兄。” “就是他。” “还有别人么?” “还有好几个”杨雁回将自己还记得起来的人名都报了一遍,“中书舍人卞修,工部主事杨庭,监察御史孙淼,郑繁,翰林高文详……”暂时就记得这些了。一个个官不大,还挺喜欢管闲事。她要是俞谨白,有那么好的功夫,就偷偷拍这几个家伙闷砖。杨雁回恨恨的想!怎么能这么诽谤她丈夫呢??!!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杨鸿想了一想,皱眉道:“这些人都和秦明杰有关系。比如那个高翰林,他也是京郊人,他参加乡试那年,主考官是秦明杰。卞修和杨庭高中那一年,秦尚书正好是会试主考官。这几个年轻人,都算得上是秦尚书的门生了。孙御史和郑御史与秦尚书是同年,不过不如秦尚书官运亨通。他两个人这些年却一直起起落落,如今竟然被降为了七品监察御史。” 杨雁回忙问:“大哥的意思是,事情可能和秦明杰有关?” 杨鸿道:“也许是巧合,也许是秦明杰暗中授意的。只是秦尚书是清流文官,妹夫是武将出身,两个人年纪也差了二十几岁,按理说应当是不会有过节。但这次既是冲着方都督来的,或许,方都督和秦尚书有什么冲突?” 杨雁回道:“方都督也是武将出身,又是勋戚。跟秦尚书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杨鸿蹙眉道:“但是秦尚书的女婿,与方都督还是有过节的。” 杨雁回道:“你是说,争后位那次?”曾经,方家支持薛皇后,而霍家支持申淑妃,最后薛皇后赢了! 杨鸿道:“或许是那次,或许还有别的龃龉,这些就不是你大哥我能知道的了。” 杨雁回感叹道:“大哥已经很厉害了。提起这些京官,竟然如数家珍,将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摸得这么清楚了!”这什么脑子?这打得什么主意? 杨鸿笑道:“要查这些并不难,又不是什么秘密。” 杨雁回却道:“可是寻常人,谁会想着查这些?大哥看来是有意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啊!那怎么今科春闱不去考试,非要等下一科?” 乡试多在秋天,故又称秋闱,乡试考中的举人,多于次年二月参加会试,又称春闱,高中者乃贡士,中式者于下月应殿试,殿试一般是不会落选的,一个进士出身是跑不了的。 杨雁回又道:“我还指望大哥考个状元回来,榜眼、探花也行,进士及第呀,多风光?”反正家就在京郊,于京城贡院参加会试即可,又不用像外地举子那般,还要千里迢迢上京赶考! 杨鸿道:“你想累死大哥啊?让那些有本事去拼的人参加了乡试,次年就直接参加会试吧。大哥觉得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累出毛病不值得。” 杨雁回道:“这倒也是。大哥参乡试高中后,应酬多了好些,腊月正月里事情本就多,咱家去年事情尤其多”还都是她的事,“若是二月里又参加个累煞人的会试,便是高中了,身子累垮了,也不值呀。” 说起来,季少棠倒是参加了春闱。赵先生满心想让儿子也成为两榜进士,也不看看儿子的身子骨受不受得住。季少棠才多大啊,往后日子长着呢,急什么?这次季少棠会试落榜不说,还病了一场。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这些都是邢文谦念叨的。邢文谦催她写新书时,不知怎地就提起了季少棠。唉,赵先生真是太心急了。 杨鸿听了妹妹的话,笑道:“有那个备考的时间,大哥不如安安心心帮爹娘操办操办我家小妹的婚事。” 杨雁回一听这个话,还是很感激大哥的。她的嫁妆,爹娘样样都想给她置办好的。那时候,偏偏寻不到做八步床的好木料了,还是杨鸿跑前跑后寻了来的。若是再晚些时间才寻到,也来不及做了。 兄妹两个正说着话,闵氏新给杨鸿买的小厮,名唤平安的,在外面报说:“爷,焦爷来了。” 杨雁回先适应了一下这个称呼,这才反应过来,焦爷说的是焦云尚。她便对杨鸿道:“哥,我先去那屋里寻咱娘说话去。” 杨雁回出了书房,去了闵氏屋里。 往常这个时候,闵氏都在午休,小憩片刻后,便去花浴堂。其实花浴堂里也有丰盛的午饭和休息的地方,但闵氏中午一般是能回就回的。 可是闵氏这会儿却好端端的坐着,没有要睡的意思,杨崎正在与她低声说话:“孩子们都大了,他既有这个心,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和小焦他们作伴,不会有事的。” 杨雁回闻言,忙问道:“娘,出什么事了?”那会吃饭时,她只顾着说自己的事了,竟没注意到爹娘又有忧心事。 闵氏叹道:“小焦要带队走长镖,这次是要去贵西。” “这么远啊?” 闵氏道:“可不是么。你大哥听了,也想去,说要出去历练见识一番。待回来,又要备考会试,若不中也罢了,若高中,便要参加殿试,接着就要做官。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游历,可就不知道了。”   ☆、第206章 践行 杨雁回道:“大哥怎地突然有这想法?” 闵氏道:“他说他早就想去见识一番了。” 杨雁回又道:“刚才小焦来了。难不成就是说这个事儿的?” 闵氏没好气道:“我听见了。八成就是来商量动身的事。” 杨崎劝道:“听见小焦来,你发什么火?这是咱们儿子自己要出远门,要跟人家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也怨不得人家。若是没小焦,只怕你更不放心。” 闵氏道:“我也没有迁怒小焦,我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么。我……我就是……气不过。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如今出息了,便不拿我的话当回事了。说要出远门便要出远门,若是有正事也罢了,说白了,不就是为着玩么?他长这么大,哪有离过我这么远?惹得杨鹤也要去,他做大哥的倒是应的痛快。还说什么,弟弟也该去历练历练。” 闵氏正恼着,杨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娘。” 闵氏一看是长子,便气得别过了头,一副一眼也不想多看他的样子。 杨鸿便笑着劝说闵氏,道:“娘,你不用想得多危险。你看,咱们村的女人,还能跟着几个道婆去游五湖四海呢,我和二弟两个大男人,怎么就不能去了呢?何况还是跟小焦他们一起。” “什么游五湖四海?不就是去过一次泰山,上过一次峨眉?” “那也离家很远了呀。”杨鹤进来,插嘴道。 闵氏火气更大了:“我管不了你们兄弟了,你们爱怎么便怎么吧。一个个出息了,谁还把我这做娘的放在眼里。” 杨鹤觉得他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么,竟然就勾起了娘这么大的火气。 杨雁回觉着吧,要是三年前,闵氏能气得直接上手揍杨鹤,看他还敢犟嘴! 只是哥哥要出去历练历练,杨雁回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以的。她还想四处游玩呢,何况出行比女人方便很多的男人。这大康对男人可没那么多规矩和要求。但是娘会担心,她也很理解呀。儿子在身边长了十几年,忽然要跑那么远,哪个做娘的会放心得下啊。杨崎没这么担心也正常,毕竟爹也是很小就出去打拼了呀。 杨鹤知道妹妹是娘的贴心小棉袄,于是忙朝妹妹使眼色。杨雁回会意,便劝闵氏道:“娘,您就别生气了。这种事,也是没法子呀。” 闵氏道:“怎么会没法子呢?” 杨雁回便笑道:“等下次大比之年,二哥考了举人,来年春闱再和大哥一起考个进士。若进了翰林院也就罢了,还可以在京中多待几年,若是直接放了外任呢?那就别说什么贵西了,只怕更远也是有可能的。” “哪有好端端又没犯错的新科进士,给贬到那么远的?”闵氏可不是什么没见识的人,不会让女儿给唬住。 杨鸿忙道:“雁回,不要乱说。就算真的会去那么远做官,我自然也要带着爹娘一道去上任的。” 闵氏却道:“就算你真有那么出息的一天,我还不稀得跟你一道去呢。我守着家,守着花浴堂,比什么不好。” 杨雁回吃吃笑了,道:“女儿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到哥哥放外任时,娘还年轻力壮着呢,若是不想跟着哥哥去那么远,那哥哥还是要离了娘。他年轻轻的,一没出过远门,二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千里迢迢的去当官,娘就不担心么?何况到了那时候,还未必有焦大哥这么个靠得住的保镖哩。”所以,还是趁早去外游历一下比较好。只是大哥怎么就忽然动了这个心思呢?还要去贵西。贵西有什么好的,能惹得大哥非要前往? 杨鹤也道:“娘往常还说大堂哥让家里惯坏了,那么大个人了,一点出息没有。如今大哥都去南直三年了。虽然再没回来过,可每年过年,也有东西少捎回来给小莺呢。怎么我和大哥如今倒还不如大堂哥了呢?” 闵氏听着他兄妹三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丈夫杨琦也在一旁劝,便也只得道:“行了行了,说得好像自己真能当官似的。这次便由着你们罢。哪天启程,跟我说一声,我也好赶在那之前帮你们收拾好东西。要让你们兄弟俩自己收拾行李,只怕连换洗的衣裳都要忘了带。” 杨鸿大喜,道:“娘就是通情达理。娘放心,儿子这次出去,一定不会给娘丢脸。” 闵氏无限伤感,道:“说得好像不同意你去,便是不通情达理了一般。你自小到大,都是给娘长脸的。这次当然也不会给娘丢脸了。”她既已同意了,孩子们人还没走,她便已开始念念叨叨的,想着张罗起后头的事来了,“让平安和永顺也跟着你两个去,路上也有人照看。他两个年岁虽小,办事倒稳妥。问问小焦,大约要多少盘缠,准备充足些。别万一有什么事,路上绊住了脚。我还得给你们备些常用得着的药丸,药水的。衣裳鞋袜也不能短了。车也得再买辆新的。”她越说越觉得,需要做得事情还多着哩。 杨鸿忙道:“娘,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儿子会做好的。你老只管在一边把把关,看有什么缺的。” 闵氏又叹道:“去多久也没个准信。”这一点是最令她不满意的。 杨鹤为难道:“这个小焦也说不好。就算他们办事顺利,也只能说个大概的天数。” 闵氏又叹了口气,道:“管不住你们了,我也不管了。只要平平安安给我回来就行。” 杨鹤笑道:“那是自然的呀。待我回来后,娘检查检查,保证一根眼睫毛都不少。” 闵氏终于笑了,又点了杨鹤额头一下:“就会耍贫嘴。” 杨雁回看这情形,知道事情这便算是定了,往后就该急急忙忙的准备出行了。待出了娘的屋子后,她忙问大哥:“怎么想起去贵西?” “游历啊。” “那么多地方呢,怎么偏要去贵西游历?” “因为小焦这一趟长镖就是去贵西呀!谁知道他下回走长镖是什么时候,又是去什么地方呢。” 杨雁回总觉得大哥没说实话。待回去后,她对从衙门里下班回家的俞谨白说起此事。俞谨白道:“去那么远的地方?那咱们要多准备些赆仪才好。” 杨雁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一人就给他们一百两吧。不够的,反正我娘会给。” 俞谨白摸摸鼻子——他一年的俸禄也没这么多。他决定,要当掉一把匕首。那两把皮鞘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已被杨雁回挂到了耳室和卧房里各一把,说是留着赏玩。看来要卖一把了。 杨雁回又不满道:“只是我大哥肯定没跟我说实话。我觉着,他要去贵西,肯定是有目的。我大哥那个人,绝不会逮住个地方就随便去的。” 俞谨白想了想,忽然道:“余阳就在贵西。” “哪儿?” “余阳!” 杨雁回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人来————余阳典史林胜卿。 她道:“莫非大哥是为了林典史的事才要去贵西么?可是林典史的事,不是早过去了么?”虽然林典史死得着实可惜,但人死如灯灭啊。况且林典史要做的事,也办成了。大哥为什么还要去呢? 俞谨白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这得问大舅哥自己呀!” …… 闵氏生怕儿子准备的行李不齐全,仍是自己帮着他两个收拾了好些东西。换洗的衣裳鞋袜,万一错过了宿头,夜里要睡马车的话,总得要有被子。万一下雨,也要有木屐、雨伞、斗笠才好。还有干粮、肉脯、一罐子酱菜也都不能少。 杨雁回也每日过来帮闵氏整理大哥二哥的行李。杨鸿杨鹤反倒插不上手了。 到大哥二哥临走前一天,正好又是俞谨白休沐,他便携了娇妻来到岳家,给两位内兄践行。席间,还不待俞谨白拿出凑齐的二百两银子出来,杨雁回已拿出两包银子,向大哥二哥推了过去,道:“这是我和谨白准备的赆仪,两位哥哥笑纳。”她知道从大哥嘴里,恐怕是很难问出什么来了,干脆也就不问了,只能多给些赆仪了。 俞谨白看着妻子轻轻松松的模样,觉得自己真是太穷了……从五品官混到这个地步,被老婆比成个穷光蛋,真是让人心生悲愤哪! 回去的路上,俞谨白不由感叹:“雁回,你哪来那么多银子?你不要乱花自己的嫁妆。”要老婆动自己的嫁妆,多么丢人哪! 杨雁回道:“我没动自己的嫁妆,那二百两是我的润笔。我答应邢文谦,要给他写一部新小说,他给了我五百两银子的定金。” “多少?” “五百两啊。总共是一千五百两,要写完后再给我。如果书卖得太好,可能会再多给我一些吧。” 俞谨白问:“他让你写什么书?”写什么书可以挣这么多银子?他都跃跃欲试想动笔了。 杨雁回道:“名字我还没想好,但我想写一个《金、瓶、梅、词、话》那样的故事。” 俞谨白立刻黑了脸:“不行。”   ☆、第207章 新书 杨雁回纳罕道:“怎么不行?你先前不是口口声声夸《金、瓶、梅、词、话》是旷世奇书么?” 俞谨白道:“那也不能乱写,更何况如今大家都知道是你是李传书,这就更不能乱写了。我每个月又不是没俸禄拿回来给你,家里不缺你这一丁点儿润笔。”虽然他的俸禄跟她赚的钱比起来,真是太少了,但也不会委屈了她就是了。真写这么一本书出来,那些读话本的人,会不会觉得他们在看李传书和俞谨白每天在床上做的那些事? 杨雁回看他这急急阻止她写新小说的神情,立刻猜到他的担忧,不由吃吃笑起来:“我自然不会乱写。那不是砸我李传书的招牌么?我又不是靠写那些东西才能卖得动书。” “那你要写什么?” “写家长里短啊,写妻妾争斗啊。你没发现这些书都非常受欢迎么?《金、瓶、梅、词、话》连你都说是旷世奇书。还有那个《醒世姻缘传》,那故事的主要脉络,那也都是家长里短。” 俞谨白松了一口气,道:“只要你不写那些内容,随你写什么。” 杨雁回忍不住捧着在她看来英俊无比的夫君,吧唧亲了一口:“就知道你会支持我。” 俞谨白又问:“可是岳父岳母那么恩爱,两位内兄又那么疼你,你怎么写家长里短妻妾争斗?我怎么觉着,写你们青梅村的那点事儿还差不多。” 杨雁回立刻嫌弃的丢开了俞谨白的脑袋,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还没出过远门哩,不是照样能写《青女离魂》?我们家没有妻妾争斗,难道还不允许我看过别人家的妻妾争斗?”比如秦家呀,比如霍家呀。她并不需要指名道姓,也不需要全盘照搬事实,只要整治了她想整治的人,同时不要伤害到她不想伤害的人,也就万事大吉了。哼,秦明杰这个老混账,都致仕了,居然还这么不老实。她自然也不会由着他踩到她们两口子脸上来。欺负她男人,那是肯定要付出代价的。她没打算和《鸣凤记》一样,直接用完全真实的人名写真实的事件,已经很客气了!当然,不用真名,也会避开很多麻烦,让秦明杰和霍志贤有苦说不出。 俞谨白道:“倒也是,我不懂小说怎么写,既然你不会乱写,那便随你写好了。莫太累呀,万一将手上的茧子磨得更多更大了,为夫会心疼的。”说完,又抓起她修长白嫩的手指啃了啃。 …… 虽然饯行宴是吃过了,但杨鸿杨鹤兄弟俩是要第二日清晨,才跟着焦云尚一起出发上路。杨雁回起了个大早来送两位兄长,俞谨白自然也和她一起来了。杨莺当然也要来送焦云尚。 焦云尚如今满眼里只有杨莺,早没有杨雁回了,人都走到村口了,还在和杨莺依依不舍。杨莺又舍不得焦云尚,又觉得给人看着不好,小脸红扑扑的,话也说不利索了:“云尚哥哥……早……早去早回。”半天就只憋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杨雁回等人见状,很识趣的离他们远了些。闵氏依旧是有一肚子的话说,实则还是那些话,来来回回的唠叨:“莫要冒雨赶路,染了风寒不是闹着玩的。吃饭要守时,出门在外,也别想着省钱……” 杨鸿也不急着打断她,只是将这些已经听了百八十遍的话,又听了一遍,闵氏说一句他应一句。杨鹤也在一边老老实实听着,也学着大哥的样子声说声应。 待闵氏又叮嘱了一遍,才轮到杨雁回说话,她道:“大哥,不管你去贵西做什么,记得时时捎信回来。” 杨鸿笑道:“不会有危险的,如今谁敢惹我呢。现在轮到小妹给大哥撑腰了。” 杨雁回又问:“钱带够了吗?” 杨鸿道:“够了,你和娘塞给我们那么多银子,马都要驮不动了。” 杨鹤也道:“哪有做妹妹的天天操心哥哥的钱够不够花的道理?仔细让妹夫笑话我们。” 俞谨白忽然上前,拍了杨鸿肩头一把:“保重!” …… 待送了大哥二哥去贵西后,杨雁回便不大往娘家跑了。她开始将精力投入到自己的新小说里。 因为《青女离魂》卖得甚好,是以,邢文谦很是相信杨雁回的能力。这次杨雁回要写的新书,他并没有像父亲那样,与杨雁回反复敲定故事流程,只听了杨雁回的大致构思,认为可行后,便与她商议好了价钱,签了契约,专等着杨雁回的稿子了。 杨雁回这次给新书起名为《警世姻缘传》。这个名字首先就遭到了俞谨白的嘲笑:“你那个《青女离魂》,是蹭人家《倩女离魂》的名头,这个《警世姻缘传》又蹭人家《醒世姻缘传》的名头。当初你名声还不够响,又是第一次写大部头,也算情有可原,如今却又是为什么?” 杨雁回老老实实道:“不会起名呗。”想了想,又道,“要不你给想一个?” 俞谨白觉得这太容易了,大笔一挥———玉碗桃! 完事还得意洋洋道:“既然是要蹭名声,那当然要找个名气大的蹭。《醒世姻缘传》没有《金、瓶、梅》名气大。” 杨雁回看了一眼那张宣纸,拿起来,默默的揉成一团,扔到脚边儿上:“烂字儿。名儿比字儿还烂!” 俞谨白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不过杨雁回到底还是换了个书名———《满堂娇》。其实这是《西游记》里唐僧他母亲殷温娇的小名,杨雁回觉得,给她的新书作为名字也不错。 俞谨白觉得这个书名还算看得过去:“比较香艳,很有阅读的欲望。” 杨雁回暗暗丢了两个白眼过去:“满脑子男盗女娼。” …… 待杨雁回开始动笔写新小说后,俞谨白便成了她的第一个读者。每次他都是津津有味的读完,然后再啧啧两声,积极打压老婆的创作动力:“写得太差了,没有《金、瓶、梅》读着有趣。” 杨雁回知他是故意的,便道:“要不,我也在这里头加点料?” 俞谨白立刻道:“不必。夫人写得这小说刚刚好,仿若一个美丽的女子,体态匀称,减一分则瘦,多一分则肥,就这么着吧。” 杨雁回仍旧恨恨的从他手里夺过来手稿,再不许他看了。   ☆、第208章 新作 因近来家中越来越热,屋子里每日搁着冰盆,杨雁回都觉得不够舒服,恨不能每日洗三回澡。 幸好这里距花浴堂不远,杨雁回觉得自己近来又爱上去花浴堂了,她时常带着宋嬷嬷和秋吟过去泡澡,让阿四阿五看家。阿四阿五时常感叹,这年头,女人的命比男人好。他们两个和爷都没福气天天泡澡。 杨雁回喜欢中午小憩过后,去花浴堂洗个澡,趁着下午人少,便在凉亭里,或者万花楼上,寻个地方写她的《满堂娇》。她如今已得了诰命,乃是个宜人。因萧夫人常来,穆夫人以前也常来,现如今她这个宜人也常来,加之原本还有一些小吏家的太太、奶奶也会来,是以,渐渐的,一些身份贵重的女客便也会来花浴堂了。 这一日,杨雁回又来花浴堂泡了一回温泉,出浴后,便选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凉亭,开始动手写小说。身旁有宋嬷嬷研墨,身后有秋吟打扇子,凉亭一角还搁着冰盆。这个天气,来逛园子的本就少,来这里的就更不见人影,倒也是个舒服清净的所在。 花浴堂的众女工都知道杨雁回如今在做什么,虽然各个心痒难耐,想知道她又再写什么,但也都很识趣的不来打搅。难得闲暇时,众女工免不了要恭维闵氏一番,赞她儿女双全,且各个都有出息,如今也算是富贵双全,真是好福气。 闵氏心里高兴,嘴上少不得谦虚:“哪里就当得起这个富和贵了。” 焦大娘、庄大娘、秀云等人都叫她别谦虚了。 众人正说笑时,有门上的女工匆匆跑来报说:“太太,萧夫人来了,这次还带了个温夫人来。外头已经迎着了。” “温夫人?”闵氏如今也听女儿念叨过不少高门勋贵之事,便道,“莫不是安国公夫人也来了吧?” 那女工道:“反正看着很有来头,仆妇都跟来一大群,各个都让进来了,一人五十个钱,外头单这个银子便已收了二两,温夫人那边一两银子,萧夫人那边一两银子。” 闵氏忙道:“来了这么多人?那咱们赶紧先预备着吧,别怠慢了。” 萧夫人一直携着温夫人的手走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道:“待咱们泡过澡了,这日头儿也就不那么晒了,正好逛逛园子。我还没在黄昏逛过这园子哩。” 她正说着时,闵氏已带人迎了上来,向两位夫人道万福。萧夫人笑道:“杨太太不必这么多礼,如今已是亲家了,我当不起你这礼了。以后莫再如此,倘若惹了人笑话就不好了。” 闵氏笑容满面道:“是我一时高兴,便错了规矩。亲家母,温夫人,随我来吧。” …… 杨雁回写到手酸的写不动了,脑子里的故事却还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涌出来,但她也只得停下笔歇息。 她如今写的故事,借鉴了《醒世姻缘传》的结构,内容却是融合并改写了秦、霍两家的事。先写前世,某勋戚威北侯宠妾灭妻,致使妻子早产逝世。不久,威北侯因纵欲过度身亡。威北侯之母认为是威北侯的宠妾害得儿媳早产,又害得儿子纵欲身亡,于是将小妾逼凌至死。一干冤家后来各自投胎,都生于京城一带。威北侯成了官家公子,那正室嫡妻成了官家千金,那小妾却依旧出身普通,只是个屠户的女儿。再又十几年过去,那官家公子娶了官家千金,却偷偷的将屠户的女儿养做了外室。接着,便是讲这三人这一世的纠葛。那外室后来使了心机手段进了府,那正室依旧重蹈前世覆辙,不如小妾受宠。那官家公子后来成为两榜进士,入翰林院,再后来也是官运亨通,一步步做到了工部尚书,但其实这位尚书是个衣冠禽兽,淫、欲无度,且非常好色,连幼女都不放过。这几十年期间,这家人的内宅发生了许许多多阴寒的事件,皆由于妻妾争宠而起。 杨雁回不动声色的通过一些细节暗示,该书所写内容,映射致仕的礼部尚书秦明杰,和威远侯霍志贤。只是第一回还不能看出来,要等到后面才能看出来了。 眼看杨雁回要休息,秋吟忙将早早搁在冰盆上的一碗酸梅汤端了过来,杨雁回一气喝干了,忽又道:“对了,咱们出来时忘了交代阿四阿五做些酸梅汤,等爷回来了好喝。也不知他两个知不知道做一些。” 宋嬷嬷道:“那两个都是推一下动一下,若是无人在跟前查考,必然是什么也不做的。” 秋吟道:“不要紧,咱们带回去一些。” 杨雁回道:“也罢,咱们走时带回去一些。好歹让爷下班回来后,也有个喝的。” 恰在此时,萧桐携温夫人远远走来。听得这话,萧桐便高声笑道:“杨宜人真是贤妻,俞经历果是个有福气的。” 杨雁回忙和宋嬷嬷、秋吟出了凉亭,就见萧夫人和温夫人,身后跟着一大群丫鬟仆妇往这里来了。杨雁回面有赧颜,道:“萧夫人好长的耳朵,这么远,便听见我在说什么了。” 看萧夫人和温夫人二人的模样,应当是才泡过澡的。杨雁回迎上去,将两位夫人迎入凉亭里,又道:“秋吟,快将这些手稿收了,给两位夫人端些茶点来。” 秋吟答应一声,正要收拾,萧夫人却对她道:“先不忙着收。我是听说你们奶奶在花浴堂里写新书,便问了杨太太,她躲在哪个旮旯角写书,这才特特找来的。” 杨雁回道:“夫人有什么指教?” 萧桐便指着她,对温夫人道:“你瞧她该不该打。从方才见了我,一直到现在,只是管我叫夫人。好像她成亲那天拜的高堂不是我一般。” 杨雁回不过是以前叫顺了口,今日一时没注意,忘了改口,听萧桐这么说,忙亲亲热热叫道:“干娘不要生气,媳妇儿往后多多注意就是。” 温夫人笑得极是和气,道:“是我以前喜欢读《青女离魂》,听说俞奶奶在写新的本子,便忍不住想来瞧瞧。只是来的路上,萧夫人对我说,这么做不合规矩。若是你真的将手稿给我看,倘那邢老先生在,知道此事后,定要发火的。” 杨雁回也笑了:“这可叫我受宠若惊了,不想温夫人也爱读我的话本子。” 温夫人道:“是呀。上回咱们在一处吃满月酒,若不是瞧着缠着你问的人太多,我不好意思再多问,那时候定要拉着你说个痛快的。”又对萧桐道,“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我早先知道李传书竟是俞奶奶这么个年小的媳妇时,委实太惊讶了。” 萧夫人道:“李传书成名时,可还不是人家的小媳妇呢。那《青女离魂》完稿时,俞奶奶还是杨姑娘呢。” 温夫人笑道:“是我一时大意,说错话了。” 杨雁回将今日在花浴堂写的几页宣纸拿起来,道:“我这也是才写,温夫人若想看,倒也看得。哪里写得不好,还望夫人不吝赐教。”以温夫人的身份,自然不会将她的手稿内容泄露出去,她倒是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温夫人笑意更浓:“我可没这个本事指教俞奶奶。”话毕,便坐下来,将那几页宣纸上的内容细细看了一遍。待看完后,依旧对萧桐笑道,“这个本子也极好看的。” “写的什么?”萧桐问。 温夫人道:“内宅妻妾争宠。” 萧桐道:“我不耐烦看这些家长里短,还是那个《青女离魂》有趣儿些。” 杨雁回无奈道:“这可真是众口难调呀。” 温夫人倒是兴致勃勃,将这几页纸交给杨雁回后,又道:“俞奶奶可快着些呀。近来都没有什么好看的新鲜话本子了,我专等着读俞奶奶这个本子了。” 杨雁回笑道:“我一定将这家长里短鸡皮蒜毛的故事,写得比《青女离魂》更好看。”最好人人传阅,且人人都瞧出来,她写的是秦明杰和霍志贤才好!   ☆、第209章 龃龉 温、萧二位夫人与杨雁回说笑了一会后,温夫人便说时辰不早了,该回去了。两位夫人遂告辞离去,杨雁回便送了她两个离开,闵氏等人也一路送了出去。 …… 一队将士骑着高头大马从花浴堂前头经过,行人纷纷闪避。 队伍当中一人忽道:“这里早先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村口,如今因有了两家浴堂,竟也变得热闹了。” 又有一人笑道:“这里是专叫女人洗澡的浴堂,你就别想了。” “我不过是说说这里有两家浴堂,你想到哪里去了?” 一行人马正说笑着,打头的那位中年将士忽道:“停。” “冯都督,怎地了?”有人问。 冯世兴瞅了一眼花浴堂门口的车队,便勒住缰绳,胯下坐骑立刻止步不前了。这花浴堂门外,停的马车甚多,冯世兴瞧见那几辆极为眼熟的车旁,还有几个跟随而来的小厮。他估摸着都是夫人留在一旁看马车的。为首的那一辆车,分明是夫人出门时喜欢乘坐的一辆翠盖珠璎八宝车。 众小厮原本正聚在一起叽叽呱呱说些闲话,待其中一个人发现不对劲,扯了扯其余人等衣角后,众人这才瞧见冯世兴。 众小厮连忙上前参拜主人,一个个磕头不迭:“见过老爷。”一个个心里却害怕得要命。夫人向来守礼,如今竟给萧夫人勾得来了这种地方,不知道公爷心里是什么想法。倘若公爷生气,处罚夫人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们这些小喽啰便要遭殃了。 其余将士这才知道,原来温夫人竟在花浴堂里。 冯世兴只是道:“都起来吧,伺候好夫人。”便无事人一般与众位同僚继续往前去了。谁知才走了没几步,忽闻后面道:“两位夫人慢走。”接着,便是那几位小厮的声音:“夫人,老爷也在。” 冯世兴回头瞧去,果然见萧桐和温夫人在众丫鬟仆妇的簇拥下,从花浴堂里出来。 冯世兴便对众位同僚道:“诸位先行吧,冯某只怕今日赶不及回衙门了。” 前头的诸将士都一副很明白很理解的模样,冯公爷那是一向都很疼爱老婆的,如今温夫人既也要回去,冯公爷那是肯定不会撇下老婆的。于是众人没再等他,一个个打马离去。 冯世兴这才调转马头,往温夫人这边来。 杨雁回还是头一回见到冯世兴。这位安国公看起来和方天德差不多大的年纪,但保养得却比方天德好多了。腰还是很细,背还是很挺,肩很宽,双腿笔直,若不看那张脸,定然有人会误会这还是个年轻后生。就是单说那张脸,也是个英挺精神的中年叔叔,两道剑眉下一双清亮如朗星的眸子,比年轻人的眉眼还要夺目。 萧桐看到安国公便开始哼哼:“兰馨啊,我就不和你一道走了。我不耐烦见到他。” 杨雁回心说,这话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也太不给安国公面子了。何况,就算萧夫人平日去安国公府做客,若冯世兴突然过去夫人那里,一般的女人也要避嫌的,想见也不容易呀。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相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的,像萧夫人这样的女人,规矩对她来说,那就是个屁呀!大家不能要求一个上战场指挥千军万马打仗的女人,和那些平日里待在深闺内宅的女人行事都是一个路数。 冯世兴其实听到萧桐这话了,但只当没听到,来到近前后,下马行至温夫人身前,道:“今晨不是还说身上不大好么?”满脸关切。绝没有怪夫人跑这个地方来的意思。 温夫人道:“到晌午时便没事了。萧夫人来寻我,我便来了。如今泡了温泉,更觉舒坦。老爷怎么也来了?” 冯世兴道:“才从西大营回来,正好经过这里。左右回到衙门,也该下班了,索性也不去了,我扶你上车。”从头到尾,眼角都没朝别人瞅过一眼。 众丫鬟婆子很识趣的给老爷让路,冯世兴便旁若无人,扶温夫人上了马车。从头到尾也没理萧桐,眼角都没朝别人瞅过一眼。估计也是不想更没面子。 温夫人上车后,这才对萧桐笑道:“萧夫人,今日多谢你带我来了个好地方,改日咱们再来。” “好,说定了。” 冯世兴随后也进了马车,帘子落下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一个小厮很识趣的牵了冯世兴的马,随着众人走在车后。 萧桐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还不忘命令道:“别跟他们一道走,咱们换条路,我可不想跟冯世兴一道走。” 赶车的下人很为难,道:“夫人,从这里进京城,就一条大路。除非咱们绕道别的城门,可是……”可是万一赶不到夜禁前头,被关在城外咋办? 萧桐也只得道:“那就赶到冯家前头去,将他们落得越远越好,别叫我看见冯世兴。” 众位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算并驾,也看不见人家呀,最多能看到人家的马车。 待萧夫人的马车也走了,花浴堂的人这才回去议论起来。 这个说:“这倒是奇了,萧夫人怎地那么讨厌安国公。” 那个说:“这萧夫人看起来和温夫人交情甚好,听说安国公与镇南侯也是交情匪浅,萧夫人这么当众给人下脸子,这是怎么个意思?” 杨雁回也甚是稀奇。很明显,这萧夫人与安国公有过节呀。可是二十多年前,两个人一起打过仗,那安国公还是支援萧夫人的援军哩,按理说,应该交情不错才是呀。至于后来么,萧夫人在西川,安国公先是在东浙,后来在京城,也不该有什么过节呀。到了再后来,萧夫人和方天德回京,但从那以后,萧夫人便做了个深宅贵妇,依然与安国公不大可能有矛盾。 那萧夫人为何那么讨厌安国公呢?杨雁回百思不得其解。 是夜,杨雁回将今日在花浴堂之事都对俞谨白说了。 俞谨白半是感叹半是无奈道:“萧夫人好大的气性。我听闻咱们成亲那日,原本安国公也是要来的。毕竟人家和镇南侯交情不错。结果……”他叹息一声,似乎很是惋惜,“萧夫人放了明话,那日不想见到他。” 杨雁回见他如此,不由笑起来:“我瞧着你很是遗憾呀。” 俞谨白道:“只许你倾慕萧夫人,不许我倾慕大英雄么?人家安国公也是征战沙场的常胜将军。” 杨雁回上下打量他两眼,忽然笑道:“如此也好,你就奔着安国公的样子去努力吧。待到了他那个年纪,你也要如现在这样英俊才好,千万莫要长成干爹那副模样。” 其实镇南侯不丑,模样还是挺顺眼,就是大腹便便的,身材太差,好生臃肿,一点也配不上老婆的纤腰长腿。据说镇南侯年轻时,比安国公还要俊朗几分呢。年纪大了,就让人甩到天边去了。 俞谨白道:“我要将你这话告诉干爹去。” “你敢!” “我还要告诉干娘。” “你敢!” “我要告诉所有人去。” “你想做什么?” “让别人知道你夸我英俊呀!”   ☆、第210章 非礼 俞谨白近来起得更早了。他自从成亲后,夜夜美人在怀,白日也不太想起。都是赖到最后一刻,再不起便要错过衙门点卯才会起来。杨雁回觉得他辛苦,那完全是因为,俞谨白比她起得早多了。但其实,他总是擦着点才到衙门。 饶是如此,俞谨白仍旧被方天德臭骂了一顿。原因是,方天德发现他近来太懈怠了,功夫都不好好练了。 俞谨白也惊觉这么下去不行————他并不想二十多年后,长成义父的身材。 当然他也不想以后无颜面对师父。好容易才养成的勤学苦练的习惯,成个亲就丢了,怎么对得起当初辛辛苦苦传授他武艺的师父啊。 所以,俞谨白起得更早了,每天早上都要坚持练拳半个时辰,当然有时也会改成练习刀枪剑戟。 杨雁回在有一日也起了个大早后,见识到了丈夫练功的英姿,于是,她决定以后也要早早起来,否则就要少许多眼福了。 俞谨白每回练完了武艺,便要出一身汗。杨雁回总是很体贴的送上来一碗热茶给他喝。等汗落了,俞谨白便总是精赤着上身,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上来洗冷水澡。 杨雁回看着清亮的水珠划过她男人古铜色的脊背,看他将水扬起来,泼到面上,再落下来,飞溅的水珠被晨光照得五彩斑斓。他被水洗过的面颊,湿漉漉的,坚毅、英气中带着几分洁净。 看着看着,杨雁回便很体贴的拿着手巾来帮相公擦擦背。擦着擦着,就容易变成非礼。多好的身板呀,又结实,又好看,她之前只有晚上才会和他,嗯嗯嗯,居然一直都没有好好欣赏过。这是她的男人呀,她爱摸哪就摸哪,爱亲哪就亲哪,不高兴了还可以随便咬一口。 俞谨白发现小娇妻终于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时也不知该是喜是愁———没有这样的。晚上没玩够么?大早上的来勾引他,是想害得他以后天天都迟到么? “以后我天天来给你擦汗。”杨雁回口中说的十分体贴,一边给他擦着汗,手便摸到了他小腹上。看起来好结实,捏一捏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她之前怎么都没想着捏捏呢。 俞谨白赶紧抓住了那只不老实的白生生的小手:“雁回,你不要再胡闹了。点卯迟到不是闹着玩的。” 杨雁回很扫兴的拿开了手,又气得亮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下:“小气鬼,都不给捏一下。” 俞谨白取了衣衫来穿上,听了这话,一边系衣衫,一边叹气道:“雁回,你怎么能在做这种事说这种话时,还是一脸纯洁无辜的表情呢?” “没有办法,我天生便不懂得怎么才能淫、荡起来。”难得想非礼自己男人一下,还被拒绝了。拒绝的原因,还是怕点卯迟到。哎,好像迟到的话,是要打板子的哟。别的衙门或许还可以通融,在方都督手底下做事,能不能通融,还真是不好说。 杨雁回无比幽怨:“你说,你天天去衙门上班当值干什么?” 俞谨白不太明白,杨雁回的话题怎么能转得这么快,一下子就从天的这一边,扯到了天的那一边,是以,他也很是幽怨:“我要养家啊。” 杨雁回道:“稀罕你养家么。我决定了,我要在距离五军都督府最近的民居处买一栋房子。这样,你每天就不用这么急急忙忙赶去衙门上班了。” 俞谨白不由睁圆了眼睛。她怎么能用跟说着玩一样的语气说这种话呢? 杨雁回一点也体会不到丈夫心里的万马奔腾,自顾自的掰着指头算起账来:“反正咱们如今一共才六口人,在京中买一栋带临街铺面的三进宅子还住不过来呢,一千两也足足够了。我的压箱底银子有二千两,加上之前零零碎碎攒的润笔,前几日新收到的润笔,还有花浴堂分给我的钱,够买好几栋了。那临街的铺面,咱们可以租出去,也可以自己做些小买卖。还省得你天天去衙门里点卯了。”唉,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大事,竟然放弃这么美好的生活,天天去衙门里上班。 俞谨白揉了揉杨雁回一头乌油油的好头发,道:“要在京城里买房子,是么?交给我,用不着你操心。不过……要等我攒够了钱再说。”说到后面那句话时,颇有些心虚。 俞谨白觉得吧,他年未弱冠,已凭着自己的本事,做了个从五品的实职官员。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呀。可是这个官儿,怎么就那么不入老婆的眼呢,总是被她拿着财力来打击他…… …… 杨雁回的新书在写到第五回后,邢文谦便等不及,拿了第一回去刊刻了。 杨雁回心说,这么心急,万一前五回刊刻完了,她后面写得磨磨唧唧,第六回第七回迟迟交不出来,可别怪她。 李传书的新小说甫一面世,所有刊刻的本子即被抢购一空。东福书坊只好天天加印。 一日,温夫人正半坐半躺在美人榻上,看着手里的第三回时,外头丫鬟忽然报说:“老爷回来了。” 温夫人便将手里的本子放在一边,起身迎了冯世兴进来,又动手帮他摘官帽,解官服。她动作轻柔娴熟,叫他觉得很受用,只是她的神情,永远都像是丫鬟们在擦花瓶,抹桌子一般,只当在做分内之事,全无半点感情。 待打发冯世兴换了常服,又命人端上来茶点后,温夫人仍旧到美人榻上去读话本。 冯世兴凑过去,问道:“最近又在读什么话本?” “李传书的《满堂娇》。” 冯世兴道:“李传书?可是左军都督府经历司的俞经历新近娶的那个杨氏?” 温夫人道:“是她呀,怎地了?老爷何时对这样的人物有兴趣了?” 冯世兴望着她,满肚子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也只得道:“没什么。” 陪着妻子稍坐片刻后,冯世兴便起身出去了。 温夫人这才对身旁一个媳妇子道:“我怎么瞧着老爷近来心事重重的?”   ☆、第211章 商议 《满堂娇》刊刻到第六回后,俞谨白才发现不对劲。他拿着几个回目的《满堂娇》,回去后问杨雁回:“怎么有人说,这话本里写的其实是霍家和秦家的事?” 在杨雁回的笔下,除了那个工部尚书的太太葛氏,这尚书家里便没有一个好人了。以前原本还有个好的,就是葛氏生的女儿,但那个女儿在六岁时,被小妾暗中使计,推到水里淹死了。有人说,李传书写的这个葛氏的女儿,其实暗指王氏的女儿,秦明杰原配王氏的女儿,死得便是不明不白。也有人说,这个葛氏的女儿,其实就是以如今的小秦葛氏的一双儿女为原型的,小秦葛氏的儿女,被苏姨娘设计往死里害了好几次,只是都没有成功。定是写书人为了让这书的情节看上去更有冲击力,所以才改为,小秦葛氏的女儿死在苏姨娘手上了。 俞谨白虽然不是很清楚秦家的事,只是听人传过秦明杰宠妾灭妻,但却无人拿住把柄将他如何。但这话本第二回,为了写那个什么威北侯多么的淫、欲无度,雁回特地写了个情节,就是威北侯在元宵佳节,路遇一个不过十二岁的良家少女,看人家生得貌美如花,便想尽办法要霸占了去。俞谨白当然很清楚,雁回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情节来。 杨雁回道:“谁爱说,那就让他们说去。谁有证据证实我就是在骂秦家和霍家?” 俞谨白道:“这种事还需要什么证据?只要秦明杰和霍志贤认为这个书,是在骂他们,这就足够了。” 杨雁回道:“那不是更好?气死这两个混账东西。” 俞谨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该不是想帮我出气吧?”虽然他在朝中遇到的麻烦,从不会跟雁回说,但这并不代表,雁回一无所知。 杨雁回知道是瞒不过俞谨白了,反正她也没想瞒着,便道:“是呀,总不能只允许他们欺负人罢?” 俞谨白哭笑不得,只得道:“你这个报复人的法子,倒是奇特得很。” 杨雁回得意洋洋道:“这叫以牙还牙。其实连以牙还牙都算不上哩,我可没有冤枉诽谤他两个。这两家内宅里竟是些乌七八糟的烂事,我知道好些呢。” 俞谨白叹道:“如此,就多谢夫人替为夫撑腰了。” 杨雁回仍是得意洋洋道:“写这个书,起初是为了你,后来就变了,变成造福天下的妇女了。” “此话怎讲?” “希望看了这书的男人,都打消了纳妾的歪念头。” “……”俞谨白觉得这是无用功。《金、瓶、梅》、《醒世姻缘传》那么受欢迎,阻止了几个男人纳妾?当然他也就是想想。说出来打击老婆的信心这种事,他是不会做的。 …… 一日,杨雁回将新一回的书稿送至邢文谦处时,得来消息,季少棠要成亲了。 想想这似乎也是应该的。他早就定亲了,如今的年纪也该成亲了。 杨雁回深觉可惜。秦菁实在配不上季少棠。 邢文谦却是道:“俞夫人,怎么坊间时有传闻,说你这书里写的其实是威远侯和秦尚书一家?” 杨雁回道:“我哪里知道坊间怎么传出这样的话来。许是因为我的身份人人都知道罢。我能知道内里的高门大户,统共也就那么几家。方家是没有什么妻妾争宠的,那自然就剩了秦家和霍家,所以人家才会乱猜。” 邢文谦道:“如今东福书坊倒也不怕什么致仕的尚书,还有越来越不得势的侯府。便是这书惹了他们不快,他们也不能怎样。多少达官贵人还请我们刻书哩。只是……我不想连累少棠。让人指指点点说他岳家不好,妻子不贤,岳家出过那么多丑事。” 杨雁回起先倒是没顾虑这些。邢文谦毕竟和她不一样,这么多年,她和季少棠的交情是越来越淡,邢文谦却是和季少棠交情匪浅。杨雁回道:“若是你有顾虑,我便提早将这书写完,早早出个全本也罢。左右不过是少写几回妻妾争宠的手段,并不会让这部小说变得不好看,不会砸了我自己和东福书坊的招牌。” 邢文谦在金钱和义气之间挣扎了一下,还是道:“就早些写完吧。” …… 杨雁回又一日回娘家时,与闵氏说了季少棠要成亲的事。 闵氏道:“本来他是你同窗,又与鸿儿、鹤儿交情不错。何况又是一个镇上同一科考出来的举人。论理,咱们也该表示表示。只是……”只是想起赵先生,她便觉得自己不必热脸贴冷屁股了。 杨雁回道:“赵先生也不过那时候不愿意教我罢了,后来也没做过什么。不过是不喜我给她做儿媳罢么。如今她可算是找到称心如意的儿媳了,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好高的身份。娘到是不必为了几年前的事顾虑。如今该怎么行事还怎么行事才好。” 闵氏道:“也只得如此了。鸿儿鹤儿不在,咱们也得把礼数尽到。别人可不知道季少棠那档子事,若咱家一个钱的礼金也不封,反倒惹人笑话。” 杨雁回从娘家回了俞宅不多时,便有昔日学堂里的同窗上门做客。来的三位都已嫁人,这次过来,便是同她商议,季少棠成婚,她们这些昔日的同窗还要不要封礼金。若是要送,最好是大家一起送,免得惹人闲话。 几个女人这一说起话来,便吱吱喳喳个没完。这个说:“我听说,那秦四姑娘陪嫁了京中一座带临街铺面的三进宅子。这还只是房子,还不算衣裳首饰压箱银子。” 又一个道:“听说还陪送了京郊的四顷地呢。” 杨雁回心说,若此事属实,秦菁的待遇倒是比秦蓉好多了。秦蓉倒是比秦菁会做人,怎奈命不好。秦明杰觉得冯曙立嗣没戏,也不像是个有出息的,只想着秦蓉陪嫁多少东西过去,也是白糟蹋,是以,只让葛倩蓉比照着冯家的聘礼来。 问题是,冯家当时的聘礼也很马虎。 只是不知道苏慧男偷偷给了秦蓉多少压箱银子,秦芳这个姐姐,又给妹妹添妆多少。 季少棠虽如今看起来,比冯曙的家世还要不如,但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已是个举人了,想来日后前途无量。所以,秦明杰也舍得下本。当然这点子嫁妆,其实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他再舍得下本,也不乐意给苏姨娘的儿女太多银子了。 杨雁回虽听了一耳朵闲话,但她着实不大关心秦菁的嫁妆。她在想着如何拒绝几位同窗的提议,还好理由是现成的。她道:“毕竟咱们都是女流之辈,要避嫌。” 几位同窗纷纷侧目——杨雁回好意思说这个?这么守规矩,还是杨雁回么?还是做了官太太了,就必须得守规矩了??   ☆、第212章 盯梢 杨雁回看大家如此目光,不由心虚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一个同窗道:“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咱们都是赵先生的学生,先生教导咱们一场,如今人家独子成亲,咱们这些做学生的没有一点表示,像什么样子呢?大家商量着,一起上一份礼,就是为着避嫌呀。” 杨雁回不好再拒绝了,若是一味拒绝,怕就要惹人怀疑了。无奈之下,她只得道:“若是如此,那也就没什么妨碍了。那你们说每人上多少礼金合适呢?” …… 待送走了几位同窗,俞谨白便回来了。 杨雁回同他说了今日几位同窗来的事,道:“后来我们商议,每人二两银子,我上学那几年,来来回回也有几十个学生与我同窗,单我们差不多也能凑个八十两银子了。” 俞谨白对季少棠这个名字,很有印象,他道:“季少棠要成亲了?我怎么记得,这小子对你有意思呢?” 你怎么知道的?杨雁回差点将这句话吐出口,幸好话到嘴边,脑子就转过弯来了:“你胡说什么呀?” 俞谨白坐在一张椅子上,将一条腿跷在另一张椅子上,又拉了杨雁回坐到他腿上,这才又开口道:“乖,这些事不要瞒着夫君。万一我哪天小心眼一犯,起了误会多不好。” 杨雁回只得老老实实招供,她口才不错,三言两语便能讲清楚:“季少棠他……他以前是喜欢我。赵先生发现他的心思后,迁怒于我,暗示我家里人,她不想让她儿子亲近我。我娘很生气,就让我大哥带我去辞学了。后来,我和季少棠便越来越疏远了。” “那你……”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至于以前的雁回有没有和季少棠生出些青梅竹马的感情来,她就不知道了。 “那你……” “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他。”杨雁回立刻又表忠心。 “我知道你没有喜欢过他”俞谨白道,“他那种小白脸,跟我抢女人,肯定是输得要多惨有多惨。”连自己妈都摆不平,还娶什么老婆,分明是没断奶呀!要像他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了萧桐过来帮忙提亲,让杨家人高高兴兴同意了,才能娶到雁回啊。 杨雁回白他一眼:“你怎么能长了这么厚的一张脸皮?” 俞谨白赶紧将自己方才要说的话说完了:“那你那个元宵节,为什么和他走在一处?我后来可是将你在那个元宵节前前后后的行踪都打听清楚了。” “我找人啊。小石头那晚丢了,我又不是没告诉你。” “你可以和舅兄在一起呀。” “当时我们只是想着要分头找人,没想那么多!” 好吧,俞谨白觉得这个答案也不是非常的说不过去。他又问:“那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我被霍志贤追啊,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是问再后来,你和季少棠之间怎么还有那么多牵扯?你又不喜欢人家,又……” 杨雁回打断他,道:“谁跟他有牵扯了?!” “没牵扯么?你能顺利认识邢栋甫,真不是靠季少棠?别说是你自己再东福书坊的书铺前乱喊了一通,邢老先生就对你刮目相看了。肯定也有季少棠的原因吧?” 杨雁回气得直磨后槽牙,这小子倒是把什么都查的清清楚楚。 俞谨白又道:“后来你开始给东福书坊写话本,最初季少棠时常心甘情愿的跑腿,或者在中间传话,对吧?” 杨雁回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便道:“那人家季少棠自小便与我认得,后来也与我大哥二哥相处得不错,人家愿意去我们家,我还能将人赶出去?再说,我们又没有逾矩的行为。再再说了,就算有,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那时候在哪?你管得着我那时候和哪个男人认识,又和哪个男人做了什么?你一走三年没个音讯!” 俞谨白:“……你打算将三年这件事来回说多少遍?” “我想什么时候说便什么时候说,想说多少遍就说多少遍。” 俞谨白低下头,一副沉痛无比的模样:“雁回,我那时真的是没办法,是我错了。” 杨雁回就知道一提他三年没来一个字的事,他就得老实下来。她心中得意,嘴上却道:“哼,你往后少胡思乱想。我和穆振朝定亲后,季少棠就再没踏入过我家的门槛了。” 俞谨白暗暗瞄了杨雁回一眼,发现她果然没有再生气了,便又道:“穆振朝也就这点用了。帮我挡掉了好些打你主意的人!” 杨雁回:“……你知不知道死者为大啊,好歹人家也和你相交一场,临终还把未婚妻托付给你,多么信任你这个兄弟……” 俞谨白越听越悲愤。本来雁回就是他的,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成了穆振朝托付给他的? 杨雁回叨叨完了穆振朝,又追问起他来:“你还查过我什么事?说!” 这下轮到俞谨白保证:“没了,就这些了。” 看在他查的事情不多的份上,杨雁回这才决定不跟他计较了,谁知俞谨白又来了一句:“一个钱也不要给他们家。” “什么?” “我说,不要给季家封礼金!”真当他不会吃醋呀! 杨雁回瞠目结舌:“可是我都同意给了呀……” “反悔!让他彻底死心。”想想有这么个人还在惦记他的老婆,他就不舒服呀。 杨雁回觉得这个家伙真是不讲理! …… 俞谨白近来觉得有件事很不对劲——他总觉得,他被人悄悄盯上了。 于是,在一日下班后,俞谨白便来找萧桐了。 “干娘,我总觉得我被……被……冯都督,暗中跟踪监视了。”他道。 萧桐嘴里的茶都喷了出来:“你别讲笑话,人家是安国公。暗中跟踪监视你?”   ☆、第213章 家法 俞谨白对萧桐道:“其实干娘知道儿子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吧?”不然为何反应这么大? 萧桐道:“什么时候的事?” 俞谨白道:“就是近来这几天吧。我先前在左军都督府时,也没见……冯都督……如何,甚至连面都没怎么见过。现在去了右军都督府,结果……冯都督,他有事没事就在我周围晃荡。我从衙门下班回去,有时还能路遇他。” 萧桐审视俞谨白半晌:“真不是你故意说漏过什么?” 俞谨白忙道:“绝不可能。我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啊。”我怕被你老人家扒皮抽筋啊! 萧桐眯眼:“有这个心是吧?” “没有,没了,方才一时口快,说差了话罢了。” 萧桐道:“你最好没有。” 俞谨白长长叹息一声,道:“从未见过干娘这样的奇女子,把别人家的事硬生生管成了自己的事。”比自己家的事还上心。 “你皮痒了?” 俞谨白听萧桐语气,心知不好,赶紧告辞回家。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多回家讨好讨好小娇妻。 杨雁回近来心情也不好。 俞谨白连二两银子也不让她出,她本来想,老娘的钱,凭什么让别人管着怎么花,所以,决定还是出。但是又一想,哎,为了二两银子,和丈夫闹别扭,真是不值当的。可是怎么跟诸位同窗交代,又让她犯了难。二两银子而已嘛,给了就给了,换她个清净。何况是这种情况下给的,季少棠有什么好多想的? 于是在杨雁回的犹犹豫豫中,季少棠的婚礼过去了,那日她没去凑热闹,也没托人送银子去,为怕有人来邀请她去婚礼上看热闹,她便带了宋嬷嬷和秋吟去戏园子里看戏了。 过后,杨雁回便觉得无颜面对众位同窗的指责。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忘了那天是季少棠的婚礼了,只记得京城的会芳楼那日要唱根据她的小说改成了唱词的《青女离魂》。 众位同窗都觉得她太忘本了,那会芳楼又不是第一次唱《青女离魂》了,着什么急啊。 杨雁回觉得,这都怪俞谨白。她觉得自己成亲后,做人怎么这么没底线了?不就是个男人吗,不让她给别人二两银子,她还真不给了…… 于是,杨雁回有事没事就给俞谨白使脸色看。 俞谨白道:“我不过就是表示一下我不乐意看你把银子给季家而已呀,我哪里知道你这么听话!”不许给就真的不给。若是真的给了,他还可以幽怨的表示一下不满,然后从杨雁回哪里得到一些补偿措施,比如,晚上嗯嗯嗯时积极主动一些,再比如,重新给他做一双袜子两个香袋三双鞋什么的呀…… 杨雁回不听这话也算了,一听这话,立时大怒:“秋吟!” 秋吟应声而入。俞谨白眼见不妙,连忙道:“雁回,别再玩补阙灯檠了。” 杨雁回心说,她确实暗暗的发誓不玩补阙灯檠折腾他了,于是便道:“秋吟,拿搓衣板进来!” 俞谨白:“……你怎么这么狠?” 杨雁回:“秋吟,多拿几块进来。” 俞谨白:“……”这是让他一次跪好几块搓衣板,一次跪穿?还是跪两块顶两块? 俞谨白以为杨雁回要罚他跪搓板,但其实杨雁回没有。杨雁回只是将搓衣板在床上支起来,晚上她睡到里边去了,并严令俞谨白不许越过搓衣板。 俞谨白问:“你不想捏我了么?你不想摸我了么?” 杨雁回恶狠狠道:“我想挠花你。” 俞谨白便老实了。 这比分房睡还令人难过呀!分房睡,至少不会有这种,一个饿了两天的人看到一块香喷喷红津津的红烧肉就在嘴边,可就是不能吃的感觉。 俞谨白想,干脆去书房睡吧。但是他也不想去书房睡。因为这让他有种,一个饿了两天的人,看到一块红烧肉在跟前,他却要转身离开这块香喷喷的红烧肉的感觉。 俞谨白晚上隔着搓衣板闻见那边传来爱妻沐浴后的发香和体香,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为了二两银子,把自己弄到这么凄凉的境地。 然而这还不算完。 俞谨白忍着能看不能吃的痛苦睡了两个晚上后,发现家里几个仆婢,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同情。 终于有一天,宋嬷嬷忍不住对他说:“爷要是难受,也不必撑着,走得这么四平八稳的,不累么?早上也就别练功了罢。” 俞谨白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宋嬷嬷又道:“奶奶还要罚爷跪几天?那搓衣板什么时候才能拿出来?” 俞谨白:“……” 只听宋嬷嬷又道:“我都没法洗衣裳了。” 宋嬷嬷越说越痛苦:“日子没法过了,脏衣裳积了一堆。” 俞谨白越听脸色越黑,他怀疑宋嬷嬷接下来会跟他说————爷跪的时候悠着点,别把搓衣板压坏了。 忍了好半晌,他才没对这老太婆发脾气,只是道:“你老年纪大了,让阿四阿五去洗就是了。没有搓衣板就再去买,买不来,就去河边拿着棒子敲一敲。”多大点儿事儿啊。 宋嬷嬷点点头,便往前头去交代阿四阿五重新买搓衣板去了。 俞谨白便朝屋里叫道:“雁回,我要去练功了,你来不来看?你还帮我擦身子么?”只能色诱了。 杨雁回果然有动静了,她朝外头高声叫道:“秋吟!” 秋吟应声过来:“奶奶有什么吩咐?” 杨雁回道:“去跟爷说,奶奶要睡觉,让他小点声,别扰了我睡觉。” 俞谨白一脸郁卒的往后头去了,一边走一边心说,可见醋这个东西,是不能乱吃的! 俞谨白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他需要赶紧做点什么,将老婆的芳心挽回来。 从此,俞谨白每日下班回家后,便开始在后院里叮叮当当做起木匠活来。他记得,他还欠着雁回一条大木船啊! 至于安国公总是出现在他周遭,时不时盯着他看,想说话又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决定暂时从脑子里扔出去。 就当没看见好了。 反正让他知道了那些事也没好处,只会坏事。   ☆、第214章 报复 杨雁回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待发现俞谨白在给她做船后,立时喜滋滋的乐起来,想装生气都装不起来。当夜,杨雁回就让秋吟把搓衣板都搬出去了。 俞谨白知道这是气消了的意思,简直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那叫个欣喜若狂,当夜就和老婆卖力的嗯嗯嗯起来,把前几天憋足了的劲儿都使了出来,一直嗯嗯嗯到杨雁回开始抗议,这才停下来。 整整一夜,俞谨白搂着媳妇睡得很是满足。早知道这么容易哄,他就早点做船啊。 俞谨白有了动力,第二天更加卖力的练功,只可惜雁回被他折腾惨了,直到他打完了一套拳法,两套枪法,她也没能起来看。俞谨白很顿觉扫兴。 从衙门里回来后,他便全心扑在做那条木船上。比以往做的船都更用心,更精致。杨雁回早知道俞谨白也有一双巧手,但没想到会好到这样的地步。这次做的木船,每一片木头都是他用心选来后,精心锯、刨后,方能作为材料。最后船做成后,他又用心刷了一遍桐油。 杨雁回看着这个将近三尺长的大木船,道:“若是再大一些,咱们只怕真的能坐了这船,沿着水路,四处游历一圈了。” 俞谨白忍不住笑起来:“这就是做来给你玩的。真正的船,若做成这个样子,就算比这个大,下水不多久,也就完蛋了。你又不是没见过运河上来来回回的船。” 杨雁回道:“可是除了大小,我真没觉着这艘船比运河上的船差在哪儿了。” 俞谨白觉得雁回真是太高看他了。 小两口和好后,连家里的仆人都跟着松一口气。宋嬷嬷说:“终于有搓衣板了。” 季少棠成亲后不久,他的岳父大人便官复原职了。 当初秦明杰致仕,是因为突发疾病,忽然就卧床不起了————当然,其实是装的。 至于秦明杰是怎么装的骗过满朝文武的,杨雁回就不清楚了。她那时候,彻底不想理秦家的事了,都没向姨妈打听一下。 秦明杰致仕后,便由先前的礼部右侍郎担任了兵部尚书。这位礼部侍郎是真的年纪大了,并且体弱多病。担任尚书不足一年,便要告老还乡去了。 秦明杰这时候自然是身体已经无恙了。于是,太子很适时的向皇帝举荐了秦明杰。秦明杰顺利官复原职。 杨雁回这才惊觉,秦明杰其实是太子的人。而秦明杰和霍志贤,又分明是站在同一条线上的。那么,霍志贤也是太子的人了?其实这也不是没可能的事。霍志贤早先或许是支持过申淑妃的,但有子的薛皇后执掌中宫后,申淑妃基本就没戏了。但因着她是宠妃,是以,霍家人可能依然会对她不错,只是以霍家这种“富贵险中求”的作风,一定会促使他们重新押宝。那么,将宝押在年轻且深得皇帝信任的太子上,自然是个很稳妥,几乎是必胜无疑的赌注。 可若是这样的话,上回针对方天德的,应该不是秦明杰和霍志贤,而是……太子? 可是太子为什么要针对胞妹的公公一家?而且根据俞谨白所说,上一回他和镇南侯能毫发无损的顺利过关,也有太子一分功劳。听起来,上一回,太子应该是帮了他们的呀。 杨雁回将心底这些疑惑向俞谨白说了后,只换来他七个字:“这些事你不用理。” 眼看妻子不高兴了,他忙又补充了两句:“放心,太子并不是干爹的对头。你既嫁了我,你安心享清福便是,外头的事,都有我呢。你操这些闲心做什么?” 杨雁回这才道:“你不要将我想得很没用,兴许我真的能帮到你哩。” 杨雁回这话说的倒是没差,她确实不是个没用的人。她新近写的《满堂娇》,纵然被她写得比原计划短了好些,但前面部分依旧被人猜测小说原型人物是秦明杰和霍志贤。后面的几回,她原本想改动得大一些,引得众位读者以为自己先前的猜测是错的。 只是,秦明杰这么个欺负他男人的家伙竟然又做了尚书。这可真是让她太不舒服了。 杨雁回不忿之下,便没有对后面的几回做很大的改动,依旧照着原计划写完了。 因为很多事都是她亲身经历,是以,这次写起来尤其快。但写完后,她又觉得这书不能再给东福书坊刊刻了。 她如今是俞谨白的妻子,萧桐的儿妇。秦明杰和霍志贤就算明知道她写书揭他们的短,这两个衣冠禽兽也不能将她怎样。他们俩敢找御史言官弹劾俞谨白了,她自然也敢写这样一部小说。 可是万一他们两个迁怒东福书坊呢?尽管邢文谦对她的写作目的毫不知情,可谁知道秦明杰和霍志贤信不信他不知情呢。邢文谦之前不怕霍志贤和秦明杰,恐怕是因为不知道这两位后头还有更强大的人在撑腰呢。何况邢文谦如今为了季少棠,也不想刊刻揭露他岳家丑事的话本呢。 杨雁回先将话本的后面几回给俞谨白看了。俞谨白啧啧惊叹:“秦尚书家竟有这种事!” 杨雁回问:“我若是将这些东西拿去刊刻,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当然不会,随便刊刻,卖得越火越好。” “真是太好了。” “娘子你真是太能干了。” 杨雁回这才将后面几回的内容给邢文谦看了。邢文谦觉得这些内容太大胆了。杨雁回的意思分明是在说,秦尚书早先致仕,分明是因为辛苦教养了十几年的独子,竟然是个野种。他受不了这个打击,才会病倒,才会致仕。 邢文谦问:“这个,后面几回还能改改么?”他现在都不信杨雁回写的这些东西,与秦、霍两家无关了。他早先觉得一个过气的侯爷,一个致仕的尚书,他们东福书坊才不怕。可如今秦明杰已经官复原职了,他还是有些不敢招惹的,何况就算为了季少棠,他也不想如此。 杨雁回道:“已经不能改了。若是你觉得不方便,后面几回我另外寻人刊刻,润笔我一个钱也不要你的,早先你给我的五百两银子润笔,我都退还给你。” 邢文谦道:“这却又不好了。如今小说你都写好了,是我自己不想刊刻了,之前的几回也卖得甚好,帮书坊赚了不少银子呢。” 最终二人商议,早先的五百两润笔,杨雁回不必退给邢文谦,但其余润笔,邢文谦不必再支付,杨雁回后面几回的手稿,也不必给东福书坊了。 杨雁回找了个无论什么样的内容都敢刊刻、翻刻的黑书坊,陆陆续续出了后面几回的手稿。那个黑书坊才不管书里的内容是在暗暗映射谁,只管有没有钱赚,是以,明知这书是写的什么,但他们依然同意刊刻了。 就这么着,秦明杰在以为自己终于压住了所有的丑事,放心大胆的官复原职后,他家里最见不得人的丑事,都在《满堂娇》里被人写了出来,在京城里传布的沸沸扬扬。   ☆、第215章 欢心 秦明杰万万没想到,他才重入仕途,就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这次的事,闹出来的笑柄,比之前有人冤枉秦英非礼他的小妾大多了。 葛倩蓉看过《满堂娇》后,也对崔姨妈道:“俞奶奶这次是发了狠了罢?一定要弄倒老爷。”这书一开始是很顾忌她的,没有说那位尚书夫人一个字的不是,反倒是夸了夸。便是秦明杰和霍志贤,写得也多少还隐晦些。到后头,简直写得大胆又露骨。 崔姨妈其实也早悄悄看过了《满堂娇》。心说还好自己早成了自由身了,不然老爷一迁怒…… 崔姨妈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太太的话,思量了片刻,只得道:“这下可没人再说,英大爷被赶出秦家,是太太您做的手脚了。”不知道这话能不能宽慰到葛倩蓉。 葛倩蓉又叹道:“我都劝过老爷了,不要去撩拨俞经历和方都督。老爷非说,不是他出面,不会有事的。”这就是将别人都当傻子的坏处了,玩火自焚了吧?人家俞经历和方都督压根不用出面,杨雁回自己就能把秦明杰收拾了。传出这样的丑事,秦明杰还有脸继续做这个官?原本他就该安安心心的致仕,以往积攒的人脉,还可以荫蔽一下子孙。现在可好,闹成了这样。 “你也不必宽慰我了,你那个外甥女也是个狠角色呀”葛倩蓉又对崔姨妈道,“这下连我也给带累进去了。人家看我,那可都是当秦太太来看的。”丈夫弄到这个境地,老婆在人前也落不了好。 崔姨妈也不知该如何向葛倩蓉解释了。 倒是葛倩蓉没什么怪罪杨雁回的意思:“小丫头今非昔比了,得罪人都敢挑六部尚书和当朝勋戚下手。本来我们也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她为自己的丈夫报仇,自然也就顾及不到我了。”若是顾及太多,还报什么仇! 崔姨妈只得道:“我……我改日问问雁回,看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葛倩蓉语调慵懒,却是不容置疑,道:“去吧,现在就去,近期都不要回来了。” 崔姨妈一怔:“这……太太……这是何意?您是要赶我离开?” “谈不上赶。你身边银子想来也足足够用了,也称不上是卖身为奴了。暂时避避风头吧,免得老爷迁怒于你,来找你麻烦。还有,绿萍如今在侯府,只怕也不好过,你不如想想怎么帮她。”她在秦家后宅,也是做过许多不为人知的事的,凭她自己,是没这个能力的,多要靠崔姨妈相助。如今到了这关头,她自然也要护住崔姨妈才好。 崔姨妈只得暂时离开了秦家。她如今早已在外面置产,在顺粮胡同买了一栋带小院的房子。离开秦家后,她自然住在了自己买的小院里。其实她买一栋大一些的房子绰绰有余,但为了不扎眼,还是买了一栋小院子住。 待安顿好了,她便去了俞宅找杨雁回,问及《满堂娇》的事。 听崔姨妈说了葛倩蓉的反应后,杨雁回知道小姨没有怨怪自己,不禁在心底由衷赞叹——小姨做人的胸襟和格局就是大啊!不过好像小姨自己做事狠起来,照样不理会秦明杰会不会倒霉,秦明杰倒霉会不会连累到她呀…… 崔姨妈很是担忧,道:“也不知道威远侯府的人,会不会迁怒绿萍。你这丫头,你写这些个做什么。” 一句话说得杨雁回耷拉下去了脑袋。 崔姨妈见状,又道:“你也是帮俞经历出口气,唉……” 杨雁回道:“姨妈,你不必过多担忧。你外甥女我如今好歹也管萧夫人叫一声娘,他们威远侯府敢慢待我的表姐不成?敢欺负表姐,我就让我男人打上门去。”反正以前又不是没打过霍志贤! 崔姨妈瞅了杨雁回一眼,又道:“别说这些疯话。你都成亲了,怎么性子也不知道改改?” 杨雁回嘿嘿笑。 崔姨妈忽然又道:“你还记得那个罗姨娘么?” 杨雁回早快忘了这号人物了,问道:“是那个罗晚霞么?不是早就过得生不如死了么?” 崔姨妈叹道:“那女人真是好手腕,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又让侯爷和她睡了两晚。也没喝了秦夫人命人送的药,竟……怀上了。如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前几日才诊出来了。霍侯爷二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子嗣,整个侯府也只有长房一个小姐罢了。是以,这一胎颇受老夫人和霍侯爷的重视。罗姨娘一下子便好似从泥地里飞上了天了。” 啧啧啧。杨雁回连连感叹:“果然厉害。” 崔姨妈却是无比担忧,道:“那个罗姨娘,早将绿萍恨到了骨子里。绿萍早已大不如先前受宠了,如今又是正室宠妾各个都容不下,你还写这么个话本子。便是霍侯爷一时想不起要迁怒绿萍,也定会被秦夫人和罗姨娘吹吹枕头风,吹得他恨起绿萍来。” 杨雁回道:“这个不要紧,若真有那么一天,便让绿萍姐对霍侯爷说,她可以来劝劝我,让我想法子在出全本时,改改《满堂娇》,将‘诬蔑’他们霍家的内容,都给删去。她这么一心向着霍家,霍志贤也不好再迁怒她。” 崔姨妈道:“也只能如此了。” 杨雁回又道:“姨妈放心,若都如此了,霍志贤还敢迁怒表姐,我就真的让我们爷打上门去,把表姐救出来,不跟他们家过了。本来就是没办法,要不是当初被霍志贤……嗯……不说了……”再说下去,她心虚。 崔姨妈又好笑又好气,最终也只得道:“有你这么个表妹照应着,想来绿萍也不会受什么委屈。” 杨雁回又和崔姨妈说笑一会后,便和她一起去了花浴堂,泡了温泉,又跟了闵氏一起回了杨家。闵氏让何嫂子做了一桌子家常菜招待了崔姨妈,又邀她来杨家与自己同住几日。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她也怪无趣的。崔姨妈那边,反正也就是自己一个人住,便也就同意了。 待俞谨白回来后,杨雁回将今日和崔姨妈说过的话,又对俞谨白说了。 俞谨白哭笑不得,道:“你也真是看得起我,你以为我是萧夫人啊,公主府都敢打进去,何况区区一个侯府。” 其实杨雁回并不觉得事情会闹到需要俞谨白打到威远侯府去的地步,但她仍是道:“怕什么,到时候咱们就说去看表姐的。等进了侯府,找个什么借口不能打起来。真有人追究,也不过就是一个姨娘在侯府受了委屈,姨娘的娘家亲戚帮她出头打架来着。” 俞谨白越听,面色越沉重:“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杨雁回立刻装模作样一本正经道:“我自然是说真的。你该不会嫌我表姐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后来又是个小妾,不配和你做亲戚吧?” 俞谨白认真考虑了片刻,道:“不如你近来多多讨我欢心罢,若是我高兴了,说不得也就答应了。” 杨雁回愣了愣,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连这种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她问:“那要做甚么事,才能讨你欢心呢?……那什么事除外哦。” “那你不用指望讨我欢心了。” 杨雁回:“……” 夫妻两个说这话不久,杨雁回还是得到了一个讨俞谨白欢心的机会。   ☆、第216章 生日(上) 这一日,宋嬷嬷对杨雁回道:“再过两日就是爷的生辰了,奶奶有什么准备么?” 杨雁回顿时觉得自己这个妻子做得真是太差劲了。她根本不知道俞谨白的生辰哪!不过,宋嬷嬷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俞谨白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辰不成? 她问:“嬷嬷如何知道再过两日便是爷的生辰?” 宋嬷嬷道:“以前萧夫人是这么交代我的,说到了那一日,要让爷放松放松,别逼得太狠了,还要做些好吃的给他补补身子。” 杨雁回想去问俞谨白,萧夫人怎么知道他生日的,但是转念又一想,算了,不问了,先帮俞谨白过了生辰再说。要在他以为她不知道过两日是他生辰的情形下,给他过生辰,这样才能给他惊喜呀! 杨雁回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宋嬷嬷,宋嬷嬷笑得甚是慈祥,道:“奶奶真是个贤妻,爷娶了奶奶真是有福气。” 一旁的秋吟和阿四阿五纷纷打了个冷颤。怎地前段时间,奶奶天天晚上罚爷跪搓板的时候,宋嬷嬷不说这个话呢? 杨雁回被宋嬷嬷夸得很是不好意思,道:“宋嬷嬷,你说爷会不会发现咱们不声不响的想给他个惊喜呢?也可能以为咱们都不记得他生辰了,自己生闷气怎么办?”不过以俞谨白的性子,应该不会生闷气吧?他好像从来都是高高兴兴的。自他们婚后,她难得看到他发一次脾气,还是因为上一回张老先生被气得吐血了。 宋嬷嬷笑眯眯道:“不会。爷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如此,便能给他一个惊喜了呀!杨雁回喜道:“那爷这次生辰,咱们一定要好生操办。” 俞谨白近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每回从衙门下班回来,都是累得筋疲力尽的模样。杨雁回不懂衙门里的事物,问过他,他又不想说。杨雁回只好不问了。 到了俞谨白生辰这日,他照例早早起床。杨雁回立刻醒过来,伸手朝床前一捞,一把拉住他的衣带,道:“谨白,今日能否早些回来?” 俞谨白问道:“多早?” “点卯后便回来。若实在不行,午饭前回来可好?” “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么粘我?” 杨雁回撒娇道:“今天就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俞谨白为难道:“可是衙门里的公事……” “明天再说。” 单从做官这方面来说,俞谨白并不是什么非常敬业的人。至少,他私心里并不怎么稀罕做这个官,巴不得早一日自由自在。听爱妻这么恳求,他便应道:“那好吧。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不好总是告假。” 俞谨白说话算话,果然赶在午饭前回来了。杨雁回殷勤的端上一碗冰镇酸梅汤后,便急急忙忙拉着他到了偏厅里献宝。 杨雁回这几日天天都在学着做酸汤乌鱼,直到这日,特地做了已练得差不多的酸汤乌鱼火锅。俞谨白喜欢吃火锅,有些口味和萧桐很像,比如,都喜欢吃酸汤乌鱼。 才进了偏厅,俞谨白便看到桌子上摆着切好的几碟细腻白嫩的鱼肉,一碟鱼头,两碟鱼皮,各式调料,另有鲜嫩水灵的各色时令蔬菜,桌案正中间架着个小铜锅,里头刚好咕嘟嘟冒起了泡泡。 杨雁回笑得极是甜美,声音也是甜甜的,道:“可以将切好的鱼片下锅了。请夫君用午餐吧。” 其实这个时节吃火锅委实有些热,偏厅的窗子都开着,屋子四角搁着冰盆,这才让屋子里不那么热了。一边的玻璃缸里还湃着水果,显是准备饭后吃的。 不过据宋嬷嬷所说,俞谨白就是在最热最热的时候,也能吃得下酸汤乌鱼火锅。哪怕吃得汗流浃背,也丝毫不影响食欲。 俞谨白看到这一桌子美食,不由笑容满面,但又有些纳闷:“怎地今日想起吃这个了?特地让宋嬷嬷做的?” 杨雁回道:“才不是呢,是我做的,我学了好多天。今儿个中午的主食是面条,你先坐下,涮两个鱼片尝尝味道,我去厨房将擀好的面条端来。等咱们吃好了酸汤乌鱼,正好用这汤再煮面条吃。” 俞谨白顿觉不可思议:“真是你做的?” “难道还能有假?我为了切这些鱼片,险些割破了手哩。” 宋嬷嬷也道:“真的都是奶奶自己做的,爷快些尝尝罢。” 秋吟和阿四阿五在一旁瞧得口水直流,秋吟还道:“头一回看到奶奶这么用心学做饭。以前在家里,连个菜都摘不干净。”虽然家里也用不着她摘菜,但也总该会做几道菜才是呀。 俞谨白知道了这酸汤乌鱼果然是杨雁回做的,便迫不及待涮了两块鱼片,当先尝了一片。 杨雁回满脸期待,问道:“如何?” 俞谨白蹙眉道:“你自己尝尝。” 杨雁回见他一副受折磨的样子,忙夹起另一片尝了尝,入口鲜香滑嫩,酸中带着微微一点辣,简直就是人间无上美味呀。她对自己的手艺十分满意。 杨雁回纳闷的看俞谨白:“我觉着不错呀,莫非还入不得你的口么?”才问出口,便猜到这家伙十有八九是故意摆出这副模样跟她开玩笑的。 俞谨白一脸严肃,道:“这也叫不错?你老实交代,为何今日忽然做了这个来讨好我?”居然还真打算让他为她表姐打到侯府里去么?也好,看在这么美味的酸汤乌鱼的份上。不对,是看在老婆这么辛苦的学做出一锅酸汤乌鱼的份上,他觉得,他还是可以帮她打到侯府里。 杨雁回叼着根筷子,道:“我长这么大,还没给爹娘做过一顿饭哩,好不容易学了这么忽然酸汤乌鱼火锅,自然要在爹娘面前好好露一手,为防出岔子,自然也先让你来帮着尝尝味道。” 俞谨白顿时伤心无比——原来他就是个试菜的! 俞谨白还没伤心完,便听到外头有拍门声。阿四阿五连忙去开了门,将客人迎了进来,一边引着两位客人往偏厅里来,他两个还一连声道:“爷,奶奶,侯爷和侯爷来了。”“啊,不是,是侯爷和夫人来了。”   ☆、第217章 生日(下) 小两口连忙将方天德夫妇迎了进来。 萧桐发现是要吃酸汤乌鱼火锅,喜不自禁:“我今儿可是沾了谨白的光了。这天儿一热,不特地交代下去,便没人想着做这个来吃了。” 宋嬷嬷笑道:“这是奶奶为了给爷庆贺生辰,特地新学的,今儿这一桌子,都是我们奶奶亲手做的。” 俞谨白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我生辰啊?!”他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原来雁回是要给他庆贺生辰,这才做的酸汤乌鱼,根本不是让他试菜呀! 杨雁回连忙表功,委委屈屈对萧桐道:“我学了好多天,被鱼骨扎到好几次。他一回来就说我做的不好吃。” “我没说!”俞谨白后悔死了,做甚方才开那种玩笑呀。指不定多伤雁回的心呢!他又道:“我觉得这是天下第一美味,正想一个人吃光呢。” 萧桐笑对方天德道:“这小子太小气了,连口汤都不打算给咱们留。” 俞谨白忙道:“既是干爹干娘来了,自然是您二位吃肉,我们喝汤。留口汤给儿子煮寿面就行。” 众人闻言,不禁都笑起来。萧桐道:“不说这些了,我瞧着这鱼不够,还有鱼么,再切两盘来。” 杨雁回答应一声,道:“我去切。” 宋嬷嬷忙道:“不必不必,奶奶今日劳累许久了,这余下的活计,老奴来做。”言罢,便往厨房去了。 萧桐拉过杨雁回的手,又对俞谨白道:“还是你干娘我有眼光,给你小子聘来这么好一个媳妇儿。” 俞谨白心里很不服气——明明是他自己有眼光。这老婆分明是他自己挑的,又不是萧桐给他挑的。 方天德却道:“我怎么觉着他认干娘很有眼光?我不过中午回家时跟你一说,谨白今日点卯不久,办完了手头的事,便告假回去了。你便急急忙忙拉着我来了。我还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谨白生辰。” 杨雁回笑说:“看来干爹也很关心谨白呀。”否则他身为左军都督,何必理会右军都督府的一个经历。 俞谨白也颇是感动。怎么说干爹干娘也是长辈,居然巴巴的来关心他的生日过得如何。特别是干爹他老人家,那每日里都是公务繁忙啊。竟也能巴巴的出城来吃他的生日宴。他赶紧将这两位请入上座,并恭恭敬敬请二位爹娘,“尝尝雁回的手艺。” 萧桐看一眼汤锅,道:“也该涮鱼片了,那大家就赶紧吃吧。” 俞谨白和杨雁回挨着,在下首坐了,四个人一道吃起来酸汤乌鱼。 萧桐尝了一口,道:“味道很不错,鱼也极新鲜,第一次能做出这个味儿来,极难得了,看来很是用心。” 杨雁回被夸得美滋滋的,本来夹给俞谨白的鱼片,中途换了方向,夹给了萧桐:“干娘既喜欢,那便多吃些。” 俞谨白都做好准备迎接鱼片了,没想到半道上那鱼片却又拐了弯,是以,心底别提多幽怨了。 萧桐吃了一片,又道:“越吃越美味了。只是不够辣,这点微微的辣味,是谨白的口味。” 一旁站着伺候的秋吟和阿四阿五听了这话,便忍不住笑起来。 萧桐便去看三人:“你们笑什么?” 秋吟道:“这就是我们奶奶按着爷的口味调的味儿。我还从未见过我们奶奶这副模样哩。生怕哪里差了一丝一毫,哪一味料子要放多少,来来回回要问嬷嬷好几遍。做好了,还尝了又尝,又叫宋嬷嬷也尝尝,看看味道对不对。” 杨雁回不由红了脸,嗔怪道:“多嘴的丫头。” 俞谨白立刻不幽怨了。 萧桐看向俞谨白,打趣道:“听听,多知道疼男人的老婆。” 阿四阿五觉得萧桐这话说得有些不对。要说疼男人,怎么也轮不到杨雁回呀! 虽然他两个被俞谨白罚跪过,但是在面对男人的尊严的问题上,兄弟俩仍然坚定的站在俞谨白这边。于是,阿四忍不住道:“奶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疼爷的。” 阿五道:“就是,前些日子,天天罚我们爷跪搓衣板。” 方天德挑了挑眉,没说话,闷头吃自己的鱼片。萧桐很不厚道的呵呵呵笑起来。俞谨白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比阿四阿五还蠢,他蠢就蠢在,为什么不早点将这两个家伙退货! 杨雁回急急忙忙辩解道:“我没有让他跪搓板。”又对阿四阿五道,“你们谁看到了?不要乱说。”万一萧夫人心疼干儿子,从此对她有意见怎么办。 阿四道:“奶奶每日在屋里罚爷跪搓板,我们自然瞧不见。” 俞谨白黑着脸,训斥阿四道:“镇日胡言乱语,先下去吧,不用你们伺候了,有秋吟一个在,顶你们兄弟俩十个。” 阿四阿五万分委屈的走了。他们明明是在帮爷抱不平啊,怎么反而挨骂了,真是的! 杨雁回觉得自己无颜做人了。该怎样才能让萧桐相信,她真的没有罚俞谨白跪搓板呢? 眼看阿四阿五都退出门外去了,方天德忽然悠悠叹息一声,道:“谨白在战场上也是骁勇非常,不想居然如此惧内,这性子……” 萧桐慢条斯理咽吃了一口鱼肉,幽幽道:“大约是……随了爹?” 阿四阿五刚出了偏厅的门,闻言不由齐齐回头看了一眼方天德,这才捂着嘴偷笑着一路小跑退下去了。秋吟也低着头,却是暗暗抬眼看了两眼这位看来沉稳如山的左军都督。宋嬷嬷这时刚好端了两盘鱼片进来,闻言手一抖,差点将盘子摔了,幸好俞谨白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 方天德忙道:“误会,误会,夫人她绝不是说……” “嗯哼。”萧桐干咳一声。 方天德立刻闭了嘴。 杨雁回实在是很想笑,忍的好生辛苦。 俞谨白正想着应该怎样为自己辩白辩白,阿四阿五忽然又匆匆跑回来了,道:“夫人,侯爷,大门外头来了个人,看穿戴不是个寻常人,只是那人不敲门,也不肯进来,只管在外头来回走。” 萧桐直接反客为主,道:“到底是哪路神仙,先去请进来罢。还怕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不成?” 阿四阿五忙去开了大门,将在外头来回踱步,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来的人迎了进来。 杨雁回一眼就认出来人了,居然是安国公冯世兴啊。 俞谨白瞅了一眼萧桐的脸色,心底暗暗觉得不妙,但他们小两口少不得要迎了出去,将冯世兴迎入厅中。杨雁回的反应到还好,一直含笑相迎:“不知冯都督大驾光临,还望恕罪。” 冯世兴忙道:“是我搅扰了。”话毕,便一直在打量俞谨白。 俞谨白却是难得一见的紧张,手心都在微微冒汗。 萧桐的声音从偏厅里传出来,带着厌恶:“不请自来。脸皮也真是厚!” 方天德连忙劝说她:“都是老熟人了,你这般说话,忒也过分。” 这位世袭安国公倒是也不客气,听到萧桐和方天德的话,也不待杨雁回奉茶,便起身抬脚迈入了偏厅。 杨雁回问俞谨白道:“我怎么瞧着你这么紧张?额头上都出汗了。” “明明是吃火锅热出来的汗。”俞谨白低声道。 偏厅里传来安国公冯世兴的声音:“我路经此地,看到方兄车驾,便进来一絮,萧夫人有什么指教呢?” “看到你就没胃口”萧桐道,“不吃了,我走了,怕再吃下去,毁了人家小两口这顿饭。” 萧桐扯上方天德要走。冯世兴笑道:“萧夫人慢走,我有些话,正好要单独和俞经历聊聊。” 萧桐道:“这房子是我送他的,我不高兴看到你赖在这里。” 冯世兴依旧好脾气的微微笑道:“这里如今是俞经历的房子。萧夫人若还要以主人自居,赶走俞经历的客人,似乎有些不妥呀。萧夫人若再要如此,我便另外送俞经历一座房子好了。” 杨雁回想进去偏厅瞧瞧,这是怎么个意思。一个安国公,一个忠烈侯,一言不合,便要抢着给她男人送房子?俞谨白却一把拖住她手,低声道:“别过去。” 杨雁回被他握住手,不但没安心,反而有些忧虑,温傲:“你手心里也全是汗。” “说了是热的。” “你撒谎。以后再也不给你做酸汤乌鱼了。”杨雁回才不信这么拙劣的谎言。 只听偏厅里又传来萧桐的声音:“我今儿偏就反客为主了,我就是赶你了,你喜欢赖,那便赖在这里好了。你要送俞经历房子,你尽管去送好了,看看人家收不收呀。” “阿桐”方天德无奈道,“何必闹成这样?” 冯世兴忽然道:“我方才进来时,问那小厮,怎地萧夫人今日忽然大驾光临。那小厮告诉我说,今日是俞经历生辰。” 冯世兴一边说着,便缓缓迈步出来,只管盯着俞谨白看,目中意味不明。 杨雁回觉得冯世兴这个仿佛饱含了千言万语的眼神看得人很难受。 萧桐怒气冲冲出了偏厅,对冯世兴道:“我义子的生辰与你有什么关系?比长舌妇还喜欢打听闲事。你硬要赖着不走,我也拿你没辙,你便赖着吧。我走了。” 言罢,拂袖离去。方天德追了萧桐两步,又返回来,一把扯住冯世兴拉了出去:“走吧走吧,别打扰人家小两口恩爱了。” 冯世兴拗不过他,被他一路扯了出去。217 ☆、第218章 逼问 一场生日宴,高高兴兴开始,结果却是闹剧一样结束了。 萧桐回去时,一路都在质问方天德:“冯世兴怎么会突然这么关心谨白?” “绝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是不是你去跟他说什么了?” “我和冯兄说过许多话,你问的是哪句?” “你敢把谨白的身份告诉他,咱俩没完。” “我真没告诉他。只是……你以为你瞒得住多久?你收的义子,偏偏还姓俞。你让谨白改个姓氏不就完了?” “开玩笑,莫名其妙再改个名字,就没人怀疑了?”萧桐道。 冯世兴眼看着方天德夫妇的马车渐渐远去,便又驱马返回俞宅,只是俞宅的两个小厮早已得了主子的令,将大门紧紧关上了。冯世兴返回去时,只听到里面沉重的一声响,竟然已经从里面上了门闩,接着“喀哧”一声,竟然还落了锁。 冯世兴气得下马想踢门,但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调转马头,悻悻向城内而去。 生气的人自然不只是冯世兴和萧桐。杨雁回也在生气,俞谨白也在生气。 阿四阿五发现爷又怒了,立时吓得又去向奶奶求助。怎奈这次,好心的奶奶也不想帮他们求情了。 阿四委委屈屈对俞谨白道:“我们兄弟也是为了爷好。” 阿五点头不迭,表示同意。 俞谨白阴森森道:“为了我好,就能随意编排我天天在房里跪搓衣板么?” 阿五道:“爷,你就承认了吧。” 俞谨白发现这俩蠢人实在是没救了,干脆也不多废话了,命令道:“秋吟,拿搓衣板来。” 秋吟只得去搬搓衣板。杨雁回的声音隔着窗子传来:“秋吟,他花了几个银子买得你,你敢听他的?!” 秋吟只得讪讪退下。 俞谨白道:“嗯,秋吟娇贵,这种粗活自然不该她来做。“ 秋吟忙道:“爷,我去瞧瞧奶奶。”飞也似的跑了。 俞谨白又沉着脸,阴森森道:“阿四,阿五,你们各去搬两个搓衣板来好了。” 阿四阿五心知这搓衣板是搬来给自己的,但看看俞谨白的脸色,仍是不敢大意,乖乖去搬了来。然后,按照俞谨白的指示,各自跪一块,顶一块。膝盖硌得生疼,两个人叫苦连天。 阿四苦苦哀求道:“爷,饶了我们吧。” 俞谨白道:“爷也不想罚你们,可你们总这么不长脑。坑了爷也就罢了,这回连奶奶都坑了。”其实他觉得这两个家伙也不算坑了雁回。萧桐才不会管他的家事呢。只要他们夫妻好好的,那平日里是怎么相处,萧桐不会过问的。但是万一哪天,这两个蠢材对别人去乱喊呢? 何况……他虽然夫纲不振,也没打算振,但他也确实没跪搓衣板啊。好好的生日宴,被人对着自己干爹干娘说自己天天被老婆罚跪搓衣板,还是无中生有,这是多么令人不愉快的事啊。 他当然也不能让这两个无事生非的家伙愉快了! 阿五听了这话,忙道:“我们不该给奶奶告状。可我们也是心疼爷啊。” 俞谨白自椅子上站起来:“说了爷没跪搓衣板!” “没跪。”“没跪。”阿四阿五连忙顺着男主子的意思说话。 俞谨白长长叹了口气,不准备跟这两个家伙解释什么了。难道说老婆是为了用搓衣板隔出来一条线,然后不准他越界?被老婆罚跪搓衣板,和不准备老婆碰,哪个更丢人一些?反正俞谨白觉得后者更让他痛苦一些。 阿四眼看俞谨白要走,便苦着脸道:“爷……” “跪着啊,好好反省反省,以后还要不要随便把爷的家事告诉别人。”话毕,俞谨白施施然进了房里。 杨雁回瞅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便扭过了头,不想搭理他了。 俞谨白坐到她身侧,劝慰道:“今儿不是说给我过生日么?怎地生日还给我脸色瞧?是不是因为没吃饱?不如我们再去吃?” 杨雁回推开他,道:“你自去吃罢,以后再不给你做饭了。对你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俞谨白问道:“我什么事没对你说了?” “你怎么知道今儿个是你生日?” “我……我十几年前,就是在今天,被送到育婴堂去的。” “胡说,你明明是在一个深秋的夜里,被人仍在育婴堂门口,还一直哇哇大哭。我都问过张老先生了。” 俞谨白:“……”完了,撒谎被雁回揭穿了,这下跪搓板都无法挽回了…… 不过说起这个事儿,杨雁回自己先心软了一些。唉,她男人的身世,怎地如此可怜?她似乎不应该对他这么凶呀。 俞谨白道:“可能我记错了。不是故意骗你。” 杨雁回瞅他一眼,又问:“我再问你,俞重恩和你是什么关系?” 俞谨白:“我……我先去问问萧夫人,俞重恩是谁。” 杨雁回道:“我查过了。俞重恩应当是夏州俞氏的俞重恩。” “你就这么肯定?天底下重名的多了。” 杨雁回道:“可是跟萧夫人有交情的俞重恩,就这一个啊!萧夫人的娘与俞重恩的娘是亲姐妹,换句话说,他们是表兄妹。也可能是表姐弟。这个我还没弄清楚。 俞谨白道:“那或许,就是这个俞重恩吧。” “你不要再装傻了,这个俞重恩,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俞谨白不吭声了。 杨雁回想假装生气,但却又装不起来。沉默片刻,低声道:“夏州俞氏二十三年前,因为俞总兵守城不利,被西狄破城。俞总兵战死,俞重恩被斩。俞老太太当时已亡故。俞重恩的夫人自尽了。俞重恩还有个妹妹,叫俞凝华,被罚入教坊司为妓。俞家满门尽灭。谨白,你真的和俞家没有关系么?”如果他是俞家的后人,那么,这身世,也真的是太可怜了。可是她又没查到俞重恩有子女。还是说,其实俞重恩是有儿子的,只是大家不知道?那俞谨白为什么会在三岁的时候,被送到了白龙镇上的育婴堂呢? 俞谨白叹口气:“你查这些做什么?” 杨雁回道:“互相查才公平呀!” 俞谨白问:“我能罚你跪搓衣板么?” 杨雁回:“你敢!不能!” 俞谨白伸手揽过她,道:“我当然舍不得了。”他摩挲了一把她的头发,道,“知道太多,除了心烦,有什么好处么?” 杨雁回抱着他腰肢,将头缩在他怀里,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说?” 俞谨白叹道:“说出来之后,你除了心烦还会生气,我觉得你会气到杀了我。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杨雁回听了这话,更是追问起来:“我为何会要这么生气?你到底在做什么?” 俞谨白又不吭声了。 杨雁回气得推了他脑袋一下:“你去跪搓衣板!” 俞谨白笑道:“我有先见之明,把家里的搓衣板都拿去让阿四阿五跪了。” 杨雁回怄气死了:“我们还是分房睡吧。” “别这么说,我生辰呀。我们还是继续去吃酸汤乌鱼吧。真的没吃饱。”准确说来,根本就没吃。一家子人,到现在都还饿着肚子。 “你去吃好了。叫秋吟和宋嬷嬷也去吃,我不吃,我什么都不想吃,气饱了。” 俞谨白道:“你生我气,为什么要饿着自己的肚子?万一饿坏了,如何是好?到时候就不是你罚我跪搓衣板了。”估计岳父岳母都不会放过他吧。竟然能把雁回给饿出毛病来。杨鸿回来,他都不知道怎么向舅兄交代。 杨雁回却赌气,死活都不去吃饭了。 俞谨白很是无奈。他觉得自己这个生辰,过得实在是太不愉快了。 杨雁回威胁他道:“你再好好想想,再给你半天的时间,若是你还不说,我就回娘家小住去。我天天小住。” “我也去。从此我就是杨家的上门女婿了!” “……”杨雁回气得砸了俞谨白几个小粉拳,结果他没事,她手疼。 杨雁回气呼呼的带着秋吟去花浴堂了。饭么,还是要吃的。就是换个地方吃,让俞谨白看不见的地方,叫他以为她真的气得不吃饭了。 俞谨白拿杨雁回简直是毫无办法。去了就去了吧。他的事,他早晚会告诉她,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啊。 如果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告诉她。可是,他要再好好想想。 杨雁回带着秋吟到了花浴堂,早已饿过了头,不想吃东西了,但为了身体好,还是吃了些容易消化的点心。她现在没有写新话本的心思,也无事可做,便去陪着闵氏和崔姨妈说说话。 闵氏只当她是来避暑消闲的,倒也没当回事。崔姨妈如今白日也来这花浴堂游玩、泡澡,顺便帮闵氏搭把手。说起来,她的女儿也是老板之一,她帮忙倒也没什么。 杨雁回正在和闵氏说起近来的家常时,花浴堂里来了一位新的女客人。那位女客人才进来,闵氏、崔姨妈和杨雁回便怔住了——秦菁竟然来了。 秦菁走进来,看到杨雁回,便对身后迎她进来的女工道:“我要她帮我搓澡!”手指直接指向杨雁回! ☆、第219章 大闹 对于秦菁这种赤、裸、裸的挑衅,杨雁回乐不可支。闵氏、庄秀云母女和焦大娘都不给人搓澡的,何况她后来连花浴堂的事都不怎么管,她更不会给人搓澡了。这秦菁是怎么想的,竟然点名要她搓澡?这不是来泡温泉的,这就是来挑衅的! 那迎秦菁进来的女工连忙笑道:“季奶奶有所不知,这位俞奶奶并非花浴堂的女工,乃是右军都督府经历司俞经历的夫人。只怕是不能为季奶奶效劳了。” 那女工就差没说,人家是得过诰命的宜人,比你个举人娘子的身份高多了。让人给你搓背?想什么呢?! 秦菁身后倒也跟来了几个丫鬟婆子,且各个都是爆炭脾气。其中一个婆子朝那女工道:“我们奶奶要谁搓澡,谁便来就是,要你多什么嘴?” 一个丫鬟对那婆子笑道:“莫非是怕咱们奶奶少了她的赏钱不成?” 杨雁回只是冷笑,道:“秋吟,咱们换个地方坐坐,免得叫人以为我也是花浴堂的女工。”她到底也是闵氏的女儿,在花浴堂跟客人吵起来,就太难看了。再说,她把秦菁的爹和哥都给坑了,她估摸着,秦菁是存心来给她难堪的。她才不打算留下来和秦菁吵架呢。 秦菁呵斥道:“杨雁回,你这边要走了么?莫非这花浴堂,便是如此怠慢客人的么?” 杨雁回摇着一把仕女簪花绢扇,笑道:“我也是花浴堂的客人,适才还尝了尝花浴堂的点心哩。我倒是觉着,花浴堂招待客人是极周到的。季奶奶慢慢泡澡,慢慢享用美食。咱们往日不熟,如今也没交情,我不多陪了。”言罢,与秋吟施施然步出大堂。 这个秦菁,性子忒差劲了。她方才与崔姨妈拉家常,也听了些秦菁的事。 据说秦菁最初嫌是嫁的太低,不乐意自己的婚事,可是秦明杰给那个保山面子,又觉得季少棠日后会大有作为,很乐意这门婚事,是以,她也没法子,只得委委屈屈嫁了。岂料婚后发现夫君是个极少见的美男子,兼且性子温和,很能容让她,也从不去喝花酒,倒也有几分满意。 不过秦菁就是秦菁,若家里生活的和美了,她也就不是秦菁了。 这秦菁对夫君尚有几分满意,却对婆婆丝毫不满意。秦菁婚后,自然是不想住在北柳村的,她比赵先生更瞧不起周遭的村夫村妇小村姑。她有陪嫁的京中宅子,自然是要住在京城。这倒是如了赵先生的意,她便不再教书了。母子两个都住在了秦菁陪嫁的宅子里。如此,问题便来了。 季少棠虽已是个举人,但因着还未曾谋得一官半职,且依着母亲和岳父的意思,还要继续考进士,因而时常在家中苦读,是以,生计方面差一些,每月挣下的银子,还不够给秦菁做两身衣裳。秦菁为此时常嘲笑季少棠,挣下的银子,还不够给她的陪房发月钱。其实若真不够,不发也就是了。反正寻常人家若买个丫鬟,多有没月钱的,不过,秦菁没觉得自己是寻常人家。她觉得自己是侯夫人的妹妹,礼部尚书家的小姐,如今也是个少年举人的妻子。所以,她只好自己拿着陪嫁银子发月钱。 家里的下人本就是秦菁的丫头、陪房,又全是领着秦菁发的月钱,住的也是秦菁的房子。日常一应吃穿用度,秦菁也都是照着以往在娘家时的来。季少棠倒是还好,赵先生却不好了。 家里的下人对儿媳妇的态度那叫个恭谨,说是百般奉承绝不为过,对她这个做婆婆的,却是过得去就行了。最让她不忿的是,秦菁的吃穿用度强过她太多。哪里有儿媳妇镇日里吃香喝辣,倒不管婆婆的道理?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管。因家里统共不过三个主子,是以,秦菁与丈夫和婆婆,一日三顿饭都吃在一处。所以,赵先生每日三餐,待遇和儿媳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秦菁若在饭后想吃些点心了,晚上临时想喝些什么汤汤水水了,底下的人便巴巴的做了来,捧过去。赵先生便没有被这般精心伺候的待遇了。好在赵先生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幼年吃过见过一些好东西,秦菁那些点心和汤汤水水的名目,她倒是叫得上来。于是,便也有样学样的支使下人去做了来。偏底下的丫鬟婆子们,各个敷衍了事。不是推三推四,就是说没了食材。可秦菁回回要,回回有。赵先生又不是傻子,很快便明白是什么情况了。 三番两次下来,婆媳之间便生了龃龉。赵先生觉得秦菁不孝,秦菁觉得婆婆不贤。 赵先生在家里当家做主惯了,哪里容得儿媳如此放肆,便三番两次敲打秦菁,无果后,便给儿媳妇立规矩,吃饭还要秦菁站在一旁布菜,每日晨昏定省也必须按着规矩来。 秦菁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她的吃穿用度,是比着大家闺秀来的,但在做儿媳妇这方面,她是比着寻常市井百姓家的规矩来的。赵先生硬要她拿出高门贵妇的规矩来服侍婆婆,她自然不干。先是和赵先生顶嘴,给赵先生闹了个没脸,后来干脆不理会赵先生了。什么晨昏定省,什么婆婆吃饭儿媳站着布菜,有事没事还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秦菁觉得那都不是她该做的事儿。 赵先生很生气,认为自己已经很容忍儿媳妇这么大手大脚的花销了,儿媳竟然连起码的尊重也不给她。秦菁却是呵呵冷笑反唇相讥——“我花的都是自己的嫁妆,轮得到你嫌弃?” 其实按照崔姨妈的说法,秦菁的压箱银子并不算多——八百两。远远不如杨雁回。不过好在她还有几顷地,可以收些租子,房子是带临街铺面的,也可以赁出去,每月收些银钱。饶是如此,就秦菁那每月几十两银子的花销,这份陪嫁,要不了几年她就能用光。到那时,若是季少棠已高中做了官还好些,若是没有,看她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赵先生委实是受不了这样的儿媳,一怒之下,去岳家告了一状。不待岳家给个交代,她便重又回到北柳村季家老宅里生活了。只等着亲家公亲家母重新调教好了女儿,秦菁再乖乖的来给她赔不是,将她迎入京城中去。季少棠自然是不能扔了娘不管,也只得回了北柳村去了。 杨雁回倒是也听昔日同窗说起过几句,说北柳村的人都在谣传,赵先生让儿媳妇赶出来了。如今听崔姨妈所言,传言果然不属实。秦菁还没做到将婆婆赶出家门这一步,她只是跟婆婆闹翻了而已,是赵先生自己要回北柳村的。不过村里谣传成这样,赵先生就算给儿子聘来了个高门小姐,也没有哪个村民羡慕她。面子都丢光了,赵先生如今是越发连门都不肯出了。 不过秦明杰如今仍旧厚着脸皮在官场上混。杨雁回的话本《满堂娇》,虽然给他带去了好些讥讽和嘲笑,但书里终究没有挑明了,就是写得他秦家的那堆烂事。是以,他厚着脸装无事人,别人也不能如何,最多就是背地里不断的讥讽和嘲笑他。 既然秦明杰还想继续赖在官场上,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儿给他败坏名声。杨雁回估摸着,秦菁这几日少不得还要将赵先生接回去。便是她自己不亲自去北柳村接人,也少不得要打发丫鬟去接人。 这样想着,杨雁回便更懒得跟秦菁计较了。秦菁这日子大约是过得太不顺心了,心都不顺了,所以才会这么不讲理吧?杨雁回心想。 秦菁眼瞧着杨雁回和秋吟走出去,心底的火气再也压制不住,叫道:“给我将她抓回来,我今儿偏要她给我捶背揉肩。不就是个开浴堂的,不就是个写话本的,神气什么?!” 这下,秦菁身边的丫头媳妇子们都不敢动了。嘴上说几声厉害的,她们还能随着奶奶的性子。真要去拉拽杨雁回,那她们还真没这个胆子。俞经历会不会为这个大闹就不说了,萧夫人对杨雁回也是青眼有加。若是如此欺负杨雁回,萧夫人那边会作何反应,还难说得很呢。 秦菁发现身边的人都不动,顿觉没面子,怒道:“反了你们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这下连闵氏也生气了,起身叫在场的女工:“这里来了个泼妇,大家将她们轰出去,往后都不准放进来!”跑到她的地盘上,欺负她的宝贝闺女,真是反了天了。 花浴堂一向都将客人招待得十分周全,这般赶客还是第二回。头一回是赶文母,这一回是赶秦菁。不少女客在楼上或者大堂里外,或站或坐着瞧热闹。 眼看着花浴堂的女工来拉扯秦菁,秦菁身边的丫鬟婆子可不干了,纷纷挡在秦菁身前,将她护在当中,女工们偏要去推秦菁出去,这边丫鬟婆子就偏要护着,一下子便闹得打了起来。 杨雁回这下倒不好走开了。秦菁莫名其妙打上门来,她反而躲开了,弄得好像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一般。 花浴堂的女工多,平日又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力气活,到底是秦菁身边那些副小姐一般的人吃亏。 秦菁眼瞧着自己的丫头被撕扯得哭爹叫娘,杨雁回却好整以暇的摇着扇子,站在大堂外头看笑话,她更是又急又怒,躲在几个婆子后头,摇摇指着杨雁回道:“杨雁回,你不要脸,你勾引有妇之夫!你做过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第220章 污名 秦菁此话一出口,杨雁回一阵冷笑:“秦菁,勾引有妇之夫的,是你生母苏氏,当初苏氏是在秦尚书成亲后,这才给秦尚书做的外室。你莫不是有了这样的娘,便觉得每个女子,都如你娘一般放、荡无耻吧?” 秦菁被她一通嘲讽,还拉扯上了苏姨娘,顿时躁得面色青白。 如今来花浴堂的女客,正经官宦人家的太太、奶奶也有一些,不像往日那么屈指可数了,这些人对秦家的事,那是早有耳闻。便是一些无官身的平民人家,也多有看过李传书的话本的。听杨雁回这么说,皆瞧着秦菁一阵笑。 秦菁恨得直想揪过杨雁回的头发,狠狠将她踩打一顿,她着实按捺不住,不由破口大骂道:“贱人,都是你和庄秀云多事,才害……”话到此处,忽然转口,“淫妇俞杨氏,无论你今日如何狡辩,也是无法撇清自己的了。你敢说你没有勾引季少棠?”她的丈夫,心里想的却是别的女人,实在叫她难以忍受!她来此,原本只是想挑花浴堂的刺。收拾杨雁回,本来是她后面才要做的事。可是见到杨雁回也在,她便忍不住要大发脾气。反正不管闹出多大的乱子,都一定有人来给她收拾烂摊子。 闵氏气得直道:“将这个疯婆子与我打出去。也不知哪里来的疯子,说话疯疯癫癫!”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季少棠喜欢雁回,赵先生将账算在雁回头上,这秦菁也将账算在雁回头上!这婆媳两个,真真般配!赵先生虽然心里怪雁回,尚且知道不要大声嚷嚷出来,想法子断了两个孩子的来往便是。这秦菁的修养,还远远不如赵先生呢。 杨雁回也是一阵气闷,这赵先生和季少棠是怎么回事,怎地季少棠曾心仪她的事,会被他的老婆知道了?最重要的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就成了淫妇了?她连季少棠成亲,都没给礼金! 众位女工将秦菁一干人等推推搡搡的赶了出去,秦菁一边被推到外头去,一边依旧不依不挠的骂道:“杨雁回,你勾引我的丈夫,败坏门风,德行甚亏,你不得好死!只怕你婚前就打他主意了,不想你成了亲还不放过他!贱妇、淫、妇!” 秦菁走了一路,回头向着杨雁回骂了一路。有女工去捂她的嘴,也被她咬了手。那模样,真个好似疯子一般,不知道的,定然要以为,她真的因着别的女人抢了她丈夫,所以才这样大吵大闹肆意撒泼。 到底是没堵上秦菁这张臭嘴!杨雁回心知,秦菁这话虽然是假的,但总有人会当成真的乱传的! 秦菁也是大家闺秀,别说她的丈夫没和其他女人私通,就算真的有这种事,她又怎能如此处理这样的事呢?喊个人尽皆知,她自己脸上有光不成?她自己没手段,她的姐姐也丝毫手腕没有不成?她自己蠢也就算了,做什么要将别的无辜女人拖下水啊! 闵氏还在道:“我女儿行得正坐得端,却被这样无良的泼妇胡乱败坏声誉。我明儿个就去秦家找秦尚书理论去,凭什么他们家出来的丫头,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负人。” 焦母和庄母忙劝慰她,庄秀云则是去劝慰杨雁回,拉了她往里头她们往日午间歇息的房间去了,省得她面对那些不知情妇人们的指指点点。 闵氏也只得暂且丢了生意不管,先过去看女儿去。眼见杨雁回还好,闵氏先是稍稍松了一口气,接着便又骂起秦菁来:“真真没见过这样不讲理的泼妇。竟也是尚书家的小姐,好端端的,来闹这一场。这要是传到谨白耳朵里,他该怎么想?你们小两口好好的,若为了这个再闹出些龃龉来,可如何是好。” 闵氏越想越生气,最后怒道:“我就带了人去砸了她家去,我看她能如何。我怕她不成么!” 杨雁回忙道:“这如何使得,京城又不是什么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带人上门砸个举人的家,别再惹了乱子出来。”秦菁在京城里的陪嫁宅子,如今也是被人称为季家的。若不是去京城那里砸季家,难道还去北柳村砸了季家老宅不成?那就更不成了。北柳村姓季的人家也不让啊。赵先生人缘再差,性子再不讨喜,她也季家的媳妇,季少棠也是季氏子孙。 闵氏道:“难道就由着她欺负到咱们头上来?!” 杨雁回道:“怕什么,只要谨白不信她,别人爱如何说,由他们去吧。” 这话她只是安慰闵氏的,免得娘一生气,真的带人去和秦菁打起来。只是这口气,她是不会忍的。虽然她是清白的,但这样的话被人传来传去,她和俞谨白只怕要平白受人许多冷眼和嘲笑。她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当那些人是放屁,清者自清嘛。但是谨白多冤枉?其实她自己也很冤枉!她是绝不会就这么放过秦菁的!一定要让秦菁知道,这般随意让人踩别人脸面,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秦明杰指使人弹劾谨白,她已要他付出了代价。他的女儿如今来诬蔑自己,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不过秦菁敢这么放肆,也真是有意思。秦菁娘家已经没有得宠的姨娘了,也没有父兄帮她撑腰了,她是怎么敢来找自己的麻烦的? …… 秦菁被丢在花浴堂门外后,倒也拿不出比先前更加泼妇的丑态来,跳脚指着大门骂一顿。当下理理衣裙,一言不发,上了马车,这才道:“去镇南侯府。” 秦菁到了镇南侯府,自然是去见了亲姐姐秦芳,恰逢秦蓉也在。姐妹三个如今觉得娘家根本不再是她们的家了。秦英自从在穆振朝的葬礼上出现过一次后,就不知所踪。黄秀珠早已被黄家派人接了回去。姨娘死了,秦明杰对她们三个也冷漠得近乎陌生人了。葛倩蓉早先还做做样子,如今真是不加掩饰的厌恶。老太太的态度比葛倩蓉也没好到哪里去。这般情形下,三姐妹到是比以往更加亲密了。 秦菁一面拿帕子拭泪,一面哭哭啼啼说了自己在花浴堂是如何受辱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她不去管教自己女儿,反倒将我推推搡搡赶了出来。二姐,爹如今不疼我了,我受了这样的委屈,他定然不会帮我出头的。只怕还会怪我将家中丑事传了出去,不懂得顾全大局。” 秦蓉宽慰道:“你已是出嫁女了,便是爹不高兴,也管不到你头上了。他定要管教你,你偏不听,他能如何?” 秦菁又道:“我……我看到少棠他……他竟然将那女人写的所有话本都各买了一本,还悄悄收得好好的。背着人拿起来看时,跟捧着个宝贝一样,摩挲个书皮,都是小心翼翼的,我心里便咽不下这口气。我早就觉着,他对我好,也不过是因着性子好,实则从未打心眼里疼我爱我。原来他是心里另外有人。若我早知道杨雁回那个淫妇是我婆婆教出来的女学生,我早怀疑他们之间不清白了。” 秦菁越说越委屈:“我拿着大把的银子养着他们娘儿俩,结果老不死的给我气受,季少棠又不疼我。我这过得什么日子……我当初便不该顺着爹的意思,往季家这火坑里跳。” 秦芳道:“行了,别哭了,先想想后头怎么应对吧。” 秦菁立刻不哭了,拿下帕子,纳罕的看着秦芳:“我虽生气,可将事情喊到人前去败坏杨雁回的名声,也是二姐三姐出的主意。说,一则自己出口气,二则,说不定坏了杨雁回的名声,爹也高兴。就算什么俞家、杨家不高兴,都不算什么,二姐不是早就说了,有你在,别人也不能将我怎样么?怎地现在又要我想想后头怎么应对?” 秦芳说话很直接:“不是要你想怎么应对,是咱们一起想。我们哪里敢去指望你?这事一闹出来,若是俞谨白休了杨雁回倒也罢了,看她杨雁回日后还怎么神气,她的兄长还怎么好意思考科举走仕途。可若杨雁回又写什么话本,变本加厉败坏咱们的名声,又或者,那俞谨白不肯信咱们的,反倒来找咱们麻烦呢?这些事,咱们都要想好怎么办。” 其实闹事的是秦菁,惹事的也是秦菁,最后若真要有一个人倒霉,那么,不是杨雁回就是秦菁!但她只能说“咱们”,不能说“你”。免得这个傻妹妹看穿她和秦蓉,将她推出去当枪使的意图来。 秦蓉则是对秦菁道:“四妹妹,你要回北柳村,好好跟赵先生赔个不是,将她请回京城里去。你那个婆婆爱面子,你要多带些人,大张旗鼓的去给她赔礼道歉,请她回去。只有这般行事,她才会买账。” 秦菁道:“凭什么要我去做小伏低,受那老婆子的气。我才不去。我拿着大把的嫁妆养着她,她倒好,挑三拣四的。我的丫头婆子看不惯她想骑在我头上,便对她怠慢了那么一二分罢了,她便想将我踩到脚底下去了。我又不是她的脚底泥,做什么要去给她踩。最可恨的就是季少棠,明知我受了委屈,只会叫我忍,叫我别和他娘吵,还说,他去跟那老婆子说。可是他说来说去,有什么用?老婆子还不是变本加厉!我如今想想,定是他心里有野女人,所以才没有真心帮我,不过是敷衍我罢了。我在婆婆跟前受气,他哪里晓得心疼我一二分。” 秦蓉叹道:“傻妹妹,若是平时,你便任由那赵先生住在北柳村好了。她如今住惯了你的大房子,享受惯了和你一般的吃穿用度。猛的再叫她回北柳村,别人的闲言碎语就不说她能不能顶得住了,单说那清苦的日子,她就未必过得下去。时间久了,不怕她不去求你回心转意。可如今的情形不一样了。你已叫她吃过苦头了,便该再给她些面子。这种时候,你要让她们母子都觉得你是个贤妻,你需得叫他们和你站在一条线上,凡事都和你一条心。” 秦菁听了这话,懵懵懂懂的点头。 秦芳也早在妻妾大战里练出几分真本事了,此时也对秦菁道:“赵先生还是其次,尤其是妹夫,你一定要将他拿住了。你哭也好,闹也好,一定叫他给你个保证,保证以后忘了杨雁回,只对你一个人好,保证不会为了杨雁回去欺负你。千万别叫他傻乎乎的站出来说,杨雁回没勾引他,都是他自己喜欢看李传书的话本,这才买了书,不成想却叫你误会了。他若真这么做了,你丢人可丢大了。到那时候,人人便都知道,季少棠喜欢的是杨雁回,不是你。他宁可让你丢人,也不肯让杨雁回坏了名声。” 秦菁听得这话,手里的帕子被狠狠攥在手心里:“他敢!他要是为了外头的野女人,便不顾我的脸面,我……我绝不叫他好过!我嫁给他,已是他天大的福气了,他还要反了天不成!” 秦菁话虽说得狠,但仍旧照着秦蓉的意思去做了。三姐姐的话,她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第221章 口福 杨雁回离开花浴堂时,闵氏本要陪着她一起回去,杨雁回反倒说不用,这些事,她能处理好。 才回到家里,杨雁回便看到宋嬷嬷在对她笑:“奶奶今晚可是有口福了。” 杨雁回觉得自己一点东西都吃不下,哪里来得什么口福,便只讪讪一笑,没精打采回了房间。 俞谨白也不知在偏厅里忙些什么,听到动静,知是她回来了,便进房里瞧她。俞谨白瞧她脸色不好,只当她还在生自己的气,便上前笑道:“莫非去了花浴堂,岳母没叫你吃饱么?怎地拉着个脸回来了?” 杨雁回瞧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大概这就叫冤冤相报?她报复秦家,秦家人再报复回来,永远没个止境。曾经她很害怕,万一哪里做得不够小心,便会连累杨家。后来虽有过一些波折,但杨家却是好好的。 本以为会一直好好的,偏偏还是逃不掉被报复。如今恐怕要连累的俞谨白被人瞧笑话了。 俞谨白见她不言语,便有些笑不出了:“你不是真的赌气没吃东西吧?不然怎么这会了,还这么不高兴?我听说饿肚子的人,脾气会变大。”雁回消气应该是很快的吧? 杨雁回这下可是半点追问俞谨白身世的心思都没了。其实原本,她要嫁的也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身份,生气也只是气他瞒了她许多事。她蹙眉轻声道:“谨白,我给你惹了好大的麻烦。” 俞谨白笑道:“惹了就惹了罢,还值得你这样闷闷不乐?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杨雁回心里一阵暖,随即便将今日在花浴堂的遭遇悉数告知了俞谨白。 俞谨白怒道:“居然有人欺负到我老婆头上,我不会叫她们好过的。” 杨雁回道:“她们先就不会叫咱们好过。那些话若传了出去,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我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竟敢当众诬蔑自己的丈夫与人通奸。” 俞谨白安慰她道:“若真有人乱传话,让他们说去好了。咱们不怕。” 杨雁回道:“我与她们秦家恩怨甚多,便是这次那些女客们不偏听偏信一面之词,不去胡乱传人闲话,她们定然还会有别的奸计,绝不会就此罢手的。” 俞谨白奇道:“你与秦家有什么恩怨?我以为,早先只是岳父岳母卖给了他们家几年鱼罢了。” 杨雁回沉默半晌,终是没说出来自己的一番离奇经历。那些事都过去了,她早就是全新的一个人了,所有的悲伤和秘密,她自己一个人知道,一个人埋在心底,就足够了。何况,她曾经做过那样的事,俞谨白知道了,会怎么看她呢?他虽时常看起来不着调,实则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知道了她曾经的手段,会怎么想呢? 杨雁回道:“早先,秦明杰才娶了现如今这位秦太太时,我便料想着,秦家后宅可能会有变故,以后说不定,这天下就不是苏姨娘的了。所以,便劝我姨妈,早早投奔了太太去,再后来……”她将后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告诉了俞谨白,只是所说所言,隐去了一些她不想让他知道的事。 说完这些后,杨雁回又道:“她们定然觉得,当初绿萍姐成了侯府贵妾,都是我和娘惹出来的。后来,若我不带着秀云姐去找秦太太脱手那些首饰,苏慧男与人通奸的事,便不会被揭穿,秦英也不会被赶出秦家。再后来,又是我将秦家的丑事写到了《满堂娇》里。那个话本,如今卖得也是极好。” 俞谨白瞧她一直神色郁郁,便劝道:“这些又不是你的错。那秦夫人早早将你表姐放出府,也没有后来那一出。况且,这件事说到底,错的最离谱的是霍志贤。他若不是个好色之徒,也不会在有那么多女人的情形下,还想着绿萍。至于秦家那些烂事,早晚也会被揭出来的。如果不是文家人逼庄秀云太狠,你们也不会想这个法子整治文家啊!做老子的不给儿子积德,怪谁呢!” 听他处处护着自己,杨雁回这才展颜笑道:“其实这次,也本是秦菁无理取闹。” 俞谨白道:“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你愁眉苦脸。放心,有我在,交给我来办,保证不会有事。” 俞谨白又从榻上拉她起来,道:“你饿了没有?晚饭是我做的,不如一起来尝尝?” 杨雁回很是惊奇:“你还会做饭?” “不要想那些烦心事了,还是先来尝尝我的手艺。” 杨雁回随俞谨白到了偏厅。这时辰比午间时凉快多了,但俞谨白仍旧开着门窗,屋子四角搁着冰盆。中间的紫檀木圆桌上,依旧摆着火锅,也恰恰好该是将食材下锅的时候,那咕嘟嘟冒着泡泡的高汤,勾得人食指大动,汤里煮着几块羊脊骨。只是俞谨白做的这个火锅,杨雁回以前没吃过。看火锅四周摆放着的,虽然也有各色时令蔬菜,各种小料,另有切成小块的羊脊骨还没下锅,但摆得最多的,还是那几大盘羊棒骨。那就是光秃秃的骨头罢了,何曾见到肉了? 俞谨白笑道:“晚膳就请奶奶啃骨头,还望奶奶赏光。” 杨雁回不满道:“我又不是狗!”只切了那么几块羊脊骨,够哪个吃?不过这锅底也不知是怎么做的,倒是怪香的。 俞谨白携杨雁回坐了,开始动手煮羊棒骨。宋嬷嬷和秋吟跟进去伺候,阿四阿五时不时也在门外露个脑袋。四个家仆,因中午吃了好些酸汤乌鱼火锅,这会儿还意犹未尽,想着再吃些好吃的。尤其爷这个火锅的做法,京中一带还真稀奇少见,他们便更想尝尝了。 杨雁回却对着火锅,苦着脸道:“真让我啃骨头不成么?” 俞谨白道:“咱们这边的羊,那羊棒骨十有*不大好吃,不适合拿来做这个。我找这个羊棒骨来,可是费了大工夫,换了别人,这一下午的工夫只怕还找不到。找回来后还要砸断,不然那么大一根,不好煮进去的。你便是看在我费了这么大工夫的份上,也该啃一啃的。” 杨雁回一听,顿时觉得这顿饭来得很不容易,立刻道:“如此也不好浪费夫君一番心意,那就啃吧。”又瞅了一眼宋嬷嬷和秋吟,道:“不如大伙一起吃吧。”宋嬷嬷据说可不只是照顾和伺候俞谨白的,还是教过俞谨白礼节和规矩的。想起这个,杨雁回喝便忍不住想笑。俞谨白这样的行事做派,居然还是被宋嬷嬷这样的人调教过的。估计当初俞谨白没少受罪,宋嬷嬷也没少生气。让宋嬷嬷这么个教养嬷嬷一般的人站在一边看着,也不合适呀。再说了,这羊骨头,大家要一起啃才好么。 秋吟倒是很想坐下。当初在杨家,她可是连年夜饭都和主子在一张桌上吃过的。不过宋嬷嬷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听杨雁回这么说,宋嬷嬷忙摆手道:“谢奶奶的好意了,这不合规矩。不如我去给奶奶泡一壶菊花茶端来。厨房里还有爷剔下来的碎羊肉,我再去烙几个清韭羊肉盒子来。只吃这个,可吃不饱。” 俞谨白笑道:“宋嬷嬷只管放心去厨房吧。我还留了一锅高汤和好些羊棒骨,吃法都教给你们了。先吃饭罢。” 宋嬷嬷一听,和秋吟一起道谢后,欢欢喜喜的去了。 偏厅里只剩了夫妻二人。俞谨白夹过一根棒子骨,放到杨雁回面前的空盘子里。杨雁回看了一眼面前的大骨头,苦哈哈道:“真让我吃这个啊?换一块羊脊骨不行么?再说我看这里还有豆腐、小白菜、土豆、粉条,涮啥吃不行?” 俞谨白不为所动。 杨雁回抱着他一只胳膊撒娇道:“你真让人家啃骨头啊?把人家的牙齿啃坏了怎么办?你不是才夸我这一口好牙齿又白又整齐么。” “这这个不是吃的,是吸的。”俞谨白很想再享受一会儿爱妻抱着他撒娇,但也不忍心这般作弄他,终是拿出盘子旁边一跟小指粗细的主管,递给杨雁回,道:“这个竹管,可是我削了好久,才削这么薄的。” 杨雁回拿起竹管瞧了瞧,吸着吃的羊棒骨? 俞谨白道:“快尝尝吧,这个是让你吸骨髓吃的。你以为真让你啃骨头哪?” 这个吃法杨雁回还真没试过。