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镇国长公主》 作者:赵十一月 文案 谢池春生而为嫡长公主,美貌冠绝当世,世人仰慕。待她长成,平西南,诛权臣,双十即为镇国长公主,代幼弟执掌天下。 只可惜,最后混得人憎鬼厌,一杯毒酒送了性命。 一朝重生,她决定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结果,不仅多了个对她“误解甚深”的丈夫,前世的债主还纷纷上门找打。 难道,他们竟然不知道“此人已死,有事烧香”的道理吗?   一句话文案:苏遍天下无敌手、没心没肺的女主VS情敌满天下、少女玻璃心的男主。 此文又名《公主大大教你撩男三十二计》、《你有本事撩男,你有本事开门呐》、《全天下都是我情敌》、《今天又看见我夫人在掉马甲》... 阅读指南: 1.女主非好人,前世又苏又中二,情债满天飞,重生后中二病痊愈一半,准备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 2.男主高冷面瘫,内心吐槽帝,急需翻译小能手。 3.这是少女心的男主教会撩汉满级的女主爱的故事 4.背景架空,请勿考据。基本日更,有闲加更,有事请假 5.初恋VS初恋,HE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女强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主角:谢晚春(谢池春) ┃ 配角:王恒之,齐天乐,谢景安,周云,陆平川,宋天河 ┃ 其它:重生 =================== 1|第一章 都说三月春.光正好,草长莺飞,城外亭中杨柳垂垂,吹丝抽叶,一片融融春.色,恰是踏春好时节。可京中却是人人噤若寒蝉,便连往日里人来人往,最是人声繁杂的酒楼里都无几个人说闲话,多是行色匆匆。 因为镇国长公主谢池春死了。 真要说闲话,市井里头这位公主的闲话可多了去了,只是没几个人敢说罢了。 谢池春乃是先皇元后林氏的嫡长女,生而高贵。据说,她出生时,满天红霞,异香盈室,先帝大喜抚掌而叹:“此天赐之女,朕之宝珠。”待她长成,果是少而慧,美貌冠绝当世,无有可比肩者。只可惜,这位公主略有些克夫,先后三个驸马,无有幸免者。 先许西南王世子齐天乐。出嫁当日,西南王谋反事发,她持弓射死西南王和自己的驸马。 再许大将军宋天河,三年为期,其后宋天河起兵叛乱,宋家族诛。 后许承恩侯,未及出嫁,承恩侯与安乐公主私情暴露,她当即割发悔婚。承恩侯自此日夜惊惶,终病死。 便是这位公主的恩师薛老太傅私下都有一言:“过美多智则似妖。一女三许,无一及终,国之祸水。” 薛老太傅这话虽是老学究的偏颇之言,但祸水二字也有些缘由——要知道,自太.祖建立大熙以来,从未有哪个公主能如镇国长公主一般端坐于龙椅之侧,垂帘听政。而且,她不仅听还要管! 先帝给这位公主的封号端阳,待今上登基长公主执政,她便毫不客气的给自己上了个镇国长公主的封号。不过,她确也是大熙的定海神针,有她一日,大熙便安定一日。她这一死,私底下不知又有多少暗流起伏。 ****** 乾元宫。 皇帝谢景安躺在明黄的龙榻,他以手半撑着身子慢慢起身,微微气喘的问道:“皇姐她真的......” 大太监林忠赶忙上前扶了皇帝一把,很是体贴在他背后垫了个明黄绣云龙纹的引枕,如旧时一般和顺的应声道:“是的,太医院的人都看过了,确是长公主无误。” 谢景安闭了闭眼,乌黑的眼睫一根根的垂下来,几乎能数的出来有多少根。他本就病得青白的面色更加惨白起来,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颤了颤:“真是想不到.......” “是啊,谁能想得到呢......”林忠也跟着叹了口气——这都过了几月,丧仪都办过了,皇帝却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问一次,可真是姐弟情深。他把盛着药汤的瓷碗递给皇帝,轻轻道,“陛下,该喝药了。” 谢景安苦笑一声接过药碗,正要喝,忽然手一抖,瓷碗就摔了下去。 “啪”的一声,薄如蝉翼的白瓷碗在地毯上滚了一下,碎成了几片薄瓷。棕色的药汁慢慢浸透了一小块的地毯,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谢景安茫然的看着那被染成棕色的地毯发呆,那神情不似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倒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手足无措的孩童。 ****** 昭阳宫。 宠冠六宫的容贵妃穿了一身梨花白的宫装,葱管一般的细指正在妆匣里挑拣,一样样的拿起一样样的放下。她随手捡了一对玉镯子带上,笑着和身侧宫人说话:“这可是大有来历的好东西,”她心情正好,索性对着心腹宫人徐徐解释了起来,“这镯子乃是太.祖爷送给孝慈高皇后的。只是太宗时候起了乱子,这镯子也流了出去。还是西南王世子,哦不,现在应该叫罪臣齐天乐特意寻来做聘礼的......” 容贵妃生得俊眉修目,神采飞扬。现今,她不过是轻轻一挑眉,顾盼之间柔媚婉转,仿若宝珠在光下转动,夺人目光。说到这旧事,她不禁掩唇笑了一声,含了些许讥诮的意味:“哎,也是咱们长公主胆子大,新婚当天射杀公公,射伤驸马,竟然还敢留着这东西。” 外头的人都只当齐天乐被镇国长公主一箭射死了,却不知这齐天乐也是命大,当时虽是受了一箭却也逃了出去,至今皇帝那里还令暗卫私下寻人。 所以,见着长公主留了这么对意义深重的镯子,心情正好的容贵妃也忍不住笑着说了几句。 贴身伺候的宫人冬雁连忙奉承着应一句:“一对镯子算得了什么?再过些日子,娘娘说不得就能更进一步。还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容贵妃伸手扶着鬓角,目光盈盈望着菱花铜镜。只见她云鬓中央有一尊羊脂白玉观音分心,边上是点翠花钿,两边各插了一支轻轻摇曳的金步摇,颜色正好,容颜正盛。 她一言不语,唇边的笑意却是暗应了宫人的话:镇国长公主一死,压在她身上的大山也就没了。皇后之位,不过一步之遥。 真真是,死的太好了! ****** 周府。 并了几日的周云披了件外袍,正拿了几本案上的折子在看。忽而听得窗外风声大作,吹得窗扇呼呼作响,周云便踩了鞋子去关窗。 他还未病愈,往日斯文俊雅的面容显出几分少见的憔悴来,便是苍松翠竹般的身躯都清瘦了许多,似是有些体力不支。他修长的、犹如玉雕出的五指轻轻握了握窗栏,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摆的树木,忽然叹了口气: “天下人恨你畏你却不知你,你可后悔?” 周云轻轻咳嗽了几声,从袖中取出帕子掩住唇,唇色苍白,可颊边却泛起病态的红晕。他心里想:倘若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当面,大约只会微微挑眉,从容应声:“天下人与我何干?” 这样想着想着,周云忽然笑出了声,笑到一半却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谢池春啊谢池春,没了你,可真叫人难受啊...... ****** 西南洛府。 齐天乐看到手上再次被确认了的消息,神色微微一变,不辨喜怒。 都说祸害遗千年,他从未想过,谢池春会死的这样早,死的比他还早。 还记得,谢池春十岁时,他曾与她一同乘舟于太液湖。她那时年纪尚幼,未曾长开,肌肤似雪,粉雕玉琢犹如画像里观音身侧的玉女,叫人看了便觉得喜欢。 她自小便是个淘气自在的性子,见着周侧只有齐天意一个便欢欢喜喜的脱了绣鞋和罗袜,用纤巧的玉足轻轻的拨了拨湖面上的清波。 太液湖里养着不少游鱼,她故意丢了鱼食引锦鲤来然后用脚逗弄,时不时的便被锦鲤逗得笑出声来。 齐天乐瞧了几眼,大羞道:“哎,你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脱鞋子。” 谢池春却是半点也不觉得羞,靠过来,凑在他耳边吹了吹气,笑嘻嘻的抬眼看他,故作疑惑:“你是别人吗?”她那时候的五官已然能见来日的绝色,乌溜溜的眼睛好似两丸黑水银浸在银水里,眼睫纤长乌黑,轻轻的搭在如玉似的肌肤上,可爱可怜。 齐天乐与谢池春乃是自小订下的亲事,众人皆是心知,只是还未过明路罢了。当初元后产女,皇帝喜得不行想了好些日子却没想出女儿的名字,还是元后林氏开了口:“听说西南王有子名为齐天乐,这孩子不若便叫谢池春吧。” 无论是齐天乐还是谢池春,都是词牌名,虽简单了些可念起来就很有对比感。 齐天乐面皮及不上她,不由红了脸,一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吓她道:“你就不怕跌下去?不怕淹死?” 谢池春闻言蹙了蹙眉,果是收回了脚。她没穿鞋,赤脚踩在木质的小舟上走了几步,流下湿漉漉的脚印。她忽然张开双臂迎着风笑了起来:“我这人一怕死,二怕活不长......”风吹的她的衣袖扬了起来,就像是大鸟的翅膀一般,回首看着齐天乐,她眯了眼睛,十分快活的模样,“齐天乐,你记住了没有?” 齐天乐,你记住了没有? 忆及旧事,齐天乐额角一痛,闭上眼睛,面上神色越发复杂。他很快便又想了新婚那日发生的事情,那日的场景日日夜夜的纠缠着他,犹如滴血在眼—— 那一日,穿着朱红嫁衣的谢池春随手丢掉凤冠霞披,乌发束起,手挽长弓,含笑拉弓,对他射了一箭。 他一眼也不离的看着她,只能看见她那张美得刺目、美得肃杀的面容,几乎失了魂魄与五感,好半天感觉到胸口箭伤带来的痛。 直到很久,他才从自己一片血色的记忆里找到她当时的话语。 “我说过,‘我一怕死,二怕活不长’。既然西南王早有反心,有可能危及于我,我自是容不得的。”谢池春拉弓的手指美得就像是羊脂美玉雕出来的,没有一点瑕疵,一张含笑的面容更是犹如秋水之清、春花之艳。 玄箭飞射而去,直入齐天乐的胸口,她却仿若在对情人喁喁私语,轻描淡写,温柔婉转的笑道,“天乐,你这次记下了没有?” 天乐,你这次记住了没有? 你如此待我,我怎么会记不住? 齐天乐忽的睁开眼,目中似有锋锐刀剑,冰冷凛然。他长长出了口气,朗笑出声:“池春啊,你这样怕死却还是死在了我的前头。”用力捂了捂心口边上那因为东躲西藏而至今未养好的箭伤,伤口的疤痕裂开了一点。 很疼,却也很痛快。 他垂下眼,温柔的、缠绵的道:“真是,死的太好了......” ****** 也就在这时,王家长房长子王恒之久病在床的妻子谢氏也从重病的昏迷中醒了。 她蝶翼似纤长浓密眼睫轻轻一颤,在明亮的曦光中睁开了眼。那是极美的一双眼,就像是世人所言“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她眼睫轻扬,眨了眨眼睛,竟是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并不属于王少奶奶谢晚春,而是属于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她这时候想的倒是非常简单:一觉醒来就解决了婚姻大事,真好...... 2|第二章 谢池春睁开眼再一次看到眼前的光亮时是由衷的欢欣。 没有人比她更怕死,也没有人比她更惜命。她曾经无数次在必死无疑的境地里挣扎求活过,百般取舍,牺牲无数,这才能熬到最后......直到,她的贴身女官朱寒递过来的毒酒断送了她的性命。 然而,她居然又活过来了! 对于谢池春来说,哪怕死过一回,她也依旧怕死得很,依旧惜命得很。凭借现在这个身体里仅剩的一点记忆,她很快便意识道:这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身体,不知是如何的缘法,她竟是到了自家小堂妹的身体里。这位堂妹自然也姓谢,唤作晚春,乃是先晋阳王独女,得封嘉乐郡主,如今已是嫁给王家长房的嫡长子王恒之。 也就是说,谢池春死了一回,不仅成了自家小堂妹,还多了个“夫君”。虽说如此,可谢池春心底的欢喜之情也未曾有半点减少。她睁大了眼睛,心情极好的打量了一下四周,三月春光烂漫明媚,隔着窗扇和金纱帐徐徐照来,似春潮初起,轻软而温柔的覆在面上,使她周身温暖。 不一会儿,她便把身体里那一点儿的记忆整理了一遍,然后理好思绪,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谢晚春”这个名字。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今日起,她便是谢晚春。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她与堂妹关系甚为疏远,而身体里所继承的记忆既少且杂,旁的人还可勉强敷衍一二,倘若是朝夕相处的亲友——王恒之这般可能要同床共枕的,应付起来怕是就容易露马脚了。 大约是久未见光,柔和而灿然的光线透过绣着大朵金线牡丹的纱帐,落下一点点的金粒和淡淡的光痕,照入眼瞳时微微有些刺目,她看了一会儿便不觉又闭上了眼睛,细细的思量了起来。 说起来,谢晚春和王恒之的这门亲事,还是她做谢池春时候自个儿点头后才定下的。 要知道,谢晚春虽是姓了个谢字,算是谢池春的堂妹,可她生父晋阳王早逝,生母又不着调,故而是跟着宫里的胡惠妃长大的。偏胡惠妃膝下二子都在夺嫡时被谢池春杀了个干净。谢晚春虽是没被殃及却也吓了个半死,哀毁过度,成日里的躺在床上喝药养病。 后来谢晚春及笄了,婚事上头也没个着落。还是皇帝谢景安来和她说的:“我瞧晚春病得厉害,年纪小小心思却重的很,到底也是可怜。因着惠妃之事,至今都没个人敢求亲。不若早些给她订下婚事,说不得心一宽病也能好了。” 谢池春那时候正烦从世家“借钱”建海军呢,觉得这问题也不大,点点头又问了句:“你是替她看好什么人了?” “王家王恒之。” 谢池春略一想便笑起来了,这人她有印象:王恒之,字南山,正应了那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 京中五大世家,王宋萧刘陈,王家为其首。王恒之便是王家大公子,此人风姿特秀,姿仪俊美,乃是当世少有的俊才。谢池春也曾亲见过一回,对着玉树似的王大公子笑赞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很多人都以为谢池春赞的是王大公子的品行或是才华,天可怜见,谢池春这个肤浅的颜控赞的是他世所罕有的美姿仪。 很不巧,谢池春给挑选自己未来选驸马用的小鲜肉名单里头就有王恒之。 更不巧,谢池春正打算对王家为首的五世家下手。 不过,谢池春还是很干脆的点头应了下来:“好啊,你迟些派人去问问王家和王恒之。”反正小鲜肉名单人多,为着堂妹去一个也没什么。至于对世家下手,这事和谢晚春有关系吗? 再然后,谢池春给了个嘉乐郡主的头衔,叫礼部备了嫁妆,风风光光的把谢晚春给嫁去了王家。 再再然后,谢池春和世家越掐越厉害,简直就差没挖了王家祖坟,王家那个爬山上朝都脸不红气不喘的老头子也给气得病倒在床。 最后,做了王家少夫人的谢晚春病得更厉害了,太医来来回回,听说也就剩下一口气。 而现在,谢池春也终于尝到了自己酿造的苦果。好吧,现在她就是谢晚春了,就不见外了。 谢晚春想得出神,转了个身正要叫人进来伺候,颊边蹭过湖色缎面软枕上绣的粉白花团,鼻端仿佛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嘉乐郡主生来体弱,嫁入王家之后更是缠绵病榻,屋内的药香总是常年不散。故而这微微的香气混杂在一屋子的药香里,便如蹁跹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掠而过,很容易便被忽略过去了。 可谢晚春的神色却忽然一紧,以一种大病初醒之人少见的迅速动作掀开枕头。然后,她看到了一个石青色绣竹纹的香囊。 谢晚春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捏起香囊放在鼻尖仔细嗅了嗅。随即,她神色剧变,随即就像是被热水烫到了一般把手上的香囊给丢地上了。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有这香囊搁在枕头下面,别说是病能不能好,人能不能活都是问题呢?! 看样子,她的小堂妹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处心积虑毒死的。 谢晚春目光冷淡的看着那个被自己丢到地上的香囊,蹙了蹙眉,心中慢慢思忖着。 这香囊是用旧了的,上面的络子花样都是前年流行的样子。也就是说,这香囊至少用了有一年多。可是,这香囊里的剧毒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七月青,也就是说最多七月就能叫人去见阎王。如果带着这内含剧毒的香囊睡个一年多,估计早早就死透了,何至于拖到如今?这么算起来,最可能的就是这半年左右,才有人把剧毒偷偷放在了这个香囊之中...... 自家小堂妹论身份不过是只剩下个名头的皇室郡主和世家夫人,这样一个弱女子,究竟是惹上了什么事,竟是招来这般险恶的杀身之祸? 这般想着,谢晚春忽而觉出几分厌烦和躁意来,倒也不是怕那下毒之人——她生来怕死可却从来没怕过那些要杀自己的人。只不过,这件事倒是又让她想起来那些讨厌的事情:她和自家小堂妹的死期虽然隔了三个月,但却也被毒死的。 她的那杯毒酒是自小服侍她的贴身女官朱寒亲自端来的,可单凭朱寒一人是成不了事情的,必是有人幕后谋划。所以,真正要紧的是哪个幕后之人。 虽说很多人都想她死,可真能下手的怕也没几个,能收买朱寒的更是没几个。要知道,朱寒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几经患难,乃是她身侧最得信任的人之一,比皇帝身边大太监林忠都要来的风光。要收买这样一个人,何其之难? 再有,那酒中的毒乃是浮色春——据说以酒合服,死时便犹如醉酒而眠,春光浮面,美不胜收,是先皇后自尽之时所饮的毒酒! 那幕后之人用浮色春来了结她的性命,其中的恶意不言而喻,简直叫她一想起来便觉得恶心欲呕。 谢晚春自觉仇寇满天下,素来又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旁人,一想起来倒是谁都有可能:世家几个恨毒了她的老狐狸;和她差不多闹翻了的皇帝弟弟和容贵妃那个蠢女人;因为自己要办女学提拔女官而起争执,骂自己居心叵测、所图太大的周云;因为自己要再选驸马而频频显出异样的靖平侯陆平川;手握西南王残余势力和无数暗线,恨自己入骨的齐天乐...... 谢晚春这一个个的想过去,烦得不得了,都有种“死就死了,不管它算了”的冲动。毕竟,她做了那么多事,虽说理直气壮,可心里也知道怕是不得好死。这死法,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她很记仇却也没有仇大苦深、恨得咬牙的心。 因为想的头疼,谢晚春索性先把这事放下,毕竟当务之急是先处理一下眼前这个香囊——这才是可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大事:来人既然能把香囊搁在这里,怕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她,眼见着她又“活”了过来,估计很快就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谢晚春很快醒了醒神,扶着有些疼的额角,吃力的起了身,扬声唤了一声:“来人!” 话声还未落下,便见着雕花木门被推开,几个身穿锦裙的丫头早就等在了外面。她们并不知道房中的人一夜之间便已经换了个魂儿,依旧如旧时一般恭敬的捧着水盆盂罐帕子等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领头的两个丫头乃是谢晚春身边最得用的贴身丫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素来贴心。 一个叫做玉琼,穿着桃红色的衫子,秀美端正,温文可亲;一个叫做碧珠,穿着淡绿色的衫子,雪玉玲珑,娇憨带笑。 3|第三章 碧珠迎上前,先是关切的问了一句:“少奶奶今日可好些了?” 琼枝则是体贴的替谢晚春扶了扶枕头,服侍着她从床上坐起来,也柔声问了几句:“您昨日里便说难受,若是现在还觉得不舒服,还是去请周大太医来看看吧。” 碧珠也赶忙开口附和,叽叽喳喳的问起来。 谢晚春微微蹙了蹙眉——她是不大喜欢这种杂乱又没有条理的环境。若是熟悉她的人,在她开口前都是不敢出声的。不过依着谢晚春如今从身子里得来的一二分残留记忆来看,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人意外的事情。她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才又轻又淡的出声道:“好了,安静!先洗漱。”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团棉花似的,又柔又软,落在忙成一团的屋子里倒显得跟针掉在地上一样轻微。可有时候,这样嘈杂的环境里,你与其将就别人抬高声音去喊话倒不如轻轻的说一声,旁的人为了听清反倒要收了声安静听一听。 果然,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几乎只能听到呼吸声。 谢晚春对此十分满意。她没理左右惊疑的目光,先由着那几个捧着水盆盂帕的丫头们服侍着自己洗漱了一遍,然后便从琼枝手上接过青瓷茶盏,纤长的手指握着茶盏,低着头接连抿了好几口茶水。 温度适中的茶汤顺着喉咙下去,胃部都跟着暖了起来,浑身都舒服了些。谢晚春指了指之前被她丢到地上的那个香囊,直接道:“我这回病了好久,这些旧东西也沾了不少病气,留着也是麻烦。正好,你们收拾收拾,拿着一起烧了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借着茶盏的遮掩,打量了一下在场诸人的神色。 碧玉和琼枝面上微微有几分惊诧,而后头的几个小丫头倒是不明所以,只有那个站在不远处,捧着水盆的丫头低着头抖了抖。 谢晚春心里大致有数了:这香囊中的剧毒之物,烧了只会催发毒气害人。那个听说谢晚春的处理方式后反应异常的丫头怕是脱不了干系。谢晚春抿着唇笑了笑,又漫不经心的改口道:“罢了,到底是用惯了的,丢了也是可惜.......” 她拖长声调,状若无意的看着那个紧接着神色一松的丫头,忽然弯了弯唇角,不由得便想起那戏弄老鼠的猫——先抓后放,再抓再放,这种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确实是容易上瘾。谢池春很快又抿住唇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指着那个丫头道,“正好,便赏给芍药你吧。” 王家院子里二等的丫头大多都是取个花啊草啊的名儿,这个芍药便是王太太赏下来的,还算是得用,偶尔能在谢晚春之前露个面儿。 芍药一惊一喜又是一吓,现下脸色苍白,只能维持住面上的镇静。她迎着谢晚春的笑容,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神态,恭恭敬敬的跪下了,温声道:“奴婢多谢少夫人。” 谢晚春也知道就这么个小丫头恐怕一开始就被人当做弃子了,就算是真的抓着了拷问也问不出什么,更不能拿幕后之人如何。所以她不过是拿着芍药警告一下幕后之人,告诉那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手段。 故而,谢晚春只是略点了点头,道:“我有点累了,除了碧珠和琼枝,其余人便都退下吧。” 芍药连同其余几个捧着洗漱用具的丫头,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谢晚春往后一靠,靠着背后垫着的缎面软枕,缓解了一些腰背上的酸痛,轻轻舒了口气。很快,她便纡尊降贵的出声问道:“琼枝,大爷呢?” 因为前世那些糟心事和恶心的死法,谢晚春已经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好好做人。恰好,丈夫是她之前也曾瞧上过的,王家的日子也勉强能凑合,将就着过好了。故而,她处理完“死生大事”,立刻就关心起夫君王恒之了。 琼枝被问了个正着,颇有几分尴尬,小心的道:“大爷,大爷他不在府上呢......”她小心瞅着谢晚春的面色,见她神色自然这才打着胆子安慰了一句,“大夫人那头已经令人去请了,等大爷回来了,一定会来正房看您的。” 谢晚春“唔”了一声。 今日三月三日,乃是兰水节。民间传说里,这是亡者顺着江水魂归故里的日子,也是太.祖爷亲自定下的休沐日。 据说太.祖晚年思念孝慈高皇后,几次请术士或是道士招魂都不得见,忽而一日泛舟湖上,闻幽兰之香,合目安眠时竟然得见故人入梦。太.祖欣喜若狂,特定兰水节一日不朝,专为悼念故人。 王恒之又没什么需要思恋的故人,自然不需要出门悼念。所以,代入感极强又是从未受过气的谢晚春便很不满意:又没什么大事,怎么就不陪着病榻上的妻子? 她心下不大高兴便微微垂了眼,面色也沉了下来。 琼枝此时提了口气,见着谢晚春这模样,立时便觉得有些担忧起来,给碧珠使了个眼色。 碧珠连忙开口解围,脆生生的道:“厨下熬了冰糖炖血燕粥呢,少奶奶好些天没正经用过膳食了,今日看着是大好了,可要吃一盅?” 谢晚春被她一提醒,立时便反应过来了,点了点头,口上道:“嗯,是有些饿了,除了粥之外再叫人拿些点心来。”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点心要甜的。” 这点饿她倒也熬得住,只是这身子尚且虚弱,是要小心些。 不必碧珠亲去,不过是吩咐一句,不一会儿功夫,便有青袄素裙的小丫鬟端了掐丝珐琅食盒来,打了开来,热气腾腾的。有一碗冰糖炖血燕粥,还有四碟子点心,一样是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样是一品玉带糕,一样是奶油松穰卷酥,一样是奶油炸的各色花样小面果子,都用白.粉定窑的瓷碟装着,整齐又好看。 谢晚春只觉得自己饿了许久,看得食指大动。她先是喝了半碗粥,又吃了几个果子,再捡了个粉糕尝了尝,一声不出。 因着谢晚春这回醒来脾气略有些不大对劲,屋内伺候的几个丫头皆是提心吊胆的瞧着她用,就怕她说出个不好来。 谢晚春吃食上头却是个好打发的,为着养生起见只吃了个七分饱,拿着帕子擦了擦手和嘴,便挥挥手叫端下去,口上只是额外说了一句:“下回粥里多放些冰糖。” 小厨房里头做活的小丫鬟连连应了几声,告罪着下去了。 谢晚春吃完了东西,怠懒的打了个哈欠,准备躺下歇歇养神——虽是醒了,可她好歹还是个病人呢,可不得躺着养病。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因着雕花木门不太隔音,谢晚春倒是能听清几句来,来人似是个中年女人,口上很是和气沉稳:“大夫人听说少奶奶今日好多了,特意令我来瞧瞧呢。不知大少奶奶现下如何了?” 谢晚春想:来人了!不过,这才是正常的呢。她身上至少还有个郡主的头衔,虽是没权没势没钱,可她姓谢啊,还是镇国长公主和皇帝赐下的婚事。王家这样的人家至少在面子上是要过得去才好。 谢晚春对着琼枝和碧珠点点头,琼枝很快便会意的起身往门外去,掀了帘子去迎人,未语先笑:“刘妈妈,您怎么亲自来了?我们少奶奶刚用过膳食,正想着派人去大夫人里问个安呢。哪里知道您倒是来得更快些......”说罢又殷勤的伸手扶人道,“少奶奶请您进去说话呢。” 那刘妈妈乃是大夫人身边得用的人,倒也规矩知礼数,闻言便和气的解释了一句:“是该来一趟的,少奶奶病了这些日子,大夫人也很是不好受呢,日日都要问起。”说罢,入了内室,先给谢晚春请安,“老奴给少夫人请安。” 谢晚春扶着碧珠的手在床上坐正了些,纤浓适中的柳眉微微一挑,含笑道:“这大中午的,倒是劳烦刘妈妈辛苦跑一趟。妈妈很不必这般多礼,倒是叫我心里不安呢,快些坐下喝点茶歇歇脚。”虽说谢晚春还是从琼枝嘴里知道这妈妈姓刘,可这自然亲昵的语气倒显得亲近得很。 刘妈妈在王家也算是有体面,可她到底是个伺候人的,现今得了谢晚春这般亲近的礼遇,心里很是受用。她面上不显,口上忙谢恩:“少奶奶体恤,那老奴就不客气了。”她小心落座,这才说起正题来,“大夫人听说您这几日略好了些,高兴的很,特意从库里翻出几根老山参让奴婢捎来,补气养神最是合宜。大夫人已经说了,您只管安心养病,一应支出都是公里出,若有什么事也只管和她说,她自当为您做主。” 谢晚春心中思忖,面上却仍旧笑得甜甜的,连连点头一副很是感动的模样:“我就知道夫人疼我呢,只是大爷那里......?”她欲言又止,眨了眨眼睛,拿那一双明亮的眼去瞧刘妈妈。 对婆婆抱怨丈夫自然是蠢事,可谢晚春病得这样偏王恒之休沐日都不见人影,便是王家理亏了。她现在暗示几句也不打紧——至少也得叫王大夫人知道自己委屈讨点利息。 果然,刘妈妈想来之前已经得了王夫人的交代,点头道:“大爷今日有事出了城,这才没能赶来瞧少奶奶。夫人已经派人去请了,晚上他就回来了。” 谢晚春唇角一弯,颊边的酒窝甜甜的:“嗯,我知道了......”她略一顿,便温声道,“妈妈尽管放心好了,我会好好养病的。等我病好了,便去给夫人请安。” 刘妈妈倒不觉得这位体弱多病,十天躺八天的少奶奶能好成什么样——左右王家面上是尽了礼数也没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虽说今日瞧谢晚春的神色大有不同,但她也只当是病了一场略有些变化罢了。 刘妈妈笑了笑,这才起身:“那老奴就不多留了,大夫人那里还等着奴婢回话。” 谢晚春捏了捏琼枝的手,笑道:“琼枝,你替我送一送刘妈妈吧。” 琼枝连忙起身,从边上拿了个荷包悄悄塞给刘妈妈,送她出去了。 4|第四章 刘妈妈收了荷包出了门,脚步匆匆的自游廊而过,顾不得欣赏游廊边上的翠竹或是奇石,快步回了正院的寿宜堂。 寿宜堂门口立着一个丫头,穿着月白色底绣折枝桃花的比甲,青色细折裙,眉目秀丽,看着便是温柔周道。正是王夫人宋氏边上的二等丫头素杏,她见着刘妈妈过来,便轻声上前说了句:“妈妈快进去吧,夫人正问起呢。” 刘妈妈闻言也不敢耽搁,很是感激的看了眼素杏,快步入了内室。 王夫人宋氏正坐在临窗的紫檀大炕上,上面铺着青色洋缎,正中间则是大红色梅花鹿松鹤祥云靠背。她现今不过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看着很是年轻,鹅蛋脸水杏眼,梳了个乌黑油亮的髻儿,上头插了跟简单的祥云头玉簪,穿了件蜜合色锻绣平金云鹤纹的斜襟袄子,下面则是杏黄色的云纹缎裙,颇有几分华贵雍容。 因宋氏掌家多年,家规极严,丫头婆子全都敬着,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气派和威仪。 宋氏手上端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正安静的品着茶。她不出声,边上丫头妈妈也不敢出声,只是立在一侧伺候着。 待得她喝过一盏茶,香炉里也换了一块梅花香的饼儿,这才指了指案上那一碟一寸大小的油炸小饺子和葱油卷,对边上立的两个十一二岁的年轻丫鬟道:“赏你们了。” 那两个丫头谢了赏,连忙端着那两碟子点心下去了。 屋内现下只余下刘妈妈一人伺候,宋氏这才徐徐开口:“少奶奶那里,怎么样了?” 刘妈妈心里打过三四次腹稿,闻言便立刻有条不紊的应声道:“瞧着似是好了大半,今儿还能坐起身来了。说是等好了就来给夫人请安。” “那就好,”宋氏口上这般说却还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合十拜了拜,“我倒不指望她能来请安,只盼着能安稳些时日。若是能给早日给王家添丁,那便是大喜了。” 有这么一个成日里病着起不了身的儿媳妇,宋氏心里哪里会高兴?可王家家规,除非三十无子,否则须得等嫡妻先有子才能让妾室生育,可王恒之如今才二十,连个妾室都没有,还有十年好等。而次子王游之的媳妇李氏刚入门不久便有了孩子,这般鲜明对比,宋氏一想起来便觉得不舒坦。 刘妈妈想了想,还是接了一句:“少奶奶今日也问起大爷了.......”余下的,她倒是没再说。 宋氏闻言,眉心微蹙,想起去了城外的儿子,手上的盖钟也搁在了案上,发出“砰”的声音。 “那女人,简直是.....”宋氏一贯都是恨得咬牙切齿,心里更是揣着无名怒火,烧得她声音都是紧绷的,“简直是死了都不叫人安生!” 刘妈妈忙劝了一句:“夫人,隔墙有耳......” 宋氏也是忍了太久,任是圣人的修为都要忍不住了。她此时冷笑了一声,摆摆手道:“无事,她人都死了,我难不成还怕那些个早晚要被收拾了的鹰犬?再说,她做了那么多叛经离道之事,世家里头哪个不恨她?单凭她给我们王家嫡长子塞了这么个媳妇,还勾得.....勾得恒之没魂似的,还不能叫我骂几声?” 宋氏虽有二子一女,可长子却是心肝、也是命根。在她眼里:自己的长子品行才貌无一不好,世家里头都难寻个比肩的。可偏偏叫镇国长公主毁了一半,如何不恨?再者,镇国长公主已死,她自然也不需要如往日一般小心压着火。 刘妈妈暗叹一句,劝道:“夫人,这人都死了,过些时日想来大爷也能缓过来了。” 一说起儿子,宋氏心便软了一半,口上叹一句“真真是前世修来的孽障”,到底还是松了口:“你派人去看着,等恒之回来,先叫他去他媳妇那看过,再来见我。我们且去瞧瞧舒姐儿吧。” 王家长房共有三女四子,依着次序应该是:王恒之,王游之,王宛兰,王舟之,王若蓉,王望舒,王归之。 长女王宛兰乃是庶出,早两年便已出嫁;次女王若蓉是孙姨娘所出,现今十五,虽是庶出却因为和王舟之是龙凤胎的关系,很得王老爷宠爱;幼女王望舒则是宋氏嫡出的女儿,年十四,恰如荷叶亭亭莲花初绽,也很是叫宋氏操心。 ****** 谢晚春一睡到傍晚,卡着饭点起来用晚膳。 方才吃到一半,她便听到了外头问安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人绕过大理石屏风走了过来。 谢晚春一边瞧这人,一边慢条斯理的把嘴里那口黄澄澄的鸡汤演咽了下去。 那人穿了身宝蓝底紫金色团花湖绸直裰,领口和袖口则用月白丝加金线绣以暗纹,脚下踩的则是玄色短靴。他乌檀似的发上只是简单的插了一支木簪,眉睫乌黑,鼻梁秀挺,薄唇微抿,下颚的弧线虽优美却也略显紧绷,神容若冰雪,显是心情不大好。 来的正是谢晚春名义上的丈夫,王恒之。 她定定的看了王恒之几眼,颇有几分为他容色所动,然后才眨了眨眼睛,眉眼弯弯的笑起来——往日里,她就最喜欢笑,无论喜怒总是喜欢笑,总能笑得对方心神大动,举止失常。 她现今才十八,虽说病容憔悴,可也正是年轻美貌,容色正盛时。只见她一头漆黑的乌发披在肩头,肌肤白得如同细雪,挺鼻翘唇,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好似葡萄,微笑的时候,灵秀妍丽中带着几分染露花苞似的娇嫩。 偏这位王大公子,她现任的夫君大人不吃她这套。 王恒之瞥了她一眼,看美人的目光平静的如看山水花鸟一般平静无波,淡淡和她说话道:“‘食不言寝不语’,先用膳,有话迟些说。” 谢晚春对长得好看的人一贯都是耐心十足,吃了个软钉子也不生气,漫不经心的笑了笑低头继续用膳。她从容闲适的端着碗吃了几口绿畦香稻粳米饭,拿着木筷用夹了几筷青菜和清蒸鲈鱼,吃了个半饱便叫人把东西端下去了。然后,她就靠在床上,托着腮,目光炯炯的端详着王大公子那张冰雪似的脸。 她原本比王恒之大五岁,初见他时,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虽然言行之间已有章法却犹带着几分叫人心软的少年稚气。现今过了五年再瞧,果是大有不同—— 王恒之生得清俊端雅,漆黑的双目宛若幽深寒潭,神色淡淡。且他行止如仪,清贵非常,远远望去当真如皑皑白雪,皎皎明月,叫人既觉心动神移又生几分自惭形愧之意,不敢久视。 谢晚春见过不少出色男子,此时也不得不说,论容貌姿仪大约只有齐天乐能与王恒之相较——齐天乐生来尊贵,俊美凛人,如烈日灼灼,英气逼人,相较而言自是另一番形态。 王恒之独在临窗的坐榻上翻了一会儿书,不知想起了什么,怔怔得又出了一会儿神,似有几分怅然。 只是,床上的谢晚春目光始终不离他,好似火烧在背上,颇叫人有些不自在。他很快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眉心,舒展开眉目,放下手中的书卷书,起身和谢晚春说道:“我要去给母亲请安,可有要托我与母亲说的?” 谢晚春闻言,面色不显却还是很不高兴的抿了抿唇:这家伙估计就打着在自己屋里坐一会就走的打算。素来都只有她嫌弃旁人,从来都没有旁人嫌弃她!现今又哪里容得眼前的人就这么走了? 谢晚春眼珠子一转,很快便有了主意。 要是熟悉她的人,见着她这般神情,大约就知道她是要使坏了。 果然,谢晚柳眉微蹙,忙以手捂额,抱着被子连声叫唤道:“哎呀,好疼......”声音似是都疼得颤抖起来了。 要说装病是一门技术,谢晚春大约已经是修炼到顶了。她用细指按住额角,紧紧咬住唇,微微垂下眼,纤长乌黑的眼睫搭在细雪一般白嫩的肌肤上,一颤一颤的,仿佛一滴墨珠滚落在雪白的绢帕上,黑白分明,隐有冷香透骨。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真的疼得受不了。 王恒之在旁看得蹙了蹙眉,站起身来正要扬声叫人进来,忽然被谢晚春轻轻的拉了一下袖子。 “帮我揉一揉额头,好吗?”谢晚春抬起头,一双黑眸犹如一泓秋水,明亮温柔,里面只映着王恒之一人。 谢晚春珠玉似的贝齿咬着下唇,下颚弧线绷得紧紧的,带着一丝害怕被拒绝的犹豫,似撒娇又似抱怨诉苦,软软糯糯的道:“真的很疼......” 王恒之最讨厌旁人和自己动手动脚,下意识的就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扯回来。可等他对上谢晚春那双水盈盈好似江畔绿水的眼睛,忽然又有些发怔。就仿佛见到了当初那个把桃花花枝丢到他手上的人。 是了,她们是堂姐妹,有相像之处亦是寻常。 王恒之想起那人,不由心一软,顺着她拉自己的力道在床边坐了下来,语气稍缓的问道:“哪里疼?可要叫你的丫鬟进来伺候?” 5|第五章 谢晚春忙道:“不用了,我病了这些天,她们也跟着提心吊胆,且叫她们宽心歇一歇吧。又不是,又不是什么大事......”她可怜巴巴的说着话,然后委委屈屈的眨了眨水眸,拉住王恒之的手,往上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位置,“喏,就是这,现在还有些疼呢。” 王恒之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着迷的控制力,稳得出奇。谢晚春握在手里,悄悄的又捏了捏,算是吃块小豆腐。 不一会儿,王恒之果然顺着她指示的位置,轻轻的曲指替她揉了揉。 正对着穴位,力道适中,很是舒服。 谢晚春最是个会得寸进尺的,背往后靠了靠,软绵绵的和王恒之指点道:“嗯,就是这里,再用力点......” 这般声调,还不知外头候着的丫头要是听到了会如何想呢。 就在谢晚春舒服得闭了眼睛,迷迷糊糊的要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得王恒之开口。 王恒之的声音很轻很淡,好似山涧水流一般清透,叫人神志忽而一清,洗净了所有的旖旎:“你今日,倒是和平常大有不同。” 谢晚春生出些警觉心,提了点精神起来,可声音依旧是懒洋洋的,好似羽毛尖端轻轻的挠过耳侧引得微微的瘙痒:“我病了一场,有些事情自然也就想通了......” 王恒之正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指忽然顿住,抬目去看她。 免费按摩工不工作了,谢晚春这下方才慢吞吞的、很不满意的睁开眼去瞧他,拉长了语调:“我还有点疼呢......”她语声轻甜软糯,娇娇软软,好似嘴里含着糖糕,唇齿舌尖都是暖融融的蜜糖,甜得入心。 不过,她现今这模样不像是头疼倒像是撒娇,一听就知道是假疼。 王恒之没理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净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一根根的手指擦过,然后丢到桌上,垂眸看她,不动声色的开口:“我今日在城外见到靖平侯了。” 啊哈?难道我没听错,你说的靖平侯就是我想的那个靖平侯陆平川? 可是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谢晚春即时止住自己越跑越偏的思绪,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王恒之的脑回路。好在,她最是会端会装,神色不动,举重若轻、以不变应万变的回了一句:“然后呢?” 王恒之闻言面色不变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徐徐站起身来:“侯爷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不错,你不必担心。”说罢,他绣了缠枝纹的袖子在榻边一掠而过,未等谢晚春反应过来就已然姿态优雅的缓步出门去了。 只剩下一脸懵逼了的谢晚春:所以说,我究竟要担心什么啊?她所得到的记忆并不多,零零碎碎却并没有靖平侯的那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碧珠才从门外进来,小心翼翼的道:“少奶奶,你头还疼吗?大爷让我过来替您揉揉头。” 谢晚春扫了碧珠一眼,心念一动,连忙招招手:“碧珠你过来。” 碧珠一脸担忧,连忙小跑过来了,一边打量着谢晚春的神态面色,一边压低声音问道:“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是头又疼了?可要我去请太医?” 谢晚春摇摇头,斟酌了一下,很快便转头和碧珠笑了笑,颇有几分怅然的模样:“没什么,就是刚刚听大爷说起靖平侯,想起了些旧事,便想着与你说几句。” 碧珠闻言,面色神色一变,忧心忡忡的劝道:“少奶奶,您可不能再犯糊涂了。靖平侯冷心冷情,您如今又已是王家的少奶奶,身份有别,这般话断断不可再提。” 碧珠虽只说了几句话,可谢晚春一听就立刻就把话总结归纳了一下:谢晚春喜欢陆平川,单方面的。 因着谢晚春不吭声,碧珠还以为自家少奶奶是被自己劝住了,连忙再接再厉的道:“靖平侯的确是救过您,可也不能拿您一辈子去赔给人家。大爷看着冷淡些,可人却是好的呀——当初您为着靖平侯和他闹了一场,最后也是大爷替您给瞒下来的。您还是收收心,好好和大爷过日子吧?”主子不折腾,做丫头的才不用跟着担惊受怕。 谢晚春这下子算是彻底明白了:陆平川大约是救过堂妹一命,于是堂妹便芳心暗许了。后来堂妹嫁来王家就因为陆平川而和王恒之闹了一场,夫妻感情极其冷淡,各过各的。难怪,王恒之刚才会那样说话——他大约以为自己今日变化是为了从他口里套问陆平川的近况? 谢晚春很是为身体原主也就是自己的小堂妹的眼光而叹气:陆平川那就是只小狼狗,要记得定时喂食,还要时不时打几棍子给他长点记性,省得他咬人反主。做手下可以,做夫君就太不合格了。 夫君嘛,至少得找个赏心悦目、健康无公害,让人放心的才好啊。就像是王恒之。 谢晚春故作苦恼的点头又漫不经心的转开:“对了,我早晨见着芍药的面色好似不太好,怎么样了?” 碧珠想了想,应声道:“我来的时候,听和芍药同屋的丫头玉兰说,芍药早上起就好似有些不舒服,正躺着呢。” 谢晚春摆摆手:“记得找个大夫来瞧瞧,到底是大夫人给的人又是咱们院子里的,人也还算老实。”她很清楚芍药过几日大约就要‘病逝’了,这才有点兴趣做些面子功夫。 碧珠到时不知这内中汹涌的暗潮,双眼亮亮的:“还是少奶奶您心地好。” 谢晚春弯了弯唇角,让碧珠下去,心里头开始琢磨起来:虽说芍药是王夫人赏下来的人,可是王夫人却必然不是那个要谋害她的人。谢晚春相信王夫人是嫌弃着自己这个病怏怏的儿媳妇但绝对没有杀人的心思。 要知道,王夫人管着王家后院,倘若真的是咬牙切齿的想要谢晚春死,足有千万种方法,断断不会下毒这种方法——倘若查出是芍药下毒的,那么王夫人就是第一嫌疑人;倘若没查出下毒的人,那么王夫人也少不了一个“治家不严”的名头。 除去王夫人,因为目前掌握的信息量实在不足,谢晚春心里涂涂画画,暂时只有几个嫌疑人: 一个是弟媳李氏。 李氏出自钱塘李氏,虽然比王家差了一点却也是当世名门,而且她的母亲出自宋家,正是王夫人宋氏的胞妹。她和王恒之是表哥表妹的关系,两家口头上便也谈过亲事。只可惜宫中赐婚,谢晚春横插一杆嫁给了王恒之,李氏也只得委委屈屈的嫁给了王家次子王游之,虽说是入门不久便有了身孕,但夫妻感情据说很是不好。李氏心中郁恨,可想而知。若说李氏怨恨嫉妒之下失了理智,谢晚春倒也勉强相信。 一个则是谢晚春的生母晋阳王妃。 这位晋阳王妃的名声在宗室里一贯都不大好,要不然先帝也不会把她唯一的女儿谢晚春接去宫里给胡惠妃养着。 这事认真算起来倒是当初的晋阳王做的糊涂事。晋阳王乃是先帝的胞弟,颇得信重,人称一句“贤王”也是有的。只可惜这位贤王大把年纪还无子,愁得头发都白了,后来也不知怎地,酒醉的时候拉了个伺候的丫头来,没想到就只一炮居然就中了。晋阳王乐得恨不能绕京城跑一圈,把这喜事和满京城的人说一说。眼瞧着这丫头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太医又说是龙凤胎,晋阳王想着王妃早逝,府中正室的位置也还空着,为了自己心爱的儿子,硬着头皮、梗着脖子求了圣旨把那个丫头立为自己的继妃。 只可惜,这晋阳王妃虽是生了龙凤胎,可最后却只活下了谢晚春这个女儿。 为了那个早夭的儿子,晋阳王大喜大悲之下病了一场,最后竟是郁郁而终。晋阳王妃本就是寒门出身,被家里卖到王府做丫头,宗室里的人都瞧她不起,她自己则是一心一意抱着“母凭子贵”的心情等着儿子出生做依靠。结果一夕之间,儿子和丈夫都没了,她自己也跟着缠绵病榻。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怨天怨地,最后竟是怨上了自己的女儿,不仅不待见女儿,更是好几次差点掐死了自己的女儿。先帝看不过眼,本是想要废了她,可是又怜惜她丧子丧夫,最后只是明旨斥责一番,把侄女抱进宫来给自家妃子养着,也算是替弟弟留下条血脉。 因为有前车之鉴,谢晚春很有理由怀疑这位晋阳王妃是失心疯发作又来“掐”女儿了。 这般把心里的嫌疑人数了一下,谢晚春很是忧愁的叹了口气——亏她还以为这一回没了一群豺狼,嫁得高门俊美小郎君的日子有多简单呢,可仔细一想却是处处都有坑: 其一,有个没现身的仇家,估计成日里就想着要她的小命。 其二,从嫁进门两年了到现在,都快两年了,病歪歪起不了身,王家的人怕也瞧不上她。人缘一定不好。 其三,暗恋陆平川这事也不知还有几个人知道。王恒之知道,已经算是麻烦,至少夫妻感情处理起来要有好大障碍;要是陆平川知道...... 谢晚春身子本就有些弱,心里想着事,不一会儿便觉得困倦,靠着枕头闭了闭眼睛。 迷迷糊糊的,她竟然想起了死前和朱寒的对话,好似惊雷阵阵落在心头,睡意全消。 6|第六章 那时候,朱寒湿漉漉的眼眸里,一点漆黑的瞳孔好似暗夜里倒映在水里的星子,冷且幽。她咬着唇,泣声问道:“殿下,您生平最恨的便是先皇后,可您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她吗?” 谢池春听到这话气极反笑,下意识的就咬住牙关——她怎么会像那个恶心的女人?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浮色春发作的缘故,她那些话全都哽在喉中说不出来,浑身冰冷,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好似被寒冰一寸寸的冻住起来,浑身都是冰渣子,只余下心口的抽痛证明自己还活着,一时之间竟是忆起许多往事,生出恍然之感: 确实,她变了许多。 她越来越喜欢手中的权利,多疑猜忌到无人可信,冷酷无情到无人亲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齐天乐、宋天河甚至是周云或是陆平川,他们都曾一心待她,可最后也一个个与她分道扬镳。 随着年岁的渐长,她也如先皇后一般,迷恋于玩弄人心,沉浸于旁人的倾慕和恐惧之中...... 多么可怕啊,她不知不觉竟然成了自己最厌恶、恶心的那一种人。 谢晚春想起这些,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冷不防的打了个冷颤,腹腔之间仿佛还残留着浮色春留下的冷气。她柔软的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的团花云纹上用力的摩挲了一下,用力的时候几乎在柔软的指腹上磨出红印来。 她牙关咬得极紧,暗暗想道:是了,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要洗心革面,要离那些人和那些事都远一点。至少,要好好的过日子,那种平庸的、普通女人过的日子。 所以,言归正传,到底是要先锻炼身体,还是要先把王恒之哄回来? 可真是愁死了谢晚春了╮(╯▽╰)╭ ****** 谢晚春在床上安心躺了几天,吃吃喝喝,按时吃药、按时睡觉,很快便能起床了。等她能起身了,也有些力气了,越发得劲儿的作起来。 先是要把院子里的花园整一整:那边搭个紫藤花架子,再弄些芍药海棠牡丹什么的来,池塘里种的是青莲和白莲,再把池里的鱼统一换成颜色艳丽的锦鲤,桂树下架个秋千......若不是院子里的银杏和梅树都已有百年观景,说不得谢晚春一时兴起就要给挪地方了。 院子那些侍弄花草的偷懒惯了,如今被差使得团团转,累得都要哭爹叫娘了。 谢晚春却全然不管,令人帮了椅子坐在院子里打量了一番,想着日后花团锦簇的模样,勉强算是满意了:“再过一月,紫藤花架上的紫藤花就开了,花如卷帘,那才好看呐......既是有了锦鲤添艳,那莲花还是选素色的好......唔,秋千就是要在桂树底下啊,轻轻一晃,就能下场花雨呢......” 她这审美也就只能自个儿得意却也没人和她计较——反正她就自己院子里折腾,王恒之不管,宋氏不管,谁也说不出什么。 谢晚春与碧珠琼枝等人说完一通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由感慨一句:“这院子还是小了些.....”不够她折腾。这还是亏得王恒之乃是王家长房嫡长子,他住的院子算是王家第二大,要不然谢晚春估计连折腾的兴致都没有。 花园弄得差不多了,谢晚春身子养得差不多了,便能顺着石板铺地,侧有翠竹的游廊还有花园里的鹅卵石砌成的小道走上一段路,花些功夫绕着院子锻炼走路,从开始还要人扶着到后来就算是走着去上房和王夫人宋氏请安都不喘气。 只不过,和她原先的身体比起来还是差得有些多,体内毒素未清,体质便格外的弱,不仅娇弱易病,就连手臂也软绵绵的拉不了弓。谢晚春倒也不急:这七月青乃是世间罕有的奇毒,但是也并非无药可解,那“解药”的下落她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这事,急不来。 故而,谢晚春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起走路练拳,断了汤药后换滋养调理的药膳,早睡早起,果是日渐好转。唯一可惜的是,王恒之长期睡书房,夫妻两个算是长期分居。这方面,就算是宋氏也不好逼他,故而谢晚春时常见不到人,气得心痒痒。 为着表示自己对于开展新生活的决心,谢晚春身子刚好一点就定时定点的给宋氏请安。 说实话,她以前一贯都是不大喜欢请安这项晨间运动的,镇国长公主的语录里头就有一句:“一群闲得发慌的女人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不是她瞧不起女人,那句话的重点在于“闲得发慌”这四个字。王家后院里的大部分人,约莫也逃脱不了这四个字。 这日,谢晚春才刚刚坐下,打算和往常一样吃吃喝喝,听听宋氏和几个妯娌或是姑娘说的一些“八卦”,准备安稳闲适的过一个美好的早晨。 结果,谢晚春才刚刚捏起一块绿豆糕,就见着边上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谢晚春连眉梢都没抬,顶着那若有若无的目光,十分自然的吃了那块绿豆糕,用帕子擦了擦嘴,顺嘴问边上那人道:“弟妹也想吃?”她抿着唇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又捏了一块来,“这绿豆糕味道还好,就是不够甜。” 不够甜你还吃了一块又一块?! 二少奶奶李氏憋了口气,好在养气功夫还不错,随即扬起唇角:“我就是瞧这有些怪罢了,”帕子掩唇,李氏笑得含蓄,眉梢轻轻挑起,长眉入鬓,凤眼含刺,“嫂子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些天没吃东西呢。” 谢晚春很是悠闲的又吃了一块糕点,这才道:“我早膳还真没来得及吃。” 上头的宋氏这时候却看过来,笑着道:“你这孩子,自来古怪!空腹喝茶最是伤身,你身子才好,更该小心才是......正好,我这儿早上炖了一盅冰糖燕窝,还算滋补,我叫人多加点糖,大概正和你口味,且用点儿尝尝。” 宋氏这话一半是关心谢晚春的身子,另一半则是压一压李氏,让她莫要失了分寸。话声落下,屋中便静了一瞬,立刻便有红袄锦裙的丫头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盅燕窝上前来——燕窝在王家倒也算不得稀罕,可宋氏给的那就显得不一般了。 谢晚春扬唇一笑,双眸明亮若星辰,眉眼弯弯的模样很是讨喜,接了话捎甜甜的奉承道:“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了,做媳妇的这才厚着脸皮到您这儿来讨吃的呢。” 李氏也知道自己今日是过头了,只是孕中难受又见着谢晚春成日里在跟前膈应,这才一时忍不住。但如今上头有宋氏压着,哪里又能欺负得了谢晚春?她垂了眼,姿态优雅的端起茶盏,便又是一派温婉娴静的模样,安静的喝起茶来。 偏偏,谢晚春这时候反倒开口道:“今日一大早,不知怎的我居然梦见母鸡在叫,吓得我都心头不停的跳,都不敢闭眼睡了,这才连早膳都没怎么用。”她的语声微微一顿,转头和李氏委婉解释,“弟妹出自钱塘李家,世代书香,一贯不理会这些俗物,大概不知道:这母鸡下蛋的时候叫的最欢呢——生怕别人不知道它能生似的。” 这话说得未免有些露骨粗俗,偏偏却又有些趣味。 三姑娘王望舒就站在宋氏边上,听到这里不由轻笑出声,掩着唇笑道:“嫂子说话真有趣。”她今日穿着鹅黄底绣折枝花蝶纹的褙子,眉目婉转,秀致天成,乍一眼望去果是与宋氏颇为相似。随着笑声,她发后正垂着赤金蝴蝶坠脚,跟着轻轻颤动起来,玲珑小巧,仿佛活了过来,更添几分灵动。 宋氏也有些忍俊不禁,只是还是顾着李氏这个外甥女兼儿媳的面子,搁下手中的茶盏,用手指了谢晚春一下,笑骂道:“你这孩子,这个嘴啊,没轻没重.......” 独独李氏气红了一张脸,左手扶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右手紧紧抓着椅背,眼睛瞪大,倒还真像一只气鼓鼓的母鸡。她恨得直咬牙:谢晚春竟是把她比作是下蛋的母鸡!往日里倒还真是小瞧了这个病秧子!她气得狠了,只觉得肚子都跟着疼了起来,唯有一双一双眼睛仍旧冒火的瞪着谢晚春。 二姑娘王若蓉生得沉静温柔,这时候倒是体贴的把话题扯开了:“瞧大嫂的面色,果然比之前好多了。既如此,也该抽时间回晋阳王府瞧瞧——晋阳王妃担心您,前前后后派了好几人来问呢。” 谢晚春这才想起之前自己对于晋阳王妃的怀疑,很是大方的点了点头:“也对,是该回王府瞧瞧我娘。”也不怪谢晚春生疑,晋阳王妃素来厌恶自家女儿,此回接二连三的派人来请,未免显得有些古怪。她如今既是接受了谢晚春这个身份,自然也不会翻脸不认亲娘。只是,倘若真是晋阳王妃下的手,那就...... 谢晚春低头喝了口燕窝,缓缓的垂下眼,细长微卷犹如蝶翼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思绪,心里一时间转过许多猜测。 上首的宋氏自然也是听见了谢晚春要回去瞧瞧的话,原还有几分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就冷了,只是淡淡的:“王府那里确实是该去的,记得替我和王妃问声好。” 谢晚春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宋氏变化的态度,微一顿,连忙应了下来:“媳妇明白。”看样子,这婆婆和娘的关系是非常不好啊。 当然,依照谢晚春对晋阳王妃那么一点点的了解,这关系不好的锅,八成是要晋阳王妃来背。 看样子,谢晚春和谢池春这对堂姐妹虽然各个方面都是天差地别,投胎上面倒是一脉相承的坏运气。 7|第七章 过了几日,谢晚春便令人备好车马回晋阳王府。 因为是出门,所以她今日倒是郑重了些,穿了一件樱红色的对襟圆领褙子,绣绕领缠枝花卉,梳了个瑶台髻,乌黑的髻上带着一支卷须翅三尾点翠衔珠赤金凤钗,钗上垂下三串珊瑚垂珠,正垂在光洁的额角边摇曳,越发显得她面如芙蓉,莹莹生光。 她此时正独自一人歪歪的靠着坐垫,一边翻着手上那本游记,一边懒洋洋的整理着思路: 从她三月醒来,到如今的四月初一,倒也将近有一个月了。可是从她醒来至今,晋阳王妃阮氏不仅没有过府探望,更是连连派人来催她回王府。可见,晋阳王妃半点也没操心过女儿的身体状况反倒是自己有急事,还想着端架子要女儿迁就自己。 谢晚春叹了口气,稍稍回忆了一下这位晋阳王妃的容貌言行,心里大约是有了底。待得她在马车上一心二用的翻了半本游记,马车也已经入了晋阳王府门口。 下人服侍着她上了一顶软轿,从大门正厅一直到正院门口方才落脚。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抬抬眼,便见着正院,六间大正房,厢房耳房俱全,蔚为壮观,气派非凡,可见昔日晋阳王府之盛况。谢晚春粗扫一眼,心中暗道:真是可惜,晋阳王府如今只剩下一个王妃一个郡主,皇帝那头也迟迟没对过继之事松口,这府邸日后还不知要归了谁。 谢晚春自轿中下来,有个马脸婆子上前服侍引路,口上不禁念叨起来:“王妃都念了好些时候了,郡主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 听这话音,是抱怨? 这王府里的奴才背靠着晋阳王妃,果真是长了胆子。 谢晚春自是不会受半点的气,挑了挑眉,垂眼看着那个婆子:“哦...我倒不知晋阳王府竟是这般盼着我回来。”她眸中神色不定,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别的先不说,我今日回来,王妃难不成就派了你这么一个多嘴饶舌的婆子来迎我?” 那马脸婆子真没想到自家软和的犹如面团那样可以随意揉捏的郡主多日不见竟是长了脾气,一句话也说不得,她往日在晋阳王妃边上很是得用,摆惯了架子,一时拉不下脸,只得低头道:“是奴婢多言了,还请郡主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莫要叫屋里的王妃久等。”这是抬了晋阳王妃出来。 谢晚春这回却是一点面子也没给,直接转了身,一副马上就要回去的模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有件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趟。” 那婆子听着这话,立时吓得腿一颤:王妃是要她来迎人的时候顺便敲打敲打郡主,倘若真是把人逼走了,第一个要被发落的就是她。她再不敢端着,连忙跪下了,狠狠的左右掌嘴,口上告罪道:“奴婢多言,还望郡主恕罪。” 这婆子也是个聪明的,这几下半点也没偷懒,直接抽的自己双颊通红,差点成了猪头。 谢晚春瞥了眼,这才稍稍满意了一些。她使了个眼色令碧珠去把这婆子扶起来,随即学着李氏那种矫揉造作的端庄模样,缓步往里面走去。 这初入府门便来一个下马威,周侧那些王府的下人看着谢晚春的目光都跟着变了变,只觉得自己的脸也开始疼起来,态度上面也越发恭敬。 那马脸婆子语气更是小心,弓着腰挤出笑脸来说道:“王妃今日在南边耳房。” 谢晚春连眼角余光都没瞥她,抬步进了南边的门,马脸婆子则是讨好的上前掀了葱绿底撒花的帘子。谢晚春领着琼枝碧珠等人往里再走几步,便能见着屋内的人。 只见屋内站了几个穿着翠色绫裙红背心的丫头和面容刻板的老嬷嬷,都小心翼翼的垂首伺候着。一屋子里,只有两个妇人是安坐着的,一个坐在临窗大炕上,还有一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谢晚春扫了一眼,心里已有了大概:那临窗大炕上的大约就是晋阳王妃阮氏,下首那个妇人看上去年纪稍长,眉目也不甚相似,长得有些显老,一双吊梢眼精光外泄,大概是阮氏的嫂子一类。 说来,晋阳王妃确实是个罕见的绝色美人,远远望一眼便好似见到艳艳霞光映照雪地,难描难绘。谢晚春的容貌大半便是传自于这位晋阳王妃阮氏。也正是这样荆钗布裙都难以掩饰的绝色,才会令先晋阳王一时把持不住,弄得晚节不保。 晋阳王妃虽说已经年近四十,可依旧带了几分少女般的温柔娇弱。只不过,她久居王妃之位,今日又是盛装华服,倒也添了几分端庄肃冷之色。因她临窗坐着,玉般的脸庞照得通明,眉如翠羽,眸若秋水,白腻的手上捏着一串红珊瑚的佛珠,滴血似的殷红,更显得她肤光胜雪,几如白雪拥红梅,美得触目惊心。 谢晚春上前见礼,轻轻的道:“见过母亲。” 晋阳王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很是不悦,拧了细长的黛眉直接斥道:“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见了舅母也不问安。” 谢晚春心知这话确实还算在理,于是忍了口气给边上的妇人见礼:“见过舅母。”她瞧不上那妇人眼中的算计打量,语气上头自然有些敷衍。 哪里知道,晋阳王妃竟是不走寻常路,等谢晚春见了礼,她还很不高兴,冷声道:“这才几月没见,你倒是越发长进了!连点礼数都不知。”她生得娇娇柔柔,此时压低声音时候却是显出几分厉色来,一张俏脸也是铁青的,“给我跪下!” 卧槽! 虽说是亲娘,可女儿膝下有黄金啊!就算是要教训女儿也不至于当着一屋子丫头婆子的面就这么叫女儿跪下。瞧着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正房太太教训下头妾室呢。 晋阳王妃不要脸,谢晚春自个儿还是要脸呢!所以,谢晚春挺直了腰杆站着,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反倒柔声劝慰道:“听着王妃的声音好似有些沙哑,可是着了凉?如今乍暖还寒,还需小心身子才是。”说罢,寻了个位置自己坐下,自得其乐的倒了杯茶,拣起案上梅花盘里的玫瑰饼,慢悠悠的吃起来。 这玫瑰饼里加了玫瑰花瓣,咬上去沙沙的,入口后口齿皆是含芳,只是花蜜甚少,吃起来不怎么甜。谢晚春嗜甜,吃不得苦的,吃了几口便又搁下了。 晋阳王妃见她仍旧没事人一般,居然还吃上喝上了,越发气恨,只觉得这女儿便是前世的冤家,不仅克死了丈夫儿子,更是要来气死自己的。她雪白的面庞气得发青,捂着胸口恨声道:“你!你这个不孝女......”话堵在嘴里不上不下,一时间她竟都寻不出骂人的话了。 舅母张氏则是赶忙过来劝解,抚着晋阳王妃的背部劝道:“王妃莫气,晚春年纪轻,脾气自然倔了些,咱们做长辈怎么好和她小孩家计较。”说罢又上前来劝谢晚春,“晚春啊,虽说王妃口气不好了些,可她心里还是惦记你的,要不然也不会时不时的派人去王家瞧你。母女两个哪有隔夜仇,你给舅母个面子,和王妃赔个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谢晚春站得笔直,就像是一柄犀利的长剑,语调平平的指出张氏话里的语病:“舅母,我叫你一声舅母乃是看在王妃的面上。当初王妃入府之时可是签了身契,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断绝关系,死生都与阮家两不相干’。真要论起来,我还想问一句,你是依着什么身份坐在这王府座上?” 这还亏得当初的晋阳王留了个心眼,觉得阮家没啥出息又为了抬举他“未来的世子”,特意撇开阮家,给晋阳王妃寻了个义父义母,册妃这一关这才算是全了面子。只可惜晋阳王一过世,晋阳王妃就被阮家的人给哄到手里了。 谢晚春轻蔑的扫了张氏一眼,语调轻缓,慢条斯理的道:“而且我姓谢,圣上亲旨册封我为嘉乐郡主,尊卑上下不可不顾,你还是叫我一声‘郡主’为好。”她倨傲的抬起下巴,姿态说不出的从容矜持,“——你让我赔罪,那也要有罪可赔,不知我有什么罪呢?” 张氏的伶牙俐齿一时间都好似咬到了铁板。她也算是少有的伶俐人,自觉是把晋阳王府一大一小都捏在手里,哪里知道谢晚春病了一回竟然跟换了一个人似的,简直是翻脸就不认人了。 这个时候,反倒是晋阳王妃顶事,她迎难而上,直接拿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朝自己女儿丢过去,咬牙切齿的骂道:“你给我滚!” 青瓷茶盏砸在地上,碎成一块一块,瓷片上映着冰冷的光色,就如同面前这对母女,冷淡冰冷到不屑掩饰的感情。 “既如此,女儿就先告退了。”谢晚春总算得了这话,搁下手中的茶盏,礼了礼,毫不留念的转身就走。 反正,她见过了人,“关心”过亲娘的身体,现下也是亲娘开口叫她“滚”,想来也算是不虚此行。本来,她还有几分怀疑是否是晋阳王妃给她下的毒,可看这阮氏和张氏的言行就知道她们不过如此,这般的道行可能会下毒但绝对不知道七月青。 张氏好容易才借着晋阳王妃请回谢晚春,现下见着谢晚春转身就走,心中慌乱,不由暗暗的扯了扯晋阳王妃的袖子,轻声提醒道:“王妃,询哥儿的事还没说呢。” 晋阳王妃这才从急怒中回过神来:是了,娘家侄子的事情才是要紧的。天大地大还是娘家独苗命根最大,她也顾不得端架子与女儿置气,连忙大喝一声:“快,把这不孝女给拦下。” 8|第八章 晋阳王府这些年都是王妃一人独大,虽说王府上的事情管的乱七八糟,可丫头婆子还是很听主子话的,一声令下便急忙忙凑过去把谢晚春给拦下来了。 谢晚春眼下身子骨弱,边上几个丫头又不顶用,见着这般闹剧,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她就知道,晋阳王妃这回儿必是有事要找她,故而不会轻易放了她走。 所以,谢晚春也不急,轻轻的挑了挑眉尖儿,转身在边上寻了个位置坐下,抬手扶了扶鬓角那支赤金凤钗,唇角微弯,对着晋阳王妃露出一点笑来,温声道:“我知道王妃特意请我回府必是有事相商。我与王妃乃是至亲母女,血脉相连,何须客套?无论何事,还请王妃直说便是,但凡是我能做的,自当遵王妃命。” 她特意加了句“我能做的”就是怕晋阳王妃脑子不正常,异想天开挖坑埋她,所以才提前给自己留条后路。 唉,说起来,她往时就觉得世上多是糊涂人,只她一个顶顶聪明。结果一朝梦醒,见着的都是脑回路不正常的蛇精病! 要不怎说,人生多艰呢。 晋阳王妃阮氏被她的语气给气得不行,只是为着心爱的侄子还是忍了口气,纤长的指尖使劲的揉了揉额角,这才咬牙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谢晚春抬抬眼,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等着阮氏把话说下去。 晋阳王妃和张氏对视了一眼,心中主意一定,面上神色也缓和下来,清了清嗓子便接着开口道:“你是知道的,你外祖家只有询哥儿一个男丁。他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功名,品貌才干无一不好,只是那孩子眼光高,这婚事也就一直拖着没办......”她轻声说着话,斟酌着语气,带了几分矜持和委婉,“我这几年在府中吃斋念佛不怎么不出门,见得人也少,倒不知如今京中哪家的姑娘好。不过你婆家倒是有几个姑娘,我瞧着很是不错。你如今乃是王家长媳,都说长嫂如母,不若替你表哥问一声?” 谢晚春简直听呆了——“卧槽”这两个字都不能形容她对阮氏和张氏的佩服!她听到这里,忍不住的就开口问道:“这是王妃的意思还是阮家的意思,又或者说是舅母和询表哥的意思?” 阮氏面色微变,色厉内茬的呵道:“这自然是我的意思,你也莫要想法子推脱敷衍。” 谢晚春咬了咬自己嫣红的唇角,微微笑起来,纤眉好似远山,眼波流转之间清极艳极:“王妃和舅母都知王家之贵,望求王家之女,可知王家贵在何处?” 她以前和王家的老头子吵过好几次,虽然每回都不甚耐烦的拔箭吓人,但是王家所谓的辉煌家史也都听得能背了,此时便好整以暇的背一段给这两个人听,“王家起于前朝,至本朝已有五百多年。出过王敬这般救国于危难的宰辅,也曾出过王贺那般开疆扩土的大将军。太/祖兴兵于西原,是王家资以粮草。名相王经华就出自王家。太宗选后于王家,先帝亦多次亲临王家府邸......” 虽说本朝已历三代,皇权渐稳,世家式微,谢晚春有时候也瞧不起自视甚高的世家,但是也知道世家尚有可取之处。似阮家这种寒门想要求娶来自一等世家的王家女,简直是异想天开。 谢晚春删删减减背了一遍,这才施施然的抬头去看晋阳王妃和张氏,从容道:“王妃的眼光也未免太高了吧,一眼就相中了王家的女儿?王妃可知,王家女,哪怕是庶女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嫁的。呵......” 谢晚春声音清脆悦耳好似枝头黄鹂,咬字清楚,最后一个“呵”字,清清淡淡,讥诮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她很清楚,对于这种人委婉推脱是没用的,就要直接把巴掌打在她们脸上,要不然她们还不知道羞呢。 张氏仗着晋阳王妃这一层关系,这几年被人奉承惯了,自觉是把谢晚春当面团似的捏手里呢。她虽然面上还能装出几分慈和来,可骨头早就轻了,听到这里边再也忍不住了,高高昂着头,好似被掐住了脖子的鸽子,尖着声音叫道:“你这是什么话?!询哥儿如今才十九便已经中举,还有个王妃姑母,怎地就配不上王家女?你可是瞧不起阮家,莫要忘了,你也是阮家出来的!” 这话可算是必杀技,往日里一说起来,无论晋阳王妃还是谢晚春都得低头。 可谢晚春如今却是半点也不和她客气,直截了当的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一次,现在再和舅母重复一次,‘我姓谢’,太/祖皇帝传下来的姓。”她的目光犹如刀剑一般锋利,轻蔑而直接的刺破张氏那张涂脂抹粉的脸,道,“我也的确瞧不起阮家——为了儿子而卖女儿的人家又能尊贵到哪里去?” 晋阳王妃阮氏简直要被这个口出妄言的逆女气死过去,她直接把手上的珊瑚佛珠串儿也给丢到谢晚春身上,揉着胸口恨声道:“好!好好!你姓谢,难不成你不是我的女儿?你瞧不起阮家,难不成是瞧不起我!” 这种神鬼莫测的思维回路,谢晚春已经连一点谈性都没有了——和傻子吵架,要赢还得把自己的智商降下来和她们一起。谢晚春哼了一声,准备随便扯几句糊弄过去。 外头忽而有个婆子进来禀告,语声惊惶:“王妃、郡主,郡马爷来接郡主回去了。” 王恒之来了?这下连谢晚春都怔了一下。 自从知道了靖平侯陆平川这么一件事,她就已经打算好要和王恒之这个现任丈夫打持久战——实在混不下去那就再换人,反正天下男人多得很。只是,她真没想到这个与她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丈夫会在这个时候来接她。所以,等她见到王恒之入门,对上他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他的来意:这是来撑腰和护人的? 谢晚春心里不知怎地有点复杂起来,她知道,王恒之会来并非因为有多喜欢她,只不过夫妻一体,似他这般有责任心的,自然也会顺手护一护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妻子,维持颜面。 虽然她不需要,但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了。 王恒之入门先看了眼谢晚春,见她安安生生的坐在一边,便先和晋阳王妃见礼。 王恒之的容色之盛,已是到了无需珠玉华饰、无需日月烛光的地步。他一入门,便仿佛蓬荜生光,刀剑出鞘,使得内室之中徒然静了一瞬,就连晋阳王妃和张氏的气焰也就跟着降了下去。 晋阳王妃虽说眼界和心眼一样小,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她看了王恒之几眼,强自忍了口气,扶着额头和他,温温笑道:“恒之快起来吧,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顿了顿,又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王恒之起身,口上解释道:“我今日恰好路过,就想着正好能顺路接晚春一起回去,不知是否打扰了王妃和晚春?”边上的张氏自然被他忽略过去了。 晋阳王妃下意识的看了张氏一眼,然后摆摆手,挤出一丝笑来,口上道:“怎么会......正好我也累了,就不留你们一起用饭了。你和晚春一起回去便是。” 王恒之温声谢过晋阳王妃,然后才朝谢晚春伸了伸手,沉声道:“我们先走吧,不要打扰王妃休息。” 虽然他目光沉静,语声也很冷淡,可谢晚春真真生出几分感激之情——天知道,要是王恒之不来,她还得和这些人纠缠多久?而且,王恒之那张脸简直帅炸了,真的是百看不厌...... 谢晚春眨眨那双水眸,笑着牵住王恒之的手,目光仍旧是落在王恒之脸上,点点头又问道:“你今日怎地有空来,我还以为你在翰林院忙着呢。”她记得王恒之去岁刚刚入了翰林院,正修史呢。这般一想来,倒是有些可惜:当初微有小恙,竟是有好些时候没有上朝,居然就这么错过了王恒之当时殿上被点为状元时候的神容与风采——似王恒之这般形貌,配上状元郎那一身红色长袍,若是不小心些,恐怕又要演上一出“看杀卫玠”了。 王恒之没应声,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径直拉了人快步离开。 因为王恒之是策马来的,故而这回两人上的乃是谢晚春的马车,里头的香炉、坐垫以及游记都还在原位上摆着。 王恒之却全当没见到,拉了人上马车,放下车帘子,这才冷声问她道:“上次吃的亏还不够?怎么又回晋阳王府了?” 这要是原来的谢晚春,听到这冷冰冰的质问声,估计不仅不领情还要和王恒之吵一架。 谢晚春为他这种做好事偏不露好声色的模样觉得好笑,想了想,便抓着人的手不放,缓缓应声道:“没事,我就来看看她找我什么事。你放心,上次病了一场,很多事我已经想通了。之前尽是胡闹,我已知错啦。” 她低下头,抓着王恒之的手与他掌心相对,十指相扣,指尖相对,掌心那一点热似乎能烫到人的心底。她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眸如秋水,柔声道,“我忘了陆平川,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好不好? 她软声求恳,语声娇娇,眸光清亮,双颊好似羞赧般微微泛红,好似明珠生晕,美得令人心动。 一眼望去好似初春清晨的染露桃花,花叶娇嫩。风过处,自有一段风流。 王恒之看着她那双与谢池春格外相似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9|第九章 那时候,天边微微泛白,满山遍野皆是灼灼的桃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枝头,娇嫩鲜妍,芳香甜美,粉红或是粉白的云霞般一重重的压下,压得苍翠的枝叶低垂,簌簌的花瓣犹如细雨一般落下。他在清晨穿过花林,一步步走过去,脚下夜雨打湿的青泥,身侧透白的溪流潺潺,朝露湿了青衣,满袖皆是半冷还暖的花香。 当他抬眼时却见红衣丽人含笑站在林木深处,红裙逶迤,更胜了满树桃花。仔细再看,绿鬓朱颜,雪肤花貌,依稀宛若神仙妃子,实乃他平生仅见、堪称绝色的女子。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女子便微笑着将手中的桃枝掷予他。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那种心如鹿撞,焦渴难忍的感觉,此时想起便仿佛重又复活。 王恒之闭上眼,那张沉静如止水的面庞看上去仍旧是冷淡克制,似冰雪雕出一般的冷漠。他淡淡的提醒了一句:“我们当初说好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谢晚春并不知道王恒之之前和自家堂妹说好过什么,所以她也厚着脸皮,直截了当的应声道:“我都忘了啊。”她声音转低,捏了下王恒之的指尖,意味深长的道,“我们可是夫妻,总是要做夫妻该做的事情。” 王恒之那只手的指尖被她轻轻捏着,那一小块肌肤就跟着紧绷发热,仿佛被虫蚁咬过一般的麻痒,整只手臂都快僵住了。他下意识的抽回手,然后沉了口气,低头拾起马车上的那本被谢晚春放过的游记,一言不发的翻看起来。 “相公,你拿反了。”谢晚春捏了块梅子丢嘴里,津津有味的含了一会儿,甜甜的叫了一声。 王恒之面色微变,下意识的就要把手中的书卷翻正,却听见边上传来谢晚春哈哈的笑声。 “哈哈,”谢晚春笑得弯了腰,半靠着湖蓝色绸缎坐垫,更显得肤如凝雪,乌发似积云。只听她笑盈盈的道,“我骗你的啦,你没拿反......” 王恒之索性不理她,拿出百般的耐心和克制,端着那张冰雪似的脸,乌黑而细长的眼睫轻轻垂落,他仍旧是垂眼着看手中游记,神态冷凝,一如老僧入定一般屹然不动。 谢晚春一边吃梅子,一边含笑看着王恒之,黑眸明亮。作为一个肤浅颜控,看着王恒之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简直烦恼全消,喜从心来,都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以前她和齐天乐没闹翻的时候,她就喜欢在齐天乐的脸上动手动脚,一寸寸的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摸过去——齐天乐自来气盛,鬓如刀裁,眉峰锐利,挺鼻薄唇,摸上去的时候棱角分明,印象深刻。她那时候每回心满意足的摸完了都要啧啧的感叹一声:“你这脸生得真好......”就是有点儿薄情相儿。 有一回,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后半句也给说出来了,引得齐天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晚春靠在垫子上,嘴里含着梅子,惬意的闭了闭眼,不自觉的回忆着那些快要掉色的往事:唔,齐天乐那时候说什么了? ...... “你倒是生得一副多情模样,可就是冷心肝!好美色,喜享受,见一个爱一个!”记忆里,那个英气勃然,尊贵桀骜的少年恶狠狠的瞪了谢池春一眼,又气又恼,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那时候自然是放下身段,撒娇卖乖,好声好气的端茶倒水,这才把齐天乐哄好。只是如今想起,果真是薄情的未必薄情,多情的未必多情,相由心生这一说果是靠不住! 谢晚春也不愿再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转而又细细打量起王恒之的眉目来。 和齐天乐比起来,王恒之的眉峰略显得细长,是一对微扬的剑眉。他的五官轮廓更见柔和,肤如冷玉,眉睫乌黑,眼睫浓密纤长的叫人嫉妒,但鼻梁挺直,眼眸幽深,薄唇微抿,便又添了几分俊雅和英气。 他此时神容冷肃,宛若冰雪,可倘若愿意笑一笑,大约便会似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谢晚春看得心痒,手又开始有些痒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要真是上手摸一摸,估计那手要折。怀着这般惋惜之情,谢晚春悠悠然的解开自己头上有些散乱的发髻,顺手拾起边上的月牙形的玉梳,不紧不慢的替自己梳起头来。 乌发垂垂,光可鉴人,又因为抹过发油,淡淡的幽香若隐若现。 车内空间宽大,但有女眷在上面,总是不好胡乱开窗、掀帘子。故而,一时间,那脉脉的幽香便犹如空中徐徐流动的暗流,无声无息的自两人之间流淌而过,好像是一根细细的穗子,穗尖轻轻的在鼻尖摩挲而过,蹭得人鼻尖软软的,心也痒痒的。 谢晚春似是浑然不觉这暧昧的氛围,旁若无人的梳完了头发又拉了拉王恒之的袖角,笑盈盈的问道:“我换了新的发油,这香味不错吧?你猜是什么?” 王恒之板着脸没理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却紧了紧,抿了抿唇,下颚的弧线紧绷着。 就像是一根弦,绷得再紧一点,恐怕就要断开了。 谢晚春笑了笑,满头青丝犹如泼墨一般披洒肩头,恰有日光透过马车的车窗折入,似凌空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使得她一头乌发好似披金的黑色丝绸。她温柔的垂下眼,眉睫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纤毫毕现,柔声与王恒之笑语:“你说,这像不像——‘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说到最后那半句“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时候缓缓然的抬起眼,面如桃花,眉目更添几分艳色,秋水般的眸子里似是带了小小的钩子,能把人心勾走。 王恒之握着书卷的手指骨节都发青了,就像是一段青玉,清脆而剔透。他听到这里再也端不出好涵养,直截了当的道:“听闻郡主自幼于宫中长大,起居坐卧皆依皇女仪制,也曾受教于薛太傅,不知是从哪里学了这等艳诗?” 谢晚春面色一僵,卡了一下——薛老太傅是出了名的老古板,就算是谢池春都被他指着鼻子骂过,从来就爱讲忠君报国和女德女训。谢池春那会儿还可以和齐天乐、周云等人上窜下跳学些杂学,到了宋天河那里则是胡七八糟什么都学,可谢晚春却自幼体弱,被拘在胡惠妃边上,根本就没有学艳诗的地方...... 一般这种时候,都是要找个背黑锅的。 谢晚春很快就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儿,很是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立刻就把锅甩给了“京城第一背锅侠”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啊,是大堂姐教我的。”她想了想,加了个注解来增加真实度,“因为这个,她后来还被薛太傅罚跪了呢。”反正谢晚春那时候差不多天天都要被薛太傅罚跪——要么是功课忘了,要么就是传纸条太嚣张......总之这对师徒是天生的八字不对。 王恒之的脸色更难看了,冷冷的扫了谢晚春一眼。谢晚春估计王恒之是嫌她“就是不学好,专门学坏”,所以一直回了王家,下了马车,王恒之都没再说话。 谢晚春撩人撩出一通火来,自己想想也颇觉郁闷,暗道:果然长得好看就是脾气怪,麻烦!只是,一想起王恒之那张脸,谢晚春心就软了,一下子没了火。她自我安慰的想着:我果然是个好脾气的姑娘~ 不过,她这难得的好脾气终究没过夜。 刚刚回了院子,谢晚春就见着个翠色衣衫的小丫头就站在院里,手里捧着个匣子似是等人。 谢晚春看了那丫头一眼,便问左右道:“这是怎么了?” 那小丫头也听到话声,颊边两个小酒窝,笑起来甜蜜蜜的,嘴也甜得抹油:“大少奶奶可算是回来了......二少奶奶特意令奴婢给您送团扇呢,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旁的地方再没有的。过些时候,宫里的牡丹宴上,正好能用上呢。” 谢晚春闻言瞥了那丫头一眼,清凌凌的一眼,好似把人得心肝脾肺肾都给看透了。 那丫头噤了声,忙不迭的垂首立直,小心的侍立在后头。 谢晚春没理她,先是入房换了一身天水碧的家常衫子,略擦了擦脸,觉得神清气爽了,这才令人把那个丫头领过来,一边叫琼枝接了木匣,一边温声问她:“你叫什么?” 能被派来送东西的,自然也是李氏边上得用的丫头,她恭敬的垂着眼,细声道:“奴婢折柳。”纤腰盈盈,倒真有些柳条模样。 “‘此夜曲中闻折柳’,倒是别致的名儿,”谢晚春看了眼匣子里的那柄团扇,不动声色的笑了笑,“确实是好东西。” 那团扇以象牙做柄,系着鹅黄色流苏,泥金样式,上有桃花白头图。确实是十分精致的团扇。 可是谢晚春笑意不到眼底,转瞬之间就翻了脸,直接合上匣子重又把这装着团扇的匣子丢到了折柳的面前。 “把这扇子拿回去吧,这是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家奶奶这样送来送去?”她拧了眉,一拂袖,竟是半点面子也不愿给,直接就道,“把这丫头和扇子一起送出去吧。” 左右都被谢晚春这转瞬就变脸的模样吓了一跳,没一个敢求情的,折柳更是面色苍白,嘴唇哆嗦几句都说不出话来。 等几个妈妈拉了那个叫折柳的丫头出去,谢晚春才端起琉璃盏,姿态悠闲的喝了一口蜜水,眯了眯眼睛。 碧珠颇为忐忑,小声道:“那二奶奶也是好意送扇子,这般赶了人出去,会不会不好?” “哪里轮得着她来送?”谢晚春斜睨了碧珠一眼,轻轻的哼了一声,面上不悦至极,却还是与她分说了一遍,“我看一眼就知道:那扇子乃是宫里制的。算一算的话,这个时节正是宫里给亲贵人家赐扇的时候。陛下自来照顾我,旁的不说,必是会多留一柄扇子给我。就算陛下不上心,可我是王家长房长媳又是皇室亲封的郡主,要挑也该我第一个挑,哪里轮得着她巴巴的来送这挑剩下的?” 谢晚春微微挑了挑细长的柳眉,那凝玉一般白皙的面上笑意冷淡,好似寒霜冷凝:“她有胆子把挑剩下的扇子当做‘人情’送过来,就该有被丢回去的准备!” 李氏这手不仅伸的太长,就连脚怕是都踩到她头顶上了。 10|第十章 这种气,谢晚春一贯都是不会憋着的,气憋久了说不得还得伤着自己身体,影响寿命可就不好了。 对于谢晚春来说:这天底下最值得珍惜的就是她自个儿的这条小命了。这方面,她倒是有点儿像魏武帝——“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所以第二天,她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打扮的漂漂亮亮,准备去宋氏那里告状。 她穿的是一套鹅黄素面杭绸褙子,上面绣了一副牡丹图,三四朵牡丹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大朵绽开,红色的花团被墨色的素叶簇拥,另有两只蝴蝶蹁跹花叶之间,更是添了几分灵动活气,看着很是精致富贵。 似王家这般的人家,每季的新衣衫都是有定例的,公里出钱,绣坊的做好了送来。不过,各房的人自然也不能单靠着公里制好的新衣过活,讲究些的大多自个儿都会掏私房让自己房里的针线丫头或秀坊制新衣。 这世间有人“先看衣衫再看人”,虽是势力可这上头确实是有些学问。 像未出阁的二姑娘、三姑娘,虽说嫡庶有别,可宋氏嘴上一贯都讲究个“公平”,故而这两个姑娘每季定好的新衣数量都是一样的。只是,每回一对面,单看二姑娘和三姑娘的衣着打扮,就能显出差别来——三姑娘王望舒毕竟是宋氏嫡亲女儿,自小便是娇宠,衣食住行样样都讲究,她的衣服除了公中定好的那几件外,大多都是宋氏掏私房给她补上的,另有无数首饰和布料补贴。二姑娘王若蓉便是不甘心也说不出什么,谁叫她没个好娘补贴她? 今日谢晚春这件衣裳格外别致,众人一瞧就知道不是家中秀坊里头出来的,不免问一句。 “嫂子这衣衫到是新奇,”三姑娘王望舒看了好几眼,忍不住问道,“难不成是巧手阁定制的?” 巧手阁算是京城里数得上的秀坊,针线功底很是不错,最要紧的是讲究个“私人订制”,虽说价格贵了些,但大多都是独一件的设计,故而世家豪门里头都很是喜欢。 谢晚春微微笑了笑,随口道:“哪里用得着巧手阁?我自个儿画的牡丹图,叫院子里的针线丫头做的新衣,不过是图个花样新鲜罢了” 王望舒点点头,忍不住便抿唇笑起来,眉眼弯弯:“倒不知嫂子的牡丹图也画得这般好。” “我就随手乱画的,”谢晚春顺嘴捧了一下王望舒,“久闻妹妹你师从周大家,文墨之上的功夫怕是远胜于我。” 王望舒原本只觉得自家这个嫂子既体弱多病又态度冷淡,这些时日交谈下来,倒是改观不少。如今听得谢晚春一声赞,她双颊晕红,连连道:“嫂子才是呢,您自小便听薛太傅的课......” 她们姑嫂说得和乐,上头的宋氏不免和蔼的问一句:“你们两个,这是说什么呢?” 谢晚春仰头应道:“我们正说衣衫的事情呢,过几日便是牡丹宴,衣衫首饰都需好好准备一番。”她说到这儿,意味深长的瞥了李氏一眼,叹口气道,“本是打算等宫里头的扇子赐下了,再制新衣的。不过想来皇兄那里怕也忙不过来,把赐扇的事情给忘了,我便先叫人先制了新衣。” 赐扇的事情一出口,李氏的面色就白了,宋氏扫了几眼哪里会不明白。 姜还是老的辣,宋氏只看一眼就明白了。她搁下手中的茶盏,帝王绿的镯子衬着青花瓷,水头十足,汪汪一抹碧色。她神色不变,转头与谢晚春温声道:“瞧我这记性,宫里早就赐了扇了。皇上听说你近来身子渐好很是高兴,特意叫人多送了几把。我这一时给忘了,叫人搁库里了,迟些儿我让她们给你送去。” 谢晚春一副乖巧的模样,点点头应声道:“嗯,我听您的。”说罢,不免掩唇一笑,打趣活跃气氛,“不过是几柄扇子,其实也值不得什么的,娘很不必放在心上。” 确实是不值什么,宫里赐扇是为了表示皇帝的宠信,往往也就只有几柄,虽说工艺上面精致了些可也算不得太贵重。真论起来,象征意义反倒更大些。 “你说得对,不过几柄扇子。”宋氏唇角笑意转淡,先后扫了两个媳妇一眼,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对了,昨儿回去,王妃身子如何了?” 谢晚春暗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一句话而已。见说起晋阳王妃的事情,她便随口胡扯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宋氏微微有些疲了,便叫人退了开去,只留了面色苍白的李氏和摸不着头脑的王望舒。 谢晚春从寿宜堂出来,悠悠然的走在青石路上,看了看上边的天气,与边上的二姑娘王若蓉笑了一声;“今儿天气倒是不错。” 王若蓉今日穿了一身豆绿色底绣白海棠的家常衫子,发间一套玉石珠花,五官秀美,仿佛初春枝头新绽的嫩叶,染露映光,娇嫩欲滴。她闻言抬起头看了谢晚春几眼,细声道:“既如此,嫂子不若去我的华丹阁坐一坐?” 谢晚春唇角一扬,打量了她几眼,笑着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若蓉回之一笑,明眸皓齿。她衣着打扮及不上王望舒精致华贵,为人却沉静温柔,另有一番动人的形容。 ****** 寿宜堂里的气氛便显得凝重了许多。 宋氏冷眼看着坐在下首的李氏,神色冷凝,只差冷笑了。 李氏面色苍白,开口欲辩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不免把求助的目光看向边上的王望舒——她是宋氏的外甥女,与王家的几个表哥表妹自也算是一同长大的,故而与王望舒很有几分交情。 王望舒心里头其实也挺替这个表姐可惜的,说句不好听的:她原还以为李氏会是自己大嫂呢,哪里知道最后却是嫁给了二哥。王望舒想起自家二哥混蛋的模样,对着李氏这个表姐心中更生几分怜悯,忙开口打了个圆场:“娘,表姐她怀着身子呢,你有事好好说便是了。” 宋氏看了女儿一眼,只是淡淡玩笑道:“舒姐儿,你这胡叫的毛病也该改改了,该叫表姐就叫表姐,该叫二嫂便叫二嫂。哪有管二嫂叫表姐的?” 王望舒甚少被宋氏这般斥责,不免蹙蹙眉,娇声撒娇道:“我就是一时忘了改口,都是一家人,娘你就别计较了。” 宋氏却把脸一沉,没理会女儿的撒娇,反倒转头去和李氏道:“阿静,我是瞧着你长大的,自来便拿你当半个女儿看待。你能嫁来王家,亲上加亲,我自也是高兴的。。。。。。”她顿了顿,面上怒气敛起,声调愈发冷淡起来,“只是,你过门来,做的这些事情,你自己说得出口吗?你若是真这么不想当我王家的媳妇,我便叫人送你回钱塘罢。索性我和你娘的关系是断不了的,做不成媳妇,你还是我的外甥女。” 李氏吓得浑身一哆嗦,知道这事是断断不能轻了——她若是就这么被送回钱塘,依着李家森严的家规,轻则青灯古佛一辈子,重则....... 李氏顾不得自己还怀有身孕,也顾不上边上的王望舒,连忙从椅子上下来跪倒地上,垂泪道:“娘,媳妇知错了.......”她微微垂首显出一段柔软白腻的脖颈,腹部更显隆起,极是凄楚可怜。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睛,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口上辩道,“媳妇昨日是想要去给嫂子送扇子的,只是昨儿嫂子去了晋阳王府,我便叫姑娘们先挑了......” 李氏哽咽了一下,仰起头,泪眼模糊的道:“虽说如此,可我也知道大嫂身份尊贵,特意留了最好的一柄让人送去,只是没想到嫂子却把我派去的丫头都赶了回来。娘,我实在是......” “你实在是冤枉?”