她只吃过羊肉火锅,还有炒羊肉,羊肉盒子,烤羊肉串等等。 “这个吃法倒是新鲜。过年杀猪,于妈妈煮猪肉时,我可爱吃骨髓了,只是好难吃到呢。”杨雁回试着将竹管插进羊棒子骨里,吸出来香嫩的骨髓,入口软、滑、香、鲜,美味无比。而且俞谨白找来的这羊棒骨,里面的骨髓很多,吸起来很过瘾。 杨雁回不由笑得眉眼弯弯,什么烦心事都忘了。原来跟了俞谨白过日子,还有这等美食可以饕餮。 俞谨白见她这副模样,知道是合了她的口味,便又夹了根棒子骨出来给她:“慢一些呀,小心烫。” 杨雁回一连吃了三根,又道:“你也吃啊。” “这个东西我吃过很多了,这是特地做给你吃的。” “啊?”杨雁回瞧瞧几盘棒子骨,道,“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俞谨白不由笑道:“只想着若是我不在了,你又想吃又砸不动这个骨头,那可如何是好?我也不指望阿四阿五能做给你吃了,便多做了一些。但是想想,如今天热,咱们家的冰块少,也没冰窖,又不好放的。不如给岳父岳母送去一些?也好告诉他们,今儿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不放在心上,别人又能如何?叫他们宽宽心。” 杨雁回听了这话,立刻紧张起来:“你怎么会不在呀?你要去哪里?你那会子不是才说,要帮我收拾欺负我的人么?俞谨白,你说话不算数!” ☆、第222章 闹腾 杨雁回又伤心又生气。怪不得俞谨白给她做好吃的哪,她还以为,他是怕她生气,回来又要逼问他一些他不想说,或者还没想好说不说的事。原来他是要走了! 俞谨白忙道:“我说话,自然是算数的,一句唾沫一口坑!你等着看他们倒霉!” 杨雁回追问:“你方才说的你若不在了是什么个意思?你才说过的话,别耍赖!” 俞谨白笑道:“你丈夫我连升三级,要被掉去陕榆卫任指挥佥事。” 杨雁回立刻臭了脸:“你少跟我嬉皮笑脸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要给你连升三级?陕榆卫没有世袭的卫所世官么,要你去做指挥佥事?说,是不是有什么战事啊?”就算有战事,不是还有镇戍镇么,靠卫所也太不灵光了吧? 俞谨白弹了她脑壳一下,道:“哪里来得战事。我这个指挥佥事,是都指挥使钦点保荐的,非要我跟过去,我也没法子啊。” 杨雁回这才放了心,捧着丈夫的脸,道:“委屈你了,应该弄个指挥使当当。” 俞谨白立刻乐了,连升三级还不够美么?直接就跳到了正四品啊,还想做指挥使? 杨雁回又问:“是哪个做了都指挥使啊?这么不开眼,竟然要你跟过去。” 俞谨白道:“右军都督府历天昕历都督。” “你才去了右军都督府几天?这等升官的好事,就轮到你了?别人可服气?” “不服气又如何?我们武官,有战事便论军功升迁,无战事便熬资历。我有军功啊!”当初调任回京,义父义母怕惹人闲话,做了手脚让他平调回京,要不然,他那时候,他那时候便可升个一两级。 杨雁回又道:“我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带家眷呗?要丢我一个人在家。” 俞谨白道:“陕榆卫那里气候不比京城,我怕你不适应。若你也愿意同去,待我先过去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接你。” 杨雁回道:“我才不怕,好端端的,咱们为何要两地分隔?就该一道去。你不想让我去是打的什么主意?”别让她知道他想背着她嫖、妓、纳妾,她一定不会跟他客气的。 俞谨白觉得自己很冤枉,忙道:“我们这次是临时被调任,而且时间紧迫,都等不及我明日去衙门,今日下午便有人来告知我此事了。若真赶路,定然很急,我怕你吃不消。还不如我安顿好了,再指派了人来接你过去,路上也不必很赶,你别多心乱想。” 杨雁回又道:“到底你还是将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了。怪不得你不怕那些闲言碎语呀,反正要不了三两日,你便要走了,他们说什么,你也听不到。只剩了我自己在这里白受人闲气。” 俞谨白道:“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待从明日起,我便要打点行装,这两日,你只安心看好戏便是。” “那不成,我还要帮着夫君打点行装哩。” 俞谨白笑道:“果然是贤妻。” 杨雁回又吸了一根羊棒骨,这才道:“贤妻也会逼问你身世的。我可以在不知道你身世的情形下嫁给你,但事到如今,我若还不想知道你的身世,我未免心太大了些!” 俞谨白叹气————看来他很快就要小命不保了。想了想,他道:“雁回,不如我们先商量一下,该怎么收拾秦菁才好呢?” 杨雁回瞅了他一眼,想说,不要连累季少棠就好。可是———她又不敢说!况且夫妻一体,好像动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连累另一个啊! “你不许扯开话题!”杨雁回道。 俞谨白道:“不如我们先将秦菁的夫家整垮如何?” 杨雁回郁卒无比:“没别的法子么?”算了,她还是靠自己吧。俞谨白不靠谱啊,谁知道他会不会乱吃醋,趁机狠狠修理季少棠呢。好歹她和季少棠也是有交情的。她不希望季少棠平白无故的倒霉呀! …… 秦菁回到京城家中,精心梳洗打扮一番,换上一身华丽衣裙,只留了一个小厮和一个婆子看门,其余陪嫁来的下人都被她带上,一共分乘了三辆车,往北柳村季家老宅去了。车队在季家老宅前停下,惹得左邻右舍许多人张望。 秦菁下来后,敲开门进了季家老宅。将她迎进去的人是季少棠。秦菁进去后,看也不看季少棠一眼,直奔婆婆卧房而去。季少棠想起那些被秦菁撕烂扯碎又烧了去的话本,心知秦菁还在恼恨他心里有别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妻子。 赵先生已经被儿媳气病了,秦菁少不得装傻充愣,上前宽慰了一番,又说自己先前不懂事,不该冲撞了婆婆云云。赵先生只当是秦明杰教训过女儿了,拿腔拿调,又训斥了秦菁好半晌,这才松了口肯跟了秦菁回去。 秦菁虽得逞,心里却是老大不舒服了。凭什么她的陪嫁宅子,她却要做小伏低,求着这个对自己并不好的老太婆回去住。秦菁并非什么会做戏的人,心里不高兴,脸上必然显出来。赵先生不以为意,只要儿媳以后不敢骑在她头上胡作非为,这个家还是她说了算就行。 秦菁眼瞧着婆婆松口了,便亲自动手,伺候赵先生梳洗换衣。 季少棠瞧着很是稀奇。他虽与秦菁成亲时间不久,但却深知妻子的脾气。想必是在娘家时就已跋扈惯了,如今嫁了人,又因带着大笔陪嫁,是以在婆家也有些颐指气使。让她来对母亲做小伏低,几乎是不可能的。今日这是唱的哪一出? 不过,娘和老婆若真能和睦相处一段时日,他觉得自己真是烧高香了! 季少棠还未看明白情况时,季氏一族的老族长忽然带人到了。季少棠虽是举人,到底年幼,少不得以晚辈之礼迎见,躬身道:“祖父快请。” 老族长被迎入堂屋后,直接在八仙桌前坐了,也没有开口让季少棠坐的意思。季少棠反倒不好自作主张与族长平起平坐,说起来,这是他的祖辈呀,是他爷爷的亲兄弟,毕竟他也要叫一声“祖父”的。 老人家拉着个脸,也不叫他坐,他也不是什么混不吝的主儿,只好暂且侍立一旁。 跟着老族长来的,皆是他的堂伯堂叔,一个个脸色也都不大好看。 赵先生为人孤僻,不大与家族里的人来往,族里人本就不大喜欢她。她又是女流之辈,如今季少棠既已中举,又娶了官家小姐为妻,族里人有事,便更不大知会赵先生了,只跟季少棠说。是以,这会也没人让季少棠去将家中长辈请来。 老族长痛心疾首道:“少棠,你怎能如此糊涂呢?” 季少棠连日来闭门读书,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问:“大爷爷何出此言?” 他倒是乖觉,见势不对,立刻连称呼都改得亲近好些。本来对方便是他祖父的亲兄,叫大爷爷也没什么不对。 季族长道:“你那个好媳妇,到花浴堂大吵大闹,说是你与命妇通奸!” “什么?”花浴堂的命妇,季少棠只知道杨雁回。他道,“族长说的命妇,可是杨宜人?” “正是她!传出这些事,这可让咱们阖族的脸面放在哪里?你自己的身家前途,又还要不要了?你幼年时,本就与杨宜人过从亲密。后来杨宜人辞学后,你又屡屡拜访杨家。如今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说原来那杨宜人是通过你的引荐才给东福书坊写话本,后来,你们在东福书坊多次传情。” 秦菁竟然跑去花浴堂做这样的事?当众诬陷自己的丈夫与命妇通奸?!她想干什么?她这是要毁了自己的丈夫,也要毁了雁回么?季少棠忙指天誓日道:“大爷爷,这是绝没有的事。” 赵先生早在外头将话听了去,情急之下,进得堂屋,道:“我儿子绝不会做这样没廉耻的事。这当中定有误会。” “可如今说这话的是少棠媳妇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族长拍着桌子问道。 秦菁也在外头急得团团转。什么族长,什么大爷爷,哪里来得糟老头,竟敢来坏她的事。她本意还想先将赵先生接到京中,这样一来,季少棠心里多少也会宽慰些。她便能让自己的婆婆和夫君,都和自己一条心了。怎地闲话传得这样快?还不到一下午呢,这糟老头就来兴师问罪了。 赵先生对季少棠道:“还不去叫你媳妇出来拜见长辈!成亲这些日子了,族里的长辈,她见过谁?待她出来了,好好问问清楚,这是要做什么。” 没等季少棠出去,秦菁便大步迈了进来,道:“不必去外头喊我,我已来了。” 赵先生呵斥道:“还不快给爷爷磕头!”这种时候,她半点没有了往日的心高气傲。一定要先给足了族里长辈面子,好叫他们一力保护少棠才好。毕竟少棠是季家几辈以来,唯一的举人。 秦菁却只管梗着脖子站着,犟头犟脑,任凭赵先生如何教训呵斥,死活也不肯跪,还道:“这里是我家,他们找上门来训斥我男人,还要我跪,我才不跪。”有本事,就处置她好了。她倒要看看,季家谁敢动她! 气得那老族长便去训斥季少棠:“你真是娶得好媳妇儿!” 季少棠只得自己向着族长跪了:“是少棠治家不力,大爷爷息怒。” 赵先生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这媳妇儿也不是少棠要娶的!老族长这是在训斥她呢!不过是看着有晚辈在,给她留了几分面子,说话委婉些罢了。 ☆、第223章 反击 季少棠都跪下了,秦菁还不肯跪,着实难看。 季少棠急道:“大爷爷,孙儿着实冤枉。孙儿是你老人家看着长大的,你老人家定然明白,孙儿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还望大爷爷做主,不要让人再乱传这样的流言了。” 季少棠无论是考了秀才,还是考了举人,从未在族人面前露过趾高气扬的姿态,反倒在族里长辈面前更为谦恭,是以,便是一年难得见几次,他也是一向深得族中长辈喜爱的。是以,听了季少棠这些言辞,老族长面色稍霁。 赵先生则是厉声质问秦菁:“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为何无缘无故惹是生非?闹到花浴堂去也就罢了,还敢诬陷自己的丈夫与官员命妇有私情!” 秦菁却道:“谁诬陷他了。你的儿子做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赵先生和几位长辈齐齐看向季少棠,老族长问道:“少棠,你果真做了什么不成?” 季少棠道:“大爷爷明鉴,孙儿什么也没做。只是……孙儿往日喜欢李传书的话本,所以买过好些,但孙儿敢对天起誓,只是喜欢读那些话本,并没有一星半点歪念头。后来那些话本被菁菁看到,她便起了误会。我已向她解释过了。” 老族长看向秦菁:“少棠说的可是实话?” 秦菁大怒,指向季少棠:“你胡说八道!我只是看到你那些话本么?你在读那些话本时……你……”你几曾这样温柔的看过我? 只是秦菁再不顾体面,也不好当众说这些话。 季少棠忙对老族长道:“大爷爷,此事是孙儿的错。李传书的《满堂娇》,后来被盛传是诬蔑秦家所言。自那时起,孙儿便该烧掉那些话本的。孙儿应该想到,留着那些话本,若被自己妻子看到,定然不快。是孙儿思虑不周全。后来,孙儿虽然解释过了,但她并不信我的,我便不耐烦了。我应该耐心些,再向她说明白些的,也免得她胡思乱想。” 虽然季少棠所言,明面上挑不出一丝毛病来,但秦菁却就是不服气。季少棠就是对杨雁回有意,她看得明明白白。 一位堂伯父道:“少棠,你太护短了。若事情如你所说,那这次,侄媳妇真是犯了大错,你怎么大包大揽,揽在自己身上?” 季少棠忙道:“此事确是少棠之过。” 秦菁却是丝毫不肯领情,仍旧指着季少棠道:“你无耻,你别以为你护着我,我就会放过那贱妇!” 赵先生早已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呼吸分外急促,闻听词话更是勃然大怒,忽然扬手,狠狠甩了儿媳一耳光。儿子为了平息事态,已经这样说了,她却还是不依不饶,到底要作甚! 秦菁捂着红肿的面颊难以置信,狠狠瞪着赵先生:“你们母子两个吃我的喝我的,你居然还敢打我?!” 众位婆子丫鬟忙上前求情的求情劝人的劝人,将秦菁拉了出去。 老族长也是气得直打哆嗦:“这是什么样的媳妇儿?!不识好歹,不识好歹!少棠的前途,迟早毁在她手里!” 赵先生道:“我这就去秦家,让秦太太将她秦家的女儿领回去!”休妻她是不敢的,也没想过。但吓唬吓唬还是可以的。好歹也要让秦菁知道些厉害。她就不信了,秦菁做了这样的事,秦明杰还能厚着脸皮不肯管一管么? 赵先生话才出口,便往院子里去了,作势要往秦家去。秦菁却狠狠瞪着她道:“不必了,我这就自己回去。你们求我回来,我都不会来了!” 秦菁拂袖而去,赵先生被气得一阵头晕,几乎栽倒。幸有怕事情真闹到不能收场的丫鬟婆子扶住了她,又再去劝解秦菁。 季少棠跪求老族长道:“大爷爷,为了孙儿的前途,也为我季氏一族的声誉,不能再让这样的流言继续流传了。大爷爷,你要帮帮孙儿!”若有大爷爷肯开口,至少北柳村的人就不会再乱说闲话。虽然这并不能堵住悠悠众口,但能堵住一点是一点。 季少棠这边说着话,院子里又闹开了。赵先生和秦菁这婆媳两个,已是劝不开了。秦菁执意自请回家,赵先生执意要去找亲家公亲家母告状。幸而她季家老宅如今也是有个男仆守着的,赵先生便叫那男仆赶车,她要往秦家去。 季少棠顾不得再求他的这位祖父帮忙,连忙赶出去劝说妻子和母亲别再闹下去了。只是婆媳两个谁也不肯买他的账目。一个骂他“没用的软骨头,连自己的媳妇也管不了”,一个骂他“负心贼,以后你少来找我。” 两个人仍是一前一后往秦家去了。只是赵先生这马车与秦菁的一比,着实简陋了些。 季少棠劝不住妈,也管不住老婆,眼看事情无法收拾,顿觉一个头三个大。这是过得什么日子!! …… 杨雁回没帮着俞谨白整理行装。她先是和俞谨白带着羊棒骨去看了爹娘,劝慰二老放宽心。杨崎夫妇眼见俞谨白不当回事,还送来这些以往没吃过的东西,便也都放心了好些。只要俞谨白不在乎,别人说得再难听,对女儿的伤害便也没有那么大了。 回到俞宅后,杨雁回便催着俞谨白先别管她的事,先去忙自己的公事。接着,她便故技重施,又写起了话本。连逼问俞谨白身世的事,都暂时抛到脑后了。秦菁这件事,她不能交给俞谨白来办,否则这小子真的去坑俞谨白怎么办。毕竟俞谨白是无辜的。 其实俞谨白那日也不过是逗她玩玩的。他并没打算去整垮秦菁的夫家,他只是想去朝秦菁的娘家下手。他是顾不上出面了,但是有人可以帮他出面。能暗中操纵御史言官弹劾人的,可并不是只有秦明杰。 …… 赵先生果真去秦家将秦菁的行为告了一状。葛倩蓉听了赵先生一番来意后,对此事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她道:“我的身份,想来季太太是清楚的,我们四姑娘的事,我不好管的,还是待我们老爷回来再说。” 秦明杰回来后,听了秦菁做下得好事,冲进女儿院子里,便叫她滚回去向婆婆和女婿赔不是。若婆婆和女婿不能原谅她,她便跪着别起来了。 秦菁看着震怒的父亲,万分不解,道:“女儿也只是为了帮爹爹出气,这才去揭露杨雁回做的丑事。她若没勾引少棠,少棠怎会……” “蠢货!”秦明杰道,“毁了女婿的前途,对你有什么好处?杨雁回的性情我不知道,女婿的性情我知道,他绝不是那样的人。你平白诬赖他,他或许不同你计较,杨雁回便未必好说话了。你以为你惹得人,只是一个杨雁回吗?那杨雁回身后有俞谨白,有萧桐。”萧桐身边还有方天德,有公主! 秦菁觉得父亲不接受自己的好意,还将自己骂了一通,当下一脸委屈。 秦明杰仍旧怒气冲冲道:“我何时说过要你帮我出气了?我要出气,自会出气,你少给我添乱!” …… 秦明杰这个官做得越发艰难。那些可以风闻奏事的御史言官,终于借着《满堂娇》向他发难。说他治家不力,宠妾灭妻,知晓往日过失后,依旧毫无悔改之心,不肯大力整顿内宅,静思己过,反倒一心贪恋权势。 还不等看到秦明杰的下场,俞谨白便要走了。他这次奉命赴任,走得太过匆忙。他才走,萧桐便派了自己身边两个武艺过人的丫鬟,去俞宅服侍杨雁回。与此同时,短短两日,弹劾秦明杰的折子骤增,雪片似的飞向朝堂。内容已变成了,秦明杰纵容幼女诬蔑命妇,诬蔑举人。秦菁不贤不孝。两下一联系,颇像是秦明杰因为《满堂娇》迁怒杨雁回,便指使女儿做了大闹花浴堂的事。 杨雁回的新话本也被拿去刊刻了。她这次只写了一个不足万字的短小说。内容是讲述的一个高门官宦家里,一母同胞的三姐妹,面和心不合。长女和次女最喜欢利用脑子不灵光的幼女。有一次,长女和次女拿着小妹当枪使,让小妹去对付一个她们两个不敢惹,却很恨的人,甚至不惜挑唆小妹,诬陷别人与妹夫私通。那小妹一则愚蠢,二则其实也恨父亲将自己低嫁,不满意这桩亲事,因而并不怕被夫家休弃,甚至恨不能结束这场婚事,是以,也不在意丈夫的感受,竟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再后来,小妹的下场很惨,这两个姐姐却十分冷血,丝毫不同情小妹,反而还怪罪小妹无用,没能帮她们将那个她们厌恶的女人整垮。小妹后来郁郁而终,两个姐姐也没落了好,最后被一伙流贼闯入家里,将她两个大卸八块了。 这个话本颇有些自砸招牌。虽然依旧是文采斐然,人物活灵活现,情节也颇为曲折。并且,也是如《满堂娇》一般,写得高门内斗。姐妹反目的情节,也颇为吸引女人。 单说小说本身,依旧是一部精彩之作。但联想一下前情和文中人物的指向,众位读者便觉得,杨雁回不过是在借着话本骂秦氏姐妹罢了,结局还诅咒了秦氏姐妹一把。 不过这场话本倒是将舆论搅浑了。有人认为秦菁说的是实话,也有人觉得杨雁回说的是实话。分明是一本《满堂娇》,惹了秦氏姐妹不快,姐姐便将妹妹当枪使了。 ☆、第224章 反目 秦芳看过了话本,心里恨得发狂。这杨雁回倒是有几分脑子,居然猜得如此准确。她和秦蓉正是打的这份心思。反正秦菁是低嫁,无论再怎么折腾,季家也不可能将她休回去。如果这次弄不臭杨雁回,反倒是秦菁倒霉,至少她们姐妹三人可以损失到最小。所以,秦菁就被当枪使了。秦菁再怎么傻,看过了话本,也难免不被杨雁回的妖言所迷惑。 秦芳坐不住了,坐了马车去了冯家,寻秦蓉去商量对策。 冯二太太知道是秦芳来,脸色便有些不好看。秦芳身为晚辈,仗着自己是侯夫人,却从来不将她放在眼里,每每对着她时,一张脸便要多冷有多冷。这等作态让她分外不舒服。她本就不喜欢秦芳,如今更是恨上了秦芳。看过杨雁回那个新话本的人,都在对她说,她的儿媳妇秦蓉,和威远侯夫人秦芳勾结起来,利用胞妹,对杨雁回如何如何。 因此,冯二太太便更不喜欢秦芳了。在她眼里,秦蓉一向乖巧,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定然是秦芳引诱了秦蓉做坏事。说起来,上一回她娘家有事,秦蓉代她去喝满月酒,秦芳怂恿秦蓉给杨雁回下脸子,便闹出来过一回丑事。 秦芳很快进入冯家内宅。冯家二房各处主子所居院落,不但小,且紧紧挨着。秦芳却只当这里如威远侯府或者秦家一般大,经过冯二太太院子时,也不停一停,便是冯二太太就在院子里,她也只管往更后头找秦蓉商量对策去了。冯二太太不喜欢她,她自然能感受到,是以,也懒得搭理这老虔婆。 冯二太太眼见秦芳假装看不到她,心中便更添几分气恼,打定了主意,决不能再叫这个混账女人引得秦蓉屡次给冯家二房招惹笑话了。 还不待秦芳往秦蓉的院子里去,冯二太太已先派人将她拦了下来。拦人的老妈妈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大奶奶不在,秦夫人还请回去吧。” 秦芳一怔,有些进退两难。她不大信冯二太太的话,若秦蓉不在,怎地她从进了冯家的大门,到现在一路走来,也没人跟她说一声?但人家已这样说了,她硬闯似乎也不大好看。 那老妈妈见秦芳只管怔着神不走,便又催促道:“秦夫人,请回吧!” 很快,秦蓉院里出来一个陪嫁过来的老嬷嬷。见到秦芳,那老嬷嬷笑道:“秦夫人来了?是来看大奶奶吧?不巧了,大奶奶去青云观听讲经去了。” 秦芳没奈何,只得带了跟来的人,又告辞离去了。从头到尾,没去理冯二太太。若换了以往,她来时虽不见得会知会冯二太太,但走时,还是要打一声招呼的。她还是疑心,今儿个这一出是冯二太太自作主张,阻碍她和秦蓉见面。 待上了马车后,秦芳憋着的一口气这才发了出来:“冯二太太什么东西!竟敢如此待我。不就是个一心想让儿子过嗣给别人的老娘们儿?!秦蓉竟也将她的话当做圣旨,真的赶我出来。这是做的什么姐妹!” 一众丫鬟婆子,谁也不敢吭声,纷纷低了头! …… 秦蓉也在屋里发火,对身边的贴身大丫头道:“太太这是要做什么?我的姐姐来看我,她竟拦着人不叫进!” 若非她的人见到秦芳过来,早早告知了她,她也迎到了院子里,还听不到太太在赶人离开呢! 依着秦芳的性子,若是不信冯二太太的话,定要闯进来找她的。到时候大家脸上都难看,那么,自己在冯家的日子也就更不好过了。她嫁入冯家时,没有多少嫁妆,比秦菁的还少一些,父亲只怕是见冯曙不成器,往后也不会有大出息,便做得如此绝情。她和秦菁的嫁妆,都远远不到当初的秦芳,爹也不嫌做得难看。其实两个妹妹都不满意,却都不敢为此对大姐秦芳抱怨什么。秦菁尚好,毕竟季家那样的家境,秦菁陪送的嫁妆,够让季家那对寒酸窘迫的母子有天降横财的感觉了。但是,她不行。 苏姨娘当初应了冯家,要陪送她丰厚的嫁妆,结果,她带去的嫁妆,对冯家来说,实在太寒酸了。以冯家的家世,纵容只是二房的嫡长子,也可以娶个和她身份差不多,却能陪送更多嫁妆的女孩儿。冯二太太气恼秦家说话不算话,便对儿媳多有苛待。幸好秦蓉会做人,小意奉承,将婆婆服侍的舒服了,日子这才好过了一些。她今日,自然是不敢让秦芳和冯二太太闹起来的。只是做人媳妇要憋屈成这样,秦蓉心里着实窝火。 那丫鬟劝了一句:“奶奶莫伤心,往后日子长着呢,以后这个家是谁做主,还指不定呢。” 秦蓉想想冯二太太那精神抖擞的健壮模样,觉得距离自己当家做主,且早着呢。她叹道:“谁家的奶奶做得这般窝囊?我的命怎么这样苦?”说到后来又闭了嘴。冯家地方太小,她的话,指不定隔着墙头儿就能传到天井外头去。 秦蓉又对身边儿的丫鬟道:“咱们过去见太太去。”自己方才顺着婆婆的意思,没有见娘家姐姐,好歹也该过去领功去。 秦蓉去了冯二太太那边,冯二太太对儿媳方才的表现十分满意,还道:“不是我做婆婆的苛刻。你素来是个好的,乖巧、懂事、听说,可是回回和那秦夫人凑在一起,便要惹些事出来!” 为了秦蓉闹出来的那些事,冯二太太发了好大的脾气,狠狠罚了秦蓉两次,每回都让秦蓉想法子,又让她回心转意,不再气恼了。 秦蓉道:“儿媳听见外头林嬷嬷的话,便知母亲是不想让我见姐姐,又为了大家面上好看,才说我不在。” 婆媳两个还没说上两句话,冯曙从外头回来了。 冯曙生得面皮白净,只是身材过于臃肿,不过白白胖胖的,好歹也能称得上一句——长得十分和气。 秦蓉看到冯曙,却是只想叹气。冯曙性子不好不坏,只是太过无用,也没有什么心眼儿,出门交际总被人坑骗耍弄。据说他原来不这样,但后来被一个妓女坑过一个庄子后,别人发现冯世兴根本不给侄子做主,又发现他好骗,便惹来许多猪朋狗友占他便宜。 冯曙去向冯二太太请安时,秦蓉明显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难闻的酒气,想来这死鬼又被人拉去喝酒了,最后只怕付账的也是他。冯家二房虽然着实败落得可以了,但比之一般小户人家还是很不错的。冯曙每每都傻乎乎的付账。 秦蓉闻着闻着这些气味,忽觉不对,冯曙身上还有脂粉香气。莫非他竟然还被人拉去喝花酒了么? 秦蓉正皱眉时,冯二太太已十分体贴的给儿子擦过了汗,又问他出去忙了大半日累不累,叫他先回去休息。 冯曙正要走时,忽有小厮来报:“太太,大爷,大老爷要见大爷,让大爷即刻进府去见他。” 冯世兴忽然要见冯曙,倒让冯二太太和秦蓉婆媳俩慎重起来。冯世兴平日可从来想不起叫侄子们去安国公府里见他。 冯曙也有些紧张,问那小厮道:“大伯叫我去作甚?” 那小厮道:“这就不知道了,大老爷只是命人来传了话,却没说是为什么。” 冯二太太忙对儿子道:“不计是什么事,你先过去瞧瞧。记得,对你大伯客气些,嘴甜些,多说些好听话恭维他一些,听见没?” 秦蓉听了这话,心说婆婆也是知道的,想让安国公立冯曙为嗣子,还是要对人家客气一些,恭维一些也无妨。那怎么婆婆对待温夫人,态度还那般恶劣?依着婆婆的说法,温夫人不过是只不能下蛋的母鸡,待她彻底年老色衰了,安国公对她没兴趣了,自然会明白过来,这个老婆根本不算什么,还是立嗣比较重要。当然,冯二太太没有将这些难听话明着说,只是意思还是明明白白的传递给了听她那些话的人,比如,秦蓉。 秦蓉一直为此觉得婆婆不可理喻,一边想让儿子成为安国公世子,一边胆大妄为欺负安国公的妻子,闹得妯娌失和,偏偏安国公又是个十分疼老婆的男人。 冯曙听了母亲的话,顾不得与秦蓉温存,便去了安国公府。 …… 秦菁看过《满堂娇》后,果然怒气冲冲来威远侯府寻秦芳,质问她到底打得什么主意。秦芳看到秦菁手里捏着那薄薄的破话本,心里便有气,她一边夺过话本撕了个粉碎,道:“你没看出来么?杨雁回在离间咱们姐妹!”她今日为了去找秦蓉商量对策,才在冯家那里受了气,如今又被秦菁质问,更是火冒三丈。 秦菁道:“我自然看出杨雁回是在离间咱们姐妹了。那又如何?只要她说的实话……” 秦芳打断她道:“什么实话?杨雁回能说出实话来?她处心积虑要坑害咱们姐妹,你还傻乎乎的被她当枪使。你若真信了她的话,倒霉的是谁?还不是咱们三个?” 秦菁被秦芳说得又有些迷糊了。 秦芳又道:“爹是如何说的?” 秦菁提起这个就委屈,道:“爹让我向婆婆和少棠道歉,求得原谅,以后不许再胡来。我说了,我都是为了爹好,爹却丝毫不领情。”叫她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季少棠既然对杨雁回有情,就叫他们两个一起下地狱好了。她凭什么要去做小伏低!至于季少棠的前途,她才不在乎! ☆、第225章 包揽 秦芳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秦菁,只是劝她先听爹的,这种时候,万万不可以再将爹也惹怒了,也别再给爹添乱了。 秦菁没奈何,只得又气冲冲回到家里。季家老宅她自然是不肯回去的,什么向婆婆磕头认错,简直做梦。她是绝不会向赵先生道歉的。 秦菁回去后,季少棠已经在家中等她。 秦菁嗤笑:“我还以为你多有骨气,享受过了富贵生活,还能过得下去那穷日子,如今还不是乖乖回来了。” 季少棠在房中坐得很端正,抬眼瞧了一眼秦菁,便道:“让你的丫头、嬷嬷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秦菁挥挥手,让屋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待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了,秦菁这才坐在案几旁另一张椅子上,讥笑道:“这是要做什么?又要帮杨雁回那个贱人求情么?”话到此处,忽然又厉声道,“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就算跟我父亲和姐姐都闹翻,也要把她毁了!” 季少棠目中直直瞧着前方,似乎是一点也不想看身旁的妻子,慢慢道:“秦菁,我护着你,不是因为杨雁回,而是因为,你是我妻子。” 秦菁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心里有别人,还来娶我,季少棠,你不是东西!” 季少棠道:“对,我原本不愿意娶你,我也觉得自己没用,用尽了方法,也不能劝阻我娘给我定亲。后来咱们成亲了,我想,既然已经是夫妻了,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保护自己的妻子,本来就是我作为男人的责任,跟杨雁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秦菁略略动容后,便冷着脸道:“你少说得这么好听,若不是被我知道了你心底的秘密,你还会说这些好听话哄人?” 季少棠这才转脸去看她:“秦菁,接下来的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闹出乱子。事情继续闹下去,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 秦菁沉默片刻,这才道:“好。” …… 冯曙回到家里时,屁股上已多了好几道板子印。 待被人扶到床上趴着休息后,这才命人将正在服侍婆婆的秦蓉叫到跟前,劈头盖脸将她臭骂了一顿:“贱妇,你做了什么,惹得大伯父生这么大气,将我好一顿教训!” 冯二太太听闻儿子受了伤,也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冯曙这个模样,就要去扒他裤子,冯曙忙道:“娘,千万别如此。” 冯二太太这才醒过神来,惊觉儿子早已成家立业,她不由哭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有做爹的在,怎么也轮不到做大伯的教训我儿子。我要去找你大伯问个明白,让你爹也去。” 冯曙忙道:“娘,万万不可去。大伯父还在气头上,爹敢惹他么?你也别去,想来大伯父都不会见你。大伯母那边,你讨不了好的。” 冯二太太问道:“你大伯父这到底是为着什么?” 冯曙道:“大伯父说我……我……”说他镇日里结交狗肉朋友,胡吃海喝,不知道上进,不做正经事,如今更是治家不力,纵容妻子胡作非为,惹得冯家闹出了大笑话,身为族长,大伯父不得不教训他。若他的妻子再敢如此,大伯父便还要教训他。但他只吐出来一半的话,他道,“大伯父怪我治家不力,纵容妻子胡作非为,大伯父身为族长,只得教训我这不肖子孙。” 冯二太太对秦蓉的好感立刻没了,怒视她道:“都是你惹的事!” 秦蓉委屈道:“娘,我着实……不知哪里惹了大伯父。” 冯二太太道:“你还要装傻不成?李传书那话本里写的,到底是真是假?” 秦蓉面上立时露出一副委屈无比的模样,道:“母亲明鉴,媳妇儿绝不是那样的人,那都是李传书的诬蔑。” 秦蓉心里却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不过一个话本罢了,里头写的都是些没凭没据的东西,怎么就气得冯世兴插手管这件事,还动手教训冯曙了?偏他是大伯,又是族长,还是冯家二房三房的靠山,就算这么随随便便将侄子打了一顿,冯家二房也不敢说什么。最可恨的是,冯世兴教训了侄子,还要将错算在自己头上。 冯二太太命道:“你以后不准在和那秦夫人来往。” 秦蓉闻言,不由瞠目结舌,没想到冯二太太竟然能明目张胆说出这种话。这样的事,她以行为暗示儿媳也就算了,怎能说出来?做婆婆的,竟然不许儿媳妇和娘家姐姐来往? 这种事,秦蓉当然是不能答应的,若是答应了,她便等于容忍婆婆随意践踏她了,但她也不想和冯二太太硬顶,便为难道:“母亲,我姐姐是威远侯夫人,威远侯府与咱家虽来往不多,但也是有来往的。母亲不让我与姐姐来往,咱们两家日后如何走动……”一边说着,又朝冯曙比眼色。 冯曙虽迁怒于秦芳,但还没有不讲理到冯二太太的地步,便接口道:“娘,哪有人不许儿媳妇与娘家姐姐来往的?不让她再跟着秦夫人学了不好也就是了。” 冯二太太也回过神来。对呀,说起来,这秦芳可是威远侯夫人,也是一门阔亲戚呢。虽然没见秦芳给自家带来半分好处,反倒惹了一身骚吧。况且,不准儿媳与娘家姐姐来往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自己定会遭人耻笑,被人说成是不讲理的恶婆婆。毕竟那秦芳虽有不是,也还没严重到这样必须断交的地步。想到这里,冯二太太便对秦蓉道:“既然曙哥儿说了,便饶你这一次,往后不许再跟着你姐姐胡作非为,你看看把家里连累的。” …… 杨雁回每日里,一边掰着指头数日子,等着俞谨白派人来接她,一边看秦家的好戏。她时常向萧桐打听朝廷里的事,得来的消息往往又快又准。 这一回,秦明杰脸皮再厚也顶不住了。将小妾纵容得无法无天,甚至连正室都被小妾害死了。结果小妾与人私通,害他养了那么多年的便宜儿子。庶出的女儿吞正室的嫁妆,而且那两个大一些的庶出女儿还算计小女儿若此。秦菁的名声也烂透了,竟然诬赖命妇。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脸皮再厚的人,都没脸再做人了。 不久,秦明杰果然又上疏请辞了。这次,秦明杰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有的没的了,直接说自己连家都管不好,子女都教不好,无德无能,不敢再居尚书之位。 皇帝对秦家的一堆破事,也有所听闻,深觉堂堂礼部尚书家里闹出这些丑事,实在是有辱朝廷颜面。怎奈这位秦尚书是儿子当初一力保荐的,而且于公事上并无差错,贸贸然褫夺其官位,似乎有些不大合适,没想到秦尚书自己先请辞了。这可真是太好了,皇帝立刻准了。于是,秦明杰再次致仕回家。所有人都认为,他这次定然起复无望了。 杨雁回感叹,俞谨白的靠山就是硬,出手就是狠。直接干翻了秦明杰,秦菁还有什么可蹦跶的?季少棠如今才是个举人,谁知道猴年马月可以考上进士。便是他下一科就能考上,也要先从七品熬资历。秦菁如今能活得这么嚣张,不过是顶着个尚书小姐的名头。如今秦明杰又致仕了不说,秦家和秦菁的名声也被她自己作的烂透了。 俞谨白在陕榆卫安顿好后,很快寄了书信来家。信中说,他在陕榆一切都好,让雁回不必挂心,还说陕榆近期气候与京郊迥异,他先物色得力人手,待过了这段时间,他再派人来接雁回过去。 杨雁回觉得俞谨白真是太小看她了,陕榆卫的气候不好就不好吧,她不在乎,她们是夫妻,她总要跟他在一起才好呀。思来想去,杨雁回决定,要自己去陕榆,给俞谨白一个惊喜。 走之前,杨雁回心知此事不能擅专,便想回娘家将此事告知闵氏。况且她一个人带着个秋吟千里迢迢奔赴陕榆,太过危险。少不得也要闵氏帮她寻些老实可靠的人跟着同去。 才回到娘家,不待杨雁回对闵氏说及此事,便已有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通过于妈妈之口,传给了杨家人听。 于妈妈自镇上割了两斤新鲜猪肉回来,同时也将今日才传得满镇人人皆知的消息带了回来,她先是进了厨房,放下猪肉,这才又匆匆进堂屋里寻了闵氏:“太太,有件事……”看到杨雁回也在,于妈妈便住了口,不说了。 杨雁回笑道:“如今于妈妈有事也瞒着我了?可是嫌弃我已是个出嫁女?” 于妈妈便道:“这倒不是,只是这件事,与姑娘有关。” 杨雁回道:“妈妈先说来听听,是如何个与我有关法?” 于妈妈道:“那个季举人,他,他……县太爷训斥了他一顿,并向朝廷上了奏书,要革去他的举人功名呢。” 杨雁回问道:“季举人这是做什么了?” 于妈妈吞吞吐吐,半晌方道:“季举人他,他说,前些日子,他因生气姑娘你……忘本,做了官太太便忘了赵先生。他身为赵先生独子,成亲时,赵先生许多学生都送了礼,姑娘最是宽裕,嫁得也最好,却连一个钱的礼金都没送,着实叫他不服气。是以,他一怒之下,便做了错事。他便说了一些不好的下流话抹黑姑娘。岂料季奶奶听了季举人的话,便信以为真,这才起了误会!” ☆、第226章 休妻 杨雁回听了于妈妈的话,道:“这话是如何传出来的?” 于妈妈道:“季举人如今也是面上人。有一次去参加个什么诗会,不成想,县太爷也去捧场了。季奶奶往外传出这样的话,县太爷既见到了季举人,可不得要规劝他几句么,让他管好老婆,别做这些有伤风化的事。后来的话,就是季举人自己说的了。” 杨雁回自然知道季少棠不是这种人。可他这么说是为了什么?说季少棠成亲,她没有给礼钱,也不是什么太不合宜的事,毕竟男女有别,她要避嫌,别人还能说什么不成? 这话说出来,她是无甚损失的,秦菁的名声也能挽救回来许多。她的做法虽然太像泼妇了一些,终归也算不上无理取闹了,可是季少棠就惨了。 杨雁回道:“哪有这样说话的?知县训斥几句,便这么‘诚实’,说出这些话来?他这分明是将责任大包大揽的揽在了自己身上。他就是故意的。” 闵氏叹了口气,对女儿道:“若真如你所说,倒也真是个实诚孩子。只是,他是不是故意的,都与你没有干系,也与咱们家没有干系。他成个亲,咱们杨家没有任何表示,这也同样是在说,杨家与季家没什么交情。这件事,你已经被择出来了,别再搅和进去。” 杨雁回道:“娘说的什么话来,女儿自然不会搅和进去。本就是季少棠和秦菁两口子闹别扭,将女儿无辜牵扯了进去,还害得谨白被人笑话。女儿巴不得被择出来呢。” 只是,她被择出来了,秦菁的名声也挽救回来许多,季少棠却完了。 杨雁回的想法,很快得到了印证。不久,季少棠真的因为毁谤命妇清誉,被革去了功名。事情先是轰动整个丘城县,毕竟季少棠是个少年举人。年岁那么小的举人并不多,丘城县这么多年,也才出了一个,没几日,事情便在京城也传得纷纷扬扬了。杨雁回如今毕竟是个名声颇响的作者,又是萧夫人义子的儿媳妇。事情起初闹出来,也毕竟是因为秦菁大闹花浴堂时,诬蔑了杨雁回。如今,连市井百姓也多有念叨这件事的——原来上次都说杨雁回如何如何的勾引有妇之夫,其实是一场误会而已呀。实情其实是如此这般。传言里,还增添了不少老百姓自己的想象。 赵先生因为此事,一病不起。事实上,在季少棠刚刚将自己的“丑事”传出去后,赵先生便已经气病了。季少棠被革去功名后,赵先生的病情陡然加重。 秦菁自然是不会伺候婆婆的,她根本没有回去季家老宅,只管在京城的陪嫁宅子里,每日吃喝说笑,高乐不了,仿佛季少棠有没有这个举人功名,与她根本毫无关系一般。只是她这次,终于长了一回脑子,她在家中肆意享乐的事,决不允许下人们传出去。 季少棠每日里煎汤喂药,照顾赵先生。赵先生躺在病榻上,瞧着儿子很快便熬得干瘦下去的面庞,着实是心疼:“你怎么这么傻?秦菁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你寒窗苦读多年,就这么被革了功名,真是太冤枉了。她倒好,人影也不见一个。” 季少棠放下手里颇有些烫的药碗,坐在榻边,劝道:“娘不必替儿子心疼了。功名丢了,儿子不走仕途,也可以做别的行当谋生。” 赵先生闻言,更是心如刀割:“都是我不好,你本不愿意娶秦菁,是我逼着你娶她。其实当初……如果我不是一心逼着你考功名,娶个高门女……或许,你早是杨家的女婿了。”娶杨雁回,总比娶秦菁强千倍百倍。 季少棠打断母亲,道:“娘,莫再说这些了。雁回已经成亲了,她们夫妻很恩爱,这些事都过去了,以后我们也不要提雁回和杨家了,只会给他们带去无妄之灾。”就好比这次。他闲着没事,看李传书的话本做什么呀?!偏偏还被秦菁发现,他好端端收藏者那么多李传书的话本,还为此大闹一场。 赵先生听了,更是心酸:“闹到今天这一步,都怪我当初糊涂。你为了考下来这个功名,耗费了多少心血……却……”说到这里,又惨笑一声,“我几乎忘了,你考了那秀才后,原本就是想教教书,或者开个书铺的。连这功名,都是我逼着你考的,还累得你大病一场。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考了。可是当初若没让少棠考功名,她又怎么能甘心呢。 “做爹妈的,哪有不盼着孩子成材的?孩子不肯努力读书、学手艺,爹妈哪有不逼着的。娘……也没做错什么。先吃药吧。”季少棠端起汤药,吹了一口,舀起一勺,略略抿了一口,道,“不烫了,可以喝了。” 赵先生喝了一口药,瞧着儿子不知是真平静还是故作平的模样,心中更是悲酸难言。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伤心:“少棠,你真是太傻了,你做这些,一点也不值得……不值得啊……秦菁她根本不领情。” 这一碗药喝的着实艰难,赵先生喝一口就要悲愤一番,一碗药喝完,她歇息了不大一会儿,这才道:“少棠,你不喜欢秦菁,秦菁又那般不孝不贤,我们季家不能再要这样的媳妇了。”她算是看明白了,秦菁的出身再好,也不能帮衬到儿子,只会扯后腿。尤其如今这样的情形,更是能看明白一个人。少棠为了秦菁,已经做到这一步,秦菁却根本对季家的事不闻不问。虽说秦菁还有一些嫁妆,只是凭她那个花销,要不了几年也就败光了。若少棠还有功名在,那时候说不定已经高中,还做了官,好歹有俸禄。可现在情况更不同了,少棠日后做什么还不知道呢,哪里养得起花钱这样大手大脚的儿媳妇。 季少棠沉思片刻,道:“若是秦菁再过两日,还是不肯回来,那我们这日子也就过到头了。” 赵先生忍不住又落泪道:“都是娘看走眼害了你……”少棠已经没了功名,季家也不是什么宽裕的人家,又做过休妻的事,那他日后还能再娶什么样的女人?可是秦菁这样的妻子,有还不如没有…… 本来少棠年未弱冠便中举,生得又是那般好相貌,又乖又孝顺……多少好女孩儿娶不着呢。 “我为什么要逼着你娶了这么个搅家精进门啊?!”赵先生泪落得更多了。 秦菁两日后,自然是不可能回来的,三日四日后,也依旧没有回来。季少棠去京里寻秦菁时,恰好那一日,秦菁命人叫了两个歌女来家唱歌,还叫人备下了精致的酒菜,边听小曲边饮酒。不知道的人,定然以为,秦菁遇上了什么开心事。 眼见季少棠来了,秦菁依旧自顾自饮酒作乐。两个歌女不知来者是谁,见秦菁不开口,便继续弹筝唱歌。 季少棠只得道:“秦菁,我有事想同你谈谈。” 秦菁这才叫那两个歌女:“先别唱了。” 待那两个歌女不唱了,季少棠这才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秦菁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季少棠只得从袖中取出一纸休书,递给秦菁,道:“我们以后不再是夫妻了,从此你喜欢嫁谁就去嫁谁,一切听凭自由。” 秦菁冷笑:“你是看我以后帮不到你了,还连累了你,所以便休了我么?可你也该想想,我将事情做得这么绝,到底是为什么!”说着,一把夺过休书,“季少棠,你跟你娘,都不是东西,不把媳妇儿当人看!你以为你休了我,我就活不下去么?你做梦!我要是再去季家求你,我秦菁的名字倒过来写!” 季少棠道:“秦菁,从你嫁给我没几日,我便知道,你一点也不想嫁给我。确实,我的身份和家世,可能并不能入你眼。这场婚事,最初咱们两个都不情愿,但我后来已尽到责任了,你还是不满意,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如今……你自由了。”话毕,转身离去。 一个老嬷嬷眼见不好,忙拦住季少棠,道:“姑爷,姑娘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她从小被宠坏了,性子是不大好,但人不坏。姑爷,有事慢慢说,休妻这样的事,哪里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休的呢。”又去叫秦菁,“四姑娘,四姑娘快来给姑爷赔礼道歉。” 秦菁却梗着脖子道:“他都要休了我了,还要我去给他做小伏低,他做梦!明日我便回娘家,找爹给我做主去。” 一众丫鬟媳妇都慌了神,有劝季少棠的,有劝秦菁低低头的。那老嬷嬷尤其着急:“我的傻姑娘哎,你怎地还是这么个脾气。”还找老爷做主。老爷听了此事,只会更生姑娘的气呀。 众人终是没有劝住季少棠,季少棠仍旧离开了这座宅子,回季家老宅去了。他刚走,秦菁便命人打发了那两个歌女离去。不大一会,蒋裁缝上门来了。秦菁原本是叫丫头知会了蒋裁缝今日上门做新衣裳的,这会也叫丫鬟拿了些赏钱,打发蒋裁缝去了,只推说今日不甚舒坦,改日再说罢。 秦菁将所有贵重首饰都收了起来,银钱也归拢了一下,又仔细点算了一些上好的衣料,和自己嫁人后,新做的几十身衣裳,这才打发了身边的下人离开,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慢慢卸去钗环。铜镜中的少妇,面貌模糊,唯有一双眼睛,露出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深沉。 从她被配给季少棠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爹是彻底靠不住了!一个穷酸举人罢了,爹竟然也同意了…… 或许爹看中的是季少棠日后会有出息。但这关她什么事呢?她原本可以嫁个更有出息的人。她原本不必还要辛苦等待丈夫熬出头的。 成亲后,季少棠不怎么能赚钱,反倒各种应酬的花销不少,赵先生又不叫他多做些事,以免耽误他读书。是以,这个家,还要靠着她败嫁妆来养。万一季少棠下一科还是不能高中,她可能就要多养几年家。她当然不干。若是别的女儿,还可以指望着家里帮衬些,她是指望不上的。爹眼里如今只有太太和太太的一双儿女,哪里还有她这个女儿?! 所有人都以为,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愚蠢,被秦芳和秦蓉略施小计,三言两语的就利用了,其实,她从被人定亲,被迫上花轿那时候起,便早已变了个人了。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早不想和季家人过了。 如今休书已在手,她也不必再继续大手大脚了,她该俭省一些了。再嫁由己。往后,她虽然可能连个寒酸举人也嫁不了啦,但终于自由了。父亲、婆婆,都无法再压制和操控她了,她要靠自己了,当然她也不用继续养夫家了。 至于季少棠……他爱怎样怎样,反正他也不爱她,他爱的是杨雁回。她是不会因为他包揽了这次事情的所有责任,就回心转意的。原本,他愿意包揽责任,就是她意料中的事。 ☆、第227章 重聚 秦菁被休后,一直没有回秦家去。季少棠倒是依着规矩,知会了秦家一声。秦明杰听说女儿被休,气得火冒三丈。他如今虽是致仕了,可也还不至于被一个革了功名的举人踩到头上。待他带着一众家人气冲冲去了季家,找季少棠算账时,却又被季家族人给拦住了。 赵先生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不顾儿子阻拦,强撑着出来,当众历数秦菁种种不孝行径。 “为了些许捕风捉影的事,找到花浴堂大吵大闹,闹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难听话传得京城内外几乎人人皆知。少棠落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怪他自己,还是怪秦菁,想来秦尚书心里有数。可是她心里,不念少棠半分好。婆婆生病,她自己在家喝酒听曲,一眼没来看过。便是不念着我是她的婆婆,也该念着我是少棠的母亲。便是不来服侍我,也该关心关心少棠如今怎么样罢?可她竟然对这个家,不闻不问。这样的媳妇,难道不该休?她现如今还住在她京城的宅子里,那宅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我们娘儿俩都没动过。秦尚书大可以自己去看。” 秦明杰被人当众这般质问,顿时哑口无言。他死活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就闹到了这个地步。原本以季少棠这般资历,十几岁考中举人,名次考得也不低,想来待要考中进士,也不过就是二十出头的事。季少棠又是这般品貌,日后保不齐便要大放异彩,到那时,他的仕途便更多一分助力。况且,他的两个女儿,都嫁了勋戚,小女儿嫁个寒门举子,也显得他做爹的不是一味只知高攀。若真让他摸着良心说一句,他给四个女儿挑的女婿,其实季少棠是最好的。家世虽然差,但读书好,高中在望,对女儿也没的说。连这样的丑事,他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可是秦菁,她硬是能气得这样的婆家休妻。 秦明杰心知有季氏族人在,他讨不到便宜,便又带了人去寻秦菁。待进入秦菁的陪嫁宅子后,秦明杰自然没有看到秦菁在喝酒听曲。宅子里所有的奢侈摆件、用具,几乎都被收起来了,看上去朴实无华。宅子几间临街铺面,已租出去了两间,还剩着一间。秦菁想开个布店,今日已经自己带了人去看货了。往后她便打算派得力的小厮在店里贩布,多赚些银子。 秦明杰瞧着秦菁一副打算自己一个人长长久久过日子的架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喝令人将秦菁叫回来,又将她好一通教训。秦菁被秦明杰带回了秦家,还被喝令不许迈出房门一步。至于秦菁的那些嫁妆,自然是被秦明杰统统收了回来。 秦菁种种打算,便迅速泡了汤。不过,她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至少,太太并不会希望她还留在秦家碍眼。如今太太才是家里的主人。太太的意思,老爷不敢违背,老太太则是一切随意。只要太太不想在家里看到她,那她还是有机会回到陪嫁宅子里,过自己的日子的。 秦菁继续过期起了深闺生活,而季少棠却要出远门了。他在京郊待不下去了,赵先生身体好了以后,他便收拾了行装,锁了大门,带着赵先生离开了白龙镇。家里的二十亩地,是早就赁出去的,才收的租子便做了路费。 杨雁回其实还是挺想知道,季少棠带着赵先生去了什么地方,往后有什么打算。不过既已是如今的情形,她自然也不好随意去打听这些事了,免得又惹来一些无端端的猜忌。她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过是因为希望好人一生平安罢了。 很快,杨雁回也准备离开京城了。这些时日,闵氏帮着她挑选了得力的女工,采买了两房家人,又做了几身新衣裳,带了些布匹,京郊特产等物,叫她过去后,好分送给俞谨白的同僚们。杨雁回自己有足够的盘缠,家里也有马车,可以带足够的衣物和点心吃食饮水,以备不时之需。 杨雁回在将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左看右看,又觉得应该带上俞谨白给她做的木船,家里的东西,她最舍不得的,竟是这艘木船。于是,便又将那木船也带上了。萧夫人指派给她的两个会功夫的年轻婢女,她自然也带上了,免得路上遇到哪个不开眼的,想要找她麻烦。有两个女护卫在,闵氏便也就更放心了些。 宋嬷嬷原想跟着来,但又想趁机多陪陪家中的小孙子,最终杨雁回还是考虑到她的身体和路途遥远,叫她回家陪伴小孙子去了。 杨雁回瞧着准备的差不多了,便带着一行人马启程了。因着准备充足,此行还算顺利,一个月后,便抵达了陕榆卫。在敲开首领衙门的大门,报上身份后,那首领衙门便又被紧紧关上了。 一行人左等右等,迟迟不见俞谨白出来相迎,杨雁回先是不满道:“升个官罢了,至于摆这么大的架子么?!” 过了一会儿,依旧不见人来,杨雁回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最后大怒道:“这小子该不是藏了个美人在首领衙门吧?” 秋吟忙道:“奶奶别乱想啊,咱们爷可不是那样的人。只怕他正忙着给奶奶砸羊棒骨,所以,一时半会才顾不上来哩。”这话当然是信口胡诌安慰杨雁回的。哪有为了给妻子砸羊棒骨,便顾不上来接妻子进门的? 杨雁回看着紧紧闭着的大门,忽然道:“翠微,云香,我数到三,若这大门还不开,你两个便给我砸了这门。” 翠微和云香,便是萧夫人指派来保护杨雁回的两个婢女。杨雁回临来前,因要带上她两个,还特地知会了萧夫人一声。萧桐自然是没二话的,直赞道:“雁回有魄力呀,这是千里寻夫呀。去吧。便是不为了去寻谨白,也该趁着年轻多出去走走,多见见世面。”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萧桐脑子里,压根就没这个意识。 听到杨雁回这么说,翠微和云香不禁面露难色。这位奶奶,也真是会玩,竟然想着让人砸开衙门。 那大门仿佛有灵性一般,听了杨雁回这话,竟真个乖乖开了。俞谨白从里头出来,看到外面真的是杨雁回来了,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置信。 杨雁回正将脑袋探出车窗往外看,瞧见俞谨白出来,顿时什么气都消了,掀开帘子,就要从马车里跳出来,俞谨白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了下来,道:“仔细跌了脚。” 俞谨白才将软玉温香拥在怀里,便舍不得撒手了。一旁的婢仆皆吃吃笑起来。 杨雁回不防落入俞谨白怀里,先是红了脸,接着便笑道:“还以为你在里头养了小的,这许久都不出来,才出来便当众抱着我。你是图好看呢?” 俞谨白道:“就是图好看呀,让别人都瞧瞧,我这媳妇生得多好看,那才好呢。”言罢,抱着杨雁回往里头去了,一边走着,又道,“我若是敢背着奶奶养小老婆,便叫我……” 杨雁回忙掩住他的嘴,道:“不许咒自己。”再悄悄瞥一眼四周,周遭的人纷纷低了头,唇角的笑意掩饰不住。她又低声道:“谨白,放我下来。” 俞谨白道:“怕甚,让他们看吧,他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谁像我这么有福气,娶个这么好看又这么能干的媳妇儿,竟然能大老远从京城跑到这里来。” 还不待杨雁回出言反驳,俞谨白便将杨雁回抱回了屋里。不待其余下人跟来,他便回头朝一个原本就在衙门里当差的下人道:“你先带了人,去将奶奶带来的东西规整规整,跟着奶奶来的这些人,你先帮着安顿一下,我有话要先跟奶奶说。” 其余人等皆表示,绝不会打扰爷和奶奶叙旧,一个个都识趣的退开了。 俞谨白是直接将杨雁回抱到卧房里的。 杨雁回隐隐觉得不妙————她现在很累呀。但是他看起来,很……饥渴呀。方才他在外面,还像是一个痴情的男子久未见到心爱的人后,忽然相见时的表现。而在他将她抱到这卧房里后,他的眼神,简直就像个饿鬼看到一大块红烧肉,简直馋得要命。 杨雁回忙道:“谨白,放我下来,好不好?” “好。”俞谨白立刻从善如流,放下了杨雁回,不过却是将她放到了床上。 杨雁回立刻跳下床,道:“谨白,我口渴。你帮我倒些茶来吧。” 俞谨白自然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用意,分明是怕他一上来就……对她那个那个嘛,所以才支他去倒茶来,也好逃过这一劫。俞谨白心中顿觉失落,为什么她能在很久不见他之后,都能对他表现的这般毫无兴趣呢? 俞谨白道:“你就不能先让我解解渴?” 杨雁回眯眼道:“你怎地这么馋?我不在的这些时候,你真没嫖?”不然怎么撑过去呢? 俞谨白赶紧对天发誓:“我只是馋你罢了,别人我可不馋。” 这情话说的真是太不好听了,不过杨雁回依旧听得乐呵呵的,她又问道:“既然你这么想我,怎么听见我来了,过了这许久才开门来接我?” 俞谨白道:“天地良心,我刚听说奶奶来了,便急急忙忙跑出来了。要么就是底下的人怠慢了奶奶,明知是奶奶来了,还这么不急不忙的慢慢寻了我,报知我此事。要不我帮奶奶罚他们?” 杨雁回却故意说道:“便真是如此,这也不是底下人的错呀,这都是你没管教好。你若早早告诉他们,要是哪天奶奶来了,一定不许怠慢,他们敢这样么?” 俞谨白被问住了,干脆很生硬的撇开了这个话题,道:“先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我一向都不会管教下人的。不如先跟我说说吧,你怎地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千里迢迢跑来陕榆卫找我?” ☆、第228章 昭雪 杨雁回听俞谨白这么问,得意道:“我厉害吧?” 俞谨白道:“厉害什么?岳母居然也不管管你,这不是胡闹么?居然从京城跑来这里。” 杨雁回道:“我来找自己男人,我要我们夫妻不用两地分离,这怎么就是胡闹了?我来时准备的也很充足,还带了翠微和云香两位姐姐呢。连干娘都说,我应该趁着年轻,出来走走,多看看,多长些见识。” 俞谨白道:“山高路远的,出事了怎么办?” “我们又没翻山!”杨雁回道,“何况有翠微和云香在,能出什么事!你不要想着回避我方才的问题了。你这改问题的手段,太牵强了,太生硬了。谨白,乖,快跟奶奶我交代,方才为何要我等了那么久?”要么是他在忙什么紧急的事,一时半会不能出来迎她,要么就是底下的人竟如此大胆,听闻是俞夫人来了,竟然还慢吞吞的去禀告俞谨白。无论是哪个,杨雁回都觉得不对劲呀。 俞谨白知道她不好糊弄,只得道:“方才要看一封密函,所以……底下的人来禀告我事情时,我没等他们说,就叫他们闭嘴,等等再说……等我看完了,又烧了那密函后,才问人是怎么了。结果才知道,竟然是你来了。早知如此,天大的事我也丢到一边去呀。怎能为了等闲小事,怠慢奶奶呢。不过那密函上写些什么,便真的不好告诉你了。” 杨雁回其实也没打算问,既然都已经是密函了,那他肯定是没打算说,也不能说。她强行逼问,不是逼着他撒谎么。她道:“你怠慢我还少?你和萧夫人的关系都瞒着我,指不定到现在都没说实话呢,我才不信萧夫人就是莫名其妙便相中你了。那件事就先不说了,就说这次吧。我被人当众诬蔑勾引有妇之夫,你倒好,自己跑来陕榆卫升官发财,丢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泼天泼地的污名。” 杨雁回将自己的困境无限夸大,将俞谨白说得好生没良心。 俞谨白笑道:“那么敢问奶奶,你老人家这污名洗清了么?”她想将他绕进去,还嫩点。他也没想到临行前遇到那么一档子事。怎奈萧桐又催得急,他不得不走,不过萧桐也是应承过他的,定然在最快最短的时间里,让这件事平息下来,让始作俑者倒霉。末了还威胁他,他要是敢磨叽,她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夫妻丢人现眼,绝不会管一管的。 干娘的能力,俞谨白自是信得过。所以,也只好尽快收拾收拾东西来了。 杨雁回得意道:“污名洗不清,我能来这里?我当然要先将那起子混账东西都整趴下了,才好来啊,不然人当我是做了什么丑事,无颜面对父老乡亲了。” 俞谨白赞道:“真是好了不起。”又问,“奶奶这污名是如何洗清楚的?”他很想知道,萧桐用了什么手段。依着萧桐的行事手腕,加上雁回的话本,想来那起子混账东西,下场都会很惨呀。 谁知他一问,杨雁回却深深叹了口气。 俞谨白忙问:“怎地了?” 杨雁回这便将俞谨白离开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知了俞谨白。 俞谨白道:“原来最后结束这件事的,并非干娘的手段,却是季少棠包揽责任。”这小子倒是个实诚人哪!他又道,“其实就算不管那什么秦京秦城的,他也没太大损失。直接休了这女人,往后再考个进士,什么样的好女人娶不来呢。” 杨雁回心中坦荡,便也没将自己的惋惜之情瞒着,她道:“季少棠这次真是倒霉,让秦菁坑惨了。也怪那赵先生,怎么选儿媳的。想必是只顾着挑门第了,根本不好好打听打听人品。如今季少棠的功名丢了,家也不能待了,老婆也没了。唉……” 俞谨白瞅了杨雁回一眼,道:“我却觉得那赵先生甚好。” 杨雁回惊叹道:“她还好?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像她这般能坑儿子的妈。季少棠这辈子,有一大半都是毁在那个妈手里的。只是依着季少棠的性子,也不会怎么怨怪他那个娘的。只怕还要为着赵先生的身体,说不少劝慰她的话。” 俞谨白道:“所以我才觉得赵先生这人甚好啊。试想,她当初脑子若正常一些,也该明白明白,就她们季家那个穷酸样儿,其实是远远比不得你们杨家的。若她当初放任儿子向喜欢的女孩儿示好,由着季少棠整日里粘着你,偏偏岳父岳母又不是嫌贫爱富的主儿,那……还有我什么事啊!”季少棠长得又不丑,又不是什么无能的人,性情宽厚温和,又待雁回一心一意,这么些年来都这么痴心不悔的。想想也真是让人不舒服! 俞谨白最后盖棺论定:“所以,多亏了赵先生当初脑子糊涂呀!不然爷的媳妇儿就飞了,成了她的儿媳妇。” 杨雁回不怀好意的打击他:“你也知道自己比人家还差一些呀?你也知道若不是赵先生从中阻挠,便没你什么事了呀?” 她说一句,俞谨白的脸色就黑一分。说到后来,俞谨白又一把抱起她,来到床上,将她丢了上去。床铺的很厚很软,他丢的力气也不大,是以,杨雁回也没有觉得难受,只觉得身后陷落了下去。还不待她起来,俞谨白已经压在了她身上。 杨雁回忙道:“你做什么,我累了。” 俞谨白道:“不做什么,宣示一下所有权么。你是我的女人。” 杨雁回忙道:“不用了,我方才是开玩笑的。真的是开玩笑的。季少棠哪里比得上你,你看他才是个举人,你才过了二十岁生日,便已是四品官了。他不过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像你这般勇武?他半点不如你,便是没有赵先生,我也选你不选他,我对他没有过半点那个意思嘛。你知道的呀!”她觉得俞谨白眼神里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可怕,总觉得自己这次一定会被折腾惨。 “这时候才来求饶?已经晚了。” 杨雁回后悔死了,早知道不乱开玩笑。 …… 杨雁回来了以后,俞谨白终于觉得这首领衙门像个家了。杨雁回将这里布置得井井有条,且比早先多了很多柔美的装饰,更有女性气息了。 俞谨白发现杨雁回竟然千里迢迢带了那艘木船来,不由眉开眼笑。杨雁回还抱着那船,向他表功道:“我心里真的只有你自己哟,你不要总是胡思乱想呀。” 俞谨白哭笑不得。他哪里有胡思乱想了,不过就是偶尔那么小小的吃了一两回醋罢了。 杨雁回又将带来的布匹,留下两匹适合俞谨白的,要给他做衣裳,其余的布匹,和各种京城特产,都拿去分送给了俞谨白的同僚家眷,众位官眷的回礼,杨雁回也都一一收好,交代给俞谨白。哪个回送的礼物薄,哪个回送的礼物厚,夫妻两个心里也都有数。 俞谨白看着她每日里忙着与同僚的家眷应酬、送礼、收礼,更是笑个不住。一日,杨雁回正在灯下点算这两日送礼和收到的回礼清单时,俞谨白走过去,将礼单收了,道:“越来越有当家奶奶的样儿了。”只是这么晚了,不想着陪伴丈夫,只管看这些不当吃喝的单子,着实叫他小小的不快。 杨雁回叹道:“娘说了,以后人情往来的事,都要我操持哩,叫我不许由着性子乱来,要是办砸了,怪给她丢人的。还说,要是我再办出来一回上次去给穆夫人贺寿,却只带了腊肠和咸鱼那样的事,便是我已嫁人了,她也要揍我哩。” 俞谨白大笑:“岳母果然教女有方,往后我应当十倍百倍的孝顺她老人家才好。” 杨雁回道:“那是自然,我娘可明白事理呢,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好的。我绝不会给你丢人的,你放心罢。” “不不不”俞谨白道,“我是说,你去给穆夫人拜寿,依着杨家的家底,还有你当时与穆振朝定亲的身份,却只给人家带了些腊肠和咸鱼。这事儿办得太好了,太合我心了。” 杨雁回:“……” 俞谨白不顾杨雁回已经哭笑不得了,仍旧自顾自的在大笑。 杨雁回道:“小心穆振朝夜里找你麻烦!让你试试什么叫鬼压床!” “小穆不会这么对我的。放心,他也不会找你的。他晓得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 提到穆振朝,杨雁回又问:“谨白,这么久了,穆振朝的事,还没有弄清楚么?” 俞谨白听她问,便道:“想来也快了。这种事,拖了这么些日子,锦衣卫的人也该暗中查清楚了。” 俞谨白这话说了不几日,辽东总兵仇无宴被以“通敌”的罪名下狱。秋后处决,满门抄斩!朝廷的邸报里,列出了仇无宴更多更详细的罪名,其中一条罪名便是————杀害朝廷命官穆振朝。 杨雁回记得,当初那场辽东战事,最初一直处于胶着状态。那时候,也先主要是朝仇无宴的地盘下手的。当然,这些详细的情况,她是后来嫁给俞谨白后,才慢慢知道的。仇无宴既然是辽东总兵,那本来是应当归左军都督府管辖。出了这样的事,原本方天德也要有责任,幸好同归左军都督府管辖的郭总兵立功不小,方天德便没担了责任。 杨雁回问俞谨白,道:“现在仇家已经完了,没有什么秘密需要瞒着我了吧?” 俞谨白这才道:“你不知道仇无宴多怂包,多可恶。当初也先的人刚和他打了个照面,他便吓得不敢招架了,后来,更是向也先贿赂重金,让也先改道,不要骚扰他负责守卫的城池。结果,这么机密的事,却被小穆发现了。小穆那时候,本在郭总兵手下,后来郭总兵发现也先突然改道攻他,便派了小穆去找仇无宴搬援兵,想与仇无宴来个前后夹击,歼灭也先。小穆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仇无宴的秘密,于是便被仇无宴设下毒计害死了。” “那当初那兜明珠……” “那时仇无宴的东西。仇无宴时常耗费巨大人力采东珠,这么多年下来,积攒了那么多大东珠,并不稀奇。只是,只在也先营帐里搜出那些东珠,还远远不够,我也只好去找义父义母帮忙。义父后来将此事密报圣上,圣上便派出了锦衣卫秘密查探此事。如今终于有消息了。” ☆、第229章 背后 杨雁回听俞谨白说了这些话一阵叹惋,道:“穆振朝真是倒霉,怎么遇上这样的事!那个仇无宴这么怂包,是怎么当上的总兵?方都督早先就没发现么?也没参他一本么?” 提起这个仇无宴,俞谨白脸色相当不好看,冷笑道:“这位仇总兵来头可大呢。他可不是义父要提拔的。是那位姓孙的都督佥事,自己寻机向皇帝保举的人才。唔,就是你去喝他家小孙子满月酒的那个。” 杨雁回道:“原来就是他们家啊。我瞧着干娘和温夫人,都不大喜欢与他家来往。去喝满月酒,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 想了想,杨雁回又道:“可这也称不上什么来头大啊。不过就是个都督佥事,越级办了些事罢了。方都督若是不满,考核他时,直接……”话到此处,杨雁回忽然闭了嘴。方天德都不敢惹的下属,背后得是多硬的靠山?不是皇帝,就是太子。可那孙都督若有皇帝做靠山,也不必一直屈居于方天德之下了。她问道:“谨白,那个孙都督……该不是太子的人吧?”所以,仇无宴也是太子的人才对。这么个熊包,若非背后的靠山过硬,也不可能在总兵的位置上待那么久。 此时已是夜里,房中只有他夫妻二人,外面耳房内也无人,俞谨白又是耳力过人,知道此时不会有人能听去他夫妻之间的谈话。杨雁回既这么问了,他便道:“你猜的没错。那个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孙应甲,就是太子的人。他保荐的那个只会白白耗费巨大民力采东珠,见到也先就吓得不敢应战的仇无宴,也是太子的人。” 杨雁回不禁感慨:“太子手底下的熊兵真多。”感慨完了,杨雁回仍觉不对,“可是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太子的势力盘踞在右军都督府呀。今上与太子关系甚是亲密,从不多加防备,甚至有意纵容太子在右军都督府培植势力。太子母舅范佩行还是滇南总督哩。范总督至今没有调任回京,任右军都督,也不过是面上看着好看些。否则太子看起来,对皇权的威胁也太大了。今上年富力壮,若不出意外,只怕还有至少二十年皇帝可当哩,太子就真能等得及么?太子也真是狡猾,表面上不肯让自己的母舅直接担任右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职务,实际里,手都已经伸到左军都督府了。干爹那个脾气,就能容他?” 根据杨雁回的观察,方天德只在萧夫人面前是个乐呵呵的弥勒佛般的模样儿,对俞谨白也甚是慈祥,若在对着其他人时,实则是个暴烈的脾气,若真惹急了,只怕连皇帝他也敢顶。有他这个左军都督在,太子便要插手到他的地盘,还给他弄了个这么熊的总兵,方天德肯? 不止方天德不肯,皇帝也未必肯。皇帝虽然将太子的胞妹嫁给了左军都督的儿子,但未必乐意太子自己暗中培植势力。当然也有可能是,太子以为皇帝不会再放手更多的兵权给他了,所以早早的就开始在左军都督府悄悄安插人手了,谁知道后来皇帝老儿居然那么大方! 俞谨白叹道:“干爹自然是不能容这样的行径的。怎奈对方是太子,你别瞧着干爹一副仿佛万事不爱操心的模样儿,实则也知道不能去随便捏硬柿子。”若是方天德行事莽撞,方家也不是如今这样如日中天的局面。 不能去随便捏,并不是不捏。杨雁回自是听懂了这话外之音,便问道:“所以这回,干爹他老人家是不是很乐意帮穆振朝讨个公道?正好除了仇无宴这个没用的孬种。” 俞谨白又是长长叹口气,道:“如果要死一个穆振朝,才能整垮了仇无宴,连累了孙应甲,顺便在皇帝心里扎下一根怀疑的刺……那也太不值得了。我倒是情愿想别的法子。”皇帝派锦衣卫暗中彻查仇无宴惧战,重金贿赂也先,求也先改道之事,最后定然能顺藤摸瓜查出来仇无宴之所以能担任总兵之职的缘由。 俞谨白的话越说越直白了,杨雁回却听得心惊肉跳。这意思是,俞谨白想让皇帝与太子不合…… 更有可能的是,这不仅仅是俞谨白一个人的想法。同时也是萧桐的想法,方天德的想法。但是……方闲远已经是驸马了,是太子的妹夫呀!方家如今在别人看来,应该是太子的支持者才对呀。 杨雁回重新意识到,俞谨白身上有太多太多的谜团,她还不知道,他却又迟迟不肯全部告知她谜底。想到这里,杨雁回一把抓过俞谨白衣襟,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让皇上和太子父子互相猜忌,这种事你怎么敢做?一不小心被发现,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想让我守寡不成?” 俞谨白忙笑嘻嘻宽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如何舍得叫你守寡?若我俞谨白如此无能,当初也不敢娶你了。我便是不顾惜自己这条命,我也舍不得叫做个年轻小寡妇的。” 杨雁回却是越发的不依不饶了,定要逼着他说出更多的事情来:“你少这么没正经。你当初去了滇南,而范佩行是滇南总督,你去那里,莫不是与他有关吧?可若与他有关,为何你后来又去了辽东郭总兵手下,后来又被调任左军都督府?你好像两处都很吃得开么。左军都督府这边,你被左军都督收为义子,被调往右军都督府后,你也是官运亨通哪!”她觉得自己以往还是有些小瞧俞谨白了,这小子怎地这么大的本事?! 俞谨白嘿嘿笑道:“这却不是我的能耐了。你别忘了,干娘出身可是西川土司。她在右军都督府里有些人脉和交情,本也是很正常的呀。何况后来干爹干娘同守西川,干爹那时候还是西川总督。”西川、滇南、贵西,本就是归属右军都督府分管。虽然右军都督府的手管不着土司,但双方有交情也是很正常的。 杨雁回越听越糊涂,也越听越疑虑:“你们娘儿俩到底要干什么?”萧桐和俞谨白明面上看着,应当是与左军都督府和右军都督府的关系都很亲密,但实际上却暗中算计太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可这到底是图什么?萧桐就不怕整倒了太子,连累儿子与永宁公主夫妻失和么?俞谨白又是为了什么? 俞谨白道:“你放心,如今无论我要做什么,都能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平安。” 杨雁回大声道:“我才不信你的保证。做这么危险的事,还谈什么保证?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吃饱了撑的的呀?别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 俞谨白其实觉得,好些事不该瞒着妻子,可他又不得不瞒着她,为的就是怕她知道他要做的事后,会害怕,会担心,会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着他大吵大闹。可是很多事,他又必须去做。他道:“雁回,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杨雁回却道:“什么狗屁话,我才不要听。什么样的事情,要你冒着被剁成肉泥的危险,也要去做?你……”她将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从头到尾重新理顺了一遍,问道,“谨白,你是俞氏一族的后人吧?夏州俞氏当年是不是冤枉的?我记得范佩行总督滇南,是他很年轻时的事了,距如今也有二十七八年了。夏州就在滇南。俞总兵当初也算是在范佩行手下做事的。” 范佩行的靠山,最初是范太后,后来是范皇后,如今是太子。 要弄倒范佩行,就要弄倒太子,要弄倒太子,首先就要让皇帝厌恶太子,怀疑太子。 关于身世这件事,俞谨白始终都没有胆子和杨雁回说,所以,他只能又和往常一般沉默了。虽然以后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有好果子吃,但至少总比现在就说会好过一点儿。 杨雁回见他不肯说,气得扑到他身上,在他肩头和脖颈处咬了好几口。她这次下了力气,俞谨白终于给她咬得重重抽了口气,疼得嘶嘶直抽气:“这什么时候添的坏毛病?动不动咬人!还不停,你是要谋杀亲夫么?”他倒是乖觉,再怎么疼,也不敢推开她。 杨雁回停了口,逼问道:“你快说!再不说,我咬死你。”本来他今晚很老实,告诉了她许多事,谁知在关于他身世的问题上,他还是瞒得死死的。 俞谨白伸手去揉自己肩头,牙齿痕迹的凹凸感很清晰,差点就有好几处要出血了。他道:“有你这么凶悍的妇人么?竟敢对着夫主这样乱咬一通?!” “你刚知道我凶悍么?现在抱怨我凶悍,晚了,我这辈子都缠定你了。我们悍妇很不好惹的,你最好对我百依百顺,有问必答。” “我非教训你这悍妇”俞谨白一瞪眼,道,“先让我咬回来再说。” 俞谨白刚将薄唇凑到杨雁回颈侧,亲吻到她香肩,杨雁回便以为他来真的,吓得哇哇大叫起来:“你不许咬我。你看我这么娇滴滴的,我这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你那一身铜皮铁骨。你一咬就破皮了,会流血,很疼的。你不要咬我。”一边叫,一边去推打俞谨白。 俞谨白挪开了唇,哭笑不得的看着她。她明明方才嘴上厉害得很,说自己是悍妇,说自己很厉害,还要咬死他哩。 杨雁回闭着眼,哇哇叫了半晌,这才惊觉俞谨白早离开了。她睁开眼,便看到俞谨白好笑的眼神。 俞谨白揉揉她脑袋:“你这么细皮嫩肉的,我舍不得咬啊。” “谅你也不敢咬我”杨雁回气鼓鼓道,“以后也不许吓唬我了。” “你这么害怕,还来咬我作甚?知不知道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杨雁回不语。 俞谨白叹口气,道:“罢了,不教导你了,娘子,咱们该就寝了。” 杨雁回被俞谨白抱起来,放到床上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她今晚又问不出他的身世了。这小子的手段,真是多啊……话说回来,她怎么总是被他略施小计,就给降服了呢? ☆、第230章 日子 天才亮,俞谨白便赶着去处理公务了。杨雁回迷迷糊糊醒来后,又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早上,思来想去,做了个决定。 中午时分,俞谨白回来后,杨雁回早已在等着他了。见他回来,她便挥退了下人,又殷勤的帮他换上常服。俞谨白很享受被夫人这般照顾,不由眉目舒展,唇角带笑,半日的疲累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 杨雁回又拉了他,到桌边坐了,这才对他道:“谨白,我还是支持你。” 俞谨白听得一愣一愣的,看着杨雁回诚挚的目光,他却着实不解这话里的意思。 杨雁回只得又重复一遍,道:“我想过了,无论你要做得事多么危险,我都应该支持你,帮助你。若我还要扯后腿,你做事岂不是更不顺利?” 俞谨白这才明白过来,忍不住拉过娇妻,揽在怀里揉了几把:“我们雁回果然是明白事理呀。我就知道,告诉你这些事,你绝不会跟我大吵大闹。” 杨雁回斜他一眼,道:“你真是这么想的?那你为何不早跟我说这些事?”其实还是怕他不能理解他吧?其实她到现在也不能理解他是要干什么,但她却相信他!她喜欢他,爱他,也相信他不会做恶,所以,她只要支持他,帮他达成心愿就好了!至于他瞒着她的那些事么,以后反正她也会知道的,就视情节的严重性给他定罪好了! 俞谨白捏捏她下巴:“怕你担心呀。” “废话,这种事,谁不担心?便是不担心你,也要担心我自己的小命呢。我如今是你的老婆,你若一不小心计划失败,那就灭门的大罪,我怎么活?我若是死了,我爹娘兄长该多么伤心?你说说你,你都要做这种事了,还来娶我做什么?” “我都回来了,若再不求娶,你岂不是要想法子杀了我?便是杀不死我,你也要咒死我的。为了自己的小命,我也只好娶你。” “呸!” 俞谨白不再说笑,又问她:“来这里也有几日了,可住得惯么?” 其实杨雁回根本住不惯。她住到首领衙门内后,才觉得自己真是自讨苦吃。这种地方,自然比不上她自己家里人少地方大。她带来的人不少,不过跟俞谨白这些同僚比比,倒也不多。但跟首领衙门这地方比比,这么些人住进来,就显得那地方更小了些。尤其如今,正经住到了首领衙门里,她时时刻刻得想着自己是官眷,不能给丈夫丢人。但是心里一边又怨念,当官的怎地都这么有宾?都不许老婆随意出门,否则就是丢人!这是什么想法?! 不止杨雁回住不惯,那几个跟来的女工也住不惯。她们中好几个,原本就是在杨家果园里帮忙的,拿手的活计是种地。后来杨家果园卖了,在女浴堂附近盖起了花浴堂,这些女工好些也都在花浴堂和女浴堂做事。 在浴堂做事的女工,也要分工种的。那些嘴甜手巧心思灵活的,多半就是招待女客。只有力气,没啥眼力劲儿的,一般都被安排去干力气活了。 偏此次跟来的,都是些做力气活的。闵氏只想着让她们路上能帮忙照看了女儿即可。闵氏买的那两房奴仆,倒是以前也伺候过别人,知道些人情往来。 可这些女工,比杨雁回还住不惯首领衙门。当初只想着,来这里每月的工钱多,还能见见世面。这里管吃管住,每月的工钱都能省下来带回去养家呢。可是千里迢迢来了后,再想回去,那得看杨雁回的意思了。杨雁回一天不回去,她们哪里能自己跑回去。单单每天都想家这一条,便有许多女工受不了。 不过俞谨白既然问了,杨雁回便决定报喜不报忧,她道:“还好。那些太太、奶奶们,倒也好相处。只是有两位是带了小妾到任的,反倒将自己的正头太太撇在老家,操持生计,养育孩儿,孝敬公婆。我虽心知不是那两个小妾的错,心里依旧不乐意搭理她们。你也不许搭理那两个小破官儿,嗯,就是如今在你手底下的那个叫元什么的,和一个叫习什么的。” 俞谨白哭笑不得:“你知道他们如今是我的下属,还叫我不许理他们?”这事儿似乎有些难办啊。雁回真是会给人出难题啊。早知道,他就……早知道她会给他出难题,他也还是要关心关心她的,嗯! 杨雁回闻言,便恶狠狠威胁道:“你只告诉我,这件事,你听是不听我的吧?” “都听奶奶的。再过几日,我考察僚属时,话里透露些意思,叫他们俩离着我远一些。”俞谨白赶紧答应下来。 杨雁回觉得俞谨白很有可能阳奉阴违。不过其实她也只是为着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让俞谨白不要再跟那两个人渣有私交就好。万一那两个混蛋把她男人带坏了怎么办?她就算砍了他们俩,也挽救不了自己的损失呀!是以,俞谨白既这么说了,杨雁回也就没有逼着他再给什么保证了。 虽然杨雁回报喜不报忧,不过俞谨白还是很体贴妻子的。他倒是不在乎杨雁回四处去走走看看,游玩一番,便将附近的好风景都告诉了她,叫她闲来无事时,带上人随意出去玩。杨雁回却不好意思不顾他的面子。毕竟他自己不在乎被同僚笑,她在乎呀。他若是被人嘲笑了,她还受不住,想去打嘲笑他的人呢。 杨雁回不好天天出去玩,便只好每隔十天半个月的,才带人出去一次,饶是如此,她这行为仍旧是一众官眷里最扎眼最出格的了。杨雁回只好对俞谨白不满道:“我当初就不想嫁给当官的,都怪你,好好的,你当什么官呀!害得我都不能随意出门了。” 不过说归说。杨雁回心里其实很清楚,她如今能走到哪里都被人敬着,其实还是因为,她男人是个官。当然也有一不忿人是敬她这个人的,毕竟她也是个挺有名气的小说作者了。 唉,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哪!杨雁回叹息完了,还是决定,以后要再少出些门。 好在很快就有两位相邻的官眷过生日,要宴请诸位夫人吃酒听曲儿。杨雁回便又隔三差五的吃了一回酒席。但这种酒宴并不是天天有的,无奈之下,杨雁回只得自己找些乐子。 她先是在后头小院里栽种了好些竹子,还对俞谨白道:“这才能凸显我是个文人雅士啊。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啊。” 俞谨白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那些竹子都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早已长得十分高大。陕榆这里竹子少,她既想在院子里种些竹子,俞谨白便真个托了人去寻了二十多杆竹子来。 杨雁回对俞谨白的表现十分满意。除了竹子,她还选了合适的地方,种了好些蜀葵,也是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早就长得老高的蜀葵,上面的花瓣繁复,又大又艳丽,大红、嫩黄、深紫、粉白,各色都有。这蜀葵在京郊一带,被唤作烧饼花。种上不久,便有相邻的官眷过来看花,还说,在陕榆这里,这种花被人叫做麻杆花。 待院子里有了高高的竹子,又有了蜀葵后,杨雁回便又命人竖了两架秋千,她无事时,便带着一众妇女在院子里打秋千。 俞谨白有时从前头回来,看到娇妻在竹林掩映,蜀葵做墙的后院里打秋千,便只觉得赏心悦目。他忍不住笑道:“奶奶的名目也真是多,竖个秋千罢了,也要先种上些竹子啊,烧饼花啊的。不过倒是怪好看。” 杨雁回道:“你是真没见过女人荡秋千,还是装傻?说得好像没在白龙镇上活着一般。那些会荡秋千的女人,真能荡出半天高去。我若不重些竹子遮一遮,就这么矮的墙头,咱们的东西邻居,便都能看到你后宅女眷的曼妙身姿了。你乐意?就算你不怕被人笑,你很乐意,我还不乐意哩。”谁知道那东西邻居两位武官,有没有霍志贤的同路人,不过是碍着俞谨白年纪轻轻官职不小,所以不敢造次。若真有那样的人,她被盯着看了,她自己还不高兴呢。就算是她底下的丫头、媳妇、女工们被看了,她也不乐意。 花浴堂的女工们平时着实是闲。统共不过两个主子,光丫鬟就有翠微、云香、秋吟三个。另外还有两房奴仆,那就是两个小厮,两个媳妇子,统共四个人。那七位照看两个主子,简直绰绰有余了,她们好似是白拿钱的。这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觉得两架秋千还不够荡的。 翠微和云香有一日,也难得露了一手,一下子便将其余人都给震住了。她两个功夫好,荡的花样也多,身段也好看,简直好似在秋千上跳舞、耍杂技一般,且每每都是秋千飞的半天高了,她两个才做些漂亮的花哨动作。别人看得又是怕,又是惊叹这秋千荡得真是漂亮。 几日后,上门来做客的官眷便明显比往日里多了。众堂客坐不多大一会儿,便就会对着那两架秋千跃跃欲试。她们不好意思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立一架秋千,便来蹭杨雁回的秋千。 杨雁回眼见如此,便又在小院里多摆了张小小的石桌,让大家能坐下来打双陆。 众位官眷很快便将杨雁回这里当做了游玩场所一般。每日里过来说是做客,其实是一起下棋、蹴鞠、打秋千、作诗填词。有几位官太太也十分喜爱读那话本小说,与杨雁回聊起来也是兴致勃勃。 很快,杨雁回的小日子便又过得有滋有味了。 ☆、第231章 约会 这些来找杨雁回做客的官眷,都还是很守礼的,每每瞧着快到了男人们下班的时辰了,便都三三两两的告辞了。饶是如此,俞谨白仍能瞧出家中已是一日热闹过一日。毕竟杨雁回总要拿出些果品点心茶水,来招待女客们。有时候,俞谨白回来,那些杯盘碗盏还没来得及撤,偶尔有的女客大意了,还有手绢子或者绢扇落下的。 一日,俞谨白下班回来后,一边饮茶,一边笑问杨雁回:“如今可是过得比早先舒心些了?” 杨雁回道:“稍好一些罢,幸好那些奶奶们也都不难处。要不然,她们愿意来,我还不愿意招待,光赶客人都要想好些借口哩。不过说起来,这也有你的功劳了。那些奶奶们便是看在你的面上,也不敢惹我。当然啦,还是我自己个的功劳最大,我这里要是不好玩儿,她们也不来呀。” 俞谨白失笑:“你自己玩儿也就罢了,还勾了那许多妇人来。” “不然怎么办?你以为天天困在内宅是多有意思的事儿么?我们也只好自己找些乐子。那妻妾多一些的后宅,又不让女人出门,多余的精力,都不知道拿去干什么黑心事了。我这么做,也算是帮了你那些同僚了。他们的内宅,近来都安静不少吧?他们的奶奶,近来也极少有事没事变着法子折腾他们罢?所以呀,还是得让女人也有些事情做才好。” 俞谨白道:“话虽有道理,可你就不怕,她们把咱们家吃穷了?” “这倒是不怕。天天上门来的奶奶们,也是不好意思天天白吃饭的。七日前,一位戚奶奶弄了一篓子螃蟹来,说请大伙儿吃螃蟹宴。剩了好些,我不是都留给你了么?连秋吟她们也跟着沾了沾光,打了打牙祭。五日前,一位戴奶奶又拿了好些胭脂水粉来,说她们老家一个什么百年老铺出的,可好了,众位奶奶一人一盒。我瞧着送别人的,净是满大街都有的大路货,独独给我的,那才是上乘的好货色哩,就说那错金镂银的胭脂盒子,就值几两银子呢,想来那一盒胭脂也能值个十几二十两银子吧。不过我不爱擦胭脂水粉,便拿去赏人了。云香姐姐和翠微姐姐爱美,我送她们姐妹了。我只留了胭脂盒子。” 俞谨白刚入口的茶全喷了出来:“我今日才发现你如此小气。你就连同那盒子一起送了又如何?” 杨雁回道:“这可不成。戴奶奶时常过来,咱们这里地方又小,若是哪一日给她瞧见,我将她送我的好东西随手赏了底下的丫头,她该多心了。还是换个胭脂盒子,什么也不妨事。” 俞谨白道:“你就不怕人家闻着那胭脂的香味,看到翠微和云香涂了胭脂后的模样,还是能猜到那胭脂被你赏了人?” “那便不怕了。那香味没什么特殊的,涂了胭脂后的模样,人人不相同,她能知道个什么?” 俞谨白这才赞道:“果然是进退得宜,思虑周全。” 杨雁回又道:“三日前,徐奶奶送了一篓子鹌鹑来说给大伙儿尝尝,她那一篓子那么大,其实我们这些人,吃半篓子也够了。余下的半篓子,她那都是送咱们的。我便做了椒盐鹌鹑。你吃了不是爷说味道好?今日蒋奶奶又送了两只大熊掌来。那会子,我们已小酌了几杯,饕餮了个大熊掌,爷今晚也准备吃烹熊掌吧。” 俞谨白道:“这位蒋奶奶好生大方。哎,对了,往后你不妨暗示一下大伙儿,再要送东西,就送吃的吧,胭脂水粉我又用不上。美食那是万万不可辜负。” 杨雁回啐道:“我才不去说,送什么都是人家的心意。” 俞谨白哈哈大笑,道:“只要你品尝美食时,莫忘了我就好。” “放心罢,我不会吃独食的。有好吃的,少不了你。” 俞谨白瞅了一眼杨雁回的身材,道:“你们这些奶奶们,莫吃成胖子才好呀。”不过雁回似乎是不易胖的体质,连日吃了这些好吃的,还是纤腰盈盈,不堪一握,一两肉都没多出来。 杨雁回不满道:“莫非我若有哪天发胖了,你便瞧不过眼了?” 俞谨白忙道:“环肥燕瘦,雁回无论如何都好看。” “老了呢?” “老了也不用怕,会有我在身边儿陪着你。” 杨雁回这才满意了:“情话说得真是越来越溜了,今晚赏你个大熊掌吃。”这位蒋奶奶,出手也真是大方,还特地叫了她买的一个厨艺很好的厨子来烹了,真是太好吃了。 “你带来的那个厨子,倒是也会做几样菜,这熊掌他会不会烹?浪费了食材就不好了。暴殄天物啊。” 杨雁回不由笑眯眯去瞧俞谨白:“听爷的意思,您是又想亲自下厨?” “咳咳”俞谨白道,“我要先提醒一句,这个……吃肉太多不好,容易上火。” “只要是爷做的,我就不怕上火。”话说回来,宋嬷嬷原本说过,俞谨白不会做饭。永福叔也说过,俞谨白有一年为了给张老先生贺寿,便亲自下厨,想让张老先生尝尝自己的手艺,结果,差一些就把厨房给点了。张老先生的寿没过好,俞谨白也没落好,张老先生认定他是故意的,将他胖揍一顿。可如今看来,俞谨白很会做饭呀。上一回弄了个羊棒骨火锅给人吃,今儿干脆是表态,想亲自下厨做个烹熊掌。若说做那羊棒骨火锅,还不需要多么高超的厨艺,一般人都会做,可是想将熊掌烹好,那就需要真功夫了。俞谨白竟是连家中的厨子都信不过,生怕人家浪费了食材。 想到这里,杨雁回便问俞谨白道:“谨白,你是如何会做这么些好东西的?我记着,你临去滇南前,可还什么都不会做呢。” “人总是会变的么。你先尝过我的烹熊掌了,再来说我的厨艺好不好吧。” 熊掌本就是无上美味,又是养生上品,经过俞谨白的巧手烹制,更是香气四溢,勾引得神仙肚子里也要生出馋虫来呀。 怎奈杨雁回临近中午时便吃过一回了,这一顿,便吃不多。她估摸着,自己最多吃几块,便不能再多吃了。俞谨白也不想大晚上吃这么多肉,便将一只熊掌,一刀切成两半,他们夫妻吃小一些的,另一边大一些的,便叫秋吟端下去,和一众女人们一起吃了。秋吟端走那道熊掌前,还对下两口道:“居然让爷给我们烹了一回熊掌吃,真是折煞小的们了。” 杨雁回笑骂道:“小蹄子,我便没做酸汤乌鱼了么?怎地你只承爷的情,不承我的情?” 秋吟乐呵呵道:“上回爷不是还砸了好多羊棒骨给我们吃么?比奶奶多一回。”言罢,不待杨雁回又骂她,便端了香喷喷的熊掌跑了。 杨雁回苦笑摇头,只得先将这越来越没规矩的秋吟丢开不管,其实也不好管,秋吟都是跟她学的,要么就是被她纵出来的。 这顿饭,杨雁回虽然吃得不多,却依旧很是享受。俞谨白做的这烹熊掌,明显比上午那会儿,蒋奶奶府里的厨子做得还要好吃,而且两只熊掌本身的肉质,似乎也不大一样。不过说到底,这可是俞谨白的手艺,与别人的手艺就是不同。 俞谨白听杨雁回形容了中午那道熊掌的味道,便道:“兴许那个是后掌也说不定,反正咱们这会子吃的这个是前掌。” “吃个熊掌竟也有这般讲究”杨雁回道,“连前掌和后掌竟还要分一分。”不过这蒋奶奶将这只更好吃一些的熊掌留下来,给她们夫妻来吃,这份心意就已经不薄了。 不几日,便是附近一个镇上过庙会的日子。这个庙会,是整个陕榆最大最热闹庙会。根据俞谨白所说,到时候四面八方的商贩都会云集在庙会上,有卖珠宝玉器、翡翠玛瑙的,有卖布匹的,有卖各色吃食的,也有各种演杂耍的。 杨雁回听着倒是颇为心动,但想一想又觉不对,便问俞谨白道:“你也是头一遭来这里做官,怎么说得好像你见过一样。” 俞谨白道:“我以前跟着师父四处游历时,来过此地。” 提起俞谨白的师父,杨雁回便觉得很过意不去,她问道:“师父他老人家到底在哪里?怎地连你这个做徒儿的也不知道?我到现在,都没能答谢他老人家哩。当初我爹的身体慢慢好了许多,我们全家都十分感激他哩。” 俞谨白道:“他四处云游,很难找到,说来虽惭愧,可也是实情。我这个做徒儿的,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什么地方。” 杨雁回也只好暂时作罢。俞谨白又道:“虽说你很难再见师父,可怜我做徒儿的,也很难见到他,我岂不是比你更惨?怎地你倒先伤心了?” 杨雁回一想,这才由悲转喜。 俞谨白又道:“雁回,这次庙会,定会有其他官眷约你一道出去的,你万万不可答应。” “为何?” “跟她们一道出去,你不嫌累得慌?处处还要端着官太太的架子。指不定到了庙会夜里,上灯后,她们能寻个客栈,赁了二层,往下瞧瞧灯就算逛过了庙会。” “那要是依着你的意思……” “那日我休沐”俞谨白不由得意道,“我带你出去,咱两个悄悄逛庙会去。甩开她们!” ☆、第232章 庙会 俞谨白要带杨雁回逛的庙会,是附近的一个平凉镇庙会。杨雁回早早准备了一套普通的粗布衣裙,一套粗布裋褐。到了庙会这一日,俞谨白和杨雁回早早离了首领衙门。两个人未带一个婢女、小厮。翠微和云香原本想跟着,却被俞谨白一句“难不成我的功夫比你姊妹两个差不成”给堵了回来。 出了衙门不久,两个人便寻了一间客栈,要了房间,杨雁回进去后,换上粗布衣裙,摘了满头珠翠,随意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头上只插了一根乌木簪子,略略点缀了一点银饰。俞谨白也摘去头冠,换上粗布衣衫。夫妻二人相视一笑,这才携手出了客栈。 一路上,杨雁回嘻嘻哈哈,笑得没心没肺,瞧着俞谨白,道:“好好的朝廷四品大员,这会子瞧着倒像个年轻的樵夫。” 俞谨白瞥了她一眼,道:“那正好,别人瞧见我一介樵夫,身边竟有这么一位荆钗布裙难掩天姿国色的如花美眷,不知要嫉妒到何等地步呢。” 杨雁回被夸得心花怒放:“算你会说话。话说回来,你也是个英俊逼人的樵夫呀!” 俞谨白从善如流,点头道:“那是,咱俩去逛个庙会,这平凉镇庙会简直是熠熠生辉呀!” 平凉镇并不远,但俞谨白仍旧怕杨雁回走累了,一直走到僻静之处时,终于忍不住问她:“累么?” 杨雁回一点也不累,她觉得还没走几步路呢,她可没有那么娇气。但是俞谨白既然已经问了,她便道:“累死了。早知道这么远,就雇一顶轿子了。” 俞谨白道:“不如我背你?” 杨雁回便笑起来:“钱袋都在我这里哪。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到了庙会上,我给你买糖人吃。哈哈哈。” 俞谨白哭笑不得:“糖人还是留给你自己吃吧。”他俯下身子,让杨雁回趴上来,轻巧的背着她前行。 杨雁回还拍拍他肩头:“驾!” “我是马么?” “那自然不是。” “这还差不多。” “你是驴啊。” “……” “怎么不说话了?生气了?不想做驴么?嗯,是了,寻常人哪里有想做驴的。那你是想做什么?老黄牛?” “……” 过了会儿,杨雁回才道:“真生气了?不要生气了,大老爷们儿哪里能这么小气?” “我若是小气,早将你从背上扔下去了。” “我知道你就算真的生气了,也舍不得扔我下去。” 俞谨白叹道:“雁回,其实你不累吧?”呼吸一直很平稳也就算了,从被他背着一路走来,她还一直很有心情开他的玩笑。 杨雁回笑嘻嘻道:“是不累呀,看你这么想背我,就给你个背着我走的借口咯。” 俞谨白又道:“雁回,唱首歌吧。我记得你唱歌很好听。” “你想听什么歌?” “不如就唱《击壤歌》。” 杨雁回“哼”了一声:“那都是我多少年前的糗事了,偏你还记着。” “我只记得你唱歌好听了,别的都不记得了。”俞谨白赶紧给她留了几分面子。 “那要你先唱,我再唱。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俞谨白只好放开嗓子先唱了一曲,不想唱的竟还是一股子陕榆味儿。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 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杨雁回被太阳晒的眯着眼,脑袋搁在俞谨白肩头,听得津津有味。他的声音很清朗,像风一样自由,像晨光一样朝气蓬勃,她很是享受。待一曲听完,她这才道:“唱得真是难听,还是听我唱吧。我换一首曲子。” 俞谨白苦笑:“你这是又多了个正话反说的毛病啊。” “你别吵,先听我给你唱么。” 杨雁回换了一首元代的小令。 她的声音如同四年前一样清甜,只是更添了几分成熟、大气,显得豁达了一些。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 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 管甚谁家兴废谁家败, 陋巷箪瓢亦乐哉! 贫,志不改;达,志不改。” “这首好听,再唱一遍。” “我渴了。” “……” 俞谨白和杨雁回走得很慢,但终于还是到了平凉镇。杨雁回早在走过了那条僻静的小路后,便主动从俞谨白身上跳下来了。她可不想一路走,一路被人围观。才走过了那条小路,路上行人就渐渐的越来越多了,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赶着牛车的老农,总之,四面八方的客商云集来此贩卖货物,四面八方的人也来此赶庙会。 平凉镇一横一纵两条主干道上,已经满满的都是人。杨雁回才步入平凉镇,便先被那份热闹吸引了。其实相比于京城的元宵灯会,这庙会也就算不上多么热闹了,只是杨雁回已几年没看过灯会了,到了陕榆后,连门都很少出,这会儿别提多兴奋了。她只觉得这庙会上的东西,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那些小玩意儿们看着更精致些,水果也是看上去更大更好看些,就连前头传来的皮影戏,都比别的地方唱的好听些。 杨雁回便对俞谨白道:“不如咱们去那边听听皮影戏?” 俞谨白随着她来到唱皮影戏的摊位前,和一群小孩儿挤在一处,听着里头的人咿咿呀呀唱戏。 杨雁回听了一会儿,便不想听了,和这么多人挤在一处不舒服。她刚想叫上俞谨白走,忽觉身后屁股上被人摸了一把,吓了她一跳,一下子尖叫出声,引得身旁众人纷纷侧目。 摸杨雁回的中年男人,一把得手,赶紧离开。俞谨白看到这一幕,怎能放过那好色之徒。他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一把捏住那中年男人的手腕:“哪里逃?” 那中年男人面色微黑,一双黄豆眼下长了一个硕大的蒜头鼻子,嘴唇又大又厚,这相貌可说是长得又丑又猥琐。 杨雁回本就生气,再看到这么一张脸,更是想吐。逛庙会的心情都被破坏了。 俞谨白看似只是随意捏住了那男人,实则手劲儿很大,恨不能将这只恶心的脏爪子捏碎。那男人听着左手手骨碎裂的声音,疼得面色煞白,满头大汗,一双眼更是因为恐怖睁得溜圆,又小又圆。他吓得连连求饶,道:“爷爷饶命。” 俞谨白手上力气更大:“哪个是你爷爷?我可没有你这种不争气的儿孙!” 中年男人更是疼得嗷嗷痛叫,连声喊饶命。俞谨白在确定将这人捏得手骨要养上三四个月才能使力气后,这才松了手,一脚将他踢得老远:“滚吧,不开眼的东西!”居然欺负到他的女人头上。 杨雁回瞧瞧四周聚拢过来围观热闹的人群,叫道:“谨白,咱们走吧。” 俞谨白走过来,拉过她道:“没吓着你吧?咱们这就回去。” 杨雁回忙道:“我没说回去,我是说往前面继续走。莫说有你在,便是没有你在,我也不怕刚才那个老混蛋呀。”虽然她逛庙会的兴致被破坏了不少,但是想想回去了,又不能随便出来了,她便还是想再逛逛这庙会,一次玩个痛快才好。 俞谨白却不乐意了。这里人太多,太拥挤,雁回的模样又好看,早已招惹来许多打量的目光了。若是又有人再来一次,他真是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那人的狗爪子给削断。不过这种人的手,也活该被削断。 杨雁回却央求道:“你方才的雄风早给人看见了,没人敢再碰我了,我们再逛一会儿吧。” 俞谨白犹豫间,杨雁回已经自顾自往前面去了,俞谨白也只得随后跟上。 杨雁回正走着,忽被前头一个热闹的摊位吸引住了。好些人围在一个书摊子前,争先恐后的拿着话本在问摊主价格。那书摊的摊主都被人群埋在里头了,从外头根本看不着模样。 杨雁回便叫俞谨白道:“咱们去看看那个书摊子吧,瞧瞧如今又有什么话本卖得极好了。” 俞谨白拉不住她,只得又眼睁睁看着她挤进了人潮里。也不想想,万一又有个好色之徒控制不了自己的狗爪子呢? 杨雁回挤进人堆里后,只管低着头看话本。她发现这书摊上,既有《青女离魂》,又有《满堂娇》,还有几个她几年前写过的极短的话本,虽然她的话本不全,没有那些写京城里的新鲜趣闻的,毕竟那些东西放现在都是旧闻了,但除了那些,也都差不多齐全了。 杨雁回很兴奋的拿起一本《青女离魂》,问道:“老板,这个书……” 话未完,她便怔住了。那个摊主也在呆呆看着她,几乎忘记了怎么回话。 有人催促道:“老板,给你书钱。” “小兄弟,快给我找找我要的话本。” “叔叔,那个《水浒传绣像本》……” 所有嘈杂的声音,挤挤挨挨钻入季少棠耳内,他却仿佛一句话都没听见。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看到这样的杨雁回。她穿了一身青布裙,乌黑的头发上,只插了一根乌木祥云如意簪,整个人看上去,简单、纯净、美丽。 杨雁回也没想到,季少棠居然会来到陕榆的一个镇上摆书摊做生意。他原本是举人哪,可以做官的。便是丝毫不托关系,也可以在县里做个教谕。除了俸禄,四时八节还能收到学生送的束脩和节礼。若是稍微好一些,还能做个县丞。若是肯托个关系,谋个县令当,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的他,依旧如同他考取秀才功名前一样,着一袭灰白的棉布广袖长衫,还来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卖话本。 季少棠回过神来后,这才微微一笑,道:“喜欢便送你好了。” 杨雁回看一眼自己手里拿着的书,不由红了脸。 ☆、第233章 不平 杨雁回觉得自己拿着自己的书,问人家卖多少钱,还被人发现了,这真是糗大发了。季少棠倒是没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可笑,只觉得她是图好玩罢了。其实,杨雁回也确实是图好玩罢了。 季少棠正欲再开口,忽然怔了怔,看向杨雁回身后,道:“俞……公子。” 俞谨白和杨雁回这身穿戴,都是极普通的市井百姓装束,想来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况且,他也确实不知道俞谨白如今的确切官职,只能先这么叫了。 杨雁回发现俞谨白也挤了进来,便对他笑道:“我喜欢这个书摊子的话本,不如我们多买几本?我来陕榆时,都忘记带我那些话本了。” 俞谨白面色倒甚是平静:“那就多买几本好了。”不就是想照顾一下季少棠的生意么?也不看看人家的生意这么好,需要她照顾么,真是的! 季少棠看不出俞谨白的喜怒,只得道:“尊夫人的话本都卖得极好,我这里还是有几套的。若是她想要,我便送她几本,何须说买呢。” 俞谨白点头:“这我知道,好些书商卖她的话本都是这么备货的。只是,虽然是她自己写的,她想从别人的书摊上拿走,也该付账的。”这小子不就是想说,他卖他老婆的话本,纯粹是因为销路好么。 季少棠将别的顾客都晾在了一边,只顾着跟这新挤进来的夫妻二人说话,先是惹得一些顾客不满,但到了后来,便有一个少年,先惊叫出来了:“你们认识?这位姐姐,就是写《青女离魂》的李传书不成?” 人群一下子好像被点燃了的酒坛子一般,一下子就爆起来了。 “李姑娘话本写得真好看,生得真美。” “笨蛋,是杨姑娘。” “不是呀,现在是俞夫人了。没听说李传书后来嫁给了萧夫人的义子么?” “怎么这个打扮?” “微服私访?” “去你的,这是采风,采风。” 买书的人一边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说着,一边将杨雁回夫妻两个团团围了起来。那些小伙子们还规矩些,好些小姑娘便没有什么好避讳的了,一个个都伸手去拉杨雁回,恨不能将杨雁回拉到自己这边儿来。 “俞夫人,最近有没有写什么话本啊?” “俞夫人,我好喜欢你几年前写的那个《相思恨》。” “俞夫人,你看上去真年轻。” 杨雁回还没见过这阵仗,只觉得自己被四面八方的人扯着,俞谨白也因为没防备,慢了一步,这会儿都插不进来。 杨雁回想喊“救命”,又觉得这种情形下,没什么好喊救命的。没人要害她,大家只是太喜欢她了,热情得有些过了头。 季少棠有些后悔方才点出了杨雁回的真实身份,但为防俞谨白起误会,也只得那么说。毕竟那么短的时间,他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说辞。 杨雁回努力保持笑容:“大家先让……”她话未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就是那对狗男女!竟敢打我,给爷把他们捆起来。” 方才被俞谨白揍了的中年男人,一只手托着受伤的手腕,带着一大群手持棍棒的家丁,气势汹汹围了过来。 庙会上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见这么一帮人,凶神恶煞的围了上来,便一个个退开了。 俞谨白终于能挡在雁回身前了。他抱臂站在那里,打量了几眼这帮乌合之众。看来那个中年男人是当地的地痞恶霸了,竟然这般不开眼,欺负的雁回头上。这也就罢了,不过被他抓了抓手腕而已,这中年男人也该庆幸他没有做得更狠了,不想这家伙竟然还妄想着反扑回来。 季少棠原本也想过去帮忙,但是看了看俞谨白的架势,他决定还是缩在一边好了。冲上去,不见得能帮忙,或许只是拖后腿,何况俞谨白才是雁回如今的丈夫,他为了雁回这么拼命,人家会不会感谢都还不知道呢。话说回来,这个俞谨白看着倒是很有定力,面对他这么个败坏他妻子声誉的家伙,至少在俞谨白眼里,他应该是这样的人吧?可是俞谨白竟然一直很淡定。 俞谨白冷眼看着那个中年男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男人咬牙道:“爷爷是裘大山好,你个不识相的野小子!”又斥责一旁家丁,“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快把这对狗男女给我捆起来,捆起来!” 众位家丁正要上前时,忽又听见一声怒喝:“好大的胆子,谁敢对俞佥事无礼?” 一个穿七品官服,年约三十开外,容长脸的地方官,带着一众衙役赶来。 那地痞裘大山,见到这人,忙道:“历知县,这个小子不知好歹,他……” 不等裘大山说完,那历知县便喝道:“将裘大山拿下。” 裘大山怔住了。再一想,方才这历知县管那个年轻人叫什么“俞佥事”。难道这个穿一身粗布裋褐的年轻小子,居然是大有来头么?他还没回过劲儿来,一众衙役已经上前将他捆了。裘家的一干家丁,无一人敢上千阻拦。 裘大山急道:“历知县,你怎么?咱们以往也是……” 历知县似乎生怕裘大山当众喊出他们过往的交情,再次喝断了他:“闭嘴!到了这一步,你少牵三扯四。” 历知县走到俞谨白面前,施礼道:“俞佥事受惊了!” 俞谨白道:“我倒是没受惊,只是这个裘大山,竟意图对我夫人不轨。他是历知县的子民,历知县身为父母官,喜欢怎么教训便怎么教训好了。”意思就是,可着劲儿随意教训好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历知县和裘大山必然是有交情的。不过是因着认出了自己,怕裘大山真的惹祸,这才出面来拿了裘大山。既帮了他,也帮了裘大山。这历知县,倒是长袖善舞两面做人的一把好手。只是,俞谨白并不想让历知县这个好人当得很容易。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让我们大伙儿也都看看,历知县这父母官是怎么教化子民的。”他伸出手来,向着左右一比,大伙儿说的也就是在场所有人了。 这裘大山在乡里的名声和人缘似乎都不怎么好,俞谨白此言一出,旁观者竟纷纷喊好。 历知县的眼神微微变了一变,旋即恢复常态,喝道:“来呀,将裘大山和他手下这些狗腿子各打二十大板,就在这,当街打!” 裘大山刚惊叫出声,便被一班如狼似虎的衙役按倒在地,其余家丁也没落了好,统统被按在地上。衙役们举起板子,此起彼伏,噼里啪啦开始行刑。 因为有俞谨白亲自观刑,历知县也没有做出表示,是以,这些衙役并不敢放水,裘大山及其一众家丁被打得各个哀嚎不已。 待二十板子教训完,这伙人已经一个都爬不起来了,各个揉着臀部哭爹叫娘。 历知县这才道:“将他们带回县衙,全部收监。” 俞谨白这才开口道:“慢着。”让历知县将人带走,最多随便罚几刀纸,也就将人放了。 历知县没想到,俞谨白这样还不肯解气。他并未看到裘大山非礼杨雁回,只是看到裘大山居然敢带着人来围了俞谨白,是以,心里觉得这俞谨白的气性也忒大了些。又或者,俞谨白还想要钱?这么想着,历知县便道:“俞佥事还有什么要吩咐的?还是俞佥事要亲自教导这裘大山?” 说到裘大山三个字时,历知县便回头去瞧裘大山,还比了个眼色。 裘大山这会儿已经知道在场的人里,谁更硬气了。眼见历知县比眼色,他忙道:“俞佥事,那会儿……那会儿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俞佥事给小的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俞佥事……” 俞谨白打断他道:“你这会儿知道我是俞佥事了,才来道歉,不觉得太晚么?我若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呢?” 裘大山顿时面如死灰。 俞谨白向着围观人众道:“这个裘大山一看就是个地痞恶霸,想来被他欺负过的人不少。不如今天大家都一并说出来,也好让历知县听个明白。该怎么处置,历知县深知国法,想来不会偏袒哪一方的。” 俞谨白此话出口,围观人里却无一人肯站出来。他们当中,自然有许多人受过裘大山的欺压,怎奈裘大山仗着有钱,平日里与县衙的人交情非常好,是以,这些人也大都只能忍气吞声。如今虽然有俞佥事出来做主,但大伙儿还是不敢轻易说什么。这个俞佥事自称是李传书的夫婿,那想来是萧夫人的义子了。他们不知道佥事是多大的官儿,但却知道萧夫人的义子,那必然是一般人不敢惹的。可他们今日清算了这个裘大山,俞佥事明日一走,他们只怕更倒霉。他们虽愿意相信这位俞佥事,却信不过历知县。只怕俞佥事走后,历知县也不过做做样子,就会放了裘大山。 杨雁回此时方开口道:“诸位若真有委屈,大可说出来。我虽不才,倒也会写几个字。我近来正想好好写几个新话本,你们说了自己的事,我也正好有东西可写。” 她的话本一出来,传阅的人可就多了,也不止在这平凉镇所属的区区一个县传阅。这裘大山一下子便要出了大名,这么个人物,历知县若还敢寻思,只怕太守都不肯罢休哪! 俞佥事一个人的分量已经够足了,这会儿又有了杨雁回的话,围观的百姓们便有不少跃跃欲试的了。 季少棠的书摊子上,不止卖书,也兼卖些文房四宝。见此情形,他便帮忙刺激百姓们诉苦。他拿起一张宣纸,铺在书摊上,道:“俞夫人若不嫌弃,便将事情记录在这里吧。” 他又取出一支崭新的狼毫笔,放在宣纸上,便开始动手研磨。 季少棠这么一来,围观人等便开始有人低声窃窃私语,说起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不幸,只是仍旧无人敢上前。 裘大山哀求道“俞佥事,俞爷爷,小的一向奉公守法,绝没有仗势欺人。爷爷明鉴哪!历知县,你快帮我求求情啊。” 俞谨白当然不会理这个混账东西的求情了。他原本已经给过他机会,放他走了。只是放的相当不甘心啊,这家伙居然摸雁回那里!只是他也不想将雁回被臭男人碰了的事闹大,毕竟雁回如今交际的那群官太太,大都将这样的事看得很重。谁知道这个裘大山竟敢去而复返,继续闹事,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季少棠将自己准备生意清淡时坐下歇息的凳子也拿了出来,给雁回坐。杨雁回便真的坐了下来,准备记事。 历知县心知自己是保不住裘大山了,唯有暗暗长叹一声,这才义正言辞道:“各位父老乡亲,谁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本官自会与你们做主。” 谁知道历知县不说这话还好,刚说了这话,那些跃跃欲试的人,反倒不敢吭声了。 俞谨白见状,便知道这个历知县也绝不是什么像样的父母官。 正在研磨的季少棠忽然开口道:“俞佥事,我们这样初来乍到没几日的外乡人,可否说一说呢?” 俞谨白道:“当然可以,季……老板,但说无妨。” 季少棠这才道:“我今早才来摆摊,这个裘大山带着他的家奴经过,顺手拿走我两本书,我不同意,他们便要砸了我的书摊,我没办法,为了求个安生,便忍了这口气。” 这样的恶事,在裘大山的生涯里,实在算不上什么。不过是他顺手办的。只是季少棠这话一说出来,杨雁回又真的蘸了浓墨开始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恶霸裘大山,强行取走某人书摊子上的两本话本,且分文不给。 这行为,给了围观者极大的鼓励,终于又有人站了出来,诉说自己曾被裘大山欺负过的事。因都是一个镇上的,这些人说的事,多有邻里乡亲为人证,有的还能拿出物证。 杨雁回便一件一件的记下来。 裘大山干脆直接趴在地上痛哭起来:“乡亲们哪,饶命啊,求求你们了,别说了,别再说了。我知错了。我以后修桥铺路,捐钱施粥,我还免收三年地租……” 可惜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第234章 道别 裘大山的事情解决完,都已经到后晌了。杨雁回那边记了好几页宣纸都还没写完,写得手都酸了,后来是季少棠和一个代写书信、状纸的秀才帮她写。那秀才写,季少棠只管誊抄。最后杨雁回留了一份,历知县那里一份。 好好的庙会,弄成了许多人跑这里听历知县公审裘大山。一直到历知县带走了裘大山一干人,热闹才渐渐散去。 杨雁回早早坐到了轿子里听审。那还是俞谨白托人临时帮忙雇的一顶轿子。俞谨白担心杨雁回继续这么抛头露面,等裘大山走了,热情的百姓还是会将杨雁回围起来的。 俞谨白这招甚好,杨雁回躲进轿子后,便再也不出来了。裘大山被带走后,杨雁回又不肯再露面了,众人再一想,人家好歹也是个四品官的夫人,哪里是别人轻易能搭上话的?便也都三三两两的散了。 只是季少棠的生意,白白的耽误了大半日。他倒是不大介意,很淡定的回去收拾好了书摊,拉开架势,准备继续摆摊卖书。 俞谨白向季少棠抱拳道谢后,便要离去。杨雁回听着俞谨白的声音,觉得自己也应该下来跟季少棠道个别,好歹人家刚才帮她抄了那么多字。这么想着,她便从轿子里出来,同季少棠道别。照例,她先客气了一番:“扰了季公子的生意,真是过意不去。” 这边恢复平静后,依然有其他才来逛庙会的人经过书摊,围上来翻看有没有喜欢的书,顺便再打听价钱。方才发生过的事,这会儿便好似风过水无痕一般。 只是杨雁回一开口,季少棠便又顾不上招待客人了。他对杨雁回笑道:“无妨,你们还帮我讨公道了。有了裘大山这个前车之鉴,以后我再做生意,想来要轻松多了。” 俞谨白心里却只想着该如何将这两个磨磨唧唧道别的家伙赶紧分开,一声“珍重”就完了的事儿,哪里需要说这么久的废话。这时,一个中年妇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叫道:“少棠,我从那边过来时,买了些新鲜的桃儿……” 赵先生看到杨雁回也在,明明话还未完,竟忘了怎么说下去。她心里一时百转千回。其实,杨雁回原本是她很喜欢的学生来着。她的家里人很尊敬她,给她束脩时,出手也比旁的女学生家里大方。杨雁回那时候的性子虽然莽撞了些,又咋咋呼呼不够沉稳,但却从不与别的女学生闹别扭,也没那么多小心思。她那时候虽心高气傲,可依旧觉得这么爽朗简单的女孩儿不错。 可是后来,她发现少棠对杨雁回动了心思,她就不高兴了。她总觉得杨雁回仗着长了一张美貌过人的脸蛋儿,就勾引了她的儿子。从此,她就看杨雁回越来越不顺眼。哪怕她后来受了重伤,她也不许儿子去探望一次。那时候,少棠还对她言听计从,她不准,他就真的一次也不敢去。 可是再后来,少棠为了这个女孩儿,一次又一次的忤逆她,她就更讨厌杨雁回了。她总觉得,少棠将来是要考功名,再娶个高门小姐的。她原本就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儿子,应该再带着她们,回到她原有的生活中去。 结果如今的她们,却落到这样的田地。 赵先生看到杨雁回,面上很是尴尬。原以为来了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论儿子干什么,她们母子都不会给人认出来的。不想却偏偏让杨雁回看到,她们已经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杨雁回见到赵先生,自也不好装瞎子,只得上前向她行礼:“先生这一向可好?” 赵先生神情略有些不自然,点头道:“一直都好。”说完,便不再理会杨雁回,上前对儿子道,“娘想着今儿是庙会,你这生意说不定要比平日忙,万一顾不上买饭,便要饿肚子了,我便自己做了些,给你送来了。”说着,将手里一个食盒递了过去。 季少棠连忙接了过来,道:“娘辛苦了。”又笑,“我还真没吃饭呢。”只是围上来的客人很多,他只得先将食盒放到一边,去招呼一个要买书的客人。 赵先生忙道:“你先吃饭,我来卖书。”她再没有丝毫迟疑,站到书摊后头季少棠那个位置,又将季少棠赶到一边去吃饭,自己递书、收钱,动作很是利索,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 俞谨白拉了一把杨雁回,道:“别耽误季老板做生意了,咱们还是先走吧。” 季少棠朝着他们夫妻拱手道别。俞谨白也与他道别后,便拉上杨雁回,头也不回的走了,一直走到轿边,让她坐进去。 杨雁回其实还不累,也不想坐轿,她还想继续往前头逛。只是这庙会上已有许多人见过她真容了,若她不坐轿子,还要继续往前头逛,很快便要引来许多人观看的。想到这里,杨雁回也只得叹了口气,坐进了轿子里。 轿夫很快抬起轿子离开庙会。俞谨白原本是想和雁回一起坐的,只是想了想,便没进去,只是跟在轿侧步行。他们夫妻两个方才得罪了人,还是小心些为妙。俗语云,狗急跳墙。虽然论身份地位,这平凉镇上,怕是找不出比他更高的了,但谁知道别人一急,还管不管什么身份地位。他还是护在轿侧比较安全。 季少棠的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轿子四周。他今日还是很开心的。不是因为帮了她,而是他知道,雁回还是很相信他的。他明明揽下了所有的污名,还为此弄得无法在京郊一带生活。可是雁回根本没有怨怪他的意思。她心里定然是明白的,他不是那样的人。如今早已为人妇的她,应该生活的很好罢?俞谨白似乎很疼她,还肯带着她来逛庙会。人家的官太太,都是难得抛头露面的。 “少棠,快吃啊!仔细饭菜凉了。”赵先生一边卖书,一边偷空往儿子那里看了一眼,发现他还在瞧着远去的轿子发呆,只得催促他先吃饭。 季少棠回过神来,这才埋头吃饭。 …… 两个轿夫常年抬轿,走得又快又稳。待轿子一路行到荒僻路段后,杨雁回这才叫道:“停轿。” 轿子落地后,杨雁回出来,付了轿夫脚力钱,让他们去了。 俞谨白上前拉过她的手:“好端端的,怎么从轿子上下来了?” 杨雁回道:“我想和你一起呀。我坐着轿子,叫你跟在一边走路,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俞谨白不由笑了,和她一起走在这条僻静无人的小路上。他们来时,便为着不撞见熟人,没走官道,回去时,自然也是原路返回。两个人一边走着,杨雁回忽然道:“我看赵先生比以前黑了,还瘦了好些。看来他们母子这段日子,过得有些辛苦。” “自找的呀。”俞谨白道。 杨雁回道:“别这么说她了罢。赵先生那个人虽然性子有些古怪,孤僻,还有些目下无尘,看不起族人和邻舍……” “这性子也真够讨厌的。”俞谨白道。 杨雁回哭笑不得,道:“她性子确实很不讨喜,不过她这辈子也没作恶就是了。若非要说她这辈子害过谁,那就是季少棠了。可季少棠是她唯一的孩子,她心里原本定然是最不想让季少棠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的。” 俞谨白道:“这关咱们什么事呢。哪个当娘的,愿意伤害自己唯一的孩子啊。她落到今天这一步,也怨不得别人。”本来有个那么争气的儿子,换了别的妇人,早就风风光光享福去了。偏她不知足,一定要争。争来争去一场空! 杨雁回道:“我做梦也没想到,赵先生竟然做起小买卖来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就适应了她原本最看不起的生活。想来她也知道后悔了,往日的臭毛病,估计也都改了罢。”若是再不改,他们母子可该怎么生活呀。 俞谨白听她还在念叨那对母子,便酸溜溜道:“你是不是遗憾赵先生没早些改了呢?若是她早几年悔悟,说不定你和季少棠……” 杨雁回打断他道:“你是存心的么?明知我和季少棠没什么,我对他也没意思,你却故意说这些话。” 俞谨白见杨雁回真的要恼,这才不开这样的玩笑了,他道:“若是你真的同情他们母子。我便让人悄悄去照顾季少棠的生意好了。” 杨雁回不由笑了:“我就知道你人好。”连对情敌都这么大方! 俞谨白叹道:“都是为了叫你开心呀。” 杨雁回笑得更是开怀:“傻瓜,不用了。他们母子有手有脚,何必让我来接济呢?我若真有心接济,那会儿总该问问季少棠,他如今在哪里落脚啊,是不是每日都来平凉镇啊,还是只对着今日这个庙会的日子才来的。季少棠连举人都有本事考上,肯定不会让他娘挨饿的,咱们两个,就不要瞎操心了。”若是她和赵先生是普通的师生关系也就罢了,她怎么接济这母子两个也不为过,可谁叫她们不是呢?何况,她也没觉得季少棠窝囊废到需要靠母亲昔日的学生接济,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你真的这么想才好。到时候别说我小心眼,吃飞醋,害得你没法子向昔日的先生尽一尽礼数。” ☆、第235章 变故 杨雁回和俞谨白逛庙会的事儿,闹得动静有些大,自然也不大可能瞒得过一班同僚。 俞谨白每日里去前头衙门办公,或者查考军备,督促练兵,倒也还好,没人敢惹到他头上。毕竟大家都是武将,不像文官那么爱耍嘴皮子。况且俞谨白这么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又是萧桐的义子,惹毛了他,他真犯浑将人揍一顿,那还真不好收场。 杨雁回那边儿便没有这么轻松了。官眷们听闻她竟然和寻常村妇一般逛庙会,还让人摸了屁股一把,倒是颇受震动。有些人便鄙夷起她来。也有些官眷虽未觉得这事很严重,但也不好往杨雁回那里去了,生怕让别人以为,自己也和杨雁回一般不守闺门。杨雁回这里顿时门庭冷落。 翠微和云香觉得,事情哪里能怪奶奶呢,都怪那个地痞呀,也怪爷没护好奶奶。云香还对杨雁回会道:“不过是逛个庙会,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姐妹在西川时,还跟着夫人上过校场呢。奶奶莫跟那些见识短浅的妇人一般计较。” 秋吟却是愤愤不平道:“在咱们这里好吃好喝好玩的,如今奶奶才受了委屈,她们倒好,先就给奶奶白眼了。真是不识好歹。” 杨雁回倒是无所谓:“不来就不来吧,咱们正好清净几日。只要没人敢拿着这事儿在爷跟前嚼舌头取笑他,也就罢了。” 俞谨白发现杨雁回被孤立了,很是替她不值:“你平日待人也算热情周到,怎地那些女人如此绝情?” 杨雁回道:“无妨,一次看透了这些人也很好,索性以后都别来往才好。”原本她也没在这些妇人里,发现有哪个值得深交的。不过也都是大家凑在一起乐呵乐呵罢了,乐呵完了,也就过去了。 只是杨雁回如今更不好出门了。毕竟那一日,见过她真容的人太多。秋千早已经荡腻了,也没有其他的太太、奶奶每日来这里寻她说话了,日子很快又变得十分无聊,这一回,杨雁回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没什么好法子来了。 也只有俞谨白还能跟她说说外头的新鲜事,他告诉她道:“那个裘大山已被刺配了。” “活该。” 俞谨白又道:“季少棠母子原本是在平凉镇上一户人家赁了两间屋子落脚。发生了那么一起事后,他们也走了。” 杨雁回奇道:“他们为何走?那个裘大山已被刺配了呀。”难道是赵先生嫌她碍眼?也碍不着啊。她平日又不会去平凉镇。 俞谨白道:“裘大山被刺配了,他的家人和族人又没有被刺配。那些人不敢来招惹咱们,还不敢招惹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乡人?” 、 杨雁回叹息道:“听起来,这次却是我连累季少棠了。” “这如何能怪你呢?要怪也该怪那个裘大山,还有他们裘家的长辈。” 杨雁回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本来季少棠是忍了裘大山那口气的,后来是为了帮她才出头的。唉,她叹口气,默默的心想,小小一个陕榆,破事还真多。 过了几日,俞谨白忽然又道:“雁回,要不,你还是先回青梅村罢?”其实他还怪舍不得她呢。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每日里虽没有凄惨到清锅冷灶,可是每天回房里后,也没有软玉温香了啊。 杨雁回立刻否决了这个提议,道:“我是来找你的,原也不认识那些个官眷。这会子倒因为她们孤立我,我便要弃你而去,没有这样的道理呀。况且我若一走,她们还以为,我是没脸继续留下来,所以才走了。” 俞谨白笑道:“你是只自由自在的大雁,哪里能憋屈在这个小地方呢。何况我瞧着跟你来的那些女工,也都想家了。” 杨雁回道:“可以叫她们结伴回去。” 反正杨雁回是打定了主意不走。俞谨白没办法,迟疑片刻,面色有些凝重,道:“若是……你大哥来信叫你回去呢?” “我大哥?他叫我回去?他怎么知道我来了陕榆?他的信呢?有信他也该寄我啊,怎地是你先收着的信呢?” 俞谨白只好拿出杨鸿的信交给杨雁回来看。杨雁回瞧着那信封上的字迹,确实都是大哥的,不由更是疑惑。可是那封信明明白白是写给俞谨白的,上书——俞谨白亲启。杨雁回不禁笑道:“谨白,你几时和大哥的关系这么亲密了?我都没收到他的来信呢。”她又抽出里头的信笺来,展开来一看,果然又是杨鸿的笔迹。 还不待杨雁回细细读那信,俞谨白忽然将信笺抽了过来,道:“这个可不能给你看。这又不是写给你的家书,这是舅兄写给我这个妹夫的私函。” 杨雁回方才那两眼,只瞥见杨鸿说什么,再过三五日,便要返京云云,其余什么也没看清楚。她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俞谨白道:“你大哥要回京,你做妹子的,不该和人家团聚一番么?” 杨雁回还是挺想念大哥二哥的,只是她觉得,自己来都来了,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她却扔下丈夫,一个人跑了,似乎是不大厚道啊。 俞谨白知她心中顾虑,笑道:“无妨啊,反正那些女眷笑不到我跟前,你不必顾虑我。” “你这么急着赶我走,是不是要偷腥啊?”杨雁回心说,就算她真要走,也得留个人看着他才好。这种事吗,一定要防着一些。她男人还这么年轻,又是孤身在外。谁知道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非要拉着他去喝花酒啊,或者“一片好心”送他个美妾啊。 “奶奶放心,我绝不会做对不住你的事。” “瞧你说的这么有诚意,我便信了你了。是我来时顾虑不周,带了好些舍不得家里人口的人来,这会子也只好再回去了。”原本是想着,等她多住一段时间,若是她们当中有谁受不住与家人长期分开,便叫俞谨白安排几个得力的人手,将她们送回去的。现在可是省了。 俞谨白笑道:“你不用太过忧心。待这起事态彻底平息了,我要么再接你过来,要么想法子调回京,跟你团聚。再不济,说不定我还会调去别的地方,那时,你依旧可以同来呀。” 杨雁回叹了口气,道:“你都如此说了,那我还是走罢。只是,等我什么时候想你了,说不定又会杀回来了。反正也算不上很远,个把月的路程而已。我仍旧和这次一样,提前连个口风都不透给你,再给你个惊喜。” 俞谨白:“……”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那么像突击检查呢? 杨雁回又道:“我回去时,就不带来时买的那两房家人了。我瞧着你这里得力的人手实在是少。有他们在这里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我还放心些。” 俞谨白一时也没深想她的用意,便道:“随你的安排,你那里人手够就好。” “我那里肯定够了。” 一切说定,杨雁回这便整理行装,准备回去了。不过,忙忙碌碌的主要是别人。这次翠微、云香、秋吟等人,既有了来时的经验,也懂得杨雁回的喜好,便将一切都大包大揽了来。 杨雁回只是忙着调理她要留下来的下人。她几乎每日都要将如下一番话,颠来倒去说给他们听几遍。 “看好爷,不许他出去喝花酒,同僚叫也不许去。” “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劝爷再娶个老婆,一定拦下,还要即刻告诉我。” “若是没拦住爷,任由他*纳妾养女吊妇,你们以后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终于有一日,杨雁回又将那个买来的媳妇子叫到房里,跟她说这番话时,俞谨白比平日回来的早了些。才迈进房门,便听到了这些话。看到他走进房里来,那媳妇子便好似干坏事被人逮住了一般,脸色通红的告退了。 俞谨白看着杨雁回,面上神情哭笑不得。 杨雁回一点也没有背后做小动作被人抓住后应有的觉悟,半点不尴尬,反而大喇喇道:“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那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 “明白,明白,谨遵奶奶懿旨。我保证,绝不*纳妾、养女吊妇。” “这还差不多。” 俞谨白叹息:“雁回,你也太信不过我了。” “我自是信得过你的人品的。” “那你……” “我是信不过别人,要防着他们将你带坏。” “……” …… 待一切都准备好了,杨雁回便又返回京城家中去了。她来时,带了好些京郊特产分送给了俞谨白的同僚,临去时,却没有跟任何一个官眷打过招呼。她还没有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习惯。 返京时,杨雁回带了好些陕榆特产,回京后,便分送给了萧夫人、温夫人等人。当然了,给娘家准备的那份,自然是最贴心,最丰厚的。 温夫人收到的也是厚礼,半点不比萧夫人的薄。这倒让她觉得挺稀奇,还对安国公提了一嘴,道:“这位俞奶奶忒也多礼,从陕榆回来一趟,送了我好些陕榆的土货,还有些布匹、玉饰。这些布匹、玉饰都是上乘的好货,不过京中也都有的。我还是稀罕那些陕榆的吃食和小玩意儿。” 冯世兴听了倒是很高兴:“这个俞奶奶,年纪轻轻,倒是很会办事。” …… 杨雁回自然也不会忘了绿萍和崔姨妈。 崔姨妈觉着长日打搅妹妹不好,后来仍旧又回到了自己在京中置办的小宅子里,独自度日。 秦家后宅已安定无事,太太已经又再培养新的得力人手。杨雁回这边一直和秦明杰闹得很僵,偏她们母女又和杨家一直走得很近,是以,崔姨妈便也再没回过秦家。 杨雁回来瞧崔姨妈时,才发现,她已病了好几日了。 ☆、第236章 变故(二) 崔姨妈的病看起来虽然不能说很严重,但也不大好,她双颊凹陷,面色蜡黄,精神也比往常蔫了大半,只是看起来又还是能走能动能坐的。不过这幅模样,还是把杨雁回吓了一跳。 杨雁回道:“姨妈病得这个样子,怎么也不着人往娘那里送个信?” 崔姨妈如今也买了几个奴仆伺候,并不差派出去一个送信的呀。她又问道:“姨妈这是什么病?” 崔姨妈穿戴打扮倒是很光鲜,一身枣红色滚黑边的缎面衣裳,发髻梳得整整齐齐,髻上插着两根纯金如意簪子。她靠在榻上,抚了一把额头,指间滑过额上的黑缎嵌宝抹额。那模样,活活就是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她道:“不过就是风寒,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这里伺候的人也尽够了,哪能大事小情都要跟你娘说呢?” 杨雁回见她抚额,忙坐上前,问道:“姨妈是不是头不舒服?要不我来帮你按一按?” “不用不用,姨妈歇一歇,再吃几服药就好了。” 杨雁回只得作罢,又道:“姨妈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我娘听了,指不定还要以为姨妈和我们生分了呢。” 崔姨妈看着她一副乖巧体贴的模样,不由叹口气,道:“你现在这副模样,不也挺乖觉的么?怎地在外头却总闯祸呢?如今都成了亲的人了,怎么反倒还不如以前做姑娘时了?” 杨雁回道:“我闯什么祸了?” “你还想瞒着我?我什么不知道?你在陕榆的事,京里多少人都知道了。” 杨雁回这下也没得话回了。她在陕榆闹的动静是有些大,陕榆当地也有写话本的人,写了她的事。以她如今的名头,陕榆那边的话本,硬是有卖到京城里来的。也有京里写话本的人,抄了陕榆那边的本子,或者耳听一点风声,便写了本子的也有。不过这些人倒是没有如何抹黑她,比之当初庄秀云和杨莺所受到的诬蔑,她简直已经被宽容对待了。她回到青梅村后,爹、娘、秀云、小莺他们,见她平平安安回来了,又问了她详细的始末,知道她除了给一个流氓碰了一下,后来再没吃亏了,便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娘也是长嘘一口气,又听说大哥二哥快回来了,心里更是着实的高兴。宋嬷嬷以往虽是教导大家小姐守规矩的,但如今好似变了个人一般,全然是站她这边的,没说过她一句不是。其实依着宋嬷嬷这样的身份————萧桐早些年送来管教俞谨白的,若真是说两句不中听的话,她也只能听听作罢。 杨雁回眼瞧着身边人都是向着自己的,只觉心里暖融融的,不几日便更是将此事丢在脑后了。谁知今日崔姨妈又提起此事了。崔姨妈道:“你真是命好,嫁了个好夫婿,由着你这么抛头露面胡作非为的。也亏得谨白还肯和你一道去逛庙会。人家的奶奶,哪有这个命。结果就玩出事儿来了吧?” 杨雁回也只好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听着。毕竟姨妈还病着,她也不好跟以往那般,搬出来些歪理搅和,白白耗费姨妈的精力。 崔姨妈又语重心长道:“雁回呀,做人需懂得惜福。谨白这般待你,你往后行事也需三思。惹出这样的事来,只怕他人前背后也要被人笑的。你不是个未婚的小姑娘了,总该为家里也多想着些。” 崔姨妈以往甚少说这些话,今日却絮絮叨叨的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这气氛总让杨雁回心头蒙着一股不祥之感。她这才道:“姨妈说的都是,我都记下了,往后我……我小心着就是。”她实在是没办法狠下心肠说自己往后再不去逛庙会了。那不是欺骗姨妈么? 崔姨妈又叹息道:“你还年轻,只怕我这时候跟你说这些,你还嫌我管得多,嫌我烦。” 杨雁回忙道:“没有,我知道姨妈都是为我好。我会将姨妈的教导记在心里的。” 崔姨妈精神不济,说了这好些话,便已乏了。杨雁回瞧她这样,便帮她放下靠枕,让她先躺着眯一会,又道:“我去瞧瞧厨房里那药煎好了没有。” 崔姨妈躺好后,无力道:“去罢。” 杨雁回一边往厨房里走着,一边狐疑起来,姨妈这是怎么了?她环顾一下正在洒扫院子的下人。崔姨妈虽是孤身在生活,但她买来的这些奴仆自也不敢怠慢自家主子。何况崔姨妈还有个女儿是侯爷的小妾,又与表妹一家关系亲密,还有她这么个外甥女呢。 若不是这些奴仆怠慢,崔姨妈的左邻右舍也都是极好相处的啊。那崔姨妈的精神怎么忽然间就垮成这个样子了?仅仅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感慨多么? 杨雁回一边想着,一边往厨房里行去。秋吟也在一旁轻声道:“奶奶,我怎么瞧着姨太太不大对劲儿?” 杨雁回道:“许是因为病了吧。”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回头得跟娘仔细说一说,让娘也尽早来看看姨妈,绿萍那里也要知会她一声才好。 来到厨房后,只有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媳妇子在看着煎药。杨雁回进来后,药也刚刚煎好。那媳妇子将药锅从小火炉上端下来,慢慢倒入药碗里。 杨雁回道:“我端过去喂给姨妈罢。” 媳妇子手上得了闲,又看看四下除了杨雁回主仆和她自己,再无别人了,这才道:“俞奶奶,我觉着我们太太近来不大好。我说了也没用,你还是想个法子劝劝她罢,叫她想开些。” 杨雁回忙问:“怎么了?” 那媳妇子道:“我煎的药,都被太太偷偷到了,一口没喝过。我后来发现了,太太还不承认。你说哪有这样的,不吃药,这病怎么好?她才生病时,也没这两日这么严重,都是拖的。” “还有这种事?” 那媳妇子又道:“可不是么。这病本来生得也古怪。” 杨雁回听得满腹疑惑:“怎么个古怪法?” 那媳妇子道:“有一天,明明天儿不好,太太出门也不带个遮雨的东西,连个伞也没带,也不叫人跟着,就自己出去了。后来下了好大的雨,太太是冒着大雨回来的。太太往常虽说一直身体康健,可年纪也不算小了,哪里禁得起这么淋雨?这才病倒了。这可不就病得蹊跷么?这是京里,不计她去了哪,回来若遇上大雨,寻个铺子或者人家避避雨,人家还能赶她出来?我瞧着她那日,也没什么要紧事做呀。” 这听起来倒像是故意作得自己生了病,又不肯吃药。听着怎么就那么像是要寻死呢?杨雁回想到这里,一阵心惊肉跳。姨妈这是怎么了? 那媳妇子又道:“俞奶奶,我的话,太太不肯听,还是得你和杨太太来了。再不然,让我们姑娘从侯府回来一趟,看看太太也成啊。”她是个寡妇,娘家也没什么人了,膝下又没个一男半女,被大伯两口子卖了的,还说得好听,说是寻个活路。她原本不乐意,后来看这个崔太太人也不错,便也就没说什么了。 杨雁回知道这媳妇子平日里便细心,崔姨妈赞过几回她得力,也知道这媳妇子没别的亲人在外头了,是以,平日里伺候崔姨妈确实比别人也上心些。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杨雁回便觉得事情有些严重。 杨雁回端了那碗药,对那媳妇子道:“我去喂姨妈吃药,再劝劝她。” 杨雁回将汤药端到榻前,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又轻轻叫了崔姨妈起来吃药。崔姨妈迷迷糊糊醒转,看了她一眼,道:“我还困着呢,许久没这么想睡了,我再睡会儿。药先搁着吧。等我醒来再喝。你若无事,便先回去吧。姨妈病着,就不送你了。” 杨雁回假意道:“那姨妈先歇着,我先走了。”言罢,便带着秋吟出了屋子。 崔姨妈瞧着她主仆两个走了,便悄悄翻身起来,下了榻,端了那碗药,来到窗前的一溜花盆边,挨个倒了过去。 杨雁回偏在此时杀了个回马枪,又和秋吟前后脚迈了回来,道:“姨妈,你这是做什么?” 崔姨妈看到她回来,便知道事情兜不住了。雁回可不是什么好糊弄过去的人。她叹口气,丢开了手里的白瓷碗。杨雁回瞧她才做了这点事,便已累得有些气喘吁吁,便又扶着她躺回了榻上去。 待崔姨妈好些了,杨雁回才试探着问道:“姨妈,该不是秦太太……她要你……”要你死吧! 崔姨妈甚少与人结怨,如今得罪过的人家,掰着指头数数,也就是秦芳姐妹。但秦芳姐妹恐怕没本事让崔姨妈心甘情愿赴死。那么还有一个人,就是……葛倩蓉。崔姨妈知道葛倩蓉很多秘密。崔姨妈若是死了,葛倩蓉就会少一个大威胁。 可是像崔姨妈这么一个自由人,葛倩蓉自己如今都无法拿捏,她又是哪里来的本事,逼着崔姨妈去死呢? 崔姨妈忙道:“你别多心,我不过是嫌那药苦,所以才倒了药的。” “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呢?”杨雁回瞧着白瓷碗里还剩了半碗药,便去端了过来,对崔姨妈道,“姨妈今天不喝了这个药,我是不会走的。” 崔姨妈知道她的性子,便也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了剩下的汤药。 杨雁回看着她喝了药,心里便想着,要让方才煎药的那个媳妇子看好姨妈,别再出什么事,她得想法子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想着,她很快便真的告辞离去了。崔姨妈这次还不忘了叮嘱她道:“我就是小毛病,按时吃药,养几天就好了。你不用再跟你娘说了,到时候,她又得劳师动众的来看我。” 杨雁回满口答应了。当然,也只是口头上答应罢了。她还是很懂得食言的。 ☆、第237章 变故(三) 杨雁回没回家,直接奔娘家去了。回去后发现只有爹在,闵氏人在花浴堂,她便又去了花浴堂找了闵氏。 闵氏听了女儿说的事情前后,急道:“你姨妈这是做什么?我先去将你姨妈接到咱们家来养病,再想法子往侯府捎个信给绿萍,让绿萍劝劝她。” 杨雁回道:“我和娘一起去。” 闵氏到了崔姨妈的居所,先是怪她,病了也不知道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弄得也没个亲人在身边照料,接着便要接她去自己家里养病。 崔姨妈道:“哪有人病了去自己妹妹家养病的?何况还不是亲妹妹,差了一层呢。” “你看你这话,越说越见外了。今天无论你说什么,必须跟我走。”闵氏道。 崔姨妈却是打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走。闵氏没奈何,只得道:“那我便住在你这里照料你几日好了。”有她盯着,不怕表姐不吃药。 崔姨妈道:“你那么大一摊子生意不照料,你来照料我做什么?我身边的人这么多,各个贴心得力的。你住在这里,仔细被我过了病气给你。” 闵氏笑道:“你若是怕过了病气给我,就赶紧好起来。打今儿起,不,是打这一刻起,我就不走了,你歇在哪儿,我陪在哪儿。生意又不是离不了我。秀云如今是越来越能干了,何况还有焦大嫂子在呢。我就专心照顾你养病。” 崔姨妈心知是杨雁回对闵氏说了什么,这才惹来了闵氏,她如今病得昏沉沉的,也没心力再和人斗智斗勇的,一时也想不出好的法子和借口赶了闵氏离开,只得容她住下了。 家里的下人们都很有眼力劲儿,见太太同意了姨太太留下,便忙忙的要去给闵氏收拾房间。闵氏却挥挥手道:“不用收拾,我就和表姐住一个屋儿就成。” 众下人没料到,她方才那话竟是说真的。崔姨妈长叹道:“你这是何苦呢?”终究也是没法子,只得由着她去了。 闵氏又对杨雁回道:“你回去后,跟你爹说一声,就说我这几日要陪你姨妈几日,也跟秀云说一声,这几日就辛苦她一些,你没事了也多去帮着些,人家小莺都比你去的多。” 杨雁回一一应了。待她要走时,闵氏将她送了出去。才出了大门,闵氏便又交代道:“咱们两个都去不得威远侯府,你就让九儿给绿萍送个信吧。明儿个便是九儿回家探亲的日子了。” 杨雁回便应了下来。说起来,她已经许久不见九儿了呢。九儿如今也都十八了,是大姑娘了。便是庄户人家的女儿成亲略晚一些,十八岁的姑娘,也该嫁人了。不过九儿的亲事,却不是父母说了算,是要她的主子赵夫人说了算的。赵夫人看起来是想多留九儿几年,也没听说九儿现在已配给了哪个小厮。 九儿这些年,偶尔也来过杨家。都是回家探亲时,若遇到杨家有什么大事,便上门尽些礼数。杨鸿、杨鹤考上秀才时,杨家便里外开了好几桌,请亲朋好友来吃酒。女眷们都在里头。其中便有九儿母女。后来杨鸿考下秀才,杨家是摆出了流水席大宴宾客,九儿又跟着九儿娘来过杨家。她每次都极为规矩。这也就意味着,她很难有机会看见杨鹤。但只要能见到杨鹤,她的一双眼便要偷偷瞅上杨鹤好几眼。 杨雁回因为知道九儿的心思,是以,总忍不住在暗中格外留意她。发现九儿这么些年都没淡了对杨鹤的心思,杨雁回也只能默默长叹了。哎,二哥直到如今,都还不知道九儿的心思呢。只当九儿是一个往后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的大姑娘。想一想,也真是令人唏嘘。 翌日,杨雁回去找九儿时,简单收拾了一番,又让自己的神色看上去十分正常,这才去了。 九儿家如今更不比往常了,房子是推倒后重盖的,结实漂亮。里头的家具和一应摆设,也都同以往大不一样,一看就是个殷实小户人家。九儿的弟弟如今已在赵夫人名下的铺子里帮着理账了。九儿自己虽还是个丫头,却也给爹娘买了伺候的人。 杨雁回还是很为这户人家高兴的。九儿的父母也算得上是厚道人了,九儿姐弟两个十分和睦,且也都是极孝顺的。这样的人家,日子慢慢好起来,才是她想看到的。 九儿如今比前些年倒是好看了不少。前些年,杨雁回也没觉得九儿看上去小,如今再看九儿,竟有种长开了的感觉,眉眼比早先舒展多了,整个人看上去也更大方了。说是个美人儿虽勉强些,倒也称得上是个清秀佳人。 九儿看到是杨雁回来了,心里便高兴。她并不想和杨家的关系太浅、太淡,那会让她觉得,她离杨鹤更远了。只是……杨鹤果然考了秀才了,正经是个读书人了。往后不计是凭真本事考个举人,还是凭着家底做个纳粟监生,也都可以做得官了。只是自己如今却依旧是侯府重重院落内的一个小婢,又哪里配得上做她的妻子呢?她心头虽有万般念头转过,只转得自己心中酸涩,面上却依旧带了笑容,道:“什么风把俞奶奶吹来了?快请进来。” 杨雁回跟了九儿进了她房里,这才道出自己此行目的:“我有句话,想让九儿姐姐帮我捎给绿萍姐姐,也不知道九儿姐姐方不方便。” 九儿怔了一怔,这才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要我捎句什么话,你尽管说。” 杨雁回道:“我姨妈病了,我瞧着,病的不轻。烦你跟绿萍姐说一声。让她好歹想个法子,从侯府出来一趟。” 这话可就由不得九儿不稀奇了。她方才听杨雁回让她帮忙捎句话,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杨雁回分明可以让崔姨妈给绿萍捎信的,侯府又没人阻止崔姨妈去看女儿。她只想着,或许杨雁回是有什么事,不想让崔姨妈知道,所以才来找她。这会儿一听,竟是让她告诉绿萍,崔姨妈病了。崔姨妈为何不自己告诉女儿,偏让她捎口信呢? 杨雁回知道她心中定然疑惑,只得道:“有些事,不方便跟九儿姐姐说,还希望姐姐呢个体谅一二。” 九儿便点了点头,应了下来。她是说话算数的人,当日回到侯府,便去悄悄见了绿萍,将事情告诉她。 绿萍只得先去向秦芳报告此事,希望秦芳能准她回去照料母亲几日。偏秦芳这几日因与罗姨娘斗得凶狠,正在气头上,便拿她撒火,不但不许她回去照料母亲,还将原本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之事旧事重提。 绿萍心里只想着,娘可能病得已经很严重了,不然怎么是雁回找九儿帮忙捎口信的?只是娘身边如今也买了几房家人,让那些家人来给自己送信,也没什么啊。怎么偏偏就选上了杨雁回了? 绿萍觉得家里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不然娘必然不会如此。秦芳不让她出去,她自然也要想法子出去的。 绿萍心里正想着怎么办,可巧,威远侯霍志贤便来了她房中留宿。不巧的是,九儿临出绿萍院子时,正撞上不声不响要进来的霍志贤。九儿匆匆行礼后,便走了。怎奈霍志贤却回头顶着她背影,看了好几眼。 绿萍如今一眼都不想瞧见霍志贤,看到霍志贤这副模样,便只觉得反胃恶心。当然,她并不能真的朝霍志贤发火。 霍志贤看腻了秦芳那张如花似玉的美人面孔后,秦芳便一直失宠,被人戏称是有尊重,没宠爱。霍志贤后宅里比较得宠的通房、小妾,凡不听话的,早已被秦芳想法子整垮了。后来,霍志贤最宠爱的是给他怀了孩子后的罗朝霞。可惜的是,罗朝霞腹中骨肉并未出生,便已经死去了。 这一下子,霍志贤便对罗朝霞彻底失去了兴趣。罗朝霞原本还是很忐忑的,这下连忐忑不安都没了。因为霍志贤根本就不来了。 霍志贤又开始另外寻觅其他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虽然绿萍也还很年轻,很漂亮,但毕竟已经跟了霍志贤许久,霍志贤也快看腻了她。今日是霍志贤难得的一次上门。 绿萍心里知道机会难得,便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了一番霍志贤。 待霍志贤心满意足后,绿萍这才提出来,想回娘家几天,也好照顾病势沉重的母亲几日,权当是尽孝了。 霍志贤自然是满口答应。绿萍有了霍志贤撑腰,出府回娘家的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霍志贤又开始另外寻觅其他年轻漂亮的女孩儿。虽然绿萍也还很年轻,很漂亮,但毕竟已经跟了霍志贤许久,霍志贤也快看腻了她。今日是霍志贤难得的一次上门。 绿萍心里知道机会难得,便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了一番霍志贤。 待霍志贤心满意足后,绿萍这才提出来,想回娘家几天,也好照顾病势沉重的母亲几日,权当是尽孝了。 霍志贤自然是满口答应。绿萍有了霍志贤撑腰,出府回娘家的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第238章 主意 杨雁回如今去秦家也不大方便。先不说她曾经带着苏姨娘的首饰来了秦家至今令人生疑,单说后来她和秦家的恩怨,就颇说不清。秦明杰这个尚书做不得,还是拜她的《满堂娇》所赐。她如今想见葛倩蓉,再不能像往常那样,通报一声即可进入秦家了。不过,她还有别的法子。 这一日,葛倩蓉忽然收到萧夫人的请柬,邀她过府小叙。 葛倩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实她打心眼里是不想去的。秦明杰这个官是怎么丢的,京中人心知肚明。就连市井百姓都清清楚楚。秦明杰分明是没脸再做官了,不得已这才辞官回家养老。自这以后,葛倩蓉便再没有与官眷来往过。已经没几个官眷乐意同秦家的女眷交往了。葛倩蓉自己也不想顶着这样的名声出去见人。 今次萧夫人忽然相邀,葛倩蓉自然也不大愿意出去见客,何况秦家与方家本无什么瓜葛。萧夫人这辈子只踏入过秦家一次,还将秦家的亲家母打了。关系本来实在称不上多好。 何况……反常即为妖。好端端的,萧夫人这是抽的哪门子风,竟想起邀请她去小叙了?叙什么?她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不成?只是为了大家面子上好看,葛倩蓉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个比较体面的借口,方好拒绝萧夫人的邀请。 不过这样的事,她觉得还是应该知会一声秦明杰。毕竟这是官眷之间的来往,还是永宁公主的婆婆发来的邀请函。 秦明杰听闻是萧夫人邀请,竟是不假思索道:“既然是萧夫人邀请,你便去吧。” 葛倩蓉听得这话,不由纳罕的看了一眼秦明杰。方家是勋戚,况且世代都是武将出身,跟秦家这样的清流文官,八竿子打不着。虽然方家也曾跟文官联姻过,但却不是秦家这样的家世。怎么秦明杰对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邀请函,这么上心呢? 莫非…… 葛倩蓉觉得自己隐约能猜到一些什么。秦明杰其实是太子的人。虽然他从没对她说过这些官场上的事,但是她不傻,她能看出来。而方家如今和太子的关系,全大康百姓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呢。 秦明杰的语气没什么商量的余地。虽然秦家现在大部分时候已经是葛倩蓉做主了,但她觉得,也不好太打击丈夫的威望。否则物极必反,就不好了,于是只好收拾收拾去赴约了。反正萧夫人既然起了意,她这次不去,总还有下次。那就去吧。皆大欢喜。 虽然秦家后宅已经彻底是葛倩蓉的天下了,但她仍旧带了一双儿女,一起去侯府做客。毕竟家里多了秦菁这么个扫把星。好好的日子,被她作得过不下去,让人休回了娘家。虽说秦菁是被关起来了,可葛倩蓉总觉得秦菁如今和往常不大一样了,眼底深处带着一股子深沉和难以捉摸。万一秦菁在这样的困境下,依然能想出什么歹毒的主意来害她的孩子,那可如何是好。况且,有秦菁在秦家做内应,秦芳秦蓉若是要做什么手脚,也容易下手得很。这姐妹三个,葛倩蓉是一定会防着的。哪怕她们的兄长已经死了,姨娘已经死了,在秦家内宅早没希望了,她也会防着的。 到了方家,见了萧夫人后,萧夫人命人看茶,又上了果品细点招待葛倩蓉后,便挥退了自家下人。 这分明是有什么秘密话要约谈的架势哪!葛倩蓉瞧着这阵势,愈发觉得不对劲。但礼尚往来,她也不好再装傻,便也叫几个跟来的下人,带了一双儿女出去逛逛侯府的花园。 眼见得双方的下人都不在了,萧桐这才微微向后靠去。她今日的一身穿戴极是奢华,真真称得上是珠光宝气,只是这份奢华并没有掩盖了她本身的气度,反倒让她看上去,更是贵气逼人,令人不敢逼视。 萧桐望着葛倩蓉,微微笑道:“不瞒秦太太说,这次将秦太太请来,并非我的意思。” 葛倩蓉听得有些糊涂。 萧桐却朝着屋内一架紫檀木大理石屏风,叫道:“雁回,秦太太已经来了,你出来吧。” 葛倩蓉这才知道,这次想见自己的,竟是杨雁回。这萧夫人也真是稀奇了,这样的身份,却肯帮小辈这样的忙。 杨雁回便从那架六扇的山水大理石屏风后转了出来。葛倩蓉许久不见她,此刻再细细打量,只觉得杨雁回比以往更好看了,眉目明朗舒展,全然不像个处境本该有些糟心的官太太。要知道,换上普通的粗布衣裳出去逛庙会,结果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地痞恶霸给摸了一把,还闹得人尽皆知。若是普通的官眷身上发生这种事,连羞愤自尽都是有可能的。偏杨雁回看起来过得有滋有味。 葛倩蓉不由笑道:“不想竟然是俞奶奶想跟我聊天呢。” 萧桐道:“你们先聊。”言罢,便真的出去了。偌大的厅中,只剩了葛倩蓉和杨雁回。 杨雁回向着葛倩蓉抱歉的笑笑,便四平八稳的坐在了葛倩蓉对面的圈椅上。 葛倩蓉笑着打趣道:“小丫头如今长本事了,想见我一次,竟能请得动堂堂忠烈侯帮忙了。” 她这副模样,跟往早先在秦家站稳脚跟后,对杨雁回的态度,没有什么不一样,还是那么大气爽朗的模样。杨雁回摸不清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变。她原本想委婉的试探她几句,但最终仍旧忍不住,直接问道:“秦太太,我姨妈故意淋雨得了病,又不肯吃药,总是背着人将汤药偷偷倒了去,如今病情已是一日重过一日了。” 风寒,听起来不是什么大病,但得了这种病,也不是没死过人的。有的人没药吃,硬挺着也能挺过来。有的人就是偏偏的运气不好,哪怕有药吃,依旧是越病越重,最后一命呜呼了。崔姨妈是存心要做后者。 葛倩蓉听了这话,吃了一惊,问道:“她这是做什么?” 杨雁回直直盯着她,道:“我们也不知道姨妈这是为什么。她还想瞒着我,可还是叫我发现了。我娘如今在照料她,日日盯着她吃药呢。我们问过姨妈,姨妈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说怕药苦,觉得自己养两日就会好了。我今日约秦太太来此,就是想问问秦太太,秦太太知不知道,姨妈这是为什么。” 葛倩蓉先是一怔:“你怀疑是我叫她去死的?”问完了,她自己却又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身板也不似方才坐得那般笔挺了,终究是往后缩了缩。片刻后,她又恼道:“真是个糊涂东西,谁让她去死了!你也不用多心了,改明儿我去瞧瞧她,让她别多想,她自然就不会往死路上奔了。” 杨雁回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解决,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来崔姨妈确实是因为倩蓉小姨的话,才决定去死。但倩蓉小姨本意其实并没想过要她去死,崔姨妈应当是误会了倩蓉小姨的意思。 杨雁回道:“如此,就劳烦秦太太了。” 葛倩蓉起身道:“若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送葛倩蓉离开的,自然是萧夫人。掩人耳目,自然也要掩到底。 待萧夫人回来后,杨雁回连忙上前道谢。 萧桐笑道:“你已谢了我好几次了。” 杨雁回笑道:“这样放诞无礼的请求,我原以为干娘不会应我呢。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我心里自然是感激不尽。我嘴笨,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自然只能多对干娘说几句谢谢了。” 萧桐道:“还说自己嘴笨呢。我瞧你这张嘴,可是一点儿也不笨。”喝了口茶后,又道,“既是你的姨妈遭难,我自然也该帮忙的。你是我的儿媳妇,你的亲戚被人这样糟蹋,我也没面子。莫说秦家早已发还了她的卖身契,便是没有发还,你也该当为她赎身。更别说还要容人轻贱,将她逼死了。” 杨雁回道:“我方才听秦太太话里的意思,此事或许是误会一场。” 萧桐道:“那就最好不过了。” …… 崔姨妈如今已比前两日好些了,只是也没有好太多,依旧是神情恹恹,多说两句话便很倦怠的模样。 屋子里,只有崔姨妈、闵氏和绿萍三人。绿萍从闵氏口中知道了崔姨妈的心思后,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握着崔姨妈的手,连声问道:“娘,你这是为什么啊?如今这日子,难道过得不好么?” 崔姨妈躺在榻上,声音发虚,道:“我过得好么……我自己的女儿过得不好……我怎么能过得好……”她说着,推起绿萍的袖子给闵氏看,“你让你姨妈瞧瞧,你哪里过得好了。” 绿萍两段嫩藕般的手臂上,赫然各自横着三五道鞭痕。闵氏忙拉过绿萍的手臂,问道:“是那姓霍的畜生打的?他以前不是不打你来着么?” 绿萍抽回手臂,放下袖子,道:“如今我不比从前了。不过也没什么,上过药后便不疼了,何况他如今三五个月也未必能想得起我一次。” 闵氏气得浑身发抖:“没了天理了,这样的畜生,怎么能活得这么痛快呢?你一定得从霍家出来。让霍家人给你切结书!趁着你还年轻,也好再寻个好人家。” 绿萍叹道:“哪有这样容易的事呢。”如今杨家最能指望得上的人,也就是雁回。雁回虽有本事写话本赚钱谋生,可别的时候,靠的也是俞谨白。凭俞谨白,是没资格朝霍家要人的。那么,还有两个人,就是萧桐和方天德。这两个人倒是位高权重。可是这拐着十八道弯的亲戚,还不是血亲,是干亲。帮这种忙,不但难,而且又没什么好处。方侯爷夫妇能帮忙么? 绿萍不愿再想这些,只是又问崔姨妈道:“可是娘也不至于为这个去寻死啊。那不是白死么?” 崔姨妈轻轻咳嗽了两声。绿萍忙端了热水来,喂给她喝。崔姨妈嗓子好些了,这才道:“秦夫人想让太太向老爷说情,放了秦菁。我……我知道后,便去求了太太,求太太借机,拿此事要挟秦夫人。若要太太放秦菁,便也要秦夫人放了你才好。只要太太肯答应此事,太太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原想着,太太定然也是不希望秦菁留在秦家的,这件事,应该不难。谁知……谁知太太说……咳咳……”崔姨妈说着,又咳嗽起来。 若是正室死活容不下,生了几个孩子,又被遣回娘家去的小妾,也不是没有。秦菁想送走小妾,难办之处在于,一则没有哪个小妾行事过分到夫家容不下,要被赶出去的地步。二则她太不会做人,以至于在婆家说话没太多分量。很多时候,她还不如赵夫人。三则,她娘家如今也愈发的不行了。秦明杰现如今虽未完全死心,只盼着哪日太子登基后,还能再重用他。但他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如今在家中也是比早先颓唐不少,比第一次致仕时的景况差多了。 若是有葛倩蓉帮忙,倒还容易些。葛倩蓉到底也是秦芳名义上的妈,是霍志贤名义上的岳母。若是葛倩蓉插手这件事,又有秦芳帮忙,加之绿萍已不再受宠,何况绿萍自己也是一心想出来,好好计划一下,怎么行事,怎么说话,或许事情真的能成。 崔姨妈打的主意虽好,但世事又岂是那么容易便叫她遂心如意的? 绿萍帮崔姨妈轻轻拍了脊背,又喂她喝了水。待崔姨妈平静些了,她才追问道:“太太说什么?该不是……该不是……太太怕……怕咱们娘俩得了自由,反倒不放心罢?”娘知道太太许多秘密。太太早先那么大方,或许都不过是团拢人心的手段罢了。到了这时候,还是要娘死了,她才好安心帮自己。毕竟,自己曾经也做过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太太手里也捏着证据呢。太太虽忌惮娘,却不忌惮自己。所以,若是娘死了,自己独活,太太说不准也就应了此事。 绿萍说到后来,不由伤心道:“娘,你真是糊涂,你若死了,太太却又食言了,该如何是好?你不是就白白的死了么?” 崔姨妈道:“可……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何况……太太有这种疑虑,也是人之常情。她……她其实人不坏的……不是那说话不作数的人。这次……只怕也是……不敢轻易相信咱们。” 绿萍垂泪道:“你已经因为她的几句话,弄成了这个样子,却还在帮着她说话……” 她们这厢正伤心着,另一边,葛倩蓉已气势汹汹闯了进来。她对杨雁回说是“改明儿”来,实则压根就等不到第二天,才出了方家大门,便来了崔姨妈这里。 不待外头的媳妇子们禀报,葛倩蓉便已到了里头。看到崔姨妈那病恹恹的模样,她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又怒道:“糊涂!” 葛倩蓉知道这里地方小,便叫跟来的人,带着少爷和小姐等在了外头。但是崔姨妈自己买的几个奴仆都跟了来,是以,她也不敢再往下说什么。 崔姨妈对几个来不及拦葛倩蓉,只得跟了她过来的媳妇子道:“你们都先下去。” 待几个仆妇都下去了,葛倩蓉这才来到病榻前,道:“我叫你去死了吗?” 崔姨妈道:“太太那日戏言……” 葛倩蓉那日半真半假的开玩笑,说这事叫她很是为难,还说,若她真帮了忙,这崔姨妈和绿萍娘儿俩便握着她一手的秘密跑了。崔姨妈闻言立刻保证,一定能守住秘密。葛倩蓉却不信,说人活一世,谁敢保证说出去的话,从来不变卦。崔姨妈道:“我会让太太看见我的忠心的。” 结果她表忠心的办法,就是去死。还是在没告知葛倩蓉的情形下,悄悄的去死。 葛倩蓉打断崔姨妈,道:“你也知道是戏言,何况便是戏言,我也没叫你去死。” 崔姨妈哑口无言。 葛倩蓉又道:“打从今儿起,你好好吃药养病便是。你的忠心,我看到了,我信你。我……我冲着你为了女儿的这份心,帮你一把便是。”哪怕不冲别的,就冲崔姨妈早先也帮过她许多忙呢。 崔姨妈一时热泪盈眶,激动得难以自持,忙对绿萍道:“快,快给太太磕个头,谢谢太太的恩典。” 绿萍忙跪了下去,规规矩矩磕头行礼,又道:“多谢秦太太成全。” 葛倩蓉没拦着,任由她跪了下去,口中却道:“跪早了。我只是伸手帮帮忙。可是霍家那样的人家,又岂能随意将小妾送出府去?”除非霍志贤死了,秦芳才可以将小妾遣散。若小妾没犯错,又执意不走,在那样的人家,秦芳只怕都没法子。又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当家男人和当家主母一合计,也不管小妾愿意不愿意,说卖就能将小妾卖了。只要没人报官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绿萍咬了咬下唇,道:“只要能出去,我什么法子都愿意试试的。”她早先受宠时,便不想留在霍家。何况如今已不得宠了,日日都独守空闺。好在她趁着受宠时,偷偷攒了好些私房钱。崔姨妈时不时又从闵氏那里拿些本该她分得的银子,悄悄给了她。有银子在手,她打赏下人也大方,日子也不难过。 葛倩蓉道:“说起来,你求我倒还不如求你那好表妹,若她肯出马,你要出来,只怕还更容易些。” 杨雁回随随便便就能求动萧夫人帮忙诓骗她去了方家。想来只要杨雁回开口,萧夫人也乐意帮忙从霍家将绿萍弄出来。只不过,哪怕是萧桐和她联手,也需要先想个妥善的法子才好。 ☆、第239章 琐事 杨雁回来到崔姨妈家时,葛倩蓉已经走了。她听了事情的整个过程,这才道:“原来是误会一场。秦太太……答应得倒也算痛快了。”绿萍当初可是欺负过继母的人哪。 绿萍幽幽叹道:“这也是我没想到的。” 杨雁回叹息完了,又苦笑道:“秦太太倒是也不肯一个人扛了,还要拉拽上我和萧夫人才算完。我估摸着,她这是心里气我们诓她呢。” 绿萍道:“只怕又要委屈你了。” 杨雁回笑道:“谈不上。姐姐就放宽心吧。萧夫人极是爱护晚辈的,况且又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求她应当不难。” 她话虽如此说,绿萍却依旧是感激非常。毕竟这是天大的人情。杨雁回若真请动了萧夫人,只怕这份人情日后还是少不得要杨雁回来还。 众人一时再无话。因崔姨妈愈发倦怠,便都退了出来,也好让崔姨妈好好歇息。 …… 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躺在床上,睡颜安详。葛倩蓉坐在床侧,守着孩子,眼睛却一直盯着手里的香袋。大红缎面上,绣着精致的彩蝶穿花图,垂着的流苏上,缀着几粒小小的明珠。这香袋做工精致,只是看着略有些旧了,任谁也能瞧出来,应当是有年头了。 这是葛玉蓉生前做给葛倩蓉的。葛倩蓉每每想念姐姐了,总要拿出来瞧一瞧。初时,她还会背着秦明杰,如今她根本就不在乎秦明杰会不会看到这香袋。有一次,秦明杰问她:“已有好几次看见你瞧着这香袋发呆了。做得倒是怪好看的。”她便直言说:“这是姐姐给我做的,看见这香袋,便好似看见了姐姐。”秦明杰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了。他如今已知道,葛玉蓉嫁给他后,受了许多委屈。其实当初他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懒得管,也没想到会是那种程度罢了。后来,他终于明白,他竟然纵容一个给他戴绿帽子,让他养便宜儿子的小妾,逼死了正室。是以,听到葛倩蓉提起玉蓉,再看到这香袋,那脸色当然便好不起来。 如今换葛倩蓉脸色不好了,对着个香袋,先是长吁短叹,后是沉默。 她嫁过来是为了什么呢?为了给姐姐报仇。后来,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秦明杰,她已经能从最初的,看到他就想吐,要忍着,忍着,再忍着,到现在麻木了。整个后宅都是她的天下了,老太太和她关系很和睦,一双儿女都很可爱。她觉得自己既给姐姐报仇了,也给自己谋了一条生路。如今这样的日子,总比当初被迫嫁给个做生意的糟老头做小妾好太多了。哪怕秦明杰现在万分狼狈,只要她不出去跟官太太交际,且放宽了心,她照样过养尊处优的日子。 可是现在,她不但给自己谋了生路,她还要去救绿萍了。这简直跟她当初嫁给秦明杰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 绿萍应当是真心悔过了的。何况,她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必在霍志贤那里受了不少罪。她做过恶,也遭过报应了。崔姨妈今日又以死明志,让她颇为震撼。同样是当娘的,若她的孩儿有难,她也愿意豁出性命去救他们的。她无暇多想,便一口应了下来。可是,她真的该帮绿萍出来么? “姐姐,我这么帮她,你怪我么?我这么做,岂不是把你的仇都忘了?” …… 杨雁回离开崔姨妈家,便再度去了镇南侯府。萧桐听她说了来意,不由半是认真半是自嘲道:“我如今也只有这些事可做了。” 杨雁回忙笑道:“干娘是做大事的人,这种小事,论理,确实不该来找干娘的。” 萧桐叹道:“什么做大事的人。自打我回了京,我们老爷又做了这什么破侯爷,便再没有大事轮得到我做了。”不过,她还可以上赶着找些大事来做。只是杨雁回来求她的这件事,在她看来,实在是小事一桩。所以,顺手做了也就做了。是以,她又道,“如今我也只能做做这样的事了,你既然求来了,我应了你也就是了。何况听你说的,你那表姐也着实可怜。” 杨雁回连忙道谢,又笑道:“我就知道干娘人好,定会帮我们的。当初我的干姊姊秀云,也是干娘出手帮过的。” 萧桐闻言道:“你的姐姐们似乎都是命运坎坷之人哪。不过我瞧着庄秀云如今生活得很好。” 杨雁回笑道:“是了,我也觉着秀云姐如今过得不错。只是我庄大伯和伯母,还是很操心秀云姐的终身大事。”不过经了那么一回后,庄山和夫妇这一次,什么人都不敢随便应下了。愿意娶庄秀云的人家,倒是有不少。她容貌秀丽,家世清白,又有大把的银子。虽是和离过的,但当初也是被欺侮的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样的女人,还是很多人想娶的。有的人家嘴脸还特难看,摆明是冲着银子来的。这样的人家,反倒吓得庄山和夫妇更不敢轻易将女儿许配给别人了。 萧桐听了这话,倒是颇有兴致,问道:“只是你大伯两口子为这个事操心么?庄姑娘如今可有打算?” 杨雁回听出她话外之意,忙问道:“干娘可是想再保一回大媒?” 萧桐道:“这也要先看看庄秀云的意思再说。” 杨雁回更是喜出望外,忙道:“待我回去了,马上就去问问秀云姐。” 离开侯府后,杨雁回几乎是一路笑眯眯到的花浴堂。她如今是愈发喜欢去镇南侯府,也越来越喜欢萧夫人了。萧夫人简直就是她的大贵人哪,这么轻巧便请得她屡次帮忙,如今萧夫人更是有意帮庄秀云寻个归宿。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哪! 在花浴堂见到庄秀云后,杨雁回便悄悄扯了她,寻了一处无人之处,将萧夫人的话告诉了她。 庄秀云听完后,低声道:“我如今实在是没有这个心思……可……既是萧夫人的好意……”萧桐当年的大恩,她是不会忘记的。 杨雁回道:“这却是没关系的。若姐姐真无意,我只管回了去。萧夫人定然不会当一回事的。只是……姐姐真的不愿再试试么?姐姐还这么年轻,往后的路且长着呢。我觉着,萧夫人相中的人,定然不差的。姐姐不如先相看相看?相不中了再说。若是能相中,却没去瞧瞧,岂不是损失大了?” 庄秀云闻言,不由失笑道:“小丫头,你如今可是有了如意郎君了,巴巴的来劝别人。” 杨雁回也笑道:“就是尝到了找个男人的甜头,这才劝姐姐再找一个好的呀。”何况在这大康朝,女人想独身一辈子,也太难了些。纵然秀云姐有花浴堂在手,将来的生活也是极为不易的。 庄秀云终是点头道:“就依你所说吧。” 只是,她虽应了,目中依旧是疑虑重重。如今的庄秀云,遇事格外镇定好,不想遇到这样的事,竟还是这般疑虑。杨雁回看在眼里,不由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都那可恶的文家。害得秀云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 杨雁回在外头奔波了足足一日,天擦黑才回了自己家。她才回到家,宋嬷嬷便道:“奶奶,爷又寄来家书了。” 俞谨白的家书写得很勤,杨雁回闻言却仍旧大喜道:“快拿来我瞧瞧。” 宋嬷嬷道:“已经搁在奶奶房里了。” 杨雁回连忙回屋,果见黄花梨木的圆桌上,赫然躺着一封家信。她忙拆了信来看。信中先是说,师父他老人家可能要带着小师娘自南边儿的舒叶国回来,此行很可能会入京。到时候,杨雁回便能再见到师父了。 杨雁回看了后,很是兴奋。她还真想再见一见俞谨白那个神神秘秘,本事又奇大的师父哩。 信里接着又说,那家姓裘的太嚣张,仗着家里有几两银子,愣是打点的身份周全,没让裘大山在押解的路上吃半点苦头。到了刺配的地方后,还砸着银子,好吃好喝的供着他。于是,俞谨白一怒之下,又拿到了裘家好些错处,又命人直接报去了县衙。县官反遭武将挟制,心中虽然老大不痛快,却也不敢惹俞谨白,只得依着律法严办了裘家。裘家如今也是彻底完了。 杨雁回觉得这简直是大快人心哪!有那家人在,季少棠都吓得在平凉镇不敢待了,可见那裘家人平日也是横行乡里之辈。 信的最后,俞谨白自然也不会忘记叮嘱杨雁回,要照顾好自己,闲来无事时,多去育婴堂看看张老先生和孩子们。 杨雁回撇撇嘴,去育婴堂的事不必他交代,她也会去的呀。心里虽这么想着,杨雁回仍旧在翌日一大早,便去了育婴堂。她从陕榆回来后,只是叫人往育婴堂送了好些东西过去,她人还没去过哩。张老先生虽然人不错,也颇为疼她,但老先生瞧上去似乎有些迂腐不化。若是张老先生也看过那些话本,知道了她的事,会不会教训她一顿?想着这些,杨雁回便有些不大敢去。 杨雁回这一路走着,又开始腹诽起世道的不公平来。明明吃亏的是她,为什么她反而像做了贼一样心虚? 待到了育婴堂后,杨雁回来到张老先生房里,准备拜见老人家时,这才发现还有一个人在———安国公冯世兴。 安国公居然连育婴堂都来了…… 杨雁回先是愣了愣神,很快便回过神来,分别向张老先生和冯世兴行了礼。 张老先生很是高兴,笑道:“你总算来了,孩子们早就想你了。” 杨雁回看老爷子没有教训她的意思,暗暗舒了口气。 冯世兴却在此时问道:“听张老先生的意思,俞奶奶以往常来这里么?”此话刚问出口,他自己忽又笑道,“我糊涂了,听闻俞佥事幼年便是在这里长大的。老先生莫怪。” 张老先生摆手道:“那个孽障,不提也罢。”口中谦虚,面上却是一脸骄傲。 杨雁回呵呵干笑一声,道:“我不知道冯公爷也在。既是如此,我就告辞了。张老先生,我改日再来看你老人家。” 冯世兴忙道:“我已叨扰老先生多时了,还是我走吧。”他从一把太师椅上起身,又道,“不如俞奶奶来送送我。” 此话一出,杨雁回和张老先生都怔住了。连一向很沉稳的永福,竟也有些瞠目结舌。 ☆、第240章 布局 在张老先生和永福看来,杨雁回和冯世兴之间就不该见面的。可是既然撞上了,又有长辈在,也就不讲究那么多了。幸而安国公识趣,眼见一个年轻俏丽的小媳妇进来了,他便立刻告辞要走。没想到他两个才刚觉得安国公识趣,安国公他就不识趣了。 张老先生忙道:“永福,快送送冯公爷。哪能让雁回送呢。虽说雁回是晚辈……”可到底也是个年轻女子啊。不过这后半句也就不用了,大家都明白。 杨雁回震惊过后,略想了一想,倒是应得挺痛快,听张老先生这么说,她道:“也不妨事,冯公爷也是长辈,还是我送送冯公爷吧。” 张老先生和永福便也说不出什么了。冯世兴和方天德的关系很铁,说起来,两家是世交。这冯世兴也确实算得上是杨雁回的长辈了。 冯世兴倒是很高兴,当先出了屋子,杨雁回随后跟上。张老先生忙起身道:“永福也跟着去送送。”他年纪大了,又见安国公今日玩了这么一手,干脆架子倒是端得十足,自己反而一步也不肯动了。 冯世兴听了这话,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回头道:“有俞奶奶相送足矣。” 张老先生本来挺喜欢这位安国公的。也不知道这位冯公爷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忽然善心大发,命人往育婴堂送了好些吃的用的来,只说是要做善事。本来这育婴堂恐怕是从来都难入达官贵人眼的,忽然来了这么个上赶着的勋戚,张老先生真是乐死了。他们拔一根毛,都够育婴堂的孩子用上好几年了。这么一号人物,张老先生怎能不喜?何况安国公后来又亲来育婴堂两次,与他喝过两次茶,每次都是轻装简从,此次尤甚,安国公是一个人来的。 可是……这原本好好的安国公,怎么见到一个好看的小媳妇,就变得这么无礼了?偏偏杨雁回还毫无感觉,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要避嫌,听了安国公这话,竟然也道:“我自己送冯公爷罢。” 永福迈出去的脚,顿时停在了半空里。这位姑奶奶,这是要做什么啊?从这里,到前头孩子们的院子里,一路走过去,再出了院子……让人看到,像什么样子啊。 杨雁回一路送了冯世兴出去,还道:“以前未听说冯公爷来育婴堂。公爷近来真是……好雅兴。”虽然这件事跟雅兴真是扯不上什么关系。 冯世兴道:“我早该来的。” 杨雁回沉默片刻,又道:“听说冯公爷为了上次秦菁惹出来的事,教训了冯曙。冯公爷治家有道。” 冯世兴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模样,口中淡定道:“他当然该教训。由着自己老婆串通娘家妹妹,尽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杨雁回想笑,好歹忍住了。看来在冯世兴眼里,这算是伤天害理的事了。 冯世兴又道:“几日前,俞奶奶打发人往寒舍送了些布匹和吃食。那些布匹看起来都是适合女人家做衣裳的。吃食倒是很不错,很对我的胃口。” 杨雁回笑道:“能对公爷胃口就好。” 冯世兴又问:“你和俞佥事……在陕榆过的如何?” 杨雁回道:“一切都好。只是有一次逛庙会,遇到些许小麻烦,还好我们爷有办法,最后也算平平稳稳过了关。”不就是想知道这些么? 她不但一路将冯世兴送到门外上了马,还对冯世兴是有问必答。冯世兴对她很是满意。这位俞奶奶年纪轻轻,人生得美,又会写话本,而且颇有几分脑。看她对自己的态度,应当是知道一些事情,并没有到一无所知的地步。 杨雁回看着冯世兴打马远去了,这才返回育婴堂。 张老先生这次都忍不下去了,对着杨雁回好一通教训:“你和安国公又不是什么血亲。他是长辈,你需得敬着,那也不是这么个敬法。幸好这里是育婴堂,没人会说什么。要是给别人看见,又要说闲话了。你还嫌陕榆的事……”闹得不够大么?不过老爷子到底没把话说完。 杨雁回只有抱歉的笑笑:“我只想着他是长辈,况且他既来了这里,想必也是会接济孩子们的。他既开了口,这里又是育婴堂,没那么多规矩,便顺着他一些了。”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老爷子解释今日这桩事,只能拿出这么一番说辞。只是……她不是傻子。有些事,虽然俞谨白不说,她也不想一直逼问他,但也能瞧出一二分来的。至于那安国公,她能敬便敬着些。反正俞谨白不在,安国公也不会平白无故跑来打扰她的生活。 好在张老先生很容易哄得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从育婴堂回来后,杨雁回直接回了娘家。她自家如今只她一个在,家里兄长又都不在,还不如时常回来陪陪爹娘。如今有绿萍在崔姨妈床前侍疾,闵氏终于能喘口气,回家来歇一歇了。 这一次,杨雁回才回了家,还没进了娘的屋子,便听到闵氏的声音从门帘里传了出来:“这个天杀的霍志贤!” 杨雁回掀帘而入,问道:“娘这是怎么了?”待进去了,她才看到,九儿就坐在炕上,正和闵氏一起喝茶闲聊。 杨雁回笑道:“九儿姐姐也来了?不是才回来过么?怎地又回来了?可是家里有什么喜事不成?”说起来,九儿的弟弟都可以与人定亲了呢。当然除了喜事,也可能是九儿的父母病了。不过这样不吉利的话,杨雁回是轻易不会说的。 不待九儿说什么,闵氏便道:“什么喜事。九儿是回来避难的!” 杨雁回忙问:“怎么了?” 九儿垂头叹道:“往常也没有这样的事,谁知道这次是怎么了……幸好我们夫人向着我,发现侯爷有这个意思,立刻就打发我回来娘家多住几日。说侯府的人若是问起来,自有她兜着。” 杨雁回道:“这次怎么了?侯爷有这个意思?什么意思?”一连串的问题才出口,杨雁回便明白了。霍志贤这么一号狗东西,还能有什么意思? 闵氏道:“这事绿萍后来也跟我说来着。说九儿那日帮咱们给她递了话,出来时撞上霍志贤。那霍志贤也不知怎地了……竟……”往日里也没拿正眼瞧过的姑娘,那一日竟忽然盯着人家看了好几眼。绿萍只能理解为,霍志贤是吃惯了山珍海味,想尝尝清粥小菜的味道呢。闵氏又道,“绿萍说了,她瞧着霍志贤像是又起了什么歪心思,只怕九儿要遭殃呢。” 九儿忙道:“没有这么严重。这不是夫人护着我,叫我先回来家里一段时间么。侯爷的心思,很快就会淡掉了。就我这么个人,还不值得他费心思惦记我呢。” 闵氏道:“都这样的时候了,你还说这些话。要真有这么好办,赵夫人能放你回来,由着你一待好些天?若……若那畜生真的想……”想收了你,“这可就是我们连累你了。” 九儿道:“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如今不是还好好的么?何况只是帮婶子传句话罢了。我就连这个小事都帮不上忙么?”又对杨雁回道,“雁回,千万别再听婶子危言耸听了。什么事儿也没有,我这不是好好的呢。我今儿过来,不过是因着闲来无事,就来瞧瞧婶子罢了。上个月,我那不成器的兄弟,跟着师父去收了一回账,回来时,带了好些山货,我也拿来了一些,让叔和婶子尝个鲜儿。” 杨雁回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替九儿心酸一把。如今的她,也只能对着杨鸿、杨鹤都不在的时候,才能来杨家溜达一圈了。说起来,也不知道娘有没有察觉九儿对二哥的心思啊。这么多年了,都没变呀。 闵氏道:“你这孩子,来就来吧,你能想着来看看婶子,婶子就很高兴了,你还带什么东西呀。” 九儿道:“婶子不嫌弃我们这样的人家卑微,肯与我们来往,我若还要空手来,那就更是不晓事了。” 闵氏嗔怪道:“你这孩子,尽说些傻话。” 说起来,以杨家如今的势头,确实完全可以不必与人家的丫头这么平起平坐的来往呢。杨雁回摇着扇子,若有所思。 …… 方家忽然放出风声,要办赏荷诗会。 这次还是萧桐亲自操办,邀请京中诸多贵妇、小姐到方家,赏荷花、吟诗作对。京中贵妇间流传的说法是,萧桐名为办诗会,实则是受了几个弟媳的嘱托,想为方家几个尚未定亲的小姐,好好物色未来婆家。当然,也需得让未来婆婆相看一下这个儿媳妇。 这一次,萧桐的邀请名单里,杨雁回、葛倩蓉、秦芳,都赫然在列。更别提温夫人了,那更是跑不掉的。 到了诗会这一日,杨雁回精心打扮了一番,这才往镇南侯府去了。这一回的主意,又是她出的。只是要累得萧桐在方家亲自操办一场盛会呢。干娘也真是够卖力的,这都同意。 杨雁回到方家时并不晚,只是有人比她更早。秦芳赶到她前头来了方家,不出意外,秦芳这次带出来的人里,有绿萍。 崔姨妈的病情渐渐好转后,绿萍不能继续在侯府外边久待,只得又回府去了。秦芳这几日,动不动便拿她出气,不是大吼就是罚跪。这一次,她带着绿萍来赴会,威远侯的人只当她还没出够心里的恶气,连出门也要带着绿萍去折腾,完全不疑有他。 ☆、第241章 盛会 萧桐见是杨雁回到了,便丢开了秦芳不理,只管拉着她说话。秦芳这次倒是很识趣,早就知道这对莫名其妙,姑且可以称之为婆媳的两个女人,瞧她不顺眼,也就带着绿萍以及一干丫头婢女,躲得远远的了。 杨雁回对萧桐笑道:“干娘,我估摸着,今儿来得只会多,不会少。虽然你放出的风声是为了侄女,其实也有好些人说是你要给儿子选媳妇。方家这样的家事,得多少人带着女孩儿过来呀。指不定还有没女儿没孙女的太太们,带着娘家亲戚的女儿来哩。” 萧桐道:“她们若定要这么想,那也随她们去。”说是为侄女,到时候,她一句,她是大伯母,她做不得主,就可以挡回去所有一头热的人。若说是为了儿子,万一她哪句话说的不对,叫人误会了,她连婉拒都要好好想想。 不过说起来,她的次子、幼子,也都该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她倒是想随着儿子的心意挑,只是那些家风不好的人家,她看不上。家风好的人家,那些姑娘们可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儿子见都见不到,更别提喜欢不喜欢了。莫非还得靠她这个当娘的亲自出马么?幼子其实还不急,次子,唔,也该慢慢帮他物色合适的人选了。长子的婚事,她就没操过心,结果皇帝让她糟心极了。她直到现在都恨不能让儿子跟公主和离算了。这底下的两个儿子,她还真得操操心了。 两个人正说着,温夫人和葛倩蓉一前一后到了。 萧桐照例让人上了茶点招呼后,与葛倩蓉寒暄几句,便扯着温夫人去说话了。杨雁回便去和葛倩蓉说话。 杨雁回和葛倩蓉先是不许下人跟着,信步来到湖心一座汉白玉桥上。这情形,让葛倩蓉想起早先在秦家后宅的竹桥上。 杨雁回道:“秦太太真是好气量。上一次,是我小瞧了太太。”语气很是真诚。 葛倩蓉摇着扇子,轻笑:“听俞奶奶这话,你对你表姐的过往,知之甚多啊。” 杨雁回越发不好意思,道:“这次,是我姨妈强人所难了。” 葛倩蓉长长呼出一口气:“过去的事,就算了吧。最该接受惩罚的两个人,都已经遭到惩罚了。”一个已经死了,一个沦落为了官场上最大的笑话。 “一直纠结在仇恨里,并不是一件好事。”葛倩蓉又道。 杨雁回由衷称赞道:“秦太太当真是虚怀若谷,我很佩服。” 葛倩蓉笑道:“我倒是觉得你想得更长远。你当初给你姨妈出的那个主意,如今看来,既帮了我,也帮了你姨妈。” “凑巧罢了。” 葛倩蓉道:“你姨妈说,你帮我纯粹出于好心。这样的人,我相信这世上有,我也信你是其中一个。你姨妈说的话,我也信她没骗我,在她看来,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可我总觉得,事情不会只有这么简单。我虽然说不出什么来,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感觉的。杨姑娘,你那时候那么小,到底能跟秦家跟苏姨娘,结了什么怨?”要说她被撞的那一回,那也该去怪霍家,怪不到秦家头上呀。若当年的杨家,能有今日这番气象,当年怎么也不会吃了那么个哑巴亏。杨家当初也是不缺银子,若是换了别的老百姓,恐怕还会想着闹一闹,霍家丢几个银子也就打发了。可若真要将霍家当初撞人的那个车夫揪出来抵命,只怕杨家还没有那个本事。偏杨家当时也不稀罕银子,连闹也没闹。 杨雁回道:“秦太太既不肯信我姨妈的话,我今日也不用说什么了。我估摸着那边一会儿就要上人了,咱们还是过去吧。” 杨雁回终止了这个话题,往萧夫人身边去了。这个疑问,只怕已在葛倩蓉心头盘旋萦绕了四年了。她问了她许多次。只是,这次她还是不能说,不敢说,也不愿意说。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她放下了,葛倩蓉也放下了,她们都有了全新的生活。何必还纠缠在过去呢! 萧桐正在问温夫人:“我怎么听说,上回冯老公爷忌日,你那两个妯娌又不安分了?冯世兴……到底是想过继哪个做嗣子?怎么不叫他赶紧立嗣?立嗣后,叫他赶紧请封世子。到时候你也有了儿子,你两个弟妹也灰头土脸闹腾不起来了。一举两得,多好的事。” 温夫人对此事却是不冷不热:“我劝他做什么。他喜欢立哪个就立哪个,想什么时候过继,便什么时候过继。我不想理会这些个事。” 杨雁回正往这边走来时,就听见萧桐道:“你虽口口声声说冯世兴有自己的主意。可他如今那么听你的话,他自己不肯立嗣,你看上哪个了,你挑一个就是。就算跟他看上的人选不一样,想来他也不会轻易驳了你的意思。” 接着,就听温夫人道:“我不耐烦管他的闲事。” 杨雁回:“……”看来温夫人的性子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温婉恭顺哪。想想也是,若温夫人真是极为恪守妇道的女子,又怎会和萧夫人成了金兰之交呢。 就听温夫人又道:“阿桐,你这性子也够怪异了。这么些年了,既不肯正眼瞧一眼我们老爷,好脸色更是不肯给一个,怎地如此关心他的家事?” 萧桐嘿嘿干笑:“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省得你闹心。” 杨雁回觉得自己听得差不多了,何况后头的葛倩蓉也要跟上来了,忙叫道:“干娘,温夫人,您二位在聊些什么?” 凉亭中的两个人这才闭了嘴。 很快,那些受到邀请的贵妇人们,也都带着各家小姐,陆陆续续到了。萧桐也只得离开凉亭,起身去迎客。方家的几位小姐,也被各自的嬷嬷带着出来见客。 萧桐待客的地点,在后花园湖边上两个长亭里。众人先被安排落座歇息,品茶吃点心。随后又坐船游湖,赏了一回荷花。待游玩尽兴了,诗会这才开始。 众位妇人心里也都有数,尽量让方家的几位小姐们出风头。其余各家小姐,也有作诗比较好的,也都是锋芒初露,小小露个脸,便也都藏拙了。 就在众人正享受着大好时光,品茶、赏荷、作诗时,忽听得一声妇人娇喝:“你怎么做事的?端个茶,也能洒了水。” 众人转头望去,正看见威远侯夫人秦芳正在训斥身边一个通身华丽,打扮自与别个丫头媳妇不同的少妇。那少妇被呵斥的身子一阵发抖,忙低了头,道:“夫人息怒,都是我没伺候好。” 杨雁回忙上前,叫那少妇道:“姐,怎么了?” 众人一听杨雁回管这少妇叫姐姐,当中有知情者,方知这少妇是威远侯的小妾萍姨娘。有不知情的,立刻窃窃私语起来,这杨雁回怎地有个做丫头的姐姐? 萧桐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先是道:“秦夫人,要教训丫头,何不回自家去呢。大家此番都是出来赏荷玩乐的,何苦为了个丫头,坏了兴致?”言外之意,不要砸了老娘的场子。 秦芳自然只有闭嘴的份儿。众人便又开始七嘴八舌的说笑起来,又有人继续品评方才的诗作。 萧桐又道:“雁回,到干娘身边儿来。” 杨雁回便乖乖凑到了萧桐身边。萧桐低声道:“雁回,你如今也该注意一下子的身份,莫要姐姐妹妹的乱喊。”她的声音虽低,却也能让周遭的人听见。 杨雁回连忙解释道:“夫人,那个是我的表姐,名字唤作绿萍的,如今是威远侯的妾。” 萧桐的脸色更不好看了,道:“怎地带个妾来碍人眼?我平生最是瞧不上那些好色花心之徒,还有那些个自甘下贱给他人做妾的女子。那绿萍既是你的表姐,如今也算得与我有亲了。我萧桐的亲戚里,竟出现这号人……” 一旁的温夫人早听不下去了。萧桐的性子,她是知道的,那脾气一上来,管他什么场合,什么人物呢,立时就能发作。可如今她对着杨雁回指责人家表姐做妾,还把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硬算作是她的亲戚,这是怎么回事?是以,不等萧桐说完,她便打断道:“萧夫人,不如你也来鉴赏一下秋姑娘的诗作罢?” 萧桐这才停止了方才的话,笑道:“我是个粗人,不如温夫人来吧。” 诗会上那些乍看在鉴赏诗作,实则在竖着耳朵听萧桐说些什么的妇人、小姐们,这才将注意力从萧桐那里稍稍转开了些。 此番诗会,萧桐收获不小,还真给有两个姑娘给她相中了,觉得很配她的次子。不过到底行不行,还是要先问过了次子的意思再说。 热热闹闹的诗会结束后,一众太太奶奶们,又各自带着自家小姐离去了。唯杨雁回和秦太太被萧桐留下了,说有些事还要和她单独聊聊。 萧夫人是勋戚夫人,又凭武功封侯,跟秦太太这么个内宅妇人,丈夫曾经还是文官,有多少可聊的?秦家如今可没有适龄未婚的少爷、小姐和小家结亲。 诸位官眷上了各家马车后,还在窃窃私语,这萧夫人和秦太太,能聊什么?各家小姐都瞧了个遍,萧夫人没留下一个详谈的,却留下了秦太太…… 说完了这件事,众人又开始说另一件事。这萧夫人看起来,很是不满自己的亲戚里,竟然出了个给人做妾的啊。就连这种拐着十八道弯的亲戚,她都不乐意呀! ☆、第242章 疑问 葛倩蓉回去后,便对秦明杰说了:“萧夫人很是不满,说她的亲戚居然给人做妾。若是以后见到绿萍,她岂非要和威远侯的小妾客气客气?以她的身份,这不是叫她丢人么?她的意思是,让杨家出面做个样子,将绿萍从侯府赎出来。当初侯府纳妾花了多少,再给了也就完了。” 秦明杰才喝过酒,满脸通红,脑子也不大清楚,但听了这事,还是道:“荒唐,她以为自己是哪个?连威远侯娶谁做小妾,她都要管一管。” 葛倩蓉道:“萧夫人的脾气,全京城还有人是不晓得的么?萧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去劝劝芳姐儿,将绿萍放出来,只是杨家也需出面做个样子。趁着年轻,还能再嫁人。我……我也就应下了。绿萍年轻轻留在侯府守活寡,确实造孽。” 秦明杰道:“那你便去跟芳儿说罢。她若是能做主,我看她巴不得赶出来几个小的。” 葛倩蓉道:“如今老爷万事不理,家里家外都要我来操持。那么多门面、铺子、庄子,家里下人又多,全是我在管,两个孩子我也要看着,我哪里有时间去和芳儿说这个?况且,我又不是她的亲娘。要说这个,还是要老爷去才合适。” 秦明杰道:“荒唐。哪有老丈人插手女婿房里事的。便是女婿要纳妾,芳儿很不愿意,我还要规劝着些呢,何况是赶出去人家的小妾。” “也说不上是赶出去。只是将她放出去。霍志贤是什么样的人,咱们都清楚。只当是做善事,为咱们这对儿女积德积福了。毕竟秦家这些年来诸事不顺,说不定行些善事,会有善报呢。” …… 这一日,杨雁回又去方家看萧桐。 萧桐还问她道:“你确定你想得这个法子能成?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大的面子么?” 杨雁回凑近萧桐,低声笑道:“在太子眼里,干娘有这个面子就好了。” 萧桐挑眉,浑不在意被人听到,依旧是方才那么高声,道:“在太子眼里,我算个什么。好端端的,你扯上太子做什么。” 杨雁回先是惊讶,旋即便释然了。她来了这里几次,总算看出点门道了。萧桐之所以御下有方,从不担心身边任何一个下人出去多嘴乱说话,一则是她有眼光,会用人,也敢用人,并且,这些人的卖身契都在她手里捏着呢。二来,她完全是将身边的下人当做战士来训练的。男的女的都是,懂拳脚,守军纪。萧桐的话一出去,那就是军令,萧桐的规矩,就是军规。而且,她这里,没有兵油子,都是精兵。哪有好兵胡乱往外跟人说军中机密的?是以,别看这群人平日里和别人家的小厮、丫头、媳妇子,没什么不同,实则骨子里大不一样。 不过,为什么萧桐给俞谨白安排的小厮,却是两个那么笨的?还给了个拖家带口的老嬷嬷去照顾他…… 杨雁回想不通这件事,也就丢开不去想了,只是道:“因为仇无宴出事了呀,我们爷说,今上为了查清楚这件事,派出的是锦衣卫最精锐的人马。查了一个仇无宴,拔出萝卜带着泥,指不定还能查出多少人来呢。后来仇无宴被关入了死牢,还时不时被酷刑折磨。他想活命想疯了,又怕受刑,还指不定要攀咬多少人出来呢。” 萧桐笑道:“俞谨白倒是什么都不瞒你。” 杨雁回嘿嘿笑道:“有些事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谨白也就没瞒着我了。” 萧桐笑意更浓:“我看他也没胆儿瞒着你。” 杨雁回很想反驳这句话。俞谨白怎么就没胆儿瞒着她了?至少他到现在都装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装得还那么像,简直是将她当成了个傻子。但是想想,现在也不是说这个时候,她便又接着方才的话头,道:“太子现在处境比之前差了很多。只是圣上还没舍得将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如何呢。所以,他表面上看着还是很风光。不过,想来太子这次定会损兵折将的。为了继续巩固地位,太子殿下一定会拉拢干爹干娘的。”甚至极有可能为了抓住机会,便连威远侯要不要放小妾出府这样的“小事”都会管一管的。只要秦太太劝动了秦明杰,让秦明杰劝说霍家放人出来,说不定,太子真的会劝霍志贤放人的。 现在全京城的高门贵胄,都已晓得萧桐很不满霍志贤有绿萍这么个小妾了,事情应该也可以传到太子耳朵里去的。 萧桐笑道:“将宝全押在我的面子上,似乎还不够。” 杨雁回笑道:“媳妇儿自然还有其他招。” “什么招?” 杨雁回道:“这京中有几家说书先生说过《青女离魂》,他们都是通过邢老先生向我打过招呼的,我也去捧场听过。如今人人都知道我的写话本的,我总是写话本来散步消息,也挺难看不是?这一回,我请了两个说书先生,来帮我散步些消息。” …… 不几日,威远侯霍志贤当初不顾家中丫头意愿,在丫头已恢复自由身,并与他人定亲后,却将其强占的事,便在命中传得沸沸扬扬了。众人一传十十传百,将这事说得绘声绘色,有些人还能讲出好些细节来,仿佛他们都当场看着一般。 连绿萍给霍志贤做妾不久便失宠,时常遭到霍志贤和秦夫人的虐待这样的话,都有人传。 闵氏入京时,听了这些流言,回来便对女儿道:“定是你在背后捣鬼。也亏得那些说书先生敢帮你。” 杨雁回道:“我找的这两位,不似邢老先生那么谨慎小心,人家觉得不会有人查到最初是他们往外传的这些事,再说,有我做靠山,也不必怕什么霍志贤。”当然啦,其实他们还是觉得,她背后有萧桐和方天德做靠山哪!跟方氏夫妇比,霍志贤不就是个没落勋戚么。上回《满堂娇》让霍志贤丢了人,这一回,就再让霍家颜面扫地一次好了。 闵氏终是笑道:“只盼着你想的这法子能有用罢。” 很快,秦太太那边又传来消息,秦明杰这些日子已被说动,去了霍家,劝说女儿女婿,将绿萍放出府去,免得在这种时候,招来弹劾。 杨雁回得了葛倩蓉送来的消息,心说,太子除了想在萧夫人面前卖好,这时候定然也不想手底下的人再有什么麻烦的,估计太子也会暗中施压的。她便对闵氏道:“娘,时机差不多了。霍家现在只怕也当绿萍是个烫手山芋。直接送出府,正好坐实了烂名声。否则为何这时候急着将姨娘撵出去?若不让绿萍出府,他们也没这个胆子。娘和姨妈这时候,正好出面要人。霍家也好就坡下驴。” …… 绿萍从霍家大门出来的那一刻,身边一个丫头也没带着。她如今只想彻彻底底与这家人断了联系。不过霍家还是做足了面子的,让她打扮的一身光鲜,还派了几个小厮和粗使婆子,抬了好些箱笼出来。总不能让没犯过错,又伺候了霍志贤夫妇几年的小妾,光身出门。 闵氏、杨雁回和崔姨妈都等在外头。见到绿萍出来,齐齐迎了上去。待进了马车后,崔姨妈和绿萍便抱头痛哭起来。为了让绿萍出来,崔姨妈几乎丢了一条命。绿萍这些日子在霍家等消息,也是心惊胆战,生怕杨雁回的计划有个闪失。 闵氏连忙从旁劝道:“孩子遭了几年罪才出来,正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哭呢。” 绿萍这才抹了一把眼泪,道:“姨妈说的是,不哭了。”她又对杨雁回道,“我这次真是遇上了贵人。有你这个从四品的官太太帮忙,又有秦太太和萧夫人帮忙,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呢。” 杨雁回道:“救姐姐出来,都是我应当做的,说谢就见外了。倒是萧夫人和秦太太,姐姐才真该去谢谢呢。” 绿萍点头道:“那是自然的。” …… 绿萍回了崔姨妈的住处,将箱笼包袱都收拾妥当后,便备下了大礼,让杨雁回分别带去给了葛倩蓉和萧桐。她如今不大方便直接和这两个人见面。 葛倩蓉倒也说话算话。秦芳这回这么配合,在霍家也使了不少力气,劝霍志贤放旅行出府,她自然也卖力劝说秦明杰,解除秦菁的禁足。这于如今的葛倩蓉而言,不是什么难事。秦明杰如今过分颓唐,早早衰老。往常他看起来比真实的年纪要年轻十岁,如今是要苍老十岁。连带着治家的事,也都丢给葛倩蓉了。葛倩蓉既开了口,他便也同意了。 过了不久,葛倩蓉又寻机劝说秦明杰,让秦菁出去单过吧。说她算过了,秦菁这样和离过的女人,又是那样的八字,会防了她的一双儿女。秦明杰也不耐烦理,只说,让秦菁离开秦家大宅也好,他还眼不见心不烦了。只是为了不让这个女儿闹出更多的丑事来,需得给她安排几个得力的老嬷嬷看着些。葛倩蓉自然也应了。秦菁便趁着有一日,秦明杰又酩酊大醉之际,抬了嫁妆,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 …… 得知秦菁从秦家出来了,杨雁回总算长出一口气———绿萍这件事,算是彻底解决了。 忙完了别人的事,杨雁回觉得自己已经闲了太久。她可不想荒废自己的事情,便决定再写新话本。写本儿之前,她照旧先跟东福书坊打了声招呼。谁知这一联系她才知道,东福书坊如今的生意,都是几个掌柜在商量着处理。邢家三兄弟,俱都带着女儿回老家奔丧去了。 杨雁回听得这话,不由一惊:“莫非是邢老先生……” “是邢老太太过世了。” 杨雁回虽然没见过邢老太太,但想想邢老先生的老伴儿过世了,还是怪不舒服的,便怏怏不乐的回去了。 恰逢杨莺来看她,正赶上她回来。杨雁回看到杨莺来了,脸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来。杨莺却是满面愁容,还对杨雁回道:“以前,焦大哥也去过贵西,从来没走过这么长时间。这次怎么走了这么久?而且……我听说……哦,是镖局里其他镖师的娘子告诉我的。说她们的相公都已经回来了,再过不了几日,也该到家了。怎么焦大哥和两位哥哥还不回来呢?” ☆、第243章 遇难 其实原本,杨鸿、杨鹤就没打算和镖局的人一起回来。镖局的人是想押完镖就回来,杨鸿、杨鹤却是要待一段时间的。谁知到了贵西后,货主收货后,很满意他们的表现,便决定让他们再帮着押一趟镖,送到二百里开外的一个县里。 焦云尚决定接了这趟镖,是以,镖局的人才在外面耽搁久了些。杨鸿、杨鹤没有再和镖局的人一起,自己游历去了。 这些都是焦云尚和杨鸿、杨鹤写给各自爹娘的家书里提到的。闵氏倒是没觉着有什么不好,只当儿子还能跟镖局的人一起回来。可如今听了杨莺的话,杨雁回方知道,杨鸿三人依旧滞留在贵西。 杨雁回道:“可……我大哥早先就说过,他要回来了,还说什么即日返家。”倘若他那时,果真是即日返家了,如今也快到了。可他分明没有返家啊! 杨莺问道:“姐,你知不知道大哥二哥在做什么?焦大哥这个人心思简单,在贵西也没什么事。所以,我想着……”他们三个滞留在那里,定是因为杨鸿、杨鹤有事。八成是因为大堂哥有事。二堂哥其实心思也简单,唯一让人摸不透的,就是大堂哥了。 杨雁回道:“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她心里始终是怀疑的,怀疑大哥、二哥此行目的,或许会和当年的林典史有关。毕竟余阳在贵西。而除了那位林典史之外,她真想不起,贵西还有什么地方能吸引大哥二哥。但终究也只是怀疑罢了。毕竟林典史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 杨雁回正疑虑重重时,陕榆起了战事。那里地处西北,茫茫的苍炎山脉,连绵起伏。那一带既有老实本分受穷的,也有闯出去另立一番事业的,但也有不少走了歪路的,有不少山贼蛰伏其中。俞谨白此次不是与外敌交战,而是围剿山贼。 这种任务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不过朝廷的军队,剿灭还不大成气候的山贼,一般有些品级的官员,都不必担心性命之忧。杨雁回知晓此事后,也不至于太揪心。 陕榆来的,全是捷报,杨雁回渐渐的便放松了更多。日子平静如水。九儿也重新回到侯府当差去了。霍志贤经此事后,收敛多了,所以,九儿重回侯府后,也没再遇到什么麻烦了。 …… 蓝天白云,和风惠畅。湍急的水流上,有船顺流而下。 杨鸿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景色。他身边是充满戒备的焦云尚。 杨鸿察觉焦云尚的情绪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 焦云尚摸了一把光头,道:“说不上来,只是觉得……”觉得有危险。他走镖多了,有时候,危险悄悄靠近时,他便能自己感觉到。 焦云尚话未说完,船舱里走出来一个年轻俏丽的女子,笑道:“杨大哥、焦大哥,快来吃水果。再慢一些,要给咱们这位杨二公子吃完了。” 杨鸿道:“林姑娘莫理他,我看他不把那些荔枝、龙眼吃到吐,连家都不想回了。” 林姑娘依旧笑道:“那你们更该来吃了,那些东西,吃多了都上火。你们好歹分他一些,我是吃不下了。” 杨鹤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林姑娘,他们不来就算了,我不怕上火。” 杨鸿摇头叹气:“真是没出息。这样的吃相,也不怕招人笑话。” 杨鹤高声道:“谁笑啊。林姑娘肯定是不笑我的,焦云尚比我吃相还难看。” 林姑娘忍不住笑着摇摇头,又对杨鸿道:“这两岸的景致,你们也看不腻么?我觉得这江风有些冷呢。我先进去了。”言罢,返身回去了。 杨鸿对焦云尚道:“小焦,我也进去了。” 焦云尚道:“那里头憋得慌,我过会儿再进去。” 船头很快只剩了焦云尚一个人。他站得笔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严密注意四周有可能的危险。这一段水路视野开阔,水流急,岸边远,照理说不会有什么。不过,等船进入封龙峡,水深、江流窄,水势更加湍急,又有险滩,两岸是连绵的山峰峭壁,峰顶是茂密的青草绿树。风景虽美,但也更容易隐藏危险。他忽然觉得,他们不该为了赶路,就选了这条路。好在艄公熟悉这一带水势,说是闭着眼都能避开那几处险滩。希望只是他的感觉错了,这一路,不会有危险。毕竟,他们早已安全离开了贵西,这里已经是西川的地盘。 …… 一位面色冷峻的年轻公子提着弓箭,一步步走向山巅,后头跟着的侍从,帮他背着箭囊。那侍从嘟嘟囔囔道:“公子要打猎,在山腰上不行么?何苦爬这么高?” 那年轻公子道:“你懂什么?爷出来只是为着打猎么?爷还要站在山巅看看这大好河山呢!” 那侍从便不再嘟囔了。 年轻公子继续向上走,就在快要达到峰顶时,身子忽然一矮。后头的侍从见状,也是身法迅捷,俯下了身子。 年轻公子低声道:“对面山峰上有人,我们右手方向大约三百米开外,也有一队人马。这些人,都是练家子。” ……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时,焦云尚一刀挥出,将那支箭斩为两截。 “有危险!” 焦云尚刚喊出来,已经又有七八支羽箭,向着他周身射来。焦云尚应对起来,倒也不慌不忙,利落的斩了这些羽箭。另有十七八支射向船舱,幸好杨鸿、杨鹤,林姑娘三人,听到声音不对,已从船舱里出来,这才没被当成箭靶子射死。林姑娘手里,已多了个四四方方的红木盒子。她紧紧抱着盒子,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船上五个人,有四个不会功夫。杨鸿、杨鹤当初学的也只是强身健体的套路,都是花架子而已,何况多年未练,早将那些拳法忘光了。林姑娘更是一介女流,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绝不夸张。那个老艄公,看着也太老了,还能划船就不错,也不能指望他能帮得上忙。 杨鸿道:“这里是西川,这些人竟也敢来撒野。” 焦云尚道:“你们都到我身后来,过了这段险滩,咱们就安全了。我不信过了这里,他们还敢出手!” 他话音刚落,竟有漫天箭雨袭来,焦云尚大惊。对方人数不少,否则不能齐齐射来这许多羽箭。照这么个射法,他支撑不到一刻钟,船上就要有人死。 …… “岂有此理。在这里闹事也就罢了,还暗中设伏,以少胜多!”不远处的山巅上,匍匐在地的年轻公子,叫道,“箭囊,让他们见识见识我连排箭的威力!” 那侍从连忙奉上箭囊,年轻公子抽出五支羽箭,搭在弓弦之上,直接五箭排射。若不是没带连弩来,他就给这群人一些更厉害的玩意儿瞧瞧。 五支羽箭射出,角度极为刁钻,霎时间将对方十来支箭都打在了水里。焦云尚压力顿减。 焦云尚惊觉有人帮忙,环顾四周,却只能看到隐藏在山林之间的,影影绰绰,充满了恶意的暗算者们。 老艄公看着如蝗一般的箭雨,吓得连连擦汗,又伸手去摸腰间的汗巾,似乎是想抹汗,可手从腰间抽回来后,却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趁乱忽然往林姑娘腰间捅了过去。林姑娘虽不曾防备,杨鸿却是眼疾手快,捏住艄公手腕:“你干什么?” 林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几步退到船舱前。 那艄公狞笑,对杨鸿道:“不过就是赶在同伴们前头找到了你们罢了。这些人都是按照我留下的讯号找来的!”他一边说着,又朝杨鸿刺了过去。杨鸿哪里有他身形迅疾,左挡右挡,很是狼狈。 焦云尚心急杨鸿这边的情况,只恨自己分身无暇。杨鹤要去帮大哥,却见一支羽箭朝杨鸿心口射来,杨鸿却被艄公缠住,错身不得。杨鹤未及多想,飞身扑了过去:“大哥,小心!” 羽箭自杨鹤后心没入身体。杨鸿双目不由大睁:“二弟!” 杨鹤只觉得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周身的力气似乎一刹那间被抽光了。幸好杨鸿在旁扶住了,否则他只怕要向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林姑娘……”杨鹤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轻声唤道。 林姑娘抱着红木盒子,往杨鹤这边过来:“杨公子。” 那假艄公趁机再次举起匕首,朝杨鸿猛刺。对面山巅上,却又分射来四支羽箭,两支帮焦云尚解困,另两支却直直钉在了艄公右臂上,疼得那艄公大叫一声,跌了手中匕首,人也被两支羽箭打得站不稳,噗通落入了水里。 杨鹤伸手,拿过林姑娘怀中抱着的盒子,道:“这东西,不能留给他们。”言罢,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翻身落入湍急的江流里。 杨鸿不妨他忽然如此行事,伸手去抓:“二弟!”可却只扑了个空。手垂在江上,指间滑过去的只有风。 杨鹤的身子只在江流里起伏了两三下,便彻底没入江水中不见了。 …… 对面山峰上,一支黑衣劲旅正死死盯着江心里的那条船。 一个黑衣男子拍了一把身边的石头,怒道:“居然拿着这东西一起跳江!” 他身边的黑衣男子道:“不妨,咱们虽然没有将东西拿到手,可他们也没法将那些东西带到京城里了。这任务也算完成了。只是……对面山峰上,似乎有人在帮他们。” 先前的黑衣人道:“哼,不管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多管闲事,自有对面山上的弟兄招呼他。咱们收队!” …… 如蝗的箭雨忽然都撤了去,焦云尚总算松了口气。只是他却高兴不起来。杨鹤……就这么死了? 杨鸿已是双目无神,呆呆愣在那里。半晌后,忽然清醒过来,却是发了狂一般要往下跳:“我要去救他上来。” 焦云尚一把拉住他:“你疯了?这里水流太急,险滩又多,你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杨鸿去推他:“是我将他带出来的,我必须将他带回去。” 焦云尚还是头一次见到杨鸿发狂失常,无奈之下,只得一掌将他敲昏了。 …… 方才多管闲事的年轻公子,此刻正面临着一支约莫有二十人的黑衣劲旅慢慢向他靠拢。主仆两个却是浑不在意。那侍从忽然伸手向天,手腕间射出一支好似红色小鞭炮一般的物什,炸裂在半空。 一个黑衣人对打头的黑衣人道:“他们在发信号求救。” 那个神色冷峻,眉目英挺的年轻人,冷冷瞧着众黑衣人,道:“谁想死,大可以继续往我这里来。在我的地头上捣乱,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到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先惹到我头上来了。” 打头的黑衣人冷笑:“你是哪个?”他才问出来,便觉得不对劲。他站得高,自然也看得更远,更清楚。才这么短的时间,山脚下便涌上来好些一身戎装的战士。刚才那个人的信号,竟然能招来军队!他怀疑自己可能惹上了当地土官,却不知惹得到底是哪个。 就听那个神色冷峻的年轻人道:“我是萧齐!” ☆、第244章 秘密 萧齐! 这个名字让众黑衣人都暗暗一惊。 西川土司都是地头蛇,萧齐是地头蛇中的地头蛇! 真是太不走运了,居然撞上他!为首的黑衣人忙道:“大家撤!” 众人得令,再不敢向前一步,一路西退,想避过山下冲上来的队伍,安全下山。 这么快留吓跑了?真是没用! 萧齐弓箭上弦,连排箭一射就是五支。对方应声倒了三个人,还有两个身手好的,听到风声避了过去。 萧齐命道:“拦住他们。” “是!” 那侍从抽出佩刀,便冲了过去,一刀便砍翻了最后一人,随即和众人陷入混战。萧齐随后射箭,与那侍从合力阻止这群人继续西撤。箭囊射空后,萧齐抽出佩剑,展开身形,几个起落,追了上去,直接刺向为首的黑衣人。黑衣人惊觉萧齐主仆两个,都是一流高手,更加心急脱身,怎奈却怎么也走不脱。 几个人正缠斗间,已经有功夫不错的西川将士追了上来。渐渐的,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萧齐好整以暇退出圈外,命道:“将他们全部拿下,一个也不许跑了。带回去好好查问,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又对新冲上来的人道,“派人盯紧江上那艘船,最好截下来,若是追不上,待船一靠岸,将人都给我拿下来。船上有个姑娘,看着有些眼熟,不要伤了他们。”船上没了艄公,走不了多久,一定会尽快靠岸。 待一群黑衣人寡不敌众,落入萧齐手中。杨鸿等人的船只,避过激流和险滩后,安全靠岸。 杨鸿直到被焦云尚搀扶下船后,这才渐渐清醒过来。迷迷糊糊间,耳畔只听见林姑娘的声音,道:“焦大哥,我们还是先去萧家吧。这里距离萧家很近了。萧齐一定会帮我们的。要不然,万一那些人再追来就不妙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个一身盔甲的青年男子道:“我们萧将军,正想请几位过府一叙。” …… 杨鸿等三人来到萧齐的宅邸后,萧齐显然已经听下属禀报了前因。他打量几眼林姑娘,眯眼问道:“这位姑娘,我们认识?你确定我会帮你们?” 林姑娘忙道:“小女林妙致,四年前与萧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萧齐立刻想起来,为什么会瞧着这位林姑娘眼熟了,他道:“我记得了。是俞……是我一个朋友带你上京,经过西川时,遇到我。”不过当时俞谨白只是和他小叙几句后,便带着林妙致走了。所以,他那会儿才没认出来这位林姑娘。 林妙致又道:“萧将军,这位杨公子是俞佥事的舅兄。” 杨鸿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连忙道:“萧将军,适才在路上,一位童校尉说,是你出手救了我们。萧将军,你能不能多派些人手,帮忙找找我弟弟。他不慎落入江心,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 萧齐脸上那冷峻的面色再也挂不住了,嘴角忍不住歪了歪————听说俞谨白很疼老婆啊。俞谨白的二舅兄居然在他的地头上出事了!他那会在峰顶瞧着,那支羽箭分明是没入了杨鹤后心,这种情形下就是不跳江也活不成。跳江后,可能连尸体也没了吧。 “阿树,马上带人沿着封龙峡一带,搜寻杨二公子的下落!” 一直跟在萧齐身边的侍从,领命去了。 萧齐却心知,杨鹤的尸体,十有*是找不到的。此举不过是尽尽心,安慰安慰杨鸿罢了。 杨鸿却是道:“我和他们一起去找。” 焦云尚只得道:“我也去。” 还不待林妙致开口,萧齐便道:“林姑娘,你最好留下,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别忘了,有一队暗算你们的黑衣人,至今没抓到呢。还有,那个盒子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杨鹤临死,也要带走那个盒子?” …… 萧齐派出去的人手不少,整整一下午,他们连杨鹤一片衣角都没找到。江水茫茫,哪里去找?众人沿着封龙峡,一直往下游去,搜寻许久,还给当地渔民打了招呼,若是看到有落水的男青年,不计死活,一定要打捞上来。 这些人在搜寻杨鹤的尸体时,林妙致正在向萧齐讲这一路的事情。 “那个红木盒子,是我爹亲手藏在我家墙壁暗格里的。里面放着好些账册、书信。那些东西一旦拿出来,可要有好几位要员要遭殃呢。我爹当年上京时,从暗格里将东西取了出来。他知道一旦被人发现他手里有这些,就要遭殃。所以,他才只是跟人说,是求先皇减免余阳百姓的赋税而已。谁知只是这样,他都办不到,最后只能吊死在了钟鼓楼下。他知道,那时候若在信里写下这些,说不定他连一死,都不能为余阳百姓争来一个公道,所以,就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东西交给我,让我好好保管,待有合适时机,这些东西自会重建天日。后来,余阳一带的郡县官员,好几个都被下狱了。但其实,真正该死的人,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有这么厉害的东西?你爹是怎么弄到手的?” 林妙致摇头道:“我当年还小,我也还不知道。” “只可惜现在东西丢了,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了。”萧齐道。 林妙致道:“东西没有丢。” “没有丢?” 林妙致道:“杨大哥兄弟两个到了贵西后,先是来看了我,在我家隔壁赁了房子住。我娘三年前已过世了,如今家里只剩了我。杨大哥他……他怕我被人欺负,所以就住我隔壁了。他落脚后,便悄悄查了好些当年的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我无意间发现他在做的事以后,就告诉他,我有证据。只是后来,我在从暗格里取出那方红木匣子时,有起了疑心的人,来我家里杀人灭口。幸好有一位焦大哥武功超群,救了我们。后来,我们一路上就一直小心看护那个红木盒子。其实里面的东西都已经被调换了,那个盒子就是个摆设,专门做给有心人看的。防的就是有一天遇到麻烦时,舍弃盒子,引开别人的注意,我们好逃走。杨鹤临……落水前,并不知道有萧将军暗中相助。他只怕……只怕是想着……他带着盒子跳了江,那些人以为盒子没了。如果我们能顺利脱困,说不定那些人,也就不会再追杀我们了。其实盒子里,早就换成了……”说到这里,她语气一涩,“换成了桂圆和荔枝。” 萧齐坐在圈椅里,双目望向林妙致,问道:“你说有当朝要员,会因为盒子里的东西而被下狱?” 林妙致点头道:“当时余阳的知州、知县,那么贪婪,狠命的剥削百姓,却一点事情也没有。全因他们背后还有靠山。我爹就是拿到了他们贿赂上边那些人的铁证。” “你说的要员,都有谁?” 林妙致迟疑片刻,似乎在判断萧齐是否真的值得无底线的信任。但似乎,即使不相信他,或者,他真的不可信,她又能怎样呢?都已经在人家府里了,身上的东西,还不是由着他搜?何况萧齐是萧夫人一手带大的侄子,方才又表现的那么看重杨家兄弟,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想到这里,她便道:“头一个跑不掉的,就是范佩行。” 范佩行。国舅爷啊!范皇后虽然宾天了,可太子还在,人家依旧是太子的母舅。何况范佩行也是身居要职。这林姑娘报上来的第一个人名,就让萧齐吃了一惊。他摆摆手道:“底下的事,我也就不听了。别的人名,你也不用报给我了。”反正肯定是范佩行一伙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太子一伙的。 这杨氏兄弟敢碰这种硬钉子,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呀!除非他们俩背后,也有人撑腰。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才没有让撑腰的靠山多派些人来,兄弟俩悄悄的就来了贵西。那么,能给杨家兄弟撑腰的是谁呢? 莫非是……姑姑? 如果他猜测的没错,那姑母大人真是越来越不省心了! 林妙致果然暗暗果然安安静静闭了嘴。萧齐却是长叹一声,道:“追杀你们的人,该不是范国舅的人吧?”他抓了范佩行的人。看来,少不得也要牵扯进这件事里了。不过,就当是帮姑姑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林妙致道:“应当不是范佩行的人。他的权势那么大,如果是他想杀我们,凭我们几个,是逃不出贵西的。” 两个人正说着,有人来报:“将军,那些人已经招了,他们本是一伙江湖上的流寇,此次是听命于威远侯霍志贤。” “霍志贤?”萧齐左手开始转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 霍志贤远在京城,却暗中指挥一伙江湖人士杀了身在贵西的人,就为了夺过那个红木盒子?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既然知道了,暗中向范佩行报信不就好了?让范佩行料理杨鸿等人,不是更方便?何必千里迢迢指使人灭口呢?除非霍志贤并不想让范佩行知道这件事。他想一个人,独吞了那些证据。 太子手底下这些人,能力高低不一,蠢的好比仇无宴,狠的,就好比范佩行。竟然还有个阴险如霍志贤的。这个威远侯,要独吞这个东西做什么? ☆、第245章 前夕 林妙致看着萧齐,欲言又止。 萧齐道:“林姑娘有话,但说无妨。” 林妙致道:“那红木盒里,也有威远侯。” 萧齐奇道:“怎么还会贿赂霍志贤呢?他跟余阳这边有什么关系?一个没落勋戚罢了。”偏偏毫无自觉,仗着祖上的积累,整日花天酒地,横行霸道。早晚霍家要败在他手里 林妙致道:“不是霍志贤,是原来的霍志贤的父亲。不只有老威远侯,还有威远侯世子呢。” 萧齐思忖半晌,终是道:“地方文官,贿赂朝中武将,有什么好处不成?”虽然老威远侯和老威远侯世子比霍志贤像样多了,可也管不着文官的事。 林妙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萧齐沉默不语。霍家当时虽然管不到地方文官事物,但是,霍老夫人有个妹妹是申淑妃。淑妃若是对着皇帝吹吹枕头风,圣上再英明,也难保不被枕头风吹晕。甚至,也有可能是淑妃娘家暗示某些官员一些情况,那些京官便有可能维护地方官。 余阳的人,越过范佩行,找霍氏父子,范佩行若是知道,肯定不高兴。若事情和申淑妃有关,事情传出去,说不定还要连累申淑妃。 可是霍志贤是怎么知道,林妙致手上有这个东西?萧齐百思不得其解。 …… 寻找杨鹤的人回来后,已是深夜。阿树禀报萧齐,人没找到。 这个结果,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 萧齐已经命人收拾好了客房,林妙致正在房间里休息。被派来伺候她的小丫鬟,过来跟她报说,搜寻杨鹤的人回来了。林妙致这才出了房门,来到前头。结果却没见到杨鸿和焦云尚。她忙问阿树:“杨大哥和焦大哥呢?” 阿树道:“杨公子不死心,还要继续找,焦镖头只得陪着他。” 林妙致急道:“只有他们两个?会不会再有危险?” 阿树道:“我已经留了几个人保护他们。” 萧齐也道:“我已经派人去搜捕那伙黑衣人了,现在危险的是他们,不是你的杨大哥。” 林妙致不由脸一红。这种时候了,萧齐还有心情开玩笑。 萧齐又接口道:“哦,还有你的焦大哥。他们都不会有危险的。只是恕我直言,那位杨二爷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了。虽然你的杨大哥和他的二弟,真是兄弟情深。但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要节哀顺变才好。待他回来后,你还是好好劝劝他。” 林妙致道:“我自会劝他。” …… 镖队的镖师抵京后,果然没有焦云尚和杨鸿、杨鹤。倒是杨鸿、杨鹤身边的两个小厮都齐齐整整的回来了。 闵氏一问之下才知,两个儿子想在贵西多留一些时日,便叫两个小厮,依旧和来时一样,赶着马车,和镖队的人一起回来。 闵氏这才惊觉事情不对。这分明是两个儿子要使障眼法,蒙骗什么人,让人以为,他们两个和镖队一道走了。莫非儿子在贵西出什么事了? 恰逢杨雁回也在。闵氏便问女儿道:“雁回,你那时便劝我让他们兄弟两个去贵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们去贵西做什么?” 杨雁回忙道:“女儿真的不知道。” 闵氏又问两个小厮:“大爷二爷在贵西,都做了些什么?” 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半晌,不敢吭声。 闵氏气得一拍桌子:“反了天了,我问话都敢不吭声!” 一个小厮这才道:“大爷二爷在……在查一个,叫什么……林典史,哦不,是叫林胜卿的事。典史是他生前的官……” “行了,我知道了。”闵氏坐在椅子上,胸膛起伏不定,“这两个不省心的小混账,如今可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我都敢骗了!” 杨雁回连忙过去给她顺气,劝说道:“娘别生气,气坏了自个的身子不值当的。待大哥二哥回来,娘狠狠罚他们两个便是。” 闵氏又道:“定是你大哥的主意。他那时候,那么小的年纪,认识了一个孩子都快和他差不多大的林典史,人便和疯魔了一样。你说那么小的人,在别人家,还是个孩子呢,能懂什么?他怎么就偏偏的放不下这个林典史了呢?那林典史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他怎么还惦记着呢?” 杨雁回道:“娘莫担心,大哥二哥精着呢,又有焦大哥在,他武艺超群,定然不会有事的。” 闵氏道:“不会有事就稀罕了!都想出这种主意了,怎么可能没事呢?若那么安全,还使什么障眼法?”闵氏又怒视两个小厮,“你们这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或者什么怪事不曾?说!” 杨鸿的小厮只得战战兢兢道:“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黑衣人来挑衅。幸好镖局的镖师们各个功夫了得,是以,也没吃了大亏。只是马车帘子被掀开了,他们这才知道,马车里没人。还说什么上当了,人也就匆匆散了。” 闵氏颓然坐在椅中:“这两个孩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杨雁回劝慰道:“娘莫担心了,大哥的主意一向多,您看他这不是将那些坏人都耍了么?那些人一定找不到他的。”她虽是这样劝闵氏,自己心里却也颇为担忧。希望大哥二哥都能平安归来。 …… 杨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杨鸿已由起初的奋力找寻,渐渐变得面上一片死灰,只是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焦云尚和林妙致只得劝他放弃吧。焦云尚还道:“我们镖局的镖师,还有你们家那两个小厮,这会想必已到京城了。你再不回去,杨二叔和杨二婶该急坏了。” 杨鸿失魂落魄道:“只有我一个人,我怎么有脸回去。” 只是他们继续留下来,根本不是办法。焦云尚自作主张,三人即日返京。萧齐也觉得,这三人继续留下来,时间久了,只怕要惹来许多麻烦。单说霍志贤,肯定要怀疑,为何那些江湖流寇,迟迟不跟他联系了。他跟杨鸿保证,就算杨鸿回京了,他也会继续派人寻找杨鹤的下落,杨鸿心知已经麻烦萧齐良多,其实他更知道的是,杨鹤可能早已……只是他不想面对这个事实罢了。但继续留下来,于事无补,无奈之下,只得先回京。 杨鸿三人回京的路好走多了。那群流寇还没离开西川,便都落入了萧齐手中。萧齐又派了一队人马,走水路护送他三人上京。 杨鸿时常站在甲板上,望着江面发呆。林妙致有时看他吹风太久,便拿了披风出去,叫他披上:“已入秋了,天气又是越往北越冷,这时节就不要吹风了。” 杨鸿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根本不去接林妙致递过来的披风。 焦云尚看不过去了,直接将杨鸿拉进船舱里去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杨鸿这副模样,想骂他跟个娘们儿一样,不,是比戏里的娘们儿还要娘们儿。但是想想杨鹤那天跳江时的情形,再想想杨鸿平日里和杨鹤的关系,他便骂不出口了。 好在杨鸿的神志还是清醒的,没有因为这样的事,人也跟着糊涂了。他对焦云尚道:“若是当初二弟吵着要和我一起来时,我就不该答应他。” 焦云尚道:“若是他没来,你……” 林妙致忙道:“焦大哥!” 焦云尚这才没将话说完。 杨鸿惨笑。如果没有二弟,投江的那个,恐怕是他自己。当时杨鹤分明是不要命一样扑过来,只为了保护他的。本来那羽箭,原本是射向他的。 其实焦云尚想说,如果杨鹤没来,没有了他的帮忙,杨鸿此行未必那么顺利。话到一半,才觉得自己这么劝人不妥。看杨鸿这幅模样,他便知道,杨鸿肯定想岔了。 果然,杨鸿道:“若是他不来,死的本该是我。这一路上,只要他哪里做得令我不满意,我便要念叨几句,不该带他出来。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林妙致还是头一次听他承认,杨鹤可能已经死了,忙道:“杨大哥,或许……或许杨鹤他福大命大,还没死呢。” 杨鸿只得道:“但愿如此。” …… 陕榆。黄艾峰。 黄艾峰是绵延起伏的苍炎山脉上,蛰伏悍匪最多的一处山峰。这里山高路陡,顶峰有大半年都被积雪覆盖。令寨主齐声没想到的是,有一天,他的山寨,会被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小将带人攻破。 齐声被人从密室里搜出来,反绑了双手,一路押出山寨。那个据说是姓俞的年轻小将,一直都在冷冷的盯着他瞧,仿佛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几个窟窿来。 齐声百思不得其解,在经过俞谨白身旁时,问道:“为什么我的迷香对你们没有用?这迷香的制法,明明是我的独门绝技。” 俞谨白眸中神色更加冰寒:“因为我已经研制这种迷香很多年了,也追查江湖上会做这种迷香,并使用这种迷香的人,也很多年了。”这一次,他绝不会找错人的。朝廷要剿匪,他正好为母报仇。 ☆、第246章 审讯 齐声被捕入狱后,一直在想着那个抓了他的俞谨白。那个年轻人,可算是立下头功了。只是,却是要踩着他的白骨建功立业。 其实他们黑风寨的人,若要跟朝廷的军队比,人其实不多,但黄艾峰易守难攻,他们又善于在山间作战。虽然只有几百人,朝廷若要剿匪,他们还真不在乎。 只是这个俞谨白却和别人不一样。他似乎早早就将黄艾峰各处地形都了解过了,给士兵配备的武器,也都是针对他们的。黄艾峰各处要地都有人轮流看守,俞谨白是怎么躲过了那么多人,摸清楚了黄艾峰的地形的?这可真叫齐声想不通。 直到俞谨白的人包围了山寨,一向安枕无忧的齐声,这才开始害怕。他利用自己早年制作出来的迷香,在山寨通往议事堂的几处必经厅堂里,都下了药。能最后闯入山寨的士兵,必然不是很多,待他们一路走到议事堂后,说不定早就全部倒下了。随后,他就躲入了密道里。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攻入山寨的士兵和将领,根本没有任何要昏迷的迹象,反而顺利追入了密道里,一举将他擒获。 而指挥此次黄艾峰剿匪的俞谨白,好整以暇的等着他的属下,将齐声从密道里绑了出来。 齐声觉得,这个叫俞谨白的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特地来结束他十多年来在黄艾峰上呼风唤雨的土皇帝生活的。 直到俞谨白来到狱中,屏退左右,单独提审齐声时,齐声才得以知道,俞谨白为什么会对他了如指掌,为什么看他的眼神,冷得像冰。 俞谨白看着已经被狱吏打得全身上下没有一片好肉的齐声,眼神里却只有冰冷的恨意,完全没有丝毫同情。他道:“你害过的人太多,可能根本就想不到我是谁吧?” 齐声确实不知道。 俞谨白又道:“齐声,你这辈子去过京城么?去过几次?” 齐声其实很想像年轻时一样嚣张、狂妄、不惜命、不怕疼、不怕死,但他做不到。所以,俞谨白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没……没有……” 俞谨白从炭盆里拿出一只烫红的烙铁。 “去过,去过。”齐声连忙改口说了实话。 俞谨白将烙铁丢回炭盆里,又问:“去过几次?别再让我问第三次。” 齐声颤声道:“一次,就一次……”说到这里,齐声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时候,他还年轻,功夫不如后来好,也不如后来在江湖上有声望。所以,那个人不过给了他三百两银子,他就为那个人杀了两个人。那两个人是一对母子,那个孩子还那么小……如果那个孩子能长大,也跟现在的俞谨白差不多大。 齐声这辈子只去过那么一次京城,干的还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这件事,他后来没有再和人提起过。可是偏偏,俞谨白却来问他有没有去过京城。难道俞谨白会知道这件事? 俞谨白又问:“你在京城做了什么?” 齐声战战兢兢道:“吃……嫖……*……” 俞谨白又拿起了那支烙铁:“只做了这些?” 齐声忙道:“我还……还……杀人放火……了。” “杀的什么人?” “一对母子。用迷香迷晕了那个院子里所有的人,不光那对母子,还有下人……然后,放了一把火……”他故意将女人和孩子扔在床上,做出女人正在哄着儿子午睡的假象。又让两个下人手里拎着半罐酒,其余的酒洒得遍地都是。还在厨房的灶火旁,丢着两个空酒罐,最后,又在柴房里倒了一些酒,放了一把火。他把一切都做得像是下人偷偷酗酒,这才引发火灾。做完这些后,他便匆匆离去了。至于那对可怜的母子,自然也在睡梦中被人活活烧死了。 他当时只拿了定金,没有拿到全部钱,所以,又在京中等了两天。这两天之中,他听说有人从那个烧成废墟的宅子里,抬出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还有人说,那座宅子地处偏僻,若是在热闹地段,兴许还能有人救火呢。 不过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了。他拿到全部的钱后,便悄悄离开了京城,再没回去过。他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惹得人来头太大。虽然对方不知道是他做的,但他终归是心里发虚。 俞谨白捏着烙铁手柄处,手指骨节根根发白:“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齐声道:“有……有人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杀他们。” 俞谨白双眼微眯,明亮的双眸陡然深沉:“你是说,有人暗中指使你?” 齐声急急头道:“是……我是受人指使。” “那个人是谁?” …… 萧桐正与方天德一处用午饭。 方天德很体贴的给萧桐夹了一只鸡腿,还道:“这卤鸡腿不错,夫人也尝尝。” 萧桐很是不满,道:“莫非你打算叫我吃得跟你一样胖不成?”口中这么说着,手里却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到方天德碗里,“你多吃些菜。” 方天德完全没觉得这是夫人在嫌弃自己长得胖,他只觉得夫人很体贴的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当下立刻笑道:“夫人已许久不曾对为夫这么温柔体贴了。” 一旁的小丫鬟和媳妇子们,看着这对老夫老妻这般腻歪,一个个都不由直想搓搓手臂。额,想来身上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萧桐眯眼看方天德:“你是说我对你不好么?” 方天德忙道:“好……好得很。只不过……”只不过,自从闲远喜欢的那个小妮子死了,闲远也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后,萧桐对他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了,变得时冷时热。这女人分明是把对公公的一团恶气,全撒在了自家男人身上。公公天高地远够不着,但是丈夫就在身边呀。 何况,方天德那时候为了为了维护自己的父亲,确实和萧桐有过口角。他也觉得父亲做的不对,可是萧桐骂得也太难听了。yz 萧桐心疼儿子还心疼不过来,哪里还听得进去有人为公公说话?何况公公能知道孙儿的事,还不是因为方天德纵容老父在她们西川的家里安插老仆,好随时掌握儿子的家庭状况,生怕儿子受了她这个母夜叉的气么。是以,萧桐那个脾气一上来,两口子便打了一架。当然最后还是方天德服软了。 本来方天德就让着萧桐,被她打狠了,最后还要他去服软赔不是……方天德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那时候真是委屈啊。 不过,若是爹他老人家在天有灵,知道他坏了闲远自己相中的亲事后,结果闲远却被选为驸马,不知会不会后悔当年的所为呢。 