宋氏冷笑了一声,她这般年纪也算是经了许多事,自然看得明白,她转口去问边上的女儿,“昨日里的扇子,你和二丫头都先挑了?” 王望舒实在不知怎地一柄扇子也能说出这么多来。她听到这里已经微微有些局促起来,面儿一红,嘴上应道:“嫂子昨儿人不在,我们这才先和二嫂挑了,可的确是留了最好的给嫂子......”她是王家的娇娇女,哪里受过宋氏这般冷脸,不免拧了拧手上的素面帕子,委屈道,“又不是什么大事!” 宋氏一贯宠着女儿,这会儿却也气得不行,看了女儿一眼叫她住嘴,然后转头和李氏说道:“若论尊卑,她是皇室郡主;论长幼,她是王家长媳。阿静,你也是世家嫡女,这长幼尊卑的道理,你难道不清楚?难不成还要我一遍遍的教?” 李氏这会儿已是哭得梨花带雨,连忙道:“是,是媳妇错了。” “迟点去把我这儿的两柄扇子,连同你昨日里留的那柄,一起送过去。”宋氏眸光锋利,语声沉稳,“你亲自去!不管你是站着送,还是跪着送,总之是要把那三柄扇子送去。” 李氏哽咽不已,一想着自己要给谢晚春赔礼道歉便觉得羞耻至极,差点哭得背过气去,许久才捂着脸点头应下:“媳妇,媳妇知道了。” 宋氏叹了口气,又道:“是我先前想差了,你如今身子重,未免精力不济,有所疏忽也是正常的。手头的那些活还是放一放吧,好好养身体。” 宋氏这话虽说是再给李氏开脱可实际上却是要把李氏手头那些管家的权给拿回,李氏都快哭不出来了,她觉得自个儿原来就算有些挤兑谢晚春的坏心思,可,可这不过就是一柄扇子的事情啊? 何至于此? 可话已至此,李氏也只得擦了眼泪认命了。 宋氏摆摆手,立时便有丫头婆子过来扶了李氏一把,扶着她去隔间擦脸洗漱。宋氏重又端起青花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歇口气然后又转头教育起自己的女儿。 11|第十一章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题小做?不过就是一柄扇子的事情?”宋氏看了眼王望舒,冷声问了一句。 她见女儿仍旧懵懵懂懂,不免有些气闷起来。之前,她对李氏发作了那么一通:一是因为李氏心态与处事上大有问题,不能再叫她管家;二则是因为李氏有意拿着王望舒当枪使,什么事都要拖着王望舒。偏偏自家女儿却是全然不知,还傻傻的替李氏说话。 王望舒悄悄打量了一下宋氏的表情,这时候也不敢再梗脖子辩解,抱住宋氏的手臂,低低的认了个错:“娘,我知道错了。”打算像以前一样,撒个娇把事情糊弄过去。 知女莫若母,宋氏看了女儿一眼,直接就道:“你知道你错哪儿了?” 王望舒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只是低了头——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宋氏叹了口气,仍旧与她温声说话:“就算你们嫂嫂昨日里去了晋阳王府一时每回来,可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她回来一起挑,岂不是更好?” 王望舒只觉得委屈,被说得双眼微红,咬了咬唇,不甘心的辩解道:“我,我们已经留了最好的一柄扇子给嫂嫂了啊。” 宋氏听到这夹缠不清的话,气恼之极,语声也跟着沉了下去,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类似刀锋一般的锋利:“难不成,你以为你嫂子今日一大早提起这事只是因为扇子?她不高兴,是因为她觉得她收到的不是‘最好的一柄’而是‘挑剩下的一柄’。说到底,她要强调的是她身为王家长媳应有的权利和地位。” 王望舒甚少听到宋氏这般疾言厉色,被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宋氏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女儿,接着道:“以往,有了新的首饰和衣衫,我都是叫齐了你们姐妹几个一起挑。你两个姐姐都说要让妹妹,每回都是你先挑了,然后才轮到她们。倘若我让她们先挑,她们必然也会把你喜欢的留到后头,你觉得你会高兴吗?” 王望舒听到这里,不觉仰起头,自然而然的应道:“嫡庶有别,本就该我先挑。” 宋氏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既如此,无论是扇子还是什么,都该你嫂嫂先挑——毕竟,她是王家长媳。就算你觉得晋阳王府已然没落,她一个空头郡主没什么要紧,可她自幼长在宫里,师从薛老太傅,与皇帝和安乐公主的关系都极好。”宋氏语声淡淡,却是一针见血,“说一千道一万,她姓谢,和皇上同一个姓。如今不比前朝,你一个姓王的自是越不过她。” 王望舒听到这里,眼里的泪水止不住的就流了下来,满脸通红,既觉羞耻又觉憋屈。 前朝时,世家与皇室共治天下,王家女尊贵可比公主。然而本朝开国,经过太/祖、太宗、高宗三位皇帝,已然通过科举而把天下英才握入掌中,皇权日盛,世家却渐渐走向没落。 宋氏拿着帕子给女儿擦了擦眼泪,见她确是难过,这才缓和了语调:“好险她是嫁到咱们家里,也不摆架子,故而大家也只需叫她少奶奶,你也不需行礼,平日里喊一声嫂子便是了。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多半是要把她这个郡主给供起来的。”说罢,又转了话捎,“再说,这回宫中一共给了六柄扇子,宫中来的内侍已经说了,皇上交代了‘多给郡主一柄’,所以......” 王望舒听到这里,不必宋氏说,已经明白过来了:一共六柄扇子,宋氏两柄、谢晚春两柄,她和王若蓉各一柄。也就是说,原来是没有李氏的份的。李氏大概也知道这个,这才怂恿她们先挑,李氏自己也能趁势当不知道的挑了一柄...... 宋氏见女儿明白过来了,也没再多说什么,替她擦擦眼泪、理了理衣襟,柔声道:“娘也知道,你一贯是个软心肠的孩子,若和谁好,便是掏心掏肺的。可如今阿静嫁到了咱们家里,是你二嫂了,你就断断不能再似以前那般了,自己心里要有数。若是闲了,多去寻寻你大嫂,和她说说话,学点儿。” 王望舒点点头,总算是心甘情愿的受教了。只是想着自己和李氏这些年的情意,心中仍旧有些郁郁。她陪着宋氏喝了半盏茶,这才起身回去。 刘妈妈这时候方才轻手轻脚的掀了湘妃竹帘子进来,小心翼翼的替宋氏换了一盏热茶。 宋氏想起女儿便觉头疼,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叹口气:“这孩子,比她两个哥哥还叫我操心。” 刘妈妈免不了劝一句:“三姑娘年纪还小呢,再大些就懂事了。” 宋氏苦笑一声,低声道:“外头都问起亲事了,哪里还算得上是小?”她眸光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喃喃道,“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给她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刘妈妈知道宋氏是想起了那些个旧事,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低声道:“记得。您怀三姑娘的时候,正好梦到抱月入怀,后来生的时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满月。” 望舒二字,指代的正是月亮。 王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叫王宛兰,二姑娘叫王若蓉,偏偏只有嫡出的三姑娘叫做王望舒。旁人都以为因为是嫡出的,格外尊贵些,故而名字也不一样。可宋氏却知道,这名字里头暗藏了她过往的一桩心事。 当时,她已有两个嫡子,对于第三个孩子自然也没了之前的小心。只是不知怎的,竟是梦见了抱月入怀——自来胎梦上便有解,梦日得来的多是皇帝,梦月得来的多是皇后。有了这般神异的胎梦,宋氏自然也不由得上了心。等到孩子出世的时候,恰逢十五满月,银月当空,满地皆如水银,瑟瑟柔光不堪怜。后来,宋氏悄悄寻了几个道士或是和尚来给女儿看命格,每个都说“命格极贵,贵不可言”。 只是,当时先帝尚在,几个皇子都还小,宋氏怕生出祸事便悄悄的把事情给按下了,也不过只余下几个心腹知晓。只是,她自己自然是免不了要想的,想着想着,不免又多疼了女儿一些...... “说实话,当初萧淑妃被镇国长公主赐死的时候,我还是有些高兴的......以为是终于是要轮到舒姐儿了......”想起这些,宋氏不免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只是看着舒姐儿如今这般模样,倘真的入了宫,还不知该如何呢......” 刘妈妈也不知该如何劝起,只得低着头站在一边。 宋氏缓缓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笑意苦涩。 梦月入怀,贵不可言。难不成真的只是她多年的痴念? ****** 谢晚春这时候正坐在王若蓉的院子里喝茉莉花茶。 王若蓉亲自起身倒了茶,乌发覆额,水眸清亮,语声温柔沉静,恰如一汪碧水:“我这儿也没什么好茶可以招待嫂嫂,不过这茉莉花乃是我亲自摘的,泡了茶颇有些香味,还算能入口。” 谢晚春端起琉璃盏抿了口茶,果是清香环绕,唇齿生香,微微点头道:“有心便是上等的好茶了,”说罢捏起一块茉莉形状的软糕尝了尝,只觉得甜蜜至极,笑意不禁更盛了,“妹妹果真是有心了......” 谢晚春嗜糖的事情,本就没打算瞒着人,故而王家上下这几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可王若蓉这点心虽是热的却也需要一些制作的时间,可见是早早就把谢晚春的喜好给交代下去了。故而谢晚春才会赞一声用心。 王若蓉似有几分羞赧,静了静,这才开口道:“我人小见识浅,许多地方还需嫂嫂教导呢,”说罢,委婉的开口问道,“过几日便是牡丹宴,我第一次去,什么也不懂。不知可有什么忌讳的?还请嫂嫂教我。” 王家这般的,自然牡丹宴上是有固定位置的。只是王若蓉到底是庶女,若非到了要定亲相看的时候,宋氏也不会常常带她出门。故而,这还是她第一回参加这般的宴席。 谢晚春吃了一块软糕,擦了擦嘴角,思索片刻方才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内宫办的宴席罢了,赏花吃酒,再评一评诗作。对了,”谢晚春眯了眯眼睛,“往时这牡丹宴都是由镇国长公主主持的,可如今内宫乃是容贵妃主事,她素来亲力亲为又是第一回操办,必然会亲自到场。容贵妃平日里,最喜爱的便是谦逊低调的姑娘,打扮上面,你就不必太费心了。” 容贵妃那个蠢女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但凡有点姿色、打扮的好些的,她都觉得是要来和她抢皇帝的。为着这事,容贵妃还划了好些宫女的脸。以前谢池春就看不得她这模样。偏偏皇帝觉得这才是真爱的表现,被她哄得团团转。谢池春想的头疼都不知道:同一个爹,同一个娘,这姐弟的智商怎么就差这么大? 似宋氏这般经常入宫的,肯定也多少也知道些容贵妃的脾气,只是到底不是亲生的,自然不会提点的这般仔细。而且,王家这般门第也不需要看容贵妃这么个深宫妇人的脸色,宋氏大约是没太放在心上,唯有王若蓉这般位置尴尬的,这才需要格外小心。 王若蓉闻言心领神会,又起身给谢晚春添了杯茶,看了看天色,便笑着道:“时候也不早了,嫂子若不嫌弃,便留下吃顿午膳吧?” 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听到这话便点了点头。 12|第十二章 吃过午膳,谢晚春又和王若蓉说了一会儿话,聊了聊京里如今流行的衣衫和首饰,直到天边染了几缕霞光,浅红的薄云好似朵朵锦花绽开,这才起身回去。 不过,她回去的时候还从王若蓉的华丹阁里拎回了一件小谢礼,不是吃的也不是用的,而是一只小小的乌龟。 王若蓉送礼也送的很是客气小心,声音轻软,语气诚恳:“这是我特意从慈安寺后池里选来的,都说是长命龟,又沾了一点佛前的金光和福气,想来也能保佑嫂嫂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谢晚春听到“长命百岁”这四个字便忍不住眉开眼笑——真是会说话,要不怎么说世家好家教?就算是王家的庶女为人处世也通透得很呢,送礼也知道投人所好。 谢晚春没好意思说自己雄心壮志还想试着活过百岁,挑了挑细长的黛眉,很是矜持的让琼枝接了那只长命乌龟,笑盈盈的点头道:“蓉姐儿真是有心了,这礼很是不错。改日有空常来我院子里坐一坐,我闲着也是闲着,正愁没人聊天呢。” “只要嫂子不嫌我,我自是乐意的......”王若蓉垂了首,微微有些羞赧,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门,直到人影不见了,方才捏着帕子转身回去。 身边的丫头六月忍不住叹口气:“姑娘这心思总算是没白费。”她这个做丫头的自也是看在眼里:比起千娇万宠的三姑娘,自家姑娘却是每日里都是如履薄冰,生怕有一丝的错处。 王若蓉却没应声,只是淡淡吩咐一句:“记得叫人去前面看着,若是三哥哥回来了,就来和我说一声。”王家三个姑娘,王若蓉唯一比庶出长姐好的地方便是她有个同胞的兄长,正是王舟之。偏偏王舟之一贯不成器,整日里胡闹,大小麻烦不断。孙姨娘自来都拿儿子当命根,自然也不敢狠劝,王若蓉这个做妹妹的也只能加倍操心。 六月叹了又叹,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王若蓉进了房门,忽而握住了六月的手,用了点儿力气,低声道:“快了......我如今都十五了,最多两年就会订下亲事。长幼有序,夫人总不能叫我留在家里耽搁三妹妹。”也正是因为这是关键时候,她才会竭力交好长嫂,说不得来日便更多一条路。 都说婚姻乃是第二次投胎,王若蓉第一次没选好,第二次只得加倍小心。她站在屋内的烛台边上,绿衫单薄,肤如雪玉,乌发覆额,一双眸子却比灯光更亮。 ****** 回去之后,谢晚春瞧着那只长命龟很是欢喜,令人拿了个金盆儿养着,琢磨着改日弄个水晶盆。她瞧了又瞧,嘴上嘟囔着:“你们说,该取什么名字好呢?叫‘长命’还是‘百岁’?或者‘万岁’?” 琼枝和碧珠本是由着谢晚春自我发挥,听到最后那个名字,连忙齐声开口劝道:“少奶奶,这‘万岁’可万万叫不得,是要折了寿的啊。” 谢晚春也知道是该避讳一二,抿了抿唇,忽而眼珠子一转儿,乌黑的眸子里显出一丝融融的笑意来:“有了,我想到一个顶顶好的名字!”说罢,顿住嘴,笑靥生花的转了眼去看琼枝,吩咐道,“你去问问,大爷回来了没。” 琼枝听到这吩咐连忙转身掀了帘子去打听,不过一刻钟便转回来了:“少奶奶,大爷已经回来了,在书房。” 谢晚春不知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唇角,一叠声的令人准备晚膳又瞧了眼那只长命龟,口上道:“把这小宝贝也捞起来吧,一起带去给大爷瞧瞧。”说话间,她止不住的笑起来,一张脸宛若三月桃李,娇艳欲滴。 碧珠和琼枝如今都拿不准谢晚春的心思,想劝也不知从何处劝起,只得柔顺的应了下来,忙里忙外的准备起来。 不一会儿,谢晚春就带了两个丫头,一个掐丝珐琅食盒并一只长命龟,笑盈盈的往王恒之的书房走去。 王恒之的书房就在花园后头,沿着一道鹅卵石的小道走过去,花草渐稀,多见假山奇石和苍翠古树,再往里走就能见着一道小门,上书四个字“书山有门”,此语出自韩愈。 过了小门,就能见着王恒之的书房,上面挂了个两宜斋牌匾,乃是先帝的遗墨,书了“两宜”二字,上面还有先帝的私印,意为“观山观水两相宜”。倘若站在王恒之的书房里:往后看乃是花园里那种了莲花、养了锦鲤的池塘,往前看则是庭中姿态古朴的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奇峰迭起,可不就是山水两相宜? 王恒之成日里在里头看书写字,晚上便歇在书房边上的屋子里,偶尔起来看看山水,怪不得连谢晚春这张美人脸也不想看。 然而,越是这般,谢晚春就越是忍不住要去招惹他——就像是看见了雪地想要去踩几个黑脚印,看见了冰山就想去砸块冰,看见了王恒之那张冷冰冰的脸就想要叫他变变脸色。 所以,这回谢晚春想到了件趣事就忍不住自个儿上门找人了。 书房外头两个小厮,远远瞧见了谢晚春,立刻就迎了上来,一个道:“少奶奶怎的来了?这日头还没下去,有些晒,有什么便交给奴才好了,您赶紧回去歇会儿吧。” 一个道:“时候有些不巧呢,少爷正作画,说了不叫旁人打搅。” 谢晚春生了一张漂亮的厚脸皮,面不改色的问了这两人一句:“我是‘旁人’吗?” 那两个小厮一时间都哑了,支支吾吾应不得声。 谢晚春扫了眼边上的碧珠和琼枝,自个儿拿了那掐丝珐琅食盒以及小乌龟,抬脚上了石阶。那两个小厮本欲上前拦一拦,结果却被碧珠和琼枝给绊住了脚。 还好有个小厮机灵的,扬声叫了一声:“大爷,少奶奶来送东西呢。” 待得谢晚春推开书房大门,就见着王恒之匆忙间把一幅画收拢放到边上的架子上。她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却只当是没瞧见,一边合上门一边含笑出声唤道:“听说相公正在作画?” 王恒之一张冷脸几乎冷的要掉下冰渣子,剑眉拧起,寒声提醒道:“我以为互不打扰是我们之间的共识。”见谢晚春满不在乎,他便又加了一句,“而且,这种‘不请自入’的行为,怕也不符合郡主你的教养。” 谢晚春唇边笑意仍在:王恒之生气时声调短促低沉,似扬起的笛声,这一声“郡主”叫的挺好听的。 她徐徐的将手中拿着的食盒放在案上,打了开来:“我早说了,那些事我尽忘了.....”顿了顿,语声温温,体贴入怀,“我来是陪相公一起用晚膳的。此处有山、有水、还有美人,方可算得上是——‘秀色’可餐。” 至于这“美人”指的是王恒之还是谢晚春,那就需要琢磨了。 王恒之被谢晚春这不要脸的话给堵了一下,那张冰雪一般的俊颜竟是显出几分罕见的恼色,抿了抿薄唇。他素来面冷,神容肃然,如今添了几分恼色反倒显得生动起来,犹如寒冬冷风吹过枝头,簌簌的落下些许细雪和红梅,使得冷肃的冬景也生出几分亮色。 谢晚春暗自扫了几眼,暗赞:果然,美人薄嗔微怒皆是风情。 她看完人便垂了头,十根手指好似美玉雕出,白皙修长,没有一点瑕疵。只见她十指纤纤,不紧不慢的端了两碗米饭出来,再依次端出鲈鱼莼菜羹、葱爆牛肉、双菇青菜、木须炒肉等等几样菜。 饭菜的香味一时间溢满了整间书房。 王恒之索性不理谢晚春,自取了一本书,坐在书桌边看起来,浑然就当她不存在。 谢晚春臭不要脸的凑过去:“你坐着看书又不能把我送走,过来陪我吃一顿,吃完了我就走。” 王恒之这才抬了眼去看她,一双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渊,既冷且深,好似刀片一般毫不留情的刮过面上皮肤,汗毛立起。 谢晚春却只觉得那眼神好似一个小锤子,轻轻锤在她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叫她一颗心也跟着动了动。于是,她更加诚恳的道:“好了好了,我答应你,吃完了就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王恒之这才起了身,看了眼边上红木小案上面的菜,便明白了:都是自己喜欢的,谢晚春这回来是有备而来。他拿起木筷,几番踌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真的就这么忘了靖平侯?”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随口道:“自然,靖平侯冷面冷情待我又不甚好,我也不能一棵树吊死啊。”说罢,凝目瞧他,微微一笑,“我病了一场,便觉得之前的痴念颇为可笑,越发觉得是该珍惜眼前人。” 这后面的话倒是叫王恒之略出了一会神,抬眼打量谢晚春几眼,随后垂下眼,似有几分思量。 谢晚春趁着他垂眸细思,缓步在书房里走了几步,书房极大,几个书架亦是堆得满满,左右案几或是琴桌皆是摆设整齐。谢晚春走了好几步方才到了王恒之适才塞画的书架旁,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取下那卷画,一不做二不休的打开了画卷。 王恒之此时也回过神来,顾不得什么,当即丢了筷子便来拦她:“别动!”难得的显出几分急迫之色。 话声还未落下,画卷已然在王晚春的手里徐徐打开:先是一双金绣鞋,然后依次是嫣红翻飞的裙裾、盈盈细腰、丰满的胸部以及拿着桃花花枝的纤手....... 线条优美,笔触细腻,一眼望去,恰如《洛神赋》所写的“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竟是无处不美、无有一丝瑕疵! 此当为不世出的绝色佳人,恰似洛神仙妃! 至于画上的那张脸—— 13|第十三章 谢晚春看了眼画上的那张脸,忍了忍,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边上的王恒之已然沉了脸,俊秀的面上还透着丝丝森然的寒气,偏偏耳根却有微微一点红,因为肌肤透白,那一点红根本掩饰不了,几乎说得上是鲜红欲滴。 谢晚春心知王恒之怕是要面子,若是再笑下去恐怕两人真的得翻脸,想了想这才开口道:“...唔,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大堂姐?”她顿了顿,咬着唇拼命忍住笑,可仍旧是有一丝半缕的笑意泄了出来,“把她的脸都涂成这样了?” 其实这般情景,她刚醒来的时候,差不多就已经有了准备——她当初和世家这边吵得这般起劲,王家老头差点被气得起不来,世家里恨她的自然很多。陆平川当初就和她说过一些:背地里骂人的已经还算是好的,更龌龊些的还会养几个和她形貌略有相似的舞女歌姬以作羞辱...... 所以,像王恒之这般用墨水涂脸泄愤的,简直算得上是“可爱”。更何况,王恒之还把除脸之外的地方画得这般用心......该说状元郎的画工就是好吗? 谢晚春忍笑忍得辛苦,抬眼时却见着王恒之一张脸史无前例的难看起来,这才郑重其事的表明立场:“那个,大堂姐之前确实是做得很过分!似你这般人才出众又得中状元的,哪个会被派去修史?大堂姐就算是要打压世家,做得也实在过分了些......” 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当初她是镇国长公主,想得自然是打压世家。故而,当初她小病初愈,发现王恒之这个世家嫡子被皇帝点做了状元,面都没见就把人打发去修史了,省得在御前影响了本来就偏向世家的皇帝......如今换了个立场,谢晚春骂起当初的自己也没有一点扭捏,甚至还有几分同仇敌忾,义正言辞的与王恒之说道:“你就出出气而已,这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王恒之闻言这才细细的打量了谢晚春一眼,他的目光很是奇怪和复杂,似是带了几分考究和深思。他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一言不发的上前把她推开,径直把那画卷又收了起来,放在了书架最上面。 谢晚春还要再说几句表立场,忽而听到王恒之的话。 “好了,用晚膳吧。”他语声低沉,看过来时,一双黑眸既黑且沉,“你来寻我,不是要一起用晚膳的吗?” 谢晚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道:“嗯嗯,用膳吧。” 两人皆是好教养,对坐在一边,一声不响的用着晚膳,一时间默默然。谢晚春想着吃完就得走,忍不住就开了口:“那个,我来找你,其实还有件事。” 王恒之扬了扬眼睫,看过去,目中微带疑惑。 谢晚春提着边上装着长命龟的小盆子,笑起来:“二妹妹送了我一只长命龟,我打算要养,于是想了个名字。”她停了一下,看着王恒之,笑起来,“民间都管乌龟叫王八,我想着也是有趣,难得咱们家也姓王,正好叫它随了咱们的姓,就叫王八八。” 王恒之正在喝汤,听到“王八八”这三个字的时候忍不住差点没把口中的汤给喷出来。 他在家中排行虽是老大,可因为王老爷快三十方才娶妻生子,故而他在王家族同辈里的排行略有些落后,正好是行八,有些世家子习惯按排行叫,偶尔也叫他“王八郎”。 王恒之往日里从来不曾多想过,可如今被谢晚春这般一提,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抿住唇,挑眉看了看面前因为一只乌龟、一个名字就眉飞色舞的谢晚春,忽然觉得自己之前从未真正的看清过眼前的人。 新婚那夜,谢晚春直言心悦靖平侯,宁愿自尽也不愿与他同房,他一边觉得可怜一边又觉得有几分感同身受,于是便答应了她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自那以后,他搬来书房,朝夕不见,谢晚春留给他的印象便只剩下那缠绵病榻的身影和久久不散的药香。 从未想到,她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王恒之放下碗筷,不知怎的觉出几分好笑来:比起自己一眼生情,在回忆被无限美化、几如神女的谢池春,眼前的谢晚春反倒更像是个活人,充满了人世才有的朝气。她就像是月下清泉,泠泠作响,鲜活灵动,迎面便是飞腾而起的活气。 谢晚春逗完了人,提着自家新鲜出炉的“王八八”瞧了又瞧,只觉得终于尽了兴,这才安安生生的吃完一顿晚膳,收拾了食盒还有王八八要回去。 王恒之重又起身回了书桌边,背对着人站着,目光似是在窗外那一片池塘那一拨粼粼的碧色波光中徘徊,待谢晚春要出门了,他忽而开口了。 “你说得对,或许我该学学你,忘了那些可笑的痴念......”他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就像是一惊而起的浮尘又或是黎明时候林间一触即碎的轻烟,哪怕在眼前也依稀宛若幻觉,“我会尽量试试的。” 谢晚春闻言微怔,蹙了蹙眉,仔细瞧了他好几眼,这才若有所思的合上门转身出去了。 难不成,他当初还真的喜欢上了李氏这个表妹?看着喜欢的人成了弟媳,所以才整天冷这一张脸?可是就李氏那副模样,这得是什么眼光或者说是眼瞎到什么地步? 谢晚春简直被自己这个神奇的脑洞吓死了,只觉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了。她出了门直接就把食盒往琼枝手上一丢,提着乌龟就往回走,转念又想了一遍:也不对!倘若当初喜欢的是李氏,那么皇帝赐婚的时候直接说就行了,反正皇帝也不会强人所难。王家更不可能在这之后娶李氏过门做二儿媳。 这般一琢磨,谢晚春又觉得王恒之那个喜欢的人大约不是李氏,反倒是另一个不能说出口的。至于为什么“说不出口”,这里面可能的原因就太多了——对方已有婚配、对方年纪太大或是太小、对方出身寒门...... 谢晚春想得入神,回去的时候要不是碧珠拉了一下险些撞到树上。她这才缓缓然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莞尔一笑,自嘲道:“是我着相了!” 喜欢谁又有什么要紧?王恒之既然甘心娶妻,肯定也是明白他和他喜欢的那人必不可能,而他这般人品能说出“试试”也一定是真心话。夫妻过日子,两人若都能认真,想必也不用追究过往了。毕竟,真算起来,她的过往比王恒之还要“丰富”得多呢。 谢晚春怀揣着一肚子不能对人言的复杂心绪回了房里,还未来得及坐下歇会儿,就听得外头有人来报。 “二奶奶来了,听说是给您送东西的。” 谢晚春手里端着个茶盏,不免弯了弯唇角,回过神来笑道:“二弟妹又不是外人,哪里用得着通传?直接请她进来便是了。” 李氏不一会儿果就进来了,一见面就先笑着问:“嫂子可是用过膳食了?” 谢晚春扶着李氏坐下,笑盈盈的点头:“自是用过了,”说罢,眨眨眼,双颊微红,“我是去书房和相公一起用的。” 待得李氏落座,边上的碧珠赶忙端着茶盘给她上了一盏茶来。 李氏面上笑意一僵,动作略显迟缓的接过茶水,掩饰一般的喝了口茶,言辞上也没了过往的伶俐:“这就好!这回嫂子不仅养好了病,夫妻感情也好多了,果是双喜临门。” “讨厌...二弟妹怎的也拿我打趣?”谢晚春故作娇羞的低了头,低声解释道,“上回相公特意去王府接我,他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难得他今日也不忙,我和他夫妻两个是该好好聚在一起吃一顿。你说对不对,弟妹?” 李氏想起昔日里的少女情怀和王恒之如松如玉的身姿,只觉得谢晚春的话仿佛是一刀刀割在她的心头。她咬着牙,强自笑着点头:“嫂子说的是。”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没了寒暄的打算,不再耽搁,连声唤了身边的丫头上来打开木匣,指着里面的三柄团扇道,“我是来给嫂子送扇子的。” 谢晚春看了一眼扇子,令琼枝上前接过木匣,转头和李氏笑了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二弟妹也太小心了,几柄扇子而已,哪里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现今夜里还凉,要是叫你受了累或是受了寒,反倒是让我这个做嫂子的过意不去。” 李氏几乎要被谢晚春气得吐出血来:说得倒是好生轻松,倘若真不在乎,哪里又会故意去找宋氏告状?如今却又摆出这幅无辜模样,倒真是要把人给气死! 深深吸了口气,李氏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勉强笑应道:“我就是劳碌命,总是免不了操心的,嫂子不必在意。”说着又应付一般的随口问了几句,“后日便是牡丹宴,嫂子前些年病重没去,今年倒是难得要去,东西可都备好了?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准备的?” 谢晚春前前后后给李氏“捅了好几刀”,刀刀见血,现下见好就收,口上道:“早就准备好了,哪里敢劳烦弟妹你。” 李氏现今只觉得浑身难受,闻言便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了。我屋子里还有些事呢。” 谢晚春连忙起身去送,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石青色绣竹纹的香囊递给李氏,柔声笑道:“我自己绣的,里头加了些安神的药材,权当一片心意了。” 李氏扫了一眼那个香囊,因为现下正心烦着,所以也不过是赞了几句好手艺便随手就收下了。 谢晚春看在眼里,眼中神色微微一变。 14|第十四章 等送走了李氏,谢晚春把几个丫头留在房门外,自己独自回了房。 她今晚送给李氏的香囊乃是依照之前处理过的毒香囊特意让人绣的,本是打算用言语扰乱李氏的心绪再伺机把香囊递过去。倘若李氏真是幕后毒害她的人,心绪复杂的时候忽然看到香囊自然会有些反应。 可是,李氏却全然没有反应。这也说明,幕后凶手很可能不是李氏。 原本,排除了晋阳王妃之后,谢晚春对李氏的疑心还是挺重的。 李氏不像晋阳王妃那般出自寒门,她乃是钱塘李家的人,家学渊源,有很大可能是知道七月青的。而且,李氏又是王夫人宋氏的外甥女,手上管了些王家后院的家事,收买个像是芍药这般的丫头自然不在话下。所以,李氏可以算是既有作案的动机也有作案的本事。 偏偏,今晚一番试探,李氏似乎又是无辜的...... 这般一来,谢晚春也有些奇怪了:不是晋阳王妃,不是李氏,那究竟会是什么人在背后下毒害她?或许,她该跳出后院这范畴......可她所得的记忆凌乱又稀少,根本就无从推测! 谢晚春想的头疼,揉了揉额角,干脆叫了人进来服侍沐浴。打算今日早些休息,睡个美容觉。 反正,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想破头怕也想不出什么,还是先等对方动手再说吧。 ****** 到了四月四日的时候,正好是牡丹宴。 谢晚春睡得半醒就被叫起来了,琼枝和碧珠两人,一个拧了热湿的帕子替她擦脸,一个拿了水和青盐来服侍她洗漱,一遭过去之后,谢晚春总算清醒了些。 不过片刻,后头那个管衣服的丫头画屏便捧了两件新衣来,此回虽是宫中设宴却也无需正装又因为谢晚春喜爱轻便的,故而只选了两件简单的。 一件连枝牡丹刺绣领大红提花对襟褙子另配玫瑰粉的马面裙,一件粉蓝色绣竹叶梅花斜襟长袄另配粉白的绣花百褶裙。 颜色都还算得上是鲜亮,很衬谢晚春白净如瓷的肤色,不过一者富丽一者清丽,尽可由着谢晚春挑选。 谢晚春此时已经醒过神来,一边仰着脸让人给自己脸上抹香脂,一边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画屏手中的两件衣衫,睡眼惺忪的指了那件红色的,嘴上懒懒道:“今日梳个堕马髻便是了。” 洗漱过后,换了新衣,她便被琼枝和碧珠扶着去了梳妆台。 碧珠手艺好,不一会儿就梳好了发髻,还把几颗莲子大的明珠编到了发髻的底端,然后再在妆匣里挑拣钗子和簪子,一一指给谢晚春看。 谢晚春随意扫了一眼,忽而瞧见妆匣最底下那一颗水滴状的珍珠,心头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捏了起来。 这颗珠子只有小拇指大小,色泽亦是有些黯淡,显是有些时候了。这么一颗珠子放在嘉乐郡主谢晚春珠光宝气的妆匣里显得实在寒碜,格格不入。 谢晚春捏着珠子,左右瞧了瞧,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琼枝在侧看了一眼,不等谢晚春发问,便柔声应声道:“少奶奶不记得了吗?这是您在宫里的时候,自己从外头拿回来的。”她蹙眉似是想了想,轻轻的加了一句,“您当时还说,这是贵人所赠,万分珍贵,让我们好好收着。” 贵人所赠,万分珍贵。 那个时候,能被小堂妹称作是贵人的大概也没有几个...... 谢晚春听得有些怔神,重新又打量了一下手中的珠子,心头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抓不着。 只是,如今时间略有些紧,琼枝和碧珠皆是凝目瞧她,谢晚春也不好再在这些小事上面耽搁,想不出什么便随手把珠子重新丢回妆匣里,指了指边上赤金镶红宝的凤钗道:“就这个吧。” 碧珠把那支赤金镶红宝的小凤钗插上,又拣了一支点翠镀金嵌红宝的蝴蝶簪插在发髻后面,须发蝶翼都随着动作轻轻颤动,从背后远远看去好似一只小小的蝴蝶停驻在乌黑的发间,灵动非常。 等装扮周全了,外头的马车早就备好了。王家今日入宫的一共三辆马车,一辆是王夫人坐的,一辆是王家两个姐妹,剩下的则是谢晚春坐的。 好在今年的牡丹宴并未摆在皇宫里,而是依照旧例摆在了皇室西山的别宫里,路也不算太远。 马车行了大约一个时辰,还未到别宫门口,便叫几个侍卫拦了下来,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引路,一行人走过砌得平整的青石道,这才徒步进了内宫。然后,再换了个衣着鲜亮些的妙龄宫人,上前引人入了牡丹园,口上柔声道:“几位夫人小姐都依位次坐下便是了。”说罢,转头又与谢晚春道,“郡主是在另一边,还请往这边走。” 因容贵妃近来十分惦念着坤宁宫中那凤座,所以很是宽待宗室,想要先在宗室里得个好名声。偏偏宗室人丁稀少,位次总也坐不满,故而连谢晚春这般的出嫁女也沾光坐到了宗室那边那边。 谢晚春落了座,这才发现这位置略有些麻烦——晋阳王妃就坐在边上,再往前居然就是安乐公主。 先帝因为独宠皇后,膝下的子嗣并不算多,又死了好几个,真正活下来的也不过是四子二女,分别是:三皇子谢景宏;五皇子谢景止;七皇子谢景安(皇帝);八皇子谢景和。 这里面,三皇子谢景宏和八皇子谢景和都是胡惠妃所出,昭明十七年时谋反逼宫,不仅刺死了八皇子谢景和还累得先帝病重,最后这二人皆是被镇国长公主谢池春赐死。 故而,去年镇国长公主池春又死了,先帝所余子嗣也不过只有皇帝谢景安和安乐公主谢华年而已。 按理,安乐公主熬也算是熬过去了,如今皇帝登基,她这个做亲姐的也应该提个长公主什么的。偏偏,当初安乐公主和承恩侯的那桩事闹得有些大,镇国长公主悔婚之后,承恩侯被吓得病死了,安乐公主也匆匆嫁了康国公的次子。因为怕镇国长公主与她过不去,安乐公主跟鹌鹑似的,安安生生蹲在康国公府里好些年没敢出来闹腾。 如今,镇国长公主一死,安乐公主的心思也活了起来:她比皇帝大两岁,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重情心软又好说话。如今兄弟姐妹也只剩下他们两个,自己去哭一哭,过去那些事说不得就过去了。虽然镇国长公主那般地位她是不敢想,可如今宗室里头除了她还有哪个和皇帝更亲近的? 想着自己风光日子还在后头,安乐公主的心便充满了喜悦,身子轻飘飘都快飞起来了,瞧谁都高兴。她见着谢晚春,还很是欢喜的点了点头,笑盈盈的与她说话:“早听说你近来大好了,如今一瞧,我这心里也算是放下了。” 谢晚春垂了垂眼,遮住眼中神色,似有几分羞涩:“公主气色也不错,这桃红衫子也很您的肤色呢。” 安乐公主今日看着确实是肤色红润,面如桃花,颜色灼灼。她掩着嫣红的菱唇笑了笑,难掩喜色,斜睨了一眼,含笑道:“哪里及得上你年轻好精神......我这人就是怕冷,好容易熬过了冬天,如今天气暖和,出门走一走,瞧着别宫里头又是花开如锦,心里自是舒坦。” 说罢,安乐公主又连忙招呼谢晚春坐下,亲亲热热了好一会儿,那热情劲头直接就把一边冷漠的亲娘晋阳王妃给比下去了。 谢晚春端着酒杯喝了几口桃花酒,口上与安乐公主说话,心里却又思绪四起。 人啊,果真是要活的长久才好。 似安乐公主,从出生起就没做过几件明白事。谢池春十四岁下嫁西南王府射杀西南王的时候,安乐公主呆在宫里伤春悲秋;二王联手逼宫的时候,安乐公主呆在宫里哭哭啼啼;先帝病重将政务交于谢池春的时候,安乐公主正与承恩侯谈情说爱...... 偏偏,这样一个人,投了个好胎,运气好活得久了些,如今竟也算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了。 谢晚春虽然知道自己如今该要改一改立场和想法,可看到左右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骨冷。 谢池春这个镇国长公主看着风光,可谁知道那些风光背后是些什么?她牺牲了那么多的东西,费了那么多的心力,杀了那么多的人,甚至赔上了她自己。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天下人恨她入骨。 她一死,那些讨人厌的贱人恨不得普天同庆,似是熬过隆冬到了暖春一般,重又风风光光、精神抖擞的冒出头来。 她为之所牺牲的东西、所耗费的心力以及那些死去的人,真的值得吗? 昔日故友今何在?满座仇寇满目衰。 15|第十五章 还未待安乐公主说完自家趣事,就听见外头的宦官忽而尖声喊了一句: “皇上驾到......”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贵妃娘娘驾到......” 谢晚春随着众人一同行礼,起身的时候眼角动了动,果是见着皇帝携了容贵妃从外头走进来。 按理,这牡丹宴乃是后宫开的,请的也多是各家夫人小姐,皇帝自然是不必到场,以往也不过是传道旨或是赐些东西。可这到底是容贵妃第一次挑大梁,既是欣喜若狂又颇有几分心虚气短,忍不住就拉了皇帝来做靠山。 皇帝穿了一身明黄色的便服,因为年初大病了一场,如今虽是将养了些时候,但面色依旧不大好,瘦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走过去的时候,风吹动宽大的袍服,空落落的,似乎比竹子还要瘦。 站在皇帝边上的容贵妃却显得格外的容光焕发,长眉入鬓,凤眸明亮,粉面飞霞。她柔媚且温柔的依在皇帝身侧,一步步的走到首座。她满身珠翠,华贵至极,可那灼人的艳光却跟胜过了珠光,犹如直刺入目的长针,直叫人一眼难忘。 待得皇帝和容贵妃一同在上首落座,下头的人这才得以跟着坐下。 皇帝环视了一周,唇角带着一丝清淡却又散漫的笑意,握着容贵妃的手,吩咐了左右一句:“开宴吧。” 话声落下,左右宫人皆是开始上菜上酒,歌舞之声也渐渐起来了。 开场的舞总是会精彩些的,只见身穿翠色衣裙的舞女踩着舞步从两侧飞旋而入,翻飞的裙裾好似一片片青翠的叶片。待得这些舞女仰头放歌,身侧的丝竹之声渐转响亮,被正中的红裙少女这才缓缓起了身,抬起红袖跟着起舞,纤腰盈盈,步步生莲,舞姿极其妙曼。 而那群翠衣舞女则是一边踏着舞步,一边簇拥着一个身着红裙少女,犹如绿叶拥红花。一张张净白皎然的面庞美得犹如一轮轮的明月,依次的在君前摆开,而正中着红裙的少女却是尤抱羽扇半遮面。 她们唱的真是《西洲曲》,歌声极清,好似湖面上静谧的轻烟,轻轻一触就会散开。只听那轻清的歌声如轻烟般四散开来,软软的传入众人耳中。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翠衣舞女环绕成圈,正中的红衣少女则是亭亭而立,舞袖踏步,好似红莲绽开。 歌声越见低柔,好似女子含愁述情,低低的唱着“......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唱道“仰首”二字的时候,翠衣舞女纷纷向后弯腰,衬得正中的红衣少女好似红荷独立,那红衣少女红袖往前一送,随后竟是对着御座仰起了头,正正的对着皇帝。 她露出面庞的这一瞬,满堂都静了一静,仿佛连丝竹和歌声都淡了开去,只余下她楚楚的站在那里。 那少女的容色确也称得上是绝色,令人情肠百转。她便如歌声所唱的那样“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肌肤莹白犹如细雪,眉若远山,眼似横波,樱唇一点嫣红似血。因为舞得辛苦,额上隐约还有薄汗犹如细小的水晶,在光下莹然生光。 谢晚春位次不低,自然也看见了那张脸,神色微微一变,不觉便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的神色已然变了,适才那种漫不经心似乎都不见了,目光定定的看着那个红衣少女。偏偏惊鸿一瞥之后,那红衣少女很快便低了头,重又踏步到了众人的身后,用红袖或是羽扇遮着自己的面庞。 可是皇帝却近乎失态的追着她的身影,眸光闪动,似是想起了什么。 歌声已到了末尾,那群舞女轻轻的唱道“......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的时候,已然舞步蹁跹的退了下去。 那红衣少女亦是低着头离了场,皇帝目光紧追着她,一脸失魂落魄,边上的容贵妃直接就冷了脸。 坐在下面的谢晚春端起桃花酒抿了口,状若无意的看了看对面萧家那边的几个人,唇角笑意冰冷,颇有几分讥诮:萧家好歹也算是五世家之一,可到了如今竟也只能使些妇人小道,果真是没落了...... 因有这么惊艳的开场舞,接下来的歌舞便显得格外无聊了,下头的人也渐渐放开,一边喝酒赏看歌舞,一边轻声说着话。 上首的容贵妃已然气得咬牙,那双勾画的极其精致的黛眉也跟着拧起——她好容易拖了皇帝出门来给自己撑腰,没想到最后竟然便宜了那些个贱人。她入宫以来便独得盛宠,还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模样,心底到底有些虚,忍不住便拉了拉皇帝的衣袖,柔声和他说话:“过会儿就是评今年的牡丹诗了,妾还想要请陛下来做主呢。” 皇帝抬起眼,见着身侧爱妃神色忐忑心头一软,勉强收回些心神,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捏了一下,点了点头:“自是依你......” 容贵妃嫣然一笑,侧头和宫人吩咐了几句,然后又亲自端了酒杯来,倒了杯酒递给皇帝,体贴周到的开口道:“陛下要吃什么,妾夹给您——开宴到现在,您还什么都没吃呢。” 皇帝心里一软一暖,回了她一笑,看了看便随手指了一下:“朕吃些樱桃吧。” 不一会儿,自有人端了盛满樱桃的琉璃盏上来,容贵妃温柔小意的给皇帝喂了一颗,笑问道:“甜吗?” 皇帝此时已然回过神来,自是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刮了下容贵妃的鼻子,应道:“经了爱妃的手,哪里会不甜?” 容贵妃哄好了皇帝,这才放心,柔媚一笑,重又替皇帝喂了几口樱桃。 皇帝也顺手给她喂了一颗,惹得容贵妃俏面含羞。 上面皇帝和贵妃正柔情蜜意吃着樱桃,下面的人则是拿着纸笔愁眉不展写着牡丹诗,当然也有提前想好了的,早早写完了事,谢晚春便是其中之一。 谢晚春早就想好了牡丹诗要写什么,她接了纸笔,连想都不不想,直接便把想好的那首诗写了出来。 晋阳王妃本就寒门出身,肚里并没有多少文墨,知道牡丹宴上要写诗这才早早请了人捉刀替她作了一首牡丹诗,这才能写得出来。只是这书法一道做不得假,她的字迹徒有其形,毫无风骨,一眼便能看出高下。她费力写完诗,见边上的谢晚春居然已经写完诗还悠悠然的吃着樱桃喝着酒,心里不免气闷。 越是讨厌一个人,心里便越是容易把那人往坏处想。晋阳王妃只觉得谢晚春必然也是找了人捉刀作诗,偏偏还这般招摇。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忍不住看了一眼,却见着纸上用极其端秀的簪花小楷写了谢晚春的名字以及一首极其简单的牡丹诗: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晋阳王妃到底不懂这些诗啊词的,看了几眼,只觉得这诗朗朗上口,还算是不错,要紧的是这字写得很是可以,颇有几分秀致清骨。 安乐公主就没有晋阳王妃那些臭架子了,她随手写完了自己的诗,便来讨谢晚春的诗来瞧:“晚春,你这么早就写好了?”她半点也不客气,伸手一扬拿了那张纸,慢慢看起来,嘴上道,“你的字倒是比之前进益了许多......” 因为薛太傅乃是个老古板又很是严厉,所以安乐公主和谢晚春皆是能写一手极好看的簪花小楷,独独谢池春这个天生逆骨的梗着脖子学柳体,一手柳体引筋入骨。 只是,众人见惯了镇国长公主的柳书,大约也没想过当年的谢池春也曾被薛老太傅逼着临了许多字帖,一手簪花小楷写得颇是隽秀端丽。 没等安乐公主把这诗品鉴一遍,已经到了时间,上头的宫人皆是端了木盘下来收诗,然后再把纸上的名字折好,这般才能送过去给皇帝和贵妃品鉴。 安乐公主抿唇一笑,顺手替谢晚春把诗交了,打趣道:“这牡丹宴本就是叫下头那些小姑娘去争艳的,咱们这些人只需凑个乐便是了。你写这么好做什么?抢了旁人的风光,可就要惹人厌了。”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笑起来:“我脑子里就这么一首牡丹诗,再写便写不出来了。再说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好诗。” 安乐公主笑睨了她一眼,重又端起酒杯喝起酒,八面玲珑的与其他人说笑起来。她如今算得上是宗室里最得意的人,自然是人人逢迎,极是得意。 而上面的皇帝和容贵妃则是拿着那一张张的牡丹诗,慢悠悠的看了起来。这个时候,好书法自然是占了优势,扫一眼便能从一大堆得诗里面脱颖而出。 皇帝看惯了折子,看起这些牡丹诗来自然速度极快,一篇篇的扫过去,很快便拿起来其中一张来,面上含笑的和容贵妃说道: “还是这首好。” 16|第十六章 皇帝拿在手上的那张正是谢晚春所写的那一首,几行簪花小楷写得极其秀致,观之心悦。 容贵妃听到这话连忙扭过头,凑到皇帝边上小声道:“妾倒是觉得,另外几首更出众些。”哪里都有后门和内定的,似容贵妃这般的早早就替容家几个姐妹预定好了。 之前,容贵妃被镇国长公主压着,外头瞧着风光,内里却是憋屈又气闷,就连容家都因此被打压了许久。容家虽说是世家但也不过是三等的小世家,家中姐妹的婚事也因此很是艰难。容贵妃此回终于重又得了内宫大权,故而一口气便把容家几个姐妹全都请来了,打算假公济私一回,把这回牡丹诗的魁首颁给自家姐妹,好让容家也扬眉吐气一番。 故而,见着皇帝瞧上其他的,容贵妃不免蹙了蹙眉,委婉的把自家姐妹的那几首牡丹诗递过去,轻之又轻的道:“......陛下且瞧瞧这几首?”她最是知道皇帝的脾气,说着这话的时候语声软了软,柔顺的垂下眼,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 皇帝接了那几张纸看了眼,瞥了瞥上头的名姓,立刻就明白了容贵妃的心思。只是,见着容贵妃这般忐忑模样,想起昔日她和容家因为镇国长公主而吃的暗亏,皇帝也不免叹了口气,缓和了声调:“这几首也都很好,”他心一软,索性便随手抓了一张来,随口道,“就这张吧。” 容贵妃偷偷瞧了眼,皇帝拿的是她家六妹的。她不易察觉的扬了扬唇角,抬起眼的时候眼眶却红了,含泪带怯的模样好似染露梨花,格外惹人怜爱。 皇帝很是温柔的看了她一眼,抬手把那首选出的牡丹诗交给边上的太监林忠令他去颁布结果,这才和容贵妃道:“朕在这里你们难免放不开。正好,朕还有事要去处理一二,接下来,便由你带几位夫人小姐一同游园吧。” 容贵妃连忙乖顺的点了点头,恋恋不舍的起身恭送皇帝离开。 下头的谢晚春亦是不得不随大流的起身送驾,垂了眼,心中思绪一掠而过:有容贵妃那个蠢女人在,她的牡丹诗写得好不好总归是不可能被选上的,她之所以要写那么一首好诗,不过是要引起皇帝的注意,提醒他还有个小堂妹罢了。 接下来的游园就更是无趣了,隔了老远都能听见容贵妃得意的笑声,谢晚春虽是故意落在后头,可也忍得好生辛苦,好不容易才等来皇帝身边的宦官果然来寻人。 看了来人的脸和令牌,谢晚春便暗暗的和身侧的琼枝和碧珠打了个招呼,独自跟着那个宦官去了,路上的时候还特意酝酿了一下情绪。 待入了殿,果是见着皇帝端坐在暖阁临窗的沉香木榻上,背后靠着明黄色绣龙纹的枕头,身上那件明黄色的便服还未换下,面色依旧苍白,眉睫颜色如墨,他一开口便免了谢晚春的礼,很是温和的道:“都是一家子人,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 谢晚春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小心道:“礼不可废。” 皇帝面上神色很是柔和,叫谢晚春坐到自己跟前来,轻声与她说话,“看你今日神色,倒是比以前好多了,叫我放心不少。若是病了,你也不必强撑,尽管叫太医去瞧,吃些药多休息,身子才是要紧的。” 谢晚春路上酝酿的情绪总算有了出口,刚刚坐下便掉起了眼泪:“是我,是我不好,倒是叫皇兄也替我担心了......” 皇帝最是受不得女人的眼泪,瞧着这模样不禁对堂妹又多了几分怜惜,握了她的手,微微叹了口气:“好端端的,怎的就哭起来了?” 谢晚春其实也没多少眼泪,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好似不太好意思:“皇兄瞧着也瘦多了,必是去岁的病里受了苦,我看着难受......”顿了顿,又扭扭捏捏的道,“而且,我今日瞧着那个领舞的,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萧姐姐。” “萧姐姐”三个字一出口,皇帝的面色就微微变了变,眉眼垂下,显得有些难看。 谢晚春小心翼翼的握住了皇帝的手,似是有些歉疚,低低的道:“皇兄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的。”她似乎竭力鼓起勇气,抚慰一般的道,“容贵妃人也很好......” “容氏哪里及得上她!”皇帝断然打断了谢晚春的话,勉强对着谢晚春一笑,语声不自觉的低了下去,怅然道,“倒是难为你,竟还记得你萧姐姐。” 谢晚春想: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初谢池春把萧淑妃赐死的时候,皇帝要死要活,差点要跟她拼命。弄得她后来对着容贵妃都有些束手束脚。 不过,谢晚春现在却还是摆出一副小白花娇娇弱弱的模样,小心翼翼的点点头,很是违心的感叹道:“怎么会不记得?萧姐姐那么好的人,待谁都好。”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起心上人了。只是,适才开宴的时候见到一个酷似心上人的女子,如今又听到颇为亲密的小堂妹再次提及,心中又是酸楚又温软,好似泡在泪水里一般的难受。他不由自主的跟着点点头,目光微微飘远,轻轻的接了一句:“是啊,她素来心慈,就是对着宫人也是极好的......” 谢晚春陪着皇帝感慨了一下他早逝的爱妃,擦了好一会儿的眼角,虽然眼泪没有几颗,却也很是敬业的把眼角给擦红了。 皇帝越说便越是觉得容贵妃这个替代品很不合格,不仅待下不慈还爱耍小脾气,一颗心还偏着娘家......不像是他心里的白月光,貌美心慈,无欲无求。死人永远都是完美无缺的,皇帝这般想了一遭,平白就对容氏添了好些不满,忍不住便又想起那个酷似萧氏的舞女。 谢晚春本就瞧着皇帝和容贵妃那副“柔情蜜意”的模样不高兴,尤其是容贵妃那得意模样格外叫人气恼,顺便就上了点眼药。等萧家安排的那个舞女入了宫,怕又有一场乱子,少不得又能看好些笑话。 皇帝倒是不知谢晚春的那点怀心思,只是惦记上了那个酷似萧氏的舞女,心中痒痒的,想着等会儿就叫人去把那个舞女叫过来,今日能够得见这般酷似萧氏之人,也许也是缘分使然呢。 谢晚春瞥了几眼便知他心思,想着要说的都已经说完,索性便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不太好意思的低了头:“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好再打搅皇兄休息了,便先回去了。” 皇帝对谢晚春这个小堂妹格外照顾,不是因为别的乃是因为谢晚春和父母缘浅又自来体弱多病,与皇帝本人颇似。今日堂兄妹两个说了几句话,他心里不免对这个小堂妹更添了几分亲近和怜爱,点点头与她道:“朕让林忠送你。” “那就多谢皇兄了,”谢晚春眨了眨眼睛,俏皮的打趣道,“难得今日是牡丹宴,皇兄就赐我几盆牡丹吧?” 皇帝现在正一派大方,闻言点头道:“让林忠带你去园子里挑,喜欢哪盆花就搬回去好了。” 谢晚春现在总算是得偿所愿,笑盈盈的点点头,顺嘴捧了一句:“我就知道皇兄你最好了。” 皇帝见她眉眼弯弯十分可爱,也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来,语声渐渐软了下去:“你啊,这么大人了还撒娇......”却一副很受用的模样。 谢晚春面上笑着,心里暗暗咬牙:谁不知道谁啊?皇帝就是口味独特,偏爱那种又柔又弱还爱撒点娇的小!白!花!所以,弄死了个萧淑妃还有个容贵妃,总也没完没了。 谢晚春肚里腹诽了几句,面上还是温温柔柔的笑了笑,这才悠悠然的站起身随着林忠去园子里挑牡丹。 林忠是先皇后派到皇帝身边的,如今倒也算是上四十的人了,双鬓微微花白,看身形已经微微有些发福,面团似的圆脸看着胖嘟嘟的,眉毛垂下,唇角含笑,一副老实可靠的好人模样。 大约经的事情多了,林忠也炼出一双火眼金睛来,他慢悠悠的走在前头带路,谈笑似的与谢晚春说着话:“郡主这回病好,性子也变了许多呢。” 谢晚春垂眼看他,手里拿着一柄团扇,团扇泥金扇面上的一朵朵艳红桃花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映得她面如桃李,清艳难绘。只听她漫不经心的反问道:“那公公是觉得——我是变好了呢,还是变坏了?” 林忠连连摆头,背有些驼,受宠若惊的模样:“这个,哪里是老奴能够置喙的?老奴就是觉得吧,”顿了顿,他眯起眼,嘴唇抿成一线,慢吞吞的应声道,“倒是有些像镇国长公主呢......” 17|第十七章 谢晚春若有若无的弯了弯唇角,笑意淡淡:“公公真会玩笑......” 林忠垂着头在前头引路,闻言连忙接口:“老奴是说,您和长公主一样——无论想要做什么,总有千百种方法能够如意。” 谢晚春挑了一下眉梢:“你是说,我想要牡丹的事情?”又或者是她打算坑容贵妃和皇帝的事? 林忠已经走到了园子门口,此时顿住步子,回头做了个请的姿态,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和气的点点头:“郡主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 谢晚春垂眼与林忠对视了一眼,真正的展露出一个略带温和的笑容。她的瞳孔漆黑明亮,含笑看人的时候专注认真,好似默然含情。 林忠却被看得心上一冷,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这一刻,他才真正的觉出那种说不出的相似。他是先皇后身边的人,见惯了镇国长公主谈笑间要人性命的手段,也曾见她含情脉脉的与人言笑,似齐天乐那般的桀骜不驯的、似宋天河那样宏才大略的......最后都逃不过她那微微一笑。 谢晚春很快便移开目光,慵懒的摇着手中团扇轻声赞道:“我就知道似公公这般从先皇后身边出来的,至今还能留在皇兄身边的,必是难得的聪明人。”她眸光极深,似是看着园中花草林木,轻轻的仿佛自语道,“花开得早,总是凋谢得快。你说对不对,林公公?” 话多的人,死的也快。聪明人,永远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林忠低了头,勉强笑了笑,眉心的皱纹都折成了一团花,和和气气:“郡主尽管挑,只是皇上那里还等着,老奴便先回去了。您挑完了,只管和那些奴才说便好,老奴先前都已经令人交代过了。”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瞳仁透着光,看上去颜色极深:“公公要是不看着,就不怕我把这花园子都给搬空了?” “陛下既是交代了,郡主便是搬空了那也是无妨的,”林忠和气的、意味深长的道,“左右您和陛下都是一家子人,老奴哪里敢多话。” 几句话的功夫,林忠已然端正了态度也表明了他的立场:谢晚春到底是皇帝的亲堂妹,左右都是一家人,疏不间亲,他林忠一个做奴才的肯定不会多事。 谢晚春满意的点了点头,随手掏了个荷包递过去算是给两人间的僵局打圆场,目送林忠离开后才独自一人在园中慢慢踱步,环视了一周:周侧侍弄花草的宦官都很是小心,低着头,恭恭敬敬的立着不动。 谢晚春也没打算搭理那些小宦官,一边走一边回忆:她要选的那盆牡丹应该是会被放在...... 往前走了几步,拐了个弯,谢晚春还未看见心里惦记的牡丹花便先见着一个穿着红衣的男人,抬抬眼,就见着一张极其熟悉的面庞。 那人生了一对飞扬的剑眉和形状极美的凤眼,薄唇鲜红,眸光冷若刀锋,一眼看过来便好似刀刮在骨上,一寸一寸的刮过,冷且痛,寒气浸骨。 他的五官实际上生得十分漂亮,可这漂亮里却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气,似月光下雪亮的长剑,危险而美丽。此时的他穿着红衣,便好似烈火中煅烧的名剑,其锋极锐,出鞘之日便是见血之时。 正是靖平侯陆平川。 谢晚春如今最不想见的人,陆平川算是一个。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自家小堂妹所谓的暗恋究竟到了哪一步,陆平川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所以,对待对方的态度也就有了很大的琢磨空间。 是要羞答答的低头走过去?还是目光灼热的盯着人看?还是...... 谢晚春心中思忖再三,面上神色倒是半点也不变,最后还是低调的低了头,小步从陆平川身边走过。在她看来,陆平川素来面冷心冷,见她这般模样自然是不会厚脸凑过来的。只是,还未等谢晚春走几步,手腕一紧,竟是被陆平川抓在手中。 “怎么?”陆平川垂下眼看她,唇边的笑意轻蔑而又讥诮,“这才几日功夫,郡主已经不认得我了?” 男女体力本就有些差距,更何况谢晚春体内余毒未清,较之旁人更是体弱,一时也挣不开陆平川的手。她气得咬牙,斟酌着应道:“我现今与你已经无话可说,”她顿了顿,垂下眼看着陆平川那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脑中灵光一闪而过,带了点试探的意味,“你既然都想着要我的性命,又何必与我说这些话?” 谢晚春害怕自己的表情会泄露玄机,只能低着头,因此也没能看清陆平川的神色。不过,她还是很快便听见了陆平川的冷笑声。 “我是想要你死,很想很想......”他低下头,凑到谢晚春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那喷涌的恶意如此明显且冷酷,令人毛骨悚然,“可是,死路是你自己选的啊。我安排的香囊以及那个叫做芍药的丫头,你不是都心知肚明吗?” 谢晚春想到某一种可能,双手已然握成拳头,手心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心口不觉也剧烈的跳了一下。 “唔,你自己要死,与我何干?”陆平川的声音低低沉沉,依旧徘徊在她耳边,带着一种透骨的凉薄。 谢晚春紧紧咬住牙关,随即咬了咬舌尖维持镇静:她最珍爱的便是自己的性命,所以也从未想过有人会自愿去死,自然而然的就觉得小堂妹是被人毒害。 可是,陆平川的话却在这一瞬让她把所有的线索连贯到了一起。 之前,因为那个香囊款式乃是一年前的,里头的七月青却七个月便能置人于死地,所以她猜测香囊中途被人调换过。可实际上,香囊或许从未被调换过,一年前到小堂妹手里的就是一个藏了七月青剧毒的香囊。七月足以致命的剧毒之所以直到今年三月方才毒发,也许只是因为中间耽误了一下——或许她中途后悔过,或许她故意要挑个好的死期...... 香囊是陆平川送的,可真正拿着香囊寻死的却是小堂妹自己。 18|第十八章 谢晚春想到这里忽而对自己那个只见过几次的小堂妹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怒和悲悯来,她胸中一腔怒火难平,下意识地抬脚踹了一下陆平川——若是放在以前,这用尽全力的一脚足以叫猝不及防的陆平川腿骨尽断,跪倒在地,可如今却只能将他整个人踢开了一些。 谢晚春仍旧气恨难平:“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想死?!”她一双眼睛瞪着陆平川,亮得出奇,似是烧着火,“总之,我现在不喜欢你也不想死了,你给我滚开些!最好这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陆平川冷不防被她踢了一脚,虽然因为力道不大并未觉得多痛,但仍旧是惯性的松开手,后退了一步。他过去虽然也见过谢晚春发疯的样子,可是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添了几分惊怒——这种感觉就他不得不收养一只厌恶的野狗,也习惯了心情坏时踢几脚泄愤,可忽然间居然反被狗咬了! 陆平川气得笑了一声,目光在谢晚春气得通红的面上一掠而过,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好,你能说出这话来,我倒是求之不得。”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可别再和以前一样,哭哭啼啼的来求我。” 陆平川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晚春对自己的感情,觉得她必是在说气话,现今就算是强撑着,日后怕是要哭着来求自己。所以,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很快便转身走了。 莫名其妙的遇上陆平川又争执了一回,如今手腕处被捏得红肿疼痛,踢人的脚隐隐作痛,连带着浑身的骨头好似都疼起来。谢晚春心中更是恼怒:这陆平川是该死的王八蛋,可这身体也着实不争气!必要快些解了毒才是! 这般想着,谢晚春的步子便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她要的那盆牡丹——那是镇国长公主最是心爱的一盆花,往日里必是要摆在殿中日日看着。可如今镇国长公主都死了,这花少不得也要泯然众花,与这些普通的花一同摆在园子偏僻的角落。 她今日忙了一整日,除却一时兴起给容贵妃和皇帝添的堵之外,为的便是这盆花。 如今已是四月,那朵白色的牡丹花开得正好,鹅黄色的花蕊羞答答的风中轻轻晃动,端庄秀美,仪态万方。最要紧的是,墨色的花盆上是当初的谢池春拔了自己的金簪,学着那人的字迹,一字一字刻上去的一句诗,匀衡瘦硬,铁画银钩——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清楚而直接,犹如日光下直接亮出的刀刃,刀光锋利,直直的插入心口。 谢晚春就像是受不了刺目的阳光,不由自主的得闭上眼睛。 她想起来了,她也曾跌坐在那人怀里,一边亲吻他的鬓角一边与他柔声撒娇:“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耳鬓厮磨,说尽情语的时候,她和他大概是真的从未想到最后竟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大概...... ****** 从别宫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日移西山,霞光照遍茂林,映得最顶端的树梢隐隐的生出红光。谢晚春缓步自青石小道走出来,身后宫殿巍峨,周侧是郁郁林木。 她一身红衣,容色极盛,清极艳极,端得是风姿绝佳,恰如林下仙子忽履凡尘。只是可怜了跟在她身后的小宦官,一手端着一盆牡丹花,怀里还抱着一盆,步履蹒跚,气喘吁吁。 琼枝和碧珠两人皆是侯在马车边上,早就等急了。好容易见着人,碧珠忍不住先迎上去,似是有话要说:“少奶奶......” 谢晚春抬手打断她的话,指了指身后那些个太监,嘱咐道:“那三盆牡丹是陛下赐的,你找几个护卫搬回去。” 琼枝这时候也走过来,欲言又止:“少奶奶,其实......” “有事回去再说。”谢晚春今日事情实在有些多,现下又倦又累,掀了车帘正打算上去闭闭眼歇一歇,忽而见到了车里还坐着一个人,不由止住声音,转头去看琼枝。 琼枝这才小声的把自己还有碧珠没说完的话补完了:“少奶奶,其实今日大爷正好得空,便来接您了。” 谢晚春盯了琼枝和碧珠一眼,直把两个丫头看得羞愧低头,这才终于认清事实,不得不转头去面对马车上端坐着的丈夫王恒之——平日里有闲有兴,她自然乐得去逗人,可是如今心力憔悴,她还真没有什么功夫去应付王恒之。 王恒之倒是安之若素的模样,他穿了一身莲青色绣祥云纹的直裰,发间束了竹冠,用来固定的青色发带柔顺的垂落在乌黑的发间,显得格外的自然优雅。 他就那样安然的端坐在马车上,看上去仿佛是端坐在他自己的书房里,意态闲适,从容自若。见着谢晚春掀了车帘上了车,也不过是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卷,轻轻抬了眼,淡淡问了一声道:“今日怎么这么晚?” 谢晚春爬上车,扯了个缎面枕头靠在后面,稍稍舒了口气,随口应声道:“我和陛下说了几句话又逛了逛牡丹园子,一时就忘了时间。”她不习惯处于防守的位置,此时又有些心烦意乱,索性反问道,“相公素来事忙,今日怎地想起要来接我?” 王恒之闻言一怔,抬眼打量她,忽而蹙了蹙长眉。 他那双微扬的剑眉微微蹙起,好似远山映在水中的墨色倒影跟着水纹的晃动微微皱起,带着一种些微的凉意,眉睫下黑沉的眸子因此便显得格外的冷,把那如月光一样微凉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谢晚春的手腕上——那里适才被陆平川抓了一下,已经红肿了。 谢晚春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垂下手,用自己大红色的袖子遮了一下,心里不知怎的有种莫名其妙的不自在:就好像被丈夫抓着自己爬墙似的。她被自己的联想逗得一乐,回过神来便很是理直气壮的想:爬墙又怎么样?就算真的爬了,只要王恒之没瞧见也没什么啊...... 反正,她的节操一贯很低,全大熙的人都知道。 只是,节操很低的谢晚春此时却被王恒之几句话问住了。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王恒之慢条斯理的合上手上的书卷,一言一行皆是世家子才能养出的好风仪,语气淡淡却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力,“谁抓的?” 谢晚春深吸了口气,想:药丸! 19|第十九章 事已至此,谢晚春觉得自己还算是条敢作敢当的好汉。 她抿了抿唇,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径直坦诚道:“是陆平川那个混蛋抓的,”打量了一下王恒之的神态,谢晚春郑重其事的表明立场,“那个,我还踢了他一脚把他骂走了,哈哈......” 哈哈了两声最后在王恒之的目光逼视下没笑下去,谢晚春只好闭上了嘴——亏她为了照顾王恒之的情绪没管陆平川叫“王八蛋”而是改了个“混蛋”称呼。 王恒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你有空踢他,有空逛园子,就没空给自己擦一擦药?” 谢晚春闻言一怔,所有的伶牙俐齿一时间都失去了效用。她眨了眨那双水润的大眼睛,乌黑的眼睫轻轻颤着,不自觉的咬住下唇,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那一张如玉般透白的脸,不知怎的全都红了,染着明艳的霞光,明艳难当。 她就好像习惯了水里来火里去,习惯了用忍耐和微笑来武装自己,一点小伤浑然不放在心上,被人这般一关心却好似受到了惊吓的野兽,呆呆的连自己的爪牙都忘记了。 王恒之看着这般模样既觉好气又觉好笑,不知怎的就想起幼时妹妹养的那只波斯猫。 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一双眼珠子晶莹剔透的就像是琉璃珠,美丽得出奇,看着便讨人喜欢。那只小猫的脾气也娇的很,不仅挑食还四处捣蛋,时不时就张牙舞爪,可是要是有人把它拎到怀里,摸一摸它的脑袋,它就会跟着软了下来——就好像,它的挑食、它的捣蛋、它的张牙舞爪都是为了引起旁人的注目。你若是摸得久了,那只小猫反倒要觉得不好意思,喵喵叫个不停,羞答答的凑过来舔舔你的手表示亲昵。 王恒之一口气在胸口梗了一圈,烧得心口处热热的,最后只得长长叹了出来,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坐过来:“好了,过来,我替你上药。” 谢晚春的呆怔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她很快便挂上了惯常的笑容,一边往王恒之边上挪一边调笑似的和他道:“你还随身带着药?该不是成日里受伤吧?” 王恒之实在拿她没法子,冷淡的语调也不觉柔了下去,就像是冰化开后微凉的水:“总有意外,你也该叫人备一点才是。”说罢,不知从哪里取出个瓷盒来,慢悠悠的打开盖子,用自己的指腹沾了一点儿上面透白的膏药,然后才把目光看向谢晚春。 谢晚春很是识趣的伸出那只被抓肿了的手。 王恒之一只手抓着她的手掌,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把透白的膏药抹上去,然后不紧不慢的涂开,轻轻的在上面按了按,好叫手腕上的药力能够吸收进去。他尽量让动作轻缓些,等抹完了方才抬头去看谢晚春。 谢晚春此时倒是一派从容,正垂着眼看着替她抹药的王恒之,见他抬眼看来,她便下意识的回了一笑,眉目盈盈,笑靥如花。 可王恒之却又蹙了蹙眉,似有几分不悦。 谢晚春深觉无奈:她见过的美人里头就属王恒之最是麻烦,总是喜欢蹙眉,还偏偏学河蚌闭着嘴不肯开口。不过谢晚春如今托他的福涂了药,心情很是不错,便纡尊降贵的问了一句:“你又怎么了?” 王恒之看她一眼,淡淡道:“刚刚我按下去的时候,不疼吗?” 谢晚春含笑带怯,朝他眨了眨眼睛,顾盼流波:“不疼啊,相公的手按在上面,麻麻痒痒的,很~舒~服~呢~” 王恒之看着对面那人如常的笑颜和额角的细汗,目光如炬,语声渐冷:“你疼的都冒冷汗了,做什么不吭声?” 谢晚春说惯了谎话,往日里遇见的大多也是会顾全她面子,知道了也不揭穿的。所以很少遇见似王恒之这般当面就揭穿谎话的人。她抿了抿唇,收了面上笑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恒之只觉得胸口的气全都要因为面前这人叹光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你若是疼就说出来,我下手自会再轻一些。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忍着......”他目光少见的显出几分温和,似湖水一般柔和澄澈,他就那样看着谢晚春,“你是女孩子,偶尔娇气些,发发脾气、嚷嚷痛也没什么的。” 谢晚春闻言不觉抬眼看他,眸光极深,似乎藏着一柄刀刃,暗藏锐色。她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咬住唇,不由自主的低了头。 王恒之全凭一腔意气说完话,便觉自己今日竟是失了分寸,也有几分不自在。他看了谢晚春一眼,想了想便低了头,重新拿起之前丢下的书卷,修长的细指按在书页上,慢慢的翻开书卷看起来。 车内的两人皆是低了头,车厢里一时间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只能闻见马车的车轮在山道上缓缓的滚过,偶尔遇上碎石便会轻轻的颠簸一下,然后重又是徐徐的滚动声。 谢晚春低头的时候,隐约还能闻见手腕处淡淡的药香,若有若无,很是清淡,有些像是淡去的月桂香,随着空中的暗流在车厢里徘徊不去,萦绕在她鼻尖,好像一条小穗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挠在心头最嫩最痒的地方。 她不自觉的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原本红肿的手腕处消去不少红痕,清爽舒服了许多。她还记得王恒之上药的时候,温热而带了点薄茧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按摩的感觉——其实也不算是全然骗人,按的时候确实很疼,但是疼过之后却是麻麻的痒,皮肤紧绷着好似烧着火,恨不能再叫他按一按。 看着那人垂下眼认认真真的替自己上药,细长浓密的眼睫仿佛都缀着细微的光,她居然也有了几分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许久未有,令她这般的人也手足无措,以至于听到王恒之后面的话,竟是都不知该如何应声。 该说,这种疼算不了什么?或者是,我不怕疼?又或者...... 她第一次遇上王恒之这样的人,看着就像是冰,可是摸上去却是温温的水。温水泡着皮肤,每一寸的皮肤都紧绷起来,每一个毛孔都不自觉的舒展开来,舒服得很,一时竟是不舍得离开了。 她都要怀疑,自己要被温水煮青蛙了。 20|第二十章 按理,他们从外头回来是要给宋氏请安的。 不过宋氏素来周道,特意派了屋里的丫头素杏来交代一句“夫人说了,今日已是累了,大爷和大少奶奶自去休息便是,不必特意过去一趟了。” 谢晚春勉强笑了一笑,问候了几句宋氏的身体,这才起身回去。她和王恒之还算是有默契,一个回房间休息,一个去书房看书,皆是一言不发,各自走各自的路。 琼枝和碧珠两个自是跟着谢晚春的,暗暗瞧了她的面色,都噤若寒蝉,待回了房间才悄声交代了下头丫头,叫端茶水和水盆帕子来伺候。 屋里的几个丫头哪里不懂颜色,连连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酽酽的茶水过来,服侍着谢晚春喝了几口。琼枝则是亲自拧了帕子,用温热的湿帕子替谢晚春擦了擦面。 谢晚春这才稍稍缓过来,指着刚刚搁到地上的三盆牡丹,淡淡吩咐碧珠道:“那盆红色的牡丹花送去给三妹妹,粉色的则送二妹妹,就说是我这个嫂子送妹妹的,权当是给今年牡丹宴留个念想吧。” 碧珠连忙答应了,从外头找了两个有力气的婆子过来搬花,又顺嘴问了一句:“这白色的,可要搬出去?” 谢晚春神色不动:“就先放这吧,我还想再瞧瞧。”想了想,便又加了一句,“你们都下去吧,我自歇会儿。” 一屋子的丫头这一月多来早已知道了谢晚春喜怒无常的性子,知她一句话不想说两次,闻言便一声不响,全都退了下去,还很是贴心的合上了房门。 待得房门关上,谢晚春端着盖碗喝了半碗茶,这才慢悠悠的站起来,拿了盖碗的盖子慢慢的在那盆白牡丹的花盆里挖。她倒也不急,认准了一个方向,慢条斯理的挖着,大约过了一刻钟,她伸手到花盆里寻了寻,然后小心的捏起一个玉扳指。 她看着那个玉扳指,神色略有些变化但很快敛起面上神色,起了身,用喝剩的茶水往那个还沾着泥土的扳指上面浇了一下,再用帕子略擦了擦。 这玉扳指总算是勉强露了真容。其实,瞧着这扳指的玉色倒也平常,也不知是不是在土里埋的久了,不仅看着色泽黯淡,就连扳指上镶嵌的珍珠宝石都已经褪落得差不多了。 这玉扳指便像是个风烛残年的美人,失了昔日里明亮的肤色,就连整齐的贝齿都掉光了,实在是叫人生不起绮念。 可谢晚春却捏着这玉扳指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许久才闭了闭眼,将它整个儿抓到手里,掌心抵着那冰凉冷硬的玉面,十指收拢握紧。随即,她扬起声音,叫人进来收拾东西顺便准备沐浴。 今日困乏至极,心绪也很复杂,故而她晚膳也不打算用了,准备沐浴过后直接睡下。 琼枝领着几个丫头过来,瞧见了一地的泥土、丢到地上的盖碗以及被茶水打湿了的地毯,神色微变,嘴上却不动声色的请示道:“少奶奶,这牡丹是摆在屋里还是令人移种到后园里。” 谢晚春扫了一眼那开的正好的白牡丹花,不知心中是如何想的,忽而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令人拾掇拾掇,还是摆在屋里吧,我瞧着这花开得也好。” 琼枝应了一声,指挥着人把地毯卷起来重新换了一条,想了想又掀开帘子,往香炉子里添了块兰花香的香饼儿,这才算是去了去屋子里的土腥味。 只是,等到谢晚春沐浴过后,琼枝碧珠几个移灯下帘,服侍她睡的时候,她隐约觉得那土腥味还浮在鼻端,隐隐的都要透出血腥味来。她蹙了蹙眉,本是打算叫人去开窗扇,忽而又叹了口气,竟也没再出声,反倒是把那个一直捏在手心的玉扳指拿出来,比画了一下,套到她的大拇指上面。 到底是有些大了,仍旧是松垮垮的,谢晚春看着自己带着玉扳指的手,忽而觉得眼中微微有些酸涩,心里亦很不是滋味。 大约是当初自己亲手埋了东西,如今又亲手挖了出来。她想了一会儿旧日里那些事情,将近三更的时候才迷迷怔怔的睡过去。 睡得不踏实,梦里的景象也时时的变。 一时梦见她五岁,趴在先皇后林氏的膝头,伸手去探她九个月大的肚子,十指皆是贴在上面,笑盈盈的抬头问她:“弟弟在这里吗?” 林氏十五即被选为太子妃,二十五为皇后,夫妻恩爱,唯一不得意的大约便是子嗣之事。她前头接连生了两个男孩,皆是没养住,直到二十五的时候才生了谢晚春这个长女,其中又吃了很大的苦头。 大约是帝后二人都灰了心,这之后,后宫里头才放开了生——胡惠妃生三皇子谢景宏;王淑妃生了五皇子谢景止;方美人生了安乐公主谢华年.......哪里知道,林氏临近三十居然又怀上了,太医也都喜得很,说是怀像很好,约莫是个小皇子。 林氏听得“弟弟”二字便忍不住含了笑,应声道:“是啊,弟弟在这儿呢。”她虽然年已三十,孕中憔悴,灯光之下依旧是令人心动神移的绝色之姿,“你要做姐姐了呢,可要保护好弟弟。” 她清脆的应了一声,依依的窝在林氏的怀里,絮絮说着话。 ...... 梦里的场景忽而又变了。 有人将她抱到膝上,温暖的大掌将她冰凉的手整个儿握到手里捂着,在她耳边道:“那件事,是我告诉皇上的。你再想一想,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西南王必须得死吗?” 灯光下面,那宽大的身影将她整个人都盖住了,就像是远山的倒影一般高大沉重。 她浑身都湿透了,落汤的小狗一般的狼狈,像是冻得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依旧一声不应,沉默得犹如一尊雕像。 那人似也拿她无法,意味复杂的笑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拿起笔,在摊开的宣纸上写字。墨水在纸上渗开,字字皆是铁笔银钩—— “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小牡丹花,”他轻轻的与她说,“我总是会帮你的......” “啪啦”一声,大风吹开那半阖的木窗,细细的雨丝和草木泥土的冷香随风而入。 她抬起眼的时恰能看见:那宽大修长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半点也不受风雨影响,依旧稳得出奇。他手腕上带着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大拇指上套着一个的玉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五颗珍珠,恰似五瓣花瓣。 21|第二十一章 从连连不断的旧梦中挣扎着醒过来,谢晚春竟是真的听到了依稀的雨声,生出几分梦里梦外的恍惚来。她使劲抓住被角,下意识的用指腹在锦缎上面的团花纹上摩挲,急促的吸了口气。湿冷的空气淌入喉管之间,仿佛是冬日里迎头灌下的一瓢冰水,冻得她乌黑的眉睫也跟着轻轻颤了颤,一个哆嗦,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道:是醒过来了,外边下了雨。 雨水绵绵不断,打在窗外的花叶上又接连滑落下去,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窗扇,穿过重帘,到了她的耳边,鼻端的土腥味恍然更重了几分。谢晚春用手肘半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摸了摸枕头:还有些湿。 倒还真有点“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感觉。 她自嘲一笑,也没叫人,径直掀了帐子往外望了一眼,外头的窗扇掩着,依稀有些许的光透入——大约已经是白日里了,只是阴雨时候天色昏昏,故而才依旧昏暗。 谢晚春随手拿了件外衣披上,踩着鞋子从床上起来,走了几步方才到了边上的小案边。她从红木雕花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就着砚台上面还未干的残墨,把那首牡丹诗重又写了一遍。 只是这一回,她用的不再是牡丹宴上的簪花小楷而是气势恢弘的颜体。写完了诗,静了一瞬,徐徐的拿出那个玉扳指,在印泥上面压了一下,然后就像是印章一般的在纸上盖了一个不大圆润的圈。 等手上的动作好了,谢晚春方才把细沙慢慢洒到纸上面,很有耐心的等到细沙吸完了墨才动手把宣纸裁得小一些,把那写了字的部分折几下,放进自己贴身的香囊里,这才出声唤了人入内服侍她洗漱。 因为夜里睡得不好,今日已是起得晚了,故而几个伺候的丫头早已就侯在门外,听到声音便捧着水盆盂帕等等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洗漱过程十分安静,谢晚春想了想便令画屏拿了件明紫色绣牡丹花的长袄和素色马面裙,穿戴整齐了,这才坐到菱花铜镜前面,令碧珠上来梳发。 今日梳的是祥云髻,碧珠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脆生生的与她道:“夫人那里来了人,说是昨日宴上多有辛苦,今日又是雨天,今日的请安便免了。” 谢晚春了然的点了点头并不怎么意外:宋氏素来便周全宽和,不是那等要非要儿媳站着伺候的婆婆,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还是很体谅人、很好说话的。 漫不经心的看了镜子一眼,谢晚春不觉暗叹了一声:真要说起来,堂姐妹之间,自是有几分相似,最像的便是那双眼睛。只是谢晚春秀鼻樱唇,看着便显得灵秀纤弱;谢池春则是微翘的菱唇,欲语先笑,柔媚动人。 故而,旁人一眼看来,一般都不会把这风格各异的堂姐妹联想到一起。 谢晚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思忖片刻便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今日我要出门,你们派个人去安排下马车。” 后头的琼枝利落的应了一声,侧头点了两个小丫头去,然后又问谢晚春:“少奶奶是要去哪儿,可要备什么东西?” “不必,就是去外头逛一逛,顺便去珠光阁里订几件首饰。”谢晚春随手捡起妆匣里一支赤金宝石簪子,簪头是一朵展开的牡丹花,红宝石雕出的花瓣,或卷或舒,中间则是蜜蜡做的花蕊,娇蕊轻颤,精美非常。 碧珠会意的接过簪子插到发髻左边,在左下方又插了一支蝶恋花点翠挂珠钗,发髻右边则是用一支云脚珍珠卷须簪固定。 谢晚春心中已有计较,也不急,等到装扮整齐方才徐徐然的起身走到外间去用早膳。 因她昨日里晚膳没吃,今日的早膳也比往常更丰富些:一笼刚刚端出来的小笼包;几样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一碟奶香饽饽;一碟翠玉豆糕;一碟牡丹糕;还有一碟一寸大的兰花饺......另有几样粥点,燕窝粥、牛乳粥还有鸡丝粥皆是备齐了。 谢晚春想了想便叫人端了碗鸡丝粥来,吃药似的喝了一碗,又拿了块翠玉豆糕吃了半块只觉得腻味,瞧了桌上的点心不免说一句:“都是甜腻腻的,谁吃这个!” 这倒是冤枉厨子了,谢晚春嗜甜的事情满府都知道,故而厨子自然也多拿甜的端上来,哪里知道谢晚春这时候倒是嫌弃甜腻了。 琼枝正在边上伺候,不免低声劝一句;“昨夜里就没用晚膳,今日早膳还是多用些吧?”看了几眼,又道,“这兰花饺共用了四种馅——肉馅、火腿馅、蛋黄馅、香菇青菜馅;都是咸的,您要不尝一尝?” 这兰花饺确实做得精致,上面捏成四角形,下面则是剪成兰叶状,上面分为四角,各填了四种不同的馅料,就连馅料的颜色都不一样:棕色的是肉馅、红色的是火腿、黄色的蛋黄、青色的是香菇青菜。 谢晚春瞧着也觉得有些胃口了,便拿起象牙镶金的筷子吃了几个,吃了半碟子这才点点头:“确实是不错。”又转头吩咐道,“替我赏厨子一两银,叫他用心当差——我是喜欢吃甜的,但一桌子都是甜的,未免腻味了些,日后还得费心。” 后头的丫头诚惶诚恐的应了下来,见谢晚春搁下筷子便殷勤的服侍着她漱口擦嘴,起了身往外去。 马车早已备好,谢晚春今日另有打算,只带了个嘴紧细心的琼枝,直接便叫人往珠光阁去。 珠光阁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首饰店,它后头的东家不是旁人,乃是大熙首富胡三通。 当然,胡三通能攒下这般家财不仅仅是因为胡家几代经商、他本人头脑灵活、手段出众,最关键的是他背后靠山很是给力。 真要说起来,他最亲近的莫过两个姐姐、一个堂兄:长姐嫁去周家,生了庶子便早早过世,偏偏那庶子才干卓越,青云而上,乃是当朝首辅周云;次姐被皇帝的亲叔叔蜀王纳为侧妃,虽说未有子嗣但因着资历和品性,正妃过世之后便帮着管起了蜀王府中的内务;堂兄胡应白则是早早从军,如今已是军中一方大员,正镇守北面的嘉平关。 有这三座靠山在,胡三通自然能左右逢源、财源广进。 22|第二十二章 虽是雨天,但是珠光阁这样的地方,生意仍旧很是不错,掀开内中的珠帘,迎面便能见衣香鬓影,更胜春风繁花。 当然,似谢晚春这般身份,大可不必亲自登门,直接就能让珠光阁的掌柜把首饰送到王家由着她挑选。只是今日她另有打算,这才冒着雨出了一趟门。她是女客更是贵客,入了门便有专门的女管事特意上前来,引了她入二楼雅间。 二楼的雅间本是专门为贵女或是贵妇专门布置过的,分作梅兰竹菊四间,谢晚春入得乃是兰字间,内中摆设清雅别致,从桌椅古董到茗碗痰盂都备齐了,另有几盆名贵的兰草摆在木架上,花娇叶嫩,添了几分活气。 因外头下雨,湿寒交加,今日雅间里面摆了个小小的熏笼,热气蒸腾而上,使得屋内幽淡的兰香也显得甜暖起来,萦绕鼻尖。 负责招待的女管事乃是个面容温婉亲切的中年女人,亲自端着海棠花样式雕漆填金五福迎春的小茶盘端了一盖茶递给谢晚春,温声道:“店里进了新进了几样头面,大多都是京里独一份的,郡主可要看看?”说罢,往后一伸手,便从身后的青衣丫头手里接过图册递了过去。 谢晚春在屋内的木椅上坐下,接了茶碗喝了一口。她也没看那图册,淡淡的扫了那个女管事一眼便道:“看图又能看出什么?你派个人,去挑几件好的拿上来我瞧瞧吧。” 那个女管事自也是个能言善道的精明人,闻言连忙笑了几声,轻轻的拍了下自己嘴巴,笑着道:“我真是糊涂了!既然是郡主来了,自当要把压箱底的东西拿上来由您挑才是呢。” 谢晚春又叫了琼枝跟过去先挑一挑,嘴上道:“你是知道我的喜好的,过去看看,可别叫她们那些旧货敷衍我。” 那女管事本还觉得谢晚春有些麻烦,可她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了:谢晚春这是故意支开人呢。于是女管事也只是微笑的站在一边,一边点头一边开口应道:“是了,郡主挑首饰,自然是要仔细些。” 琼枝瞧了谢晚春一眼,心下多少也有几分了然,没说什么便跟着那几个青衣丫头出门取首饰了,雅间里一时只剩下谢晚春和那个女管事。 谢晚春搁下手中的盖碗,将自己放在香囊中的那张宣纸取出来放到案上,面上笑意盈盈,唯有眼中透出几分深意来:“我今日来,是有事要寻你们胡三爷。你派个人去请他过来吧——就说,有位故人在他那里寄存了件东西,我今日是来取东西的。” 这位女管事能在珠光阁里招待贵客,自也是胡家三爷胡三通的心腹,她听到这话冷不丁就变了神色,又惊又疑的抬眼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片刻之后,她便起了身,郑重礼了礼:“还请郡主稍候,我这就派人去通报三爷一声。” 谢晚春没说话,重又端起茶碗,低了头慢慢的喝了一口。 这是静候的意思。 ****** 半个时辰不到,胡三通就从外头赶来了。 雅间的木门被人推开,扑面而来道便是一阵湿冷之气。这样的雨天,这位名闻天下的首富居然只带了一顶竹笠,入了门抖落一声雨水,方才把身上的竹笠取下放到门边,朗声一笑,颇有分自嘲之色:“适才在家中品酒观雨,听闻郡主之言方才驾马赶来,不知可有叫郡主久等?” 谢晚春看了一眼手中已然喝了半碗的茶水,露出一丝笑来:“这儿的茶水倒也合口,也算不得久等。再说,”她眼珠子一转儿,将目光投向门口处,唇边笑意复杂,“比起我来,胡三爷等得怕是更久吧。” 胡三通从门口进来,步履虽然沉稳但也显出几分罕见的紧张来,他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谢晚春的跟前。 他已然年过三十,双鬓微微发白,高瘦挺拔,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洒脱自在之色。他身上的青色直裰边角已被雨水打湿,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还很是从容的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谢晚春一笑:“是啊,我已足足等了七年。” 他言语坦率,眼中神色更是真诚认真。 谢晚春闻言也微微一怔,不觉叹了口气:“已经七年了...”她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情绪,很快便收敛起面上神色,意有所指的道,“镇国长公主已死,我本以为胡三爷是不打算等下去了。” 胡三通闻言一怔,不由苦笑,自嘲道:“商人重利轻义,自来便是如此。但那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上他什么忙,这点小事,还是能守住自己承诺的。” 说罢,胡三通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还有谢晚春适才递给女管事的那张纸,直截了当的道:“郡主递来的诗句一字不错,印记也合得上。这匣子我就带来了。” 谢晚春怔怔的看着那个木匣,眼中闪过什么,忽而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是不打算来取这东西的。”她说完这话便抿住了唇,不再开口,接过那个木匣子,取出自己之前带上的玉扳指扣在木匣上面空出的锁孔来,用特殊的手法转了几圈,听到里头“啪嗒”的声音便知道这匣子是打开了。 边上的胡三通为了避嫌走到后头的屏风边去看兰花,由着谢晚春清点匣子里的东西。 谢晚春缓缓的抬手打开匣子,里头只有四样东西: 一本极厚的小册子,一块玄铁令牌,一个羊脂玉雕成的药瓶,一块旧铁片。 她先拿起那个羊脂药瓶,打开塞子往手心一倒便见着里头滚出三颗莹白的丹药来,她低头嗅了一下,心中了然:的确是雪莲丹没错。 雪莲丹极难制成,不仅是因为它需要无数珍奇药材,更是因为它以玉山雪莲为药引——此花数百年难得一开,开花一日便会枯萎,世所罕见。 所以,雪莲丹号称可解百毒、起死回生,每一颗都是一条人命,价值连城,能叫无数人为之疯狂。而这药瓶子里居然不止一颗而是三颗! 谢晚春确认之后却并不马上吞服,反倒是将药瓶重又放回去,拿起匣子里那块旧铁片,用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只见铁片正面刻了一行字:天下之大,故土之遥,甚憾之! 骨力遒劲,气势巍然,思乡之情和黯然憾色跃然于上。 谢晚春凝神翻看起背面,上面刻着一行字,字迹比正面的新一些:若得卿心,白首不离。 