萧桐听方天德这么说,便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夫人已许久没给为夫夹菜了。”方天德道。 萧桐这才冷哼一声,不追究方天德的失言了,只是又夹了一筷子青菜,道:“你如今是大忙人,我如今是个大闲人。难得有空陪我吃一顿午饭,你还得找借口埋汰我待你不好。” 其实她如今想想,也觉得自己气性有些大。打了一架,气了他一年多,才肯慢慢跟他和好了。直到公公去世都两年多了,她才跟方天德又如胶似漆了。谁知后来闲远又被选为了驸马,她又开始拿方天德撒气了。不过真要仔细说起来,她们这辈子,始终都是她欠他多一些吧。能忍一个女人到这地步的男人,其实不多了。她就算不停的跟自己说,他是她丈夫,就应该站到她这边,都没办法说服自己了。 夫妻两个正用饭时,有人送来了萧齐的信。 方天德只当是普通家书,便道:“先放着。” 萧桐偏道:“拿来我先看。” 方天德叹气。不是说,难得才能在一处吃上一顿午饭么? 萧桐看过萧齐的来信后,神色微变,忙道:“笑梅。” 一个媳妇子忙上前道:“夫人有什么吩咐?” “你带上两个人,去将俞奶奶请过来。” “是。” 方天德瞧着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萧桐道:“杨家的二爷在西川封龙峡出事了,后心中了一箭,又落入了江心。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想着,我们总该跟杨家的人说一声。那杨崎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如今虽调理的好多了,可若受了这等刺激,也是难说。那杨闵氏若是知道了此事,只怕也不定要癫狂到多早晚呢,还是告诉雁回罢,让她……慢慢跟她爹娘说。”这消息也太坏了些,但总要知会给杨家人。 方天德道:“齐儿怎会认识杨家的人?” “赶巧遇上了”萧桐道,“他信上说,杨举人发了疯一般的找弟弟,他会想法子让杨举人早日回京。我算着写信的日子,估摸着杨举人要不了几日,也该到家了。” …… 俞谨白听齐声合盘托出一应事实后,便将手里的烙铁丢开了。 齐声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听俞谨白又道:“自从离开战场后,我便再未杀过人了。毕竟杀人的滋味太不好受了,何况,将你这样的要犯刑讯致死,也不大好向朝廷交代。” 齐声更是放松下来。这意思是说,他可以继续回牢房待着了吧? 下一刻,俞谨白便一脚踢飞了炭盆,烧的通红的炭火落了齐声一身。惨叫声撕心裂肺,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在牢房里。 齐声在地上打着滚,一点点扑灭身上星星点点的火苗。 “只不过,被大火活活烧死有多疼,你总该尝一下滋味的。”俞谨白起身离开了牢房。他现在还不能让齐声死,但却可以让他好好受受这份疼。 …… 俞谨白才回了首领衙门,便有下人送上萧齐的来信。俞谨白连忙拆开来看,信读完后,他第一个念头便是,雁回怎么受得了呢? ☆、第247章 哀痛 杨雁回捏着手里薄薄的信纸,手腕一阵抖动。她一向都很喜欢来镇南侯府找萧桐,每回来,都是开心而归。唯有此次,她看了手里的信,耳中听着萧桐的话后,已经立不住也坐不稳了。 “事已至此,你还是要好好想想,怎么将事情告诉你父母。” 萧桐的话飘进杨雁回的耳朵里,又飘出来,散在空气里。她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清,又好像什么都听清了。 半晌,她才道:“怎么是干娘告诉我的呢,为什么我大哥不来信告诉家里人,为什么他都不说的……” 萧桐道:“想必是开不了口罢。” 起初是一路被人追,没心思写家书,后来弟弟为了救自己,落得这样的下场,哪里有脸再对家里人开口呢? 杨雁回却道:“一定是误会了。也许萧将军是在跟干娘开玩笑呢……”可是萧齐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对萧桐开这样的玩笑呢? 杨雁回会心知事情是真的,但却无法接受,仍旧坚持道:“我要等我大哥二哥回来,到时候,我二哥说不定……说不定就和大哥一起回来了。” 萧桐看着她这副模样,唯有叹息一声。 杨雁回离开镇南侯府,便去了青梅村。但却并未回娘家,反而去寻了杨莺。跟她出来的人,只有秋吟。秋吟乍闻此事,一忽儿伤心难过,一忽儿又担心自家小姐,也是老大不自在了。 杨莺见是雁回来,忙迎了出去,携了她的手,进了自己房间里,还道:“如今情势不大好,姐姐怎么还来这儿了?” 焦家每日练功的男人多,可杨雁回如今已是官太太了,还往这里来,万一惹人闲话就不好了。虽说焦家如今已扩建了地方,又多开了一个门,杨雁回压根不用从前头过来,可到底也不好。毕竟她如今的处境,着实不妙。 杨雁回明白杨莺在担忧什么,便道:“我如今还有名声么……看淡了,也就不在乎了。我活我的,让他们嚼舌头根子去吧。” 先是秦菁诬蔑了她一回。虽说最后季少棠扛了所有的事,可她到底也不是一点点没被牵扯到。有的人就是那么阴暗。总觉得杨雁回如果真的那么清白无辜,为什么季少棠就对她惦记成了那样? 再后来,就是她在陕榆闹出来的那件事了。 如果不是萧夫人喜欢她,时常邀她过府小叙,她现在的处境更不堪。京中的官太太,只怕也没几个愿意和她打招呼了。 可是那些事,怎么能怪她呢?每一回,她都是无辜受害罢了。只是她可没有愚蠢到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去死。有人称赞为这种事去死的女人是烈性,她却只觉得这样愚蠢。 当然,那些恶言中伤的人,是最无耻也最可恨的。逼迫的别人死了,只怕还觉得自己挺有道理。所以,就更不能白白去死了。 杨莺听杨雁回这么说,便也就不提此事了,只是道:“姐,我有事……是……焦大哥写了家书……我才收到,还没顾上跟你说。” 杨雁回看她一眼,问道:“是不是说二哥出事了?”她来这里,本也是想问杨莺,焦云尚近日有没有寄家书回来。若事情是真的,杨鸿定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信回来说这些的,但焦云尚总能跟家里人说。 “你都知道了?”杨莺问完,便担忧的瞧着杨雁回。难怪雁回姐脸色这么差。 杨雁回颓然道:“萧夫人都告诉我了。” 杨莺劝慰道:“姐,你别难过了,二哥只是落水了,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他哪一日就好好的回来了。还是……还是先想想,这件事怎么和婶子说啊……” 杨雁回忍了许久的泪,忽然就决堤了。连焦云尚都这么说了,想必事情是真的了。难道二哥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明明二哥走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呀! 杨雁回一哭,秋吟也忍不住跟着她哭起来。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了杨家。两个少爷和小姐又都从不摆架子,她也算是和杨雁回、杨鹤一起从小玩闹到大的。她早忘了亲生父母姓甚名谁,家在何方了,她只记得老爷和太太是谁,记得少爷和小姐是谁。她在外头受欺负了,二少爷还帮她出过头呢,说他们杨家的丫头,不能让外边的人欺负…… 秋吟越想越伤心。杨雁回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她的身子,本就是杨家的骨血,本就和杨鸿、杨鹤血脉相连。从她到了杨家,就备受疼爱。她还记得那时候,二哥还背着麦子给她换西瓜吃……乍闻二哥出事,她自然是悲从中来。 只是,哭泣并不能抵消悲痛,悲伤反而在心中弥漫的更深更浓更痛。杨雁回哭着哭着,便有些喘不上气来,却还是在一直哭,一直哭。她根本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仿佛哭便能让二哥回来一般。 雁回主仆两个这般伤心痛哭,也惹得杨莺跟着抹起眼泪来。 焦家的下人还不知道是怎么了,都跟着慌了起来。一个媳妇子进来,一边劝她们莫哭,一边问是什么事。杨莺只是叫她先下去。那媳妇子只得先离开了,心里思量着,得去花浴堂告知太太一声。 杨莺又抹了一把眼泪,这才对杨雁回道:“姐,那信我还没拿给娘看,爹在前头,我也还没来得及去说。我才看完,你就来了。这种事,瞒也瞒不住,总要让叔和婶子知道的……” 杨雁回终于不哭了,梗着脖子道:“我偏不信这个邪,我二哥一定能回来。” 杨莺只得道:“我算着他们傍晚之前,就能从通州码头下船了。” 杨雁回道:“我自己去接二哥。” 然而,杨鹤并未回来。 杨鸿和焦云尚下船后,杨雁回的马车已经等在外头了。杨莺是和杨雁回一起来的。眼看着焦云尚和杨鸿下来,杨雁回便忍不住下了车,直奔过去,拉着杨鸿直问:“大哥,二哥呢?他怎么不和你一起下来?” 杨莺随后跟来,看到这情形,一时无言。 杨鸿面色苍白,几日来便瘦了好些。听见妹妹扯着自己衣袖这么问,更是不知该如何回话,半晌,方开口低声道:“雁回……二弟还没回来。”听起来,他嗓子也有些沙哑。 林妙致上前道:“这位是俞夫人吧?夫人有话还是上车后慢慢问,让杨举人慢慢说。他染了风寒,身子不大好。” 杨雁回这才注意到,杨鸿和焦云尚带了个年轻女子回来。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看打扮,还未出阁。他们三人是从一艘挺大挺气派的船上下来的,尚有二十几个劲装男子尚未下船。 焦云尚和杨鸿回头朝船上瞧时,为首一名男子立在船头,抱拳道:“杨举人,焦镖头,吾等幸不辱命。就此别过了。” …… 杨雁回一行人回到家时,闵氏和杨崎都坐在堂屋里,焦氏夫妇也都在。 杨崎和闵氏看起来脸色很差。几个孩子鱼贯走入堂屋来,闵氏一眼也不敢错开,一个一个的瞧过去。她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姑娘,但一时也没想起是谁,不过,她也没心思去想。她只注意到,这些人里,没有她的鹤儿。 闵氏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杨鸿跟前:“鸿儿,鹤儿呢?” 杨鸿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根本不敢看母亲一眼。 “你把弟弟弄哪去了?”闵氏又问。 杨鸿双膝一软,跪在闵氏面前。 闵氏抓着他左边肩头,俯下身子,又问道:“你到底把弟弟弄哪去了?” 杨鸿的声音细若蚊蝇:“娘,都是孩儿不孝……” “娘不想听这些”闵氏无力道,“你告诉娘,鹤儿在哪儿?” 杨鸿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二弟在哪里呢?封龙峡么? 闵氏忽然扬手,给了杨鸿一巴掌:“这种事你都瞒我这么久!我早说了,让你不要去不要去。山高路远,你去贵西干什么?” 这一耳光很重,杨鸿面上登时浮起五道红痕。 闵氏抬手还要打,杨雁回连忙跪下,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娘,大哥还病着,你别打他。” 杨崎也走过来,对闵氏道:“孩子……回来就好……”一句话未完,脸色一白,人便要倒。焦师父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了,叹道:“老弟,这种时候,你总不能还比不得弟妹呀。” …… 杨鹤的死讯很快就传遍了青梅村。当晚,庄山和一家,九儿一家,都来杨家探望。 众人一直在闵氏房里劝她。庄大娘也怪伤心,抹了几把眼泪后,终是道:“还是尽快……给孩子立个衣冠冢吧。”她们还不知道杨鹤真正的死因,只听说是在封龙峡一带落入江心,萧家派人帮着在那一带搜寻好几日,也未曾找到。 落入激流里,好几日找不见人,那可不就是死了呗? 闵氏的脑子好像生锈了一般,人说的话,她听了后,要过好大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嘴头子也不如以往利索,只是慢慢道:“鹤儿还在呢,过几日,人会找到的。西川的萧将军,还在找人呢。”说着说着,忽又落泪道,“我们家三个孩子……从来我们都是最倚重大的,最疼小的……鹤儿最受委屈了,我和他爹,总是让他敬着大的,让着小的……我这个娘做得不好啊……鹤儿是生气了,才躲我几天。他还会回来的,他回来了,我一定好好疼他……” …… 杨鸿倚在床头,面上红痕犹在,映得面色更是苍白。 他道:“你拦着娘做什么,多打我几巴掌才好呢。是我太没用了,连自己的弟弟也救不了,还要让他搭上命来救我。” 杨雁回问道:“到底是谁干的?”是谁在路上追杀你们,是谁杀了我二哥? “是霍志贤。” ☆、第248章 避难 杨鸿的声音一直很低,越来越低,低到说霍志贤三个字的时候,杨雁回根本听不清。 其实萧齐写给萧桐的信里,有提到那伙贼人是谁派去的,只是杨雁回尚未看到那里,便已经看不下去了。 杨雁回听杨鸿说的含糊不清,连忙追问:“是谁?” 杨鸿抬眼看了她一眼,终于将话说清楚了:“是霍志贤。” 杨雁回道:“又是他!他作恶多端怎么还不去死?” 杨鸿只是低声道:“你别胡来。” 杨雁回忍了半晌,才抑制住回头带上翠微和云香杀去霍家的冲动,一字一句道:“我不胡来,我若是坏了事,二哥岂不是白死了!” 林妙致忽然道:“可是,霍志贤会不会放过我们?他是怎么知道我手里有那些东西的?又是怎么找了冥帮的流寇,在贵西一路追杀,抢我们手里的红木盒子的?” 杨雁回道:“你们……在说什么?” …… 杨雁回连夜便避过别人耳目,带着父母、兄长和林妙致去了俞宅。杨家终究只是在青梅村里盖得比较气派。论起来,还是俞宅墙高院大,又是官员府邸,还有翠微和云香在。况且,这俞宅其实建造的颇有几分玄机。这还是云香和翠微来了后,告诉杨雁回的。否则杨雁回还不知道,自己住的宅子,不仅仅是萧夫人送给俞谨白的,还被萧夫人改造过。 焦云尚原本就和镖局说好了,这是走得最后一趟镖。这次结束后,他便准备离开镖局,另立门户,是以,便也来到俞宅,与小厮住在前头。还有几个焦师父的子弟,愿意和他一起干的,便也跟了他来,一同住在前头。 杨雁回和林妙致住一处,杨崎夫妇住一处,杨鸿单独住一处。这一重院落有云香和翠微护着。后头还有一重院子,原本空着,翌日清晨,便有萧夫人派的几个婢女过来,住在了后头。 闵氏这两日又是悲痛,又是生气,书 快 電 子书也是头昏脑涨下不得床。她背后垫了靠枕,倚坐在床头,恼恨道:“分明是姓霍的害了我的儿子,怎么我们反倒要躲着他,这是什么世道?” 杨雁回上前,握住闵氏的手,道:“娘,我们不是躲他,是先保护好自己。没人打算放过霍志贤。” 杨崎在一旁道:“你大哥和林姑娘,不是带回来霍家作恶的证据么?咱们去告他。若衙门里不敢管,爹也去击登闻鼓鸣冤!” 杨雁回摇头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只交出账本就行,大哥才下了船就去敲登闻鼓了。” 那里头的东西,事关霍家,很可能还会关系到皇帝的宠妃,最重要的是,还关系到范佩行! 范佩行当初是贵西总督,后来是滇南总督,如今是总督滇、贵。他的势力,早已在滇、贵盘根错节,权柄极大,轻易动不得。何况,若皇帝还想让太子好好的,也不见得就会因为当初早已尘埃落定的余阳一事,处罚范佩行。再者,就凭那些账册,只怕还不够格让皇帝旧事重提。否则,怎么解释当初林胜卿的奏折和自缢于登闻鼓下时怀揣的书信里,都没提到账册的事?万一惹了皇帝怀疑,以为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那才真是不妙了。 拥有账册的林妙致,后来只怕母亲不能安享晚年,何况她们母女两个人微言轻,又哪里斗得过哪些豪强?是以,她便只小心收着那些账册和书信,再未和人说过此事。母女两个靠着朝廷赏赐的田地度日,倒也安闲。如今林妙致时隔几年,忽然拿出好些账册来,哪个能信呢?毕竟当初的知县、太守,早已死的死,病的病了,死无对证的事,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根据林妙致对杨雁回的说法,她知道父亲的夙愿未了,终究是有些不甘心的。 约莫四年前,萧桐命俞谨白悄悄将她接到过京城里。她那时候并不信任萧桐,只是俞谨白她却是见过的。林胜卿和俞谨白的师父交情极好,连带着俞谨白也和父亲关系很好。她只是看在俞谨白面上,知道他是真心想帮父亲,是以,这才跟随俞谨白,来京中走了一遭。萧桐并未让她进镇南侯府,为了避人耳目,她只是在京中一个不起眼的宅子里,住了几日。期间,萧桐寻了时机来见过她,问了她好些事。林妙致不敢贸贸然说出她手里有账册的事,只是将父亲生前说过的话,都告诉了萧桐。萧桐那时候,便已经料到,她知道的事太多,很可能会有危险。一旦那些人知道,林胜卿掌握的事情其实很多,便有可能对林胜卿的遗孀和遗孤下手,斩草除根。萧桐劝林妙致就此留在京中,林妙致犹豫再三,仍旧拒绝了。毕竟母亲独自留在贵西,她着实不放心。那时候,母亲的身体便已经日渐差了。那一次,她是悄悄来的,也是悄悄走的。没能去见一见高主簿,也没能去见一见杨鸿、杨鹤。 直到杨鸿、杨鹤后来去了贵西,知道杨鸿的来意,又与杨鸿深谈后,她才觉得,是时候将那些账本公诸于众了。母亲已去世,她也没有其他牵绊了。 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偏偏霍志贤却在这时候,猜到她手里有账册,还派人一路追杀抢夺。 事情到了今天,已经更加不能妄动了。牵扯进来的人和事很多,二哥又为这事丢了性命。杨雁回如今竟然出奇的镇定。只要她稍稍妄动一步,事情便要发生很大变故。她如今看得很明白,俞谨白和萧桐,分明是想要斗倒太子和范佩行。書︾快︾论︾壇这件事,还是要先听萧夫人和俞谨白的意思才是。 饶是杨崎这般性子,听了杨雁回的话,也急得什么似的的了:“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就这么放过霍志贤么?他欠咱们家的太多了。” 不待杨雁回说话,阿四阿五报到这边来,说是萧桐来了。杨雁回连忙迎了出去。杨家一干人等,连同林妙致,一起迎了萧桐进来。 这种光景,什么客套话都省了。萧桐瞧着杨家如今剩下的这四口人,居然病倒了三口,也只能道:“虽然杨二公子如今下落不明,你们做父兄的,也还要振作起来才好。” 杨鸿只得应下来。 萧桐又道:“齐儿又给我捎信来。说霍志贤或许根本不知道,冥帮流寇追杀的到底是什么人。他只是听到风声,知晓林姑娘手中有林胜卿死前留下的一些证物,恐会对霍家不利,便不惜花费重金,让冥帮的人帮他将东西弄到手。冥帮的人这才去找林姑娘。发现林姑娘身边还有三个男伴儿后,冥帮的人不管不顾,便一路追杀了过去。这些都是后来,齐儿慢慢审问出来的。” 杨雁回闻言,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最好不过了。我们的处境安全一些不说,还让他吃不准,对付他的到底是谁。” 萧桐道:“还是要小心些才好。霍志贤虽然荒淫无度,能力也不及父兄,但我们也不能大意轻敌。” 杨雁回连忙点头应下。 林妙致这次倒是极放心的,二话不说,便去将自己一直妥善收着的账册,书信,还有林胜卿在决定击鼓鸣冤前写下的血书,一起拿了出来,交给了萧桐,还道:“萧夫人,妙致无能,虽收了这些东西好些年,却始终没本事让这些东西物有所用,如今也只能交给夫人了。” 萧桐双手接过来,道:“林典史一片丹心可鉴日月,我今日既从你手里得来这些铁证,必然不会叫林典史在泉下失望。” 林妙致跪下叩首道:“多谢夫人。” 萧桐忙让人将她扶起来。 待萧桐走后,杨雁回先是扶了爹娘去休息,这才又去找杨鸿。 杨鸿见是她来了房里,忙问她:“爹娘回屋后怎么说的?他们……可……可还好吧?” 闵氏现在一看到杨鸿就生气。方才也不过是看着萧桐在,才没有又教训儿子。杨鸿现在想知道爹娘的情况,也只能问杨雁回了。 杨雁回道:“已好多了。爹也在劝娘呢,叫她莫生你的气。” 杨鸿低声道:“我情愿娘打我一顿出气,也不想她一个人生闷气。” 杨雁回道:“哥,我们不说这个了吧?我有事要问你呢。” “什么事?” “哥,你实话告诉我。你去贵西的事,谨白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你们从一开始,就是联手的吧?”所以,大哥、二哥出发那一日,俞谨白才会郑重向大哥道别。后来杨鸿还一直给俞谨白写信。 杨鸿只得道:“是。” 杨雁回奇怪道:“大哥又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还有其他隐情?居然还跑到贵西去暗中调查?” 杨鸿道:“林典史生前写奏折时,我看到过一次。他那时候跟我说过,那奏折上所列人名,不过都是些小虾米。有更加罪大恶极的人,他不能这么贸贸然的弹劾。他甚至不能保证,让这些小虾米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第249章 探望(一更) 那时,俞谨白原本以为杨鸿并不知道余阳的事,其实是背后另有权贵拿了好处,被治罪的都是小虾米。纯粹是二人都很佩服林典史,这才聊到一处。结果聊着聊着,二人便都流露出想重翻旧事的想法。俞谨白这才知道,杨鸿也对余阳的事,有很多怀疑。于是,两个家伙便一拍即合。 杨雁回听杨鸿说起之前的事,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道:“你们一个是我大哥,一个是我丈夫,做这些事,却瞒着我,不叫我知道。” 杨鸿闻言,唇角竟难得的噙着一分笑意,道:“这样不是很好么?谨白根本不想让你操半点心,只想叫你活得快快乐乐的。” 杨雁回却道:“我却觉着,我在你们眼里像个废物。我自己的丈夫在做什么,总是要靠我自己来猜。” 杨鸿道:“你那时候也有些烦心事,他自然不愿意让你更心烦。” 杨鸿此时并无心力再来哄着杨雁回开心,话到此处,也就闭口不言了。 杨雁回握住他的手,道:“大哥,你莫伤心,我一定会叫霍志贤给二哥抵命的。” 兄妹两个正说着,林妙致端了一碗汤药进来,道:“杨大哥,先喝药吧。待你养好了身体,再去对付那可恶的霍志贤不迟。” 杨雁回忙去将汤药接了过来,道:“林姑娘是贵客,怎么好意思让林姑娘动手呢。”又叫道,“秋吟……” 林妙致忙道:“俞夫人就别怪秋吟了,她在看着杨老爷和杨太太的汤药呢。” 如今这一家人病了三口的情形,也真是让杨雁回头大。若不是家里如今使唤的下人多,她一个人还真无法应对。 林妙致又道:“还是我来照顾杨大哥吧。俞夫人就放心罢,在船上时,都是我在照顾他。” 杨鸿也道:“雁回,你还是多看看爹和娘吧。大哥现在都没脸去见爹娘。” 杨雁回只得起身离去了,心说,这两个人倒也不避嫌。在船上时,还可以说是地方小,又没有其他女人,男人照顾病人,到底不如女人心细。可如今是在俞宅里呀,地方足够大,人手也够用…… 杨雁回想着想着,就想明白了些什么。莫不是林姑娘在船上照顾大哥时,照顾出了些什么感情吧?这么一想,她忽又想起,俞谨白也带着林妙致从贵西来过京城呢…… 也不知道那时候,他们住店、吃饭,是怎么对外人说的二人之间的关系。唔,总之俞谨白和林妙致之间,不要有什么微妙的感情就好。 这么想着,杨雁回便回头朝杨鸿房里又看了一眼。透过大开的窗子,她能看到林妙致低头轻吹汤匙,仿佛怕烫着杨鸿一般。待吹过了,这才小心翼翼喂给他一勺。 杨雁回唇角弯弯,刚刚扬起一丝笑意,却又瞬间散去。她觉得,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能让她高兴起来。除非二哥活生生站到她跟前。当然,如果霍志贤忽然倒了大霉,她的心情可能也会好那么一丢丢。 …… 杨鸿方才跟杨雁回说了许久的话,此时已是满脸疲惫,但还不至于连个药都不能自己喝,只是林妙致叫他多躺着歇息,他也无力去和她争辩,只得由着林妙致喂他吃药。 杨雁回悄悄看了这情形片刻后,便轻手轻脚离开了杨鸿的住处,去看杨崎和闵氏。 杨崎见是女儿来,便问道:“雁回,你大哥如何了?” 杨雁回忙道:“大哥好多了,倒是爹和娘,要快些好起来才是。要不然哪,女儿和大哥可就没了主心骨了。” 闵氏虽精神不济,人也还沉浸在哀痛里,可偏偏就是忍不住,一直在竖着耳朵听杨鸿那边的情况。她到底还是担心儿子的身体。只是听到后头,她便莫名的又起了火气:“我和你爹还配给你们做主心骨?你们眼里还有我们做老子娘的么?这样的事也敢瞒着我们……” 杨崎忙道:“这事不怪雁回……”只是想起小儿子,他也说不下去了。他现在也没有很多心情调解妻子和孩子之间的关系。 秋吟端了两碗药进来,杨雁回接过来一碗,服侍杨崎吃药,秋吟便服侍闵氏吃药。 杨崎夫妇才吃过药,前头来报说,崔姨妈和绿萍来了。 俞宅如今仍旧是按照萧桐的命令,守卫森严,没有主子发话,凭她是什么亲戚,也都进不来。 杨雁回忙道:“快请姨妈和表姑娘进来。” 崔姨妈和绿萍也不大清楚情况。只知道杨鹤回京途中不小心落入江心,杨崎和闵氏为这个都病了,杨雁回便将父母和兄长,全都接到了俞宅来养病。母女两个分别看过了杨鸿和杨崎夫妇,又双双来来了杨崎夫妇的住处,劝闵氏想开些。 直到现在,闵氏嘴头上都不肯承认幼子已死,到让崔姨妈和绿萍连劝都不好劝,只能叫她别想太多,先养好身体。 绿萍又将杨雁回叫到一边去,问道:“我怎么瞧着不对劲呢?不过是接姨妈和姨父过来养个病,怎连焦云尚和他那班师兄弟都来了好几个?后头院子里,怎么多了那么多侍女?我瞧着她们也不像是一般的丫鬟,倒像是巡逻的。你这里,怎么多了这么多人?” 杨雁回心知绿萍不好糊弄,只得道:“确实是怕有人来找麻烦。” 绿萍道:“姨父和姨妈都是厚道人,你又是萧夫人的儿媳妇,什么人会闹到门上来寻你们的晦气?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二弟弟的死,另有内情?”杨家近来的大变故里,也就是杨鹤的死,最让人震惊了。兴许,事情会与这个有关? 绿萍猜测的这么准,杨雁回便实话回道:“其实……我们怀疑是……是霍志贤干的。具体的,姐姐就不要问太多了,我不是很方便说。知道的太多,对姐姐也没什么好处。” 杨雁回只想着,绿萍到底给霍志贤做了几年小妾,曾经也颇为受宠。说不定,她知道霍志贤什么把柄呢。是以,也就对绿萍供出了霍志贤。 “什么?”绿萍吃了一惊,“怎么又是这个畜生?” 杨雁回现在提起霍志贤,也是恨的牙痒痒。是呀,怎么又是这个畜生!! 沉默片刻后,绿萍又道:“雁回,你恐怕还不知道呢,霍志贤还在打九儿的主意呢。这个畜生,也真很好意思管大嫂要人。赵夫人才不肯给他呢。”这些都是以前和她同在霍家当差的姐妹们告诉她的。那些姐妹们,如今也都嫁人了,做了人家的媳妇子。这些媳妇子出府去看绿萍,只要悄悄的,莫要声张,也都还容易些。所以,绿萍知道的也多一些。 杨雁回急问:“霍志贤在女色一事上,不是有所收敛了么?” “谁知道那畜生是怎么想的呢。只是可怜了九儿。我那时候在侯府,她没少暗地里帮衬我”绿萍话到此处,又咬牙道,“霍志贤糟蹋我这么多年,又害死鹤儿,如今又想霸占九儿,咱们无论如何要想个法子,决不能让他痛快了。” 杨雁回知道绿萍这话是出自真心,可是她却不认为,霍志贤在短时间内,能受到什么惩罚。那个账册,萧夫人自有打算,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公诸于众。连杨雁回自己都在等待萧夫人那边的动静呢。 可是,令杨雁回没想到的是,翌日上午,霍志贤便倒了大霉。 ☆、第250章 倒霉(二更) 这一日上午,杨雁回照旧在杨鸿和爹娘的住处奔波照顾。杨鸿已好多了,他本来就是因为伤心过度,又吹了风,这才病了,病后又得不到休息,一路坐船回来。如今虽只休息了两晚,便好多了。 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差了,又从雁回口中得知,娘已经不那么生气了,杨鸿这才撑着身子,去看爹娘。林妙致一路扶了他过去,倒让杨鸿好生过意不去。 杨鸿进入双亲卧房后,便跪下来请罪。闵氏迟迟不开口,他便跪着不敢起身。林妙致在一旁瞧着,心中颇为焦急,却也不好这时候帮杨鸿求情。以她对杨鸿的了解,若不是因为闵氏和杨崎还病着,只怕他进来前会捧一根荆条吧。 杨崎沉默半晌,只得对闵氏道:“鹤儿的事,不能赖鸿儿,他如今还病着呢。”又对杨鸿道,“快起来罢。” 杨鸿依旧跪着不肯动。 闵氏却道:“怎么就不怪他了?我早说了,让他不要去不要去。他去也就罢了,还要带上弟弟一道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这么危险的事,他敢拉着弟弟一起去。” 字字句句,像一把刀插在杨鸿心口。他也想过很多次了,如果他没带杨鹤去多好,如果他没带杨鹤去,至少弟弟不会死。 林妙致连忙上前道:“杨太太,在贵西时,杨大哥一向都很照顾杨秀才,他也是极疼弟弟的。”其实杨鸿那个照顾法,林妙致看着都有些受不了。不像是人大哥,倒像是当爹的,是既照顾又管教,管得还特别宽。杨鹤稍有不从,杨鸿便开始喋喋不休的教训他。杨鹤往往就顺从了。但不得不说,杨鸿对弟弟真的是很上心啊。 杨鹤出事后,杨鸿受风,人变得迷迷糊糊时,常对她说,早知道这样,就对二弟好一些,平时就该多纵着他一些,不该有事没事总教训他。 可是杨鸿再后悔,杨鹤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杨雁回此时也一脚跨了进来,道:“娘,大哥已经很自责了……”这些话,叫大哥怎么受得了呢。 闵氏却忽然落泪道:“我该气我自己才是。我当初干什么不拦着他一些啊。我怎么能让一个半大孩子跑去贵西呢……”她本来就是一直都是在气自己,恨自己。 闵氏一落泪,杨雁回也跟着落泪,杨崎也红了眼圈,杨鸿早已连哭都哭不出了。 一家人正伤心时,外头忽然有人来报说,绿萍姑娘来了。 杨雁回真的擦了擦泪,带了秋吟迎了出去。还未到二门上,就见绿萍带了人,急匆匆走了进来,根本等不及杨雁回来迎她。 绿萍走过来,一把拉过杨雁回的手,道:“雁回,不妙了,九儿出事了。她竟然要去顺天府衙门前击鼓鸣冤,发誓要将霍志贤倒。” 杨雁回听得满腹疑惑:“九儿去顺天府衙告了霍志贤?可她……九儿不是霍家的丫头么?她身为婢女,怎么居然去告霍志贤呢?” 婢女状告主子,顺天府尹会怎么审理此案?九儿又岂能有好果子吃?仆告主可是罪过呀。以九儿的身板,顺天府尹稍稍动刑,只怕九儿都受不了。 绿萍道:“千真万确。九儿知道杨家出事了,便找了借口回家探亲。我早便料到,她这几日定会回家来探亲,便去寻了她,跟她说了二表弟死的蹊跷,八成是霍志贤害死的。我只是跟她说,如今我和她,都想对付霍志贤。只是我已经从霍家出来了,很多事没法子去做。幸好她还留在霍家,我要她多帮我留意霍志贤近来的动向。霍志贤作恶多端,我们早晚找到机会,拿到霍志贤的把柄。谁知我昨儿傍晚才和九儿说了那些话,今儿个九儿便去顺天府衙告状了。” 杨雁回听了这些话,不由道:“这本来应该是我和大哥做的事,她怎么反倒去做了?她怎么这么傻呢!”九儿为了给二哥讨个公道,倒也真是豁的出去。 绿萍道:“我以往只觉得九儿是个好的,如今才知道,她竟如此的有情有义。” 杨雁回又问:“表姐,你可知道,九儿是告霍志贤什么?” 绿萍摇头道:“我还没顾得上去顺天府衙听审,是霍家有和九儿关系匪浅的人,眼见九儿不要命了一般,使出种种手段,想法子逃出了霍家,往顺天府衙去了。” 杨雁回道:“秋吟,快些去叫云香和翠微来,让她们和我一道去顺天府衙走一趟。” 秋吟领命去了。 绿萍忙道:“雁回,你这是做什么?九儿虽说无辜,咱们也该想个妥善的法子去救她。你别冲动之下就乱来,千万别到时候救不了九儿,又搭上自己。不是我说的,你如今这名声已经很坏了……” 不待绿萍说完,云香和翠微已经到了。云香道:“夫人,我已从后院里另外调了人来,保护老爷和太太周全。夫人要去哪里,都不必过于担心家人安危。” 杨雁回道:“真是多谢两位姐姐了,咱们这就去顺天府衙。”又虎头对绿萍道,“表姐放心,我不会胡来的,烦表姐留在这里,帮我照看一下爹娘。” 绿萍道:“这些小事,何须你说。” 杨雁回经过前头院子时,又请焦云尚立刻去镇南侯府,向萧桐报信。萧桐既然想对付霍志贤,自然也要掌握霍志贤的事情方好。 …… 绿萍回到后头,看到杨鸿跪在地上,先是下了一跳,但她顾不得劝说闵氏,便先急急说了九儿状告霍志贤的事,还说雁回去救人了。 杨鸿一听这个,再顾不得向双亲请罪,连忙起身匆匆向外头去了,只是一边往外头,一边道:“表姐,林姑娘,劳烦你们帮我照顾一下爹娘。” 这件事,怎么也不该让九儿和雁回来应对。否则他这个做大哥的是干什么的? ☆、第251章 质问(一更) 马车一路疾驰,杨雁回却还在道:“再快一些,要快。只要别撞了人,能多快就多快!” 赶车的马夫便依着她的意思,快马扬鞭,马儿跑得更快了些。 杨雁回仍旧低声叹道:“希望来得急才好。九儿怎么这么想不开呢。有我们家里人在,她这是出的哪门子头啊。”这么拼个鱼死网破,有什么好处呢? 云香道:“夫人,我听闻那顺天府尹是个官场老狐狸了,平日里谁也不得罪,只怕九儿一个丫头,落不了什么好。那顺天府尹只要捏住了九儿身为奴仆,却胆敢状告主子这一点,便可光明正大不受理此案,反倒要痛罚九儿。他若要这么判案,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翠微道:“何止如此。九儿手里怎会有霍志贤作恶的证据?到时候,若再问她一个诬告朝廷命官……” 她们说的这些,杨雁回自然也都清楚。那顺天府尹若不是个老油条了,他定然也做不了这顺天府的大尹。她道:“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九儿带出来。”只是等她们赶到顺天府衙后,也不知这起官司已审到什么地步了,九儿有没有被用刑。 …… 杨雁回等人一路赶到顺天府衙时,已有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大尹审案。围观百姓有闭目不忍看的,也有窃窃私语的。 “一个丫头,都卖身给人家了,竟然来告发自己的主子,图的什么?” “你们说这丫头说的是真话么?那威远侯,为何要谋害杨秀才?” 云香和翠微看着娇娇弱弱,却在前头分花拂柳一般,为杨雁回拨开一条路,来到最前头。 杨雁回一路走过来时,便已听到里头压制不住的惨叫,待看到公堂里的情形时,吓了一跳。 九儿跪在堂下,已被人上了夹棍,也不知已经被敲了多少下,那些衙役还在敲,端坐在堂上的顺天府尹,根本没有半点命令衙役停手的意思。 九儿惨叫连连,一张脸白的像纸一般,却仍旧在叫着:“我……我说的句句属实……啊……啊——我,是……是霍志贤要强占我,将我掳去了他房中。结果——啊——我听到——听到有人来向他汇报消息——我亲耳听到的——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要将实情说出来——霍志贤谋害京郊青梅村秀才……杨鹤……我亲耳听到的……” 杨雁回瞧的心惊胆战,只觉得自己一双手都好像要跟着疼起来了。 秋吟凑在杨雁回耳边,急道:“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啊,快救救九儿吧。她看着太可怜了。” 杨雁回本来就看的受不了,又被秋吟在耳边催促,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高声道:“钱知府断案不公!” 堂上的钱知府听闻底下有人指责他,怒道:“什么人大声喧哗,扰乱本官断案?将她带上来。” 秋吟生怕杨雁回受委屈,连忙挡到她身前,道:“我们奶奶是当朝命妇,不用跪下听审,你们也不能对她用刑。” 钱知府问道:“朝廷命妇岂会来这里听审?” 秋吟又道:“我们奶奶是……”她本来想说,是陕榆卫俞佥事的夫人,想了想,还是换了个更了不得的人来吓唬钱知府,“是萧夫人的儿媳妇。” 钱知府闻言,立刻对两边衙役道:“先停一停。”萧夫人的儿媳妇,那不就是公主吗? 衙役一停手,九儿疼得跪都跪不稳,头一栽,昏了过去。 杨雁回觉得她还不如早点昏过去呢,还少受些罪。 云香立刻道:“《大康律》明文规定,不得将犯人刑讯致死,何况这位姑娘只是告发本朝威远侯的恶行罢了。” 有衙役上前,按下九儿的人中,片刻后,九儿这才醒转。 钱知府也在这档子想明白了。来的人怎么可能是永宁公主呢。若不是永宁公主,那就是冒充的。他一拍惊堂木,对两边道:“将那冒充永宁公主的刁妇押上来。” 秋吟忙道:“哪个冒充永宁公主了。我们夫人是萧夫人的义子,陕榆卫俞佥事的娘子,是朝廷封过两回的诰命。” 翠微也道:“这位是杨恭人。也是堂下这位九儿姑娘口中的青梅村秀才杨鹤的胞妹。钱知府这下可容我们夫人说句话了?” 既然对方有诰命在身,还是个正四品恭人,钱知府便不好将人押到公堂上来受审了。这样的身份,别说只是听审,哪怕就是受审,也是不用跪不用受刑的。 杨雁回如今在京城官眷里,那名声口碑是相当差的,但是在老百姓这里,便又大有不同。老百姓没那么多规矩,大家只知道,这是李传书啊! 李传书都站到衙门前说钱知府不公道了,那钱知府似乎,应该,就是有问题的吧?杨秀才人都死了,怎么钱知府不去抓凶手,反而要刑讯弱女子呢?堂下百姓便开始议论纷纷起来,都说钱知府这案子断的确实不公道。 钱知府听闻堂下乱作一团,便拍着惊堂木,道:“不许大声喧哗!” 待众人安静了,杨雁回这才走入公堂,云香、翠微、秋吟,也都跟了进去,站在杨雁回身后两侧。 杨雁回当众高声问道:“钱知府,我二哥确实在西川封龙峡一带遭人谋害,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位九儿姑娘来告发害人者,有何不对?” 钱知府根本不敢问是谁害了杨鹤这种问题,否则他岂不是要去霍府拿人?那霍志贤可是二等威远侯,圣上宠妃申淑妃的外甥。他可不想招惹这样的人物。因而,钱知府便只道:“堂下所跪梅九儿,自称是霍府婢女。身为奴仆,状告主人,理当受罚。她虽是女子,也该知道‘容隐’二字,更该知道亲亲相隐,奴婢为主隐。先莫说她的话是真是假,便是真的,身为奴仆,怎能告发主人?这与子孙状告父母、祖父母,又有什么区别?这等恶仆,理当被罚。本官顾念她是女子,并未当众动用杖刑,已是宽仁待下了。” 钱知府说的很是光明正大,其实心里却只盼着杨雁回快些走开吧。虽然他知道,这事儿估计不可能。一边是萧桐的儿媳妇,又是朝廷封的正四品恭人,另一边是威远侯霍志贤。这可真是让他头疼! 呸!杨雁回在心底暗暗唾弃钱知府,真真是个伪君子。她道:“既然如此,梅九儿已经受罚,钱知府怎地还不去将威远侯锁拿来问话?” ☆、第252章 诡计(二更) “荒唐!”钱知府道,“这梅九儿口口声声说杨秀才被威远侯害死了,为何本府先前不曾见杨家人来告状?这梅九儿又拿不出证据来,口说无凭,叫本府怎么去请威远侯来?” 杨雁回道:“我们杨家不来告霍志贤,实是因为……先前我们并不知道,是哪个畜生叫人在暗地里放冷箭,将我二哥从船上一箭射死在了水里。有石柱宣抚使萧齐为证,此事千真万确。萧齐已将那伙害人的贼寇拿下,正在日夜审讯,看是哪些贼人,敢在西川石柱闹事。我二哥既是丧命于西川,又有西川土司肯尽心尽力查此事,是以,杨家人便觉得,这件事也没必要惊动顺天府。方才我在外头听审,听这梅九儿所言,只怕害死我二哥的,便是威远侯霍志贤。” 九儿此时已缓过一些来了,看到杨雁回当众挺身出来,颇有些震惊。她原本以为,只怕今日她要丢半条命在这里呢。她知道,以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扳倒霍志贤的。她听了绿萍的话,本就已经震惊不已。霍志贤后来能得手,将她带去他的书房,原本也是她精神恍惚下,只想着要接近他,才给了他机会的。谁知又在书房,听到他的手下来向他汇报这件事。那手下若知道当时霍志贤的书房里还有一个她,只怕不会说出这么多事来。而她,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只想着,哪怕拼着一死,也一定要将霍志贤害死杨鹤的事宣扬出去。让她没想到的是,杨雁回竟然也敢豁出去,这般的抛头露面,及时出现在公堂上。 钱知府本想将九儿痛打一顿,便寻个无凭无据平白诬赖的借口,将她直接赶出去,拒不受理此案。没想到杨雁回这时候也出现了,还将西川的土官扯了进来。他总不能将萧齐从西川带来问问,这事是真是假,萧齐又审出了些什么。但他也不能说杨雁回是平白瞎说,毕竟杨雁回的身份不是九儿这样的卑贱女子能比的。 略略思量后,钱知府便道:“可如今无凭无据,况且,梅九儿身为婢女,状告家主,这样的情形……” 杨雁回道:“霍志贤虽然只杀了我二哥,但他当时派人一路追杀的,可并非只有我二哥,还有我大哥,新科举人杨鸿,另有今上下圣旨嘉许过的林典史之女林妙致。霍志贤这分明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说不定,霍志贤还想谋判呢。否则他身为京官,为何要在贵西和西川一带,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我怀疑霍志贤用大量银钱养着那些贼寇,实则就是在招兵买马,待到了合适的时机,只怕霍志贤就要起兵造反了。莫非这样的谋判大罪,钱知府也不管一管么?原本,告发主子十恶、谋判之罪,即使身为奴婢,也不必受刑。九儿如今却被钱知府动了大刑。钱知府执法既如此刚正不阿,为何不将霍志贤也锁拿来,一并动刑?” 杨雁回熟读《大康律》,如今将律法一条一条搬出来吓唬人,硬是将钱知府都问住了。当然,最重要的是,钱知府知道,如今原告方的情形大不相同了,他若一味偏帮霍志贤,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这个杨雁回的嘴巴也太厉害,什么十恶不赦、谋判重罪,什么罪名严重她就捡着什么罪名往霍志贤的头上安。 钱知府无奈之下,只得道:“粟捕头,快去将霍侯爷请来问话。” 那个粟捕头便带上两个衙役去了。 钱知府只得先假模假样的继续问九儿:“梅九儿,本官方才只问了你,与霍志贤是何关系,你说是他府上婢女。本官再问你,你与丘城县秀才杨鹤又是何关系?” 这个钱知府真是太坏了。杨鹤未娶,九儿未嫁,九儿这样豁出命来,只为了帮杨鹤讨公道,他这么问,肯定惹人多想。若是叫人知道,九儿一个未婚姑娘,心里藏着个大男人,岂不是要被人笑死?若是九儿这个人都叫人瞧不起了,她说出来的话,只怕在场的老百姓也就没几个人当回事了,大家只会当自己是在看一场笑话。 九儿虚弱道:“大人明鉴,我们家原本是杨家的佃户。我的祖父母体弱多病,家中颇多不顺,杨老爷和杨太太都是好心人,曾经免过我家的佃租,还帮衬过我父母米粮和银钱。如今知道杨家的二爷有难,又是被威远侯派人杀害,我若不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那我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一番话说的合情合理。 九儿又道:“大人若是信不过我梅九儿所言,大可派人去青梅村查问,大人一问便知,我所说的句句属实。” 这下她的话不但合情合理,还有理有据了。 钱知府的奸计没有得逞,也只得道:“既是如此,这杨鹤也可算是你恩公的儿子了?” 九儿道:“正是。” 围观百姓又开始议论纷纷,所言所说,无非是说杨家好人有好报,这个梅九儿有情有义。自然也有人说,梅九儿此举纯属背叛新主子。 直到此时,杨鸿方到了,叫道:“雁回。” 杨雁回见是大哥来了,心中略松一口气。有大哥来撑场子,比她自己在这里单打独斗定要厉害多了。 不一会,粟捕头带人来回禀说,霍侯爷忙于公务,一时半会脱不得身,要到下午才能来了。 百姓们越围越多,听说这样的事,更是叽叽呱呱的说个不了。若是寻常百姓,哪敢不来?便是自己不来,也要被锁了来。怎地霍志贤说不来便不来呢? 那粟捕头身后,倒是跟着好些霍家的人。 钱知府眼见这等景况,便道:“如此,等到下午再审。那梅九儿先……先自去治伤罢。” 便在此时,萧桐也带了人匆匆赶来。 钱知府眼见萧桐来给杨家撑腰,便知道,这个干儿媳妇在萧桐眼里,还是很有分量的。因着萧桐曾经也是朝廷命官,且品阶比他还高,如今也是二等忠烈侯,钱知府少不得也要出去拜会了拜会。 ☆、第253章 歉意 萧桐一番话,轻轻松松将钱知府的真实面目拆穿了———钱知府这般做派,说白了就是想给霍家一个人情,让他们将九儿关回家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钱知府好歹也是顺天府尹,自然不能在这时候失了面子,便道:“萧夫人这是平白诬蔑本官!这梅九儿被拶子拶伤,又敲了二十来下,本府也是念她报恩心切,才准许她离开府衙去治伤。寻常人胆敢告当朝命官,事情没有查清楚,自然是要收押的。既萧夫人不体谅本官一片仁心,那本官……” 杨鸿忙道:“大人!既是大人一片好心,我们还是先带梅姑娘去治伤”不待钱知府说话,又去看妹妹,“雁回,你先带梅姑娘走。”他如今有举人的功名,见官可以不跪,虽是贸然出现在公堂上,钱知府也不好将他怎样。是以,他也不惧今日会得罪顺天府尹。 杨雁回连忙上前,和秋吟一左一右扶了九儿起来。九儿虚弱道:“怎么好让俞夫人来扶我呢。” 杨雁回道:“九儿姐姐还是莫要说话了,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云香和翠微在前头开路,护着她们三人出来。 霍家的下人见状,便团团围了上去。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道:“俞夫人,这梅九儿是我们霍家偷跑出来的丫头。她身上纵然有伤,也不劳俞夫人帮着照料。” 说起来,霍家的丫头该怎么管教,连萧桐也管不着。看样子,萧桐也确实没打算管,只是站在一边瞧着。 杨雁回冷笑一声:“都这时候了,你不会还做梦让我给霍家面子吧?这梅九儿,我今天就是要带走,你最好滚开!” 那霍家的管事听杨雁回出言不逊,却也还不敢当众将一个朝廷封的诰命如何,便只能指着九儿道:“梅九儿,霍家这些年待你不薄。若非进了霍府,你全家只怕都要饿死了。身为奴才,连个忠字都不懂得是什么意思么?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 一番话说的正气凛然。 九儿却煞白着一张脸,啐了一口,道:“我是绝不会再踏进霍家的大门,让霍家人糟蹋的!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跟我讲忠心,霍家的人配么?” 那管事平日里只有被人巴结的份,何曾被一个丫头这么顶撞过,当下冷笑道:“这是有人给你撑腰了,你便不将主子一家放在眼里了?主子命你回府,你敢不从?” “我为什么要从?我今日出府之前,霍志贤还心心念念想要糟蹋我,我好容易逃过他的魔掌出来了,怎么可能自己再送上门去?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了,我凭什么还要听霍家人的命令?他们叫我回去就回去?” “你别忘了,你早卖给霍家了,可没有卖给杨恭人!” “那又如何”九儿脸色虽白,却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我们全家人勤勤恳恳过日子,可终究逃不过受穷受苦,没办法,才七两银子就将我卖了。我们已经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过得苦巴巴的,却还要落得骨肉分离的下场,这是我们的错么?我们挣下的银子,有多少被朝廷拿去养霍志贤张志贤王志贤李志贤赵志贤了?那些靠我们交着粮食、银钱,自己家里豢养了成群的仆婢,单单丫头就有几百个的人家,花了七两银子买了我,还要求我不问是非黑白,只管对主子忠心?这是什么道理?何况我自问这些年在霍家也是尽心尽力服侍主子的,我为霍家做的事,别说七两银子了,七十两银子也值了。我不欠霍家什么,是霍家欠了杨秀才一条命。我梅九儿今日当众立誓,我有生之年,必拼尽全力,让霍志贤给杨秀才偿命!” 一席话说的在场人各个瞠目结舌。这长长的一篇话怎么听怎么荒唐,可是偏偏叫人无法反驳。好像……人家说的也对! 那些好吃懒做的人受穷也就罢了,可那些勤恳节约老实巴交的平头百姓,还要落到卖儿卖女的下场,那怪谁?怪当官的无德无能呗!尤其霍家这样的人家,真是太可恨了。乖乖,光丫头就有几百个呀!这可都是靠着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才能养起来的呀! 杨雁回心中惊叹,这个外表温柔知礼的九儿姑娘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也没少长了反骨呀。 钱知府人尚在公堂之上,却也忍不住指向外边:“梅九儿,你分明是妖言惑众。你莫忘了,方家也是有爵之家,萧夫人方才还在口口声声帮你说话。”可这个不识好歹的梅九儿,竟然当着萧桐的面,便痛斥有爵之家的骄奢淫逸。而且,那些奢靡的生活,靠的都是民脂民膏。 萧桐不紧不慢道:“这事就不劳烦钱知府费心了。我觉得梅姑娘方才那番话,说得甚是有道理。” 钱知府被萧桐两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霍家的管事愣了半晌,方道:“梅九儿!主子既已有令,今日便由不得你胡言乱语。来呀,将这个贱婢给我拿下!” 后头一干如狼似虎的霍家护院家丁齐声道:“是!” 眼看着对方摆出强抢的架势,杨雁回立刻道:“云香、翠微,谁敢从我手里抢人,就给我打趴下!” 说完,丢开这边不理,和秋吟一道扶着九儿上了马车。 云香、翠微得令,果然各个长剑出鞘,环视霍家一干人等。 萧桐见状,便对自己身后的人道:“云香和翠微是我的人,我不过是派她们服侍杨恭人几日罢了,说到底,她们还是咱们方家的人。若有人敢对我方家的下人不利,你们也不必客气。” 众人齐声道:“是!” 钱知府已快气晕过去了,喝道:“谁敢在顺天府衙门前闹事?左右衙役听令,若有人敢在这里动手,立刻拿下。”面子功夫至少要做足,大尹的威严不能丢呀! 霍家的人自然不敢随意冒犯萧桐,况且又有顺天府尹撂下这样的话来,一时间竟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云香和翠微相视一眼,双双退到马车前,跳上车去。霍家的人却好似被捆住了手脚,动不得了,只能眼巴巴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走了。 外头的人只听杨雁回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帘子传出来:“回俞宅。” 俞府的马车便踏上了回程。 今日俞家出来了两辆马车,杨雁回这辆走了,杨鸿来时乘坐的那辆车还未走呢。 眼见杨雁回已经带着九儿安全离去,杨鸿这才对钱知府道:“钱大人,学生杨鸿,有冤情要诉,还望大人为学生做主。”反正九儿已经告发霍志贤了,他也不好装作不知道了。他来时,已在马车上写好了诉状。虽说因为马车太快,又有些颠簸,以至于影响了他的字迹,可好歹他也写成了诉状。接下来,这起官司就是他和霍志贤打。九儿那样的身份,与人对簿公堂,着实吃亏。何况,这本就是杨家的事! 虽然是这么想的,杨鸿说完这些话,仍旧往萧桐那里看了一眼。希望这样做,不会打乱萧桐的计划。 萧桐微微点头,示意杨鸿没关系。 钱知府心知杨鸿想告谁,仍旧问道:“你有何冤情?可有诉状没有?” 杨鸿双手奉上诉状,道:“诉状在此。学生状告威远侯霍志贤,指使江湖流寇杀害舍弟,也就是丘城县白龙镇青梅村秀才杨鹤。” 钱知府在心里哀嚎一声————果然杨鸿也是来告霍志贤的。要知道,杨鸿身为举人,打不得骂不得,还不用下跪,可不比九儿那么好对付。 …… 马车一路疾驰。秋吟担忧道:“奶奶,咱们只丢大少爷一个人在那里,成么?” 杨雁回道:“没见萧夫人也在听审么?我还在人群里看到焦大哥了,他会防备着有人暗中对大哥不利的。何况大哥是举人,钱知府也不能将他怎样。咱们现在,应该尽快找个医馆,给九儿治伤。”她方才说是回俞宅,其实也不过是骗骗人的。免得霍家的下人,真的胆大包天穷追不舍,半路截住她们。 九儿双手一阵阵钻心的疼,容色苍白不说,额头上还一阵阵的冒虚汗。她道:“今日多亏俞夫人和萧夫人能及时赶到。我……我不要紧。” 杨雁回道:“九姐姐快别说了,这件事分明是我们杨家欠了你。是我没用,来的太晚了,害你受苦了。” …… 闵氏此时正连连叹息,又对杨崎道:“咱们鹤儿是个没福的,有九儿这样好的姑娘,巴心巴肝的待他,他却到……到了也不知道。”说到后来,又开始落泪。 杨崎心里也是不好受,却也只能强撑着劝闵氏:“莫再伤心了,再哭下去,你这身子何时能好起来?” 闵氏拿手帕拭泪,那眼泪却怎么也干不了,仍旧不住的往下落。 绿萍在一旁听得又迷糊又震惊,愣了半晌后,她方道:“姨妈,你是说,九儿她……她心里头中意二弟?” 闵氏道:“可不是么,我早看出来她的心思了。只是鹤儿那孩子,于这些事上一窍不通。他没心没肺惯了的,所以一直不知道罢了。我只想着鹤儿是有功名在身的,那九儿的身家性命却捏在霍家手里呢,他们两个不般配。鹤儿既不知道此事,我也就乐得装不知道。反正九儿还算守规矩,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时间久了,九儿自然会被主子配人的,慢慢的,她也就忘了鹤儿了。今日我总算明白了,我以前是瞧低了九儿了。” 几个人正说着时,杨雁回已带了九儿回来了。 闵氏和杨崎都从炕上下来,两口子被绿萍和林妙致搀着,出去瞧九儿。 九儿的一双手已被包扎过了,整个人看上去憔悴又疲累。闵氏上前道:“这是被动刑了么?那些个狗官,怎么就这么狠心?!” 九儿道:“已经没有大碍了。” 杨雁回道:“娘,我先带九儿去休息。” 闵氏忙对九儿道:“好,先歇着,好好养伤。” 杨雁回先将九儿安置在了自己房里,又另外命人收拾出一处院子,准备给梅家人住。她带九儿回到内宅前,便已命人去青梅村将九儿的父母一并接来。若任由九儿的家人在外边,谁知道霍志贤会不会丧心病狂到暗中指使流寇,加害九儿家人。幸好九儿的弟弟这两日告假在家歇息,应该能顺利将他们一家三口全都接过来。 …… 待九儿一家团聚后,九儿父母方知女儿做了这样的事。 九儿娘看着女儿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不由垂泪道:“你怎么这么傻,这么死心眼呢?这本来好好的日子,你怎么偏偏就……” 九儿忙道:“娘,俞夫人还在呢。” 九儿娘这才住了口。 不待一旁的杨雁回开口,秋吟忽然进来道:“奶奶,威远侯府来人了,正等在大门外头呢。”奶奶不发话,前头院里的人,连只苍蝇都不放进来,何况威远侯府的人呢。 杨雁回道:“打走了就是。这还用我说?”放威远侯府的人进来做什么?抢九儿? 秋吟道:“可是……来的是赵夫人啊。也打走么?” 赵夫人待九儿可不薄。听闻来的是她,杨雁回也只得先去看九儿。让不让赵夫人进来,总要看看九儿的意思。 九儿低声道:“我做了这样的事,虽不后悔,却觉得愧对我们夫人。我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丫头,我背叛了霍家,霍家人说不定便要迁怒于她。她青春守寡,又有那样的小叔子和妯娌,婆婆又强势,日子本就极不好过,可还是尽力护我们周全。她那么多丫头,最看重的便是我了。可我却做了这样的事,到底辜负了她的一番信任……”说到后来,终是说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不欠霍家,可却觉得自己欠了赵夫人。 杨雁回道:“九儿姐姐,我琢磨着,赵夫人十有八、九可能是霍家特特安排来瞧你的。说不定,他们是要赵夫人劝你反口呢。你如今不见赵夫人还好,若真是见了她,岂不是让她和你自己都为难么?” 九儿却道:“不管夫人是来做什么的,我都该见她一见,否则我良心难安。便是她生了我的气,要打要骂,我也都认了。俞夫人……” “你还是叫我雁回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杨雁回道,“我这就去接了赵夫人进来。” ☆、第254章 仁义 杨雁回还是第一次见到赵夫人。这赵夫人看来约莫三十岁的年纪,生得白净纤秀,气质清冷,神色中自然透着疏离感,一身月白衣衫,更增添了这种疏离清冷的气质。 杨雁回一路引着赵夫人往房里走去,竟不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她整个人仿佛没什么情绪。这倒让杨雁回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手底下的婢女做了这种事,赵夫人一点都不生气么? 赵夫人进入房内时,九儿早已从床上下来候着了。看到赵夫人进来,九儿便含泪跪下了:“夫人,是九儿对不住你。” 赵夫人上前,伸手来,只是看到她的手后,只拉了她的胳膊:“起来说话吧。”声音淡淡,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彷如古井无波。 赵夫人看了一眼房中诸人,道:“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九儿说。” 九儿爹娘心中感激赵夫人久矣,听她这么说,点头不迭,又拉着儿子退了出去。 杨雁回私心里并不想离去。谁知道赵夫人会对九儿说些什么呢。她对赵夫人的了解着实不多,拿不准赵夫人在这样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九儿见杨雁回不肯动,便哀求道:“俞夫人,还请你将卧房暂借我们主仆片刻。” 杨雁回只得应下来,转身离去,又悄悄给她们关上了房门。不过,她自然是不会死心离开的。眼看着九儿父母已经出了小院,她便悄悄来到虚掩着的窗前,蹲下来偷偷听壁脚。 …… 赵夫人对九儿道:“你身上有伤,先坐下吧。” 九儿只得在一张放了点心和水果的圆桌前坐下来。 赵夫人也坐了下来,道:“你这伤需得好好将养,到底也是女儿家,这双手若养不好,我听说这伤口是会在骨节处留下黑疤的。” 九儿道:“多谢夫人惦记,九儿会好好将养的。”说着,想给赵夫人倒杯茶,只是刚拿起来茶壶,便又痛的松了手。 赵夫人道:“算了,我不口渴,你不必张罗了。” 九儿只得放弃倒茶。 赵夫人缓缓道:“以你的年纪,早该配人了。当初我悄悄嘱咐你留心些,你却求我别将你配人。我问你为什么,你说,你心里早就有人了。我问你是哪个,你说你配不上他,说了也白说。你还说,你的心思,那个人根本不知道,你也没打算让他知道,你也更不会为此胡来。我只想着,或许时间久了,你对那个人的心思也就淡了,便也就没多管了。如今我才知道,你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你为了杨秀才,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真的只是为了报恩吗?若只是为了报恩,以你的性子,不会如此冲动。你会想法子,慢慢的整治霍志贤。” 九儿只得道:“不敢欺瞒夫人,九儿的意中人,正是杨秀才。” 赵夫人叹道:“难怪你要说自己配不上他了。其实若要论品貌,也没什么配不上的,只是论身份……”在世人眼里,似乎是差的远了些。 九儿道:“是我自己痴心妄想了,不,我也从没妄想过什么。夫人不知道,我还没进霍家时,便已倾心杨秀才了。那时候,我还得叫他一声二少爷呢。只不过,二少爷他从来都没架子”九儿说着说着,便陷入了回忆里,说话极轻,神色极温柔,“我们家租了杨家的地,两家的庄稼地紧挨着。他有时候也会下地,只是不怎么做农活,大多时候,都是在地里玩了。那时候,二少爷还带着我弟弟玩过呢。才开春时,我便自己带着弟弟去地里放风筝。杨举人也带着弟弟妹妹去放风筝。我们的风筝坏了,我弟弟一直哭,二少爷就把他们的风筝给了我们。结果,雁回姑娘不高兴了。二少爷就一直哄她,说再给她做一个,要不然就再买一个,买一个还快些。还说,她们反正时常玩儿,我和弟弟难得才有空闲玩一次,就让一让我们吧。雁回姑娘就被他哄高兴了,不吵着让我们还她风筝了……” 九儿说着说着,便哭起来:“人家都说好人有好报,为什么杨二少爷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 杨雁回在外头听着,也跟着鼻酸起来。为什么不是霍志贤中箭落入封龙峡一带的江心了呢?为什么是二哥有这样的遭遇。 …… 赵夫人递了块帕子给九儿,道:“快别伤心了。听你这么说,我也知道了,那杨二爷确实值得有姑娘这般待他。外头还有老夫人的人在等着我,我该走了。走之前,我有两样东西给你。” 九儿惊奇的睁大眼睛:“夫人,你……你不是来劝我……回霍家的?” 赵夫人道:“老夫人是想让我来叫你回去。可那是她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霍家那样的地方,不值得任何一个好姑娘,好女人,浪费掉大好青春。能走的人,还是离那里远远的才好。” …… 杨雁回有心继续听下去,但听赵夫人说什么,给九儿两样东西后就要走了,便也只得悄悄从院子里退了出来。 很快,赵夫人便从里头出来了。杨雁回和九儿家人一同送了她离开,直到看着她上了霍家的马车,这才命人关上大门,又匆匆回去看九儿。 …… 九儿正盯着圆桌上两张写满了黑字的白纸发呆。那神情,已经不是惊诧所能形容的了。 杨雁回连忙上前拿起来看,只见那上头一张是九儿的卖身契,另一张是赵夫人写的放奴文书。 九儿非官婢,有了这两样东西,她便已是自由人了,从律法上来讲,霍家便再也管不着她了。 杨雁回也惊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这才去问九儿:“赵夫人竟然是给你送这个的?” 九儿也清醒过来,从杨雁回手里抽出两张薄薄的纸片,捧在身前,落泪不止:“夫人对我太好了……她这么做,霍家怎么容得下她呢……” 杨雁回忙问道:“赵夫人跟你说什么了?” 九儿道:“赵夫人说……说我做得对,还说我那些话说得好。还说……她自己也想明白了许多事……还叫我不用担心……说霍家人不能将她怎么着。” 杨雁回听到最后一句,略略放心了些。这位赵夫人,果然是个顶顶好的人,霍家不能将她怎么样,那是最好不过了。 九儿娘忙从女儿手里拿过那两张薄薄的宣纸,小心翼翼叠好了收在怀里。有这个东西在,霍家就再也不能难为女儿,这可是女儿的保命良方,她得收好了。 杨雁回道:“我去看看九儿的药煎好了没,再看看给你们准备的院子收拾好了没有。九儿,你先歇着罢。” 杨雁回出了院子,一边往厨房里去看九儿煎的药,一边又让人去顺天府衙前打探消息。还不知道大哥那边怎么样了呢! 九儿的药煎好后,派去顺天府衙打探消息的人也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萧桐和杨鸿。杨雁回眼见杨鸿齐齐整整的回来了,也就松了一口气,道:“大哥,我那会子瞧着爹娘和林姑娘很担心你呢。你快些去吧。” 杨鸿闻言,连忙去了爹娘那边。 秋吟端了药去给九儿喝时,萧桐和杨雁回也一同进去了。 萧桐打量九儿几眼,最后也只得感叹道:“如今的年轻人可真了不得。” 九儿道:“让萧夫人见笑了。我那会儿也是不得已,这才口出狂言,还望萧夫人莫怪。” 萧桐含笑点头,这才又对杨雁回道:“齐儿后来跟我说了,那伙江湖流寇还没出西川地面时,便都被他抓了。他原本以为一个都没跑,不成想,还是跑了一个。我琢磨着,那个人肯定会去向霍志贤报信。说不定,梅姑娘就是听到那个人向霍志贤报信了。” 九儿忙道:“我见到那个送信的人,穿一身黑衣服,衣襟和袖口绣了金边的。” 萧桐道:“那就错不了。齐儿信里的描述,加害林姑娘一行人的流寇,就是这样的打扮。” 九儿听到这话,便更是对霍志贤恨得咬牙切齿。她问道:“夫人,那钱知府仍旧不肯好好问案么?” 萧桐道:“事情已经闹成了这样,他敢不好好问案么?齐儿那边也会派人向朝廷禀明此事,并将那伙流寇押来京城。霍志贤的好日子,没几天了。” …… 杨鸿也在对父母讲述公堂上的事:“儿子的状纸递上去,又有萧夫人旁诫,那钱知府定然推脱不得了。他重新派了衙役去拿霍志贤来问案。儿子方才已和霍志贤对簿公堂一次了。” 闵氏喜道:“你赢了?” 杨鸿摇头道:“案子还没有审完。儿子手上没有证据,萧将军那边,还没把一干流寇押到京城来。所以,霍志贤已回家去了。” 闵氏急道:“怎地又让这个畜生逃过一劫?那萧将军也真是奇怪,怎地将你们送来时,不连同那伙贼人一起送来?” 杨鸿道:“那时候,萧夫人另有打算,想多留霍志贤几日。不想今日九儿一怒之下状告霍志贤,萧夫人只好提前对付霍志贤。她也是今早才传信给萧将军,让萧将军将那伙流寇送到京城来。” 杨崎道:“若那伙流寇供出一切,霍志贤还能脱罪么?” 杨鸿道:“应当不能了。爹娘莫要忘了,咱们手里还有其他证据能对付霍志贤呢。” ☆、第255章 歇菜 萧夫人看过了九儿,便从房里退了出来,这便要走。杨雁回跟出来,担忧道:“夫人,这起官司,我大哥真的能赢么?夫人莫不是这么快就想将林典史留下的账册公诸于众吧?” 萧夫人道:“现在还不到时候拿出账册呢。” 萧桐认为,只要杨鸿咬定不知道霍志贤为何派人追杀他们兄弟。只要齐儿将那伙流寇押来京城,也够霍志贤自己解释的了。她就不信了,霍志贤在以为红木盒子已经落入江心后,还有胆子说出实情。反正她掌握了范佩行受贿证物的事,暂时还不能传出去被人知道。 杨雁回心中更是疑虑。若是没有账册,霍志贤袭二等侯爵,又是申淑妃的外甥,单单靠西川那边送来的江湖流寇,他真的会被定罪么?毕竟流寇的口供很可能会变的。 送走萧夫人后,杨雁回又回去瞧九儿,还道:“先前萧将军给萧夫人的信里,分明是说,那伙流寇不知道自己杀的人到底是谁。所以,我们家才装作不知情,不去告霍志贤。不想还跑了一个流寇,那个流寇想来在西川躲藏的日子不短,还机缘巧合摸清了我大哥二哥的底细。”如若不然,他又怎能在去向霍志贤通风报信时,说出杨鹤中箭落水的事。 九儿道:“我那时在里边屋子里,隐约听见那个报信的流寇和霍志贤说来着。说他在西川东躲西藏,还见过萧齐的人帮着找杨二爷。那些人拿着画像,上面写着寻人,画像上人的名字,写的是杨鹤。那杨鹤还有个大哥,被人称为‘杨举人’的,也在帮着找,又说杨举人是京城一带的口音。那个人也不知道杨鹤是谁。可我想着,京郊人氏,又叫杨鹤,还有个做举人的大哥,那找的不就是你二哥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杨雁回心下了然,心里想着,这霍志贤真是活该。本来想的是强占嫂子的丫头,不成想却被这丫头告了一状,将他追杀秀才和举人的事抖搂了出去。 九儿又咬牙道:“我恨死霍志贤了!他那么对我,又杀了杨秀才。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想过要留在霍志贤身边,伺机杀了他。可这太难了,很容易失败。若我失败了,又有谁知道,我是为什么死的,又有几个人知道,杨家的二爷是被霍志贤害死的……” 杨雁回眸中也迸发出恨意来,道:“我们绝不会让二哥白死的。” …… 霍志贤很快就麻烦缠身了。这起案子闹得很大。说起来,这实在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霍志贤身为二等侯爵,又是“皇亲国戚”,竟然暗中收买江湖匪类,暗杀身负功名的寒门士子。天下读书人哪里肯依? 顺天府衙门前,甚至督察院、大理寺、刑部三司衙门前,日日都有京城士子聚众鸣不平。 除京城士子外,凡有能力的外地热血士子,也纷纷汇聚京城,要求朝廷必须秉公处理此案。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有霍志贤的对头,暗中挑动人闹事。 霍志贤那富贵舒服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这起案子,直接被交由三法司会审。石柱宣抚使萧齐也派亲信将一干流寇押送入京,全部下在狱中。 霍志贤眼看着要完蛋,霍家的舒服日子自然也就结束了。霍志贤成亲多年,□□无度,然而他虽妻妾众多,膝下却无一个孩儿。他若出事了,至少霍家他这一枝,也就断子绝孙了。 与此同时,霍家和霍志贤昔年做过的许多恶行,也都一样一样暴露在众人眼前。甚至连霍家多年前已经去世的奴才曾经非礼过良家女的事都被翻了出来,还被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人都说,霍家纵容刁奴行凶。 有很多事,霍志贤都以为时过境迁了,别人就算想翻出来,人证、物证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居然也都被人翻出来了。甚至还有人保存了人证、物证,来向他讨公道。 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准备了很久,只为伺机弄倒霍家。 …… 得知霍家乱作一团,九儿面上却十分痛快,还对特地过来,将外头的情形讲给她的杨雁回道:“这一回,我看连霍志贤的宠妃姨母,都不敢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了。” 只是九儿深为担忧赵夫人的处境。然而她却不能再靠近霍家。她如今连出俞宅都不行。 俞宅到底也是官邸,便是宅子里没几个守卫,寻常人也不敢随意闯进来。何况还有守卫,那就更安全了。 九儿的爹娘压根一步都不敢让她出去。 杨雁回便命人出去打探霍家的消息,必须弄清楚赵夫人的情况。 出去的人回来后,告诉杨雁回,道:“赵夫人已经被霍家赶出来了。今晨才带着女儿回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去了。” 杨雁回思忖,赵夫人娘家如今再败落的不成气候,就以霍家如今的处境,只怕也没能力将赵家的女儿弄死。所以,霍家能做的,也只是将赵夫人赶出去了。 杨雁回将事情告诉九儿后,九儿却喜道:“我们夫人终于离开霍家那个脏地方了。霍家只怕还以为,赶出去我们夫人,是多么了不得的惩罚呢。” 杨雁回问道:“莫非赵夫人早就有心离开霍家么?” 九儿道:“可不是么。只是夫人的娘家容不下女儿二嫁,况且,夫人自己又是得了诰命的。官员身故,命妇不能改嫁。依着我看呢,夫人还不如不得这个诰命呢。若她没有诰命之身,只怕今日,霍家会一纸休书休了她。那才好呢!他们霍家觉得休妻是对一个女人莫大的侮辱和惩罚,我们夫人才不这么想呢。” 杨雁回道:“这倒是个麻烦事。若霍家真的彻底完了,赵夫人如今还是霍家的媳妇,势必跟着受连累的。” 九儿蹙眉道:“要想个法子,让赵夫人尽快脱离霍家。” 杨雁回想了一想,忽然笑道:“霍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赵夫人留在霍家,不会给赵家带来半点好处。反而赵夫人当初嫁到霍家时,赵家还算过得去,陪嫁倒是不少。若这时候,赵夫人能离开霍家,回到赵家,对赵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虽说有个被休的女儿不光彩,可这个女儿若有大笔财产,则又两说了。” 九儿一想,也道:“也是,夫人自有赵家全力想法子营救。想来夫人的处境,不会差到哪里去。” 后来的事情,果如杨雁回和九儿所料。赵夫人并未受到霍家的牵连,在霍家彻底倒掉后,顺利带着全部嫁妆,另觅住处,抚养孤女。 到是霍家,那大厦倾塌的速度,快的让杨雁回难以相信。 霍志贤的丑事一桩桩一件件被揭露出来,霍家很多烂事也被翻了出来。圣上大怒之下,削去霍氏的爵位,霍志贤被问成死罪,霍家被抄家,女眷被罚入教坊司。唯有霍老夫人和赵夫人逃过一劫。那霍老夫人,朝廷念在她年纪大了,又曾为夫守节多年,也就放了她一马。 秦芳自然也跟着霍家完蛋了。 秦明杰早已不是以前的秦明杰,如今的他,还不如赵家有能力。秦芳不是寡妇,也不似赵夫人那般贤名在外,何况还有个葛倩蓉拦着。是以,秦芳便不像赵夫人那么好命了。 百年世家,亡于一旦。 有人唏嘘,有人叫好。终归是,叫好的更多。毕竟霍家的败亡,纯属多行不义必自毙。 只是霍志贤一直交代不清楚,为何要派人杀害杨氏兄弟。此事审来审去,霍志贤最后给出的交代竟然是,其夫人秦芳和爱妾罗氏,都讨厌杨家人。其爱妾绿萍,之所以会离开霍家,实则也是杨家人从中作梗。他不忿之下,得知杨氏兄弟去了贵西游历后,便派人在贵西,追杀杨氏兄弟。之所以跑去那么远杀人,完全是因为,他觉得,那俩兄弟若是在贵西被杀,便更不容易被查到是什么人要害他们。 这个答案虽然荒唐,但也不是一点说不过去。可是依然有人觉得,这个答案缺少了那么一些说服力。只是也有人说,像霍志贤这样的恶人,头脑必定是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所以,说不定他真的就是这么想的呢。 …… 霍志贤缩在牢房一角,整个人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他被定罪后,身上的锦衣华服,头上的紫金冠,便都被狱吏尽数搜罗了去。至于他身上的银钱,也早就为了改善下身在狱中的伙食,悉数拿去贿赂狱吏了。 自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呢。 直到现在,霍志贤都还觉得一切来的太快,快的不真实。他正在发呆时,就听有人叫道:“霍志贤,有人来看你。” 这种时候了,居然还会有人来看自己?霍志贤缓缓抬头,却看到穿一身蓝缎道袍,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来的人竟然是杨鸿。 霍志贤第一次和杨鸿对簿公堂时,做梦都没想到,他会输在这个年轻人手里。而且输的这么快,这么彻底。 杨鸿瞧着霍志贤,唇边带着一副讥讽的冷笑,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侯爷这一向可好呀?!” 霍志贤也瞧着他冷笑:“杨鸿,你和你弟弟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弟弟已经死了,你也活不长的。” ☆、第256章 前情 杨鸿看着霍志贤,居高临下,冷冷道:“霍侯爷知道的也不少,怎么到现在还没死呢?你该不是指望着,到最后被行刑前,淑妃还能帮你求情,免你一死吧?” 霍志贤道:“杨鸿,你别得意,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有那么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读书人肯帮你,又有人暗中整我,居然把那么多证人、证物推了出来,八百年前的事都翻了出来!” 那些读书人最可恨了,杨鸿这样的身份,都被说成是“寒门士子”。他们杨家虽说根基浅薄,但哪里称得上贫寒了?杨家有鱼塘、有良田、有浴堂,产业并不算少,尤其那个浴堂,说是日进斗金绝不为过。何况这杨鸿还有个嫁给正四品官的妹妹。只是这家底跟霍家比不得罢了。那些人却偏偏拿着杨鸿兄弟俩的出身做文章,说他们出身微寒。 那些士子似乎很懂得怎么样操纵舆论。他们将杨鸿、杨鹤说成是“寒门士子”,又将霍家的权势刻意夸大,人心自然就全都被拉到了杨鸿那边。这世上大部分人,总是同情弱者的。何况两相一比,确实是杨家要弱太多。 也怪他自己不好,本以为男人风流花心一些没什么,不成想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是风流了一些,就被人往死里攻击。只是如今后悔也晚了。 杨鸿听了霍志贤的话,好笑道:“你以为那些士子一开始就是自发组织起来的么?莫非你忘了?我考过秀才,而且和县学的秀才们关系很好,后来我也曾在云天书院读过书,依旧与我的同窗们关系甚笃。再后来,我又考了举人。难道就不能有同窗、同年来帮我?” 霍志贤怒道:“居然是你从中作梗?” “一开始是,后来便不是了。你也太小看年轻人和天下士子的热血、正义,你以为他们都只知道闷头读书,完全不理天下事?何况这件事,本就关乎他们的切身利益。若身为勋戚,便能随意杀害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那这功名考来还有何用?”杨鸿优哉游哉道。 “我就说你运气不错么,遇到一群肯为你出头的傻子!”霍志贤依旧冷嘲热讽。 杨鸿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侯爷。哦,我忘了,你已经被褫夺爵位了,如今连狱卒也不过叫你————霍志贤、姓霍的。” 霍志贤闭口不语,似乎是不想再听杨鸿废话了。 杨鸿却偏要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霍家干过的那么多坏事,有很多你以为人证物证都不在了,别人都找不到了,却又偏偏被翻出来了?为什么这些被翻出来的事,都是你对普通百姓犯下的罪孽,还有你在丧期里做下的淫、荡之事,而你和那些高官大员之间的鬼交易,却甚少有人翻出来?” 霍志贤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杨鸿接着道:“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是自然了。有几个高官大员愿意将你们之间的事供出来呢?那样虽然会害了你,可是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霍志贤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听杨鸿的意思,居然不是这么回事么?原本他觉得杨鸿说话太聒噪,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了,杨鸿只是过来让他死个明白的。 杨鸿居高临下看着牢里,一脸的嫌弃,只是语调依旧慢悠悠的,好似在说一个故事,他道:“我十四岁那年,就开始关注威远侯府的一举一动了。况且霍家那么大,奴仆都有几千人,随便找些理由和借口,跟其中几个套近乎不难。姓霍的,你是绝不会想到,什么时候,被我这么一个人盯上了吧?我居然有那么多不易保留的证物,还有很多你以为早就不知道死哪里去的证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呢?” 霍志贤落到如今的地步,本以为这世上已经再没什么值得他关心的了。命都要没了,还管别的做什么?可如今乍闻,原来这杨鸿,便是弟弟没死,也是要跟他作对的,这才觉得好生诧异。他暴怒之下,双手死死抓住牢房的精钢铁栅,仿佛恨不能捏碎这困住他的精钢,出去将杨鸿剥皮蚀骨。他狠狠瞪着杨鸿:“你为什么要害我?” “害你?谈不上,只不过是要跟你们霍家讨个公道。或许你早就不记得了罢。你母亲身边的得力妈妈有个儿子,专在你们霍家那位老夫人出门时为她赶车。可是有一天,那个马夫在秦家门前,撞伤了一个女孩儿。” 杨家当时力量薄弱。若要小闹,不过得些银子,闹得狠了,只怕霍家饶不过杨家。他们霍家的得宠奴才,又怎会为了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女孩儿抵命呢? 毕竟雁回后来痊愈了,又有崔姨妈一直劝说他们不要闹,说霍志贤行事嚣张歹毒云云。所以,杨崎和闵氏也就忍了这口气。 可是这件事,杨鸿一直记得。这世上,又不是只有霍家的人才是人。他的妹妹总不能这样平白被人撞成重伤。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慢慢的积蓄自己的力量,掌握霍家尤其是霍志贤种种恶行的证据,总有一天,他能和这位勋戚算一算账的。 霍志贤想了半天,也想不起这是猴年马月的破事,只隐约记得,好像是有秦家的人知会过他,说老夫人的车夫赶着马车,在朝阳街上撞死了人。那时候,他听过便就忘了。在他看来,那些蝼蚁一般的小老百姓,哪里敢来他霍家门前闹事,哪里配上他们霍家来讨要什么公道呢?若他们真敢来,他命人赶走也就是了。过后,再寻那家人个不是,让地方官府发落了便是。 可是杨鸿却在这时候,问起他这件事。 霍志贤道:“莫非被撞的人和你有关系?” “那个几乎被撞死的女孩儿,正是舍妹。” 霍志贤道:“你为了这件事,心心念念来报复?姓杨的,你也知道,撞人的不过是我们家的下人,你为了这件事,要整我霍家满门?” 杨鸿冷冷道:“可是撞人的马夫,如果不是有你这样的主子,又怎么敢嚣张到撞人后,停也不停便扬长而去呢?霍家后来也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对此不闻不问。幸好我妹妹后来痊愈了,一直活得好好的。如果你们霍家,哪怕就打发一个下人来问上一句,我也不会处心积虑要弄倒你。因为你不倒,我妹妹曾经受过的委屈,就是白受。你们家的马夫,永远也不可能会给她赔一句不是。” 几年来,他越留意霍家就越觉得,霍志贤比他想象中更好对付一些。比如他不计国孝、家孝期间,都曾和娼妇勾搭。还有他做下的许多事,恐怕是吃定了对方无力反抗,做了就丢开忘了。却被他这个有心人,全部都掌握了。他暗中接济照顾过被霍志贤欺压到几乎陷入绝境的小老百姓,也悄悄收集过许多对霍志贤不利的证物。他做的很小心,几年来从无差错,也从未引起过霍家的注意和怀疑。 但这也仅仅是比他想象中好对付一些罢了。以他的身份,若要击倒霍志贤,只靠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 不过,也该是霍家的报应到了。霍志贤在朝中树敌不少,想让他完蛋的人里,偏偏还有个萧桐! 他一个举人要对付霍家很难,可若也有个同样是二等侯爵的人想要霍家完蛋呢?那自然就好办多了。 霍志贤只觉得杨鸿给出的理由太荒唐太可笑了,他根本无法接受:“你居然跟我说,我们霍家会遭了这么一场劫难,不过是因为几年前,霍家一个小厮驾车时撞人了?” “霍志贤,你是不是觉得这只是一桩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你是不是没想到,自有人将这件事看得很严重?” 霍志贤怒道:“姓杨的,你心里有恨,你报复那个马夫不就好了?你早些跟我说,我将他打成一团烂泥,丢出府去不就好了?你竟然为了一个马夫,将我整到死牢里来。” 杨鸿依旧是冷笑连连:“听这番话,你还真是死不悔改。你会进这里,并不是我为了一个马夫便要将你们霍家如何,而是因为你本来就该死。你杀我弟弟,强、奸、民女,孝期纵、欲,纵容包庇恶奴,强占家中丫头,你为所欲为,种种恶行罄竹难书。你这样的人都不死,才是天理不容。” 霍志贤被杨鸿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颓然松手,跌坐在牢里。 杨鸿这才转身离去,边走边幽幽道:“霍志贤,你始终不敢说出追杀我们兄弟二人的真实原因,是为了不连累淑妃吧?反正你这次是逃不掉了,但只要贵西那些破事不再翻出来,淑妃就是安全的。只要淑妃是安全的,你便觉得,她就能保住你的命,是么?而你的母亲也确实在淑妃的力保下,才得以平安离开威远侯府,对么?我劝你还是早点歇了这份心思吧。申淑妃是不会管你的。所以,你还是安静等死,更省心省事省力一些。” 颓然坐在地上痴痴发怔的霍志贤,听杨鸿这么说话,唇边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至少,淑妃知道,杨家兄弟看过对她极为不利的东西。他就算死了,杨鸿也要来给他陪葬。 …… 因着霍家已经彻底完了,而九儿又一心记挂赵夫人,杨雁回便陪着她去了一趟赵夫人那里。 赵夫人已经从娘家搬出来,回到了自己的陪嫁宅子里,看她的气色,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九儿重向赵夫人请罪,赵夫人却笑道:“何必又来请罪呢?这件事,我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自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开霍家了。霍家人为此将我赶出府,我不知道多高兴。” 杨雁回插口问道:“夫人往后有什么打算?” 赵夫人笑道:“往后还没有想太多,守着我的女儿过呗。”她的陪嫁财产,她看得很紧,娘家人根本没办法谋夺了去。只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过的舒服,她少不得还是破了些财,和娘家的亲戚们多多打好关系。毕竟她一个女人,守着这些财产,还是要有个娘家做倚靠才好。何况,她这次能平安,娘家的兄长也出力不少。 杨雁回道:“夫人日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开口,我必全力相助。” 赵夫人浅浅一笑,道:“我一定不跟俞夫人客气。” …… 回来的路上,杨雁回还对九儿道:“这赵夫人真是个罕见的女子。” 九儿道:“我们夫人……啊……瞧我,事到如今,还是一口一个‘我们夫人’的。我往后,再不能待在她身边服侍了。” 秋吟此时正趴在车窗前,撩开一点帘子向外看,这时候,她忽然叫道:“奶奶,你看,那不是东福书坊的书铺么?他们这是出什么事了?怎地里头的伙计,都让人赶出来了?” ☆、第257章 告辞 杨雁回听了秋吟的话,忙掀开车帘去看,果然见东福书坊的一间书铺里,出来了好些伙计。跟着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老掌柜。一行人正在被人跟赶苍蝇似的,挥着手,让他们“赶紧滚蛋”。 杨雁回忙令前头的车夫停了车。秋吟扶了她从车上下来,走向那掌柜的。 杨雁回问道:“靳掌柜的,这是怎么了?”她并未听说东福书坊的邢家三兄弟回来。她还在纳闷,莫非他们是要在老家守三五个月才肯回来料理生意么?寻常百姓,尤其是生意人,哪里耽误得起这许多日子啊?怎么如今他们三个不回来,倒是书铺里的人被赶出来了? 靳掌柜去邢家时,是见过杨雁回的,见是她问,便苦着脸道:“俞夫人,我们老东家和三位东家,在老家那边遇到大麻烦了。弄得连生意都做不下去了,京城里的几家书铺都被别人接手了。他们容不下我们这些老伙计,我们也正发愁呢。” “邢老先生遇到什么麻烦了?何至于闹到要卖书铺的地步?” 那掌柜的道:“很详细的我们也还不知道。事情太突然,我还没来得及跟东家联系呢。遇到麻烦,是方才那些将我们赶出来的人说的。话说回来,若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老东家断不会这样匆忙卖了书坊。” 杨雁回道:“靳掌柜,你瞧着这伙人是不是骗子?” 掌柜的道:“倒不是骗子,他们手里有契约文书,明明白白写着,铺子已经转手给他们了。好在我们在京里也都有落脚的地方,不然这乍被赶出来,还不知道去哪儿呢。” 杨雁回问道:“靳掌柜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掌柜的道:“我今日便收拾东西,带几个老伙计,一起去谈州,看看东家那边的情况。老东家和几位东家,连个信都没捎回来,这事情不对劲儿呀。” 杨雁回道:“若有了消息,烦请靳掌柜也到俞宅来给我送个信。” 靳掌柜忙应了下来:“难得俞夫人还念着我们东福书坊,老朽弄明白事情始末后,一定往俞宅递个话。” 杨雁回这才转身上了马车,秋吟也随后跟了上去。 马车重新向着俞家的方向缓缓驶去。秋吟纳闷道:“奶奶,你说这到底是怎回事呢?” 杨雁回唯有摇头:“你奶奶我也不是神仙,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只是这件事来的也太突然了,其中必有隐情。东福书坊是邢老先生大半辈子的心血,若不是有什么重大变故,一定不会转手卖给他人的。 如今的杨雁回,想出话本简直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靠着东福书坊。她随便写个什么故事,都会有人愿意拿去刊刻的。可是她一直念着邢栋甫的知遇之恩,没想过写了新本子后,不再拿给东福书坊。不想东福书坊,竟然突生变故。 杨雁回一行人回到俞宅后,对家人说起此事,杨家人也颇觉诧异。 杨鸿私下里对杨雁回道:“只怕谈州那里有什么变故也说不准。” 杨雁回道:“可是什么样的变故能逼着邢老先生变卖产业呢?东福书坊与朝中数名大员都有来往,不说别的,方驸马当初可是亲自上过邢家的门,将邢老先生请到镇南侯府去,商议为几位小姐出诗集的事呢。自那以后,大康女子结社出版,便蔚然成风。东福书坊这么响的名号,什么人说吞就吞了?不说别的,单说邢老先生就不可能舍得。”况且,东福书坊的生意一向好,这也实在不像是普通的店铺生意持续亏损,老板便将生意盘出去。 杨鸿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和邢老先生并不熟,似乎你和邢老先生更熟识一些。” 杨鸿近来心情终于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了,都有心思打趣妹妹了。毕竟在整垮霍家这件事上,他虽借了萧桐的声势,萧桐背地里也确实动用力量,帮他鼓动过士子,但还是他自己居功至伟呀。想到为弟弟妹妹报了仇,他便多少还能得些安慰。 杨雁回此时一心记挂着东福书坊,哪里有心情听大哥说这些有的没的,便只是耷拉着脑袋唉声叹气。看来,她也只能先等等靳掌柜的消息了。没弄明白情况前,其余事体,她什么都做不了。 杨鸿忽道:“雁回,你就先别操心邢家的事了,还是先顾一顾自家吧。” 杨雁回茫然抬头,道:“咱家怎么了?” 杨鸿叹口气,再没心思调侃妹妹了,道:“雁回,你……你还是劝劝爹娘,给二弟……”就算找不到杨鹤的尸身,好歹也立个衣冠冢吧。只是说到后面,他始终说不下去。杨鹤死了,他的魂仿佛也丢了,好容易才找回来。自从他与霍志贤对薄公堂后,爹娘便再没有给他脸色瞧了,仍旧跟从前那样疼他。只是,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对双亲说这件事。但也总不能叫弟弟做孤魂野鬼,连个墓碑都没有。 杨雁回一听杨鸿说这个,心里便憋闷的怪难受的。她道:“再等等吧……说不定哪天二哥就好好的回来了呢。” 杨鸿心里知道,不会有这天了。只怕爹娘和雁回也都知道,不会有这天了。他沉吟不语,不知该如何劝雁回同意。 “杨举人,俞夫人。”九儿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杨雁回和杨鸿看过去,果然看到九儿站在门外。 杨雁回起身道:“九儿姐姐又见外了,都说了,叫我雁回就好。你怎么又叫俞夫人了?” 杨雁回身边伺候的人不多。云香和翠微照例在这个时辰去前后巡查,免得那些守护院子的人不够小心,秋吟去给二老煎汤药了,宋嬷嬷带着几个媳妇子在旁的屋子里做针线活,另又安排了人浆洗衣裳呢。这可好,九儿来了,硬是没个人先通禀一声。 九儿迈步进来,道:“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杨举人,就不能……不能再等等么?”她的心思如今已是人尽皆知,自然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她心里这么想,便也就这么说了。只是话说完后,面颊上依然绯红一片。 杨鸿终究只能道:“那就,再等等吧。或许萧将军,真的能帮我们找到二弟。”其实,他比其他人都更想让二弟活过来。如果真的有奇迹发生,他情愿折寿去换二弟的性命。 杨雁回松了口气,又问九儿道:“九儿姐姐来我这里,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九儿道:“霍家如今倒了,没人能再将我如何了。我听说要不了几日,俞将军也就该从陕榆卫回来了,到那时,我在这里住着也不方便。我想着,和我爹娘、弟弟,还回青梅村去。” 俞谨白得知杨鹤出事后,便想要回来。只是陕榆卫剿匪之事,还要他收尾。待剿匪之事差不多了,他才向上司请假,要回京来陪伴娇妻。指挥使却不肯便宜了他,叫他顺道押送几个要犯上京。至于那些小喽啰,暂时留在陕榆卫就好。 俞谨白在踏上回京的路之前,便写过家书。杨雁回算着日子,他也快到京城了。前两日,她和九儿闲聊时,还说起这事来着。 杨雁回听九儿说要走,忙道:“那不成。你这手还没全养好呢,回了青梅村,倘若再有些什么事,手上留了疤如何是好?就算要走,也得等你这手痊愈了,我才放人哩。”她给九儿用的,全是她能买到的最好的药。九儿的手,比被同样上过拶子又敲了二十多下的人好很多,但毕竟还没有完全好了呢。 杨鸿也道:“梅姑娘,你还是多留一段时间吧。林姑娘比你住的时间还久,她住的也好好的。” 九儿道:“我和林姑娘哪里能比,我们……不一样。” 杨鸿和林妙致如今只要碰在一起,瞎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两个人分明已是一副眉目传情的架势了,偏偏还不自知。之前,杨鸿与霍志贤每次对簿公堂,林妙致也紧张的什么似的。连杨崎夫妇的脸色,只怕都比林妙致好看一些。她冷眼瞧着,杨崎夫妇也很中意林妙致的。以林姑娘的官吏之女,又是忠烈之后的身份,配高官显贵家的子弟也够了。八成这杨鸿往后就要娶了林姑娘呢。如今只差杨家人提亲,又有人能给林姑娘做个主,同意了这门亲事了。可是她呢……别说杨鹤不在,就算杨鹤在,她又算什么呢? 林妙致恰在此时端着一盘瓜果走了来。她人还在天井里,便已笑道:“我远远听着,好像有人在说我呢。” 杨雁回笑道:“是大哥在说林姑娘呢。” 杨鸿被妹妹这么强行拖下水,很是无奈。 林妙致道:“杨大哥说我?那想来是没什么好话了。” 杨鸿苦笑道:“你们就莫再拿我开玩笑了。” 杨雁回这才对林妙致正色道:“林姑娘,九儿姐姐说要走呢。我们正劝她别走,你也帮着劝劝吧。” 林妙致道:“这还真是走不得。梅姑娘,我方才陪着杨大叔和杨大娘说话,他们两个这会子正惦念你呢”她说着,将手里的一盘瓜果放到桌上,道,“这个还是二老让我拿给你吃的。我本来要送到你们住的那处院子里,却听到云香姐姐说,你往这边来了,我便将瓜果也都端到这里来了。” 九儿道:“还要烦杨老爷和杨太太惦记着,我这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了。” 林妙致道:“不如九儿姐姐一会儿和我一道去看二老罢?他们看到梅姑娘,一定很高兴。” ☆、第258章 剖白 九儿被林妙致拉着去了二老那里,杨雁回端了水果,送去了九儿一家人如今住的小院里。待她回去自己的住处后,发现杨鸿还在。她问道:“大哥还有事么?” 杨鸿道:“方才我虽劝九儿留下,那是因为留下对她养伤比较好。在这里到底可以静养,还有你能找来最好的药给她用。可我这个大舅哥,没事带着父母长住在妹妹和妹婿这里,终究不成道理。我该带爹娘回去了,他们如今病好了,霍家的危险也不存在了。” 杨雁回笑问:“若是大哥要回去,那该将林姑娘安排在哪里呢?咱们家那地方不够大,可没有个专门的院子给林姑娘住呢。若是直接住在咱们家,会不会为林姑娘招闲话呢?毕竟人家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万一有人多心乱想,你让人家林姑娘以后怎么嫁人?” 其实林妙致比杨雁回还要长两岁,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再拖就成老姑娘了。只是她父母在几年内相继过世,如今真说起来,她还没给母亲守够三年孝呢。她在贵西的家已经没有了,如今也算寄居在别人家。也不知道她心里如今是什么滋味,只是面上看来还好,人比较开朗大方。饶是如此,杨雁回私下里仍旧严令家中一干仆婢,不许对林姑娘有半分不敬。 杨鸿道:“这个好办,就让林姑娘继续住在你这里啊。” 杨雁回含笑问道:“那么小妹斗胆问一句大哥,若是林姑娘住在了我这里,往后她和大哥就不能日日见面了。大哥若是想见林姑娘了,那又该如何呢?” 这个问题杨鸿还没想过,乍被杨雁回一问,再一深思,忽然觉得,若是真让林姑娘留在雁回这里,他和父母搬走了,往后不能日日想见了,还挺让人……舍不得的。 杨鸿想到这里,又瞧见杨雁回狡黠的笑意,立刻明白了妹妹的用意,便板起脸来,训斥道:“不许胡闹,如今嫁了人,越发没大没下了,连大哥的玩笑都敢开。” 杨雁回见杨鸿这样能的反应,笑得更厉害,笑了一会,便又不笑了,道:“大哥,你在这男女之情上,还是比二哥要开窍些的。” 杨鸿也沉默了。 杨雁回又道:“大哥,林姑娘人很不错,可惜就是命苦了些,父母去世的太早,她又没个兄弟姐妹。我瞧着她对爹娘不错,咱爹咱娘也喜欢她。你和她郎有情妾有意,又这么般配。我看哪,你还是趁早和林姑娘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杨鸿忍不住敲了妹妹脑壳一下:“你这是在教着大哥私定终身么?” “这也没什么不好呢。” 杨鸿道:“我差点忘了,你这个夫婿,跟私定终身也差不多了。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我如今可没心思和人谈婚论嫁。” 杨雁回道:“大哥,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方才的话,你好好想想。林姑娘如今是个孤女,就算你现在没心思想这些,你也总该给她一个准话,让她心里有个底。”或许,再等几日后,她真的该劝说爹娘,给二哥建个衣冠冢。若不然,二哥的事便像从未了过一般,杨家人的心里,便再也不可能放下这件事了。然而,活着的人,总该向前看的。 杨鸿道:“我知道了。我会……会去问问林姑娘的意思。只怕人家没有这个心思,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 林妙致和九儿一道在闵氏房里坐着说话。 闵氏对九儿道:“就听雁回的吧,先住在这里。” 九儿只得点头应下:“俞夫人的好意,我们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个人正说着,秋吟将汤药端了进来,还道:“太太,这是最后一碗药了。今儿下午会有太医再来给太太诊脉,若是无事,往后便再不用喝这苦药汤了。” 闵氏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能不知道么,想来是什么事也不会有的,往后便不用吃药了。” 秋吟放下那碗药,又道:“太太如今大好了,也可以自己喝药了吧?我在厨房那边还有药要煎,耽搁了怕是不好,也只能委屈太太一次了。” 闵氏问道:“怎么还要煎药?家里还有哪个病了?”明明丈夫和儿子已经不吃药了呀。 秋吟道:“大爷今儿又不舒服了,说是头疼,怕是又犯病了,让按照以前的方子抓来煎。” 林妙致一听,忙道:“药怎么能乱吃呢?兴许只是普通的头疼,不是犯病了呢。没听说这也会旧病复发的,最多是又受风了呀。” 秋吟道:“我也不懂这个,只是大爷既让我给她煎药,我照着煎就是了。” 林妙致听了,对闵氏道:“前些日子一直是我照料他,今儿我再去瞧瞧他去。”言罢,起身走了。 闵氏瞧着这情形,心里便更明白了些,不由咧嘴笑了一下。 …… 林妙致来到杨鸿住处后,见他正好端端在厅里坐着,便笑道:“我以为你还在雁回那里,害得我白白往那里跑了一趟,原来你早回来了。”一边说着,便进了厅里。 杨鸿佯作不知她的来意,问道:“怎地突然来寻我?有事么?” 林妙致道:“秋吟说你又病了,要去煎药呢。” 杨鸿忍着笑,道:“我好着呢,这丫头好端端的,怎么咒我病了。” “秋吟哪里有这个胆子乱说话?你若是哪里不舒服,可不许瞒着我。” 杨鸿道:“林姑娘,我真的很好。既你来了,我倒是有话问你。” 林妙致在他对面坐下来,问道:“什么话?” 杨鸿道:“林姑娘来我这里时可有想过,你还是个未嫁的女儿身,咱们两个本应当避嫌的。” 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孤男寡女,总是同处一室,若传了出去,肯定是会对林妙致的声誉有影响的。 林妙致听他这么说,不由脸一红,又道:“原来在船上时,不是人手不够么,只能由我来照顾你。后来,我又只记挂着你的身子了。” 其实她早想过这个问题了。然而,想也是白想。她还是担心杨鸿,担心到,根本不放心让别人来照顾他。而以杨鸿的为人,从来也不拒绝她的照顾。那么,其实他心里也是喜欢她的,也是想过要和她长长久久在一起的罢?只是,他们都不好意思,也不敢冒昧的将话明说。 杨鸿唇角忽然笑道:“林姑娘,你听了秋吟的话,便这么急急忙忙的赶来我这里,我……我心里很高兴。” 林妙致羞的扭头道:“杨大哥,你……你别胡说。” 杨鸿故意问道:“我胡说什么了。” 林妙致起身道:“我看你是特意诓了我过来取笑我的,我走了。” 杨鸿忙叫道:“我还有正经事问林姑娘呢。” 林妙致这才没急着走了,问道:“何事?” 杨鸿道:“林姑娘,我冒昧问一句,你……你守孝多久呢?” 按理说,要守孝三年。只是坊间百姓,又有几人真的守三年呢。连朝廷官员,丁忧期间闹出丑事的,也有不少。 林妙致一怔:“你……你这是何意?”想了想,忽又道,“你该不是等不……”等不及吧?毕竟杨鸿的年纪也不算很小了。寻常年轻人,到了他这个年龄,成亲的有大把呢。 只是这话,她又如何问得出口呢。 话到此处,林妙致闭口不言,沉默片刻,方道:“先慈生前最是疼我,我是定要为她尽孝的。如今我娘她人虽不在了,三年孝期我也是要守满的。多谢杨公子提醒了,我一个还在为母守孝的女子,更不该和外男……” 杨鸿忙道:“林姑娘,你不要多心。你能这么想,在我看来是最好不过了。” 林妙致是忠烈之后,世人必会对她有极高的要求和寄望。若林胜卿的女儿也和寻常坊间百姓一样,不能做到位母守孝三年,必然要招致骂名。而杨鸿将来还要考进士,走仕途,若真娶了个没有为母亲守满孝期的夫人,对他自己也是极为不利的。 林妙致愿意守孝三年,对二人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弟弟尸骨未寒,杨鸿近期真是没心思办喜事,哪怕这个喜事是自己的。 只是,他终归还是要问问林妙致的意思,若林妙致更想早日成婚。那只要劝说父母,尽快给杨鹤立了衣冠冢,再过百日后,他也才好放心和她成亲。对他们二人不利什么的,他也就顾不得了。只要林姑娘满意就好。 杨鸿心里的想法很多,但这种时候,却苦于不能明说。真是活见了鬼了。为什么他跟一个喜欢的姑娘谈这些事,竟然如此费力气?费力气也就算了,只怕还说不清楚。 林妙致还是听懂了杨鸿的意思的。既然他能让她照顾他这许多日子,想来是愿意和她在一起的。他不是那种会白白占人家姑娘便宜的人。那么他问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想知道他要过多久才能娶她?可是他听说,她要为母亲守完孝后才肯嫁人,为何又不失落呢?明明也不急着娶么。竟然还说这样最好不过了……莫非他还想着要为自己的弟弟守孝三年么?没这个道理!那就是为了将来当了官,不会被人拿了他的把柄? 林妙致想着这些事时,杨鸿看她面上阴晴不定,以为她是真的丝毫不懂自己的意思,情急之下,便道:“林姑娘,待你守孝期满后,我便娶你,你嫁我吧?” 不就是向姑娘表明一下心思么,狠狠心,他还是能说出口的。只是说出来后,他还是出了一头汗。他忽然就有些佩服妹妹和妹夫啊。居然能背着长辈私定终身。 ☆、第259章 告状(二更) 杨雁回在林妙致离开后,便悄悄来问杨鸿:“大哥,如何了?林姑娘中意你么?” 杨鸿看一眼故作神秘的妹妹,面上颇为好笑,但仍是道:“我问过林姑娘的意思,她是愿意的,只是成亲的日子,要过了孝期。” 杨雁回笑道:“这样不是挺好?林姑娘也是书香门第,父亲又做过小官儿,我想着她也是要守满了孝期才肯嫁人呢。这么做,对她对大哥,都只有好处。只是……林姑娘在余阳,还有别的亲戚长辈么?” 杨鸿道:“没有了。林典史原本就不是余阳人,因他是帮余阳百姓,才会进京吊死在登闻鼓下。朝廷后来知道林典史原籍已经没有什么关系很近的亲人了,所以就将赐给林家的地和宅子选在了余阳。” 杨雁回道:“这么说,林姑娘在祖籍老家也没有亲戚长辈了?”还真是个彻底无依无靠的孤女啊。这么想着,她便道,“我这位新嫂嫂还真是可怜,大哥日后要待人家好一些啊。” 杨鸿忙道:“不许胡说。你这么乱叫,若给林姑娘,她肯定要生气的。” 杨雁回道:“我知道了。哼,就许你们孤男寡女独处,还不许我提前叫一声嫂子了。我走了。” 杨雁回这才又去了爹娘那里。杨崎在后头指挥人开垦菜园子呢,一直不在。因着九儿和林妙致都已经离开了,闵氏便拉了女儿,到她跟前坐着说话。闵氏道:“林姑娘方才跟我说,九儿要走,我劝住了。待她们走了,我才想起来,哎呦,这里是女儿女婿的家,我哪里就好随意做主呢?” 杨雁回道:“娘,你是存心的吧?在女儿这里,你永远都是长辈,都是我娘,您可千万别把自己当客。您想让谁留下,就让谁留下。何况娘也知道,我不愿意让九儿离开吧?娘这是帮了女儿呢。” 闵氏唯有笑:”这丫头,越来越会哄娘高兴了。” 杨雁回瞧着闵氏高兴了不少,便道:“我还有个天大的喜事,要跟娘说说哩。” 闵氏奇道:“什么喜事?” 杨雁回凑到闵氏耳边,小声将方才的事说了。 闵氏大喜,道:“真的?这可真是太好了。若林姑娘……” 杨雁回忙将食指比到唇边:“嘘,娘小声点,仔细给别人听到。”人家是个孤女,无奈之下,也只能自己上阵和男方谈论婚嫁之事了。要杨雁回说么,便是有父母在,这么干也没什么啊。怎奈这世道对女人的要求太多太苛刻啊。 闵氏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省得,不会大声嚷嚷的。林姑娘是个好姑娘,她若肯嫁你大哥,那可真是喜事一件。” 杨雁回道:“她要给她的母亲也守孝三年呢。” “应当是,是个孝顺女儿呀。”闵氏道。 杨雁回迟疑片刻,道:“娘,女儿想着,这成亲的事,自然要等到三年后的,可定亲不用啊。要不……咱们……还是给二哥,立个衣冠冢吧……”二哥的事总也不了,杨家人心头便好似总有一件事悬而未决。二哥那边还没着落,又要忙大哥的亲事,似乎有些不妥呢。 闵氏闻言,面上喜色尽去,心下一阵酸楚伤感,道:“鹤儿若是还在,总该给我这当娘的送来个信儿啊。他就是不在了,也该给我托个梦的。可我这些日子,连做梦也没梦见他。只是你大哥才从贵西回来时,那几日,我总梦见他。他站在我跟前,浑身都是血,总跟我喊疼。我说给他上药吧,他就不见了。” 杨雁回忙道:“娘别伤心了,都是女儿的不是,不该这时候跟娘提起二哥。” 闵氏道:“你说的对。你二哥的后事,咱们是该操办了。娘其实……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她说着,眼圈越发红了,又道,“咱们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好好过日子的。若是一直不给鹤儿料理后事,咱们杨家,便永远也放不下这件事。” 杨雁回道:“九儿还想再等等,我先前才和九儿一起劝了大哥的。大哥也同意再等一等。依着女儿看,再过些日子,九儿的伤都好了,西川那边还是找不到二哥,咱们就给二哥办后事吧?” 闵氏道:“成,总拖着也不好。万一你二哥真不在了,总不能叫他做个孤魂野鬼。这件事,我和你爹说,他也会同意的。”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也算是喜和忧参半而来了。 翌日,杨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时,又说定了,饭后便收拾东西回青梅村。杨崎夫妇都已经大好了,也就不便久留了。 杨雁回道:“爹才给我开垦了两块菜地出来,结果自己不管种的,倒要先回去了。” 杨崎道:“我都问过了的,你家里有会种菜的小厮和丫头,让他们照看就好。爹得回去,照看我自己家的菜园子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闺女家的菜园子,我也管不着咯。” 杨雁回道:“我这辈子都会缠着爹娘的。别以为我嫁出去了,你们二老就能甩开我了。没门儿!” 说的一家人都笑了。 杨鸿又道:“雁回,我们走了后,你可要好好照看林姑娘。”林妙致跟他们一起回杨家居住,多有不便。倒是和九儿一家人一起住在俞宅,相对更好一些。 九儿一家和林妙致,都是在各自的住处吃一日三餐的,因而此时,林妙致并不在。杨雁回便道:“大哥放心,我会照顾好林姑娘的,一根头发丝都不会让她少的。” 饭后,杨鸿便与父母一同回青梅村去了,林妙致和九儿一家人,都送到了大门外。因相距很近,杨雁回便一路将父母送至了青梅村,这才又回俞宅。 宋嬷嬷正带着几个媳妇子,坐在屋檐下,边晒太阳边做绣活。杨雁回走过来时,正听到其中一个媳妇子道:“我家那口子,今日赶早进京买了新鲜的菜和肉回来。他跟我说,这京里又要出大事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又在长安右门外击鼓鸣冤。” “哟”又一个媳妇子道,“想来是有什么大冤情吧?否则何至于告御状呢。” 方才那媳妇子又道:“这告状的人才新鲜呢,你们晓得是哪个么?听说是一个叫季少棠的。你们说,这不是报应么?这种人能有什么冤情。敢去敲登闻鼓,等着官老爷将他……” 秋吟跟在杨雁回身侧,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闻声,这才往天井里瞧去。看见杨雁回来了,忙站起来行礼。 宋嬷嬷还道:“奶奶怎地忽然来这里了?” 杨雁回道:“我过来瞧瞧,给林姑娘做的那两套新衣裳如何了。不想就听见你们在说京里的大事呢。你们先说着,我还是走了,改日再来瞧衣裳。” ☆、第260章 纠结 杨雁回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蹙眉坐到桌前。秋吟对她道:“奶奶是生气了么?依着我看,她们几个只是在说季少棠活该,没打算说奶奶的是非,奶奶不必气。要是奶奶真生气,再听到她们嚼舌头根,好好教训一番也就是了,莫跟自己过不去呀。”不过,闵氏给奶奶挑的这些人,大都是厚道人,平素是不会多嘴多舌议论主人家是非的。 杨雁回道:“这件事哪里值得我生气了。事情是秦菁做的,后来是季少棠认的账,方才那个周全家的,说的也是季少棠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自家的媳妇子们,自然是不敢在背地里故意抹黑我的。只是季少棠好端端的,忽然进京告状……我心里琢磨着……事情会不会和邢家有关?不然怎么这么巧,东福书坊前脚才出事,季少棠后脚就告御状。” 季少棠原本是去了陕榆。后来,他们母子再去了哪里,她便不知道了,莫非是去投奔邢家了么?毕竟邢栋甫一直都对季少棠欣赏有加,季少棠又和邢文谦交情匪浅。后来季少棠为了秦菁自毁前途,别人虽不知内里,邢家人却是知道的。所以,季少棠去投奔邢家,邢家人很可能会收留他们母子一段时间。 所以,邢家出事了,季少棠就来告状了? 秋吟听杨雁回这么问,便道:“这我怎么知道?” 杨雁回又道:“既然是要告御状,一来,可能邢家那边遇到的是很大的麻烦,说不定要砍头呢。如果只是坐牢、充军、发配,那只要慢慢往上边的衙门告状也就是了,何必敲登闻鼓呢?除非是犯了死罪,逐级往上告,万一别的衙门也不管,耽误了时间,人都被问斩了,那就算最后能翻案,人也活不过来了。可这登闻鼓一敲,只要不是斩立决,朝廷的旨意若能赶在人犯被处决前传下去,那么,人犯就不能被问斩,要等重审。也有可能,邢家是得罪了来头很大的人物。毕竟邢家在京城里,也结交了不少权贵。家中三个儿子,虽无一个有功名,也不是什么当官的,但却和不少官吏有交情。能将邢家整得这么惨,得是什么样的人呢?地方官吏若不敢管,也只有告御状一途了。” 秋吟道:“或许是哪个不开眼的地头蛇呢。也或许,根本和邢家人无关。也不见得季公子告御状,就是为了邢家呀。” 两个人正说着,云香和翠微从外头走了进来。她们两个跟着杨雁回从青梅村回来后,才进了俞宅,便又忙着四处检查去了,这会儿才忙完。 杨雁回看到她两个进来,便道:“两位姐姐受累了,我这里正有一件事,还需要两位跟我一起跑一趟。” 云香问道:“什么事?” 杨雁回道:“我琢磨着,东福书坊的事儿不大对劲,我得去细问一番,至少要弄清楚,接手书坊的到底是哪家人。” 云香道:“这等小事,何须奶奶亲自出马,找个小厮去打听一下就行了。” 翠微却道:“我知道是谁接手了那书坊。” “是哪个?” “是谈州柳家”翠微道,“东福书坊易主,坊间百姓茶余饭后都在说这事蹊跷呢。邢栋甫经营了那么多年的书坊,生意又好,口碑又好,一夜之间却易主了,事情肯定不寻常。作为一个喜欢看话本的人,我自然也知道了。” “谈州柳家?”杨雁回想了一想,并想不起这是谁家。她所知道的高门显贵,多在京城,京城以外的人家,她也知道一些,但不多。杨雁回道:“没听过。很了不得么?居然敢动邢家!” 翠微道:“这个我也打听过了的。也说不上很了不得,但也够了不得了。”跟正经的世家大族比,那是比不了的,但跟寻常人家比,却是很不错了。翠微接着道,“那柳家是太子妃的姑母家。既然都跟太子攀上关系了,寻常人谁敢惹啊!” 云香道:“原来是她们家。那范家人仗着先皇后和太子,素来是嚣张跋扈,又常年盘踞西南军中势力。这会儿又来个柳家,仗着太子妃欺负人。” 杨雁回心说,太子两口子的亲戚,可真不让他们俩省心哪!她又问:“那你可知道,柳家是怎么将邢家的书坊弄到手的?” 翠微摇头道:“这还真不知道。毕竟山高路远,谈州那边的事,一时半会还没传过来。” 杨雁回又问:“邢家人如今怎样了,坊间可有传闻?” 翠微仍是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坊间百姓传言可多了去了,依着我看,没一个可信的,都是以讹传讹,一听便知是在瞎说。” 杨雁回道:“还是要弄清楚情况才好。也不知道东福书坊那位掌柜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云香道:“我先让人去打听一下。” 杨雁回道:“去吧。” 云香便转身去了。 秋吟去给杨雁回倒了茶来,道:“奶奶,先喝口茶吧。忙了一早上,好容易才得点工夫歇歇。” 杨雁回才端起茶来,刚抿了一小口,云香便回来了。 杨雁回放下茶。这么快? 云香道:“奶奶,外头来了个农妇,说是要见奶奶。” 农妇?杨雁回心里琢磨着,莫非是花浴堂的女工? 云香道:“那农妇自称是奶奶幼年的西席。” 原来是赵先生。还不知道她这回该是怎么个狼狈法呢,竟被人看成了她往常最瞧不起的农妇了。 秋吟忙对杨雁回道:“奶奶,千万不能见她。她一定是为了季少棠来的。” 赵先生在季家人缘很差。季少棠上次替秦菁背了黑锅,也让季家人极度失望。如今季少棠出了这种事,赵先生只怕没法指望季家人帮忙。何况季家满族白丁,也不见得能帮得上忙。赵先生又与别人家不相熟,除了找自己的学生,只怕也不能找别人了。而赵先生的学生里,如今唯有她家姑娘是个正四品恭人,丈夫也争气,还有那么了不得的干爹干娘呢。 杨雁回也觉着赵先生应当是为了季少棠的事来的,但仍是道:“她是我的先生,教导我一场,她来找我,我总不好挡在门外。云香,叫她进来吧。” “哎!”云香答应一声,便转身出了小厅。 秋吟忙叫道:“云香姐姐,你先别去。”叫住了云香,她又对杨雁回道,“奶奶,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若那赵先生真的踏进了这个门,只要她哭一哭求一求,你定然会忍不住帮忙的。可季少棠的忙,奶奶也得想想能不能帮?这样要给奶奶惹麻烦的。” 杨雁回仍旧道:“云香,去吧,别让赵先生久等了。” 云香自然是听杨雁回的,便仍旧出去了,不一会,便听到她指派小厮的声音:“周全,让门外那个大婶儿进来罢。” 这边厢,秋吟急的直顿脚:“奶奶!” 杨雁回道:“你怎知先生是来做什么的?说不定,她只是问我来借几两银子罢了。以季家那点家底,来回走这些路,只怕那些地租刚凑个路费罢了。”一路上,还要特别省吃俭用,那点钱才够花。 秋吟道:“就算赵先生只是来借银子的,见到奶奶还对她这般客气,只怕也要厚着脸皮求奶奶帮她救她的宝贝儿子了。那季少棠如今可没有功名了,他一介草民,敲登闻鼓告御状,到时候案子审理起来,有他吃不完的苦呢。若事情真的和邢家有关,那他告的就是太子妃的姑妈,事情就更大了。赵先生倘若不忍心让儿子受这些罪,只怕还真干得出那厚着脸皮求奶奶的事来。我瞧着赵先生不过是表面上有风骨,内里可是半点骨气也不见的。”不然,怎么好意思拿着儿子去攀高枝呢? 杨雁回听得不耐烦,道:“你说完了没有?” “没有!奶奶好歹也想想……想想自己如今在京中这名声。季少棠的事,奶奶哪里方便出面?都是他们季家人自作孽,还连累的奶奶这么……如今奶奶更不能理会季家的破事儿了。” 杨雁回好笑道:“早几年前,也不知道是谁,在我耳朵旁把那季少棠夸的跟朵花儿一样。今天就换了这么一副仇人一样的口气。” 秋吟一听这个,忙道:“奶奶,你怎么当着翠微姐姐的面,说起这个了。” 杨雁回便不说了,只是叹道:“不为别的,就是看着季少棠在陕榆帮过我的份上,我也不好把他娘拒之门外。” 她们这边正说着,云香已带着赵先生往这边来了。杨雁回只得起身相迎。 与上次陕榆相见时比,赵先生变得黑了瘦了,脸上的皱纹也添了几条,两鬓添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整个人瞧上去,好似老了十几岁。再加上她身上只穿了做工、款式都十分简单的粗布衣裙,整个人看上去,确实像个普通农妇。 待赵先生进来后,杨雁回不慌不忙的行礼,向赵先生道了万福,又叫秋吟看茶,叫翠微去拿新鲜的水果,再去厨房端了新做的点心来。 杨雁回这么客气,倒让赵先生颇为羞惭。 赵先生无心吃喝,只是一路赶过来,口渴的厉害,便接过了秋吟递来的茶,一口气喝了。 翠微的果品茶点端上来时,赵先生便不肯吃了。 杨雁回问道:“先生怎么突然来我这里了?” 赵先生喝过了茶,缓过劲儿来,踟蹰片刻,这才道:“雁回,邢先生想见见你。” 杨雁回奇道:“是……邢老先生么?” 赵先生道:“他现在我们家住着呢。老爷子现在正伤心着呢,人也病倒了,来不了。” ☆、第261章 波折 赵先生这话一出口,秋吟便先不高兴了。抢在杨雁回之前道:“虽说邢老先生是长辈,可我们奶奶怎么好去季家呢?赵先生心里想必也清楚的吧?打量我们奶奶好性,便……” 杨雁回一口喝断她:“不许胡说。我的先生,是你能顶嘴的么?” 秋吟只得悻悻的闭了嘴。 赵先生心里一暖,随即又羞惭的红了脸。她其实从来就没对那些学生上心过,那时候,她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些姑娘。只是她的学生们不知道,只以为她是生性淡漠。又因着她是先生,她们还一直对她恭恭敬敬的。 杨雁回又问赵先生道:“不知邢老先生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很不好,若不是身子太差,他就自己来了。” 秋吟忍不住又道:“邢老先生身上不大好,我们奶奶可以帮他请大夫,季家也可以帮他请大夫。待老先生身上大好了,再来这里见我们奶奶不就好了?” 杨雁回道:“你闭嘴,你下去。” 秋吟却道:“奶奶,你可千万不能心软。我看就是赵先生想单独和你说话。邢老先生怎么会叫你去季家?他老人家什么事不知道呢?何况邢老先生若真有冤屈,他怎么不去找方驸马?那可是太子的妹夫。他怎么不去找吏部尚书?那尚书小姐不是也在东福书坊……” “行了,叫你下去!”杨雁回再次喝断秋吟。 秋吟这才不情不愿的退了出去。 赵先生被秋吟揭穿了一半的心思,更是羞愧难当。其实她心中确有这个打算,待杨雁回去了季家,她和邢老先生一起求一求,兴许杨雁回能出面帮忙。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她也不能跟杨雁回开这个口的。 杨雁回这才对赵先生道:“是我平日里太纵着秋吟了,这才让她恃宠成娇,先生莫怪。” 赵先生道:“她也是忠心护主。何况,以往我也多有不是。” 杨雁回听了这话,眼珠子都快惊掉了。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赵先生居然跟她赔不是? 杨雁回又道:“赵先生,到底有什么事,你就跟我实话实说吧。”她觉得邢老先生可能会因为邢家的事来求他。但是三个小的都没来,只来了一个老头子,这不对劲呀。莫非真如她刚才所猜测的,邢家的三个儿子,已被关入死牢了? 至于赵先生,恐怕是来为儿子的事求她的。若真是为了季少棠,她还真不好管。她能去顺天府衙将九儿强行带回俞宅,总不能将季少棠拉回来。这小子是告御状,目前她还没弄明白他告的是哪个。似乎好像,应该是告的太子妃的姑丈。况且,就是明白了也没用。她的本事,还帮不了他。她也没法大张旗鼓去帮他。不说别的,单说俞谨白那关她就过不去。 赵先生这才道:“上次陕榆一别,我和少棠便转道去了谈州。谁知才到谈州,便遇上邢家落难。” “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动邢家?” “是谈州的柳家。就是早已致仕的兵部尚书。” 关于太子妃的姑母的丈夫是早已致仕的兵部尚书这样的事,杨雁回不太清楚。听赵先生这么说了,她才算是知道了,于是便“哦”了一声。 赵先生又道:“邢老先生手上有不少古扇、古画,不过这些跟他手里的古籍比一比,也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收藏了好些古籍,竟还都是孤本。那个柳尚书看上了他手里的几本古籍,想借去读一读。怎奈邢老先生不大喜欢柳尚书的为人,便不肯借。 杨雁回道:“换谁也不肯呀。那柳尚书说是借阅,谁知道会不会拿去抄阅,自己再传出去。邢老先生手里那些高价买来的孤本,可就不值钱了。这些年,东福书坊也没少刊刻邢老先生手里的孤本,每出一本,便要大卖呢。”邢老先生手里那些孤本,并不是一味捏在手里不给人看的。但他老人家似乎有自己的意思,哪一年出哪一本,从来不乱。杨雁回又道,“何况以邢老先生那爱书成痴的性子,他瞧不上眼的人,便是不会做出偷偷抄阅他的孤本典籍的龌龊事,他也未见得乐意让这样的人碰他手里的书。” 赵先生道:“正是如此,雁……俞夫人真是聪慧过人,一猜就中。那柳尚书派身边的得力亲信,去邢老先生跟前将好话说了一箩筐,邢老先生就是不肯借。那被柳尚书指派着跑了好几趟的柳府管家,因觉得在邢老先生那里受了窝囊气,便从中挑拨,说邢老先生不但不肯借书给柳尚书,还破口大骂,说柳尚书如何如何的人品低劣,不配碰他的书。柳尚书一怒之下,就设了局陷害邢家。” “主仆一对不是东西。那柳尚书就不好好查查前因后果,何况邢先生就是真说过他一些不是,他也不必赶尽杀绝吧?真是没人性。那个柳府的管家,也是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想来没少在主子面前,念叨邢老先生的不是。”杨雁回道。 云香道“依着我看,归根结底,怪那个柳尚书。这种事情虽然少见,也不是十分稀奇。只怕柳尚书早因为邢家不识抬举,记恨上了邢老先生。可他在下人面前,到底也是个尚书。若只因为自己借书不成,就起了杀心,到底也是难以服众。这个时候,有个深知他心思的管家,在柳尚书的心腹下人面前编排上几句邢老先生的不是,柳尚书才好顺理成章的让底下的人帮他除了邢家。只为别人几句话便这样赶尽杀绝,狠虽狠了些,到底师出有名。” 赵先生道:“柳尚书是怎么想的,我们就不知道了。是那个管家后来去狱中羞辱邢家人时,说过此事的。但当时案子都已判了,说什么都晚了。便是柳尚书知道错害了人,那设局害人的事他也已经干了,后悔也晚了。” 杨雁回道:“柳尚书是到底做的什么局?” 赵先生道:“柳尚书让家里下人拿着几本*,去州府衙门告发,在谈州东福书坊的书铺里买到了*。于是,柳尚书便顺利串通地方官吏,说邢家藏了好些朝廷*的雕版,还曾经大量偷偷刊刻过。其实……其实这……也算不得做局了,也算是歪打正着。邢老先生那里,还真藏了《焚书》的雕版,还在偷偷做《金、瓶、梅、词、话》的雕版。做那《金、瓶、梅》的雕版也就罢了,毕竟只是……败坏风气,况且还没完成。可那《焚书》,那是好随意刊刻的么?原本谈州官府是想栽赃的,没想到竟然拿到了真凭实据。于是,谈州知州便下令,将邢家家产悉数抄没,邢家满门下狱。邢家的那三位公子,纷纷帮老先生顶罪,抢着说雕版是他们的,邢老先生和其余两位兄弟并不知情。不久,那知州便从重论处,将邢家三位公子关入死牢,女眷充为官婢,已……已在我们上京前,被拉出去发卖了。邢老先生虽被放了出来,可……可这比死了还不如呀。” 杨雁回道:“那《焚书》屡禁不止,民间一版再版,朝廷十分头疼,也确有从重处决私自偷刻者的先例。可这么判也太重了吧?至于闹得家破人亡么?”何况起因还是因为柳家人想要看邢老先生手上的孤本,结果被拒绝了而已。 翠微对杨雁回道:“事情若果真如此,还真不好办。这种事,都是要看地方官府了。有的地方官吏,本就是心学弟子,对民间刊刻《焚书》一事,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的地方官知道管不住,干脆也就不去管了,也免得认真管起来,反倒闹出乱子。偏偏这谈州知州和柳尚书勾结起来,定要小题大做。可是邢家有这么大的把柄捏在人家手里,要说这是冤案,朝廷也不干哪!” 赵先生听到此处,忽然痛哭失声,道:“我也是这么跟少棠说的。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还是决议告御状。说至少也不能这么判,能救几个便救几个。可他没有功名傍身,又是敲登闻鼓,案子审起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若重审此案,真是冤案也就罢了。若不是冤案,便要以诬告论处,那是死罪呀!我和邢老先生都不叫他去,可我们看不住他呀……” 杨雁回问道:“你们上京,原不是为着告御状么?” 赵先生哽咽道:“是为告状来着。可邢老先生原本是想自己告御状的,他只是想说,雕版是他的,与他的儿孙无干,他们也不知道他有雕版。何况就是知道,他的儿孙也不能告发他啊。毕竟还要讲个‘亲亲相隐’不是?他是想豁出自己这条老命,救下自己的孩子。可是少棠说他年纪大了,也是个没功名的,这次得罪的人,来头又大。若是上公堂,只怕才下来就没命了。”赵先生说着说着,又痛哭哭起来,“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血肉之躯,他往前冲什么啊?难道他就不怕被官老爷用刑了么?邢老先生本来就不想活了,原本就是要用自己一条命,换回来邢家人。少棠若不想把邢老先生推出去受罪,这个状该怎么告啊……” 云香道:“可是赵先生和邢老先生要见我们奶奶,又是为何?我们奶奶也帮不上忙啊。那雕版就是在邢家搜到的,最后也是邢家三个儿子认了账,谈州府衙并未屈打成招。不管开头是不是柳尚书想做局,可这结果,并不能算是冤案哪。便是冤案,我们奶奶一个四品恭人罢了,丈夫也不过是陕榆卫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她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赵先生闻言,急道:“雁……俞夫人……我……我知道,我求谁也不该求到你跟前。可是邢老先生说,我们只能找你了,除了你,没人能帮到我们。他一定要见你。只是他身子不好,我又拿不准你还肯不肯见我……见我们,就没带他来了。夫人……若是肯见他,我这就,这就去带了邢老先生来。” 杨雁回道:“先生就不要奔波了,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吧。我着人去好生接了老先生来便是。我府里有马车,我叫他们走慢些走稳些,免得颠了老先生。我实在是不便去季家见他。” 翠微道:“奶奶,你可想好了,这个忙帮不得。” 杨雁回叹道:“先听听邢老先生怎么说吧。就是真的帮不得,我也不能将他留在季家不管。那里现在恐怕连个照看他的人都没有。” 赵先生道:“我怎么好意思留在贵府呢……今日能进了这个门来,已经是俞夫人宽仁了。” 杨雁回道:“先生还是叫我雁回吧。以往的事,孰是孰非,就先不说了。如今先生留在北柳村也不方便。”赵先生已经不再授课,又不会种田,也没靠缝补浆洗过过日子。何况以季家如今的情形,怕也不会有人请她做这些活计。留在季家,她也就是死路一条。除非她为了活命去讨饭,可若真沦落到这一步,只怕赵先生也就自行了断了。杨雁回心中慨叹,季少棠这么个人,居然也有撇下老母的一天! 只是,不知道邢老先生打算让她怎么帮这个忙。如果需要她出头,她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第262章 大哥 邢老先生很快被接到俞宅。杨雁回着实被他如今的模样吓到了。老人家离京时,精神奕奕,如今看着却是十分衰弱,面颊干瘦枯黄,仿佛风干的腊肉,原本仿佛能看透一切的一双睿智温和的眼睛,而今也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光彩。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点生机,仿佛随时都会离世一般。 杨雁回将邢老先生安排在杨鸿先前住过的地方。里头的东西一应俱全,地方也干净舒适。又即刻着人请了大夫来,给邢老先生把了脉,拿了药,又挑了两个细心的媳妇子,日夜轮流照看他。所幸大夫说,老人家只是忧思过度,又食不果腹,连日劳累,这才弄得身子极度衰弱。只要悉心调养一段时间,便会好转许多。 邢老先生精神很差,却顾不得休息,待那大夫走了,便对杨雁回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看着我这把老骨头遭难却不管。我在京里,也算是跟许多达官贵人都有交情,可这种时候,还能收留我的,也就是你这个妇道人家了。雁回,难为你了。” 杨雁回道:“老先生,你先好好歇息,有什么话,咱们稍后再说。” 邢老先生因十分虚弱,说话一直是有气无力,此刻又道:“这种时候,我哪里还能安心歇息呢。” 杨雁回道:“既然登闻鼓已敲,先生的三位公子,便不会被问斩了,总要等案子审过了再说。案子不会这么快开审的。老先生还是先歇息罢,待吃了药,睡一觉,缓过这口气来再跟我说。” 邢老先生难过道:“我哪里吃得下,睡得着。我的儿孙们,都被我这把老骨头给连累了。就连少棠也……” 杨雁回忙道:“老先生不要过分自责。谁知道那个柳尚书会这么心狠手辣,为了几本书做出这样的事来呢?那个知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刊刻《焚书》的人那么多,偏偏那谈州知州小题大做,要判的这么重。这都是他们的错,不是先生的错。何况如今已到了京城,天子脚下,还怕没地方说理么?”其实这事,还真没有地方说理。私自刊刻朝廷*,还是朝廷三令五申,一禁再禁的《焚书》。杨雁回觉得,事情只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邢老先生还想再说什么,怎奈精神着实不济,还未开口,人便昏睡了过去。 杨雁回在确认邢老先生只是睡着后,便离开了邢老先生处,往自己院子里去了。她才回去,九儿和林妙致便过来了。两个人问明白了事情经过后,便劝杨雁回,千万别胡乱帮忙。 先是九儿道:“那个季少棠那么混账,你如今肯收留他的母亲住下,让赵先生免受奔波劳碌之苦,已是念着师徒情分了。那赵先生可有厚着脸求你救她儿子?雁回,你可千万别糊涂。” 林妙致来京时间尚短,还不知道秦菁曾经败坏杨雁回名声的事,更不知道季少棠认了这事。她考虑的却是别的,她对杨雁回道:“我听杨大哥说起过,这邢老先生是你的伯乐。你写话本时,他曾多次指点,后来也是他刊刻了你的话本。他如今落难,你收留他也就罢了。但这个案子,人证物证俱全,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怕翻不了。咱们凡事不能逞强。若强行帮邢家,只怕要殃及自身。雁回,你可一定要想好了。” 杨雁回道:“这案子翻得了,只是要看怎么翻案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林妙致问道。 杨雁回道:“若是邢老先生击鼓鸣冤,声称雕版是他自己回乡后偷偷做的,书也是他自己偷偷刊刻的,与他的儿孙无关,他的儿子只是不想他受苦,才会胡乱顶罪。这虽称不上是冤案,但也还说得上是错判。那么,邢家的儿孙还是有可能被放出来的。只是这么一来,邢老先生只怕要将这条命搭进去。”不过,邢老先生既然走了这一步,只怕也早不想要这条命了。 九儿问道:“你不想让邢老先生遭罪?” 杨雁回道:“我不想,不过有个人比我更不想。那个人,已经赶在前头击鼓鸣冤了。” 九儿惊讶道:“你是说季少棠?” 杨雁回道:“你们有所不知。季少棠十二岁时,便得了邢老先生的青眼。老先生对他照顾有加,让他帮着抄书、卖书,给他的酬劳,要比寻常人高一些,帮他不少。季少棠还跟邢老先生的幼子是至交。” 九儿道:“听你这么说,那季少棠倒像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了。为了邢家的事,竟然敢击登闻鼓鸣冤。可他分明,分明……”她一句话迟迟未完,杨雁回却知道她要问什么了。 杨雁回道:“那件事情应当同他无关。九儿姐姐想啊,有哪个举子这么傻,故意在知县面前,说出自己那见不得人的丑事?那丘城知县倘若一个心术不正,定要趁机狠狠惩戒他,也好向权贵们卖个好。若那丘城知县是个品行正直的,依旧不可能容得下这样的举人。” 林妙致听得一阵糊涂。九儿倒是越听越明白,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当初做错事的本就是秦菁?我见过秦菁,和她姐姐一样张狂,是个极讨厌的人。季少棠当初是为了帮你洗脱污名,也不想指正自己的妻子,所以就一个人把事情扛了?” 杨雁回道:“应该是这么回事。我们兄妹,与季少棠也算相交多年。我与穆振朝定亲前,他还往我们家走动呢。也是他将我引荐给邢老先生的。后来我常去东福书坊,也与他见过几次。他不是那等无赖,还做不出诬蔑女人清白名声的事。” 九儿道:“可我怎么听说,秦菁嫌弃季家贫寒,季少棠又做了那种事,被褫夺了功名,她便更不乐意留在季家过日子了。所以后来,夫妻两个才和离了。听你这么说,那秦菁也太可恶,太狠心了些。” 秋吟、云香和翠微都在一旁,此时也都跟着纷纷谴责秦菁。 赵先生在门外听着这些话,想着这些事,忍不住又落下泪来。都是她太糊涂,才逼着儿子娶了个丧门星回来。 少棠从未向杨雁回解释过秦菁一事,可是雁回却什么都明白。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雁回还如此相信少棠的人品。自己当年,怎么会认定了杨雁回疯疯癫癫,不是个好姑娘,又怎么会鬼迷心窍,嫌弃她家世低呢。 若当初,她没有逼雁回辞学,也没有不许儿子和雁回来往…… 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没有如果。她就是再想上一千遍,一万遍,这个如果,也不会发生了。 秋吟听到外面有哭泣声,忙出去看,见是赵先生落泪,便问道:“先生是来寻我们奶奶么?” 赵先生连忙抹了一把眼泪,进了屋里,对杨雁回道:“俞夫人,我的住处很好,邢老先生也安顿下来了。我想出去打听一下少棠的消息。他现在怎么样了,被关在哪里,我还什么也不知道。” 杨雁回道:“先生还是安心等消息吧,我自会派人出去打听。” 赵先生道:“多谢俞夫人了。我……我还是先去邢老先生那里,也好帮着照看一下。这一路过来,都是我和少棠照料他。” 杨雁回颔首道:“先生自便吧,将这里当做是自己家一样就好。” 赵先生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 秋吟再一次瞧傻了。待赵先生离去了,她才对杨雁回道:“这赵先生,真是彻底变了个人一样。” 翠微道:“独子身陷牢狱,搁谁也受不了。”话毕,又对杨雁回道,“我这就去叫个办事利落的小厮,出去打听一下季少棠的情形。” “去吧。” 翠微很快便将事情安排了下去。九儿和林妙致陪着杨雁回坐了片刻后,便也各自回房去了。 出去打听情况的小厮还没回来,杨鸿倒先上门了。 杨雁回笑对大哥道:“早上才家去了,这会子又来。该不是因为想念林姑娘吧?人都说,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大哥莫不是已经想坏了吧?” 杨鸿道:“你少跟我耍贫嘴了。你把赵先生和邢老先生都接到了你这里,这么大的事,你打算一个人办妥么?竟也不往家里送个信去。” “这是什么大事了?我不过是接邢老先生和我自己的西席过来住几日罢了,还要往娘家送个信?一定是焦云尚告诉你的。”她的家里,竟然放着大哥两个心腹眼线,随时随地都能把她的事,悄悄告诉杨鸿,想想还真让她觉得不舒服。 杨鸿道:“亏得小焦去告诉我了。” “然后呢?大哥要做什么?将人从我这里赶走?”杨雁回问道。 杨鸿道:“季少棠告的可是太子妃的姑母家,这么棘手的案子,谁碰谁不好过。如今经手这案子的京官,自然也不会叫季少棠好过,已经先赏了他一顿杀威棒了。如今人关在刑部大牢里。我自会安排人进去,给他送些吃食和棒疮药。” “季少棠那个身板,受得住杀威棒么?”杨雁回蹙眉问道。 “三十大板,想来不好挨吧。”杨鸿叹道。 杨雁回又道:“大哥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早知道英明神武的大哥会来,我那会儿就不用叫小厮出去打听消息了。” 杨鸿道:“我来就是想说,这件事你不能出面。毕竟季少棠也卷了进来,外人可不知道他败坏你名声的内情。你不想想自己,也该为谨白想一想。如果你一定要管邢家的事,大哥帮你出面!” ☆、第263章 乞求(一更) 杨鸿主动过来表示帮忙,这让杨雁回颇为感慨:“大哥,你真是太体贴做妹妹的了。原本我就发愁呢,我既不想让邢家落得这样惨烈的下场,也不想看着季少棠搭进去一条命,偏偏又不好出面。这可如何是好呢?大哥便来帮我分忧解难了。” 杨鸿道:“谁叫我是你大哥呢。倘若你情急之下,为了这件案子,抛头露面四处周旋,爹娘恐怕又要为你操心了。还是我出面好,你们三个都省心。” 杨雁回笑道:“大哥能告赢霍志贤,一定也能救了邢家。小妹很是敬仰大哥呢。这一回,大哥定然也不会让小妹失望的。” 杨鸿叹气,起身道:“你先别忙着说好话。季少棠和邢老先生想对付的人,比霍志贤难对付多了。那是致仕尚书,又是太子妃的姑丈。何况你大哥我为了对付霍志贤,准备了好几年,这次事发突然,我一点都没准备。上一回,还有萧夫人帮咱们撑一撑场面,好歹也能吓唬吓唬人。这回萧夫人可不一定再帮咱们撑场面了。” 杨雁回想起上次的案子,便很是感动。以前二哥还说,她病得昏昏沉沉那几日,姨妈一直捎信来苦劝爹娘莫跟霍家做对,说惹恼了霍志贤和霍老夫人没好下场,大哥看过信后,也帮着劝爹娘,不要去找霍家的晦气。二哥为此还十分不忿。结果直到前些日子,杨家人才知道,杨鸿那么小的年纪,就开始步步筹谋了。亏他能暗中留意霍家那么久。这么多年来,被霍家赶出去的奴仆,被霍志贤非礼过后自尽的少女的家人,他不知道接济过多少。还悄悄结交过许多他能结交到的,对霍志贤有敌意的人。 还有一件事,也颇让杨雁回鼻酸。林姑娘说,在船上的那段日子,杨鸿精神好的时候会跟她聊起很多他们兄妹幼年的事。其实他只是想说杨鹤,但是难免也会说到杨雁回。他说,他的妹妹曾经在跟着母亲进京往秦家送鱼时,被霍家的马车撞成重伤,差一点就死了。可恨那两家人后来都不闻不问。秦家人当时嫌雁回的血流在门前太晦气,雁回都伤成那样了,他们还要杨家赶了马车快些离开。 秦霍两家的行径,都让杨鸿很生气。但他后来还是劝说母亲,去给秦家的老太太刺绣。他想的是,霍家那么难对付,他将来若要有能力帮妹妹讨回这个公道,一定要想法子积累更多的力量。而秦家当时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了不起的人家了。如果能和秦家一直保持不错的关系,说不定哪天,这个人脉就能用得上。况且,秦家还是霍家的亲家。常和秦家走动,也有助于他能掌握很多霍家的事。 只是,要靠着母亲和妹妹去高官府邸,讨好奉承人家的老太太,杨鸿心里始终都有些抑郁,很是跟自己过不去了一段日子。他还对林妙致说,闵氏和妹妹第一次去给秦老太太送绣品那一日,他因为心里难过,在后院里劈了许多柴,一直累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这才停下来。 这件事,杨雁回一直记得清楚。其实那日,闵氏误会杨鸿不想让妹妹继续念女学,所以才罚他劈柴。没想到儿子那么实诚,竟然劈了那么多。吃饭时,手抖的连菜都夹不住。 若不是林妙致说了,杨雁回还不知道,大哥劈柴还有发泄的意思。 想着过往种种,杨雁回不禁动容道:“有大哥在真好,事事都顶在前头。只是有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妹妹,大哥是不是经常闹头疼呢?” 杨鸿仍旧是叹气:“那也没法子啊。你也不是故意要添乱。邢老先生如今已是这个模样,他求到你跟前,你还能不管他不成?” 杨雁回不由唇角弯弯,笑道:“多谢大哥这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杨鸿道:“时辰不早了,我即刻进京,若我能自己进刑部大牢瞧瞧季少棠,跟他搭上话,那是最好不过了,便是我没法子探监,也一定想法子买通狱吏,哪怕就送进去些吃的和棒疮药也是好的。若有人问起,我只会说,我是要帮邢先生,不得已才要关照他。你也莫说漏了。不然外头人还以为杨家人疯了。” 杨雁回道:“这些事我都省得,你妹子我还不糊涂呢。”想了想,又道,“求人办事、上下打点,都是要钱的,我这里还……” 杨鸿打断她,道:“钱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拿你的钱去帮季少棠,你就不怕谨白多心?” 杨雁回这才不傻乎乎的想着给大哥塞银子了。 待杨鸿走了,杨雁回这才又带了秋吟过去瞧邢老先生。秋吟还满心不乐意,道:“赵先生也在那里呢,我可不想看她的嘴脸。也不知道奶奶哪里来的那好性子,还能对她客客气气的。” 杨雁回道:“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秋吟没奈何,也只得跟了去。 邢老先生睡了好大一会,才慢慢醒转过来。杨雁回给他安排的住处十分清净,老人家醒来后,便下了炕,由一个媳妇子搀着,慢慢出了屋子,来到院里。 赵先生正坐在屋檐下,缝补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葛布道袍。看到邢老先出来,她才停了手里的活计。虽然心里乱成一团麻,她仍旧劝道:“俞夫人已安排了人手,出去打听消息了。老先生还是先安心歇息。咱们还是……还是先等消息。” 另一个媳妇子搬了藤椅来,邢老先生便也在屋檐底下坐了,道:“我就说雁回会帮我的。只是少棠这一插手,雁回反倒不好明着帮了。唉,说来说去,都怪我身子骨不争气,少棠不敢让我拖着这把老骨头去告状。”少棠那孩子没有功名傍身,不过是一介草民,胆敢敲登闻鼓状告致仕尚书,只怕案子还没开审,就要先吃上两回杀威棒。只是这个话,他不敢跟赵先生说。 赵先生也不是无知妇人,一听这话,又开始掉泪了。她当然知道少棠要为这事吃大苦头。如果不是怕官府用刑,邢老先生自己就能去告状。 邢老先生也越发伤心了,口中翻来覆去道:“都是我这把老骨头,害了孩子们……” 杨雁回和秋吟进来时,正看到这悲悲戚戚凄风苦雨的场面。 杨雁回忙上前劝说道:“老先生,你才醒过来,莫要太伤心了。咱们一定有法子救人的。” 赵先生瞧是杨雁回来了,忙问道:“少棠可有消息了?” 杨雁回道:“他人被关在刑部大牢里。这案子什么时候审,还不知道呢。只怕他还要在里头待几日呢。我大哥已经想法子进去见他了,说给他送些吃的用的。” 赵先生忙道:“我听说那牢房里头都是又阴又潮。我把少棠的道袍补好了,能不能让杨举人,将这衣服也捎进去?” 杨雁回看了她手里的衣服一眼,道:“大哥这会儿不在,怕是只能等下回了。先生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大哥不会叫他在里头受罪的。” 邢老先生道:“我们这一路上,走得甚是艰难,有时连吃的也不够,少棠宁可自己饿着,都让给我和他娘了。这一路颠簸,他也没少受苦。这才入京便要打官司,我怕他也吃不消。” 秋吟听了这话,倒也十分同情季少棠,不禁插嘴问道:“老先生,季公子幼年时,你便极为欣赏他,后来也一直提携他。今日他能为了邢家不顾一切,想来也有报答您的意思。不过,我一直不知道,老先生当初为何那么喜欢季公子?” 杨雁回笑道:“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呢。” 邢老先生一怔:“你怎么会不知道?少棠说,他跟你说过。” 杨雁回也是一怔:“都这么多年了,我……我忘了。” 邢老先生不疑有他,只是看了一眼赵先生,这才缓缓道:“说来事情也简单。那一日,我不过是在街上四处走走,听说书的在说什么故事,再看看别人的书摊子上都在卖什么书。结果,看到一个小孩子在帮人写书信和对子。他自己不光能写,还能做对子。那孩子的的字倒也写得有模有样。只是那几日,天很冷,风太大,吹得他脸颊和鼻子都红红的,手都冻得伸不开,但他还是呵一呵手,写得很认真。我一时好奇,就上去让他帮我写了个扇面,还跟他聊了几句,怎么年纪这么小就出来帮人写字。他说”邢老先生又看了一眼赵先生,继续道,“他母亲的生辰就要到了,他想攒些钱,给他母亲买一支玉簪。他连买哪支簪子都想好了,他的母亲带他来京里时,看过好几回那支簪子。只是每一回,都没舍得买。家里的钱都花在他身上了。” 赵先生听到这里,握着衣服的手一阵抖,脸色阵阵发白。 就听邢老先生道:“我觉得他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又懂事又孝顺,看他因为年纪小,生意不好,后来才叫他来帮我抄书。那时候,他已经摆摊三天了,也不过攒了几十个钱。” 秋吟听到这里,对赵先生道:“我还从未见过先生戴玉簪呢。只见过先生戴乌木簪和银簪。”后来季少棠考中了举人,赵先生或许有金簪戴了吧。只是她却没见过了。如今,她只见过十分落魄的赵先生了。秋吟又问,“赵先生怎么不戴那支玉簪呢?” 赵先生一脸痛悔难当的神色,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好半晌才道:“后来,少棠买了那支玉簪,回来送我。我却怪他骗我。明明说是去京里参加几日诗会,却背着我去干了这没用的事。那玉簪,本来就是下脚料做的,材质也不怎么样,价钱也便宜。我想着反正也戴不出去,一气之下就给摔了,还将他痛打一顿。” 杨雁回主仆听了这么个结局,颇为唏嘘。 邢老先生道:“你真是糊涂呀。那些在京里参加诗会的子弟,多是家里宽裕的,少棠去了一日,便受不了花销,再不想去了。他后来没跟你说实话,是怕你心疼他,不让他去摆摊,他想买了再送你,好给你个惊喜,让你高兴高兴。谁知你问也不问,也不给他机会说,便……”话到此处,老人家长叹一声,道,“我往后再也不能帮他了,这一回还拖累了他。赵先生,这次是我对不住你和少棠。如果少棠平平安安回来了,你……你莫再像以前那样对孩子了。” “我早就后悔了……只要他这次能好好的回来……只要他好好的,我情愿拿我这条命换了他,让他好好的。如果少棠这时候,还有功名在身,至少也不用受那皮肉之苦。这都是我害的他”赵先生说着,已泣不成声,“他还这么年轻,他从小到大做的事,十件里有九件都是为了我。他还没有为自己好好活过……”就说这一次,他要告御状,终于不是为了她这个做娘的了,可还是为的救邢家。 杨雁回看赵先生哭得如此伤心,早年的那些不快,更是消散的无影无踪。从她来了这个院子里,还没听见赵先生埋怨过邢老先生一句,只是懊悔以前没能好好对儿子。看来赵先生是真的后悔以前那样对儿子了。 一旁的两个媳妇子听着看着,也都红了眼眶,悄悄在一旁抹了两把泪。 邢老先生又对杨雁回道:“雁回,你帮我劝劝少棠,让他一定听我的,一定要说雕版是我在谈州老家时,偷偷找人做的,我的儿孙们都不知情。其余的,我上了公堂,自然知道怎么应对。我不知道他这官司想怎么打,状词要怎么说,但我琢磨着,他定然不会将我牵涉进去的。可这太难了,他斗不过姓柳的。若我肯将这条命搭进去,以往我在京中攒的那点人脉,或许还能用得上,至少能保我儿孙的性命。若是想全盘翻案,那便是要跟柳尚书和谭知州作对到底,没有几个人会帮我的。少棠如今在京中的名声,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一个举人被革了功名,还不是人人奚落?他要告状,便更不会有人愿意理睬了。但是你……你定然知道他的为人的……咳咳……我知道这让你……咳咳……” 杨雁回道:“我怎么能去呢。我大哥已经……” “杨鸿劝不住他的。雁回,还是得你劝他……我知道你不方便见他……咳……”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小院门外响起:“让雁回去,还不如让赵先生去。也好让季少棠清醒清醒,别忘了他还有个妈在世上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管赵先生呢?” 杨雁回听到这个声音,一阵兴奋,回头叫道:“谨白!” ☆、第264章 清净 俞谨白回到房里,人刚坐下,便被杨雁回捧着脸端详了好半晌:“黑了,瘦了,皮肤都被吹的干了,粗了。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有我在,包你养回来。才二十的人,你留什么胡子,还是络腮胡,赶紧剃了。不好看。” 俞谨白一脸不耐烦的将她的手拨开了,面上神色很是不悦。 杨雁回嘻嘻笑道:“不高兴了?那我不说了,不管你变成啥样,反正我看着都好看,我都喜欢。”瞧瞧,至少这双眼睛还是这么亮,这么有活力。 俞谨白沉着脸道:“你少跟我嬉皮笑脸。” 杨雁回立刻不笑了,拉下脸道:“成啊,那我问你,怎么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突然就杀回来了!” “我要不这么火急火燎的赶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已经把我的家弄成了这么个鬼样子。” 杨雁回眨眨眼,瞅瞅四下里,道:“我怎么瞧着,这都挺好的啊?” “挺好?我怎么才回来,就发现家里多了个焦云尚?” “额……多……多他怎么了?那时候,家里遇到些麻烦,他功夫好……大哥就请他过来帮忙。”杨雁回莫名的有些心虚。焦云尚都和杨莺定亲了,进了这宅子后,就再没多看过她一眼了。毕竟她也早就嫁人了呢。何况,她还真没怎么见过焦云尚几次。所以,她也就没多想。 “不要跟我装傻!还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按理说,他不该知道啊。焦云尚喜欢她,但为了女儿家的名声,焦云尚可从来没有乱嚷过。 “你别忘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耍赖?” 杨雁回只得道:“你也不用逼问了。焦云尚以前是很待见我。但这不能怪我啊。我天生就人见人爱,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也喜欢我?难道就许你喜欢我,不许别的男人喜欢我?何况焦大哥将来是要做我妹夫的人呢。人家是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在,我又得罪了霍家。家里老老少少那么多人,霍家手里有兵,霍志贤又和江湖匪类勾结,我哪里知道他会不会派人来家里痛下杀手。” 俞谨白道:“焦云尚的事就先不说了。你怎么把季少棠的妈给我弄到家里来了?” “那她……她风尘仆仆一身狼狈,求到家门外了,还说是我幼年的西席,我难道还不让她进门呀?!”杨雁回振振有词。 “你还挺有理呀!” “我……我是看她可怜,一时心软。你要是不高兴”杨雁回大手一挥,气呼呼道,“我给她些银子,叫她回季家去。反正你也回来了,我让焦云尚也走。但是我要说一下,你说的这两个男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们。半分心思都没动过。你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俞谨白一直板着的脸孔,忽然垮了下去,“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道:“你这么张牙舞爪,虚张声势,是不是心虚呢?” 杨雁回嘴硬道:“我行的正坐得端,一点也不心虚”又打量俞谨白两眼,“合着你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都是吓唬我的哪?” 俞谨白摸了自己的脸颊一把:“我方才的样子很吓人么?” 杨雁回问道:“要洗澡换衣裳吃饭么?” 俞谨白不答,反倒拉过杨雁回,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又将她搂在怀里,这才又道:“我这么急三火四的赶路,好容易回来了,就是怕你还在伤心,想多陪陪你。哪知你这没良心的,自己过得还挺痛快。”什么二哥啊,丈夫啊,只怕她全扔在脑后了。 杨雁回道:“我都快想死你了,你却这样说我。”一边说着,又想起二哥,便又红了眼圈,“我听说二哥出事了,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总想着你若在身边多好,我还能对着你哭一哭。” 俞谨白见她是真的要落泪,竟有些慌了手脚,忙道:“你别哭啊,是我不好,才回来就惹得你伤心了。” 杨雁回又捶了他一拳,道:“你早知道我大哥去贵西干什么吧?你不是当官的吗?你还是武将,你就不能安排几个人手出来,和我大哥他们一道去贵西?” 俞谨白道:“当初我们是想好了,人多了会比较惹眼。谁知道林姑娘手上,居然还有那么个东西,偏偏霍志贤也知道了这东西。这却是我们未曾料到的了。” 杨雁回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我二哥……我知道,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想起杨鹤,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哽咽道,“我,我现在连听人家喊一声换西瓜,都听不得了。以前,都是二哥扛了粮食,给我换西瓜吃的。” 杨雁回正伤心着,就听俞谨白问道:“他为什么不拿钱买呢?换西瓜是因为,村里人家,粮食多,钱少。才喊着换。可真要有人拿钱去买,人家也卖啊。你们家那时候,并不缺这点儿钱啊。” 杨雁回眨了眨眼,没了泪意,道:“我没想过呀。大概是以前家里还穷的时候,就这样了。习惯了吧。”看了一眼俞谨白,又道,“你别打岔,我正伤心我二哥呢。” 俞谨白忽然松开她,上半身仰倒在床上,道:“雁回,我累了,想先洗个澡。” 杨雁回觉得这小子真是不厚道,就不能先让她哭够了,但仍是抽抽搭搭道:“我去让人烧水。” “再给我做些吃的呀。” “知道了。” …… 俞谨白闭着眼泡在热气腾腾的洗澡水里歇息,娇妻在一旁拿着一小块点心喂进他嘴巴里。俞谨白咽下点心后,杨雁回一双纤纤玉手,已经搭在他肩头,帮他按压肩头,疏通筋骨。俞谨白只觉得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他都快醉死在老婆的柔情蜜意里了。 偏偏杨雁回一开口,很是煞风景。就听她得意道:“我经仔仔细细检查过了,身上没多一处伤疤。不错。” “那是自然,不就是剿匪么,我还能让人伤了?”俞谨白闭着眼,慢悠悠回道。 杨雁回低声咬牙恶狠狠道:“你全身上下包括每一个毛孔都是我的,不经过我的允许,我看你敢让哪个伤了你!” 俞谨白失笑,睁开眼,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娇妻,一个忍不住,抓住她肩头,将她拖进了澡盆里来。 杨雁回一阵挣扎:“你干什么,我衣服都给你弄湿了。”她扑腾了几下后,便不再徒劳无功的折腾了。人已经被泡成落汤鸡了,出去也没用了。 俞谨白道:“不错,我们夫妻很久没有洗过鸳鸯浴了。” “洗你个头啊!”杨雁回很生气,纤纤素手再不温柔,反而气呼呼将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到了一边去。收回手时,纤细粉嫩的指甲不小心带了那么一下。于是,可怜的俞佥事短暂的破!相!了! 俞谨白惊觉不妙,摸了一把脸颊,道:“京中的同僚还等着给我庆贺呢,这下我可怎么见人?” 杨雁回指着他,笑骂道:“活该!看你以后还敢这样胡闹!不过是看你风尘仆仆,太过劳累,就想让你能好好歇歇罢了,你就蹬鼻子上脸!” 俞谨白看着她粲然生姿,笑靥如花,忽然一把拉过她,揽在自己怀里,低声道:“你不许去牢里见季少棠。” 他陡然变了话题,到让杨雁回脑子里懵了片刻。杨雁回道:“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再说,邢老先生方才也解释过了的,他也没打算叫我去啊。他不过是觉得,季少棠都敢去击登闻鼓了,所以赵先生估计也劝不住儿子了,说不定我的话才有用呢。”老头儿的意思么,其实是让她安排个家里的小厮,或者干脆就让杨鸿帮她往牢里捎个信而已。只要能让季少棠相信,真的是杨雁回想让他按照邢老先生的意思打这个官司就行了。邢老先生虽然救人心切,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但到了这种时候,反而出奇的清醒,一点都不糊涂。先不说这对一个少妇而言,有多大的伤害了。真叫杨雁回这种时候见季少棠,才是添乱呢。官司还没重审,季少棠那边便又闹出来了有伤风化的事。那还想不想好好打官司了 杨雁回又道:“倒是你,明明过去找我,到了门口却又不进去,不声不响的听人说了那么久的话。” “邢老先生那个故事讲得太动人了,我就听得入了迷了。真是个纯良大孝子啊,啧啧啧,我都感动了。我怕自己后来再不开口,你真的会同意邢……” “你还说!”杨雁回在俞谨白胳膊上狠狠扭了一把,只是仍旧没扭动。这小子让她觉得,他全身都是肌肉。 俞谨白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明亮的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道:“我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你的,你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是属于我的。我谅你也不敢答应那姓邢的老头儿。”话毕,垂头去亲吻杨雁回此时水润润的樱唇。 …… 待杨雁回终于“服侍”俞谨白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衫,吃了些美味的点心后,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 俞谨白出了卧房,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已是天擦黑了。他携了杨雁回的手,道:“这可真是太好了。天黑了,我们可以就寝了。” 杨雁回推开他手:“有完没完了,秋吟还在呢。” 秋吟闻言,忙道:“奶奶放心,我什么都听不懂。” 杨雁回:“……还不去找人来,把里头收拾干净。” 秋吟这才领命去了。一时,赵先生忽又来了。 说起来,俞谨白算是很大度的了,并未真的要求杨雁回将赵先生赶走。但是,赵先生眼见俞谨白已经回来了,又撞见邢老先生求雁回劝说季少棠的事,是以,她自己便不好意思继续留下来了。是以,赵先生此番是来向杨雁回辞行的。 杨雁回听明赵先生的来意后,稍作挽留,见她执意要走,也就不强留了。只是想着她定然度日艰难,便自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来,让她先拿去用着。 赵先生再三推辞,杨雁回只得道:“先生,你要好好保重,季公子才会心有牵挂。” 赵先生这才接过银子,回季家去了。杨雁回又安排了一个小厮,赶了马车,送她离去。 翌日,焦云尚也很识趣的来请辞,还对杨雁回笑道:“既然俞大人回来了,自然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看着你们伉俪情深,我还是挺想念家里的人的。” 就直说是思念杨莺好了呗。杨雁回暗暗腹诽,杨莺这些日子又不是没来过,这小子至于吗。但仍旧是拿出银子来,算作焦云尚和他手底下的几个镖师这些日子以来的酬金。 焦云尚本着“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才是好兄弟的妹妹的原则,很不客气的收了银子,这才带着人马离开了俞宅。 俞谨白瞧着焦云尚痛痛快快收了银子,心里也舒展些。他自然也没忘了向焦云尚道谢,临他们一行人走之前,还另外送了几坛子好酒。 待人都走了,杨雁回对俞谨白道:“这下人都走了,清净了吧?” 俞谨白长叹一声:“还有个邢老先生在呢。有这老头儿在,只怕还是清净不了啊。” ☆、第265章 对策 杨雁回也知道邢家的事不大好弄,但又因与邢家人有一些交情,深知邢家儿孙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不该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只是以她目前的能力,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后,杨雁回对俞谨白道:“你说,如果我们去求干爹干娘,有没有用呢?他们好歹也是永宁公主的公公婆婆。他两个若向太子求情,让太子妃劝劝自己的姑母和姑丈,好歹收敛一些,别闹出那么多人命来。” 俞谨白道:“何须咱们出马呢?若是季少棠同意邢老先生的办法,将老头儿推出去,以老头儿的命换三个儿子的命。那老先生自己就能去找方驸马,求他帮着说好话了。方大哥那个人,你也见过的,性情温和敦厚,想来是极愿意帮这个忙的。只要方驸马肯去找太子,那就万事好说。太子妃娘家亲戚,干出这样的事来,虽说明面上没有什么把柄,但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想来太子也不愿意让自己的老婆,有个拖后腿的尚书亲戚。现在的问题,在季少棠身上。他若不肯将邢先生推出去,别人又有什么法子?除非邢老先生也去敲一次登闻鼓,自己另外做个原告。只是他到底年纪大了,或许官府不会打他杀威棒。否则,岂不是告诉天下人,登闻鼓就是个摆设?谁敲了谁就是个死。” “那官府万一要是打老先生一顿杀威棒呢?只要不在公堂上打死就行。可若是案子审完了,邢老先生也伤重而亡了。那可怎么办?”杨雁回说到这里,又郑重道,“你千万别怂恿邢老先生击鼓鸣冤。” “老先生还不糊涂,他不会这么轻举妄动的。不然季少棠的罪才是白受了呢。”俞谨白道。 他们两口子昨夜,又去看过邢老先生。一则是劝慰老人家,让他安心住下,凡事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二则又详细问过了事情的始末,希望能帮着想想法子,尽量帮一帮邢家。俞谨白如今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已经十分清楚,反正今日他这张脸还不能见人,杨雁回又这么热心,他便跟着操操心。 眼看着杨雁回一筹莫展,俞谨白偏偏还要火上浇油,又道:“其实,就算将邢老先生直接推出去,也未必能救了邢家。私刻《焚书》,倘若朝廷就是要判他全家处斩呢?” 杨雁回道:“邢家三个儿子,为了不叫老父受牢狱之苦,情愿代父受过。如此孝子,难道朝廷不该表彰么。干脆念在他们一片孝心的份上,将邢老先生也赦免了。如此就太好了!” “可惜啊”俞谨白道,“你不是案子的主审官员!” 杨雁回听他这么说,顿觉扫兴。她拿起手边的茶壶,一杯接一杯的倒茶,连续几杯茶水下肚后,忽对俞谨白道:“实在不行,你就直接去找干娘嘛!找她怎地了?反正你和干娘也是要对付……” “慎言!如今家里人多。”俞谨白面色陡然凝重。 杨雁回这才闭嘴了。俞谨白拉了杨雁回,回到卧房里,也不关门窗,只是低声道:“这件事,最好不要惊动干娘。干娘那边,一直有动作,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还是不要干扰她。上回霍志贤的事,她是出头了,但霍志贤是霍志贤,太子是太子。霍志贤其实几边都想占着。太子、申淑妃,他两边讨好,还暗中向薛皇后示好。所以,干娘就算明摆着跟霍志贤作对,太子也不会有疑心。毕竟明面上,霍志贤是申淑妃的人。太子并不会觉得,干娘是在冒犯他。私下里,霍志贤蛇鼠两端,太子也厌烦他。” 杨雁回点点头,又道:“霍志贤完蛋了,申淑妃也就彻底蹦跶不起来了吧?” “她不敢再蹦跶了,老实多了。咱们上回,也算是帮了干娘和薛皇后一个大忙。”不过那申淑妃还是快完蛋了。有林典史留下的证据在,就有她弄权的证据在。变着法的向皇帝吹枕头风,帮外臣捞好处。若皇帝回过味来了,只怕会十分厌恶这个玩弄自己的宠妃。 杨雁回道:“要我说么,宫里头那个淑妃,就该老实些。省得给霍家这样的人家做靠山。” 可是说来说去,如果不能求萧夫人,她又能怎么办呢?杨雁回揉着太阳穴处,口中碎碎念起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哪?” 俞谨白瞥她一眼,幽幽道:“你是紧张季少棠啊,还是紧张邢老先生啊?” 杨雁回觉得这家伙真是太可恶了,这种时候,还在故意逗她,便故意道:“我都紧张。季少棠好歹是我半个同窗!我们一起师从赵先生多年。后来,又都听过邢老先生的教导。我就不能连同他一起紧张?” 俞谨白顿觉无趣。老婆一点不关心他有没有吃醋,真是让他不开心。 邢老先生休息一夜后,较之昨日,精神又好了些,便拄着拐杖,由一个媳妇子扶着,来了主院里,说是寻俞谨白来了,实则是想来问问杨雁回,杨鸿有没有带来消息。 俞谨白自然也很识趣,并没有和邢老先生讲什么虚礼,也没叫杨雁回回避。 邢老先生才被让进屋里坐下,杨鸿便来了。杨鸿昨日四处活动,奔忙了一下午,今晨才能顺利进入刑部大牢见了季少棠。 杨鸿才进来,便看到俞谨白也在,不由大喜:“我昨儿下午一直在京中,也没听到你的消息,不想你竟回来了。咦,你这脸上怎么……” 俞谨白并不想在邢老先生面前谈及他的脸。老头儿老眼昏花,根本没注意那几道伤,他正庆幸着呢。当下便打断杨鸿的话,道:“我也是昨儿下午将那些犯人递解入刑部的。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刑部大牢里多了个叫季少棠的人犯。” 杨鸿道:“说来也惭愧。事情牵涉季少棠,我们本该与你商量的。” 俞谨白却是满不在乎道:“什么季少棠不季少棠的,我和他又不熟。我只知道,雁回想帮邢老先生,我会帮雁回。” 邢老先生听得这话,不禁感叹道:“俞将军好气度,老朽佩服,佩服呀。” 俞谨白只是笑道:“老先生过奖了。” 俞谨白其实也不想有这种鸟气度。可邢家已经是这种情况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觉得他要是杨雁回,他也会管这事的。他喜欢的本来就是这样的雁回啊。会看不惯不平事,会多管闲事。小小年纪,她就能帮着庄秀云出谋划策,对付文家那群畜生了。难道他还能让杨雁回不管邢家么?那她就不是雁回了啊。 要怪也是怪季少棠啊。没事充什么英雄好汉,击什么登闻鼓,鸣什么冤啊…… 要是没季少棠掺和进来,他这边办事就方便多了,省得让人以为他主动找绿帽子戴。 邢老先生又去问杨鸿:“少棠如今怎样了?” 杨鸿叹了口气,道:“他人在发烧,昏昏沉沉的,我并未能和他说上话。我使了些银子,给他换了一间略干净一些的牢房。那间牢房里,只他一个人。又请了大夫进去,给他诊治过了。大夫自会安排药童每日里将煎好的汤药送进去,还会帮他的伤口换外敷的药。就连吃食,也是大夫安排。一应银钱,我会付给大夫的。待到明日,我会再去见他。希望到那时候,他已经清醒了。” 邢老先生担忧道:“听起来似乎很严重?他年纪轻轻,身体不会就这么垮了吧?” 杨鸿道:“这倒不会,大夫说,只要烧退了,再好好将养一段时间,也就没大碍了。他这次会病,也是因为之前太过奔波,没好好歇息,甫入京,便被打了一顿杀威棒。” 杨雁回听的很是不平,道:“这可真是不公平。为什么没有功名的人,要告那些当官的,便要被用刑呢?九儿的手到现在还没好,现在又是季少棠被打。他们又不是坏人,却偏偏要被酷刑折磨。依着我看呢,问题就出在《焚书》这样的书太少了。嘴里说着众生平等的人那么多,说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人那么多。可是只要打官司,吃亏的永远是庶民。要不怎么有人说,屈死不告官呢?” 邢老先生百感交集,道:“我欣赏《焚书》,却也因为此书而招致祸端。唉!” 俞谨白却是道:“雁回说的甚好。泰州学派在平民百姓中极受欢迎,《焚书》也在民间流传甚广。那都是因为,被欺压的总是百姓啊。其实就连《焚书》,我看也还差了些火候。我就不喜欢里头的《寒灯小话》。人说《寒灯小话》里有温情,我却只看到自怜自伤。” 杨雁回听到这里,却是灵机一动,激动的拍了一把桌子,道:“老先生,我知道这起官司要怎么打了!” …… 东福书坊名气很大,口碑甚好,在坊间百姓中也极受欢迎,便是富商巨贾,朝廷官员,也多有与邢家有交情的。 邢家儿孙突然被下狱,家产被官府迅速抄没,季少棠返京告御状。邢栋甫孤身流落在外,被杨恭人收留。这一连串的事,成为京城近日来,继霍志贤一案后的新谈资。霍家很快便被人们忘了,如今京中的茶坊、酒馆、戏楼、说书场里,多是在讲邢家的这起官司。 这起案子,竟然比霍家那样近二百年的名门望族一朝倾覆,更受人瞩目。民间的传言和市面上所刊刻的话本里,更是将这起案子讲出了几十种不同的始末。毕竟这起官司所涉及的人,关系太过错综复杂,而且甚为有趣。 杨恭人收留邢栋甫,大家都觉得很容易理解。 李传书虽然是一匹千里马,也要靠邢栋甫这个伯乐发掘。若非邢栋甫,这世上还有哪个书商有那么大的魄力,一直给一个未婚少女刊刻话本,后来更是引得诸多官宦小姐纷纷效仿,结社作诗,刊刻诗文。 李传书此次,只怕是投桃报李。 但是,李传书似乎又和那个帮邢家鸣冤的季少棠之间,有些纠缠不清。 据说二人曾经乃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毕竟一个是赵先生的独子,一个是赵先生的爱徒,幼年时便日日相对。后来,便是李传书嫁给俞将军,又被封了诰命,季少棠也另娶了官宦小姐,二人之间还是有些暧昧不明。季家还为这个,闹出过荒唐事,季少棠的举人功名都被革了。 曾经,季少棠被众口一词的指责,大家皆说他是个斯文败类。这一回,却又有人说,季少棠或许于男女一事上有过不妥,但却还算是个有良知的人。否则也不会担着这天大的风险,一心想救邢家人。 只是杨恭人和季少棠这么样暧昧不清,那俞将军又该如何呢?额,好像那位陕榆卫指挥佥事俞谨白,迟迟没发声啊。这是做了缩头乌龟呢,还是在无声宣告,他相信自己的妻子是清白的呢? 就这样,在京城百姓的议论纷纷中,邢家因私刻焚书获罪一案,交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会审,并于本月十八,于大理寺大堂公开重审。 ☆、第266章 开审(一更) 俞谨白身着便服走在大街上,听着街头巷尾的百姓对今日大理寺正在审理的案子议论纷纷,心中颇不是滋味。 大家都很会编话本啊。生生将一起*惨案,给说成了风化案。在这些人嘴里,他已经成了活王八了。 不过也有人不关注当事人的感情纠葛,只顾着打赌争论,这起官司季少棠最后到底能不能赢。 “肯定能赢啊。朝廷虽然禁《焚书》,也处置过私自刊刻《焚书》的书商,可也没听说有谁因为这种事而被问斩。只见过罚的倾家荡产,还要打板子的。可这次邢家是男丁全部判斩,女眷悉数发卖。量刑过重。真是人间惨事哪!” “要我说,告不赢的。人家谭知州就是愿意判的这么重,也好杀鸡儆猴,阻止别人继续刊刻发售《焚书》。你能如何?何况我听说,谈州府衙早已将抄没的邢家家产充公了,有好些店铺还被人买去了。京中凡是东福书坊的铺子,都已经姓了柳了。” “可若是季少棠赢了,说不得这家产还要发还邢家的。就算买去的人是柳尚书又如何?杨恭人还帮邢家呢,杨恭人还是镇南侯的儿媳妇呢。” “干儿媳罢了。镇南侯府方家,和太子才是正经亲戚。没瞧这次,方家根本没人来瞧这起官司么?还有人亲眼见到,上回杨恭人去镇南侯府,结果被挡驾了,连门都没让进。” 又有人道:“你们就别分析了,快买啊,是买季少棠输啊,还是买赢?” 俞谨白往争执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一家赌坊门前摆的摊子。赌坊里的位置都不够了么?居然还要摆到外头。他走到摊位前,看了一眼赔率,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丢到桌子上,道:“二十两金子,我押季少棠赢!” 围在摊位前的人,纷纷侧目。有人提醒道:“这位爷,您可看清楚赔率。” 俞谨白道:“看清楚了,等案子结束,我就能赚到二百两黄金了。” 提醒俞谨白的人,确定俞谨白没开玩笑,立刻喊了赌坊里一个伙计拿了对牌出来,记下俞谨白的赌注,又叫俞谨白将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俞谨白提起笔来,犹豫片刻,写了两个字上去——云泽。 没办法,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俞谨白这个名字实在没法见人哪! “云爷慢走。”赌坊的人将其中一块牌子双手奉给俞谨白,恭恭敬敬送了他离去。俞谨白听见身后一片惊叹声,然后就是一窝蜂的,“我也押季少棠赢。”“我押输。” …… “云爷留步!” 俞谨白乍闻身后有人叫自己,便回头瞧去,却见冯世兴大步而来。显然冯世兴看到了他刚才下赌注的一幕。 俞谨白懒洋洋道:“冯都督就不要取笑下官了。” 冯世兴道:“俞佥事近日才得圣上褒奖赏赐,怎地这么快却要改名字了?是羞于见人了么?” “只是不想被人当猴看罢了。冯都督若是无事,下官便告辞了,下回再请都督吃酒。”俞谨白此时对冯世兴的态度,与上回在俞宅全然不同,可说是十分的倨傲无礼。 冯世兴见俞谨白要走,叫道:“俞佥事,你的夫人呢?她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老婆在做什么,还用不着冯都督操心。冯都督有这个闲情逸致,还是多操心操心右军都督府的公事,和你们冯家那堆烂事吧。你别再跟着我!”俞谨白仍旧自顾往前去了,将冯世兴渐渐甩在身后老远。 …… 季少棠穿着赵先生给他缝补过的蓝道袍,虽然很旧,洗得发白,还打了两处补丁,但却干净整齐。他身后的伤虽然还未痊愈,但也好了很多,是以,他走起来虽慢,但却很稳。面上虽然瘦削不堪,精神却也尚好。围观人群看到他被押入大堂,便是一阵窃窃私语。 “长得还挺好看的。” “看着不像个坏人。” “坏人又不会把‘我是坏人’写脸上。” “是不像个坏人啊,看着就和善。” 季少棠对众人的品评置若罔闻。他向门外看去,一眼便瞧见人群最前头的赵先生。几日不见,赵先生的白发又添了许多。他先向着赵先生跪拜下去:“儿子不孝,让娘担忧了。” 赵先生看到儿子好好的,又喜又忧,目中含泪,恨不能上前将他拥入怀里,却也只能克制住情绪,站在门槛外头,颤声道:“少棠……你做得对……一会儿老爷问话,要好好回话。老爷会……给你做主的。” “儿子记下了。” 不过是母子间简简单单几句话,可这情形却偏偏让围过来瞧热闹的妇人红了眼圈。外头的扰攘也立时安静下来。 季少棠走到原告的位置前,端端正正跪下。 大理寺卿居中主审,手中惊堂木拍下:“大胆季少棠,因何事击登闻鼓惊扰圣听?” “草民季少棠,状告谈州知州谭克俭,徇私枉法,滥施刑罚。” 大理寺卿呵斥道:“大胆刁民,竟敢以下犯上。” 季少棠道:“冤情重大,草民实属无奈。” “有何冤情,速速禀来。” “谈州知州谭克俭,只因在东福书坊老坊主邢栋甫祖宅内,搜出一套《焚书》雕版,便诬陷邢家人私刻*,将邢栋甫儿孙俱都打入死牢。” 大理寺卿道:“你这话说得委实不清不楚。谭知州因何事搜查邢家?” 季少棠道:“草民不知。”这件事情里,难惹的不是谭知州,而是柳尚书。所以,他不能将柳尚书牵扯进来。他的目的不是惩恶,他没有那个能力。他只要救人。 陪审的刑部官员,暗暗舒一口气。这个季少棠还是很识趣的,知道别再牵三扯四。 大理寺卿又问道:“依你方才所言,既已在邢家搜出雕版,又怎么是诬陷呢?” 季少棠回道:“草民自幼得邢栋甫老先生教导提携,与邢家相交颇深。据草民所知,那套雕版是邢栋甫的,他的三位公子并不知情。而邢老先生也并非要用那套雕版刊刻《焚书》。他老人家只是想刊刻《焚书》里的《寒灯小话》。只是当初,卖那套雕版给邢老先生的人,只肯整套出售,不肯拆开来卖。所以,他老人家才买了一整套雕版。” ☆、第267章 开审(二更) 大理寺衙门斜对面的清风街上,有家茶楼。二楼的雅阁内,茶桌前围坐着两女一男。三个人身后,还侍立着几位婢女。女的是杨雁回,男的一老一少,是邢栋甫和杨鸿。 杨雁回眉峰轻蹙,有些闷闷不乐。她早知道,此事出来,定会有宵小之徒胡乱传一些不像样的流言蜚语,却没想到传的人那么多那么离谱。最神奇的是,那些人一边说她应该帮邢老先生,一边继续传她和季少棠之间有什么。偏偏俞谨白今日又说不来,非要去街上闲逛。杨雁回几乎要以为他是在生闷气了,可是看他的样子,又好像全然不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脸上分明写满了不在乎。 邢栋甫却是有些焦灼。他深知此事连累雁回夫妇不轻,今日又到了案子当众审理的时候,真是分外紧张。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个经历了数十年风雨的老人,也是心弦紧绷。 三个人当中,杨鸿已是最轻松的了。他端起一杯茶饮了,道:“赵先生也不知怎地了,我着小厮去接她,和咱们一道坐了轿子来,她却不肯,定要自己进京。这会子,想必已在大理寺衙门前了。她走的那么早,或许能赶在前头听审。说起来,这些日子了,她还未见过儿子呢。” 邢老先生的面上,忽然有了笑意,道:“赵先生自然是不敢跟了杨举人的小厮来的,她心里怕杨举人的紧。纵然杨举人此番,为了*一案多方游走,她心中不胜感激,想来却也还是怕杨举人的。” 这话到惹得杨雁回兄妹万分好奇。杨雁回道:“这却奇了,许多认得我大哥,却又算不得十分相熟的人,都觉得他是个极好的人。人都说他性情温厚,行止端方,乃是谦谦君子,极是值得信赖交往的。” 杨鸿对妹妹的话好生不满。莫非认得他,又和他极为相熟的人,便要认为他是个极不好的人,性情狡诈,行止不端,卑鄙龌龊,不值得信赖交往了? 邢老先生微微叹息一声,道:“赵先生曾与我说过,她昔年因一时偏执,便容不下雁回继续留在她的女学里。当时,才不过十四岁的杨举人,便带着妹妹去向她辞学。赵先生初时还觉着杨老爷夫妇太过儿戏,竟然叫了个半大孩子带着妹妹来辞学。可是杨举人后来的表现,让她极为惊诧。赵先生事后便想了,妹妹要被先生赶出学堂,做哥哥的定然是要心生不满的。杨举人当时不过十四,正是最易年少冲动的时候,可是杨举人那时候,一直都是进退得宜,言辞、态度甚是谦虚有礼,诚恳真挚。赵先生后来每每想起,便觉得这个杨举人真是太……不简单了。反正她以后见到这号人物,要躲着些走才好。” 邢老先生一席话,一下子便让此间气氛松快了许多。 杨鸿甚是哭笑不得,对杨雁回道:“那一日,分明是你牙尖嘴利,抢白了赵先生几句,她怎地反倒怕我呢。” 杨雁回笑了一场,这才道:“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也该大理寺去了。” 杨鸿道:“是我陪邢老先生去,你安心坐在这里。想知道案子审到哪一步了,就派个小厮去瞧。妹夫已经很容忍你了,你莫再添乱。” 杨雁回忙道:“我知道了,不过是那么一说。” 杨鸿扶了邢老先生下了茶楼,一路往大理寺衙门去。 邢老先生一边往大理寺衙门的方向走,一边却又忧心忡忡起来,对杨鸿道:“杨举人,我……我儿孙的性命,如今都,都系在今日了。” 杨鸿宽慰道:“老先生放宽心。这件案子是大理寺主审。我上回状告霍志贤,也是因案情重大,交由三法司会审。那次是刑部主审,但会同审案的大理寺卿,一直都很帮我。其实我与这位大理寺卿并无任何交情,我想着,兴许他是位秉公执法的好官,心下看不上那些仗势欺人的权贵,也是说不准的。这一回,大理寺是主审,情形应该对邢家更为有利才对。” 地方官判人死刑,是要交由刑部核准的。邢家的案子,分明量刑过重。不过是从邢家搜出一套雕版,便要将男丁悉数斩杀,刑部竟也能核准。既然有人出面帮邢家告御状要翻案,刑部自然不可能再做主审。杨鸿早想过,这一回应当是督察院或大理寺主审。听闻是大理寺主审时,他便觉得,这真是个好消息。 季少棠似乎也很倾向于由大理寺主审此案。他在刑部大牢里见到季少棠时,季少棠就明说过,希望是大理寺主审。 邢老先生听杨鸿这么说,心下多少松快些,道:“但愿如此。” …… 大理寺卿看来年约三十五六,眉目细长,国字脸,美髯飘飘,端坐于堂上,单看架势,倒也颇让人能生出几分信任来。他问道:“季少棠,你方才所言,都是真的?” “句句属实。” “那邢栋甫现在何处?将雕版卖与邢栋甫的人,又在何处?” 杨鸿高声回道:“邢老先生在此。” 众人纷纷回头去瞧,又自动闪出一条路来。杨鸿扶了老人家进入公堂内。那大理寺卿看向季少棠:“此人可是你所说的邢栋甫?” “正是”季少棠抬眼扫了一眼堂上诸位官员,又道,“邢先生德高望重,京中认得他的人很多。堂上的刑部左侍郎,应该也认得邢先生的。” 一位同审官员,果真对那大理寺卿道:“东福书坊曾为小女和几位侄女刊刻过诗文,此人正是邢栋甫。”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又道:“邢栋甫上前听审。” 邢老先生走上前,放下手杖,在季少棠身边跪下。 大理寺卿瞧了老头儿一眼,道:“念在邢栋甫年长,免跪。” 邢老先生谢过后,便起身听审。 大理寺卿又问道:“邢栋甫,系何人售卖雕版给你的?” 邢栋甫道:“是一个游方郎中。本来那人四处云游,如今,应该就在谈州。” “游方郎中?” “是。此人名为向经天。” ☆、第268章 挨打(一更) 杨雁回听着阿四一五一十回禀案情,听到“向经天”这个名字时,便忍不住唇角弯弯。她还真是想见见这位奇人呢。 虽说咬定了那套雕版只是为了刊刻《寒灯小话》的主意是她出的。但为防有人定要追问,是哪个卖给邢老先生雕版的,于是,俞谨白就很大方的将自己的师父出卖了。他说师父也不知遇到了什么事,在路上耽搁了,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入京,他算着路程,大约人快到谈州了。 于是这小子很利落的飞鸽传书,请师父帮个小忙。为了稳妥起见,师徒之间传信不止一次。俞谨白还将需要师父帮忙做的事,找的人,都悉数告知,师父他老人家倒也答应的很痛快。 而向经天,正是俞谨白恩师的大名。 东福书坊私刻*一案,京中由三法司会审,但在京中公开会审之前,早有巡按御史去谈州重新审问此案。毕竟事涉朝廷命官,不能如普通人一般,直接将人递解入京审理此案。京中和谈州两地分审,既可以保证季少棠、邢栋甫,没办法与谈州的邢家人串供,也可令谈州涉事官员,难以欺上瞒下,掩盖事实。但是偏偏,邢栋甫就是需要和儿孙串供,推翻之前在谈州的一些口供。 恰好俞谨白有办法可以在巡按御史赶到谈州之前,迅速联系到向经天。 向经天在谈州是个很脸生的人,但邢栋甫在谈州还是有些人脉的。只是出了这种事,也没人敢随便帮他。不过,向经天若利用邢栋甫的人脉,在朝廷派去查案的人抵达谈州之前,设法进入死牢,和邢栋甫的三个儿子重新对好口供,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向经天手里怎么会有雕版,那就很容易解释了。像他这么样到处云游的人,他就说自己是在路边一个破房子里捡的,别人也不能说他撒谎。谁知道雕版的原主,是不是特地将雕版藏在没人会随便去的破房子里的。 只是这件案子,竟然是这么审理,还是挺出乎杨雁回的意料的。这防止官官相护的意图真是太明显了。看起来,今上还是很重视此案的。 待阿四说完了,杨雁回便道:“你接着去听,让阿五回来跟我讲后来又审到哪了。” 阿四领命去了,刚拉开门,便被唬了一跳。就见闵氏黑着一张脸,已是杀气腾腾的堵在门外了。 阿四连忙作揖行礼:“杨……” “起开!”闵氏一把拨拉开阿四,进得雅阁,“砰”一声关了门。 外头的伙计原本以为是有人来捣乱,正要来过来将人赶走,才走到门边,却听到里头一声怯怯的:“娘怎么来了?娘坐。”于是便悄没声的退开了,还挥手示意其他人也别过来搅扰了杨恭人。 杨雁回瞧着闵氏怒气冲冲的模样,心知这是冲自己来的,立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虽说娘自小到大都对她百般疼爱,但是娘一发火,她还是有些心虚胆怯。 闵氏将手里一沓话本重重摔在茶桌上,怒道:“你是不是疯了?你还要不要跟女婿好好过日子了?风言风语传得满京里都是。你看看这些话本子上,这都写了些什么东西。女婿好性子不管你,你自己也不知道掂量掂量轻重缓急?” 一通怒吼,吓得杨雁回往后缩了好几步。这都是哪跟哪啊?!她收留邢老先生的事,娘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不过那时候也没这么多风言风语。也不过是以前秦菁闹出来的那点子破事又被翻出来让人说了几日。谁知道这几日是怎么了,传言甚嚣尘上,越发不堪。 杨雁回蹙眉道:“我应了邢老先生要帮他,总不能半路撂挑子啊。而且……大哥说青梅村没人乱说话。”青梅村的长辈,那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也有和闵氏、杨崎关系好的,也有和庄山和关系好的,要不就是怕庄山和的。底下年轻一辈里,又有许多是和杨鸿、杨鹤、焦云尚关系不错的。会去大嚼舌根的人,本来就不多。杨雁回知道爹妈没被人戳脊梁骨,也多少放心些。 闵氏道:“就是因为没人嚼舌头根子嚼到我和你爹跟前,我们才傻乎乎的被蒙到现在。我还以为你大哥踏实可靠,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你胡闹。谁想着,连他也跟着胡来。等他回家了,我再跟他算账!” 闵氏近来忙着帮小儿子挑选棺木,收拾要下葬的衣冠,又要选新坟地。有风水先生说,杨家早先那块祖坟的位置不好,且那两座新坟里埋着的死鬼,对他们杨家二房有怨气,这才闹出儿子早夭的事。她和杨崎便商量着要迁坟。这一来二去的,也顾不得去花浴堂,也没往京里走。等事情传得太过离谱了,她才听到了风声。 杨雁回伸手,小心翼翼自闵氏身前穿过,翻了翻那些话本,道:“这上面都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啊?娘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可别人胡说八道,也怪不到她头上啊。事实上,从陕榆一别后,她还没见过季少棠呢。两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能干出什么来啊,也值得别人瞎说。 闵氏指着女儿教训道:“你还嫌自己的名声好听是不是?从一开始发现苗头不对,你就不该继续管这件事。” “我……我后来本来……我也没掺和了啊。”她后来的任务,主要就是陪着邢老先生喝喝茶,吃吃点心,下下棋,让他宽宽心。然后去方家大门前做了一场戏,假装被方家人拒之门外,借此营造出方家绝不愿意得罪太子夫妇的假象而已嘛。 “你还说!”闵氏气得拿起一个话本,照闺女脊背上拍了两下子,拍的杨雁回脊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 一众仆妇慌得连忙上前劝闵氏。秋吟还急急道:“太太,仔细手疼。” 杨雁回心里真是万分委屈:“我没嫁人前,娘都舍不得打我。怎么如今要为了别人诬赖我的话来打我呢?这又不是我的错,我也没干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啊。别人不知道这话本里的真假,难道娘也不知么。”她又管不了别人胡说八道。 “你还委屈了?你当初不管这件事,也没人能说到你头上去。你怎么就知道,凭着季少棠和邢栋甫两个人,就告不赢这状呢?谣言都满天飞了,你还坐在这里关心什么官司。我说你几句,你还跟我嘴硬!你当外头那些难听话,是那么好听的么?谨白听一天两天不打紧,让他听几年试试!你怎么就不为自己想想呢?你们两口子不过日子了么?谨白还当不当这个官了?” 杨雁回心里腹诽,娘这不都是马后炮么。娘最初听说事情又不需要她出面,只是杨鸿帮着邢老先生奔走几日罢了,也不碍她什么时,那不是也没多管么。现在发现事情不对劲儿了,就来打她,嫌她不能安生本分的过日子。 闵氏发了一通火,又气又忧心,忽又一屁股坐到一个绣墩上,哀声叹道:“你们两个孽障,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可怜我的鹤儿没了,他从小到大最听我话,要是有他在……” 杨雁回看闵氏伤心,原本也情不自禁跟着难过,可是听闵氏说到后头,她就听不下去了。娘以前总是说二哥顽劣爱闹,大哥让人省心的呀!只是想起杨鹤,杨雁回心里也是一阵堵,又是酸涩又是憋闷。她俯下身,凑到闵氏跟前,轻声劝道:“娘就别生女儿的气了。这次是女儿太轻率了,低估了人心的险恶。以后女儿一定不再这样了。” 闵氏道:“你现在就跟我回去。这事你不许再插手,也不许再理会。从今天起,你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做个贤惠的官太太给别人瞧瞧。这风声下不去,你……你就不许再出门。” 杨雁回见母亲气成这个样子,也不敢不应,只得乖乖点头称是。闵氏看她乖觉,这才气顺了些。杨雁回又倒了杯茶奉给闵氏,道:“娘喝杯茶,歇口气,咱们这就走。” 闵氏却气恼的推开了杯子:“我不喝。” 杨雁回只得放下杯子。她又恨恨瞧了一眼闵氏拿来的那一摞话本。也不知道是哪些卑鄙小人,写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败坏她的名声,还将她的母亲气得这个样子。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不由道:“这是鸿运书坊的刻本。这个写书的人居然是他。” 闵氏道:“鸿运书坊在哪儿?写这个话本的又是谁?” 杨雁回道:“是一个叫华青云的。娘看这里,他的名字还在上头呢。这个人好生可恶,以前东福书坊还出过他几个话本呢。那时候,他和东福书坊的关系还不错。不想他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写这样的东西。这不是添乱么?” 杨雁回又翻了翻其他几个话本,对闵氏道:“就数华青云这个本儿写的早。想必是他先写了,别人瞧卖得好,一时眼热,便也跟着乱写一气。” “华青云是么?是个真名儿还是个假名儿?” “真名。他一开始就用的真名写本子,出了几个本后,也就舍不得换名字了。真要换了,书坊的人害怕本子卖的不好,给他的润笔就少多了。” 闵氏拿起杨雁回方才倒给她的那杯茶,一仰脖子,喝了个罄尽:“这个天杀的混账王八犊子,竟敢败坏我女儿的清誉,看我怎么收拾他!” ☆、第269章 会面 邢栋甫在大理寺公堂上,慢慢解释道:“《寒灯小话》甚是温情,况且又有规劝世人效忠明君之意。‘得以效用,彼必杀身图报,不肯忘恩’,读来令人感佩。小人只是想刊刻下来,以图教导儿孙忠君爱国,并未想过拿去发售。我们东福书坊,从未卖过禁、书,也从未刻过一本禁、书。就连《寒灯小话》,小人也还未曾来得及刊刻。” 大理寺卿道:“东福书坊已经易主,昔日的雇工也都被尽数解雇。想要再召集他们查问,也非易事。可若真如你所说,那么,谭知州当初到底为何抄检邢家?邢家的《焚书》雕版,可是在谈州府衙抄检邢家时发现的。” 自然是因为有人举报邢家在谈州的书坊私自发售禁、书。举报的人,还是柳家的下人。若邢栋甫此时这么说的话,大理寺卿继续追问下去,这件案子势必还要牵扯到柳家。邢栋甫说他没有私刻禁、书,偏偏柳家的人说有。那谁说的才是真的? 在外听审的百姓,很多都是听过此案的前因后果的。此刻不由纷纷猜测起来。难道传言是真的?柳尚书和谭知州联手坑害邢家?若真是如此,也不知道三法司的人,还敢不敢秉公断案。 就听邢栋甫不慌不忙道:“谭知州扬言说,邢家藏有禁、书,所以才带人来抄检。但小人以为,此事是谭知州凭空捏造,陷害邢家。” 柳尚书不好惹,所以,一定不能招惹他。在公堂上,一定要将他撇的干干净净。 这是季少棠提醒老爷子的。 邢栋甫虽然时常提醒自己,行事一定不能乱了章法,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则是救不了儿孙的。但到底也是关心则乱。最清醒的人,反而是季少棠。连杨鸿、雁回、俞谨白都钻了牛角尖。大家一致认为,事关柳尚书,事情会很棘手。反倒是季少棠后来提醒杨鸿,他的目的,只是救人,只要能将邢家人捞出来就行。其余的事,什么公平、公道,都先丢开。毕竟对方是致仕兵部尚书,当今太子妃姑丈,跟这样的人死磕,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得不但救不了别人,连自身都难保的下场。他从敲响登闻鼓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柳尚书撇开。否则,以他的身份和名声,半点胜算也无。只是为防赵、邢两位看出他的意图,阻挠他击鼓鸣冤,他便未曾向他两个细说过自己的想法。 也正是为此,邢栋甫此刻直接将一切责任,都推在了谭知州头上。 刑部左侍郎怒道:“大胆邢栋甫,无凭无据,也敢诬蔑朝廷命官!” 督察院的陪审官员,瞄了那位刑部侍郎一眼,提醒道:“岑侍郎稍安勿躁,你又怎知邢栋甫无凭无据?咱们还是先听石大人审案。” 那大理寺卿果然又问道:“邢栋甫,你说谭知州是故意陷害邢家,可有凭据?” 邢栋甫道:“大人明鉴,小人认为,谭知州是觊觎我邢家的家产。” “本官问你,可有凭据!” 邢老先生不慌不忙道:“小人不敢撒谎。此一案,涉及数条人命,本应交由刑部核准。但刑部批文未下时,谭知州便已自行定案,迅速处置了我邢家商铺和家产。小人收藏的古籍、古扇、古画并古董玩器,悉数被搜罗了去。他还逼迫我的儿孙,交出各处商铺的文契。谭知州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怎会如此心急?他大可封了我邢家的宅子,待到刑部批文下来,再将我邢家的家产入官。另外,邢家不在谈州的商铺,按理,应该交由当地府衙抄没,怎么就能被谈州一府的府衙所抄没?小人入京后,从未听说顺天府衙抄没过东福书坊的商铺和邢家在京中的宅子。若不是为了一己私利,谭知州为何如此行事?小人不才,穷此一生,也积累了有数十万之财。这些家财,被谭知州入官的,只怕连一成都不会有。由此,小人不得不认为,谭知州以酷刑和恐吓的手段,制造冤案,为的不过是侵吞小人的家财。小人听闻,已有巡按御史前往谈州调查此案。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京中,到那时候便可见分晓。” 其实邢老先生还有一件事没说。那就是,刑部核准此案未免太快了些。令他不得不怀疑,有人使了手段,叫刑部提前办了邢家的案子。只是邢老先生现在并不打算为邢家树敌,他只要将谭知州告倒,救出自己的儿孙便是。 现在,按照邢栋甫的说法,整个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邢栋甫虽然买了《焚书》的雕版,但并未刊刻售卖此书。他只是想刊刻其中的《寒灯小话》,教导儿孙要忠君爱国。当然,他也只是想想而已,还未来得及刊刻。 而在这个时候,谈州知州谭克俭,因为眼红邢家的巨额家资,便捏造证物,说邢家人售卖禁、书,还为此抄检邢家。因为搜出了《焚书》的雕版,所以,谭克俭便借机重判此案。 大理寺衙门前的百姓们,不由议论纷纷。有人道:“听起来,事情和柳尚书没关系,那为何邢家的财产,泰半都改姓了柳?” 也不知是谁,忽然有模有样的分析道,“这么大一笔财产,谭知州只怕一个人吞不下,自然要分给别人一些。兴许谭知州将邢家的家产,假充做是已入官的财产,卖给了柳尚书呢。柳尚书却未必是知情的了。要不然,邢栋甫怎地提也没提他?” 又有人道:“至于刑部,这么草率就核准了牵涉数条人命的要案,而被冤枉的,还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书商。只怕这其中也有猫腻。” 众人纷纷跟着点头称是。一时间,人人都成为了破案高手,仔细分析案子中的各种疑点。分析到后来,还分析出谭克俭一定贿赂了刑部高官。 而阿四和阿五说完了该说的话以后,眼看着大家热烈讨论了起来,便知道任务完成了。在众人注意到他们之前,便也就悄悄离去了。 虽然隔得远,刑部侍郎也能听到众人在议论刑部不公道。幸好大理寺卿识趣,敲了几下惊堂木,道:“尔等不得喧哗。倘若有哪个再敢大声扰攘,即刻拿进来,本官定要赏他一顿好拶子。” 外头的扰攘声立刻平息了。 杨鸿立在外头,冷眼看着公堂上的情形。有了这样的舆论,这件案子,刑部只怕也不敢再随意从中作梗了。只怕他们接下来,会急急忙忙撇清关系。只要刑部不插手,大理寺在这件案子的审理中,权柄就会更大一些。至于督察院那边,如今情形未明,还要再看一看。 大理寺卿又道:“季少棠,这件案子又与你有何关系?为何是你来敲登闻鼓?” 季少棠道:“小人方才已经有所交代,小人自幼便得邢坊主教导提携,并与邢家三位公子成为莫逆之交。小人既知此案乃是冤案,自是不忍心看邢家子孙冤死。只是邢坊主已经年迈,状告一方父母官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还是由小人来做吧。小人甘愿为此承受一切罪责。” 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颇叫人唏嘘感佩。 大理寺卿问道:“先前在刑部,可曾被打过?” 季少棠回说道:“小人不敢欺瞒,被打了三十大鸳鸯板子。” 大理寺卿转头去瞧刑部侍郎。那岑侍郎道:“此言不虚。” 大理寺卿道:“既已被打过了,今日免罚。” 季少棠道:“大人宽仁。” 赵先生听到此处,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大理寺卿又与督察院和刑部几位官员低声商议几句后,这才道:“今日先审到此处。待谈州卷宗送来,择期再审。季少棠暂且收押于大理寺监狱。” 杨鸿也暗暗舒了口气。依照今日的情形来看,一切都还算顺利。谈州那边,邢家三兄弟的口供,自然也会和邢栋甫的差不多。至于谭知州,邢家的家财,他自然不可能入官。单这一条,就够他喝一壶了。以为自己上头有个柳尚书顶着,就能随意贪墨良民家财,欺压无辜百姓了么?可笑!事情闹的这么大,他估摸着,柳尚书一定会将谭知州视为弃卒的。 …… 俞谨白来到一处深巷中的宅子里。此间主人向来深居简出,外人不大清楚宅子里的情形。俞谨白却是熟门熟路,直接进了一间耳房内,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品茗。 直到一个身着一领天青色道袍的中年人进来,俞谨白才抬了下眼皮子。 那中年人道:“你越发无礼了。” “讲那么多虚礼做甚?” 中年人忽然面色一凛,道:“俞谨白,如今太子爷那边情势紧张,你不但帮不上忙,还任由你的老婆捣乱。你是要造反不成?” 俞谨白奇道:“拙荆不过一介无知村妇,她哪里有本事给太子爷捣乱?” “呵,你到会装傻。柳尚书是太子妃的姑丈,太子妃的倚靠是谁?是太子。出了这等丑事,人人都只会想,他是仗着太子这座靠山,这才敢胡作非为。” 俞谨白依旧神色轻松,道:“拙荆也妨碍不到柳尚书呀。如果你说的是大理寺今日开审的那桩案子,我可以保证,拙荆只是好心收留过邢栋甫。至于我的那位大舅哥么,虽然进去刑部大牢看了几次季少棠,但也不会妨碍到柳尚书什么。那件案子绝不会将柳尚书扯进来。” 那中年人依旧面色阴沉:“你说的最好是实话。” 俞谨白坐下来,翘着一只腿,道:“如果邢栋甫找到别人头上,那就难说了。可他既然是找上了我身边的人来帮忙,我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将柳尚书牵扯进来。此事你大可放心,也请转告太子爷,叫他也放心。” 那中年男人又问道:“我知道了。近来方家可有异动?” 俞谨白又端起一杯茶,凑到唇边:“没有。据我所知,方家人虽然与薛皇后关系不错,但却也没想着掺和皇储之事。前些日子,萧夫人误会拙荆要与柳尚书作对,竟然连大门都没让她进。以往萧夫人可是对拙荆疼爱有加,从未叫她吃过闭门羹。” 中年男人冷笑:“你那个老婆,着实不知天高地厚,正该让她多碰几鼻子灰。”话毕,却又微微眯眼,心中生起满腹疑惑。近来朝中似乎暗流汹涌,出了许多对太子不利之事。只是,除了仇无宴那个窝囊废贿赂敌军一事,是由镇南侯捅出来的,其余事体,看起来,确实都不像与方家有关。原本,方闲远就是太子的妹夫,照理也确实不该胳膊肘向外拐。或许,太子不该怀疑方家在幕后操纵过什么。 俞谨白却是忽然沉了脸,道:“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说我老婆的不是。不然我怕自己忍不住,一拳打歪你的鼻子。” 那中年男子忽然又笑了,伸手在俞谨白头上,隔空抚摸了一番,道:“看起来,俞佥事这绿帽子戴的还挺开心。” “滚开!”俞谨白打开他的手。 中年男子瞧着俞谨白,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就你这样的性子,范国舅怎么会放心派了你来帮太子盯着方家?” 公主虽是方家的儿媳,到底深居公主府内,对方家的事,所知不多。还是要另外有人,取得方天德和萧桐的信任,帮太子盯紧方家才好。 俞谨白道:“我比你更不明白。我原本只想留在国舅爷身边,为他一人效力,还从未想过要来当什么朝廷命官。” 那中年男子道:“我听说,你能成为范国舅的心腹,是因为你是个极忠心的侍卫。曾经奋不顾身救他,还险些丢了性命。” “那又怎么样。国舅爷后来还不是安排我从滇南去了什么辽东,还嘱咐我,多多跟那个郭总兵亲近。” “那是因为郭总兵是镇南侯的亲信。你在郭总兵身边待着,便会有很多机会见到方氏夫妇。” 俞谨白蹙眉道:“其实我也想不通,国舅爷为何认定了,萧夫人一见到我,就一定会看得起我。” 中年男人听了这话,便神秘兮兮道:“据说是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像一个……男人!哈哈哈哈!原来萧桐竟会因为一个野男人,乱了分寸。” “是吗?像谁?” 中年男人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如果我是范国舅,我管你的脸长得像谁。既然你忠心,就让你留在身边好了。就你这性子,让你盯着方家?我看悬!” “你管我是什么性子,我办事可靠不就行了?如果不是我,你们怎么知道,当初是方天德密报圣上,圣上才知道仇无宴有问题。” 中年男人无话可说,只得道:“你最近在陕榆立了功,太子爷和范国舅瞧你有出息,甚为喜欢。” “知道了。” “你今日来找我,可是方家有异动?” “倒不是方家。是拙荆的大哥和她未来的大嫂有些情况。”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有位从贵西便和杨鸿一路相伴来京的林姑娘,唔,就是大名鼎鼎的林胜卿的女儿。她手里有些证据,都是林胜卿生前留下来的。那些证据可以证明申淑妃和贵西的官员有勾结。应当是那些官员向老威远侯行贿,老威远侯又请女儿相助的。其实,杨鸿兄弟俩和那位林姑娘之所以会遭到霍志贤的追杀,是因为霍志贤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林姑娘手里有这些证物在。他的目的,其实是夺取那些证物。只可惜杨鹤中箭后,抱着证物一起跳河自尽了。” 中年人眸中一亮:“你怎么不早说?” “我那大舅哥瞒得紧,最近才吐露出些风声。毕竟他也怕事情传开了,反倒会害了他。知道宫中娘娘那见不得人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好事。” “怪不得那位申淑妃近来老实多了。我会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太子爷的,你等着领赏吧。” ☆、第270章 大闹 杨雁回怎么也没想到,她拿来对付别人的手段,终于有一天,被别人拿来对付她了。不同的是,她写的内容是有事实根据的,而这个华青云写的本子,完全是诬蔑。 但是闵氏回了青梅村,去了花浴堂,纠集了一众妇女,又叫上自家两个小厮,怒气冲冲去鸿运书坊的架势,还是叫杨雁回吓了一跳!她拦下闵氏,道:“娘,你这是做什么?”这是嫌事情闹得不够大?谣言传的不够乱? 闵氏道:“反正风言风语都传开了,我怕他甚么。就是要搅扰的他们不安宁!我就当众跟他们辩个理出来!” 杨雁回急道:“娘,使不得,这是京城,真带人闹将起来,很容易惊动官府。” “没出息。往常你不是挺厉害?这时候,让人欺负到这地步了,你却不敢吭声了。我也没叫你去,你给我安生回家去,不许再出门。”闵氏冷声道。 杨雁回见劝不住,也只得暂时闭了嘴。 闵氏依旧带着人去了鸿运书坊。杨雁回不敢跟了去,只得打发了个人,去鱼塘里叫回来杨崎,又一五一十告诉杨崎此事。杨雁回满心指望着爹能劝住娘,谁知杨崎却是拍案而起:“老婆子去砸了那书坊,怎地不叫上我!”言罢,带了几个鱼塘上的雇工住追闵氏去了。 杨雁回更是目瞪口呆。爹娘今日的行径,真是让她大感意外。她只得回到俞宅,使了个小厮,去大理寺衙门前寻杨鸿,让大哥帮着去劝住娘。 闵氏才带了人赶到鸿运书坊,就瞧见有官差从里头出来,走在后头的官差,还锁了一个年约四旬,留着山羊须的男人。那男人穿一件团花锦袍,头戴瓦楞帽,一身的穿戴打扮虽然富贵,却哭得甚是凄凉。就听那为首的官差道:“解坊主,待到了顺天府衙,你再向大老爷哭诉冤情去吧。现下可没人听你哭。”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嘻嘻哈哈,都道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成这个模样,委实丢人。 杨家的两个小厮,如今在杨鸿的调教下,也颇有眼力劲儿。一个小厮主动问路旁的大爷,道:“动问大爷一句,这是怎么回事?这书坊的坊主犯了什么事?” 那大爷道:“好像说是,刊刻售卖了太多不堪入目的话本,被人告发了。官府所以才来查他。” 闵氏听闻此事,冷笑一声,骂道:“呸,活该!” 一个女工道:“太太,如今咱们再往哪里去?” 闵氏不答,只待官差走得远了,这才带人进去书坊内,拉了个伙计过来,问道:“小兄弟,为这家书坊写过话本的华青云,家住哪里?” 那伙计冷不丁被人这么一问,脑子里一钝,也未及多想,便道:“长青胡同的华家啊。” 闵氏出了书坊,对众人道:“那个混账东西在长青胡同!大家跟我一道过去罢!” 她人还没来得及离开鸿运书坊多远,杨崎父子俩一先一后到了。 两口子便一起教训杨鸿,每日家在外头乱跑,肯定知道妹妹被人写本子作践了,还引得那么多人跟风乱写,他做大哥的居然一声不吭。 杨鸿将母亲拉到一边,低声道:“娘这话可就冤枉我了。我前些日子便查过那些话本是打哪儿来的了。雁回嫌这些事糟心,底下的人自也不去烦她。我却是做大哥的,哪里能容得别人这般欺负我的妹妹?” 闵氏听了这话,才稍稍顺了气。 杨崎在一旁听着,问道:“你查出来了,却又做了什么?” 杨鸿得意道:“我找人告发鸿运书坊了呀。” 闵氏在瞧了一眼鸿运书坊,想想方才那个坊主被带走时的凄惨模样,不由乐了,道:“好小子,干得漂亮。我正想带人砸了他的书坊呢。” “娘可千万别乱来”杨鸿道,“万一被他们反咬一口,咱们还麻烦呢。” 闵氏却道:“这我却不能随意听你的话了。这种事,就该闹开了。他们满世界喊着雁回不守妇道,咱们也满京里喊着他们诽谤朝廷命妇。无论如何,让这些混账王八犊子不敢再乱写乱刊刻那些胡编乱造的破事。再者,好歹也有能有人信咱们雁回是冤枉的。总不能满世界就只有骂雁回的声音。这种时候了,咱们若再不做点什么,那群耍笔杆子的,真当他们可以随意欺负正四品的诰命夫人了。” 杨鸿道:“娘放心,儿子不会让华青云好过的。” “那又有什么用?谁知道是你在背后动了手脚让他不好过的?我要的是让人知道,我女儿很清白,而且我女儿很不好惹。”闵氏这次实在光火,不肯再听儿子的,直接又带着人马,一路去了长青胡同,找华青云算账。 杨鸿拦不住,又觉得娘说的也有道理,便也只得跟着去了长青胡同。心中庆幸大理寺的案子已审完了,他不需要再挂心那边。 闵氏和杨崎带着人,到了长青胡同后,恰逢华青云要出门,一伙人硬生生将他堵在了门内。一众妇人上前,打的打,骂的骂,很快便将华青云弄得一身狼狈,哭爹喊娘。 杨崎和闵氏见差不多了,才喝住了一干人等,上前一步,来到前头,跟华青云理论。华青云虽是个壮年男子,然手无缚鸡之力,又见对方人多势众,先就吓得腿软了。 杨鸿却是四处打量了一眼这长青胡同,忽然想起,这胡同里还住着一个人。 杨崎一把揪住华青云的衣领,闵氏上前啐了一口,骂道:“华青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哪个。你欺负我女儿乃是少女嫩妇,女婿又是朝廷要员,不好来跟你算账么?可我这刁老婆子还不好惹呢!” 华青云瞅了一眼闵氏,只觉对方瞧着也不过三十五上下,着实是个中年美妇,实在不是什么刁老婆子。只是,这位穿戴体面,保养得宜的美妇人,这会儿拉开这样的架势,却又是要做什么?他战战兢兢道:“不知这位太太是哪一个?” “瞎了你的狗眼。自己好好看看自己写的话本。镇日里编排别人家,我今天倒要将你的老婆、女儿拉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三贞九烈的人。”闵氏说着,还将话本甩到了华青云脸上。 华青云看了一眼那话本,便知道是什么人找来了。他道:“我……我这里头写的是杨书和季传的丑事,又不是写的李传书。你……你少来撒……” 一旁的妇人们听他要骂闵氏,便都齐齐上前,一副又要揍人的模样。华青云吓得立刻闭了嘴。华青云的妻女听到外头闹成这样,又听人说要将她们押到人前去,连忙躲在后头,再不肯踏入前院半步。任由华青云在外头被人纠缠。 长青胡同的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也有路过的人,发现有热闹可看,也都挤了过来。 闵氏朝华青云又狠狠啐道:“你还真是敢做不敢当。我刚才可没告诉你我是谁,不过是往你脸上摔了个话本,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你还说自己心里没鬼?要不是因为你这话本里改了个人名,我早将你扭送到顺天府衙去了。你改换个人名,不就是怕吃官司么?不就是想着,如此便没人能来找你算账了么?这点小心思,你当别人都是傻的,想不到呢?恐怕你也没想到,我敢撕破脸,找到你门上来吧?我告诉你,你这种卑鄙小人,就不配让人跟你讲理跟你客气。我今日就是豁出去这张脸皮不要了,也要大家看看,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杨崎没有闵氏嘴皮子厉害,此刻只是神色气恼,对华青云道:“我们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家,只是你欺人太甚了。你败坏人家好端端的妇人名声,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人群里,忽然传出一个尖刻的声音,道:“这可是贼喊抓贼了。李传书当初,不也总是这样坑害别人?秦尚书家,霍侯……霍志贤家,哪个没被她坑害过?” 闵氏闻言,顺着声音往人群里瞧去,竟然看到了秦菁! 杨鸿也看到了秦菁,这才想起,秦菁的陪嫁宅子,位置也在这里。 “好啊!”闵氏冲过去,一把将秦菁拉了过来。秦菁仗着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在,原本是不怕的,谁知道闵氏怎么那么大力气,硬是死死钳住她手腕一般,将她扯到了人前。 闵氏现在可不怕秦菁,她一声冷笑,道,“你是想说我女儿写《满堂娇》,是诬蔑秦家和霍家?那你倒是说说,那秦尚书好端端的,为什么自己辞官了?霍志贤是个好人,霍家是怎么垮的?霍志贤害死我儿子的事就不说了。他曾经干的那些恶心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是冤枉他的?” 秦菁一时无言。 闵氏又拿起一本话本,回手摔在华青云面上,道:“你自己看看,你写的是实情么?你说杨书和季传有私情,杨书背着丈夫进刑部大牢里看季传。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要么,我现在就拉上你去刑部问一问,看看自打季少棠进了刑部大牢,可有女人进去瞧过他。咱们现在就去!” 华青云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抖如糠筛,指着闵氏道:“你你你,你仗势欺人。你儿子是举人,女儿是官太太,你欺压穷酸书生……” 闵氏冷笑:“真是好大的笑话,你败坏我女儿的名声,却说我欺压你”她又转脸看向众人,道,“大家都来评评理。那季少棠千不好万不好,他是想邢栋甫少受些罪,才会帮邢家击鼓鸣冤。那几十板子最后是落在他身上的。至于我女儿,她念着邢栋甫昔年也曾尽心尽力指点过她写话本,明知因为事涉季少棠,她应当避嫌,可她还是愿意收留邢栋甫。我女儿想的是,身正不怕影子邪,何况大家都有眼睛有脑子,会去看、去想,是以,也不会将她怎么样。可结果呢?却被华青云这种无良小人诬赖她和季少棠有奸情。华青云就为了换几两银子的润笔,便捏造出这些事端来,要把人往死里逼。大家都来说说,这是谁欺负了谁。这是谁在害谁?” 众位邻里街坊,这时候才算听出来一些端倪。原来是华青云写话本诬蔑李传书的清白,所以被李传书的父母找上门来了。呵,瞧华青云这模样,想来闵氏说的话不假呀。 秦菁趁机挣开闵氏的胳膊要跑,口里还骂道:“泼妇,你不嫌这样抛头露面当街耍横有什么好丢人现眼的,我却是好人家的女儿,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闵氏依旧是冷笑连连:“抛投露脸,当街耍横?这个时候,哪个当爹娘的还能安心坐在家里?你说我泼妇,我不要脸,我养出来的儿子考秀才,考举人,我养出来的女儿嫁给大英雄。我的女婿,前些日子才在陕榆剿匪,那里的老百姓再不用受山匪祸害,对他感恩戴德的很哪。结果,你们就这样无中生有,诬蔑他的妻子。你秦菁是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还跟自己男人和离了?你有本事,你倒是说说,季少棠为什么不要你了?你敢不敢将实情说出来?他为了你,丢了个举人的功名。你却在婆婆为此气病后,对婆家不闻不问,住在自己陪嫁的宅子里,每天胡吃海喝,还找歌妓去取乐。你这也是要脸?果然是好人家出来的小姐。” 杨崎也在一旁嘟囔道:“我女婿又不是个傻的。那邢先生住在俞宅,我的女婿也是知情的,还宽慰他放心住下哩。莫非我的女婿,比外人还不清楚情况么?” 围观者中,有不少赞同杨崎夫妇之意的。 秦菁没想到,闵氏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撒泼闹事大吼大叫。在她的认知里,以杨家如今这样的情况,杨家的女人们,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任谁知道了,也要赞叹一声清门静户。岂料这杨闵氏依旧去花浴堂也就罢了,今日竟还敢带着人当众闹事,丝毫不顾儿女的脸面。 就听闵氏又道:“我今日不单单要把这个华青云押到刑部大牢门前,当着大家的面,问问刑部的人,我女儿到底有没有进去私会过季少棠。我还要押着你去秦家问一问秦尚书,他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好女儿的。你不孝婆母,不敬夫婿,诬蔑朝廷命妇,如今不也和我一样抛头露面?” 秦菁原本只是想瞧个热闹,结果一时痛快,便口没遮拦说了那么一句话,不想却被闵氏咄咄逼人,问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杨鸿见状,适时上前,不轻不重踢了华青云一脚:“华先生,咱们这就去刑部问一问吧。若你这话本上所言有假,我们杨家也只能告官了。你蓄意诬蔑命妇清白,想来官老爷不会轻判。” “不……我不去,我不去”华青云急急忙忙道,“我话本里的东西,全部都是假的。我也没有诬蔑命妇,我写的是杨书。” “现在才百般狡辩,已经太晚了”杨鸿道,“方才这长青胡同的左右街坊邻居可都是亲眼所见,我娘不过是将话本摔在你脸上,你便知道,是李传书的家人来找你算账来了。大家都已经知道你是做贼心虚了。华青云,还是跟我去见官吧。” 华青云难以置信道:“你莫不是……莫不是疯了吧?这可是风化案。你真带我去见官,对杨恭人也没好处。” 杨鸿冷笑:“我现在告的是你,与杨恭人有什么干系?华青云,你还是起来跟我一道往刑部去吧。” 华青云终于怕了。他知道,这种事一旦闹上公堂,不管杨雁回会不会倒霉,反正他肯定是要倒霉的。写话本诬蔑命妇,顺天府尹还不定怎么用刑呢。他再顾不得其他,只是朝着秦菁,杀猪般叫了起来:“秦小姐,你帮帮我。这话本,是你的姐姐秦蓉和秦芳叫我写的。我不知道她们是想诬蔑命妇,我只知道她们给了我钱让我这么写,那我就便这么写。什么侮辱命妇,我一概不知。”事到如今,唯有耍赖假装不知道秦芳和秦蓉是要他抹黑命妇了。 …… 俞谨白回到家时,杨雁回正跟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的团团乱转。 俞谨白见了这情形,深觉好笑。他大步迈入房中,问道:“雁回,你这是怎地了?” 杨雁回见到是他回来,如同见到救星一般,委委屈屈道:“谨白,娘不让我出门了,让我从今往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可她自己倒好,带着一群人去鸿运书坊和长青胡同华家门前闹事去了。” 俞谨白奇道:“岳母为何要如此?” 杨雁回道:“她自然是怕我名声太差,会惹得你嫌弃我呀。” 俞谨白更是哈哈大笑,道:“岳母真是多虑了。咱们两个,只要你不嫌弃我,我这辈子自是不可能嫌弃你。”270 ☆、第271章 拒绝 虽然知道俞谨白在她跟前,素来喜欢油嘴滑舌乱开玩笑,但杨雁回听了他的话,依旧是喜不自禁。她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耍赖。” “我什么时候跟你耍赖了?骗谁也不会骗你的。” 杨雁回哼哼冷笑:“那是谁当初去滇南时,跟我说一年后回来,结果……” 俞谨白就听不得她说这个,虽心里头还是很内疚,让她在音讯全无时等了她那么久,还要背着家里人做小动作,想弄掉自己的婚事,但他嘴上仍是道:“谁叫你当初嘴硬,死活不肯说一句心里头有我?我自然想不到你竟如此情深意重了。” 杨雁回一听这话,先是一慌,瞧着四下里无人,这才松了口气。差点忘了,人都给她打发出去了呢。若给底下的丫头听到,岂不是要笑死她了。哼,谅这小子也不敢当着底下人的面乱说话的。她道:“臭美,是吧?没事就拿这个取笑人。怎么不想想,你那时总缠着我。” “我总缠着你?我怎么记着,也不知道是哪个,趁着我洗澡,跑到浴堂里来……” 杨雁回听俞谨白竟胡说八道起来了,恼得又去拧他。这次她学聪明了,拧得是耳朵:“我让你再胡说,再说!” 俞谨白果然龇牙咧嘴开始求饶:“奶奶饶命。” 杨雁回这才撒开了手,道:“看你还瞎说。” 俞谨白揉了揉耳朵,忽又望着杨雁回笑了:“我是万万没想到,你竟趁着我走后,向爹娘出主意开了一家女浴堂。可是那一日发现浴堂的生意不错,所以才想到这么个生财的好主意?” 杨雁回气得作势又要拧他,俞谨白赶忙躲开了。 夫妻两个嬉笑了一会儿,俞谨白才道:“雁回,我回来时,经过鸿运书坊,那里已被官府封了。想来是内兄做的罢。” 杨雁回听他这么说,便道:“八成是了。我说呢,我都被人说成那样了,也没见大哥有一丝丝气性。”杨鸿有个特点,他想整哪个人之前,大多时候,都不会叫人发现,他早已生了那人的气了。有时候,他甚至会表现的,比平日里和那人的关系更好。 俞谨白忽又从怀里摸出来一支珠钗,对杨雁回道:“我也不比内兄差呀。瞧瞧,喜欢不喜欢?” 杨雁回喜滋滋接过来那珠钗,只见是一支纯金钗身,绞丝蝴蝶钗头,上头嵌着一粒珍珠的精致珠钗。她问道:“你逛街就是为了买这个么?只要是你送的,再难看我也喜欢。” 俞谨白本来还是笑眯眯的,听她说到后头,便老大不乐意了。杨雁回拿着珠钗在自己头上比划了几下,又递给俞谨白,“你帮我戴上。” 俞谨白将珠钗斜斜插在她鬓边,看着她乌黑的发髻,俏丽的容颜,不禁又自得道:“长得还不错,配得上我送的珠钗。” 杨雁回立刻踩了他一脚。 俞谨白笑道:“开个玩笑,你也来这么大气性,难道只许你故意气我么。” 杨雁回自己去卧房里,对着梳妆的铜镜左照右看,自己觉得十分满意。 一时秋吟忽然来禀报说:“爷,奶奶,安国公府上来人了。” 杨雁回和俞谨白互相看了一眼,目中有相同的疑惑————安国公府的人来做什么? 杨雁回道:“来的是什么人?可有说什么事?” 秋吟正要答,俞谨白忽然开口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要说的是什么事,都与咱们无关。秋吟,你去将人撵走。” “啊?”秋吟怔在当下,这算怎么回事? “愣着做什么?我还真使不动你了?”俞谨白道。 秋吟只得应了一声,便要离去。 “等等”杨雁回唤住秋吟,道“先莫急着赶人走,先和我说说,他们来做什么。” 秋吟道:“温夫人三日后的寿辰,邀了奶奶过去呢。冯家打发了个小厮来送请柬。”她将手里的请柬递给杨雁回。杨雁回接过来,这才道:“拿一百钱赏给送请柬来的小厮。” 秋吟忙应了下来。杨雁回又道:“我叫阿四阿五买了新的珍珠粉。你去拿两盒,一盒给林姑娘,一盒给九儿。平日里多去九儿姑娘那里瞧着些。千万别叫底下的人怠慢了他们一家。”林妙致已经和杨鸿定亲,底下的人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是以,她便要时时顾虑九儿一家些。 秋吟领命去了。杨雁回这才问俞谨白:“好端端的,你怎么瞧着冯家这么不顺眼了?我瞧着你先前对安国公的态度,分明是极好的。” “此一时,彼一时。”俞谨白道。 杨雁回问道:“那依着你的意思,温夫人的寿辰,我便不去了?” 俞谨白沉默片刻,终究是道:“还是去罢。” 杨雁回刚将请柬收起来,只听俞谨白又道:“算了,还是别去了。万一到时候有人给你气受,拿话挤兑你呢?我可不想让你受这么多罪。” 杨雁回道:“我才不怕那些乱说话的人呢。我听你的,你说去我就去,你若真不想让我去,我就不去了。” 她这个态度,反倒让俞谨白有些意外。听起来,她好像是猜到了些什么呢。俞谨白叹了口气,道:“还是去罢。京中的太太、奶奶们,已经鲜少有人请你参加什么赏花宴、生日宴了。温夫人请你,你却不去,只怕往后更没人愿意请你了。” 杨雁回道:“你既叫我去,我便去就是了。只是这一回,还要去求我娘改改口呢。她那会子生了气,不许我出门呢。” 俞谨白想起这事来,不由失笑道:“岳母那是怕别人乱说闲话,再惹了我的不快。现在她老人家已经去教训华青云了,想来别人会收敛些。今儿下午,我便陪你回趟娘家,帮着你求求情。我都不说什么了,想来岳母也就不管你了。” 杨雁回道:“但愿如此吧。” ☆、第272章 恩爱 俞谨白陪着小娇妻回到青梅村杨家时,杨崎夫妇和杨鸿都还没有回来。幸好家里还有于妈妈跟何嫂子在,杨雁回还不至于进不得家门。 于妈妈是自小看着杨雁回长大的,知道她近来受了委屈,一直劝慰她。那会杨雁回匆匆回来,她还未及跟姑娘好好说说话呢,她便又急急的回去了。不想,这会子杨雁回又回来了。 于妈妈既忧又怒,对雁回道:“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人,就图自己嘴上痛快,冤枉了姑娘。姑娘受委屈了。要是有我在,听到谁瞎说,我非撕烂她的嘴。”安慰了杨雁回,她也没忘了夸一夸俞谨白,又对杨雁回身旁的俞谨白道,“幸而姑爷是个明白人,瞧你们这么恩恩爱爱的,不知羡煞多少人哩。” 俞谨白笑道:“正是如此。我们夫妻恩恩爱爱的才好呢,让那起子坏了心肝的人闹个无趣。管他们怎么说呢。反正也不能叫我们损失什么。”岳家的于妈妈、何嫂子,比他家里的什么宋嬷嬷之流,对他的态度好多了,让他很是受用。虽然他也明白,于妈妈这么待他,只是爱屋及乌,而且说到底,也只是希望他能对雁回好一些。不过不要紧,出发点还是很善良的。 俞谨白和杨雁回在杨家歇息了片刻,又吃过了何嫂子泡的茶,便又去后头的菜园子里溜达了两圈。俞谨白提议道:“雁回,不如我送你去花浴堂泡个澡?” 杨雁回奇道:“这是要做甚?” 俞谨白道:“那里人多呀。如今许多贵妇也去的。咱们偏就去人前走一遭,让他们瞧瞧,她们再怎么传阅那些无聊的本子,对咱们也没什么影响。” 一旁的翠微、云香、秋吟等人,听着这话,偷偷抿着嘴直乐。 接下来,俞谨白不由分说,果真带着杨雁回去了花浴堂。因俞谨白是个大男人,进不得花浴堂,是以,他很殷勤的扶了娇妻从马车上下来,将她送入了花浴堂大门内,又叮嘱跟来的三个婢女,一路小心照看奶奶,他自己则回到马车上,静静等候。 杨雁回这时候忽然来了花浴堂,到叫庄秀云、绿萍等人唬了一跳。庄秀云看她好端端的过来了,忙问说:“杨二婶呢?那会她急三火四的带了好些人出去了,说是要给你讨公道哩。” 杨雁回道:“娘还没回来,也不许我再抛……额,有爹和大哥在,应当不会有事。” 绿萍嗔怪道:“雁回,不是我说你,你也真是心大,这时候了,还往我这里来。还不回去多陪陪妹夫去。”有个这么疼娘子的夫君,多么不容易啊。绿萍只觉得,雁回一定得好好珍惜,留住丈夫的心。 秋吟笑嘻嘻道:“表姑娘莫急呀,是爷陪着我们奶奶来的。这会子,爷还在浴堂门外的马车里坐着呢。还跟奶奶说,不计她在里头待多久,他都会等着的。” 一番话听的庄秀云母女和绿萍母女,均是又笑又喜。庄秀云笑道:“你们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就好。既是妹夫在外头,凤姑呢,快,拿一壶咱们新酿出来的竹叶青,拣几样果品糕点,再做两个精致的小菜,给妹夫送去。” 一个女工答应了一声,便忙着给俞谨白准备吃食去了。绿萍很是懂得人意,她上前携过杨雁回的手,道:“先不忙着泡澡,先去园子里四处逛逛。”既是妹夫不在乎风言风语,好歹也该给人知道知道。一来气死那些乱传谣的,二来也让不明真相的人瞧瞧,若雁回真有个什么,俞谨白又岂会跟无事人一样?这说明什么?说明雁回妹子很清白,是无辜的。若有人非要说,俞谨白戴了绿帽还挺高兴,那这种蠢货,也不需要在乎她们的说法和想法。 花浴堂这会来泡澡、逛花园的人也不算少,很快便有人发现了杨雁回。以往,杨雁回夏日会来此地避暑。虽多选僻静之处,也难免撞见熟客。一些认得杨雁回的熟客,既撞见了,倒也有上来客客气气打个招呼的,自然也有因为杨雁回名声太差,见到她便躲得远远的。 绿萍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谁,还拉着杨雁回,四处与人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妹子,大名鼎鼎的李传书。成亲这么久了,我妹夫今儿才送她来泡一回澡。真是一天都离不开她,害得我怪想的。呵呵呵呵。” 杨雁回真是快消受不了表姐这份热情了,只是绿萍这一招也颇为见效,到了后来,再没有那么多人躲得远远的了。 待绿萍拉着杨雁回溜达了一圈后,杨雁回已无心泡澡了,怕俞谨白一个人等着太闷,便要走。绿萍偏要强拉着她去泡了一回澡,还道:“妹夫一片心意,你不能浪费了。就要他多等会儿,让人都知道知道,他在等着你,这才好哪!” 杨雁回只得又去泡了一回澡,这才能出了花浴堂,去找俞谨白。绿萍和庄秀云一起送了她出去。庄秀云早让人收拾了好些点心,一道带了出去,让杨雁回拿家去尝尝。 杨雁回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俞谨白扶着,登上了马车。待她坐进去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道:“总觉着方才像是给人看猴戏。” 车厢里已经弥漫了一股酒香,杯盘碗盏,已在杨雁回出来之前,被人收走了。俞谨白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道:“那壶竹叶青不错,改日咱们再来,给表姐多要几坛子。” “我可不来给人看猴戏了。” “怎么不来?咱们偏要来。今儿来的匆忙,下回来,咱们摆齐全副执仗。你坐个一品官轿,打扮得再富丽堂皇一些。前头军牢扬着藤棍开道,后头让家里的丫鬟婆子小厮,能来的都跟来。今儿太寒酸了,几个人知道马车里坐的是个官儿啊。” 杨雁回被他逗乐了:“依你说的,咱们家里还留不留人了?” 夫妻两个说说笑笑间,两辆马车很快便又停在杨家。 杨崎夫妇和杨鸿已然回来了。三个人早听说俞谨白带着杨雁回去了花浴堂,闵氏知道俞谨白并不在乎外头的风言风语,心下甚是安慰,自然也不会教训女儿又出门的事。 杨雁回很是担忧,见了她娘,忙道:“娘可回来了。” 闵氏得意道:“回来了,狠狠的收拾了那个华青云一顿。临走,还叫人泼了他一头一脸的屎尿、泔水。他老婆孩子任由他被作践,全都缩在家里不敢出来。” 杨雁回还从未见过闵氏这般做派,心说娘此番真真是为她大动了一回肝火,便道:“娘这下可是解气了,女儿就怕你气再气出个好歹来,不值当的。” 俞谨白此时方有机会上前拜见岳父母,道:“小婿拜见岳丈、岳母。让岳母操心劳神了。原本这些事,该由小婿来处理的是,小婿没有护好雁回。” 一席话说的闵氏又欣喜又感动,连忙扶起了俞谨白,连声道:“我儿是个明白人,真真贤婿。” 杨雁回冷眼瞧着俞谨白卖乖,想笑却也只能忍着。 杨鸿忽然道:“雁回,你们猜猜,娘除了收拾了华青云,还去谁家了?” “鸿运书坊?” “何止啊。她还去秦家和冯家大闹了一场。” “啊?这是怎么说的?”杨雁回一阵惊诧。俞谨白也十分莫名:“岳母去安国公府上做甚?” 杨鸿道:“不是安国公府,是冯家二房。” 闵氏道:“你们道那华青云为何忽然写话本埋汰雁回?竟是有人找的她。那个秦芳,被罚入教坊司了还不安生。还有那秦蓉,真是可恶,跟自己的姐妹勾结起来,败坏别人的清白名声。那秦芳和秦蓉,就是听了秦菁说她邻家华青云是写话本的,这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俞谨白问道:“她们为何这么做?” 闵氏道:“自然是恨上我们家了呀。她们想的是,先将雁回的名声给败坏了,最好气得你将雁回休弃,接着,还想败坏鸿儿的名声呢。那个华青云都招了的,她们姐妹俩,还想让他再写话本埋汰鸿儿。还说那姐妹俩,就是不忿被鸿儿一状将霍家给告倒了!我那会子,都快让他们气过去了。我的鹤儿没了,难道不该去告状?” 杨雁回也听得一阵怄气:“真是坏透了!还想害我大哥!”她又转头去问闵氏,“娘,那冯家二房和秦家,都是官宦人家。你去闹腾,可没吃亏罢?” 闵氏道:“我也没闯将进去呀。我知道这事不能从有理给白白的弄成个不占理。我就让人围在他们两家大门口哭啊嚷啊骂啊,将他们的好闺女好媳妇干得好事儿,我全嚷嚷出来。他们能如何?出来跟我打架?我和你爹就在一边的凉茶棚里喝茶呢。” 杨雁回道:“这还好。若是真殴打了朝廷命官,那还了不得呢。” 杨崎在一旁说道:“今儿咱们都累了,一家人都在,不如咱们坐在一处,吃一顿好的。” 一句话说完,全家人都是一阵沉默 其实已经有个人不在了。 片刻后,闵氏方如梦初醒,道:“是,是该坐在一处,好好吃个饭。” 俞谨白见状,便忙着活跃一下岳家的气氛,他笑道:“蒙岳丈岳母赐饭呀,小婿日后定要更加对雁回好了。” 闵氏笑道:“瞧你这孩子说的。” 俞谨白又亲亲热热道:“只是孩儿今日也要帮雁回向娘求个情。” 闵氏怔道:“怎么了呢?”不过,女婿忽然叫的这么亲热,她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俞谨白道:“孩儿听说,娘要罚雁回,叫她以后足不出户。孩儿心里想着,这也太可怜了。何况雁回以后不出大门,怎么才能三不五时的来家里看望爹娘呢?娘说是不是?娘还是解了她的禁足令吧。” 闵氏道:“我原是怕你受了人家的蛊惑,为那些闲话,再与雁回合气,夫妻两个不能好好的过日子。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会再叫她禁足了。” 俞谨白拉过来杨雁回,道:“还不快谢谢娘。” 杨雁回立刻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俞谨白又对闵氏道:“娘放心,日子是咱们过的。外头的人乱说话,我是绝不会方心上的。我只记得,我娶雁回之前,对您二老保证过,此生此世,都会好好待她。” 杨崎和闵氏听得俱有些眼热。两口子何尝看不出,俞谨白忽然叫得这般亲热的用心来呢?这孩子是看他们忽然伤心了,想安慰人呢。 杨雁回听得牙都要酸倒了,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丝丝甜蜜来。俞谨白这厮今日在爹娘面前这嘴可真甜哪。 …… 待吃过晚饭后,雁回夫妻两个并未在家里留宿,仍旧回了俞宅。吃饭时,杨鸿已将今日大理寺内的情形,一五一十,俱都告诉了她两个。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还在讨论这件官司。 俞谨白道:“这个大理寺卿为人倒是不错,我算是见过有些官吏,用刑十分随意。别的衙门打过了又如何,他反正还要再打一次。别的衙门打的是板子,他们就要上夹棍。或者再打一顿板子。真真是不拿百姓当人看。” 杨雁回道:“我如今只盼着这个案子赢了就好。让邢老先生的儿孙都平安出狱,媳妇、孙女都赶紧的再赎回来。你不知道,我当初差点就要给我的《青女离魂》起名叫《青楼记》呢,还好他劝住了我。” 俞谨白一听这话,脸都要绿了。 杨雁回瞅他一眼,道:“哎呀,当初没想着李传书真的会名动京华么,还闹得人人都知道李传书是我呀。不过邢老先生当时倒是想着或许会有这一天了,所以没要那个名字。老人家人可好呢,真不该临了受这个罪。起初我写话本时,别提写得多糟了,可他每一本都认认真真看了。我二哥都看不下去呢……” 一提到二哥,杨雁回便又蔫了。俞谨白唯有叹息一声。恐怕要再等些时候,她才会慢慢平复了。 夫妻两个到家后,邢栋甫已在等他们了。杨鸿离开大理寺时,将邢栋甫交给了阿四阿五照看。饶是如此,杨雁回仍旧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说好了要陪老头儿一道去一道回来的,结果将老人家自己丢在那里了。 还不待杨雁回开口,邢栋甫便先道:“雁回啊,我今日在路上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后来又听闻杨太太为了你,去找鸿运书坊和华青云算账了。你这都是为了帮我这糟老头子,才惹来这些闲言碎语,我自然不能叫你白白吃了这个亏。我有法子还你个清白。” 杨雁回笑道:“我娘今日已为我闹过三场了,不想老先生这里还有法子。” ☆、第273章 未归 “也是老法子了”邢栋甫道,“我这些年在京里,也认识了一些人。让别人帮我打赢这场官司,他们许是没法子,也没法管,可若是找人帮我些许与官司无干的小忙,还是可以的。” 邢栋甫说的,其实无非就是以牙还牙,也写话本。