虽是铁笔银钩但收笔转折却更见温和,如铁血柔情,不禁叫人心头酸软起来。 23|第二十三章 谢晚春看到那行字,指尖轻轻一颤,不由自主的便闭上了眼睛。 她适才并没有说谎,若非此回身中七月青之毒,她是绝不会来取这东西的。 因为她不配。 当年谢池春当庭许婚,那个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虽是不显但心里却着实受用。 入夜屏退众人后,他便把谢池春抱到膝上,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扣到她的手上,柔声和她道:“你今日中午说的话真是好听,这个给你做聘礼好不好?”他弓马半生,指腹上总带了些厚茧,磨在娇嫩的皮肤上,总能磨得人心头微痒。 偏谢池春那时候心中需要思量的事情极多,所谓的许婚也不过是应急之策——不仅能够使人无法拿她和齐天乐未成的婚事做文章,还能借势而为。她闻言也不在意,随口便道:“谁稀罕你的破扳指!?” 那人不以为忤,哈哈笑了两声:“我是寒门出身,确实家无余财,这玉扳指更是不值一提。只是,我这半生转战天下,踏遍山海,倒是颇有几件珍奇,便用玉扳指做信物存在了他处,下次带你去看?” 谢池春这才有点好奇,偏还不肯低头,仰着下巴故作矜持傲慢的道:“谁稀罕!” 见她这般模样,他反倒喜欢得很,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角,嗅着那如云绿鬓上的一缕幽香,笑哄着道:“还有三颗雪莲丹呢,你素来惜命,一定会很喜欢,对不对?” 他本是不必如此低头迁就的,他虽寒门出身,但十四岁从军,十七岁一战成名,二十岁时天下闻名,待他二十二岁奉诏回京,已是赫赫有名的当朝第一名将,被称军神,风光无限。这样的人是在累累白骨中杀出威名,是乱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彼时皇帝有疾,储位未定,西南乱起,该是谢池春这个公主来讨好他才是。 谢池春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眼睫轻盈盈的染着一层薄薄的灯光,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眸光似水,顾盼流波,足以叫铁石开花。她展颜一笑,忽的一派欢喜的转身抱住那人的脖颈,抓着他一缕落下的乌发,仰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很对很对,我很喜欢!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宋大将军,宋大驸马~” 最后那声“宋大驸马”总算是把宋天河逗笑了。他低了头,温存的吻了吻谢池春的眉心,指尖勾着她一缕发丝,竟也生出几分柔肠百转的感觉:“可惜聘礼是送去了,人却还得再等好几年......”他垂眸望来,素来深沉的黑眸里含了极其少见的温柔,好似银白的月光落在暗夜的溪流间,淌出一条熠熠生辉的长河,“你才十四呢,至少得等四年。” 最凶恶、最可怕的猛兽或许也是如此呵护怀中的蔷薇,轻轻的搂着,细细的嗅着,温温的吻着,只是不忍轻易攀折。 “啪嗒”谢晚春闭着眼睛,直接就把手上的东西重新丢回匣中,利落的合上了木匣重新锁上。 “没有错,一件不少。”谢晚春深吸了口气,只是面上仍旧稍显苍白,“多谢胡三爷了。” 胡三通这才从屏风那头转回来,手上拿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取来的折扇,扇柄在手上轻轻的敲了一下:“那便是了,也算是去了一桩心事。”说到这,他又自嘲一笑,“说句不好听的,幸亏今日来得是郡主,倘若是镇国长公主亲至,我这心里怕也不好过。” “也是,”谢晚春抿了抿唇,笑意温柔却又复杂,“杀了人却还要登门来拿他的遗物,当真是无耻之极。” 这是宋天河提前送她的聘礼,她当初既已反悔并且痛下杀手,自是没脸来取。只是,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便是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也只得再无耻一回了。 胡三通想来也不知谢晚春竟有这般胆子竟敢直接当着人骂起镇国长公主,先是一怔然后抚掌一笑道:“倒不知郡主竟是这般妙人。” 谢晚春斜斜的瞥他一眼,眸光一动,总算及时止住了话,拿起木匣便起了身,嘴上却没一句好话:“我是不是妙人也与胡三爷你无关。今日之事,来日必有所酬,我便先告辞了。”要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得还要说几句话笼络一下胡三通,毕竟胡家财势颇有可图之处。可是如今谢晚春却没了这份心力,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也就干脆了当的把话说开了。 胡三通反倒更觉好笑,也不敢冲突贵人,便忍了笑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门,自个儿则是回雅间倒茶观雨。 谢晚春独自出了兰字间的大门,正要找人寻琼枝一同回去,目光轻飘飘的左右上下掠过,忽而眸光一凝,落到一楼处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虽是带了面纱,但举止之间文雅有礼,气质过人。若只看身形做派,当是个罕见的美人。她从柜台拿了包东西后便行色匆匆的走开了。 谢晚春紧紧盯着那人,目中似要生出火来,握在木梯扶栏上的手指已然不觉收紧,十指纤细,骨节发青。见那人离开,她也顾不得去寻琼枝,快步下了楼,追着那女人的步子走了出去,可那女人上了一辆青顶马车后很快就混入了车流之中,追之不及。 谢晚春犹豫片刻,很快便找了珠光阁的管事交代了几句,独自上了自家等在后头的马车,开口吩咐道:“去靖平侯府。” 那赶车的吓了一跳,忐忑的道:“......少奶奶,这......?” 谢晚春扫了他一眼,目光犹如寒泉一般冷彻透骨,只把人看得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话。 因有谢晚春在后面催着,那赶车的也不敢耽搁,只得动作快些,大约半个时辰,便到了靖平侯陆平川的府上。 陆平川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手下鹰犬暗卫甚多,现在这种时候若要在城里寻人,找陆平川帮忙最是简单直接。所以,谢晚春虽然之前骂得痛快,可这种时候还是死不要脸的找上门去。 镇国长公主语录:脸皮是样好东西,确实是要有,可关键时候也不必太过计较。 24|第二十四章 虽然说出“最好这一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这种狠话的谢晚春死不要脸的主动上门,但是陆平川还是很有自尊、很要脸的,不仅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还特意派了管家来拦人。 谢晚春嘴里嚼着“身体不适”这听上去就是托词的四个字,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就算知道陆平川是只会咬人的小狼犬、是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可是前后待遇一联系对比简直叫人无比头疼。 记得当初刚把人从宋天河手里救出来的时候,瘦伶伶的男孩披着一头汗湿的乌发,乖乖的跪在地上,小兔子似的红着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从今以后,我的命就是公主的了。” 那双漂亮的凤眼含着眼泪,眼眸似秋日里被雨水洗过的明净长空,眼角则是慢慢的晕染开来胭脂似的嫣红,欲语还休,带着无限的风情。 谢晚春从小就是颜控,被那一眼的风情看得心里痒痒,顶着宋天河的反对把人留到了身边,后来又把人丢到弟弟身边陪着一起学文习武,也算是给弟弟培养些班底...... 所以,这么一只萌萌的小白兔究竟是怎么被养成会咬人的小狼狗? 谢晚春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教育方式,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错,一定是陆平川自己长歪了!她一边想一边慢悠悠得踱着步子在厅中打转,大有要把靖平侯府的厅堂地面踩平的意思。 陆府的管家犹豫再三,只得低着头开口提醒了一句:“郡主......” 谢晚春这才反应过来,挑了挑眉,歉疚一笑,忽而眼珠子一转,嘴上道:“你去和你家侯爷说,倘若今日他不见我。我就把他三月三日在城外做的事情都抖出去。” 三月三日陆平川做了什么,谢晚春还真不知道。只不过,她记得她初初醒来的时候,曾经听王恒之说过两句话——“我今日在城外见到靖平侯了”、“侯爷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不错,你不必担心。” 这两句话非常普通,本就是王恒之用来安慰暗恋陆平川的小堂妹的,谢晚春也因此知道了暗恋的事情。但是联系下前后文,很快就能猜到一些事:年初的时候,陆平川病过,而且一定病得很重,否则不可能连缠绵病榻的小堂妹都听到消息;而三月三日兰水节那天,陆平川出城了。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她怀疑过自己的死里面可能有陆平川的手笔,但是联系现实一想便觉得陆平川的嫌疑低了很多。毕竟三月三日兰水节换言之便是招魂节,陆平川如果真是下了手肯定多少有些心虚,哪里敢出城吊念? 当然,谢晚春此言多是诈人,毕竟她确实不知道陆平川三月三日出城做了什么。 陆府的管家闻言面色却微微一变,下意识的抬眼去看谢晚春。 谢晚春端出一幅高深莫测的模样,扬了扬唇,朝他笑了一下。她生得秀鼻樱唇,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显出梨涡,好似三月春风化开薄冰一般的柔软温暖。 那管家慌忙低了头掩饰面上异色,嘴上应道:“还请郡主稍候,小人这就去禀告我家侯爷。” 谢晚春现今倒也不急了,目送着那个着陆府管家急忙忙的离开,随意在厅堂中寻了个位置坐下。左右服侍的丫头这才反应过来,端着茶盘来上茶,还上了几碟点心。只可惜今日在珠光阁喝了好些茶水,谢晚春也没什么胃口,想了想便捏起案几上的一块红豆糕,就这茶水慢慢的吃了起来。 没等她吃完一块红豆糕,陆平川便已经从后头出来了。他今日一身红色锦缎袍子,上面绣着流云瑞兽的纹路,边沿处则是一寸宽的暗金色滚边,似火一般极艳极烈,烧得看客眼中生疼。 他虽生得面如好女但是一贯冷厉犹如刀剑,好似曼陀罗花,妙曼中暗藏杀机,使人不得不胆战心惊。如今他的神色亦是不大好看,皱着眉一步一步走过来,脚下的玄色短靴好似踩在人的心头。胆子小些的,大约就要吓得站不住了。 不过谢晚春是不吃他这套的,慢条斯理的把手上没吃完的红豆糕解决了,然后再端起边上的盖碗,喝了几口茶润口。她纤长莹白的指尖轻轻的搭在薄如蝉翼的碗壁上,抬眼去看陆平川,语调轻慢:“陆侯爷好大威风,可我又不是你诏狱里头的犯人,用得着摆出这幅模样吗?” 陆平川嗤笑一声,看着她的目光却冷得很,似乎能抖出簌簌的冰粒子来,半点也不客气:“谢晚春,你除了拿长公主来威胁我还会什么?!”他简直恨不能直接把谢晚春掐死算了,“如今长公主已死,你竟然还敢来说这些!” 这话信息量有些大,谢晚春只得又端着盖碗抿了口茶,缓和一下这气氛。她也没有深究陆平川和小堂妹这段孽缘的心思,思忖片刻,直截了当的道:“你误会我了,我今日来寻你,就是为了大堂姐的事情。” 陆平川大约早已不信她,冷冷一笑,半字不出。 谢晚春这时候方才郑重其事的抬眼看她:“你真的相信大堂姐是病死的?!”她顿了顿,环视一周,看着左右侍立的人,淡淡道,“还是说,你打算要和我在在这地方说这些事情?” 陆平川被她这盛气凌人的态度气得不行,只是听到她前半句话,念及事关镇国长公主到底还是强自忍了下来,挥手叫左右退下,咬着牙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可以说了?”他已许久未曾这般憋屈,偏偏对方还是自己最厌恶最看不起的女人,每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谢晚春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猜我今日在珠光阁见到了谁?”她看了看陆平川不耐厌烦的神色,只得长话短说,“我看见了朱寒。” 此言一出,陆平川的神色也不由跟着一变,看着谢晚春的眸光已然是出鞘的刀锋,几能见血。 内宫传出的消息是:镇国长公主积劳成疾,乃是猝死。陆平川自然是不信的,可他反复查过,左右的口供和太医的言辞都是一般无二,他也不忍毁坏公主遗体,直到最后也没能查出什么来,自己也跟着大病了一场。而朱寒作为镇国长公主随侍女官也在不久之后服药自尽,追随而去,算是全了主仆情份,得了一个“忠义”之名。 而如今,谢晚春说她看见了活生生的朱寒,这意味着什么? 25|第二十五章 陆平川那双极凌厉的凤眸轻轻一阖,随即睁开盯住谢晚春,冷声问道:“你真的看清了?” 谢晚春细细的端详着他面上神色,点点头应道:“没错,确实是她。我往时见过她好几回,不会认错的。” 陆平川的面色极其细微的变了变,随即他便径直开口问道:“你直接说罢,在珠光阁何处见到她的?装扮如何?边上可有旁人?或者是还有什么特别的细节?” 谢晚春知道他这是应下了,利落的接口道:“她当时在珠光阁一楼,我问过了,她是来取定制的玉簪的,对了,那玉簪还是男式的。她穿着鹅黄色的褙子,面上带着面纱,她上的是一辆青顶马车,应是往珠光阁的东边去的......”因为之前早已把这些细节在心里捋过一遍,所以她开口描述的时候半点也没停顿。 说起正事的陆平川还是很是可靠,他先是仔细的把事情在心里过了一遍,很快便直接唤了锦衣卫的手下过来把事情交代下,让人依照几个线索先查下去,顺便又派人去调朱寒的画像来做参照。 谢晚春一直安静的侯在边上,直到陆平川的下属应声告退,她这才慢悠悠的开口道:“晚膳之前能找到人吗?”要是晚膳的时候还不回去,王家那头铁定要以为她和陆平川“旧情复燃”了。 陆平川本是不打算理她,可是看着她那双眼睛犹如一泓秋水,极似镇国长公主,明亮动人。他心头不知怎的一酸然后又跟着一苦,平添了些许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掩饰一般的挑了一张木椅坐下,自倒了杯凉茶,抿了抿,点头道:“看情况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她既都敢出门,怕也是觉得风声过去了,行事上面肯定也不复小心。真要查,必也是方便多了。” 说完这话,两人也没旁的话题,皆是端着盖碗静静的喝茶,厅中就连杯盏碰撞声都无,只余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唯有屋檐上的雨滴淅沥的落下来,好似从上拉开的琴弦一般细而不断,不时拍打在窗边的花草叶片上,发出“啪”的声音,叫人心头也跟着急躁起来。 谢晚春用盖碗拨了拨茶叶,目光落在澄亮的茶水上,忽而又开口问道:“你真就打算这样直接查下去?镇国长公主已死,便是真的查出什么又有什么用?” 她语声极轻极低,好似空中飘零无依的尘埃,几乎要淹没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都说你年纪轻轻就坐上都指挥使的位置,凌驾三司,便是镇国长公主死了也依旧圣宠不减,好生的威风。可你我都知道,你这个位置,走的便是孤直一道,唯一可依的便是圣上宠信。你现今这样查下去,真不怕得罪皇兄、连累自己?倘若,真是查出了什么...值得吗?” 说到最后,她适时的顿住声音,可话中之意却是清楚明白的。镇国长公主之死,皇帝的嫌疑是最大的。即便不是皇帝,可皇帝的息事宁人的态度也依旧清楚得很。陆平川这般做法,显是自找麻烦,很不值得。若是放在以前,谢晚春说不得直接就要骂他一句“傻子”。哪怕是关系到她自己,她也觉得有些心虚——她并不值得旁人待她这般好。 陆平川闻言稍稍一顿,搁下手中的盖碗,瞥她一眼:“你又懂什么?”他态度傲慢,语调刻薄,简直拿谢晚春当那等“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了。 谢晚春本还有些小感慨,听到这话立时烟消云散,扬着光洁圆润的下颚冷哼了一声。 陆平川的心却好似被这一声冷哼给戳了一下,心口软了一下,眉心处跟着一折。忽而,他微微叹了口气,轻声接着道:“我少时伴皇上左右,一同读书习武,多少还是知道些他的性情,他心肠软又重情义,每临大事总是稍欠果敢,坐失良机。长公主之死倘若真是有人蓄意谋害,那么幕后之人必然手段极高,才能叫我也查不出半点疏漏。倘陛下真有这般手段,长公主又何必迟迟不肯还政?” 到底是皇帝,陆平川这般的人,话里还是委婉了些,但意思很明白:皇帝心软手软,就算真是借了个百八十个胆子去杀人也是手段欠缺。 “呃,”谢晚春犹疑了一下,问道,“你当初查过了?” “自然,”陆平川也没再瞒她,直接点头道,“从伺候起居的宫人到最后诊治的太医,我都已经查过;就连当日陛下和贵妃宫中情况,我也细细盘查了一遍。全都没有一丝异常。” 也就是说,最开始的时候,陆平川还真是拿皇帝当嫌疑人的。 谢晚春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初醒来的时候还怀疑陆平川的自己略有些无耻且没有良心。 陆平川却是扬了扬远山似的剑眉,罕见的板着那张美人面,神态凝肃:“我十岁时家门败落,发配充军,亲眷俱逝,吃尽苦头。十四岁时因为犯了军法险些被当场处置,是长公主大发慈心救我一命。她请人教我读书习武,让我得以重立靖平侯府,一展所长。倘若她真是被人谋害,哪怕真是陛下下手,我也必要拼尽一切为她报仇.......” 谢晚春呆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厚脸皮都快撑不住了,只得很是羞耻的低了头去喝茶。 可陆平川却偏偏来戳她,画蛇添足的加了一句总结:“所以,我是绝不会喜欢你的,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谢晚春用盖碗挡住半边脸,羞愧且认真的点头应承道:“早知道你这般有心,我绝不会来糟蹋你。”她看着陆平川就像是看着被糟蹋了的小白菜,连连点头道,“放心放心,我以后一定不招惹你了。” 陆平川觉得她这态度很不端正,心里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打算开口再强调几句。 恰在此时,外头跑来一个侍从,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露打湿,进门便跪了下来,开口报道:“大人,找到人了!就在城东洛府。” 26|第二十六章 既有了消息,陆平川自然再坐不住,打算亲自过去。 谢晚春也有些坐不住,厚着脸皮道:“我也要去!” 陆平川挥挥手便想叫人直接把谢晚春绑回王家,可谢晚春乃是个什么都敢说的家伙,昂着头道:“你要是把我送回去,我马上就去宫里,把你今天说的话全都告诉皇兄。” 陆平川真心实意的想掐死谢晚春——天知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女人!镇国长公主怎会有这般的妹妹!他冷了脸,恶声恶气的:“你要跟着便跟着吧,是死是活,我也管不了你。” 谢晚春只拿这话当耳边风,她来这里是因为要找朱寒而不是要帮陆平川找朱寒。更何况,她这般的身份,陆平川说归说,必然也不敢真叫她出了事。 只是,谢晚春再有恃无恐也不能像是陆平川那般直接驾马就走,只得坐在后头的马车里,气哼哼的催促车夫快点。现今驾车的车夫乃是靖平侯府的人,心中暗暗叫苦可动作倒是不紧不慢,等到了城东洛府的时候,远远的便能看见极耀目的火光和黑烟。 着火了! 谢晚春顾不得仪态,提着裙裾便从车上跳了下来,急忙忙的跑上前。跑得近了,就能听到女人沙哑而尖锐的痛骂声,透着气急败坏的怒火和讥讽。 “......陆平川,她拿你当狗使唤,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狗了?”解下面纱的朱寒手里拿着匕首,就站在烧着大火的陆府门口,她脚下躺着许多具横七竖八、插着玄箭的尸体,想来皆是保护朱寒而死的。 陆平川面无表情的听着她的痛骂,一张脸透白的仿佛涂了粉,冷冷淡淡的,只有一双眸子黑沉沉的。若不是要抓住活口,提防朱寒自尽,他一声令下,朱寒早就要被射成箭篓子了。 事到如今,朱寒也没了往日里的从容和温婉,恶毒得盯着陆平川,一字一句犹如淬了毒的长针似的往他的心口戳:“你自己要当狗便赶紧自尽追过去好了,何必死咬着我不放?!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晚春堪堪跑到陆平川边上,听到这话不太敢去看陆平川难看的面色,冷笑着回击道:“难不成,齐天乐把你看得比狗更重要?!你巴巴的凑过去,他怕是连看都不想看呢。” 朱寒听到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拿着匕首的手都有些发颤,瞪着谢晚春的双眼几乎要冒出火来,简直像是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 谢晚春面不改色,心里却暗暗想:居然还真是猜对了! 她见朱寒在珠光阁订了一支男式的玉簪后便觉得对方必是有心上人了,许多疑惑的事情也都有了答案。朱寒自幼入宫,陪伴在她身侧,实际上并未见过多少男人。而以朱寒的心高气傲,宫中那些寻常的太监侍卫更是不曾放在眼里。几番排除下来,到是齐天乐的可能更大些——齐天乐十岁不到便入了宫,他又长的一副好模好样,单单看脸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既是找准了死穴,谢晚春也就毫不客气的往上面戳:“你倒是一片真心,为着他舍弃荣华、谋害故主。只可惜,似你这般的不忠不义之徒,天下谁人还敢信?便是跪到齐天乐面前,他怕也不会看你一眼。” 朱寒已是气得双眼发红,尖着声音打断了谢晚春的话:“谢池春她那种人死了才好。她那样的女人,自私自利,刻薄寡恩,贪生怕死。怕也只有那些男人才被她那张脸迷惑,像狗一样凑过去献媚!宋天河那个蠢人,帮着她平定西南,最后还不是死在她手里.......” 或许,朱寒初下杀手的时候还曾有过犹豫和悔愧,但是人最爱的总是自己,杀人之后大多都会为自己找些理由开解。她怕是早早就把谢池春的种种恶行在心里念过无数次,便如催眠一般的自己把自己说服了。此时说来理直气壮,仿佛自己杀人便是替天行道一般。 谢晚春气得咬牙,眼角余光看见左右锦衣卫正趁着朱寒情绪激动缩小了包围圈,于是便刻意抬高声音故意激怒朱寒,牵扯住她的注意力:“她便是待那些人再不好,却也不曾有一丝薄待你。你寒门出身,家中老母病弱,兄长无情,只得卖身宫中。若不是镇国长公主请人教导身侧女官,你又如何能读文识字;若不是镇国长公主体谅,你早早便会被家里兄长拉去嫁人;若不是镇国长公主多次提拔,你哪里能居高位,插手政事,怎能享那般风光?天下女子,羡你者不知几何......” 本是故意激怒对方,可谢晚春越说便觉得生气——齐天乐恨她,有道理;宋天河恨她,有道理;哪怕是皇帝或是陆平川恨她,都有道理!可朱寒呢?因为那是自小便陪在她身边的宫人,她总也忘不了那些好,自觉主仆之间到底还是有些感情的,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亏待过对方。 哪里知道,倒是养出一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朱寒仿佛被戳中了伤口,哑了一下,然后才仰着头反驳道:“我想要的本就不是这些!”她不觉垂下眼,双眼通红,“齐世子那般人物,我自知配不上他,本也不过是想着等公主下嫁后在边上伺候一辈子。知道世子出事后,我就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呵,谢池春倒真不愧是先皇后的女儿,母女两个真是......” 朱寒说起旧事不由有些失魂落魄,未等她说完话,忽而听到“咻咻”两声,玄箭凌空射出,先后两箭正好穿投她的手掌,不仅打落了她手中的匕首,更是借着余力将她整个人钉到了墙上。 谢晚春因为朱寒提及先皇后而下意识的怔了一下,随即扬声提醒道:“快,卸了她的下巴,小心她自尽。” 话声才刚刚落下,未等众人上前,朱寒已然咬破了口中的毒囊。她来回扫视的在场诸人,忽而唇边显出一丝恶毒而僵硬的笑来:“你们不是要问,是谁让我杀了长公主吗?我告诉你们好了,那就是——” 27|第二十七章 大概是朱寒所服用的剧毒毒性过猛,苍白僵硬的唇角淌出几滴颜色暗沉的毒血,她的唇角轻轻颤了颤,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是齐世子,我是为了他才会这样做的......他答应了事成之后要接我去西南陪他.......” 说到最后,朱寒的语声和呼吸也渐渐微弱下去,眼睑和眼睫不堪重负的垂了下来,缓缓的阖上眼。 谢晚春一直盯到人断了气这才转头去看边上的陆平川,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她说的是真话?”似朱寒这种人,哪怕是到了“人之将死”的时候,她说的话也不一定可信。更何况,谢晚春如今思忖起来倒是觉得:朱寒这种被爱恨蒙蔽了双眼的棋子说不得还真不清楚幕后之人的底细。 陆平川的眸子黑白分明,黑水银似的眼瞳看住谢晚春,忽而勾了勾唇:“真话如何?假话又如何?”他一双丹凤眼微微挑起,神容绝艳,犀利而冷淡,“依照如今情况,齐天乐怕是脱不了干系。” 朱寒心系的乃是齐天乐,这洛府则是乃是西南巨富洛昼在京城的别院,哪怕朱寒最后断然否认,旁的人也不会相信此事与齐天乐毫无关系。至于齐天乐是否乃是真正的幕后黑手,等抓住了人,自然便清楚了。 谢晚春默然无语,暗叹陆平川果真是长进了。她抬了抬眼,面不改色的看着那些锦衣卫有条不乱的收敛尸体、灭火搜查,心中又细细的把事情重新整理了一遍,忽而仿佛有什么在脑中一掠而过。她想:朱寒最后会说这么一句话,未必没有其心机。 齐天乐本就是朝廷暗中搜捕的要犯,多一条罪名或是少一条罪名其实都没多大关系。所以朱寒才故意顺着众人所思而干脆应下,然后再无意一般的点出“接我去西南陪他”误导在场的诸人。 或许,齐天乐现今已然离开了西南,私下里正筹谋着大事——毕竟宋天河和谢池春都已死了,值得他忌惮的人就没剩下几个了,他也不需再似过去那般小心藏匿。 谢晚春本是想要出声提醒陆平川一句,可最后还是抿了抿唇没吭声:她所想的不过是自己的猜测,真要是说出来了倒显得有些多管闲事、越俎代庖。陆平川他能坐稳现今的位置自然也是有些手段的,说不得他自己就能查出一二来。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带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从洛府烧焦的木门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几本烧得面目全非的账本,恭恭敬敬的双手举着递给陆平川。 陆平川扫了谢晚春一眼,谢晚春只得识相得摸了摸鼻子,避嫌退开几步。只是她故意放慢步子,到底还是听见了一点陆平川压得极低的自语声。 只见陆平川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的翻动着这些账本,一目十行的看过去,低沉的语声几乎要被埋在书页翻动声中:“江南......” 纤长浓密的羽睫微微一颤,谢晚春眼中神色深深。 江南豪富远胜西南,偏偏又是世家豪门盘根错节的地方,倘若齐天乐当真是去了江南,那...... ****** 因着几次耽搁,谢晚春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 下过雨的天空显得格外的明净,红霞似锦一般的从天边铺展而开,然后又徐徐的卷起,只余下些许锦花朵朵绽开。廊下已然点了一盏盏的灯,流火窜动,遥遥观之好似人间亮起的一条银河,明灭不定,此起彼伏。 马车直到垂花门处方才停下,谢晚春掀开车帘,便见着有个眼熟的丫头正等在垂花门处,见了她先是上前一礼,然后便急忙忙的道:“少奶奶,您总算是回来了。” 谢晚春扬了一下眉梢,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丫头,想了想才道:“你是蓉姐儿边上的六月?” 六月点点头,轻声解释道:“因今日二奶奶边上的婆子瞧见只琼枝独自回来,便告了大夫人。因少奶奶您迟迟不回,大夫人便派人去把琼枝叫去问话。二姑娘特意令奴婢在这等着,给您提个醒。” 谢晚春也觉得自己今日似乎有点过头了,神色如常的对着六月点了点头,温声应道:“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替我给你们二姑娘问声好。” 六月欲言又止,很是乖顺的行礼退去了。谢晚春想了想,很快便垂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和袖口,端正了一下态度,干脆也不回自个院子直接便往宋氏的寿宜堂去。 寿宜堂门口坐着不少丫头和婆子见了谢晚春来,纷纷行礼,口上问好。 谢晚春的目光在她们面上一掠而过,淡淡开口道:“你们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给母亲请安。” 领头的丫头穿着翠色撒花褙子,生得温文娴静,她脆脆的应了一声,进了内屋后不久便又折回来,嘴上道:“夫人请您进去呢,这边走吧。”说罢便引了谢晚春入了东边的小正房里。 里头自有丫头掀开大红撒花软帘,福了福,问了一声:“少奶奶好。” 谢晚春一派从容,面上不变但一入门便先把屋内景象扫了眼。 只见宋氏正坐在南窗下面的炕上,李氏则是站在边上伺候,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或是捧着茶盘或是拿着拂尘等器具,皆是肃然垂首,独琼枝一个是跪在正中答话的。 谢晚春心眼皆明,先垂了螓首上前问安,得了宋氏的话后方才起身,颇是歉疚的掩唇笑道:“今日一早出门,这会儿才来给娘请安,是我的不孝。” 李氏听到这话面上颇有几分不耐和讥诮,本是想要开口,看了宋氏一眼又忍了下来。 宋氏倒依旧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拉了谢晚春的手在掌中轻轻摩挲了两下,和蔼的与她说话:“好孩子,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快些坐吧。你啊,也真是个淘气的,这会儿又没什么急事,一大早的就冒雨出去,偏身边还只带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我瞧这丫头也不是个伶俐懂事的——主子还没回来,她倒是先回来了。” 28|第二十八章 听着话声,谢晚春就明白了:宋氏并没有太生气,只是打算借着琼枝略微敲打一下自己罢了。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便是顺势应了宋氏的话,等罚完了琼枝,这件事情也算是揭过去了。 只是,谢晚春却不打算就这样算了,她淡定的在边上的木椅上坐下,开口解释道:“这事到底怪不得琼枝,是我遇见急事,没吩咐她一声就走开了。” 李氏闻言总算是等到了插口的机会,急不可耐的问道:“不知是有什么急事,竟是要大嫂你一个人急忙忙的赶去靖平侯府?” 谢晚春瞥了眼李氏和宋氏的面色,抬手自穿着淡绿衫子的丫头手里接过盖碗,端出一幅惊讶莫名的模样:“弟妹和娘都知道我去靖平侯府了?”因为车夫乃是王家的人,这事她本也没打算瞒下。 李氏好似抓住了谢晚春的痛脚,大大舒了口气,正义凛然的道:“岂不闻‘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说罢,她温婉贤淑的劝道,“我也知道嫂子自幼在宫里长大,自然和靖平侯有些交情,常来常往必是不在意的。可如今嫂子也已为人妇,为着王家的声誉和嫂子的名节,有些事情总也要小心些才是。” 谢晚春低头看着盖碗里头浮着的茶叶,默默的数了一遍,心中暗暗冷笑:李氏这话说得娓娓动听,温文有礼,好似全然为谢晚春着想一般。可实际上,这字字句句都是踩着她,就差没说她与靖平侯陆平川孤男寡女在一起,有*份、玷污了名节...... 谢晚春连茶都没喝一口便把盖碗搁了下来,拿着帕子掩了掩眼,委屈道:“弟妹怎么这般说我,难不成在弟妹眼里,我就是这般不知体统的人?” 李氏被她这般反问,哽了一下,许多话都卡在喉咙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倒是宋氏瞪了李氏一眼:“老二媳妇素来嘴快,不过她也没什么坏心,你做大嫂的要莫要和她计较。” 谢晚春虽没有几滴眼泪却还是十分含蓄的抽噎了几下,低了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委委屈屈的诉起苦来:“我,我也知道不该一个人跑去靖平侯府,更不该现在才回来。可我实在也没法子啊......”谢晚春把眼角搓红了些,手上的帕子已然拧成了一团,“其实,是我在珠光阁见着了个人,吓了一跳,这才急忙忙的赶去通知靖平侯。” 李氏见着谢晚春这装模作样的模样就生气,很想趁势冷嘲热讽几句,可却被宋氏瞪了一眼,只得闭嘴装哑巴。 听着谢晚春这黏黏糊糊、没有个重点的解释声,宋氏眼中也有了几分不耐,可她的语调也依旧慈和:“你在珠光阁见着谁了?” 谢晚春好似这才想起自己没把话说清楚,连忙抬头应声道:“啊,我撞见了长公主边上的女官呢。早前就听说人是自尽殉葬了,结果这会儿居然活生生的在外头走着。我可不就吓了一大跳?”说罢,她用手轻轻的拍了拍胸脯,形象生动的表达了一下自己“吓了一跳”。 这下子,无论是李氏还是宋氏的面色都跟着变了变。 谢晚春这才慢悠悠的端起盖碗喝了几口茶润喉,轻轻的道:“我去告了靖平侯,他怕我泄露消息就让我呆在府中,直到事情解决了才放我回来呢。”反正陆平川身上黑锅极多,再来一个也无妨。 李氏的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差,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这事怕是有些玄机,你就这样直接告诉我们真的没事吗?” 谢晚春端着盖碗,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水眸,一幅惊讶模样:“不能和人说吗?” 李氏气得脸都白了,简直想要骂她蠢货。 好在宋氏久经风雨,委婉问道:“那靖平侯怎么说?” 谢晚春笑起来的时候黛眉弯弯,朱唇盈盈,恰似远山脉脉,桃花落水,自有一种风流婉转。只听她轻声应道:“侯爷让我回来的时候只说了一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应该明白’。”说罢,她又颇有几分委屈,“可娘和弟妹开口问了,我不说也不好啊。” 宋氏只听话音就知道这里头怕有不少的隐秘。好不容易才把镇国长公主给熬死了,如今正是世家出头的时候,王家是决不能再卷入那些所谓的大事里的。所以,宋氏没再追问下去,反而很快便止住了话声,开口道:“既是侯爷特意交代了,你就守住口,别再和旁人说了。”顿了顿,又安慰她,“你一大早便出去又经了这般大事,必是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晚春搁下手中的盖碗,点头道:“嗯,我明白了,那我就先带琼枝回去了?” 宋氏这会儿倒又体贴起来了:“你今日受了惊,我迟些儿叫人拿几支老山参和几盏血燕去,炖了汤也好给你压压惊。” “还是娘最疼我,那媳妇先谢了。”谢晚春眉目盈盈,连声道谢,伸手拉了琼枝起来,一同出去。 李氏已是憋了许久,好容易等外头的帘子放下了,这才急忙低头问宋氏道:“娘,你真信她这胡言乱语的?” 到底是嫡亲的外甥女,如今又怀着自己嫡亲的孙子,宋氏的冷脸自然也没有摆多久,提点她:“这般大事,她是不会乱说的。说不得过些时候,朝里也要有大事了。你也是,自己顾好便是了,别总盯着她院子里。” 李氏手里拧着帕子,忍着气应道:“媳妇知道了。” 宋氏看李氏的模样就知道她还是放不下,不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本觉得自己比她好些,可如今她不仅身子好了就连与恒之的关系也融洽许多,你心里自然不舒服,这才每每都要找她麻烦。”宋氏难得苦口婆心,轻声劝道,“日子不是比出来而是过出来的。你啊,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养好身子。” 李氏眼睛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娘说的我都明白。可二爷他......”有些话,她都说不出口!明明是嫡亲的兄弟,王恒之院里只有谢晚春一个,可王游之院子里的通房姨娘却是一个接一个。李氏也是世家千金,自小仰慕的便是王恒之这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哪里受得了王游之这般胡闹。 宋氏想起二儿子也头疼,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都要做娘了,怎么还说哭就哭?”说罢,沉吟道,“可不能再赌气了。晚上我把二郎叫来说一顿,你再和他说几句软话,夫妻两个,感情是要养出来的。” 李氏闻言哽咽了几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 29|第二十九章 李氏和宋氏自有一番私密话要谈,便是谢晚春带着琼枝回了自己的屋子,也温声的与她说了一句:“这回是我思虑不周,确是不该把你一人丢在珠光阁。” “奴婢不敢......”琼枝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正要跪下却被谢晚春扶了一把。 伸手将人扶起来了,谢晚春这才徐徐道:“好了,不必跪了,我说的是实话。就站这儿,我和你说几句话。”她这般说着,漫不经心的伸手从炕几上拿起拿了个蜜橘,一边剥开橘皮一边斟酌着字句。 琼枝则是垂了头,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 直到纤细白皙的指尖染了淡淡的橘色,谢晚春这才吃了一瓣橘子,开口道:“我自来多病,有时候脾气也不好,是不大好伺候。但我对身边丫头的要求一贯不高——听话、忠心,只要做到这两点,我便亏待不了人。”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琼枝一眼,“今日我只带了你出门,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吧?” 琼枝不由得握紧了手掌,忐忑的道:“奴婢都省得,少奶奶尽管放心好了。”她细白的掌心皆是细细的汗珠子:谢晚春这回出门单单带上自己,这已算是拿自己当做心腹看待了。若是换在以往也没什么要紧的,可自从自家少奶奶这回病好起便转了性子,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跟着要加倍小心。 谢晚春点点头,耐心的用指尖撕开一条条白色的橘络,笑着道:“那就好,你先回去休息吧,让碧珠画屏她们几个过来伺候便是了。”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等会叫画衣拿十两给你,自去买些零嘴首饰什么的,也算是让你压压惊吧。”如今房里管账的正是画衣,十两也不算是个小数目,至少买件金饰了。 琼枝连连躬身谢过,行了礼后方才小心的起身离开。她心里原本因为无辜遭受宋氏训斥而生出的一点不满也跟着这一番连打带敲而烟消云散的,只余下几分小心和感激。她想:少奶奶这回醒来果真是变了许多,虽然说话的时候懒洋洋的却偏偏带这种说不出的气派,叫底下的人单单是听着都觉得受宠若惊。 谢晚春本是懒得多话,只是今日见着朱寒那副白眼狼的模样就觉得有些东西是要和身边的人说清楚。她一边思忖,一边慢吞吞的吃了一整个橘子,见碧珠几个进屋伺候便干脆让人摆了晚膳。 虽说橘子有些开胃,但谢晚春晚间另有事情也不敢多吃,只用了半碗饭,喝了点奶白色的鲫鱼汤,吃了几块时蔬和牛肉便叫人把东西端下去了,另外还嘱咐了一声:“你们都出去守着吧,我要歇会儿,若是旁的人来寻我便说我是睡下了,有事明日再说。” 碧珠连忙点头,又问道:“可要准备沐浴?” “迟点吧,”谢晚春从椅子上起来,随口道,“等会儿我吩咐后再准备。” 碧珠脆生生的应了下来,领着几个小丫头端着东西出去了,还很是小心的替谢晚春合了门。 直到门关上了,谢晚春这才从怀里掏出那个从胡三处取来木匣子,然后又小心翼翼的从里面拿出那个羊脂白玉的药瓶,倒了一颗雪莲丹出来。 玉山雪莲乃是药中圣品却也有个十分明显的副作用——雪莲性寒,容易有损经脉。故而在炼制雪莲丹的时候加了不少热性的药材用以平衡,如此一来,难免会让服用之人体内寒热交替,难受不已。 借用宋天河的一句话来说“东西虽好,但服用时候难免会使人意乱神迷,也算得上是天下最昂贵的迷情药了”,虽然谢池春因为这话骂宋天河“下流”,狠狠的踢了他好几脚,但她到底还是记在了心上。所以,她并没有直接就在珠光阁服用而是特意选在自己的房里,独自服用。 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谢晚春这才走到床边坐下,用茶水把那一粒雪莲丹吞服而下。 丹药触之冰冷,茶水温温,服用的时候甚至还有几分凉意。但是不过片刻的时间,体内仿佛就点了一簇火,细细的火苗飞快窜起,噼里啪啦、不紧不慢的烧着血管里的血液,那种滚烫的温度险些让她以为自己是掉到火里了。 谢晚春用额头抵住冰凉的床柱,闭上眼睛,忍耐着想道:真热啊。 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热过呢。 她怕冷又怕热,一贯都娇气得很。以往在宫里的时候,每逢炎暑,殿里总是会摆很多很多的冰,凉爽极了。记得有一回外头进了一盆极精致的冰雕,雕的是凤凰衔珠。 凤凰的羽翼极其丰满,每一片羽毛都栩栩如生,眼部则嵌了两颗黑曜石,似有神采。它狭长的嘴里衔着一颗极小极小的红宝石珠子,伸手去拨的时候还能看见珠子在里面滚动。 谢池春那时候极喜欢这盆冰雕,偏偏齐天乐少时最爱捉弄她,有一回竟是把凤凰衔着的红宝石珠子给扣下来了。 谢池春那会儿才十岁,气得狠了,便嗔他:“快放回去,要不然下回不让你来我殿里了。” 齐天乐这才有点悔了,偏偏又塞不回去,最后不知怎么想的竟是把宝石塞到自己嘴里,低头吻住谢池春。 谢池春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又觉得脏透了,偏偏一时间还推不开人,只得睁大眼睛瞪着齐天乐。 齐天乐比谢池春大两岁,五官轮廓已然分明,眉峰明显,鼻梁高挺,英气勃然,好看的不可思议,以至于当时的谢池春甚至觉得:宫里也许再寻不出一个比齐天乐更好看的男人了。 那是齐天乐和谢池春的第一个吻,都是初吻,谢池春气得要死,齐天乐却羞极了。他双颊浮着两团霞红,薄唇里正含着那颗冰凉凉的红宝石珠子,舌尖轻轻舔吻过谢晚春贝齿时很是温存的把那颗红宝石珠子递送到她的齿间,慢慢的碾滚过去,强硬而温柔的打开了她的贝齿。 唇齿交缠、口涎交替的时候,那颗冰凉凉的珠子也跟着轻轻的滚动着,一时儿热一时儿冷,叫人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开始的时候,谢池春一颗心一半嫌弃脏,一半害怕会把珠子吞下去,可吻到最后心脏跳得厉害,竟全都忘光了。直到结束了,她才能勉强扬着下巴和齐天乐说:“我只原谅你这一次。” 就在谢晚春回忆起那些遗忘得差不多了的旧日情.事时,忽而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阻拦声。 “大爷,少奶奶已经.......” 话声还未落下,雕花木门便被推开了。 谢晚春恍惚的回过神,下意识的坐直了身体看向门外:是王恒之来了。 30|第三十章 谢晚春并不知道自己现下是什么模样,伸手一探能摸到额上和颊边的热汗,掌心都是湿漉漉的,就连注意力都没法子集中。她实在不知道王恒之这个时候凑过来做什么,只得勉强擦了擦汗,抬眼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恒之背对着她,顺手合上门,不答反问的道:“你今日去了靖平侯府?”他身上穿了件宝蓝色银丝绣暗纹的圆领直裰,越发显得身姿挺拔清瘦,犹如松柏。 谢晚春慢半拍的“嗯”了一声,然后才慢吞吞的把之前和宋氏以及李氏说过的话又重复说了一遍,快刀斩乱麻的问道:“....那个,还有什么事吗?” 没事了就赶紧滚,我还要躺一会儿呢。 王恒之从门口处走过来,只是略看了一眼谢晚春,见她坐在床边便克制的转开目光,抬步往到了窗边走去。他的一双黑眸如同凝了一层薄冰的黑宝石,浓密而秀气的眼睫轻轻垂下,遮去了些微的寒气,使得眸光冷淡深邃。 他站在透过纱窗照入的光色里,宝蓝色的袍裾被照得微微发白,银丝绣出的暗纹似水一般流动。依稀仿佛荒原月下流淌的长河,流淌着皎然的月华,俊美而冷淡。 谢晚春既是是享受又是难耐的看着王恒之那冰雪一般的神容,一直被热气蒸腾发散的注意力总算集中了一些。于是,她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又问了一遍:“还有什么事吗?我准备要休息了。”以她对王恒之的了解,一般听到后半句委婉的送客词就要告辞了。 哪里知道,王恒之这一回却仍旧站在窗边,不知想些什么,沉吟许久才开口问道:“所以说,镇国长公主当真是被人谋害的?” 谢晚春浑身烧得滚烫,只觉得热汗密密麻麻的冒出来,抵靠着床柱的那一块衣衫几乎要被汗水打湿了。若非顾及颜面,不愿在旁人面前示弱,她都要直接躺床上了。现在的她很想抓着王恒之的肩膀摇一摇,把他脑子里的水给摇出来,冲他耳朵吼几声:“关你什么事,亲?你管她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反正已经死了埋了,说不定都要烂了。你再拖下去,我倒是又要死了一回了!” 咬着唇忍了又忍,谢晚春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指甲差点就要嵌入肉里了,这才找回那游丝一半的理智:“大概吧,至少那个女官是这么说的,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了?” 这话倒是问住了王恒之,他面上微微显出几分复杂来,很快收敛了神色,掩饰道:“没什么,随口问问罢了。” 倘若谢晚春有平日里一般的观察力,这个时候就能听出王恒之话里的欲盖弥彰了。可如今谢晚春全身大半的力气都是与体内烧着的那一团火作斗争,什么也没听出来,嘴里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 王恒之也觉得自己问的太多了——他本已经打算要忘了那人,何必再问这些东西自寻烦恼?这对谢晚春也不公平。他怀了几分歉疚,正要转身与谢晚春说几句话后就告辞,却忽的吃了一惊。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王恒之也顾不得什么,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边,抓起她的手就要探脉。 谢晚春吓了一跳,连忙道:“没事,就是有点......”她卡了一下,半真半假的道,“吃了一副药,发热后出出汗就好了。” 王恒之自也是知道药理的,听她的话就知道是胡说,指尖在她手腕上轻轻动了动,仍是打算探脉。 谢晚春只得转了下手腕,反握住他的手,开口道:“真的没事,你要是不放心,就坐在边上陪我说说话?” 至少,看着他这张脸还能转移一下注意力,唔,赏心悦目。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想着。 王恒之却有几分迟疑,不知该直接叫人进来还是听从谢晚春的建议。 谢晚春没理他,直接抓着他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边上,见他面上显出几分局促和紧张,便不由得笑起来:“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她抓着王恒之的手简直就像是一块小小而柔软的烙铁,烫的人又麻又痒,鼻端呼出来的热气更是让王恒之耳边的那块皮肤都跟着紧绷起来,胸膛里的心脏也不甘示弱的跳了一下,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王恒之此生还从未经历过这般情况,来回瞧着门窗和床上的谢晚春,险些都要跳窗而逃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道:“真的没事吗?你好像烧得厉害,要不我去叫你的丫头或是太医过来瞧瞧?” 谢晚春瞪了他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掌,镇定的道:“没事,很快就好了......”说罢,她又握紧了王恒之的手,轻而软的恳求道,“我有点难受儿,你和我说说话吧?”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她也不强撑了,放松半靠着王恒之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凉意。 王恒之那被谢晚春半靠着的肩头都僵硬起来,隐约觉得那如兰似麝的幽香来回徘徊,说话时的热气轻轻拂过耳畔的发丝,使他整个人跟着紧绷起来。好半天,他才放松了些,轻声问道:“说什么?” 谢晚春歪着头端详着他那张俊秀的侧脸,从挺直的鼻尖到微微抿着的唇,看着那近乎完美的轮廓曲线,忽而觉得体内的那团火也没有原先那般叫人难受了。她用另一只手在王恒之的手背上轻轻戳了几下,懒懒道:“说点让人高兴的事啊?” 王恒之迟疑了一下:“三妹以前养过一只波斯猫,浑身雪白,眼睛剔透得就像是蓝宝石,特别漂亮。就是脾气有点娇、淘气捣蛋还爱粘人......”就跟你似的。 谢晚春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抓着王恒之那冷玉似的手来回折腾,一会儿十指相扣,一会儿拨动他的长指,一会儿在他掌心勾画,就连声音也跟着轻了很多:“你喜欢养猫啊?早知道我就不养王八八了,直接养只猫了。” “也没有,”王恒之想了想,徐徐道,“我以前替三妹养过一天,结果那只猫用爪子毁了我好几副画。最后连晚饭都没吃就从窗户逃走,逃回三妹的院子里了。” 谢晚春想着那猫飞狗跳的场景,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接口道:“我....哦不,是大堂姐以前养过一只小马驹,也是白色的,刚开始的时候只有这么高呢......”她用右手比画了一下高度,语声拉得长长的,语调便如金黄的蜂蜜般柔软温暖。 31|30.31 小马驹是昭明10年时,宋天河奉诏回京后送给皇子皇女的礼物。 那个时候谢晚春才十岁,那件影响了她半生的大事还未发生,她才刚刚与青梅竹马的齐天乐定亲,刚刚遇见宋天河还有周云等人.......那个时候,她的人生犹如锦绣一般华美迤逦,光彩耀人,如今回想起来,就连那时候的喜悦都鲜明如昔,令人无比怀恋。 谢晚春抓着王恒之的手臂,一边回忆一边轻声的叙述着:“其他人的都是黑色、灰色或是枣红色的,只有大堂姐的是白色的,是最漂亮的一匹了......” 既是与镇国长公主谢池春有关,王恒之便不免听得入神了些,他听着听着也开口问道:“那,后来呢?” “马嘛,总是比人短命些,后来就死了啊。有人在那匹马的饲料里加了东西,马发狂的时候把大堂姐甩了下来,后来先帝就让人把那匹马处理了。”谢晚春抿了抿唇,轻声道,“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虽然谢晚春说得轻松,可王恒之依旧可以觉察出内里的暗潮汹涌。宫苑深深,那天下最巍峨的宫殿里藏着的是最莫测的人心,哪怕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那般风光无限的人,背后大约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王恒之也不知该不该问下去,于是便沉默了下来。 谢晚春却偏偏喜欢招惹他,拉着他的手拨弄了一下,用柔软而滚烫的指尖戳戳他的掌心,逗他道:“想不想知道具体的?” 王恒之闻言一怔,抬了眼去看她,黑宝石一般的眸子带着黑沉沉的光。 谢晚春轻轻的眨了眨眼,浓密的羽睫已是被额上冒出的汗水打湿,眼里也含着一弯水,就像是哭过了似的湿漉漉的。她也不在意,歪着头对王恒之一笑,嘴角的梨涡隐约可见,似调笑似认真:“你亲亲我,我就把事情全都告诉你。” 王恒之闻言一怔,一贯冷淡的面容好似被破开的面具,显出极其明显的讶色。 谢晚春很是享受的看着他这罕见得神态,情不自禁的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告诉你好了。” 王恒之稍稍放松了些,目光却依旧定定的描绘着她染着霞光的面颊以及那从羽睫以及鼻尖上滑落的汗珠,克制的抿住了自己的唇——他仿佛看见那清晨染露的花枝,枝叶柔嫩,花苞硕大。晶莹的露水无声且温柔的,从柔软的花瓣上滑落...... 如果可以,或许有人会轻轻上前去嗅那一缕的暗香,吻去那滴露水。 谢晚春浑然不知边上这个“心静如水”的王恒之究竟想着什么,反倒是提起了一些精神,很是用心的与他说起来以前的事情:“那时候宋天河刚刚回朝,声势极盛,宫内宫外都说着他事迹。小孩子嘛,大多都敬慕那种英雄,正好先帝又请了他来给皇子皇女们教授骑术和武艺,所以大家既高兴又期待。不过,宋天河他,”谢晚春斟酌了一下,把神经病这个词给咽回去,换了个比较文雅的说法,“他脾气比较怪,虽然也给大家教骑术但是最后也只收了大堂姐一个徒弟。” 这件事王恒之也曾听说过。 宋天河寒门出身却能出入将相,未及而立便被称作是当世第一名将,当真是个罕见的人杰。他回朝之时,京中轰动不已,万人空巷,便是世家里头也有人念叨一句“英雄不问出处”。所以,宋天河只收了谢池春一个女弟子时,倒是惹了不少非议,不过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不愿卷入储位之争。直到宋天河与谢池春订下亲事,私底下的那些议论才变得不堪入耳。 不过谢晚春这会儿话题的重心倒是另一个方向:“因为宋天河只肯收大堂姐做徒弟,剩下的人难免会不大高兴,尤其是三皇子和八皇子。他们生了闷气又不敢做什么大动作,于是便想要毒死那匹马,结果大堂姐正好要骑马,不小心给摔下去。先帝查清楚事情后也没法子,罚了两个皇子禁足一月又把那匹马给处置了......” 王恒之不由蹙了蹙眉:“这般轻拿轻放,只怕是更加纵容了两位皇子。”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点点头:“没法子啊,谁叫先帝只养大了那么几个儿子。”体内的温度渐渐降下去,她的心情好了许多,话也随意了一些,“除去体弱的五皇子之外就只剩下三皇子、八皇子还有当今三个罢了。” 有些话,谢晚春不说,王恒之也心领神会:当今皇帝秉性柔弱,虽然身体比那个病得起不来床的五皇子要好些但也显得不那么健壮。也正因为如此,明明是唯一的嫡子,先帝却迟迟不肯立他为太子。或许,早在那个时候,先帝就已经为储位犹豫不决——三皇子年少而有英气,还算是文武皆能,又有八皇子这个同胞弟弟为臂膀,在这有限的选择范围里未尝不是个好人选。所以,先帝投鼠忌器,不愿让这可能的人选染上污名,只得轻拿轻放。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犹豫、放纵的态度,先帝晚年的储位之争激烈无比,哪怕谢池春平西南而归、携宋天河之威势,三皇子和八皇子依旧不甘让位。 王恒之垂首静静的想了一会儿,忽而觉出什么,伸手探了探谢晚春的额头,不由惊道:“你的体温......”比起适才滚烫如火,谢晚春如今的体温简直就像是一块寒冰。 谢晚春紧紧搂住他,瑟瑟发抖的靠到他怀里,轻轻吐出一口气:“没事,等会儿过去就好了。”她口里吐出的气都是森冷的,整张脸已是冻得青白。 王恒之没法子,只得起身拿了厚被盖在谢晚春的身上,尽量裹住人,忍不住再一次问道:“真的不必去请太医?” 谢晚春这会儿冻得牙齿发颤,舌头仿佛也冻僵了,当真是一点也不想说话。她颇为乖顺的靠在王恒之怀里,很是不耐烦的想了一会儿,忽而仰起头,猝不及防的吻住了王恒之的唇。 真软,真暖。 就像是刚出炉的糖糕,还是甜的。 32|30.31 这感觉让谢晚春很是满足的叹了口气,伸手搂住王恒之,先是含着唇瓣轻轻的抿着,然后顺着他的唇角缓缓的舔吻,趁着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直接用柔软而冰凉的舌尖抵开那坚硬的牙关,长驱直入。 谢晚春这方面的经验倒是不少,可还是第一次有这般的感觉:在她要冻僵了的时候,王恒之的口中仿佛含着滚热的蜂蜜,又暖又甜,就像是刚出炉的糖糕一般,哄着她、引诱着她不由自主的想要更多。所以,片刻之后的她更加主动地坐在了王恒之的腿上,整个人都趴在他怀里,攀着他的脖颈吻着对方。 她贪婪而又温柔的吮吸着对方的舌尖,细细的在舌侧和口腔内侧舔过,就像是强盗一般毫无道理的抢掠一番,汲取着每一点温度和甜蜜,来不及吞咽的津液甚至顺着唇角滑落,拉一条条断断续续的银丝,旖旎不已。 王恒之比想象中更快的反应过来,他几乎立刻就想要推开谢晚春,可是却又怕动作太快会伤害到对方,只得把手放在谢晚春的手臂上,以柔和且强硬拉开她的手臂,然后推开她,动作极快的站起身来。 谢晚春只来得及报复似的的在他唇角咬了一口,算是“谢晚春到此一游”的印记。然后,失去了最大热源的她只能匆匆抱着身上的被子,抬起眼去瞪王恒之,怏怏不乐的道:“用得着这么紧张吗?”居然还站到了三步外!难不成他还真以为自己会扑上不成?不过,再吻一会儿,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王恒之一贯冷玉一般凝白的面庞浮出淡淡的绯色,仿佛是夕阳的霞光照在透白的冰面上,绮丽而冷然,乃是世人所无法想象的美景。他深深吸了口气,平息了自己絮乱的呼吸,面上的神色终于沉静如旧:“我先出去了,替你把丫头叫进来。” 谢晚春仍旧气鼓鼓的抱着被子瞪他,眸中氤氲,双颊上还带着适才热吻时候染上的红晕,腮帮子都要鼓起来了,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咪,非要人伸手摸一摸才肯罢休。 王恒之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当初被波斯猫舔过手掌的感觉,就连心中的羞恼都跟着缓了缓,好似羽毛掠过似的痒,又有些想笑。只是,他也知道这会儿必然是要端正态度,故而仍旧面色冷淡的看了谢晚春一眼,挺直腰板起身出去。 碧珠几人皆是侯在门口,见王恒之出来皆是满脸通红的低下了头。碧珠比其他几个小丫头胆子更大一些,竭力忍住面上的羞红,轻声提醒道:“大爷,您的腰带......” 王恒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他原本系再直裰上的腰带不知何时已是不见了,只略一思忖他便猜到这是谢晚春使的坏。可是,倘若叫他为着那一条腰带重又转回去应付谢晚春,他自也是不愿意的。更何况,门外这些丫头大多看在眼里,她们怕也正嘀咕着:要做什么事,才会把腰给解下了? 王恒之这般一想便觉得羞恼至极,白皙的面上更是烧得厉害。可怜他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丢脸的时候!所以,王恒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抬步径直回书房去了。因为绕过后园,难免看到那已被谢晚春拾掇了好些次的花园,颇觉赏心悦目。只是,不知怎的,他心中忽而一顿,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了一口的下唇。 不对,全都不对...... 王恒之那双黑眸黑沉沉的,现下已是寒潭一般平稳无波,面上神色亦是十分冷静,看不出半分的绯红以及羞恼。他负手于后,慢慢的顺着石道走了几步,忽而拐了个弯走到桃树边上,在心里把事情重新捋了一遍。 世间许多事都可以无师自通,也有各种天赋卓越的天才。可能有人天生就会接吻,但也绝不会似谢晚春那样从容不迫、花样百出,甚至还犹有余力去解他的腰带来捉弄他! 所以,从技巧上来说,这不可能是谢晚春的第一个吻。那么,她在这之前接吻的对象是谁?王恒之肯定自己没有与人接过吻,而以他对陆平川的了解,陆平川也绝不会碰她。 更何况,王恒之自来看人很准,当初新婚之时只看了谢晚春几眼便知道:这是个深情到偏执的女人,她宁愿自尽都不愿让自己碰她,必然也绝不会去吻别人。 也就是说,从吻技上,便有了矛盾——谢晚春不可能会懂得那么多接吻的技巧,可如今的“她”不仅性格大变甚至连接吻的技巧都有了。 王恒之绕着桃树左右踱步,宝蓝色的袍角轻轻的随风动了动,细密的暗纹映着树梢下流下的光脉脉而动,就如同翡翠上的翠纹一般动人。他重又把最近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最开始的变化应该是从三月三日谢晚春病好的那一天开始的。按理来说,一个人经历过生死,想法、喜好甚至性格都可能产生变化。更何况他们夫妻关系冷淡,了解甚少,便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也只会当做自己之前不甚了解而忽略过去。倘若不是今日出现了这么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或许他还要很久才会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王恒之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生出几分异样的复杂和诧异来:倘若屋内的不是谢晚春那又会是谁?对方对于宫中的许多私密如数家珍,甚至还知道许多外人无法知道的内情...... 是借尸还魂?又或者有人寻机掉包顶替....... 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的王恒之只得暂时把事情放下,毕竟这事还需更多的线索。他顺手从桃树上折下几支花枝,低头嗅了嗅那上面粉白色的花苞,很快往着书房去了。 常言道“人间四月芳菲尽”,不想园子里的桃花竟还没凋谢。 ****** 谢晚春浑然不知自己的马甲已经被扒掉了一小半,就因为一个吻! 其实,王恒之对她了解不多,她对王恒之也不大了解——谢池春毕竟比王恒之大了五岁,自是玩不到一块的,后来临朝摄政也只是与现任吏部尚书的王家老头子熟悉些罢了。她对王恒之唯一的印象就是:世家出身、长得好、有才学(毕竟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脾气麻烦。 所以,王恒之推门出去的时候,谢晚春毫无半点的危机感。又因为雪莲丹的药性已经过去,七月青的余毒尽去,她只觉得是了却一桩大大的心事,欢喜之下也忘了其他的事情。 等到晚间沐浴后安置,谢晚春靠着枕头,甚至还颇有兴致的想:王恒之居然没让人来取腰带,脾气还真大。不过美人嘛,总是有些脾气的。想着想着,困倦之下得她便也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当然,谢晚春自然也不是那等着拔了虎须还要凑过去惹人厌的,她心里算了算,接下来的几日便很是体贴的避开了王恒之。好在后院虽是无聊却也有些乐子:把之前落下的武功重新练起;请安的时候问候一下李氏的肚子和夫妻感情进展;给王八八喂食晒太阳;去找王恒之家里的两个妹妹说说话...... 等到闲极无聊的谢晚春要打算学习女红的时候这才想起来:自己与王恒之居然足有半月没见面了。虽说开始时为了不惹对方羞恼刻意避开,可直到如今都没见到面,那便是王恒之也有意避她了。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正在谢晚春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王恒之书房一游的时候,外头小丫头大着声音通报道:“二姑娘、三姑娘来了。” 话声还未落下,二姑娘王若蓉和三姑娘王望舒便从门外进来了。王望舒今日穿着一身靛蓝底绣缠枝花卉镶浅蓝对襟褙子,底下是素色裙子,乌黑的发髻上带着支镶嵌蓝宝石的蝴蝶簪子,颇能显出几分低调的清贵气派来。一入门,王望舒便上前撒娇着笑着道:“好嫂子,娘让我来给你送两瓶茶叶呢。” 谢晚春拉了她们两人坐下又令丫头上茶,随口道:“派个丫头过来便是,哪里用得你拉着蓉姐儿亲自跑一趟?” 王望舒生得秀美婉约,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娇憨,颇是讨人喜欢:“娘特意吩咐了的,我哪里敢随意?这不,今日诗会刚刚完了,我便来了。顺便啊,来找嫂子讨顿饭呢。是不是,二姐姐?” 王若蓉并不抢王望舒的风头,含着笑点了点头,只是大略解释了一句:“嫂子不知道,这是东吴来的茶叶,乃是宫里赐下的。这茶叶和我们往日里吃的不同,味道很是不一样呢。” 王望舒闻言亦是大点其头:“是呢,家里统共也只有五瓶子,娘喝不惯便叫分了,我也只有一瓶罢了,可见娘最疼的就是嫂子你了。” 谢晚春连连摆手又把一盘鲜果递过去,转了话题问今日的诗会如何了。 其实,谢晚春很是明白:胳膊肘总是往里面拐的,宋氏说是要拿儿媳当女儿疼,实际上怕是及不上亲女儿一半。宋氏这般优待自己又屡屡制造机会,不过是有意要叫王望舒与自己亲近些,毕竟如今还是王老爷当家,王望舒乃是嫡女,腰板自然硬得很。但日后王家自然是要看王恒之的,王望舒出嫁之后也多要兄长和嫂子,这姑嫂关系必要处好才是。也不知,宋氏这般慈母之心,王望舒明白了多少? 王望舒浑然不觉谢晚春心里想的,听她问起诗会的事情便很是高兴的说了一通,中间还喝了半碗茶,端着盖碗问道:“嫂子这儿的茶水也讲究,是用晨露泡的?” “知你嘴刁,哪里敢怠慢?”谢晚春摇了摇扇子,点头道。 王望舒很是好哄,笑着的说了几声“还是嫂子好”,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诗会,有好几个和我要好的姑娘都没来呢。唉......有两个是订了亲在家学东西,有一个竟是已经嫁了人,我们往日里一贯要好,日后怕也要分作东西南北了。” 她自幼便是娇养着长大,这离别之伤还从未经过,说起这些难免有些唏嘘。 谢晚春本是想哄一哄这个傻白甜,随口敷衍过去便是。但是,这到底是王恒之的亲妹妹,这些日子也着实是吃了宋氏不少好东西,谢晚春便软了声音与王望舒分说道:“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女孩家总也是要嫁人的,既是好友,更该替她们高兴呢。”顿了顿,又逗她,“说来舒姐儿你也十四了,娘那边儿怕是早早便替你相看起来了呢,不知多少好儿郎正挑着呢。” 虽说古代女孩子对于嫁人这种事情都是早早便接受了的,但真要说起来难免也会脸红。王望舒听了这回连茶也喝不下去了,红着脸小声嗔道:“嫂子就会拿我寻乐子!我不和你说了!” 谢晚春微翘得眼睫轻轻扬了扬,目光自王望舒面上掠过又落到一侧沉静坐着的王若蓉身上,弯了弯唇角道:“好了,好了,不说你。其实这几日,娘也和我说起蓉姐儿的亲事呢。” 王若蓉闻言不由坐正了一些,一贯沉静温柔的水眸微微一动,一双眸子极亮,满是恳切的看着谢晚春。 王望舒最是个嘴快的,闻言立马就去摇谢晚春的胳膊,撒娇道:“好嫂子,二姐姐也在呢,你便说给我们听听吧?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底儿啊。”虽说王望舒心里头嫡庶有别,可她与王若蓉只差了一岁,自小玩到大,比起长姐来,关系自然也更加亲密友善些。 谢晚春本就是要给王若蓉卖个好,于是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便开口道:“娘那里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严阁老的孙子,一个是萧家二房的嫡幼子。”她想了想,便侧头问王若蓉道,“这两人人才样貌都还算是不错的,家世上头倒是各有各的好处。严家乃是寒门起家,但严阁老治家极严,家风极好,几个子弟读书皆是不错;萧家乃是世家,你们一贯也都有过往来的,也算是知根知底,虽说定亲的是二房但到底是嫡子。” 王望舒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道:“还是萧家好。”她不觉压低声音,脸都涨红了,“严家那里如今只有严阁老一个顶着,若有一个不好,怕就......” 世家如今虽是不比前朝风光但底子却也是比寻常读书人家好得多——不仅多有荫职,子弟们若要科举,名师书册样样都是齐全的。若是入仕,朝中也多有族亲故旧,仕途自然顺利。王望舒一贯看重身份,这会儿自然会这般选。 王若蓉握着盖碗的手指纤长白皙的好似白玉雕出的一般精致。她思忖了一会儿,忽而拉了拉王望舒的袖子,小声提醒道:“三妹妹,今日宋妹妹她们几个不是也说了萧家的事情?如今的萧家可是不比从前了,尤其是二房、三房这些子,那些事情,咱们听得可少?” 王望舒闻言怔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若蓉索性便与谢晚春说了起来:“因为萧淑妃的缘故,镇国长公主一贯不大喜欢萧家,偏萧家老爷子去得早,萧家如今在朝中的人没几个是高位的,故而这几年的日子很是难过呢。” 王望舒听着话声,很快便又提起精神,兴致勃勃的说起八卦了:“听人说,萧家几房人偶尔有拿了东西出来典当,虽说为着面子都是几番遮掩、偷偷去的,可那些东西都是好东西,识货的人自也认得出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大家虽不曾明面上说他们,可心里也都知道他们怕是撑不下去了,只面上好看罢了。萧家几个姐妹,出门虽也是新衣衫新首饰,可衣衫首饰都只是一般,不耐瞧的。”说着,她又有些唏嘘,“上回牡丹宴,开场不是有个特别漂亮的舞女吗?听说皇上看上了人,封作美人,那舞女的出身也就被人说了出来。嫂嫂你猜,她是哪来的?” 谢晚春手里拿着个橘子,顺着她的话声应道:“难不成是萧家的?” “是啊!谁会想到,那舞女居然是萧家旁支的庶女!”王望舒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若真要选女子入宫,也该走选秀的正经路子才是。哪里知道,他们家竟是连面子都不顾,直接把姑娘送去做舞女娱人!我一想到这个,就替他们脸红!” 谢晚春暗道:若走选秀的路子,恐怕一看到那和萧淑妃相似的面容就要给踢回去了,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萧家出的是阴招,虽然自己丢了大脸,可皇帝那里却又留了深刻的印象,勾起皇帝的旧情,自然是全族受益。 当然,谢晚春从心里是看不起这种妇人手段的。 王望舒说了一通萧家的事情,自个儿也觉得萧家颇是个泥潭,不免道:“萧家果真是不大好,二姐姐的确是不该选萧家。只是严家.......”仍旧是不大看得上。 谢晚春剥了橘子,塞了一块到王望舒的嘴里:“娘那儿自有考量呢,我就说来给你们听一听罢了,吃橘子吧,甜的!” 王望舒只得鼓着腮帮子吃起橘子来,果是很甜,甜的她眉眼弯弯。 边上的王若蓉虽是一声不出可面上却显出几分真切的笑容来,颇是感激的看着谢晚春,可见是选定了严家。宋氏既是给谢晚春透了底自然也还没定下主意,王若蓉这会儿若是想个法子去求一求,必是能够如愿的。 谢晚春又留了这两人吃了一顿晚膳,这才送了人出门。 王望舒很是喜欢那一道点心,走时还连连道:“倒是难为嫂子能想得到,竟是拿樱桃做馅。粉皮又薄,瞧那樱桃颜色,竟然还是红艳艳的,半点也没变,瞧着便好吃。” 谢晚春闻言不由掩唇:“这可不是我想的,有句话是‘韩约能作樱桃,其色不变’说得便是这个,我不过是照着前人的食谱吩咐厨房罢了。你们之前没吃过,必是因为更喜欢加奶酪这些,或是直接鲜吃,这才漏过了这道点心。” 其实这也是常理,毕竟樱桃属于贵重水果又不易储藏,直接吃也很是鲜甜可口,加了奶酪或是冰蔗浆更是风味独特,自然就没人自讨麻烦拿来做点心馅料。谢晚春这种行为,纯属是宫里头惯出来的奢侈毛病。 王望舒本有几分世家贵女的娇气,听到这里,瞧着谢晚春谈吐做派也不觉心中暗叹:我往日里觉得晋阳王府后继无人,瞧不起嫂嫂,可如今瞧来,毕竟自小养在宫里,起居坐卧一如皇女,怕是比我更娇气些呢。这般想来,心里便又更复杂了几分。 王若蓉倒是一贯的沉静温柔,只是握着谢晚春的手道别时不觉用力了些,轻轻的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谢:“嫂嫂大恩,我一辈子都记着。” 谢晚春只略笑了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亲自送了她们出去。她往回走的时候略想了想,便又笑着往王恒之的书房过去。 谢晚春深知何为“收放得宜”,这些日子也没去找王恒之惹他厌烦,可倘若再任由着两人各自避开,夫妻关系怕是要连原先都比不上——些许情愫经过短时间的酝酿会更加的缠绵,可倘若时间长了,那么一点儿的情愫必然会被磨干净了。所以,谢晚春才想着去“趁热打铁”。 倒也算是巧了,她过去的时候,王恒之正从外头回来,见她过来便略点了点头,一贯冷淡的面上看不出半点的情绪。 谢晚春与他一同入了书房,正要说几句话调节一下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忽而听到王恒之开口说道: “过些时日,陛下便要派巡盐御史去江南巡查盐务,御史吴大人点了我随行。你是留在家里还是与我同去?”他一双黑眸似有深意,沉沉的落在谢晚春身上,仿佛在琢磨着什么。 谢晚春闻言先是想到之前陆平川在洛府找到的账本,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想到王恒之近来才刚刚调去户部,不知怎的竟是扯上了这事。不过,此行乃是奉了皇帝诏书与钦差等人一同前去,拖家带口真的能行? 谢晚春心中一番思量一时没有应声,到是不知宋氏和王老爷亦是在说这事。 王老爷这会儿刚从外头回来,便先去了宋氏屋里。 素杏等几个丫头既是捧茶又是取家常衣衫,很是一番忙碌。宋氏也亲自起了身替他解衣,先替他解开腰间的犀带。 这腰带在官场上也是有讲究的:一品玉带,二品犀角,三、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为乌角。王家老爷乃是二品吏部尚书,自然是犀带,走出去还是很有官老爷的派头的。 宋氏将腰带接下,正要解衣衫,闻到一点酒味便顺嘴问他:“老爷今日是喝酒去了?” 王老爷没有立刻应声,先是伸手握住宋氏的手,拉着人便先坐了下来。几个丫头极识眼色,见着这般情况便连忙悄悄的退了出去。王老爷押了口茶,这才徐徐开口:“我和老吴喝了几杯,算是践行酒。”顿了顿,他看了眼宋氏的神色,状若漫不经心的道,“正好,恒哥儿这回也要同行。他媳妇年轻,怕是没经过事,你替他们收拾收拾东西。” 宋氏闻言一惊,手上的腰带都掉在了地上,顾不得去捡,只是开口问道:“恒哥儿才刚调去户部,正是要攒资历的时候,怎地又要外派?”她膝下二子一女,最寄以厚望的便是长子,自然是事事关心。 王老爷也知她一片慈心,于是便与她说了明白:“是皇上要派人去巡查盐务,老吴素来看重恒之才干,又想着江南那起子关系还得打一打世家的关系牌儿,便特意和皇上说了几句,点了恒之一同过去。”他握紧了宋氏的手,细细分析与她听,“若是循规蹈矩的攒资历,还要熬几年呢。恒哥儿如今年轻,自当出去历练一二,博些功劳才好。” 宋氏也是世家贵女,少时颇有慧名,一听就知道这里头的深浅和底细,闻言不由红了眼睛,咬牙道:“你说得倒是好听!恒哥儿乃是咱们家里的嫡长子,素有才干,便是熬几年又如何?何必急在一时!江南那头还不知是何等的龙潭虎穴呢,人家都小心避开,只你一股脑把自己儿子往火坑里推!”说罢,又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推了王老爷一把,凄声道,“你这是拿刀子戳我的心啊!” 宋氏这般说法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先帝晚年的时候,江南地界就有些不平了,盐务上面更是水深的很。只是那会儿西南刚平不久,朝中的储位之争很是激烈,先帝一时也顾不上整顿江南了。新帝登基,有道是“三年无改于父道”,哪怕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自然也不好直接就对江南下手,只得敲敲边鼓先从建海军这一些边角处着手。怎知道,镇国长公主还没来得及下手,她自己便忽然“病死”了。今上一贯怠懒,也就没再提起了。 谁能想到,这个时候皇帝会突然想起这个,竟还真打算整顿江南盐务!这么多年下来,这里头的浑水怕是深得能淹死人了! 宋氏一想起这些,一颗心好似被油煎着似的难受,含泪看着王老爷,只盼着他能改了主意。 王老爷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肩头,轻轻道:“放心,这回有锦衣卫随行保护呢。再说,无论好歹,你也要信你儿子的本事。官场之上一贯是逆水行舟,不进就退。周云生对了时候,手里拿着从龙之功又与皇上有半师之谊,首辅的位置自然坐的极稳。可周云如今才三十三,你想想,被他压在下头的人还得要熬多久?恒哥儿已是生得晚了,幸好嘉乐郡主嫁来,好歹也算是在皇上那里留了个印象,更亲近了些。倘若不干些实事,奋勇而上,他这一辈子岂不都要活在周云的阴影下?” “你们男人家,整日里也就只会说这些!”宋氏心里已是服了软,可口上仍旧抱怨了几句,“我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便好了。” 王老爷闻言不免摸着胡子笑起来:“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咱们这般的人家倘若都只想着‘平安’,朝堂上必是早被挤下去了,家里头的日子恐怕也过不下去了!外头都说‘王宋萧刘陈’五世家,好生的风光,可你看萧家——前朝时候何等的风光,如今朝中无人又是个什么模样?!可惜他家老爷子死得早,那老夫人又是个不着调的,嫡支的子弟亦是十分平庸,如今竟然只能舍老脸,卖女儿博圣眷!” 宋氏也知道萧家如今情况,心里对王老爷的话已是服了八分。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勉强笑道:“我听老爷的便是了。只是万万不可单靠锦衣卫,毕竟人家首要保护的乃是吴御史,家里头也要选几个侍卫随行才好。” “你说的很是。”王老爷点点头,捏了捏宋氏的手掌,露出笑容来,“我就知道,夫人不是那等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自来最是能干体贴。” 宋氏嗔了他一眼,今晚本是要与王老爷说一说王若蓉的婚事,可如今一颗心全都搁在长子上头,哪里顾得上庶女的婚事?她很是仔细的想了几回,扯着王老爷絮絮的念叨了好一阵子要准备的东西,正说到衣物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翠色衣衫的丫头从外头跑来通报道: “老爷,夫人,不好了!”那丫头声音又急又快,还带了几分哭腔,“二奶奶在园子里摔了一跤,流了好些血。” 这下子,王老爷和宋氏都坐不住了——谢晚春那头一直没个消息,两老自然很是看中李氏这一胎,想着若是个男儿就是长孙了。 宋氏急的脸色发白,捏着帕子站起来,连声道:“快说,怎么回事?!”话声还未落下,她已是急的起身往外去,打算亲自瞧瞧,嘴里一叠声的道,“可是请大夫了?春晖堂的许大夫最是擅长保胎,可是请了他?” “已经派人请了,大概快到了。”那丫头低着头应声道。 宋氏转头与王老爷说了一句:“我去瞧瞧,等会儿就回来。” 这会儿王老爷自也急得很,只是他这个做公公的过去反倒不如宋氏这个婆婆有用。所以,他索性挥挥手,叫宋氏先去照料,他留在房中等消息。 ****** 谢晚春也听到了消息,她毕竟是做大嫂的,总也不好不过去,于是只得与王恒之略说了几句赶去李氏的院子里。因她那处离得有些远,来回皆是费时,故而到得最晚。 她赶到的时候,宋氏、王若蓉以及王望舒皆是已经到了。王望舒那件靛蓝色的褙子还未换,此时正搂着王若蓉的胳膊抽泣着,见着谢晚春来方才小声说了一句:“娘在里头安慰二嫂呢.......”说罢,又低头擦了擦眼泪,咬着唇与谢晚春道,“孩子没保住,不过万幸没有伤到身子。” 说到这里,王望舒抽噎得更加厉害了。她与李氏乃是表姐妹,李氏腹中又是她嫡亲哥哥的孩子,她这会儿自然难过得很,眼泪一滴滴的滚下来,嘴里喃喃着:“二嫂她也太命苦了,她自小就喜欢大哥哥,后来没法子只得嫁了二哥哥,偏二哥哥又是个胡闹的,整日里与她吵,屋里也一群儿的人!直到现在,二哥哥他人都还没回来呢。二嫂她好容易才有了个孩子,也算是个盼头,这,这可怎么办!?.......” 边上的王若蓉听她提起“李氏喜欢王恒之”这桩旧事不免有些尴尬,轻轻扯了扯王望舒的袖子,可王望舒这哭得厉害哪里能明白她的意思。王若蓉只得开口与谢晚春解释道:“三妹的话,嫂子莫要放在心里。大哥哥一贯是守礼之人,原就是拿二嫂当妹妹看待的。再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了些后,大哥哥统共就没见过二嫂几回......” 谢晚春听她解释的小心便也不免宽慰一句:“我明白的,你大哥哥的为人,我自然也是信的。”又转开话题问道,“这好端端的,怎地就滑到了?” 王望舒已是哭得“物我两忘”,王若蓉只得担负起解说的重任:“二嫂一贯就有饭后散步的习惯,今日用过晚膳后就只带了个丫头,在园子里走了走。路上想起忘了帕子和扇子,便遣丫头回房去拿,她自己则是留在假山那头等着。没成想,丫头拿着帕子和扇子跑回来的时候就见着二嫂她一身血的躺在地上。假山那头通着池塘的湖石,怕是有些湿滑,二嫂一不小心就滑倒了。” 王望舒说得仔细周全,井井有条,谢晚春一听便明白过来了,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柔声道:“你这孩子,也吓坏了吧?脸都白了。” 王望舒不觉垂下眼,细声道:“是有点儿。” 几个人正说话的时候,宋氏从里头转出来,扫了一眼在场的诸人,叹气道:“也晚了,你们站这儿也没什么用,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留这儿再守一会儿。” 王望舒哭得泪眼朦胧,红着眼睛抬起头,扬声道:“我不走,我也要陪二嫂!” 宋氏满面疲惫,瞪了女儿一眼,也没了劝说的心思,直接就给王望舒身边的几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丫头都是宋氏精心挑选出来的,立马上前,一个劝“二奶奶如今必是疲倦,姑娘在这儿岂不打扰了她休息”,一个劝“姑娘眼睛都哭红了,二奶奶看见了岂不是触景伤情?”...... 王望舒脑子哭得一团浆糊似的,被几个丫头簇拥着劝说,不一会儿就被半推半劝的拉走了。 王若蓉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温声问了几句李氏的情况后就乖顺的告辞了。谢晚春走得比较慢,出门的时候顺手拉了个李氏屋里的丫头问道:“今日我来的晚,不知两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到的?” 那丫头极是惶恐,低着头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二姑娘来得早些,三姑娘只比您早两刻钟罢了。” 谢晚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着王若蓉已经远了的背影,长眉轻轻挑了挑:“二妹妹果真是个周到仔细的。” 不远处的王若蓉不知怎的竟是觉得如芒刺背,只是她也没有回头,扶着丫头六月的手快步往自己院子去,主仆两个皆是一声不出,默默的走着路。 直到出了李氏的院子,到了王若蓉的华丹阁,主仆二人吊在胸口的气才悄悄松了下去。 六月已经惶恐至极,不免开口道:“姑娘,二奶奶那里......” “无事,”王若蓉用力抓住六月的手,看了六月一眼,强调道,“二嫂已经醒了,她自己也说了,是滑到。” 六月胸膛的那颗心仿佛稍微平静了一会儿,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的搀扶着王若蓉进了屋内。只是,刚刚入了内屋,她抬眼一看便吃了一大惊,胸膛的心脏剧烈一跳,险些吓得叫出声。 王若蓉最是个沉静的,她死死的用手捂住六月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一双妙目则是定定的看着屋里的那架玉石屏风。 那玉石屏风本就是镂空的,依稀可见后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似也听到了声响,缓步从屏风后头转出来。 他穿着一双粉底黑缎面的短靴,一步一步的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步履极慢却好似踩在六月和王若蓉的心头。 33| 30.31 王若蓉深深吸了口气,一双水眸紧紧的瞪着这人,语调极冷:“三哥哥这个时候守在这里,是准备吓人吗?” 王舟之小时习过武,生得很是高大,偏一张脸又长得极似生母孙姨娘,说一句貌若春花也是使得的。只可惜,自十四开荤以来,酒色之气过重,整个人看着便显得轻浮张扬。他也不在意王若蓉满面的怒火和质问,笑着开口问道:“妹妹误会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二嫂的情况。” 王若蓉已是被他这番做派气得浑身发抖,咬着唇挤出颤抖的声音道:“三哥哥非得气死了我才好吗?” 到底不过是十五岁的姑娘,王若蓉一整晚都提着心,此时脸白气噎,再也撑不住了,不由低头呜咽道,“我是女儿家,许多事乱说不得,可哥哥每月里必要生一回事,闹腾一番,惹得老爷夫人气恼,姨娘几次担心,便是我这做妹妹的心里也跟熬油似的......” 王舟之应不得声,只好涎着脸去赔不是:“好了好了,蓉姐儿莫要再哭了。是哥哥我的不是。” 王若蓉不理他,拉着丫头六月的手在边上捡了个椅子,扭头坐下,一面说,一面流着眼泪,泣声求道:“我也不求你全改了,可二嫂那事你可千万别再提了。二嫂那头必不会声张出去,你且自重些不要生事,权当就这么过去了罢。”她哀哀求过后又是恨声威胁,“倘真是叫旁人知道了,爹爹必是要打死你的,我和姨娘也没什么法子,只得替你念几卷往生经了......” 王若蓉这般软硬兼施,到底是叫王舟之也知道了些好歹,连连点头:“听你的便是了。”他最怕的便是王老爷,偏王老爷朝中事忙,大多心思都放在两个嫡子身上,这才叫他越发放纵起来。 王若蓉看着亲哥哥那没脸没皮的模样,气得不行,只能强撑着细细嘱咐几句,说到后头忍不住又劝说道:“三哥哥,你与我同岁,再过几年也是要定亲了,还得要多想想自己日后前程才是。二哥哥虽也胡闹但读书科举上面从来不敢耽搁,如今已是举人。且二哥哥乃是王家嫡子,又有得力的母族和妻族为援,日后前程总也不必愁的。三哥哥与我皆是庶出,现今这般文不成武不就,只知沉湎酒色,来日又该怎办?” 王舟之听到这个便觉得头疼,捂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很快便打了个哈哈赶忙退出去了。 王若蓉看他那不争气的模样便心塞得很,气恨得把手上的帕子都给丢出去了,晚上又在床上哭了一场,叹息自己命苦。 ****** 谢晚春回去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李氏的事情。 她当时入屋的时候便觉得奇怪:王若蓉脚下的绣鞋上沾着新鲜的湿泥和柳絮,也就是说她晚上在外面转悠了很久,很有可能也去过李氏出事的池塘边——那处的池塘边上种了许多垂柳,四月里方才开始飘絮,风吹柳条荡柳絮,湿泥里总能看见一些柳絮。 当然,这都是推测出来的,当不得真,更加不能作为证据。 所以,谢晚春与王若蓉说话的时候,故意用抚慰的态度抚了抚她的肩头。她指尖触到的那一块布料已是微湿,显然是因为王若蓉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边上又有花木,所以才会被夜露打得这样湿。 最重要的是,当谢晚春开口说“也吓坏了吧?脸都白了。”的时候,王若蓉的身体几乎有一瞬的僵硬——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为了更确定一些,谢晚春出门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丫头王若蓉来的时间。要知道,王若蓉的华丹阁离李氏的院子并不算近,她本不应该比王望舒来得早。 几项相加,谢晚春几乎立刻就确定了此事与王若蓉有关:或许是她害李氏滑到;或许她是在场的目击者...... 不过,这和谢晚春又有什么关系?李氏这个受害人都自称是“不小心滑到”,谢晚春又何必故意把事情挑开,惹人厌烦?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谢晚春来说,最要紧的事应付王恒之。 心下这般想着,谢晚春轻慢的垂首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以及衣襟,推开了房门去看坐在屋子里等她回来的王恒之。 王恒之正坐在临窗的榻上照着棋谱摆棋局,翠色的袍子浸在灯光里,华美精致的暗纹似水一般流动,如同春日里绕过青山的碧波。他一贯过目不忘,只看一眼便放下棋谱径直摆起棋局来,十指皆是修长白皙,遥遥望去,几乎与他握在手中的白玉棋子颜色相仿。 “弟妹怎么样了?”王恒之随手搁下一颗棋子,开口问道。 玉棋子被轻轻扣在榧木棋盘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犹如乐器击打一般的悦耳。 谢晚春从门口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这局棋,应声道:“不幸中的大幸,孩子虽是没了但人没事。”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顺嘴批评了一下王家的家教,“不过你二弟也太胡闹了,这会儿居然还没回来,还说是什么‘与友人月夜对酌’!都说‘修身齐家平天下’,他倘若不好好照顾二弟妹、管一管屋内那些莺莺燕燕,日后便是做了官也少不得要被御史参个‘治家不严’,前程有限的很。” “我们已是夫妻,这一句‘你二弟’未免显得太生分了。”王恒之刚刚摆好棋局,闻言不过是轻轻的蹙了蹙剑眉:“不过你说的很是。前些年镇国长公主一力压制世家,我爹觉得二弟性急冲动容易出事便压着他不让出仕。二弟也是心里气不过,干脆进士也不考了,只与那一帮纨绔或是风流文人日夜交际,一心专研酒色诗文。如今想来,倒是家里误了他。他的事,我会去和父亲说的。” 谢晚春一时无言以对,默默的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全天下的锅居然还真的可以都丢给镇国长公主啊! 王恒之见她神色古怪,便示意她坐下:“下一局?” 谢晚春随意的扫了一眼棋局,颇起了些兴趣,眨了眨水眸:“我要执黑!”棋盘上黑白交错,可白棋的大龙显然快要被围死了。谢晚春这是打算在棋盘上杀一杀王恒之的威风,也算是出口气。 王恒之神态冷淡,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把装着黑子的棋盒递给她。 谢晚春轻松了些,厚着脸皮问他道:“是轮到我了吗?”话声还未落下,她便毫不客气的先落了一子。 王恒之并不与她争论这些,动作优雅的捡了颗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开口道:“之前我问你是否要与我同去江南,你还没回答我。” 谢晚春捏着黑玉棋子,犹豫了一下,这才试探着抬眼问道:“你这一回应该算是奉命随钦差出行,还能带上亲眷?”紧接着,她又跟着落了一子。 王恒之似是一心都在棋盘上,垂眼端详着棋局,随意应道:“实际上,这回我与吴御史要分作两路走。吴御史奉圣命担任巡盐御史巡视江南,有锦衣卫护道,走的自然是明路;而我则是需要先去与江南那头的眼线接应,乃是暗路。下头有个县丞暗中托人上书,死前留了几本账册,据说可以作为盐商勾结官员贪墨盐税,做空账的证据。我便是要先去看看那账册的真假,免得叫钦差着了那些人的道。” 谢晚春闻言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了——这种时候王恒之愿意带上自己,怕也是为了要掩饰一下出行的目的,叫江南那些人放松警惕。