和闵氏的想法一样,一定要让铺天盖地的污蔑声被其他的声音掩盖住。只是邢栋甫认识的名家多一些,说动几个名家齐齐出手,总比一群不起眼的小角色写的话本更受欢迎。 这个忙,还是有人愿意帮邢栋甫的。很快,京城卖话本的,多了许多本以讽刺秦氏姐妹怀恨在心,联合在一处,寻人写话本,诬蔑杨雁回清白,闵氏不忿,大闹华、秦、冯三家为主要内容的话本。 这些名家写得颇为有趣,或幽默风趣,或激扬愤慨。但有一点,几乎是相同的。都鞭挞了世人为图一时的嘴皮子爽,不辨事实,传播谣言。杨雁回与季少棠之事,既无人亲眼所见,也没人有证据,却被人说的言之凿凿,好像真的发生过一般。 这些人不为牟利,只为取乐,便信口诬蔑他人。若换了脆弱的女子,只怕就要一死以证清白了。这种行为,无异于杀人,若杨雁回当真为此事想不开,那么,所有传过谣言的人,都将是杀人凶手。俞谨白在陕榆保护一方百姓安宁,结果,大康的百姓,就是这么回报他的。无凭无据,便谣传他的妻子与人通奸,还嘲笑他是个活王八。试问有几个活王八,敢真刀真枪去和山匪拼一场? 几位名家各有大量追捧者,这些话本自然都卖得极好。 …… 秦明杰颓废久矣,家中万事不理。反正理了也没用,家里人如今只听葛倩蓉的。这一日,他又在房中喝闷酒时,葛倩蓉拿着个话本进来,摔在他面前,道:“成天就知道好酒。你看看这上头写的什么?有这么样的姐姐,叫我的一双儿女将来如何做人?你还不去管管!” 秦明杰醉眼惺忪道:“家中万事都有太太操心,我算得什么?” 葛倩蓉道:“我可管不了你的宝贝女儿,也懒得替她们操心。” 秦明杰道:“是菁儿做了什么?还是蓉儿?那不也是你的女儿。你去管就好,我乏了……” “老爷可别平白辱没了人。什么我的女儿,我哪里来那么大的女儿?我哪里来那么不知廉耻的女儿?那是苏慧男的女儿,也是老爷的女儿,不是我的!” 秦明杰被吵得没辙,只得拿起话本来,随意翻了几页,待看清作者处的名字后,酒意这才去了些,他道:“竟然是他写的,那想来这本子卖得很不错。” “满大街都有得卖。” 秦明杰道:“一定是杨家人干得。他们到底要怎样?已经来门前大闹一场了。” “大闹?人家看我和老太太的面子,只是来了好些人,堵在门口,要寻你出来说说理。你不出去,人家也没多做纠缠了。你知道人家在冯家是怎么闹腾的么?那才是真的叫大闹。我跟你说,我不管怎么着,你想法子管管你那两个闺女,别再叫他们丢人现眼。” 葛倩蓉丢下一番话便走了,只剩下秦明杰发怔。他觉得短短几年工夫过去,他娶的这个太太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当然只是在他跟前变了,在别人面前,她还是一贯的那个样子。只是除却容优雅,又多了富贵端方,面对儿女时,又多了温柔耐心。唯独对他,是一天差过一天。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生了孩子后?苏慧男被他厌弃后?彻底掌管秦家后?他仕途彻底断绝后?好像都有吧。每一次,她都对他更差了。纵然秦明杰这样的人,都能明显感受到她态度变化之大。 秦明杰虽然酗酒有一段时日了,但他的脑子还没喝坏,他忽然觉得,或许,葛倩蓉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半点真心。 …… 马车一路慢行。 杨雁回在去安国公府的路上,对坐在她身旁的俞谨白道:“你说我这会子冒冒失失去了安国公府去,人家会不会给我脸子看?冯家二房再怎么说,也是安国公的亲弟弟。纵然妯娌失和,可面上总要一致对外吧?” 俞谨白道:“敢给你脸子看,咱们掉头就走。” 杨雁回道:“早知道后来还有后来那么一出,我就不该收下请柬,不该答应来。要不……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吧?我就做一回言而无信的小人好了。” 俞谨白道:“你既又不想去了,那就不去。咱们另想个好玩的去处游玩上一天。” 他两个正想着中途调转方向,偏偏听得马车外头,一个声音道:“敢问可是俞府的车驾?” 就听阿四回道:“正是。” 那人道:“我是安国公府里管采买的管事,走到此处,瞧着这马车怪眼熟的,所以才多嘴问了一句。可是俞夫人要去赴宴?” 阿四回说:“正是。” 那管事道:“上一回,俞夫人送去了我们府里好些陕榆土货,夫人很是喜欢,也一直记挂着俞夫人哩,那一日,叫我那个老婆往俞府送请柬,特特叮嘱她,一定要将俞夫人请来呢。” 阿四道:“我们夫人正是要往安国公府去呢。” 那管事的便隔着帘子,高声向车厢里问了个安,这才离开马车,加快速度往安国公府去了。 杨雁回叹了口气,对俞谨白道:“看来也只好去了。” 俞谨白倒是无所谓,他道:“那就去好了。” 马车行到安国公府大门前,仍旧是俞谨白先跳下车,也不用丫鬟婆子上去帮忙,他自己将雁回从车里扶了下来。 因着今日是温夫人的寿辰,安国公府格外热闹,大门前来来去去不知有多少人。俞谨白两口子这么明晃晃的在人前显摆自己夫妻恩爱,着实看的人有眼热的,有艳羡的,自然也有不耻的和淡然视之的。 听闻是俞夫人到了,安国公府的管家娘子们立刻满面堆笑的迎了出来,将杨雁回迎了进去。不过俞谨白的待遇便没有这么这好了。温夫人的寿辰,也有不少男客来的。俞谨白原本是想做男客之一。岂料看到是他来,冯家的人倒也没有很热情。反倒是一个小厮引着他,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很是为难的道:“俞佥事,那个……那个……我们老爷说……说您若是来了……就让您走吧。” 赶人赶的这么直接。要么是这小厮蠢到连个柔和的话也不会说,要么是冯世兴交代了,就这么跟俞谨白说话。不过这意思肯定是在表示不欢迎俞谨白了。 俞谨白倒也不是很在乎,便痛快告辞了。不就是不愿意让他踏进冯家大门么,他才不稀罕。是真的不稀罕! 没了杨雁回在,俞谨白便叮嘱阿四好生留在冯家门前,他自去了那所神秘的宅子,又去寻那个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见是俞谨白来,依旧是上回那般半打趣玩笑半严肃认真的态度招待他。中年男人还道:“不想几日不见,尊夫人的冤屈,已快洗刷的差不多了。” 俞谨白道:“别有事没事扯上我老婆。” 那中年男人道:“太子爷说了,你前些日子将方家的事盯得很紧,事情办得很漂亮。只是如今,太子爷已排除了方家,你也可以稍稍放松两日了。至于其他的,太子爷有需要你亲自上阵办的,我自会通知你。” 这一番话,不但没让俞谨白高兴起来,反倒让他警醒起来。说他办得差事好,所以叫他放松两日。这之间可有什么联系么?到底太子是真的这么想,还是怀疑了他的身份,所以,先暂时调走他,不让继续留在核心? 虽然心中生出诸多疑惑,俞谨白面上却未曾显然露水,他仍旧道:“如此甚好。” …… 待离开了中年男人那里,回到俞宅后。俞谨白尚未来得及歇口气,又有师父的飞鸽传书到了。俞谨白先是大喜,但在看过了飞鸽传书的内容后,便着实忧虑起来。他深深叹口气,心说,怎么他的师父师娘这么不靠谱?闹成这个样子,给谁看呢? 向经天给徒儿飞鸽传书来的这个,并非是说谈州的案情,反倒是跟俞谨白说什么,他又不小心惹了妻子的生气。红衣她,她竟然养了个小白脸,故意跟向经天作对,好让向经天生气。 俞谨白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打师父他老人家娶妻后,他就觉得师父整个人幼稚了三四十岁不止。 可是既然收到了师父的飞鸽传书,俞谨白自然也不好不回信。他提笔匆匆写了几句宽慰人的词句,便飞回给了师父。一边做这些,一边心想,他做的这些,怎么那么像一个姑娘做给情郎的啊。 就这么,在俞谨白的忙忙碌碌中,时间已到了傍晚。只是,杨雁回居然一直没从冯家回来。 起初俞谨白不以为意,只当宴席散得晚了些。可是在天擦黑后,杨雁回仍旧没回来。俞谨白这才惊觉,杨雁回可能今天晚上都回不来了! ☆、第274章 威胁 俞谨白很少对家里的奴仆发脾气,但这次却是大动肝火。现在是阿四回来了,跟着杨雁回一道去了冯家的丫鬟媳妇子都回来了,唯独雁回没回来。不对,除了秋吟。那丫头被冯家人留了下来,估摸着是在照看雁回。 他指着面前一众人,怒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奶奶还没回来,你们就敢回来?!奶奶在安国公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一番话唬得众人都跪了下来。大家都还记得,她们的爷可是一员武将。云香和翠微也不见了平日里的威风,跟着一同跪了下来。 俞谨白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云香为难道:“爷,有些话只能……” 俞谨白立刻会意,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先下去,让云香和翠微回话。” 众人生怕这时候再惹了俞谨白不痛快,忙不迭告退了。 等人都走了,云香这才道:“回爷的话。今日我们在安国公府,起先是宴席散了,温夫人却说有事想与奶奶单独说几句,奶奶不疑有他,只以为是说冯家二房的事,便留下了。原本萧夫人也想留下来,只是温夫人却劝她回去了,说那些话只好说给奶奶听,不好说给萧夫人听。萧夫人便也走了。温夫人后来连我们几个也都打发出去了,说那些话只能说给奶奶听,所以,只有秋吟留在府里伺候奶奶。奶奶没防备,我们也没防备。奶奶让我们先去外头等着她,她说几句话就出来了,我们也就出去了。谁知她就再也没从冯家出来了。” 俞谨白问道:“你们就没进去要人?” 翠微回道:“我们是想进去,可……可冯家人不让。” 俞谨白又好气又好笑:“冯家人算老几?他们扣着奶奶不放,你就不能进去要人么?” 翠微道:“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可冯公爷后来出来了,说……说爷必须亲自过去接人,否则就是萧夫人去了,他也不会放奶奶出来的。他还有好些事,要跟萧夫人说道说道呢。” 云香也道:“冯公爷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怎么闹?这事只能先悄悄的办,不能闹出大动静来呀。万一闹大了,事情传出去,爷和萧夫人都会有麻烦的。” “我们能有什么麻烦?” 翠微急道:“爷还没听明白么?冯家的人留下奶奶,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冯家二房的事。他们是要爷亲自去接奶奶,他们是要……”翠微说不下去了。 俞谨白陡然清醒过来:“我知道了。” 翠微又道:“冯家人迟迟不放奶奶出来,后来,云香便拦着家里头的人,叫他们别在安国公府门前闹起来,免得惹人注意。我便去寻萧夫人帮忙。结果,萧夫人听说是这事,也不知该如何办了。” “那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翠微看了俞谨白一眼,道:“她说……叫爷自己看着办。” 俞谨白顿时光火起来,声音陡然一高:“还有这样办事的?这是我自己看着办的事么?当初她把我扔到育婴堂时……” 云香忙道:“爷,小心隔墙有耳。” 俞谨白道:“有什么有!有的话,咱们三个早听见了!”但他到底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这个宅子里,知道他秘密的不算少。阿四、阿五、云香、翠微、宋嬷嬷。秋吟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就要问雁回了。如今还有个林妙致。 萧桐派到这个宅子里的人,还有带来过这个宅子里的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别的不敢保证,至少能保证,都很安全,很可靠。不过她保证的虽好,却依旧出了阿四阿五那样的事。 至于林妙致,她还想为林典史真真正正讨个公道回来,不会坑他们。何况,他也跟林姑娘有过交情,知道她很可靠。 但是,新来的这些人,都是一些不知情的人,为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所以,还是收敛些好。 …… 萧桐此时也是一肚子火。她摒退了左右,开始对着方天德算账。 “你就别再跟我打马虎眼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冯世兴那个架势,忽然间就好像明白了谨白的身份。不是你说的,还能是谁干的?” 方天德原本想糊弄过去,但看样子是糊弄不过去了,便道:“没错,是我跟他说的,我说谨白长得像俞重恩,所以你才将他收为义子!” “你都说谨白长得像俞重恩了,他能不多想?上一回,他特特选了那么个时候去俞宅。结果知道了谨白的生辰。后来,他又去育婴堂问过谨白是几时被人遗弃在那里的。这就等于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谨白的身世了。” 萧桐越说越气,最后更是道:“方天德,老娘跟你没完!” 方天德也不干了,他觉得,他绝不能在这件事上,继续纵容老婆了,他道:“你跟我没完?你还真打算瞒老冯一辈子?!你不光自己瞒着他,你还不许我说实话。我已为此心存愧疚多年了,你还要我如何?现在你是要干什么?你想弄倒范佩行。范佩行和太子是一路的,你就连太子也想弄下去。我是方家的一家之主,我是长兄、是大伯。你干这种事,若出了岔子,方家就都被你玩完了!我有说你什么?还不是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起来,别的有爵之家,荣辱多系在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身上。男人飞黄腾达,全家都跟着沾光。男人若是行差踏错,全家人都要跟着遭殃。而方家,这时候却是反着的。扶持薛皇后登位,和宫里边联手除掉太子,都是萧桐的主意。可是方天德除了帮萧桐,也没有太多法子。萧桐不是一般的妇人,方天德不帮她,她一样有能力动手。方天德不能阻止她按照计划一步步进行下去,便唯有帮他。否则,萧桐若失败了,先不说他方家一样会被连累,便是想想萧桐要完,方天德也怪受不了的。 萧桐也早知道,其实她和方天德之间,始终是她欠方天德更多。如果不是因为她,方天德是不会冒险做这些事的。所以,听了方天德这么说话,萧桐的气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方天德又道:“再说了,你要做的事这么危险,为的是谁?凭什么他冯世兴就可以毫不知情,安安稳稳做他的都督?” 萧桐彻底没声气了。沉默半晌,却也只能愤愤不平道:“便宜冯世兴了!竟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要不是因为这时候闹出来不好看,我非打上他府里去。” 方天德却是叹息一声,道:“我看哪,我们两口子等着他打上门来吧。” “他有脸跟我闹么?也不想想,弄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萧桐冷笑,“他敢为这个找我麻烦,我让他好看。我瞧他不顺眼很多年了,早想痛揍他一顿了。真不是个男人!” 方天德道:“你先别忙着说气话了。有闹腾起来的时候。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千万别闹起来。否则,是要惹大乱子的。” …… 杨雁回一整夜没回来。俞谨白进不了京城,也只能耐下性子,先等了一晚上。只是这一晚,他是彻夜未眠。也不知道冯家那边到底要做什么。难道他不往冯家去,他们还真的不放过雁回了么? 可如果去了冯家,他到底该怎么做呢? 一大早,俞谨白还未能进得城门,便已有萧夫人派来的人来寻他。萧桐的意思,也不过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千万别在安国公府闹起来。这种时候,如果这样的事传了出去,就什么都完了。 俞谨白气恼道:“我去什么安国公府?我要去镇南侯府找萧夫人!凭什么这事要丢给我一个人!”这件事还是要萧桐帮忙才好。 岂料那被萧桐打发出来的人却道:“俞佥事为这个事找我们夫人做甚?夫人就是这个意思,说此事她也没辙,还说,俞佥事无论想怎样都好,但是千万别真的闹的冯家闹出个动静来就好。” 俞谨白听得一阵窝火。事到如今,萧桐不去冯家,竟然叫他自己去。干娘这事儿办得真是太仗义了! 不满归不满。俞谨白却也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来到安国公府。很快,他就被冯家的小厮引着,来到冯世兴的一处书房里。那地方说是书房,实则是一处单独僻出来的小院子,只是那屋子里多了一排排的书架罢了。 俞谨白被引到一把交椅前坐下,有有人奉上了果品茶点后,便退了下去。整个书房,便只剩了他一个人。安静的着实过分。 俞谨白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颇为不耐烦。就在他无论如何都坐不住,起身要离开书房之际,冯世兴终于姗姗来迟。 冯世兴面色不大好,俞谨白估摸着,他也是一晚上没睡。 俞谨白起身问道:“冯公爷,贵府留我家雁回做客的时间,似乎有些太长哪!我来接人了,我们家雁回到底在哪?” 冯世兴细细瞧着他,口中只是道:“你放心,她很好。” 俞谨白冷笑,道:“被强留在别人府里一夜,还能好到哪里去?拿着女人做人质,逼着人来,这事情办得也太让人不齿了。还是请冯公爷速速将雁回放出来,好让我们夫妻二人团聚。” 冯世兴沉默半晌,方感慨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俞谨白只好换了个称呼:“冯都督,我是来找雁回的。你我同朝为官,你就这么明目张胆将我的妻子扣在冯家,不觉得有些欺人太甚么?” 冯世兴却道:“谨白,你姓俞,你的生辰是六月初九。你被遗弃在育婴堂那一年,正好三岁。我记得那一年,老镇南侯夫人过世,方天德和萧桐回京守孝。你是老方他们两口子,离京踏上西川路途的当日,被丢在育婴堂门前的……” 俞谨白打断冯世兴,道:“这些事都跟冯都督无关,我也没心思和你说这些。我只是来找雁回的。我只想带雁回走!你的安国公府虽大,可你若再不放人,我想将这里翻过来,也容易得很。” ☆、第275章 断义 冯世兴倒是没被俞谨白吓住,听了这话,竟然道:“也好,你就去翻吧。翻地三尺也好,将整个安国公府全翻出来也罢。反正这里,早晚都是你的。旭儿。” 俞谨白听到他这么叫,面色陡变,道:“我叫俞谨白,以后我也只会是俞谨白。至于你口中的什么旭儿,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冯公爷以后别乱叫!” 冯世兴问道:“我第一次去萧桐送你的那座宅子里找你,是你的生辰。那时候,你对我并不是这种态度。为何从陕榆回来,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俞谨白只是冷冷道:“我只是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萧夫人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很讨厌你。至于我是怎么明白的,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我今天只是来找雁回的。以后冯公爷就不要去打搅我的生活了。也不要对着外人乱说话。我觉得你的妻子应该接受不了这件事。” 俞谨白话音才落,院门外头便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女人。走在前头的,正是温夫人,走在后面的便是杨雁回了。 杨雁回见到俞谨白,又喜又笑,直奔他而来,俞谨白看她妆容齐整,便知道她没事,忙上前几步,也不管还有别人在场,直接将她揽在怀里。 俞谨白问道:“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杨雁回道:“没有,只是不让我走,硬生生留我住了一晚。直到方才,温夫人才肯让人放我出来,还带我来了这里。” 俞谨白道:“咱们走。” 杨雁回只是顺从的点点头,便由他拉着离去,走了几步,又道:“秋吟还被关着呢。” 俞谨白只得抬眼去看温夫人。 温夫人面色苍白,神情冷得像冰。她并未去瞧俞谨白,只是直直盯着冯世兴,半晌后,方咬牙道:“冯世兴,你现在听到答案了?他竟然真是你的儿子。你的孩子还活得好好的,而我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就死了!” 冯世兴也早已由最初的犹豫、确信、狂喜,变成后来的担忧和两难。现在他的担忧都成了真的。儿子不认他,妻子也怨恨他。温夫人此时的神情,他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温夫人见他目光闪烁,神情为难,心中甚是鄙夷。可是忽然间,她却又自嘲的笑了笑,眸中讥讽之意甚浓:“萧桐还有脸跟我称姐道妹。你跟我说,俞谨白有可能是你儿子时,我还不肯信,我觉得你是想儿子想疯了。我觉着,萧桐怎么会骗我呢?现在看来,她根本就当我是个傻子,耍了我许多年!” 温夫人一改往日温柔娴雅的模样,声调越来越高,说到后来,简直是嘶声竭力的在嚷了。 俞谨白连忙替萧桐解释道:“萧夫人不是存心要瞒骗你,还请夫人不要生出误会。只因我娘和她……”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这番话。温夫人忽然出手,打了俞谨白个措手不及。她指着俞谨白道:“还轮不到你在我跟前说话,滚!” 冯世兴眉峰紧蹙,甚是担忧:“旭儿!” 这一巴掌手劲儿很重。俞谨白面上登时浮肿起五道指痕,唇角也被打破,流出一丝鲜血。杨雁回一阵心疼,忙拿出手帕去帮他轻轻擦去唇角血迹,面上甚是关切:“疼不疼?” 俞谨白摇摇头。 杨雁回这会儿却是十分生气,比她自己被关起来还愤怒。她回头指着冯世兴和温兰馨,道:“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一个下令关我,一个打我丈夫,到现在都还没放了我的丫鬟。你们夫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对付,关起门来,愿意怎么样闹就怎么样闹!谁管你们!可你们凭什么欺负到别人头上?” 俞谨白拉了她一把,道:“算了雁回,我们走吧。” 便在此时,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因为没得冯世兴吩咐,并不敢进来,只敢远远站在院门外,高声道:“老爷,太太,萧夫人来了。” 温夫人怒极之下,竟然道:“让她滚!” “呃……”那小厮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冯世兴却道:“她来得正好,我正要跟她算账呢!你去将她领到这儿来!” 小厮连忙领命去了。 温夫人冷笑点头:“你好,冯世兴!你不是,事事都顺着我来么?” 冯世兴问道:“你莫非就不想问问她原因么?” 温夫人这才没吭声了。 冯世兴又道:“旭儿也不准走!大家今日,将话说个清楚明白。” 俞谨白却好像没听见一般,仍旧和杨雁回一起走出了院门。这个禁锢他妻子的鬼地方,他一刻钟都不打算多待。 …… 俞谨白来的时候,为了能尽快赶到,是骑马来的,回去时,为了照顾杨雁回和秋吟,只能雇了马车,又雇了个人牵着马,随行在马车旁。 秋吟带着哭腔,对杨雁回道:“奶奶被温夫人带走后,房间里只剩了我一个,真是担心死我了。” 杨雁回劝道:“温夫人又未将咱们怎么样,快别哭了。” 俞谨白问道:“他们真没给你气受?” 杨雁回道:“真的没有。我们被强留下后,温夫人还好言好语相劝来着,说安国公要寻你问些事。若是直接找到咱们家去,你定然避而不见,也不会说实话。若是我在,你才会老老实实听话。她说,安国公不会伤了我,也不会伤了你,叫我不必担忧。我们昨夜睡的屋子,也是仔细收拾过的,不比家里的差。只是那会在院子里,温夫人才变了脸色。” “那你也定然受了惊,就是那屋子再好,你又怎么可能睡得好呢!” 杨雁回道:“昨晚的事不提了罢。我问你,咱们就这么出来了,萧夫人却又去了冯家,我看温夫人火气很大呢,萧夫人单枪匹马的……” “干娘不会有事。只是温夫人火气大,我才更不能留下。我离了她的眼,她还好过些,也能好好听听干娘怎么说。” 杨雁回看了看俞谨白那尚未消肿的脸,蹙眉道:“温夫人下手也太狠了。” 俞谨白只是淡淡道:“不要紧的。一巴掌罢了,我还能给一个妇人打出个好歹来?” 杨雁回埋怨道:“你也真是,都不知道躲一躲。温夫人动手再突然,你还能躲不开?” 俞谨白叹息一声,没再言语。 回到俞宅后,众人纷纷围上来,问是怎么回事。俞谨白却只是遣散了众人,和杨雁回进了房里说话。 待进了房里,杨雁回这才道:“那会在冯家,我和温夫人都听到了你的话。” 俞谨白早知她定然要问这件事。那会在马车上,只怕她已忍了许久了。沉默良久,他才道:“我原本的名字叫冯旭。” 听到他这么说,杨雁回立刻红了眼眶,道:“其实,我早就猜到了一些……”所以她才对安国公那么客气。可是听到俞谨白亲口这么说,她还是受不了。 俞谨白不由道:“你哭什么?”他还没哭呢。 杨雁回气得推了他肩头一下:“你少耍赖了!当初跟我说什么来着?这个破官你也不想当”说着,又推了他一下子,“现在呢?等你不当官了你要当什么?”又推了一下子,“安国公半个子嗣也无,他肯定想着法的逼你回冯家。我看你接下来,就得做你的安国公世子去。”杨雁回越想越生气,干脆对着他肩头猛捶了一顿粉拳,“你这不是骗人么?我说了不想嫁到高门,你凭什么不说清楚自己的身份!” 俞谨白道:“雁回,我肩头并没什么毛病,你别再给我捶了。你手不累么?” 杨雁回很抑郁的停了手,从手边捞起一个天青色金线蟒的引枕,盖在了他脑袋上:“叫你不说实话!” 俞谨白拿下引枕,无奈道:“我就知道你会生气,所以只好从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告诉你。” “你这是骗婚!我不管冯世兴有没有儿子,反正你要是敢回去,我就不跟你过了。你给我休书也好,和离书也罢,什么都不给也成,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跟你过了。”其实她如今已是诰命夫人,想被休弃也不是容易的事。想到这里,杨雁回就觉得,还不如没得这个诰命呢。 俞谨白叹道:“我根本不想再做回冯旭,我也不可能再做回冯旭了。我这辈子,只能是俞谨白。什么世子不世子,你想得未免有些多。” 杨雁回立刻不恼了,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俞谨白正色道:“除非我想害死萧夫人,否则,我是不能再光明正大认回那个爹了。再说了,还有个温夫人在呢。她根本容不得一个外室子出现在她家里做大爷。她是安国公的原配嫡妻,安国公世子就算不是她生养的儿子,至少也该是记在她名下的。温夫人就算同意将冯曙、冯晟记在她名下,都不可能同意将我记到她名下。我自己也不愿意。我明明有自己的娘,为什么要记在别的女人名下?” 他还是头一回跟杨雁回承认,他是安国公的外室所出。 杨雁回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别又唬我。” “我保证不唬你。” “可是……安国公只有你一个儿子……他舍得不认你?” “想给他做儿子的多了,不差我一个。”俞谨白道。 杨雁回惊叹:“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真是大逆不道啊。”这是人话么? “咱们都快是老夫老妻了,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我。”这世上还有什么话是他说不出来的么? “谁跟你老夫老妻了,我还小呢,我还不到十七呢!”杨雁回啐了他一口,仍旧不满道,“你以前瞒了我那么多事,这回的保证,谁知道算不算数呢。这件事,你早该告诉我的!成亲前就该说。”她又把问题绕回去了。 俞谨白知道,这个问题,他是必须回答的了。想绕开是不可能的。他理了理思路,这才慢慢道:“这世上的女子,大都是向着人家的大妇,看不起小妇。岳父岳母又是夫妻恩爱,岳父并没有三窝两块,你们兄妹也是一母所出,一家人相亲相爱。这样人家的女孩儿,泰半是瞧不起外室子的。我早早跟你说了实话,你岂非更不肯嫁给我?” 杨雁回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如此说。他心里居然还有这一层想法?怕她知道了他的身世,反而瞧不起他么?杨雁回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我嫁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个不知道自己双亲是谁的孤儿。谁知道你爹是安国公还是小毛贼呢。这样我都嫁了,你还担心我瞧不起你?”可她那时候是真没想到,他居然是安国公的外室子。若那时候知道,她估摸着自己还真不会嫁他。再喜欢也不嫁。 “我并不担心别人瞧不起我”俞谨白道,“他们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 杨雁回心里一阵感动,但嘴上仍是不依不挠道:“少卖乖了。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敢骗我瞒我什么,咱们就……”杨雁回环视一眼屋子四周,最后仍旧是拎起了那个靠枕,盖在他脑袋上,“咱们就大刑伺候。” …… 冯世兴受了萧桐很多年的气。京中凡是与方、冯两家有交情的,几乎没有不知道萧桐厌恶他的。当众下他面子的事,萧桐不知道做了多少回,但是他每一次都忍了。 可冯世兴怎么也没想到,萧桐能做出这种事。让他以为,他的儿子已经被烧死了,然后,再把他的孩子丢到育婴堂十几年。居然还瞒得他像个傻子一样。 连他的儿子成亲,都是萧桐夫妻两个坐的高堂,他连喜酒都没喝上一杯。 这些事,都不过是因为萧桐讨厌他! 想起这些,冯世兴就想把萧桐给劈了。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劈女人,他觉得他最该劈了的人是方天德———他的刎颈之交。 他就不信了,方天德会不知道这些事,竟然瞒了他那么多年! 正好,萧桐前脚才跨进了冯家大门,方天德便也来了。 方天德虽然觉得有些无颜见老友,但又怕没有他劝架,萧桐真的和冯世兴打个你死我活,那就更糟了。 虽然各个都是一肚子火气,几个人仍旧忍到了那处用来做内书房的院子里。 先是冯世兴从墙上抽了一把剑出来,就见一道雪亮的寒光,直直指向方天德。 眼看冯世兴面上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方天德忙道:“老冯,咱们多年的交情,你这是干什么?”竟然真的要宰了他么? 冯世兴忽然撩起衣襟,对准自己砍了下去。另外三个人吓了一大跳,齐齐出手,却已来不及了。 冯世兴手起刀落,砍断半截衣襟下来,道:“方天德,咱们今日割袍断义。” 其余三人顿时松了口气。方天德不由心说,玩这小孩子的把戏,吓唬谁呢! 萧桐瞅了一眼温夫人。看来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还是很惦记冯世兴的。倒是冯世兴这个老混蛋,年纪一大把,割什么衣裳,存心吓唬人玩么? 冯世兴却重新举起了剑,对准方天德道:“既然不再是兄弟了,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话毕,真的举剑劈了过去。 还不待方天德躲开,萧桐上前一把抓住冯世兴手腕:“你发的什么疯?当着我的面,你砍我男人?我早些年,就该先砍了你!” 方天德道:“老冯,你先莫激动,有话咱们慢慢说。”不就是割了个袍子么,还能缝回去。 冯世兴甩开萧桐,道:“我还不屑跟女人动手。” “呵呵”萧桐冷笑,“是怕被我把鼻子打扁吧?” 冯世兴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女人。干出了这种事,还跑到他家里来笑话他。他怒道:“方天德,你要还是个男人,就休了这个泼妇!” 萧桐道:“你敢骂我?我忍了你很多年了冯世兴,你还敢反咬我一口!” “你说什么你?!有你这么颠倒黑白的么?”谁忍谁啊! 温夫人原本就在火头上,乍然听冯世兴和萧桐吵了起来,更是燥得慌。她抱起案几上一个花瓶,用力砸了下去。 “豁郎”一声巨响,震得满屋子里都静了下来。 “吵什么!” 那花瓶有些重,温夫人砸花瓶时使了不少力,再加上那一嗓子怒吼也用了全力,她一时间有些发喘,面色潮红,胸前起伏不定。唯有那一双眼睛,却是定定的望着萧桐。 “忠烈侯!你比我年长三岁,初相识那年,咱们都还年轻。我叫你萧夫人,你说这么叫太生分,我就喊你萧姐姐。萧姐姐,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瞒着我在外头帮冯世兴养了个野种,还养到这么大,养得一表人才,养得满京里都夸他是少年英杰!你还假惺惺劝我,让我回来劝冯世兴过继嗣子。他哪里还用立嗣?他儿子都那么大了!” 温夫人越说越悲愤。 “活了这么多年,如今我才算知道,我全活狗肚子里去了。我就是个傻子。从前是,现在还是。” 冯世兴觉得,温兰馨后面那几句话,真真是他的心声。他是怎么蠢到以为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还是他亲手葬的。萧桐能把人骗到这个地步,也是本事!如果不是方天德忽然有一天良心发现,莫名其妙跟他说了那么一句话,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他的儿子还活着。 ☆、第276章 往事 长宁宫内,气氛紧张压抑。留在此处伺候的宫女、太监,无一不是小心翼翼,将头深深埋下,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正在对着他的宝贝太子发怒。他沉着脸,将巡按御史的密报用力摔在太子面上:“你自己看看!” 太子面色苍白,吓得跪倒在地上请罪:“儿臣有罪。” “请罪倒是请的痛快”皇帝咬牙道,“你倒是说说,何罪之有!” 太子答不出话来,只得道:“父皇可否准许儿臣,先去看一看御史的奏本。” 皇帝咬牙道:“你慢慢看。” 太子拿起奏本,匆匆扫过后,这才道:“父皇,这……这上头所言,似乎与儿臣无关。” 那奏折是谈州邢栋甫私刻禁、书一案。 皇帝气得用力一拍面前案几,怒道:“还敢狡辩?!你以为朕是傻子不成?谈州知府纵然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随意将邢家这样的人家灭门?你也不看看邢栋甫在京中交往的那些人家!可如今呢?邢家的家产如今落在谁手里了?被柳长荣低价买去了!若非柳长荣在背后兴风作浪,给谭克俭撑腰,他有这个胆子么?若非邢栋甫和季少棠头脑清明,只怕他们就连你那姑丈一起告了!” 太子如今已是麻烦缠身,此刻只想撇清关系,他道:“父皇息怒。或许此事真的与柳尚书无关。何况,何况……儿臣并不知道此事。这……这与儿臣无关哪!”柳长荣背着他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怎能怪在他头上?! 案几后头更是龙颜大怒:“与你无关?你到底包庇纵容了多少人,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清楚!柳长荣为什么敢如此放肆?还不都是因为你和你那个宝贝太子妃。区区一个太子妃姑丈,就敢如此嚣张狂放……咳……咳……咳咳……” 皇帝气怒攻心,咳嗽起来。太子忙道:“父皇要保重龙体呀。” 便在此时,薛皇后及时赶到。她匆匆上前劝说道:“圣上,父子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何至于这么大动肝火?” 皇帝道:“我再不动一回肝火,只怕这逆子,就真要反了天了!” 薛皇后道:“圣上言重了,太子素来孝顺,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圣上近日龙体欠安,还要这般忧思操劳,大动肝火,着实伤身。父子间哪有什么事值得闹到这样的地步?还请圣上息怒。” “这可不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小事。事关黎民社稷,怎能等闲视之。若连邢栋甫那样的人家,都能被依附于权贵的人家,随意整治到家破人亡。这大康可还有王法天理?我再不教训这逆子,只怕要不了几年,他便要逼得百姓造反了。” 太子吓得连连磕头:“父皇,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又高声怒道:“给朕滚!回去后,好生管教太子妃!” 太子连滚带爬出了毓清宫。 薛皇后暗暗叹了口气。仇无宴的事,柳长荣的事,还有近来那些一点一点浮出水面的破事,都不能叫皇上真真正正的惩罚太子一回。看来想扳倒这个太子,实在是太难了。 …… 俞宅,正院卧房内。俞谨白将往事,向杨雁回一件一件,细细道来。 “我记得你以前猜测过,我是不是跟夏州俞家有关系”俞谨白对杨雁回道,“其实,我是俞总兵的外孙。我娘是俞总兵的女儿俞凝华,俞重恩是我舅舅。” 杨雁回道:“这么说,干娘其实是你姨母啊!” 俞谨白道:“是。只是她不许我这么叫,人后也不许,怕叫顺口了,哪天再叫错了。”萧桐不止是人后不许他管她叫姨母,也不许他管冯世兴叫爹。 杨雁回想起自己当初查到的那些事,蹙眉道:“当初夏州俞家,是因为守夏州城不利,俞总兵战死,独子被斩,女眷被……”被罚入教坊司。 俞谨白道:“你查到的事情没错。我娘后来被充为营妓。她的处境很惨。不仅仅是从官宦小姐沦为妓、女这么惨。当初,夏州失守一事另有蹊跷。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可能都会被灭口。” …… 安国公府。书房里很静,只有萧桐的声音在静静诉说往事。 “幼年时,我娘几乎每年都会带我去夏州小住几日。如果哪一年没去,那就是我姨母带着凝华来西川萧家小住了。我和她自幼,感情就极好。” …… 杨雁回问俞谨白:“当年的俞家,果真有冤情么?” 俞谨白道:“你还记得仇无宴的案子么?” “记得。仇无宴已被问斩了,家眷也悉数被流放南疆了。”堂堂武将,敌军来犯,竟然重金贿赂,让敌军绕道,真是可笑。 俞谨白道:“其实,他不是头一个这么干的人了。头一个这么干的人,是范佩行的长子范庆和。那时候,范庆和还年轻,让他做守城将领,实在是不智之举。范佩行当时身为贵西总督,不避嫌疑,对儿子委以重任,实则是以权谋私。” 结果,敌军来犯时,范庆和便慌了手脚。 那时候,按照范佩行的部署,是要范庆和守城两日,坚持到援军赶到。范佩行给他安排的援军,便是夏州俞总兵的人马。 只是,范佩行高看了自己的儿子。不过两日而已,兵马充足的范庆和都守不住。 准确说来,范庆和连一刻钟都守不住。敌军还远在数十里之外时,他便吓得软了腿。惊恐之下,他便派人以重金贿赂犯境敌军。 于是,进犯大康贵西的西戎人便放过了范庆和守着的安州府,绕道奔去了夏州。可是夏州总兵俞南,已带了大队人马,日夜驰援安州。结果,兵力稀少的夏州沦陷,整座城沦为人间地狱,火光四起,血流成河。西戎人在夏州城大肆杀烧抢掠后,安全撤离,整个过程,连一个小卒子都没牺牲。俞总兵在听到夏州传来的消息后,当机立断,改道西阳,想去截住那股西戎人。结果交战时,却被对方流矢射中心口,当场身亡。 这场败仗,主要责任在于范庆和的胆小无能,以及范佩行考虑不周。可是范佩行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竟然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俞总兵。他上书朝廷,诬蔑俞总兵弃守安州,西戎兵来时,带着兵马不战而退,这才导致了夏州的惨剧。 以范家当时在西南的势力,想将事情的责任全都推在一个死人身上,真是太容易了。 所以最后,俞重恩被问了斩立决,俞凝华被充为营妓。夏州俞家几乎是一夜之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萧家虽也在西南,却是远在西川,对此事根本插不上手。况且,萧家虽是世袭石柱宣抚使,但当时也并不能在西川一呼百应。 事后,萧桐唯一能做的,是背着家人,将被充为营妓的表妹俞凝华救了出来。 其实,萧桐幼年时,并不得俞总兵喜爱。俞总兵虽是武将,却满心希望家中女眷有个大家闺秀的模样,要文静娴雅方好。他或许不曾想到,在他身故后,唯一的血脉,却是靠萧桐救下来的。 俞凝华当年是被充为宁城营妓。萧桐出手很快,她在俞凝华被发配往宁城的路上,便带了人马,扮作拦路劫匪,于半路上伏击这伙人。俞凝华被于众目睽睽之下丢入水中,其余人等皆被打晕打伤。 后来,俞凝华落水后是生是死,便没人知道了。不过,众人皆以为她已经死了。 其实俞凝华却是被萧桐带回了西川。萧桐等不及俞凝华在宁城落籍后,再想法子将她赎出来。虽然她也看不上俞总兵,却觉得这老头儿绝不是贪生怕死的无能鼠辈。她料定了俞家的事有冤情。若有人为了斩草除根,杀人灭口,只怕俞凝华会有危险,所以,便提早出手了。 萧桐的父兄平日顾不上这个女儿,待萧桐背着父兄将俞凝华带回家中后,萧家人自然也不能将当家主母的外甥女赶出去。 只是俞凝华从此便更名换姓,以萧桐身边大丫鬟的身份留在了萧家。萧母自然不会真的将这个外甥女当做丫头使唤,命底下的人,将她当做小姐一般敬着。 …… 萧桐思及俞凝华,至今仍是倍感神伤。她道:“虽然我是姐姐,她是妹妹,可她自小就事事让着我。后来,到了我们家后,依旧是她时时处处照顾我。我娘病重那一年,她也和我们兄妹一起,轮流在病榻前侍奉汤药,直到我娘过世。还有一次,石柱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瘟疫,十个人得了病,九个要死。我那时候因常跑去府外玩耍,又未曾料到石柱会有疫情,不小心染了病。那时候,也是她冒着危险,尽心尽力照顾,一直到我好了起来。” 俞凝华生得美,又是个好性的,照顾人时颇有耐心,非常的周到细致。萧桐至今想来,仍旧颇为感慨。当年十五岁的俞凝华,又生得纤细柔弱,照看她时,却像个温柔细心的大姐姐。 就是那么一个纤细柔弱的人,后来,又跟她一起上了战场。 俞凝华不会功夫,每日里虽是一身戎装出入军营,为的,仍旧是照顾萧桐。她将萧桐和萧栋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几个月后,她甚至可以跟萧桐简单分析战场形势了。她不懂打仗,却在以她仅有的能力,为萧桐姐弟分忧。 说到这里,萧桐忽然道:“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不该带着她去打仗。” 那场战争很残酷,打得也算是旷日持久了。可仍旧挡不住年轻的男女,在战争中结下情缘。 彼时,冯世兴血气方刚,俞凝华温柔似水。方天德喜欢萧桐,冯世兴喜欢的,却是萧桐身边那个温柔可亲的小丫鬟。 虽然他们当时的身份,已经是天差地别,可是面对每天都有可能到来的死亡,谁还顾得上去想世俗眼中的身份。最难的时候,日子几乎是有一天算一天。安国公世子和萧大小姐的丫鬟,在面对杀戮和死亡时,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然而,等战争结束后,这种平等也就结束了。 ☆、第277章 往事(二) 俞谨白对杨雁回道:“你认识萧夫人这么些年,可曾见过她哭?” 杨雁回一阵惊诧:“萧夫人?哭?”她觉得这四个字根本联系不到一起。 俞谨白道:“我见过很多次。每次提起我娘,她都会伤心,十次里要落泪七八次。” …… 温夫人冷眼瞧着冯世兴,道:“这么说来,咱们定亲时,你已有心上人了?那你可以退亲哪!为什么又要来娶我?你那时候虽年轻,却也是立下战功的人,又得先皇喜欢。你若定不愿意结这门亲,公公婆婆还能逼迫你不成?” 冯世兴无言以对,只能缄默不语。 他那时候是对爹娘说过,不喜欢温家的姑娘。老安国公夫妇说,他若是见了温兰馨,一定会喜欢。还说温姑娘名门闺秀,容貌秀丽,配他也不差了。 他一再坚持,老两口便问他,是不是心有所属了。可他根本不能说出自己喜欢的人是谁。萧桐身边的丫鬟?俞南的女儿?好像都不对。若他说了是萧桐的丫鬟,二老最多同意他纳妾。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根本不可能娶俞凝华。凝华的真实身份,他更不能告诉双亲。 冯世兴说不出自己看上了别人家的姑娘,又挑不出温兰馨的毛病,老安国公夫妇自然不可能无故退亲。 可是这些话说出来有什么用呢。怎么听怎么像是推卸责任。 事情弄成这样,怪谁呢? 冯世兴曾经也想过很久,凭什么他自己的亲事他自己不能做主。为什么安国公世子,不能娶忠烈侯的丫头?可是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不讲道理。他只能妥协。 萧桐那时候也同样不好过。 俞凝华问她:“不是说好了么,我们一起上战场给姨父报仇,还要一起为俞家洗雪冤情。为什么你在金銮殿上什么都没说?” 最初萧家无力帮俞家翻案。可是后来,萧家在西川的地位一直迅速上升。到了萧桐姐弟戴孝出征,声望反倒更隆。金銮殿上论功行赏,圣上龙颜大悦,更是大肆褒奖萧桐。为什么那么好的机会,萧桐却放弃了? 俞凝华不明白。 萧桐也有一番苦衷。当年夏州城的主将、副将都已死了,余下的不过是几个小喽啰,根本不足以证明俞家的清白。若她贸贸然在金銮殿上要翻案,她全无凭据,叫皇上凭什么信她? 何况新皇根基未稳,是不会动范佩行的。哪怕她说动方天德和冯世兴一起出手帮忙,也未见得就成功。 范佩行之所以没能在西南局势最困难之时,参与到这场战争里,也是因为,西狄尚未入侵前,皇帝就将他暂时调到了近些年战事颇少的东南沿海一带。说白了,皇帝还是要保证属于自己的亲信力量,不会被外来的入侵者所消灭。 萧家如今只剩了萧桐和三岁的萧齐。萧桐根本不敢再去冒险帮别人争什么。万一她再有个好歹,大哥唯一的骨血,就失去了倚仗和靠山。 萧桐只能对俞凝华道:“我们现在还不够强,一不小心,只怕自己就要翻了船。我们要变得更强,总有一天,会强过范佩行!” 俞凝华却含泪道:“等到哪一天?范佩行的姑母是皇后,妹妹是皇子妃,说不定将来,又是一个范皇后。等到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比范佩行更强大?” 萧桐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俞凝华看着答不上话的萧桐,渐渐神情绝望。她无法为俞家洗清冤屈,帮父兄平冤昭雪。她也没办法恢复身份,嫁给冯世兴。她舍不得的,她依赖的,一切的一切,最终都要失去。 萧桐看着俞凝华的身躯,沿着雪白的墙壁,一点点滑落下去,只得俯身对她道:“凝华,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信我。” …… 杨雁回听俞谨白说到冯世兴和方天德前后分别成亲,不由问道:“冯都督娶了温夫人,那……婆婆怎么办呢?”不管了,俞谨白不认爹,她也就不叫公公。俞谨白认妈,俞凝华就是她的婆婆啊! 她心说,莫非冯世兴从那个时候起,就将俞凝华偷偷养在外头了?可是,萧桐会乐意自己的表妹给人做外室么?还不如做妾,还能有个名分。 俞谨白道:“我娘自然是离京了啊,她又不想给人做妾,还能怎样呢。伤心一场后,也只能跟着萧夫人一同回西川。” 杨雁回道:“再喜欢有什么用。到最后也不是自己的。或许放手,才是更好的。” …… 战争已经过去,萧家人口也忽然简单到了可怕的地步,至少,内宅的日子变得很安逸。俞凝华在萧家内宅,又过回了以前在俞家时的千金大小姐一般的生活,只是称呼要变一变。她那时候在萧家,底下的人都唤她做“素素姐”。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难叫俞凝华快乐。渐渐的,她便越来越萎靡。 再后来,萧桐生了长子方闲远。冯世兴推了公事,千里迢迢去西川喝满月酒。只是因为路途遥远,他迟到了很多天。 直到那时候,俞凝华的面上才算有了一丝光彩。 冯世兴是丢了妻子在家,一个人来的西川,除了喝酒、叙旧之外,其余目的,不言自明。他在西川萧家住了半个月才返京。他走后两个月,俞凝华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萧桐气坏了,恨不能拎刀进京去砍死冯世兴。她抓不到冯世兴,只能骂俞凝华:“你是不是傻了?你又不想跟他过,为什么还要弄出一个孩子来?” 俞凝华也没想到会这样,喃喃道:“我只是劝他回去,继续留下来,怪没意思。后来……也不过就是那一夜……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萧桐听得更是气恼:“冯世兴这个王八蛋!我要早知道他这样,我早将他打出去了!他这么乱来,你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我谁也不想嫁。” 其实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想俞凝华以后嫁不嫁人的问题了。萧桐道:“这个孩子不能留。他生下来了,你这辈子就毁了。” 俞凝华惨笑:“我这辈子早就毁了。” “胡说!” 萧桐虽不认同俞凝华的说法,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俞凝华一心想留下孩子,为了不给萧桐带来困扰,只得搬离萧家,独自在外头没人认得她的小镇上住。萧桐便派了几个人,一直跟在她身边妥善照顾。 再后来,俞凝华平安诞下一子。 依照俞凝华和萧桐的意思,原本就没打算告诉冯世兴。只不过方天德不干,仍旧将此事告知了冯世兴。 冯世兴闻讯后,寄信过来,给儿子取名冯旭,并说要请奏朝廷,调任西南。 俞凝华回信冯世兴,叫他不必来西川,“各自相安,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冯世兴又重新来信,说要将俞凝华母子接去京城。俞凝华思虑再三,仍旧回绝了。 西川距离京中路途遥远,书信往来几番,便已过去数月。 萧桐在俞凝华那里看过了冯世兴的来信后,却是嗤之以鼻,道:“我敢打赌,这都已经好几个月过去了,他却根本不敢告诉家里人,他已经在外头有了儿子。” 俞凝华却道:“我这里都还没给他准信,叫他怎么跟家里开口。” 萧桐叹气:“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留他在萧家住了一段时间。”她明知道冯世兴是来干什么的,但是看俞凝华日渐有了精神,不再是死气沉沉,又不忍心早早将冯世兴赶走。其实这种事,还是早早断了才好。当断不断,才闹成现在这样。 俞凝华虽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但身边不缺伺候的人,倒也过得安闲自在。小冯旭生得聪明可爱,走路说话都学得极早。萧桐时常去看望他们母子,对冯旭也是疼爱有加。 只是这样平静的日子,却时不时起一些小波澜。 京城方家那边,想尽办法往西川安插奴仆。而随着萧家势力大盛,萧家也被朝廷中各方势力有意无意的盯着、注意着。 俞凝华叹息道:“幸好我早早搬出来了,后来也未曾回去过。”若不然的话,一个丫头未婚产子,萧桐却还宠爱有加一力抬举,就不是这丫头曾陪她在战场上走过一遭所能解释的了。 萧桐却道:“最难的时候,咱们姐妹都一起撑过来了,这点小事,无需顾虑。” 俞凝华闻言,温婉一笑。 终于又有那么一天,俞凝华对萧桐道:“旭儿快两岁了,说话却是极清楚的。” 萧桐怀里抱着小冯旭,笑道:“咱们小旭儿就是聪明。” 俞凝华忽然道:“可我只怕这孩子,迟早有一天会问我,为何爹爹总不在。” 萧桐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没几日,冯世兴轻车简从,再次来到西川。 方天德将他带去俞凝华的住所时,恰好萧桐也在。萧桐看到冯世兴就来气,当即就将人痛打一顿。 “你不能娶她,为什么还要让她生孩子?亏我以前拿你当朋友,如今看来是我眼瞎了。你居然祸害到我妹妹头上!” 冯世兴自知理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由萧桐作践,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最后还是俞凝华和方天德将萧桐劝住的。俞凝华还道:“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并没有强迫我。” 冯世兴此番来,是想将俞凝华母子接走。调任西川并不是他想来就来的事,西南的地盘,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插手进来的。况且,他也不能任由自己的女人和骨血流落在外。唯有进京,他才能给她个正式的名分。为此,他也少不得向萧桐保证,一定会善待俞凝华母子。 俞凝华终于同意,跟冯世兴一起回京。 萧桐心知这次是留不住俞凝华了,只得重金厚赏了伺候俞凝华的那批人,让他们都跟着俞凝华进京。 …… 杨雁回听到这里,惊奇道:“可是人都说,冯公爷从来没有纳过妾。” 俞谨白道:“因为我娘在回京的路上就说了,她不想入府做妾,行动太不自由,她不习惯那种日子。” 杨雁回听的十分疑惑:“可这么一来,她仍旧无名无分,你这个冯家骨血依旧流落在外。那婆婆进京又是图什么?”莫非只图距离安国公近一点儿? 俞谨白道:“我娘心里其实自有打算。她既然那么说了,我爹也只好悄悄将她安置在一处别墅里住下。” …… 温夫人冷冷看着冯世兴,骂道:“你那段日子总也不着家。哪怕我后来有了身孕,也不见你有多顾家。你们这种三窝两块的男人,最不要脸了。” 冯世兴无言以对。 他那时候,确实一心只扑在凝华身上了。后来,温兰馨被诊出喜脉后,他也并未欢喜过。 兰馨那一胎的胎相不稳,太医千叮万嘱,一定要让夫人安心养胎,不可操劳,不可生气伤心。冯世兴也并未多上心。 反而是俞凝华,劝他少来自己这里,多陪陪家中的妻子。 冯世兴觉得俞凝华真是贤惠识大体,对她是愈发喜欢。直到有一次,他被人生拉硬拽到京中最红火的妓院前,才看到了令他极为震惊的一幕———向来素面朝天的俞凝华,打扮得花枝招展,风情万种的走过那条花街。 冯世兴最终还是甩开了同僚,说要回去陪伴怀孕的妻子。同僚不由嘲笑他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实则冯世兴却在同僚进去后,自己躲在一旁,看俞凝华在干什么。 俞凝华走向一个衣着光鲜华丽的中年男人,故意和那个家伙撞了一下,然后不慌不忙不端不正行了个礼,赔了声不是便要走。 那男人原本就是来逛妓院的,乍然看到这么个美人儿撞了过来,只道是院里的姑娘,便拉过她的手,色眯眯望着她,笑道:“小娘子莫走,陪陪大爷。” 冯世兴大怒之下,就要过去将那男人打扁,只是很快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故意走到俞凝华看得见的地方,身形一闪而没。 俞凝华看到冯世兴,果然大惊失色,推开那个男人,狼狈逃走。 冯世兴想去追她,却最终停了脚步。他独自在一个小酒馆喝的酩酊大醉,直到二弟三弟带着几个家人找来,才将他带了回去。 翌日,冯世兴醒来后,并未去衙门,直接去了别墅找俞凝华。 俞凝华看到他来,只是淡淡道:“那个人是穆王府的大管家。” “我认得!”如果不是因为他认得,他早就上去揍人了。只可惜对方也认得他。事情一旦闹大了,他养了外室的事,就要四处传开。尤其这个外室,还主动去勾搭王府的大总管。 俞凝华又道:“我知道他常去那个妓院喝花酒,特地等着他,故意撞上去的。”皇子、王爷不好见到,一个爱喝花酒的大管家,她还是可以碰碰运气的。 “为什么?” 俞凝华木然道:“穆王是大皇子,又是嫡出,他的正妃是范氏,皇后的嫡亲侄女。所以,将来哪个皇子会是皇帝,有眼睛的人都会看。”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还看不上穆王府的管家,我只是想让他……把我送到穆王身边儿去。”她上回跟随萧桐入京时,认得了不少权贵,也认得几个权贵府上的管家。这一回,她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你疯了!”冯世兴狂吼。 沉睡中的小冯旭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 “旭儿不哭。”俞凝华扑过去,抱住儿子,泪如雨下。 震惊过后,冯世兴迅速冷静下来,坐到俞凝华身边:“你是要报仇?” 俞凝华停止落泪,道:“我表姐和镇南侯府联姻了,这样都不敢轻易去跟范家作对。他们家就那么可怕?说白了,不就是靠着女儿和皇家联姻?我谁也不靠,我自己想法子,为我们俞家讨个公道回来!” “你就想了这么个鬼法子?你去接近王府大总管,你就那么确定,可以靠他达到目的?如果他玩完你就算了呢?” “我还没那么蠢。” “你以为凭着你,就能把范家的小姐踩在脚底下?” “怎么不行?卫子夫还能赢了陈阿娇呢!何况……何况我身后会有什么人,范氏可不清楚。” “那你也不要儿子了么?” “我已经把儿子送到你身边儿了”说起孩子,俞凝华又红了眼眶,道,“原本我也不是想生他。我只是想……想把自己清清白白的身子,留给自己最喜欢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就会有了他。表姐劝我打掉孩子,她会重新给我找个良人。可我舍不得杀了自己的孩子。我已经被这个孩子,绊了三年了。再不行动,我怕自己会老了,不美了……” 小冯旭原本被母亲揽在怀里后,不再哭了,这会又哭起来。 俞凝华听到孩子哭,又跟着落泪,将孩子搂得更紧了,还一边轻轻拍着他:“旭儿不哭了,不要哭。” 冯世兴道:“你看见没有?旭儿是听说你不要他了,所以才会哭。” “我怎么会舍得不要自己的孩子……”俞凝华望着怀里的孩子,泣不成声,“可如果俞家的冤案无法平反,我活着只有痛苦。” 冯世兴来时的火气,早已一丝不剩,反而低声劝慰道:“你不要多想,凝华,你还有我。我去告诉爹娘,他们已经有孙子了。你跟我回府,以后你就是安国公的儿妇。我会帮你……” 俞凝华听了这话,反应却很冷淡,只是推开他,淡淡道:“不必了,你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冯世兴怔住了,半晌方道:“我只想做你的丈夫,我没想给别的女人做丈夫。” 小冯旭还在哭,俞凝华只能柔声哄孩子。 冯世兴已经近乎哀求了:“就算是为了儿子,你别再去做这些事了。我会帮你,我一定能帮你。你给我一些时间。” 俞凝华看着怀中的孩子,一阵不舍,唯有点头应下。 …… 俞凝华进京后做了什么,便是冯世兴在说了。 温夫人听到此处,虽红了眼圈,唇角却又勾起一个凄凉嘲讽的笑意:“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想让我同情你,还是同情你们?我那时候,一个人大着肚子,丈夫说公务忙,整日不着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也是很晚了。公公婆婆严肃持重,底下的妯娌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太医叫我安心养胎,我的丈夫却整天都在担忧别的女人……” …… 杨雁回听到此处,眼圈红红,唏嘘不已:“婆婆那时候真是可怜。”不过好像温夫人也很可怜。她真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怀了身孕,俞谨白却整天泡在别的女人那里…… 她会气死的! 俞谨白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叹道:“如果……如果我爹当初,不必被迫娶温夫人就好了。” 杨雁回道:“那老安国公也不可能同意他的儿子娶人家的丫头吧?” 俞谨白道:“姨母说,我爹娘那时候除了身份差的太远,还是很般配的。可是有的人,就是那么喜欢把人分个三六九等,非要觉得那些低一等的人,都不配和他成为一家人。你知道么?方大哥在西川时,喜欢一个佃户的女儿。姨母和姨父也没想着阻止他,结果他们两个却是被老镇南侯给拆散的。那个姑娘被毁了清白名声,悲愤之下自尽了。方大哥当时也还小,就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人都崩溃了,还几次闹着要去陪那个姑娘。幸亏姨母看得紧。方家那位老太爷当年还振振有词,说姨母若只是想让那丫头给方大哥做个妾,他也不用出手了。要怪只能怪姨母不懂事,竟真由着儿子胡闹,想娶个佃户的女儿回来做正头娘子。那不是给他们老方家脸上抹黑么。” 这些都是萧桐后来才告诉他的了。 杨雁回道:“原来方驸马也有一场伤心事。” 俞谨白道:“是啊。你看大表哥到现在都还很喜欢种地。全是因为那个姑娘!” 杨雁回又是一阵感慨:“唉,听得人心里怪酸的,好端端,你又跟我说方驸马年少时的事做什么?” 俞谨白道:“好让你能深刻的体会一下,我们能在一起,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天底下那么多有情人,都被拆散了。雁回呀,以后你得加倍珍惜我哪!” 杨雁回又好气又好笑:“说着这些伤心事,你都能这般没正形,我看你哪,肯定是个没心没肺的。” 俞谨白浅浅一笑,道:“是看你太难过了,故意逗你笑一笑罢了。” 杨雁回又问道:“谨白,婆婆后来是怎么没了的?你又为什么会去了育婴堂?” 俞谨白听她这么问,便再也嬉笑不起来了,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翳:“我娘是为了救我,被大火活活烧死的……” ☆、第278章 往事(三) 俞凝华的情绪才被冯世兴安抚下来不久。老镇南侯夫人病危,方天德和萧桐回京。 萧桐得知俞凝华回京的真实目的后,既吃惊又担忧。她每每寻了机会,便会轻装简从去看俞凝华,劝她不要想太多,并一再的向她保证,绝不让害了姨母一家的人逍遥法外。 眼看着俞凝华渐渐又无事人一样了,加之镇南侯府的老夫人过世后,方家陷入了忙碌。萧桐便很少再去了。 她想的是,毕竟还有冯世兴会照料她们母子。 萧桐后来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是错的离谱。 俞凝华会出事,实在是很突然。 那一日,萧桐去京郊方家设的粥棚处查看。 虽然是太平年月,乞丐不多,但还是有几个乞丐的。其中一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一个昏睡中的小乞丐,才走到粥棚处,便昏厥过去了。萧桐便让人带了那对母子,在附近找个医馆看一看,再给她们几两银子。 看着两个亲随抬着那娘俩去了,萧桐不由叹道:“不想这样的太平年月,还有穷得连粥厂的粥票也买不起的人。”否则也不至于饿晕过去了。 待看完粥棚后,萧桐忽然想起,此地距离俞凝华的居所不远,便只带了几个亲信,绕道去了俞凝华那里。只是,萧桐一行人尚未到达俞凝华的住所,便看到那里火光冲天。萧桐连忙带人去救人。 俞凝华的住处比较偏僻,大火起来时,一时间竟没什么人来帮忙救火。萧桐等人赶到时,已经太晚了。伺候俞凝华的下人,除了两个婆子因要去采买物什,很幸运的没留下来之外,其余人全烧死在了火里。 宅子里活下来的人,只剩下了昏迷中的小冯旭。 俞凝华已经死在大火中。若不是萧桐及时带人赶到,见到火势很大,仍旧拼了命的往里冲,只怕连小冯旭都要被人烧死。 看他们母子当时的情形。应当是奔出院门之际,俞凝华被倒下来的门墙拍中,小冯旭堪堪逃过一劫,但也倒在了几步开外。 萧桐带了小冯旭出来后不久,方才被派去送那对母子去医馆的亲随匆匆赶来,并报说:“那对母子已死了,属下帮着从棺材铺里买了个草席,将她两个卷了。属下正要将人抬去乱葬岗。” 萧桐正在因为俞凝华突然的死亡而伤怀,心头一片悲戚凌乱。但她到底已不是个普通的妇人,听了那亲随的话,竟很快便清醒了。想了想,她道:“将那个小乞丐抬到这里来。” 那个小乞丐看着和小冯旭的体型差不多。如果丢在大火里,烧成一堆焦骨,只怕连冯世兴也不会认出来的! …… 俞谨白如今讲起那场火灾,已经很平静了。他对杨雁回道:“虽然那时候还很小,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忘了那一日的情形。” 当时,萧桐是匆忙进的火场,后来萧桐和冯世兴,也是在大火烧过后,才又进去了。冯世兴比萧桐更崩溃,根本难以保持理智。所以,当时他和萧桐都以为,是因为宅子里的下人喝酒误事,这才引起了大火。 不过后来,萧桐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了。人都是她安排去伺候俞凝华的,她挑的,都是极能干又极规矩极省心的,断不该在白日里平白无故喝酒误事! 她后来又回去过被烧成灰烬的别墅那里,仔细勘察过,却是一无所获。 直到后来小冯旭醒了,萧桐才知道,这场火,果然是有人故意放的。 三岁的小冯旭,原本已是口齿伶俐。只是因着被吓坏了,人变得有些痴痴呆呆。萧桐那时候将他秘密藏在她在京中置办的一处不起眼的宅子里。 她哄了小冯旭许久,直到第三日,小冯旭才渐渐的好起来。凭着小冯旭的描述,再加上那日在火场所见,萧桐便拼出了事情的整个过程。 原来那一日,有个蒙了面的男人,悄悄潜入俞凝华的居所,四处下迷香,将宅子里的人都迷倒了。俞凝华原本带着小冯旭在后头的小花园里荡秋千玩,小冯旭玩累后,她抱着孩子回卧房时,正好撞见了这一幕。 俞凝华眼看着那个蒙面的男人要往她这里看,她便匆忙抱着孩子拐到了另一条走廊上。只可惜小冯旭的一声“娘”,还是让她们母子暴露了。 俞凝华便带着孩子,进了一间书房,假装要教小孩子写字。她背对着窗子,俯下身子,握着小冯旭的手,一笔一划教的认真。 小冯旭想挣扎,却被俞凝华一直用左手揽得紧紧的。 俞凝华虽然不会功夫,但见多了会功夫的人,她很确定,十个她也不是那个蒙面人的对手。那个蒙面人的目的,似乎是要将人迷晕。那干脆就让他迷晕好了。他要什么金银财宝,任由他拿去好了。 俞凝华忍住了恐惧,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颤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祥和,温柔慈爱:“旭儿,慢慢的,不急,对,就这样,左边一撇……右边……” 蒙面男人果然摸到了书房处。窗子露着一条缝隙,那蒙面人便拿出迷香,将俞凝华母子俱都迷晕了过去。 其实俞凝华当时闭住了呼吸,也用身子挡住蒙面男人的视线,捂住了冯旭的口鼻。只是她不能捂孩子太久,否则怕孩子憋死,她自己也无法闭住呼吸很久。母子两个仍是吸入了一点迷香,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之中。 等俞凝华醒来后,发现她和小冯旭都好端端躺在床上。可是,她住的房子,已经四面起火了。 俞凝华抱着儿子拔路而逃。只是她的迷药尚未全解,又抱着个三岁大的孩子,逃的并不快。宅子并不算小,浓烟四起,她几乎连路都看不清。在奔跑颠簸中,小冯旭也渐渐醒了。 俞凝华在跨出一进院门时,偏那大门连同院墙一起倒了。俞凝华只来得及将孩子紧紧护在了身下,她自己却被拍死在厚重的院门下。 俞凝华凭着昏死前最后的一点力气,将小冯旭慢慢从门下推了出去,并让他:“快跑,跑远些。” 小冯旭不知所措,跑了几步路后,便看着娘哭,只是没哭几嗓子,便昏死了过去。最后,俞凝华葬身火海,小冯旭为萧桐所救。 …… 冯世兴听得满腹疑惑,怒问道:“你为什么要弄一个乞儿来骗我?” 萧桐道:“如果让你知道谨白那时候还活着,你一定会将他带进冯家。可那时候是什么情形?你的夫人怀了身孕,凝华却不在了。你们冯家当时是个什么鬼德性,你比我清楚。一个三岁的孩子,又是那么个身世,我才不放心让他进你的公侯府邸。你们冯家的荣华富贵,我们谨白消受不起。” 温兰馨嫁给冯世兴几年后才有的身孕。冯世兴的弟妹生到了温兰馨前头,平日里甚是嚣张。 老安国公夫妇是有嫡亲孙儿的。谁知道面对庶出的孙儿,他们还能有几分欢喜。何况这个孩子的生母,若是给人知道,原本该是充为营妓的女子诈死,安国公府的人能不能容下小冯旭,尚未可知。 这些事,只是短短一瞬间,便在萧桐的脑海里走了个过场。所以,她才能迅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更何况,俞凝华被烧死那一日,安国公府里也出了一场变故。 那一日,冯世兴自衙门下班回家后,温夫人并未满面含笑迎上来。她面色很苍白,一手捂着肚子,却依旧强撑着坐在圈椅上,等他回来。 冯世兴再粗心,也能注意到妻子不对劲。他问道:“兰馨,你……你可是不舒服?” 温兰馨却答非所问,她直直盯着他,问道:“有人说,看到你在外头养了别的女人,连儿子都生了。那个孩子都三岁了。是不是真的?” 成亲几年,冯世兴还是深知妻子秉性的。温兰馨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而且,还非常的表里不一。 她看起来像所有的名门淑媛一般,举止端庄,行为得体,口口声声也不离“妇人家应当以夫为天”等等言论。然而实际上,她根本就接受不了她的男人三妻四妾。冯世兴平日里便收到过温兰馨数度警告,不许他在外头胡来。温兰馨怀孕后,安国公夫人心疼儿子没女人伺候,便要张罗着给冯世兴纳妾。温兰馨在婆婆面前,表现得一千个一万个乐意,真是柔顺贤惠极了。回了自家院子,关上卧房门来,却警告冯世兴,无论公公婆婆要将谁塞过来,他也不许收。 冯世兴自然是满口答应,还少不了要调侃她几句,说她太会装模作样。 温兰馨一直以为,丈夫虽有些时候冷漠了些,但那是性格原因。至少他对她还是一心一意的。没想到今日却是一个晴天霹雳,惊闻他一直悄悄在外头养了外室,还有了儿子。他竟然还将家里人都瞒得死死的! 冯世兴瞧着温兰馨的样子像是不好,哪里敢承认。可偏偏在这个时候,萧桐那边的亲随给冯世兴的心腹小厮递了信过来。 冯世兴的小厮片刻不敢耽误,匆匆进来,禀报道:“爷,出事了!” 因为有温兰馨在,小厮并不敢直接说是什么事。 冯世兴看那小厮的模样,心里头却明白,一定是凝华和旭儿那边出事了。他再顾不得理会温兰馨,匆匆出了房门。 温兰馨隔着几道门,仍旧能听到那小厮的声音。 “爷,着火了……奶奶和哥儿都……” 奶奶,哥儿…… 温兰馨惊怒之下,腹痛如绞。 冯世兴却已经夺门而出,匆匆赶往京郊,去了他拿私房钱购置的别墅。在那里,他只看到烧干了的俞凝华和小冯旭。 俞凝华身上有几件首饰未被烧掉,依稀可辨。俞凝华身边的小孩儿,自然是小冯旭了。巧的是,那个小乞丐和冯旭的身形很像,冯世兴果然不疑有他。 冯世兴在火场时,整个人几乎都要疯了。他的凝华死了,旭儿也死了。可是分明昨日,他还陪着他们母子一起嬉戏来着。 可是灾难来的就是这么突然。 冯世兴悔不当初。他当初为什么要将她们母子安置在这么偏僻的居所里来?就是为了不容易被人发现。 那一日,冯世兴失魂落魄回到安国公府后,却又等来了另一个坏消息。温兰馨流产了。 他步履沉重,缓步走入卧房内,看到面如死灰的妻子。 温夫人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一直在喃喃道:“我的孩子没了……没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 杨雁回听到这里,对俞谨白道:“原来京中有过传闻的,有说温夫人小产过,伤了身子,不能生了。也有说……说是……额……” “说安国公不行,是不是?” “是啊”杨雁回道,“如今我总算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 温夫人至今都不能平静面对往事。想起那一日,冯世兴弃她而去,头也不回去找一个野女人,还有那个野女人给他生的野种,仍是又悲又痛。 她冷眼瞧着冯世兴,道:“只怪我当初太傻。为什么要为了你动气。你在外边儿养十个八个又如何,我何必放在心上!” 否则,她也不至于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弄得自己小产。后来更是没有再怀过孩子。 冯世兴每每思及此事,也觉无颜面对妻子,任他后来待她再好,百般补偿,也平复不了这些伤害了。 …… 杨雁回又问俞谨白:“可是萧夫人为什么要将你丢在育婴堂呢?” 俞谨白道:“总不能让她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西川。那样会给她惹麻烦,也会给我自己惹来很多麻烦。萧夫人那时候,与温夫人并不相熟。她和姨父成亲后,就去了西川。那次回京,也是琐事缠身。她还未曾与温夫人深交,不太了解她的性情。她不能带我走,也不能告诉我爹实情,否则怕我爹将我强行在到冯家。出了这样的事,真要将我送去冯家,她还怕温夫人恨上我,将我慢慢折磨死。” ☆、第279章 计策 俞谨白被萧桐于一个秋夜,丢弃在了育婴堂门口。其实,那一晚,她派了亲随,一直在暗中盯着,直到育婴堂的人将俞谨白抱进去,她的亲随才离开。 三岁的孩子,萧桐也不知道他能明白多少事。萧桐最初只是一直在跟年幼的俞谨白说:“你娘为了你死了,你要为了她好好活着,那就要听我的。进了育婴堂,什么也不要说,你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你自己姓俞,从今天起,你叫俞谨白。” 她说了很多遍。一直从小冯旭听了这话就哭,说到他终于懵懵懂懂点了头。也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小孩子原本就糊涂,很多事听多了,就信以为真了。 其实,就算那时候的小冯旭想跟人说什么,也没有用。他根本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如果冯世兴站到小冯旭面前,小冯旭自然是认得爹爹的。可是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安国公世子,名字叫冯世兴。更何况冯世兴和一般的父亲不一样,他并不能每天都出现在小冯旭身边。他几天不出现,小冯旭也不知道想他,久了,说不定也就忘了他了。 至于萧桐。因为他与萧桐分离时太早,所以等萧桐再入京时,小冯旭根本就不认得她了。那些日子,萧桐去看俞凝华母子也不多。小冯旭也弄不清萧桐的名字和身份。 俞凝华也并没有教过他这些。他什么都不知道。 …… 俞谨白向杨雁回解释道:“其实姨母也没有全然不管我。她还是留了亲信和两个照顾过我娘的婆子在京城。那些年,他们总会悄悄的在育婴堂附近留意我,照看我。不过时间一久,除了那天的大火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其他的事,还真是忘了。再后来,姨母帮我请的师父来找我,教我功夫。我能知道所有的事,已经是萧夫人解甲,随夫回京以后了。因为冯、方两家来往多,萧夫人渐渐的,和温夫人交情越来越好。不过别人不知道,以为她们一直关系就好。” …… 冯世兴问道:“后来呢?旭儿已经长大了,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怎么来找你呢”萧桐问道,“他找了你,然后私下里和你父子相认,明面上,你们依然什么关系也没有?还是说,你一定要给他一个身份?你不是平民百姓,你是当朝一品大员,世袭一等公。你安国公那么多年没有孩子,你随便拉一个人出来说是你儿子,朝廷认么?冯家人认么?你就算不想想该怎么向世人证实他的身份,好歹你也该想想兰馨!” 温夫人冷笑:“我不指望他想着我。在那娘俩儿跟前,我算什么。”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俞凝华的身份,也不好总在萧桐面前口口声声“野女人”、“野种”的骂了。 至少这些年来,萧桐对她还是不错的。细细想来,萧桐实是真心待她的。背着她帮冯世兴养了个外室子,那也不是为着要坑她,只是为了不负故人罢了。是以,萧桐的面子她总要给的。 冯世兴听萧桐说了那么多,原本还没什么,只是听到后头那句“想想兰馨”,这才怔住了。 听温夫人话里的情绪,明显是不可能接受俞谨白的。当初,温夫人就是因为知道了俞凝华母子的存在,才会气成那样 冯世兴这才清醒过来,事情比他想的要难办多了。于情于理于法,他都很难再将儿子认回来。 萧桐接着又道:“何况你如今硬要认了他,只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 俞谨白对杨雁回道:“四年前,我会走,原本是想找机会接近范佩行。” “你想杀了他?”杨雁回问。 “如果我想杀了他,早就动手了。只杀了他还不够,俞家的冤案还是不能平反。范佩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国舅,哪怕死了,也能封妻荫子。反而杀他的人,只会沦落为朝廷要犯。” “你要将范家连根拔起?要让范佩行无力再掩盖真相?” “我和姨母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四年前,我去了滇南。也是我运气好,范佩行正在招募侍卫。” “他还缺侍卫?他手底下应该有不少兵吧?” “可他那次要招募的,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侍卫。于是,我就去应征了。自然,以我的功夫,很快就被选中了。” 那时候,向经天也在滇南。原本,向经天只是想陪伴娇妻游历滇南。但为了帮俞谨白,只好亲自出马,假扮刺客,刺杀了范佩行两次。每一次都是俞谨白凭着一身本事,抢在众人之前,舍命救范佩行。只是每一次,失败后的刺客也都跑了,没能被抓住。 俞谨白顺利取得了范佩行的信任,并很快得到了范佩行的重用。范佩行在真真正正注意到这个侍卫后,这才发现,他长得有些眼熟。似乎有些像当年在他的陷害下,被冤杀的俞重恩。 他记得,俞重恩还随着俞总兵,来给他贺过寿。 刚巧,他们还都姓俞。 不过,范佩行倒是没有怀疑,俞谨白和俞重恩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当初还是比较小心的,彻底查过俞家还有没有漏网之鱼。答案是没有。 只不过俞家还有个女儿,叫俞凝华的,没有被判斩,只是被充为宁城营妓。他原本是想,等那个俞凝华到达宁城后,他随便派个人将她赎身,随便怎么折腾几下,那个女人也就死了。没想到那些人在中途遇到劫匪,俞凝华还落水了。 范佩行亲自去那一带看过。水流很急,人若落水后,生还几率很低。而且后来,他也果真再没听到过俞凝华的任何消息。 至于俞谨白,如果俞凝华和俞重恩在死的那年,真的留下了后代的话,绝对不会只有俞谨白这么年轻。他在决定重用这个小子之前,还是查过他的身世的。一切如他所说,他是很小的时候,被人丢弃在京郊育婴堂的。后来,他是在育婴堂长大的。后来有个游历江湖的侠士,经过京郊育婴堂,看他资质不错,便收了为徒。 范佩行想不通,一个京郊姓俞的孤儿,和夏州俞家能有什么关系?只怕是碰巧而已。毕竟以俞谨白的身手,如果想与他为敌,那么,在他混进范家,又做了他的侍卫,能够掌握到他的行踪后,要杀他,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这个少年,反而几次舍命救过他。 出乎俞谨白的预料。范佩行竟然让俞谨白离开他,去辽东巴结投奔郭总兵。为的,竟然是让他引起萧桐的注意,成功接近萧桐。自然,范佩行也不会叫俞谨白白白的做这种事。他也是许下了厚赏的————为他和太子做事,将来少不了的荣华富贵。 范佩行当年查俞家查得很彻底。他自然也知道,萧家和俞家是亲戚关系,而且,两家的孩子关系十分亲密。萧桐若是看到有个年轻人,长得有几分像表哥,况且还姓俞,不知道会不会很欣赏这个年轻人?本来俞谨白的能力,就很值得欣赏。 俞谨白不得不佩服范佩行的远见和防人之心。 方家毕竟和薛皇后关系匪浅。虽然方闲远被选为驸马后,方家人立刻疏远了薛皇后,与薛家也几乎断了来往,除非必要,绝不再有交往,但很显然,范佩行还是在防着方家。 只可惜,范佩行信错了人。若叫他知道,俞谨白本来就和萧桐是一路的,他只怕会后悔的直接去跳封龙峡。 俞谨白果然不负范佩行所望,成功得到萧桐的信任。他的任务完成的非常漂亮,他竟然还被萧桐收为了义子。 再后来,俞谨白仍旧不负所托,将方家的秘密透露给范佩行和太子。比如,仇无宴会出事,其实是方天德背后向皇帝告密等等。 然而,以方天德的能耐和手段,如果他怀疑了这件事,暗中查此事,也不是很难查清。就方天德那个性子,他是绝不会好好想想仇无宴背后是谁的。只会直接捅到皇帝那里。 所以,方天德到底是有意给太子下绊子,还是性格使然,还不好说。 不过,将俞谨白放到方家这一步棋,范佩行认为自己还是走对了。 …… 萧桐将事情全部告诉冯世兴后,又道:“要收拾范佩行,只能连太子一起除掉。若不然,待太子哪一日登基为帝,只怕就要为他的母舅报仇。何况太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他的庇护下,这些年,大康已出来多少个柳长荣了?再这么下去,这个清平世界,就要毁在这个混账东西手里!” 冯世兴已经震惊得无法言语。 半晌,他才喃喃道:“萧桐,你……你疯了。老方,你居然也由着她。如果事情不成,方家岂不是也完了?你们哪里来的胆子!” 方天德拍拍他肩头,道:“老冯啊,大家连战场都上了好几回了,还怕这个?” 萧桐却道:“我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何况方家怎么会完?我在西南韬光养晦多年,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凡是被派去过西川的地方官。不论品级大小,她能结交的全都结交了。除了这些,她还做了许多事,她准备的够充分了。 冯世兴道:“如果,我是如果……” “没有如果。若范佩行和太子都能继续好好的过着富贵尊荣的日子,我做了这么多事,都不能将他们拉下来,我就”萧桐一字一字,道,“反了天!” ☆、第280章 操心 冯世兴万万没想到,萧桐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温兰馨也听得瞠目结舌。 她这意思是,皇上如果继续纵容包庇范家和太子,那她可能会造反? “你还想当女皇不成么?”冯世兴问。 萧桐道:“只是想还帮无辜的人讨个公道。女皇倒是没想当。这个世界本来也不是非得要有皇帝的存在。我看只要有内阁,大康照样好好的。” 温夫人握住萧桐的手,道:“为了当年的一个承诺,你赌上身家性命,值吗?” “没有什么值不值,也没想过值不值,我只知道,我一定要这么做。” 温夫人唯有叹息。 冯世兴沉默良久,才问道:“谨白安全么?他真的身份,真的不会败露么?” “一点儿也不安全。”萧桐道。 冯世兴蹙眉:“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桐道:“我原本,并没打算让他做这样的事。我最初只是……担心他会在安国公府里受欺负,所以,根本不想让你知道他的存在。其实,我自己也明白,这样的事,不可能瞒着你一辈子,加之当年有好几个从西川跟随我入京的亲随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我们最初也没有多么严密的保守过这个秘密。我有时候和谨白见面,甚至会带好些个下人。如今想想,知道谨白真实身份的人,并不算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些人都是站在我和谨白这边儿的。可是毕竟知道这件事的人多了,是很容易出问题的。” 在她安排俞谨白去滇南,想法子接近范佩行时,也只是在想,毕竟山高路远,很多情况,范佩行是查不到的。可她没想过,范佩行竟然又将俞谨白安插在了她身边。 所以,她要尽快行动,尽快成功。在俞谨白的身份暴露之前,彻底扳倒太子和范佩行。 萧桐又道:“所以冯世兴,你不可能再认回这个儿子了。” …… 俞谨白对杨雁回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冯家了。我那个爹身份太高。身为世袭一等公,又这么多年没有子嗣,他根本不能随便指着一个人说,这是他的儿子。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给他作证,证明我是他的儿子。” 杨雁回已经想明白了,道:“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说话又比较有威信的,只有方侯爷和萧夫人了。可如果萧夫人说出了实情,那别人又该奇怪了,为何萧夫人后来又好像不认识你一般,收了你做义子。若是再让人顺着这个疑惑,揪出来你和萧夫人给范佩行下套,弄倒国舅和太子。到那时,皇帝就算已厌烦了太子,若知道有人如此费尽心机的整过他的子孙,只怕你和萧夫人,也不会好过。” 俞谨白道:“正是如此。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去做什么高贵的世家公子了。” “这还差不多”杨雁回又道,“可是,你一开始还是骗了我啊。”真是太可恶了! 俞谨白又道:“因为我知道,其实就算一开始就跟你说了这些,你还是不会嫁给我。你肯定在想啊,你虽然不怕嫁给我后又危险,可是你怕进安国公府啊。谁知道我会不会哪一天,就真的被安国公排除万难接回去了呢。这么一想,你肯定不会嫁我了。但是我真的很想娶了你啊。” “所以你就能骗我吗?啊?啊?啊?”杨雁回一副气呼呼的表情,虽然她心里早就不生气了。 俞谨白看着她,忽然道:“看起来,你是真的很讨厌高门世家啊。你那个《满堂娇》写的,读来真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杨雁回道:“其实高门世家也有不错的,我觉得镇南侯府就很不错呀。”可是也有很多肮脏的。她反正是不想再嫁进去了。 俞谨白道:“镇南侯府如今可是萧夫人当家,就她那个性子,你觉得容得下什么肮脏的事么?” 杨雁回笑道:“萧夫人自然是极好的。” 笑过了,她忽然又想起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便问道:“谨白,害死婆婆的人,到底是谁?你后来知道了么?” 俞谨白面色沉下来,心情似乎很差,他道:“查到了,就是那个齐声。” 杨雁回道:“这么说,你已经给婆婆报仇了?” …… 冯世兴很惊异于萧桐的魄力。 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的能力和魄力,但他仍旧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一步。 他道:“你应该来找我,不该让谨白这么冒险。” 萧桐道:“我找过你的。你没同意跟我合作,不是么?所以,我只好让谨白去滇南。本来我以为,这应该是我跟你该做的事。至于谨白,只能说稚子何辜。当年的恩怨,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才几年的时间,冯公爷就忘了当初拒绝我的事了?” 冯世兴当然没忘。萧桐当初因为他的拒绝,还骂他是个窝囊废,不够胆气,没有魄力。可萧桐当初若告诉他,他的儿子还活着,若他不同意,为了保证计划的成功,他的儿子就要涉险,他当然会同意。 冯世兴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温夫人瞧着冯世兴,鼻孔里不由冷哼一声。喜欢怎么,爱怎么,刻骨铭心又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他所做的,还不如萧桐为俞凝华做的十之一二。 萧桐瞧见温夫人如此,便道:“我以前也怪过他窝囊。可是我心里清楚,他不是窝囊,只是他觉得对不起你。如果再为了俞家的事,将整个冯家赌上去,他怕输了以后,会连累你。那样对你,更不公平。” 温夫人听了这话,这才气顺了些。 冯世兴有些诧异,没想到萧桐这辈子,也有帮他说话的一天。 萧桐又道:“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该走了。”言罢,施施然起身。 方天德一副妇唱夫随的架势,也跟着起身。 冯世兴忙问道:“萧桐,你后来有没有查清楚过,是什么人害了凝华?” 萧桐道:“谨白已经查清了,该怎么做,他都知道。那个下毒手的人,已经落在他手里,还被判了凌迟处死。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 冯世兴还想开口,萧桐又道:“今天的事,别再出现第二次了。如果事情闹大了,你的儿子就被你害死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天德在后头叫道:“阿桐,你慢一些,等等我。”追出门槛后,他忽又回头,对冯世兴和温夫人道,“你们也是老夫老妻了,也该放下当初那些破事了,还真要这么过一辈子么?”言罢,这才又摇头叹气追萧桐去了。 …… 杨雁回抱住俞谨白,又拿出一条冰帕,帮他按在脸颊上。他的脸还是有些红肿。杨雁回有些后悔,为了一时好奇,便让他说了那么些话。 俞谨白抓着娇妻的手,按在自己脸颊上,笑道:“我受什么伤都比人好得快一些,何况就是一巴掌而已,早不疼了。不过你既然这么心疼我,我就给你个表现机会。” “总是这么没正形。”杨雁回道。 她端详了一番手底下的面积,又道:“谨白,你往后不要再这么样了。以前的事,和你又没关系。你何苦白白挨这一巴掌呢。”不想想自己,好歹也该想想她会心疼啊。 俞谨白低声道:“知道了。”其实他是能躲开的,只是看温夫人那么生气,鬼使神差就挨了她一巴掌。 杨雁回又伸手轻轻抚弄他浓而不乱的眉毛,她道:“你长得更像舅舅么?我倒是瞧着这眉眼,和安国公有几分像。以往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也没深想,现在瞧着么,安国公可不也是这么亮的一双眼么。” 俞谨白失笑:“萧夫人说我是三分像爹,倒有七分像舅舅。” 杨雁回望着他,忽又窝在他怀里,手环在他颈上,与他额头相抵,眸中深情又温柔:“谨白,你真好。” “我以为你要说我不好,要做这种事,还敢娶了你。” 杨雁回道:“我才不怕。我信你和萧夫人,你们敢这么做,自然是早有了一步一步的计划的。”如果她这么不相信他,估计早把他拍死了。干这种灭九族的事!不过幸好本朝灭九族的案子,只出了两个,而且都没连累妻族。她的娘家至少不会因为俞谨白干得事,而被连累。 不过,谨白既然胸有成竹跟她打了包票,那应该是没事的吧? 就算,就算他真的有个万一,她也不会后悔嫁给了他的。大不了陪他共赴黄泉。 俞谨白不禁笑道:“我的雁回也很好。”不枉他早早就看中了她呀。为了防止她嫁给别人,他也只好耍点手段,早早将她娶了。 杨雁回又道:“以后你再要做什么,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俞谨白捏了她鼻子一把,笑:“你只要放宽心,不用为我担心太多就好了。” …… 一场被禁锢的风波,总算过去了。 回想起来,杨雁回总也忍不住犯嘀咕。也不知道安国公和温夫人,如今算是哪门子关系。看起来,他们在人前很和谐,不知多少人羡慕他们夫妻恩爱。可是背地里,温夫人其实根本就对安国公不上心。但要说完全不上心吧,安国公想出了强留她在冯家的烂招,逼着俞谨白坦诚身世,温夫人竟也帮忙了。 想着想着,杨雁回觉得自己操心的有点儿多。那两口子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过日子,关她屁事。 她觉得如今,她最该关心的,还是邢家的案子。下一次开审,就该判决了。 ☆、第281章 少年 邢家的案子,最终是以赦免邢氏子孙死罪,在官的邢家女眷,统统遣返邢家原籍,并发还半数家产判的。 毕竟确实从邢家搜出来了禁、书雕版。除了《焚书》,还有《金、瓶、梅、词、话》无法解释。 这个结果,已经让邢栋甫十分欣慰了。 有半数家产在,流落在外的女眷,他们也能尽快接回来。 俞谨白接到向经天的飞鸽传书后,对杨雁回道:“谭克俭这回算是完了。柳长荣根本不肯吐出来他低价买到的邢家家产,只肯按照市价售卖。谭克俭如今已被下狱不说,朝廷还责令他将当初贪墨的邢家家产还回来。恐怕谭克俭只能变卖自己的家产,来凑齐这些钱了。” 杨雁回道:“他这一任知州也快做满了,先前还做过一任知县,想来也贪墨了不少银两,慢慢还呗。补不上的,叫他家里人去借。不过这个柳长荣也够狠的,到了这种关头,他能被摘出来已属不易,竟然还想着吞掉一大块肉。” 俞谨白轻蔑一笑:“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只是太子这棵大树,已快倒了,他还在帮着推。” 杨雁回道:“太子身边的亲朋好友,都这么帮他才好。你就更容易成功了。”她要的就是俞谨白好好的。 俞谨白忽然又道:“对了雁回,师父已带着师娘从谈州来京城了。” 杨雁回大喜,忙道:“那敢情好,我一定好好招待他老人家。”从谈州来京城,比之先前可是近多了。 俞谨白又道:“师父这次,只怕要给你带一份大礼,保证你喜欢。” 杨雁回笑道:“我还想着要给师父和小师娘准备大礼呢,师父竟还给我带了大礼来么?是什么?” 俞谨白笑道:“你慢慢想。能想多美就多美,能想多欢喜就多欢喜,保证是个大惊喜。” “还卖关子呢”杨雁回嗔道,“只要是师父送我的,我都喜欢,哪怕师父就不送我礼物,他人里了,我也欢喜得紧哩。真想看看是什么人能教出你这么个猴儿一样的人来。” 俞谨白乐了:“我还以为你是急着见一见老泰山的救命恩人呢!” “那是自然的,定然也急着见的。师父的恩情,我是不会忘的。” 两个人正说着,秋吟来回禀说:“爷,奶奶,邢老爷子要去京里接季公子。我已打发人驾了马车,送他去了。” 杨雁回道:“知道了。” 待秋吟去了,俞谨白这才笑道:“奶奶不去接自己的师兄出狱么?” 杨雁回道:“你再说我真去了。” “你敢?!别瞧着我心宽大度,你就什么事儿都敢办!” 杨雁回道:“德性,那还问我去不去作甚。” …… 季少棠重见天日之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这辈子,头一次在深牢大狱里待了这许多日子。 赵先生和邢老先生双双等在外头,见到他连忙迎了上去。 季少棠撩起衣襟,双膝跪地,规规矩矩向赵先生请罪。 赵先生忙拉了他起来,道:“在公堂上跪那些官老爷,还没跪够么。” 三人回到季家后,左邻右舍倒来了不少人探望,季氏族人还有送鸡蛋、腊肉来的。待人都走了,赵先生这才道:“你这一身不白之冤,总算是洗清了。” 季少棠能为了邢家告御状,世人便觉得,他还没坏到太离谱的地步。加上后来闵氏那么一闹,口口声声都是在说,当初的事怪秦菁,季氏族人便知当初的事必定另有隐情。是以,季少棠再回来,众人待他便又热络了许多,全然不似他离京前受到的那么多冷眼,冷言冷语更是半句没听到。 赵先生又道:“你不知道那秦菁多可恶。明知你已经是这样了,她还只顾着恨雁回,还受了姐姐挑唆,找了人写本子诬蔑你们。” 如今,秦明杰罚秦菁去家守祠堂去了。秦蓉也被冯家人狠狠罚过了。与青楼女子过从甚密,够冯家人扒她一层皮的。秦芳反倒因为没了太多约束,省了一顿皮肉之苦。不过,好端端的千金大小姐,侯门贵夫人,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只怕也是一通折磨。 这三个姐妹,总算消停了。 季少棠闻言,反倒叹息了一声。原本好好的日子,也不知秦菁为什么就要作成了这样。他现在觉着,秦菁那么恨雁回,恐怕不只是他原来想的那么简单。只怕秦菁不是吃醋,而是另有别的原因。 赵先生仔细端详儿子一番。他如今的面色,比最初受审时倒好看多了。她不由道:“那位大理寺卿着实是个明是非的好官。” 她们升斗小民,惹不起官非。否则,遇着个好官也罢了,若遇到个暴戾的官儿,那就麻烦了。这大理寺卿倒是没弹过少棠一指甲。 邢老先生也道:“说的是了,倒是个能体谅人的好官。”刑部那边虽说已经打了一顿板子。可若换个存心不想得罪同僚的官员来主审,照样还能来一句,打过了板子便再打一次脚。然后上个夹棍。这种事,他也不是没见过的。 外面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季贤弟,恭喜你赢了官司。” 来的人是杨鸿。他手里提着一串油纸包,也不知里头是什么。 季少棠连忙上前,深深作揖,道:“此番幸得杨举人和俞佥事相助,两位都是高义之士,如此大恩,少棠没齿难忘。” 杨鸿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事不明,特地来请教贤弟。”他说着,先将手里的一串油纸包,递给了赵先生,“不过是两斤排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杨鸿觉得自己送的这份礼没什么不合宜的。季少棠确实需要喝些汤汤水水的补补身子。 赵先生却是面色一暗,犹豫片刻,这才接过来,勉强笑道:“杨举人有心了。” 杨鸿瞧着有些奇怪。赵先生已经拎着你好似千斤重的排骨,往厨房里去了。 季少棠引着杨鸿进了堂屋,杨鸿这才道:“季贤弟,我瞧着令堂的面色不大好。” 季少棠只是尴尬一笑:“许是连日操劳,忧思过甚罢。” 他明显没说实话,杨鸿却也不好再问了。 季少棠又道:“杨举人方才说,有一事不明?” 杨鸿道:“我记着原来在刑部大牢时,季贤弟就有意让大理寺主审此案,说若是大理寺卿主审,便极有可能无人徇私。莫非季贤弟以前认识段大人?” 大理寺卿正是姓段。 季少棠摇头道:“不认识。我只是认识他身边儿的人。” …… 赵先生看着杨鸿送来的排骨,呆了片刻,这才拿起菜刀,想将这排骨剁小一些。这么大块,炖汤也不容易软。 可是……就算汤做好了,也不知道少棠会不会吃。 她还记得,她是在少棠十三岁那年,将雁回从学堂里赶走的。那天,她心疼他身上的伤,后悔自己打重了,便买了排骨回来。偏偏也就是那天,杨鸿带着杨雁回来辞学。 后来,她煲了排骨汤,可是少棠那一日却跟她怄气怄得厉害,一口也没喝。不光那一日没喝,后来的几日他都没喝。直到放臭了,也没碰过。他也只能这样表达心里的怨恨和不满了。 赵先生很生气,却也拿这样的儿子没办法。同时,赵先生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儿子也会如此激烈的反抗她。至少在她看来,那次的反抗真的很激烈。并且,那孩子在看她时,目中再没有过畏惧了。 从那以后,赵先生就再也没动手打过儿子了。 赵先生后来总是再想,如果她能再多尊重儿子一些就好了。他的人生,也不至于变得这么坎坷。 赵先生正在第无数次的后悔时,家中又有客人到了。 来的是个不过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着一袭月白色纱质长袍,手里拿一把折扇,生的单薄秀气,唇红齿白,浑身上下,也就一双眉毛还略有些英气。 赵先生瞧着这孩子怪眼熟,只是一时间没想起来是谁。 那少年经过灶间时,看到赵先生正透过大开的窗子瞧他,连忙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赵先生,多年不见,先生可好?” 赵先生总算想起这孩子是谁了。居然是罗晚霞的弟弟。先前,这少年跟着家里人,一起来接过罗晚霞的。 她忙道:“是……是……”是什么聪来着……她委实不大记得这孩子的名字了,最后只得道,“是晚霞的弟弟吧?” 季少棠也从堂屋里出来,道:“云聪。” 罗云聪快步走入堂屋,道:“季大哥,你安然无恙就好。” 杨鸿也认出来了这个孩子。当初,他是被卖到南风馆去了。罗家的人后来虽惩治了不肖子孙,却没再寻到罗云聪了。 季少棠引着罗云聪进了堂屋,对杨鸿道:“我说的人,就是他。实不相瞒,其实上一次,杨举人打那场官司,云聪也在背后出过力。只是杨举人一直不知道。” 杨鸿隐隐的有些猜到罗云聪如今的身份了。 果然,罗云聪面上显出几分赧颜,道:“小弟如今在段大人身边儿当差,偶尔也能说得上几句话。何况大人本就是个明是非的好官。” 杨鸿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真是世事无常。待在心里惋惜一番后,他又道:“季贤弟,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怎么你不早说呢?” ☆、第282章 心结 杨鸿是和邢老先生一起回的俞宅。 杨鸿将方才在季家巧遇罗云聪的事说了。他道:“原来他当初一直辗转被卖,所以罗家人找不到他,毕竟也不是很相熟,自然也不值得费那么大力气一直找。后来,段大人在外做地方官时,相中了他,便将他买了,收在了身边儿,让他贴身服侍。” 杨雁回听的好生感慨。她还真不曾见过这个罗云聪。只是想起当初被逼得投河自尽的罗晚霞,至今仍是一阵不平。女人家犯一点点小错儿,甚至不犯错儿,都要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这世道对女人,实是不公。只是那罗云聪也有些可怜。原本他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小户人家的小少爷,结果如今却要为奴为婢,听起来,似乎还是人家的男宠。 杨鸿又道:“罗云聪和季少棠是后来在京中巧遇的,后来两人便时有来往。之前我告霍志贤时,事情闹的很大。季少棠那时候虽不在京中,但也听闻了此事。他便托人送了书信给罗云聪,请他帮忙。罗云聪知道你与罗晚霞相交一场,又不忿罗朝霞可以进入富贵人家,加之又与季少棠有几分情分,所以,季少棠求他帮忙时,他便同意了。” “原来他也在背后使力了?”杨雁回道。 “是了。罗云聪说,那位段大人本就算得上是个明断的官,又……极喜欢他的。他肯求情,自然是事半功倍。” 杨雁回又问:“季少棠怎么早先不说这些事呢?” 杨鸿看了俞谨白一眼,道:“早先他是怕,他这么热心的帮杨家,妹夫会多心。如今知道了,妹夫不是那样的人,也就没什么好瞒的了。否则哪天这事情传了出去,倒显得他像是心里有鬼。” 俞谨白一本正色道:“这却是季公子小人之心了。他这么样帮你,我有什么可多心的?我记得季公子原本就和你有几分交情的。他帮帮你,你帮帮他,也没什么不好。朋友之间,正该如此呀!” 杨雁回甚是好笑。这小子已经把她的老底全挖光了,明知她对焦云尚和季少棠都没动情过,还不是时不时酸一把。 不过,她只要想想,原来俞谨白竟然带着林妙致千里迢迢入京,她心里也酸哪。虽然据说当时,是有老家人跟着林妙致的,也不是孤男寡女。幸好看起来,他们两个也没生出什么情愫。也难怪啊,能看上大哥的姑娘,怎么会中意俞谨白啊。他那时,常常都没正形。 待他们几个谈完了,邢老先生又道:“俞佥事,老朽已在府上打搅多日了。承蒙你二位不嫌弃,还肯收留我,又一直尽力相助,老朽心中甚是感激。谈州的案子如今已结了,我的儿孙也都放了出来。如今我的几个儿子,正在重新接手产业,还要着人领回儿媳和几个孙女。有已被卖了的,还要找到再赎回来。他们已忙得焦头烂额,老朽虽不才,倒也还帮得上忙。” 邢老先生一心记挂着家里,杨雁回便也只好安排了人手,送他回谈州。衣食银两,也都安排的十分妥当。 …… 赵先生将煲好的排骨汤倒在碗里,却犹豫着要不要端给季少棠。儿子从那天以后,很不喜欢她的排骨汤。 季少棠经过厨房时,看赵先生在对着一碗汤发愣,便进去问道:“娘在做什么?”看到那锅排骨汤,他便什么都明白了。他笑道:“有汤喝,怎么也不叫我?”端起来,便一饮而尽。 赵先生眸中带泪,嗔怪道:“我正晾着呢,你仔细烫着。” 前些日子,她一直在揪着心,生怕少棠有个差池,再也不能好好的出来。如今儿子还能好好喝上她做的一碗汤,赵先生已是十分欢喜了。 季少棠喝干了一碗汤后,道:“我还要再来一碗。” 赵先生瞧着儿子单薄的身影,还有因数日不见光,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禁再一次潸然泪下。她又道:“咱们应该好好谢谢雁回。只是如今,连谢她都不大方便。若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人家俞佥事也未必帮咱们呢。” 季少棠道:“还是不要专门去谢她了。她会明白的。娘你这是怎么了,别哭了。” 赵先生仍是落泪道:“以前都是娘的不是。原本,你和雁回那时候那么亲近。杨家又不是什么嫌贫爱富的人家,若我那时候不糊涂……现在想想,若那时候两家真的论亲,也是咱们高攀了。” 季少棠道:“娘,这些话就别再说了。万一给人听到,又是一场风波。”何况他和杨雁回,早就不亲近了。他们的生疏,似乎是从她受伤以后,再入学堂开始的。从那时起,无论他怎么做,都再没走入过她心里了。他曾经觉得,这都是赵先生的错,后来发现不是。雁回就是再也不喜欢他了罢了。 赵先生点点头,哽咽道:“娘只是……只是后悔,是我太对不住你了。” 早些年,季少棠是万万不会想到,赵先生居然会来跟他赔不是。他道:“娘别这么说。娘还不到四十,如今却添了好些白发和皱纹,要是再伤心自责,只怕就更老了。” 季少棠很少在赵先生面前这般放松说笑。赵先生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伤心,只是道:“这不都怪你么?你既是心里有主意,知道该怎么打这起官司,又认识什么什么大理寺卿的心腹小厮,你怎么不早说。害我担惊受怕这么些日子。” 季少棠道:“这个是儿子不对,不该瞒着娘。” 赵先生看他一脸愧色,道:“别又动不动给我跪了。” 季少棠道:“娘,你看,我连这么难打的官司都赢了。” “你有本事。”赵先生嗔道。 季少棠又道:“是了,娘知道就好了。我自己有本事,以后娘就少操些心罢。我凭自己的本事,一样能让娘过上好日子的。” 赵先生神色黯淡。孩子到底还是怨了她的。是她非要给他找个得力的岳家,结果却看走了眼,找了那样的人家,娶了那样的媳妇儿回来。 季少棠怕赵先生多想,又道:“就是没了功名,我一样可以让娘过好日子的。娘以后也不用总这么伤心了,觉得连累了我的前程。” 赵先生含笑点头道:“娘知道了,你最有本事了。娘也不求你富贵发达,只要你以后都平平安安的。” …… 冯世兴近几日在衙门办公,没有哪一日是没出过错的。 这一日,还不到休沐的时候,他便告了假不去了。 温夫人往常在下人面前,都给双方留些体面,总是做着妻子该做的事。这几日,温夫人连面子也不想做了,对冯世兴从来都是爱答不理。 冯世兴回来后,还要四处寻她一番,总算在花园的卷棚里找到了。 温夫人让人温了酒,备了几碟精致小菜,却毫无兴致品尝。 冯世兴到了后,直接便要挥退一干下人。 温夫人却道:“我的人,你凭什么乱指挥?” 这么不给面子,除了温夫人平日里几个十分贴心的丫鬟,其余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吃惊的。 虽说这个家里是夫人是老大,老爷只不过排个老二,但也夫人这么当众这么呵斥老爷,还是叫她们心里很害怕。万一老爷真的生气了,那岂非不妙? ☆、第283章 大礼 冯世兴并没有生气,只是在温夫人身侧坐下来,道:“有些话,只能咱们夫妻之间说。” 温夫人不耐烦道:“你起来,我这里地方小,坐不下你。” 冯世兴道:“是一定要我当着她们的面儿说么?” 温夫人只得让左右伺候的人都散了。一众丫鬟、媳妇便沿着楼梯下去,离开了卷棚。 温夫人依旧冷着一张脸,道:“有话快说,没工夫跟你耗着。” 冯世兴只得道:“兰馨,咱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 温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是朝廷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冯世兴是世袭一等公爵。他们俩要和离,本就极不容易的。更何况,温家人同意么?冯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呢?要不是为了外头那点面子,为了娘家,她孩子没了的那年,早离开冯家了。后来,日子过着过着,她也就习惯了。虽然心里头有个坎儿,始终过不去,只要想起来,她心里就有恨。但是没几年,公公婆婆就相继过世了。冯世兴知道两个弟妹对大嫂不恭不敬,根本没有遵守父母之命,并没有留着二弟三弟继续留在安国公府,很快主持分家。两个弟弟不成器,完全没有对抗大哥的能力,只好分家了。从此,温夫人的日子在大部分情况下,都过得还算舒坦。所以,忍着忍着,她也就忍了十几年。 温夫人万万没想到,冯世兴这个时候来跟她谈和离。 冯世兴道:“我想去帮萧桐。可是我这么冒险,对你太不公平。” 温夫人气得连连冷笑,忍了半晌,终于还是吼了出来:“你把我赶出冯家对我就公平了?” 她咬咬牙,又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觉着你这辈子对不住我,也对不起俞凝华,你总要对得起一个,所以你……”所以他还是选择了去对得起俞凝华。 就跟十七年前是一样的。俞凝华那边起火了,她这边肚子疼不舒服,他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去了俞凝华那边。 冯世兴心里千头万绪。很多事,他自己也说不清了。其实就算不管俞凝华,也不管温兰馨,他的故交、知己、同袍、儿子,都倾尽全力在做的事,他没办法看着不管。曾经,他是拒绝过一次的,可现在,他无法再坐视不理了。 冯世兴道:“我并不是要赶走你。只是……以防万一……”萧桐一向都很强悍。他没见过比这个人更怪更强的女人。听她的意思,若是真的事败,为了给冤死的人求个公平,为了给那些被欺侮的百姓,要个公道,她甚至不惜起兵造反。 他很少相信女人的能力,但是萧桐例外。萧桐似乎很笃定,她一定能扳倒皇上本来深信的太子。可是这一次,他连萧桐也不敢轻易相信。何况方家明明已经尚公主,萧桐却依旧坚持本来的决定。他总不能连她也不如。 温夫人道:“冯世兴,命妇和离,本朝可有先例?”刚问完,她便想起来,似乎确有先例。 冯世兴道:“本朝戚少保也是战功赫赫,说起来,比我不知强了多少去。可是他晚年之时,戚夫人仍旧离他而去了。” 温夫人依旧冷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呢。戚少保英雄一世,可却风流多情,纳了几房美妾。气得戚夫人卷走了夫家所有的财产,将他一脚踢了。” 冯世兴道:“我也都给你。冯家的财产,除了功勋田给不了你,其他的,你都拿去。就连这所宅子,都可以当我是暂时借住的。等我将想做的事都做完了,你可以连这所宅子也拿去。” 温夫人道:“你可真是个大孝子。祖宗历代的积累,你就全都奉送给我了?” 冯世兴感慨道:“双亲在世时,我已经尽足了孝子的本分,如今都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再不想做孝子了。就当是我对不起冯家列祖列宗了。你若带着这么庞大的一笔财产回本宗,想来温家人照样会对你礼遇有加。” 温夫人腾的起身,一把抓住冯世兴衣襟,气得面色绯红,道:“你可真会替我着想啊!” …… 安国公府的一众仆妇,虽离开了卷棚,但也都在不远处等着,生怕有个闪失。 有人问温夫人的陪房媳妇子:“贾嫂子,太太这回当众下老爷的面子,真没事吧?” 那媳妇子道:“应当不会有事。大家都伺候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事不知道呢。关上门来,比这更厉害的还有呢,这算得上什么。” “可往常好歹还遮掩些,至少也没当着我们的面儿呀。” 贾嫂子道:“人前人后再不一样,终归人后的才是真的,人前到底是作假的。我琢磨着,不会有什么。咱们老爷惧内,那是满京里应了名儿的。” …… 俞谨白从方家回来后,告知杨雁回,他们的阵营里又多了一个人,就是安国公冯世兴。 杨雁回问道:“你在镇南侯府见到冯都督了?”她还是很关心俞谨白和冯世兴的父子关系怎么处理的。这对父子,这辈子是不可能光明正大相认了,这虽说遂了她的心意,可她却也没什么好高兴的。毕竟无法在人前与父亲相认,谨白也未必全然不在乎。他虽不在乎什么荣华富贵,却也未见得能放下这个亲爹。 她估摸着,其实这事很有可能也是俞谨白的一块心病。她还记得俞谨白以前跟她说过的话。以后生个孩子,好好疼他。 对于父亲,谨白这样自懂事起,便以为自己是孤儿的人,心里只怕是感情复杂。 俞谨白道:“没见到。只是听萧夫人那么一说。” 萧桐当时对俞谨白道:“我只对他说了七个字:我们不需要你了。然后就撵走他了。” 俞谨白估摸着自己当时的脸色,应当是不大好看的,虽然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他很矛盾。他对冯世兴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听说他来帮自己,却被人赶走了,还是有些高兴不起来。 杨雁回道:“冯都督既也加进来了,那事情就更好办了罢?” 俞谨白道:“萧夫人将他赶走了。” 杨雁回怔了片刻,道:“萧夫人对冯都督……似乎很不满。” 俞谨白道:“她虽将人赶走了,冯都督既已打定了主意,只怕仍旧会帮忙。再说了,还有姨父在呢,他定会从中斡旋的。” 杨雁回问道:“谨白,你想让冯都督来帮你么?” 俞谨白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姨母不该赶走他。最初,姨母是背着姨父在搞动作。她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做成这件事。我被她安排去滇南时,姨父都不知道。后来姨父才知道了姨母在做的事,虽然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气,但还是决定帮姨母。如今我的亲爹来帮我,姨母却将人赶走了,我觉得这对姨父也未见得多公平。” 方天德倒是不跟他的兄弟客气。知道萧桐做的事不久,就把俞谨白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了冯世兴。这一次,冯世兴自己都找上门来了,萧桐却将人赶走了。方天德这次应该还是不会跟冯世兴客气的。 两个人正说着,秋吟忽然来报说:“爷,奶奶,外头来了两顶轿子。有个人从轿子里下来,说是爷的师父。” 杨雁回闻言大喜。她终于能再见到这位神人了。 俞谨白也喜道:“还不快将师父请进来。”又对杨雁回道,“我们去接师父。” 杨雁回欢欢喜喜应了,和俞谨白一起匆匆迎了出去。 秋吟一路小跑,赶去让前头的人,赶紧请向经天进来。 还不待俞谨白和杨雁回出去,两顶轿子已经抬了进来。 俞谨白不待轿子近前,已经跪拜了下去:“徒儿见过师父。” 杨雁回也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轿子落下来。向经天掀开轿帘,迈了出来。与杨雁回记忆中的仙风道骨,倒是没有两样。他先出来,轿子里一个生得千娇百媚的年轻少妇,这才款款跟了出来。 俞谨白抬头笑道:“想来这位必是师娘了。师娘在上,徒儿俞谨白向师娘问安。” 那少妇嫣然一笑,道:“还是头一回见谨白呢。师娘来得急了些,忘了给你备个见面礼。要不,就当这个是见面礼吧。”她指了指一旁的轿子。 另一顶轿子的轿帘,被里头一双枯瘦的手掀开了。 杨雁回看到里头坐着的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方含着热泪,惊喜的叫了一声:“二哥!” 坐在轿子里的杨鹤,虽已是枯瘦如柴,但看起来精神尚好。他微微一笑,道:“雁回,许多日子不见了,可想过二哥没有?” 杨雁回从地上站起来,就朝杨鹤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边哭一边道:“二哥,你怎么也不给家里捎个信,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杨鹤笑道:“我福大命大,还死不了。快别哭鼻子了,一点儿不像个当家奶奶。” ☆、第284章 归来 清晨新采的花儿,还散发着阵阵香气,屋子里时不时可闻阵阵幽兰香。 杨鹤身子还没有完全调养好,坐下来后,喝过了一盏参茶,便向杨雁回简单说了自己近来的经历。向经天和红衣帮着做了详细补充,杨雁回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那一日我中箭落水后,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后,已在向夫人的船上了。我那时,连话也没力气说,昏昏沉沉中,只听向夫人说我伤的很重。她看我穿着蓝衫,头上戴了方巾,便知我是个秀才。” 一个秀才,读书人而已么,却被那么厉害的箭枝,一箭射到极为靠近后心的地方,几乎丧命。那用箭的人,一看就是个高手。那么,若非意外,必有内情。 幸好红衣和向经天成婚几年来,也学了一手好医术,虽比向经天差得远,暂时保住杨鹤的命也不是什么问题。不过,红衣对自己太过自信了,她没认识到她的能力还不足以真正救了杨鹤。她以为自己很行。 那时候,红衣正好又在跟向经天闹别扭,是自己跑出来玩,不小心在一个河滩上捡到的杨鹤。她还不想那么快被向经天找到,何况杨鹤的伤势太沉重,又需要静养。于是,她便带着杨鹤,寻了她安身的隐秘之处躲了起来。