这般想着,她已是有了几分意动,只是把棋子捏在手里,还有些许犹豫。 王恒之这时候忽而又开口加了一句:“实际上,这回虽是要查盐务,但皇上那头已是得了消息说‘前西南王世子齐天乐如今就在江南’。所以,皇上特意下了暗旨,让我和吴御史协助锦衣卫搜查前西南王世子齐天乐的踪迹。” 谢晚春本还在思忖着下一子该如何走,忽而听到“齐天乐”这三个字,手指不觉一颤,落子的位置跟着一移,一不小心便自走了死路。 王恒之自然是察觉到了谢晚春这反常的态度,目光沉沉的落在谢晚春的身上,似有几分揣测,徐徐开口问道:“怎么,很惊讶?” 谢晚春很快便反应过来,神态冷静,从容自若的找了个理由:“是有点,毕竟这是大事,没想到相公居然会告诉我,就不怕我泄露出去?” “毕竟你姓谢,”王恒之吃了一大片的黑子,抬起头对着谢晚春一笑。他一贯冷脸,此时微微一笑便如春风破冰一般的令人不觉生出由衷的欢欣与雀跃,“从镇国长公主射杀西南王,平定西南时候起,谢齐两家便是死仇。你倘爱惜性命一点,自知道如何守口如瓶。” 谢晚春咬着牙看着棋盘上逆转的形势,抬起头勉强笑应道:“相公说的是。”顿了顿,她柔声改口,“既是如此,我也不放心相公独去,此回我便与相公同去江南吧。” 王恒之并不意外,轻轻的“嗯”了一声。因为现下棋盘局势大变,胜负已分,他也没了穷追不舍继续下下去的心思。所以,他姿态闲适的端坐在位置上,抬眼看着谢晚春,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谢晚春瞧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便不自在,乌黑浓密的羽睫忽而一扬,好似蝴蝶扬起的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语调温柔的给王恒之添了个堵:“不过,既是要对付齐天意,相公还需学几手保命的招式。要知道,当今之世论及武功,齐天意也算是难见敌手了。” 王恒之神色不动,淡淡的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34| 30.31 谢晚春的话卡在了喉咙里,一面对着王恒之笑一面恨不能把这个不好好问问题的家伙踢出门。好半天,她才小心的开口应道:“我猜的。少时住在宫里,我便曾听宋天河与大堂姐说过,论武艺上的根骨悟性,齐天乐乃是他平生所见的那些人里可以排上第二。从那时起到现在也差不多已经过了十年了,齐天乐又有家仇在身,必是勤学不辍,更进一步也是常理。” 谢晚春说完话后也不等王恒之开口,动作迅速的伸手去收拾起案上的棋盘,委婉客气的踢人出门:“相公棋艺高深,我自是不及,今日是我输了。不过现在也晚了,我马上便要去沐浴更衣,早些安置。不知相公你......” 她一双黑眸明亮的好似一泓秋水,明眸善睐,看人的时候无情似有情,总是能把人看得心肠发软。只是,此时她正眸光盈盈的看着王恒之,满眼都写着四个字:好走不送! 王恒之与她对视片刻,忍俊不禁,到底还是点了头起身出门去了。 从房门跨步出去的时候,王恒之一抬头就能看见明月悬于中天,在庭中洒落似水的银光,犹如白霜覆地。他不由的抬手捂住额角,唇角弯了弯,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自谢晚春那日“病好”起,两人每每相对,谈话的节奏都被她掌控着。直到今天,王恒之才觉出与他对局这人也并非无懈可击的完人。他之前略输一筹,不过是因为自己面薄且又未摸清她的套路罢了。 不过,既然她深知内宫之事又对齐天意的消息有所反应,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此回江南之行必能揪出她的真正身份。 这般一想,王恒之的心情越发轻松,步履轻快的便往书房走去。 屋子里的谢晚春虽是送走了人,心里却仍旧是老大不快,不仅仅是因为今晚王恒之的咄咄逼人,而是她与王恒之提起了宋天河,也想起了件往事。 所以,沐浴之后,谢晚春也就没再折腾什么,直接睡下了。临睡前,她还特意交代了琼枝点一炉安神香。 只可惜,安神香并没有安抚谢晚春的本就不大好的睡眠,甚至,她又做梦了。 她梦见谢池春带着宋天河以及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下嫁西南王府、射杀西南王后的那一夜。 ****** 西南王死后,齐天乐被王府的死士护送离开,整个西南王府都成了一片火海。 周围的地方到底不安全,宋天河手下的精兵干脆就地找了个空旷的地方安营扎寨,暂且停歇一晚。谢池春也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洗了个舒坦的热水澡,换下那一身黏答答、血淋淋的嫁衣,步行着去主营寻宋天河。 宋天河还未歇下,正坐在营帐中看书,一手支着下颚,一手翻开书页,一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松散的披在肩头,神态懒散,带着他一贯的从容不迫。 但是,当一个人目睹宋天河杀人的模样,见识过营帐外视他若神明的士兵,看见他身后挂着的件甲衣和刀剑。那么,即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宋天河平凡的五官也会充满了难以言喻且不可忽视的魅力。 宋天河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的招了招手,另一只手的手指仍旧是放在书页上。 谢池春明白他的意思,挑了挑如墨似的长眉,披着一头刚洗过,湿漉漉的乌发,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宋天河的跟前,很不见外的坐在了他的膝上。 谢池春的主动和顺从到底让宋天河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把书卷合上,慢条斯理的从案上拾起干布巾替谢晚春擦了擦她还滴水的湿发。感觉到怀中人一瞬间的僵硬,宋天河甚至还很是体贴的放缓了声调,哄孩子似的开口道:“我说过,不杀你。” 说罢,他还伸手在谢池春的头上轻轻的拍了拍。 不得不说,宋天河确实是猜到了谢晚春的恐惧——她现在整个人被在宋天河怀里搂在怀里,甚至无法看到对方的动作,也就是说:宋天河只要用一点力气就能拍碎她的头盖骨又或者掐断她的脖颈。 只是,谢池春很了解宋天河的脾气,她强自放松了身体,自然而然的转过身用手搂住宋天河的脖子,笑盈盈的与他道:“只是看不见你的脸,有点紧张。”说罢,她还眨了眨眼睛,很是认真的对着他笑。 “好吧,你说了算。”宋天河毫不客气的笑纳了她的甜言蜜语,一边替她擦头发一边问她道,“中午那一箭你本可以直接射死齐天乐的,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故意偏开心口吗?” 谢池春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她的箭法本就是宋天河教的,西南王离她那么远都可以一箭穿心,没理由一箭射不死齐天乐。她有点紧张,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斟酌着词句解释道:“只要杀了西南王就好了。齐天乐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我辜负了他。倘若我今日真的杀了他,我一辈子都会于心不安,一辈子都会记着他。今日留他一命,也算是了断旧情。”说罢,她凑过去吻了吻宋天河的额头,柔声道,“还是说,你希望我一辈子都记着他?” 宋天河嘴上嫌弃着“坐好,你头发上的水蹭到我脖子上了”可面上到底还是显出了一丝真切的笑来,他认真的替谢池春擦着头发,不免叹气:“虽是如此,到底是养虎为患。留齐天乐一命,西南人心便会不散,我们要平西南便是事倍功半,至少需要在此呆上三年。且齐天乐的根骨悟性在我平生见过的人里能排第二,若是不能直接杀了他,假以时日恐怕不容小觑。” 谢池春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亮晶晶的看着他,充满期盼的开口问道:“排第一的是谁?” 宋天河一见她这模样就猜到她的心思,忍俊不禁的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得太美......你是女子,气力本就比他要弱一筹,根骨也稍逊于他。”说到这,他顿了顿,语声倨傲,“排第一的就在你眼前呢。” 谢池春自作多情了一回,恨不得上前咬他一口,只是看着那铁皮似的蜜色肌肤,只得愤愤的嘟着嘴抱怨一声:“老男人的自卖自夸!” 这个“老”字算是戳到宋天河的死穴了,他哼了一声,毫不留情的揪了一下谢池春的头发,惹得谢池春重又凑上去吻他。 深夜的凉风从营帐外边吹过,她就那样缩在宋天河温暖的怀里,那或许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危险的地方。她搂着宋天河的脖子,落下一个个细碎的吻,直到吻到他的唇上,然后就被宋天河紧紧搂住了。 宋天河手上那已经半湿的帕子落到了地上,双手轻柔的抱着谢池春,认真的吻着她。 那样绵长而温柔的吻,带着一种宋天河少见的小心翼翼,几乎让谢池春忘记了这个男人有多么的危险、多么的可怕。 只是几乎。 当她仰着头回吻宋天河时,长而卷的眼睫好似初冬时候被积雪压着的花枝一般轻轻颤着,双颊微红如同牡丹花蕊中央渗出的那一抹红。 她看上去是如此的美丽,如此的享受着眼前的吻,可她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依旧是冰冷的,依旧无比畏惧且防备着面前的男人。 ****** 夜里睡得不好,谢晚春白日里的心情和精神自然也跟着糟糕起来,偏偏她今日还需去劝慰失了孩子的李氏! 说真的,她觉得噩梦连连的自己才是那个需要安慰的人! 琼枝和碧珠都能从谢晚春这难看的面色上看出她照顾的心情,就连调皮玩笑的话都不敢多说了,动作极快的服侍着谢晚春起来,替她换了一身鹅黄色交领绣竹叶梅花的长袄以及银白色素裙。 等到碧珠要梳发髻的时候,谢晚春才稍稍缓过来了,吩咐道:“随便梳个简单的就好,在家里头,本不必讲究。” 碧珠连忙应了一声,动作极快的梳好了发髻,插了几支玉簪以做装饰,然后便轻轻的扶着谢晚春出去吃饭。 早膳备的很是齐全,燕窝粥、鸡丝粥、碧梗粥、鸭肉粥、红枣粥等等咸甜各具,就连糕点也都是热腾腾新鲜出炉的,有被切的整整齐齐的红豆切糕、野菜包子、奶油卷、荷叶糕以及十六色什锦酱菜等等。可见厨房经过谢晚春几次折腾,已是历练出来了。 谢晚春恹恹的吃过一碗燕窝粥又尝了半块红豆切糕,这才起身道:“去二嫂那里吧。”她要出去自然也不好挂着一张生人免见的冷脸,不一会儿微微垂了垂眉眼,一副真心替李氏难过的模样。 谢晚春去的晚,李氏屋里已是坐了好些人,都围在床边说话。 李氏到底年轻,月份也浅,歇了一晚上总算是好些了。只是她面色仍旧显得有些苍白,虚弱的躺在床上,头上扎了块帕子,神容憔悴。 好在李氏容貌本就偏于文雅精致,虽有几分病容和憔悴,但也依稀似西子捧心一般的楚楚堪怜。 谢晚春进屋的时候,一屋子的人都抬眼看她,王若蓉凑上去挽住谢晚春的手,细心的替她介绍:“这是李姨妈,姨妈听说二嫂出事,心里担心二嫂身子,这才急忙赶来。这是婉表姐,是二嫂的三妹,往日里我们诗会她也常来,最是个好性的.......” 这般介绍过去,谢晚春便都明白了:这一屋子有一半都是李氏娘家的人——李氏的母亲李姨妈、大嫂郑氏、妹妹李婉果是都来了。宋氏昨夜里守了许久,有些累着了,加之还要为长子出行准备东西,早上便没跟过来。 李姨妈虽是宋氏的亲妹妹却和宋氏生得不大想,她比宋氏小一岁看上去却好似老了十岁。她也生了一张鹅蛋脸,只是因为发福而显得很圆,就像是十五的月饼一般又圆又油。她用帕子擦去眼角的泪珠,上前握住谢晚春的手,勉强笑着道:“早就听闻郡主身子如今已是大好,还没来得及道声喜呢。”说罢,她又红了眼睛,哽咽着道,“只可惜静儿这孩子没有郡主的好福气,自郡主好了之后,她这儿倒是总有些灾灾病病。如今,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竟就......” 李姨妈低头擦着眼泪,珠泪盈盈,一副很是哀切的模样。 谢晚春想:看看这低头的弧度、流泪的速度、擦泪的动作,果然是高手在民间啊!李姨妈这哭起来架势简直可以写进教科书,教导后来之人了。倘若李姨妈再年轻十岁,当真就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当然,谢晚春私以为李姨妈这么显老也是因为她哭多了。 不过,对方哭归哭,说起话来倒是毫不含糊,什么叫“自郡主好了之后,她这儿倒是总有些灾灾病病”,难不成还是谢晚春害了李氏不成? 谢晚春也不接口,反倒是目光冷淡的看了眼李姨妈的大儿媳郑氏。 郑氏被瞧得十分不自在,连忙上前宽慰了李姨妈几句。李姨妈倒是越劝就哭得越凶,大有哭到谢晚春表态松口的模样。 谢晚春心情更加糟糕了,她并不耐烦与这些人纠缠,索性直接道:“姨妈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一好弟妹就跟着出事,说不得便是我和二弟妹八字相克呢,这可不大好。不若我去寻母亲说说,送二弟妹去城外庄子养一养身子,说不得两人离得远了,二弟妹也能好得快些。不过这法子也是治本不治根,倒不如早些分家的好......” 李姨妈原是觉得谢晚春年纪尚小,面儿也薄,这才想要厚着老脸来说这些话,不仅能给谢晚春一个下马威,也能“讨”些好处作为“补偿”。可如今谢晚春一开口,她就噎住了,眼泪都凝在眼里也不知该不该再哭下去。 李氏如今已是失了孩子,倘若再搬去城外别院去住,不仅不利于培养夫妻感情,就连待遇怕也要跟着降下来,就连这二奶奶的位置怕也坐的不安稳;至于分家,王游之如今还只是个举人,离了王家怕是都活不下去。 这些想法在李姨妈心里一转儿,眼泪也就不知不觉的止住了,只是仍旧有些尴尬,帕子还按在眼角。 床上的李氏自然也不好看着亲娘这般难堪的站着,只得开口解围道:“嫂子莫怪,娘也是替我着急,说话冲了些。”她在谢晚春身上吃了好些苦头,到底长进了些,说到这里便自揭短处博个同情,“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二爷早上才回来,因醉的厉害也就说了几句话,现下正在里头睡,如今都没醒。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李姨妈接了这话茬,扑到床边搂着李氏哭了一通“我可怜的孩子”。 谢晚春也知道王游之有些过分了,这种事情女子总也是处于弱势的。她瞧着李氏那尖尖的下颚不觉叹了口气,没有穷追不舍而是转开话题道:“二弟妹如今可哭不得,若是落了病就不好了。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养好身子,只要身体好了,日后便是要生十个八个都没问题。” 王望舒本也有些感伤,听到这话不由莞尔,跟着笑劝着道:“是啊,身子要紧,要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头的人就是了,这几日万不可再操心了,吃好喝好睡好便是了。二哥那里,等父亲下朝回来,必是要教训一顿的......” 李氏也破涕为笑,颇有些感激的看着谢晚春和王望舒等人,柔声道:“多谢嫂子和妹妹关心了,我省得的。” 于是,众人便围着如何保养身体这一话题展开了热情而富有见解的讨论,其中李氏大嫂郑氏还很有启发性的引入了宗教思维,提议去庙里求个平安符什么的。 等谢晚春从李氏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膳了,看到外头的阳光时,她简直觉得自己重新又活了一遍。在这样的心情下,谢晚春转头对着王若蓉笑了一下,道:“好些日子没吃到二妹妹院里的莲藕排骨汤了,倒是有些想了呢。” 王若蓉自是心领神会,上前牵住谢晚春的手,笑着道:“既如此,嫂子今日不若去我院里一起用午膳?” 谢晚春点了点头,与她一同去了华丹阁。 王若蓉院里的人自然比谢晚春院子里的少了一些,但也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就把午膳摆上来了,谢晚春也喝到了她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谢晚春喝着汤,顺便和王若蓉闲话:“你昨日去和夫人说过你的亲事了?” 王若蓉摇摇头:“还没来得及,最近事多,夫人那里怕也心烦着呢,倒不必急于一时。”说罢,她又笑了笑,“还要多谢嫂子告诉我这事。” 谢晚春摆摆手:“你已说过许多回‘多谢’了,说多了便是太见外了。实在不行,就算是上回你送我长命龟的回礼好了。” 王若蓉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双颊微微泛红,细声道:“嫂子喜欢便好。” 谢晚春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而弯了弯唇,问道:“你知道我给那只长命龟取了什么名字吗?” 王若蓉闻言倒是起了些好奇心:“什么?” 谢晚春掩唇一笑:“王八八。” 王若蓉一听便明白过来了,忍了一忍,到底还是笑出了声。 趁着气氛正缓,谢晚春便开口问道:“说来,昨夜里你去了哪儿?” 王若蓉此时精神舒缓,顺嘴便回道:“我......”她适时的顿住了声音,面色一下子白了下去,忐忑不安的看着谢晚春,小声道,“嫂子你,都知道了?” 谢晚春算心理年龄的话足足比眼前的小姑娘要大十岁,见她这般模样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于是坦率的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猜到了一些,顺口一问罢了。你昨晚应该是去了假山那边,凑巧看见了弟妹被人推到?” 王若蓉一双眼眸渐渐红了起来,颇是艰难的点了点头。 谢晚春接着问道:“你与那个推到二弟妹的人有些关系,所以才会为了维护‘他’而闭口不言?” 王若蓉咬住唇,面色苍白之极,只能慢慢又点了点头。 谢晚春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放心,我不问你那人是谁,也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她蹙了蹙眉,若有所思的道,“既然那人能叫二弟妹甘愿吃个哑巴亏,手里肯定是握着二弟妹的把柄。如今出了这事,二弟妹与那人都各有顾忌,说不得日后也都能安稳些。” 王若蓉已是吓得快要哭出来了,朱唇颤了颤,就连肩头都跟着轻轻颤了起来。 谢晚春放缓了声音:“我今日与你说这个,并不是恐吓、威胁你,只是告诉你,这事本就与你无关。其实,你既不用这般维护那人,也不必为二弟妹摔倒的事情歉疚。你不过是个倒霉的路过人罢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谢晚春的目光不由的望向窗口那一抹照在窗棂上的阳光,就连声音也显得意味深长起来:“人总是要多为自己着想的。有些人,你待他再好也没有用。便是兄弟姐妹,同你一般的血脉,说到底也不会真的理解你的想法和用心。你不是嫡女,婚事上面总是有些尴尬,夫人对待你也不会似对待三妹妹那般用心。所以,你如今也不要再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背到自己身上,好好照顾好自己便是最要紧的了。” 王若蓉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的用帕子掩住唇,轻轻的哭出声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晚春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却没有再安慰下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忽而起身出了房门,开口叫了门口的几个丫头进去:“进去伺候你们姑娘吧,小心些。” 等人都进去了,谢晚春才抬了抬头去看天上的太阳,掩下唇边的自嘲和苦笑。 其实,她倒没有同情心泛滥到特意过来给王若蓉心理辅导,只是看着王若蓉那样小心谨慎的模样和处境,想起了些自己的往事,一时心软安慰了几句罢了。 就如同她和王若蓉说的那样,“便是兄弟姐妹,同你一般血脉,说到底也不会真的理解你的想法和用心。” 你为了维护他所付出的那些,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35| 30.31 王望舒早上安慰李氏的那句“二哥那里,等父亲下朝回来,必是要教训一顿的......”自然不是胡说的。 晚间王老爷从外头回来,就听见了次子的混账事,不由大怒起来:“这孽障果真是讨账来的,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只会胡闹生事,丢尽我王家颜面......”他气得喘了口气,冷声吩咐下人,“赶紧去把那孽子叫来,拿大棍来,看我今日不打断他的腿!” 下头几个丫头被吓得面白,连声应下出门去了。 宋氏瞧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得上前抚了抚王老爷的脊背,轻轻在旁劝慰道:“他小孩子家糊涂,你好好教他便是了。父子两个,何苦这样成日里喊打喊杀的?怪道下头几个小的见了你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王老爷面上仍旧是冷冷的,语声倒是稍稍缓了缓,只是气恨难减:“若不是他做了错事,哪个要打他?你瞧恒哥儿,我打过一次没有?只有那个孽障,自小便不叫我省心,如今更是只知饮酒寻欢。居然还敢自命名士?!哪个名士似他这般冷待嫡妻、不理家事的?我看啊,再不打一顿,他怕是都要上天了!” “这话可说不得!”宋氏连忙去掩王老爷的嘴,思忖片刻便道,“游哥儿确实是要教训一通,今日我妹妹来了,想起二媳妇那模样,我都不好意思和她说话......” 王老爷也觉得这回是在亲家面前丢了脸面,脸皮都跟着羞躁起来了,双眸满是怒气。 宋氏这时却又轻声细语的劝了一句:“按理,是该打一顿。可老爷你气头上难免会失了分寸,若真是打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后悔莫及?倒不如叫下头小厮按着打一顿好了,打得他安生躺几天,关在房里好好反省。” 宋氏这话说得情理皆有,王老爷虽是怒气未消却也勉强应了下来。 不一会儿,就有人扶着宿醉头疼的王游之过来了,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则是拿了根粗粗的大棍过来。 宋氏瞧了一眼,面上虽是不显却又不免暗暗计较道:这新选上来的丫头真是不懂事,竟是拿了这么粗的来!这几棍子下去,怕是真要出事。事已至此,宋氏也不好再拦着,只是悄悄的招手唤了自己贴身的丫头珍珠过来,小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那头父子两个便又当面儿的吵起来了。 做父亲的气咻咻道:“混账,成日里只会给我丢脸!我王家的清誉都要被你给败坏了!” 王游之对着父亲自也有几分畏惧,只是如今瞧着边上的棍棒和父亲气怒的脸孔,也知道今日是逃不过一顿打了。他干脆梗着脖子冷笑着回了一句:“我自然是个丢脸的,父亲自去找大哥长脸便是。何必特意叫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过来添堵?” 王老爷气得不行,直接就叫小厮上前把王游之给绑了,吩咐道:“赶紧的,给我绑起来,往死里给我打!” 王游之哪里是个好对付的,一把挣开几个不敢用力的小厮,连声道:“圣人都说‘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父亲既是要打死我,儿子我为着父亲着想也不敢就这么受着啊。”说罢,他拔腿就要往外逃,眼见着就要窜出去了。 王老爷气极反笑,直接便道:“赶紧给我绑了,倘若叫着逆子出去,我便把你们都给发落了。” 那几个小厮婆子这才吓着了,连忙一股脑的上前把王游之给围住了,然后又下了死力气,动作迅速的把人绑起来。 王游之还不肯服气,仰着头对着王老爷直接道:“做什么打我?!你就算要打我,也得说清楚理由啊!” 这话说得王老爷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从小厮手里拿了木棍便往王游之身上打去,嘴里恨恨道:“你个孽障!你做的好事,竟还有脸问我!你媳妇出了事,你却自顾自的在外饮酒作乐,连家都不回。再有,你回来后,可有给你媳妇赔不是?竟然还直接就去了姨娘的房里!只这一件,亲家面前,我和你娘就要抬不起头!还有,你看看自己这德性——衣冠不整、眼袋发青、浑身酒臭,出了门,我都不敢和人说这是我王家长房的嫡子!依我看,与其出去丢人现眼,倒不如今日直接打死干净!” 几棍子下去,打在王游之身上便是一声声的闷响,旁人看着便是肉疼。王游之的嘴唇都给咬出血了却还要硬撑着顶嘴:“是她自己不小心滑到的,与我有什么干系?我也不是大夫,保不住孩子、治不了病,何必要特意赶回来?再说了,我自己还难过着呢,为什么还要安慰别人,而不是别人安慰我?!” 这话赶着话,王老爷索性也不与他说话了,半点也不客气的就赏了儿子几棍子,每一滚都打在肉上,实实的。 宋氏在旁瞧着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拉了王老爷的手,拦住了人,温声抱怨道:“老爷适才是如何答应我的?怎地就自己动了手?老二媳妇已经躺着了,倘若再把他打出个好歹来,院里怕是连个做主的人都没了。”说罢,又拿着帕子按着眼角落下泪来,哭着道,“我统共也就两个儿子,一个马上就要去江南拿命博前程,好容易有个不成器的陪在身边,你竟也要直接打死了不成?” 王老爷一时也不好将妻子推开,面上神色缓了缓,这才清了清嗓子,厉声呵斥儿子道:“既是你母亲给你求情,这回便放过你一遭。你且认个错,今日就算过去了。 王游之被打得半死偏还嘴硬,火上浇油的哼哼着道:“我没错,为什么要认错?!” 王老爷气得差点红了眼睛,卷起袖子正要再打一通,适才被宋氏派出去的丫头珍珠就小跑着进来了,急声禀告道:“老爷、夫人,二奶奶来了。” 宋氏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又端出一幅焦急的模样:“她身子还没好,正该在床上养着呢,怎地就跑出来了?” 珍珠连忙道:“二奶奶听说了二爷的事情,心中担忧,这才一路冒着冷风赶了过来。” 王老爷自是可以在儿子面前摆威风,可对着病榻上的儿媳妇却又有几分不忍和怜惜,听着这话,拿着棍子的手就不那么坚定了。 宋氏忙劝:“好了好了,今日也打了一通,算是教训过了。他们小夫妻的事情,且就叫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再说了,老二媳妇身子还没好,你便体谅些罢。” 王老爷长长一声叹息,丢了棍子,一声不吭的便往里头去。 宋氏倒没有立刻跟上去,反倒是留在了后头,叫人把被打的起不来身的儿子给扶起来,用力的戳了戳他的脑门:“你这是活该!这要不是我儿子,便是叫打死了我也不管。” 王游之咬着唇不吭声,额上已是有了冷汗。 宋氏忍了气和他说话:“我知道你是很你爹不让你考进士、出仕,这才一味的与他赌气。可你也不想想,如今镇国长公主已死,皇上又偏向世家,倘你是个争气的,你爹又怎会不叫你出仕?” 王游之听到这里,这才不由抬了头,乌漆漆的眼睛看着宋氏,带了几分期盼和恳求,软软的叫了一声:“娘......”就和少时撒娇一个模样。 宋氏往日里一直觉得自己二子一女也算是有福气的,可如今一想:长子太争气,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去;次子糊涂又倔脾气,整日里做蠢事;小女儿倒是听话,偏偏又天真懵懂。没一个叫她省心的!她没立刻应下,只是道:“你爹那里我会去说的,只是你日后再不可胡闹生事了!还有,你媳妇这回为着你都从床上起来赶过来,你就是个没心肝的,此次也得记得她这份好,好好待她才是。” 王游之如今听说自己前程有望只觉得事事都是好的,忙不迭的点点头,大声道:“儿子知道了。” 宋氏长长地出了口气,叫几个婆子小心的把王游之扶了出去,又赶紧令人去请太医来府中看诊,等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了,这才转身去屋里头哄孩子他爹。 这天晚上,王游之和李氏这对夫妻倒是难得的说了一宿的话。据说,第二天早上,这两人眼角都是红的,倒是有了几分夫妻模样。 ****** 谢晚春也是隔了一晚才听到这事的,不过她接了安乐公主的帖子要去公主府,故而也没空去关心李氏和王游之的夫妻感情。 其实,自那回牡丹宴后,安乐公主便请过她一两次,不过谢晚春只推迟身子不好没去,好在她体弱之名满京城都知道了,虽是病好了但也有许多“旧疾”,所以安乐公主倒是没什么话。只是这回安乐公主请的都是宗室里头的人,还把谢晚春亲娘晋阳王妃都给请去了。 到了这个份上,谢晚春也不好再缺席,只得应了下来。 只是,谢晚春兴趣有限,去的比较晚,等到公主的时候众人大多都已经到了,都在院子里赏花言笑。 安乐公主今日倒是盛装打扮,头上的大凤钗上的珍珠皆是拇指大小,珠光盈盈,照得她越发雍容华贵。她见着谢晚春来便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小声嗔她:“你也是的,身子不是已经好多了?怎地还成日里不出门,还叫我三请四请的。” 谢晚春现下也不想得罪安乐公主,自然也就笑盈盈的与她说话:“公主可是冤枉我了。你也知道,我这身子一贯不中用,便是好了也常常这病那病的,不是不想来而是实在来不了。” 安乐公主也没揪着不放,亲亲密密的凑到谢晚春耳边细声道:“我知道你和你娘正别扭着,可到底辈分在哪儿,我也不好回回都漏下她,只得送了帖子去。只是她一贯只在府中念经,我倒没想到这回竟是真的来了。” 谢晚春对于安乐公主的话其实并不大信,闻言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她这会儿怕是正想着替我那个阮家表妹寻门可靠的兄弟,帮衬阮家呢。这种机会,怎会不来?”说罢,她抬了抬眼,指着晋阳王妃身侧那个穿着樱红色绣缠枝杏花斜襟褙子和粉色长裙的年轻姑娘,“看,就是那一个。” 谢晚春早早便把阮家上下查了个清楚,知道这个表妹姓阮名丽娘,年方十四,乃是晋阳王妃阮氏的哥哥阮大郎的唯一的女儿。真论起来,这个阮丽娘也与晋阳王妃这个姑姑颇有些相似——虽是出身寒门却也是个世间难得的绝色佳人。阮丽娘如今便亭亭的立在晋阳王妃身边,虽是少有珠饰却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的清艳之姿,令人一眼难忘。 安乐公主看了一眼,掩着唇道:“这是你表妹?我适才倒是没注意到。” 谢晚春只是笑,等着安乐公主接着说下去:安乐公主这就是明摆着的假话,似阮丽娘这般醒目的美人,只要站着就能吸引到目光。不过,这倒是叫她越发好奇起安乐公主的用意了。 安乐公主这会儿就是欲语还休,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表妹与你生得极似,倒是个难得的美人儿。”说罢,轻轻顿了顿,她蹙了蹙勾画精致的黛眉,慢条斯理的说起正题来,“咱们自小一同在宫里长大,犹如姐妹一般,你若不嫌弃,我便厚着脸与你说几句贴心话了。你嫁去王家也有些时候了,偏如今膝下尚空,院里也没人,外头多少有些闲话。我自然也知道妹妹你不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妒妇,依我看,与其如此倒不如纳个妾室入府,既能显出你的贤惠让王家人高看一筹,也好堵了那些闲人的口。” 谢晚春听到这里,直接便打断了安乐公主的话,笑盈盈的接下去:“照郡主的意思,这妾室也不能随意,可要好好挑一挑。” 安乐公主连连点头,径自道:“是这个理!依着王家的身份地位,既是要纳妾自是要挑好的。你家这个表妹就很不错,良家出身、长得漂亮,最难得的是与你沾亲带故。你自来体弱,日后若有个万一,她生的孩子便与你肚里出来的没两样。” 谢晚春已是完全明白过来了:安乐公主怕是早就不知何时与晋阳王妃勾搭在一起了。这会儿若是真把阮家女送到王家后院,一是遂了晋阳王妃的愿,二也能与王家连上关系,再想得远一些——谢晚春本就体弱,说不得真就生不出儿子,倘若王恒之三十无子说不得就要考虑生个庶子,那这个妾也就派上用场了...... 36| 30.31 还未等谢晚春应声,站在不远处的晋阳王妃已领了阮丽娘上前来。 谢晚春只得先和晋阳王妃问好,安乐公主也叫了一声王妃。 晋阳王妃对着谢晚春一贯都是冷若冰霜,今日倒是难得的和蔼,温声与她说着话:“晚春,这是你阮家表妹,你们小时还见过呢。”说罢,又拉了阮丽娘上前来,唇边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来,“丽娘,快来见过你表姐和公主殿下。” 阮丽娘那张芙蓉似的娇面上显出羞赧的颜色,越发更显得容色动人。她盈盈的上前来,下拜行礼,动作十分优雅,显是用心学过规矩礼仪的。只见她低了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声音如黄鹂一般悦耳清脆:“公主好,表姐好。” 谢晚春笑看着面前这个娇嫩嫩的美人,暗想:这容貌、这身段、这声音,便是送入宫里都行了,送到王家来做妾说不得还委屈了人家呢。 如今乃是大庭广众,阮家虽上不得台面,但是谢晚春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也不好直接就驳了晋阳王妃的面子,她想了想便从手腕上褪下镯子,笑着道:“瞧我这脑子,似妹妹这般出众的人物,我竟是不记得是何时、在哪儿见过的。既如此,便当今日是咱们第一回见面好了,这镯子便是我给妹妹的见面礼了。” 阮丽娘悄悄看了晋阳王妃一眼,羞得脖颈耳尖都泛红了。 晋阳王妃略点了点头,垂眼慈爱的看着阮丽娘,柔声道:“好孩子,既是你表姐给的,收下便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客气?” 阮丽娘这才接了镯子,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多谢表姐了。” 谢晚春也拿了帕子掩住唇角,很是合群的跟着笑了笑,可她眼中却殊无笑意:好个一家人,依她看,晋阳王妃与阮丽娘倒更像是一家人呢!幸好她不是小堂妹,从未对晋阳王妃这个母亲有过半点期盼。否则,现下看到这个一贯待自己冷淡的母亲对着阮丽娘慈爱温柔,怕是都要嫉妒厌恨的发狂了。 安乐公主在旁也跟着搭话,递了个银红色金线滚边的荷包过去当做见面礼,点头道:“真是个标志的孩子,站在晚春边上倒是不像表姐妹,就跟亲姐妹似的。” 晋阳王妃笑得更开心了,拉了阮丽娘的手与安乐公主一唱一和:“可不是,我也说她们生得像。晚春自小便被接去宫里了,丽娘常来王府与我作伴尽孝,在我心里就跟半个女儿似的。” 谢晚春只是笑着不接话,看着这两人接着演下去。 安乐公主见状蹙了蹙眉,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接了当的切入正题:“对了,丽娘已经十四了吧?可是定亲了?” 晋阳王妃笑着道:“还没呢,我也正为着她的亲事着急。到底是寒门出身,这低不成高不就的,可不愁死了人。“说罢,她转头去看默不作声的谢晚春,第一次用温柔且慈爱的声音开口道,“其实啊,与其嫁去其他不知根底的人家,倒不如叫丽娘留在她表姐边上伺候,到底是姐妹,总也不会亏待了她。如此,我也能放心了。” 倘若是原来的谢晚春,看到晋阳王妃这般的和颜悦色,听到她如此温柔慈爱的声音,怕是脑一热就立马应下来了。只可惜,如今的谢晚春并不买账,仍旧没有应声,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安乐公主颇为诧异:依她对自己这个堂妹的了解,不该是这个反应啊?自家这个堂妹自来侍母至孝,便是不高兴纳妾,听到晋阳王妃如此说话,就应该立马应下了啊。不过事已至此,安乐公主自然也不会就此收手,她稍稍抬高声音,笑着道:“这可好事!晚春最是个贤惠大方的,刚才还和我说这事呢。” 周侧赏花谈话的几位宗室女眷闻声也凑了过来,聚在边上一面看一面窃窃私语,含蓄且复杂的目光接连落在谢晚春身上。 谢晚春不由觉出几分好笑来:安乐公主如今果真是长进了!先是拿晋阳王妃来以情动人;见形势不对,便又想着用舆论压人。这般软硬兼施给人送妾,换了个孝顺或是面薄的人,怕是早就应下了。 谢晚春却不吃她这一套,纤长的黛眉轻轻一挑,那双明眸好似秋水一般溺人,语气却是淡淡的:“公主误会了,我适才并没有答应要纳妾。” 这会儿都不用安乐公主开口,边上看戏的里头,蜀王三子的妻子段氏自来最是个古板守礼的,闻言立刻便扬了声:“这是什么话,男人纳妾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公主和你娘,也都是为了你好呢。你年纪轻不懂事,赶紧和你娘认个错,把人领回去才是正经的。” 我真是谢谢你们为我好了! 谢晚春看了一眼段氏——这人早就是宗室里头另一个笑话了,大约是女德女戒读得傻了,不仅积极主动给丈夫纳了一个个妾室,居然还排了轮班表,不过据说那表不太管用,段氏本人已经守了一两年的活寡了。偏偏段氏就是钻了牛角尖,丈夫不来,她就更要“贤惠大方”的给他纳妾,一院子满满的都是女人...... 似段氏这种糊涂人,谢晚春连话都不想与她说。她极快的扫了一眼在场诸人,在心里将她们归类了一下:似安乐公主、晋阳王妃这些自然是心思叵测的敌对方;似段氏这种自然是糊涂透顶的拖后腿一方;似蜀王世子妃郑氏这样算是可以争取的。 谢晚春转了眸光去看郑氏,乌黑的眼睫垂了下来,似有几分委屈:“大堂嫂,你也这么觉得?” “妹妹莫要多想,你三堂嫂素来嘴快,就是这么一说,莫要当真。你年纪轻轻,此时说起纳妾,是有些早了。”因为蜀王妃过世的早,蜀王也没有再册妃,所以郑氏这个世子妃上头没有正经婆婆,嫁入蜀王府后的日子过得很是舒服,唯一不舒服的便是有个愚蠢又丢脸的妯娌。 适才听得段氏喊出那般话,她已是觉得难堪之极,如今听得谢晚春特意出声询问,自是连忙表明自己的态度。随即,郑氏又扭头与段氏说,“三弟妹适才喝多了吧?要不去屋里躺一躺?” 段氏还要开口说几句她“纳妾好,有妾如有一宝”这般的言论,就见着长嫂目光如电,扎的她面皮发疼,只得低头嘟囔了几句:“我没醉,就随口一说罢了。”,然后她就安静如鸡的立在了郑氏的身后。 晋阳王妃眼见着外援就这么败落了,生怕这话题被谢晚春扯开,连忙开口道:“我看段氏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男人纳妾本就是‘天经地义’。再说了,丽娘本是你表妹,最是亲近不过,难不成你连她也容不下?” 谢晚春看了眼晋阳王妃,郑重其事的道:“正因为是我表妹,才不能纳为妾室。” 眼见着平日里言听计从的女儿这般胡搅蛮缠,晋阳王妃也渐渐没了没了耐心,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看不起你表妹或是阮家不成?竟是非要忤逆我!” 谢晚春闻言连忙用帕子掩住唇,端出惊诧的模样:“王妃这是哪里的话,我这是为了表妹好啊。”她挑高了眉梢,反问了一句,“我这个做表姐的,哪里能叫自己的亲表妹去做妾?还是说,王妃竟是以为做妾是什么难得的好事不成?”谢晚春故意把“亲表妹”和“做妾”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在场的都是正妻,便是段氏那般糊涂透顶的都以自己正妻的身份为傲,知道妾不是什么好职业。听到谢晚春的话,不少人都回过味来,皆是以鄙夷而轻蔑的看着晋阳王妃,暗自计较道:难不成这是和娘家有仇?竟是上赶着要把嫡亲的侄女送去做妾,简直连脸都不要了! 晋阳王妃自是察觉到了落在她身上的那一道道讥讽的目光,只觉得骨头都放着冷,气得几乎要发起抖了。她原就是个不中用的,这时候不由自主的把目光看向安乐公主,希望她这个东道主这时候能开口说句话替自己解围。 偏偏安乐公主此时正扭头看着边上的杜鹃树,聚精会神的看着那鲜红如火的花朵,好似与此事全无干系。晋阳王妃恨得咬了咬牙,低了头怜惜的看了看已是羞得无地自容的侄女阮丽娘,暗自狠了心,索性厚着脸皮接口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阮家本是寒门,丽娘虽是嫡女但到底身份不高,若要配个门当户对的郎君虽是简单,但日后怕是要吃许多苦。我这个做姑姑的看着她长大,哪里又能忍心?倒不如送到你这个做表姐边上,虽是做妾,有你照应着自然可以过些好日子。你们姐妹两个,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虽是歪理邪说,可晋阳王妃说得十分动情,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忽而抬手推了阮丽娘一把,把人推到谢晚春跟前,出声道:“丽娘,还不求求你表姐?求她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照顾你一回吧。” 阮丽娘冷不防的被晋阳王妃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张脸已经红的都要滴出血来了。她很是听话,缓步走到谢晚春面前,似要跪下,嘴上只是轻轻道:“求表姐成全。” 谢晚春只得伸手扶了她一把,没想到却叫她抓了个正着,竟是一时甩不开。 阮丽娘紧紧的抓着谢晚春的手,眼眶发红,珠泪盈盈,仿佛马上就要落下泪珠了,只听她哀婉且低柔的道:“求表姐可怜可怜丽娘吧。您若是不肯应,丽娘今日便在这儿跪着不起来了......” 此时院中花木正盛,但见美人垂泪,梨花带雨,楚楚哀求,当真是我见犹怜。 37| 30.31 谢晚春却没有一丝的动容,她天生便是铁石一般的心肠,便是对着齐天意那样的美男子,她也不曾心软过机会。所以,她忽而使了个巧劲抽回了手,短促而冷淡的笑了一声。 那小声犹如一柄冷而尖的刀刃,几乎扎得阮丽娘耳朵生生发疼,因为一时失了攀扯的对象,阮丽娘没能收不住力,真的就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双膝沉沉的扣在了地上,疼的她一张脸泛白了。 可谢晚春这时候却转了面色,目光严厉的看着阮丽娘:“今日虽是我与妹妹第一回见面,但到底是表亲,我也只当妹妹是一时糊涂,故而才耐着性子好言相劝。只是没想到妹妹竟是这般不知廉耻,明明良家出身,家中衣食不缺也无灾病,竟是一意要委身做妾。”她冷淡讥诮的扫了晋阳王妃和阮丽娘一眼,仿佛刀片一般刮过面皮,把这两人看得脸色发白。她也不想给对方辩解的机会,紧接着就接着道,“依着王妃适才的意思,妹妹你是因为自小娇养着长大,吃不了苦,这才不得不想要做妾?” 阮丽娘已是哭得满脸是泪,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抓着谢晚春的裙角喃喃求道:“表姐,表姐......” “莫要这般叫我!你大约也读过诗书,该知道有句话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屈’,我可没有你这般为了富贵而把自己的脸面、全家的脸面都丢在地上叫人践踏的妹妹!”谢晚春随手扯开阮丽娘的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目光极其冷淡厌恶,“你哥哥阮询寒冬酷暑,日夜不辍的苦读,这才十七岁得了举人功名,得以光耀门楣。依他之才,来日未尝不能考进士,与相公同朝为官。可是,倘若你现在就做了妾,你们阮家、你的哥哥便要平白低人一头,日后你哥哥又要与如何与相公、乃至于王家之人往来?” “你这是为了自己的富贵,把父母兄长全都抛在了脑后!当真是不孝至极!我便是要给相公纳妾,也不会纳你这样无德不孝之人!”谢晚春骂的好生痛快,一字一句皆是犹如刀剑一般锋利,把阮丽娘和晋阳王妃的脸面全都给刮落一层来。 阮丽娘到底年幼面薄,此时已是听得羞愧难当,哭得要背过气去。她左右看了看,彷徨之下只得伸出手,软弱且无助的攀着边上的晋阳王妃裙角,勉强跪着。 晋阳王妃也给堵得说不出话来,额上冷汗密密渗出,嘴里喘着粗气——她往日里最喜欢骂谢晚春不孝,如今侄女被谢晚春指着骂不孝,她竟是不知该如何解围。 谢晚春噼里啪啦的骂完了人,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忽而又拉住安乐公主,哭诉起来:“公主也知道,我自小便是个父母缘薄的,先帝这才早早接了我入宫去......” 谢晚春此时忽然提起这桩旧事,在场诸人的议论声也渐渐又大了起来,年纪大些的都知道晋阳王妃几次欲要掐死亲女的事情,想着:谢晚春生而失父、被母亲恨之入骨,就连身子也是病病歪歪的,果真是个可怜的。 这般一来,在她们眼里:正扯着安乐公主的袖子假哭的谢晚春倒是比跪在地上哭得要昏死过去的阮丽娘还要可怜多了。 在场诸人看着谢晚春的目光既是怜惜又是慈悯,犹如春天一般温暖;看着晋阳王妃这个“毒妇”就冷得犹如寒冬冷风。 安乐公主被谢晚春恶心了个半死,又不好马上推开埋在自己怀里“柔弱哭着”的堂妹,只得咬着牙端出怜惜的模样抚着谢晚春的肩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晚春你这般哭着,到是要惹得王妃想起旧事,也哭一场了......”说罢,安乐公主抬眼瞪了一下晋阳王妃。 晋阳王妃这才回过神来,拉下脸也哭了起来:“可怜的孩子,是娘对不起你,快到娘这儿来。你入宫后,我也常常想你想得半夜哭呢......” 哭就哭,谁怕谁啊!有句话叫“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晋阳王妃乃是谢晚春的生母,天生就占着理。她这儿态度一软、一哭,谢晚春若是再硬着脖子不低头,那就显得有些不孝了。 偏谢晚春不走寻常路,她却从安乐公主怀里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晋阳王妃道:“既是如此,王妃又为何非要把表妹送到我院里?表妹这般德行,哪家敢收做妾室?王妃难不成真是要逼死我这女儿不成?” 说罢,不走寻常路的谢晚春也不继续纠缠了,她用安乐公主的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子,一副难过的受不了的样子:“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还望公主莫要怪我失礼。” 话声落下,谢晚春抬头挺胸,直接拂袖而去,只有肩头微颤,似是委屈难言。她简直把一个对母亲失望透顶的可怜女儿的形象表演的入骨三分。 边上还有人轻声与晋阳王妃道:“王妃今日这事确实是有些不周全。郡主年纪还轻,怎地就张罗起纳妾的事情了?还是这种......啧啧,”那人表达了一下对于阮丽娘的鄙夷,然后很是小心的接了一声,“再说,早年那事郡主虽是不说必也是记在心上,今日这一折腾,自然难免要忍不住了。您也是做母亲的,可要多体谅担待一下啊。” 这还是含蓄的,那不含蓄的心里便忍不住念叨起晋阳王妃道:你个毒妇早年几次想要掐死亲生女儿,现今又想要把那般无德不孝的侄女送去做妾,这简直是比仇人还恶毒啊! 还有那一等迷信的,心中暗暗想着:晋阳王妃老是在外头与人说女儿克亲——克死了晋阳王这个父亲和一母同胞的兄弟。可现在想来,谢晚春自小就病歪歪的,说不得就是晋阳王妃自己克夫克子呢!这般邪门,以后可得远着些才是啊! 安乐公主本兴致勃勃的张罗了此回聚会,想着必能得些好处,可是如今......看着园中那些窃窃私语的宗室女眷、灰头土脸的晋阳王妃以及哭得瘫倒的阮丽娘,她忽然觉得有些后悔了。 安乐公主身边的侍女柳月察言观色,此时便进言道:“公主不若去换身衣衫吧,适才郡主用您的袖子擦了脸呢。” 是啊,一想到衣服上可能沾着别人的眼泪鼻涕,安乐公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连忙与人说了几句,入内室更换衣服了。 ****** 谢晚春本就只是假哭,进了回去的马车里,脸上的神色就冷淡了起来。 虽不知是不是她多心,这个时候逼着她给王恒之塞女儿,说不得多少有些添乱的意思——王恒之五月里便要去江南,这个时候纳了妾,这妾可是要带上一同出差?这到底是谢晚春的亲表妹,还有晋阳王妃的面子,叫人一府就守空房,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 那阮丽娘才色兼备,言行礼仪显然也是特意调.教过的,倘若她没猜错:阮丽娘本是要选秀入宫的。可偏偏皇帝如今刚刚得了萧家送上去的庶女,宫里还有个容贵妃,后宫里头的新人根本出不了头,这才中途改了想法。晋阳王妃一贯脑子不好,最容易受人利用,必是有人在后头怂恿晋阳王妃,这才使得晋阳王妃想到这么一个把侄女塞去王家的馊主意。 至于安乐公主,她如今正一心儿想着能晋封个长公主,而晋阳王妃毕竟有些辈分在,若能出面来说这事自然是极好的。而且,她估计是觉得自己摸透了谢晚春的性子,觉得此事要成不难,索性答应了要帮晋阳王妃一把,卖个好,说不得还能与王家扯上关系。只是没想到谢晚春忽然变了性子,故而安乐公主帮着说了一会儿话便觉得事情比想象的棘手,认为收入产出很有些问题,帮忙也帮得不太上心。 谢晚春把事情在心中想了一会儿,琢磨着什么时候得找些人手来,至少能打听打听消息,不至于做个睁眼瞎。不过如今她乃是王家的媳妇,这事又有关王恒之,她一回府索性便先告了宋氏,把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又委婉的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心:“这原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相公马上就要去江南,这个关键时候王妃那头忽而想着劝我给相公纳妾,我难免也觉得不大对劲。” 宋氏自也是个伶俐的人,经谢晚春这般一提醒也是一个激灵——王恒之此回出门本就十分危险,倘若身边跟这个不可靠的人,漏出一些消息,说不得就真要有事了。她越想越觉得其中蹊跷,握住谢晚春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想的很是,这事我会令人去查的。你且放心吧,先去收拾收拾东西,再过几天你和恒哥儿就要出门了,可别落下什么。” 王家既是世家之首,自然也有自己私底下的门道。 不过两天功夫,宋氏就把事情查了一遍,特意与谢晚春说道:“晋阳王府的一个管家连夜带着全家跑了,还有你那表妹身边的一个贴身丫头,据说是夜里不小心落水淹死了。”顿了顿,又劝道,“要不然,你就留家里吧,不必特意跟去。” 一逃一死,此事也只能查到这里了。 可无论是宋氏还是谢晚春心里都明白,恐怕这便是江南那头的人生出的事。王恒之不过是吴御史这个巡盐御史先派去江南探路的马前卒,倒是不想竟也会惹出这些事来,还不知真的上了路,会有多少事情等着呢? 自来就有人为了银钱不要性命,违背良知。这江南盐务,每年的贪墨的盐税怕就有几百万两,这么多的银子恐怕早就叫后头的人养大了胆子。更不要说,那些贪官的背后还可能站着齐天乐这样一个乱臣贼子。 谢晚春知道宋氏这是担心自己,可她既是知道齐天乐在江南必然就要过去,一是要查出自己的死因,二是要亲手杀了齐天乐。所以,谢晚春闻言也只是低了头,轻轻道:“相公一人在外,没有个人伺候,我又怎地放心?” 宋氏长长叹了口气,轻轻的抚了抚她的手背,目中显出几分怜惜和柔软来。 谢晚春重活一回,本是打算过过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没想到自己方才过了一个多月的安生日子,没成想就这么陪着王恒之去找死了。 38| 30.31 虽然知道这是找死,但是谢晚春真的不知道竟然是这种寻死法—— “为什么一定要走水路!”谢晚春神色恹恹、面色苍白的靠在船舱的榻上,抱着一条缎面被子,忍不住再一次和边上的王恒之抱怨道,“从早上起,我的头直到现在都还是晕的!” “你没和我说你会晕船。从来没有。”王恒之叹了口气,语调冷静且平淡的又一次和她重复道。 谢晚春只觉得头晕目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上眼睛不去看王恒之那张脸,无理取闹的接着哼哼道:“我也不知道我会晕船。可你至少应该有所准备啊!” 王恒之总算明白了“不要和女人吵架”这一真理。他看了看谢晚春那被乌发衬得越发苍白的面庞,少见的体贴了一回,开口问道:“你从早上起来便难受,早膳和午膳都没怎么用,要不我现在就去给你端碗鱼片粥吗?喝点热的,胃里会舒服一点,睡一觉就过去了。” 谢晚春其实还挺享受这种被人用心照顾的感觉,她披着一头乌漆漆的长发,抱着缎面被子考虑了一下,然后才抬起她那双秋水一般溺人的眸子看着王恒之,语调软软的撒娇道:“其实我更想吃鱼羹......” 王恒之点点头:“可以。”反正是在船上,鱼虾都是不缺的。王恒之先是起身给谢晚春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然后才推门出去找人给谢晚春做鱼羹。 没人在边上纵着她作,谢晚春总算是消停了一些。她独自抱着被子躺在床上,一边想着事一边等着王恒之把鱼羹送过来。大约是躺着的缘故,头晕欲呕的症状消停了许多,竟是让她生出几分困倦之意来。 船舱里只点了一盏灯,澄黄的灯光似水面上徐徐荡开的波纹,一层层的散开,柔和温柔。从府中带来的掐丝珐琅彩香炉里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熄了,只余下一点淡淡的幽香,仿若无声的暗流在半封闭的船舱里静静的流淌着。 正当谢晚春抱着被子、靠着软枕,在这静谧安宁的氛围里昏昏欲睡之时,忽而听见砰的一声,船只似乎撞到了什么,剧烈的摇动了一下。 谢晚春的头本就有些晕晕,此时只觉得连带着底下的床榻似乎也跟着摇晃了一下,胃里荡得难受,几乎要干呕出来。她艰难的扶住边上的木案,好歹才从被榻里头坐起来,心中暗自惊疑。 王家寻来的船夫皆是经验十足且有老实能干的,如今又是无风无浪的夜里,怎地会撞上东西? 谢晚春本能的觉出一丝危险来,顾不得自己因为一日未进饮食而虚弱的身体以及昏晕的头,动作极快的伸手从枕头下面抽出防身用的匕首,然后慢慢的踩着步子走到门后面。因为她是光脚踩着船板上的,森森的凉意从脚心一直冒到心里头,可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却是极稳的,没有一丝的动摇和软弱。 不一会儿,外头果然传来嘈杂的打斗声,间或有船夫的示警声,乃至于那短刀短剑交碰的金戈之声和那些痛呼尖叫声。 谢晚春晕了许久的头此时居然也没再出来添乱,又或者说在这样危险的氛围里,她灵魂里的某种东西不由自主的冒出了头。她抓着匕首,冷静的站在门后审视自身的处境: 她所在的船舱乃是最大的起居室,本就是供她和王恒之两人休息的地方。也就是说来人倘若当真是心存不轨有意要对王恒之下手很有可能就会直接往这里来。同理,那些船夫和侍卫也会拼死守在前面不让贼人过来。倘若那些侍卫一时守不住,真的让人闯进来,那么以她如今的身手以及体力至多只能对付一两个人,而且必然要一击得中,否则恐怕就要有生命危险。 于是,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拿着匕首,半踮着脚站在门后——倘若有人推门进来,这个位置、这个姿势,她直接就能扑上去用匕首一刀结果了对方,至于要戳心口还是脖子则是由那人的身高决定。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不到,外头的声响渐渐小了,似乎是侍卫和船夫把人打退了。谢晚春沉下心又等一会儿,果是安静了许多,她正要去寻鞋子穿上出门问问忽而听到“砰”的一声,船舱内临水的那个木窗被人用大刀戳了开来,探进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来。 是个男人,头发水藻似的披了一头,乌糟糟的胡子也是长了一脸,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外露。他从破开的窗口探入头来,看见站在门边的谢晚春,眼睛立时就是一亮,像是发现了羊羔的饿狼一般。紧接着,他半个身子都已经探进来了。 谢晚春脑中的思绪此时也一如电光一般闪过:这人必是在适才的打斗中被人打入水里的,也不知怎地竟是摸到了这边!再快的思绪也及不上她这么些年养出的本能,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提了匕首上去要划那人的脖颈,身形极快,匕首的刀光也是微微一亮。 只是,她如今武功已失又一日未曾进食,动作上到底不如前世那般迅捷。 那男人也是个混不要命的,他果断丢开右手里作为武器的大刀,直接用右手抓住那把匕首的利刃,手掌上尽是淋漓的鲜血,而他却狞笑着用左手掐住谢晚春的脖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接着往里头爬。 鲜血一点点的从匕首以及那人的手掌之中滴下来,静悄悄的落在船舱的地板上,几乎要积出一滩血水来。而那男人动作迅速,已是从外头跨入一只脚,眼见着整个人都要从窗外钻进来了。 此时的谢晚春论力气自然是及不上这个高马大的男人的,她拿着匕首的手仿佛陷入了泥潭中寸步难移,而脖颈更是被掐的极疼,就连呼吸都十分艰难,眼前似乎都要冒出金花了。她死死的咬着牙硬撑着,一只手拉着对方掐着脖子的手臂,而握着匕首的手更是不敢放松——倘若叫对方得了武器,她就真的完了。 那男人大约也是被她这难缠的模样气到了,怒骂了几声,目光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已要掐死人的力气掐住她的脖子。 谢晚春眼前一黑,差点没有直接昏过去。隐隐约约的,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和她说话—— 那是个极温柔的女声,一字一句的念着佛经,仿佛字如珠玑,字字生光:“......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那声音就贴在她耳侧,如丝如缕,如影随形,温柔且恶毒的道,“池春,我会一直看着你,看你死后的报应又是什么。” 然后是极严厉而冷酷的男声“你怕什么?你怕死,难道那些人不怕死?战场上面,不是你死就是他亡,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放松!你应该相信自己,相信你才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无论何时!” 犹如当头棒喝,谢晚春一个激灵,从短暂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用尽全力的往哪个男人胯/下踢了一脚,趁着他痛得松手弯腰时用力扎了下去,她这一下扎的极用力,虽是被男人避开了脖颈位置但还是从肩头整个穿透过去。 男人痛得尖叫一声,几乎失了神志,直接从腰间抓起一个铁锥子——这原是水匪用来凿开船板的,铁做的尖端锋锐至极。他抓着那铁锥子,一脸带血的狰狞,直接就往谢晚春的脖子扎去 几乎是一瞬的功夫,谢晚春瞪大了眼睛,浓密纤长的眼睫不觉扬起,只看见一滴滚烫的鲜血从她眼前落下去。 就像是巨大的水滴一样,落在船舱的地板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 “咕噜”一声雪白的鸽子从外头飞进来。 一只修长白皙犹如美玉雕就的手掌动作极快的将这只鸽子抓到掌中,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片刻之间就从鸽子细红的脚下系着的木管中取出了一张纸条,而完成了使命的鸽子则是重又扑腾这翅膀穿过木窗飞了出去。 那只玉手的主人慢条斯理的展开纸条,看了几眼,似是觉得好笑,忽而发出短促的冷笑声,那笑声便如贴在皮肤上的刀刃,只让人觉得肌肤生寒。 然后那只修长白皙犹如美玉雕就的手掌便抓着那纸条凑近烛台上正烧着的拉住,就着那只蜡烛给烧了。夜里的烛光摇曳不定,纸条烧出的灰只有细细的一点,而火苗却被夜风吹一窜,忽而大亮的火光将面前的人的面庞整个都照亮了。 鬓如刀裁,剑眉星目,高鼻挺直,薄唇如朱。这是个英俊得近乎不可思议的男人。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定定的凝望着不断摇曳烛光,目光极其专注,眸光仿若黑夜里的电光,冷峻而明亮,使得他英俊的面上也笼着一层黑暗且凛冽的光色,生出一种古怪的魅力。 正是齐天意。 齐天意身后默默的站着一个红衣的侍女,乌发红衣,明眸皓齿,当真算得上是颜色灼灼。她适才也看到了纸条上的字,此时不免替自己的主子忧虑,大着胆子问道:“殿下,现在该怎么办?” 齐天意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近乎刻薄的笑容:“什么该怎么办?难不成你以为王恒之真的就会那些人随手收买的水匪给杀了?你也未免太高抬那些有勇无谋的家伙了。”他冷淡的道,“既然他们这回学会自作聪明,那么我们也只当不知,不必多管闲事。总也要让他们吃点苦头,知道害怕了,才能听话。” 红衣侍女心悦诚服的低了头,再没有说话。 齐天意却转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的夜空,忽而开口问道:“之前我让你们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红衣侍女垂着头轻轻应声道:“我们照朱寒信上的说法悄悄查验过镇国长公主以及先皇后的遗体,确实都是中了浮色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调查出的各项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齐天意不置可否,依旧目光沉沉的望着窗外的夜空,专注且认真,仿佛有什么人在这样的黑暗里,正静静的与他对望着。 39| 30.31 谢晚春睁着眼睛,眼睁睁的看着那支从身后飞射而来的铁箭射穿眼前男人的额头,溅出滚热腥气的鲜血来。 那男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手中的铁锥已经不知不觉滑落到了地上,发出“砰”的声音。他死鱼一般的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几乎能看见上面的血丝,就像是快要碎开的琉璃珠仿佛就从不堪重负的眼眶里滚出来。 那个男人就这样直挺挺的站着,被射穿的额角一滴一滴的往下滴着滚热的鲜血,然后,他“扑腾”一声,就那样直愣愣的倒了下去。 他死了。 谢晚春紧绷的神经也不由得跟着一缩,紧绷的胳膊也慢慢的垂了下去,她浑身的力气仿佛随着汗水静悄悄的蒸发而去,小腿一软险些也要跟着倒下去。还好,有人轻轻的从后面扶了她一把,使得她没有摔倒在地,而是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回头去看,那抱着她的正是手持弓箭的王恒之。王恒之一贯轻扬的剑眉微微蹙着,眸中似有几分担忧,语声也不觉得轻了一些,轻之又轻的问道:“你没事吧?” “还好......”谢晚春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声音沙哑的不行,只说了几个字,喉间的那块肉仿佛生生的疼起来。她只得咬住唇,停了声音,轻轻的摸了一下自己被掐的青紫的脖子,然后就被痛得手指一颤,不想再摸第二遍了。 王恒之大约也看明白了,他默不作声的伸手扶住怀中的谢晚春,小心翼翼的把人送回了床上,动作轻柔的替她盖上被子。 谢晚春被王恒之这种郑重其事、仿佛对待易碎珍宝的态度弄得略有些适应不能,只好闭紧了嘴巴,睁大眼睛看着他。因为之前的打斗,她头发披散开来,脖颈被掐的青紫,脸和手都沾着斑斑的血迹,看上去既狼狈又可怜,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漆黑。 犹如明月,皎洁宁静,恒久得照亮漫长的暗夜。 王恒之被那目光看得心头微微一悸,不知怎的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就好像是一只他极喜欢的猫,纵着它踩在自己的腿上左右撒娇,结果一时疏忽,没能照顾好它,竟是让人伤了它。 这样懊恼、羞愧乃至于气愤的感觉,对于王恒之来说是极陌生的。他乌黑浓密的眉睫不觉间尽数垂了下来,细细密密的掩住了眼中神色,很是仔细的检查着谢晚春的伤势,低沉沉的声音在空荡昏暗的船舱里回荡:“你随我出门,我本该护你周全。船上出了事,我更应该立刻回来才是......是我不对,对不起。” 谢晚春被他的道歉弄得一怔,好一会儿才不甚自在的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事我自己也有责任,下次再有事我一定不往前冲了,直接叫人来。而且,若不是你回来,我还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呢。”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武艺精深的谢池春,在武功还未练好之前,面对这种事情,她若明智就应该跑出去喊人来而不是自动自觉的凑上去和人干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还是对的。 总的来说,幸好王恒之赶回来了。要不然,她说不定还要再死一回。 王恒之见她一副疲累倦怠的模样也没有争执的意思,起身叫了人进来把那个水匪的尸体以及乱糟糟的房间收拾了一遍,然后又亲自打了盆热水来,拧了帕子替谢晚春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 热水轻轻擦过皮肤,烫的毛孔轻轻展开,妥帖至极,十分的舒服。谢晚春头靠着枕头,享受着王恒之的“服侍”,忍不住便轻轻吁了一口气,双眼也惬意的眯了起来,就连白玉似的颊上仿佛也微微的泛着红晕。 王恒之细致的擦完了她的脸,重又拉起她的手轻轻擦拭,斟酌许久才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成婚较迟,我在与你成婚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会似他一般拖拉至二三十岁。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这场婚姻并没有太多的准备和规划......” 他用温热的布巾擦过谢晚春的手背,顺着一根根犹如青玉的指头擦揉过去,看到手背上的连皮带血的抓痕时动作就更轻了一些,温和轻缓的声音仿若春日里滋润万物的细雨,“不过,常听人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既为夫妻,总归是有些缘分的。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可以和我说。晚春,无论如何,我总是希望你好好的。” 说罢,他又找出金疮药来,细致而又周全的替谢晚春已经擦过的那些伤口抹了抹。 那药膏有些凉,擦在破了的伤口上有些辣辣的疼。谢晚春正闭着眼睛,好险才能忍住眼底的酸楚,咬着唇一时没有应声。 她很清楚,如今的王恒之待她不过是几分的怜惜、歉疚罢了,或者还有几分或多或少的喜欢,若真要说爱,未免太早。可是,如今的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去拒绝。 这么多年过来,很多很多人爱过她,她也辜负过许多人。但她很清楚的知道,大多人爱的都是镇国长公主,只有齐天和和宋天河他们离她最近,爱着谢池春。 她辜负齐天乐的时候,既年轻又懵懂,还有一腔少年才有的孤勇,只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后悔。 她辜负宋天河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在重蹈覆辙,知道自己必会后悔。可当时的她就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无路可退,只能前行。 他们之后,她终于离开了悬崖,终于彻底安全了,但却再也遇不到第三个人。如今,她丢下了谢池春所背负着的一切,躲在谢晚春的年轻的皮囊下,看着王恒之,听着他的话,竟然生出一种隐秘而无谓的欢喜和心跳来——如同新生的婴儿,总是能为旁人所给予的那微薄的一点喜欢而欢喜。 谢晚春忍住眼泪,把头埋到了王恒之的肩头,小声道:“是啊,我们是夫妻......”她顿了顿,忍不住又咬了咬唇,犹犹豫豫的道,“那个,我现在浑身都是药膏味,会不会很难闻?” 王恒之沉了口气,应道:“不会。” 谢晚春的唇角抿了抿,忍住笑意,凑到他耳边接着给他找事:“我贴身的衣服有点湿了,贴在身上很难受。你能替我拿些件新的过来,让我换上?” 王恒之只觉得谢晚春呼吸时吹出的热气拂过耳畔,那一点的热度一直从耳边烧到面颊上,滚烫滚烫的,煎熬无比。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以往日里沉静冷淡的声音应道:“我去替你拿。” 照着谢晚春的提点和指示,王恒之很快便从房间里找到了她雪白色丝质的亵衣亵裤,犹如捧着热炭似的,飞快递过去给她。 谢晚春接了衣服,摸了摸光滑冰凉的丝面,不免又抱怨了一句:“要是碧珠或是琼枝,都会先替我把衣服烫热的。” 王恒之咳嗽了一声,催她一句:“赶紧换上!”说罢,他便先背过身子了。 谢晚春这才不甘不愿的哼了一声,脱去那身湿漉漉脏兮兮的衣衫,粗粗的擦了一把后就先勉强把这身亵衣亵裤换上了——反正的迟些还要再沐浴。 等换好了衣物,谢晚春重又拉起被子,终于觉得暖和舒服了许多。她一舒服,很快就又想起了一件事:“我之前让你去端的鱼羹呢,不会没了吧?” 王恒之见她这时候还没忘记那碗鱼羹,也是不免一笑,又觉得她这矫情又爱折腾的模样很有些可爱。他想了想,第一次主动弯腰亲了亲谢晚春的额头,应声道:“我让他们热着呢,马上就端来给你。” 谢晚春难得见王恒之主动,颇有几分喜欢,于是就用右手的手指抓着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不吭声。 王恒之会意,也就没有起身亲自去端鱼羹,而是扬声唤了丫头去端过来。 谢晚春拉王恒之坐到床边,顺手扯了扯他绸缎般的乌发,用指尖卷了头发一圈,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你的箭法看上去很好,何时学的?” 世家嫡支的子弟本就不好武事,多爱风雅,至多学些武功防身,弓马大多都不过是学个样子。似王恒之这般在昏暗的船舱里,匆忙之间就能射死乱动的水匪,还是直接穿透对方的额头。依谢晚春看来:这般水准说不得都快比得上当初的谢池春了。 王恒之顿了顿,剑眉不知不觉间已经微微蹙起,沉吟片刻方才应道:“昭明二十年,那年秋猎之后。” “昭明二十年......那也就差不多五年左右,你倒是......”谢晚春正想感叹几声王恒之的天赋,忽而心中一动,不知怎的有些莫名之感。 昭明二十年,那年倒是发生了许多事。初春的时候,病重难医的先帝转交政务给谢池春,过了不久之后,谢池春就以谋反之名处置了宋天河以及他手下的同党。所以,那年的秋猎正是朝中人心不定之时,谢晚春只得亲自主持秋猎,召见了不少重臣或是重臣家眷,稍作安抚。甚至,她还射杀了一只黑熊,有意立威。 这般想来,她第一回见到王恒之就是那年秋猎。她那时候虽然觉得王恒之脸长得很好,但对方那时候才十五岁,对她来说还是太“嫩”了一点。所以,她也就只是笑着夸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 这样一联想,谢晚春不知怎的觉出一点罕见的犹疑来,忍不住接着试探道:“那一年的秋猎,似是大堂姐主持的?” 王恒之自是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垂眸看了她一眼,面色神色复杂,坦言道:“我便是因为见过镇国长公主弯弓射箭的英姿,这才起意要学的。” 谢晚春只觉得脑子忽而一空,一时也琢磨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嘴里已经紧接着问道:“不对!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把她的脸涂黑?” 王恒之总算是被她问住了,眸光一动,欲言又止。恰好丫头端了温热的鱼羹过来,在外敲了敲门。 王恒之暗暗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过去接来鱼羹,上前递给谢晚春,适时的转开话题:“快点喝吧,凉了就腥了。”不知是否是谢晚春的错觉,王恒之的耳尖似是微微有些红,好似傍晚的霞光照着一般。 鱼羹用是用白底浅口的莲花瓷碗盛着的,果然还是热的,洒了一层细细的葱花,还能看见黄色的蛋皮和白色的鱼肉片,用羹匙轻轻的搅动了一下,还有极细极细的姜丝。 谢晚春吃了一口,也不知是否是心里作用,竟然觉得很是鲜美爽口,鱼肉亦是入口即化。就连她的胃口都跟着好了许多,忍不住又吩咐人去端晚膳来,顺嘴加了几道菜:“我要吃酸辣肚片、双菇排骨和糖醋荷藕,嗯,还要杏仁豆腐。” 边上伺候的丫头连忙应了声出去,屋内又只余下谢晚春和王恒之,一个低着头喝鱼羹,一个故作镇静的想着事情。 谢晚春吃得高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和窃喜,她想:他八成是崇拜我,哈哈! 倘若不是之前在王恒之书房看见那张被涂黑了脸的画像,误以为对方厌恶自己,她此时大约也不会如此得意和窃喜。但是,此时峰回路转,想着这一贯冷着脸、脾气又麻烦的家伙竟是“暗暗的”崇拜着自己,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喜悦便在心里油然而生,令她熏熏然的。 谢晚春一碗鱼羹吃得极慢,吃一点儿就忍不住故作不经意的打量一下王恒之,都快忘了喉间的肿痛,珠玉似的细齿轻轻咬着樱唇,秀长的黛眉也轻轻抬起,乌黑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淌出狡黠的笑意来。 等谢晚春喝完鱼羹,轻轻的将瓷碗放到边上的木案上时,她与王恒之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两人各自含笑,笑得意味深长,都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知道秘密的人。 40|30.31 因为谢晚春晕船,他们只在船上呆了几天就在码头靠岸了,重又换回了车轿。 那些水匪的失败大概也让幕后那些人稍稍收敛的一点,所以一路上,谢晚春和王恒之再也没有遇见过什么其他的大事,安全至极。 谢晚春的日子因此而过得非常滋润,从身体到精神,无比的滋润。 不仅能随时近距离的用王恒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下饭,还能趁着身上有伤可着劲的使唤王恒之。因为她的喉咙需要养护,随行的大夫建议她尽量少开口,也就是说:只要她抬抬手,王恒之就能把茶或是点心递过来。 多么好的生活啊——衣来张手饭来张口,还有美男作伴,闲来还能逗逗王八八。 不过,这美好的生活很快就随着谢晚春身体的康复而结束了,与此同时,他们也到了目的地——稻县。而那位秘密收集账本且上告朝廷的县丞正由朝廷暗中派来的锦衣卫保护着,在此地等待朝廷派来的钦差。 而谢晚春也在这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靖平侯陆平川。 陆平川难得换下那身红衣,只穿了件半旧的玄黑色袍子过来接应他们。 大约是白日里的阳光照得太亮,陆平川的肌肤近乎透白,那双凌厉的凤眼微微挑起,看上去有些冷。他的神色亦是不大好:“怎么来得这么晚?姓薛的非要等钦差到了才肯拿出完整的账册,偏偏江南这里又实在太不安全,我们锦衣卫都是一天几轮的守着。” 他口中那个“姓薛的”便是告密的小县丞。 王恒之看了眼因为晕船而导致他们中途改道的谢晚春,到底还是默默的背下了这个黑锅:“路上遇上了水匪,我担心水里事多就改走了车轿。” “水匪?”陆平川一边为他们引路,一边声音冷冷的嗤笑着,“是了,江南这地界,平日里风平水静、路不拾遗。等咱们到了,水匪、山贼、黑店全都齐备了!” 谢晚春则是带了个帷帽,带上装在笼子里的王八八,十分安静的跟着王恒之以及陆平川的身后,权当自己不存在。 王恒之又细细的问了几句那位薛县丞和账册的事情以及薛府此时的守卫情况。 只是,还未等他们一行人进薛府,陆平川手下的锦衣卫便急忙忙的跑来禀告了一件大事:“大人,大事不好了。”那年轻的锦衣卫握紧腰间的绣春刀,吞了口唾沫,禀告道,“薛县丞死了。” 话声落下,周侧一片寂静,无论是陆平川还是王恒之的脸色都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谢晚春想:这大概是齐天乐的下马威? 他选在这样的时候,在锦衣卫的重重保护之下弄死薛县丞,就是要告诉所有的来人:你现在在我的地盘上,我想要你三更死,你便活不过五更。 这是威胁、恐吓,更是□□裸的施加心里压力。 ****** 薛县丞虽然年轻,但他的生活十分有规律,让所有人都十分省心:早上起来用过早膳,带着自己养的鹦鹉去园子里溜一圈,练几张大字,然后吃午膳;吃过午膳后则是去书房看书,累了就午睡一会儿,然后去用晚膳;用过晚膳后,带鹦鹉去园子里走一圈,沐浴更衣睡觉。 具来报的是锦衣卫口述,今日早膳他们守在房间外边的人久久没等到薛县丞起来用早膳,心觉不对,然后推开房门就见着已经僵死在地上的薛县丞。 根据验尸结果,薛县丞乃是被毒死的,而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偏偏锦衣卫检查过房间,从茶壶里的茶水到熏香,全部都没有问题。 因为薛县丞算是死在陆平川的眼皮底下,所以陆平川气得咬牙,虽是第一时间令人翻查帐册下落,自己却还是带着王恒之等人亲自去了薛县丞的房间,重又查看了一遍。 他一边思忖一边开口说道:“应该是早上,姓薛的披了件外衣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茶,喝完那杯茶,他就中毒死了。”陆平川指了指桌边的尸体,淡淡道,“所以他是直接从椅子上滑下去的,手上的茶杯也碎了……” 王恒之点点头表示同意,又问道:“茶杯检查过了吗?” 陆平川点点头:“我让人把那个被摔碎了的茶杯拿去检查,茶杯上确实有毒。”他语气沉静却又带了一丝疑惑,“但是,桌子上整整六个杯子,除了那碎了的那个茶杯外,其余的茶杯全都没有毒。那么,凶手又是如何确定薛县丞一定会拿起那个有毒的?” 王恒之也蹙眉想了想,轻轻道:“或许应该从凶手如何在茶杯下毒着手查起——要知道,薛县丞房中的茶具都是经过你们锦衣卫的手,确定没有问题才摆在那里的。“ 陆平川闻言亦是沉吟起来,随即不免摇头苦笑了一声,薄唇上含着冷冷的自嘲道:“......被你这样一说,我都快要怀疑——究竟是我手下的锦衣卫出了问题,还是薛县丞忽然想不开,自己往杯子里投毒自尽。” 除了陆平川他自己,旁的人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屋中静了一瞬,谢晚春也低下头细思起来。 忽然,那挂在架子上的鹦鹉不知被戳到了哪一根神经,忽而扑腾了一下翅膀,尖着嗓子叫了起来:“王八蛋!王八!” 屋里的几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谢晚春看了看那只鹦鹉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想着这一鸟一龟说不得还有些犯冲。而笼子里的王八八则是恰如其实的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四脚朝天,露出白白的壳,绿豆似的眼睛似乎与屋子里的鹦鹉对视了一下。 鹦鹉的翅膀扑腾的更厉害了,眼见着就要从架子上飞过来了。 适才一直想事情的陆平川总算反应过来:这里除了他和王恒之还有谢晚春这么一个闲杂人等。陆平川连想都不想,眼疾手快的把谢晚春给推了出去,直截了当的道:“此处并非郡主该呆的地方,请回。” 谢晚春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求助的看着王恒之。结果王恒之权当没瞧见,聚精会神的低着头端详着桌底下湿了的那条地毯。 陆平川则是直接抬手关上了门。 谢晚春气得不得了,索性也不管了,提着王八八就去逛园子,如今正是六月里,院子里郁郁葱葱,倒也算得上凉爽清新,白色的玉簪花已是开了几朵,一眼望去花苞娇嫩,莹白如玉。 谢晚春瞧着十分喜欢,忍不住弯了腰准备折一支来,忽而听到身后传来有人轻轻的唤了一声: “夫人是要折花吗?”后头跑来一个白净清秀的丫头,小小声的道,“这边的玉簪才刚开,都是花苞呢,另一边的玉簪开得更好,我带您去吧。” 谢晚春虽然是折别人园子里的花被抓了个正着,但一点羞愧之意都没有,很快便端出从容的模样点了点头:“好啊。”她打量了一下那个丫头,顺嘴问道,“你也是这府上的人?” 那小丫头低着头,声音低低的:“是啊,我叫梅香。” 谢晚春闻言便又问了一句:“我听说你们府上的下人都已被遣走了,怎地你还留在这里?”为了保证安全,锦衣卫应该已经把所有的下人都遣走了才对。 梅香的头低得更低了,她手指抓着自己的衣襟,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的回答道:“不是我一个人留在这,还有王妈和刘叔。王妈和刘叔都是随着老爷从外头过来的老人,家里离这远得很又无亲无故的,也就没回去了。我,我是被王妈捡来的,自小就长在府里,没处可去。”说到这,梅香的眼睛便慢慢的红了起来,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哽咽而又惶恐的说道,“现在老爷出事了,我们三个以后都不知该怎么办...... 谢晚春不觉蹙了蹙眉,轻声道:“这么说,你们三个都留下来了?那,你们往日里的活计是如何分配的?” 梅香声音抿了抿唇,勉强应声道:“王妈是负责厨房的,刘叔侍弄花草,我就负责洗洗衣服什么的。” 谢晚春点点头,沉吟着又问道:“你们老爷如今也已三十了吧?就没个夫人或是子嗣的?” 梅香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王妈说过一回,老爷以前有过一位夫人,后来好像走了,也没留下个子嗣。从那以后,老爷就没有再娶,只是拿那只鹦鹉当孩子养。” 谢晚春想起刚才那只大叫“王八”的鹦鹉就觉得不自在,不由自主的低头看了自己手上提着的王八八一眼。 王八八的乌溜溜的绿豆眼也很凑趣的跟着眨了一下。 正在说话间,她们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一前一后的走到了园子的另一头,果是看见开得正盛的玉簪花,一片一片洁白花朵争相怒放,花海皎洁芬芳,还有一个正蹲在地上拾掇着花草的驼背老人。 梅香仰起头,清脆脆的叫了一声:“刘叔!” 那个被叫“刘叔”的老人这才回过头来,凶煞煞的瞪了梅香一眼:“你个臭丫头,这时候怎么跑园子里来了!我和王妈不是和你说过了,不要乱跑。老爷才刚出了事,你是想死不成!” 刘叔长了一张长长的马脸,头发花白,瞪大眼睛的模样颇有几份厉色,偏偏梅香却浑然不怕,凑上去抱住刘叔的手臂摇了摇,解释了几句后又赶忙介绍起谢晚春来:“我刚刚在另一边看到这位夫人。” 谢晚春这从容自若的抬步上前,道明了身份,只说是想要讨一盆玉簪花。 41| 30.31 晚上的时候,谢晚春抱着一盆刘叔特意给她选的玉簪花去找王恒之,顺便兴致勃勃的把今日听到的说了一遍。 王恒之听完后抿了抿唇,轻轻的阖上眼,半响才应声道:“薛夫人并不是离开了,而是死了。五年前,正值天降大雨,怀着身孕的薛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竟是难产。薛县丞跑遍全县、跪地磕头,也没找到个愿意帮忙的稳婆,后来只能跑回家里,眼睁睁的看着薛夫人一尸两命。” 谢晚春这才有些恍然:梅香看着只有七八岁的年纪,五年前必然没有记事,王妈说起已故的薛夫人时大约也不过是隐晦的说一声“去了”,所以梅香才迷迷糊糊的以为这位夫人是离开了。 王恒之此时微微叹气,开口道:“首辅大人素来厌恶贪腐,但有贪官必是杀一儆百,可却常常是杀而不止。京中尚且如此,到了江南这个地界,清官远比贪官更难做。”他的语声轻而冷,似窗外轻纱一般缓缓笼下的月光,无处不在,“薛县丞考了十多年,才考中了个同进士,然后被派到这里做县丞。他那时候还年轻,只带了妻子和几个老仆,一心想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结果,稻县从衙役到知县,各个都贪,只他一个不贪,只他一个被排挤在外头。就连那些最‘朴实’的百姓也生怕会因为与他打交道而生出事端,不敢与他有太多往来。只有薛夫人一个知道他、支持他,开了菜地,自种了菜补贴家里。只是最后,她也死了。” 谢晚春也渐渐收敛起面上调笑的神色,她几乎不能想象——当那个那初出茅庐、一身傲骨的薛县丞跑遍全县却找不到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走投无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爱妻带着腹中未出世的孩儿含恨而死,心中又是何等的感受? 他一心只为百姓,可又有哪个百姓真的敢把他放在心里? 先有国才有家,可倘若家破人亡,当真还有人肯坚守住自己心中的信念? 王恒之也没有再拖沓,直接说了下文:“现下这个宅子,便是薛县丞后来买的,他也学着那些人一般去贪去抢,买了新宅修了园子,只是再没有娶妻生子。因薛县丞后来‘洗心革面’,陈知县又马上也要高升他处,于是陈知县便有意提拔他,还把他引见给了知府大人。后来,薛县丞发现县中每年交上的银子似乎都有固定的去向,细心查探才发现最后那银子最后竟是流入了京里。然后,他才密告上京。” 薛县丞已死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为了查出幕后真相而卧薪尝胆,还是中途醒悟后决然上告。 他终究是带走了所有的秘密,只除了那些账本。 谢晚春从榻上起身,走到他身侧,轻轻的握住他的手,语调不知不觉间柔了下去:“你是想要在吴御史来之前,顺着薛县丞的账本挖出那些从江南官场直到京城连成一线的贪官?” 王恒之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徐徐点了头:“是,无论是吴御史还是靖平侯,他们实际上还是为皇上做事,他们心中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出齐天乐。江南官场已然烂的有如烂泥,真要查起来,必然是一场大地震——皇上那头最怕麻烦,恐怕还没下决心。所以,我才要趁着吴御史没来,先查明薛县丞的死因,找到账册,找到那些贪官,揪出他们在京城的保/护/伞。” 谢晚春瞧他一眼,眉梢微微抬了抬,忽而状若无意的问道:“找到后全杀了?” 王恒之微微顿了顿,摇头苦笑道:“还不至于,水至清则无鱼,总有些是似薛县丞那般被迫的。该杀的要杀,该罚的要罚,该放的自然也要放。” 谢晚春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搂住王恒之的脖子,躲在他怀里笑:“这要是换做周大首辅,必是要全杀了干净的。反正天下爱做官的多得是。你还真是......”她把头埋在王恒之怀里,咬着唇,意味深长的道,“真是心软。” 周云和王恒之皆是年少高才,世间难得的才俊,但或许是因为这两人的出身不一样,他们性情和处事上都不大相同。 周云乃是庶子,虽有胡三通这个舅舅帮衬一二,但从小时起便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冷眼。他本人却仿佛林间翠竹,百折不挠,依旧笔直苍翠。直到周云十八岁得中状元,拜薛老太傅为师,这才算是扬眉吐气。很多认识周云的人都说周云心思缜密、处事圆滑,与薛老太傅这个老古板大不相同,乃是个天生该混官场的奇才。 可实际上,谢池春看得分明:周云的骨子里远比薛老太傅还要古板严苛。 周云此人不要名不要利,甚至不要高官厚禄,他一生汲汲而求的不过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所以,挡在他路上的人都得死,看见一个贪官酷吏便要杀一个。 有时候,周云这种人比贪官和酷吏更要可怕。不过他确实是君上手中一柄绝好的刀器,所以谢池春才会将他拉到首辅的位置上,替她压制那些反对自己摄政的人。 比之周云,王恒之反倒有种大道直行的坦然和宽容,某种程度上,更加合谢晚春的心思——贪官是杀不尽的,清官是难做的,江南官场虽然已经烂的一团泥可事情总是需要有人来做,全杀光了自然不行。 王恒之全然不知谢晚春肚中的心思,先是把怀里的人推开了一些,然后才轻声问道:“你少时在宫里,大概是见过齐天乐的,依你看法,今日的事可是他的手笔?” 说罢,王恒之的目光静静的落在谢晚春面上,似乎要看出什么来。 谢晚春怔了怔,心里头忽然有些红杏出墙的紧张感,可脸上却还是端出一幅细思的神情,斟酌着回答道:“应该是他。他就是那种,额......心气儿特别高,你和他抢杏子吃,他就偏不给你,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脸上的那种人。不过很久没见了,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他未必还和以前一样。” 王恒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似是端详着她,弯了弯唇角,颇有深意的道:“听你的话音,倒是很了解他。” “小时候玩过几回罢了。”谢晚春才不想和他讨论齐天乐,含含糊糊的唔了一声,很快就转回原来的话题:“对了,周县丞的死,你们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王恒之从从容容的回了原来的话题,“靖平侯已经开始排查当日当职的锦衣卫,不过依我看应该不是锦衣卫那头出的问题。” 说罢,王恒之起了身,慢慢的渡着步子到了桌边,伸手端起茶壶和茶杯:“六个茶杯,只有一个有毒,你说凶手如何确定周县丞一定会拿那个有毒的?” 谢晚春挑了挑眉,与他抬杠道:“人总是有点习惯的,有人习惯左手写字,有人习惯右手写字,薛县丞看似是顺手一拿,可未必不是受习惯影响。”她语声不紧不慢的总结了一句,“人对面事情所作出的选择,看似无意可实际上大多都是受习惯或是喜好的印象,看似无意,实则必然。” “好,那就假设对方非常了解薛县丞,知道他一定会拿起那个茶杯。那么他怎么能确定薛县丞早上起来就会喝茶?我已问过锦衣卫的人,按照薛县丞一贯的起居习惯,他并没有早上饮茶的习惯。”王恒之若有所思的拿着茶杯转了转,修长白皙的手指比在青瓷的衬托下白腻而柔润,轻轻的道,“只在一个茶杯上下毒,看上去十分精妙,可这种杀人手法实在缺少精准性——如果薛县丞今日打算换个茶杯喝茶,如果薛县丞早上不喝茶.......只要薛县丞晚死半个时辰,那么我们已经和薛县丞对面商谈,账册或许已经到了我们手中,再死人也晚了。” “唔,被你这么一说,说不得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谢晚春咬了咬唇,忽然眼睛亮亮的笑起来,“要是你和薛县丞坐在一起喝茶,说不得就正巧挑了那个茶杯,然后一命呜呼了。” 这般一说,两人都失了喝水的兴致,甚至都不想在薛府住下去了——倘若凶手真有无声无息给茶杯下毒的本事,说不得什么时候一时兴起,真把他们也给毒死了。 谢晚春想了想,为了弥补自己的乌鸦嘴,只得将功补过的接着道:“其实,我觉得也可以去问问厨房的王妈,薛县丞昨日里吃过什么。倘若说,昨夜里薛县丞吃过过辣或是过咸的东西,早上起来必然会觉得口渴——这倒是能解释为什么他一早起来就去喝茶。” 王恒之看了看外头的夜色,见庭外月光如洗铺满一地,不免轻轻的摇了摇头,委婉的劝说了一句:“明日再去吧,这时候,厨房那边怕是早就歇了。” 谢晚春却一脸笑容的凑过来,颊边的梨涡甜蜜蜜的,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水眸:“走吧走吧,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王恒之抿了抿唇虽并未说话,可他看向谢晚春的目光却充满了怀疑:看谢晚春那爱挑剔、穷讲究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谢晚春却是十分镇定的回视王恒之,一脸的迷之自信,有道是“一招鲜吃遍天”,她可是用这招哄过好些人,绝对是童叟无欺,百试百灵。 