幸好她那里还有些药可以撑上几日,她瞧着药不够了,便自己上后山采些药。为了躲向经天,反正她是极少在人前露脸的。 杨鹤稍好一些后,她便觉着自己藏身的地方快被找到了,又带着杨鹤去了更远一些的地方。 那段时间,恰好是萧齐正在四处搜寻杨鹤的时候,她都神奇的躲了过去。后来杨鸿等人走后,萧齐觉着,杨鹤是找不到的了,所以也就没派那么多人大力搜捕了,不过每日里只派三五人再沿河问一问,好歹也不算没有信守承诺。如此一来,红衣就更不可能遇到搜寻杨鹤的人了。 不过,红衣在耽搁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杨鹤一直处于垂危,只是不死。加之她也生够了气,于是就让向经天找到了她。 向经天出手后,杨鹤这才慢慢好转了。渐渐的,他不再是每日里昏昏沉沉了,他能坐了,也能开口说话了。只是他那时候身体还很虚弱,能说的不多,并且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敢说太多,只说自己是在乘船游览封龙峡时,被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箭射伤了。自然,杨鹤也没忘了表明,自己家里还算殷实,两位的救命之恩,他日必当重金酬谢。 向经天和红衣其实猜到他在搪塞,但也不好逼问,看他不像个歹人,也就悉心收留救治了。 因为杨鹤的伤太重,不好再四处移动,按照向经天的意思,他们便安顿下来了一段时间。 待杨鹤好一些了,便急着要回去。他估摸着,家里人定然以为他死了。向经天也想往京中去,并不愿耽搁在路上太久,便带着红衣和杨鹤,往京城去了。杨鹤初时还觉得不好意思,待知道他二人本来也是往京城去后,便释然了。心想着,只要家里人重金酬谢就好。不过,因为杨鹤身体太差,所以他们赶路很慢,走走停停,休息的时间要比赶路的时间长得多。 那时候,杨鸿状告霍志贤的消息,已经传得一十三省好些人知道。向经天一行三人,自然也听到了这消息。 红衣打趣向经天,说他徒儿的大舅哥竟然敢状告当朝权贵,皇亲国戚。杨鹤此时方知,救人的乃是俞谨白的师父。 他这次见到向经天时,因人时常处于昏睡中,偶尔醒来一次也是昏昏沉沉,所以一直没认出来。待头脑清醒很多后,早已见惯了向经天的脸。直到红衣这么说了,他方想起来,他以前与这位救命恩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他就救了性命垂危的父亲。 杨鹤这才将真实身份直言相告。向经天还道,“四年过去,小伙子变化真大,我竟没认出来。” 红衣问杨鹤,是否要向家里报平安。杨鹤拒绝了。因为他若活着,霍志贤便有机会被轻判。而霍志贤若不彻底完了,杨家便有个极大的后患。所以,他只能让杨鸿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打这场官司。那时候,虽然杨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所有人都以为,杨鹤是死了的。也正是如此,霍家才并未被轻判。 再后来,杨家打赢了官司。但是,在霍志贤没有伏法之前,杨鹤还是不打算暴露自己。何况,官司刚打赢,他便捎信给家里说,他还活着,他担心杨家被人怀疑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存心往死里整霍志贤。所以,也就忍了忍,一直没说。不过,他也担忧父母太担心,再忧思过度闹出病来就不好了。所以,有一次,还特地请向经天帮忙,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向经天也不管俞谨白怀疑不怀疑,仍然在一次跟俞谨白飞鸽传书说起自己行踪时,问了一下他岳家安好与否。 幸好俞谨白虽然有些奇怪,但当时他也顾不上很多,只以为师父忽然起了意,关心一下以前的旧病人,便回说了一句很好。并且,还请求师父在抵达谈州后,帮他一个忙。 向经天因是爱徒相求,杨鹤又与他说了下邢栋甫平日里的为人,他便欣然应允了。直到帮完了这个忙,杨鹤也因在谈州好生修养了一段时间,恢复的更好了,他们一行三人,这便赶来了京里。 杨雁回听完这些,才算明白了前因后果。她重新上前拜过了红衣和向经天,道:“师父师娘不仅是谨白的师父,还是我杨家的大恩人,我心里很是感激师父和师娘。大恩大德无以言表,雁回日后,定当好好侍奉两位。”其实瞧着师父和师娘这精神和体力,真需要她侍奉的日子,只怕还在老后头呢,不过,孝心一定要提前表一表。况且,她心里的确也是这么想的。她说话一定算数的。 红衣忙去扶了她起来,笑道:“快起来。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儿,猛然给我跪下来,又和我说这个,我都快当不起了。不过是见到有人性命垂危,一时不忍便救了他。哪里就想到,救的原来是自家人。这可真是咱们的缘分。”她拉着杨雁回,上上下下,左瞧右看,又笑道,“好个标致的美人儿。怪不得有人惦记你许多年。那一年,你师父入京,我没跟来。后来听他说,谨白临离京前,对着萧夫人千恳万求的,叫她一定看顾你。但又叫她不可与你太过亲近,免得反倒平白给你惹来烦恼。” 杨雁回被她说的脸一红,道:“师娘说笑了。”心里却一阵甜蜜温暖。 俞谨白也被红衣小师娘说的很是不好意思。若非因为自己是晚辈,他简直都要忍不住向雁回也抖一抖这位师娘干得好事了。 他们几个正说着,秋吟忽然来报说:“姑娘,方才我去瞧梅姑娘了。她已收拾好了东西,正要来跟姑娘辞行呢,说是叨扰的时间太久了。我跟她说,二少爷好端端的回来了。她……她就……傻了……” 杨雁回闻言,忙去看杨鹤,道:“二哥,你可听过九儿的事?” 杨鹤道:“自然听过。”一个婢女,为了他,竟敢去告自己的主子蓄意谋杀举人和秀才。这才是杨鸿状告霍志贤的序幕啊。这种事,自然也传得沸沸扬扬。 口口相传中,自然也有人将这件事,增添了几分风月桃花色。他们还会对人分析,那个小婢女,真的只是为了报恩么?不,不是的,除了报恩之外,还因为,她爱上了原来那个东家的少爷呀。只是苦于两家的门第,还有他们双方巨大的身份差距,小婢女只能忍痛离开少爷,被父母卖入高门大户里为奴为婢。直到原来的少爷出事了,小婢女这才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愤而帮少爷报仇。 众人传的有声有色合情合理,竟然还真的挺符合事实。这是杨雁回听过的仅有的能差不多和事实对上号的传言。 杨鹤道:“我去瞧瞧她。” 杨雁回笑道:“我送二哥过去。”她上前扶了杨鹤,又对向经天和红衣道,“雁回先失陪片刻。师父、师娘莫怪我失礼。” 待杨雁回扶着杨鹤去了,向经天这才看向俞谨白。他问道:“谨白,怎么回事,这么久了,我怎么瞧着京中一点动静也没有。你的处境十分危险,还是要速战速决才好。” 俞谨白道:“可我们升斗小民想要扳倒太子,自然需要花费时间,根本急不得。况且,近来又发生了一件徒儿原本绝没想到的事。” 向经天问道:“何事?” 俞谨白便将向经天进京之前,冯世兴使奸诈诡计,逼迫他不得不言明了自己身世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了向经天。 向经天不由叹息道:“也真难为萧桐了。她若失败了,真的打算起兵造反么?可是,便是太子庇护下的官儿们多么不清明,若真遇到,毕竟也只有他们吐槽一下就好了。” ☆、第285章 团聚 俞谨白听了师父的话,笑道:“生灵涂炭倒也不至于,我觉着萧夫人还没那么狠,也不过就是撂句狠话说说。” 向经天道:“她私心里,定然是希望自己的计划成功。”可倘若有个万一呢?这女人真是什么事情都敢干哪! 俞谨白道:“师父应当信得过我和萧夫人的。” 向经天叹道:“我这个师妹哪,从小就这样。人都说她了不起,是个女中豪杰。我看么,就是一直长不大。做事情顾前不顾……” 说着说着,向经天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旁的红衣似乎很不喜欢他这么说萧桐,那个眼神儿,一直透着不满。 向经天便说不下去了。 红衣便道:“夫君接着说呀。您的小师妹,永远长不大……嗯,后边儿呢?” 向经天顿时意识到,老婆的醋坛子已经打翻了。真是的,他什么也没说哪。连夸都没夸萧桐哪! 俞谨白见势不妙,忙道:“师父,您稍坐,我去雁回那边儿瞧瞧。”说完,便真个将师父两口子扔下不管,匆匆逃也似的去了。虽然他只是第一次见师娘,但这个小师娘几年来跟师父玩过的躲猫猫,闹过的别扭,他还是知道一些的。这时候,师父、师娘都不能惹啊。说错一句话,指不定就要惹祸啊。 …… 杨鹤来到九儿一家人的居所时,九儿已经不再犯傻了。她已经清醒过来,正要出院子去看杨鹤。 杨鹤进来时,迎面正好撞上九儿,便停住了脚步。他往这院子里来时,杨雁回已告诉他了,传言都是真的,九儿心里就是一直爱慕她。此刻乍然见到九儿,他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九儿见是他来,又怔在当下。 杨雁回见他两个都不走了,便笑道:“九儿姐姐,我二哥回来了,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想要和你说话哩。” 九儿回过神来,仍旧带着几分不敢相信似的,懵懂的点点头。 杨鹤稳了稳心神后,缓步向前走去。九儿看着他,背对着阳光向自己走来。他整个人好像都被日光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瘦了很多,但还是比她高出好些呀。他看她时,是微微俯视的。九儿觉得,自己可能只到他的下巴处。她始终都觉得,她总要仰视他。他对她来说,像个只能想一想的梦。哪怕他回来后,这么快便来看她。 九儿的家人都躲在屋子里,只将窗子拉开一条窄窄的缝隙在偷窥。 就见杨鹤走近九儿,问道:“你的手好了么?” 九儿面上一红,微微低头,道:“好了,没留下疤痕,也不影响活动。俞夫人给我请来的大夫,买来的药,都是极好的。每日里的吃穿用度,她也都照顾的很妥帖,我在这里尽享福了。” 杨鹤道:“她对你好是应当的,你可是她将来的二嫂。” 九儿猛地抬起头,睁大了双目,难以置信的看着杨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杨鹤笑道:“你不想嫁给我么?” …… 屋内,九儿娘也激动的什么似的,一直抓着九儿爹的胳膊,低声道:“听听,听听,咱们九儿不会喜欢错人的。” 九儿的弟弟到底还是少年性情,立刻欢欢喜喜跑出去,叫了一声:“姐夫!” 杨鹤立刻答应了一声。 九儿先是含泪带笑,只是片刻后,却又敛去了笑容,道:“不……不……” 杨鹤诧异道:“你不愿意嫁我么?” 九儿只是道:“我……我原本是想向俞夫人辞行的,我这就走了。” 俞谨白和林妙致也一前一后到了。林妙致听到他二人这话,情急之下,上前道:“梅姑娘,你早先分明跟我说过的,你心里只有杨二爷,他既没了,你此生便……” 九儿打断她道:“你别乱说。” 林妙致被她喝住,也不由得红了脸。她虽不是什么深闺小姐,且又有几分烈性子,当年也曾为了父亲当年的冤情,一狠心便只带了个老仆,跟着俞谨白千里迢迢上京。可那到底是为了尽孝。她自幼家教甚严,她自己跟杨鸿谈亲事时,都还很不好意思将什么话都掰开了揉碎了说呢。没想到此时一情急,她便将九儿私下里同她说过的话,都说了出来。 九儿急得什么似的,匆匆转身回屋去了。 俞谨白和杨雁回面面相觑。俞谨白对雁回道:“真不懂你们女人的心思。” 杨雁回也甚是稀奇,随后又小心揣测道:“莫非……九儿怕配不上我二哥?” 杨鹤道:“我去瞧瞧她,你们莫跟来。”话毕,也进了屋里去。 待杨鹤进了里头没一刻钟,九儿爹娘便从里头出来了,显然是特特给年轻人腾地方来着。 …… 九儿坐到镜台旁,低了头,抚弄着衣角,听到杨鹤进来,她原本白嫩的面颊更是绯红一片,很是不自在。 杨鹤走到她身侧,道:“九儿,是不是我说的太突然,吓着你了?” 九儿摇摇头,这才道:“杨二爷是不是……可怜我,感激我,才要娶我?我……我情愿还是不嫁的好。我这样给卖去做过丫头的人,若真和你成了亲,你……你往后在同窗、同僚们跟前怎么立足?到了那时,这点感激也就没了。” 她看着害羞,话到是说的明白。 杨鹤听她肯将回话说开,不用他猜,反倒觉着好办。他道:“这你大可放心。就算我有朝一日做了官,又因此被同僚耻笑,我也只会觉着是别人的错,万万不会怨怪你的。何况我不会做官,也不会继续考功名了。” 九儿惊讶道:“为何?” 杨鹤道:“其实我原本也并没认真想过,到底为什么要努力读书考功名,将来还要做官。我只知道,这么做有出息,会让家里人脸上有光。考了功名,还能让我家被免去各种赋税徭役。再后来,雁回被霍家撞了。我爹娘为了家里不再出事,生生忍了。我便觉得,若我也能做大官就好了。可是现在,霍家已经完了呀。” 九儿静静听着,唇角渐渐翘起。她还是头一次见到杨鹤这么安静、温柔慢条斯理与人说话的样子。 杨鹤又道:“这一次我死里逃生,想明白了许多。其实,我并不适合做官,我也并不想做官。我其实,连读书都远不如我大哥的。他倒是真的喜欢读书,而且依着我看,就他那个性子,将来若步入仕途,只怕不会差的。我么,我现在只想每日里轻轻松松、高高兴兴的活着,不要那么累罢了。况且,若我大哥有朝一日做官了,我爹娘是跟去任上还是留在青梅村?不管怎样,青梅村这边也要有人照看的。我就偷偷懒懒,做个富足田舍翁吧。这样多好,我过的自在,你也不用担忧我被人笑话。” 一个家有余财哥哥又是举人的秀才,九儿也是高攀了。只是这么一来,差距到底也没那么大。杨鹤又不想做官,乡亲们又都是看着她们长大的,到底让九儿觉着压力小许多。 杨鹤因为身子比早先虚弱,还没有慢慢养回来,说了这么多话后,便有些气喘吁吁站不住。 九儿忙起来,扶了他到一旁的榻上坐下,叫他先躺一躺,歇一歇。 杨鹤坐下后,却不肯躺下,道:“坐一会儿就好,我还没有那么虚。” 九儿道:“我去给你倒杯水来。”她待离开榻前时,却被杨鹤勾住了手。九儿脸更红,却未抽离。 杨鹤望着九儿,笑道,“以前,一些些女儿家的心思我都不懂,也从未多想过。这一次大难不死,回京的路上听说了你的事。人家说你对我有意,我也不知真假。只是想一想你受的罪,就觉得……觉得怪心疼的。心里总是想,若你果然对我有意,我一定要娶了你,好好疼你。你之前的十几年,过得太苦了。” 就算后来有威远侯府的赵夫人看重她,可赵夫人自己都未必过得舒心,何况她的丫鬟了。 九儿直听得双眸含泪,道:“没有,我也没觉着苦。” 杨鹤又道:“我也不知怎地了,这一回来,乍见了你,就总也看不够似的。” 九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你又开始没正经了。”可是她喜欢。 她就喜欢他这样,不端着,不板着,心里坦荡,又会说俏皮话,活得生机勃勃。那么毒那么狠的一箭都射不死他,他往后只会活得更舒心。 …… 杨鹤又好端端活着回到了杨家,青梅村顿时像炸了锅。 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许多人都去杨家看望。杨鹤只说是,自己昏昏沉沉了有两个来月,后来才慢慢的清醒了,想起自己有家有父母兄弟,家在京郊青梅村,便央了救他的恩人,将他送了回来。 杨崎和闵氏知道儿子没死,喜得简直恨不能每天拜一回八方神灵。待听杨雁回说,二哥已自作主张,给她求了个二嫂后,夫妻二人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闵氏道:“九儿那么个伶俐乖巧的女孩儿,生得白净清秀不说,人也能干。人家为了鹤儿,连命都能不要,这是鹤儿的福气。鹤儿既也中意九儿,那是最好不过了。” 杨崎道:“咱们可不能马虎,该有的礼数得尽足了,不能委屈了人家姑娘。” 闵氏忙点头应下,道:“这是自然的。” 杨鸿心内也是百感交集。压在心上那么久那么重的一块大石头,瞬间便卸了下来。他决定以后一定不能总是没完没了的教训弟弟了。就是杨鹤反过来教训他,他都不会吭声的。 杨雁回笑眯眯对杨鸿道:“大哥,我琢磨着,指不定二哥要赶在你前头办婚事。咱们兄妹几个成婚的日子,只怕要全反过来哪。先是老三,再是老二,最后才是老大。” 杨鸿也笑眯眯道:“做妹子的,别总操心做大哥的。我愿意为了林姑娘多等些时候,你管得着么?”285 ☆、第286章 父子      九儿一家人回到了青梅村。杨家很快便与梅家说定了亲事,约定年后成亲。   杨鹤大难不死,身体又比早先虚弱,需要长久调养才能恢复,他说以后不愿再继续读书考功名了,杨家人自然也是满口答应。   杨崎道:“不考就不考了罢,咱们先调理好身子,日子过得开心最重要。”   杨鸿瞧着家里人张罗杨鹤的亲事,不觉有些眼酸。唉,林姑娘就是太正儿八经了,明明照顾他的时候,那么温柔可亲,娇俏可人,和他谈婚事时,又端起来了。偏偏从那以后,他就没什么机会再见林妙致了。这么些日子不见,他还真是怪想念的。唉,这天杀的陋俗,害得他想见一个与他订了婚的姑娘都这么难。   杨鸿心里有了小算盘,便开始找借口,时不时往妹妹、妹夫那里去。正好俞家近来的伙食非常不错,杨鸿除了逮到机会能和林妙致见上几面之外,还总能吃到美食。   杨雁回每日里让人变着法的做好吃的。她自己也会琢磨一些吃的出来,叫厨房里做了,有时也会跟着厨娘学了,自己做给俞谨白和向经天两口子吃。   那位红衣小师娘,近来似乎在吃醋,平时对着雁回两口子笑眯眯的,背过身对着向经天,便是另一张脸孔了。向经天只好背着徒儿,想尽办法哄娇妻回心转意。   杨雁回冷眼瞧着这对老夫少妻,觉得甚是有趣,私下里便问俞谨白道:“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和师娘怎么斗起气来了?跟小孩子似的。”   俞谨白只好如实回道:“其实,萧夫人的师父,是我师父的师叔,萧夫人和我师父,也算得上是同门师兄妹了。早年……咳咳……我师父还喜欢过萧夫人许多年……结果还是干爹技高一筹,抱得美人归啊。那一日,师父不过是提了萧夫人一句,谁知道师娘就这么的……嗯。”   杨雁回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我竟到了今日方知。你早该跟我说的。”   俞谨白道:“我哪里好在背后随意嚼长辈的舌头,不过如今既已给你发现了,索性都告诉你罢。”   红衣和向经天这一闹别扭,俞谨白便很是小心翼翼。杨雁回少见他这么拘谨。俞谨白自己也甚是不舒坦,他生怕哪一日不小心触了霉头,再被师父教训一通就不好了。这日子,过得实在太无趣。不过他倒是很满意娇妻对他这么上心,便也时常携了妻子,带了厚重的礼物,往岳家去探望探望二舅哥,拜见一下岳父母,再往镇上去瞧瞧张老先生。顺便躲躲师父,免得师父自己也尴尬。   杨雁回觉得这日子真是有趣极了。她其实生怕这样的好日子说不定哪一天就结束了,但还是有一日在家中时,问俞谨白道:“你几时回陕榆呢?”陕榆卫指挥使已来两次信函催俞谨白回去了。她虽不舍,但也知道,该给他准备行装了。他也该给她个离京的准信,好让她心里有个谱。   俞谨白道:“我不会再回去陕榆了。往后人向你打听我回陕榆的事儿,要能拖就拖。咱们得想点法子,最好能让人觉得,我是被京中这边的事情绊住了手脚,所以才不能离京。”   杨雁回惊奇道:“怎么了?”俞谨白这么说,必然有他的想法。可他这么做,是想做什么呢?她如今虽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但仍是想不明白他的意图。   俞谨白尚未来得及回答,一时翠微进来禀道:“爷,奶奶,冯都督来了,只他一个人,乘了一顶小轿。如今人被挡在外头,门上的人不敢随意放他进来。”   上回杨雁回被强留在安国公府,俞家的下人虽除了云香和翠微外,其余都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事后也被主子严令不许在外头乱嚼舌头根,但心里多少也会猜测,冯家必定是不得主子意的。是以,管他来的是什么安国公,一品官呢,一律挡在外头先晾着。   俞谨白闻言,怔了半晌,才道:“请他进来。”   他起身离开卧房,来到堂屋,静候冯世兴。杨雁回想了想,也跟着他出来了。   不过片刻钟后,冯世兴便到了。他没让抬轿的人跟着,孤身一人便进来了。这副姿态很明显,他是有事要单独和俞谨白谈一谈。   看到俞谨白和杨雁回身边跟着几名婢女,冯世兴只得自己先开口道:“俞佥事,我有要事与你相商,请你先屏退左右。”   俞谨白却道:“我身边儿的人,自是信得过,冯都督有话直说。”   向经天恰在此时来到正房内,听到俞谨白如此说话,便道:“谨白,你怎么说好话呢?对冯都督客气些。”   身为一个男人,又见多了世间的爱恨纠葛,向经天还是有几分同情和理解冯世兴的。何况俞谨白是他的徒儿,他并不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弟子这么没大没小。   向经天既然进来了,俞谨白也不好再坐着,忙起身相迎:“师父。”   杨雁回也跟着起身。   冯世兴发现向经天说话好使,又听俞谨白叫师父,忙起身道:“这位是谨白的恩师?敢问高姓大名?”   “向经天。”   冯世兴恍然悟道:“原来是忠烈侯的师兄。”   想来这位是看萧桐的面子,才来教谨白的。萧桐在谨白身上,也是花了心血的,能将这位听说是一向不理俗事的世外高手请来。   向经天道:“冯都督有礼”又对俞谨白道,“冯都督既与方都督是至交,便是你的长辈,怎可如此无礼?他既来了,话又说到这个地步,你便该听着些。”   俞谨白还没胆子公然违抗向经天的命令,只得道:“师父教训的是,方才都是徒儿的不是。”又对冯世兴道,“冯都督,这边请。”他伸手往耳房内比了比,做了个请的姿势。   冯世兴便随着他一同往耳房内去了。   耳房与堂屋是相通的,为免有人听到他父子二人的谈话,杨雁回只得对屋内众人道:“你们都先退下,不叫你们进来,谁也不许来打扰爷和冯都督。”   众人便都退下去了。   杨雁回又对向经天笑道:“师父快坐,我给师父斟茶。”   向经天道:“不用,我也不坐。本就是听说冯都督来了,这才来瞧瞧,不想这小子果然在犯浑。”   他两个的谈话,耳房内听得清清楚楚。就听向经天又道:“我这便走了,丫头还是斟茶给你的公公吧。”   杨雁回忙应了一声,便送了向经天离去。   冯世兴听得甚是满意,对俞谨白道:“听到了没,不要犯浑,还是跟我好好说话。”   俞谨白只得道:“我可不敢在冯都督跟前犯浑。”   杨雁回送走了向经天,又端了两杯茶送到耳房内,一杯奉给冯世兴,冯世兴接过来,微笑道:“这算是媳妇儿茶么?”虽说迟了好些日子,他倒也不介怀。   这位冯都督虽也是一员久历沙场的老将了,倒是没有方都督那么大的脾气,待人还是挺温和。杨雁回对他虽不似对方天德那般喜欢,却也并不厌恶。虽然被他关过一晚,倒也因为个中内情,并没有记恨过。但听他这么说,仍是道:“这要谨白说了才算。”   说完,她又将一杯茶端给俞谨白,俞谨白接茶时,杨雁回道:“师父方才在外头叫我跟你说,毕竟……是父子,有什么心结,还是说开了的好。”   她送了茶,便又出去了,坐在堂屋内做起针线活来,实则却在凝神细听里头的动静。   俞谨白垂头把弄手里的白瓷茶杯。   冯世兴忽然道:“我已经与我的妻子和离了。”   俞谨白诧异的抬头:“可……”   不待他说下去,冯世兴又道:“她这几日已收拾好了东西。我来之前,她已经走了。待到了明日,只怕此事便要传遍京城。至于朝廷知道后会怎么做,我已顾不得了。”   俞谨白怔了片刻,道:“爹,你这是何苦呢……”   冯世兴眸中乍然一亮,也是怔了一怔,这才道:“我怕连累她。”   俞谨白道:“可这么做,岂不是一样会连累温夫人么?温夫人回了娘家,该如何面对族人的疑问?何况……她还是带着一肚子秘密走的。”   冯世兴道:“爹都已经想好了,不会叫她在娘家受了委屈。她也答应了我,不会乱说话。”所以,他又欠了她很多。他将她推到这样尴尬的境地,要面对无数人的疑问,却还得为他和萧桐守住秘密。   俞谨白道:“姨母的眼光不会有错,她既然敢让温夫人知道此事,想来必然是知道,温夫人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那样岂非是害了萧桐和冯世兴。   冯世兴苦笑道:“我的妻子和儿子,都与我有心结,倒是各个都跟萧桐一条心。” ☆、第287章 计谋 俞谨白听出冯世兴话里对萧桐到底还是有微词,便道:“我知道爹这些年,在萧夫人那里受了许多闲气。可萧夫人其实最初并没想过,事情会到今日这个地步。她很矛盾,觉得我不需要回安国公府,但也曾想过,我到底是你的儿子,说不定哪一日,我会堂堂正正回到冯家。她还请人教我大家公子的举止做派。我师父曾经带着我四处游历,她觉得我身上沾染了太多江湖习气,只怕以后回到冯家会不习惯,为此,她甚至想过让我不要再跟师父有过多的来往。她担心我走了你的老路,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总怕喜欢上身世不够清白的姑娘。我那时便猜测过,她瞒着你这些事,只怕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到了后来,事情的变化,实在难以预料。” 冯世兴道:“我并没有怪过她。是我当初行事逾矩了。我不能娶凝华,却又……后来也是我没照顾好你娘,所以这么些年了,她心里一直有气。甚至连你被偷梁换柱了,我居然都傻的不知道。” 冯世兴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这辈子只做好了一个臣民应尽的本分。可以说,既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情人,更不是一个好父亲。好兄长也谈不上。他自幼得祖父母教导,两个弟弟跟在父母跟前更多一些。年长后,三兄弟的感情也不算多么深厚,两个弟弟也极不受教,他根本管教不了。以前他还算是个孝子。而现在,他要为了帮儿子和朋友,为了不再更多的对不住妻子,只能不做这个忠臣和孝子了。 俞谨白道:“爹,我……我觉着当初的事,并不能怪你。我听姨父和姨母说起过祖父母。他们那样的身份和性情,根本不可能同意你迎娶忠烈侯的丫头。娘的真实身份又不能暴露于人前。”便是能又如何?只怕在旁人看来,罪臣之女、营妓、逃犯,这样的身份,还不如萧桐的贴身大丫鬟呢。 而以娘当时的念头和性情,又不可能给人做妾。否则,她也不会在方氏夫妇婚后,跟随萧夫人离京了。那个时候,由萧夫人做主,让她给安国公做个妾不就好了。 再后来,娘虽然二度入京,却是另有目的。何况温夫人那样的女子,也是容不下夫君纳妾的。 要怪,只能怪世人偏喜欢将人划分出个三六九等。若冯世兴喜欢谁便可自己决定娶谁,又或者,若爹娘也能像姨父和姨母那样,有能足以匹配对方的身份,只怕很多悲剧都可以避免。 在俞谨白看来,将所有的错都算在冯世兴一个人身上,那未免有些不公平。本来就是礼法有问题。让多少人活得压抑、不自由。 俞谨白游历四方之时,也并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悲剧。 冯世兴听俞谨白这么说,心中颇有些欣慰。儿子能为他想一想,他终归还是高兴的。他也确实记得,最初他十分怀疑俞谨白的身份时,俞谨白对他还是很恭谨有礼的。只是他那时候生怕是自己想的太多,闹了笑话,不敢随意捅破那层窗户纸。可是从陕榆回来后,谨白便像变了个人一般。 陕榆卫能有什么事让俞谨白变了态度呢? 冯世兴思忖片刻,便问道:“谨白,你是如何知道,当年害了你娘的人是齐声?齐声那时候,又是为什么专挑了你们娘儿俩下手?” 俞谨白面色深沉,沉吟片刻,方平静道:“齐声那时候,不过是一个江湖小贼。他看那里地处偏僻,又布置的高雅,便想偷些值钱的物什拿去卖。所以便用了迷香,将宅子里的人都迷晕了。结果齐声在翻找银两时,看到了几件冯府的东西。他便猜想自己大约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因为怕被人查出来,齐声便想出了一个下作的主意。将那里弄得跟醉汉看管不利,才引发了火灾一般。我也是后来,凭着一点仅有的记忆,查过很多制造那种奇异迷香的人,最后才查到齐声那里。” 冯世兴想起十七年前在别墅看到的惨状,仍旧是耿耿于怀,恨不能亲手将齐声剥皮抽筋。不过齐声既已被凌迟处死了,还是谨白抓得他,冯世兴多少还有些安慰。他道:“原本该我亲手捉拿齐声归案,是我做得不够。” 俞谨白道:“只怪齐声太狡猾,不能怪爹。” 坐在外间的杨雁回听到此处,却不由皱了皱眉。她其实并没听出什么不对来,只是直觉告诉她,说这些话的俞谨白有些不对劲。或许,事情并非如俞谨白说的那样? 只听俞谨白又道:“爹,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你还是将温夫人接回来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能办了齐声,就能……” “你不必说了。事已至此,咱们爷儿俩这回就并肩作战罢。至于老方和你姨母,我们三个原本就一起上阵杀敌过,想来这次再联手,也不会多陌生。何况到底是你外祖家的事,没道理我不出头,反倒让晚辈和凝华的表姐出头。” 俞谨白唯有沉默。 冯世兴瞧着俞谨白,原本一直在克制的感情,再也抑制不住,忽然动情道:“你小时候,我不能每日看你,每次见了面,总觉得抱不够。我每每要走时,你也总会哭。事后要你娘哄许久才好。我总想着,哪一日若能一连陪伴你们几日就好了,我便能将自己的孩子抱个够。可没想到后来变故突生……我还以为你命薄,那么小便……夭折了……” 杨雁回听着这些话,也不觉心酸。如今他们父子虽又相聚,可俞谨白已经这么大了,冯世兴还抱得动么,还抱得下去么…… 她正想着,秋吟忽然来了。因没了杨雁回的命,秋吟也不敢这时候随意闯进来,只得在院子里时,便高声道:“奶奶,方都督来了。” 杨雁回忙起身道:“快请。” 俞谨白听到外头的声音,也起身从耳房内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出去迎方天德去了。 冯世兴也缓步从里头出来,手里还拿着方才的杯子,对杨雁回道:“雁回,一杯茶不够哪。这回,可以给我敬一杯媳妇儿茶了罢?” 杨雁回赧颜一笑,忙接了杯子过来,倒了杯茶,捧给冯世兴,道:“爹爹喝茶。” 冯世兴应了一声,含笑接了茶,一饮而尽,又夸道:“我早瞧着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很快,俞谨白引着方天德进来了。杨雁回拜见过方天德后,三个男人这才又进了耳房内。杨雁回往耳房里头重新奉了茶,便离开了堂屋,喊了秋吟过来。 秋吟问道:“奶奶有什么吩咐?” 杨雁回道:“你去让人到药铺里抓些药来,寻着机会故意往外传消息,就说我这些日子身上不好,人也烧得厉害,身边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人。若不知道拿什么样的药看着对症,就去问师父。” 秋吟应了下来,满腹疑惑的去了。 杨雁回这才又回到堂屋里,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她若病成那个样儿,俞谨白做京官时,便叫人说惧内,老婆都这样了,他还舍得离京么? ☆、第288章 恳求 杨雁回听到耳房内传来方天德满含歉意的声音。 “那时候人在西川,看不见你冯老兄,狠狠心,便也就没跟你说过这事了。后来回京了,也就不知该怎么开口才好了,是我对不住你。” 接着是冯世兴开口,他道:“当年的事,大家各有难处。” 听起来,他已是不怪方天德帮萧桐瞒着他了。 杨雁回觉得,冯世兴也是够倒霉。出了这样的事儿,偏偏他谁也怨不着。 又听方天德道:“你身边的小厮往我们府里送信,说要往这里来,我还担心这小子犯浑呢。” 这小子,说的自然是俞谨白了。 俞谨白忙道:“谨白自幼多承师父和张老先生教诲,可从不敢在长辈面前犯浑。” 方天德道:“听听,这不是唬我么。说得好像在你姨母跟前,有多规矩似的。” 俞谨白便没再吭声了。杨雁回却觉得,谨白这会儿只怕该委屈上了。说得好像他在萧夫人面前,很不守规矩似的。 冯世兴却道:“说起来,我已许久没去拜会张堂主了。” 那位张老先生,他私心里是很感激的。只不过在和张老先生聊起俞谨白时,他有时候都觉得,老头儿管得未免太严了些,一点点小错,也未免罚得太狠。那老头儿很奇怪,对别的孩子也没凶到这地步。用老头儿的话来说,谨白是跟了个他不知根底的高手学了功夫的,他总担心这孩子会学坏。 虽然冯世兴觉得这担心太多余。学功夫,自然要跟着高手学了。何况谨白自小就心善,怎么会学坏呢。但就冲着老人家这份用心,他还是觉得张老先生实在是很负责的了。京郊并非只有一个白龙镇,也并不是只有白龙镇上有育婴堂。当然,也并不是每一个育婴堂都有一个对孩子这么负责的老头儿。他觉得自己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谢谢这老头儿。向经天也是要好好谢谢的。 俞谨白想起张老先生来,便一个头好比两个大。上回她和雁回一道去育婴堂,老头儿就跟急着抱孙子的老婆婆一般,问他雁回的肚子有信儿了没有,还说他老大不小了,也该生了云云。反正喋喋不休了半日,就是为了催他赶紧和杨雁回生个孩子。他觉得就算他娘还活着,也不如这老头儿催得厉害。 俞谨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雁回也还小,着什么急。总要等雁回再大几岁才好想这些。跟了师父那么多年,他虽只学了功夫,医术也略懂一些的。雁回如今的年纪,还是小了些。 想到这里,他便长长叹了口气,道:“爹,姨父,咱们还是先说正事吧。”他一点儿也不想和人聊起张老先生。 …… 坤宁宫内萦绕阵阵龙涎香的清雅香气。宫中陈设也早已换了新的。薛皇后早先入主坤宁宫时,宫内陈设俱是范皇后生前的样子,薛皇后稍稍动一动,皇帝都不大高兴。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薛皇后越来越被皇帝看重。凡她喜欢的,不喜欢的,皇帝渐渐的也会惦记起来了。如今这坤宁宫里,早已换成了她自己喜欢的种种器具,虽也与从前一样奢华、高雅、大气,却又可以看出是全然不同的陈设风格。 薛皇后今晨接受了后宫众嫔妃的请安后,便叫她们各自回去了,其后,她便安安静静半躺半靠在睡榻上翻一本书。 没多大一会儿,申淑妃求见。 薛皇后便慢悠悠合上了手里的书,起身坐好,仪态万方的等着申淑妃进来拜她。 申淑妃进得宫殿后,行到薛皇后面前便跪下了:“皇后娘娘,求娘娘救命。” 薛皇后一脸惊愕:“妹妹这是怎么了?起来吧,有话好好说。” 申淑妃却不起来,只是跪着苦苦哀求道:“皇后娘娘,以往都是妾身不知天高地厚,得罪过娘娘。娘娘素来宽宏大量,体恤妃嫔宫婢,还请娘娘救救妾身。”她现在真是悔死了当初受宠时的所作所为。 那时候,皇帝眼里只有皇后,皇后之外,肯多看几眼的人就不多了,她刚好是其中之一。薛氏因生二子被封宸妃,却不及她所得恩宠的一半。她心里嫉恨当时身为宸妃的薛氏,给她使过不少绊子。 谁知皇后福薄,早早死了。她却没能赶在皇后死前生下儿子。如今想来,这薛氏才是后宫里最有心机的女人。范皇后宠冠后宫,娘家得力,有她在,别的妃嫔就很难诞下子嗣。偏偏薛氏就不声不响的生了俩。只是那两个儿子年纪幼小,完全不可能跟太子抗衡。或许这也是范皇后生前没有想尽办法弄死宸妃两个儿子的原因。 薛氏在宫里一向是一副宽宏大量的姿态,她如今形势不妙,除了指望皇后能大发慈悲帮帮忙之外,申淑妃简直已是毫无办法。 薛皇后道:“以往的事都过去了,妹妹说这话,我可听不懂。咱们都是皇上的枕边儿人,好好伺候皇上便是咱们的本分。只要尽了本分,还能有谁害了妹妹不成?” 申淑妃看看四周,皆是薛皇后平日里信得过的宫人。她便咬咬牙,道:“太子,是太子要害妾身。他不知从哪里拿到了证据,说妾身通过霍家牟利。说妾身向皇上吹枕头风,帮贵西的外臣谋得好处。皇后娘娘明鉴,妾身冤枉,冤枉啊。” 她就不信了,薛皇后不想弄倒太子。太子若是倒了,就轮到她的长子做太子了。 申淑妃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贸贸然闯过来向皇后求情这一步棋走得对不对。然而,她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了。如果不这样,她只会死得更快。 薛皇后脸色大变,道:“这话可不敢乱说。” 申淑妃道:“妾身说的句句属实,皇后娘娘,求你救救妾身。皇上如今最看重的就是娘娘了,只要娘娘肯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妾身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娘娘。” 这算是交换条件了。只要皇后肯救她,她以后就是皇后的人。两个人合力整垮太子,有什么不好的?她原本是打算坐山观虎斗,不理会皇后和太子之间的暗斗,但太子既然已经向她扬起了屠刀,她自然也不会客气。就算太子身后有范家、方家,她也不怕。 薛皇后道:“好端端的,太子加害你做什么?淑妃近来可是精神不大好,胡思乱想,想太多了吧?” 申淑妃道:“皇后娘娘明鉴,妾身所说,句句属实。” 薛皇后凤眸微眯,一字一句问道:“那么,淑妃又是怎么知道,太子在皇上面前告了你一状?”淑妃既然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来求她相救么?只怕淑妃自保的手段多着呢。 申淑妃面色顿时有些发青。她自然有她知道的办法。只是这种事,能否告诉皇后,她还不确定。 薛皇后眼见她不想说,便道:“我看淑妃分明是太累了,你先回去歇一歇,再好好想想这几日的事,待头脑清醒了,便什么也不怕了。” 这话里的意思就奇怪了。申淑妃心下当即便转过好几个念头。听起来,薛皇后应当是对她的有所隐瞒很不满的,觉得她不像个有诚意来投靠的。但同时,薛皇后依然给她指了一条路。叫她这几日什么也别做,过几日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申淑妃只得谢过了薛皇后,匆匆告辞离去。 眼看着申淑妃出了宫殿门,薛皇后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人也随后歪倒在榻上。她挥挥手让众人下去,只留了两个平日里贴身服侍的宫女在身边儿伺候。待宫人都走了,她便闭眼休息起来。 薛皇后身边一个心腹宫女,一边给她按摩肩头,一边问道:“娘娘,太子这是何意呢?他如今麻烦够多了,怎地这时候却要来除掉一个妨碍不到他的申淑妃?” 薛皇后慢慢张开双目,道:“太子这是逼迫申淑妃来向我求救。若我真的动了心思,和申淑妃联合起来对付太子。那么,反倒帮太子解了围。皇上又不糊涂,后宫里有人害太子,他难道不会有所察觉和提防么?若轻举妄动,只怕没有弄倒了太子,反而给自己招来祸患。皇上不但不会再为先前的事怪罪太子,心思也不会再关注在太子所犯的错上,反而有可能会盯着我,防着我。因为我想害他的宝贝儿子。” 另一个宫女问道:“可若娘娘迟迟不帮申淑妃呢?” 薛皇后唇角扯出一个冷笑,便再未吭声了。 …… 送走了方天德和冯世兴。俞谨白这才携了杨雁回的手,往正房里去。他道:“你在外头的话,我都听到了。好端端的,做什么咒自己病了?” 杨雁回道:“我知道夫君如今需要深居简出,免得同僚们时不时追问夫君为何还不回陕榆,所以才出此下策呀。如此一来,咱们夫妻便都不需出门见客了。别人也不会过来打扰了咱们。” ☆、第289章 劝谏 皇帝看着面前的东西,面沉如水。服侍已久的宫人都知道,这个时候,不要随意上前是最明智的。最好连动都不要动,呼吸也尽量放轻一些。若一定要走动,那也要十分的轻手轻脚。 皇帝这个样子,明显是在发怒。只是此刻还没有爆发,只是在心底酝酿着滔天怒火。 桌案上摆放的这些东西,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罪证。证明申淑妃和贵西某几个官员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将这些罪证送到他这里的,自然也是贵西的地方官。他们通过京官,将这些东西呈报上来。 这些证据,他不用仔细查验也知道,都是真的。倒是搜集证据的人,颇费了心思呀。看起来,申淑妃这几年已经老实多了,都是前几年有些不安分。 可笑他这个做皇帝的,自诩明智,却被一个宠妃吹吹枕头风,就着了道。他觉得自己很愚蠢。他在生自己的气,但更生太子的气。 滇贵都是范佩行的地盘。这些东西,都是范佩行的人送来的。只是,贵西那位地方官恐怕还不知道,他早已知晓,他是范佩行的人。 这种时候,太子不去静思己过,却来整一个后宫宠妃。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申淑妃固然可恶,到底也只是后宫一个小小妃嫔,帮几个地方官通过霍家捞些好处,不至于动摇国本。太子却是一国储君。皇帝觉得自己对太子已经够好了,明里暗里的包庇纵容他培植自己的党羽和势力,甚至还帮着他拉拢一些看似永远不参与党争的高门世家,比如方家。他顶着多少御史言官的口水,硬是让方闲远尚永宁公主。 不过,他这么做也是建立在太子懂事的基础上的。太子虽然培植自己的势力,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大部分时候,太子喜欢拉拢文官,帮他散播一些好名声。根据太子的种种动作来看,他从未想过越到他这个皇帝头上。虽然太子也会犯错,也会被他教训,但他们父子的感情,始终都是很好的。 直到仇无宴贿赂敌军事败那次,他才对太子起了疑心。直到现在也没有释然。虽然太子的种种言行还是可以看出来,太子依旧没有过分的举动。但他始终都在心底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怀疑,只是他不会为了这么一点点怀疑,就对自己心爱的儿子如何。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仅仅是怀疑太子对他这个父亲是否真如表面上那么仰慕那么忠心了,他甚至怀疑太子的能力了。 这种时候,还要来搅乱后宫,是要干什么?无非是想让他的目光转向后宫,少关注一些朝堂。 真是不智之举! 皇帝第一次对太子感到十分的失望。他多年的心血,难道还是白费了么? 皇帝的心思并没有全用在痛心疾首上。他还注意到,这些证据里,有一些特别的东西。不仔细看,便难以发现。 …… 这一日,永宁公主难得出府,拜会太子。兄妹俩真是有说不尽的话。 永宁公主道:“皇兄,闲远对我说,朝堂上可能有人对你不利。你近来的处境很不好。” 与太子有瓜葛的官员,已是相继有好几个出事的了。都是仗着背后有太子撑腰,便胡作非为。不过幸好父皇没有怪罪太子的意思。 永宁公主也是深得皇帝宠爱的公主。以她对父皇的了解,却觉得,事情未必就如方闲远所说。 太子提拔的官员这么多出事的,皇上一定会怀疑太子的能力。虽然不至于为此废太子,但若真是有心人从中作梗,只怕麻烦的事还在后头。 太子问道:“皇妹近来在方家可好?” 永宁公主道:“很好,只怕这天底下,已再没有比我过得更自在的公主了。”没有了宫里的小心翼翼和严苛的规矩,也没有了刁奴的欺侮,反倒有个英姿勃发,性情温雅,待她也十分温柔有礼的夫君。 不过,方闲远那么喜欢和人一道种庄稼,天天扒拉着种子、庄稼苗看来看去,她就不懂是为何了。一个世家公子,是怎么会喜欢这些的?按理说,他从小就接触不到这些才对呀。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他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志趣相投的。 太子笑道:“那都多亏了你有个好父亲,肯为了你顶着那么多骂名,为你挑了个好夫婿。又有个天下一等一的强悍女子做婆婆,谁敢欺负你,她将人吊起来打,还将人裤子都扒了。” 当初萧夫人走亲戚,却拉着三个儿子游街,方闲远的美名一下子就传开了。人都说镇南侯世子俊雅无双。 父皇为了他这个儿子,便将永宁公主下嫁方家。但也并没有坑了女儿。方闲远也的确配得上妹妹。 永宁公主道:“皇兄就别说笑了吧。闲远都跟我说了,若是朝堂里真的有人针对你,只怕先前的事,不过是投石问路,后面定然还会有风波。”这一点,方闲远倒是跟她想的一样。 太子道:“看来皇妹很喜欢驸马,一开口,句句不离他。只是不知道,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公主脸一红,嗔怪道:“我为哥哥忧心,哥哥却来打趣我。都什么时候了,哥哥还这么没正经。我都快替你急死了。” 太子见她是真心为自己,这才正色问道:“皇妹,你在方家这么久,可曾……觉着有什么不对?” 永宁公主听太子这么问,顿时大惊失色,道:“皇兄这是何意?莫非怀疑我的婆家人对你不利?” 太子道:“你莫如此大惊小怪,也未必就是方家人在捣鬼。只是,要整垮我的人,必有所图。我若倒了,皇妹想想,得益最大的人,将会是谁?” 永宁公主小声道:“皇后?” 太子道:“这就是了。我本就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垮我的人,也爬不到我上头去。做这么冒险的事,能得什么好处?除非那个人是皇后。我若倒了,她的儿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以后的太子。” 不管皇后表现的再怎么贤良淑德,不理政事,他都认定了,害他的人,一定是皇后。 太子又道:“方家与皇后的关系,不用我说罢?” 当初要不是方家大力支持薛皇后,就算她有两个年幼的儿子,也未必就能做皇后。若是皇上执意就要立申淑妃,谁敢保证淑妃日后就生不出儿子来?可是有了方家的支持就不懂了。首先后宫里,就有一大半倒戈薛皇后的人。薛皇后也由以前的穷酸样儿,变得出手阔绰起来,拉拢了不少人帮自己说好话。 朝堂之上,见风使舵的人也不少。许多大臣公然支持立薛氏为后。他们毕竟站在礼法这一边——薛氏有子。 永宁公主道:“可我实在是没觉着他们要对皇兄不利。闲远也跟我说过,当初支持薛皇后,不过是觉着申淑妃若登基为后,只怕会对方家不利。霍家与方家早年暗里有过龃龉。那霍志贤很是记仇,又颇有些蛮不讲理,若真的让申氏为后,只怕霍志贤小人得志后的嘴脸不好看。” 当初方家支持薛皇后,也有形势所迫的意思在里边儿。这一点,太子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永宁公主又道:“自从我与闲远成亲后,方家便与薛家的来往少多了。皇兄难道还信不过么?” 太子蹙眉道:“你真觉得,方家人不会对我不利?” 永宁公主道:“皇兄连我的话都信不过么?咱们自幼兄妹情深,何况你妹子我还不糊涂,哥哥你若倒霉,我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了不成?” 太子道:“害我的人,只可能是薛氏,不会有别人。但她薛家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势力,可以鼓动那么多官员出面来整治我的人。”薛氏背后的靠山,他只知道方家。若连方家都与薛皇后没瓜葛了,那薛皇后又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呢?太子百思不得其解。 永宁公主道:“皇兄,我觉着闲远说得对。皇兄如今最该做的,是修身养性,还应当规劝那些由皇兄一手提拔上来的官员,让他们安分守己,多出政绩,不要总是想着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若哥哥手下这样的官员多一些,有人要整垮哥哥,何须用阴谋?”阳谋即可。太子纵容手底下的人如此作恶,他自己又能是什么好人了? 甚至可能连阳谋也不需要。万一有哪个地方民怨沸腾,再闹出什么□□来,只怕父皇就要气死了。 太子深深看了公主一眼。他对这个妹妹很失望,对她的话也有些将信将疑了。他并非怀疑妹妹对自己的忠心,而是怀疑她有可能会被方家人蒙蔽。她太过于相信和依赖方闲远了,跟他说个话,口口声声都是方闲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永宁公主察觉到太子对自己的不满,诧异道:“哥哥为何这样看我?莫非是觉着闲远只爱操持地亩,想来不理会政事,所以看得太浅,说得不对?”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道:“也不是。他说的,倒也的确句句属实。”只是谁又知道,方闲远是不是故意这么跟公主说了,好通过公主之口来告诉他,借此向他表忠心呢? 永宁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我就说么,我的夫家还能害皇兄不成?只要皇兄日后安安稳稳登……只要皇兄日后安安稳稳顺顺当当的,对他们方家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和她的夫家,分明和皇兄是一条船上的。皇兄这般无端的猜忌,让永宁公主很是不解。 永宁公主说的,也正是太子所不理解的。他也觉得,于情于理,自从方闲远被选为驸马后,方家便该和他一条心,可他总是不敢轻易相信方家。 太子又问道:“皇妹,方闲远可曾与你说过仇无宴的事?” 他也是从那里以后,觉得方家未必就会和他一条心的。 永宁公主道:“自然说过的。闲远说,方侯爷就是那个脾气。既知道了仇无宴做下的好事,不管他是谁,都不可能放过他的。闲远也为此埋怨方侯爷来着,被侯爷知道后,还一顿好罚呢。” 方闲远这些话里,倒也没什么破绽。依着方天德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仇无宴这样的人,竟然还不做声,那才不符合他一贯的为人。何况方天德向皇上密报仇无宴之事,也并没有做得十分隐秘。根据他在皇上身边安插的眼线的说法,方天德当初密报皇帝,也只是因为仇无宴是太子的人,他不想当众让太子不好看罢了。 太子越想越觉着事情很可怕。 他认定了薛皇后是背后害他的人,可偏偏薛皇后那里,他一点把柄也拿不着,皇上对薛皇后也是越来越喜爱,仿佛恨不能将前头十几年冷落她的,全都给补回去。 他怀疑方家可能仍旧是薛皇后的人,也是摸不着任何证据。 他的对手,仿佛在明处,又好像一直隐在暗处。他还从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敌手。仿佛故意暴露在他眼前,要跟他明刀明枪拼个高下,偏又滑溜隐秘的让他摸不着一点把柄。 对了,除了永宁公主之外,范佩行也送了个人给他,还将那人安插到了方家。永宁公主可以知道方家内宅之事,那个年轻人却可以跟方天德说起朝堂之事。 说起来,他只见过那个年轻人两次呢。 一次是他从辽东回来,秘密见过他。一次是他从陕榆回来。两次他都很风光。 俞谨白! 这个人真有舅舅说的那么可信么? 一个肯为舅舅豁出命的人,就一定肯听舅舅的话,一心一意来帮他么? 他近来为了摆脱困境,走出的每一步棋,几乎都在对手的算计之中。而他自己呢?他总觉得自己在一步步走入对手布下的陷阱中。 这其中,真的没有俞谨白的功劳么? 他最隐秘最信赖的帮手中,唯有俞谨白是后来新加入的。在俞谨白接近他之前,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处于过这样的劣势之中。 永宁公主眼瞧着太子陷入了沉思,迟迟不再理会他,便叫道:“皇兄,皇兄,你这是怎么了?”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如果俞谨白是个不可信的人,那就太可怕了。 太子又问道:“你可知道,方侯爷是怎么知道仇无宴做的丑事的?” 永宁公主回道:“不是说,方侯爷发现了仇无宴贿赂敌军的明珠么?” “是怎么发现的?” 永宁公主道:“闲远对我说,是方侯爷底下的人给他送来的皮货里夹着的。他后来才发现的。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些皮货是从敌军首领的营帐里缴获的。方侯爷这才起了疑心,将此事秘密禀奏了父皇。” 准确说来,后来是皇帝的人查出来仇无宴干的事的。方天德最初,顶多是怀疑仇无宴。因为辽东,只有仇无宴仗着背后的靠山,大肆劳民伤财采东珠。也只有仇无宴守的城池曾在面对敌军两次大肆围攻时,离奇解了困境。敌军竟然莫名其妙的撤走,转道去攻击别的城池了。 永宁公主道:“这些事,皇兄以前都问过我的,我也是说过的呀。” 太子道:“可我却一直没查出来,究竟是方天德哪个下属,向他敬献了那批皮货。” 他仔细查了从辽东回来的战将们。那些曾经得过方天德提拔,而且有能力吞掉大批战利品的武官,他几乎一个都没放过。可是却毫无头绪。他们看起来,都很正常,很清白,不像是会跟当朝太子作对的人。 如今细细想来,他当初似乎落了个俞谨白哪! 俞谨白当初是游击将军,而且一直都是打先锋。他若是想要贪墨战利品,不但有权力,也有足够的理由。只怕任谁知道了,也不会责怪他的。毕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回来的军功。 可是据说,这位游击将军很清廉。他缴获的战利品,几乎都上缴了,自己截下来的很少。 事实真的如此么? 永宁公主不满道:“皇兄,你怎么又来怀疑我的夫家?” 太子道:“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先给方侯爷礼物的人,未必就是方侯爷的人。或许只是想挑拨我和方侯爷的关系,故意这么做的。” 永宁公主听了这话,脸色才好看了,她道“我这次来,是来劝哥哥一句的,不要再跟太子妃嫂嫂闹别扭了。” 太子不悦道:“她娘家人做出这种事来,难道我不该好好杀一杀她的威风?别尽给我惹是生非。这些是我的家务事,你怎么忽然来管。” 永宁公主道:“我原来自然是不会管这些的。可皇兄近来的处境,不是不大好么?若这种时候,皇兄与嫂嫂还不能一条心,那岂不是更不妙了?朝堂后院都起火。那些事又不是嫂嫂授意娘家人做的。嫂嫂如今也收到教训了,让她教导娘家亲戚一番也就是了,何必要跟她继续死僵着呢?” 太子道:“这倒是正理。” 永宁公主嫣然一笑,又欲开口,张了张嘴,却又没说话了。她本来是想说,闲远说的都是正理。这话本来就是闲远跟她说的,她认为有道理,才来跟太子说的。只是太子似乎很瞧不上她这么听信方闲远的话,她还是不说了。 太子却道:“有话就说。” 永宁公主道:“皇兄,我觉着皇兄如今应当暂避风头,近来什么也不要做,静观朝堂局势就好。皇兄稳住了莫要乱动,才好看清楚朝堂上究竟哪里有异动。若是皇兄因为暗地里有人做手脚,便做出对抗的行动,见招拆招固然好,却也难免让自己落个做得多错得多的下场。” 太子道:“这番话就不是皇妹能说得出来的了。” 永宁公主只得道:“是驸马跟我说的。” 太子叹了口气。妹妹已经不是他的妹妹了,是方闲远的老婆。 他们兄妹正在说话,一时忽有乾清宫的太监来传圣上口谕,要太子即刻进宫面圣。 ☆、第290章 驸马 太子妃瞧着太子的脸色,也不自觉的跟着有些害怕。 她递了一盏茶过去,太子哆哆嗦嗦接过来,几乎是强逼着自己喝了一口,稳了稳心神。 永宁公主瞧着像是不妙,忙问道:“皇兄,你这是怎么了?父皇跟你说什么了?” 太子对永宁公主道:“皇妹,你若早来劝我就好了,我也不至……” 太子话未完,有人来报说:“太子,满先生到了。” 太子擦了一把额间的冷汗,道:“快请去外书房”又对永宁公主和太子妃道,“我去去就来,你们自便。” 待太子去了。太子妃这才对永宁公主道:“你劝太子的那些话,底下的人都和我说了。” 永宁公主道:“这起子嚼舌头根的奴才。” 太子妃道:“是我诧异,为何太子忽然又不叫我继续住小佛堂了,我这才问了问。” 永宁公主道:“原来是这样。” 太子妃道:“我听着,方驸马倒确实是一心为着太子好的。方才太子也说了,公主就该早些来劝他。” 永宁公主道:“还是嫂嫂明白事理,皇兄那会儿的态度好生奇怪,我听着,他竟像是疑心我的夫家。莫不是他身边有什么人在挑拨吧?” 太子妃道:“太子又不糊涂,公主还是莫要多想了。太子方才不是也说了么?还是应该多听妹夫的。只是……也不知父皇到底跟太子说了些什么,怎地将他吓得这个样子。幸好满先生来了。他主意一向多,太子的谋士里,满先生最了不得了。” …… 太子听了满先生的话,不由蹙眉道:“俞谨白有几个胆子?你叫他,他都不去见你?” 满先生道:“是。无论我悄悄发多少讯息给他,他都不肯出俞家大门。俞夫人进来似乎是病了,俞谨白说他要日夜不离守着妻子。属下已想法子拿到了俞夫人的药方,看起来,她应当病得不轻。虽无性命之忧,但也有些危险,需要人悉心照看治疗。” 太子却道:“他就算家离死了人,也不能抗命!这么没规矩,谁给他的胆子?舅父这是送了个什么人给我!” 满先生对俞谨白这一点,也颇为不满,道:“太子说很是,这个俞谨白是属下见过最没规矩的了,镇日里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一般。除了俞夫人,也未见他将哪个人放在心上过。” 太子听到这里,眼睛微眯,道:“他对萧夫人和方侯爷,是什么态度?” 满先生道:“看起来,似乎也没多么放在心上。” 太子道:“俞谨白不愿离开家门也罢。你莫要理会他,也不要再将咱们的消息传给他。你再帮我查一些事。” 满先生道:“但凭主子吩咐。” 太子道:“俞谨白在辽东时,都与哪些人交好?我要再仔细查一查这个人。虽然他是舅父送我的人,咱们也不该大意。早先咱们对他过于放心了。我总觉着他近来的表现大不寻常。” 满先生倒也没觉得俞谨白近来的表现有什么不寻常的。他觉得俞谨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自由散漫,谁也不心上。既然太子开口了,满先生自然也没意见,只是这种事,又何须太子交代呢。他道:“俞谨白在辽东时,几乎与人人都交好,不过,与他交情最好的人是穆振朝。” “穆振朝?就是后来父皇查仇无宴时,查出其实是冤死在仇无宴手下的守备?” 仇无宴这个蠢货,无胆杀敌,倒是敢对自己人下手。 也怪穆振朝自己不好,仗着功夫好,便什么事都敢探查一番,结果送了命。 满先生听到这里,心下不由一个激灵,道:“太子莫非是怀疑俞谨白么?属下记得,穆振朝的尸体还是俞谨白最先发现的。” 穆振朝遭到暗算,身负重伤,却依然逃了,只是依他的伤势而言,应当是跑不远的。可惜仇无宴的人没来得及找到穆振朝,就被俞谨白抢先一步找到了。 仇无宴的人找到穆振朝时,人已经死了。俞谨白说他看到穆振朝时,他人已经死了。后来,俞谨白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况且,他也不是仇无宴的人,他跟在郭总兵身边比较多,仇无宴也摸不着他的人。 满先生将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与太子后,太子这才道:“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不早告诉我?” 满先生本想说,当初是太子毫不犹豫决定用俞谨白的,他能说什么?但这么说起来,好像在跟太子顶嘴,更像是推卸自己的责任,他便没说了。何况,这件事里,他也确实有责任。他知道俞谨白是范佩行的人后,纵然心里有过怀疑,却也觉着俞谨白既然是范佩行的人,必然是不会对太子不利的,所以,应当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满先生也只得道:“是属下办事不利。” …… 镇南侯府,内书房。 方天德看过了宫里送来的密报后,又递给了萧桐,道:“太子果然沉不住气,向申淑妃下手了。皇上十分生气,这次不止教训了太子,还将书案上的一本《资治通鉴》丢在了他身上。” 萧桐匆匆看过密报后,道:“活该。太子为人实在不怎么样,也没有用人的眼光。不过是占了个嫡长的身份,又深得圣上喜爱,才做了一国储君。他将来若真正成为一国之君,大康还不定怎么乱呢。” 方天德道:“阿桐,我今日还有件事要与你说。” “什么?” 方天德道:“我瞧着闲远近来越发没什么精神了。咱们夫妻一定要做这样的事,他除了帮咱们事成之外,也别无他法。可让他做这样的事,也着实难为他了。” 萧桐叹息一声,道:“我并没有叫他做什么,只是让他对公主说一些对太子有利的话罢了。” 只不过故意说得晚一些。太子每每吃过亏后便会发现,他这个妹夫的话说的都很对。 萧桐只是要方闲远帮方家营造一个对太子很忠心的假象而已。 方天德道:“话虽如此,到底也是在叫他利用他的妻子。” 萧桐眸中晦暗不明,幽幽道:“这件事应当不会连累出嫁的公主。待事情了结,闲远依旧和公主是一对恩爱夫妻。闲远心里会因为此事,对公主心生愧疚,往后只会待公主更好。长此以往,他总会忘掉那个女孩儿的。” 至于公主,只要她这辈子不会发现方闲远利用过她,便会拥有幸福人生,哪怕太子有一日倒了。若公主哪一日发现了,只怕会伤心一场。可她也顾不得太多的人了。她也像想谁都对得起,但是偏偏她就要面对这样的取舍,她只能舍了公主。 方天德听了萧桐的话,面色稍霁,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你不知道,闲远这么大的人了却干了什么事。他竟买了几个糖人带回公主府去,特特给公主吃。据说上次,闲远悄悄带着公主溜出公主府玩耍时,公主爱吃那个。” 萧桐听了这话,不由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才是她长久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只要她再将事情做得隐秘些,让公主这辈子都不会发现闲远利用过她。公主和闲远日后,只会越来越好。 ☆、第291章 纷乱 俞宅近来的日子颇有些让人不习惯。 杨家后来买得那些奴仆,根本没有过为了配合主子撒谎而对外演戏的经历。为了防止走漏风声,这批人近期都被勒令不准踏出大门一步。一直在外头采买日常用品,帮杨雁回抓药的,都是萧桐另外送来俞家伺候的人。 杨雁回颇有些假戏真做的模样,每日里除了看俞谨白练功,和俞谨白一道去给向经天夫妇请安,再然后就是吃饭,其余时候,就喜欢赖在床上。 俞谨白拉她去后头宋嬷嬷带着人开辟出来的菜园子里走动走动,散散心,她也爱理不理。 俞谨白干脆也和她一道赖在床上,和她一道读她手里的话本。 “这《西游记》你要看几遍?”俞谨白很快就对话本失去了兴趣,毕竟里面的故事都太熟悉了。 杨雁回道:“好看呀,反正闲来无事,不如读这个。” 俞谨白抽出杨雁回手里的话本,道:“还不如我练功好看。” 杨雁回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不如你现在就去练功?我跟着去瞧。” “不去了,还是继续歇息罢。”俞谨白清晨早已练功了的,他还没到有力气没处使的地步。越是到了这样的关头,他便越需要保持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 不过此时此刻反正无事,俞谨白便又翻了翻手里的书,这一翻,他便发现了一处不对劲儿的地方。俞谨白指着书的扉页右下角,一个红色的私章道:“这里怎地有个季字?” 杨雁回想了想,道:“这一套《西游记》,不就是季少棠送我的么。我后来明明买过新的了。” 俞谨白道:“你的《西游记》是季少棠送的,《金、瓶、梅、词话》是小穆送的,其中有几回还是他自己亲笔抄写的。那请问,你手里的《水浒传》是谁送的?” 杨雁回脆生生道:“焦云尚”瞅了一眼俞谨白一脸的郁卒,她接着道,“才不会送我书呢。他不认得几个字,也不会想着送我书的。那是我二哥早先买的。” 俞谨白道:“你这说话大喘气是什么意思?耍着我玩儿么?” 杨雁回便咯咯笑道:“就是故意逗着你玩儿呢,怎地了?谁叫你又多心乱想?” “我几时多心几时乱想了?”他若是那样的人,前些日子管什么季少棠? 俞谨白正说着,秋吟进来了,没直接进入卧房,只是在外头套间里说话。杨雁回问她为何事而来,秋吟便禀报道:“爷,奶奶,崔婶子和柳婶子都说这几日心里不踏实,身上也不大好,莫不是冲撞了什么,想去庙里拜拜菩萨哩。她们好说歹说,求我来问奶奶讨个恩情。” 杨雁回道:“不行。你直接去告诉她们,这几日,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出去,也不要来问我讨恩情。” 秋吟只得领命去了。 杨雁回这才对俞谨白道:“我瞧着,这么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俞谨白道:“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或者,等外头的人不再探听咱们这边儿的消息了,也可以让萧夫人送来的人,轮番带着她们出去透口气。” 杨雁回道:“萧夫人手底下的人,真是与普通的奴仆大不相同。” 俞谨白道:“萧夫人身边的人,都训练有素,轻易不会将主子的任何话传出去的。” 杨雁回道:“这点我倒是极佩服萧夫人的。我自问,若让我管家,家里的下人连萧夫人手底下的十之一二都不到,我也未必就管得住他们的唇舌。”这大概也是萧夫人敢放心和俞谨白做戏欺骗世人的原因之一吧。知情的奴仆们,是不会在外头乱嚼舌头根的。 俞谨白笑道:“我娶你来,也不是为着叫你操这些闲心。我是为着要你过得更开心。” 杨雁回撇撇嘴。她先前还觉得,总因为自己而给俞谨白惹来一些本不必承受的闲言碎语,心中很是不好过。她只想让他过得更好,并不愿意他承受一点点麻烦。如今才知道,这小子要干的事,万一真惹了麻烦,可比她惹来的麻烦要难解决多了。 俞谨白道:“雁回,你莫要如此呀。怎么瞧着,似乎是对我很不满呢?我就说么,不能将我的事都告诉你。看看看看,耍小脾气了吧?” 杨雁回佯怒道:“你这没良心的,竟然跟我这么说话。” 两个人正玩笑着,翠微匆匆又来了,人在外头,便已扬声道:“爷,奶奶,萧夫人要请爷过去侯府呢。” 杨雁回道:“谨白,这该如何是好?” 俞谨白道:“萧夫人明知我近来不愿见人,还要找个时候见我,必有蹊跷,我还是要去见一见她才是。” …… 俞谨白为了不惹眼,只乘了一顶小轿,悄悄去了镇南侯府。 萧桐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才不过在家中几日,脸已经胖了一圈,你可有练功,可有操心你应当做的那件事?” 俞谨白道:“有师父在,我便是想偷懒,也不敢哪。况且,也是因着有师父在,雁回便费了些心思,每日里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我跟着沾光罢了。” 萧桐道:“你将自己说的好生委屈呀。莫非你师父不在,雁回便饿着你不成?说起来,我倒是想起她做的那个酸汤乌鱼了。虽说手艺差点儿,但用了心思的,一样好吃。” 俞谨白笑道:“干娘就不要总是取笑我了。这回找我来,又为了什么事?” 萧桐道:“你近来怎么总在家里躲着,连我的门儿都不肯踹踹,更别提旁的地方了。我怎么瞧着,陕榆你是不想再回去了?” 俞谨白道:“陕榆我反正是不会回去了。我劝干娘你也莫要跟那边有牵扯。” 萧桐双眸微眯:“谨白,你这就不厚道了。我们几个老家伙,赌上了身家性命帮你外祖一家平反,你背着我们自己做小动作,居然还敢瞒着我?胆儿肥了呀!”惹急了,她就揍这小子一顿! 俞谨白轻轻咳了一声,道:“干娘,你这次叫儿子来,到底所为何事?就为了问这个?” 萧桐道:“你这心也真够大的。你每日里就真不听听外头的情形么?冯家现在已是乱了套了,你也真坐得住。你现在不是,愿意认你那个爹了么?我怎地瞧你也没有多关心他?啧啧啧,真是不孝。”其实她不是很在乎俞谨白孝顺不孝顺冯世兴,只要死小子不敢在她面前充大就行。 俞谨白道:“这个罪名好大啊,儿子好怕啊。” 萧桐道:“冯家的家产那么多,兰馨当年的嫁妆也很丰厚。她如今人虽然已经回了本宗去,可那些家产,陆陆续续抬了数日也没有抬完。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不对劲呀。冯家二房三房的人,怎么可能由得兰馨将冯家的家底掏空呢?自然就闹上了。事情一闹大,冯世兴和离的事也就传开了。” 这事儿惹得圣上很不痛快。 真以为自己是戚少保呀!戚少保还是解甲归田后,老婆才离开戚家的。 ☆、第292章 □□ 冯家乱是必然的。 这是俞谨白早就料到的,也是当初冯世兴、方天德和俞谨白在俞宅密谈时,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 当时他们三个便已想好了,冯世兴将家产都送给温兰馨,必然很难掩盖风声。而消息一旦走漏出去,冯家的人必然会大闹。而一个被皇帝亲自下旨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就这么被赶出夫家,只怕又要引起京城内一阵不大不小的波动。 既然混乱无法避免,那不如将计就计。 是以,俞谨白便对萧桐道:“那就让冯家乱吧,越乱越好。关我什么事呢?干娘不是早就说过了么,让我不要插手和过问任何冯家的事。”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毕竟已经和冯世兴父子相认了。 萧桐道:“叫你来就是打算让你去搅和的更乱。当初冯家三兄弟分家,除了不能分的,冯世兴都分了。出了那样的事,他也没亏待了两个弟弟。那两房不成器,家底败的差不多了,就盯上了冯家的东西。那都是冯世兴挣来的,兰馨辛苦打理积攒的,人家爱怎么花,关他们什么事。也该给他们个教训!” 俞谨白道:“不能啊,儿子近来正躲在家里装死。” 萧桐威胁道:“你到底去不去?你两个弟弟还小,大哥是驸马,总不能叫他们去!” 俞谨白摸摸鼻子:“去。”毕竟是他的事,怎么好意思让别人去呢。 …… 俞谨白乘着小轿返回俞宅时,路上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是满先生。俞谨白以前都是去那个小院里见满先生,还是头一次被满先生亲自找上门来。 不得已,俞谨白只得随满先生回了那个神秘的宅子。 满先生将俞谨白让进房里,这次,他并没有给俞谨白奉茶,只是问道:“你近来不是连家门都不出么?怎么今日有闲心去管冯家的破事?我瞧你方才揍冯曙、冯晟几个人时,下手可够狠的。” 俞谨白道:“没办法,萧夫人让我这么干的。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要脸面,又不能让自己的下人去打,只好叫我去了。” “关她什么事?她不是一向都跟冯世兴不对付么?”满先生奇道。 “萧夫人讨厌冯家二房三房哪!” “冯家二房三房的人,又碍着萧夫人什么了?” 俞谨白道:“满先生在京中这么多年,可曾听过安国公无子的真实原因?” 满先生道:“自然听过的。有人说是安国公在战场上受过伤,很难再生了,有人说是一位温夫人昔年小产伤了身子不能生了。有人说,安国公能生,不然温夫人怎么会有孕?毕竟温夫人有孕,已是安国公从战场上回来以后了。若非安国公不能生,早纳妾了,何至于迟迟无后。也有人说,安国公那么惧内,就算温夫人不能生,他也不敢纳妾。双方各执一词啊,倒也是京中高门世家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俞谨白道:“高门世家拿这个做谈资,未免有些太无聊呀。” 满先生道:“事关冯家巨额财产与安国公世子之位,难免惹人关注些。” 俞谨白问道:“依着满先生看,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相信满先生的简介,和那些俗人绝不会一样的。” 满先生被恭维的还算心情不错,便道:“依着我看,安国公是因为内疚。堂堂一品大员,又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人,还真能怕了一个女人不成?” 俞谨白神色不变,道:“先生怎么会有这番见解?” 满先生道:“要知道也不难。安国公曾养过外室的事,也并非人人都不知道。冯家的下人,嘴巴也不见得就多严。” “满先生连这个都知道?” 满先生道:“我不仅知道安国公养外室,还知道他的外室和儿子,都死于大火之中了。那位温夫人,原本怀孕后胎相就不大好,得知安国公在外头养了野女人,连野种都有了,所以才会小产。” 俞谨白道:“不愧是太子的智囊,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满先生道:“知道这个并不奇怪,我还知道别的。” “愿闻其详。” “温夫人之所以知道安国公在外头养了野女人,都是冯家二房三房的人故意刺激她,所以才告诉她的。冯二老爷和冯三老爷在外头查到了这些,便由着各自的老婆去刺激大嫂。呵呵,高门里的*事,真要往抖一抖,那也真是多得很。” 俞谨白的手心微微有些湿润。满先生说的确是实情。他没想到的是,满先生竟然连冯家这种恨不得瞒得死死的*都能挖出来。那么,若他还想查,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查不到的? 当初是老安国公夫妇护着,冯世兴和温兰馨夫妇不能怎么样。待老安国公夫妇相继离世,事情已过去了好几年,冯世兴便也没有再对弟弟和弟妹如何。只是从此,他也再没管过两个弟弟。那两房人,就是有事求到他跟前,他也未必肯理会。除非事情影响到他和温兰馨的面子。 甚至后来,萧桐请红衣出马,将冯家二房作弄了个底朝天,冯世兴知道背后耍手段的是萧桐后,便也没理会此事了。 据雁回说,她曾经在秦家见过温夫人和冯二太太吵架,冯二太太为了气大嫂,口不择言,说冯世兴暗中关照他们,给过冯家二房银钱。不过俞谨白却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俞谨白面上全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道:“满先生真是厉害,说的一点儿不差。萧夫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她与温夫人一向交好,素来不喜欢冯家二房三房的人,这一次,冯家二房三房竟然想跟温夫人争产,萧夫人又怎会坐视不管?所以才派了我去教训人。” 满先生道:“叫你去,你就去,你也真是听话。” 俞谨白道:“这是国舅爷吩咐的,让我一定要想法子讨萧夫人的欢心。” 满先生道:“国舅爷还要你效忠太子呢。你怎么不听了?” 俞谨白道:“我没有不听呀。” “那为何我传召你不来?” “你又不是太子。” 满先生被噎的没了话。 俞谨白又道:“近来又不会有什么事,你动不动传召我,我哪里分得出时间给你?” 满先生好笑道:“你都不来听我说究竟何事,便知道没什么事?” 俞谨白道:“太子近来最好什么都不要做,所以我想着,也不会有什么事。我闭门不出之前,太子也确实没说过要我做什么。毕竟我应该回陕榆去的,太子就算要做什么,只怕也想不到让我去做。” 满先生道:“那你怎么知道,再往后太子也不会有事叫你去办呢?你无故殴打世家公子,真以为京城是陕榆,任由你横着走?” 俞谨白道:“不过就是打了两个不成器的祸害,满先生至于为此事便将我叫来,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数落我一通么。我倒是觉着,我这么做,未必不能帮太子。近来朝堂异动,偏偏很多事矛头都隐隐约约指向太子,只有冯家大乱这一件事,那是既妨害不到太子,又能将圣上和百官的目光吸引过来。” 满先生这次给俞谨白倒了杯茶,道:“算你说的还有几分道理。” 俞谨白接过来杯子,道:“多谢赐茶。”他笑着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满先生瞧着俞谨白,面上忽然慢慢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俞谨白心中一惊,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他也是跟着向经天在外历练过的人,在外住宿,也不是没遇到过黑店,只是他没想到,会在满先生这里着了道。刚才那杯茶,他并没有喝出任何不对劲来。然而看到满先生诡异中带着几分邪气的笑容,他才察觉到,自己竟然喝了下过药的茶。 俞谨白忽然出手,直接锁住满先生咽喉:“姓满的,你干什么?解药呢,我数三声,你给我拿出来。” 满先生没想到俞谨白喝过茶后,还能有这么快的身手,也是大惊失色,但他很快镇定下来,道:“不过是一点迷药,没有解药。太子又不会害你,你急什么。他不过是想让我带你去一个极为秘密的地方,而那里却不能被你发现究竟在哪里罢了。” 俞谨白看起来并不好过,似乎也不过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在撑着,满先生的话说完后,他便撑不住了,一头栽了下去,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 一直到了天黑,俞谨白都没有回到俞宅,杨雁回不禁有些焦急。 萧家那边并未有人送信来说要留俞谨白过夜。按理说,俞谨白应该会回来的。便是不回来,也该安排个人往回送信的。 杨雁回坐卧不宁,便去寻了向经天夫妇。 红衣听她说了俞谨白迟迟未归后,便道:“这会只怕咱们想进京也不行了。若谨白今日真的不回来,大不了,明日我们陪着你往萧府去一趟。我这几日冷眼瞧着,谨白的鬼心眼多着呢,他能有什么事。” 说起来,她已几年不见萧夫人了。当初在京里,她还不知道萧夫人和向经天的关系,竟然随随便便就同意了萧夫人,帮她骗了冯家二房一大笔钱。 杨雁回道:“可我就怕他人不在萧家。否则何至于不回来,也不往家里送个信回来呢。” 向经天道:“雁回说得对,这件事应当有蹊跷。明日一早,我们就赶去萧家问个明白。” ☆、第293章 心思 红衣听向经天要去侯府,不由斜睨他一眼,道:“你去做什么?看你小师妹么?” 向经天一怔,道:“你方才不是说,我们陪着雁回去么?” 红衣道:“我是说,我和云香、翠微一道去。” 向经天这才明白过来,那个“我们”里,是不包括他的呀。 杨雁回这下可没心思看他俩斗嘴了,只是道:“师娘,我想着,还是叫师父一起去?万一,我是说,万一……谨白是从侯府出来后,这才遇到了麻烦。说不定师父可以帮上忙的。” 红衣听杨雁回这么说,也明白过来了。事关俞谨白的安危,这小子若没事还好,若真有点意外,还是向经天出马更好解决。想到这里,红衣便再顾不上吃醋了,对向经天道:“雁回说得很是,还是你去侯府吧。” 杨雁回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师娘还是很识大体的嘛!那些小性子,也就是对着师父耍一耍而已,关键时刻,是不会胡搅蛮缠的。 红衣又问道:“雁回,你方才说你也要去。可你不是还在家里装病么?前儿你师父开的那个新药方,那可是需要卧床的人才能服的药呢。” 杨雁回道:“这倒是不怕,我坐在轿子里,没人知道是我。” 红衣道:“可若万一被人瞧出来了呢?谨白迟迟不回陕榆,为的就是你,而你却没病。若是给人发现了,又是一场是非。以谨白的身手和头脑,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万一真是他没事,你又暴露了,他不回陕榆也说不过去呀。” 杨雁回只得按捺住性子,送了向经天和红衣出了家门,独自在家里等消息。 她这里坐卧不宁,林妙致那里听到了消息,便赶来陪她。 林妙致开解人倒是很有一套,与杨雁回聊起来后,一会说俞谨白功夫过人,不会怎样,一会又说镇南侯府的人,无人敢动云云,很快便劝得杨雁回放心了许多。 杨雁回也有了心情开玩笑,还道:“我现在都有些羡慕大哥了。林姑娘真是一朵解语花。” 林妙致兴许是被九儿的勇气感染了,加之原本和杨鸿就很熟稔,倒也不端着了,杨鸿每回来,她都很高兴杨雁回故意给他们行方便,让他们两个有机会独处。是以,杨雁回也敢和林妙致开这样的玩笑了。兴起时,她还管林妙致叫过嫂嫂。林妙致倒也没生气过,只是含羞笑一笑,便赶着来挠杨雁回的痒痒。 而今日,林妙致听了杨雁回的话,却是道:“我心里近来也烦恼得紧呢。雁回,我还指望你开解我呢。” 杨雁回问道:“林姑娘何出此言?” 林妙致道:“雁回,你与萧夫人相熟,你……你真的知道她什么样的人么?” 杨雁回奇道:“林姑娘何出此言?” 林妙致道:“实不相瞒,我如今每日里都忧心忡忡。我知道我父亲的搜集的证物若一直在我手里,便永无机会上达天听,所以才给了萧夫人。可是……她好像从没用那些证物做过什么。否则何至于如今都还全无消息?还是说,圣上竟如此昏庸,不肯将犯罪的官员治罪?” 她当年就因为不甘心父亲的死并未能将所有该治罪的官员入罪,何况,最终逼迫父亲自缢而亡的,还另有其人呢。父亲搜集的证据,她也不甘心就这样埋没。所以,还是跟随俞谨白入京。 杨雁回道:“林姑娘莫要多心了。我想萧夫人应该是有自己的打算。据我所知,萧夫人一言九鼎。她如今要做的事,麻烦颇多,皆因二十多年前对别人许下的一个承诺。如今故人早已不在人世,她还是要兑现诺言。你且稍安勿躁,萧夫人绝不会拿了你的东西,又应承了你,却又说话不算话的。” 林妙致道:“实不相瞒,我……我太看重那些东西了。实指望靠着那些,能帮我父亲讨个真正的公道回来。原本我是来京里见过萧夫人的,还是俞佥事带我来的,这个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的。” 林妙致道:“可我那时候来了京中,萧夫人打算做什么并未告诉我,只是想让我帮她。我虽知道她很厉害,但也不敢轻易将自己的底牌交出去,我实在是怕信错人。后来我娘又从贵西那边送了信来,说是身子不大好,我便又回去了。去时,萧夫人也是派了丫鬟和护卫,准备了充足的盘缠,一路将我送到贵西去的。” 杨雁回问道:“那你这次为何又这么轻易的交出了证据呢?” 林妙致道:“当年我什么也没帮到萧夫人。萧夫人试探过我,手里会不会还有其他东西,我也没承认。我这么一个于她全无用途之人,她一样待我不薄,照顾的也十分周全。我回到贵西后便想过,或许是我自己太在乎,这才太过犹豫不决了,说不定萧夫人信得过呢。但……但我虽这么想了,却又始终拿不定主意,要再联系萧夫人。” 杨雁回道:“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大哥?” 林妙致点头道:“是啊。杨大哥赁了我家隔壁的院子,我还着实高兴过呢。我爹那年带我和娘上京时,就很喜欢杨大哥呢。后来,我发现杨大哥竟然在悄悄调查当年的事。我问过后才知道,杨大哥也一直觉得贵西的事还有蹊跷,而且他这次来,是要帮萧夫人的。杨大哥劝我,若知道什么旁人不知的秘密,千万莫瞒着他们。我那时候方觉得,萧夫人真的可信。” 她说的隐晦,杨雁回仍旧抓住了其中的要点,赶紧打趣道:“啊哟,大哥那时候想来是专门赁了林姑娘隔壁的宅子,林姑娘知道后,心里也是欢喜得紧。唔,这可真是缘分哪!” 林妙致给她说得哭笑不得,赶紧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打趣我。” 杨雁回这才正色道:“林姑娘,你如今是又开始怀疑了么?” 林妙致道:“我原本也不是这么多疑的人,可事关我爹……” 杨雁回当然知道她原不是这样的人。否则,她又何至于这么坦白的来问她呢?杨雁回也只能道:“你若是知道了萧夫人在做什么,为什么做这些,便不会再怀疑她了。” 林妙致点头道:“或许是我多心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便又放心了。你……你是说,萧夫人在对付太子吧?” 杨雁回惊诧道:“你是如何……”话到此处,便不敢继续往下说什么了。 林妙致道:“你知道我爹为何自缢于登闻鼓下么?” 杨雁回道:“不是说……因为奏折递上去后,都是石沉大海么?” 林妙致道:“我爹的奏折,其实根本就从未被御览过,是我爹死后,皇上才知道他进京告状的事。” “还有这事?那些奏折都去了哪里?”杨雁回惊问。 林妙致道:“都被压下去了,是太子从中作梗。我爹的奏折根本未拟报闻。” 而太子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也不过是因为最初,林典史奏折上所列官员名单里,有几个是太子的人。比如范佩行也从中谋得过好处。 所以,若要重新再翻出来林典史的案子,便注定要和太子作对。只是林妙致和萧夫人心照不宣,当初谁也没说破。 杨雁回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林妙致道:“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谁都不敢随便相信他们能帮我父亲再讨个公道。毕竟那个人是太子。” 杨雁回道:“既然你都知道,那便更没什么可忧心的了。萧夫人需得慢慢来。” 林妙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着自己先前太过小人之心了些。萧夫人若为了二十多年前,对故人的一个承诺,便敢为此对付太子和范佩行一伙,那确实是太了不起了。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人为了信守诺言,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她们两个正说着,秋吟欢欢喜喜来报说:“奶奶,大少爷二少爷来了,莺姑娘,庄姑娘、梅姑娘,还有绿萍姑娘也来了。” 林妙致闻言,面上一喜,旋即脸又红了一红。杨鸿来妹夫家这么勤,为的是什么,简直人人都知道。 杨雁回也极是高兴,忙道:“快请!” 林妙致道:“他们今儿怎么一齐来了?莫不是来看你的吧?” 杨雁回虽未瞒着家里装病的事,但杨莺绿萍庄秀云三个,却是不知道的。若是她们三个约好了一道来看她,可巧杨鸿、杨鹤也来,那也不是没可能的。她便笑道:“如此倒是我的罪过了,惊动了这么多人。” 说话间,杨鸿一行人便来了。一众青年男女,因都是亲戚,自小也都见惯了的,所以也就没有刻意的避嫌,全都挤在了一处。 庄秀云先最先上前道:“我们听说你病了好几日,怪担忧的,便约着来看你。谁知大鸿兄弟两个也来了,还说你没什么大毛病。你说,好端端的,你做什么唬人?” 杨雁回道:“我不是也怕姐姐忧心么,所以此未曾将这些琐事相告。” 绿萍接口道:“这却是你的不是了。怎么连我们也瞒着,还怕我们乱说话么?” 杨莺倒是很高兴,笑眯眯道:“姐没事就好。” 乱哄哄之际,杨鹤和九儿很快不见了,也不知是躲哪里说悄悄话去了。 倒是杨鸿有正事说,他道:“雁回,你可知道昨日冯家出了什么事?” 杨雁回一怔,道:“我不知道。莫非是因为争产,闹出了什么笑话不成?” 杨鸿道:“原本是这样的。可不知为何,妹夫后来也去了冯家。说冯家二房三房的人竟敢抢大哥的家产,一怒之下,还将二房三房的几位公子都给揍了。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为朝廷命官,迟迟不肯回任上去,死赖在京城,还敢随意插手别人的家事,殴打世家公子。一个闹不好,褫夺了他官位,也不是没可能。刀头舔血挣来个官当当,妹夫怎地如此不珍惜。他是要做什么?” 杨雁回也听得一头雾水,还真是不知道俞谨白这么干的心思。 ☆、第294章 杀戮 杨雁回对杨鸿道:“他昨日去了镇南侯府,一夜未归,到现在都没回来,也没送个信回来。师父和师娘已去侯府见萧夫人了。” 杨鸿笑道:“以妹夫的本事,我倒不担心他有什么事。只是他人不回来,也不送个信回来,倒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妹夫一向都很记挂你的。” 这也正是杨雁回所担忧的。上一回,她被留在安国公府,俞谨白其实心里也知道,安国公夫妇不会对她怎么样,却仍是担忧至极。 杨雁回那次回来后,底下的人告诉她,众人第一次看到俞谨白发火,都快吓死了。虽然他也没说多重的话,但众人想一想,其实自己的男主子原本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便吓得瑟瑟发抖。 俞谨白尚且如此,便不该不知道,她也会这样担忧他的。不同的是,所有的人都会来跟她说,俞谨白一定不会有事。因为他功夫好,人也绝对不笨。 杨鸿最后那句话,倒是说得屋内众人乐了起来。 杨雁回不服气,便看向正偷乐的杨莺,问道:“莺妹妹笑什么,莫非焦大哥就不记挂你么?” 杨莺脸一红,道:“姐姐又来欺负我。自打我和焦大哥定亲后,姐姐最爱拿这个来笑话我了。” 杨雁回又转头去看庄秀云,笑道:“我记得萧夫人给姐姐保了个大媒,说了个校尉哩。姐姐也已相看过了,到底是相没相中啊?” 那个校尉已三十岁了,看着倒是体魄强健,性子也直爽,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只是长得有些不大好看,太过凶悍,很容易吓退人,所以老大不小了,又是个校尉,却没讨上一房合心意的媳妇儿。据萧夫人所说,不过是长得有些吓人,实则应当是个知道疼老婆的汉子。 庄秀云不妨杨雁回这么问,恼道:“小丫头,你怎么不真个病了呀?看你这么精神奕奕的,还有功夫来管我做姐姐的。” 杨雁回的话,倒也真引得众人一阵好奇。绿萍道:“秀云姐不要害羞,快些说说呀,如何了?” 庄秀云道:“你们这起子坏透了的胚子,少拿我取乐”又去瞧雁回,“算你本事,无缘无故将话头扯到我身上。” 绿萍笑道:“别岔开话,你快说呀,到底怎么了呢?这么不敢认,莫非那校尉眼高于顶,看不上你这么个娇滴滴的大美人么?说起来,秀云姐既温柔解意,又能赚钱养家,寻常男人还配不上哩。那校尉的眼光未免太高啊。” 她一番话说的,好像庄秀云真给人嫌弃了似的。庄秀云啐道:“绿萍,你少胡说。他敢瞧不上我呢!” 众人不由哄堂大笑。这意思便是瞧上了呗。 绿萍笑道:“那秀云姐倒是有没有瞧上那校尉呀?” 庄秀云脸虽红的好似擦了一大盒胭脂,到底也不是没经过风浪没见过世面的人了,既然被人这么问了,干脆也就直说了:“我也瞧上了。你们就等着再喝我的喜酒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庄秀云又道:“绿萍,你也快着些。” 绿萍立刻笑不出来了,道:“我如今半点没那个心思。” 杨雁回听绿萍这么说,便也笑不出来了。绿萍虽为侯府贵妾,怎奈夫婿是那么个人。于房事之上,绿萍定然吃过许多苦。这些事,她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庄秀云叹息一声,道:“往后会好的。我如今一样好好的。说起来,我得好好谢谢雁回呢。” 杨雁回道:“谢谢萧夫人还差不多。” 庄秀云想起那一日萧夫人忽然出现,出言帮她主持公道,虽已恍如隔世,但依然如做了个美梦一般,道:“是了,萧夫人也是我的大恩人,如今她又是我大媒人。” 绿萍道:“若秀云姐好事成了,以后便也是官太太了。” 庄秀云羞恼道:“莫再拿我取笑了。” 众人正一团乐呵,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众人纵然正在嬉笑,也难免被这一声惨叫震住了。 杨雁回忙道:“秋吟,快去瞧瞧,外头这是怎么了。” 杨鸿道:“还是我去罢。” 刚才那一声实在不对劲,他也是死里逃生过的人了,轻易不会被吓住,还是他去看好了。秋吟一个小丫鬟,别再看见什么可怕的事,自己先吓晕了。 杨鸿刚出了俞宅的正院,迎面走来杨鹤和九儿。 杨鹤也正要循声去瞧瞧看,到底怎么回事呢。 兄弟两个刚打了照面,外头又接连传来惨叫。 杨鹤忙对九儿道:“你进去,告诉她们不要出来,我和大哥去看看。” 不等九儿回答,杨鸿、杨鹤已经循着声音匆匆离去了。 九儿急得什么似的,但也只得先按着杨鹤的说法回正院叮嘱众人不要出来。 杨雁回等人听到了接连的惨叫声,顿时觉得不妙。偏九儿进来,叮嘱大家不要出去。 杨雁回急道:“我这宅子里,除了我娘后来帮我买的几房家人,其余皆是萧夫人派来的练家子。他们怎么会接连惨叫呢?”除了早先的阿四阿五幼年没习武,但后来也在俞谨白离开京中后,在萧夫人的安排下学了几式花拳绣腿。至于宋嬷嬷,太老了,不会功夫也就不会了。 杨雁回话音刚落,便见那几房女眷携着年迈的宋嬷嬷,惊慌失措的逃到了这里来。原本被安排在林妙致院子里伺候的两个小丫鬟,也跟着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杨雁回忙起身问道:“怎么了?” 一个媳妇子哆哆嗦嗦道:“外面……外面死人了!虎子……阿四……都死了。” “什么?是谁干的?” “看不清。” 九儿闻言,大惊失色,忙道:“我去叫他们两兄弟回来。”练家子都死了,他们兄弟两个岂不是去送死么。 杨雁回也不禁道:“这是怎么回事!谁会这时候来,又有谁敢来这里闹事!竟然还敢杀人放火!” …… 萧桐诧异的看着向经天夫妇,问道:“谨白失踪了?” 红衣道:“不是夫人留他在这里过夜么?” 萧夫人道:“我留他作甚。我叫他教训完冯家的人便自行回去。” 向经天道:“好端端的,你让他去冯家闹什么?” 萧夫人道:“自然是为了给自己惹麻烦呀。”这种时候,方家一点事儿都没有,一直安安全全的,反倒惹得那个多疑太子怀疑到头上。方家如果也一身麻烦了,太子估计也不会怀疑了。萧夫人指使朝廷命官去打世家公子,若传了出去,正好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往重了说,俞谨白效忠的不是皇帝是萧桐,被有心人拿住把柄,完全可以攻他们结党营私。往轻了说,萧桐就是看重金兰之谊,派一个武功高强义子去教训冯家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最麻烦的,反而是俞谨白。萧桐或许可以说是情有可原,他却未必了。虽然他听干娘的话,也不该被人过多的指责,但听到这个地步,也未免对朝廷有些不敬。 向经天问道:“你叫他去,他就去了?打人之后,他可有再回来?” 萧桐道:“他直接走了啊。怎么他没回家么?” 向经天思忖道:“这便奇了,他和他的几个轿夫能去哪里呢?” 萧桐坐不住了,起身道:“我看啊,咱们还是去找人吧。” 向经天道:“还是我去吧。找人我在行。” 萧桐感慨:“我觉着就没有什么是师兄你不在行的。” 向经天居然被夸的有点儿害怕。他顾不得高兴,他只顾得上害怕了——万一回去以后,红衣为了萧桐这句话来闹呢。 红衣听了这话,倒是极高兴的,她挽住向经天的胳膊,对萧桐甜甜一笑,道:“萧夫人说的在理,我也是这么觉着的。” 萧桐看看红衣水嫩嫩的面颊,雪样的肌肤,笑起来粲然生姿,又感慨道:“师兄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大美人痴心相随。” 红衣被夸的心花怒放,当即便道:“萧夫人才是个绝色美人。” 向经天道:“行了,你们先别忙着互相恭维了。” 一句话说的两个女人都有些黑了脸色。 向经天又道:“我觉得事情不对劲。谨白若真有危险,指不定是有人怀疑了什么,现在谨白不在家,我也不在那里,只怕俞宅会有危险。” 萧桐一听,这才警醒起来,道:“我即刻带人过去瞧瞧。” 向经天这才携红衣离去,留了翠微和云香在方家。萧桐叫了一队娘子军来,又叫人备了马匹,准备与众人骑马前往俞宅。 萧桐这边刚准备齐整,忽有宫中太监来到方家,传圣上口谕,命萧桐即刻进宫见驾。 萧桐没奈何,只得先进宫见驾,只让翠微和云香带人先回俞宅。 …… 向经天带着红衣,很快追查到俞谨白的轿子忽然调转方向的地点。他不由道:“谨白不出城,却往京中的小胡同里走,这是为何?”那样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红衣。 红衣道:“自然是有人叫他去的呀。” 向经天道:“往小胡同里走,还是有人叫了他,他便当即改道了。莫非是……谨白说过的满先生?” 红衣问道:“谨白有没有跟你说过,满先生住在哪里?” 向经天道:“他只说过,满先生会在什么地方见他。那地方,确实是在一个小胡同里。似乎……还真是这轿子调转的方向。” 红衣道:“不如我们这就过去瞧瞧?” 向经天道:“不行!” 红衣奇道:“为何不行?” 向经天道:“谨白说了,那不是一座普通的宅子,里头暗藏玄机。若我们去了,还引起了宅子里人的注意。谨白岂不是更危险?他们岂非要怀疑谨白泄露出去了秘密相会的地点?” …… 俞宅已成了生死搏斗的修罗场。 杨鸿杨鹤两个才出了二门,见势不妙,便赶紧撤了回来。 外头忽然闯进来的,显然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狂魔。这些人各个身着裋褐,脸带面罩,手持尖刀,见人就杀。萧桐派来的人,显然不是这些人的敌手,很快就折损了个七七八八,唯有几个功夫还算过得去的,仍在苦苦支撑。外头已倒下一大片尸体,鲜血飞溅的到处都是。 兄弟两个看看对方人多势众,足有三四十人,心知不敌,便回到正院,想法子伺机带一众女眷逃走。 ☆、第295章 危急(一) 杨鸿、杨鹤兄弟两个进入正房堂屋后,只看到杨雁回一个人在。 杨鸿问道:“她们人呢?” 杨雁回道:“这座宅子里有一间密室,我已让秋吟带她们躲起来了。” 杨鹤急道:“你怎么不躲起来呢?” 杨雁回道:“你们不回来,我如何放心走呢?快跟我来。” 杨雁回在前头带路,带了杨鸿、杨鹤,匆匆往西厢房里去。一边走还一边问道:“外头怎么样了?” 待跨入西厢房后,杨鹤忽然道:“雁回,宅子里的人已经……快死光了。” 杨雁回一惊:“什么?!” 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宅子和宅子里的她们而死的。只怕萧夫人也不会想到,有人如此胆大妄为,敢杀入朝廷命官的家里。她这次派来的人,功夫虽不差,却也不是精锐。若被有心人算计,派出更厉害的人来,自然要吃大亏。 只是这样的关头,他们兄妹三人自保尚且无力,也救不了那些人。 杨雁回指向厢房一排书架,道:“左上第一格里,那部《资治通鉴》是假的,要拉一下,后面就会出现一条密道。我一个人拉不动,方才我们是好几个人一起拉的。你们快些走。”万一宅子里的人挡不住,那些歹徒很快就会闯到这里来了。 杨鹤道:“我们快走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走?” 杨雁回道:“我当然不能走。想来他们已将这宅子围了。若是我都不在了,他们一定会在宅子里挖地三尺找人,到那时,很容易就被人发现密室了。” 先前的一干仆妇,纷纷往她这里来逃命,大哥二哥又回来这里,想必那帮穷凶极恶的歹徒,只怕会有眼尖的注意到这里。若真搜起人来,这里势必会成为重点搜索的地方。不过,只要有她在,想来这些人,就算看不到其他人,也不会怎样的。 杨鸿道:“这种时候,你让我们丢下你一个人走?” 杨鹤也道:“你打着这种心思,她们竟也敢丢下你一个人?” 杨雁回道:“我并没告诉她们我的打算,我只是说等你们回来,和你们一起走。” 她只能自己留下来。若让别人也和她一起留下来,只怕那些人无论是要抓她,还是杀她,大哥他们都不会同意的,到时候,大家只能陪着她一起倒霉。 打斗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杨雁回急道:“大哥二哥,你们快些走吧。” 杨鸿、杨鹤哪里肯撇下妹妹独自躲起来,只是不肯走。可若不走,也只不过是三个人一起留下来面对危险。 杨鸿道:“雁回,我们一起躲进密道。他们一时半会查不到的。这里虽是京郊,到底是官邸,动静闹得这么大,很快会有人来的。我们若是运气好,不等他们找到密室的机关,就会有别人来了。” 杨鹤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听大哥这么说,便也道:“大哥说得对,我这就去打开机关!” 还不待杨鹤走向机关,已有两个手提血淋淋的长剑的精壮歹徒,已跃入院中。 杨雁回听到声音,心中一凉,颓然道:“二哥,来不及了。” 杨鹤闻言,便知她是怕闹出动静,被人发现其余女眷,只得停下脚步。 那两个黑脸的精壮汉子,很快摸到了西厢房来。 杨雁回挺身上前道:“我是这里的主人,你们是什么人?” 两个歹徒瞧杨雁回生得美若天仙,似是没想到会见到这么个倾国绝色,俱都直勾勾瞧着她,一时间倒也有些呆。 杨鸿见势不妙,忙将雁回扯到身后去。这两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谁知道会不会别人哪句话说的不合他们心意,他们两个就要动手杀人呢。他昂首道:“我是这位夫人的大哥,你们是什么人?难道不知道,这里是朝廷要员的府邸?竟敢来这里杀人放火!” 后面又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劲装歹徒。其中一人哈哈大笑,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里都是什么人,所以才来。” 杨雁回又惊又怒,据她所知,俞谨白并没有在朝中树敌,而这些人却是明知道这里是俞宅的情况下,还要进来大肆杀戮。她心里虽然早料到了是这样,可这些人亲口说出来后,她心里仍旧凉了。 一个歹徒上前,推开杨鸿,一把抓过来杨雁回,道:“俞夫人,我们还真不是还找你的。” 杨雁回诧异道:“你们要找的是谁?” “林妙致!” 杨雁回听对方说出林妙致的名字,更是震惊无比——想必这些人,是冲着林妙致手里的东西来的。 杨鸿眼看着杨雁回被人仿佛老鹰捉小鸡一般擒了去,心中十分害怕。再看看杨雁回,刀剑加身依旧面不改色,倒也真不是一般的歹徒能吓得住的。只是他前一刻眼看着歹徒抓去了妹妹,下一刻又听闻这些厉害的歹徒要来和林姑娘算账,心中 而发担忧,面上难看至极,也不过是自勉力支撑着身体罢了。 杨雁回又问道:“你们找林姑娘做什么?” 抓杨雁回的人道:“据我们所知,她手上原该有一套账册的。俞夫人若识趣,最后乖乖的将东西交给我们。若不识趣么……呵呵……也怨不得我们心狠手辣了。” 杨雁回道:“门儿都没有!”为了要那套账册,竟然找到了她这里来。看来这些人都是太子的人了。至于太子查到的消息,似乎很有些滞后哪。所以,她故意这样说,让这些人以为,东西还子俞宅。总之,萧夫人和俞谨白的事,这些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一个精壮汉子,对杨雁回咧嘴笑了一笑,那笑容十分诡异,冷酷。杨雁回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可以笑的这么冷。 那汉子笑完了,道:“俞夫人,你若再这么样,我保证接下来,可以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杨鸿忙道:“这位兄台,别这样。我妹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杨鸿,兄台既然什么都查清楚了,必然知道,是我带着林姑娘从贵西来到京城的。” “这倒不假。” 杨鸿又道:“你们放了我妹妹,我跟你们走,我告诉你们,那套账册在什么地方。” ☆、第296章 真相 杨鸿自然不会真的带这些人去萧桐那里。他只是想让杨雁回脱离危险,顺便再拖延时间。至于他自己的处境,他已经暂时顾不上了。 杨雁回心中莫名惊奇,为什么太子能查到林妙致手里有很多对太子一党不利的证物,还查到林妙致带着账册来了俞家,却不知道那些东西可能已经被萧桐带走了呢? 杨雁回觉得,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她忽然道:“你们不是太子的人!”太子如果要整俞家,用得着直接派人杀进来么?皇上现在,应该还很相信太子?出事,毕竟只是太子手底下的人罢了。 杨雁回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 密室内,林妙致等人迟迟等不来杨家兄妹,也是急得团团转。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内容也无非是,他们三个该不会落在别人手里,进不来了吧? 秋吟只得低声道:“这密室地方不大,连接到此处的密道也不长,咱们需小声些说话,给人听到就麻烦了。” 众人只得噤声不语。片刻后,九儿小声道:“我放轻些步子,摸到前头去听一听外头的动静。” 九儿离开密室,在黑暗中摸着一侧墙壁,悄悄往书架后面的墙壁靠拢过去。后头的女人们眼见如此,也悄悄跟了上来。只有几个俞宅仆妇,被秋吟阻住,不许她们乱动。 …… 杨雁回的话刚问完,只觉得颈上愈凉愈重,那把锋利的长剑,更用力的压在了她的脖颈上。制住她的人冷笑道:“俞夫人,我要的人和账册,你最好赶紧交出来。” 杨雁回的手心早已汗湿,只是这种时候,她也只能强行镇定起来做拖字诀。她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林姑娘?要她手里的账册到底要做什么?” …… 林妙致听到这伙人是来抓自己的,不由大吃一惊。她不清楚外头的情形,也不敢贸然出去,只得先偷偷听他们说什么。其余人等,也都竖着耳朵细细听。 …… 挟持杨雁回的人道:“俞夫人,我劝你不要问这么多。”又转头去看杨鸿,道,“想必这位就是杨举人?你也不必诓骗我。我若真跟了你走,谁知道你会将我们兄弟带去哪里。现在你妹妹就在我手里,你最好马上将账册交出来,不然,我这剑若不小心在她身上划拉几下,那就不好看了。” 杨鸿、杨鹤皆急道:“你敢!” 杨鸿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也该知道我妹夫是什么人。你伤了他的夫人,他会跟你们善罢甘休么?兄台,你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俞谨白擒了齐声,剿了他的老巢,也算是一战成名了,多少江湖匪类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有些头疼。 只是,俞谨白的威名却还不足以震慑住这个恶徒。那人哈哈大笑道:“你妹夫?他这会儿不定在受什么活罪呢!” 杨雁回急道:“你们将谨白如何了?” 那人的长剑在她雪白的脖颈上,轻轻划出一道伤痕来,位置堪堪避过致命处。杨鸿、杨鹤看到那一线细细的红痕,皆惊叫道:“住手!”“别伤她!” 那歹人首领冷笑道:“俞夫人,你最好将我要的东西乖乖交出来,否则不止是你,还有你的男人,都会跟着一起倒霉。” 杨雁回道:“你少来骗我。凭我丈夫的能耐,会落在你们这群宵小之徒手里?若是有他在,岂能容你们闯到这里来?” 众匪徒哈哈大笑。那领头的道:“就是知道他今日不在。他此刻只怕正跟一条死狗一样,被我主子随意打杀,所以我们才来。” 这样的话,也亏他有脸说。杨雁回委实又生气又担忧。 那歹徒又道:“俞夫人,快别废话了。杨举人也别费心思想着拖延时间了。你们若不想将性命交代子今日,就快些将账册交出来。” 杨雁回只得道:“事已至此,也罢,我将东西给你们。但你们要保证,东西给了你们,我和我两位哥哥会很安全,也要保证我丈夫的安全。” 那歹徒眸中狡诈,口是心非道:“这是自然。”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杨雁回根本就没有和对方谈判的余地。对方同意放过她们,她也只有笑笑,对方若事后耍赖,她也毫无办法。 杨鸿、杨鹤互相看了一眼,都不知道雁回这么说是何意。 杨雁回道:“将你的剑拿开一些,免得误伤了我。” 那歹人果然将剑收了起来。杨鹤连忙过去查看杨雁回脖颈上的伤势,杨雁回摇头道:“并不觉得疼。”既没流血,又不如何疼,想来也没什么大事。这人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 那歹徒首领道:“俞夫人倒是有几分胆气,刀剑在颈也能面不改色。不过再如何有胆气也没用了,俞夫人,东西快些交出来。” 杨雁回道:“账册在我的卧房里,你们谁跟我来取?我的卧房,可装不下这么多人。” 一个匪徒恰在此时进来,听杨雁回要将他们带去卧房,忙上前对匪首道:“大哥,这女人分明是故意使诈。她指不定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要我看,她这宅子里也是处处机关哪!” “怎么了?莫非到了这时候,她还敢跟我使诈?” “那会我明明看见有几个仆妇逃到了这个院子里。我的眼力如何,大哥定是知晓的。可我方才里里外外仔细搜了一番,并未见到其他人。” 其余人这才诧异起来。 那匪首道:“适才是我疏忽大意了。林妙致一个未婚姑娘,又是官宦小姐,虽说是住在了俞府,自然也不好随意抛头露面的。纵然别人不在,她也该在的。怎么这里却只有一个少妇打扮的俞夫人呢?”他又转头去看杨雁回,“俞夫人,你说呢?” 杨雁回道:“林姑娘出去上香了。” …… 九儿等人听着外头的动静,甚是焦急。林妙致整个人都已屏住呼吸了。后头的仆妇们也越发心焦,不再听秋吟的,悄悄靠近密室机关,偷偷听外头说些什么。 就听外头的匪徒声音传来:“俞夫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要不然这么样好了?你不肯交出林妙致,交出那几个媳妇子也行。我们不为难你俞家的女人,只要让我看她们一眼,再问几句话就行。人呢?” 密室内的人听到这里,俱都吃了一惊,各个捏一把汗。 …… 杨雁回自然知道这匪徒的打算。若林妙致和一干仆妇躲在一起,这帮人自然也就发现林妙致了。有了林妙致,自然连账册在哪里也能找到。到了那时,连林妙致和账册一起毁了便是。就算林妙致没有和仆妇在一起,那只要逼问一众仆妇也就是了。反正那些下人,换个地方做下人也一样,为了保命说不定什么都会说。总比从杨家兄妹口中问出来容易些。 想明白这些,杨雁回当然更是什么都不肯说,只是道:“你手下眼花了。我这里的人,都要被你们杀光了。若是我有地方藏着一群仆婢,我自己为何不藏起来?” 那匪徒细细一思忖,冷笑道:“俞夫人甚是有胆气,讲情义。生死关头,自己在这里拖着我们”他长剑再出手,搭在杨雁回项上,再向上微微一斜,锋利的剑刃贴在杨雁回脸上,“不过,我若是告诉俞夫人,你再不交出人来,我先在你脸上划几刀如何?我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纵然俞夫人这般国色天香,我也照样下得去手。” 其余匪徒都有些不忍心了。这么美的一张脸孔,委实很少见。 杨鸿急道:“你别动她。你要是动她一下,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找不到你要的东西和人。” 杨鹤也是两额青筋暴起,心中又怒又怕,生怕这些人真的伤了雁回。 匪徒手中的刀在杨雁回左颊上轻轻划下。 杨雁回感觉到脸上的疼痛和湿热,吓得闭眼一阵尖叫,心里几乎凉透了,整个身子抖得几乎筛糠一般。她知道自己生得美,却从未因此自负,但若美貌真的要一瞬间逝去,她仍然无法接受。她居然要从那么美,变成一个丑八怪了么…… 杨鹤冲上前:“我杀了你。”他才冲了两步,便被人一脚踢飞,身子跌在窗边的长条案几上又落下,撞得案几上的花瓶、笔架山、笔墨纸砚连同案几一起倒下,弄得满屋子狼藉。 杨鸿已是勃然大怒,却被对方一句,“你们谁再动,我就杀了她”给逼得再不敢轻举妄动。 那匪徒首领道:“杨举人,你现在清醒了么?要帮那个姓林的,还是要救妹妹?你再不说实话,我就在她脸上多划两道。” 杨鸿怔住了,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 机关墙后面的人,各个捏了把汗。 林妙致的手渐渐靠近机关墙。只要转一下嵌在墙上那个灯台,她就能出去了。她应该早点出去。 绿萍和庄秀云呆呆瞧着她的手距离灯台越来越近,不知该拉她回来,还是该任由她出去。 …… 杨雁回忽然大声道:“大哥,你不要理他。如果林姑娘落他们手里,咱们都不会有好下场。不管他们是哪路人,咱们只怕都要倒霉。你要想明白,大哥!” 杨鸿就在屋里,杨雁回有话要说,本来不用这么大声,她不过是喊给里面的人在听。 杨雁回又高声道:“谨白不会落在他们手里,师父去找萧夫人了,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劲,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地方官府说不定也早被惊动了。再等一会儿,这里就会被官兵围住,也许是被萧夫人的护卫队围住,反正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林妙致听到杨雁回的声音,陡然清醒过来,远离了机关灯台。 杨雁回刚说完,脸上又被划了一道,这一次划的有些重,鲜血很快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杨雁回再次尖叫出声,随后便闭着眼睛轻轻抽泣。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像个丑陋的女鬼。 杨鸿只觉得心都揪起来了。杨鹤起来后,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腔的绝望悲愤不知该发到哪里去。他已不敢再妄动了,否则可怜的只是雁回。 那匪首又道:“杨举人,你是真的为了护着姓林的,不管自己亲妹子了么?” 杨鸿的手渐渐抬起来,唇开始哆嗦。他想指向机关,又想开口说她们在密室,但手却抬不动,嘴也张不开。 杨雁回又张开了双目。再这么下去,杨鸿只怕要被逼疯。她还从没见过杨鸿这么狼狈这么惨。她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大哥办不到的。其实他也不过十九岁的年纪罢了,要做这样的选择,真是太难了。今日无论他怎么选,往后他的一生都不会好过。 杨雁回忽然尖叫道:“杨鸿,我不是你妹妹。杨雁回早就死了,她死了六年了。我是秦莞,我是秦莞!” 这么高声的尖叫,终于将杨鸿的心神拉了回来,随即便和一旁的杨鹤惊呆了。 林妙致等人也都被这话惊呆了。 杨雁回似乎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站不住,萎靡在地。那匪首倒也没拦着她,只是手中长剑依旧抵在她后心。 杨雁回低声喃喃道:“你应该记得的,你妹妹杨雁回死得那一天,秦家的大小姐也暴病身亡了。崔姨妈的话隐隐约约透露过的,我不是病死,我是给人逼死的。是秦明杰的爱妾苏慧男陷害我,秦明杰一直冷落我,不相信我,查也不查,就认定我不清白。我在那个家,实在活不下去了……就自尽了……” 听到这里,连那匪首都忍不住叹道:“听说李传书写的话本十分好看,如今一见,才知是名不虚传。果然会编故事。” 杨雁回仍旧喃喃道:“我不是编故事。你们一定能感觉到,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醒来以后,就成了杨雁回。我怕被人看出来,躺在病床上时,便慢慢学着,模仿你们口中的雁回……可这太不容易了,你们一定察觉过不对劲的……你们的妹妹才死了六年,你们莫非就已忘记她真正的样子了么?” 她觉得自己就是杨雁回。她早就已经没觉得自己是别人了。可是终于还是有这么一天,她要说出一切。 说出来这些,真是太痛苦了。然而这种关头,她也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可以让杨鸿不再为难。 ☆、第297章 问责 萧桐垂首跪在殿内,沉默不语。她头埋得很低,低到没人能看清她面上的神色。她心里有些窝火,这么没面子的事儿,她还是头一次遇到。平白无故给人跪了许久,也不知跪倒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只是这些腹诽,萧桐都只能藏在心里,决不能表现在面上。 皇帝觉得将萧桐的面子下得差不多了,这才道:“萧卿平身。” “谢皇上。”萧桐起身后,面上的不悦之色已消失的干干净净。 皇帝的气看起来并没消去,他并未给萧桐赐座,萧桐只能站着。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眼下一片淡青,眼袋也有些明显,看来近日里没怎么好好睡觉。这样的眼睛,在直直望向萧桐时,眼底的不悦以及压抑的怒火,仍旧叫萧桐心内一紧。 面前这个皇帝,未必有她的本事大,却一定比她的命好。生来便是龙子,登基为帝后,更是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她必须要小心应付才好。 皇帝道:“前些日子,太子给我看了几样东西。” 萧桐垂首不语,静静等候皇帝接下来的话。 太子送到皇上面前的东西是什么,她很清楚。不就是申淑妃那些恨不得烂在贵西的见不得人的事么。只不过,皇帝倒是极有可能在那里头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比如说,申淑妃在贵西做的那些事,帮的那些人里,极有可能也有份参与当年盘剥余阳百姓的案子。 真实的情况是,皇帝看到那些东西,果然便生出了疑惑。按理说,林胜卿当年连死都不怕,为什么却放过了申淑妃手底下的人呢? 这些陈年旧事,虽然只露出一角端倪,皇帝却仍旧不肯放过。派人暗中追查之下,他才发现,林胜卿的女儿已经不在贵西,反而千里迢迢里京城了。杨鸿一案,似乎跟林妙致也有一点关系。因为杨氏兄弟当初是从贵西带了林妙致来京的。他们被人一路追杀,以至杨鹤“身故”,杨鸿、林妙致向萧齐求救这才得以安然回京。 只是这么大的事,当初霍志贤和杨鸿打官司时,却谁都没提。这可就太奇怪了。 皇帝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大的疑问了,他唯有继续查。萧齐当初递解上京的几个江湖匪类,并未悉数问斩,可还有几个至今仍在死牢里,没轮到他们死呢。 这一问,皇帝才知道,原来霍志贤那个案子,竟然有这么大的疏漏! 皇帝接着道:“我顺着那东西查了查,原来林胜卿当年查到的事情很多,只是都没能写在奏折上。”只怕写上去了,他便救不了余阳百姓了。他临死前,怀里塞着的奏本倒是被呈送上来了。可好好一个典史,竟然吊死在登闻鼓下,若说没有天大的冤情,别人也不信哪。所以,那个妨碍不到朝中要员的奏本,也就被呈上来了。 皇帝当年深为震动。为民请命,不过如此了。若非出了个林胜卿,万一余阳百姓被逼造反,只怕更是麻烦。此人于国于民,都是有着大功的。若他不死,这般品行,皇帝必要重用的。因此,林胜卿之死,也是皇帝深恨的一件事。 林胜卿身后唯有一女。不想其母过世,其女不知所终,余阳官吏却连一丝风声也没放出来过。这样一个妇人死了,竟然连个为其请封旌表的也没有。他们似乎是在刻意让朝廷遗忘这对母女。反正宅子她们有了,伺候的人也够了,地亩也得了,够过活了。此生衣食无忧,也不需要被人记着了。 萧桐故作震惊道:“竟然还有此事?却不知那林胜卿,都查了些什么?” 皇帝看着萧桐做戏,面上更加不悦,沉声道:“萧卿对此也很好奇么?” 萧桐干笑一声:“十分好奇。” 皇帝道:“我听说,林胜卿的女儿如今住在俞家,日日与俞杨氏作伴。” 萧桐笑得更加勉强,道:“确实在俞家见过一个年轻女子,但并未多过问,也不知道是不是圣上所说的林氏。” 皇帝气得一拍案几,怒道:“大胆萧桐,你可知道欺君罔上乃是死罪!” 萧桐吓得连忙跪了下来:“皇上息怒,微臣知罪。” 皇帝怒道:“霍志贤为何派人追杀杨氏兄弟和林妙致,朕都已查清楚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萧桐道:“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此言何意。” 皇帝道:“你好大的胆子,到现在还敢装傻!” 那些被递解入京的江湖匪类,当初一口咬死了,根本不知道霍志贤为什么要他们杀杨氏兄弟,他们只管拿钱办事。 直到皇帝派出亲信亲自去查这件事,言行拷问之下,那些人便说了实话。原来霍志贤当初,是让他们抢林妙致手里一个盒子。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他们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一次大老远,隐隐约约看到是一些账册。当时木盒不慎落水,林妙致便拿出来晒。看到他们追来,林妙致和杨氏兄弟便逃了,只留了个秃头的年轻人对付他们。那秃头年轻人杀了他们几个兄弟,便也走了,此举倒也震慑住了他们好大一会。 后来他们之所以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管拿钱杀人,都是因为萧齐做了手脚,许下那些匪类种种好处和威胁,比如帮其照顾家眷,或者不听话便叫他们在死牢里日日受尽折磨之类,逼他们三缄其口,不许说出实话。 萧齐还没那么大能耐,能在京中的死牢里做手脚,特地关照谁。但是萧桐能。所以,这件事情,萧桐一定有份参与。说不好,就是萧桐指使萧齐这么干的。 那些江湖匪类被关入大牢后,萧桐和萧桐身边的任何人都没有接触过这些人,更没有去过牢里那些地方儿。加之这些人本就杀了俞谨白的舅兄。任谁也不会想到,萧桐和这些人能扯上什么关系。 萧桐已是冷汗涔涔,叩首道:“圣上息怒。” 皇帝的声音稍稍平静了些,继续道:“朕往常也曾听人说起过京中那些有趣的人和事。” 一般都是皇后讲给他的。薛皇后娘家虽不在京中,幼年却也每年往京中走亲戚,入宫后,也常听身边人讲京中的趣事。 薛皇后给他讲的人和事情里,自然也包括那个李传书。此女不但怂恿家里开办女浴堂,一介女儿身,竟然靠着写话本写出了名气。后来,又嫁了朝廷命官,被封了诰命。 据闻,这个杨雁回嫁给俞谨白,还有一段伤心事。原本杨雁回是和穆振朝定了亲的,不想穆振朝后来战死边关,虽然后来知道其实是死在了仇无宴手下。但不管如何,穆振朝也是死在辽东了。而这个时候,穆振朝在辽东结识的好友俞谨白却说,穆振朝临终前,将未婚妻子托付给了他。 以俞谨白当时的身份,完全可以娶一个家世更好的女子,但他却这么说了。别人也没什么理由怀疑。 据闻这门亲事当初也是一段佳话。 不过后来就不是了。杨雁回那边传出来的风言风语太多,虽然真假难辨,到底难听。俞谨白这个官儿也极不称职,为了照顾生病的妻子,连陕榆都不回去了。 当初的一对璧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对浑人。 薛皇后不止给皇帝讲杨雁回。在霍志贤和杨鸿打官司时,薛皇后也给皇帝讲过那个大名鼎鼎的李传书的哥哥杨鸿! 薛皇后对政事无甚兴趣,说起杨鸿来,对他的身份、案子,一概不关心,只是对皇帝道:“妾觉着那杨鸿不像个好人,不过倒也不能说是个坏人。” 接着,薛皇后就将当年杨鸿顶撞先生,弃了先生取的字不用,还言称再不想提起他们师生关系的事,都抖落给了皇帝听。末了还道,“那李传书是杨雁回的事传出来后,连她哥哥当年的事,都被人翻出来了。反正人都是这么说的,我听着倒也不像作假。” 皇帝一听,这还了得:“本朝举子里竟出了这样的人?他竟敢如此顶撞自己的先生?” 接着,薛皇后就很自然的对皇帝说起了杨鸿顶撞先生的原因。竟然是因为那先生不赞同林胜卿的行为,而杨鸿很赞同,师生之间由此观念不同,弄到几乎决裂。“小小年纪,便敢如此忤逆先生,能是什么好人了?不过么,他能小小年纪便与林胜卿交好,又肯为义士与先生争执,倒也算情有可原。” 这件事与霍志贤和杨鸿的案子全然无关。薛皇后说了,皇帝也就听了。 直到皇帝查到林妙致竟然跟随杨氏兄弟复又入京,这才又想起薛皇后当初跟他说过的事。 萧桐道:“不知皇上所指何人?” 皇帝道:“不如就从那个敢跟霍志贤打官司的杨鸿说起?” 萧桐的神色已恢复平静,微微笑道:“此人是个良才。” 皇上细细瞧着萧桐的每一个变化,此时也不得不佩服,萧桐到底不是凡俗女子,很快便调整了情绪,看上去平静异常,再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皇帝道:“据闻杨鸿曾与林胜卿是忘年之交。”杨鸿告霍志贤时,也说他们兄弟去贵西,是听昔日的林胜卿典史说过贵西风貌,加之又想去林典史坟前祭拜,恰逢好友镖队要去贵西,故他兄弟二人便选了贵西去游历。 这说法合情合理,皇帝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 萧桐道:“确有此事。” 皇帝又道:“杨鸿去贵西,本意是要祭拜故人,不料却带着故人的女儿入京了。可是林妙致在京中一事,似乎也没什么人知道。萧卿,朕再问你一遍,此事你可知道?” 萧桐道:“知……知道……或许微臣所见的女子,正是林氏!” “你还敢胡言?追杀杨氏兄弟的贼匪早已招供,有人威胁他们不许说实话。此事跟萧家似乎有着莫大的关系。” 萧桐忙叩首道:“皇上,微臣知罪……此事……此事……”她说不下去了。 皇帝催促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萧桐只得道:“是微臣仗着自己是姑母,又有养育之恩,逼迫石柱宣抚使萧齐这么做的。” 皇帝叹息道:“人都说,西川萧齐,胆与天齐,唯惧姑母,如婢如媳。看来此言不虚呀。” 萧桐只得道:“萧齐已是萧家仅存的血脉,微臣生怕他不争气,丢了父祖的脸面,是以……微臣平日里教导他,也确实严厉些。” 皇帝道:“可他到底也是堂堂一个宣抚使,竟然做下这样的事!” 萧桐道:“此事都是微臣一人之过。” 皇帝又道:“先不说萧齐之事。我们接着说,林妙致带到京城里的东西去哪里了?杨鸿因为林妙致身携此物,惹来杀身之祸,亲弟弟也为此丧命,为何当初也不肯说?” 萧桐面色惨白,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言。 皇帝逼问道:“萧卿,你可别跟朕说,这些事,与你全无关系。” 萧桐冷汗涔涔,只得道:“此事……微臣确实难逃干系。” “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阻止别人说实话?你去俞家,见到林妙致后,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条一条,老老实实交代。别以为你当年大闹公主府,朕不跟你计较,便会事事都由着你胡来!” 萧桐只得道:“杨鸿去贵西时,见到林妙致,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她手中还有几本当年没能呈送给皇上的奏本。林妙致一心想让那账册公诸于天下,杨氏兄弟这才带她入京。” 以杨鸿那么欣赏林胜卿的行事来看,杨鸿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萧桐接着道:“微臣……微臣对杨鸿说,让他不要轻易说出西川的事,毕竟事涉宠妃……一个闹不好,反而倒霉的是他。微臣见到林妙致后,也是这么说的。” 皇帝问道:“林妙致带来的账册在哪里?” “在微臣家中。” “她为何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你?” 萧桐道:“微臣答应她,保证将账册送到龙案上,决不会再让林妙致重走林典史的旧路。” “可如今,事情都已过去这么久了,你却连一丝口风都没在朕跟前露出来。萧桐,你到底想干什么?” 萧桐只是擦拭额上冷汗,根本不敢答言。 皇帝一双眸子微眯,审视着她,道:“你忠烈侯以女子之身封侯,敢上阵杀敌,敢大闹公主府,敢将太监的裤子扒了,吊在京中的大街上。你会怕宫中一个已将失势的宠妃?” 萧桐仍旧是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皇帝道:“那账册里,莫非也有你们萧家见不得人的秘密?” 可是贵西一向不是萧家的势力范围,萧家也根本没有染指过那里。 滇南、贵西,以及浙东部分地区,都是范佩行的地盘。 所以,那些账册里,极有可能对范佩行不利。更有可能,对太子不利。 也只有对太子不利,萧桐才会迟迟扣着东西不放出来。毕竟方家如今也是皇亲国戚,方驸马可是太子的妹夫。 萧桐听皇帝这么问,忙道:“皇上圣明,萧家和方家绝没有做过危害大康百姓之事。” 她这么一说,便也等于承认了,账册里所记载的东西,并不会对她的夫家和娘家不利。那她捂着这东西的原因,或许就是为了儿子了。 皇帝压抑着怒火,道:“你将账册销毁了?” 萧桐道:“微臣……还没来得及。微臣是打算慢慢说服林姑娘放弃此事后,才……才好放心销毁账册。” 皇帝怒道:“限你半个时辰内,将账册送到朕这里来!晚一刻钟,朕立刻办了你们两口子。” 萧桐立刻起身告退。她才转身,皇帝忽然又道:“等等。” 萧桐只得回过身:“皇上,微臣知罪!” 皇帝道:“你让俞谨白去打人是怎么回事?” 萧桐道:“微臣实在看不过去了,冯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这不是欺负温夫人么?温夫人好歹也是给老安国公夫妇送了终的。如今,冯世……安国公说温夫人年长无子,又不许他纳妾,说出妻就出妻了,冯家人竟然还想着与温夫人争产……” 皇帝怒道:“萧桐,你别仗着有军功,又是永宁公主的婆婆,就敢如此胡作非为。你马上滚回去,将账册送过来,后头的事,朕再慢慢跟你说。” 萧桐只得滚了。才滚出了大殿,萧桐的惊慌之色便慢慢敛去了,取而代之的,反倒是几分凝重。 皇帝能查到什么,太子能查到什么,完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很好!她要的就是这样。那样的账册,谁送到皇帝面前,谁就要倒霉。哪怕能扳倒太子,也要倒霉。只能等他们皇家的人,自己来问她要! ☆、第298章 乱后 萧桐在皇宫与皇帝周旋之际,俞家已沦落为修罗场。 杨雁回坐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神情却又是呆呆的,仿佛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嘴里翻来覆去,已经只剩了那一句话。 “我不是你妹妹,我是秦莞,你不必顾虑我。” “我不是你妹妹,你不必顾虑我。我本来是秦莞……” 一众匪徒震惊过后,那匪首先清醒过来,冷笑道:“这可真是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可惜不管俞夫人说的是真是假,你这身子总是杨雁回的罢?” 匪首又对杨鸿道:“我说杨举人……” 那匪首话未完,窗外忽然飞来一支雪亮的匕首,直直插在他手腕上,劲力之大,直接将他手钉死在了一旁的圆桌上,锋刃穿过手腕,没入桌内,只留一个手柄在外头。 那匪首疼得嗷嗷直叫,手中长剑落地。他欲伸手去拔匕首,偏又怕一旦□□会血流不止。 其余人等发现有人来了,有下意识冲出去瞧的,也有心思毒辣,围了杨氏兄妹,以防有人来救,也好留在手里做人质的。 冲出去的那些人并未看到外头有人,反倒是在他们冲出去的一瞬,有人跳窗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挡在了杨雁回身前。不待围过来的人做出反应,那跳进来的人已飞出一脚,踢飞了要伤害杨雁回的人,手中长剑一扫,击倒了正要攻向杨鸿、杨鹤的人。顷刻间,对方便倒了一大片,再也无力起来了。 杨鸿兄弟面上大喜。 二人齐声叫道:“谨白!” 一众匪徒知是俞谨白来了,不由各个大惊失色。 俞谨白见到院里的累累死尸和重伤者,心中已是惊骇非常,方才瞧见屋内情形,又是且怒且怕。万一他再晚来片刻,这里的情形就不堪设想了。雁回此刻已是神志不清,他更是心痛不已,只是为了对付眼前这帮人,他一时还顾不得雁回。 不等众匪徒围上来,俞谨白手中长剑已搭在了匪首的项上,轻轻一旋,便有鲜血汨汨而下。继而冷冷道:“谁再上前一步,我先杀了他,再宰了你们。” 一众匪徒果然不敢轻举妄动了。 俞谨白厉声问道:“说,你们到底是被什么人派来的?到我这里要干什么?” 那匪首绝望之下,依旧是惊叹了一句,道:“俞谨白,你……你厉害……竟然还能……活着出来!” 俞谨白狐疑道:“你知道我被抓了?看来你和抓我的人是一伙的。你也是太子的人?” 那匪首冷笑一声,忽然伸头,用力自刀锋划过,脖颈顿时血流如注,他的人也倒在圆桌上,再无声息了。 俞谨白收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了。俞谨白心中一时间,也颇有些震惊。这人竟然自尽了! 匪首一死,其余众匪徒便虎视眈眈,各个跃跃欲试,想上前斩杀俞谨白,却又被他方才一瞬间的出手所慑,丝毫不敢大意。 俞谨白长剑一横,向前一递,速度快得让人避之不及,寒光一闪而没,顷刻间便又斩杀二人。 这些匪徒来时便已折损几人,但总体说来,也算是如入无人之境了。整个俞宅,没一个人挡得住他们大开杀戒。谁知俞谨白一来,不过随便动动手,便已杀了他们的首领,废了几个兄弟,此刻又杀了两个匪首。人家在他们中间,才叫如入无人之境。 若不是俞谨白身后仍有人需要他保护,只怕他早拎着手中长剑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了。 先前搜人的匪徒道:“不能跟他纠缠,我们撤。” 在这里耽搁的时间久了,只怕要横生枝节。没完成任务,还有下次机会,若出不了这宅子,才是真的不妙。 一众匪徒得令后,顷刻间撤了个干净,俞谨白立刻提剑追了出去。 那帮匪徒逃出俞宅后,立刻发现,他们被萧桐身边的私卫队包围了。云香和翠微带着大队人马于此时赶到了。 俞谨白忙道:“云香,拦住他们。要留几个活口。” 云香和翠微当即下令道:“拦住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过。” 这次来的人马全是精锐,这批匪徒不及对方人多,也不比对方功夫更好,又有俞谨白从旁相助,很快便吃了大亏。 不多时,向经天和红衣也赶了过来。向经天加入战局后,一众匪徒更是无力招架。俞谨白忙收剑,对闪在一旁观战的红衣道:“师娘来得正好,快跟徒儿来一趟。” 向经天的功夫在他之上,有师父在,他自然放心。师娘不会功夫,留在这里只是徒增危险,不如先随他回去救治雁回。她脸上看起来伤得不轻,半张脸全是血,隐约可见翻出来的血肉,她的人也变得稀里糊涂,好似傻掉了一般。 想到雁回方才的样子,俞谨白便恨不能将那帮匪徒大卸八块。 红衣跟着俞谨白匆匆回到正院的西厢房内。杨雁回依旧瑟缩在地上发抖,地上的几具死尸也没人收拾。杨鸿、杨鹤已经打开机关,将躲在密室里的一众女人放了出来。 俞谨白才进去,便发现地上又多了几具死尸,是他最先出手时废掉的几个人。 杨鹤解释道:“他们几个躺在地上还不老实,我和大哥便想捆住他们,再慢慢审问。谁知他们一个个都找机会自尽了。” 杨家兄弟两个虽也算是历经劫难的人,当初也是九死一生才从贵西到了京城,可面对今日的杀戮,也是颇受惊吓。俞谨白杀人时,更是近在咫尺。虽然倒下的全是敌人,但依旧够让他二人惊惧许久。 俞谨白道:“不想居然还是一批死士,宁死也不落在别人手里。派他们来的人,倒真看得起我这里。” 他叹息一声后,忙又俯身去瞧雁回如何了。 杨雁回看到是他来,心神仿佛顷刻间又恢复了。她身子缩在墙角,一只手抬得高高的,宽大的袖子垂下来,将一张脸遮挡的严严实实:“你不要过来。” 俞谨白推开她手,道:“雁回,我看看你的伤。” 杨雁回只是推他:“我这个样子……一定很丑。”她一点也不想让俞谨白看见她变得这么丑这么吓人。 俞谨白斩钉截铁道:“杨雁回,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俞谨白的妻子!就算你往后真的成了丑八怪又怎么样?我喜欢的不是你这张脸。” 杨雁回带着哭腔道:“可我就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丑。” “你是杨雁回也好,是秦莞也罢,你美也好,丑也罢,你是我妻子,现在你的脸上受了伤,我带了师娘来给你治伤。不管你的脸成什么样,受了伤,你总要上药。不然你是想让我做鳏夫么?” 俞谨白并未听到前情,但却听到了杨雁回后来,翻来覆去说的那句话。她说她不是杨雁回,她是秦莞。 俞谨白一时间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这都不重要。他喜欢的不是一个名字,也不是一张脸,是她的人。 杨雁回捂着脸只是哭,俞谨白干脆打横抱起她,一路进了卧室。 红衣已大概瞧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忙道:“秋吟,你给我准备些干净的热水,再拿几罐烈酒来。多准备些,伤的人不少呢。” 秋吟答应一声便去忙了。几个识趣的仆妇,跟在秋吟后头去帮忙了。杨鸿、杨鹤带着几个姑娘,去宅子里四处检查,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 俞谨白一路将杨雁回抱到床上,扶着她,叫她半躺半靠在床头。 杨雁回正好看到梳妆镜中的自己,半边脸好似鬼一般。她又想拿手去遮住脸,俞谨白却握住了她的手,道:“你别碰,等师娘来。” 红衣上前,又细细看了她脸颊两眼,道:“放心罢,有师娘在,保证你不会留疤。” 杨雁回的眸子猛然一亮,整个人陡然精神了,问道:“师娘说的……是真的么?” “真的,师娘不骗你。” 俞谨白坐到床沿上,道:“雁回,有我陪着你,没什么好怕的。” 红衣一瞪眼:“陪什么陪?一点小伤,有我在,保证她没事,你快出去看看外头的情形。” 俞谨白猛然清醒过来,此刻还不是你侬我侬的时候,外头的人正在酣斗呢。他忙道:“雁回,我去去就来。”提剑去了。 秋吟和一个媳妇子很快将热水和酒送来,红衣着手帮杨雁回清洗和包扎了伤口,这才道:“我方才给你上的药,都是你师父亲手配的,好着呢,是不是才抹上去,伤口就不疼了?这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也不深。你先歇着,我瞧宅子里重伤未死的人也不少。你大哥他们救不了人的,我先瞧瞧去。” 杨雁回忙道:“麻烦师娘了,那些人都是无辜受连累的,还请师娘救他们。” 红衣又安排秋吟和那媳妇子端了剩余的东西,和她一道出去了。 杨雁回惊魂未定,心神慌乱,此刻也只能一言不发,静静靠在床头想事情。她心底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终于还是说破了,接下来,她会遇到些什么事…… 房门忽然又被人推开。杨雁回探头去瞧,就见绿萍不声不响走了进来。 ☆、第299章 担忧 杨雁回看到绿萍的神色,便心知不好。果然,绿萍一步步逼近她后,忍着心中的恨意,颤声问道:“你说你是秦莞?你居然是秦大小姐?” “我……我……我是秦莞……”杨雁回紧张之下,竟有些口吃。她脑海中有无数想法一闪而过。然而最终也只能说一句,我是秦莞。 绿萍强逼着自己保持平静,却依旧克制不住,咬牙切齿道:“你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说,那些柿饼是怎么回事?你还记得吧?当年,我本来可以离开霍家的,可是却无缘无故的晕过去了,后来……霍志贤就进了我房里……” 杨雁回面色一片惨白。 她当初走的那一步棋,确实走对了。绿萍后来帮过秦夫人很多忙,也暗地里给秦芳上了很多眼药。这一切都是因为,绿萍在最关键的时刻,求秦太太救闵氏。秦太太既然帮了闵氏,绿萍自然也做这些来回报秦太太。 绿萍对杨家很好,对杨雁回自然也非常好。今日却叫她知道,当日害她的人,就是她无比信任的表妹。就在不久前,她为了维护这个妹妹,还舍出这张脸,拉着她在花浴堂招呼了别人大半日。 杨雁回不答话,绿萍便逼问道:“你说啊!” 杨雁回怔了半晌,方道:“我……我那时,我只想着,你帮人害过我的继母,她那时是秦家唯一对我好的人。你还帮人欺负我……” 绿萍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她只觉得恨死了眼前这个骗了她几年的小贱人,这些年来,她简直是在被秦莞当猴耍!秦莞看着她时,心里一定很得意。笑她是个愚蠢的傻子! 想到这里,绿萍忽然上前,一把扼住了杨雁回的脖颈,那嫩藕一般的脖颈,便被她狠狠扼住。她几乎是要将杨雁回生生掐死。 杨雁回本就惊魂甫定,手脚发软,落在绿萍手里,几乎没有丝毫反抗之力。她又有了当初落在秦明杰手里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一点也喘不上气,几乎要被掐死了。 绿萍下死手掐着她,口中反反复复说着:“你知道我在霍家受的是什么样的罪,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俞谨白一脚跨入卧房,便见到杨雁回在绿萍手下百般痛苦的模样。他先是一惊,随即迅速上前,用力拨开了绿萍的手。 杨雁回终于得以喘息,整个人瘫倒在俞谨白怀里,连坐稳的力气都没了。 俞谨白一手指着绿萍吼道:“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绿萍心知有俞谨白在是无法再得手的,便精神恍惚的晃了出去。 俞谨白轻抚杨雁回良久,方才安抚好了她。 杨雁回嗓子方一舒服了些,便低泣出声,她道:“谨白,你知道了我以前干的事,是不是会觉着我很坏?” 俞谨白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他只得试探着问道:“你以前做了什么?你怎么会……是秦莞?” 杨雁回想到以往的事,便觉得心底那个早已被尘封许久,久到她早已忘记了心上还有那么一道伤的伤口,再次撕裂了。 她终究还是逃不开过往,还是要面对她原本是秦莞的事实。 俞谨白见她哭,忙道:“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杨雁回道:“我一点儿也不想做秦莞,在我心里,秦莞本来就死了,死了很多年了。我只想做杨雁回,我就是雁回,我是雁回。” 俞谨白将她护在怀里,抚着她后背,连声道:“你是雁回,你本来就是雁回。” 杨鸿、杨鹤此刻也已到了外间,听到卧房里传出来的声音,兄弟两个一时面面相觑。 呵护疼爱了十六年的妹妹,忽然间就成了秦家早已故去多年的大小姐。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杨鹤几次抬脚,想迈入卧房里问个清楚,最终却只是道:“我先去看表姐。” 他一点也不想再听人说一遍他的妹妹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不是雁回这件事。反正他和大哥本就是因为发现表姐进来了,这才来找表姐的。 杨鸿迟疑片刻,仍旧在卧房外轻轻叩门。 …… 红衣正在给活着的人处理伤口时,向经天也赶来帮忙。 红衣问道:“那些人都抓住了?” 向经天摇头,叹道:“跑了几个,其余的都自尽了,我们一个活口也没留下。云香和翠微正带人处理尸体。”还要往侯府报信,去官府报案,有得忙了。不过那些人就算死了,尸体留下来,也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的。 红衣道:“怪不得我瞧见谨白又回来了。原来是外头打完了。” 红衣说着,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手边人的伤口,当即便又不满道:“不过是伤了胳膊,流血也不算多,怎地人就昏了?”她拍拍躺着的少年的脸,道,“醒醒!” 躺着的阿四张开了双目,但却随即又大喊大叫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红衣好笑道:“阿四,你且看看我是哪个!” 旁边的宋嬷嬷赶紧过来,拉起阿四,道:“你怎么对着向太太大呼小叫的呢?” 阿四清醒过来后,这才哭天抹泪道:“宋嬷嬷,我想死你老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来了许多恶徒……我胳膊疼。” 宋嬷嬷道:“我来给你上药。擦了药就不疼了,快别叫了。咱们家里今天不少人,都……你命大呀,快别哭了。” 这么惨烈的情形下,阿四的连番叫嚷,竟引得众人心里松快了那么一些。 …… 杨雁回对俞谨白和杨鸿说完过去所有的经历,在他两个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就这样成了杨雁回。我根本不敢告诉别人,我怕别人当我是妖怪,是鬼,是怪物,我也怕秦家的人知道了,又抓我回去,那我怎么办……爹娘那么疼我,哥哥对我又好,我也不想离开杨家,一点也不想。后来,后来慢慢的,我就真的觉得自己是雁回了。秦莞……反正已经死了,死了……” 杨鸿似是消化了许久,才接受了这件事。愣了许久,他才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这里看起来也没什么事需要我了。”语气疏离而客气。他一时间也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妹妹”。 待杨鸿走了,俞谨白这才又将杨雁回抱在怀里。她此刻像一只受伤良多,急待温暖的小猫。 杨雁回道:“谨白,你不会觉得我心肠太坏么?你那么磊落,我却做了那样见不得光的事……” 俞谨白道:“你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为自己报仇了。如果是我,根本不会让人欺负到这么惨”他的语气里只有怜惜,“雁回,如果我能早些认识你就好了。”早到秦莞还活着的时候就好了。虽然想一想,似乎又不太可能。其实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做的事也不敢见光。他太同情和理解雁回了。 杨雁回听了这话,抓着俞谨白的衣襟,泪如雨下。 俞谨白劝慰道:“别再哭了,不然脸上的伤就好不了啦。” 杨雁回还是很担心脸上留疤变得不美了,这才抑住了眼泪。 俞谨白又道:“听到你方才那些话的人太多了。不说别人,单说绿萍,她就不会为你遮掩的。这件事瞒不住了。雁回,接下来,你要面对的,只会更多。” 杨雁回听了这话也怔住了。她那会就该想到这些事的。 俞谨白又道:“你不用担心。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你,都不要紧,我都在你身边。” ☆、第300章 在意 杨雁回被俞谨白一番劝说抚慰,心中安定下来后,便忙着问俞谨白,他为何这么久都没回来。 俞谨白道:“我被一个熟人下药了。其实那药量不能迷倒我,我假装昏迷罢了。待昏倒后,我才好知道,那个人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到底要干什么。” 杨雁回急问:“那你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了么?” “我都知道了。他们只是想禁锢我。当时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禁锢我,待我趁机逃脱后,回了家中才明白,他们还想抓了林姑娘,拿了账册。” “竟有人如此可恶。那个熟人到底是谁?” 俞谨白道:“他是太子的人。我……其实太子一直都以为,我是他的人。他们以为,我在萧夫人身边,是为了帮太子做事。” 杨雁回惊得目瞪口呆,俞谨白镇日里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不想却有着这么多重身份。 待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杨雁回琢磨半晌,又道:“可我觉着不对劲呀。若是太子怀疑了你,便该知道你的身份有问题。这个时候,若又叫太子发现林姑娘带了对他不利的证据来了咱们家,那他就该想到,你早把太子和范佩行的罪证藏到了更安全的地方,或者给了有能力将这些证物亲手交给皇帝的人。他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带人来咱们家要人要证据呢?我那会儿便怀疑,来的不是太子的人。太子要整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用得着这么张扬恨不能叫咱们所有人都怀疑他?” 若是只有杨雁回、俞谨白等人仇视太子也就罢了。可事情闹得这么大,官府的人联手查起来,最后若也有人留下蛛丝马迹,让他们查到太子身上呢? 俞谨白思忖半晌,方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难道满先生其实也不是太子的人?看起来,满先生对太子是忠心耿耿。可若雁回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满先生其实根本不是太子的人,至少在这件事里,满先生并没有将自己掌握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太子,反而在帮着别人陷害太子。 俞谨白低声道:“满先生留住我这么个被范佩行塞到太子身边的人,另一头又派人抓林姑娘,还要搜罗证物。这分明是在搜集对太子不利的人证物证。” 杨雁回也随着俞谨白的话,一点点深思起来,她道:“如今想让太子倒了的人,还有谁呢?知道林姑娘来京,却又不声不响,只是暗中来抓人的,还会是谁呢?” “申淑妃!”俞谨白斩钉截铁道,“你大哥当初状告霍志贤,他两个都没有提到林姑娘和她带来的账册。但是申淑妃很可能从霍志贤口中知道了些什么……”虽说霍志贤一直在狱中,申淑妃一直在宫中,但是到了那种关头,申淑妃一定会想办法让身边的亲信见到霍志贤的。 俞谨白说到这里,只觉得毛骨悚然:“若满先生其实是申淑妃的人,那这个女人真是不简单。怪不得昔日范皇后宠冠后宫,她偏偏能分宠。这种手段,果然可怕。” …… 俞宅的事很快惊动官府出动大批人马前来办案,萧桐也随即赶来查看俞宅情形,冯世兴也在别人看来本应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和方天德一起赶到俞家,关心儿子儿媳。 俞宅惨烈的情形,惊得京城内外一片震动。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闯到朝廷命官家中行凶,这还了得? 连俞谨白一个堂堂武将的家里都不安全,谁的家里还安全? 很快,缉捕真凶的事便成了顺天府尹、五城兵马司、丘城知县等等数名大小官吏同时头疼的事。 向经天当日追踪俞谨白的下落,没能追到俞谨白,他找到俞谨白被囚禁的地方后,俞谨白已经逃走了,他便独自回来了。 当日给俞谨白抬轿的几个俞家下人,再也没回来。根据俞谨白的判断,那些人很可能都已经遭了毒手。因为他们见过了满先生的真面目,知道了俞谨白与这个人暗中有密切联系。所以,以满先生的心狠手辣,很可能将他们灭口了。 这一场变故,死得人真是太多了。众人都心有余悸。 俞宅被匪徒洗劫案调查的同时,朝廷也处理了俞谨白打人案。吏部商议过后,给出的处理结果是———褫夺官位。 其实,按着俞谨白的军功,以及背后的靠山,结果本不必如此“凄凉”。打人一事,原本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但想来有人给吏部打过招呼了,所以才处置的这么狠。能向吏部直接打招呼,并影响了最终结果的人是哪个,用大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俞谨白倒是不在乎这些,反而乐滋滋对杨雁回道:“这下可顺了你的意了,我是真的不做这个官儿了。今后就靠你写话本儿挣钱养家了,你快些好起来才是。” 他说的自然是玩笑话。先前他剿匪有功,朝廷赏赐的不少,只要不追求奢靡的生活,也够他们衣食无忧过一辈子了。 杨雁回因受过惊吓,伤虽不重,这几日也都是躺在床上休息的。她靠着个引枕,坐在床头,浅浅笑道:“我并不稀罕你当这个官儿哩,你早不做了才好。做官眷,需守的规矩太多了。我早巴望着轻松自在些呢。” 他们夫妻正说着,秋吟忽然带着杨氏夫妇进来了。 从俞宅出事到如今,虽说也不过是两日的事,可若换了以前,闵氏和杨崎知道女儿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只怕恨不能飞过来呢。可他们如今,却是这时候才来的。 杨雁回说出心中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委实不知该怎么办。有俞谨白的支持,外头那些人的看法,她统统可以不在乎。可杨家人的想法,她不能不在乎。她面上虽镇定,但心里始终是有些煎熬的。她唯有等,等着杨家人做出的一切决定。 此刻乍然见到闵氏和杨崎,杨雁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霎时间便泪如雨下,整个人也愣在了床头。闵氏上前,坐到床边上,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孩子,你别哭,你一哭,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杨雁回清醒过来,哽咽道:“娘……对不起……” 闵氏听了这一声“娘”,也不由泪洒缤纷。若非两个儿子和绿萍、庄秀云,都那么说,闵氏说什么也无法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离奇的事。初时,她只想扯着杨雁回问个清楚,可又怕问清楚了心里会绝望。 整整两日过去,她和杨崎才算彻底明白,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闵氏擦了一把眼泪,细细瞧着杨雁回,目中满是怜惜,轻声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也没有对不起我们什么。你能来,我们全家当初……都高兴。要不是你,我也不能看着我的雁回长大,嫁人,小小一个姑娘家,写得话本人人爱读……我的女儿,真真能干。”虽然雁回已经不再是雁回,可她和丈夫体会到有这么一个女儿的欢乐,却是实实在在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杨雁回听了这话,眼泪却掉得更多了。说话时,几乎是带着些哀求的:“娘,你和爹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当我是,是……你们的女儿?” 闵氏含笑将她额前一缕凌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温声道:“你自然也是雁回。你这身体,本来……本来也就是雁回的。” 杨雁回闻言,不由含泪笑起来,又转脸去看杨崎,叫道:“爹。” 杨崎只是颤声道:“好闺女……好闺女……”往下便没了话。 闵氏又道:“你大哥说了,这些事,原本你能瞒人一辈子,你都是为了不叫他为难,为了林姑娘,这才……我的雁回,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杨雁回道:“想必绿萍也有许多话对娘说了的,娘如今这么说,我都无地自容了。” 闵氏叹息道:“你姨妈倒是说了句公道话,她说,也不能全怨你。其实她就是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些。绿萍当初在秦家,只怕也没少跟着主子一起做亏心事。只是绿萍如今情形不大好,人都有些癫狂了,昨儿还拉着花浴堂的客人,到处讲你的事。你姨妈觉着这么做不大好,于你于她都没什么好处,便劝阻了她,陪着她回家歇息去了。可话都传出去了,咱们又不能堵住别人的嘴。” 杨雁回道:“女儿根本不在乎这些。命都丢过一次了,还怕什么流言。女儿若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怕在陕榆就羞愧的恨不能自尽了”她说着,忍不住环住闵氏脖颈,脸贴在她怀里,道,“女儿怕娘生了女儿的气。女儿当日,分明是利用了娘的。叫娘白白的为了外甥女,和贵妇人理论了一番。女儿还怕,怕绿萍母女从此和娘生了嫌隙,这却都是我的不是了。” 闵氏叹道:“傻孩子,那些事都过去了。” 秋吟此时,忍不住上前插口道:“奶奶,我……我想的和太太、老爷一样,我就当你是我的姑娘,我的奶奶。就连林姑娘也说……不管杨家认不认你,她心里就当你是亲妹妹。” 杨雁回被这话引的,一时间又是哭又是笑,道:“真是个傻丫头,净说些傻话了。” 秋吟又道:“秀云姑娘也是这么说的呢。她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都拿你当亲妹子看。莺姑娘说,她这辈子都当你是姐姐。” 杨雁回的笑容愈发灿烂,眼泪却又出奇的多,落了一回又一回。她在意的人,都还在意她。这就够了。 ☆、第301章 心愿 杨雁回放下了心里一直悬着的事,近日只是按照向经天的嘱咐,专心将养脸上的伤。他手中虽有灵药,也需她小心些才好。 朝中近来也十分不太平,太子的逐渐失势,惹得各方势力角逐,简直可说是风起云涌。俞谨白的事,也让朝中许多人洞察了上意,于是,便有许多人又忙着弹劾萧桐结党营私,弹劾方天德治家不力。 皇帝自然也少不得小惩大诫一番,罚了方天德半年俸禄,命萧桐闭门反省,三个月不许踏出方家大门一步。 杨雁回听了之后,对俞谨白道:“萧夫人自在惯了,如今叫她三个月不出门,只怕她怪难受的。”若萧夫人能时常大宴宾客,或者请些女先儿、戏班子,去家里唱唱小曲儿唱唱戏,倒也热闹得紧。可这次是皇帝亲自下令让她闭门反省,她若如此排解心中烦闷,传出去,岂非是在打皇帝的脸面。 俞谨白道:“无妨,这是好事。” 杨雁回心知他如此说话,必有道理,便也就放下心来。她又道:“怎地这么久了,也没听见皇帝处治太子的消息呢?”太子那边一直有不好的事传出来,偏偏皇帝对朝臣们硬是能忍着,没有露出一丝一毫对太子的不满。 说起此事,俞谨白便叹气道:“萧夫人已将林姑娘带来的证物呈给皇上了。里面有不少范佩行的罪证,其中自然也有涉及到太子的。其实当初,林典史之所以见不到皇帝,也是因为太子的弹压。林典史的奏折,一直未拟报闻。至于上次有人来咱家抢人夺物一事,也果然被算在了太子头上。申淑妃的道行还真是高明。这一桩桩一件件都翻出来了,皇上那里却丝毫没有动太子的意思。”若皇帝要动太子,近来的借口多得是。 满先生是申淑妃的人,这倒是个意外。这等于凭空杀出来一个高手,帮着俞谨白和萧桐来对付太子。只是上回俞谨白从满先生手里逃脱,想必满先生也急着杀人灭口,生怕他闹到太子面前去对质。只是俞家如今又被守卫得铁桶相似,满先生也没本事再杀进来。 俞谨白是事发第二天才向太子递了话,说他被满先生抓了,心中着实生气。太子那边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叫他先顾着家里。 俞谨白是故意这么晚才向太子告状。他需要给满先生留出充足的时间在太子面前先斩后奏,说他怀疑俞谨白,所以自作主张,先行试探了他。 至于满先生向太子汇报俞谨白可信还是不可信,俞谨白已经不大关心了。只要太子还信任满先生就好! 杨雁回道:“你说的那个满先生,听起来也是个极为了不得的人物。申淑妃竟能派出这么一号人,还安插在了太子身边,她是想做什么?” 俞谨白道:“自然是为着,若能生出儿子,便叫儿子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太子。若生不出儿子,好歹也能为自己和女儿,谋划出更好的前程。” 杨雁回感叹道:“竟能有如此深的谋划。后宫女人的日子,真是可悲可怜。” 叹息完,她又问道:“谨白,若是太子都做了这样的事,皇上都不肯处置他一丝一毫,那……”那俞谨白和萧桐,简直像是全无机会。 俞谨白道:“皇上只是觉得没必要为此废太子,所以才压下此事,暂不处理。但他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有没有生气,生了多大的气,可以看看他接下来怎么处置范佩行。” 两个人正说着,秋吟在外头道:“奶奶,秦太太来了,正在大门外头等着。” 杨雁回忙道:“快请。” 秋吟应了一声,便又退了出去。 俞谨白忽然笑道:“雁回啊,你小姨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杨雁回的离奇身世,想必也该传入秦家了。秦太太今日才来,已比预想中晚了许多。如今京中的说法是两个。一个是绿萍当初言之凿凿却又甚是离奇的说辞,一个是杨家和庄秀云等人的矢口否认,说绿萍只是因为连日操劳,那一日又受了惊吓,所以人有些糊涂了,听岔了话,也说岔了话。 两样话,别人信哪个,就由别人去了。不过,葛倩蓉是早就对杨雁回的行为生出过种种疑惑的,她自然更信杨雁回是秦莞的说法。 俞谨白又道:“我可是记得,当年你在秦家堆放煤炭和柴火的院子里放了一把火,结果酿成了火灾。可你不急着逃跑,反倒是要往秦家大门那边儿跑,你当时说什么来着?你那时,在担心你的小姨呢。” 杨雁回啐道:“就你聪明,就你想起来的事情多。” 俞谨白道:“瞒了人家这么些年,一会儿你好好的向秦太太赔罪。我就不打扰了。” 杨雁回道:“你往哪里去?总该留下来认识认识长辈。”既然葛倩蓉是长辈,俞谨白自然也不用避开的。 俞谨白道:“你又不是秦莞,你是杨雁回,那位秦太太,怎么会是你的长辈?连你的长辈都不是,她又怎会是我的长辈?” 杨雁回被他噎的没话说了。于是,俞谨白愉快的走了。 葛倩蓉随后便被秋吟带入正院来。 葛倩蓉来时带了不少人,只是如今俞家如临大敌,根本不放这么多外人进来,只有葛倩蓉和两个平日里贴身伺候的丫头跟着进来了。进正院前,葛倩蓉还将人留在了外头。毕竟杨雁回是秦莞的事,虽然已在京中官眷里传开了,但雁回本人未曾当众表态时,葛倩蓉觉得,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杨雁回早已下了床,等在耳房内。葛倩蓉进了耳房,甫一见了她,便红了眼圈,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口中道:“你这丫头,怎地也不早告诉我,生生叫我疑惑了那么多年。” 杨雁回也动情道:“小姨,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我每回见了你,心里都欢喜得很,只是不敢跟你说。” 葛倩蓉放开她,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滴,道:“什么苦不苦的,都过去了,如今我那一双孩儿也都过得很好,他两个过得好,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杨雁回问道:“秦明杰可曾有怀疑过你?你如今的处境好不好?” 葛倩蓉道:“怀疑过。可已经晚了,他也只能认了。他毕竟叫我免受了一场给白发老头儿做妾的无妄之灾,又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怀疑我时,我早就没做过什么对他不利的事了。如今……我们凑合着也能过。现在秦家一应大小事务,也都是我在管,虽说累一些,日子到底顺心多了。” 杨雁回叹息道:“小姨这般模样、好才情,这辈子真是过得委屈了。” 葛倩蓉笑道:“以前还真替自己委屈过,后来就不委屈了。到底也是嫁了个当官儿的,做了官太太。而今儿女双全,又都乖巧懂事,又这么衣食无忧、呼奴唤婢的。我若过得还委屈,天底下就没几个不委屈的人了。” 杨雁回也笑道:“小姨能这么想,真是最好不过了。” 葛倩蓉细细瞧了几眼她脸上的伤,又道:“那些贼人真是可恶,连这里都敢闯进来。” 杨雁回已不需包着脸了,面上划痕如今还清晰可见,只是瞧着倒也还好。她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往后也不会留疤。” 葛倩蓉道:“外头还有人传你脸上被划了几十道,花了脸,成了丑八怪的呢。那起子碎嘴的,就喜欢胡说八道。” 杨雁回笑笑,道:“她们爱怎么说便怎么说罢,我才不在乎。小姨既然来了,便多坐一会儿,我这里有些好茶,我这就叫她们送上来。” 秋吟忙道:“我这就去倒茶来。” 杨雁回请葛倩蓉一道坐了。 葛倩蓉又道:“你近来可听过秦芳和秦菁的消息?” 杨雁回摇摇头,道:“许久未曾听过了。”她对这姐妹俩不关心,自然也不会刻意去探听消息。 葛倩蓉道:“秦英也不知道从哪里挣来的银子,已为秦芳赎身了。” 杨雁回道:“秦芳本是侯夫人,生得又有几分姿色,又正是年轻貌美,我听说,她是院里的头牌。她的赎身银子,想来不便宜。” 葛倩蓉道:“整整三千两呢,也不知秦英从哪里弄来的。原本我们老爷想给这个女儿赎身,又怕弄回来丢人。可任由秦芳在京中接客,他面上更过不去,却又想不出好法子撵了秦芳离京。好在他成日家醉生梦死,也就稀里糊涂拖过了许多日子。听说秦英带秦芳走了,老爷也算松了口气。” 秦芳如今已是乐籍,曾经嫁过人,又做过接客的妓女,便是秦英带她走了,她也过不回以前的生活了。凭着她的姿色和京中花魁的名头,或许还可以给某个富商为妾。她的兄长也还肯帮她,只要她消消停停的,往后也未必就过的艰难。 葛倩蓉又道:“秦英还真有办法,秦芳如今已落籍了。据说是通州知州帮着上下疏通打点的。” “原来秦芳已不是乐籍了。是穆知州看在秦英与亡子也曾是至交的份上,帮了秦英的忙吧?” 葛倩蓉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又道,“秦菁也被秦英带走了。” “这是怎么说的?我记得秦菁被罚去守祠堂了。” 葛倩蓉道:“说是守祠堂,不过也是逼着她去死。每日里不叫出祠堂的门,饭不给吃饱,水不给几口。” 杨雁回道:“秦明杰对苏氏的几个孩子,可真够狠。他就给秦菁个痛快的,也比这样强。” 葛倩蓉道:“秦菁没有胆子死,也不甘心死,人都快被折磨疯了。忽然有一天,秦英闯进去,将人带走了。秦英的身手,你也是知道的,别人哪里拦得住他。” “秦明杰会放过秦菁么?”杨雁回问道。 葛倩蓉道:“已折磨了秦菁这么久,秦明杰的气啊、恨啊,也消得差不多了,到底也是他的骨肉,他便没报官,也没派人去将他们兄妹抓回来了。” 杨雁回道:“远走了也罢。说到底,做错事的是秦明杰和苏慧男。那兄妹几个,也都算是受过苦的人了。这场恩怨,也该彻底了结了。” 葛倩蓉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秋吟捧了茶盘过来,给她们二人各自奉茶。葛倩蓉将那白玉杯子捧在手里,茶杯在手中辗转许久,方才开口道:“雁回,老太太近来身体不大好,大夫说,撑不了多久了。” 杨雁回怔了片刻:“是……么?” 葛倩蓉道:“她……她想见见你。” 杨雁回又是一怔:“见我?” 葛倩蓉道:“是呀。当年你走得那么决绝……,老太太后来总为这事儿后悔,说自己当初若不那么心狠就好了。依我看,她说的是真心话。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老太太何故说这些话装模作样?反正你也听不到了。若是为了向我示好,她大可以说后悔当初对我姐姐不够好。” 杨雁回叹息道:“我知道这都是真心话。我头一回跟着我娘进秦家见老太太时,她便总是在念叨秦莞,说我像她的大孙女。” 葛倩蓉道:“说起来,我能那么快便在秦家站稳脚跟,多亏了老太太。她如今的精神头,已是一日差过一日,乍然听说你的事,趁着自己还清醒,便跟我说,想见一见你。我也不好不帮她。” 杨雁回道:“可我……我已经不想再踏进秦家了。何况……连重病在床的老太太都知道了我的事,整日酩酊大醉的秦明杰也未必就不知道。我以前便不愿意见他,如今更不愿意见他了。” 葛倩蓉道:“我会想法子将老爷支出去,不会让你看到他的。” 杨雁回左右思量一番后,这才道:“好罢。” ☆、第302章 不详 杨雁回决定去秦家见一见秦老太太,俞谨白倒也未曾阻拦,只是颇为不理解:“那老太太如今见你还有什么意思?本来在秦家时,你们也算不得相熟。”他知道了秦莞的事情后,只觉得秦家是个冷漠无情的地方。嫡母和儿子之间没有母子情,祖母和孙子孙女之间,也没有什么祖孙情。 杨雁回叹息一声,道:“她已是垂死之人了,既有这个想法,我便去见她一见也无妨的。她那时,也确实喜欢我的。虽说是为着我娘的刺绣功夫,才礼待我们母女。可每次看着我笑时,也不是假的。每次赏我的东西,也都怪丰厚。” 说起闵氏曾给罗氏刺绣的事,俞谨白道:“那个老太太倒是有几分眼界,硬是早早猜中了薛氏将会为后。” 杨雁回道:“是呀,所以她这几年过得很是平顺。秦明杰虽是起起落落,如今起复无望,好歹有家底在,平日里也不碍她眼。秦太太极孝顺,她娘家亲戚离得那么远,兄弟姊妹还年年打发侄儿侄女入京好几遭探望。” 只是……人到底也争不过命。秦老太太,其实也没有很老,如今正是六十一岁。原本,雁回以为,按着老太太晚年那舒服劲儿,怎么也能活个七十来岁的。 俞谨白又道:“我和你一道去罢。若你只带几个萧夫人的私卫便去了,我还真不放心。” 杨雁回笑道:“也好。省得我去了,你在家里白白担心。” 俞谨白环顾周遭一番,看向窗外,叹息道:“这个宅子似乎很是不详,已是第二次这般戒备了。” 似乎几次的灾难,都是他带来的,或者是因他想要翻多年前的旧账惹出来的。他自幼习武,功夫过人,每一次他都没有性命之忧,倒霉的,总是他身边的人。比如雁回。甚至还有雁回的家人和亲人。 现在外头疯传,雁回魂魄本非杨家女,所以,杨家人暂时也是安全的了。毕竟那一日,满先生手底下的人,可是亲耳听着雁回说出实情的。 俞谨白忽然抵住杨雁回的额头,轻声道:“我不该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早知道有后来的这些事,我宁可看着你另嫁别人,也不敢娶了你来。” 杨雁回笑道:“你这么狠心哪?你能看着我另嫁,也得我乐意嫁呢。” 俞谨白道:“我和姨母的做法,真的太冒险了。对我们的家人,都很不公平。” 可倘若不这么做,又对不起死去的母亲。娶雁回的时候,他明知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必须将此事做下去。可是,他还是娶了她。 杨雁回仍旧笑道:“早先是谁信誓旦旦跟我说来着,一定能扳倒太子,也不会叫我有事,否则也不敢娶我。今儿这是怎么了呢?明明横空杀出来个申淑妃和满先生也要弄倒太子,你这胜算明明更大了。怎地反倒说起了丧气话?” 俞谨白道:“别提那个满先生了。待太子倒了,我第一个不饶他。现在我还要留着他收拾太子,让他多活几日!” 杨雁回依偎在俞谨白怀里,道:“是不能放过他。就是他的诡计害得咱们这宅子里,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他总该付出代价。我嫁的丈夫最了不起了,我从来都不担心你会护不住我。”就算真的护不住,她心里也没有丝毫的怨怪。若他在做这些事时,她一无所知,没能陪他共患难时,她心里才会遗憾。 …… 范佩行曾指使地方官吏搜刮余阳百姓一事案发,皇帝派人秘密调查清楚了当年余阳的事,同时又查到范佩行在贵西一带犯下的许多罪行,震怒之下,褫夺了范佩行西平侯的爵位。削去军权,只给了一个六品的闲职。其子孙也都被勒令不得再担任军中要职。 荣耀了数十年的范氏一族,在短短数日之间,便不复了昔日辉煌。偏偏范氏子孙,除了一个范佩行外,再无一个争气的。眼看着范家,便不像是能再起来的样子了。只是到底也是几代的皇亲国戚,无人敢小觑了去。 看来皇帝心中还是十分生气的。不肯下死手处置范佩行,只是为了太子的面子罢了。但他既然动了太子的母舅,也就等于削减了太子最强大的母族势力。太子在皇帝的心目当中,那地位已是大不如前了。 太子,并不是不可动摇的。 太子自是不甘心就此失败。毕竟这些年,除了范佩行这个天然的血亲之外,他还培养了许多股势力。甚至他的皇帝老子,也亲自帮他培养过朝中势力。比如——方家。 方天德于此事上,想尽办法帮太子,范家人还得以保留几个闲职,过着相对大多数人而言,依旧算尊荣体面的日子,还是靠方天德大力求情。当然,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因为皇帝不想彻底弄垮范家。 范佩行倒了,西南倒是也没乱。除了萧家之外的几股西南势力,趁机迅速瓜分原来范家在军中的权势。 范家盘踞西南数十年,朝中人本以为,范佩行轻易动不得,哪里想到,皇帝一朝动了范家,西南照样安安稳稳。大康国能人多,少一个范佩行,也不会怎样。便是内阁首辅换来换去,大康也未见得会垮。 范佩行自然也不甘心就此失败。他身边似乎太缺人手了,俞谨白因丢了官职,又被太子闲置,范佩行便急召俞谨白归滇南。 俞谨白找了个借口,将去滇南的日子直接推到了一个月后。现在还是要敷衍一下范佩行的,不能让范佩行知道,他其实根本就不会听范佩行的指挥。 这一个月里,范佩行的情形再一次在急转直下。 当年夏州俞总兵私自弃守城池,置百姓安危于不顾,最后落得个凄惨下场。不知情者,人人皆拍手称快。这桩案子并不小,只是二十几年过去后,依旧被世人淡忘了。可如今,硬是有人将这起旧案又翻了出来。 这个旧事重提的人,便是冯世兴! 没人知道冯世兴是怎么注意到这起案子的。根据冯世兴自己的说法,是他以前有个旧部,原本是在夏州跟着俞总兵的。后来夏州城破,这个旧部当时不过是个小头目,与大部队被冲散,又因伤在家修养了好些时候。直到后来,西疆战事危急,此人复又从戎,投在冯世兴麾下。这个旧部曾因机缘巧合,与当时身为将领的冯世兴有过些许交情,是他对冯世兴说当年俞家的案子定有蹊跷,俞总兵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冯世兴当时并没当回事。后来,那个旧部战死沙场,冯世兴便更没当回事了。可是范家的案子出来后,冯世兴忽然想起故人之言。他觉得,依照当初的范公子的年纪和能力,实在是不能担任那样高的职务。毕竟范公子如今都这把年纪了,已荣升成范老爷了,真本事都没练出来几分,何况当年?而且俞总兵确实直到临终前,都还在喊冤,说是范佩行的部署原本就有问题。他是冤枉的。 冯世兴当年没说什么,但如今发现范国舅居然是这样的人,所以心底也难免再次生出怀疑。 此事一出来,方家便再没帮过范佩行了,方天德甚至面奏皇帝,请求彻查此事。 皇帝对冯世兴的举动表示很生气。这安国公治家不力也就算了,还趁机痛打落水狗,捡着范佩行正倒霉的时候,忽然拿起一桩先帝在位时的陈年旧案说事。也不知这冯世兴是哪年和范佩行结怨的。 冯世兴一向都是左军都督府的,跟范佩行能有什么龃龉? 倒是萧桐,俞总兵是萧桐的姨丈,两家是很近的亲戚。若范佩行真干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而萧桐又早就对此事知情,却是很有可能怨恨范家的。只是萧家早年的势力,完全不足以跟范家抗衡。这些年来,萧家在西川的势力越来越大,范家虽然在西南权势熏天,但可堪大用的儿孙辈却是一个也无。萧桐儿子成器,侄儿更成器,还有俞谨白这么一个义子。 俞谨白正好也姓俞! 俞谨白还是个孤儿。 难道俞谨白本就与夏州俞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若是如此,为什么萧桐不出面揭发范佩行,却叫冯世兴出面呢? …… 朝中的风起云涌,俞谨白一概不插手。他这些日子,只不过是个一心照顾娇妻的丈夫罢了。 这一日,杨雁回再次踏入秦家大门时,天上一直在飘雪。 俞谨白在她刚出了马车之际,便给她裹了一领厚厚的紫底白花缎面貂皮斗篷,领口、风帽、对襟上,滚着一圈雪白的貂毛,轻巧暖和,衬得她整个人更是肤白如玉,容色倾国。俞谨白给她撑着伞,一路穿过几树开得正艳的梅花。美人与红梅相得益彰,端是如诗如画。引得一路所见的秦家下人,又想看,又不敢看。一是府里规矩容不下奴才这般直勾勾打量客人,二则,这位俞夫人的身世他们也都有所耳闻,委实太过离奇了。秦大小姐魂归故园,惹得秦家多少人,又是感慨又是惊怕。 罗氏躺在病榻上,看着葛倩蓉引着一对璧人相携而入,登时便红了眼圈。杨雁回走到榻前,向着罗氏盈盈而拜,罗氏一把将她拉住。尽管这屋里暖融融的,被子也都松软舒服,十分暖和,罗氏的手仍旧有些凉,且手上几乎没有丝毫力气,说是拉她,也不过是将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搭在了杨雁回手上罢了。 杨雁回道:“祖母近日觉着如何了?” 罗氏虚弱的笑笑,道:“祖母很好。”又拍着床边,叫杨雁回坐。杨雁回便侧身坐了上去。 罗氏望着她,道:“你真的是莞儿么?” “我……”杨雁回望着双颊凹陷得厉害,面色惨白得吓人的罗氏,也说不出什么我早不是秦莞的话来了,只是道,“祖母,是我。” “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罗氏感慨了两声,又道,“丫头人生得美,心地也好。以前在秦家时,我没疼过你,到了这时候,你还肯来病榻前,唤我一声祖母。” 杨雁回动情道:“祖母是愿意疼我的,只是我那时福薄,没等到那一天。何况祖母是疼过雁回的。” 罗氏道:“那时看到你,便想起莞姐儿。” “祖母疼雁回,就是疼莞儿了。” 罗氏又望向俞谨白,俞谨白便也上前叫道:“祖母。” 罗氏有些累,说起话来很慢,时不时还要喘息一番,但好在头脑清醒,话也说得完整。她道:“你也是个好孩子。我听说,你守过辽东,剿过土匪,还帮你的义母萧夫人打过人哩。” 俞谨白笑道:“让祖母见笑了。” 罗氏又道:“祖母还听闻,你是个懂得疼老婆的。” 俞谨白又笑道:“是雁回招人疼。” 罗氏道:“你不知道,莞姐儿以前在这个家……受了好些罪……好些罪……我这个媳妇儿嫁进来前,我老婆子在这里都嫌受罪,何况是她。你往后,要……要……” 俞谨白忙道:“我这辈子都会好好待她,让她过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罗氏含笑点头,又去看杨雁回,道:“祖母知道你如今过得好,就放心了。以前总后悔哪。你是这家里第一个真心待我好的,我没当回事。”虽说她那时候的讨好,也带着自救的目的,可也是真心想孝顺她的,只是她不稀罕那份孝心罢了。 不待杨雁回回话,罗氏又道:“人这一辈子,能遇上几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呢。但凡遇到了,都该好好珍惜。” 一番话说下来,罗氏便气力不支,疲惫不堪了。 杨雁回道:“祖母说的极是,孙女记下了。” 俞谨白道:“小婿也会记住祖母的教诲。” 罗氏笑得很是欣慰,将他们两个的手搭在一起,道:“你们真是般配。以后,也要一直这样和和美美的才好。” 说完这些,罗氏便倦怠至极,再无丝毫力气了。 杨雁回叮嘱她好好休息,又留下了带来的珍贵药材后,这才和俞谨白一起辞别了葛倩蓉。 才要出罗氏的正房,俞谨白便从丫鬟手里接过斗篷,帮杨雁回穿好,刚出了门,他便已撑好了伞。一番举动,惹得一众丫鬟媳妇,又是窃笑,又是艳羡。 葛倩蓉一路将他二人送至大门处。门外积雪已是厚厚的一层,俞谨白扶着杨雁回走向马车。便在此时,秦明杰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了,身边跟着两个小厮,一路伺候着。那秦明杰却是边走边撒酒疯,对那两个小厮道:“别碰我,爷的衣袖,岂是你们随便拉得的?爷没醉,不用你们扶……” 杨雁回听到声音,往秦明杰那里瞟了一眼,见是他回来了,便径自上车,并未打算停下来与他寒暄。 秦明杰看到门前有装饰的富丽堂皇的车驾,酒意便去了几分,待看清要上车的少妇是杨雁回后,登时酒意尽去,人一下子便清醒了。怔了片刻后,他忽然叫道:“莞儿。” 杨雁回恍若未闻,径自进了车厢,俞谨白随后也进了车厢里。 马车缓缓驶离秦家大门前。秦明杰踉踉跄跄在后头追着叫:“莞儿!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 马车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漫天的雪花中,越走越远。秦明杰追了几步后,脚下忽然一滑,整个人摔在了雪地里。秦家一干下人,连忙过来扶起了他,一众人团团围着他,问他有没有摔伤,可觉着哪里不舒服。 秦明杰不耐烦的拨开众人,自顾自趔趄着脚往家去了。葛倩蓉并不肯迎出去,只是等在门内。待秦明杰进了大门后,她才道:“老爷哪里去了?怎地现在才回来?” 秦明杰不悦道:“不是你叫他两个撺掇我去那个新开的酒馆,尝尝他们自家酿的竹叶青?这会子又来装什么傻?我还道你在家中做什么,原来是叫了那个不孝女回来!” 他方才摔了一脚,俞家的马车都没肯停一停,面上甚是无光。 葛倩蓉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说怪不得这老东西早早便回来了,敢情是来查她背着他做什么的。她道:“方才那个是俞夫人,娘家姓杨,不是你的女儿。老爷以后莫再乱叫。” 秦明杰却是羞愤难当,那份羞愧最后全成了怒火,他道:“这样不孝的女儿,也怨不得我对她无情!” 葛倩蓉听着这话,便直觉不对劲。 秦明杰和她一面往二门上去,一面又道:“不过是个晚辈,也值得你送到大门上来。我如今虽是致仕了,咱们也是官宦人家,妇人家这般抛头露面,到底不好看。” 葛倩蓉由得他乱说,并不接话。秦明杰近来清醒时,有时候会故意找茬跟她吵架,她却总是这幅样子,让秦明杰连想找人吵架都吵不起来。看她又是这幅模样,秦明杰果然更是郁卒,一副有火发不出的模样。 夫妻二人才进了二门内,秦明杰忽然又道:“我想起一件要紧事忘记办了,还得出去一趟。”言罢,自顾自离去了。 葛倩蓉忙对方才跟秦明杰回来的那两个小厮道:“快跟上老爷,好生伺候着。” 待秦明杰和那两个小厮去得远了,葛倩蓉才满腹疑虑的进了二门内。她没回房,径直进了罗氏院里。罗氏已陷入沉睡,她便守在了耳房内。近日,她一直都宿在罗氏这里。 约莫一刻钟后,有人来报说,秦明杰不愿叫人跟着,才出了大门,便赶了两个小厮回来。 葛倩蓉越发觉得不对,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忽然道:“叫他们备车,咱们去追俞家的马车。” 今日雪大了些,雁回两口子的马车走得并不快。她只要让车夫快一些,应该是能追上的。她并非存心将自己的丈夫想得太快,但她总觉得,秦明杰是想再害这个女儿一次。 ☆、第303章 报信 俞家的马车渐渐驶出了城门,进入京郊。以往这里行人也算不得少,但今日飞雪连天,京郊便难见行人踪迹了。这种天气里,想出门的人,本就不多。所以,杨雁回偏选在了今日出门。 那些流言蜚语,她说了多少次不在乎。但终究能不听还是不听。那些带着打量怪物一般的神色的目光,能不面对还是不面对的好。 杨雁回依偎在俞谨白怀里,听着外头渐渐变大的风声,先是遗憾在秦家时,没见到那对龙凤胎。她们是午饭后才去的,两个孩子都还在房中午睡。后来又道:“待这场雪停了,咱们就可以堆雪人了。” 车厢里其实燃着炭盆,暖融融的,一点不冷。秋吟在一旁小心往里头添着上好的银丝炭。烧起来,不见一丝丝灰。 俞谨白仍是将她双手握在自己手里,帮她暖着,道:“很快便到家了。待雪停了,我就再堆个雁回出来。” 一句话,引得杨雁回乐起来:“你要堆得不像我,我可不饶你。” 外面,隐隐又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听起来也是一辆马车来了。 俞谨白好笑道:“雁回,你听,竟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将车马赶得这么急。” 他刚笑完,忽听得后面有个中年汉子的声音,隔着风雪传了过来:“俞爷,俞夫人,等一等。” 俞谨白听到叫声,忙道:“停车。” 追来的是葛倩蓉,方才喊话的,是葛倩蓉的车夫。 葛倩蓉下了自己的马车,进得俞家的马车内,将方才在秦家的事都说了。末了,又是恨又是叹:“也不知他想干什么。莫不是,真的又要害你一次吧?但愿是我想多了,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这样心狠。明明从一开会,就是他的错……” 俞谨白忽将右手探出车窗外,腕上射出一支绿莹莹的短哨一般的小东西,那哨子破空而起,发出脆亮悠长的响声。若是风停雪住的天气里,这声音能传得四野里听得极清楚。短哨到了半空,忽然炸裂,却原来是一枚奇特的小炮仗。 杨雁回忙问:“怎么了?” 俞谨白道:“自然是通知师父和家中的卫队仔细看守。暗中守在杨家和育婴堂四周的私卫,也都要多加小心才好。” 杨雁回如今虽与杨家并无龃龉,私下见面依旧乐融融的,但明面上,为了杨家人的安全,她与杨家疏远了不少。俞谨白也不大去育婴堂。本来那些养生堂、育婴堂出来的孩子,也未必就都与里头的长辈关系亲昵。他不去也正常。 唯有与他们关系疏远,这时候对他们而言,才越安全。但暗地里的照顾,还是必要的。 杨雁回听闻无事,只是报个信,这才点点头,又对葛倩蓉道:“小姨,多谢你来给我送信。” 葛倩蓉叹息道:“我是为着你好,也是为着我自己好。那老东西若真伤了你,只怕你这好夫婿饶不了他的性命。” 俞谨白立刻接口道:“这是自然。” 葛倩蓉道:“老太太已经不行了,倘若他再没了……他如今再怎么不中用,到底是个男人,有他这个致仕的礼部尚书在,别人自然也忌惮秦家几分。他若不在了,我就是寡妇带着一双儿女,又有那么大的一份家业在,还不知要惹得多少人眼红。便是我能守得住这家业,总要比现在不知艰难多少。” 杨雁回道:“小姨的意思,我都省得了。你也要劝着他一些方好,否则,就是我肯放过他,他早晚也会害死自己。” 葛倩蓉恨声道:“也不知这老东西为何如此想不开。” 俞谨白忽然道:“我大概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秦太太在秦家这么些年了,是否能看出来,秦尚书原本是太子的人?” 葛倩蓉道:“我知道。可他后来连番遇到那些事,以至起复无望,太子早弃了他了。” 俞谨白道:“可若他总是不死心呢?若是害我们能帮他讨好太子呢?他或许觉得,太子看在他有功的份上,日后一旦登基,总会再起用他。” 其实,要害他们未必是太子的意思。以秦明杰现在的身份,根本见不到太子。但是秦明杰很可能,能再见到满先生。 满先生若是不想让太子发现,他其实背着太子还做了那么多事,必然会想要杀俞家人灭口。若满先生欺骗秦明杰,说弄死俞谨白夫妻是太子的意思,依着秦明杰如今的状态,极有可能上当。 上次的案子动静太大,俞谨白家里现在是防卫森严,几位办案官员也时时派人盯着杨家和俞家这边,以防两家人又有什么不测。 满先生现在,一来不敢闹出什么动静,二来,估计也苦无机会对付他们两口子呢。所以,若是秦明杰这时候送上门去,满先生只怕也高兴得紧。 …… 俞家的马车回到俞宅不久,忽有锦衣卫上门,点名要带俞谨白去衙门里问话。 俞谨白本来正在和向经天对弈,红衣和杨雁回在一旁观棋。乍闻锦衣卫到访,俱都十分诧异。 冒雪带队来俞家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这位素日里趾高气扬,气焰嚣张的同知大人,这会在俞家,反倒是态度客气得紧。 杨雁回不愿俞谨白跟了锦衣卫去衙门里。俞谨白却安慰她道:“无妨的,我跟他们去去便是。很快就回来了。” 杨雁回忧心忡忡,无奈俞谨白决定跟了锦衣卫去,她也是毫无办法。待俞谨白走了,杨雁回忙喊了翠微过来,叫她带几个人作伴,往方家送信,顺便也好问问萧夫人朝中又有何事。 安排妥当后,杨雁回便将今日从秦家出来后,路上又发生的事,对向经天和红衣说了。向经天道:“事情未必便和秦明杰有关。那个满先生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动用太子的力量来整人?满先生要害谨白,本就是背着太子的。况且,太子这时候只怕也事事小心谨慎着呢。” 杨雁回听了,长嘘一口气,道:“是了,我是关心则乱,一时糊涂了,没想这些”说着,又忧心忡忡起来,道,“可我听说锦衣卫手段恐怖。凡是落在他们手里的人,不死也要扒层皮。” 一旁的红衣笑道:“谨白目下还是萧夫人的义子,他才遇到麻烦,萧夫人便派了身边最得力的私卫来将这里护得严实。锦衣卫的人纵有千百种手段,也不敢随意用在他身上的。” 杨雁回闻言,不禁自嘲的一笑:“瞧我,又糊涂了。师娘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红衣道:“你莫担心太多,咱们且往后看着。” ☆、第304章 虚惊 萧夫人那里传回来的消息,总算是解了杨雁回的疑惑,却也叫杨雁回更加担忧了。 却原来,皇帝近些日子,其实也派人密切注意范家人的举动。也不知怎的,范佩行与俞谨白暗中联系的事,便被皇帝的人知道了。 皇帝为何会知道此事,杨雁回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皇帝派出去的人太能干,也有可能是俞谨白在范佩行身边时,就留过后手,暗中做过部署。总之,此事被皇帝查到了。 至于冯世兴揭发范佩行纵子贿敌,陷害忠良一事,自然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毕竟,范佩行并不是一直都只在西疆盘踞。他曾有一段时间,被先皇调去过浙东。那时候,西川正是用兵之际,先皇却因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无论如何也要保存范家的权势。免得自己灭了敌寇,反被朝中其他亲王拥兵造反。 浙东本是归左军都督府管辖的。冯世兴还曾在浙东做过一段时间指挥使。 范佩行这号人,纵然在浙东,依旧觉得自己是老大,还欺压过浙东昔日一位守备。岂料他调离浙东后没几年,那位守备后来有幸结交了被调任浙东指挥使的冯世兴。 可惜的是,那位守备是个短命的,在一次剿灭沿海一股倭寇的战役中阵亡了。 这一回,冯世兴明显是要帮故交出口气。哪怕两位故交、旧部,都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心中关于冯世兴真实目的的疑虑,也有所打消。 冯世兴所言,惹得朝中文武大臣愤慨至极。诸位官员自然不是愤慨冯世兴痛打落水狗的行为,而是愤慨范佩行犯下的罪孽。夏总兵铁血丹心,一心为国,结果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怎不令人扼腕叹息,范佩行父子所为,怎不令人齿冷。 与此同时,一名追随范佩行多年的总兵也自称“良心上着实过不去”,证实了当年的事,确如冯世兴所言。 当然,别人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大家一致认为,这位总兵不过是想跟范家撇清关系,另谋靠山,保住自己的总兵位置罢了。可不管怎么说,这位总兵证实范佩行犯下的罪孽,还是极可信的。 此事查证属实后,正犯了头疼的毛病的皇帝,几乎要被气得吐血。范家更是岌岌可危。 偏偏在这时候,盯着范佩行的人也向皇上报告,范佩行与俞谨白暗中有联系。 到了这种时候,范佩行忽然与一个看似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联系,已经很奇怪了,这个人是俞谨白就更加奇怪了。 所以,这才有了锦衣卫抓捕俞谨白问话一事。 杨雁回知道了这些,自然是越发担忧了。俞谨白能对锦衣卫说些什么?无论怎么说,只怕他都逃不过这一劫啊。无论萧夫人如何派人宽慰,杨雁回都难以放心。 杨雁回差人往锦衣卫衙门前去了几次,都被挡驾了。她不知道俞谨白的生死,不知道俞谨白为什么被抓,也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这些日子是否安全。锦衣卫的人,一丝口风都不肯向外透露。 杨雁回每日里茶饭不思。能做的,也只剩了每日差人前往镇南侯府问萧夫人。可是没几日,萧夫人忽然变了脸色,将她差去的媳妇子赶了出去,又将俞家所有的人手全都撤回了镇南侯府。 杨雁回知道萧夫人在做戏给人看,却不知道萧夫人又要做甚。 没几日,萧夫人的火气又好似没了,原来的私卫重又被派了回来。杨雁回不顾大妨,站在门首,不让那些私卫进来,高声不满道:“萧夫人的火气是消了,我这里却也不是任由谁随意来去的地方。我这满肚子疑惑,还没人能给解一解呢。我的丈夫近日不在家,我需看守好门户。不能待他回来,我们俞家已被闹得家不成家了。” 那卫队首领忙不迭下马行礼:“还请夫人海涵。萧夫人是派小的们来保护夫人的,小的们总不能就此离去。若夫人定不准许小的们进去,小的们就在外面守着也是一样的。不过是多备几顶帐篷罢了。” 杨雁回气得顿足道:“你们好生厉害,这般死皮赖脸的!” 她自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萧夫人那边已经把事情做成了这样,她不这么生气一次,别人又该奇怪她为何如个泥人一般,任由萧夫人搓圆捏扁了。 云香和翠微连忙上前劝说。二女都说萧夫人那边定有什么事,才会有先前那一出。若夫人真不管这边了,为何不将她二女召回,反倒让她们继续留在俞宅,保护俞家人的安全。 主仆几个人做足了戏,杨雁回这才佯装不生气了,让卫队进了大门。林妙致和向经天夫妇,这种时候自然不会露面,只安静待在里头。他们虽不会刻意隐藏行踪,但若非必要,他们是绝不愿抛头露面,引起外头人注意。上一回,因为俞家有难,向经天不得已出手,如此高手,想必已很能引起满先生的注意了。 只是俞谨白的情形究竟如何,杨雁回却始终不得而知。 幸好,又过了七日后,俞谨白便好手好脚回了俞家。 杨雁回才听秋吟来报说:“奶奶,爷回来了。” 俞谨白便已进了房内,一身洒落,望着她笑得顽皮。他看起来略清减了一些,但精神还是很好,一双眸子还是那么亮。 杨雁回一时都瞧得呆住了。半晌,方欢欢喜喜上前,一把抱住了他:“谨白,你可算回来了。” 俞谨白拥着她,道:“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二人温存片刻后,杨雁回便安排人烧了洗澡水来,要俞谨白洗澡,去去身上的晦气。 作为一个疼爱丈夫的好妻子,杨雁回当然不会叫小厮和丫头来服侍他。 俞谨白才将整个身子泡入澡盆,杨雁回便拿着毛巾、搓澡巾、还有她自己惯用的玫瑰胰子等物进来了。才进去,她便瞧见他胸前纵横交错的鞭痕。澡盆里的水,极为干净透明,根本遮不住他胸前的伤。 杨雁回一惊,忙扑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俞谨白只是轻轻巧巧道:“进了那种地方,怎么能一点伤也不带呢?” 杨雁回又匆匆去拿了药膏来。俞谨白道:“已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擦药了。” 杨雁回问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动萧夫人的义子?” 俞谨白道:“那些是锦衣卫,什么权贵没见过,何况办这件案子的人,这次的后台是皇帝,自然有人敢动我。不过,也不敢下狠手就是了。” 杨雁回的指肚轻轻碰触在他伤口上,又沿着交错的伤口摸到了他后背上。那里也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鞭痕。那些鞭痕大多都已经极浅,发硬,愈合的差不多了。俞谨白并未有什么反应,看来真的一点也不疼,只是偶然间仍可见他轻微战栗。杨雁回心疼的扑簌簌直落泪。她脸上的伤才好,他就背了一身伤回来。 俞谨白从她袖中扯出雪白柔软的汗巾来,轻轻给她拭泪,道:“都过去了。这点伤不算什么。我既要做这样的事,若真让我轻轻巧巧便做成了,那才是大笑话。” 杨雁回道:“都伤成这样了,你那会子怎地也不说?” 俞谨白笑道:“我在外头做这带累全家的营生,回来了,自然也没脸跟你喊疼。” 他原本还以为,他能和萧桐不声不响的将事情办完,雁回根本不会察觉,也不必为他要做的事担惊受怕。只是,他太高估了自己,也太小瞧了雁回。到底,还是要她担惊受怕了许久。 杨雁回不满道:“不许胡说八道。什么带累全家,我就高兴被你带累。” 俞谨白道:“是皇上发现了范佩行暗中联系我,便叫人抓了我,也好弄明白,我和范佩行是什么关系。” “这些事,萧夫人已告诉我了。那……那你怎么说?” “一开始自然什么也不会承认。太子自然也不放心,生怕我说出去。他利用昔日的关系,买通锦衣卫,让亲信进狱中看我,威胁我不许说实话,否则叫我生不如死。” 杨雁回问道:“再后来呢?” 俞谨白道:“太子做的这些手段,自然逃不过皇上的法眼。” “皇上倒也厉害得紧”杨雁回道,“这下,你便什么都招了?” “都招了。我本是范佩行的私卫,范佩行说我这张脸长得像萧夫人的故人,便处心积虑,先派我去辽东,接近方都督旧部,并展露锋芒。果然,我立下军功,人人都道我是一员战场厮杀出来的小将,再没人想到我是范国舅的私卫。我也顺利通过方都督旧部,结识了方侯爷夫妇。萧夫人果然对我一见如故,还将我收为义子,并对我信任有加。至于我长得像萧夫人哪个故人,我那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范国舅看着我,说过一句——不止长得像,偏偏也姓俞。范佩行一则命我效忠太子,二则让我盯着方家。因为方家曾是薛皇后的靠山,他们范家,始终对方家存了防范之心。” 杨雁回道:“这我便明白了,范佩行这下是跑不掉了。” 只要皇帝一怒之下处置了范佩行,太子离彻底倒掉也就不远了。 杨雁回又道:“可你做了这样的事……皇上能轻易放过你?” 俞谨白道:“我并未做什么事。我本是范国舅私卫,并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后来听主人吩咐,上战场杀敌,效忠太子,也并没有做什么危害社稷、百姓之事,反而于国有功。最多我也就是个范佩行昔日同党。范佩行不过是被降职而已,我们这些并未真的帮他办过一件害人的事的小虾米,也不必担心有牢狱之灾。” 杨雁回在这种情形下,都忍不住要乐了:“你……你居然……被皇上看成了范佩行的党羽。嗯……果然你处心积虑小心谋划多年,并未白费了功夫。” 那她便理解了萧夫人为何愠怒。以方家的势力,自然也能听闻此事。得知俞谨白不过是别人放在自己身边的细作,萧夫人定然要生气的。做戏,自然要做足。 俞谨白道:“多谢奶奶夸奖。” 杨雁回又问道:“皇上便没处置你了?” 俞谨白道:“我毕竟是剿过陕榆的悍匪,平过辽东的犯境蛮夷。在萧夫人身边时,也未做过危害她的事。我甫去了镇南侯夫妇身边,便被他夫妻二人的品格折服了,又深受萧夫人疼爱,帮我置宅子,娶媳妇,娶得还是这么合心意的媳妇。我一个孤儿,感激她还来不及,哪里还忍心去害她。她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杀猪,我绝不杀鸡。就为这个,皇上他老人家都找借口褫夺了我的官位了。” 杨雁回道:“所以,你并未害过范国舅,也未害过萧夫人,也未害过太子,反而于国有功。皇上虽然不信你,甚至可能厌恶你,但也不至于将你入罪。你便被放出来了?而萧夫人,想明白了你后来是一心向着她的,也就不生气了,所以又安排她的私卫继续来保护俞家了。是也不是?” “说得很对!” “这些日子,可是吓得我够呛”杨雁回总算长嘘一口气,“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可别再来一次了。” 俞谨白歉疚的望着她,半晌也只说出一句:“对不住。” ☆、第305章 结束 俞谨白的澡并没泡多久,毕竟身上有伤。 杨雁回帮他上了药,换了一身宽松舒服的干净衣裳,又让人收拾了澡盆等物,再拿上来些精致的点心吃食。 俞谨白叫她别忙了,夫妻两个这才又坐下歇息说话。 俞谨白问道:“我走的这些时候,秦明杰有没有找你麻烦,有没有算计你?” 杨雁回道:“你被锦衣卫带了去,萧夫人又将私卫撤走了。私卫离开的第二日,秦明杰便让小厮来传了话。叫我下午去汤泉寺和他见一见。他还给了一封信,短短几句话,写得着实恳切。说他当初不该遭奸人蒙蔽,冤枉了我。如今不指望还能父女相认,但求我还愿意陪他饮一杯清茶,说几句贴心话,也好解他多日困惑,叫他知道,我确是他的女儿。” 俞谨白道:“你怎么回的?” 杨雁回道:“我为了稳住他,便同意了。实则那日我失约了。我留了个心,叫云香乔装改扮后,去汤泉寺附近查看了一圈,那山路上,来来回回的樵夫、挑山工,有好些是练家子。秦明杰迟迟等不到我,心知我是不会去了,垂头丧气出了汤泉寺。才出来不久,还被一个樵夫上去揪着领子臭骂一顿,说他耍了满先生,也叫他们白跑了一趟。” 俞谨白道:“亏得师父和云香、翠微还在家里,否则满先生只怕还真敢铤而走险,这时候再闯来一次,哪怕强行掳走你呢。” 若有杨雁回为人质,俞谨白只怕便要被满先生和申淑妃牵着鼻子走了。 杨雁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自那以后,他再来送信,我更不肯去了,还叫人将他派来的小厮骂走了。” 俞谨白拥着杨雁回道:“你以前竟有这么个爹。” 比没有还惨。 他们两个原本,其实都曾是孤儿。 俞谨白忽然道:“以后我们就生个女儿罢,我们好好疼她。” 杨雁回笑道:“我们还要带她去很多地方,看很多的美景,决不让她就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后宅里长大”说着说着,她便神往起来,“青梅村的青山哥和青山嫂,又跟着几个道婆去了一趟武当山。他们前年去了泰山的东岳庙会,去年去的峨眉,今年去的武当。说是去拜这个天尊那个真人的,其实都是为着看景逍遥罢了。” 俞谨白也笑了:“你这是自己想去吧?急什么,我都答允过你了,定会带你看遍山川美景。” 待此间事了,他就可以像师父和师娘一样,带着她四处走一走了。趁着她还小,他也还很年轻。 杨雁回被俞谨白说的羞赧一笑,忽然又道:“谨白,你说,我们将来的孩子,应该姓什么?” 姓俞?还是姓冯? 俞谨白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姓俞啊。” 那冯世兴那一支,莫非要……杨雁回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冯世兴日后说不定还会再娶呢,更大的可能是和温夫人破镜重圆。但她依旧开玩笑道:“这倒极有趣。咱们的孩子,不跟着祖父姓,倒跟着祖母一个姓。” 俞谨白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我的孩子,自然是跟着我姓。至于我,我是我娘怀胎十月生的,又不是我爹生的。我跟着我娘姓,有什么不对么?” 杨雁回听得目瞪口呆,这奇特的理论,让她几乎傻在当下。半晌,她方忍着笑意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咱俩日后生的孩子,要跟着你姓俞呢?” 俞谨白眨眨眼,理直气壮道:“因为我娘姓俞啊。你已经有两个大哥了,给你们老杨家传宗接代的事,交给他们去办吧。我外公多倒霉,我的孩子要是不姓俞,我们老俞家就断了根了。” 杨雁回沉默不语。 俞谨白道:“你不高兴了?要不我们多生几个。生六个好不好?三个跟我姓俞,三个跟着你姓杨。”他决定,就这么办了。 杨雁回嘴角直抽抽。还敢给她指定生六个。她可是听人说,生孩子可疼了。合着不是俞谨白自己生! 俞谨白道:“你还是不高兴?这样不好么?”多公平哪! 杨雁回问道:“那你怎么就不替冯公爷考虑考虑?他目下也没有一个孩子是姓冯的。” 俞谨白一本正经道:“这个问题为何要我来考虑呢?我爹他年富力壮,该当自行考虑这个问题。” 杨雁回终于忍不住,笑得滚倒在床上,揉着肚子道:“夫君说的话真是太有道理了。我今日委实大开眼界。” …… 事情的结束,比杨雁回想象中来得快很多。 林胜卿一案,夏州俞家的冤案,让太子和范佩行有了岌岌可危之感。 最终,夏家冤案平反,范佩行父子被下狱。 当然,这并不是结束。 太子本就在皇帝眼中变得越来越没能力,偏偏又在这时候扯出来林胜卿自杀之事,与所呈奏本悉数为太子压下去有着莫大关系。紧接着,俞家遭匪徒血洗一案,也被算在了太子头上。只是,皇帝当时为了保住太子,并未将这件事公开。 太子心知自己再次被人算计了,偏偏有苦说不出。 这些也都罢了。对太子而言,最能让他感受到危机的,莫过于范佩行父子入狱。而且看样子,皇帝是不打算放过这对父子了。这么一来,范家倒的就更彻底了。连早先的低品阶闲职都没了不说,还沦为了阶下囚。范家一倒,太子自然也做不长久。 太子和范佩行对这些心知肚明,他们两个自然不愿坐以待毙。 先是陕榆一位姓闵的游击将军起兵作乱。打出的口号居然是——杀昏君,救太子! 范佩行也很快作出了反击。他的一个旧部将他从滇南的牢里救了出来。范氏父子带领仍愿意效忠他们父子的兵马,于滇南举事。 西川萧齐迅速出兵,平定滇南的范氏父子叛乱。 陕榆那位游击将军的叛乱很快便为陕榆卫都指挥使压了下去。但因此事连累到的陕榆武官着实不少。凡是和太子有牵扯的武官,跟着死了一批。 陕榆的事才闹完,萧齐也将范氏父子的叛乱平定了。 范家在滇南、贵西、浙东的恶迹也被一桩桩一件件掀出来了。 皇帝震怒,显赫数十年的范氏一族,连最后的体面和尊严都没办法保留了。一道圣旨自九天至尊处,下到范家一手遮天数十载的滇南——诛九族! 紧接着,又一道圣旨下来——太子被废,后半生幽禁于寒春宫。 翌日,太子妃自请入寒春宫陪伴夫君。 俞谨白和萧桐成功了。 经此大变,皇上也病倒了。除薛皇后外,皇帝不愿任何妃嫔照顾他。根据御医的说法,这病需得慢慢将养二三年,不得费心劳神,才能好转。 这却算是最意外的收获了。 若皇帝一直精明能干,难保有一天不会回过神来。但他病了,能力势必大不如前。就皇帝的性子,也很难不去费心劳神,所以这病,只怕也难养好了。不过好在皇帝非常信任薛皇后,而薛皇后背后,目下也只有方家可以做靠山。所以,未来的几年内,萧桐有时间一点一点,小心的清理掉所有有可能遗留下的蛛丝马迹。 至于淑妃手底下的满先生,自然也被俞谨白和向经天联手找到藏身处,由俞谨白一剑封喉,取了他性命。 至于那位满先生是如何与深宫内的嫔妃联系的,又为何会一心效忠淑妃,便也就成了一个谜。 …… 据闻,太子便是身在寒春宫,也时常喊冤,说自己并未想过谋反。 可那位姓闵的游击将军,已在兵败后直接自尽了,连受审都不必了。 不过有一点可知的是。那位姓闵的年轻小将,是由□□里的一位武官提拔起来的。那位武官因为此事,也是有苦说不出。唯有俞谨白,因为及早离开了陕榆,又连个官都不是了,也就未曾被殃及。 杨雁回想起俞谨白的“高瞻远瞩”,坚决不肯再回陕榆,便料定其中有内情。待询问过俞谨白后,她方知道,果然有内情。 原来俞谨白做范佩行的私卫时,曾经擒住过一个想要刺杀范佩行的人。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守卫宿醉在外的范佩行。他在问明白那个人为何刺杀范佩行后,便将那人放了。 谁知几年后,二人复在陕榆重逢。俞谨白已是陕榆卫指挥佥事,而那个姓闵的年轻人,已是游击将军。 杨雁回问道:“那个闵勤莫不是与范佩行有仇吧?” 俞谨白道:“是。范家人在滇南结仇不少。闵家全家都是范家人手下的冤魂,只活了闵勤一个人。闵家招致灭门祸端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范佩行的长孙看上了闵家的姑娘,想抢回去做妾,闵家人都不同意罢了。范家的子孙能将闵家人欺负到这种境地,也不过是因为有个范佩行在。此人最是护犊子了。” 闵勤,就是那位游击将军。 杨雁回闻言,虽与此事无关,也不禁气得直起了身板,道:“范家人真该死。” 俞谨白道:“范家有今日的下场,真是活该。” 杨雁回道:“那闵勤后来举事……” 俞谨白道:“陷害太子罢了。为了帮我,也为了他闵家的大仇。”此举一出,太子完了,范家最后的希望破灭,便也就此疯狂了。 俞谨白又叹道:“我们约定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如此行事。毕竟可能会死很多无辜的兵士。可他还是在范家人入狱,形势大好之际起兵了。” 或许,闵勤是着实无法容忍范家还有一丝丝翻身,或者有可能日后被人平反的余地了。太子一反,范家彻底走入绝境,只好也反了。 只是这太平年月,范家又不得人心,最后的结果,也注定是失败。不久之前,范家看起来还是轰轰烈烈不可一世,倒起来,却也容易得很。 杨雁回道:“如此说来,谋反这条罪名,太子果真是被冤枉的了。” 俞谨白长叹一声,问道:“雁回,我想出这么一条计策来,是不是有些卑鄙?” 可是这条计策很有用。没有一个皇帝不厌恶存了谋反之心的人,今上也绝不会例外。不论他对太子有多少父子之情,有多少不舍,也会因为太子的谋反之举而被消磨殆尽。 闵勤选的时机也很对,正是皇上对太子心生厌恶,极力打压,并严惩太子母舅之时。纵然皇帝此时仍旧没想将太子如何,太子难免多心。若太子此时造反,恐怕皇帝也不会疑心有人诬陷他,只会对太子更加失望。 一个父亲惩罚犯了错的儿子,一个君王处治犯了法的臣民,且从轻处理,便引来疯狂反扑,皇帝必然寒心。 杨雁回听俞谨白这么说,便道:“不这么做,你还能怎么样?何况,太子为人也不怎么样,看看他手底下那些人做的事,真真讨人厌。” 俞谨白苦笑道:“若是四年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想出这样的计谋来。” 杨雁回道:“要怪也只能怪范佩行。” 是范佩行将俞谨白送倒了战场上。在战火中涅槃后的俞谨白,纵然表面上仍旧如过去那般阳光纯粹,但心底终归会多几分冷和硬,比以往更加杀伐决断。 杨雁回又道:“以前萧夫人问过你,怎地忽然就不回陕榆了,你也不说。” 俞谨白道:“若此计用不上,何必跟她说。若此计用得上,就当是个惊喜了。也好显得我不是太没用。” 杨雁回白他一眼。这什么狗屁想法! 俞谨白忽然又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什么?” “撺掇范佩行举事的人,是范佩行昔日的一个幕僚。” 杨雁回道:“该不会是萧夫人放在范佩行身边儿的吧?” 俞谨白挑眉道:“你又知道?” 杨雁回道:“猜的。” 萧桐既要扳倒范家和太子,又不能暴露自己,以至于连累家人。所以,也是多年精心部署。 杨雁回一直记得萧桐的自信满满。她那么坚定的说,她一定可以弄倒太子。别的不说,就说太子一手提拔的那些官员,也有人敢找他们的碴,偏偏那些敢弹劾他们的文官大臣们,彼此之间也瞧不出有什么异常的联系,更不能让人联想到萧桐身上。这一点,杨雁回真是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一个凭着武功封侯的女人,硬是能做到让好几个文官听命。这个女人是怎么办到的? 杨雁回也唯有在心底感慨一句,萧夫人就是萧夫人,果然厉害!305   第306章 终章      大雪扑簌簌的落了一整夜。天亮起时,雪还在下。   屋子里暖融融的。杨雁回抚着案几前的木制宝船,又细细赏了一回她男人的手艺。   俞谨白合衣躺在床上,枕着双臂,一只脚搁在床架上,另一只腿架在自己另一条腿上,一副没正形的样子。他看着小娇妻玲珑窈窕的背影,懒洋洋的取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这些个。”   杨雁回道:“你懂得什么?我只喜欢你做的这个。别人给我的,我还不稀罕呢。”   俞谨白笑道:“明儿就带你坐真的去。”   俞谨白和杨雁回近日常提起要离京去游玩的话题。原本就是说好了的,那时的语气虽是半真半假,好似开玩笑,但两个人都没当这是玩笑话。近来,二人更是将这话越说越真了,连走后怎么处置京中的宅子和人手都聊过。这京城,他们是越来越待不下去了。何况,二人本就更向往外头的广阔天地。   他们夫妻正拌嘴,秋吟进来道:“奶奶,外头的大雪住了。师娘和林姑娘寻思着,要去哪里赏梅花呢。”   杨雁回道:“去花浴堂啊。那里也有梅花,专为冬天赏梅种下的。这么一说,我也想去了呢。“   这会子还不到开张的时候,若现在就过去,能在那里玩上大半个时辰呢。若是开张了,赏梅泡澡的女客陆陆续续的过去,人一多了,杨雁回该不自在了。她如今在外头人眼里,真要跟怪物没两样了。   俞谨白闻言,也来了精神,从床上下来,道:“不如我和师父陪你们同去。”   “那里……”   “不许男人进去。我知道规矩。可我反正已坏过一次规矩了。”   杨雁回道:“若只有师父去,那倒也罢了,可若你也去,成什么样子了?林姑娘是官宦小姐,我大哥是个举人,你问问林姑娘如今肯和外男一起抛头露面么?”   以林妙致这样的身份,早先若不是没有办法,也断不会跟着俞谨白或者杨鸿上京。如今她没什么难处,自然不会再轻易去抛头露面了。   寻常人家夫妇,满可以结伴去游览名山大川,那些老古板看不惯,镇日里口诛笔伐,却也阻不住年轻人的脚步。更何况只是赏个梅。偏林妙致是个未婚的官宦小姐,她往后又是要嫁杨鸿的,需得在京中生活很久,自然也不会轻易留人话柄。   俞谨白觉得这话不无道理,只得长叹一声打消了念头。   ……   杨雁回带着秋吟和云香、翠微,与林妙致、红衣共乘一辆车,一道去了花浴堂。   花浴堂虽不似以往那般繁花似锦,但被冰雪笼盖,好似琉璃世界一般。在错落的小桥楼阁之间,点缀于各处的梅花也颇有韵致。一众妙龄女郎,身披轻裘,发挽云髻,花颜玉貌,袅袅婷婷游走在花间。   杨雁回走到一处梅花开得正艳的墙角,那一树艳丽的梅花后,忽然转出一个身形窈窕的佳人来,竟然是绿萍。   杨雁回下意识的退了两步。她怕的不是绿萍,只是下意识的想避开那段过去。绿萍早已不再乱说话了,但也许久不来花浴堂了。不想今日绿萍竟也在这里。   云香和翠微见到绿萍也在,几步便飞奔至近前,以防绿萍又来害雁回。   绿萍已然清醒了,不再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只是定定站在当下,冷冷的瞧着杨雁回,忽然道:“大小姐,咱们就当扯平了罢。我受了几年罪,也够还太太掉的那个骨肉了。”言罢,转身而去。   落后了几步的红衣等人也过来,将杨雁回围在当下。林妙致问道:“她对你说了什么?”   杨雁回道:“她说我们扯平了。她的罪孽,也洗清了。”   红衣冷笑一声:“各人还各人的债,谁都跑不了,公平得很。做人么,本就不能随意造孽。”   杨雁回忽然有种深深的倦怠之意。这水晶宫一样的花园,这开得炽烈的红梅,都失了颜色,再没了叫她赏玩的兴致。   林妙致瞧她忽然意兴阑珊,红衣似是也有些累了,便也就提议不逛了。   她们一行人在望花楼上一处暖阁里,围坐在一起烫酒吃。外面的寒意,便被窄窄一道门,一扇窗,挡在了外头。屋里的炭盆被秋吟烧得正好,每个人手里,也都塞着个手炉。暖阁的案几上,摆着杨莺亲手插的几瓶盆栽,端的是漂亮雅致。   红衣道:“有热茶没有?要清茶,不要浓茶。我近来不宜饮酒。”   杨雁回抱着个手炉,对着墙上一幅山水图看得入迷。她忽然幽幽开口,道:“这画上再添上一对游人就好了。最好还是一男一女。”   红衣瞧了她一眼,似是听出来了些意思。她问道:“你和谨白是要走么?”   杨雁回道:“我们一直有这个意思,何况如今又是这般情形。”   他们夫妻一人背着一身烂名声,站到人前,便好似个笑话。俞谨白略好一些,杨雁回的声誉尤其差,不只差,还怪。留下来,自己被人指指点点不说,也要连带各自在乎的人被一起指点。总不能他们两口子一辈子龟缩在俞宅里,不出去见人。   若是出去遍览各地美景,本就是他们想要的活法儿不说,远离众人的目光后,身边人的日子也好过很多。   林妙致忙问道:“你们真要走?”   杨雁回道:“林姑娘,我们走了后,那座宅子就送你也罢。你就住在这里,莫回贵西去了,京中能看顾你的人还多一些。那些家人媳妇子,也都还伺候你。”   杨雁回已买了那许多家人,总不好随随便便再转手卖。林妙致一介孤女,又不好这时候住到杨家去,还是应当给她留个容身之处。   林妙致道:“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好收下?何况,一直都是你们帮得我。若不是俞大哥和杨大哥两次从贵西带我入京,我爹的遗愿只怕也不能完成。你们已经对我有恩了。”   杨雁回道:“林姑娘,你送来的证物也极重要,可是帮了大忙的,以后莫再说什么恩不恩了。”   红衣笑道:“如此也好。雁回,你们那宅子附近,还有几座空置的宅子,我和你师父正想着买一座呢。我们打算在这里久住。林姑娘,咱们往后虽不在一起住了,可还是邻居。”   林妙致惊奇道:“向太太要在京中久住啊?”   红衣的手抚在小腹上,笑的柔柔的,道:“总要等小家伙大一些了,才好再像以前那般四处游玩。”   众人听得这话,俱都一喜。杨雁回道:“师娘居然已……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我们竟还拉着师娘来赏梅,这却是我们的不是了。”   红衣道:“这是无妨的。若是有妨碍,你师父也不会叫我出来了。”   杨雁回又道:“我和谨白都还不知道呢。回去告诉谨白,他定然也高兴的。”   ……   俞谨白和杨雁回决定离开京城的事,很快便定了下来。过完年后,他们便走。双方的长辈亲朋,也都理解他们的决定。接下来,其余人等便开始忙着为她夫妻二人悉心准备赆仪。   杨雁回闻讯后,忙劝众人别再忙了,他们二人只要轻装简从即可,不用带那许多东西。   庄秀云却不是先忙着准备赆仪,她如今恨不能一日来看杨雁回三遭。直埋怨她,连她成亲的日子都等不到。杨雁回也只能叹息一声:“我便是留到那时又如何?你成亲的日子,我若去了,就喜庆不起来啦。”   庄秀云一怔,又道:“你这是怎地了。当初还劝我别惧怕人家的闲言碎语呢。”   杨雁回道:“咱们两个的事,毕竟不同。”   一句话说的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后来,庄秀云便抱着杨雁回落泪:“你能来了真好。可你怎么这么快,又要走呢?”   杨莺也很舍不得杨雁回,也时常来陪她说话,还给她新做了一件披风,好叫她御寒,又给她编了两个精致的草篮子,叫她放在马车里,或者船舱里,里头专门放些吃食用具等物。杨雁回很是喜欢,觉得杨莺送来的衣裳和篮子,又合身、又合用又好看。   杨莺如今的手艺,在京城一带也小有些名气了。花浴堂的大堂里,有一架六扇屏风,是她用青藤和干花编出来的,更给花浴堂平添了几分妖娆和诗意。就是那架屏风,叫众女客惊艳的。后来,京中体面人家的内眷,重金请她帮着编屏风,或者教人编屏风,抑或请她帮着弄弄盆栽。   杨雁回连连夸杨莺的手艺好时,杨莺也是泪涟涟道:“姐姐若是不走,我以后天天都给姐姐做这些小玩意儿,让姐姐开心。”   杨雁回笑道:“小莺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还要来说这些孩子话来哄我。”   杨莺道:“哪个说孩子话了。”   杨雁回深深叹口气,忽然又正色道:“我若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看看爹娘。他们身边,以后便好似没女儿了,你就多代我向爹娘尽孝罢。”   杨莺红着眼圈点头应下了。   秋吟每日里看着她们伤感,也未免伤心起来。杨雁回若走了,她又该往哪里去呢?云香和翠微,阿四和阿五,还有宋嬷嬷,都还可以再回镇南侯府去。可她并不是侯府的人哪。所幸杨雁回已替她想好了。杨雁回道:“你在杨家好些年了,我若走了,你往后自然还回杨家服侍太太去。”   秋吟猛点头:“我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太太。”对于这个安排,秋吟很是满意。   阿四阿五也颇为伤怀,奶奶还没帮他两个娶媳妇呢,这就要走了。   就这么,在大家万分伤感的气氛里,转眼便是除夕。   这日一大早,俞谨白先携杨雁回给向经天夫妇拜了年,又去育婴堂给张老先生拜年。   张老先生如今看到俞谨白,是一丝丝脾气都没有了。他又苍老,又伤怀,直叹说还没看到小两口生儿育女,他们便要走了。说着说着,便说道:“也不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你回来。”   俞谨白其实很想和老爷子多待会儿,都到这个时候了,听他唠叨会儿也无妨。怎奈不过听老头儿多说了一会儿话就受不了啦,眼圈红红的道:“我以前又不是没离开过京城。有一回,我去了那么远,足足走了一年。还有一回,我足足走了三年,还不是又回来了?怎么这回大过年的,你老说的如此伤感,好像我不回来了似的。”   张老先生唏嘘道:“早些回来呀。”   “你老这回是真啰嗦。”   “死小子,又讨打。”   ……   告别了张老先生后,两口子又进京给方天德夫妇拜年。   萧桐倒是没怎么见伤感,只是说了句:“日后常来信,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多报几声平安。”   杨雁回很乖觉,忙道:“干娘一点儿也不老,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子骨就更不用说了,比媳妇儿好多了。”   萧桐笑眯眯拉过她,轻轻拍她手背两下,道:“雁回最乖,这张嘴最甜,最会哄人了。”又从一旁的小几上拿过一个红包递了过去,道,“这是压岁钱。”   杨雁回忙接过来,又谢过了萧桐。   方天德则是对俞谨白道:“除夕夜,老冯是一个人过的,这么些年了,他除了有一年除夕不小心犯了家规,是跪着搓板过的,其他时候,倒也都是有人一同守岁的。你莫忘了也去瞧瞧他。大过年的,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个宅子,也怪可怜的。”   杨雁回在一边听得直抽嘴角。方天德口中的冯世兴,和她所认识的冯世兴,差距真是太大了。她真是想不出来,一副儒将风范,又生得清俊英挺的安国公跪搓板,还跪了一晚上,那得是个什么样儿。   俞谨白也听得甚是无言,最后也只能应了方天德一声:“孩儿知道了。”   待离开镇南侯府,上了马车,杨雁回这才拆开红包,看萧夫人包的银票。   虽然杨雁回早料到了萧夫人出手大方,但看到手里的银票后,还是怔了怔,这才拿给俞谨白瞧。俞谨白也瞧得呆了一呆。   杨雁回叹道:“五千两,萧夫人也真大方。她这是怕咱们路上受苦吧?可咱们怎么能要萧夫人这么多银子?”   俞谨白沉默片刻,这才道:“收好吧。”   杨雁回料想他是不愿辜负萧夫人一番好意,便也就依言贴身收好了。   小两口赶到冯家后,已快到午饭时分。冯世兴见到他们来,简直笑得要合不上嘴,当下便留了他夫妻二人吃饭。   待下人摆上来一桌子丰盛的伙食后,冯世兴便将一众下人都挥退了,一个不留。   饭桌前没了其他人,俞谨白才不再口口声声的“冯公爷”了,他道:“爹,近来可好?”   冯世兴道:“也还过得去。”   俞谨白道:“爹,如今事情都过去了,爹不如及早将温夫人接回来吧。就说先前的事,不过是夫妻吵架闹了一场,谁又能说什么?”趁着皇帝眼下还顾不上管臣子家变这些小事,将温夫人接回来,既能将先前的事一把抹平,又能让他们夫妻团聚,多好,一举两得。   冯世兴苦笑道:“我这么做,将她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的性子,也容不得我如此。”   “爹……”   冯世兴道:“不说这个了。爹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咱们一起吃顿年饭。你陪爹喝几杯。”   杨雁回此时此刻虽不必像大户人家的媳妇一般站在一旁布菜,还是有个上桌吃饭的优待的。但她还是很有眼力劲儿的帮他们父子倒了几杯酒,瞧上去很是殷勤。惹得冯世兴夸了好几声“贤媳”。   杨雁回也就却之不恭,勉勉强强收下了这夸赞。   冯世兴这顿酒,喝得又高兴又伤怀,他道:“咱们往后若能连年夜饭也在一处吃,那可就好了。”   可这委实难办。他们无亲无故,若如此行事,难免惹人怀疑。何况若温夫人还愿意再回来,也是绝容不下俞谨白的。   见俞谨白沉默不答,冯世兴自嘲的一笑:“是我想得有些多了。”   俞谨白道:“爹的想法,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冯世兴又问道:“你们两个过了元宵节,真要走么?”   俞谨白道:“留下来也没什么好处。只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冯世兴道:“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也好……”   ……   拜别冯世兴后,杨雁回手里又多了一个红包。她坐在马车里抽出来看,里头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杨雁回对俞谨白道:“还不知道爹是从哪里凑来的五百两银子。”   安国公府几乎已被温夫人搬空了,冯世兴俸禄虽不少,可冯家的下人多,开销也大。他如今拿出五十两只怕都不容易,何况是五百两了。   俞谨白望着那张银票,出神半晌。   ……   杨雁回初二回娘家时,跟闵氏说了想叫秋吟再回来的打算,她道:“秋吟听说能再回来服侍娘,也高兴得紧。”   闵氏和杨崎听了这话,反倒伤心起来。闵氏道:“走了以后,多给家里写信。”   “女儿一定会的。”   杨崎道:“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一定还回来。”   “这是自然的。”   杨鹤道:“小丫头够狠的,二哥的喜酒,秀云姐的喜酒,你竟都不喝了。”   杨雁回笑道:“要么,二哥晚几年再娶?”   杨鹤立刻道:“那可不成。”耽误爹娘抱孙子也就罢了,居然还要耽误他早日抱得美人归。这却万万使不得了。   兄妹俩的话,又引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   杨鸿摇头苦笑,道:“我看你们两个,这辈子是改不了这吵嘴的毛病了。”   ……   转眼又是元宵佳节。   京中和以往一样热闹。无论先前因为太子和范佩行谋逆之事,倒下了多少不可一世的权贵,都不能损这热闹一丝一毫。   俞谨白和杨雁回没带随从,两个人一道在京中赏花灯。街市上到处都是陌生人,两个人随意走在人群中,却不必被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俞谨白还笑道:“咱们两个第一次一起看花灯时的情形,你可还记得?那天晚上,你被人追的很是凄凉哪。”以至于都慌不择路了。   杨雁回气得拿着手里新买的风车作势打他:“你又来提这事。”她那晚着实狼狈。   不过,说起往事,杨雁回还是很感激俞谨白的。那一日,他帮了她不少呢。这么想着,杨雁回也就不打他了,反而挽住了他胳膊。管他呢,反正街上谁也不认识谁,就算别人当她不是个正经妇人,又与她何干。   两个人一直从杨雁回兴致勃勃喜笑颜开,逛到她瞌睡连连。   俞谨白最后抱着睡着的杨雁回,进了他早就定好的客房内。这是京中最气派的客栈里最好的客房。杨雁回躺在床上,睡得很安稳。俞谨白帮她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的离去了。   ……   杨雁回睡到半夜里时,悠悠醒转。目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她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片洁白的月光,洒遍了大半个屋子。只是她的枕边并没有熟悉的呼吸和体温。   杨雁回推开锦被,披衣下床,叫了一声:“谨白。”   自然是不会有人回应她的。   夜半时分的屋子里静的出奇。那会走过的喧哗热闹的灯市,仿佛只是在梦里似的。   杨雁回心底里忽然从未有过的害怕。她又叫道:“谨白,你快出来。你别戏弄我。”   这一回,俞谨白终于被她喊了出来。他背着个厚实的麻布缝制的袋子,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落地虽轻,但那麻布袋子里的却发出了一阵还算好听的声音。   杨雁回连忙扑上去,依偎在他怀里:“谨白,你去哪里了。”   俞谨白腾出一只手来,点燃桌上的油灯,笑道:“我去拿了些好东西来。”   “回来怎么不走门?”   “我走时,怕人进来扰了你,是在里头插好了门的。既是跳窗子走的,自然还跳窗子回来。”   俞谨白将麻布袋子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那里头滚出来的,竟是四锭挺大的金元宝。杨雁回拿起一枚金元宝,掂了掂,道:“这么重,有五十两吧?”   “奶奶好手力,一锭元宝正是五十两,这是二百两。”   “你从哪里弄来二百两金子?”   俞谨白道:“这是我在赌坊赢的,迟迟未去领。再晚一些,日子就过了,赌坊就能赖掉不给我了。昨夜虽是正月十五,那赌坊也是通宵营业的。我便去将这钱领了来。”   “你居然去赌?”杨雁回不但不高兴,反而有些生气。   “就……就去了一回……去年就去了一回。”俞谨白道。   杨雁回更不高兴了,用力一拍桌子:“怪不得这般鬼鬼祟祟的。哪里是怕吵了我?我有那么不通情达理么?你定是想藏私房钱。”   俞谨白:“……”   ……   正月十六,是个极好的天气。蓝天白云,好风好日,比平日里暖一些,并不如何冷。   俞谨白和杨雁回走时,来送行的人甚多。   二人决定从通州码头,登舟离京。岸边充斥着离愁别绪。杨崎、闵氏、向经天、红衣、张老先生、庄山和夫妇等一众长辈就不说了,杨鸿、杨鹤、庄秀云、杨莺、焦云尚、九儿等人也都来了。连许久未见的云泽、云浩也来了。   众人正在话别时,赵先生也带了赆仪来为他们两个送行。只是并未见季少棠来。   不多时,葛倩蓉也赶了过来。葛倩蓉望着杨雁回,对她最想说的,只有两个字:“谢谢。”秦明杰到现在还好好活着,已是杨雁回夫妻两个大度了。杨雁回道:“小姨,你往后都要好好的。最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葛倩蓉闻言直掉泪:“莞……雁回,保重。”   萧夫人来得晚一些,但她甫一过来,便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俞谨白,我有话问你,你先跟我来。”   萧桐拉过俞谨白,上了船,进了舱里。岸上的人不明所以,又不好去打搅。何况萧桐才拉了俞谨白进去,云香和翠微便守在了船头上,他们也没法过去打搅。   杨雁回忙道:“我先进去瞧一瞧。”   萧桐也不敢在这时候大喊,进得舱里,只是一把将俞谨白推在一张矮几上,这才压低了嗓音,低声质问道:“你在战场上,杀人没杀够么?好端端的,你昨日半夜潜入冯家,杀冯世庄和冯世端夫妇做什么?”sk   杨雁回此时进得舱内,听闻这话,吓了一跳。   俞谨白疯了么?冯家二房三房的人再如何,毕竟也和他是血亲,勉强也还算得是他的长辈。他如此行事,却是为何?原来他昨夜出去的那一遭,不光是为着取回他的私房钱哪!   俞谨白站好后,理了理衣襟,道:“姨母都知道了?”   萧桐道:“冯世兴原本要寻个借口来送你,如今也送不得了。他虽不认得那杀人的功夫是你使出来的,我却是认得的。一剑封喉,你怎地这么狠?还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你没少撒迷香吧?”   俞谨白道:“他们本就该死。姨母既然知道了,还请姨母多帮忙遮掩一些。我爹他还是有几分本事和手段的,若真查到我头上,对谁都没好处。”   “到底怎么回事?”萧桐问道。   俞谨白道:“我当初抓到齐声后,刑讯过他。他亲口跟我说,当初是冯家那两个老王八蛋暗中指使他杀人的。那时候,齐声和那两个老王八蛋,都喜欢流连烟花之地,机缘巧合之下,他们便认识了。这才有了后头的事。”   杨雁回惊得一把拿帕子捂住唇,这才压制住了惊呼出口的声音。   那两兄弟竟如此算计自己大哥。这头故意指使人激怒胎相不好的大嫂,让她动胎气,那头便对俞凝华母子痛下杀手。他们果真了解自己大哥,冯世兴经此一事后,多年无子,也不愿纳妾。可惜的是,冯世兴却没能真正了解过两个弟弟。   萧桐也被这话惊住了,半晌,方开口问道:“他们两个是如何知道你们母子的?”   俞谨白面色惨白,道:“他们并未对齐声说过这个。不过齐声听两个老畜生说话时,大约能猜到,是我爹有一日喝多了,宿醉在外。冯家派人去找他。那两个老畜生后来找到我爹时,听他说的醉话。”   杨雁回是听过这么一件事的。那一日,冯世兴眼见俞凝华打扮的花枝招展,在烟花之地勾引男人,便喝醉了……原来后头,竟还有这样一件事。也难怪俞谨白从陕榆回来后,有段时间对冯世兴态度大变。   杨雁回原本见过最肮脏的内宅,便是秦家和霍家。不想冯家也是不遑多让,甚至更阴毒。   俞谨白对萧桐道:“他们难道不该死么!”   若非他还要为俞家翻案,在整垮范佩行和太子之前,不宜有更多麻烦缠身,他早就动手了,才不会忍到昨夜。   俞谨白又冷笑一声,道:“我昨夜杀他们之前,倒也叫他们说了几句话。原来那两个老畜生做了这样的事后,也害怕被我爹发现。他们也曾想过杀齐声灭口,只可惜已没那个本事了。这么多年了,他们也因心里有鬼,活得很有些不自在。我一剑了结他们,还叫他们解脱了呢。”   萧桐又呆了半晌,忽然道:“冯世兴这个糊涂蛋。他这辈子,都活得稀里糊涂。”   俞谨白急道:“你别跟他说。”   萧桐问道:“为什么?他凭什么不用知道?”   俞谨白静默半晌,道:“他已经过得很苦了。”   萧桐怔了半晌,火气虽已全消,口中仍是道:“说的好像别人都好过似的。”   “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俞谨白道,“不要再有人继续被那些事折磨了。往后,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活着,有什么不好。”   杨雁回在一旁道:“姨母,谨白说的很对。”   萧桐最终也只得挥挥手,道:“我知道了。这件事,从今往后,就烂在我心里。便宜冯世兴了!”言罢,转身出舱。   ……   船开了,岸边挥手的人群越来越远,直到渐渐看不见,杨雁回这才放下手来。   船顺着风势,一直沿着运河向南去。她并未回舱,仍旧站在甲板上看两岸风景。俞谨白自然和她一起站在甲板上,瞧着两岸大好河山。   杨雁回道:“那些肮脏的事,总算真的都过去了罢?”   冤情都已昭雪,恶人都已自食恶果。这人间,又是一个朗朗晴空。   或许晴空下的阴暗角落里,又有新的罪恶在滋生,日后,又有人为自己所受的冤屈复仇。只是这滚滚红尘里的无尽轮回,都好似再和她们无关了。   俞谨白道:“自然都过去了。”   杨雁回忽又叹道:“我到底还是天真了。我以前总是想着,若当年公爹能娶婆婆做正室就好了,婆婆就不会被贼人杀害,公爹也不用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夫妻两个半生都不顺心。”   可冯家真实的一面,竟比她所知道的更阴暗。俞凝华就算嫁进去了,只怕还不如做外室。   俞谨白道:“这想法倒是也没错。”若冯世兴没有那样两个混蛋弟弟的话。   杨雁回又笑道:“或许有一日,每一对有情的男女,婚姻都可以自主,也再不必讲什么门第,只肖品貌般配,性情相投便可。”   俞谨白大笑道:“你可真是喜欢《焚书》里讲的那套东西。或许会有那么一日吧,不过咱们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了。”   风大了一些。俞谨白在杨雁回的袄子外头,又裹了一件斗篷。   杨雁回对着碧蓝的长天伸了个懒腰,道:“谨白,不如你来吟诗一首罢。”   俞谨白见她好兴致,倒也不扭捏,拥着她,望着浩浩荡荡的运河,目力所及,是两岸不断向后退却的冬景,他朗声道: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杨雁回摸了摸被震得有些发疼的耳朵,不满道:“你又背着我偷偷读《金、瓶、梅》。我已没了你两本了,你怎地还敢买?快交出来。”   “为何你读得我却读不得?”   “我当那是正经书来读,你却不是。你只能看到那书里的淫。”   “你也太小瞧我。”   “快交出来!别逼我搜身。”   “巴不得你搜,快来搜。要不要为夫帮你搜。” 本书由(慕寒雪影)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