42| 30.31 谢晚春扯着王恒之的手去了厨房,没想到王妈竟然不在厨房里,倒是那只饶舌的鹦鹉不知怎的竟是连同木架一起送到了厨房里,正半阖着黑眼睛打量着来人。 谢晚春扫了眼厨房,兴冲冲的挽了袖子,笑着道:“这儿的火都还没熄,想必王妈等会儿就会回来。正好,我借个地方给你做点宵夜?你喜欢吃甜的吗?” 王恒之看着谢晚春跃跃欲试的神色,目中颇有几分犹豫但还是很快便点了点头:“还行吧。”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要做什么?” 谢晚春故作神秘的模样,只是指挥着王恒之;“你帮我拿几个南瓜过来。” 王恒之瞅了她一眼,眸光极深,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话,卷了袖子抬手把厨房边角的南瓜递过去给她。 这个时候的南瓜还并不大,谢晚春顺手拿了个个头不大的洗了洗,塞到蒸笼里蒸了。然后,她又趁着南瓜还没蒸熟,满厨房的找起了东西,最后拎了一袋面粉出来和一小包生芝麻出来,于是又开始炒芝麻。 王恒之见谢晚春这左右折腾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是世家嫡子,又听人说“君子远庖厨”,自小便没进过几次厨房,此时直愣愣的站着自然不太好,想了想便上前问一句:“要我帮忙吗?” 谢晚春试着拿熟芝麻调馅呢,加了白糖和油后就顺手用筷子点了点,递到王恒之嘴边,笑盈盈的道:“你尝尝,甜吗?” 那筷子尖就像是寒风里可怜的树枝,就这么摇啊摇的,最后终于颤巍巍的落在王恒之面前。 尝不尝还真是个大问题。 王恒之看了看谢晚春那双明亮乌黑的水眸以及期待的面容,犹豫了半响,终于还是纡尊降贵的低了头,尝了尝那筷子上的味道。 芝麻里面加了很多糖,很甜,因为还加了一些油,甜腻腻的。 王恒之只觉得从面上烧得厉害,耳尖更是紧跟着红了起来,最后只能勉强维持住那张冷淡的脸,勉强的道:“还好,挺甜的......” 谢晚春于是便点点头,重又去折腾那个刚刚蒸熟了的小南瓜。她把南瓜切成两半,找了个勺子挖出软软甜甜的南瓜泥来,加上面粉揉成一个橙黄色的大面团。 王恒之总算有点反应过来了:“你是要做南瓜饼?” 谢晚春笑着眨了眨眼,水眸中似有潋滟的波光,似她的笑容如同春水一般的化开寒冰。她竖起手指轻轻的摇了摇,然后又把那个大面团封好,重新把那碗调好的馅料端了过来,揉成一个个的小球。 王恒之这才反应过来,面上虽还是一贯的冷淡自持,可黑沉沉的眼底不知不觉间还是露出一点笑意来,生出几分少见的暖意:“这是要做元宵?还没到上元节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我想吃,就做了。”谢晚春见他已经明白过来了便也没瞒着,神气活现的指挥起他道:“你去洗手,等面团涨开后,我们一起包元宵?” 厨房里面只点了两盏小小的油灯,灯光黄晕晕的,似湖心荡出的波纹一般徐徐的荡开来,在谢晚春白玉似的颊边投映出晕黄色的光,而她纤长浓密的眼睫上也沾着一点融融的金光,轻盈美丽。顾盼之间,眼波流转,温柔缱绻。 她此时正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认真的凝视着王恒之,秀气的琼鼻上还沾着一点面粉,美丽中带着几分稚气,稚气中带着几分可爱。 灯下看美人,总是越看越美的。 王恒之只觉得心头仿佛被轻柔的羽毛挠过,痒痒的,忍不住便伸手,用指腹轻轻的拭去谢晚春鼻尖的面粉,一脸正经的道:“你鼻子上沾了一点儿面粉,我替你擦了吧......”指腹触过温热的肌肤,犹如最上等的美玉一般柔腻而光滑又仿佛最娇嫩的花瓣一般娇柔,他不自觉的将指尖往谢晚春的面颊移了移,只觉得心口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声音也稍显喑哑,“这里,还有一点没擦干净。” 王恒之轻轻的在谢晚春的颊边拭了拭,随即便克制的收回手,主动去洗了手。 谢晚春若有所觉,轻轻的垂下眼睫,看看那个已经发胀的面团,唇角不知何时已是露了一丝淡而浅的笑来。 等到王恒之洗完手,用干净的布巾擦过手,谢晚春已经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将面团揉成条切成一块一块,顺嘴道:“之前的芝麻馅已经揉成团了,直接......这样包起来,就好了。”她做了个示范,把揉成团的芝麻陷包入面团里,揉成一个圆润的元宵。 王恒之点点头,见她动作熟练,便斟酌着问了一句:“你经常做?” 谢晚春摇摇头又点点头,顺手揉了几个元宵:“有时候心情不好就会做一碗,甜甜暖暖的,挺不错的。” 王恒之若有所思:了解的越多,他便越觉得面前的人像是一团谜——她爱折腾穷讲究,显然是享受惯了的人,可是似下厨这种世家贵女不屑为之的事情又做得十分熟练,言行举止多有几分随意与散漫。 说话的时候,两人手下不停,很快便包好了一大碗的元宵。谢晚春烧开水,把这一碗的元宵全都倒了进去,等煮开后方才拿了小碗来盛。一人一碗,是最普通的白瓷碗,站在灶台边上吃着。 这对王恒之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对他来说,灶台既脏又乱,且世家最重仪表,衣食住行皆有定规。王恒之这般模样倘若叫外头那些重视古礼的人看见了说不得还要哀叹一遍“世道不古,世家沦丧”。 只是,这种羞窘尴尬之中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新奇和刺激,王恒之咀嚼着这从未有过的感觉,板着脸,默默的拿着汤匙吃起来南瓜元宵,一口一个。 南瓜揉的面皮显是橙黄色的,荡在透白的汤水里犹如黄水晶一般,用汤匙舀起一个,慢慢咬下去便有滚热的芝麻汁淌出来,口齿留香,甜腻腻的,竟是很不错。 谢晚春动作快,吃了小半碗,吃到一颗大元宵的时候忽而笑起来:“我这颗特别甜呢,”她顺手把碗和汤匙搁在边上,眉眼弯弯,笑盈盈的咬着小半颗元宵凑到王恒之嘴边,含含糊糊的道,“你尝尝。” 话声落下,她已经踮起脚,按着王恒之的肩头,含着那颗甜甜的元宵吻上了去。 王恒之僵了片刻,只觉得唇间温软甜蜜,令人心动神移。他迟疑着,终是忍不住的伸手搂住谢晚春盈盈的细腰,低了头,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芝麻的甜腻在口中溢开,那甜味从舌尖到心尖,令人不觉之间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缠绵和欢喜。 月光无声无息的从窗棂上折入,似银白而透明的轻纱轻缓的覆在他们乌黑的发上,轻轻的将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许久,他们才慢慢的分开来,谢晚春不觉得眨了眨眼睛,眼中水汽氤氲,似有羞赧的笑意,双颊好似明珠生晕。她的语调轻且柔,故作轻快的道:“我说过的,这是甜心的,很甜对不对?”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把“甜馅”念成了“甜心”。 王恒之好似冰雪堆砌而成的面上闻言也不由得显出微微的红,犹如火焰的余晖照在冰雪之上,极热与极冷之间所生出的盛大而绮丽的美景,使人不忍错目。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的替谢晚春拢了拢边上的鬓发,将那几缕滑落的乌发拢到她的耳后。那一双好似寒潭一般的黑眸好似无声无息的融开了,里面似是含着许多复杂的思绪,轻轻的荡漾着。 沉吟许久,王恒之方才缓缓道:“等此厢事毕,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吧。”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的加了半句话,“有关你和我,所有的事情。” 谢晚春心中思忖着他的这句话,面上却还是毫无所觉的抬头看着他,扬起的面庞在晕黄的灯光里,白腻莹润的好似美玉,又仿佛灯下徐徐绽开花瓣的白昙。她面颊微红,如同一个天真含羞的少女,咬着唇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看着王恒之微微笑起来。 随即,她又欢欢喜喜的拉了王恒之的胳膊走去蒸笼那头:“对了,刚才南瓜揉的面皮还剩了一些,我顺手揉了几朵玫瑰花蒸着,你看......”掀开蒸笼的盖子,果是看见了几朵刚刚蒸好不久的“黄玫瑰”,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王恒之看着那几朵“黄玫瑰”,心中不知怎的一动,仿佛那缕清甜还未散去。他黑眸微微有些亮,唇角一弯,竟是露出一丝罕见的浅笑来。 王恒之素来神容冷肃,冰雪之姿,此时微微一笑便仿若春风破冰,蓬荜生辉,满室生香。 谢晚春看得更是心痒,恨不能再抓着人再亲几口热乎的。 ****** 陆平川今夜本是临时叫了王妈去问话,只是王妈心里惦记着那只没人照顾的鹦鹉,便要回来看一眼,陆平川顺路便送了她一趟。 只是,陆平川走到厨房外头才发现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正站在灶下吃元宵。他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拉住王妈,顿住步子站在厨房窗外看着。 当他看到谢晚春说出那句“我这颗特别甜呢,你尝尝”并且吻上去的时候,他垂落在身侧的手已经不知不觉握成拳状。等到那一笼黄玫瑰出炉,他一张脸已是冷得仿佛要掉冰渣。他的目光好似饿狼一般凶狠,刀光一般犀利,贪婪且仔细的盯着谢晚春那张脸,仿佛想要扒开她绝美的面皮看个究竟。 有滚热的熔岩在他眼中爆发而出,烧去了一切,最后终于只剩下慢慢的灰烬和残骸。生出和毁灭,不过一瞬而已。 陆平川强自收回目光,面上的神色很快便又收敛了起来,他低了头,冷声交代王妈一句:“别和人说我来过。”说罢,竟是径直拂袖离开。 夜风将陆平川玄黑的袍裾吹得烈烈生风,犹如暗夜里黑色的火焰一般刺目,隐在暗中的长剑一般锋利,叫旁人看得心惊肉跳。 王妈怔怔得看着陆平川离开,生出几分惊惧来,不知不觉的打了个哆嗦。等那个背影不见了,她这才小心翼翼的推开了厨房的大门。 43| 30.31 王妈推门而入的时候,谢晚春与王恒之都闻声回头看过来。 顶着这两人的目光,王妈颇有几分尴尬,双手无措的在衣襟下摆搓了搓,这才局促的开了口道:“那个,我来收拾一下厨房吧。” 谢晚春眼角余光瞥过王恒之那张冷脸,很快便笑了笑,开口与王妈说起话,转开了话题:“对了,这只鹦鹉就是薛县丞屋里养的那只吗?” 一说起这个,王妈面上的神色不觉间也缓和了下来,她扭头去看那只木架上的鹦鹉,口上应道:“可不是,府里头也就养这么一只,金贵着呢。老爷就拿它当孩子养着,早晚都要带着,喝口水吃口饭都想着要分一口出来呢。” 说罢,王妈看了几眼,见鹦鹉木架上的吊着的木盒里的水已经没了,不免又急忙上前去给添水,嘴里还忍不住念叨着:“老爷这才去了呢,就连水都喝不上了,这可怎么好......”说罢,念及薛县丞已死,自己等老仆去处还未可知,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的感慨,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谢晚春和王恒之都听到了这句话,抬眼看了鹦鹉的木架:那木架上吊着两个木盒,一个装水、一个小米,那装着小米木盒明显还有大半的小米存着,而装着水的木盒竟是空空的。 谢晚春忍不住悄悄捏了一下王恒之的手,示意他注意,随即便又抬了声音与王妈闲聊:“这鹦鹉是薛县丞亲自养的?” 王妈点点头:“可不是。它那么一点点的时候,”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又看了看如今已经长大了的鹦鹉,嘴里轻声叹气道,“老爷就带在身边养着了,大概也养了差不多四五年了,每天睡前都要看一眼才能放心呢。” 谢晚春于是便开口道:“那若是薛县丞有事,鹦鹉便是由您养着了?” 王妈连忙摆手:“我就喂喂水和添些米,照顾的活还是要老刘来。今儿也是老爷出了事,府里乱成一团,这才把鸟送到我这来,我迟些就给老刘送去。” 王恒之闻言若有所思,眸中神色深深,垂首与谢晚春对视一眼,很快便已经有了想法。 谢晚春想了想,于是又问了几句薛县丞昨夜的食单,然后才端着那碟“黄玫瑰”,拉着王恒之的手出了门。 “问题应该是出在鹦鹉的上面。” 到了房里,两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随即反应过来,抬目去看对方,神色微微一怔。 谢晚春反应快,眨了眨眼睛,很快便顺着话音接了下来:“既是这般精心照顾,那么只这么半天时间,鹦鹉的水盒里应该不会一点水也不剩下。” “嗯,”王恒之点了点头,默默地符合道,“早晨去房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只鹦鹉的水盒已经全空了。”他过目不忘,只一眼就记得很是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定是有人故意清空了鹦鹉的水盒,恐怕就是因为王妈嘴里的那句“喝口水吃口饭都想着要分一口出来”。 试想一下,倘若薛县丞一早起来,看见鹦鹉水盒已空、渴得厉害,第一反应必然是要先去给它倒点水。而这鹦鹉已被薛县丞养了好些年,最是亲近不过,又因为渴得厉害,见到薛县丞到了茶水出来,必然会忍不住的把嘴伸进茶杯里喝上几口。倘若是寻常人,鹦鹉用过的杯子必然不会再碰,可薛县丞却全然拿鹦鹉当孩子养,想必不会计较这个,说不得还要顺嘴喝了一口。 谢晚春站起身来,模拟着从床便走到桌边,随意拿起茶壶和茶杯到了杯水,然后用指尖轻轻的碰了碰茶水,慢条斯理的道:“这么想来,凶手很可能便是在鹦鹉的鸟喙上涂了一层毒.药,不仅事先给鹦鹉喂了解药,更是提前清空了鹦鹉的水盒子,故意渴着它。” “所以,现在只要确定,昨夜谁把鹦鹉的水盒清空,大概就能确定谁是凶手了。” 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此时倒也生出几分心有灵犀的愉悦感来,他们互视了一眼后,眼中都不由得显出微微的笑意来。因为薛府上下正由锦衣卫守着,也不怕凶手连夜逃了,谢晚春和王恒之也就只是找了个锦衣卫过来把两人的推测说了一遍,让他转达给靖平侯陆平川,好好查一查薛府上的三个仆人。 如此这般也算是事了,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总算是可以稍稍放心些了。 因着夫妻两个在外人面前不好直接分房睡,王恒之只得自力更生的把临窗的木榻拉了上来,然后又抬了一条薄被来,倒也勉强可以歇下。 等王恒之折腾完了,那头刚刚沐浴过了的谢晚春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把捂手的白玉镂空小暖炉丢过去:“夜里凉,你捂着点吧。” 王恒之接过暖炉,只觉得掌中温暖,点了点头,不过仍旧是为着“非礼勿视”微微侧开头。 谢晚春见状却越发想要捉弄他,眼珠子一转,重又笑盈盈的凑上来,伸出手把那碟子“黄玫瑰”递过去,催他道:“还剩下一个,你吃了吧?”她语声一顿,声音轻而柔,好似情丝无声无息、丝丝缕缕的绕着,叫人心痒痒的,“这可是,我的一片心意呢。” 大概,天底下也只有谢晚春能拿着一碟子南瓜面做的小点心,一派自然、理直气壮的称作是自己的“心意”。 王恒之差点的噎到,面上虽然依旧沉静如旧,可耳尖却不知不觉染了一抹红。他抬眸瞪了谢晚春一眼,并未再说什么,自顾自的出门去沐浴了。 谢晚春唇边也不觉弯了弯,她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夜空,低了头轻轻自语道:“这用鸟下毒的法子倒是挺好的,更何况这只鸟还是薛县丞的心头宝。只是不知这法子是不是他想出来的......” 夜里的月光轻薄且微凉犹如冰屑一般纷纷落下,寒风轻柔且无声的在纱窗便掠过,屋内摆着的那盆玉簪花叶娇嫩,香远益清。谢晚春轻之又轻的声音便好似尘埃,静悄悄的被夜风吹过,被幽香掩去。 窗外依旧是月明风清,花树摇曳的一夜。 ****** 陆平川那头自是很快就接到了传过来的话,他并没有犹豫,直接令人把刘叔、王妈几个仆人看牢了,再把这些人的家底来历从头查一遍。只是,等到锦衣卫的人都走了,陆平川独自坐在房中,心里却又忍不住想起适才在厨房看见的场景。 同样的话,同样的吻,甚至是同样的“黄玫瑰”,他都曾经见过。 他十四岁时被谢池春从宋天河手里救下后便跟了谢池春,开始时不过是边上做些侍卫或是侍从的活计罢了,因此也见多了谢池春与宋天河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情.事。 记得那是冬日里的一个寒夜,当时宋天河与谢池春正在西南“平叛”。夜色已深,谢池春裹了一条镶着红狐狸毛的披风,特意去看宋天河帐中探他,后头跟着的陆平川替她领着红木食盒,里头装着一碗谢池春亲手做的汤圆。 宋天河只当她是来送夜宵的,依旧头也不抬的看着战报,只是口上温声交代了一句:“夜凉,你把东西搁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谢池春却脱下披风,笑盈盈的坐到宋天河的膝盖上,轻抬黛眉,微扬的菱唇上勾出一抹淡笑:“我做的汤团特别甜呢,你来尝尝吧?” 营帐里晕晕的灯光下面,谢池春仰起的面庞好似怦然绽开的白昙,幽香脉脉,美不胜收,开在所有人的心尖,令人心醉。 谢池春恍若未觉的伸手从陆平川手上的食盒里端出那碗南瓜汤圆,用汤匙舀起一颗,咬了一半后吻住宋天河的唇,将那另一半喂到宋天河的嘴里。 半响,两人方才分开,谢池春粉面染霞,红唇如朱,乌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宋天河,嘴里却还是不肯服输的,看着他笑问道:“这是甜心的,很甜对不对?” “对,很甜。”宋天河那双极深的黑眸似是亮了亮,语声喑哑,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他轻轻的搂了楼怀中的人,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角,颇有几分柔情与蜜意,“剩下的,你再来喂?” 陆平川那时候只能退到帘后,犹如最乖顺的侍从一般深深的垂下头,避开来去。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座上的两人一吻一汤圆,吃完了汤圆又要喝汤,竟是把一整碗的南瓜汤圆吃得连汤都不剩。 直到最后,谢池春方才细喘吁吁的笑着道:“很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她轻轻的把宋天河正扯着她袖子的手拉开,安抚似的细细的吻了吻指尖,哄他道,“下回我再给你送饺子,你要咸的还是甜的?” 宋天河看着她,伸手抚了抚她鸦羽一般的乌发,不禁笑出了声,带着极其少见的温存:“只要你送的,都好。” 谢池春徐徐的起了身,站着整理衣襟和衣袖,又开口叫了陆平川上前,吩咐道:“食盒下头还有碟点心,你端出来吧。” 陆平川伸手打开食盒,果是看见最下面的一碟点心,是用南瓜面制成的,精致玲珑,犹如一朵朵的黄色的玫瑰花绽在瓷白的小碟子上。 外头是凛冽的冬风,刮下树梢的一层薄雪,可这一碟点心却仿佛是春日里盛开的花,依稀还带着馨甜的暖香。 谢池春特意把那碟点心放在了宋天河的案上,又拉着宋天河的手与他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抬步离开。等出了营帐,她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朵“黄玫瑰”来,丢给陆平川:“我捏了七朵,一碟六朵,这多出来的便给你吧?” 陆平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用双手捧着那朵“黄玫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才经了家难,亲故具丧,尝遍辛酸苦楚,只觉得一颗心全都泡在冷冰冰的黄莲水里,生不出半点波澜。可,当他嗅着鼻尖那一抹甜香,竟是觉得眼睛有些湿,哪怕是心里也仿佛遇见了春风,化开冻土,一瞬间绽开一团团锦绣般明艳的花。 他想:倘若每个人的头上都有早已注定的命运。那他的命运,从谢池春救下他、将那一朵“黄玫瑰”丢给他的时便已经注定了。 44| 30.31 第二天早晨,谢晚春有幸受到了陆平川令锦衣卫特意送来的早膳,十分丰盛的摆满了一桌子。 山药枸杞粥、红豆莲子粥、首乌小米粥、冰糖燕窝粥;鸽子玻璃糕、双色豆糕、荷叶卷、小笼包、双麻酥、百合酥、芙蓉珍珠饼;另有小菜腌水芥皮和八宝酱菜等等。 另外,陆平川还十分贴心的配了一壶温度适宜的茉莉雀舌毫。 在稻县这种小地方还能摆出这般的排场,确确实实是十足的土豪风范。 王恒之自是看在眼里,面色微微沉了沉,不由的把目光投向端坐在案边等着用早膳的谢晚春,目中隐有疑惑。 谢晚春避开他的目光,只作不知,慢条斯理的端了碗首乌小米粥,用勺子轻轻的舀了一口尝了,咽下唇边的苦笑——这一桌子的菜,全是过去的她喜欢吃的,陆平川这般行为不仅仅是在摆阔更是在和她宣示: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谢晚春把自己这几日的言行从头想了一回,很快就想明白了:是昨夜那碗南瓜汤圆漏了馅。 要谢晚春说,物以稀为贵,这种哄人的招数自然不能多用。而实际上,加上昨晚那一次,她统共才用过三次。而那三个被哄得对象,都是绝不会坐在一起讨论这事的人。 偏偏,她倒是把当年那个替她提汤圆当人形道具的陆平川给忽略了。 真真是失策!鬼知道陆平川这混蛋会昨天夜里不睡觉会去厨房偷窥?! 谢晚春很少会计较自己犯的小错,此时思忖着此事,反倒是在心里头把“不好好睡觉”的陆平川给骂了一顿。她心里骂着嘴里倒也不消停,恨恨的吃了一碗首乌小米粥,又夹了两块双色豆糕并一个小笼包和一个芙蓉珍珠饼。 王恒之甚少见她这般好食欲,不由有些欲言又止。 谢晚春只得百忙之中抬头与王恒之道:“这早膳说不得就是靖平侯为了昨晚上我们传给他的那些话答谢我们的呢。难得有机会能叫这个京城第一吝啬鬼掏出些来,可不得吃个够本。” 王恒之被她逗得一笑,那冰雪一般冷凝的五官也显得柔和起来,他想了想又道:“你若是喜欢,改日里我让他们也这般备着?”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谢晚春,乌黑的眉睫在晨间曦光的照耀下仿佛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那乌黑的瞳仁也如同琥珀一般莹润,看人时尤其的凝重动人,“这一路赶来,我倒是没想到这个,叫你陪我风餐露宿。”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很是享受了一会儿这可餐的“秀色”,然后郑重摇了摇头,笑应道:“很不必这样,我近来好不容易瘦了一些,吃多了就不好看了。” 吃和不吃,是个大问题,女人总能找出完美的理由来。 王恒之也只得把余下的话给咽回去了。 ****** 两人用过早膳后便一起去了大厅和陆平川汇合。 今日的陆平川极其难得的用玉冠束了一头鸦羽似的乌发,早早的就把之前那身低调的半旧玄黑袍子给换下了,他穿了一身崭新绣瑞兽图案的袍子,纤瘦的腰间系着一条华贵的金带,袍裾和衣襟上的暗纹精致华美,衬得他犹如一柄镶嵌着耀人的红宝的出鞘利剑,剑光极锐,直戳人心。 不过,在王恒之看来,陆平川这臭美的模样简直就跟开屏的凤凰(或许可以说是山鸡)没两样。不过,王恒之还是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陆平川这回突变的态度,再一次将目光转向了身边的谢晚春。 谢晚春十分镇定且从容的顶着在场两个男人的目光,在边上捡了个位置坐下,然后便一脸正经的说起正事:“不知昨夜说的事,侯爷查过了没有?” 陆平川垂眸看了她一眼,徐徐道:“自是查过了。”他话声未落便抬起手,极轻极轻的拍了拍手掌。 很快,外头就有人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口塞帕子的人进了门。 谢晚春定眸一看,果是昨日见过的刘叔,他的嘴被塞着,腮帮鼓鼓的,只有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恨恨的看着在场之人。 陆平川使了个眼色,一旁一个瘦高的锦衣卫便把塞在刘叔口中的帕子给扯了出来。 刘叔就势“呸”了一口,吐出一含血的唾沫,直接就道:“......是我杀了人,我认了。你们直接杀了我给姓薛的赔命就是了。” 谢晚春细细的端详着这人面上的沟壑,看着他一道道刀刻出来的皱纹,忽而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乃薛家老仆,薛县丞一向待人宽厚,何至于有此杀人之恨?” 刘叔“哈”了一声,本是就势冷嘲一番,可他目光触及谢晚春那张秀美犹如新蕊的面庞,就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涩,就连语声都缓了下来:“能为什么?姓薛的假仁假义,花言巧语的哄了我家小姐远嫁过来,陪他一起吃苦受罪。结果我家小姐难产,他只知道磕头求人什么也帮不了,最后我家小姐死了,他倒是做起了他财源广进的‘好官’。我简直,简直恨不能直接拉了他去地下给小姐看看,看看这伪君子的真面目......” 刘叔的下唇已经被咬的破烂,血肉模糊,此时说起话来却是血沫横飞,气喘吁吁,几近于声嘶力竭:“小姐那样好的人,怜贫惜弱,自小起便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可她自嫁了姓薛的,就从未享受过半点儿的福,只得跟着吃苦。她吃糠咽菜、早起耕种,晚间补衣,就连出事那天还惦记着着大雨不停,明日要给姓薛的准备雨具。她临终前,最担心姓薛的离了她会过不好日子,哪里知道,姓薛的离了她倒是露了真面目,一派安逸的做起了官老爷。我,我这些年一想起小姐临去时瘦骨嶙柴的模样,那担忧不舍的神情,我便咽不下那口气!我舍了这条老命,也非要叫这个伪君子偿命不可!” 谢晚春看着刘叔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庞,微微顿了顿,忽然开口叫人把那个鹦鹉的木架子拿过来。然后,她二话不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精致的木架给砸开了——那木架竟然是中空的,极轻松就给砸开了,里头卷着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全部收拢起来就是一本又薄又小的账册。 账册最前面的一张信纸就是薛县丞自书的,上面的字迹端正,墨迹已旧,显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展信之日,吾当已赴黄泉,埋骨青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吾妻死时,吾亦肝肠寸断、心存死志,欲追其后而去。然思及寸功未立更不曾造福黎民,实是有负当日之誓、昔日壮志。倘我轻言死生,恐是愧对亡妻。 隐忍至今,五年有余,终是夙愿得偿,可追先人而去。 吾虽未及不惑,然此生当无愧吾妻,无愧百姓。” 谢晚春念完信,那空心的竹管里忽而咕噜一声滚出一颗黑色的丹药来,她捏起来轻轻的嗅了嗅,淡淡与刘叔道:“是□□,应是薛县丞自备下的。即便你不杀他,他也不会活多久。”说罢,她轻轻的弯了弯唇,抬目看着面色大变的刘叔,徐徐道,“听厨房的王妈说,这鹦鹉乃是四五年前养的,薛县丞早早备下这可藏账册的木架,可见是早有此心。此木‘曰相思木,似槐似铁梨,性甚耐土,大者斜锯之,有细花云,近皮数寸无之’,并不算是适合做鸟架得木材。想来薛县丞以此为鸟架,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忘相思’。” 刘叔听得面色苍白,几欲晕厥,只能咬着牙,颤着声断然否认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谢晚春拿起那薄薄的账册看了几眼,便递给边上的王恒之。 王恒之过目不忘且又深知其中底细,一目十行的看过去,终于还是长长的叹了口气:“确如薛县丞所言,他能藏下这本账册交给朝廷,终究是‘无愧吾妻,无愧百姓’。” 刘叔听得一脸惨白,一双浑浊的眼里终于淌下眼泪,颤颤着开始开口坦白了:“我,我毒/药、解药还有下毒的方法乃是对门的小乞儿递过来的。我本就对姓薛......不,薛姑爷心怀不满,想着要替小姐雪恨,便听从那些人的吩咐在鹦鹉的嘴上涂了毒.药。他们给我的银子就被我埋在花园里,一文也没花.......”他无措且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脑袋,忽而埋头痛哭道,“小姐,小姐啊.......” 他整个人都趴在地上,哭得提泪横流,毫无半天仪态,每一道的皱纹都如引水的小渠一般充满了复杂的液体,写满了爱恨悲愁,写满了悔恨难堪...... 泪影模糊的时候,他忽而想起,小姐还小的时候穿着纱裙在花园里跑,她看上去比园子里所有的花加起来都要娇嫩、美丽。他甚至都不敢伸手去抱,就怕弄脏了那条漂亮的纱裙。 她叫他:“刘伯刘伯,你不要总做活,要多歇歇。” 她出嫁的时候,含羞和他道:“刘伯,你放心,他是很好的人,会待我好的。” 她临去的时候,含着泪看他,担忧且不舍:“刘伯,我不放心他......” 他家的小姐到底还是没看错人。他们泉下相见,怕是极欢喜极恩爱的吧。 45| 30.31 事已至此,都已水落石出,可厅上诸人听着刘叔的哭嚎声,心里头都有些不太舒服。 陆平川蹙了蹙眉,挥挥手,不一会儿就有人把绑着的刘叔给脱了下去。 王恒之想了想,便斟酌着开口道:“既然账册已经找到了,那么我便先去理一理这账册,待吴御史来了也好有个交代。薛县丞一心为公,这薛府上的后事还望陆侯爷能帮把手。最要紧的是,幕后之人怕是不会轻易罢休,还请陆侯爷多留心府上之事。” 陆平川因着昨夜之事,心中思绪复杂,心潮频起,本就一夜没睡,今日早上起来又很是折腾了一番,听到这话不免就冷了脸,那张略显得苍白的面庞仿佛染了寒霜,似鹭鸟的白羽,冷飕飕的白。 他抬起那双凌厉的凤眸,几乎想要开口骂人了:王恒之自己揽了大功,这种鸡零狗碎的事情,倒是还记得起来要推给他。难不成真当他是什么专门收垃圾管破烂的了? 只是,看着站在一边的谢晚春,陆平川到底还是忍了口气,沉下声道:“我让人备了午膳,迟些一起吃用吧?”他虽和王恒之说着话,目光却隐约落在谢晚春身上,似有几分深意。 谢晚春一脸无辜,轻轻的眨了眨眼睛,纤长乌黑的眼睫上下飞扬,秀美白皙的面庞好似雪白的玉簪花,不染半点颜色。她是绝对不会去和陆平川相认的——这种事情虽先开口谁就输了,反正她打死也不认。 陆平川好似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几欲呕出血来,暗自咬牙。 王恒之似也觉察到了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神色淡淡,很冷静的应了一句:“不必了,依着陆侯爷早上准备的膳食,这午膳大约也不合胃口。正所谓‘小人肥口,君子肥身’,既是出门在外,陆侯也且注意些吧。” “小人肥口,君子肥身”出自《增广贤文》,意为小人追求口腹之欲而君子却追求修身。 陆平川自是听出了王恒之这是拐着弯骂他“小人”,陆平川憋了一上午的火早已忍耐不住,几乎立马就想要挽起袖子和王恒之战刀真枪的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谢晚春忽而咳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道:“你们继续谈,我忽然记起来早上忘了给王八八换水,不和你们说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谢晚春便头也不回的抬脚出了门槛,鬓角插着的那支是石榴花样式的红宝石簪子在日光下珠光耀目,衬得她一头堆云般的乌发黑得仿佛鸦羽。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羽纱绣遍地洒金牡丹花的长袄,素白的裙裾随着她轻盈的步履轻轻一动,银线绣出的暗纹犹如流水一般活了过来,潺潺而动,尽态极妍。 王恒之看着谢晚春背影渐去,这才转头沉声与陆平川道:“陆侯态度如此反复,忽冷忽热,未免有失君子风范。再者晚春如今已为王家妇,哪怕是为了她的声誉,陆侯也更该自重才是。”顿了顿,他又加了一句,一双黑眸直视陆平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陆平川琢磨着这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王恒之以为他态度反复是想要吊着谢晚春不放,玩弄谢晚春的感情。 也是,如今这天上地下,大约也只有他和谢池春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平川在心里憋了半天的火忽然无声无息的就灭了,情不自禁的弯了弯唇角,挑了长眉,露出极其罕见的笑容,凤眸潋滟,神容犹如秋水长剑,极美极锋利。 这一刻的陆平川就像是每一个独揣秘密的顽童一般,既有得意又有窃喜,面上却还是故作风轻云淡的说了一句:“王大人想多了。”说罢,他低了头,从容自若的掸了掸袖子,满面微笑的抬步往外走去,把王恒之甩在了后面。 他出门时微微扬了头,正好能看见灰黑色的屋檐小角犹如流水一般滑落下来的阳光,仿佛飞溅起水花一般在空中展开一团一团透白染金的花苞,透明的花瓣一片一片的碎开来。 陆平川的心情乃是前所未有的明朗:是了,现在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谁在谢晚春身体里,只有我知道!这一局无论是与谁下,我都是占了先手的。 再说了,根据昨晚上锦衣卫的探听,王恒之和谢晚春可是同房分床睡的! ****** 薛县丞的死因查明白了,账册也找到了,无论是陆平川还是王恒之都多少可以安心了些,剩下的事只需等钦差来了便是。 王恒之这几日的心情却一直不大好,因为陆平川似乎非常喜欢给谢晚春送礼,名义上却只说是给人解闷——大到珠宝名器,小到草扎的蜻蜓蚱蜢,早早晚晚的往院子里送,重不重复。 可送得多了,陆平川的心思,有心人多少也能摸着一点,只是碍于他素日的脾气不敢讲罢了。 谢晚春收礼的态度倒是十分自然,太过贵重的退回去,不喜欢的退回去,只把喜欢并且新奇的收下,偶尔还送点儿回礼过去。 这般一来,王恒之的心情就越发的糟糕起来了。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般自己为何这般不高兴,心里想出几个理由来却又一个一个的驳了。 这糟糕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初。 王恒之傍晚时候,坐在窗边看书的时候,忽而见着有东西从窗外被丢进来,他不自觉的伸手一抓,看清了手中的东西后不觉就抿了抿唇,黑眸里隐约显出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来。 那是个新鲜的红桃,抓在手里软绵绵的,甚至能感觉到内中的软肉和甜汁。 谢晚春笑盈盈的立在窗边,手里也拿了一个桃子,嘴里玩笑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你该回个李子给我才是。”她语声清脆甜软,就像是手中的红桃一般。 天边的余晖徐徐照在她宣纸一般白且薄的面庞上,仿佛是胭脂不知不觉落在上面,溶开明艳的色泽。她抬眼望来,乌黑的眉睫不觉扬着,一双眸子犹如秋水一般明澈,乌黑的瞳仁似染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似是浸在水银里的黑水晶,极是动人。 王恒之糟糕了许多天的心情不知怎的竟是好了一些,不由得应了一句:“下回补给你。” 谢晚春也不在意,很快便扬起下巴:“书有什么好看的?今日七夕,你很该陪我出去逛逛呢。” 王恒之垂了眼,修长的手指仍旧按在书上,仍旧有几分沉吟。 谢晚春却徐徐加了一句:“听陆侯说,稻县的七夕晚上格外热闹,有很多新奇的东西,你若是不去,我便去找......” 还没等谢晚春把“陆平川”的名字念出来,王恒之已经合上书页,打断她的话:“我去。” 谢晚春终于高兴了,等王恒之出了门便上前挽住他,又道:“街上有卖面具的,等会儿我们也买两个。” 王恒之大觉后悔可也不好甩开人,只得揉了揉额角,应一句:“随你。”想了想,便又把谢晚春的挽在手臂上的手给拉了下来,牵在手里,掌心相贴,十指交握。 谢晚春哼了一声,用力摇了摇王恒之的手。 王恒之只得又抓紧了些,只觉得两人交碰在一起的指腹、掌心皆是滚烫且灼热,烧得一只手麻麻痒痒。 他们二人牵着手到了街头,没走几步,果是看见了谢晚春口中那个卖面具的货郎。 那年轻的货郎生得竹竿似的高瘦,手上和身上都提着好些颜色各异的面具,或是纸做的或是木做的,边上围着不少人,左右招呼着,显是生意极好。 谢晚春拉着王恒之过去,手里拿着几个十二生肖的纸面具一个个看过去,嘴里问了一句:“这些都是旧花样了,今日七夕,可有应景的?” 那货郎听着这悦耳的声音,抬头一看不由呆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道:“有有有!”他匆匆忙忙从最上头拿下几个面具,殷勤小心的递过去,“夫人且看,这里有牛郎、织女、还有老牛的面具.......七仙女的也都是备齐了的。“ 谢晚春犹如玉雕的长指徐徐的在这些面具上面掠过,看上去几乎比面具上糊的纸还要的透白,她挑了一会儿,颇有几分犹豫,便又叫了王恒之来看:“要不我们一个织女,一个牛郎,也算应景?” 王恒之扫了眼,虽觉得这面具有些粗糙但也算是新奇,便点了点头:“也好。” 那货郎笑嘻嘻的奉承着他们:“我再没见过您两位更登对的了,一站这儿,我这儿都亮堂起来了,眼睛差点都不敢眨。可不就是像牛郎织女一样,天造地设的一对!” 谢晚春丢给他一块碎银,一挑纤眉,颊边梨涡浅浅,嘴上却道:“可不敢当,牛郎织女一年一会,我和我家相公还要朝朝暮暮呢。” 货郎忙着低头找钱,谢晚春却直接带上了牛郎的面具,然后动作迅速的把织女的面具丢给了边上的王恒之,拉着人便往街里面去。 王恒之手里拿着面具,耳尖微微有些红,压低声音道:“这是织女的。” “是啊。”谢晚春带着牛郎的面具抓过头来,笑着道,“牛郎是孤儿,织女是天上仙女儿,可不就跟我们似的?幸好我运气好,不必去偷你的衣衫。” 王恒之只觉得心头一软一热,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个织女的面具就已经被谢晚春扣在了他脸上。 46|30.31.31 因为是七夕,大熙的民风又十分开放,故而谢晚春与王恒之一路走去也能看见许多戴着面具、衣着华丽的男女女女,亲密的牵着手,说着话,果是热闹非常。 谢晚春拉着王恒之一路走过去,顺手买了些针线、草编蜘蛛、糖葫芦、喜鹊灯等等,然后才顺着人流一道往河畔走去。 如今天色已然全黑了,只有左右屋舍里还透出些许灯光来,光色昏昏。谢晚春拉着王恒之混在人群里,好容易才挤到河畔边上。 因为稻县本地有个习俗便是七夕放喜鹊灯,天上一道鹊桥,人间亦有一道。老人也有说法,说是织女若是回途走岔了路,看到了人间的喜鹊灯,那么放灯的姑娘必会受织女保佑,心灵手巧、姻缘顺畅。 谢晚春和王恒之不知就里,都是听卖灯的人扯出来的,故而买灯买的迟,挤到河边的时候河面上已经有了许多星星点点的灯光,那一盏盏喜鹊灯飘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而上下起伏,不断的往前飘动,犹如一只只喜鹊在河面上左右飞动。 谢晚春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忍不住好奇的问道:“刚才你在灯里面写了什么愿望?” 王恒之垂眸她一眼,神色淡淡,直接就道:“你又写了什么?” “保佑我和你长命百岁啊,”谢晚春半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提着手上的喜鹊灯转了个圈,给王恒之看里面的字,笑着催人道,“礼尚往来,快给我看你的。” 王恒之哪里肯给她看,弯下腰,眼疾手快的把手上的灯给放进了河里,他略用了几分劲力,那喜鹊灯不一会儿就汇入了一群浩浩荡荡的灯海里,泯然众灯矣。 谢晚春哼了一声,嘀咕了一句“小气鬼”,然后便低着头也把自己的喜鹊灯给放进了河上,还用手轻轻的推了一把,嘴里轻声念叨着。 王恒之的目光在谢晚春鸦羽似的乌发上一掠而过,看着谢晚春那盏颤巍巍险些要被波浪的喜鹊灯,耳边听着的却是边上一对男女情侣的拌嘴嬉闹。 女的跺了跺脚,娇声嗔道:“今日七夕,我们难得出来一趟,你若还臭着脸,我可要生气了!” 男的却也没个好脾气:“你还生气?我可要气饱了。”说到最后,那男的却也有些委屈,忍不住郑重问道,“那姓钱的给你家送瓜果我可看见了,你怎的就这么收了?难不成是看上他了?” 女的极惊讶的“啊”了一声,止不住的笑起来,连声追问道:“连大哥,你是吃醋了?” 男的不吭声,好一会儿才拉下脸道:“是又怎么样?你可是我连家订下的媳妇!” 那女的笑得越发欢喜,拉了那男的细声解释起来,声音娇娇的。 王恒之却也没能再听下去,他脑子里只来来回回的回荡着五个字“你是吃醋了”。就仿佛是熔岩忽然爆发涌出,心尖一片滚热,脑子里亦是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垂眼盯着谢晚春的后脑勺,想着谢晚春那一颦一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道:原来我是吃醋了。 天可怜见,王恒之乃是王家嫡长子,宋氏一颗心大半都寄托在了这个儿子身上,自是把后院管得严严实实,一个美貌丫头都没往王恒之的院子里放,就连那等贪玩好色的小厮都早早踢了出去。故而,王恒之当真是风清明月的活到了十五岁,没来得及见识所谓的女色就在西山后山桃林里遇见了镇国长公主谢池春。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世间当真有绝色,又或许绝色便如是。 只一眼,他便心如鹿撞,一见钟情。 后来,西山猎场上,镇国长公主有意安抚世家,便见了几个世家后辈,看到他时还特意赞了一句:“玉树兰芝,不过如是。” 王恒之那时候还未修得如今的冷面,耳尖泛红,只当是她认出了自己。可抬起头时候却见镇国长公主明眸善昧,那静静望来的眼里既有欣赏又有陌生。 很显然,她已忘了后山桃林那一面。她能随手掷出桃枝,自然也能随意的将此事忘于脑后。 王恒之的所有心思便又堵了回去,可跳过的心却不能和以前一般。所以后来宋氏要给他安排通房丫头见识见识的时候,他便也都一一拒了,也不知再等什么。 直到谢晚春嫁进来,直到那人换了个不知哪来的魂。 王恒之阖上眼,忽而觉得心头涌出许多不知该如何说起的思绪,正当他打算吧蹲在那里看喜鹊灯的谢晚春叫起来,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身后忽而有声音传来。 “南山?” 王恒之,字南山,取自那句“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能认出他并如此称呼他的自然很少,如今能在江南的那便更少了。 王恒之立时收敛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轻轻的拍了拍谢晚春的肩头以作提示,随后转身看过去。 只见一个锦衣青年带了两个年轻丫头,缓步往他们这边走来。那青年生得高挑俊俏,眉梢一挑,含笑时便更添了几分颜色,身侧跟着两个美貌丫头便犹如玉树依偎着两朵芝兰,更见玉树临风。他很是亲近的凑到了王恒之的边上,笑揽了王恒之的肩头,连声着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呢!没想到竟然在这儿遇见了。走,今日为兄作客,请你去喝一顿。” 王恒之沉静冷淡的目光在这人俊美的面上一掠而过,随即微微的弯了弯唇,不动声色的将他揽在肩上的手扯了下来,指了指边上的谢晚春,道:“难得遇见二表兄,很该聚一聚,只是时候已晚,我还得送我家夫人回去。” 这青年姓宋,名玉良,乃是王恒之亲舅舅的亲儿子,自是不太成器,故而也就没有入仕,只是接着宋家的名声在外胡混罢了。王恒之虽不大喜欢对方,却也必须叫一声“二表兄”。 这种关键时候,“凑巧”遇见了这么一个人,哪怕是王恒之都觉得手头的账册子很是烫手。 宋玉良面上的笑半点也没褪去,伸手打开手中的折扇,连连道歉:“倒是没瞧见弟妹也在这儿......”他一顿,便低头道,“这样吧,我和南山说几句话,还劳弟妹与我两个丫头在这儿等会儿。这两个丫头都懂些武艺,保护弟妹安全应该不是问题。” 谢晚春懒懒扫了宋玉良一眼,自是把他那些心思看在眼里,她也没有与这人客套的意思。很快便起身往边上避开几步路,方便这两人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王恒之倒是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没走远的谢晚春。 河面上的喜鹊灯犹如一条火红的腰带一般横在河流中,那柔软而灼热的灯光捂暖了银白的月光,温温的照在行人的肩头,洁白而剔透。 谢晚春走得不远,大约离王恒之只有十步路,正背对着人看着河面上的喜鹊灯,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染了金色的浅光,好似蝶翼一般轻盈动人。她本就近乎透白的肌肤在这样的灯光与月光下,犹如易碎的水晶一般折射出微微的光色。 她站在月下,背后有满河的灯光,雪肤乌发,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宋玉良也算是阅遍美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啧啧道:“南山好福气,嘉乐郡主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儿。” 王恒之目光极冷的看了宋玉良一眼,语声比之前更加冷淡了:“还望表兄自重。”顿了顿,才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不知表兄想要说什么? 宋玉良颇是尴尬,连忙点点头说起了正事。 ****** 谢晚春自是不想理会世家那一对破烂事,故而也就没理会王恒之那头的状况,只是一心看着河面上的灯,想着往日里京城的七夕是何等的景致。 就在她垂眸静思的时候,忽而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谢晚春自解了七月青的余毒后,身体变好了许多,自然也就不似开始时候的孱弱。虽然内功还未修炼上来,但是许多手法却已经娴熟了。她动了动手腕,使了个巧劲打算就势摆脱对方。 只是没想到,她刚刚从对方手里脱开,那只手便整个儿被人握在掌心,适才那一番动作几乎就如同心有灵犀的一番打闹。 对方的指腹上有粗糙的薄茧,手掌极是滚烫,犹如一块烙铁。那一点温度烧得她立时就清醒过来了。有这么一刻,谢晚春觉得自己好似沉浸在巨大的梦境里,又仿佛清醒无比,只是一时竟是不能回头去看对方。 那人的笑声顺着清亮的夜风轻飘飘的传来,在夜色的遮掩下显得无比的冷淡且锋利,他轻声道:“难怪陆平川态度变得那般快,果然是你。”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我本以为是假死,没想到......” 谢晚春咬住唇,冷笑了一声:“倘若我是假死,你这般贸贸然送上了,岂不是送死?”齐天乐的天赋或许真的是宋天河平生所见的第二好,但当初的当胸一箭已是伤到了他的经脉,加上后来连番变故,东躲西藏,恐怕齐天乐的旧伤至今都还未痊愈。 那人接着笑,那笑声忽而变得极温柔,好似与情人重温旧时的情.事一般的柔情脉脉:“还记不记得那年七夕,我们偷跑出宫,你在护城河边不小心崴了脚,最后还是我背了你一路。你嫌我走得慢却不知道我恨不能走得再慢一些。” 情窦初开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背着他喜欢的姑娘,走过七夕的万家烟火,当真是恨不能时光顷刻凝固,把一切暂停,只盼此刻如永恒。 47|30.31.31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一夜的京城早已在记忆里无数次的被美化。天上的明月繁星,人间的万家灯火,彼此交织,犹如盛开的巨大梦境,一一的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令人永世不忘。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与齐天乐走到最后,举案齐眉,一世恩爱。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天真,又怎会想到最后是那样的结局? 谢晚春缓缓的闭上眼,勾起唇角在黑暗里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想:多么可怕啊,逝去的时光就仿佛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刀又一刀得将过去的他们一点一点的杀死,只留下苟延残喘的魂灵和渐渐稀薄的记忆。 齐天乐的语调始终轻柔温软,可他的声音里却又带着刀锋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锋利,似是带着鲜红的血:“所以,我想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始终都想不明白你我究竟为何会落到这般地步。”他紧紧握住谢晚春的手,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是要扒开那张不见喜色或是怒意的画皮,看清内中的真心与假意,一字一句的道,“太.祖曾与我齐家先祖有诺‘一世兄弟,当保万世之安’,西南亦是从未有不臣之心,为何先帝与你竟会骤然翻脸——明里令宋天河以送亲之名护你来西南,实际却是要你与宋天河以谋反之名诛杀我父,平定西南?” 谢晚春的眼脸轻轻颤了颤,鸦羽似的眼睫缓缓的扬起,扬着唇冷声道:“西南一地只知西南王却不知圣上,至此一件,便已足以叫西南王死上十回。” 齐天乐闻言却只是轻蔑一笑,笑声极冷,犹如满桶的冰渣子淋在人的头上,透骨之寒:“池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说这种你我都不相信的谎话。”他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离得几近,那声音忽而压得极轻极低,好似情人的喁喁私语一般的脉脉含情,犹如花蕊中心裹着的刀片,“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以夜间冰冷的空气平定了胸膛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转过头去看站在她后面的男人。 男人身形极其高大,乌发束起,身上只穿了一件极简单的湖蓝色直裰。他就那样笔挺的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犹如一柄入鞘的剑,光华内敛。他大半的身子都隐在阴影里,只有小半的袍裾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细密且径直的纹理,那一道道的暗纹犹如翡翠的墨纹,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他那张犹如冠玉的面上带了半块面具,从谢晚春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光洁圆润的下颚以及颜色极淡的薄唇。 谢晚春默然看了几眼,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想道:这种时候带面具,不会是毁容了吧?不过,她很快便又冷静下来,想着正事:所谓的真相,她自是不会告诉齐天乐——西南王死了,先帝死了,宋天河死了,这世间除她之外再不会有人知晓真相,只盼着那个秘密永永远远的都被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她听到那句看似威胁的话也不过是微微的仰起头,抬目与对方对视,挑高眉梢,眼角似有几分讥诮和挑衅:“那么,你现在便杀了我啊?王恒之就在那边,你现在动手杀了我,你这个朝廷要犯也跑不了多远。” 谢晚春与齐天乐都心知: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问题,各有各的顾忌,自然不能大庭广众的嚷出来。而且,以谢晚春现下的武功,毫无准备之下要杀齐天乐,纯属做梦;可是以这般近的距离,齐天乐要杀谢晚春必然也会惊动边上的王恒之,若是被王恒之拖上一会儿,等陆平川带着锦衣卫赶过来,齐天乐怕也逃不出去。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也不过是你来我往的说着那些不咸不淡的话。 齐天乐漆黑的眸子透过面具看过来,看着她这张崭新的面容,似是要把这张脸记下来。许久,他才轻笑了一声:“也罢,当初你手下留情,此回我也放你一次。权当叙旧。”说着,他松开握住谢晚春的那只手掌,轻轻的拂过谢晚春耳侧的发丝,颇是温柔的替她理了理鬓发,笑着道,“下回,我们再见真章?” 话声还未落下,不远处的王恒之似也觉出这边的不对,连忙丢下念叨不止的宋良玉,抬步往这边走来,口中轻轻唤道:“晚春?” 眼见着王恒之几步之间便要过来,齐天乐动作极快的退开几步,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就在齐天乐转身之际,忽而伸手揭开那半面的玉制面具,露出一整张俊美已极的面庞对着谢晚春淡淡一笑,说不出的讥诮与冷漠。 虽只是惊鸿一瞥,可他那张脸就仿佛玉雕一般的俊美无瑕,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在这刹那间就犹如曜日般的照亮了昏暗的河畔,令人眼前一亮。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看王恒之,暗自叹了口气:齐天乐果真是了解她,临走了还不忘露一露脸好叫她心里痒痒。不过,真要说起来,王恒之自也不比齐天乐差。这两人若这能站在一起,那便是犹如日月相映,怕是更显容色之盛。 王恒之的目光倒是跟着落在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许久方才回到谢晚春的身上,开口道:“适才你在和人说话?”虽是问句,可他的声调里却是毫无半点的疑问,更似平板直述。 谢晚春心知这事推托不开,便点了点头,承认道:“是啊,刚刚有个男人跑来与我搭讪。”她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极长极卷,一双明眸犹如两丸黑水银浸在白水银里,黑白分明,莹润明亮,里面只映着王恒之一个人,“似我这般年轻美貌,七夕夜里形只影单的站着河边,自是格外引人注目。有一两个男人凑上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恒之听着她这“厚颜无耻”的话却也不生气,反倒是挑了挑纤长的剑眉,露出极淡且极少见的笑容,调侃般的问了一句:“那么,美貌的夫人,不知今日可有幸送你回去?”说罢,他伸出手,等在半空中。 月光照在王恒之的面上,便好似照在无瑕且有透白的冰壁上,映照出人间的万里红尘,透出一丝一丝的凉意与光色来。 谢晚春这等俗世里的凡人最想要的便是把其他的颜色染上冰壁,叫那万里红尘就地扎根。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轻轻一转,很快便把手递到王恒之手里,顺着他的戏路,故作矜持的应声道:“好吧,就你了。” 王恒之轻轻握住那纤长的五指,然后又抓紧了些,把那只玉雕似的纤手整个儿握在掌中。他适才一直不定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仿佛从那只手上抓着了什么似的,唇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淡淡道:“走吧。” 谢晚春见他真要走了,这才有些惊讶:“你和你那个表兄说完话了?” “他那些话,说与不说,听与不听,都是一样的。”王恒之语调极沉静,甚至眼角余光都不曾瞥向不远处的宋良玉。 谢晚春颇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端详着他的神色,坦率的道,“你这反应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王恒之顿了顿,转眸看她:“你以为我会如何?” “至少要敷衍下对方啊,”因着他们渐离人群,灯火渐暗,天上的星辰反倒显得格外明亮,谢晚春仰着头去看天上那一颗颗的星子,拉长声音,轻轻的道,“你们世家之间本就联姻甚多,自来亲厚,同气连枝。而且,到底是你亲表哥,你就不怕他去和你娘告状?” 说到最后,谢晚春也觉得自己有些扯,弯着唇笑了起来。 夜里人声渐稀,她的笑声清脆悦耳,仿佛枝头的黄鹂最清最柔的歌声,似湖心的波纹,一层层的、轻轻的荡漾开来,似羽毛一般挠过人心。 王恒之的心情也因为她的笑声轻松了许多,言语之间也跟着缓了缓:“若我猜的没错,我那表兄不仅代表不了宋家的意思,实际上也只不过是那些人丢来试探我态度的马前卒。这是公事,事关重大,我自然不能给他好脸色。”说罢,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这才郑重的开口道,“不说他了。有件事,我今晚想了很久,想要与你说。” 谢晚春甚少听到王恒之这般郑重其事的语气,不由疑惑的扭过脸,认真的看着王恒之,等着他说下去。 因着街道里灯光极暗,王恒之耳尖的那抹不知不觉浮上的薄红也被夜色无声无息的掩了下去,他认真的看着谢晚春,极认真的开口道:“这几日,靖平侯一直给你送礼,确实是费了许多心思。只是,”他顿了顿,极是不好意思却还是直截了当的说了下去,“我,不怎么高兴。” 他说到这里,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似是化开了寒冰,盛着暖春一般的柔波注视着谢晚春。 这样的目光里,绿枝会抽出嫩叶,寒冰会化作蜜水,刀刃会盛出鲜花,铁石的心肠也会软如春水。 谢晚春初时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对上王恒之的目光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那张极厚的脸皮一时间也不免烧得火热滚烫,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咬着唇,小心翼翼的反问道:“你是说,你这几日一直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在吃醋?” 话声还未落下,谢晚春便觉得有些羞耻,想着必是自己想得太多,太过自恋了。 48|30.31 王恒之亦是觉得窘迫,索性有夜色遮掩,他面上不知何时浮起的绯红并未被发现。他静了静,没有应声,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随即便牵着谢晚春的手往回走。 他到底有些紧张,动作微微有些急促,但又十分细心的缓下步伐,好叫谢晚春能跟得上。 青石的街道两边灯光极暗,轻飘飘的在石板路上映着光点,皎洁而莹白的月光似雪片一般纷纷的落下来,好似无形的手,轻柔而又妥帖的将他们两人的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倘若两人靠得再近一些,他们的影子便不知不觉跟着缠在一起。 这般静谧的夜色里,人声与灯光犹如海面的雪白泡沫一般渐渐散去,四宇皆静,明月高悬,星辰如坠,好似暗夜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仿佛默契的乐曲。 谢晚春不觉低了头,眼角余光瞥向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十指交握传递过来的热度烧得她面颊发烫,久违的心跳忽而寻了上来。 砰,砰砰砰......胸膛里的心脏泡在滚热的血液里,几乎要跳出来了。 只是,得了这从未想到的“告白”,即便是谢晚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动了动唇,最后却又把那些调戏人的话给咽了回去。她可以言笑自若,随意撩拨别人,可倘若对方真的认认真真的回应她,她却又要缩回自己的壳里。 仔细想想,她和自家养的乌龟还真有点像:怕死,但凡风吹草动就要躲到壳里。 只是,王恒之到底与那些人不一样——皑皑的白雪固然会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踩一脚,但真要抬起脚去踩却又会有些不忍。她是真的有些喜欢王恒之,也敬佩他的人品和才华,她知道他是极好极好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担心自己会让他走上齐天乐或是宋天河的后路,毁了他。 谢晚春想着那些事,想起今夜所见的那个一脸冷漠的齐天乐,不过顷刻之间,沸腾的血管里好似浇了一桶的冰渣子,浑身上下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就冷了下来,胸膛里跳动不止的心脏也仿佛被拉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被那透骨的寒凉给冻住了。 她想,还是太早了......爱情这种东西,她不配。 这般想着,谢晚春轻轻的挣了挣,小心翼翼的把手从王恒之的掌心里重又抽了回来。她虽没有说话,可这动作到底还是极清楚、极明白的。 这时候,他们正好走出那条灯光灰暗的街道,迎面而来的红灯笼仿佛凌空洒下一片金灿灿的金粉,在王恒之秀气浓密的眼睫上落下浅浅的金光,他一张俊美的面庞被照得透白,越发显出眉睫乌黑如墨,眼瞳黑若点漆。 他面上沉静的神色似是面具一般片片碎开,随即握紧了那空空的手掌,重又归于沉静。 好似一尊冰雪雕出的人像,纯白无暇,毫无半点人情。 ****** 谢晚春和王恒之回去的时候,陆平川就等在门口。 陆平川身量极高,半倚着木门,站在那里,确实是称得上是如松如玉。陆平川做惯了锦衣卫,一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他只一眼就瞧出了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之间的尴尬,心中一顿,不由眯起来眼睛:看样子,这两人怕是路上起了争执。 常言都道“劝和不劝分”,陆平川却是打心眼里巴不得这两人赶紧吵翻,最好吵到过不下去和离算了,到时候他说不得还要拿几窜鞭炮热闹热闹庆祝庆祝。 所以,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陆平川特特挤到这两人中间,笑着问道:“今日七夕,外头想必很热闹?”说罢又厚着脸皮凑过来问,“我一个人守着这里也是无聊,可有什么趣事没有,说来听听?” 谢晚春瞥了王恒之那张紧绷着的脸,斟酌了一下便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话和陆侯爷说。” 王恒之浑身绷得好似快要断了的琴弦,只要再一点点的力气怕就要当场发作了。此时的他甚至都快维持不住面上的风度,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垂下眼脸,淡淡的瞥了一眼谢晚春,冷冷道:“天色已晚,你也注意些,莫要惹出闲言来。”说罢,便抬步往里面去,再没理会身后的谢晚春与陆平川。 陆平川心中大乐,一双凤眸跟着一亮,好容易才端出沉稳的神情去看边上的谢晚春。 谢晚春却没有与他谈笑的心思,一边缓缓地往薛府后园走去,一边垂头看了看自己绣鞋上面绣着的那朵鹅黄白须梅花和莲子大小的明珠,长长叹出一口气,直接了当的道:“我今晚遇见齐天乐了。” 既然都被齐天乐认出来了,谢晚春也就没必要再在陆平川面前隐瞒身份。而此时的这句话收敛起往日里的言笑,已然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才会有的口气,直接明白的揭开了他们面前那层一戳即破、自欺欺人的窗纸。 陆平川的目光正流连在谢晚春的面上,他本还有些心猿意马,闻言不由微怔,随即肃然起来,仔细的打量了谢晚春一眼,小心且有担忧的问道:“......您没事吧?”不知不觉间,陆平川就用上了“您”。 “没事,”谢晚春摇摇头,“边上全是人,王恒之又离得不远,哪怕是齐天乐也不能毫无顾忌的下手。所以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就逃了。” 陆平川犹如远山一般的长眉轻轻的蹙了蹙,声音不觉也压低了下去:“他,认出您了?” 谢晚春嗤笑一声,挑高纤长精致的黛眉,抬眼去看陆平川:“你近来动作这么多,当真以为齐天乐他是傻的不成?更何况,听他话音,怕是一直都怀疑我是‘假死’,有些怀疑也是理所当然。”后面的话她也没再说下去,毕竟她和齐天乐自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比亲弟弟皇帝还要来得亲密。许多许多的小习惯,都是他们一起养出来的。那些默契,根本无法隐藏。 夜色在陆平川的额上染上沉甸甸的阴影,他既是羞惭又是忧心,只得低着头歉疚着道:“是我放肆了,以后我会注意点的。”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了,“既然他一直怀疑您是‘假死’,那么当初宫中之事,便与齐天乐无关了?” 谢晚春点点头,几步走到了陆平川的跟前,目光在园中的那些玉簪花上一掠而过,看着花叶上沾染的夜露,慢慢的点点头:“是,与他无关。不过他估计也从朱寒那里知道了些什么。”说罢,谢晚春静静的阖上眼,纤长的眼睫犹如蝶翼一般一根根的垂落下来,越发显得她的面容犹如珠玉一般秀美动人,她沉下声音,有如金石之音,透出千钧之力,“这事你不必管,也不必再查下去。既然不是齐天乐,那我也大概猜到下手的人是谁了。” 幕后之人不仅能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且又能恰到好处的利用上朱寒对齐天乐的爱慕之心,排除掉齐天乐,她也大概能猜到是谁了。 陆平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他想了想又道:“要我给您准备几个暗卫吗?既然齐天乐知道了,难免会有些危险。” 谢晚春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暂时不必,否则反倒要惊动其他人。更何况,”她的细齿咬着唇笑了笑,眼中神色深深,笑意复杂,“齐天乐恨我入骨,若要杀我必是不假人手,亲自下手。” 谢晚春的语声极轻极淡,好似花叶上滑落下来的夜露一半,无声无息的落在土壤里,可细细品来却是透骨之寒。 陆平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谢晚春看了他一眼,便又开口道:“不过,还是要准备些东西。之前我身份不便,许多东西都没法子准备,明日我给你写个单子,你替我准备一下。” 陆平川终于觉得自己算是排上用场了,心中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我明白了。” 谢晚春抬眸看他一眼,一对微圆的眼瞳还是黑水银一般的乌黑油亮,静静的映着陆平川的脸。她打量了一下陆平川的神色,随即不动声色的低了头,看着玉簪花瓣上凝的露珠,慢条斯理的道:“有句话叫‘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明白吗?” 陆平川眉心折起,眸光渐深,微微低了头,再一次点头道:“我明白。” 谢晚春似是长长的松了口气,重又扬起唇角笑着道:“那便好,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虽是叫你认出来了,可我这一回也是真心想要丢开过去那些事,好好做谢晚春的。” 谢晚春眉眼弯弯,颊边梨涡浅浅盛着月华,越发显得眉目如画,神容静美。她含笑看着陆平川,轻声与他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园子里走一会儿。” 话已至此,陆平川便是千言万语也都给堵了回去,把一颗心塞得满满的。此时的他总算有点明白王恒之那般的心塞,好容易才压低声音说道:“好,我先回去了,您也早点休息。” 谢晚春头也没回,只是摆了摆手,等到陆平川的脚步声渐去了,她才回头看了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唉,虽然她喜欢撩人,喜欢看人羞恼无措的模样,可现在还真有点不敢撩了。 谢晚春揣着一肚子不能对人明言的心事,踱着步子,慢慢的往屋子里去。她打算先和王恒之冷一冷,等过些时候,重又回到原先“相敬如宾”的模式,那便最好不过了。 49| 30.31 只是没等到谢晚春和王恒之关系缓和,被人明里暗里念叨了半天的吴御史总算是赶来了。 吴御史五旬有余,鬓角微白,生得白面长须,笑容和蔼,只是一双眸子黑若点漆,犹如利剑寒芒。 谢晚春知道,此人乃是个难得厉害人物,平日里言笑自若,温和可亲,可若是真的要动真格,当真是口舌如刀,一份奏折就能写得犀利入骨,可见刀锋剑影。而被吴御史弹劾的人,下场一般都不会多好,故而,朝中人暗地里都管吴御史叫“骂神”。 吴御史一入门便摘了头上戴着的斗笠,洒然一笑:“路上耽搁了一下,倒是有劳陆指挥使和恒之久候......”单单是听这称呼,便可显出吴御史对陆平川以及王恒之的远近亲疏。吴御史不过一顿,随即便又转头与陆平川道谢,“多亏了陆指挥使派来的人,要不然我这路上怕是还要耽搁更久呢。” 按理,薛县丞这个证人既是死了,那么陆平川就该马上动身亲自去接吴御史这皇帝钦派的巡盐御史,保护他的安全。可陆平川无意间知道了谢晚春的事情,自然死守在这里心心念念想要等王恒之和谢晚春吵翻和离,趁虚而入,哪里顾得上什么吴御史。如今听得吴御史这般言辞,“因私费公”的陆平川却半点也不心虚,微微一颔首,厚着脸皮道:“哪里,本该由我亲自去接大人您。只是手下这里得了些反贼的消息,事关重大,我也不敢轻易离开,还望大人能宽恕则个。” 吴御史自是明白陆平川口中的“反贼”指的乃是齐天意,他神色微微一顿,随即便正色应道:“此事确是重大,迟些我与指挥使再做细谈。”他沉吟片刻,雷厉风行的直接开口道,“等我和恒之说完账册的事情,之后。” 陆平川和王恒之皆是没有异议,于是王恒之便引了吴御史同去书房。他把薛县丞所留的账册以及自己从州府各地私下调来的记录都摊开在书桌上,耐心的等吴御史看完之后方才沉声道:“依我所见,此事已不仅仅是江南盐务之事,其背后所涉银钱、关系网络更是骇人听闻。” 吴御史手上拿着那卷账册,摸了摸自己的白须,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按照账册所记,这些银钱大半都是汇入方全钱庄,然后再通过方全钱庄转出去,送到那些朝臣的手里,以作收买、贿赂之用。背后之人,手上必然有完整且真实的账册,也就相当于握住了那些朝臣的把柄。倘若再有几年,那背后之人心怀不轨,一朝发力,恐怕......” 吴御史一边说着话一边重重的在案上敲了一下,面上的皱纹紧紧的绷着,含着无数引而不发的情绪:“只是,方全钱庄乃是胡家名下,真要是往里头查必是避不开胡家和胡三通。要知道,胡三通背后站着三尊大神,更有无数小卒,真要动他,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王恒之转身替吴御史倒了一杯茶,亲自递了过去,缓缓道:“所以,我们该把这账本送到内阁,叫首辅大人先看了。” 吴御史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自是个心眼极透的人,一点即通。他闻言不觉一笑,长指在案上扣了三下,大笑道:“很是,很是!”他接过王恒之递来的茶碗,掀开用盖子撇了撇茶沫,看着上浮的热气也不喝,只是含笑着道,“若是递到陛下手上,以陛下性情,必然一时难绝,难免要给了背后之人‘断尾逃生’的机会。若是递到旁的人手里,他们估计着胡三通乃是首辅亲舅,怕也不敢直言。只有送到内阁,叫首辅大人看了,这才周全。” 换了别的人,一想着胡三通乃是周云的亲舅舅,怕就要想方设法的避开周云直接上奏皇帝。可王恒之与吴御史都深知皇帝与周云为人,倒觉得此事要反其道而行。 自周云登阁以来,素恨贪腐,不知解决了多少贪官,因他清廉正直,立身极正,别人也没法子找他的麻烦,当高压之下难免要生怨念。这胡三通乃是周云的亲舅舅,别的人或许要因为周云或是蜀王有所顾忌,但周云本人无论真心或是假意都要以身作则,端出“大义灭亲”的架势来彻查一番——否则,他又要如何令旁人信服、如何推行新政? 吴御史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可行,不由大笑着点点头:“后生可畏啊......”他也是世家出身,与王家关系极好,算是看着王恒之长大的,自居长辈。此时看着后生晚辈犹如玉树兰芝,他不免更添了几分欣慰,抚了抚长须耐心提点了一番,“你此回立了大功,我自要上报陛下,为你记上一大笔。如今户部右侍郎的位置正空着,倘若内阁里头再有人再提你提一两句,高升之期指日可待。” 这就是世家出身的好处了,官场上面哪里都有关系和熟人,就势帮上几把,升迁之路便显得格外轻松。 王恒之自来沉静自持,很能端得住,闻言也不过是点了点头,认真诚恳的道:“多谢世伯提点。” 吴御史一贯提倡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士人做派,见着王恒之这般模样反倒更觉受用,拉了他坐下又与他说了几句家常话:“你收拾收拾,趁着这几日先回京里去吧。我来时你家二丫头刚订了亲,乃是严阁老的孙子,你这时候赶回去,还能去严阁老哪儿坐一会儿,说一说江南的事情......” 王恒之心知,吴御史这是想要先把他从这摊子污水里头摘出去——吴御史干的本就是得罪人的事,如今又是这般年纪,故而到也不怕得罪那些贪污之人。可王恒之正年轻,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向上,自是不好沾惹太多。 王恒之心中颇为感动,不免又劝了劝茶:“我都明白,倒是叫世伯您费心了。您一路赶来怕也辛苦了,先喝茶吧?” 吴御史不禁哈哈一笑,抬手端了盖碗喝了大半碗的茶,摇了摇头,转而和王恒之说起其他的事情来。 ****** 等王恒之从书房出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候了,夕阳西下,天际的云团仿佛烧着火,红得出奇,远山在这样的霞光下也添了几分艳色,远远望去:天是白的,云是红的,山是黑的,颜色极美。 王恒之看着这日落的美景,本还有些高兴的心不知怎的又慢慢的沉了下去,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谢晚春。 他从未觉得“谢晚春”这三个字有多么的可爱又可恨,可此时一字一字的念来,仿佛口中嚼着花瓣,既有花香花蜜又有几分苦涩。他的眉间不知不觉折起一个浅浅的川字,薄唇亦是抿成一线。 王恒之已想了好几天,越想越是不明白:明明,是谢晚春先凑上来的啊——闯他的书房;和他告白、相拥、亲吻,她的意思不是明白了吗?而且,那天晚上,谢晚春看上去也心动了,怎么就忽然直接就把他的手给扯开,拒绝他? 他都已经不计较、不打算揭露谢晚春换魂的事情,都已经说了那样的话......王恒之脑中思绪一掠而过,电光火石之间像是抓着了什么,不由一凛:等等,她会不会是因为换魂的事情而忍痛拒绝? 王恒之越想越是应该是这样,毕竟如今的谢晚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换魂之事,她背着这么一个不能明说的大秘密,自然不敢直接答应自己。 人总是爱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去想,王恒之这般考虑着,已是把谢晚春脑补成了“因为苦衷而不敢接受爱意”的可怜姑娘,他目中不由得显出了几分罕见的喜色来,当下便快步往谢晚春的屋子去——自那日两人闹翻,虽是不曾有半点争吵但已然摆出冷战的模样,谢晚春当晚就派丫头把自己的被褥给搬了出去,两人正式分房睡。 王恒之顾忌着自己的自尊自然也不会热脸去贴冷屁股,面上待谢晚春自然也更加冷淡了下来。故而,这还是王恒之第一回主动去谢晚春的屋子,他一边走,一边自我宽慰道:既是有缘为夫妻,总也要把话说开了才好。再者,女人心眼小,他为人丈夫自是要心胸开阔些,主动给对方递给台阶。谢晚春说不得正等着他开口去问呢。 这般想着,王恒之的步伐越发轻快起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廊下,甚至还远远的、犹有闲心的打量了一下那盆被谢晚春摆在窗口的玉簪花,想着:她倒是会养花,怪不得家里的园子也能打理得有模有样,难不成以前是宫里养花的宫人? 只是,没等王恒之前去敲门,屋子里头忽而急忙忙的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 王恒之瞧她面善,细想了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梅香?”他一顿,开口道,“你怎么在这,急忙忙的做什么?” 梅香满面通红,脸上写满了惊惶,她见着王恒之就像是见着了救命的对象一般,眼睛一亮,立马扑了上来。还未开口,她眼里便已经淌下眼泪,抓着王恒之的袖角急急道:“不好了,夫人她不见了!” 王恒之一顿,随即快步上前,进了那屋子,定神扫了一圈,屋里果然空无一人。 香炉里的香饼还未烧尽,淡淡的香雾正袅袅而起,暖香融融,叫人浑身舒适;木案上摆着的茶碗里还有大半碗的茶水,似乎还有些热气,丝丝的白气徐徐升起;谢晚春的团扇则是被丢在了地上,屋里的主人仿佛只是仓促的出了一趟门,很快就会回来......又或者永远也不会回来。 梅香已是哭得满脸通红,呜咽着说着话:“我和夫人正说着话,不知怎的就忽然有些困倦,似是睡过去了。真的只是一闭眼的功夫,等我醒过神来,夫人已经不见了。” 王恒之似乎在听梅香的话又仿佛是在巡视屋内,想了想,很快便抬步到了窗边。他看了眼那盆摆在窗边的玉簪花,随即用手轻轻的在盆中的土壤里轻轻一探,捏起一点儿颜色不一样的灰土在鼻尖嗅了嗅。 “是迷药。”王恒之薄唇微抿,不辨喜怒。 50|30.31 梅香听到这话,吓得瑟瑟,上下牙关一抖,哆嗦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恒之扫了梅香一眼,目光在她濡湿的袖角一掠而过,似是端详了一番,心中自有几分思量。 其实,因为陆平川就在薛府里头,锦衣卫把这里上上下下守得严严实实,薛府里已经算是十分安全的了。但是今日吴御史远道而来,难免要分些人手去保护这位钦差,便是陆平川本人也只得守在吴御史边上,谢晚春又已与王恒之分房,边上的暗卫自然少了许多,也就疏于防范,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由此可见,那掠走谢晚春的人怕也是等了许久,这才等到这么一个好时机。 王恒之想了想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沉下声吩咐了一句:“此事事关重大,闭紧你的嘴。倘若传出去半句,我便为你是问。”这也是为了谢晚春的声誉着想,这般无缘无故的被人掳走,难免要落人口实、惹出闲话,最好是能在事情传出去之前把人找到,如此也算是什么也没发生,权当是掩过去了。 梅香吓得不行了,连声应下,随后用袖子擦了一把面上的泪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王恒之看了看她那哭得一颤一颤的肩头,想起谢晚春如今不知安危,虽知不好迁怒却也难有好面色,最后也只是拂了拂袖子,起身便要去寻陆平川,心中又想着:吴御史哪里却要想法子瞒住了,毕竟对方乃是世家中人,又与王家有些往来,若真是知道了,日后多少也是个麻烦。 ****** 陆平川如今正与吴御史说着齐天乐的事情,同仇敌忾骂了一通齐天乐的狡猾刁钻,骂的口都要干了。他从下属那里听了王恒之递过来的消息,不由得凝了凝凤眸,心下顿时一凛,只是他也知道轻重,面上倒是半点不露,就势拍了拍木案,借题发挥的把属下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我正和吴御史说话呢,怎的就闯进来了?等会儿事情完了,你自己去领罚吧!这么点儿事也做不好,只知道来问我,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全是吃白饭的,关键时候半点也不顶用!” 吴御史在旁听着难免要问一句:“可是下头出了什么大事?” 陆平川一脸的气恼,应道:“可不是,底下几个暗线行使不周,叫人顺着抓出来了......”他说到一半便顿住口,一副事关重大的样子。 锦衣卫都指挥使乃是皇帝心腹,手里头不知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吴御史是个心眼明的,自然不会多嘴问下去,反倒温声道:“既如此,都督自去安排一番吧,左右晚上再谈也是行的。” 陆平川一颗心记挂着谢晚春,心下早已急坏了,听到这话不由大喜过望,连连拱手示歉,嘴上道:“那我就先出去安排安排了,您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现下就先好好歇息吧,有事晚上再说。”他话说得快,脚下步子更是快,后半句话还未说完,人已经推门出去了,只余下话音袅袅。 吴御史看了几眼陆平川的背影,端起盖碗喝了几口茶,抚着长须叹了口气,暗自一笑:看来事情挺大的啊,陆平川这般见惯了风浪的人物竟也急成这样。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吴御史这念头不过在心里轻飘飘的打了个转儿,不着半点痕迹,很快便又思忖起其他大事了。 陆平川从书房出去,立马便先去寻王恒之问了个明白,听完了经过后颇为恨恼:“倒是我之前忘了交代下去,底下人竟也不知道提点儿心,反是叫齐天乐得了手!”他一言未尽,目中寒光一闪,眼珠子都带着寒气,一扫在场的几个锦衣卫,浑身煞气凌人。 因陆平川驭下极严,那几个锦衣卫虽是低着头,但也不由心中一颤,暗自念了几句佛:佛祖保佑,好歹保住嘉乐郡主的安全,要不然他们几个怕也要吃挂落。 王恒之虽是担忧焦虑却也极是心细,闻言不由蹙了蹙眉,看着陆平川:“你怎知道必是齐天乐下的手?” 陆平川哽了一下,好半天才厚着脸皮,半点也不让步:“总之就是齐天乐。” 王恒之目中神色深深,似有深意的看了陆平川一眼,心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面上仍旧十分沉静,接着开口道:“他们用的迷药极是特别,想来是西南王府的秘藏。不过有几味药材很是罕见,倘若迷药是现配的,或许可以从此下手查一查,揪出几个人来。”说罢,他凝神细思了一遍,慢慢的把他嗅出来的迷药成分报了一遍,“闹羊花、草乌、曼陀罗、坐拿草......” 陆平川心中腹诽了一下王恒之的“狗鼻子”——迷药都烧成灰了,他居然也能闻得出成分,倒也有些酸溜溜:世家子就是世家子,王恒之这种大世家里头养出来的嫡系嫡子,杂七杂八的东西怕也精通得很。 不过腹诽归腹诽,这到底也是一条路子,陆平川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下头的人把东西记下来。 王恒之接下来却又说了一句陆平川绝对没有想到的话。 王恒之肤色极白,犹如冷玉,更显一双眸子漆黑明亮,似是透着沉沉的冷光,深不见底,极冷极淡。他看住了陆平川,语声沉静而清冷:“那个梅香有点问题,我之前怕打草惊蛇只作不知,算是暂时把她稳住了。你现在赶紧派个人去暗地里跟着她,看看能不能引出什么来......” 陆平川十分惊诧,不由对王恒之这个“只会摆面色”的家伙刮目相看,顺嘴又问了几句:“你是哪看出的问题?我之前已经把薛家这几个人查过一遍了:这个梅香自小就被薛家收养,并无亲友故旧,十岁不到,这几日只是乖乖的呆在府上做事,连大门都没出,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处啊......“ ****** 无论是王恒之还是陆平川,虽是面上还能稳得住,但心里头自是对谢晚春的处境和安危极是担忧。 可实际上,谢晚春现下的处境还真说不上有多危险。 直到谢池春十二岁前,大半的时间都是与齐天乐同起同吃的。虽说宫里的御厨心思玲珑很是能够照顾到各人的脾胃,但一张桌子吃饭吃了这么多年,谢池春又自来强势,不知不觉间就把齐天乐不少口味和习惯给同化了。 所以,齐天乐手底下厨子的手艺,谢晚春吃着还真是舒服——舌头舒服了,胃里舒服了,就连心情也跟着舒服了点。她随意一打量就发现:这儿连伺候的丫头都长得十分养眼,可见齐天乐这几年虽是东躲西藏,私底下的日子倒也不差。 谢晚春的晚膳是与齐天乐一起用的。 齐天乐只穿了一件玉青色的布袍,腰间系了一条素色腰带,倒是一副家常的打扮。但他姿仪俊美,举止高贵,自有一番气度,就是寻常的细棉袍子也能穿出一种独有的味道来。 谢晚春看上去极是从容自在,仿佛前几日和陆平川说“齐天乐恨我入骨”的人不是她一样。她提着木筷吃了一口糖醋鱼,忍不住眉眼弯弯,明眸眸光一转,去看齐天乐:“我就喜欢这个味儿,酸酸甜甜的,鱼肉也很入味,你家的厨子果是调/教得极好。” 齐天乐也沉得住气,纡尊降贵的抬起手,亲手替她舀了一碗汤:“尝尝这荷叶莲蓬汤,我记得你就喜欢这个。” 谢晚春嘴里谢了一声,伸手接了白瓷莲花碗,用汤匙喝了一口尝了尝,不免点头笑道:“是这个味儿。”她挑了挑黛眉,一对细长的黛眉仿若远山一般纤淡,面容静美秀美,似含了几分怀恋之色,“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我喝多了,肚子难受,你替我揉了好半点呢。” “是啊,”齐天乐淡淡的接了一句,薄唇一抿,似是在笑,可神色却依旧冷冷的,“不过难得碰上你这么喜欢的汤羹,我便也记在了心上,去找御厨要了方子,教西南王府里头的厨子也跟着学了起来。” 齐天乐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汤,口中品着那清淡微苦的莲香,似是想起了旧日里那些可笑又可怜的心思,语声似是越发温柔缱绻,可里头的冷淡以及厌倦还是跟着透了出来:“我那时候想着你总是要嫁来西南王府,自是希望你日后在西南能过得好,衣食住行样样顺心遂意......” 既是说到了这里,齐天乐也没了与谢晚春互相“恶心”的耐心,直接了当的问道:“池春,你该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不杀你。”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黑白分明,似笑非笑:“别,我真不知道,你还是直说了吧。” 齐天乐一双黑眸紧紧盯住了谢晚春,似有巨大的风暴在目中汇聚,他一字一句的问道:“那你告诉我,玄铁令在哪里?” 当年宋天河率军来西南,明为送亲,实为平定西南。故而,宋天河所带的乃是他手下最精良的一队兵马——玄铁骑。后来,新婚之日谢池春射杀西南王,宋天河与谢池春在西南足足平了两年的乱,叫齐天乐这个西南王世子都只能东躲西藏,至今都没能养好旧伤。 按理,齐家在西南经营极深,哪怕是宋天河这样百战百胜的军神也要打上几年,安抚几年,才能把齐家连根拔去。之所以两年就返京,不过是因为先帝病体难支,储位之争愈演愈烈,谢池春对自己那没用的弟弟没法子,只能提前回去。至于宋天河,那时候的宋天河想得自然是娶媳妇而不是打仗,所以也“妇唱夫随”的跟了回去。 但是也正因如此,宋天河与谢池春虽是走了,但玄铁骑却像是一柄沉默的铁剑依旧插在西南的土地上,镇压着那些牛鬼蛇神。 如今之时,能够调动这支雄兵的不是皇帝的圣旨,而是宋天河留下的玄铁令。 51| 30.31 齐天乐的话直接明白,谢晚春却连面色都不曾有半点变化,慢条斯理的搁下手中的莲花碗,甚至还微微笑了笑:“宋天河死于我手,玄铁骑上下恨我入骨,你却说玄铁令在我手上?”她眉尖一挑,颜色淡淡,似笑非笑,“天可怜见的,天乐,你是傻了吗?” 她安然的端坐在木椅上,纤长白皙的手指松松的按在瓷碗上,一根一根皆似玉雕出的一般,如琢如磨。此时抬眸看来,神色淡淡,不动声色间又显出了几分高高在上的轻慢,犹如金座上的王侯笑看底下逗人发笑的弄臣。 齐天乐神色微微一变,紧紧的盯着对面这人,似能从这陌生的面上看出了当初那个红衣乌发、引弓射箭的镇国长公主谢池春。他神色几变,忽而长眉一扬,目中显出凛冽的寒芒,索性直言道:“我并不知道你与宋天河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又忽然要反目杀他。就像,......”说到这儿,他自嘲一笑,说不出的讥诮和厌色,“就像是我不知道你为何对西南王府下手。但是池春,你我自小一同长大,我了解你。” 谢晚春抿了抿唇,乌黑的眸子颜色深深,微不可查的变了变,似是若有所思。 齐天乐却不紧不慢的把话说了下去:“宋天河少时便转战天下,三军之中威信极重,称得上是一呼百应。更甚者,他还有西南一地的玄铁骑为应。这般权重,这般势大,倘若你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在他死后稳住局面,就断断不会杀他。而且,那段时间,无论是玄铁骑还是其他军队,虽是有点乱但也太、安分了些......” 谢晚春并不应声,背部抵着椅背,姿态悠然的坐着,端出一幅静候君音的模样听着齐天乐说下去。 齐天乐也不在意她这模样:“当年宋天河死的太快、太蹊跷,后来所谓谋反族诛的旨意下的更是好笑......”齐天乐抬起眼去看谢晚春,似要看入她的眼底,“宋天河寒门出身,无亲无故,所谓的族人也不过是见他得势之后攀附上去的。我一听消息便知道这是个幌子,怕是你要借着‘谋反’这面大旗掩下宋天河真正的死因。” 谢晚春弯了弯黛眉,唇角微扬,好整以暇的问道:“然后呢?你直接把话说完罢。” 齐天乐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端着青玉酒杯到了嘴边,薄唇显出一丝寡淡却又俊美的笑意来:“大概宋天河临去前就已经替你把事情安排周全了?”他举杯饮下温温的酒水,浸过酒水的薄唇也显得格外莹润,“或者说,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被你抓住了,心中有愧?” 谢晚春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到底还是没应声。 齐天乐却又倒了杯酒,伸手递过去:“池春,你自小就是又漂亮又聪明,很讨人喜欢,先皇帝、先皇后,哪怕我和我父王也都喜欢你喜欢得紧。似宋天河那般古怪的脾性,目下无尘,到底也还是收了你做徒弟,最后又帮着你把你那个不中用的弟弟扶了上去,心甘情愿的认了命。你说,你这样大的本事,玄铁令又怎会落到旁人手上?” 谢晚春没有接那杯酒,垂下眼睫,勾了勾唇,笑容冷冷,言辞如刀:“是啊,玄铁令在我手上。可我为什么要给你?若是留在手上,至少也算是个护身符;倘给了你,恐怕......”她目光冷淡且犀利的扫了齐天乐一眼,似乎要看透那张俊美皮囊下真正的神容,轻蔑一笑,“我说过,我一怕死,二怕活不长。天乐,你早该明白的。” 这话,齐天乐是第三次听到,他这一次终于绷不住脸上神色,直截了当的把手中的青玉酒杯丢到了地上。 玉碎,杯裂,酒尽。 地下铺着的猩红色的长毛地毯,洇湿了一大片,似是浸在浓浓的酒香里。 “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吧。”齐天乐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 但陆平川问起“你是哪看出的问题?”时,王恒之虽是不耐却还是认真的解释了一遍:“那迷香没问题,她应该是中了迷香昏过去了。甚至,因为当时正在伺候晚春喝茶,她的衣服袖子上还沾了些茶水的痕迹。不过,她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却不对劲......” 陆平川听得颇有些好奇,点点头示意对方再往下说。 “她是薛府的人,这几日也是凑了巧才会到晚春边上伺候,对她来说,这可是个好机会。按理,只要聪明些的,都会穿得得体些,给主子留个好印象。我前几日也曾见过她几回,虽是衣着朴素但也还算可以,可见是有几件好衣服。偏偏,今日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袖子一角都快磨破了,极不合理。” “你是说,梅香她知道今天会出事,不舍得糟蹋她自己的好衣服,所以故意穿了件破衣服?”陆平川听得颇为惊诧,不由得蹙了蹙眉,“不过一件衣服而已,不至于吧?” 王恒之神色不变,紧接着道:“还有,屋内香炉里烧着的香料并不是晚春用惯了的,怕是有人故意用来掩饰迷香的。要知道,当时屋内伺候的只有梅香一人。” 陆平川手下虽然也惯常有些人命案子但还是第一回见到王恒之这般心细如发又记忆卓绝的人——他只是去出事的屋子里走了一遭,既是找出了迷香、嗅出了熏香的不同,还能看出梅香这么一个小丫头衣着上的异常。 陆平川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点点的担忧之心来:长公主生活在这种人的身边,那得多危险啊,时不时地就可能被揭了身份。不过幸好,王恒之生的晚,没见过长公主几面,应该不知道什么才对。 陆平川可不是王恒之那般的好性子,既是知道了梅香有问题,他也没耽搁,直接吩咐去看着梅香。这方面,锦衣卫可是各中高手,下头的人得了话音,自是很快便去安排,重又把梅香上上下下查了一遍。虽说幕后之人安排的滴水不漏,但梅香毕竟还只是十岁不到的小姑娘又没经过什么事,再小心谨慎肯定还是会露些底细得。 锦衣卫来去如风,第二日便上前来报。 王恒之与陆平川都已是心焦如焚,一夜都没睡好,自是让他们赶紧把话说了。 那侍卫入了内室,躬身立着把话说明白了:“回两位大人的话,因薛县丞已死,王妈便想着要搬出去另谋生计,故而用这几年的积蓄陆续的在外头置了田地和屋子,梅香也存了些银子,索性便托王妈在边上给她也买个小屋子,日后也好互相支应。正好,昨儿有个女人搬进那间屋子,对外就说是梅香的亲人。” 不用等陆平川吩咐,下头的人早已手脚利落的把困成一团的梅香、王妈以及那个所谓的女人都给丢了进来。 梅香满脸惶恐,通红的眼眶里含着泪水,只是来回看着坐在上首的王恒之与陆平川,被塞着帕子的嘴里呜呜作声。 陆平川眼神示意了一下,自有人上前把这三人嘴里塞着的帕子扯开,这三人早已揣了一肚子的惊惶,嘴里得了个自由,不由得便哭嚎起来,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喊冤喊得几乎要顶破屋顶。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老中少三人组倒也配合得默契。 陆平川活到现在,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都有。故而,他一声不响就把手里的茶盏丢到梅香的脸上,直接就把梅香细白的额头都砸出了血来,嘴里冷冷一句:“安静些,给我闭嘴!” 神鬼怕恶人,一见着血,这三个立时收了声,面色惨白的跪着,只默默流泪。 陆平川这才纡尊降贵的开口问道:“赶紧的,把事情都说了吧。” 王妈还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一听着话音就想要告饶喊冤,只是眼角余光见着边上的梅香神色有异,立刻就福至心灵的明白过来,用力用身子挤了对方一下,把人撞得一歪,扬声怒骂道:“你个小丫头!你说,你究竟做了什么?!我把你捡来养到这么大,得过星点儿的好处没?临了临了,倒是被你连累了!你个小浪蹄子,坏了心肝的.......” 王妈嘴里唾沫横飞,梅香被扑了个正着,不由垂头抽噎起来,只是仍旧不出声。 王恒之看了下首这几人一眼,心中已是明白了几分,搁下手中的青玉盖盅,开口道:“既然都已经跪在这里了,梅香你必然心里也清楚是怎么回事。王妈大雪里头捡了你,把你养到这般年纪,处处照顾,对你也算是有救命、再造之恩,你让她这般年纪还为你受罪,当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梅香双眼已经肿的和杏核一般,嘴唇哆嗦了几下,重又咬住下唇,似是欲言又止。 王恒之抬高眉梢,接着道:“我家夫人怜你年纪尚小,孤苦无依,这才收了你在身边伺候,纯粹不过是一片善心罢了。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们对你怀着的善心用来作为你伤害她们的工具。如此用心,何其歹毒;依你言行更是不孝不义,何其可恶?若世人皆如你,何人再敢行善事,发善心?下一个梅香怕就要死在雪地里。” 王恒之几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不带半个脏字,底下的梅香听了这话却仿佛被抽取了脊梁骨,彻底的趴在了地上。她哆嗦了几下,终于开了口:“是他们找上我的......他们说,我娘当初是不得已才把我丢下的,这几年一直在找我。只要我替他们做几件事,就让我和我娘母女团聚。”说到这里,她抽泣了一声,含着泪看向边上浑身哆嗦、面色惨白的中年妇人,低声接着道,“他们把我身上的胎记、襁褓的颜色花样等等都说得清清楚楚,我,我也是没办法了啊......” 王妈听到这里,几乎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用力的顶了梅香一下,恨声道:“好啊,早知如此,我那日何必捡你?养到这么大,心心念念的居然还是没见过一面的亲娘。我,早知道我就让你呆在雪地里,当年就能母女团聚!” 梅香吓得哭成一团,见着左右看来的目光皆是冷冷,边上的王妈满脸怒火和失望,刚认来的亲娘却是一脸麻木惊恐。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低着头,重又把话说下去:“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让我来传些消息出去,我也没特别在意。后来,大概是七夕之后,他们就说要我与他们里应外合,要把夫人劫走。”她用力咬住唇,下唇已是血迹斑斑,“我开始的时候不答应,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起,说是最后一回,都已安排妥当了。后来还把我娘的血书递过来了,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陆平川听到这里已是冷笑:“哈,你没见过一面的娘的性命,倒是救了你性命的王妈还有王夫人重要?!好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梅香怕极了陆平川那不阴不阳的脸色,把头转向王恒之那边,看着那张含怒的冷脸,怯怯的道:“那天我心里害怕,怕对方杀我灭口,故意在手掌里藏了一根针,用针扎着手心,所以并没有晕过去。”她一咬牙,大着胆子道,“我看见了那人的脸。” 52|30.31 王恒之垂眸看着梅香,虽是不动声色但一双黑眸极深极冷,好似寒潭水。他端坐在那里,自有一番恢弘气度,不言不语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起不来身。 梅香心中本已十分忐忑,头早已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腰杆也撑不住,只是小声道:“那人生得寻常,但是额角有颗很是显眼的黑痣。还有,他脚下的鞋上粘了点红泥和桂花......”她抽噎了一会儿,乌黑的眉睫湿漉漉的垂落下去,抿着唇低低道,“现今七月底,县里头的桂花树肯定都还没开。只有县太爷家的尤为奇特,刘叔以前与我说过的,也不知道那儿的花匠是如何侍弄的,桂花往往八月左右就开了。他们,他们一定是住在县太爷那的院子里。” 王恒之与陆平川听到这里都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梅香若说蠢也是真蠢,但聪明还真是聪明。他们既得了消息,自然是一刻也不愿耽搁,直接起身就要出去。 只是陆平川素来睚眦必报,不免落后一步,指着那个一言不发的中年女人,垂头与梅香说了个明白:“你可知道你这亲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生了二女二子,两个儿子都是命根,自是舍不得丢;一个长女已经懂事还能帮忙,丢了也不划算,这才把你这个小女儿丢到了外头。后来你爹染了赌,一来二去家产耗尽,儿女也都给卖光了,她这才想起你这个早就给丢了的小女儿,逃将出来想要享女儿福。” 那中年女人本还是一脸的麻木惊惶,听到陆平川这般徐徐道来不由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梅香,嘴里辩解似的喃喃道:“二丫,你莫听他胡说,我,我当初那是不得已。咱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啊......” 梅香何等的伶俐,她眼也不眨的看着这个所谓的亲娘,看清了她眼底的心虚和懦弱,前些日子梦里都忘不了的想念忽而似水中幻影一般的散了去,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她适才被陆平川砸了一下,额角得血迹才干了,一身的茶水和冷汗,风一过,浑身都冷得发颤,上下牙关亦是跟着一颤一颤。 原来,这就是娘,这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娘......也,不过如此。 陆平川盯着彻底瘫软在地的梅香,凤眸冷淡,微扬的下颚弧线凌厉,带着一种天生的、高高在上的讥诮:“你该知道——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猪狗和财狼也多得是。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慈爱可亲。” 说罢,陆平川拂袖转身,跟上了王恒之的步子,急急的就要往县衙去。 ****** 论及逼供,世人往往会想起许多严刑拷打,实际上,这不过是最浅简的一个法子罢了。 齐天乐非常了解谢池春——她看着又挑剔又娇贵,实际上却也并非吃不了苦,如今手头也没有合用的刑具,匆匆忙忙的严刑拷打恐怕撬不开她的嘴巴。 所以,齐天乐叫人把谢晚春绑到床上,给她喂了一颗极乐丹。 《佛说阿弥陀经》里有一言“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意为:诸事具足圆满,惟有乐而无有苦也。可实际上,这丹药却是西南王府里逼供死士所用的丹药,惟有苦而无有乐。 极乐丹会叫服药之人浑身无力、神志恍惚,仿佛回顾最难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记忆,仿佛折磨服药之人的意志,直到对方无法支撑,虚弱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人的意志犹如钢铁,极乐丹便是可以叫钢铁融化的毒火,把钢铁烧成铁汁。 谢晚春昨日还未吃完晚膳就被逼着服了这极乐丹,熬了一夜,浑身已然浸透了冷汗,就连一头披散的乌发也湿湿的,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的脊背抵着温暖柔软的床榻,可是面前仿佛是最严酷森寒的地狱,逼迫着她进退不能,折磨着她撕开裹在心头的铁皮,一刀一刀的切开血脉和心脏,直面所有的不堪和痛苦。她挣扎了许久,神志也终于开始松动,渐渐模糊。 齐天乐遣退下人,独坐在榻边,亦是一夜不眠的等了一晚上。他不知也想些什么,目光自谢晚春凝着冷汗的额角滑至苍白的颊边,最后终于落在她尽失血色的双唇上。 谢晚春的下唇已是被咬得血肉模糊,此时也终于似那被水滴穿的岩石一般露出了一点灰白的内情,她闭着眼睛,眼睫似湿漉漉的芦苇一般温软的垂下,低低的、恍惚的唤了一声:“母后......” 那样轻的声音,却仿佛是纠缠不去的轻烟,早早在她的心尖上、肺腑间、唇齿里经历过无数次的徘徊,始终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折磨着她,令她不得安宁。 齐天乐不由有些惊诧——这极乐丹会令人想起最难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记忆,难不成谢池春这般的记忆竟是与先皇后林氏有关?齐天乐亦是少时入宫,也曾养于先皇后膝下,在他的记忆里,先皇后林氏美且慧,更是慈爱可亲,待他们几个孩子无微不至。便是谢池春,自小亦是极依恋自己的母亲。 齐天乐只觉得骨中一冷,生出微微的寒意,心中细思起来,不知怎的想起了些旧事:昭明十二年,他刚满十四,便自京城回了西南王府;之后不久,先皇后林氏大病了一场,昭明十三年病逝;过了一年,也就是昭明十四年,谢池春守孝满一年,随后正式下嫁西南王府...... 他过去无数次回顾昭明十四年的每一件事,回忆着他与谢池春通信的每一个字句,企图从中寻出先帝以及谢池春态度突变的原因,可却一无所获。可是,倘若那个变化是从昭明十三年又或者昭明十二年他回西南王府不久后便发生的呢? 那时候,他才刚回西南王府不久,虽想着京城和谢池春却也正是新奇忙碌的时候,哪怕后来京中来信渐少,他也不曾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想着谢池春素来不爱笔墨书信,怕是写多了也厌烦;又或者是担忧谢池春是因为忙于照顾病重的先皇后。 哪里又会想到,正有一场惊天巨变,正在酝酿? 齐天乐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掌,指甲抵住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总算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之前朱寒所透露的和自己所查证到的事情:先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身中浮色春之毒。 犹豫了片刻,齐天乐动了动唇,薄唇轻颤,鬼迷心窍一般的把玄铁令的问题咽了回去,垂头附在谢晚春的耳边轻声问道:“林皇后,她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 晨间的柔软明亮的晨光自木窗的格子里洒落进来,犹如金灿灿的粉末落在谢晚春的面上,照得她面上的肌肤透白至极,仿佛宣纸一般,薄且柔,轻轻一揉就会撕碎。她已在幻觉与沉默里忍耐了许久,徒然听到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咬住唇,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回应道:“是我,是我把毒酒端给她......是我杀了她......” 凉风从窗外轻轻吹入,吹散了屋内香炉里残留的冷香,吹得屋内的两人都仿佛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一般冷颤肌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齐天乐浑身的寒毛仿佛都竖了起来,毛骨悚然,他无法言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能紧接着问道:“为什么?” 谢晚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咬住唇,咬到下唇滴出淋漓的鲜血来也依旧强自的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齐天乐重又沉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晚春面色微微变了变,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几个模糊的字句:“是她,她.....” 齐天乐不由自主的垂下头,想要听得更清一点,然而还未等他听清话音,谢池春却忽然张开嘴用力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仿佛已经积了许久的力气,这般毫不留情的一咬,咬破皮肤,竟是咬出了血来。 谢晚春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瞪着齐天乐,唇角淌出暗色的血,忽而笑起来:“我身上藏着的袖箭、银针、迷药都被你的人搜走了,不过还有两颗药,我一直藏在齿缝里。” 齐天乐已是察觉到有些不妙,正要出声唤人却觉得浑身一僵,就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不用费力了,是屠浮,虽然不是见血封喉,但只要一日功夫,就能要了你的性命。”谢晚春的面颊泛起异样的红色,轻轻喘了一口气,那因为极乐丹而散去的力气似是慢慢回复过来。她徐徐的把话说完,“天乐,你我一同长大,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把屠浮和雪莲丹一齐藏在齿间,等的就是你。” 多么可笑,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二字指代的正是佛塔。可倘若把这二字颠倒过来,那便是杀人致命的剧毒。可见世有救人的佛陀,亦有杀人的凶物。 屠浮乃是天下剧毒,雪莲丹却是可解百毒的圣药。 天下人都不知道,她手上有三颗雪莲丹。之前,她因为七月青用过一颗,还剩下两颗。 她一直忍着,察觉到有迷香的时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莲丹的蜡丸;服过极乐丹,受尽折磨的时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莲丹的蜡丸。直到齐天乐放松警惕,靠近她,她才先咬破裹着屠浮的蜡丸,接着咬伤齐天乐耳垂的功夫把毒.药抹上去,然后再用雪莲丹解毒。 雪莲丹的药性发挥的极快,谢晚春不一会儿就有了点力气,她一边运起刚练起没多久的内劲想要挣开绳索,一边想着接下来的事情:她故意用屠浮这种使人浑身僵硬却需一日功夫才能致命的毒,便是打算等会儿用只剩下半条命的齐天乐做人质,好混出去。只是这过程必须要快,因为雪莲丹冷热交替的副作用也很厉害。 不过西南王府只剩下齐天乐这一滴伶仃血脉,肯定是把齐天乐的性命看得比天还重,此事应该不难。 谢晚春想得倒是极美,她刚刚解开右手的绳子,右手正要去帮着解开左手的绳子时,紧闭的木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来人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 进来的是齐天乐手下那个美貌纤瘦、红袖招摇的侍女。 53| 30.31 那红衣侍女步履匆匆,人未至,声音却已经先到了。 “殿下,不好......”她一边出声一边快步入了内室,只是还未说完话便见到了快手解绳索的谢晚春以及歪倒在边上、一动不动的齐天乐。 那红衣侍女吓了一跳,眼瞳一缩,顾不得谢晚春,几步上前去探齐天乐的脉息和鼻息,暗松了一口气,抬头对着谢晚春怒目而视,厉声呵斥道:“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既是被抓了个正着,谢晚春反倒又不急了,她左手的绳子已经解开,于是便直起身慢条斯理的去解脚上的身子,不答反问道:“锦衣卫追过来了?” 那红衣侍女手里扶着全身僵硬的齐天乐,面上一白,一对秀致的柳眉立时竖起,色厉内茬的开口说道:“就算他们追过来,我现在也能立刻就杀了你。”这倒不是谎话,她能跟在齐天乐身边伺候,自然是些身手的,对付现下手软脚软的谢晚春还是绰绰有余的。 “杀了我,然后再叫你家殿下陪着我一起死?唔,我是怕死,可倘若能叫天乐陪着一起死一回,未尝也不是件好事......”谢晚春解开两脚的绳子,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脚关节,从容自若的掀开锦被,从榻上起来,“这样吧,倘若你放我出去,我便告诉你齐天乐中的是什么毒。” 目下屋中只有这么一个人,自然更好说动。 红衣侍女眼中显出几分挣扎来,不由自主的垂头看了眼齐天乐乌黑的鬓角,碎玉一般的细齿紧紧的咬住朱唇,自语一般的低声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是无解之毒,便是知道了也是无用的。倒不如直接扣下你,慢慢审问得好。” “放心,我不用见血封喉的剧毒,便是打算好了用他的命来换我的命,此毒自然是有解的。可倘若拖下去,即便知道了是什么毒也找到了解药,也是立死的下场。”谢晚春最是了解女子心思,一听对方这话音就知道是有些松动了,于是她笑意越盛,红唇微抿,黛眉弯弯好似远山淡淡,“这到底关系到你家殿下的性命,孰轻孰重,你该清楚才是......难不成,你连试都不愿一试?” 是啊,对红衣侍女来说,齐天乐的性命远远重过谢晚春,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值的一试。 红衣侍女静默了一瞬,随即小心翼翼的把齐天乐的身子搁到边上,忽而一摆长袖,犹如闪电一般轻快的从袖中抽出匕首,雪亮的刀刃横在谢晚春的脖颈上。 谢晚春乌压压的眉睫轻轻的垂落下来,目光淡淡的看着这柄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刀刃,不动声色。 红衣侍女深深的吸了口气,咬牙切齿的看着谢晚春,仿佛恨不能把她千刀万剐,嘴里却还是忍气吞声的道:“好,我送你出去!不过你要先发誓——出去之后,你便把□□和解药说出来。”说到这里,她用了用力,锋利的刀刃划破谢晚春娇嫩白皙的皮肤,鲜红的血珠子颤巍巍的渗了出来,红衣侍女的语调里带了一丝恨意,“倘若你敢欺瞒,我便是赔上性命,也要当场杀了你。” 谢晚春闻言微微一笑,纤长浓密的眼睫不觉扬起,露出宝珠一般光色黑沉的眸子,静静的看了眼对方。因为熬了一夜,她的眼角微微泛红,那淡淡的一点红在细雪似白皙的肌肤的衬托下就如同抹在宣纸上的一点浅浅胭脂,又仿佛雪地落梅,极艳、极美。 她眼中含一柄极锐的刀刃,直刺得红衣侍女面色发白,这才声调冷淡,淡淡的应了一句:“我发誓,倘若你把我送到安全之处,我便把齐天乐所中的毒.药以及解药都说出来。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既已至此,那红衣侍女只得咬着牙把谢晚春压了出去,期间如何与左右交代自是不必再提。 陆平川与王恒之皆是已经带了人赶来了,如今两方人马皆是堵在庭院中,已是横了不少尸首,血迹斑斑,只是因为各有顾忌,这才没有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那红衣侍女用匕首挟持着谢晚春从后屋里走出来,一边扬声道:“都停下!”一边压低声音,催促谢晚春,“快,把你下的毒,还有解药都说出来!” 两边都静了一瞬,动作亦是跟着停了下来,皆是抬目看着她们。王恒之就站在前面不远处,一身红衣不知染了多少血,神色冷冷的。 谢晚春不易察觉的用目光掠过场中诸人,随后动了动唇,细声念了几个词,。 红衣侍女一心挂念着齐天乐,得了这话,便稍稍定了心,猝不及防的用力一推,把谢晚春推了开来。随后,她又伸手一按袖中的袖箭。 那袖箭本就做得既是玲珑,内中的细箭却也很是精致,箭头乃是玄铁的,犹如寒星一般直直的射向谢晚春。这般一来,陆平川和他手下锦衣卫的注意力便也被那袖箭扯去了,红衣侍女退后几步,终于还是得以回了自己那一边的,厉声吩咐了几声,似是要趁势而退。 然而,恰在此时,不知从何处先后射出两箭,犹如寒星一般疾驰而至,一箭正好顶在袖箭的箭头,彼此一撞竟是都落了下去;而另一箭则是直接射向那个红衣侍女。 红衣侍女还算机警,仓促之间往边上躲了一躲,饶是如此依旧被玄箭射穿了箭头。她右手紧紧抓着那箭簇,硬是忍下了痛呼声,依旧有条不紊的带着自己那一边的人撤退。 不远处,手里拿着长弓的王恒之从人后走了过来。他如往时一般用玉冠束发,神容犹如冰雪,在日下烁烁。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直裰,上面绣着瑞兽麒麟,衣袍颜色极淡,衣襟上用银线绣出的暗纹在阳光下犹如流水一般脉脉的淌动着。在这一片人声嘈杂,杂乱脏污的地方,他竟是连一点血污都没染上,只一眼望去便叫旁人心惊暗惊。 王恒之一言不发的射了两箭,也没穷追不舍,只是疾步走到谢晚春边上,颇为忧虑的开口问道:“没事吧?” 谢晚春此时还强自撑着,她抬眼看了看跟前的王恒之以及陆平川,神色微顿,随即伸手抓住了王恒之的手腕,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竭力稳住声音:“没事......” 雪莲丹的药性早已发作,她适才本就是强撑着,此时额上的乌发都已经湿透了,浑身亦是如置火炉一样滚烫如火。她握着王恒之的那只手更是犹如一块柔软又滚烫的烙铁,烙印在王恒之的手腕上,烧得王恒之都不觉变了面色。 好在王恒之以前也遇见过这般状况,倒是比边上的陆平川反应更快,不过一瞬便明白过来了。他不假思索的伸手扶住了谢晚春,侧头与陆平川道:“乱党这里还要麻烦陆侯爷了,我先带我家夫人去后面休息。”沉吟片刻,他又沉声加了一句道,“此间之事,还望侯爷能多费心,勿要传于第三人之耳。” 陆平川简直要跳脚骂娘——凭什么一到分好处的时候,我就丁点儿都得不到?乱七八糟的事情倒都是我的?只是人家是正经夫妻,哪怕是一贯不说理的陆平川此时也只得咬了咬牙,沉了脸:“快走!”眼不见心不烦,老子早晚会等到你们和离! 王恒之得了这话也不耽搁,伸手扶住谢晚春,半搀半扶着人往前走着,好容易才把人扶上了马车,一边探着对方的脉息一边开口问道:“怎么样了?”他也顾不得之前与谢晚春那一场冷战,此时只觉得一颗心也跟着烧火,满心的忧虑,平素寒潭似的黑眸都含着心疼和担忧。 大约是这回杂七杂八的毒素有点多,昨夜又被极乐丹折腾了一晚上,谢晚春此时的状态比上一回服用雪莲丹时更加的差。她眼中氤氲着水雾,双颊一片潮红,浑身烧得滚烫,整个人好似没有力气一般的窝在王恒之怀里,许久才找到些模糊的意识,轻声应道:“和上回一样,熬过去就好了。” 王恒之听了这话,稍稍放了一点心,想了想便又拿了自己的帕子,轻手轻脚的替她擦了擦渗出的细汗。王恒之自小养尊处优,平日里多是被人伺候的命,还是第一回这般小心翼翼一的伺候旁人,心里头颇有几分不是滋味。只是,帕子擦过那宣纸一般柔且薄的肌肤,看着肌肤下纤细的血管,感受着怀中人细弱的呼吸,他只觉得心头也跟着软了软,犹如心上抹了一层又热又甜的蜂蜜,就连手上的动作更是轻了许多。 谢晚春倒是不知边上人的复杂心思。她此时难受的要命,两只手紧紧抓着王恒之的衣襟,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不自觉的蹭了蹭,汲取着对方身上的凉意,随后便察觉到对方正轻轻的抚着她的脊背,便不觉又放松了许多,蹭了蹭他的脖子。王恒之极轻的搂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脊背,顺着脊柱下去,力道适中,十分的舒服。 谢晚春素来是个得寸进尺的,被摸得舒服了,她就更加往人怀里缩了缩,不大安分的左右磨蹭,撒娇一般,嘴里小声嘟囔了几句头疼。抱着她的人身子似是僵了一下,犹豫片刻,修长有力的手指穿过汗湿的长发,在她头上寻了几个穴位,指腹轻轻的揉搓着,缓缓的按着,一下一下,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温柔来。 谢晚春舒服得长长叹了口气,几乎要这样睡过去了。只是,体内那一团火渐渐熄下去,内中的温度也跟着渐渐降了下去,很快便又冷了起来,她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浑身鸡皮疙瘩跟着起来,不由自主的抱住那人的腰部,紧紧的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不知怎的安心了些,只是嘟着嘴,轻声撒娇道:“好冷......” 对方似是早有准备,不一会儿就递来一个手炉,随即捡了一条厚厚的被褥盖在她身上,把她搂在怀里,整个儿的抱住。 即便如此,谢晚春依旧觉得冷,她蹙着眉想一会儿,似是勾起了什么回忆,一双手又忍不住往上探了探,随后搂住那人的脖颈,探着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吻着对方的肌肤,微凉的唇触碰到温热柔软的肌肤,叫她一贯迷糊的心里头也不觉生出一点儿的热火来。她生性好强,既是尝到甜头便更是放肆起来,搂着那人的脖颈,闭着眼睛摸索着,不着章法的落下更多细碎的吻,渴望得到更多的回应。 这一回,抱着她的人却不再似之前那般有求必应,反倒是躲闪了几下,最后似乎终于被谢晚春惹得恼了,用力扣住她的下颚,吻住了她的唇,温热的唇舌在唇上轻轻掠过,温柔且细致的舔过下唇的细小伤口,含着那些伤口和血痂,用舌尖轻柔的把那些血迹慢慢吻去。 就像是春日里融去冻土的暖风,一寸一寸的拂过,温柔且细致抚平冬日里的旧伤,使得万物与生命得以延续。 大约是他的动作太温柔了,明明是如铁锈一般带着腥甜味道的吻,明明唇间还有隐隐的刺痛,可谢晚春依旧不忍心推开他,不忍心结束这个吻。 体内的寒气终于渐渐散去,她浑身渐渐轻松起来,紧绷了几天的神经就像是断了的琴弦一般垮了下去,软软的提不起劲儿,懒洋洋的。她用最后一点力气的在对方的唇边一口,得意的扬了扬唇角,然后长长的舒了口气,彻底放松下去,含糊的睡了过去。 哪怕是睡过去了,谢晚春的手仍旧是紧紧的抓着王恒之的衣襟,鼻息绵长,显是睡得十分踏实。 搂着谢晚春的王恒之心里头却是半点也不踏实。 他垂头看了眼睡得很沉的谢晚春,不由摇头苦笑了一下,眸光暗暗的:谢晚春还真是从来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又是磨蹭又是撒娇还要凑过来吻着,简直是点火点的肆无忌惮,偏偏她点了火还不救火,自顾自就闭眼睡过去了,半点也不挂心。 王恒之还是第一回享受到这种“甜蜜”的折磨,身下的东西硬的好似铁块,只是看着怀中人香甜无忧的睡颜,再难受也只得咽下一口凌霄血,强自又给忍下去,暗暗在心里先给她记下一笔。 等到马车入了府门,王恒之抱着谢晚春从上面下来的时候还有些不自在,生怕有人看出什么,小心的掩了掩身下,快步抱着谢晚春入了内屋。 回了府,自是安稳了许多,王恒之坐在榻边静静的看了谢晚春几眼,等回过神来才扬声唤了人去端盆温水过来。他自己亲自拧了帕子,简单的替谢晚春擦了擦面庞、手臂以及手掌,好叫她能睡得安稳舒服些。因怕她湿着头发会着凉,他随即又拿了梳子和干净的干布巾,小心的替谢晚春打理了一下那一头湿漉漉的乌发。 等一切都做完了,都已经是午时了,外头小厮传了话来,说是吴御史有事找他。王恒之思忖再三也只得把手上的梳子放下,替谢晚春捏了捏被角,和守在门口的侍卫以及伺候的丫头吩咐了几句,自理了理衣冠,这才步履沉稳的出门去找吴御史。 吴御史正在用午膳,见着王恒之来了便招招手,言语和蔼却又透出几分深意来:“听说你一大早的就和陆平川出去了?” 王恒之虽是惦记着屋里的谢晚春却也知道这会儿要把事情掩过去才好,于是便微微笑了笑:“是,县衙那头出了事,我就跟去瞧了瞧。” 吴御史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摸了摸白须便道:“到底年轻,腿脚利落,哪里都能跑。似我这年纪就不行了......”他自嘲了几声,便指了指边上的位置,温声的问道,“午膳用了没?” 王恒之连忙道:“还没呢,不瞒世伯,我家夫人昨日里似是起了旧疾,早上时候硬撑着出门去寻大夫,不想越发厉害起来。我适才顺路接了她回来,好容易才把她哄睡了,才好出来见人呢。” 这话说得真假参半,吴御史也就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道昨日里没见着她人呢。原还想着,我这个做世伯的多少也得给点见面礼才是。”他略一笑,便道,“行了,既如此,陪我一起用一顿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恒之点了点头,在旁落了座,自有伶俐的丫头上前递了碗筷与他。 吴御史又叫人给他舀了一碗沙参玉竹老鸭汤,嘴里家常一般的念叨:“这会儿天凉,喝点儿老鸭汤,再滋补不过......对了,可是定好了回京的日子?” 王恒之双手接过汤碗,闻言面色不变,温声应道:“东西都已备好了,过两日等我家夫人身子稍好一点,便起行。” “那便是了,”吴御史笑容慈和,微微眯起的眼中,神色却是十分凝重,“我已递了这折子去京里,你回京之事,宜早不宜迟。” 王恒之点了点头,心中已有计较便认真的应了一句,然后才低头喝老鸭汤。 为了不露出马脚来,王恒之便也耐着性子,很是小心的陪着吴御史用过午膳,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未时方才起身告辞:“就不打搅世伯休息了。” 吴御史摆摆手,嘱咐了几句也就放他走了。 王恒之心中细细思量来一回京中的境况,知道吴御史提醒的很对,自己确实要提早行程,早些回京。正想着事儿,步子已是到了屋外头,往里一瞥便见着谢晚春不知何时竟是醒了,穿了一件雪白的丝绸寝衣,正披着一头乌发,半靠着床榻,手里拿着一卷书看着。 王恒之心下一动,步子也快了一些,平素沉静冷淡的声音里不由得显出几分忧急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顿了顿,又道,“才睡了几个时辰?这样看书,未免伤眼睛。” 谢晚春补了一个多时辰的睡眠,感觉舒服了许多,此时也不气,抬起头对着王恒之笑了一下:“没事,舒服多了,刚刚擦洗了一把,这会儿清醒得很。” 王恒之闻言想起自己之前替她擦脸和手的事情,耳尖微红,也就把许多话给咽了回去。 谢晚春自是瞧见了那耳边的一抹红,她想了想,便道:“我之前那般怕是吓到你了,确该与你说个清楚才好。”略顿了顿,便极简单的解释道,“抓我的是齐天乐,我为了脱身只能咬破毒.药,就势咬了他一口,把毒抹上去。之后又服了解药,两相交加,这才反应剧烈了些。” 王恒之心中本已有了几分揣测,听她如此言辞,便又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是雪莲丹?”这天底下,除了雪莲丹之外还真没有多少药物会让人冷热交替,只是雪莲丹太过稀有,很少有人会如此快的联想到。 谢晚春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王恒之怀疑落定,反倒更添了几分疑惑,紧接着问道:“那上回在家里,你也是中了毒,用雪莲丹解毒?”这般一说,寒潭似的黑眸便添了几分思索的暗色。 要知道,之前谢晚春要么就是久居内宫,要么就是深居王家内院,按理是不该沾惹上需要用雪莲丹才能解的剧毒才是。最要紧的是,上回那次加这一次,那便是两颗雪莲丹——这般价值连城的宝物,便是王家这般传承悠久的世家也不一定能立时拿出两颗来。 那么,“谢晚春”的身份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话已至此,谢晚春索性也就不再隐瞒,微微又点了点头。她自是不愿此时便与王恒之交代出前世的那些往事,可不知是否是因为马车上那温暖且有柔软的一吻,她现下一颗心略有些软了,反倒不忍再欺骗下去,颇有几分踌蹴。 谢晚春顿了顿正要开口,忽而听到王恒之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有些事瞒着我,”王恒之小心的坐在了榻边,细心的用手替谢晚春捏了捏被角,罕见的软了声调,“我不问你,也不逼你现下就说。等你什么时候想清了再说。只是,我们到底是夫妻......” 他语声一顿,拾起之前搁在枕边的梳子,替谢晚春理了理那睡得有些零乱的长发,语调极柔,声音极清,似初春杨柳枝拂过水面,荡出微微的波纹,拨动着人心:“结发为夫妻,为的是恩爱两不离。晚春,你明白吗?” 木梳轻轻的自乌发间梳过,青丝长长软软,似是梳出了缠绵的相思。 谢晚春怔了怔,情不自禁的抬目迎上王恒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心中不知怎的生出微微的酸楚,好似有心尖被人轻轻捏了一下,酥、软、酸、疼,百感交集。 她不由自主的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神色,然后,慢慢的伸手握住了他拿着梳子的手,用力的握住了。 就像过去的她,无数次握住自己的命运。 54| 30.31 感动了一会儿,看着王恒之那脸,谢晚春压了许久的小心思重又死灰复燃,心里情不自禁的冒出一个个小泡泡,忍不住想着要去撩一撩人。犹豫片刻,她很快便顺着自己的心意,歪到王恒之怀里伸出手指,指甲尖抵在王恒之的手背上,极轻极轻的挠了几下,画了几个爱心似的小圈。 她手上作完了怪,轻轻的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笑盈盈的抬起眼对王恒之眨了眨。 谢晚春生了一对极美的水眸,恰似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黑白分明,凝视对方时眼波脉脉,仿若顾盼含情。 王恒之只觉得手背一痒,险些拿不住手里的梳子,看着她那双眼睛,心中又是不觉一动,寻不到痒处的痒。他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深吸了口气,面色不变,慢慢的放下手里的梳子,不动声色的转开话题:“你这里可有什么要准备的?过几日就要回京了,许多东西都要提前备好才是。” 谢晚春闻言方才认真想了想,沉吟着道:“其他的倒也无碍......正好,你替我问一问梅香,看她愿不愿意跟着我,随我一同回京。” 王恒之闻言一怔,不由正色道:“这般背主之人,岂能再用?” 谢晚春倒不在意这个:“她此回被骗也是因为‘年幼无知’。经了这一回,她怕也是认清了人心,再不敢轻信别人,倒也算是件好事。”顿了顿,她又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再者,使功不如使过,她倒还算得上是个聪明人,能再调.教一二,日后自然知道该听谁的话,要如何表忠心。” 王恒之闻言也没有批判谢晚春的用人之道,反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两人商量了一下回程的事情,便是谢晚春也知道这会儿该要回去了——江南盐务之事牵涉太广,中间又扯到了胡家手下的方全钱庄,京里的人心怕也要跟着不稳了。 因谢晚春晕船,故而这一回他们自是打算直接走陆路,未等两人商量出启程时间,便见着陆平川手下的锦衣卫敲了敲木门,恭恭敬敬的上前传话道: “指挥使特意让我来与王大人和吴大人说一声,反贼一党现下已经逃出城了。指挥使职责所在,故而正带人随后追查,虽是留了人在府中守着,但他本人短时间内应是不会回来了。” 这话虽好像是要说给王恒之听的,但是谢晚春一听就明白是陆平川给自己传的话。 算一算时间,倘若陆平川现在还追在齐天乐身后,那就说明齐天乐那一边的人心还未散,也就是说:齐天乐身上的那毒应已无事。 谢晚春颇有几分功亏一篑的暗恼,不由得咬了咬唇,因为她下唇咬出的伤口太多,这会儿倒是又跟着痛了一会,很是恨恨的在心里又骂了一回“该死”的齐天乐。不过,她心里也清楚得很:似西南王府那般的百年积累,哪怕没有雪莲丹这般的希世奇珍,自也有其秘藏,至少能够吊住齐天乐一条性命。 ****** 谢晚春与王恒之乃是八月初启程回京的,因两人皆是归心似箭,一路急忙忙的赶着回京,九月中旬便已到了京城。 宋氏膝下虽是二子一女,最惦记的便是长子王恒之。眼见着儿子一去数月,路上还常碰上几伙匪盗、水贼,她这一颗心也是很不安宁,不知求了多少神佛,好几夜里翻来覆,吵得王老爷也跟着睡不好。 如今总算是把儿子给盼回来了,宋氏心里头不由得暗自念了几句佛,早早便叫人在后院水榭里摆了一桌饭菜,好叫一家子都能坐着吃一顿,也算是给王恒之以及谢晚春接风洗尘。 如今九月里桂花正盛,园中湖边的几颗桂花树开的极好,细小淡黄的花瓣落在水面上,随波送香。摆酒的亭子名叫清波阁,周侧窗扇皆开,一眼望去清波无垠,临窗而望,岸边山坡的花草亦是极盛,秋色动人。 王恒之与谢晚春回府之后自然先是梳洗一番,这才随了众人从曲阁过去,过了竹木桥往清波阁里去。 因着宋氏早有交代,水阁中已有几个穿着绿袄锦裙的丫头,或是暖酒烹茶或是端菜拿果品,来来往往,有条不絮的忙着。据说宋氏本还想来点儿歌舞或是叫个唱曲儿的,只是后来考虑着是家宴,不必太张扬热闹,便也就这么罢了。 宋氏和王老爷亦是已经等在那里了。 王恒之少时也曾出门游学过,但一路平顺倒也不曾叫家中老父老母跟着担忧,如今见着父母鬓角发白,母亲神容憔悴,不由微微心酸,上前很是愧疚的拜了一拜:“儿子不孝,倒是叫父亲母亲跟着担忧了。” 谢晚春瞧了瞧众人神色,自然也就夫唱妇随的跟着上前,盈盈一拜。 王老爷乃是男人,自是知道“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端正了面色,摆出一副严父的模样,摆了摆手,把儿子儿媳都扶了起来,温声道:“你这回出门,乃是为朝廷做事、为天子分忧,为百姓解困。这才是我王家的儿郎,我和你母亲心里头也只有为你高兴的份!” 宋氏暗恼,斜睨一眼,悄悄伸手拧了拧王老爷的胳膊,嘴上玩笑道:“快都坐下吧。前些时候,听说路上有水贼,急的好几晚也没睡好,嘴里都快起泡了......”她说着便又拧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来回瞧着王恒之和谢晚春,柔声道,“常言‘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回是公事,我这儿自然也没好说的。只是你们都还年轻,可不能光忙着工事,自个儿家里头也得顾一顾。修身齐家平天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王恒之和谢晚春一听就知道宋氏这是惦记孙子了,偏偏他们两人如今最亲密也不过是止于唇齿,饶是再伶俐的口舌,一时间也都应不出话来。 “娘说得自然都是对的。”谢晚春故作羞涩的应了一句,赶忙扯开话题,“对了,回来的路上,听人说,二妹妹的婚事已经定下了?” 宋氏想着到底年轻人面薄,下回再寻机会私底下敲一敲边鼓,便也点头应道:“是了,蓉姐儿也已及笄,我和你父亲瞧着严阁老家的嫡孙倒也是个懂事的,两家里也已换过庚帖,只是日子还没议下呢。” 王老爷在侧也搭了一句:“确实,我看过严家那哥儿的文章,倒也是个成器的。”若是放在前朝,世庶自是不好通婚,如今世家的架子也放了不少。最要紧的是:严家家风不错,严阁老内阁当差,拿出手的又是长子嫡孙,倒也很能配上王家庶女了。 宋氏和王老爷随口一说,倒是边上坐着的王若蓉颇有几分羞涩,白玉似的颊边倒是染了一抹轻红。她今日穿了一身烟霞粉镶深红锦缎边的对襟短袄,下面配着大红提花长裙,粉面染霞,衬着耳边红艳艳的石榴耳坠,竟有几分罕见的娇艳来,惹人怜爱。 李氏就坐在边上,见状不免笑道:“可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二姐儿的脸色都快比得上桌上的螃蟹了。” 李氏近来与王游之的夫妻感情不错,虽是失了孩子但面色倒是颇为红润,笑容温和,说起笑来,颇为可亲。 九月正是蟹肥之时,饭桌上自然也少不了螃蟹。 宋氏一经提醒,立时便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众人:“不说了,快吃罢,螃蟹性寒,本该热着吃,这儿风凉,再说一会儿就要都成冷螃蟹了。”说罢,又侧头与王恒之道,“我的儿,你重阳那日也在外头,倒是没能在家吃一顿,这回多吃些,也算是补上了。这桌上吃完了也没事儿,蒸笼里还有许多呢。” 宋氏今日一见着儿子,一颗心自然全都记挂在儿子身上,边上的王望舒瞧在眼里,不免吃了个干醋,嘟着嘴摇了摇宋氏的胳膊,赌气道:“大哥哥一回来,娘便只想着他了,倒是把我们全都给丢下了。” 另一头的王游之已经净了手,正用蟹八件剥螃蟹,闻言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玩笑般的应道:“我的傻妹妹啊,难不成大哥没回来,爹娘心里就不想着他呢?” 因着王游之怪声怪调,神态有趣,众人皆是一乐,笑得不行。 宋氏恨极了二儿子这张破嘴,瞪了一眼,嗔他道:“就你多嘴!吃你的,吃完了还得回去做你的文章呢。”自王老爷松了口叫二儿子科举,王游之也不再是无业游民,反倒日日都被拘在家里书房中,日日都得跟着做几篇文章。也因如此,王游之后院里那一群文化水准不过关的姨娘通房进不了书房大门,少了许多作妖的机会,倒是叫王游之与李氏的夫妻感情跟着好了起来。 李氏掩唇一笑,眸光盈盈,悄悄的倒了杯菊花酒递过去。王游之接了酒,很是识趣的默默闭上嘴,便又垂下头,安安静静的吃起了他的螃蟹。 众人笑过一场又开始喝酒吃螃蟹,王老爷迟些还有事,要出门一趟,端着酒和几个儿子女儿说了一回教诲的老话,这才徐徐又起了身。 宋氏自是知道他的事情,跟着起来,亲手替王老爷理了理衣襟,悄声交代了几句,亲自送了他出水榭,这才好坐下继续喝酒吃东西。 王望舒笑着替宋氏剥了一只螃蟹,服侍着宋氏用了,这才自己吃上了。因她的脾胃一贯有些不好,怕积了凉,只少少的吃了一个便不敢用了,接着便一边眼馋一边看着旁人吃,自己则是捡着桌上红烧蹄髈这一类软糯易下口的吃了几筷子,馋的厉害了便又用了些迎霜麻辣兔,热了热嘴里,也好收一收口水。 谢晚春一贯只喜欢吃挑好了的螃蟹,心里头又嫌弃旁人,不喜边上丫头伺候,便专门捡着王恒之亲手剥好的那些蟹腿蟹肉,就着醋、蒜、姜等等调料一起吃了,间或喝几口酒。王恒之见她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津津有味,倒是难得的好胃口,便也把话都咽了回去,仔细的替她剥起了螃蟹。 他们两人,一个剥一个吃,倒也配合的极默契,羡煞旁人。 谢晚春与王恒之一派专心,倒也没察觉到什么,边上的王舟之瞧在眼里,见着一贯嫉妒又仰慕的长兄这般体贴妻子的样子,心中颇有几分复杂感,故作关心的插了一句:“大哥哥忙了这些时候,连蟹腿儿都没吃呢,倒不如叫丫头来伺候便是了。也好叫哥哥嫂子都能用上。”他一贯喜欢女子温柔小意,谢晚春那做派,很是不入眼。 王恒之不以为意,连眉梢都不动分毫,面色不变,神态自若,颇有几分沉静冷定的模样,随口与他应道:“你还小,不懂这个。张敞还说过‘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我这儿也不过是剥几个螃蟹罢了。” 王望舒和王若蓉这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听着这话都不由红了脸,王望舒最是夸张,嘴里差点喷出酒水来,忍不住凑到宋氏边上,悄悄笑道:“大哥哥和大嫂出了一趟门,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两个人看着倒是好了许多。” 宋氏自也是瞧在眼里,想着孙子说不得真就要到了,不免微笑起来,瞥了女儿一眼,柔声道:“再过些时候,也该说说你的亲事了。”等小女儿的亲事订下,她这颗心才算是全都放下了。 王望舒一张秀丽的面庞更红了,轻轻推了推宋氏,娇声道:“明明说的是大哥哥和嫂子的事情,偏娘总是拿我说笑,我不理你了。”说罢,扭着头捡了几个摆在自己跟前的菊花糕,慢慢的吃了起来。 宋氏现下正乐着,也没穷追不舍,颇为温柔的瞧了女儿娇嫩犹如玫瑰的脸蛋,笑喝了一杯酒。 谢晚春转头看了眼王舟之那张被堵得通红的脸,暗暗偷笑,投桃报李的把剥好的蟹腿沾了沾酱醋,递到王恒之嘴边,轻轻的眨了眨眼睛示意他。 王恒之搁下手中的蟹八件,微微垂首尝了一口,扬了扬唇角,对着谢晚春微微一笑。他一贯少言笑,神容若冰雪,此时微微一笑,仿若春风破冰,哪怕是在侧的诸人亦是不觉颇为惊诧。 谢晚春倒是安之若素,很是体贴的把他的酒杯递到他唇边,喂了他一口酒。 所有围观的人都被迫吃了一大口的狗粮,皆是默然无语。 李氏瞧在眼里,颇是羡慕,看了好几眼,最后忍不住便用手肘轻轻的推了自己的丈夫一把。 王游之自小便被兄长比着长大,样样都不如,没成想这会儿连夫妻感情都快比不上了。他暗自恼恨,见着李氏羡慕的神色也只得搁下手里的酒杯,亲自替她剥了一只螃蟹,也算是凑个乐子,哄一哄妻子。 吃了一会儿,众人又叫把螃蟹端下去,一一的净了手。底下几个丫头很快便又端了苏叶汤和瓜果来桌上。宋氏自己捡了一串葡萄吃着,倒是叫人把石榴分送给自己两个儿媳,眉目含笑,颇为慈和的道:“今年的石榴很不错,红白软子,甜得很。你们都多用些。” 石榴多子,自来便被认为是多子多福的象征,时人还有诗句称颂说是“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宋氏分送石榴的意思自然是极明白的。 李氏前头刚失了个孩子,想着如今夫妻还算恩爱,正该趁热打铁添个孩子,于是便瞧了王游之一眼,羞赧的低了头,叫边上伺候的丫头切开果皮,吃了一些,权当是博个好兆头。 谢晚春是不吃石榴的,她一瞧着那里头红艳艳的一颗颗就觉得不喜欢,只是既是宋氏送到跟前的,倘若不用似也不大好。她想了想便学着李氏的模样叫人切开果皮,拿着赶紧的小勺子挖了一勺子递给王恒之。 反正也就是个兆头,既是夫妻,谁吃都是一样的。 再说了,真要是吃了这个就能怀上,她还真想叫王恒之生个十个八个什么的...... 王恒之虽不知谢晚春那点儿小心思,但瞧她那模样就觉得有些勉强,只吃了半勺就不肯再用了。 谢晚春瞧着剩下的半勺子,仿佛瞧着自己被拉下的一儿半女,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就给搁下了。 就在众人吃饱喝足,正要起身告退的时候,忽而听得王望舒一声痛呼,竟是捂着肚子从竹椅上跌落下来,一双秀眉蹙得极紧,抓着宋氏的袖子,小声道:“娘,我肚子有点儿疼......”她面色发白,额上凝着汗珠,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宋氏徒然一惊,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起来,神色担忧的扶了女儿一把,把人搂在怀里,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把手按在王望舒的腹部,一叠声的道:“都干站着做什么!还快去拿帖子,去□□晖堂的陈大夫过来。” 宋氏边上的刘妈妈忙不迭的应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丫头一时间都显出惊慌失措的模样,皆是垂首惴惴:看王望舒的模样怕是吃食上头有些问题。这般一来,无论如何,她们几个伺候的怕是逃不过一顿责罚。 谢晚春想了想便走过来,道:“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我倒是懂一点探脉的事,叫我看看妹妹的脉象吧?” 宋氏想了想,便让开一些,好叫谢晚春摸一摸王望舒的脉象。 谢晚春凝神一探,沉吟片刻,不一会儿便沉了声音:“螃蟹性寒,颇有些相克的东西,三妹妹怕是吃了些不好的东西。妹妹脾胃本就弱了些,两项交加,这才厉害了些。”说罢,又抚了抚王望舒的鬓角,细声安慰她道,“没什么大事,等陈大夫来了,让他给你开几服药吃了,便好了。” 王望舒眼眶通红,眼睫颤颤的,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谢谢嫂子了。”又把头缩在宋氏怀里,撒娇似的低低叫了几声“娘”。 宋氏一颗心都给女儿叫的颤了起来,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面上冷肃如冰,厉声吩咐了一句:“这桌上的东西一个也不准再碰,等陈大夫来了看过再说。” 宋氏管家一贯令行禁止,左右闻声立刻便垂首应了,一片肃然。 ****** 本来,王恒之回来这事在王家也算是件喜事,宋氏心里连着高兴了好几天。可偏偏今日里却出了这么一桩事,瞧着女儿躺在床上的模样,宋氏自是又怜又爱,心疼至极。 等晚间送了陈大夫出门,哄着王望舒吃过药,宋氏这才抽出空来与谢晚春这个长媳说几句话:“此回之事有些突然,倒是连累着你们几个也跟着受了一场惊。” 谢晚春递了盏热茶给宋氏,温声安慰道:“做哥哥嫂子的,替妹妹担会儿心有有什么?妹妹无事才是最要紧的。好在,陈大夫说了,吃几服药,养几天便是了。娘也不必太焦心了,要不然三妹妹她心里怕也过意不去呢。” 宋氏点点头,接了她的茶,这才徐徐道:“你放心,我都明白的。”她顿了顿,才接着道,“酒宴上已经查过了,望舒那碟菊花糕里搁了许多碎花生,就连她那一壶菊花酒里也掺了些柿子汁——这些都与螃蟹相克,可不是招招都冲着望舒?厨房里的丫头早早的就已自尽了,什么也没留下。可要说是谁动的手脚,我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猜出来。” 谢晚春心里头亦是有了几分怀疑,试探着问道:“听说安乐公主后日摆了宴席,邀各家女眷赏看菊花?” 宋氏一张端庄静美的脸庞凝着冷冷的颜色,微微颔首:“说是赏菊,不过是要替皇帝相看罢了。”她看了眼谢晚春,压低声音,徐徐解释道,“你们去江南之前,萧家不是送了个旁支的女孩儿去宫里吗?也不知怎地就投了皇帝的喜好,一脸几次晋升,还未有子嗣便已封作了萧妃。你也知道,后宫本就是容贵妃一人独大,她那般的性子又哪里容得萧妃这般异军突起的?也不知是容贵妃边上哪个人的主意,她心里起了点想法,就和皇帝提起了立后的事情......” 说来也是可笑,皇帝登基至今,除了在他为太子居东宫时便已经早逝的太子妃被他追封了一个纯孝皇后外,后宫里头一直没有皇后。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先出了个深得帝心的萧淑妃,因着对方姓萧,乃是世家嫡女,谢池春生怕萧淑妃这般的若得封后,本就偏向世家的皇帝会彻底倒在世家那一边,便死死压着不愿叫皇帝立萧淑妃为后,最后没法子还把人给弄死了。后来又来了个容贵妃,也是后宫独宠的模样,皇帝爱的很,只是有萧淑妃的例子在前头,又有镇国长公主谢池春压着倒也没有轻易提起立后的事情。 谢晚春本还以为,谢池春死了,容贵妃早该忍不住了,没想到她竟也长进了许多,居然能忍到现在才提立后的事情。 宋氏见谢晚春面上神色变化便知道她也已经明白过来,微微一顿便点头道:“皇上听了容贵妃的话,便与朝臣提了一句,被朝臣劝了一通,回了后宫又听着萧妃以及安乐公主说了一通先皇后林氏的旧事,不知怎的倒是起了广选淑女、迎新后的想法。安乐公主办了个赏花宴,实际上是替皇帝相看几个世家女,也算是提前卖新皇后一个好。” 实际上,容贵妃后宫独大这么多年,在皇帝心里的地位自然是极重的。萧妃虽然瞧着正当宠,但对上容贵妃这么一个撒泼撒得理直气壮的人也颇为势弱,明里暗里吃了许多亏。 所以,萧妃自然不敢叫皇帝立了容贵妃为后,也正因如此,萧妃才会费心竭力、别出心裁的劝皇帝迎新后——新后入宫之后必然是有名而无宠,还要正面对上容贵妃这个宠妃。到时候,后宫三足鼎立,萧妃虽是弱势却有更多施为的空间,说不得还能左右逢源,坐山观虎斗。 只是,容贵妃吃了个闷亏,自然也不会轻易认输,这才给王望舒这些个最有希望的人选绊上一脚,叫安乐公主这赏花宴也开不下去。 谢晚春被宋氏这般一提点,立时就明白了过来,想着容贵妃一贯以来的做派,恶心的不行。 她是早早见过容贵妃那说歪理、痴缠的本事的,哪怕是这事情真的被揭穿到了皇帝跟前,容贵妃怕也只会拿着帕子,哭哭啼啼的说自己的‘真心’道:“妾只是一颗心念着陛下,不想叫旁人分了去,这才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还望陛下看在妾一片真心的份上,饶了妾这一回吧......” 天可怜见,天底下只有容贵妃那颗“真心”是黑的不成样子。偏皇帝口味独特,就吃她这一套。 宋氏重重的搁下茶盏,沉声道:“宫里那人既是做下了那般的事,我王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断断不会叫她轻易得了好去。” 谢晚春瞧着宋氏那面色,明白容贵妃这回怕是真要吃个大苦头了。 55| 30.31 宋氏要做什么谢晚春并没有多问,她死了一回,现今又换了个身份,自然也不似当初那般一心要打压世家、护着皇帝。左右,皇帝长到这般年纪也该知道些道理: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想什么就是什么。 故而,谢晚春也不过是陪着宋氏说了几句,不一会儿便告辞出去了,等出了门方才见着王恒之正等在廊下。廊下草木郁郁,参差成影,随着夜风微微晃动,透白的月光洒在王恒之的肩头,好似一瓣瓣的莲花落满一肩,令人的心也不觉跟着软了下去。 谢晚春面上的笑容不由的真切了一些,几步上前,抬目看他:“既是惦记着,怎的不进去?倒是一个人站在这里?” 王恒之神色沉静,从容的牵了她微凉的手,极自然的拢在掌心里慢慢的暖着,不答反问道:“舒姐儿怎么样了?” 谢晚春侧目瞧他一眼,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没什么,陈大夫开了药,吃上几剂便好了。”她略顿了顿,意味深长的接着道,“只可惜安乐公主那头的赏花宴却是去不了了。” 王恒之大约也明白内种关节,面色微沉,乌黑的眉睫似是染了银白的月华,一根一根的垂下来,越发显得容若冰雪,面容清俊。他很快便收敛了面上神色,轻轻颔首着:“如此也好,舒姐儿年纪还小,这些事倒是不急在一时。你若有空,陪她说几句开解开解。” 谢晚春闻言微微点头,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添了几分疑惑:王望舒可不比王若蓉,她是王家嫡女,宋氏这个主母又是个精明能干的,按理来说王望舒的亲事就算还没订下,王家这边也应该是有了几个女婿人选才对。可听王恒之这话,似乎并非如此...... 谢晚春暗自记下这事,倒也没有追问,只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正说话间,两人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院门口。 虽说这是王恒之本人的院子,可因为王恒之成婚以来一直住书房,反倒更像是谢晚春的院子。谢晚春顿住步子,纤淡的眉尖一挑,抬眼看看他,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了一转,颊边的梨涡浅浅的。她漫不经心的用指尖挠了挠王恒之的掌心,笑着开口问他道:“要进来坐一坐吗,我给你泡茶?” 王恒之本是心无杂念,可见着她这般的笑颜却又不由微微一窒,只觉得心跳忽而变得极快。他不由得吸了口气,掩饰的咳了一声,平稳了声气,重又是一贯的淡定和冷静:“天色不早了,我要回书房,你也早些休息。” 谢晚春抬眼看着王恒之,见他端出一派沉静的面容,肤如冷玉一般凝白,耳尖却微微发红,好似红梅落在细雪上。谢晚春看在眼里,心中暗笑,不免更添几分莫名的欢喜和甜蜜。 就好像小时候,她与先帝偷偷分吃了御膳房送来给先皇后用的红豆糯米糕,明明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需吩咐一声就能补上,可因为是偷吃别人的,印象十分深刻,也觉得更好吃了。这么一件小小的“坏事”,你不说我不说,就好似父女两个你知我知的小秘密,一对眼就想起来,各自偷乐。 谢晚春目光看着王恒之那张清俊的面庞,不免想得更深了一些,若有所思:所谓两情相悦,就是这样的吗?你知道他喜欢你,你猜他也知道你喜欢他,一对眼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只是谁也不愿先开了这个口,只是偷偷在心里高兴着。 也许是看错了,也许是想多了,可你偏偏愿意看错、想多——只要,自己心里觉得是这样,高兴就好...... 谢晚春颇有几分复杂,看了看天色,便也松开了那只与王恒之牵着的手,立在院门口,笑盈盈的推了一把王恒之:“那你先走吧,我看着你走。” 王恒之不易察觉的瞪了她一眼,乌黑的眉睫下细细的落下来,似是藏着许多言语,最后仍旧是一言不发的转身先往书房去了。 谢晚春一直等到他身影不见了,这才转了身回房去。今日回府的时候,她已仔细梳洗过一回,只是水榭上酒宴闹过一场,后来又出了王望舒这么一桩事,兵荒马乱跟着宋氏边上跑了一通,此时颇觉得疲倦,便又叫了人来伺候沐浴。 以前谢池春在宫里的时候特别喜欢泡在浴池里头,宫里头的池子乃是从外头引了温泉水来的,分作九龙池和凤栖池,宫中无后,谢晚春也嫌弃“九龙池”里头那些宫里人都知道的“艳事”,便老大不客气的占了凤栖池。有道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她又让人往池子里添一些外头上进的香料,泡完了再披上轻盈干净的纱衣,只觉得肌肤滑润生香,不仅舒服还解乏。 王家豪富,几代不衰,院里头倒也有浴池,虽不及宫里的宽大却也很能一用。 谢晚春叫人放好了水,添置好香料,备好浴具及澡豆,这便又洗了一回。她半倚着浴池泡着,琼枝则是半跪在边上伺候着,替她按了按肩头,细声道:“我来时,画衣让我问一声少奶奶,这回带来的那个小丫头可是要留在院里?月例又要如何算?” 似大户人家,丫头都是要经过几番调.教,学够了规矩才能到主子身边,不过梅香乃是谢晚春从外头带回来的,据说一路上也伺候得极得心,于是便又有一番说法了。人有人道,鼠有鼠道,做主子的有需要考量的事情,做丫头的自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琼枝与碧珠两个原就是在宫里伺候着谢晚春的,跟着嫁过来之后最是得用。只是后来谢晚春病好了,性子也略变了变,紧接着就提了画屏和画衣着几个丫头上来,如今画衣管着账目,画屏管着衣物,倒是叫碧珠和琼枝这两个大丫头手上少了些事。 而且,这一回出门,谢晚春原还说好了要从琼枝和碧珠两人里挑一个带上,结果临行匆匆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倒是把人全都给丢下了。琼枝几个好容易等到人回来了,却见谢晚春又带了个叫梅香的丫头。 碧珠心思浅,从来也不想太长远的,如今到了这个年纪倒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只筹划着要嫁个好人家,谋个安稳的未来。但琼枝心思细腻,颇有些想法,眼见着后来人越来越多,越想越是害怕起来,不免起了些心思。她这两句话一是要问梅香如何安置,二则是要问梅香是按一等的例还是二等的例。 谢晚春看了她一眼,自是明白琼枝的意思,挑了挑眉少,笑着道:“她年纪小,也没见过什么,便先叫她跟在画屏画衣那头学一学规矩吧。”沉吟了一会儿又笑着玩笑道,“我原还想着要给她改个名字,叫画眉,后来一想又觉得梅香两字虽俗却耐听,也就罢了。” 琼枝垂下眼,低低应了,心中已是明白了:这就是要拿二等丫头来对待了,日后碧珠去了,画屏、画衣或是梅香这几个二等丫头里头必要有一个提上来顶着,这梅香怕是...... 谢晚春泡了一会儿便觉得够了,慢慢起了身,由着琼枝轻手轻脚的替她擦了擦身子,披了件干净的衣服回房安置。 谢晚春一夜好眠,便是第二日起来了也不过是翻几页闲书,调一调琴音罢了。容家的事还是过了好些日才传到了谢晚春的耳里。 容家乃是容贵妃的娘家,比不得上头大世家清贵,原也称得上是书香传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早些时候,容贵妃入宫时也曾得意过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容贵妃被镇国长公主谢池春压着,容家也受了不少打压,只得安静如鸡的缩着。好容易等到谢池春死了,容贵妃吐了一口恶气,对着娘家自是加倍的歉疚和补偿,容家许也是压得狠了,越发趾高气扬起来,一时间人见人厌,只是碍着皇帝和贵妃的面子不说罢了。 开始的时候,是御史台的一个姓杜的言官上折子弹劾容贵妃之父容斌霸占百姓田产,纵容家奴放利钱等等六桩大罪。 皇帝偏心容贵妃,想着容家这些年也不容易,故而这折子看也不曾一看就被丢开了,或是被垫了桌角也未可知。 这杜言官却是越发得劲,堵着一口气又上了一道折子,把容斌骂得狗血淋头,还发挥言官特有的想象力与口才,说:年前时,皇帝大病,容斌居然把衙门里的东西搬回家,这是暗地里准备“另起炉灶”啊。 这“另起炉灶”的控诉虽然显得无理无据,但比起前面的霸占田产什么的就显得比较严重和恶毒了,就差没指着容斌的鼻子说他盼着皇帝早死想着另寻新君讨好。 容斌气得不行,据说在家把姓杜的狠狠骂了一通,问候了杜家几辈子的祖宗。因着此事事关重要,外头议论纷纷,容斌思虑再三,只得把自家夫人叫来嘱咐了几句,让去宫里给容贵妃通个气也好在皇帝面前先打个底儿。 容贵妃乃是贵妃之尊又手掌内宫大权,容夫人想入宫只需递个话进去便是了,还算是方便的。容夫人一入宫,见着女儿便红了眼睛,谁劝也不听,垂着头低低的哭了一场,嘴里念着:“娘娘怕是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可是被那些子人给欺负惨了!你父亲头发白了一大半,睡也睡不好,怕都要熬出病了......还有你几个妹妹,那回牡丹宴后,原也有人来问,亲事也差不多有影子了,如今一个个又转了话风。可不就是瞧着我们家好欺负吗?我这做母亲的,这心就跟黄莲似的,苦啊......” 这模样,倒是又勾起了容贵妃的些许旧日的情绪来——容夫人以前也常来宫里,日日哭诉家中艰难,容贵妃那时候正咬着牙咒镇国长公主呢,哪里敢管外头的事,不过劝母亲几句罢了,每每说到最后,母女都要抱头哭上一场,第二日还得给谢池春冷嘲热讽一番。 如今瞧着容夫人这模样,容贵妃旧日里憋着的那口气忽而窜了起来,一颗心烧得极热,不由得仰起下巴,眸光如刀:“事情到底是如何的?母亲且收了泪,和我说个清楚吧?我倒是要看看:时至今日,还有哪个敢来与我容家作对。” 镇国长公主都死了,有皇帝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容夫人这才拿着帕子擦了眼泪,期期艾艾的把杜言官的事情给说了,嘴里念叨了几句:“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竟是招惹上姓杜的这么一个煞神来,我正想着要去哪儿烧烧香呢。你父亲一贯忠心,娘娘可一定要和陛下说上几句才好,莫要叫那等子小人得逞了......” “好个刚正不阿的杜大人!”容贵妃听完了事情,面上怒气勃然,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小言官,倒是真敢欺到我容家头上!” 她面色一凛,问了左右:“陛下现在何处?” 左右宫人不由屏息垂首,皆是恭敬的应道:“陛下此时应是在东暖阁。” 容贵妃冷笑几声,神容甚冷,抓了容夫人的手起来,扬头道:“母亲且留着眼泪,迟些在再哭吧......先与我去见过陛下,说个明白!” 言辞之间,已见雪亮的刀锋。 56| 30.31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徐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谢池春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咬了咬唇,下唇留了淡淡的唇印,轻轻应道:“大概是老三和老五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我的。” 宋天河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摸着舒服便多摸了几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点了一句:“嫡庶本就不两立,他们不与你站在一边又怎么会喜欢你?”谢池春乃是帝后嫡长女,她的血脉和身份使她不得不站在胞弟七皇子一边,天然的与三皇子等人对立。 三皇子和五皇子看重的本就不是宋天河这个人,而是宋天河所代表的军权。要他们看着宋天河与谢池春越发亲近,近而亲近八皇子,他们自然是忍不了的。 谢池春却并没有如宋天河所想象的那样伤心或是难过,她只是静静的瞧了宋天河一眼,然后微微笑了笑,道:“已经到了,先生放我下来吧。” 宋天河放下人,抬起眼去看的时候正好看见林皇后携着七皇子以及齐天意出来。 七皇子年纪尚小,走得最慢,落在了后面。齐天意倒是跑得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跟前,急忙忙的问道:“没事吧?摔着了么,太医看过了吗......” 谢池春颊边酒窝一露,拉了他的手小声应着,两人凑在一起的模样很是亲昵。 宋天河瞧在眼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大高兴,便又转开了目光然后直起腰对着迎面而来的林皇后礼了礼。 天边的霞光软软的落下去,照得云彩一片红艳,明艳难当。 林皇后自夕阳里缓步行来,衣裙华贵,佩环叮当,步履从容,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却当真称得上是“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那艳色灼灼更胜过了那漫天的云霞。她伸手把一双小儿女拉到身边,柔声与宋天河道:“今日多谢宋将军了。” 宋天河低了头,目光在林皇后及地裙裾上面的凤纹上一掠而过,口上告辞,心里却不甚恭敬的想着:也不知自家小徒弟长大了是何等模样,说不得比林皇后还要好看呢。 57| 30.31 安乐公主是什么样的人,谢晚春一直都看得很清楚——她自以为是,骄傲到近乎傲慢,偏偏没有与之相配的智慧以及自知之明。 以前先帝或是谢池春在的时候,安乐公主到底也知道些轻重,不敢轻易出头。可如今,安乐公主上蹿下跳,又是开花宴、又是结交宫中萧妃......她所作所为,不就是想要在宗室里头拔个尖,早些封上长公主的封号? 所以,谢晚春这几句话一半是激她,一半是利诱。 果不其然,安乐公主闻言神色已然有了些变化,入鬓的长眉轻轻的一拧,神色已经松动,只是语声里仍旧带了几分迟疑:“我倒也想。可上回我已是与陛下说过一回,若是此时再提,就怕会引得陛下不快.......”说到底,她和皇帝只是同一个爹,底气也不甚足。 谢晚春双手按在石桥的护栏上,微微一笑,扬起的面庞似是映着微微的光,白腻柔润的肌肤透白犹如美玉,她红唇微动,轻轻道:“今时到底不同往日,”她抬目看了安乐公主一眼,语声极低,似桥下微微荡漾的水波,“上一回,陛下惦念旧人旧情,自然不会轻易就应下。可如今容贵妃声名扫地,朝议纷纷,陛下心里怕也已经生了厌。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正是该提此事的时候。至于公主您,只需把后宫无后的坏处说上一遍,再提一提如今朝中舆论,陛下那里必会应了。如此,陛下心里、宗室里头、朝臣那边,都会记着公主您的好。” 安乐公主听得一怔,菱唇扬起,不觉点了点头:“说得倒也有些道理......”她迎上谢晚春的目光,忽而心念一转,不免笑了起来,“对了,你家那个小姑子似也未曾婚配,正是绮年玉貌,论家世、论才貌,也不知要如何的人才能配得上呢?” 这话便有几分试探之意了。 毕竟谢晚春无由来的便来公主府说了这么一通,安乐公主自然也难免怀疑谢晚春是醉温之意不在酒,想着要借此机会扶持自家小姑封后。 王望舒乃是王家的长房嫡出的女儿,其母宋氏也出自五世家之一的宋家。王家门第清贵,便是太宗皇帝也曾选后于王家,王老爷如今又是被称“天官”的吏部尚书,执掌官员升迁任免,权重之处不输内阁阁臣。 这般的家世背景,确确是可堪为后。 谢晚春却微微蹙了蹙眉,摇了摇头:“舒姐儿年纪还小,倒是不急着论亲事。”这是委婉拒绝的意思,谢晚春不欲与安乐公主翻脸,便又细心的解释了一句,“如今内宫局势复杂,前有容贵妃后有萧妃,偏皇上体弱却无子嗣。若以大局起见,怕是要选个年纪大些的,好生个正宫嫡子,安一安朝内朝外的心思。” 安乐公主这才有些讪讪然,掩饰般的一笑:“是我想的多了。” 谢晚春拉了安乐公主的手,柔柔一笑:“公主这也是关心则乱。”她一顿,纤长的眼睫轻轻一扬,乌黑的眼珠便如两丸黑水银,剔透而明亮,似能看入人的心底,“不过公主倘若真想好好的办成此事,到不需急急的去提人选,倒不如推开一步,直接建议陛下来常选秀,也显出了您的大公无私。” 左右是安乐公主劝动了皇帝选后,新后得位,自然是不会忘记这位安乐公主的“大恩”的。 安乐公主倒也不笨,立刻就明白了谢晚春的言下之意,她神态之间更见亲昵:“妹妹说的是,到是我关心则乱了......”亲密的握起谢晚春的手,她笑得犹如三春之花一般的绚烂多姿,“你先前说的很对,咱们自小一同在宫里长大,犹如亲姐妹一般,日后可要常来姐姐这儿坐一坐,多说说话。” 谢晚春有些恶心,想了想倒也没有甩开安乐公主的手,反倒是垂头微微一笑,双颊浮出一抹淡淡的轻红来,犹如霞光映照一般的动人。她忍住那股子恶心肉麻感,似有几分羞赧的垂下眼,眼睫似蝶翼一般的轻盈灵动,静美妍丽:“瞧姐姐说的,我不过就是旁观者清,说了几句话罢了。便是没有我,姐姐迟些儿也会自己想明白的。” 安乐公主自来自视甚高,嘴里虽是谦逊了几句,可心里却也不觉点了点头:的确,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便是谢晚春此时不提醒,过些日子她自己也能醒过神来。 只是,既是说清了事情,安乐公主心里头不免有些焦急起来,生怕被人抢了自己的功劳,想了想便委婉道:“多亏了妹妹提醒,此事确实是事关重要,我得立刻起身进宫去劝谏陛下。只是妹妹你......” 谢晚春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埋功与名”的感觉,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我家中还有事呢,公主自去忙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安乐公主大乐,越发觉得这小堂妹越长越讨人喜欢,眉目含笑的送她下了桥:“那我就不送你了,路上且小心些,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姐姐我便是了。对了,我这儿新得了几件头面,都是市面上没有的,迟些儿叫人给你送去。”她得进宫,自然要去换身衣服,再做打扮。 谢晚春寒暄了几句,这才转身回去,她可不敢把这话当真——当初安乐公主与先承恩侯眉来眼去,几乎到了山盟海誓、生死与共的地步,可事发之后,承恩侯惊惧而死,安乐公主倒是安静乖觉,熬了一段时间就另嫁他人了。瞧她如今这容光焕发的模样,怕是连旧日情郎的面容都记不得了。 谢晚春半点也不觉的安乐公主这薄情的上头是随了自己,反倒想着:昔日海誓山盟尚且能抛之脑后,又有什么值得可信的? 这般想着,谢晚春随着安乐公主府上引路的女官一同绕着园子往外去,忽而瞥见另一头急匆匆的一行人,眸光一暗,状若无意的问道:“看那装扮好似是宫里的贵人?” 引路的女官见着自家公主不拿嘉乐郡主做外人,便也没藏着捏着,直言道:“瞧那装束,应是华清宫里人吧,许是萧妃娘娘有事要找公主呢。” 谢晚春闻言并不应声,反倒是扬起黛眉,抿了抿,微微一笑:萧妃这个时候派人来,为的肯定是立后之事,说不得萧妃那里连立后的人选都已经替安乐公主选好了呢。 可惜,那她可来晚了...... 可怜安乐公主这般的身份与地位,偏偏心气儿比能力高,成了旁人手里的刀,谁都想借来耍弄一番。 ****** 安乐公主确实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动作极快,谢晚春回府吃了一顿午膳,等到傍晚的时候便听见了外头传来的消息:安乐公主劝动了皇帝,说要选秀。 谢晚春闻声的时候倒是神色不变,漫不经心的翻了一页书,微微颔首。边上伺候的琼枝正好替谢晚春收拾了安乐公主送来的头面,心中颇有几分惊惧,伺候起来越发小心谨慎。 其实谢晚春会插手这事也没什么好心,只是想狠狠地抽容贵妃一嘴巴,顺便早点叫后宫安定下来,让皇帝留个子嗣罢了。毕竟,皇帝这身子骨本就有些弱,怕是不利子嗣,偏偏容贵妃瞧着也不是个好生养的,折腾了这么多年也没个子息。若有个万一,皇位空悬,后继无人,怕是要生出许多事来。 大熙虽是已历三世,皇室的子嗣依旧单薄得很。太/祖戎马半生,偏孝慈高皇后早年随军征战伤了身体,太.祖感念爱妻深情便一直等到孝慈高皇后养好身体,年过三十才得了一子一女,便是太宗皇帝与明华长公主。后来孝慈高皇后早逝,太.祖思之如狂,也就没再立后,后宫里虽也传过子嗣但都没生出来,也就只有高皇后所留下的这一子一女。 太宗皇帝倒是生了好几个皇子皇女,只是陆续死了几个,后来夺嫡争位一番乱斗,便也只剩下晋阳王、蜀王以及先帝这三个皇子,而唯一剩下的皇女乃是元后王氏所出的景平长公主。景平长公主下嫁的乃是宁国公世子,生一子高佑,因宁国公府卷入谋反之事,太宗皇帝诛其全族,便是外孙高佑也不能幸免。景平长公主一夕间丧夫失子,偏偏皆是生父所为,无处话悲,一夜白发,便上了城外青云观,落发为尼。太宗皇帝到底对女儿怀了一丝歉疚,几次封赏,令人在青云观建了一座皇家寺庙,封其为孝明仙师。 而太宗剩下的这三个儿子里面,晋阳王早死,只留了谢晚春这一个女儿。先帝倒也生了几个儿子女儿,结果晚年两王逼宫一共死了三个,谢池春紧接着一死,现今却也只剩下皇帝与安乐公主。反倒是蜀王,太宗朝时平平无奇,先帝朝时波澜不起,闷不吭声的生了好几个儿子女儿,如今儿子又生孙子,如今倒是儿女成群、人丁兴旺。 谢晚春原也不管这个,毕竟子嗣之事实属天意,倒也怨不得旁人。可她如今随着王恒之查过江南盐务,知道此事牵扯到了胡家的万全钱庄之后便忍不住的把目光放到了从来都没声没息的蜀王身上——要知道,蜀王府如今最得宠的侧妃便是胡家家主胡三通的次姐。 有些事就是禁不住想,越想便越是觉得里头暗藏玄机。 所以,谢晚春才会干脆釜底抽薪,先劝动了安乐公主赶紧给皇帝选个皇后,再如何也得先叫皇帝留个子嗣下来才是。 ****** 谢晚春的想法没人知道,不过皇帝要选秀封后的事情倒是犹如丢入湖里的小石头,激起了许多波澜。 王老爷忙完了事情,下了衙便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关了门问妻子:“蓉姐儿的亲事既然都已经订下了,舒姐儿可有眉目了?” 宋氏不免蹙了蹙眉,一面替王老爷脱了外衣,一面斟酌着应道:“瞧老爷说的,舒姐儿眼下才十四呢,何必这般急?她年纪最小又是个姑娘,我这做母亲的总也是想要多留几年,好好疼疼的。”她 “舒姐儿乃是我的嫡女,我自然也是疼的。”王老爷换了一身家常的莲青色布袍,倒也松快了些,坐到边上的木椅上,舒展了眉头,语声轻缓,“只是如今马上就要选秀,若是不定下亲事,难免生出旁的事来。” 宋氏从丫头端着的小茶盘里接了茶盏,递给王老爷,轻叹了一声:“我知道老爷的意思,只是这婚姻之事乃是大事,关系着舒姐儿一辈子,必是不能轻忽的。可得好生的挑,这么急忙忙的选人,反倒是失了女儿家的矜持,叫人看轻了去。” “我王家的嫡女,谁敢看轻了?”王老爷掀开茶盖子押了一口茶,不由得蹙了蹙眉,沉下声音与宋氏道,“你也莫要瞒我,舒姐儿的事情拖到如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似王家这般的门第,王望舒又是嫡女,宋氏必也是把女儿的婚事记在心里的,十岁左右就该相看起来了,到了如今也该有几个人选才是。 宋氏不由得嘴里泛苦,只得说了实话:“当初我生舒姐儿前,做了个梦,梦见抱月入怀,后来生的时候又恰逢八月十五满月。我那时候自也有几分诧异,便暗暗的寻了几个道士或是和尚来给女儿看命格,每个都说‘命格极贵,贵不可言’......” 王老爷倒是不知这桩旧事,闻言拧了拧眉,嘴里道:“怪不得,你想着要给女儿取名望舒。”他一沉吟,抬目去看宋氏,“这么说,你是想要女儿入宫的?” 宋氏轻轻叹了口气,难得的坦诚直言:“倒也想过,只是没想好。早些时候储位未定,自是不敢想,后来皇上登基,先有萧淑妃后有容贵妃,我瞧着舒姐儿的模样,便也觉得不放心......”她这小女儿是宠出来的,后宫那摊子浑水,哪里能去。 那一句“命格极贵,贵不可言”就像是吊在她面前的肥肉,叫她割舍不下又不敢真的去摘,真真是犹如鸡肋一般,几番踌蹴煎熬自是不必再提,反倒是生生的耽搁了女儿的婚事。 王老爷素是不管后宅之事,倒是不知道妻子心里竟是这般想的。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茶盏搁下,握紧了妻子的手,柔声道:“你说得对,后宫那摊子浑水,舒姐儿那个性子若真是去了,怕就没命了。咱们家也似那些眼皮浅的人家,要靠女人来博前程,很不必叫舒姐儿去受那个罪。” 宋氏心里暗暗舒了口气,点点头:“是我先前想差了,好险老爷你提了一句,这才没耽搁了女儿。” 王老爷见着妻子神色,知道她怕也一时放不下这多年的念想,凝眉细思了一会儿,倒是郑重其实的和宋氏提起了几句旧事:“倒不是我有偏见,叫我说,这皇后之位瞧着风光,内里还不知是如何模样呢。当初太宗皇帝选后于王家,便是仁孝皇后了。那时候太.祖只有太宗这一个儿子,朝局初定,也是为了给世家这一边示好,按理说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亏待仁孝皇后的。后来仁孝皇后生下二子一女,两个嫡子一个是摔马死了,一个是因为卷入谋反而被太宗赐死,便是唯一剩下的女儿景平长公主也因夫死子丧而出家为尼再不回宫。虽说太宗一世都不肯废后,仁孝皇后至死都是皇后之尊,可算是荣宠一生,但到了那个地步,有多难?” 宋氏不觉也叹气,暗道:到了那个时候,死了反倒是解脱。也不知太宗皇帝是如何想的,半点也不留情的弄死了儿子、外孙,偏还死撑着不肯废后,日日抽空去探望病中的仁孝皇后,简直是前世修来的冤家一般。说不得,仁孝皇后就是给这个远不得近不得的皇帝丈夫给活活气死的呢。 王老爷端着茶盏,用茶盖撇了撇茶沫,慢悠悠的又接着说了一桩事:“仁孝皇后许也是运气不好,可先皇后呢?她早早嫁与先帝为太子妃,后来又到皇后的位置,生下一子一女,后宫独宠,可算是得意了......” 宋氏以往只听说过先皇后与先帝夫妻恩爱之事,可此时听王老爷这般说起似是另有玄机,不免推了推他,嗔他一眼,追道:“别卖关子,快说!” 王老爷见妻子缓过来了,这才接着道:“先帝出身不过平平,能从太宗那么多的儿子里脱颖而出,后来居上,自是有几分才干的。他早年便与先皇后林氏恩爱非常,为了嫡子也硬生生等了许久,便是后来的子嗣不丰,后继无人,也多是因此之故。昭明十三年,先皇后大病了一场,先帝也跟着病了,后来先皇后死了,先帝便缠绵病榻,病重难医。世人多道痴情之故,死生相随,可我却知道些底细......” 宋氏不由怔怔,轻轻的道:“到底如何?” 王老爷沉默片刻,垂目看着手中的茶水,道:“这痴情或许是真的,可先皇后的病并非是真病。初时只是幽禁深宫,因着嫡子年幼便被养在了先帝边上,只有镇国长公主也就是当时的端阳公主谢池春陪着。先帝那一段时间病中极是暴躁易怒,动辄降罪与人,朝中人心惶惶,自是没人敢去窥探禁中,关心皇后公主的去向。后来先皇后忽然死了,先帝紧接着大病了一场,才又把女儿接了出来,重提起与西南王世子的那桩亲事,才有了后面的那些事......” 这段话不长也不短,可里头含着的东西却是不少,宋氏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喉间干涩的厉害,骇然追问道:“难不成,难不成先皇后是被先帝赐死的?” 王老爷却没有点头,只是意味深长的总结道:“既说了是‘病逝’,那便只能是病逝。皇家之事,你我又何必去管?我说这个也是想与你说,皇后之位看着好,可却不好做。王家已是这般地位,多一个皇后固然是好却也没有到一定要的地步。很不必叫咱们女儿去冒这个险。” 皇后的位置自然是诱人的,说不得还能买一赠一得个未来的皇帝外孙。要不然宋氏也不会犹犹豫豫这么长时间。王老爷心里头未尝不是想的,只是前头有仁孝皇后王氏这么一个例子在前面,又见过先帝与先皇后这般爱侣成怨偶的模样,他的理智还是拉住了那一丝的*。 宋氏彻底断了念头,点点头道;“老爷说的是,这几日我会好好替舒姐儿看一看的,选几个人。实在不行,我娘家那边也有几个出息的侄子,倒也能看。”她眉梢一挑,倒是又笑着接了一句,“对了,恒之他上回与我说,他先生那边收了几个小师弟,倒是不知可曾婚配了......” 王恒之的先生姓陈,乃是五世家之一的陈家嫡支。此人天赋绝伦、才华洋溢,早年与薛老太傅并称于世,士林里头亦有一言赞他们:“上有桃李,下自陈希”,这话改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偏偏薛老太傅姓薛名桃李,而王恒之的师父名叫陈希,可算是极巧,极凑对的。而这两人一是寒门出身,一是世家出身;一是个性方正,一是随性不羁;一是官拜太傅,一是逍遥江湖。当真是天差地别的两人。 “也好,若是陈先生的弟子,必也是世家出身,人才了得的。等你这边选好了人,我再厚着老脸去寻皇上,请皇上赐婚。”王老爷点点头,想起件事又与妻子道,“对了,恒之怕是没来得及与你说,他这回在江南遇见了玉良。” 宋氏这才放下一桩大心事,神色轻松,忽然听得王老爷提起这事,不由得一蹙眉:“这孩子怎么去江南了......”她心念一转,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由气得一拍桌子,“早听大哥说这孩子不听管教,倒是不知道竟是这般的大胆。不行,我明儿就得回去一趟,和大哥嫂子好好说道。莫要叫他们也卷入那些事情里头。” 王老爷点了点头,抚了抚宋氏的肩头:“你明白就好了,倒也不必急,想来就是孩子家不懂事叫人诓了去,你让宋家那边提点儿神就好了,江南盐务的事情怕也拖不了不久了,到时候朝里必是一场大动......” 宋氏再没心思去惦记那个挂在心头好多年的皇后之位,只是蹙了眉长长叹气:“唉,也不知大哥倒了什么霉,竟是养出了这么个讨债的孽障!” 王老爷温温的安慰了几句,便赶紧拉着人沐浴去了——他可不想为了舅兄这不成器的儿子睡不成觉。 58| 30.31 抽出空解决了那些烦人的事情,谢晚春的日子便越发懒散起来,百无聊赖的过了几日,想着是到了王恒之休沐的日子,便忍不住想着要去书房找人。为此,她还特意叫厨房那边做了藕粉桂花糖糕。 因为已是四月初,虽然园中的桂树被照料的十分仔细但到底也已到了花谢的时候,那一缕淡淡的桂香经了半个深秋,被冷冷的寒风捂着,寒香盈袖,竟是香远益清。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便亲自采了些桂花来,令人洗净了来晒干,正好来做藕粉桂花糖糕。 糖糕刚出蒸炉的时候便是晶莹剔透,洁如鹤羽,掺在其间的桂花则是或散或合,颜色未褪,依旧是淡淡的金色,仿若细小浅黄的花苞展开在糖糕之上,嗅之香气温软,品之味道清甜。谢晚春切了几块小的搁在粉白瓷碟里,让琼枝找了个小捧盒装好了带上。 至于谢晚春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衣服,银红色绣白蕊月桂和石青葡萄的长袄配着下身的石榴红金色撒花百褶裙,明亮灿然,清艳已极。她乌鸦鸦的长发梳了一个飞仙髻,发间插了一对垂珠蓝漆含翠侧凤钗,石榴红的裙裾微动之间,发上的垂珠亦是轻轻晃动,更衬得肌如美玉,容色秀丽。 收拾齐全了,谢晚春这才带了几个丫头缓步往书房去,经过园子的时候,她顿住步子,微微抬起头瞧了瞧那花枝渐空的桂花树,心中颇得几分感慨,随即又生出了一点儿逸趣。她歪头想了想,便亲自上前,折了一枝桂花枝藏在袖里,兴致满满的往书房里去。 偏生有些不巧,谢晚春兴致勃勃的去了,守在书房外头的两个小厮点头哈腰,极是小心:“大爷刚刚送客去了,少奶奶要是不急,倒是可进去等。”因着谢晚春与王恒之夫妻感情越发融洽,书房里常来常往,这两个小厮得态度自也是越发恭敬起来。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追问了一句:“今日是谁来了?”居然还要王恒之亲自送出门。 小厮斟酌着应声道:“今日难得休沐,大爷便请了几个同门的师兄弟过来小聚,这会儿才刚散了呢。”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从琼枝手里头拿过那小捧盒独自推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头果然无人,临湖的木窗半掩着,微风徐徐而入,卷动书房里的纱帘,带着若有若无的一缕桂花清香。红木案几上还有几个没收走的茶盏合酒杯,剩了些残茶、残酒以及没吃完的点心果子。 谢晚春只略瞟了一眼,随手把手上装着藕粉桂花糖糕的小捧盒也搁到案几上,颇有兴致的踱着步子到了书架边上。她依着早前的记忆,熟门熟路的抽出了当初被涂黑了脸的那卷画,摊了开来,颇是满意的赏看着。 人总有几分自恋,至少谢晚春瞧着自己“前世”的画像,哪怕是被涂黑了连的,也依旧觉得无比赏心悦目,恨不能补全了挂在房里天天看着。最重要的是,只要一想起王恒之这么一个冷脸冷心的家伙,过去居然那么崇拜自己,为了自己偷偷去学弓马,甚至还暗暗地给自己留了画......谢晚春心里头忍不住就翘高了尾巴,越发得意起来。 只是,没等谢晚春得意多久,外头忽而传来脚步声与对答声。谢晚春连忙动作迅速的收拾好画卷,放回原处。 因她动作匆忙,不免推了书架一把,书架最上角的一个木匣子也不知怎地,应声掉了下来。谢晚春一面留神外头的动静,一面匆匆扫了一眼那木匣,是花梨木制的,只见木匣上刻着精致的雕纹,大约是时常擦拭的缘故,整个木匣看上去光润古朴。谢晚春不觉一怔,也不知那一瞬心里闪过什么念头,神使鬼差的便把那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即一理髻角与衣襟,端出从容淡定的模样,在案几边上寻了个位置坐好。 果然,不等谢晚春再喘口气平息一下这做贼的心虚感,外头的木门被应声推开,王恒之步履轻缓的走了过来。 谢晚春抬起眼,十分镇定的对着王恒之笑了笑,嘴里道:“好巧,我才刚坐下,你就来了。”许是这种坏事做得太多了,谢晚春如今竟也算得上是气定神怡。 王恒之大约喝过些酒,一贯犹如冷玉一般白皙的颊边隐约透着红,便是连冷淡的声调都软了一些,温声道:“你若是来得早些,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师兄弟。” 谢晚春是个颜控,一贯看脸,见王恒之这般与平日颇为不同的神容,越发觉得秀色可餐,心里说不出的痒痒,于是便亲自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关切的问了一声道:“你喝酒了?”接着递茶的功夫,她又顺手的捏了捏王恒之的指尖,只觉得又软又暖,忍不住就抿着唇露出了点笑容。 王恒之自也是察觉了,垂眸瞥了她一眼,一贯冷冷的黑眸也融了些寒冰,浓黑纤长的眼睫则显得颇为秀气,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却格外的撩人。他便坐在谢晚春边上的木椅上,随手接过茶盏,点点头,语调沉静和缓:“我师门那几个师兄弟一贯喜欢乱跑,倒是难得一聚,也就多喝了一些。” 谢晚春闻言并没再说什么,十分贴心的自己带来的小捧盒里的藕粉桂花糖糕端了出来,笑盈盈的道:“所以才说是来得巧啊......”她眨了眨眼睛,一双水眸好似秋水一般明净澄澈,意味深长的道,“若是来得早了,我亲手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虽然谢晚春只采了些桂花、拿刀把蒸出来的糖糕切块而已,但此时说起“亲手做的”这四个字,倒也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的很。 王恒之颊边的红晕似是更显了点,他先是垂头看看那碟子藕粉桂花糖糕,然后又抬眼瞧了谢晚春笑盈盈的模样,只觉得酒水蒸腾出来的热气烧得颊边滚烫,脑中被酒气熏得晕晕的,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握住了谢晚春的手腕,掌心好似烧着火一般的灼热。 谢晚春倒是不知一贯冷静的王恒之也有这般一面,微微吃了一惊,面上不免带了几分揶揄之色,抬眸去看对方,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王恒之的目光正与她碰在一起,忽而醒过神来。他此时也来不及收回手掌,带了薄茧的指腹轻轻的在谢晚春的手腕上摩挲了一下,掩饰一般的应声道:“谢谢。”说罢,他松开手,捏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来吃。 谢晚春本是想要在调戏几句,忽而想起自己藏在袖中的那个“顺手牵来”的木匣子,便又一凛神,忙接着道:“对了,你吃了酒,大约也累了,吃完了便歇一会儿吧。我就不打搅你了......”等我看完了木匣子里的东西再来找你。 王恒之此时也正有点不好意思,微微颔首,便要起身送谢晚春出去。 谢晚春连忙按住他的肩,笑道:“等等,你坐着就好了,我自己出去便好了......”说罢,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了门口,正要推门出去的时候,忽而转头回眸一笑,就像是小孩子恶作剧前的洋洋得意,带了几分狡黠的意味。她眨了眨眼,然后伸手把袖中藏着的桂花枝丢了过去,然后便步履轻快的出了门。 王恒之就坐在原地不动,怔怔的看着谢晚春拖曳在地上的红色裙裾,定定的看着上面繁复艳丽的花纹,哪怕书房的木门被谢晚春顺手关上,他都没能收回目光。 只觉得一晃神的功夫,似乎是一瞬间又仿佛是过了极漫长的时间,王恒之不自觉的伸手接下了那枝桂花,拿着那花枝的手都在颤着。 新折下的桂花上面还带着未干的花露,花香袭人。然而,明明是极清寒的花香,扑面而来的时候,王恒之却不觉得想起三月里的又甜又暖的桃花香。 王恒之不自觉的阖上眼,似是又回到了那在他记忆里重复了无数次的春日。 犹如朝霞一般繁盛妍丽的桃花,压满了整个山坡,娇嫩鲜妍,芳香甜美。那处于林木深处的红衣女子正站在桃花树下,衣裙华丽,肩头散满了细碎的桃花,神容极美,几似瑶池仙妃。她就那么微微一笑,然后将手中的桃枝掷予他。 王恒之抓紧了手中的那枝桂花,深深的吸了口气,只觉得指尖都在颤抖,浑身的血液流的飞快,沸腾滚热。他忍不住把记忆里那人的动作与适才谢晚春丢掷花枝的动作重叠起来,一遍一遍地回忆,直到最后竟是一模一样。 王恒之说不出自己跳的飞快的心头里涌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滋味,先是出了一层冷汗紧接着又是一身热汗,一冷一热之间,体内的酒气早已蒸腾而去,神志亦是跟着徒然一清。 是了,深知宫中种种隐秘,了解并且在意齐天乐,藏有雪莲丹...... 亏他猜了这么久,费劲心思,时时辗转,却不知道答案早已到了面前。当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谢晚春并不知道自家的马甲已经全掉了,她此时正垂眸看着木匣子里早已干枯了、再无半丝香气的桃花枝——也不知王恒之是如何保存的,这一支桃花虽干枯依旧却也依稀能看清旧貌,令人回想它当初娇嫩鲜妍的模样。 只是,谢晚春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王恒之为什么要收藏这么一枝干枯的桃花枝?甚至还用名贵的花梨木匣子装好,放在书架最上头。 是有什么深意吗? 谢晚春蹙眉想了一会儿,实在有些迷糊,正要把东西放回原处,想法子早点把木匣还回去的时候,忽而听得碧珠从外头进来。 碧珠生性活泼,此时手里拿了一捧的桂花枝,正小心的寻着花囊插上,嘴里念叨着:“适才看少奶奶折了一枝,我这才想起来,是该折些儿来插在房间里呢。又香又好看。” 谢晚春被她这般一提醒,忽而又晃了晃神:说起来,她确实是挺喜欢折花丢人的,毕竟也算是件雅事,还能撩一撩人,逗人一乐。她这般想着,不由自主的把那干枯的桃花枝从木匣子捡起来,在手头晃了一下,居然觉得挺顺手的。 花枝被折断的断口十分圆滑,似是被刀剑切块的一般,谢晚春不由自主的抿了抿唇。 唔,挺像她折的。 随即,谢晚春想起那张被涂黑了脸的画像——那背景似乎是在桃花林里,手里还拿着桃花枝? 大概是坏事做太多惹出来的条件反射,谢晚春心虚的把手里的东西又塞回了木匣子里,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究竟给多少人丢了桃花。 讲真的,她就那么顺手一丢,都快撩人撩成习惯了,还真是记不得有几个人了......天啊,这里头。不会有王恒之吧? 59| 30.31 居然是她(他)! 这一刻,无论是王恒之还是谢晚春,脑子里头也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谢晚春只觉得握着桃花枝的手烫的厉害,忍不住便把东西重又丢回了木匣子里,合上后搁到一边,只觉得心口不知怎的跳得厉害,一下一下的,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先是那幅被涂黑了脸的画像,再是这被珍藏匣中多年的桃花枝,倘若谢晚春再不明白那便显得有些蠢了。 只是,哪怕那两件东西都已见过,桃花枝就摆在面前,谢晚春心里也依旧有几分不定。她的一颗心仿佛落在滚热的岩浆里,慢慢的被煎熬着,依旧忐忑又踌蹴地揣测着那个叫她双颊发烫的想法:难不成,王恒之竟是真的...喜欢她? 说实话,谢晚春颇有几分自恋,也极享受他人的爱慕,动不动的就撩一撩人,十分喜欢看对方因为自己而失措的模样。可真论起来,她又觉得自己不值得旁人这般真挚的爱慕。 倘若说齐天乐是青梅竹马、同起同食养出来的感情;宋天河是半真心半虚情而培养出来的感情;哪怕是陆平川,救命、栽培之恩生出的感激之情大约也是占了大半......可王恒之喜欢她哪里?或许加上桃花林那一次,他们统共见了两次,可仅仅就这么两次的会面,当真能捧出一颗真心、生出这般念念不忘近五年的感情? 她哪里值得? 谢晚春不觉咬了咬唇,心中心念飞转,仍旧有些怔怔的。 边上碧珠找到了个汝窑水玉白瓷花囊,插上了新折下的几枝桂花,端到案几上,顺收擦了擦滴在案上的露水,见着谢晚春怔怔然的坐在那里便不免上前柔声问了一句:“少奶奶,可是要叫晚膳?” 谢晚春这才稍微回过神来,抬目看了看窗外天边那明艳的霞光,微微的点了点头:“嗯,叫他们摆上来吧。” 碧珠欢快的应了一声,搁下花囊正要出门,忽而又被谢晚春给叫住了。 “对了,碧珠你也十七了,过了年就要十八了吧?”谢晚春手的手指轻轻的在木匣上摩挲了一下,语声极清,“你家里头可有什么想法。” “少奶奶怎地想起这个了,”碧珠闻言不由双颊微红,只是也知道这事该早些与主子说了,便转了身细声答应道,“上回少奶奶去了江南,我家里头递了话来,我想着无事便告了个假回去瞧了,家里头倒是给我选了几个人......” 比起琼枝家里头那一堆的烂事,碧珠一家子倒都是老实人,当初也着实是过不下日子方才卖了女儿的,心里少不了惦记看顾的。如今瞧着碧珠快十八了,都快要拖成大姑娘了,私底下便也给女儿寻了几个对象相看着。 谢晚春端详着她面上的红霞,抿了抿唇笑着道;“可有看中的?” 碧珠越发羞赧起来,垂着头揉搓着衣襟,小声道:“还好吧......”又抬眼去看谢晚春,不好意思的道,“还要少奶奶您开恩呢。” 谢晚春见她这模样便知道她怕是看中人,点点头:“若是看中了,只管叫你家里人去筹办便是了,待你出阁,我再与你添一份妆,也不枉主仆一场。” 碧珠闻言颇有几分感动,眼里不禁含了泪,郑重其事给谢晚春磕了个头:“多谢少奶奶体谅,奴婢一辈子都给您记着呢!”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叫她起来,沉吟着又道:“只是你常在府中当差,就只是见了几面,倘若看错了人,那可怎么办?” 碧珠羞得不行,拿着帕子揉着眼角的眼泪,最后只好垂着头,极小声的应道:“难得有合眼缘的,多少也是有些缘分,总是比其他的好些的。” 谢晚春心里念着“缘分”这两个字,摆摆手便又叫碧珠下去了,她想: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要不然王恒之怎么只见过几回就喜欢上她了,要不然世上怎么多人她又怎地偏偏还魂成了自家小堂妹,竟是凑成了一对夫妻。 这般一想,她适才压了好久的本性又欢快的蹦跶起来,按耐不住的雀跃,洋洋得意的翘着尾巴想着自己的小心事:果然还是要看脸!要不然王恒之见了那么多人,怎么就见了我两回就喜欢上了呢,又是画像又是藏桃花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在山脚下看着雪山顶的高岭之花,辛辛苦苦的爬上爬下,想要去摘花,结果爬到半山腰才知道那花早就内定给你了。那简直是无法形容的苏爽与得意! 只是得意完了,谢晚春又觉得有点压力,毕竟对方拿她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喜欢着,可她每天都在人面前撩拨丢脸,这般一对比简直是给过去的自己抹黑。 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几个穿着锦裙的丫头端着饭菜鱼贯而入,领头的琼枝与碧珠皆是唤了谢晚春一声:“少奶奶,该用膳了。” 谢晚春“唔”了一声,动作飞快的藏好了那个装着桃花枝的木匣子,想着一定要趁着王恒之没发现再塞回去。与此同时,她心里头很快下定决心:反正王恒之现在又不知道她是谁,只要瞒住了就好。嗯,这事一定不能告诉王恒之! 谢晚春想通了事情,心情变格外的好了起来,起身坐到桌子边上,惬意的用起了自己的晚膳。 也不知是不是她心情好看什么都喜欢的缘故,桌子上的几道菜都挺合胃口的。 一道莲藕排骨汤,骨汤烧成奶白色,又香又浓。莲藕则是红花藕,炖过之后粉粉糯糯的,夹起一块莲藕还能看见未断开的藕丝,十分可口。 一道蘑菇菜心,香菇与油菜都是城外庄子里送来的,新鲜得很。香菇烧得肥软,浸透了浓香的鸡汤,绕在香菇边上的菜心则是极软极嫩,口味清淡鲜美。 一道芙蓉大虾,鲜虾去头去尾去壳,裹了一层蛋液和调配好的粉浆,先炸再炒,最后浇了一勺子鸡汤、虾油烧过的火腿油菜末,鲜香扑鼻,几能鲜掉了人的舌头。 还有葱爆牛柳和豆豉鲇鱼等等,另有几样小点心也都是极合口的。 谢晚春用了一碗饭,又叫添了半碗,顺嘴又问了边上:“书房那边可是叫过晚膳了?” 琼枝侧头与边上的小丫头问了几句,便温声应道:“才刚刚叫了,怕是马上就要用膳了。” 谢晚春难得起了兴,便指着那道莲藕排骨汤道:“这汤今日做的不错,叫他们也给大爷端一碗去,就说是我让加的。” 琼枝应了下来,侧头吩咐了几句,重又细心周到的伺候起谢晚春用膳来。 ****** 王恒之此时确实也正在用晚膳。 他先时与几个师兄弟用了几盏酒和茶,后来又吃了谢晚春送来的那一碟子藕粉桂花糖糕,其实并不是很饿。只是他这时候心里乱的很,种种心绪说也说不清,便也叫人摆了膳食到桌上。 见着多出来的一道莲藕排骨汤,不免多问了一句。 边上伺候的小厮叫做明月,最是个伶俐嘴巧的,连忙应声道:“是少奶奶吩咐给加的呢,说是尝着好,给大爷也送一碗来。奴才几个驽钝愚笨,再是比不上少奶奶这般心细体贴的,才刚送了藕粉桂花糖糕来,这会儿又送了汤菜来——真真是把大爷放在了心上呢,连喝口汤都想着......” 王恒之只觉得握着筷子的手都有些颤,竭力稳住面色,只耳边略有些红,冷声斥了一句:“就你多嘴!” 明月在王恒之边上伺候久了,也知道他的性情,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真怒还是假怒。他连忙告罪,嘴里道:“是奴才多嘴了,少奶奶待大爷的心思,哪里用得着奴才说啊。那才是有眼睛的都能瞧见的。大爷自也是知道的,哪里用得着奴才多嘴!” 王恒之瞥了明月一眼,面上险些绷不住,最后只好摆摆手:“好了,不用你在这儿伺候了,去领几两银子,便当是赏你这几日用心当差的。” 明月连连道谢,这才出了门去。边上几个小幺儿上前来说话,皆是羡慕起明月的好运气。 明月轻轻的在几个小幺儿头上轮个儿敲了几下,笑道:“都是傻子!这是你们没长好眼,好端端的一个金菩萨也不知拜呢......”说罢,他远远望了眼谢晚春住着的正屋,不免含笑道,“等少奶奶和大爷真好了,咱们几个的好运才算是来了呢。” 几个小么儿似有所悟,自也在心里计较起来。 内屋的王恒之则是亲自舀了一小碗的莲藕排骨汤,慢慢的尝了,想着明月那句“真真是把大爷放在了心上呢,连喝口汤都想着”,便觉得入口的好似不是汤水,而是蜜汁,竟是甜甜的,喝入口中,满嘴生津。 她待自己,应也有几分真心吧? 他喝了半碗汤又把碗匙一起搁下,怔怔发起呆来,一会儿想着那年春日桃林初见谢池春时的惊艳和失措,一会儿又想着那两回与谢晚春相拥而吻的情景,两边的人影交错在一起,让他一颗心跳越发的快了,胸中一股火气上下涌动,便是下头都快有了反应。 只是,待王恒之把两人相处时的事情又想了一回,因他一贯面薄,此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恼羞和踌蹴来——那幅画谢晚春是看过了的,学箭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倘若再叫她知道了自己当初生出的心意,怕是不知要如何取笑呢。 王恒之想到这里,便立刻止住了想法,下定决心:万万不能把自己当初对她一见钟情的事情给说出去。反正他们已经是夫妻了,抱也抱过了,吻也吻过了,除了“那事”之外大概也都做全了。日后夫妻之间的感情培养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 这般一想,王恒之又放心了些,重又端起碗喝汤吃饭了。 只是去了些自身的烦恼,又添了些新的烦恼。 说起来,谢晚春的接吻接的那般熟练,也不知先前都与谁有过?是齐天乐,还是宋天河?又或者是早死的那个先承恩侯? 还有,她曾见过那么多出色的男子,经历过那么多的人与事。她是真的真心喜欢自己的?不是虚与委蛇,随意应付? 王恒之怕是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似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为着心上的人思前想后,患得患失...... 这般一烦恼,一纠结,王恒之抱着被子,大半晚上都睡不着觉。直到夜深人静,他抬眼看见着那盈盈的月光自窗口淌入,落在枕边,好似细雪徐徐的飘落,一缕银光又映得屋内地面恍若银水流动。 他不觉伸出手,接了一捧皎皎的月光,慢慢的握住。月光无形无体,可他握得紧紧,好似真的握住了。 无论如何,明月落在枕边——天赐的良缘,何必多想? 60| 30.31 相较于王恒之的一夜无眠,谢晚春一贯没心没肺,想通之后倒是一夜好眠。 因为知道王恒之还得早起去出门“上班”,所以谢晚春倒也不是很急,反正只要在王恒之从户部回来之前把木匣还回书房就行了。她难得睡了个好觉,等到天光透亮照入纱帐里,这才开口唤人进来替她洗漱。 她这几日皆不打算出门,因是要起来去给宋氏这个婆婆请安,这才令碧珠梳了个较低得低低的凌虚髻,画屏则是捧了件浅蓝色绣白色兰草镶银蓝锦缎边的长袄,缀着蓝松石的扣子,精致得很,另配了一条月白色妃百褶裙,极是素雅端庄。 等装扮周全了,谢晚春方才在左边坐下用早膳。 今儿的早膳倒是简单了许多:红豆莲子粥、紫米粥、燕窝粥、牛乳粥还有一笼鲜肉小笼包,一碟子四喜饺子与一盘红豆发糕。 谢晚春昨晚上吃得多了又缺乏锻炼,早膳便吃不下太多,只用了半碗红豆莲子粥,吃了几个小笼包便叫端下去了,起身往宋氏那处去。 因她起得晚,早膳的时候又耽搁了一会儿,今日倒是到的最晚。 可惜李氏这几日着了凉,起不来床,便告了病没来。 宋氏倒是依旧是温和的,用过一盏茶后又笑着与她道:“听说你昨日去书房了?可有碰上恒之那几个师兄弟?” 谢晚春面色不变,心里却转了一转:是了,马上就要选秀,王望舒的亲事还没定呢,王恒之这个时候请几个师兄弟到家里,未必仅仅是为了叙旧情。谢晚春想通了这个,便也不紧不慢的笑了笑:“倒是不巧,没能遇上,不过既是陈先生收的弟子,必也是人才出众的。”而且陈希乃是世家出身,收的弟子大多也都是世家子弟。 宋氏点点头,笑着道:“是这个理儿,对了,陈先生这次游历回来,恒之做弟子的也很该备份礼才是,倒不必非要贵重的,只是需尽到心意才是。你若得空便与恒之商量一下,看看送什么合适。” 谢晚春应了下来,又与宋氏说了一会儿陈先生的旧事和新收的几个弟子,待宋氏稍倦了,这才与王若蓉、王望舒几个一同出门。 王望舒有些好奇,不免歪着头与谢晚春咬着耳朵道:“嫂子你见过陈先生没?我听说他生的极好,丰神俊秀,恍若神仙中人,不知比起大哥哥要如何。” 谢晚春还真没见过陈希这个名闻天下的大儒,不过算了算对方的年龄,便道:“陈先生喜好游学,我也没见过他本人。不过我倒是看过他不少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算得上是当世大家。似他这般的人,又是已知天命的年纪,想必也已不在意皮相的美丑了。” 王望舒也觉得自己这话略有些唐突,好在她一贯爱撒娇赖皮,此时便挽着谢晚春的手笑了笑:“嫂嫂说得对!是我肤浅了。” 谢晚春想了想,倒也没有把皇帝选秀与宋氏这几日准备选婿的事情说出来,反倒是转口调侃起了王若蓉:“对了,这几日倒是少见蓉姐儿你,别是在房里绣摆件吧?” 这年头便是王家这般的门第,养出来的女孩也都是懂一二女红的。王若蓉因是庶女,这上头倒是更费了心思去学,往日里便常绣个佛经或是屏风送给宋氏或王老爷做寿。谢晚春这话却是委婉的打趣她在“绣嫁妆”。 王若蓉面上一红,连忙摆了摆手:“嫂子说笑了......”说到这里难免又是一叹,“只是孙姨娘那头染了病,我虽是不好常去看,但也总是免不了要忧心的。” 王家家风朴素,宋氏明面上是个菩萨可手底下却半点也不软,所以王老爷也不过只有两个姨娘和几个通房罢了,还都被宋氏管的安安分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存在感极低。 大约也是因为往日里不常见,王望舒这个嫡女对着孙姨娘虽没好感却也没有太多恶感,权当对方是个不讨喜的活摆设。不过她倒是颇有些担心王若蓉:“怪道二姐姐这几日总没空呢,瞧着也憔悴多了。”她瞧了瞧王若蓉的脸色,又关心了一句,“二嫂可不就病了,大概是天凉了吧,嫂子和二姐可要上心些,别着凉了。” 谢晚春笑着伸手掐了掐王望舒水嫩的面颊,应道:“知道啦~舒姐儿果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嫂嫂与你二姐了呢。再过些时候,怕是要论婚事了......” 王望舒脸一红,撇开谢晚春便嗔她:“嫂子惯会那我说笑!”话虽如此,她这模样倒是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娇艳羞赧起来,显是宋氏已经与她说了一些了。 谢晚春便哄了她几句,因王望舒要去探望李氏,谢晚春则是想着要把木匣子还回王恒之的书房,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分开了。 王若蓉本是要直接回去的,可路上听说孙姨娘病得厉害,便又起身去了孙姨娘住的顺心院。 王家不小,可王老爷两个姨娘却全被一股脑的塞到了顺心院,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早晚起来少不得要碰上一面。早年有些宠的时候,这两个姨娘倒也针尖对麦芒的互相挤兑过几回,可后来顺心院成了养老院,王老爷等闲不来,她们倒是越发安静起来,偶尔聚在一起说说话,倒也有了几分“患难”情。 这头王若蓉来探望孙姨娘,另一边的龚姨娘自然很快便得了消息。 龚姨娘还没过四十,因着保养得宜倒看着倒似二三十岁的美妇,肤白如雪,细眉细眼,倒是颇有几分风韵。她这日正懒懒躺在美人榻上翻书,见着丫头端了茶盘过来,难免问一句:“那头怎地又哭起来?可是二姑娘来了?” 进来的丫头叫鸭黄,她把茶盏递过去,不免笑着奉承一句道:“还是姨娘你神机妙算!不用看都知道。” “哪里用算的?孙姨娘那边一贯便是如此,哥儿来了哭一通,姐儿来了也哭一通,隔了老远我都能听得见。”龚姨娘接了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想了一会儿又蹙了蹙眉,摇头苦笑道,“我原还羡慕她有福气,怀了龙凤胎,儿女双全,可不比我好百倍......” 鸭黄忙接口:“姨娘您何必羡慕那边,您的福气长着呢。前些时候,大姑娘还不是让人给您捎了一车子土产,年年都不忘,孝心虔着呢。” 龚姨娘膝下只得了个女儿,便是王宛兰,早两年便出嫁了。那时候正碰上镇国长公主打压世家,王家一意低调,便早早把长女远嫁了,虽是地方世家旺族却也离得远了。可到底是亲生的女儿,每年送东西回来,总是不忘给龚姨娘这个亲娘也备一份。 龚姨娘听丫头提起女儿也不禁抿唇一笑:“是了,要不怎说儿女都是福?大姑娘一贯是个周道的,上回还写信来说等日后分家了便来接我与她一同过。有她在,我后半辈子也能安心了......”说到这里,她便抬眼看了看孙姨娘那边的屋子,笑意渐冷,就像是藏在棉花里头的长针,“可惜孙姨娘总也不明白这理儿,儿子没管好且不说,听儿子一求便耐不住的哭着去压女儿,到了头来,儿子且靠不上,女儿都要离了心。” 鸭黄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咬了唇,压低声音:“上回三爷来了,那头哭得厉害,这病也病了好些天......不会是三爷在外头闯了大祸吧?” 龚姨娘却没空理会孙姨娘那摊子烂事——她还等着要享女儿福呢,哪里肯去蹚浑水,不过摆摆手吩咐下去:“叫底下丫头紧着些,万不可叫那边拖了下去......对了,也要看着些,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先去报了夫人,免得闹出来反叫夫人迁怒了。” 鸭黄也凛神应了下来,端着东西掀开帘子出门的时候却又隐隐听到另一头传来的哭声。便是鸭黄这般的丫头也免不了叹息一声:难得姑娘来一回,孙姨娘这哭哭啼啼的,可不伤了母女情意。 那厢房里,孙姨娘确是正歪在榻上哭,她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每每落泪,一双水眸都快哭得没了光色,倒真似死鱼眼珠一般。她正拿着绣了杏黄色绿蕊梅花的帕子揉着眼睛,珠泪盈盈的与女儿哭诉道:“你也快出嫁了,原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你哥哥......”她又哽咽了几声,眼角发红,哭哭啼啼的道,“我只一个儿子,你也只一个哥哥,难不成真看着他去死?” 倘若孙姨娘再年轻十来岁,这般哭法或许正是楚楚可怜。可她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再这般梨花带雨,反倒叫人生出腻歪的感觉来。 王若蓉亦是早已看厌了孙姨娘这抹泪的模样,见她仍旧不忘提那事,心中不免越发烦躁起来,难得的端出冷脸来:“姨娘这话说的可不对,我上头统共三个哥哥呢。”除去王舟之,王恒之与王游之虽是嫡兄却也是兄长没错。 孙姨娘哽了一下,随即又念念叨叨起来:“那怎么能算?只三哥哥是和你一般从我肚里出来的,再亲近没有。你还年轻,不懂呢,日后出了嫁,可不得靠着你三哥哥嘛......这一回你三哥哥也是知道错了,没法子才托了你呢。兄妹两个,便是要互相帮衬着——你帮帮他,他帮帮你,这才两个都能好呢......” 因着孙姨娘要养病,屋子里窗扇都关得紧紧的,只有药香飘着。 王若蓉低着头看着孙姨娘铺在榻上的石青色被褥,忽而觉得自己心里也似石块一般的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一时儿又仿佛是烧得干净的香灰,没有半点火星,说不出的冷。她耳里听着孙姨娘那一贯的念叨,咬着牙忍了又忍,许久方才道:“姨娘说是互相帮衬,可三哥哥又是帮了我什么?这儿折腾,那儿惹事,叫我成日里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在外头折了银子便又想起我了,哦不,”王若蓉咬着唇笑了笑,一双极似孙姨娘的水眸里闪着淡淡的波光,“他不是想起我,是想起我的嫁妆呢!” 王若蓉到底在宋氏跟前站了好些年了,便是养了条狗也算是养出了感情,更别说王若蓉这般乖巧小心的。这回她定亲出嫁,宋氏便替她理了理嫁妆,掏了些私房给她添银子压箱底,先拿了些田庄什么的交由王若蓉打理,算是先过过手。 可这嫁妆乃是女子出嫁后在夫家的底气,又有宋氏上头看着,王若蓉哪里会、哪里敢真能拿出来? 孙姨娘又是一哽,垂着头怯声道:“他说了,会还你的。” “他的胡话,姨娘还没听够吗?上回二嫂那事,倘二嫂狠一狠心,把事情说了,三哥哥怕都要被打死了!”王若蓉几乎忍不住了,一张脸涨的通红,转身便要走,“姨娘且安心养病吧,这些外头的事,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孙姨娘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倒是扬了声音:“好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现今倒是教训起我来了,我倒是白生了你......”后头便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王若蓉梗着一口气在胸口,一直等到出了门方才稍喘了气出来。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顶着后头孙姨娘的哭声与左右丫头的目光,忽而抓紧边上贴身丫头的手,端正了神色,低声道:“这事不能再拖了,我如今也只能顾好自己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得去和大嫂说一声。” 61|30.31 王若蓉平日看着温柔羞涩,实际上不过是隐忍为上罢了,若论果敢坚定却也不输旁人。 故而,此时她决心一立,当下也不再犹豫,立刻便领着丫头二月匆匆往谢晚春的院子里去,倒是把正要去王恒之书房还木匣的谢晚春给拦住了。 谢晚春本还想着趁王恒之还没回来赶紧去书房还木匣,只是看着王若蓉双目微红,面色坚定的模样便也顿住了步子,轻轻的握住了王若蓉的手,关切的问道:“蓉姐儿,这是怎么了?” 王若蓉才刚从孙姨娘处出来,一颗心冷得发颤,浑身亦是冷的发僵。可此时,她的两只手都被谢晚春握着,柔软且温柔,便犹如置放在温水之中,冻得发红的皮肤先是一绷又是一松,那温暖舒适的感觉裹住她,令她差点要当场落下泪来。王若蓉瞧了瞧左右之人,咬着牙忍住眼泪,这才细声与谢晚春道:“嫂子,我有事与你说。可否叫这些人都先退下?” 谢晚春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沉吟片刻便拉了王若蓉到屋内,挥挥手吩咐底下的丫头:“都退下吧,没我的吩咐不必进来。” 因着谢晚春这段时间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院里的丫头都敬她的很,闻声都连忙低了头,诺诺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王若蓉边上带着的丫头二月担忧的看了王若蓉一眼,最后也跟着出门去了,因她走在最后,故而十分贴心的合了门。 谢晚春这才牵着王若蓉的手坐下,亲自沏了杯热茶递过去给她,挑了眉梢看她,眼中似嗔似笑:“喝点水暖一暖,看你,两只手冻得和冰块似的。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王若蓉接了茶盏捂在手心,眼一酸,几乎立时就要哭出来了,她抿了口茶,润了喉舌之后方才轻轻道:“谢谢嫂子......”她哽咽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方才接着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与嫂嫂你说。” 谢晚春点点头,知道她要说的事情怕是有些难开口,故而也不催她,而是以耐心的坐在一边等她开口。 王若蓉手里捧着热差,只觉得一点热度几乎涌到了心口,浑身好似泡在温水里,双眼又酸又暖。她垂下头,小小声接了一句:“上回,二嫂滑胎并非完全是意外,她,她是因为与三哥哥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要甩开人,反倒滑到了......”她吸了口气,眼里已经溢满了羞愧的泪水,“那天三哥哥有东西落在了我院子里,我便追着他出去了,没想到正好遇上二嫂与三哥哥争执。我,我当时吓了一跳,不敢多留便跑开了。后来我总想着,那日我若是打断了他们争吵或是留下帮一帮二嫂,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是我不好......” 谢晚春是早猜到那回李氏滑胎之事另有缘由,此时闻言到也生出几分“原来如此”之感,她见王若蓉哭得满脸通红,不免安慰了一句:“你为庶女,本就处境艰难,偏偏又有不成器的兄长与不体谅的孙姨娘拖后腿,自是不敢胡乱惹事或是出风头。” “嫂子不必安慰我。我,我知道自己有错,是我对不起二嫂......”王若蓉抽出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后来,我问了三哥哥才知道缘由。原来,三哥哥有一回捡到了二嫂的东西,后来便以此要挟二嫂与他银两。二嫂原就出身世家、嫁资丰厚又替夫人管着内院之事,开始时便也遂了他的意。偏偏后来二嫂因着分宫扇的事情被夺了管家之权,三哥哥又越发嚣张起来,二嫂气不过便与他起了争执,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好在二嫂滑胎之后,三哥哥吓了个半死,再不敢提那事,二嫂这头夫妻感情又渐渐好转,两边各有顾忌便不再往来了。” 谢晚春听到这里不免生出几分诧异:“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是叫你二嫂投鼠忌器,连失了孩子这般大恨都咽下了?” 王若蓉闻言不禁抬眼看了看谢晚春,双颊微微一红,似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小声道:“是,是二嫂出嫁前写给大哥哥的书信。也不知怎的没寄出去,后来机缘巧合竟是被三哥哥得了去......”她咬住唇,声音越发轻了起来,“不过嫂子放心,三哥哥害的二嫂失了孩子,如今便是捏着那信件也不敢真拿出来的。” 谢晚春听到这里,心中颇有几分复杂与莫名,许久才摇了摇头,颇有几分叹息:“不过是一念之差,何至于此。” 谢晚春前后经历得多了,虽是不喜李氏昔日对自己相公的觊觎,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记恨她。毕竟,李氏如今已经嫁给了王游之,如今也称得上是夫妻恩爱,想必也已将那段旧情放下。人总不能困于过去,不能因着李氏昨日之错便过分责备于她。更何况,李氏那时尚未出嫁又未真的寄出此信,不过是自苦罢了,在谢晚春看来还真算不上什么大错。 偏偏,世人看重女子名节,李氏爱慕对象又是她丈夫的兄长,倘若真是传了出去,夫妻失和尚且是小事,李氏本人更是要声名扫地。再者,以李家之森严家规,哪怕李氏乃是家主之女,怕也要立时就要把出嫁女接回去送到家庙里关一辈子。 这般一想,倒也不难理解,李氏为何宁愿咽下失了孩子的苦楚也没把王舟之这个仇家给牵扯出来。 谢晚春心中已有几分计较,比较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反倒是有些可怜起李氏来。以前,谢池春还写过好几首情诗情信,表白对象都不一样,可惜她做的事里可说道的太多,底下穷酸文人骂也骂不过来,这种小事没几个人有空骂她,自也不放在心上。还记得,当初给齐天乐通信,她嫌一页纸太大,空一大半不好看,便每每寻了好听好看的情诗抄上去,算是填了空位;到了宋天河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便是坐在宋天河的膝上,一时儿扯一扯宋天河垂落的乌发,一时儿又用脚尖踩一踩宋天河的脚背,然后用他的手掌包着自己的手,写一些羞人的诗句,非要叫宋天河那张老脸也脸红不可。 王若蓉倒是不知谢晚春这点儿心思,在她这般闺中少女看来,名节确是十分重要的,且此时又牵扯到了王恒之,她既是怕坏了李氏的名节又怕惹得谢晚春不乐,故而很快便把话止住了,说起后头的事情来:“上回二嫂出事后,三哥哥倒是安分了好一会儿。偏偏七月里的时候不知碰上了哪里来的狐朋狗友,被勾着去赌钱,输了好些银子。银钱越输越多,越欠越多,老爷与夫人本就不大爱管他,一月例银有限,每每都要孙姨娘补贴一二。可这回三哥哥欠的太多了,实在撑不住了,便寻孙姨娘苦恼寻死。恰好,我订了亲事,夫人把我的嫁妆拨了一些出来让我上手,学着打理。三哥哥与孙姨娘便瞧上了我的嫁妆,软磨硬蹭,寻死觅活的想要叫我偷偷挪一些出来变卖了给三哥哥填漏洞......” “你应了?”谢晚春抬了抬眉梢,徐徐然的问道。 王若蓉连忙摇头,一张脸涨的通红,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细声道:“我,我再是不懂事也不敢沾惹这般的事。只是......”她咬住唇,一双水眸含着盈盈的水雾却带着坚定的光芒,“只是三哥哥和孙姨娘闹得太厉害了,我就怕拖下去真要出事。可我也不敢立刻去报夫人,就怕会把之前二嫂的事情也给牵扯进去,又害了二嫂.....所以,我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来寻大嫂了。嫂子一贯比我聪明,见的事也多了,必是知道此事该如何处理。” 说到这里,王若蓉深深的吸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交叠举过头顶,郑重其事的给谢晚春行了个大礼:“还请嫂子教我!” 谢晚春连忙伸手去扶她,想了想,忽而展颜一笑。她从袖子里取出绣着素白兰瓣的帕子轻轻的擦了擦王若蓉面上的泪水与泪痕,然后双指合并掐了掐她的面颊,轻轻道:“罢了,你既是叫我一声大嫂,又已把事情说得这般明白,我便帮你一回吧~”她微一沉吟,心念一转,已是有了主意,开口道,“你且放心,这件事我会寻机与夫人说的,定不会叫你三哥扯出二弟妹来。” 王若蓉一双明眸亮亮的看着谢晚春,心里对着自家的嫂子既是崇拜又是仰慕,声音都在发颤:“嫂子对我的大恩,我,我是一辈子也完了不了的。不仅这辈子,下辈子若是有缘,必也是要结草相报的。” 谢晚春替她擦干净了脸蛋,不免笑道:“哪里需要你报到下辈子?” 王若蓉却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的道:“嫂子前两次的提点之恩已是叫我受益匪浅,此生不忘。此回又是替我解了这劫,真真是我此生的大恩人。” 感念于心、知恩图报的人总是更讨人喜欢的。虽说这都是谢晚春随手施与,但见着旁人这般郑重感激,心里自然也是舒坦的。故而,谢晚春笑了笑,伸手用指尖点了点王若蓉秀挺的鼻尖,随即便扬声叫人送了水和帕子来王若蓉擦脸。 王若蓉这才反应过来,想着自己今日哭了这么几回,怕是要哭成了大花脸,这般一想倒是脸都跟着红了。 外头的丫头虽是离得有些远,但还是多少听见了王若蓉的哭声,故而早早就被好了净面的热水和干净的帕子,此时听到谢晚春出声,琼枝便连忙亲自端了盆热水进屋来。王若蓉的贴身丫头二月则是小心的拧了帕子给自家姑娘擦脸,一下一下,轻柔的擦着。 等净面过后,再涂上香脂和胭脂,妆扮一新之后,王若蓉这才起身告辞。她今日哭得太厉害,双眼微微有些红肿,出门时仍旧细声恳切的与谢晚春道谢。 谢晚春亲自送了人出去,想了想又踱着步子回了房,顺便把梅香给叫了过来。 梅香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经了稻县那一回事,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沉稳谨慎了许多。后来,她又跟着谢晚春一路从稻县来到江南,见惯了许多世情,又在府中学了许多规矩,如今再看她为人处世,竟是周道细心的得很,与那些二三十岁的姑娘都差不离了。 谢晚春坐在木椅上,手指轻轻的在红木安扇扣了两下,很快便下了决心:“我等会儿叫人给你拿对牌,你晚间出门一趟,去我说的那个地方,给锦衣卫那一处的暗卫传话,让他们去查一查王舟之这几月是与何人往来,他的赌债又是怎么回事。” 王舟之七月的时候遇上那些人,随后欠了巨债;偏偏七月的时候,王恒之与她正在江南,方才拿到账册不久。实在太巧了,由不得人不怀疑。 梅香低着头轻声应下,神色恭谨,波澜不动。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袄子,发上只带了几朵素色的绢花,看着便如迎春花一般温柔静默。 谢晚春颇是赞赏的看了她几眼,重又捡起她偷来的木匣,直接往王恒之的书房去——可不能再拖了,要不然王恒之就得回来了。 62| 30.31 谢晚春这回是去还“做贼”时候的“贼脏”,所以索性连丫头都不带了,自个儿揣着个木匣子便蹭到了王恒之的书房里。 书房外头的小厮现今自然也不会拦着谢晚春,请了人进去后,还贴心的给谢晚春倒了杯茶。 谢晚春推说是要找本书,便把那些人都给赶出门了。然后,她独自一人踱步到了书架边上,踮着脚尖把木匣子塞到书架顶上。还未等谢晚春照着记忆把那个木匣子摆到原本位子上,就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必是王恒之回来了! 谢晚春暗叫倒霉:每次来这书房,她但凡略想做点坏事,就要碰上王恒之。这都是倒了什么霉啊! 她也顾不得木匣的位置标准不标准,随手把木匣子那处一塞,端着那小厮给她沏好的热茶忙跑到了边上木椅子做好,低着头喝了口茶。 茶水是敢沏出来的,略有些烫,谢晚春猛地喝了一口,险些烫的嘴上冒泡,差一点儿就要把嘴里的茶水给吐出去。 还不等她把茶盏搁下,王恒之便进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王恒之似是已换过衣衫,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家常布袍,腰间系着一条素白腰带,另挂了一个羊脂白玉的玉坠子。 他此时面色比之往时更加温和,眉如墨画,肤如冷玉,当真算得上是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谢晚春只觉得舌尖被烫的火辣辣的,颇是疼痛,到也顾不上欣赏王恒之的“美貌”,只是应付着道:“我那几本游记都看完了,闲着无聊便来你这儿找几本书。” 王恒之听到倒是垂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不自觉的看了眼书架顶上的木匣子,见东西仍旧摆在上头,他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反倒温声与谢晚春说了话:“可是找到了?” 谢晚春连忙摇头:“我才来呢,你就回来了,”说罢,她抬了抬手上的茶盏,眉目弯弯的笑道,“你看,才喝了一口茶呢,烫的厉害。” 王恒之听她这般说,倒是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见谢晚春双唇确是比往日里更红了些,不由便快步到了她身侧,稍稍弯腰:“怎地喝得这么急?”又有几分忧虑,“舌头可是烫到了?要不要请人配点儿药来?” 谢晚春甚少见他这般主动,既有几分被重视的欢喜更有许多莫名,不过还是很快便摇了摇头,抬起头认真的瞧了王恒之好几眼,小声应道:“没事,已经缓过了了,倒也还好。” 王恒之仍旧有些不放心,但也没再多问,反倒牵了她起来往书架那边去,一面走一面解说道:“我这儿确实有几本游记,你喜欢看哪种的?” 王恒之书架极大,他似是很知道那些书的位置,随意的拣出几本来递给谢晚春翻看。 谢晚春原本是随口一提,见他这般认真倒是有些诧异,便也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打算瞧一瞧。 有本山水札记只册子大小,两人一递一接,指尖就碰在了一起。 明明之前再亲密的举止他们都已经做过了,可此时指尖只是轻轻的捧了一下,便好似又一道酥麻的电流自两人指尖擦过,电的指尖酥麻,连头皮都紧绷了起来,胸膛里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又不安分的激烈跳动起来。 便是谢晚春这般厚脸皮的也只觉得心中莫名的一动,颊边滚烫。她也顾不得其他,一声不出的低着头把那本册子接了过来。 王恒之的耳尖亦是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他微微垂下眼,乌黑的眼睫又长又卷,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谢晚春乌鸦鸦的发鬓。只见她髻角一处斜斜的插着一支极精致华美的垂珠簪,簪子是用一整块的翡翠雕出来的,簪头垂着两缕极短的银流苏,流苏上的红宝石珠子就就像是圆润饱满的血珠子一般轻轻晃动着,最底下的那一颗正好贴在谢晚春雪色的额边,更衬得她犹如雪堆玉砌一般的秀美。 有些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也能美得叫人动了心肠。 王恒之眸光微变,喉结不禁动了动,把那些涌到舌尖的话连同那点儿胡思乱想一起都给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这才道:“要不然,就先这几本吧?” 谢晚春也点了点头,她已缓过来了,此时一双明眸笑盈盈的抬起看着王恒之,巧笑倩兮:“也好,叫人端些糕点来,我先在这儿略翻一翻,看几眼。” 王恒之这才颔首,扬声令明月端些糕点和茶水过来,沉吟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道:“少奶奶喜欢甜的。” 谢晚春对于这种小贴心十分受用,一只手拿着那几本书,一只手搂住了王恒之的胳膊,眉眼之间皆是盈盈的笑意:“还是相公贴心。”她全然不知王恒之忍得有多辛苦,还说话的时候,还往他的怀里凑近了些。 王恒之此时倒也有些暗恨自己素日里的定力,只得深吸了口气,面色不动的牵着谢晚春坐下,让她先翻一翻书。 明月素来机灵,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又端了沏好的热茶与几碟糕点过来。王恒之口味偏淡,倒是不太喜欢那些甜腻的东西,可既然连王恒之本人都已经吩咐了要将就着谢晚春的口味,明月索性便端了一整个食盒的甜食来。 眼见着那一样样的点心从食盒子里端出来,谢晚春倒是看得颇为眼馋:一碟鸽子玻璃糕;一碟栗子糕;一碟杏仁豆腐;一碟奶油菠萝冻;四小样蜜饯,分别是:蜜饯银杏、蜜饯樱桃、蜜饯瓜条、蜜饯金枣,冷热都备齐了,热的冒着热气,冷的则是冒着森森的冷气儿。 尤其是其中的杏仁豆腐与奶油菠萝冻,做的极精致,玲珑剔透,都是刚刚从冷藏的地方。奶油菠萝冻掺了橙黄色的菠萝果肉和果汁,冻成各种花样,呈明艳的鹅黄色,清甜的气味十分浓郁,入口极化,又嫩又滑。杏仁豆腐则是亦甜杏仁磨浆液后冷冻出来的,上头洒了山楂糕的粉末与蜜桂花,质地柔软细腻,香气淡淡,入口时亦是甜蜜至极。 叫明月下去后,谢晚春先是吃了几勺子的杏仁豆腐,想了想,不知怎的忽然想着要逗一逗王恒之,于是便又舀了一口递到王恒之的嘴边,一双明眸瞧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似有几分调笑之意,对他道:“来,尝尝这个.......” 因为王恒之甚少吃这些甜腻的东西,故而明月也不过是备了一支勺子。也就是说,那勺子是谢晚春用过的。 王恒之乌黑的眸子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里头闪过些什么,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的低了头吃了勺子上的杏仁豆腐。 他低头的时候,乌黑的眉睫垂落下来,又长又卷,显得秀致至极。那眉睫轻轻的颤了颤,叫谢晚春看得也心痒痒的。不过,谢晚春倒是不知他这会儿居然如此“听话”起来,原还准备的那些调戏人的话反倒是都说不出口了,只好暗暗抱怨了几句王恒之不安套路走,嘟嘴把半碟子的杏仁豆腐都给吃了。 她还要吃,一直默不出声的王恒之却伸出手拦了一拦,温声劝道:“有些凉,别吃太多了。” 谢晚春知他说得对,不太高兴的瞪了人一眼,这才搁下勺子,捏了一颗蜜饯樱桃丢到嘴里,酸酸甜甜的,果是十分甜蜜。她含着蜜饯樱桃,又端着茶盏起来喝了口热茶,此时茶水已是稍稍散了些温度,虽仍旧有些烫,但还是能够入口的,口中的甜味被茶汤的淡淡清苦冲淡了,竟有几分清甜。 谢晚春这才舒服了些,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翻开搁在膝头的那几本书。 王恒之本也是端着茶,一边茗茶一边瞧她翻书。眼见着谢晚春要翻开那本小册子,王恒之忽而想起一事,心口一跳,再忍不住,连忙半直起身,伸手拦住了:“等等,先别看这个......” 谢晚春正翻开了册子硬质封皮,只来得及看见里头似是画了人像,还未等她认真去看,忽而就被王恒之的手臂一拦。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拿着书册的手自是没事,可另一只端着茶盏的手却是因为突然受了一惊,跟着一歪。 滚烫的茶水立刻就从她手上倒了下来,谢晚春被烫的缩了缩手,那半碗茶水全都给倒了下来,端着茶盏的手被烫的通红,茶水大多顺流皆是浇在了书册子和谢晚春的大腿上,还有大半的茶水飞溅到了她的胸口处,烫的她叫了一声,立时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那茶盏从她手上被摔了下去,滚到地毯上,一下子碎了个干净。至于那些游记则是湿了一小半,一股脑的从谢晚春的膝上滑了下来。 无论是谢池春还是王恒之,此时都顾不上去管那个茶盏和游记。 王恒之见谢晚春一身衣衫湿了大半,胸口与腿部的布料更是湿的贴着身,好在这几日天凉,衣衫都有些厚,应不会烫的太厉害。可即便如此,王恒之也依旧看得心惊胆跳,顾不得什么,连忙把人抱起到书房隔间歇息用的小榻子上,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催她道:“衣服都湿了,先脱下了吧,看看哪儿烫到了,我叫人去拿败毒消肿的药来给你抹。再替你拿件衣衫来换。”说罢,竟也不假人手,亲自出了门去拿东西。 谢晚春便坐在榻上,想着这回的无妄之灾,很是憋了口气,狠狠的瞪了王恒之的背影一眼:要不是这人忽然发了神经,她又哪里会被烫到?这般一想,倒也有些好奇那册子里写了什么,王恒之竟是害怕她会瞧见。 谢晚春心里头的念头转了又转,最后只得郁闷的长叹了口气,抱着被子裹住身子,先把自己的衣衫慢慢都脱了下来,仔细的瞧了瞧。按理来说,那茶水虽是烫了些但有衣服挡着倒也还算好,只可惜谢晚春身娇肉贵,很禁不住烫,便红了一大片。 胸口那处倒还好,只是烫的红了起来。可惜两腿那一大片却是红得厉害,碰一碰都有些疼。 谢晚春越看越是生气,兼之颇有些疼,现下当真是恨不能也浇王恒之一盏热茶。她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这是王恒之往日里休憩时躺着的榻子,又觉得手上抱着的软被竟是有些烫手。谢晚春犹豫了一下子,悄悄垂头埋入抱住的乱被子里头,轻轻的嗅了嗅,真是闻到了一点儿淡淡的香味,有点像墨香,又有点像檀香,仿佛又带了点兰桂之香,很轻很淡,就像是王恒之身上的一般。 这香味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犹如极薄的轻纱在她鼻尖擦过,又仿佛是一根小穗子掠过她的心尖,叫谢晚春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起来。 谢晚春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心事,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方才凛了神,端出气恼的模样瞪着拿着药膏与衣物匆匆赶来的王恒之,以此表示自己的愤愤之情。 王恒之低下头,见她独自一人抱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床榻上,乌发如云,还露着一点儿圆润光洁的香肩,脸色虽是气鼓鼓的,可瞪着他的双眼却是明亮而澄澈,就像是一盏灯,一下子把暗夜都照亮了。 王恒之瞧着她,一颗懊悔且担忧的心不知怎的软了下来,面上也渐渐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又隐约生出点旁的、更香/艳的向往来。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往里压了压,难得压低声音,极软极轻的问道:“哪里烫着了?烫的厉害吗?” “胸口和腿上都烫到了,我都快痛死了!”谢晚春自然不知道王恒之那点儿想法,抱着被子瞪着人生了一会儿气,很快便扬了扬下巴,理直气壮的使唤起人,“快过来,替我擦药膏。” 王恒之步子一顿,随即便又缓步走了过去,掀开药膏的盒子,沾了点药膏,果是要亲自替谢晚春上药的模样。 谢晚春原还只是瞧王恒之脸皮薄,顺嘴为难一下对方,倒是不知王恒之如今怎的如此上道起来,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怎么也不能输给王恒之,便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来。 她生了一双极纤细笔直的长腿,白腻光润,好似一段无瑕的美玉雕出来的,偏偏大腿上被这么一烫,红的刺目。 王恒之既是懊恼又是心痛,果真便坐在床榻上,轻轻的把药膏涂在了那一大的红痕上,动作极柔的按了按,好叫药膏能吸收的好一些。 药膏极清爽,涂上去后,凉凉的,果是舒服了许多,谢晚春也不觉轻轻舒了口气。 王恒之倒是很小心,抹了一层药膏又按了按,再抹一层,随后才轻声道:“好了。” 谢晚春现下也已没了初时的别扭,十分利落的把另一只脚伸了出来,犹如珠贝一般秀致玲珑般的脚趾头正好对着王恒之的脸,就和脚主人一样的趾高气扬。 王恒之倒是很能沉得住气,一声不响的握住了她的脚踝,低着头又给她抹了药,很是仔细的按摩了一回。 谢晚春低头瞧了瞧,见着王恒之难得这般低眉顺眼,心里头倒是很解了口气,这才点点头,颇为宽容的道:“好了,胸口这里我自己来就行了。”又加了一句,“你转过身去。” 王恒之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把那药盒子递给谢晚春,转过身去不看。 谢晚春这才松开抱着的被子,用指尖沾了点药膏,在心口那一块薄红的地方抹了一抹,学着王恒之的手法轻轻的揉了揉。伤处全都上了药膏,谢晚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把药盒子搁到边上,重又拎起王恒之拿来的衣服,小心的换上。 等一切都妥当了,谢晚春才慢悠悠的开口道:“好了。” 王恒之这才转过身,垂眸看了她一眼,十分认真的道:“适才是我不对,不该惊了你,倒是叫你烫到了。” 谢晚春此时胸中的气恼已去了十之七八,可仍旧蹙着眉,乌溜溜的眼眸仍旧故意瞪他:“那册子上到底是什么,你适才急成这模样?”就跟当初瞧见那幅画时候的态度差不离了。 王恒之知道谢晚春这好奇心怕是一时间散不开,只得叹口气去把那淋得半湿的书册子拿过来,擦了擦封面和书页,这才递给谢晚春,解释道:“少时孟浪,师弟所赠,在书架子上摆了好几年都快被我给忘了。” 谢晚春颇有几分疑惑,翻开硬皮的书页,翻了几页看着上面的男男女女,各种姿态,立时便红了脸,眼疾手快的把这册子给合上了。 天知道,这册子的封面写着的是《永州八记》,可里头写的却是龙凤十八式。谢晚春往日里瞧着亲亲抱抱十分熟练,好似什么都会了,可真到了这上头却仍旧是半点也不通——这实在怪不了她,当初与齐天乐一起的时候年岁尚小亲亲抱抱已是十分逾越,等于宋天河在一起了,两人心理上都有些障碍,便约定等新婚时候再做这事。 所以,谢晚春还真没仔细瞧过这些东西,她此时拿着半湿的书册便好似拿着烧得火红的炭块,恨不能立时丢开才好。只是谢晚春脸皮厚,忍不住还要抬头看一眼,刺王恒之一句:“我还以为你要做一辈子的和尚,一辈子都不会看这种东西!” 王恒之一张白皙俊秀的脸已涨的通红,好似要滴出血来,他忽而敛了神色,垂眸对上谢晚春的目光,沉默许久才轻轻的道:“晚春,我们已是夫妻。” 也就是说,亲亲抱抱是应该的,被翻红浪也是应该的。 脸皮厚如谢晚春的也撑不住了,她连忙把书给丢开,抱着被子,红着脸哽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的应道:“现在身上全是药膏味,我才不要。” 王恒之原就是一时口快,忍不住了才说的。听她这般说辞不免又惊又喜,当即连话声都微微颤了起来,小心翼翼的问道:“那,等你的烫伤好了?” 谢晚春沉默了一会儿,还真的很是认真的低头考虑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还是有点快了......”她嘴里小声的嘟囔了几句,粉白的双颊好似染了霞光,明艳非常。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抬起眼,一双水眸似映着满江的春水,看人时脉脉而动,似有似无的拨动着人心,“还是等到明年吧,明年三月三日。” 三月三日乃是兰水节,故人魂灵归来之人。今年的三月三日,王恒之江边祭奠他以为已死的心上人,谢池春还魂而来。 等到明年三月三日,那便整好是一年。 王恒之在这之前自然是把谢晚春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好几回,自然知道她是三月三日起了变化,也就是说她是三月三日还魂的。听到这话,他不知怎的心头一荡,竟是酸软起来,说不出是心疼、心酸又或是初衷得偿的欣喜若狂。 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许久才反应过来,只觉得眼中微微酸楚,很快便上前几步连着被子一起把床上的那人给搂住了。 “那就说定了,明年三月三日。”王恒之把人搂在怀里,轻轻的重复道,“不许骗我,也不许反悔。” 谢晚春整个人都被搂在了他的怀里,听着对方胸膛里一下一下激烈跳动的心脏声,隐隐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也跟着跳了起来。她的双颊仍旧有些微微的红晕,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恨恨的仰起头在王恒之的肩头用力咬了一下:“谁骗你了!”虽说她常常不说真话,可那和骗人很不一样好嘛! 王恒之虽是被她咬了一下却也不觉得疼,反倒笑了起来:“是我说错了。”他搂着人,安静了一会儿,忽而又开口唤她道,声调软软的,“晚春......” “又怎么了?” 王恒之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只是想叫一叫你......”便是在他最美的梦里,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把心上的那人搂在怀里,约定鸳盟。 不再是那个桃林里随手抛掷花枝又转瞬将他忘在脑后的谢池春;不再是当初七夕街头挣开他的手,犹豫着将他推开的谢晚春。她就在他的怀里,低着头就能嗅到她如云绿鬓上的幽香,闭上眼就能听到她的心跳声。终于是他所爱慕着的、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爱人。 王恒之眼眶微红,更加用力的把人搂住了,把她的胸口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谢晚春真是要被王恒之这颗千回百转的少女心折腾的不行了,磨着牙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那个...你不会哭了吧?” “没有...” “没有就算了。”谢晚春忽而生出一丝男子汉的责任心来,想了想,很是爱怜的抽出手轻轻的拍了拍王恒之的肩头——唉,吃素吃了这么多年,一听到明年要开荤居然就高兴的哭了。真是好可怜哦~ 63| 30.31 就这么默默的抱了一会儿,谢晚春终于受不了了,她用脚尖踢了一下王恒之,提醒他的道:“再抱下去,晚膳都不用吃了!” 王恒之沉默片刻,终于松开了手。 谢晚春趁势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顺便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王恒之的面庞——依旧是面如冠玉,冰肌玉肤,双眸黑如点墨,只是眼角微微发红。 还说我说谎?!还说自己没哭?!差评! 谢晚春动作迅速的理好了自己的衣襟,立马就从床榻上面蹦跶下来,踩着自己绣着绿蕊梅花的绣鞋要往外去,颊边梨涡浅浅,声调倒是拉得长长的:“天色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打搅你休息了。” 话声还未落下,她就被跟在身后的王恒之拉住了。 王恒之随着她走到了门边,然后从容不迫的在门外惊呆了的小厮和那些小幺儿面前牵住谢晚春的手,十指相扣,很是“低调大方”的秀了一回恩爱。 然后,王恒之才微微垂头,染墨一般的发丝自束发的玉冠滑落,衬得他一双乌眸明亮深沉,犹如暗夜的星子。他看着呆住了的谢晚春,露出极难得的笑容,似冰雪初融,春光里万物生机勃发:“我们一起回去。” 谢晚春情不自禁的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眼睫似蝶翼一般颤着,好似黑水银一般的眼瞳定定的瞧着王恒之,盈盈的眼波中似含了几分疑问。 王恒之面色不变,加了一句:“最近不忙,不必总住书房,免得影响了夫妻感情。”声调十分自然,好似刚才眼红哭鼻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谢晚春就瞧不得别人比她还厚脸皮,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我怎么不知道你和我还有“夫妻感情”这种东西了?只是,还等谢晚春想出反对的套话,边上的明月已经反应过来,连忙应道:“大爷说的很是!我这就去给您收拾收拾东西,送去那边。” 于是,晚膳的时候,谢晚春从书房回来,还拖家带口的带回了一个王恒之。 屋子里伺候的几个丫头的表现并不比王恒之书房外头的小厮或是小幺儿好到哪里去,她们瞧见了与谢晚春十指相扣,一同入屋的王恒之都差点忘记行礼了,齐齐的瞪大了眼睛瞧这两人。 要知道,自新婚之后,王恒之回来的次数十分有限,而且还从来没有在她们这些下人面前如此亲密过呢! 碧珠与琼枝年纪大些,都知道些夫妻间的情.事,见着谢晚春已换过了的衣衫,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全都双颊晕红,悄悄的抬起眼打量着王恒之与谢晚春的面色。 谢晚春甩也甩不开人,只得把脸一板,吩咐起丫头:“还不快去把晚膳端上来?”谢晚春一贯怕死,平生大愿便是长命百岁,故而用膳时间十分规律,这个时候丫头们应是已经准备好晚膳了。 一道葱爆牛肉、一道菊蜜芝麻骨、一道香酥小黄鱼、一道香辣肚片、一道粉蒸排骨藕、一道清炒四季豆、一道金菇鲜蛤汤、一道虾仁豆腐羹,另有几样小点心或是粥食。 虽算不上丰盛,倒也满满的摆了一桌,顾及到了谢晚春与王恒之各自的口味。 琼枝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垂首出去了,不一会儿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上来了,因着有王恒之在,还额外的多添了一碗饭。 谢晚春颇有几分郁闷,拿着筷子戳了戳羹汤里的粉白的虾仁,忍不住又抬起眼瞪了对方一眼,双颊微鼓,嘟着嘴。 王恒之见她这般鲜活的模样,心里便软了几分,想了想便伸出手亲自替她舀了碗虾仁豆腐羹递过去,温声道:“喜欢就多用点。” 谢晚春先是看了看王恒之再垂眼打量着那碗递过来羹汤,犹豫片刻,方才纡尊降贵的伸手去接过来,喝了一口。 嫩白的豆腐与粉色的虾仁本就十分赏心悦目,尝了一口,豆腐柔滑,虾仁鲜美,一入口便险些鲜掉了舌头。 等两人闷不做声的吃完晚膳,明月等人已经动作迅速的把王恒之的东西搬了过来。谢晚春随意的往里瞧了一眼——小书案上添了些王恒之用惯的笔墨纸砚、王恒之的衣物也跟着搬了些回来,还有许多零碎的饰品......最要紧的是床上多了一床玉青色缎面软被! 明明谢晚春的东西都没动也没移开,可就是加了这些东西,便从谢晚春一人的“闺房”,变成了夫妻两人的“卧室”。谢晚春此时方才又想起适才在书房里答应过王恒之的“三月三日之约”,她偷偷瞧了王恒之一眼,看着那清俊英挺的侧脸,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挠了挠,让她面颊微微一烫,不自觉的又开口与王恒之重复了一遍:“我们之前说好了的,明年三月三日才可以!” 王恒之一双黑眸好似融了寒冰,微带笑意的瞥了眼谢晚春,轻轻颔首道:“君子一诺,千金不易。” 谢晚春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紧接着又得寸进尺的叫人拿了红线来,从床头中间拉过把床分成两半,义正言辞的加了一句:“不许越界。” 王恒之见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想着她怕也是第一回与人同床,不知怎的又生出几分隐秘的欢喜,好似小小的孩童趁着同窗都没注意,悄悄爬上树折下枝头上最漂亮的那朵花,怀揣着谁也不知道的窃喜。他垂下眼,不自觉的抿了抿唇,冰雪似的面上神色不变,故作镇静的应道:“知道了。” 谢晚春自是不知道王恒之那些小心思,她得了王恒之点头,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只是,等到晚间沐浴过后,钻进自己的被窝里,谢晚春才觉出有点不自在。她抱着枕头小范围的滚了滚,才小声开口道:“要不我睡外边吧,你睡里面?” 樱红色绣着大朵花卉和青色葡萄的床帐已经放下了,隔绝了外边的一切。屋内的灯都已熄了,只有外头点了几盏极小的油灯,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来,似水波一般洗涤着浅浅的暗色,荡漾出一重又一重微微的波光。 似有一朵朵金色的花,在屋内的黑暗里徐徐绽开。 王恒之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便显得极其的轻且清,似窗外银白的月光一般柔软的落下:“你睡外边,摔下去了怎么办?” 谢晚春“唔”了一声,抱着被子想了想,随即闷不吭声的转了个身,用背对着王恒之。 王恒之本以为自己今夜心愿得偿怕是要激动的一夜无眠,可如今头枕着夜半的透白月光,想着边上便是自己的心上人,听着那细长的呼吸,困意竟如潮水一般缓缓的涌了上来,不知不觉竟是闭眼十分踏实的睡了过去。 只是,王恒之这一夜到底运气不大好,睡到一半忽而觉得搁在被子里的手臂冷不丁的踩了一下,然后对方脚一滑,半个人就摔在了他的身上。 王恒之差点以为是鬼压床,迷迷糊糊的从梦里惊醒过来,睁开眼便对上了谢晚春那双明亮犹如一泓秋水的眸子。 谢晚春半个身子都摔在了王恒之身上,露出的肌肤与雪白的丝绸寝衣犹如一色,欺霜赛雪,披洒下来的长发则是乌鸦鸦的一大片,犹如瀑布一般。她的头正好对着王恒之的胸口,见着王恒之被惊醒便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下颚刚好抵着王恒之胸口那处。 谢晚春的厚脸皮再撑不住,双颊羞红,颇有几分尴尬,对着王恒之看过来的目光咬了咬唇,小声道:“哪个,你继续睡,我出去下。”说吧,便挣扎着要起来,手脚并用间,难免隔着被子上下蹭了蹭。 王恒之再沉的睡意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他沉默片刻,才轻轻道:“先别动,你再乱动,就等不到三月三日了......” 他此时说这话,不复之前的从容与清淡,倒是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每个字里头都冒着火气。 谢晚春顿时不动了,趴在王恒之的胸口处,眨着一双明亮的水眸瞧着王恒之,活像是一只刚刚脱奶的小猫似的,又天真又无辜,一派纯良。 王恒之瞧了她几眼,咬着牙忍了忍,直到那被蹭起来的火气慢慢的消了下去,这才撑着身子半坐起来,靠着床把人搂到怀里,垂头问她:“到底怎么了,你这半夜要去哪?” 谢晚春把头靠在王恒之胸口,用力埋了埋,许久才羞恼至极的吐出几个字:“我来那个了......” 王恒之刚醒不久,脑子一时没明白过来,嘴里倒是极快的追问了一句:“哪个?”随即他反应过来,也跟着不自在起来,小声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嗯,我知道了。” 谢晚春只觉得丢脸死了,装死不吭声。 王恒之倒是很快就回过神来,拎起被子把谢晚春抱成一团,然后起身从架子上取下自己的外衣披了上去,扬声吩咐道:“弄点热水来,少奶奶要洗漱。” 外头本有守夜的丫头,只是经验不太足。她忽而听到王恒之这般吩咐,先是吓了一跳,颇有几分忐忑,连忙应了一声,去寻几个贴身伺候的大丫头端水过来伺候。 不一会儿,外头的灯与屋内的灯都跟着亮了起来,碧珠与琼枝几个叫婆子抬了盛着热水的浴桶过来伺候,暗道还好自己有了准备:少奶奶与大爷都同房了,必是已经......嗯,睡过了...... 王恒之站在床边看着那些丫头把东西准备好,又转头看了看用被子把自己抱成一团的谢晚春,只好极尴尬的开口道:“哪个,拿套新的寝衣过来......” 琼枝面红耳赤,低着头暗想:这才第一次,就要换寝衣,这么激烈了?天啊,真是羞死人了...... “月事带什么的也拿过来吧。”王恒之十分庆幸现在是深夜,他不觉用手握拳抵住嘴边,轻轻咳嗽了几声掩饰现下的尴尬与面上的羞红。 听到这里,屋子里的丫头这才反应过来,知道是自己想歪了,应是谢晚春来了葵水。这个倒是有经验的,她们一下子就端正了面色,琼枝与碧珠不用吩咐便上前扶着谢晚春下床,伺候着人擦了把身子,画屏则是连忙捧了衣服与月事带来。还有手脚利落的丫头顺便把床上的被褥也给换了,因王恒之只从书房搬了一条被子回来,今晚也只能“将就着”与谢晚春共用一条被子了。 等一切忙完了,屋内的灯火重新熄了,谢晚春与王恒之重新回了床上钻进同一条被子,外头的月光都已经渐渐惨淡起来,只余下几颗星子渺渺,想是白日将近。 王恒之隔着被子轻轻的拍了拍谢晚春的脊背,安慰道:“睡吧,我再等会儿还得上朝呢。” 谢晚春既有几分羞窘也有几分困倦,含糊的应了一声,随后靠着王恒之那一头,沉沉的睡了过去。大约是晚上闹得有些厉害,谢晚春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比平日里都晚一些,一直等到天光透过床帐方才徐徐醒转。 王恒之自然是早就不在了,谢晚春有些迷糊的抱着被子过了过去,正好把头靠在王恒之的青色底绣莲花荷叶莲蓬的枕头上,颊边蹭到光滑的绸面一下子就醒过了神。她先是来回瞧了一眼,知道王恒之已经走了,这才又松了口气,颇为随意的伸着手在枕头上胡乱抓了一下,倒是抓到几根断发,都是细长漆黑,犹如墨染的。 发质较硬的应是王恒之的,柔软的应是她自己的。 谢晚春仰着头,就着透过床帐照进来的晨光看着被举到眼前的几根乌发,忽而心念一动,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出一个鹅黄色的香囊来,把那几缕交结在一起的头发一起塞了进去,然后重又把香囊塞回自己的枕头底下。 直到这些事情都做好了,谢晚春方才扬声唤了人进来伺候换衣洗漱。 等她吃完早膳,赶去宋氏那里的时候,一群人倒是都已到了。李氏抬起眼去瞧谢晚春,笑盈盈的掩唇打趣道:“嫂子今日倒是来迟了......”说罢,目光在谢晚春的面上掠过,一双妙目好似含着几分揶揄,“不过也是,听说便是大爷这般自律的,早上也险些迟了呢。” 谢晚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这一屋子的人怕是都知道了王恒之搬回来与她同住的事情。 只是,她却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大咧咧与这些人说:啊呀,其实我们中间还隔着一条红线呢,又或是其实我昨晚上来葵水了...... 自己屋里丢丢脸就好了,用不着跑到别人面前重复。 所以,谢晚春只好垂着头默认了,一脸羞红的坐了下来,轻声道:“二弟妹就会拿我打趣。” 上头的宋氏怕是最高兴的一个,她和蔼可亲的瞧着谢晚春就像是瞧着自己未来的长子长孙,挥了挥手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呢,我这儿刚好叫人炖了乌鸡红枣汤,你们都喝了一肚子茶水想必喝不下了,倒是都便宜了晚春了......” 宋氏话声落下,后头站着的一个穿着青色长袄和素色棉裙的丫头小心翼翼的上前来,手里正好端着一盅乌鸡红枣汤,嘴里笑盈盈的与谢晚春道:“这一盅汤可是从早上起就熬着了,夫人令奴婢亲自瞧着,就这么一点儿了呢。要不怎么说夫人最疼大少奶奶呢......” 谢晚春肚子里正疼着,有热汤送上了自然是妥帖的。她连忙伸手接了过来,含笑对着宋氏道谢道:“那多谢娘了。我这个做儿媳的,老是来您这儿讨吃的,真是脸都要红了。” “就等着你来吃呢。”宋氏自端了一杯热茶慢慢喝着,笑着催她道,“快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王望舒颇为娇俏的眨了眨眼,在旁插了一句:“是啊,嫂子赶紧喝吧,要不然娘都要忍不住端着汤灌到你嘴里了。” 话声落下,边上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宋氏头上插着的大凤钗更是颤颤的,珠光烁烁。她险些笑岔了气儿,拿手指了指女儿,笑嗔她道:“就你猴精儿,话多得很,小心撕了你的油嘴!”又缓了声调,与两个儿媳温声道,“你们还年轻,喜欢吃个凉的冰的,倒也不是吃不得,不过还是多吃些热的才好,既不会积了寒也能养好了脾胃。” 这倒是老人家的一片慈爱了,李氏与谢晚春都垂头应了下来。 谢晚春想着昨日里刚吃的杏仁豆腐,难免有些心虚,连忙喝了一大口的乌鸡红枣汤。 宋氏在上头看的一笑,连忙又道:“慢些喝,小心烫到了。” 谢晚春深深的察觉到了睡过王恒之之后这种与之前天差地别的待遇问题,不由含恨又喝了一大口,逗得宋氏忍不住笑:“这孩子,喝得这么快......”又连忙吩咐丫头,“记得晚上再炖点儿,给你们大少奶奶送去。” 等谢晚春喝完了汤水,宋氏也微微有些倦了,也没多留她们几个,挥挥手叫退下去。 等出了门,王望舒和李氏便连忙把谢晚春围住了,就着昨夜里的事里里外外调笑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了人,王若蓉在旁等了好一会儿才不大好意思的凑上来问道:“大嫂,昨日里我与你说的事不知怎样了?”倒不是她想要催谢晚春,实在是这事沉甸甸压在心头,叫她整日里也不能安宁,就怕再迟一点就要闹开了。 谢晚春微微一颔首,应声道:“放心吧,我已叫人去查了,等有了确切的消息,我会再与夫人说的。” 王若蓉现下对着谢晚春已是有了高山仰止的崇拜感,自是不会去过问谢晚春究竟派了谁,安不安全、可不可靠这些问题。她只是忍了忍泪,抽着鼻子小声道:“一直麻烦大嫂,我真过意不去。”说着,又从贴身丫头二月手里接了个小罐子递过来,“这是我自己做的糖桂花,泡茶或是沾着点心用都是好的。只是小东西,还望嫂嫂别放在心上。” 谢晚春接了过来,瞧了一眼便道:“礼轻情意重,这便很好了。” 王若蓉显是十分歉疚的,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正在绣屏风呢,不知大嫂你喜欢什么花样?” 谢晚春挥挥手:“不必了,你的婚事也已定下,便安心备嫁好了,何苦要这般忙着。再说,月底就是娘的生辰了,光是给娘准备寿礼怕也要你忙一会儿了,就别惦记着点儿小事了。” 王若蓉实在感激的不行,千百句话到了嘴里又觉得实在太轻了一些,只好慢慢点了点头,小声道:“那嫂子日后若想要什么花样,尽管与我说。” 谢晚春笑着应了,推了她一把,叫她回去了。 等谢晚春独自一人回了房间后,便见着梅香正等着那里,一双眼睛悄悄的抬了起来,看着谢晚春。 要知道,谢晚春边上伺候的一般便是琼枝与碧珠,再往下便是画衣或是画屏,梅香虽是领了二等的例银但到底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丫头,除了被谢晚春叫到之外,很少有混到谢晚春跟前的时候。自然,这也是梅香现下的处身之道:她一个新来的,总也不好抢了别人的风头,低调才是好事。 所以,梅香这时候凑上来,自然是有事的。 谢晚春只一转眼珠子便明白过来了——怕是因为昨日里吩咐她让锦衣卫暗卫去查的事情出了些结果了。既是如此,谢晚春面色半点也不动,随手叫边上的几人出去了,只留了梅香一个伺候,嘴里吩咐梅香道:“你去香炉那儿添块香。” 梅香清脆的应了下来,起身丢了个香饼子到香炉里头,很快便又回转过来,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谢晚春跟前,细声与谢晚春道:“少奶奶,锦衣卫那头有了消息了。” 她这般说着,便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双手举着小心翼翼的递了过来。 谢晚春随手接了过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略瞧了瞧:果真,似王舟之这般的,便是纨绔也应有自己的圈子,若真要认识几个新朋友必是需要熟人来引荐的或是通过什么熟悉的渠道。 倒是不巧,宋玉良便是那个引荐人。 宋玉良乃是宋氏娘家侄子,对于王舟之这个王家庶子来说是有些特殊的,他引荐的朋友,王舟之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疑心。 最重要的是,宋玉良这头给王舟之引荐了人,另一头就自己下江南去堵王恒之,怕是做了两手准备:要么劝动王恒之把账册的事情瞒下来或是帮着做点假;要么就是用王舟之这个王家子暗暗地给王家挖个坑,拖王家下水。 还真是好打算。 谢晚春把撕开的信封与看过的信纸一起递给梅香,梅香立刻就动作飞快的把这信纸丢到香炉里点了火,盯着信纸被烧完了,盯着火星子熄灭了方才悄悄松口气。 64| 30.31 王恒之这几日一心惦着家里的那人,公事上虽是没怎么耽搁,但下衙后很多不必要的应酬便都能推则推了,直接便回了府上。几个与他关系颇好的同僚瞧在眼里,忍不住便与他玩笑道:“南山这几日怎地也日日早归,莫不是嘉乐郡主特特给你定了回去的时辰?” “家里有个人等着,也不好太晚回去。”王恒之不置可否,神色淡定,从容自若的把手上的东西细细的从头又交代了一回,方才抬步离开。 如今十月里,户部是极忙的——江边的秋汛还需密切注意,各地粮仓也许加紧核实,王恒之又是个新人,种种事情加在一起,白日里总是要忙的脚不沾地。只是,他昨日里刚刚搬回房里,想着心尖上的那人,一颗心便好似被猫爪子轻轻的挠着似的,痒痒的疼,怎么也静不下来。所以,王恒之下了衙便紧赶慢赶的,总算是赶回去陪着谢晚春一起用了晚膳。 虽说昨夜里丢了大脸,但谢晚春这般的没脸没皮,倒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不一会儿便调节过来了。她此时气定神闲,稍稍抬了抬眉梢瞧了眼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王恒之,竟也没了昨日里那点儿气闷反倒十分客气的对人笑了笑,秉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面前这顿晚膳。 两人皆是养出来的好仪态,一个不想说,一个不知如何说,一顿饭下来居然也没说成一句话。最后堪堪用罢,边上的丫头已动作迅速的端了两盏茶来服侍他们漱口,等两人都净过手后,丫头们方才又小心的端着茶盘上了两盏热茶来。 王恒之与谢晚春一人捧了一盏热茶,倒也没怎么用,便都起了身。他们两人,一个坐在临窗的榻上摆弄着棋盘,另一个则是闲极无聊的翻着才刚从王恒之书房里讨来的书册。两人虽是各做各的,但此时一同坐在屋子里,间或插几句话,另有窗外犹如黄金一般融融的霞光落下来,到还真有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 秋冬白日本就比春夏短一些,天边的红霞渐渐的散了开来,红日移落西山,天色渐渐暗了,那些伶俐的丫头早早点了灯又往香气渐散的香炉里添了块香。这时候上房那里倒是来了个梳着两个包子头的小丫头,好似莲藕一般粉嫩可爱,稚声稚气的说是来送宋氏特意叫人给谢晚春炖的冰糖血燕。 谢晚春看了看那小丫头手上那冒着热气的白玉暖盅,这才想起早上的事,便挥手叫碧珠接了过来。她瞧这小丫头眼生,便又逗趣似的问了人几句话,然后方才叫画衣拿个荷包送与她,把人送出去。 谢晚春自己端着那莲花形状的一盅汤,低头慢慢的抿了一口,觉得滋味不错,心情便也跟着好了一些。直到这时候,她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抬了抬眉梢,开口与王恒之说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这几日糊里糊涂的,倒是忘了与你说件事。” 王恒之一听这话音便觉心头一动,只当她是要坦白身份,忍不住便把手上抓着的白玉棋子丢到一边,垂目去看谢晚春,手心里已是湿湿的,心跳都隐隐加快了些。 谢晚春却浑然不觉,一边喝着汤一边翻着游记,姿态闲适优雅,按在书页上的纤指修长白皙,犹如美玉雕成。她嘴里徐徐的接着道:“前几日二妹妹来寻我,说是你家三弟在外欠了一大笔银子,就怕要闹大了事情。” 王恒之听她是说这个,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嘴里倒是不忘纠正谢晚春:“什么你家我家的?应该是咱们家三弟。” 谢晚春见着王恒之不点正题,不免抬头瞪了他一眼,乌溜溜的眼珠子微微一转:“你到底听还是不听?”她家已有一个不争气的混蛋弟弟,王家这个还真不想再认! 王恒之只好点点头,端正了态度:“你说。” 谢晚春这才觉得满意了一点,接着道:“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只是你家三弟欠钱的时间有些微妙......”她抬头对上王恒之忽而恍然的目光,微微一笑,意态极美,慢条斯理的把话说完了,“正好便是你查出账册前后那一段时间。” 王恒之在这方面的敏感度绝不输给谢晚春,他立刻就明白过来了,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说罢,他深深看了谢晚春一眼,站起身道,“此事事关重要,我先与父亲说一声。” 谢晚春倒是不在意这个,一边喝着她的汤一边顺口应道:“嗯,也好。不过记得动作小一些,二妹妹才刚订了亲事,此时若是传出什么来,总也不好。” “我知道分寸的。”王恒之目中颜色深深,似有几分深意,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抬步往外去了。 谢晚春瞧着王恒之那背影,心中思忖了一下,便扬声叫了梅香来:“那一头都已经处置干净了?” 梅香一听便明白过来了,一派镇定的点了点头:“嗯,都已处理了。” “那便好......”谢晚春也就没再问下去了,重又垂下眼去看手中的游记,染了一点昏黄烛光的眼睫跟着轻轻垂下,许久也不见她翻开一页,也不知是否真的把书看进去了。 梅香站在边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少奶奶......”她压低声音,轻轻的道,“锦衣卫那边有消息,说是陆指挥使快要回京了。” 谢晚春听到这里终于有抬起了头,她倒不在意陆平川回京这件事——陆平川肯定是抓不着齐天乐的,或早或晚都得回来。只是,她更在意的是陆平川回京这件事所暗藏的信息,毕竟,陆平川要回来,由锦衣卫护着的吴御史肯定也要回来了。 看样子......拖了这么久的江南盐务一案,终于就要拉开序幕了。不知道周云、胡家又或者那个真的幕后之人要如何应对...... 谢晚春微微抿了抿唇,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抿唇笑起来,乌黑的眉眼深处仿佛也含了一弯明月:“对了,月底便是夫人的寿辰,我也该准备一下寿礼之事。你出去吩咐一声,说是我明日要去珠光阁置办些东西,叫他们提早备好车。” 梅香默默的垂下眼,轻轻的应道:“知道了,夫人。”她沉静的样子一点儿不似同龄的那些小女孩,有着一种超乎年纪的成熟与冷淡。她今日穿着藕色底绣杏花枝的袄子与一条素净的青色细棉裙子,出门的时候,裙裾在地上轻轻的擦了过去,好似窗外月光下墨绿色的叶片一般的青翠欲滴。 ****** 王恒之此时方才把事情与父亲说完,面上更添了几分郑重的神色:“吴御史马上就要回来了,倘若王家这个时候出事,怕是.......” “那个孽障!我没空管他,他倒是越发的能干了!”王老爷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儿把手上的盖碗都给摔了。他也是气急了,现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自家里全都小心谨慎,就连妻子的寿辰都没准备大半,便是一贯胡闹的二儿子最近都天天关在屋里念书,偏偏是这个一贯不放在心上的庶子在拖后腿。 王老爷想了一会儿,便用手用力的一拍案,吩咐底下人道:“去,把那个孽障给我绑过来。” 王舟之此时正窝在自己屋里,哪里也躲不了,果真不一会儿就被绑了过来。他手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被绑着过来的一路上不禁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是害怕,脸色惨白如纸,满脑门都是冷汗。 等到了正房,见着父亲和长兄,王舟之两条腿一颤就给跪下了,连忙哭道:“父亲,我知道错了......”无论如何,认错总是对的。 王老爷瞧他这没骨气的模样便觉得生气,忍不住把手上的盖碗摔他头上,泼了他半脑门的热茶,直接冷声道:“孽障!成日里不务正业,尽是再外生事。你且把这几月来做的那些好事给我从头说一遍......” 王舟之被那泼过来的茶水烫的差点叫出声,不过他心思转得极快,忍不住还是生出了些许的庆幸来——既是说了是“这几个月”那想必以前的事并不算在里面,应该指的便是这段时间欠下的赌债。这般想着,王舟之也没瞒着,跪在地上慢慢的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嘴里仍旧是忘不了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真不是我想去,是那人拉着我去的。先时还赢了些钱,也不知怎地就全输光了......” 王老爷恨不能再踢他几脚,冷冷的警告他道:“王家缺你吃得还是缺你穿的了?我也不求你读书上进,可你若是在这般胡闹下去,我便干脆把你这双腿给打折了,叫你一辈子关家里。” 王舟之吓得直哆嗦,脖子一缩,只觉得底下两条腿都快撑不住了,冷汗涔涔而下。 王恒之心里仍旧存了几分犹疑,看着跪在地下的弟弟,接着问道:“说实话,你到底欠了多少?” 王舟之不敢抬眼去看父亲和兄长,只好低着头低低的应道:“一、一万两......” 王老爷适才还想着等会儿就拿些钱叫儿子把这赌债给还上,此时听到这数字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王恒之却紧接着追问道:“倘我们不问,你准备如何填补这账目?” 王舟之到底也要脸,总不好直接就说自己打算要骗妹妹的嫁妆。他双唇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他们说他们也是收东西的,只需拿些东西或是田产去抵便是了,给我算的便宜些,一万两的银子,只需拿出五千两的东西来抵便是了......” 王恒之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犹如寒潭一般深且冷,他沉声道:“一万两的银子五千两便抵了?倘若日后他们改口,说是其实这就是个买卖,那少的五千两是他们贿赂给我们王家的......你说,这怎么办?” 王舟之呆了一下,满脸的茫然与无措。 王老爷却是一激灵醒过神来,手指紧紧的抓着椅柄,咯吱作响,指关节好似一段快要断了的青玉。他咬着牙道:“一买一送,还真是好买卖!”也顾不得教训那蠢的不行的儿子,颇有几分灰心的摆摆手,吩咐下人道,“把你们三爷押回去关好了,这几日都不许他出门。叫他底下的人也都绷着点,若再有什么事,我先把他们一个个收拾了,再打死这孽障!” 下头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连声应了,抓着王舟之的胳膊直接就把人给拖回去了。 王老爷瞧着那一行人出门的背影,忽然摆首苦笑:“到底是老了,倒不如以前反应快了......若非你发现的早,说不得就得被这孽障坑进去了。” 王恒之倒也没有赶着劝慰,反倒是温声提醒道:“爹,此事与其暗里操作留人口柄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去找相关衙门调查此事,就说三弟是被歹人骗了,叫他们查个清楚......”他顿了顿,到底还是缓了口气,“三弟再不争气想来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输了一万两,怕是对方早就设好了圈套,既如此,一查总能查到些猫腻,虽丢脸了些,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倒也省得旁人再念叨。” 王老爷细思了一会儿,很快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便先这样办吧。老三那里便先关着,叫他安生些日子,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打一顿!” 65| 30.31 王恒之与王老爷又商量了一回江南盐务的事情,等回房的时候却见谢晚春已经动作迅速的沐浴完了,换上雪白丝绸的寝衣,又独自一个猫似的缩回床上了。 王恒之瞧着床上多出来的一条被子和已经被那锦被簇拥着的如花美眷,不免又觉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笑意来,心里想着:动作倒是快。 温柔乡自来便是英雄冢。王恒之就着屋内昏黄的灯光遥遥看了看谢晚春抱着被子的背影便觉得心头火热,原还想摆完的棋局也搁下去了,想说的话都给吞回去了,径自脱了外衣,便也起身去沐浴了。 平常人家总爱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果真是有些真味道的。 床上的被褥早已被丫头们用汤婆子和小熏炉暖过,一掀开来便觉出一道拂面的暖风,又暖又香。只是,等王恒之上了床,谢晚春已是昏昏欲睡。 谢晚春抱着被子闭了一会儿眼睛,乌鸦鸦的眼睫轻轻搭在玉色的肌肤上,黑与白交错在一起,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态。她雪玉一般的双颊被温暖的被褥捂着,已是隐约透出一点儿淡淡的红来,好似被暖风熏染的娇花,娇滴滴的攒出一点儿伶仃的艳色。 王恒之瞧着一颗心又软又热,恨不能把所有的锦绣全都堆在她的身上,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想着开口与她说几句话。只是到底不好惊了谢晚春的安眠,王恒之只得咬牙忍着躺了下来,暗道:这度夜如年下去,明年三月三还真不知能不能等到呢! 正当王恒之暗自忍得快要吐血的时候,谢晚春倒是迷迷糊糊的转过身,半睁开眼睛瞧了瞧边上躺着的人,她似还有几分睡意,嘴里含糊的问了一声:“对了,你为什么要把那幅画的脸涂黑啊?”声音娇娇软软的,就像是含在舌尖的蜂蜜,暖融融的甜,入心的甜。 这问题憋在她心里真是好久了,原还觉得王恒之是与其他世家子一般厌她索性涂脸泄愤,后来知道王恒之崇拜自己便又觉出几分奇怪来,等到知道王恒之暗恋自己,那几份的奇怪便变成了十足的好奇。要谢晚春说,还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王恒之冷不丁的被她这般一问,垂眼去看又见谢晚春睡意浓浓,似睡非睡,似是睡迷糊了、不经意的问出声的。他看着那一颤一颤的眼睫便觉得满心柔软,不由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轻轻的隔着被子抚了抚谢晚春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些,柔和的开口道:“那画那画像的时候年纪尚小,神.韵.上面难免有些把握不到,画不出长公主那般的神容......”他语声跟着轻轻的顿了顿,似乎也被自己少年时候的那点儿难得的孩子气给逗乐了,“后来干脆自暴自弃,直接便把脸涂黑了。反正......” 反正,那个人、那张脸永远都埋在他心里,犹如昨日初见一般历历在目,鲜明如昔。 后面的话王恒之只在心里念着,略一抬眼果是瞧见谢晚春这个没心没肺的已经睡实了,也不知自己那一番话她听了多少进去。 王恒之无声的叹了口气,只是融了寒冰的黑眸里仍旧荡着微微的春波,纵容且宠溺的看着眼前的谢晚春,手上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隔着被子虚虚的搂着人,闭眼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月华似水一般铺了一地,这一夜想来也一夜好眠。 ****** 谢晚春第二日醒来时便颇有几分懊恼——昨晚怎么就真的问出口了?怎么没听到回答就睡着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气,一直等到上了马车到了珠光阁,仍旧有些郁郁的。只是,等她掀开车帘子看到等在外头的胡三通胡三爷,便也很快收敛起面上的神色,礼貌的一笑道:“没想到今日竟也能碰上三爷......”她略一顿,眉眼弯弯,似是十分高兴的模样,“正好,上回欠您一桩人情,今日怕能还上了。” 胡三通生得高瘦挺拔,今日穿了一身蓝缎镶白毛边的细棉袍子,衬得一张脸净白清瘦,虽是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神采。他本是接了消息知道谢晚春会来,这才等在这里的,听到这话却是微微抬了眼,深深看了谢晚春一眼,竟是亲自抬步上前扶了谢晚春下马车:“郡主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谢晚春明眸善昧却也不再应声,姿态从容的下了马车,同胡三通一起,一前一后的去了二楼雅间竹字间。等到门关上了,谢晚春往里间走了几步,嘴里却徐徐道:“这珠光阁里果真是日日都宾客盈门,怪道人家都说天下财富,胡家可占了三成,当真是财势通天。只是便是这滔天的财势却也有......”她在一张搭着翠色绣墨竹的椅搭的木椅上坐下,手指轻轻的在边上的高几上扣了一下,笑盈盈的抬目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胡三通,接着往下说,“天崩之日。” “郡主今日来,便是来嘲讽我胡家的?”胡三通可不是那等子听了几句狠话便软了骨头的人,他早年也曾走南闯北,要不然也不会欠下宋天河的救命之恩。他这般经历过风云的人,此时闻言也不过是略一笑,一派的自然,倒是满不在意的模样。 谢晚春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一掠,声调仍旧是不紧不慢,不答反问道:“胡三爷这几日怕是连周家的门都进不去吧?” 胡三通神色微微一变,抿了抿唇,一双黑眸已是冷冷的盯住了谢晚春。 谢晚春却不疾不徐,自倒了一杯茶,低头抿了抿,接着问道:“你与蜀王府做的生意,赚了不少?” 话到了此处,已然是图穷匕见,刀光立见。胡三通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看住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郡主今日此来,究竟为何?” 谢晚春慢慢的押了口茶,笑道:“我来时就说了啊,我是来还上回的人情的。” 胡三通神色莫测,似有几分惊疑不定的看着她。谢晚春却又转口问道:“你这可有笔墨?” 胡三通沉吟了一会儿,指了指边上的小间里头临窗的红木书案,沉声道:“都是备齐了的,只是你若要鞋子,墨还需现磨才好。” “那便请胡三爷替我研一回墨?”谢晚春挽起袖子,摊开一张宣纸,细心的自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来,一副立刻就要写字的模样。 胡三通忍了口气,便也当真挽起袖替谢晚春磨起了墨,权当是看看谢晚春究竟要做什么。他这儿用的是上好的端砚,那墨条也有些讲究,闻着略有些翠竹清香,倒是很符合“竹字间”的格调。 等到出了墨水,谢晚春方才抬笔吸了一点墨汁,顿也不顿,笔走龙蛇的写了两句诗。 胡三通探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便吸了口气,那字是极好的,用笔自然,字体筋骨分明,峥嵘有力,简直不似女子能写出来的。可更叫胡三通吃惊的是,那上面的几句诗—— “甚矣吾衰矣。”我已经很衰老了。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不恨我不能见到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见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还是那几个人。 这原就都出自辛弃疾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谢晚春却把全诗中间那一部分全部省略了,只挑了最前面的一句与最后面的两句。 这都不是胡三通吃惊的原因,真正令他吃惊的是,那一句“甚矣吾衰矣”他曾在周云的卧室里见过。据说乃是周云授业恩师薛老太傅的亲笔。 可是每一个看见那副字的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大多都会是论语里那一句:“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而不是辛弃疾那一首《贺新郎》。 所以,此时见到谢晚春写了这么几句诗,胡三通心中不可不谓是惊疑交加:难不成,嘉乐郡主竟与周云有旧? 谢晚春却没有与人解释的意图,她随手洒了细沙去吸墨水,嘴里缓缓道:“你拿着这张纸,去寻周云,他自会见你。”顿了顿,谢晚春又加了一句,“只是,这东西除了你和周云,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看见。” 胡三通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张纸与纸上的字仿佛恨不能把那些字全都给吞进肚子里。他不自觉的咬住牙,慢慢的点点头:“郡主放心,我都明白的。” 等到细沙吸收完了多出来的墨汁,胡三通立刻手脚利落的把那宣纸卷了起来,小心的收置好,直起身鞠了一躬:“郡主的大恩,我胡家上下都感念于心。” 谢晚春写完了那几句诗不免想起旧日里的那些事,心情不大好便也没再与胡三通多说什么,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便叫人赶紧去送东西了。 全天下大约也只有谢晚春,叫人替她跑腿送东西还要纡尊降贵的好似还恩情,还得别人胆战心惊的感恩戴德。 胡三通却觉得自己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恭恭敬敬的又与谢晚春行了个礼,这才捧着东西小步出门去了。 等胡三通出去了,谢晚春方才垂目看了看适才不小心落在木案上的硕大墨汁,心思不免飘得有些远了,漫不经心的想道:真是有趣!这胡三通与周云虽是舅甥关系却一点也不像......当然,周云他和周家那群人也不像。 谢晚春这般的想着,微微阖上眼,乌黑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来,仰起的面庞映着窗外折入的阳光,莹莹生光,好似夜里倒映在湖心的那一轮圆月,皎洁而美丽。 ...... “‘甚矣吾衰矣’,太傅他老人家还真是半点也不含蓄,就差没把下面那句‘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写出来了。”一身红色宫装的谢池春半托腮,玉雕一般白皙的指尖按在粉嘟嘟的脸上,抬眼去看替薛老太傅收拾笔墨的周云,目光漫不经心的在他那青翠欲滴的青色袍服上一掠而过,嘴里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哎呀,人果然还是要活得长一点才好,像薛老太傅,他不是就把那些师长啊、同窗啊的都给熬死了,盛名传天下......” 周云生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神色却十分认真:“公主请慎言。” 谢池春一双极动人的黑眸却轻轻的往上一挑,波光潋滟却比刀剑更锋利,仿佛已在一瞬间就把面前的这人都拨皮拆骨的看透了,慢慢的笑起来,璨若明珠:“你和薛老太傅一样都是老古板!不过,我知道你和薛老太傅又不一样,你喜欢的是《贺新郎》里的那一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谢池春挑高了眉梢,抬眼看着周云,带了几分美人和聪明人特有的轻慢。她的目光里似有几分笑意、似有几分挑衅、几分撩拨。 虽然谢池春方是十岁出头,生得明眸皓齿,如珠如玉,含笑看人之时却有一种惊人的美丽。便是圣人怕也不能她这般的目光里淡定自若。 周云一贯风轻云淡的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怔然之色。他那双永远犹如古井一般波澜不起的黑眸子微微的动了动,深深的看了谢池春一眼,然后仍旧认真得低头整理着那些书册和笔墨,动作一丝不乱。但是,他的嘴上却还是意有所指的接着那句诗慢慢念道:“知我者,二三子。” ...... 就在谢晚春回忆旧事时,忽而听到窗口处传来喧杂的人声,令她忽而醒过神来,抬步往窗口去—— 66| 30.31 谢晚春走到窗口,往下一看,眼睛一亮便不由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原来,下面有两辆马车面对面的差点撞上了,京城达官贵族的马车一般都是有暗纹以表身份的,一辆是晋阳王府的,想必是晋阳王妃带人来看首饰;一辆则是陆平川的,看样子陆平川也是刚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碰巧了,这两辆马车,一辆刚刚掉头往左,另一辆也往左,反倒凑得更近了些,前头的马险些碰到了头,“得得得”的抬起马蹄,震得马车一晃,驾马的车夫险些都给滑下来了。 大熙开国不久,皇室子嗣更是不多,故而京城里如今也只有两个王府,一是晋阳王府、一是蜀王府。故而,这么多年来,晋阳王府的马车当真算得上是横行京中,无人能拦。还从未似今日一般,被另一辆马车正面堵着。 最是不巧的是,晋阳王妃如今就正坐在马车里面,她今日其实也是带侄女阮丽娘来珠光阁挑首饰的,此时马车被人堵着,面上不免显得有些难看起来。 自经了安乐公主府上那一场宴会,阮丽娘和晋阳王妃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晋阳王妃到底是王妃之尊,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狠话,脸皮厚些到底能照旧把日子过下去。可阮丽娘却不同,她如今已经再无半点后路可退,只能把紧紧的抓着晋阳王妃不放,只盼着能靠晋阳王妃这个姑姑再找一门好亲事。 所以,阮丽娘如今也能瞧些脸色,很能在晋阳王妃这个姑姑跟前摆出一些低眉顺眼的模样。她见晋阳王妃神色有变,不免就开口劝道:“姑姑身份尊贵,何必与那些浑人计较?索性也不急,让一让便是了......” 晋阳王妃听到侄女儿这话反倒被激起一番子的意气来——她是寒门出身,好不容易靠着肚子嫁入晋阳王妃做身份,最是个自傲自卑的,哪里愿意在阮丽娘这个娘家人面前丢脸?她咬了咬牙,柳眉微蹙,一张绝艳的面庞上浮出薄怒来,开口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要让,合该他们让开才是!”说罢,她微微垂首,隔着车帘子吩咐了一句。 阮丽娘只得闭了嘴,安静坐在一边,悄悄透过车窗隐约露出的一角看着外头,心中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一丝不安来。 应有晋阳王妃这么一声吩咐,晋阳王府的管事立刻便上前去,厉声呵斥道:“王妃出行,闲人避退!” 对面的马车车帘被一只犹如玉雕般修长白皙的手掌掀开,只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正是陆平川。 陆平川挑眉看了看对面的马车,目光轻蔑,朗声一笑:“原来是晋阳王妃!”他一身红衣,神容极美,端的是一副绝好的姿仪,只是神色冷冷的,言语之间也含了几分冷淡,“早闻自晋阳王过世之后,王妃便青灯古佛,深入简出,怎地今日倒是碰上了。看样子,传言却是不实啊......” 这话听着到好似讽刺晋阳王妃里外不符,不安于室。 晋阳王妃在车中听着便不禁一怒,只是也知道这说话的人乃是陆平川,不是个好欺负——王妃这头衔是陆平川这这个靖平侯显得尊贵些,可陆平川乃是帝王心腹、锦衣卫都指挥使,手下鹰犬甚多,这般的狠人,还是不惹为妙。晋阳王妃素是个欺软怕硬的,早时候便专门捡着孝顺软弱的女儿欺负,现今见着陆平川这般的凶人狠人反倒先怵了,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边上的阮丽娘。 阮丽娘只好带上帷帽,掀开车帘一角,轻声应道:“姑姑一贯喜佛,今日也是为了陪我买首饰,方才特意出门的。她老人家一片慈心,还望陆都督莫要胡言。” 她虽带着帷帽,但抓着车帘的手看上去纤细白皙,言语温柔,我见犹怜,倒是叫边上围观的人好感大生。车厢里坐着的晋阳王妃也不由得暗暗含笑,觉得侄女儿说话果是周道仔细,比自家那不孝的女儿要好百倍,要不怎地这般惹人疼? 陆平川却不吃这一套,他直接扬了声,叫破对方的身份,语声几近于轻慢道:“原来是阮姑娘啊......”他一顿,凤眸轻抬,讥诮至极,“也是,晋阳王妃待你确是一片慈心,早年还从嘉乐郡主这个亲女儿手上替你讨要首饰呢。” 阮丽娘被人当着面提起过去之事,不又觉得面红,好在有帷帽遮住,便也只好含羞泣声道:“不过是我幼时不知事,一时儿与表姐起了些争执罢了......陆都督这般人物,怎的也管起这小女儿间的芝麻小事了?” 陆平川冷笑一声,动作轻快的跳回了自己的马车,放下车帘子,嘴里冷声道:“幼时不知事却懂得讨要郡主表姐的贵重首饰,如今大了也知道向王妃姑妈讨要首饰?依我看,阮姑娘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些长进的嘛。” 说罢,陆平川再无半点废话,直接令车夫让路,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连话也不想与阮丽娘说。 底下旁观之人却又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哎,别说,着晋阳王妃还真是对侄女比对女儿还亲呢,我在这儿看她带着嫂子或是侄女常来常往,却没见过她带郡主来过......” 边上的老人便压低了声音接口道:“......这事你不知道呢!当初嘉乐郡主出生不久就克死了同胞兄弟,后来晋阳王也被克死了。晋阳王妃年纪轻轻的守着活寡,你说她能喜欢这种克亲的女儿吗?” “哎呀,你这话就不对啦。”年轻些的妇人消息灵通,见解上倒是更独特些,“听说嘉乐郡主一出生也是病歪歪的,险些养不活,后来才给接到宫里,被皇宫里头的龙气儿冲了冲,这才养好了身子。你说说,哪有克亲差点把自己克死了的?” “是啊是啊,要我说,说不得就是晋阳王妃命硬呢,克夫克子克女,好在嘉乐郡主自小养在宫里,这才捡了一条命!” “这么一说,还真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端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拍手,连连点头。 底下交头接耳的比比皆是,不一会儿就把晋阳王妃“克夫克子克女”的名声给传播出去了,顺带着议论起“爱讨首饰”的阮丽娘来。 阮丽娘与晋阳王妃虽是没听到下面的话,可心里却是隐隐的觉出几分难堪来,面上更是极难看的。晋阳王妃憋了口气,却又不能与陆平川发作,最后只好恨恨的伸手打了面前的侄女阮丽娘一个耳光,迁怒道:“我只不过让你出去和人说场面话缓和一二,你倒好,反倒惹出这么多闲话来!” 阮丽娘面上一痛,心中加倍的委屈,不禁发恼恨起晋阳王妃的欺软怕硬来,暗暗咒骂道:克夫克子的恶婆娘,怪道如今边上连个人都没有。阮丽娘伏着身,手指握成拳,指甲险些嵌入肉里,低了头,额发垂落掩住了她面上的恨色。只听她柔声泣声道:“是侄女不好,姑姑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事已至此,晋阳王妃余怒未消,也没了买首饰的心情,直接就要马车夫转道回府去了。 谢晚春在珠光阁上看了这么一出好戏,暗自生笑,不免又觉得陆平川这般替她出气很是痛快,想着下回要送些东西以表感谢才好。 不过这般一闹怕也早在陆平川的意料之中——他素来便是个激烈的性子,既是回来了,总也要闹一场,然后在皇帝面前表一表自己做“孤臣”的忠心。 还是那句话,人皆有机心,哪怕是陆平川这样常常喊打喊杀的也不例外。 ****** 此时胡三通方才入了周府。 周云乃是周家庶子,周家不过是小世家,面上最重尊卑颜面,私底下的龌龊事却也不少。至少,周云幼时便受了不少的苛待与委屈,若非有胡三通这个舅舅时常接济,周云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所以,他们两个的甥舅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只是,周云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江南盐务那事一出,他便不再见胡三通或是胡家的人。胡三通今日还真就是靠着谢晚春随手写的一幅字入的府门。 不过,胡三通也是个能耐人,咽下肚子里的不安,倒也温声与引路的小厮寒暄起来:“你家老爷近来身子如何了?年初就大病了一场,如今天气凉了,可得更仔细些才是。” 要胡三通说,这镇国长公主谢池春还真是个女人里头的英雄人物,她活着的时候弄死了掌权一边的西南王和手握三军的宋天河,垂帘摄政。她死了,皇帝、周云、陆平川等等一群的人都跟着大病了一场。这般的人物,怕真是百年难出啊。 因着胡三通往日里与周家关系亲厚,那小厮也能与他说几句亲近话,叹息道:“可不是嘛,老爷年初大病伤了身子又日夜忙着那些朝事,总也好不了。夫人那头劝了不知多少回,也没法子......”说到这里,小厮又是仰慕又是叹气,不免絮叨了些。 胡三通嘴里随意应着,不一会儿便把目光投向前面的青瓦白墙的书房。 那书房的帘子忽而被人轻轻的闲了开来,只见里头走出一个素衣薄妆的妇人以及两三个年轻的小丫头提着食盒从里头出来。那妇人遥遥见着往此处走来的胡三通便敛了面上神色,抬步也迎上来,对着胡三通盈盈一拜:“舅舅一向可好?” “好好好,劳外甥媳妇你惦记了。”胡三通笑了笑,虚虚的扶了一把,嘴里关切道,“你一贯体弱,受不得寒,这样的天气何必在外头走动?” 这妇人正是周云的发妻薛氏,她是薛老太傅的爱女,因此才嫁了周云为妻。薛氏生得不过清秀却生了一对极秀美的峨眉,自有一番书卷清华之气,虽是一身素衣但也甚是端庄得体,行止之间犹如弱柳扶风,极美极动人。此时,她却柳眉含愁,语声轻轻与胡三通道:“我是来给相公送汤药,若不亲自来,我是怎么也不放心的。舅舅今日既是来了,还请替我也劝相公一句,身子要紧,万万保重才是。” 胡三通连忙应下又与薛氏说了些话,恰好入内通报的小厮掀了帘子出来,他便急急的入了书房。 如今正是十月里,京里头刮得冷风又干又寒,好似剐在骨头上的寒刀一般的刀刀见血。寻常人家,屋内大多都已烧了炭,偏偏周云的书房里却一点炭火味都没有,反倒木窗被打开了一半透风,整个儿书房当真好似寒潭一般冷彻骨髓。 胡三通走了几步也不免冻得一哆嗦,手往袖子一缩,心里暗道:要说周云性子怪,还真是!哪有大冷天不少炭还开窗吹风的。别说是身子不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真真是自个儿找罪受! 胡三通绕过绣着西山枫林的屏风,果是看见周云正独自一人站在书案前。 只见周云穿了一身寻常布袍,正坐在书案前怔怔的看着那副字,许久方才自语一般的长长一叹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神色颇有几分怅然——虽说他方才三十有余,可鬓角却已染了白霜,但那位故人怕是青春依旧。 相逢应不识啊。 胡三通正小步往里走,听到这话却是一惊——这可是苏轼悼念亡妻的诗作啊,就算不是夫妻之情,可能念出这般诗句来,怕也是情意深厚。嘉乐郡主与周云,究竟是如何的交情啊!?只是,依着胡三通的城府自然也不敢胡言乱语,他稍稍把步子放得重了一些以提醒周云自己的到来,面上却已经带上了和煦又亲昵的微笑:“云哥儿,可是好久没见了啊......” 周云收起书桌上的纸,面上神色淡淡,只是轻轻的叫了一声:“舅舅。” 胡三通热脸碰上冷屁股却也不觉得脸红,厚着脸皮又接了一句:“听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我进门时遇见了外甥媳妇,她也担心得很呢。要我说,云哥儿你虽是年纪还轻但也很该注意注意身子才是。”娓娓道来,仿佛长辈的一番慈和之心。 周云却没有与舅舅寒暄周旋的想法,他看了胡三通一眼,眼神清凌凌的,仿佛把胡三通整个儿人都看透了:“我先前不让舅舅你上门,原因舅舅心里也因清楚——舅舅与胡家到了如今的地步,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贪’字罢了。” 究根结底,商人本性便是一个贪字,一个贪欲便压下了所有的*,以至极的贪婪与绝顶的聪明方才能压下千千万万的人,成为巨富。 胡三通到底也是个长辈,如今被自己的外甥指着鼻子这般一通骂,脸上一白一青,嘴唇颤了颤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周云对胡三通心里不满心知肚明,可他的声调却依旧是慢条斯理,犹如挑拣鱼刺,又犹如在金殿上与皇帝或是百官徐徐道来一般:“我早与舅舅说过‘天底下的钱多得是,可有些钱能赚,有些钱却是万万不能赚’。胡家号称天下首富,手底下的银钱加在一起怕是都要比皇帝私库里的都要多,按理也该知足了。可舅舅你却偏还要自作聪明,去与蜀王府做你那一本万利的买卖,仍旧想要更多银钱,想着要胡家子子孙孙无穷匮,胡家银根千年万年皆不断。何其的愚蠢,何其的短视,何其的贪婪?” 周云每一句话都好似抽打在胡三通面上的鞭子,抽的他脸色难看。好一会儿,胡三通才艰难的开口道:“是舅舅鬼迷心窍了......”他雪白的鬓角轻轻颤了颤,挺直的脊背仿佛也弯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可,可此事与胡家其余人无关啊,舅舅我一把年纪,死不足惜了。倘胡家百年基业败落在我手上,那我便是死了也无颜面对胡家的列祖列宗啊!” 周云极轻的嗤笑了一声。 胡三通却扑通一声掀了袍角跪了下去,声嘶力竭:“云哥儿,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看在你我舅甥几十年的情分上,拉胡家一把吧。” 周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把胡三通扯了起来:“舅舅还是起来说话吧,此事事关重大,绝非我一人能够决定。”他没有一口应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反倒是慢慢的转开话捎,“还请舅舅告诉我,写那幅字的人呢?” 胡三通被他说得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云说的是什么事,嘴里已是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嘉乐郡主正在珠光阁等你了。” “嘉乐郡主......珠光阁......”周云轻轻的重复了一遍,古井一般波澜不起的眸子似是闪过了什么,随即便直接道,“既如此,我便与舅舅去一趟珠光阁吧。” 话虽如此,周云却也没有直接抬步往门外去,反倒先是小心的将那张胡三通送来的字放入木匣子里,贴身收置着,然后才起身抬步出去。 胡三通已被周云发作过一通,正是心惊胆跳的时候,浑身骨头都是软的,哪里敢揣什么小心思,问也不敢问一句,闭紧了嘴巴紧跟着周云出了门。 好在马车就等在那里,周云既有吩咐,车夫便很快拾掇好了,直接便往珠光阁去。等周云乘着马车到了珠光阁,直接推开竹字间的雅间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临窗坐着,一面喝茶一面看着窗外景致的谢晚春。 有那么一瞬间,过往时光的尘土迎面而来,将他整个淹没。纵是周云这般铁石的心肠,坚毅果决从不后看的人也不由有一丝恍惚,依稀想起旧日时光,生出一丝的怅惘。 她如今方才十八岁,正是容色最盛的时候,哪怕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一派的漫不经心,也依旧美得犹如一道令人不忍错目的美景,更胜了初生的春水、初盛的春林以及十里的春风。 窗外的暖阳融融的照在她的面上,越发显得她眉目精致,眉睫如墨,肤如细雪,乃是真正的雪堆玉砌,灵秀天生。她的那双眼睛最似镇国长公主谢池春,眼睫纤长浓密好似蝶翼,一对眸子盈盈然,犹如浸在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藏着万顷春波,看人时无情似有情。 上天永远都是如此的厚爱与她,赐她最显赫的姓氏,最美丽的容颜,最肆意的性格。哪怕一切结束,也依旧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周云抬手合上门,步子微微顿了顿,随即便轻声开口道:“公主果然还是公主,一如往昔。” 谢晚春这才回过头来,她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周云,见他已然花白的鬓角,眼神微微一顿,随即柔声道:“你倒是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她声调极软极柔,似一团棉花一般的轻,“是因为你愧疚?” 周云闻言神色微微一变,整张脸都僵住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晚春却更加轻柔的接着问道:“你在愧疚,愧疚你借朱寒的手递给我那杯毒酒?”她说话的时候仿佛与情人喁喁私语,柔情蜜意,温柔缠绵,可她的眼神却好似凌厉的刀剑直接落在了周云身上。 周云犹如一尊不动的雕像,死死的矗立在原地,神色乃是极度的复杂。 谢晚春面色不变,心里却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早在稻县的时候,知道齐天乐不是凶手后,她便大致猜到了幕后之人会是谁。能够洞悉朱寒对齐天乐的心思,能够在宫中布下连陆平川这个锦衣卫都指挥使都查不出的局,除了周云还有谁呢? 猜到是周云之后,谢晚春发现自己竟然不觉得太过吃惊——她早该明白,周云便是这样一个人。 谢晚春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放下手中的青玉茶盏,轻声问道:“是他让你布局动手的?浮色春这味毒也是他告诉你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周云与谢晚春都心知肚明。 周云的喉结微微动了动,他的眼帘跟着颤了颤,随即才缓缓道:“是。” 谢晚春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她抬起那双极美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住了周云,紧接着问道,“这么说,我的那个蠢弟弟知道我弑母的事情了?” 周云颜色极淡的唇轻轻动了动,慢慢的阖上眼睛,许久才挤出一句来:“陛下与我说,公主你为了重夺先皇的宠信,不惜亲手毒杀亲母,他害怕,害怕你会对他下手.......” 周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一柄刀刃,一刀又一刀,深深的割在谢晚春的心头。她仿佛能看见胸膛里那颗血肉模糊的心脏仍旧挣扎着跳动着,忽而觉得有些好笑: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到底又有什么可期待的?难不成还指望周云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苦衷来? 先皇后到底还是不甘就那样死了,到底还是留了一手,把仇恨的火苗埋到她的儿子心底。“慈母之心”一至于此。 原来,皇帝他早已知道了当年的事,倒也难为他当年能忍下那些事情,抱着从西南回来的谢池春哭得那样可怜;难为他能那样自然而亲昵的与自己这个“可怕”的人说话......可怜谢池春还以为自己多么伟大,多么忍辱负重,死死的瞒着他那些龌龊的事情,只盼着他能把父母恩爱的故事记一辈子。 谢晚春按在茶盏上的手绷得紧紧的,犹如一段极透彻的青玉,要寸寸的碎去。她胸口的心一下一下的跳着,一股一股的热血涌上脑门,使得脑中一片滚热,可她的声音却依旧是冷凝的,似打磨过的冰凌,尖锐而锋利:“我的弟弟可能会因为一个可能的威胁而恐惧、而生杀心。但是周云,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绝不会屈从于庸人之命,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都有自己的理由。” 她端坐在木椅上,抬起眼去看站在那里的周云,一字一句的道:“你曾跪在我面前,对我发誓‘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所以,周云,告诉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就这样把昔日之诺抛诸脑后?” 67| 30.31 “我当时年少,得见公主这般主君,确实激动难言,字字发自肺腑。”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日日夜夜的愧疚,寒冬腊月的开窗吹风来折磨自己,他已令自己活在人间的地狱。 周云苍白的额角剧烈的跳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情绪在他心底翻腾,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口而出。他阖上眼然后又睁开,扬起唇角对着谢池春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太多无法言喻的复杂意味,轻而浅:“孟子曾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圣人之言,大善。”他顿了顿,言语之间已可见当朝首辅的威势,“《尚书》有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圣天子理应垂拱而治。” 这两句话极轻极淡,可是却有一种令人振聋发聩的力量。 哪怕是谢晚春亦不由的睁大了眼睛,认真的打量着周云的神色——他用前一句话直接就将自封为“天之子”的皇帝与庶民相提并论,第二句话虽是委婉了一点但是其内约束皇权的意思却是直截了当。 天下读书人读书大多都是为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可周云却不一样。他将天下的百姓放在最前面,视皇帝如象征皇权的摆设。 谢晚春慢慢的垂下眼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茶,茶水清淡,她的语气也跟着淡了下去:“好个垂拱而治,你是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公主当初打压世家、筹款建海军,提倡立女学,为的是什么?”周云面色苍白,尤显得他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他目光犀利,犹如刀剑一般直接落在谢晚春的面上,字字直戳心肺,“或许您自己也没有想得那么远,只是凭着本能去做罢了。打压世家,就可以集中自己的势力,把一部分的舆论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筹建海军,江南一地便能收入掌中;提倡女学......” 周云说到最后,忽而笑了一声,说不出是冷意和复杂,目光如电一般破开面前所有:“天下不知多少女人要谢你,那些依靠女学而出仕的女人倘要往上,怕是都要依着长公主你;再者,女子能读书、能为官,为何独独不能为君?” 周云看住谢晚春,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便都犹如雪白刀刃一般的简单明白:“长此以往,公主独掌大权,世人怕是只知有长公主而不知有皇上。” “那又如何,这也该是我皇弟要担心的事,与你何干?”谢晚春不为所动,坦然而从容,“我自认摄政以来,兢兢业业,从未有过未危害百姓之举。” “公主英明,可真能英明一世?纵如此,又如何能保证继任之人英明如旧?”谈及自己的理念,周云眼中好似烧着火,寸步不让,“纵观史册,英明之君何其罕有,反倒是庸君、暴君比比皆是,兴亡交替,百姓何辜......” “所以,就不该任由君王独掌大权,就该让内阁和世家分权制衡,就该让每一个皇帝都如我那个不管事的蠢弟弟一样当一个纯粹好看的摆设?哦,用你的话说,应是——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谢晚春不似周云那般的圣人胸怀,反倒讥诮的挑高了唇角,淡淡一笑。 周云眼帘轻轻的颤了颤,鸦色的眼睫跟着一颤,神色复杂。 谢晚春却紧接着道:“好,就当你是对的,可你杀了一个我难不成就能保证接下来各个皇帝都好似我那个蠢弟弟一般只管花前月下?能保证内阁或是世家之中的人皆如你一般一心为民?倘内阁权势凌驾于君主之上,恐怕又要出一奸相矣。” “皇上一贯体弱,若是幼子登基,自然可以好好教导。至于...”周云说到一半忽而顿住口,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而正色沉声道:“我欠公主一条命,既然公主得天命而不死,那我......” “不用你赔命。”谢晚春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直接道,“只要这一次你帮我把蜀王解决了,那便一笔勾销。”周云的确是幕后布局之人,可首先起杀心的是她那个弟弟,这仇,自然是要分开来报。 周云一怔,随即接口道:“蜀王之事,本是我分内之事。” 谢晚春却蹙了蹙眉,斟酌着道:“我以往看错了蜀王,现今想来蜀王或许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说到这里,谢晚春纤长浓密的眼睫徐徐的垂落下来,犹如蝶翼一般的轻盈而美丽,她语声极轻极轻,“我是希望你能直接把蜀王下狱,看管好,别让他有机会进宫,也别让他传出一些胡话来。自然,死人才是最能保密的......” 不告君上,不过三司,直接把当朝亲王下狱,简直荒唐!这种事哪怕是有证据也是要被朝中御史当面弹劾的,这种事就和直接把自己的把柄递给政敌没有两样。 谢晚春却说得风轻云淡,说罢便抬了眼笑盈盈的去看周云,神色自若。 周云沉默片刻,随即点头应下:“就依公主之言。” 谢晚春知道他的性子,便也没再多说,反倒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了身笑道:“不能多留了,我得回去了......”她说到这,对着一脸诧异没回过神来的周云眨了眨眼睛,笑着道,“我如今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在外头呆的太久。” 周云前一刻还沉浸在对于自身的拷问之中,下一刻就被谢晚春的话给惊到,险些呛到口水。可周云到底是周云,至少他表现的比陆平川要来得冷静地多:“恭喜。” 谢晚春只是笑笑却也没理他,抬步便往外去,直接下楼回去了。 只剩下周云独自一人站在竹字间里,所有的温度、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仿佛都随着谢晚春离开了,只余下周云神色怔怔站着。 适才那一番对话实在短的很,可却不禁令人生出恍然隔世的感觉。周云沉默的站了许久,几乎要成了一座雕像,许久许久方才不经意的垂下眼,呆呆的看着谢晚春随手搁在案上的那一盏还未喝完的冷茶,鼻尖似还能嗅到那隐隐的香气,若有若无,抓不到,摸不着。他那空荡荡的心口如旧日一般,隐隐的作痛着。 周云冷寂的面上忽然浮起一丝极淡的苦笑,随即一拂袖,仿佛要拂开那缠绕着他的香气又或者是杂念,起身便往外去。 下子无悔,从来如是。 周云推开门,正好看见等在门外的胡三通便微微垂首,轻声道:“舅舅果真想好了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保胡家?” 胡三通心知周云必不会无端而言,浑身一颤,面如金纸,竟是一时应不得声。 周云也不逼他现下就回答,挺拔如翠竹的身子轻轻一晃,便已往楼下去,嘴里声音极轻:“舅舅不必着急,想清楚了再与我说。” 周云缓缓然抬步而去,只留下胡三通一人失魂落魄站着,神色不定。 ****** 谢晚春今日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先去王望舒的院子,见王望舒人不在便顺道便去了王若蓉的院子里,把自己新买的几支宝石簪子递给她:“今日去朱光阁看首饰,顺道就给你买了几支,算是贺你订婚的吧。” 自王舟之被看管起来之后,王若蓉的精神好了许多,就算偶尔去瞧孙姨娘会被指着鼻子骂“不孝”她也心情极好的不放在心上。自然,这也是因为她快要出嫁了,没了隐患,反倒比比之前有底气了。 王若蓉认真的瞧了谢晚春给的几支珠光宝气的簪子:只见簪头那里硕大的红宝石宝光烁烁,显是极其名贵。其实,王若蓉出自王家,虽是庶女但衣食住行样样都是不缺的,首饰衣衫也都从公中出,比不上王望舒那般好却也极体面。但她到底是庶女,手头的东西大多都是精致有余、华贵不足,谢晚春送的这几支簪子都十分贵重恰好能补了一些缺。 王若蓉心里极是感动,便叫丫头二月与六月把东西收好又从屋里拿了一套花鸟鱼虫的床帐子递给谢晚春身后的丫头,嘴里说道:“我知嫂嫂好心,便不拒绝了,只是总拿嫂嫂的东西,我这个做妹妹的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这帐子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是我自己绣的。权当一片心意,还望嫂嫂能收下。”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看出里头针脚细密,花样新奇精致,果是用了心的。虽说房里一般都养着绣娘什么的,但是到底是王若蓉一片心意,礼轻情意重。这般想着,谢晚春便点了点头,示意琼枝把东西收下。 王若蓉心中一松,面上神色自然了一些,于是便又与谢晚春说起了今日府中的事情:“说来也是巧了,嫂嫂今日一大早便出了门,午间的时候夫人也带着三妹妹去外头青云寺里烧香了......” 谢晚春听这话倒是一奇,笑着道:“月底便是娘的寿辰,到时候自会叫寺里讲经烧香,何必这时候特意去一趟?” 王若蓉扬唇一笑,不免瞥了谢晚春一眼:“嫂嫂果真不知?”她少见的显出几分少女的鲜活来,笑着又接了一句,“陈先生现下就住在青云寺对面的翠竹观。” 谢晚春还真不知道这个,一听就明白了,想着应是与王望舒的婚事有关。她想了想,不免问道:“那陈先生的几个弟子......” 王若蓉眨巴一下眼睛,俏皮的道:“陈先生如今膝下正跟着个新收的小弟子,也算是陈先生的堂侄,名叫陈观文,乃是陈家嫡支子弟,文采颇好,品貌出众。” 这般说法,多半是宋氏瞧上了,带着女儿顺道去看一看,倘若真看中了,那便可以谈婚事了。 也好,陈观文乃是世家子弟,既是能被陈希看中收徒想必也是个品行出众的,倘配王若蓉这么一个娇养出来的世家嫡女,许还真能成。王若蓉也能因此避开此回选秀,也算是件喜事。 这般一想,谢晚春便也觉得稍稍放心。 等晚间宋氏带着一脸羞红的女儿回来的时候,众人也都心照不宣,很有几分喜色,知道这门亲事是定下一半了,只等宋氏去与王老爷说,到宫里请旨便罢了。 谢晚春还寻了个空拉着王望舒说悄悄话:“听说那个陈观文品貌出众?真长得那样俊俏?” 王望舒红了一张脸,瞪着谢晚春,却也不似往日里那般避而不谈,只是咬着唇笑应着:“......还好吧。” “能得你一句‘还好’,想必是不错了。”谢晚春捏了捏王望舒的面颊,“看你脸红的!” 王望舒小声哼了一声,只是到底藏了一肚子的话,忍不住还是挽住谢晚春的手臂,悄悄凑到她耳边道:“嫂嫂你不知道,他长得好,文章不错,可实际上就是个呆子,陈先生让他带我和娘去逛翠竹观,结果他一走神,差点儿就撞到头了......” 谢晚春连连在她鼻尖掐了几下:“我家三妹妹生得这般好,我看他是看你看得呆了吧?” 王望舒含羞垂头,可面上却仍旧带着一点儿羞涩的笑容。她好似喝了一碗的蜜水,声音都是甜滋滋的,语调拉得又长又软:“.....娘说了,他是陈先生的弟子也就是大哥哥的师弟,怎么也不会欺负我的。呆一点也好,心思正,以后,以后.......”她轻轻的咬着粉唇,双颊红的犹如霞光染遍,双眼亮晶晶的,羞赧之中又带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小小声的道,“以后就会一心的待我好。” 对于王望舒来说,陈观文确是一个非常符合她少女期待的人物——世家嫡子、品貌出众、文章写得好、对待女子还有几分青涩和呆。再者,世家从来讲究个以文会友,王望舒看过不少陈观文的文章,知道他是有真才学的,也觉得那文笔思路很合心意。 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人了。 谢晚春见她这般模样也稍稍放心了些,随即瞧了瞧王望舒的模样又生出些许的疑惑来:当初她情窦初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唔,这么一想,她的情窦大概一直都还没开吧...... 宋氏坐在上首瞧着女儿与长媳亲密的说着悄悄话,心里也甚是满足,她一共二子一女,如今全都也有了归宿,自是百倍的放心。她面上神色一缓,反倒打趣女儿:“舒姐儿,和你嫂嫂说什么呢?让我们大家也听一听?” 王望舒正羞着呢,抬起头嗔了宋氏一眼,娇娇的抱怨道:“娘!” 宋氏大乐,底下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最后笑得王望舒一脸的不好意思,只好端起茶盏掩饰面上神色,开口插嘴道:“好了,该用晚膳了。” “我的儿,今日都依你便是了。”宋氏现下心里正软着,哪里会不应,连连点头,又叫人去备膳,顺嘴与李氏以及谢晚春等人道,“今日便留我这儿,一同用罢。” 谢晚春与李氏自是点头应了。 只是,未曾想到,还未等众人晚间一同用过晚膳,外头忽而传来人声,原是宫里便有大太监带着人来宣圣旨。 这圣旨倒也不长,统共两件事:一是贺宋氏这二品诰命的寿辰之喜,二则是迎王氏嫡女为新后。 寻常人家,听到这般的圣旨怕是要欢天喜地,告拜祖宗了。可宋氏和王望舒母女两人跪在地上听完圣旨,一时间都觉得有些头晕,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到,险些没回过神来——明明,之前王老爷已是与皇帝求了旨免了女儿选秀,按理内中的意思皇帝应该极明白的,怎地如今又下了这么一道旨? 哪怕是以宋氏的精明干练,也被宫里头这忽如其来的一击打得措手不及,竟是忘了应声接旨。好在边上还有谢晚春在,上前替宋氏接了旨,嘴里解释道:“圣恩如海,我家夫人也是高兴坏了。”说罢,袖子底下轻轻的递了个荷包给纳个太监。 那太监掂了掂重量,摸了摸大小,心里便乐了:是银票,还挺厚的。他银盘一般的面上笑容越发和蔼,嘴里连声接道:“是啊是啊,府上双喜临门,是该高兴。”说罢,又示意身后的小太监抬着东西上来,一一指了过去,“这是宫里赐下的,贺你家夫人大寿。钦赐金玉如玉一柄,金玉杯各四件,努银五百两。金寿星一尊,伽楠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 那太监也是好记性,一连声的念下去,连声气都不断。 谢晚春只略看了一眼那些东西,很快便又问了一句:“陛下这旨意倒是来得突然......”她稍作犹豫,语声一转儿,“还请公公说个明白,也好叫我等能明白要去谢何人?” 那太监越发觉得谢晚春上道,拉了人到边上,轻声说道:“陛下是在萧妃娘娘的华清宫下的旨。”他笑得犹如那刚赐下的金寿星,很是和气,“再细的,奴才便不知道了。” 谢晚春已有了几分计较,点了点头,又令人给那几个抬东西的太监以及边上的侍卫赏了一回,这才把这一群的人送走了。 宋氏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她抓着女儿的手,神色极冷,几乎是咬牙切齿:“萧氏!”她如今恨萧妃几乎比得上已死了的镇国长公主,这两人一个害了她女儿的终身幸福,一个害了她儿子,可不叫她恨到了骨子里。 天知道,萧妃劝皇帝自有许多计较,可她还从未想过送人一个皇后之位竟然不是施恩于人,反倒是惹来一堆的仇家。依萧妃看,皇后乃是正宫,母仪天下,若非自己身份不够又要对付容贵妃还真不想要送人。 谢晚春看了看就站在宋氏边上的王望舒,见她面色苍白,一脸茫然无措,好似走丢了的孩子一般,差点要哭出来的样子。她忽然也觉出王望舒的几分可怜来,不由抬步上前揽了揽人,叫她把头靠在自己肩头。 这一夜对王望舒来说不过是天堂与地狱的差距——她明明已见过陈观文,也与他说过话了,只等晚上娘与爹爹说过,明日就能去宫里求旨赐婚,她与陈观文的婚事也就可以定下了。可,就只差这么一点,宫里下了圣旨,彻底绝了这条路。 君无戏言,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皇帝也是不会收回成命的。 王望舒忽然觉得茫茫然,她原还以为依靠、以为骄傲的一切在皇帝的一道圣旨下全都成了浮云,她所期待的一切也都没了。而且,她还要进宫,去和那么多的女人去争那么一个男人。 王望舒犹如傻了一般的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再忍不住,埋在谢晚春肩头,忍了一忍,到底还是呜咽的哭了出来,她哭得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嫂嫂.....嫂嫂怎么办......”她差点背过气去,眼泪犹如泉水一般的涌着,“我,我要嫁去宫里了,怎么办......” 王望舒的哭声到底把宋氏的注意力又给拉了回来,她眼眶也跟着一红,一颗心都快要被女儿给哭碎了,不由得搂了女儿,一同哭了一场。 一时间,院子里哭声震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怎么了呢。 谢晚春只好留着把收下的事情稍稍理了理,劝了宋氏与王望舒到屋内去,一切妥当了方才回去休息。只是,今日之事到底太多了,她沐浴过后上了床,闭了眼许久都没睡着。 她在想皇帝,她所谓的弟弟谢景安。 先皇后林氏十五即被选为太子妃,二十五为皇后,深得帝宠,唯一不得意的大约便是子嗣之事。她直到二十五的时候才生了谢池春这个长女,三十岁又生下七皇子谢景安,也就是当今的皇帝。要知道,那时候先帝已有两个庶皇子,分别是三皇子谢景宏和五皇子谢景止。 可是,林氏所出那边是嫡子,那便是比其他的都要更高贵些。因着林氏前头为太子妃时连生了两个男孩,皆是没养住,故而待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甚是小心,当真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 那时候大家都小,谢池春因着比弟弟大五岁,自也是想要端出大姐姐的模样好好对待弟弟的。她还记得,谢景安小的时候白白软软的就像是个团子,比小猫还小,把他放在床榻上,轻轻戳他的酒窝,他就会眨着眼睛笑起来。那时候林氏还是一副慈母的模样,拿着镜子给谢池春照着看:“你瞧,弟弟的眼睛是不是与你很像?” 谢池春被吓了一跳,先是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然后又摸了摸弟弟的眼睛,感觉到弟弟眼睫在掌心轻轻颤抖,她心里不觉跟着一动,便忍不住“啊”了一声,又惊又喜:“好像啊。” 林氏含笑,拉了女儿的粉嫩嫩的手与儿子的小手牵在一起,轻轻抚着女儿的头,与她说道:“你要记着,这是你弟弟,你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再亲不过。你是做姐姐的,你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谢池春小心的握着弟弟的一根小小的手指,只觉得好似握住了整个世界,很认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 谢晚春闭上眼睛,一时间又想起先皇后居高临下的坐在上首,丢下空酒杯,一边轻声细语的念佛经,一边咬牙切齿的诅咒自己的女儿:“......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池春,我等着看你死,看你的报应。”母女成仇,不过如是。 她想起当初从西南回来,谢景安跪在地上抱着她叫姐姐,哭得满脸都是泪、毫无半点仪态的模样以及周云今日在珠光阁说的那句话“陛下与我说,公主你为了重夺先皇的宠信,不惜亲手毒杀亲母,他害怕,害怕你会对他下手.......” 她只觉得一颗心好似浮在水上,上上下下的浮着,看不见光,看不见前后,总是不得安宁,冷的浑身骨头都要发僵。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掀开被子一角,小心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那些浑浑噩噩的记忆里拖出来。 68| 30.31 是王恒之。 王恒之应已沐浴过了,披着一头微湿的乌发,身上除却雪白丝绸的寝衣之外也不过披了一件莲青色的外衣。乌发垂垂,神容冷肃,犹如皎然的月光照在皑皑白雪之上,明亮且清冷。 虽是如此单薄的衣衫,但在这样的良夜里,他看上去却是不染半点寒气,反倒似玉一般温润。 谢晚春看得微微一怔,在掌心被他握住的那一刻,适才那些繁杂的思绪一时间便如褪去的潮水一般缓缓散开。她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睛,眼瞳漆黑明亮的看住了面前这人,开口问道:“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话还未出口,谢晚春忽然想起现今是两人同住,王恒之自然是要回这里,于是她又把话咽了回去,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十分利落的转口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本就白皙的肌肤在夜晚的灯光与轻纱一般笼着的月光映照下显得犹如上好的宣纸,透白且薄,仿佛只要一揉就会褶皱、会撕碎,带着一种极动人、极脆弱的美丽。而她的话听上去便好似抱怨王恒之回来的太晚似的,语声轻轻软软的,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就像是一捧轻盈的月光,叫人心头不由自主的跟着一暖。 王恒之只觉得心尖那一处当真被轻盈银白的月光照得透亮,那些心思都无所遁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用右手手指收拢起来,紧紧的握住了谢晚春微凉的手掌,左手则是不经意的在谢晚春略显苍白的颊边轻轻摩挲过去,好似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一般小心,许久方才应道:“因为妹妹的事,父亲留我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晚了些。今晚的事,我已知道了,多亏你在,要不然家里还不知要如何乱呢。” “没什么,我往日里也常受夫人照顾。再说,我也没有真的帮上什么。”谢晚春靠着枕头,抬眼看着坐在榻边握着自己手的男人,忍不住问了她一句,“话说起来,萧妃究竟是如何劝动皇上的?”这个问题,谢晚春想了好久都没想通:皇帝是蠢,可在王家已经请旨免于选秀的时候又怎么会忽然下旨选王家女入宫为后?这不是直接打王家的巴掌吗?以王家的势力和积累,这个时候应是查到了一些消息了。 王恒之闻言不觉扬了扬唇角,微扬的剑眉微微蹙起,显出一丝讥诮又冷漠的神色:“此回选秀人选甚多,皇上一时决定不下又有容贵妃在侧进言,便又不免犹豫起来,好些人选都被驳了。萧妃大约是怕皇上打退堂鼓,索性便劝皇上‘自来选后一是家世、二是品貌——若论家世,王家为五世家之首,太宗亦曾选后于王家,可见王家家世、家风皆不可挑剔;若论品貌,王家嫡女幼承庭训,早有美名,自是无可挑剔。最巧的是,妾在闺中曾闻王家女闺名为望舒,此二字指代明月,合该匹配天子,可见是良缘早定’。可惜皇上圣旨下的太快,来不及拦,此事上面也只能就这么捏着鼻子认了,只是可惜了舒姐儿。” 王恒之徐徐道来,念及萧妃言辞之时语气平平,但一字一句犹如当场所见,可见王家在宫中的耳目埋的如何深。 只是谢晚春一想到皇帝蠢到听几句女人的话便软了耳朵,便觉得又可气又可笑,另有夹着些许丢脸感,于是便没了再追问下去的*,扭过头,一声不发准备早点睡。 王恒之掀开被角躺了进去,看着谢晚春故意拿背和后脑勺对着自己,不免一叹,那叹气声极轻极淡,好似夜里浮着的薄雾。他想了想便伸出手替她打理起那有些凌乱的长发,轻轻的问她道:“又怎么了?” “......什么又怎么了?”谢晚春抱着被子半天也不想理人,可对方修长的手指正动作轻柔的理着她那一头乌发,好似给人顺毛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弄得她心上一软便松了口。 王恒之语气沉静依旧却一针见血,带着一点柔软和哄劝的意味:“今天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有什么事要说吗?” 谢晚春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过头去看王恒之,小声道:“只是有点事情没想明白。”她顿了顿,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沉默永远都似一条淌金的长河,自他们之间流过,藏着无数引而不发的秘密。王恒之耐心十足的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谢晚春纤长犹如蝶翼的眼睛轻轻的颤了颤,似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接着道:“倘若有一件事本不该被人知道,但是因为你瞒着反倒让许多人对你产生误会。若是把事情直接说出来,未免有违初衷;可若是不说,叫那些...那些蠢人自以为正义,你又觉得憋气......” 是的,憋气。 谢池春一辈子对不起挺多人,可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帝,偏偏皇帝还视她为弑母的恶人对她起了杀心,一路犯蠢到底。 所以,谢晚春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想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帝面前捅破,好叫皇帝知道他所敬爱的父皇、他的母后究竟是如何的模样,好叫他知道他所认为的一切是多么可笑,最好能把皇帝气得半死。可一涉及那事,她又觉得有些犹豫:前人都已去了,就连她自己也已死过一回,所有的秘密也该都随之埋于黄土。皇帝本就是蠢,何必为了一个蠢人把那些事捅破? 也正因如此,谢晚春今日一直都犹豫不定,不知该如何选择。 王恒之指尖还缠绕着谢晚春的一缕发丝,那发丝又软又韧,就如同谢晚春这个人一样——似水一般柔弱,偏偏又有水滴石穿的韧性和坚忍,当真应了《道德经》那一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王恒之轻轻的叹了口气,只觉得指尖好似真被系了一段情丝,一颗心也跟着谢晚春的心念而动着。他沉默片刻,方才道:“晚春,你既是这般说,心里想来也已有了答案。” “什么答案?”谢晚春不觉抬起眼,纤长的眼睫随之而扬了扬,乌黑的眼睫尾端似是染了些许犹如黄金一般融融的浅光。 “你不是觉得憋气?”王恒之语调柔和,他隐约笑了一声,指尖尚且还绕着一丝的青丝,便已温柔的低头吻了吻谢晚春的眼帘,语声极轻柔,好似徐徐而过的清风“为何因为别人委屈自己,反倒叫自己憋着气?” 或许是今夜两人同床夜话的氛围太过温柔,又或许是王恒之的动作太过自然,谢晚春怔了怔,竟是由着他从从容容的落下一吻。 不过是一触即过的一吻,并没有半点的旖旎和情.欲,犹如朗朗照落的阳光一般明朗清楚,但是当那温热的唇触过她的眼睫,轻轻的印在她的眼帘时候,她只觉得眼底一热,胸口的那颗心仿佛真的被人十分小心妥帖的捂在手心,砰砰的跳着,热而痒,叫她藏在被子里的手指尖都不由得跟着颤了颤。 谢晚春忽然生出几分罕见的羞涩来,忍不住低了头,把头埋到被子里,好一会儿才像土拨鼠似的往前滚了滚,整个人都滚到了王恒之的怀里。 王恒之瞧着怀里那一团被子和隐约漏出的乌黑发丝,既是好笑又是无奈,等了一等,忍不住道:“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温香暖玉在怀,王恒之的心也软了许多,他隔着被子轻轻的抚了抚怀里“那一团”,目光不觉望向窗外的明月,看着那莹然的月光,忽而福至心灵的想着:倘若今夜她当真愿意把事情都说出来,那我也告诉她那回西山桃林的事情,好叫她知道我此心如初。 天知道,王恒之这脸皮薄到了极点的人还是第一回有了主动坦白的念头。可惜谢晚春生了一颗糙汉心,天生就是来折磨那些少女心的。她缩在被子里磨蹭了半天,这才小声开口道:“那幅画,你为什么要把脸涂黑啊——昨晚上我睡着了,没听见你后面的解释。” 王恒之只觉得被人戳了心口一刀,毫不留情的把人从被怀里揪了出来,瞧着谢晚春黑白分明、写满无辜的大眼睛,直接把对方丢到边上枕头去,冷酷无情的道:“睡觉!” 谢晚春瞪他一眼,一双水眸犹如秋水般明净,只映着王恒之一人。她嘟着嘴碎碎念的抱怨了一句:“不说就不说,这么凶做什么。” 王恒之看了她一眼,自力更生的动手捏了捏被角,自顾自的躺好睡了。 谢晚春暗道王恒之好生煞风情,却也只好安安分分的躺下睡。 ****** 十月二十九正是宋氏的生辰,因着王望舒的婚事,这简直是宋氏这么多年来过得最心烦的一个生辰了。偏偏,她还不能摆脸色,还得乐呵呵的听着外头那些贺喜的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贺喜话。毕竟在其他人的眼里王家也算是双喜临门,王家倘再不高兴,那便是故意矫情或是藐视圣恩。 王望舒先是陪再宋氏边上见了一回人,只是心里实在难受的很,宋氏瞧着也不是味儿,便叫女儿先回房里休息了。 安乐公主自觉是自己劝动了皇帝立新后,对王家与王望舒皆有大恩,自然也就毫不客气的来了。她今日穿了杏黄色底镶白毛绣绿蕊白梅花的袄子,下身乃是杏色的马面裙,脚上穿着的钉着硕大明珠的鹅黄色绣鞋,手上两个极翠的镯子,珠翠满头,宝光烁烁,面上含笑,一眼望去却也是端庄得体,说得上是皇家风范。 她普一入门,便笑盈盈的拉了谢晚春的手,红唇一扬,软语嗔她道:“妹妹也真是的,咱们是自小的交情,怎的连姐姐我都瞒了?”她挑了挑长眉,笑得颇有几分揶揄,“上回我提你家小姑,你倒是说什么‘年纪还小,倒是不急着论亲事’,唬得我一怔一怔的。原是早就有了打算,不必我来说啊......” 谢晚春正烦着呢,挺想要甩开她的,可又不能真把这位正儿八经的公主给甩开,便道:“这事我真不知道,我刚听到的时候也惊讶的很呢。” 安乐公主闻言不由有些怀疑,拿眼细细的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的面色,随即又回过味来:是了,倘若王家当真要谋凤位,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小心些,不会教谢晚春这个“无足轻重”的媳妇知道。这般一想,安乐公主瞧着谢晚春的眼神里头便透出几分轻蔑与鄙夷来:嫁得好有什么用?嫁到王家这么多年,王家真要有事,连说也不与她说。 安乐公主心念这么一转儿,倒是又有些看不起谢晚春了,便松开了她的手,温声道:“我就不耽搁你这个东道主招待人了,还没去给你婆婆贺寿呢。”说罢,便仪态万千的抬步去找宋氏套近乎去了。 谢晚春想:安乐公主这“势利眼”还真是半点也不掩饰。 因着这这几月来风头紧,宋氏原是打算摆个家宴便是了,很不必招摇。偏偏皇帝圣旨一下,也只得请了些亲朋世交过来聚聚。当然,男客与女客的宴席还是分开来的,女客这里正坐在一起点戏看,男客那一边怕是已经把酒言欢了。 谢晚春摆脱了安乐公主,正闲的无聊,便索性翻了翻点戏的戏本子琢磨起来。正当她要把那上头的只看出花来的时候,忽而听到一声咳嗽。 谢晚春抬眼一看,竟是熟人。她不由的莞尔,只是眼底还是带了几分讥诮,漫不经心的扫了对面两个女人一眼:“原是母亲来了啊,”她懒懒的抬抬眉,看着晋阳王妃与她边上站着的阮丽娘,玩笑道,“适才没看见人,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呢。” 晋阳王妃见着原来低眉顺眼随着自己拿捏的女儿忽而变得这般冷嘲热讽,很有些恼怒,正要发火教训一通这个不孝女。只是边上的阮丽娘还知分寸,小心的扯了扯晋阳王妃的袖子以作提醒——这里人多,要是闹起来传出什么就不好了。 晋阳王妃强自忍了口气,铁青着一张脸,语气依旧不大好:“怎么,我不来,你就把我这个娘给忘了?哪家的女儿,出了嫁竟是连娘家的门也不回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晋阳王妃这几句话虽是带着火星味,但边上的人听了,那年纪大的妇人心底里不免也颇有几分同情:也是啊,晋阳王妃再不好也是嘉乐郡主的亲娘,可嘉乐郡主自从江南回京,还真没去过王府一趟。这,这也太不孝顺了吧...... 谢晚春顶着旁人意味复杂的目光,摇了摇头,一脸委屈的应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倒是叫我这个做女儿的不明白了。”她语调不紧不慢,颇为享受的看着晋阳王妃憋气的模样,“女儿心知自己不讨您喜欢,不得信儿也不好特特回去,要不然岂不是给您添堵?不过,每月里我都会让人按着单子送东西去王府表孝心,送东西去的人每回回来都说王府都已收下了,可听娘这话好似半点也没收到?那些奴才可真是不会办事,难得娘在,我让人把那几个奴才叫过来,好好问个清楚!” 这话一出口,晋阳王妃与阮丽娘的脸色都更难看了。要知道,谢晚春往王府送礼是早早就有了的事,无论是晋阳王妃还是阮丽娘都觉得心安理得的很。晋阳王妃以往一贯都看不上自己这个女儿,任是再好的东西收了也不过是收了,半点儿也不会念女儿的好——人都是她生的,孝敬一点东西,岂不是应该的?后来谢晚春“病好”了,虽也每月往王府送东西可很快就把礼单上的珠宝首饰布匹等等改成自己名下庄子里的蔬菜水果,半点便宜也不叫晋阳王妃占去。晋阳王妃倒是清高了几月没问,可后来瞧着好几月没有新东西到面前,只好拉下来一问,结果就被这不孝女的做法气得仰倒——几样蔬菜水果,这是拿自己当乞丐打发啊? 如今谢晚春直接把这事说了出来,也心安理得得很。 晋阳王妃与阮丽娘却是连话也应不出来,总不能说之前那些东西我们没放在眼里,之后送的那些东西不值钱我们也看不入眼。这话说出去,多丢人啊。而且,她们更不能让谢晚春把人叫来问,要不然直接把从前到现在的礼单念一遍,她们可就真成了别人眼里吃肉不吐骨头的“白眼狼”了,当真是名声扫地了。 阮丽娘又羞又恼,只好上前来替自家姑姑解围:“不过星点儿小事,今日又是王夫人的寿辰,郡主何必这般大张旗鼓的教训奴才。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她早前被谢晚春教训过一通,如今叫起“郡主”两个字,自是十分的小心的。 谢晚春义正言辞:“那些东西可都是我送去给母亲的‘孝心’呢,哪里又算是小事?”她故意把孝心两个字念得重重的,颇有意味的打量了晋阳王妃与阮丽娘一眼,转头就要吩咐丫头去叫人,仿佛马上就要把人叫过来当面对质。 阮丽娘没法子了,只好悄悄的又拉了拉晋阳王妃的袖子,满面的哀求。 晋阳王妃简直就跟吞了苍蝇似的恶心,咬着牙道:“我的儿,我适才在说气话呢,你的孝心,我怎么不知道。” 谢晚春就喜欢看别人忍着恶心、咬牙切齿还得在自己面前装样的模样,心里很是似乎,于是也没再得寸进尺反倒一副羞赧的模样:“母亲这么说我,我倒不好意思了呢。” 阮丽娘与晋阳王妃当真是被恶心的半死,真是半点也不想去看谢晚春那张虚伪的脸。 恰好,几个年纪小的姑娘们看不惯台上的戏,结伴要去逛花园看早梅,顺便去寻呆在房里休息的王望舒姐妹们说话,萧家六姑娘萧琪因着世家出身又是嫡出,颇有几分骄纵,算是那群人里的领头人之一,遥遥看了阮丽娘一眼,似是忽然起意,便朝她招手:“那边那个......”她记不得阮丽娘的名字,随口敷衍道,“我们要去逛园子,你也来吗?” 阮丽娘身份一向尴尬,因此才软磨硬蹭的跟着晋阳王妃边上去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盼着能结识一些人。可因着晋阳王妃的名声也不大好,阮丽娘至今也不过认识几个不得意的世家庶女罢了,心底里实也很瞧不上对方——毕竟是小妇养的。如今得了萧家姑娘的招呼,阮丽娘面上也不由自主的显出几分受宠若惊来,连忙看向晋阳王妃满眼期盼。 晋阳王妃自也是喜欢侄女和这些世家贵女来往的,说不得还能从里头给自己侄子挑个媳妇呢,自家侄子可是阮家的独苗又一贯的能干,很配的上这些世家贵女了。晋阳王妃心里的念头转了一转,适才被谢晚春挤兑出来的怒火少了许多,面上含笑的道:“去吧,你年纪轻轻的,正去出门走走呢。王家的园子,京里都是有名的,不必陪我在这儿了。” 阮丽娘连忙点头,快步跟上了萧琪那一伙儿人。因着外头风冷,一群小姑娘出门前都是披上了各式各样的披风,一眼望去当真是穿金戴银,极是亮眼。独阮丽娘一个的披风是去岁的,洗的有些旧了,混在里面不免突兀。就如同她混在这些世家贵女里头一般。 萧琪颇有意味的抬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阮丽娘一眼,拉着自家妹妹很是笑了一场,引得边上的人也跟着笑,东倒西歪的。阮丽娘越发窘迫却又不敢反抗,只好低下头,怯怯的跟着这一群人走。 谢晚春瞥了一眼,暗道:呵呵,大冷天出去吹冷风,还真是“有情调”。这般一想,连台上的戏也都有趣了起来,谢晚春随意端起案上的茶盏,一面喝茶一面看戏。 只是,就在台上的戏唱过一场又传了本子叫人点戏的时候,外头忽然跑来一个青衣的丫头,一脸惊惶的跪倒在地上,连声道:“不好了,夫人、少奶奶,三姑娘她,三姑娘她跳湖了!” 这丫头穿戴妆扮皆如那些服侍在侧的王家丫头一般,又是一脸惊惶,这般急忙忙的入了门便已是十分引人注目,如今这般扬声一叫,立时就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就连从台上被叫下来讨赏的戏子们也都吓白了脸——这王家三姑娘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怎么会想不开跳湖了呢!别是有什么大户人家不为人知的事吧? 就连坐在前头的宋氏也不由自主的跟着站了起来,心口紧接着跳了一下:她是知道女儿不愿嫁入宫里的事,难不成是一时想不开,真就做了傻事。宋氏越想越是害怕,正要开口询问,忽而听到谢晚春开口斥责: “你是那处伺候的丫头,竟是敢当着满座夫人太太的面胡言乱语?!三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婆子我都见过,从不曾见过你这模样的。若三姑娘真出了事,又哪里轮得到你来传话?”无论真假,这事都不能应下,否则王望舒在入宫前添了这么一段闲话,名节有碍,日后怕是更加艰难。 谢晚春这几话说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又快又疾,重重的压了下去,直接就把那丫头说得差点瘫倒了,竟是不敢应声。 宋氏一贯精明,原本乃是关心则乱,如今听得谢晚春这般一说,果真安了不少心:是了,女儿边上这么多人,真要报信也不至于派个这样眼生的丫头啊。只是,到底不放心,宋氏悄悄的递了个眼神给谢晚春,嘴里却与众人歉疚道:“怕是丫头没经过事,吃了几盏酒醉了,跑到这前头来胡言乱语呢。今日叫个丫头搅了兴致,让诸位笑话了。” 在场诸人原还有几分揣测,可瞧宋氏泰然自若的神态,想着若真是亲女儿出了事宋氏哪里能这般淡定,又看看那丫头吓得瘫倒在地的模样,心里添了几分鄙夷也就信了八分。大家你应一句我应一句,也就把事情这么揭过去,赏戏子的赏戏,点戏的点戏,一派热闹。 谢晚春则是一派淡定的叫人拿了那丫头,直接到无人的隔间审问她:“到底怎么回事?” 那丫头吓得一脸苍白,几欲跪倒在地,好一会儿才理顺了思路,小声道:“奴婢原是端茶果伺候的,适才刚从厨房出去往这里来,忽而被个人拉住了,说是三姑娘跳湖了,让我去报夫人与少奶奶......”她眼眶一热,眼泪已是扑通扑通往下掉,“奴婢,奴婢真是看到了,那湖边确实围了许多人,有几个婆子已游到湖里去救人了,湖里那人穿的分明就是三姑娘的披风,不会错的。” 谢晚春冷了脸:难不成真是王望舒犯了傻? 69| 30.31 既然有可能牵扯到王望舒,哪边不是小事了,至少不可等闲对待。 谢晚春思忖片刻便已抬步往外去,嘴里吩咐道:“把这丫头看管好了,”又拿眼看了梅香一眼,轻声加了一句,“问了一问那个传话的人长什么样子,找人画张像来认一认,究竟是不是我们府上的人。” 梅香垂头低声应了下来,指挥着两个膀大腰粗的婆子先把这个报信的丫头捆起来看好了,然后又细细盘问起来。谢晚春则是步履匆匆的往那丫头所说的湖边去,临到门口,想了想又招手叫了碧珠上前,如此这般的吩咐了几句。 等谢晚春到了湖边的时候,哪里果然已经围满了人。 萧家六姑娘萧琪正挽着自家妹妹萧婉的手与一众的姑娘们站在一边瞧着。萧家的女孩儿生得都十分柔美娇弱,好似一朵名贵的水晶花一般。萧琪也不例外,她今日披了一件鹅黄色暗花缎面流云纹镶边狐毛斗篷,隐约可见里面穿的月白底绣明蓝色竹叶的对襟褙子和玫瑰粉的百褶裙,哪怕是站在一众的姑娘里也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萧琪远远看见了谢晚春,雪白的颊边梨涡一显,粉雕玉琢一般的秀美可爱:“.....郡主总算来了,好在我们来之前,人就已经被救上来了。到底是你家的妹妹呢,出了事我们虽是正好碰上的,却也正正急着。看到您来,我们这些人也就可以放心了。” 谢晚春闻言神色一变,随即低头瞥了眼地上那个浑身湿透,裹着披风瑟瑟发抖的女人,长眉一扬便笑了笑,目中满是讥诮与轻蔑,开口应声道:“早闻萧家闺训极严,可萧六姑娘这姐姐妹妹的叫法倒是让我有些不明白了——我父王膝下只我一女,相公虽有两个妹妹现今也都在自己的屋子里休息呢。至于眼前这位嘛,我叫一声表妹也不过是看在王妃的面上罢了。” 阮丽娘听到这话,面色更加苍白,嘴里呜咽的哭着,整个人几乎委顿在地,要哭得晕了过去,边上的萧琪闻言也神色微变,不觉握紧了手掌。 谢晚春却不做理会,慢条斯理的抬起眼,冷冷的目光落在萧琪那精致秀美的面上,语声淡淡:“若不是萧家与我王家乃是世交,代代交好,今日单凭萧姑娘你叫的这一句‘妹妹’,我恐怕都要怀疑你是故意要坏我王家姑娘的声誉了。” 萧琪到底年纪轻,被谢晚春当面指着说了一顿,不由蹙了蹙眉,强笑道:“郡主说笑了,不过随口一叫罢了。”她犹如珠贝一般的细齿轻轻的咬着下唇,竭力稳住声音,勉强转开话题道,“这,这阮家妹妹怕也要冻坏了,还是需快些扶到屋里换身衣衫呢。” 谢晚春抬眸扫了在场的那些姑娘一眼这才缓了神色,端出不再计较下去的模样,转瞬便笑靥生花的道:“好了好了,你们姑娘家的大冷天在外头站着,倘真是受了寒就不好了,还是回前头看戏吧。这里有我呢,阮姑娘我也会好好照料的......” 萧琪看着谢晚春那张笑脸就觉得憋气,可她顶着边上那些姑娘与自家妹子的催促,最后也只能乖巧文静的低下了头,细声应道:“那便麻烦郡主了。” 这一群姑娘大多都是娇小姐,身娇体贵得很,大冷天的在外头走了一圈,此时早就已是又冷又累了,听到要回去也颇为心动,略与谢晚春寒暄了几句便拉着萧琪、萧婉等人一同回去了。 等送走了人,谢晚春的神色便不大好了,她垂头看了眼仍旧呜咽哭着的阮丽娘,冷笑了一声,毫不掩饰的骂了一句:“蠢货!” 阮丽娘浑身颤抖,半趴在地上,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 谢晚春根本不大想理会阮丽娘,可心念一转又摆了摆手直接招呼了几个婆子过来吧阮丽娘扶到临湖的小屋里,赏了那个救人的婆子一两银子,又令人给阮丽娘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十月里的水本就冷得很,阮丽娘又穿着浸透了水的湿衣服在湖边哭了半天,早是冻得颊边生青,浑身颤抖。有贴心的嬷嬷点了炭,烧得屋内暖融融的,犹如春日一般。 阮丽娘哆哆嗦嗦的自己换了衣衫,抱着被子缩在榻上,小声的叫了一声站在屏风后面等着的谢晚春:“郡主......” 谢晚春瞧她一眼,也没绕弯子,直接就问道:“是萧琪让你找舒姐儿借披风的?” 阮丽娘咬着浅白色的薄唇,眼睫湿漉漉的搭在玉色的肌肤上,哪怕是哭也哭得楚楚可怜:“我的披风是去岁的,又旧又难看,混在一群人里头实在太突兀了。萧姑娘她们便劝我找人借一件。她,她们说,郡主到底是我的表姐,我和王家也算是亲戚。都是一家子亲戚,王三姑娘看在郡主的面上也会借的。我当时也是昏了头,被她们这么一说就真的去寻王三姑娘借披风了......”她白皙的下颚尖尖好似小荷初露,越发惹人怜惜,“我真不是故意的,逛园子的时候我们几个散开了寻梅,没人要与我一起,我便一个人走在湖边上。也不知是被什么人推了一下,就落到湖里去了。” 谢晚春当真想要再骂一声蠢货——萧琪分明就是借着阮丽娘来设套败坏王望舒的名声,倘若谢晚春适才没有及时拦住那个报信的丫头,驳了那三姑娘跳湖的话,那王望舒入宫前跳湖的事情怕就要传遍了,到时候王望舒就算真的入宫做了皇后怕也底气不足。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碧珠在外面恭敬的叫了一声:“少奶奶。”,谢晚春这才抽空应了一声:“进来。” 进来的乃是碧珠,她对着谢晚春眨了眨眼,然后就恭恭敬敬的低着头把手上拿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谢晚春看了看被递到自己手上的东西,那是玉坠子。她看了几眼,忍不住笑了一笑,转头看向阮丽娘时却是一脸的玩味:“我知道,你这些年跟在王妃身边小心奉承,为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婚事。你这身份本就上不上,下不下的,倒也难为了......”她唇角微扬,一双黑眸极深极冷,犹如暗夜里的星子一般。只听她语气淡淡的道,“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倘若有心人借机传出什么闲话来,说你落湖的时候被人看去了身子,你这一辈子便全完了。” 阮丽娘手里紧紧抓着厚厚的缎面乱被,可却依旧觉得骨中生寒,浑身冰冷,犹如置身凉水之中。她青白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最后终于再撑不住,跪倒在床上挣扎着朝着谢晚春磕了个头,声音里已透出彻骨的绝望与无助:“求郡主您大人大量,救我一命吧。” 谢晚春正捏着手里的玉坠子瞧了瞧,闻言时也不过是漫不经心的瞥了阮丽娘一眼:“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如今我这儿倒是有一桩富贵可以许你,可以令你化险为夷,找到一门好婚事。只是,不知你愿不愿博?” 阮丽娘一脸茫然的看着谢晚春。 谢晚春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重复问了一遍:“愿意,还是不愿意?” 阮丽娘的手掌不知不觉间已握成拳,指尖几乎要嵌入肉里,她低着头沉默许久,然后才咬着牙道:“我愿意。” 谢晚春看了她一眼,把手上的玉坠子丢给了阮丽娘。 ****** 戏台上正唱的乃是《荆钗记》,倒是惹得不少夫人太太抹眼泪,生出许多感慨来,都道这戏里头的王十朋与钱玉莲虽是好事多磨,但也终有重圆一日,当真是天可怜见的。 谢晚春这时候倒是带了换过衣服的阮丽娘上前来,先与宋氏以及晋阳王妃见过,这才提了话捎起来:“我这不争气的妹子适才与几个姑娘去园子里寻梅,不知怎的落了水,好容易才被救了下来。没成想,适才她在屋里竟是又寻了一回死,亏得丫头拉得紧才没出事。我狠狠问了一通方才知道来龙去脉,想着到底事关姑娘家的名节,今日又是夫人的寿辰,便带她来求夫人做主了。” 谢晚春话声落下,阮丽娘便立刻跪倒在地,哀哀哭着道:“求各位夫人、太太给丽娘做个主吧,若不然,丽娘怕是真的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宋氏对上谢晚春的目光,心里已有了几分底,便连忙慈和一笑,伸手扶了阮丽娘起来:“好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阮丽娘却抬着袖子擦了擦眼睛,低低的开口道:“我,我适才在园中落了水,实是被一位前院路过的公子救起的......”说到这里,阮丽娘浑身一颤,哭得越发厉害,看着便委屈可怜。 晋阳王妃此时也回过神来,眼睛一亮,福至心灵一般的把事情想明白了:今日是王家设宴,能被请来的定是世家豪门,自家侄女若是能攀上个世家公子什么的,那就是拉了娘家一大把啊......这时候,晋阳王妃也顾不得脸面了,上前搂了跪在地上的阮丽娘,义正言辞的道:“到底是哪家的公子?丽娘你尽管说,我这个做姑姑的,必也要给你做主。” 阮丽娘哭成一团,柔柔弱弱的道:“那位公子救了人便走了,只给我留了个玉坠子。”说罢,摊开手心,把那个玉坠递给了晋阳王妃。 晋阳王妃一看这玉坠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玉坠上刻了个龙飞凤舞的萧字,乃是萧家嫡出的子女出生时才有的。晋阳王妃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竭力做出一副气恼的模样去看萧家那位老夫人,质问道:“萧夫人,这应是你府上才有的吧?” 萧老夫人额上生了一颗红痣,当真犹如菩萨一般的慈眉善目。她原还是当看好戏一般的在边上乐呵,等到看见对方拿出那个玉坠子,脸上便跟着僵了一僵,好一会儿才温声笑着道:“我家今日只来了七哥儿,他年纪轻一贯丢三落四,不小心落了东西也是有的。”这是不认的意思。 也是,萧家这般的门第,要娶阮丽娘自然是不可能的。可阮丽娘到底有个王妃姑姑在,便是真的做妾也不能太过糟践了,当真是如烫手山芋一般不好处置。再者,萧老夫人说得“七哥儿”萧七郎乃是萧琪的亲哥哥,也算是萧家后辈里极出众的一个了,最要紧的是还未成婚,这时候大张旗鼓的纳个妾,萧家的颜面何在?萧七还能娶到门当户对的正妻? 晋阳王妃当初一门心思就想把侄女儿送到王家做妾,如今得了现成的证据,想着萧家不比王家差多少,哪里肯轻易松口:“萧老夫人这是什么话?落了东西正好就落在我家侄女手里了?”她一贯是个不要脸的,此时真就豁出去了,搂着阮丽娘就是一通哭,“我可怜的侄女儿啊,你怎的就这么苦命,碰上这么一家子无情无义的......” 萧老夫人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种不要脸的,偏对方还是王妃,骂不得。她当下气得脸色发白,忍不住瞪了一眼边上的萧琪。 萧琪也被吓了一跳,她可不想自家哥哥莫名其妙被塞个女人来,连忙插嘴道:“王妃,阮姑娘许是湖里浸得久了晕了头,她是婆子救上来的,我们适才都瞧见了。” 谢晚春此时却是似笑非笑的瞥了眼萧琪,开口道:“萧六姑娘年纪轻轻的,这说起谎话来倒是流利的很。”她眼睫轻扬,一双黑眸好似宝珠一般烁烁,唇边笑意淡淡却叫萧琪看得浑身发冷,“之前在湖边的时候你与我说‘好在我们来之前,人就已经被救上来了’,可见你与其他人到湖边的时候,阮家妹妹已经被救上来了,你应是不知是被谁救的才对。所以,你现今这句‘我们适才都瞧见了’又是哪里来的?” 谢晚春虽是站在那里,意态闲适,语气讥讽:“萧六姑娘,做人不是这样的。我知道前头的萧七郎乃是你胞兄,可你也不能为了他扯谎啊,这可关系到阮家姑娘的名节呢。” 萧琪几乎气得浑身发抖,银牙一咬,嘴里腥甜,险些就要吐出一口血来。 萧老夫人看着谢晚春的眼神更是冷如寒冬,恨不得扒了她的皮。 谢晚春却不管这态度蛮横的祖孙两个,漫不经心的看了哭倒在晋阳王妃怀里的阮丽娘一眼,递了个眼神给阮丽娘。 阮丽娘伏在晋阳王妃怀里,掩住面上神色,咬了咬唇,终于下了决心。她抬眼环视了一周,近乎凄然的叹了一声:“王妃与郡主不必多说了。是我不争气,既然他们不认,就叫我死个干净便是了,生得有辱家门。”说罢,抬步便往边上的柱子用力的撞了过去。 谁也没提防阮丽娘这般动作,晋阳王妃更是呆住了,竟真叫阮丽娘“砰”的一声重重撞上柱子,晕倒在地。 众人看着阮丽娘额上的那一滩血,转而看向萧家人的目光里头都已变了颜色,透出隐隐的不忿与讥讽来。萧老夫人重重咳嗽了一声,那挺直的腰板不知不觉也驼了下去,她咳嗽着,手上青筋暴起,可声音却依旧沉稳得听不出语气:“适才是我失言了......”她慢吞吞的看着晕倒在地上的阮丽娘与抱着她一叠声要寻大夫的晋阳王妃,语调缓缓,“阮姑娘这般贞烈必也是个好的,若她此回得以幸免,那我也替我那不成器的七哥儿认了这桩事吧,改日摆酒抬她入府吧。” 到了这地步,倘再不认,萧家与萧七郎恐怕都要被人指着骂了,现今只能舍小保大了。 萧琪被吓得一抖,面色青白交加,闻言不由去拉萧老夫人的袖子,小声道:“祖母!”萧七郎乃是她胞兄,倘若真的因为她这么一闹惹得兄长婚前多个妾室,恐怕她亲爹亲娘就要把她给锤死了。 萧老夫人此时却理也不理这个素日里最疼爱的孙女儿,反倒转头与王夫人宋氏苦笑道:“今日是你的寿辰,倒是叫你这主人家也跟着看了笑话。” 宋氏此时已经明白王望舒的事情萧家怕是脱不了干系,因此她看着萧老夫人苍老了许多的面庞也不觉得半分可怜,反倒隐隐痛快解气。她面色不变却握住萧老夫人的手,顺便又给萧家人心口插了一把刀:“这戏台上王十朋与钱玉莲以荆钗为凭得以团聚,今日阮姑娘以玉坠为凭得以与你家七郎有了这么一场缘分,倒也真是巧了。这阮姑娘虽是寒门出身但也是难得的贞烈,还盼着萧家日后能好好待她呢......”说罢,伸手取下手腕的一串佛珠,笑道,“今日既是让我碰见了,便给她添份礼吧。” 因着谢晚春早早安排好了大夫,已经动作迅速抬着阮丽娘去后头诊治了。晋阳王妃心知阮丽娘情况不差,心里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勉强笑着谢了宋氏一声:“那我就替丽娘谢过王夫人了。” 边上也有可怜阮丽娘处境的夫人,不免也跟着赏了些东西。 萧老夫人咬着牙险些撑不住脸色,眼底也不由跟着一冷,胸口梗着一口气,恨不能直接甩袖起身就走,可最后却还是忍了下来。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怒气难消,难免迁怒的扫了眼惹出这一通事的萧琪,想着回家之后就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女好好教训一通。 今日这一场宴,王家分毫无损,反倒是她们萧家,丢了这么一个大脸还得捏着鼻子人给孙子抬个不能轻待的妾室。 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 等晚间送了人出去,谢晚春方才把事情从头到尾与宋氏说了一遍:“我看那萧六姑娘年纪轻轻,心肠倒是又狠又毒,竟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害三妹妹的名声。先是怂恿阮丽娘去找三妹妹讨披风,然后又故意推了阮丽娘入水,趁着人仰马翻的时候令手下的人给王家丫头传话说是三妹妹跳湖,若不是我先前在众人拦住了那丫头,驳了那话。岂不就真叫她坏了三妹妹的名声?” 宋氏想起这事也是一肚子的火,只是面上不漏:“可不是。倘若不是你及时拦住了,我关心则乱之下难免受了她蒙骗,就算事后解释说实际是阮丽娘落水,那些人怕也以为是我们故意掩饰呢。”她重重的把茶盏搁在案上,恨声道,“先是宫里头的萧妃想方设法的劝皇帝立舒姐儿为后;后是萧家姑娘想法子败坏舒姐儿名声......她们萧家真真是好生的算计。” 谢晚春也觉得萧家算计太过了,真真是半点也不饶人。她当时赶去湖边的时候,萧琪还不忘要管阮丽娘叫“妹妹”,倘边上一些下人不知所以的传出什么“嘉乐郡主的妹妹落了湖”,受害的还是王家几个姑娘的名声。所以,谢晚春顺手把阮丽娘塞到萧家,当真是半点也不觉的心虚。 宋氏原还有些气,可想到这事情最后的结果又禁不住笑了笑,指着谢晚春道:“倒真是有你的,竟是想得到把事情栽到萧家那个哥儿身上。”她一想起萧老夫人和萧琪离开时那张脸,便觉得解气,越发觉得这个长媳很对自己胃口。 谢晚春似模似样的捏起一块松软的桂花糕,慢悠悠的吃了一块后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又端起茶盏笑应道:“都是娘你教的好呢......再说了,也是那萧七郎不小心,我不过是叫碧珠试着看能不能顺来东西,没成想还真成了。” 宋氏又是笑叹了一声,只觉得这事做的妥帖得很,谢晚春说的话也很妥帖,于是便含笑跟着喝了口茶。 谢晚春这才又道:“对了,这事我看还需与三妹妹说一句。萧家那头不怀好意,就怕三妹妹什么都不知道,入了宫又被萧妃算计呢。” “很是。”宋氏想起女儿便是一肚子的愁,真真是心酸得很。此时便也只好握住谢晚春的手,嘱咐道,“舒姐儿那头你也多劝几句,事已至此,她自己心里也要有些准备......” 说着这话,宋氏又忍不住红了眼:她原来确实是想过要叫女儿当皇后,可那到底是她的女儿啊,她肚里掉下的肉,养了十多年,日日承欢膝下,疼爱有加,真真是眼珠子一般。那日又听了王老爷说的许多辛密,想起前头两位先皇后不为人知的苦痛,她便打心眼里不想女儿去宫里蹚浑水。 可,圣旨都下了,她又有什么办法? 谢晚春只好又劝了宋氏几句:“今日是娘您的寿辰,可不能这样哭啊。” 宋氏心里有数,擦了擦泪便推她:“你先去舒姐儿那吧,今儿你也累了一日了,与舒姐儿说完后就早些休息吧。明日不必来与我请安了。” “还是娘疼我。”谢晚春笑应了下来,起身便往王望舒的院子里去。 王望舒刚用过晚膳不久,正躺在美人榻上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见是谢晚春来了,她便连忙站起身来道:“嫂嫂怎的来了?” 谢晚春顺着她在榻上坐了下来,见她案几上摆着几碟子点心,便顺手拿了一块蝴蝶酥来吃,一边擦手一边笑着道:“今日有些事,我特来与你说说呢。” 王望舒近日来清瘦了许多,看上去反倒与王若蓉有些像了,一派的温柔沉静,只是更多了一份清贵之气。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是萧家的事情?” “你知道了?”谢晚春颇有几分讶然。 王望舒把手上的书卷一丢,笑意淡淡:“我虽是在屋里歇着,可这样的大事,哪里会不知道。嫂嫂放心吧,我虽然笨了点,但萧家做的那些事我都明白,日后必也会防着她们的。”她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痛色,不由的咬了咬唇,忽然握住了谢晚春的手,抬起一双水眸看着谢晚春,“嫂嫂,有件事,我想要求你。” 70| 30.31 王望舒生来就是王家嫡女,当真是犹如明珠一般被捧着长大的。这样的人,她若说一个“求”字,那便是重逾千金了。 也正因为如此,谢晚春也没有立刻就应下,她如同之前那样懒懒的笑了笑,颇为亲昵的握紧了王望舒的手,温和的笑着道:“一家人,哪里用得着用‘求’字?你说,我听着呢。” 王望舒面上显出一丝极细微的苦笑来,这一瞬间的神色便杨柳枝轻轻拂过湖面,荡出一层层的波纹,藏着无数的心事。她不自觉的低下头,额发如墨一般垂垂,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眼眸底下似是有难以言说的忐忑。 好一会儿,王望舒才轻声应道:“有样东西,我想请嫂嫂替我还给那人......”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起身去了床榻边上的案几里抽出一张裁剪过的宣纸来,嘴里解释道:“之前我和母亲一同去探望陈先生,正好看见陈世兄的诗作,很是喜欢便从陈先生那里讨了来看——本是想要用这个来描样子绣一张字来。可来年便要入宫,家里又忙得很,怕是没时间绣东西了。与其在我这里放着,倒不如送还回去。”她前半句提到‘那人’的时语声里尚且还有一时哽噎,可很快便克制住了,不一会儿便很是冷静的伸手将那写着诗作的宣纸递给了谢晚春。 王望舒身上到底留的是王家的血,已历五百多年而不衰、出过无数人杰英豪的王家。她或许曾经真的因为陈观文的诗词生出过好感,因为陈观文的“痴”而暗自生喜,筹划过将来。可时至如今,她已然可以用自己心里的那柄刀把过去的一切割开,犹如割去腐肉一般的冷静严苛。 她到底是王望舒。王家唯一的嫡女。 谢晚春想,她平日里或许欣赏王若蓉的温柔隐忍,觉得王望舒被宋氏娇惯的有些娇气任性。可真到了关键时刻,王望舒倘冷了血、狠了心,那她身上的果决沉冷竟是更加叫人喜欢。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自来便是如此。 这般想着,谢晚春面上神色却也不变,缓缓接过那张纸收好,点头应声道:“我知道了,等你大哥哥休沐了,我和他同去拜见陈先生,正好把东西送过去。”她眨了眨眼睛,一双明眸好似宝珠一般光彩流转,故意调笑道,“放心,这事不告诉你大哥,我就悄悄的送过去,绝不会叫旁人知道的。” 王望舒暗暗松了口气,适才握紧了手掌也松开了,笑着端起案上的茶盏道:“嫂嫂喝茶吧,光吃点心怕是有些口干的。” 谢晚春想了想倒是摇头笑了:“可不能再喝了,先前在娘那儿就灌了一肚子茶,再喝下去,正要撑了。” 王望舒又含笑着与谢晚春说了几句话,这才起身送人出门。 谢晚春想了一会儿心事,很快便踱着步子往自己的院子里去。因之前在宋氏那里早早用过晚膳,故而她回去之后索性便先去沐浴了,然后披了头还有些湿的长发躺在榻上翻书。 屋内的白云铜炉里扫着烧着银丝炭,火烧的极旺,炭火亦是被烧得发红,自是不漏半点的烟或是溅灰,只一段一段的烧出令人骨软的热气来,犹如春日一般的温暖,使谢晚春即便是穿着那般单薄的衣衫也不觉得冷,反倒被热气捂得双颊生晕,好似花苞最里头被挤出来的伶仃艳色。 王恒之普一入门,见到的便是那犹如美人春睡的画面。 只见谢晚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藕荷色寝衣,半趴在美人榻上,一只手支着,一只手翻着面前的书卷,只腹部那一处拉了一条薄毯盖着。因她身上穿的寝衣有些随意,松松垮垮的,可以看见洁白犹如美玉的肌肤,以及右边隐约漏出的那一角光洁圆润的肩头,再往下,甚至能看见形状极美的锁骨和...... 王恒之心里默念了几遍“非礼勿视”,颇为艰难的把目光收了回来,轻声道:“虽是烧着炭,可还是要小心些,要不多穿些吧。着凉了就不好了。” 谢晚春嘴里“唔”了一声,顺手指挥王恒之:“有点渴,你替我倒杯水来。要温的。”她的目光还盯在书卷上,声音倒是娇软软的,甜得令人心里舒服。 王恒之只得伸手替她扯了扯那条差点就要滑下榻的薄毯,随即起身提了丫头早已温好的水壶倒了一盏水,想了想又找了瓶蜂蜜,往水里添了些蜂蜜,这才递过去:“水是温的,我加了蜂蜜。”又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了看谢晚春手里拿着的那卷书,“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谢晚春顺手把手上的书卷往边上移了移,抬手接了那盏蜜水,低头抿了一口总算觉得喉咙舒服了,便又半仰起头在王恒之手臂上吻了吻,攀着他的手臂笑应道:“没认出来?是陈先生的杂记,我之前忙得很倒是没怎么看,今日拿来一看倒是有些入迷了。再说了,他难得回来一趟,我总是要抽空与你一同去探望的,多少也要看点儿,到时候才能搭上话呢。” 谢池春少时被薛老太傅压得太厉害,偏她性子倔,你越压着她就越不高兴。因着陈希与薛老太傅齐名却又晚了差不多二十年,谢池春后半段时间又紧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只不过是略看了些罢了,只知道陈希算是个有才的。如今忽然想起来,她又仔细翻了翻,倒是觉出这“盛名之下无虚士”的道理了。 王恒之不禁抿唇微微笑了笑却没问她之前‘忙’什么,反倒捡起边上的布巾替她擦了擦头发,道:“头发还湿着呢,你也真是半点也不怕着凉。” 谢晚春见他这般温柔小心的替自己擦着头发,难免又有些失笑:“好了好了,你一入门,又是嫌我衣衫薄、又是嫌我头发湿,真是啰嗦......”她仰头看着坐在榻边的王恒之,眼里好似藏着一轮明月,一双黑眸明亮又皎洁,仿佛月光一般能照入人眼底。她樱唇粉嫩,扬唇一笑便带了几分甜腻的调笑意味,“这样吧,下次干脆改口叫你‘王嬷嬷’好了。” 王恒之真想把这不知好坏的家伙按住,直接打一顿算了。他手上动作倒是依旧轻柔的很,嘴里却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反问道:“那我下回叫你‘谢公公’?” 谢晚春当真被这个“王嬷嬷”和“谢公公”笑得肚子疼,最后忍不住了便只好趴到王恒之怀里头笑,笑得花枝乱颤,声音都颤了:“......哈哈......还别说,那还真是凑对了。” 王恒之低着头在她发顶落下一吻,轻声道:“是啊,正好凑对了。谁也别嫌弃谁。” 谢晚春只觉得头皮微微一紧,热血上涌,颊边滚烫一片,一时间竟是忘了笑。好一会儿,她才煞风景的道:“对了,礼部那边定下三妹妹入宫的日子是三月一日。这么一想,我们做哥哥嫂嫂的倒是落后了几天呢。” 王恒之再一次想要把怀里的人按住打一顿。真是三天不打就能上房揭瓦,半月不大估计就能上天了。 只是,真要是下手还王恒之难免有些手软,最后只好用手指按着谢晚春的下颚,低下头狠狠的吻了吻她的唇,把人吻得双颊晕红,气喘吁吁,方才觉得解了口气。 ****** 等王恒之休沐了,谢晚春果然抽了空与王恒之一同去了陈先生陈希现住的那个翠竹观,顺道带上上回宋氏特意提醒过的“薄礼”。 翠竹观建的有些偏僻,山道崎岖,马车行驶起来难免要有些颠簸,系在车上的铃铛不时便被山风吹得泠泠作响。谢晚春靠着车厢里早已备好的芙蓉色绣牡丹的引枕,不免问了一句:“怎地专挑了这么个地方,从山底下上来就要好一段时间?” 王恒之笑道:“倘先生住在陈家,早早晚晚的难免要与人打交道,还有许多推不开的访客。如今搬到了山上,却是清净了许多。”说起自家先生,他冰雪似的面上难得显出几分温和的笑来,“若是碰上不喜欢的家伙,他便直接躲了去不见,也没几个知道。” 谢晚春闻言也不免一笑,暗道这陈希果真是个“真性情”的名士,比之薛老太傅的克己复礼却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是停了下来,王恒之先下车,然后才扶了谢晚春下来。 谢晚春今日出门,自也是打扮过一番的,她梳了个飞仙髻,上头插了一支垂珠簪,赤红的宝石珠子在雪色的额边轻轻晃动,好似春日里在绿丛中争艳的鲜花。她穿了一件石青色底提花橙红宽边的对襟褙子,下面是妃红百褶裙,外头披了件蜜色橙黄宽边镶白毛的斗篷,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哪怕是十一月的寒风里也依旧犹如临风而开的玫瑰,娇艳欲滴,极清极美。 翠竹观外站在一个青衣打扮的小厮,见了王恒之连忙一笑,上前来道:“八公子来了啊,先生已经在里头等着了呢。” 王恒之行八,世家里头不少都是顺着排行来叫的,这青衣小厮大约是跟着陈先生从陈家出来的所以也就这么叫了。 谢晚春一听人家叫王恒之八郎或是八公子什么的,脑子里自动便转换成了王八,然后又想起冬天里越发懒散的那只乌龟王八八,唇边已是有了一丝的笑来。 王恒之眼角余光瞥见了,自是知道自家夫人想的是什么,难免有些说不出的好笑。只是在外人面前也不好多说,便微微颔首,端出一往日里谢晚春见惯了的端肃模样与那青衣小厮道:“那就有劳小渔你带路了。” 小渔这名字倒是有些意趣,王恒之悄悄与谢晚春解释道:“先生研究过一段时间《易经》,会些卜算,捡了小渔的时候便说他是五行缺水,故而便叫他小渔,如此也算是‘如鱼得水’。” 那被叫做“小渔”的小厮一笑,还有些婴儿肥的颊边梨涡浅浅,点头应了一声便立刻转身带起了路,穿过空荡荡的庭院,方才到了烧了炭火的厅堂内。 掀了帘子,里头被暖气焐热了的花果香气便慢悠悠的飘了出来,在来人的鼻尖轻轻的绕了一绕。 谢晚春这才有缘见到这位与薛老太傅齐名、早已名闻天下的大儒陈希。 陈希面庞清瘦,神态从容,依稀可见他少时清逸俊秀的容色。他一头长发皆用一支极简单的木簪束起,手上套了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身上是一件鸦青色紫色祥云团花直裰,腰间系着鸦色的腰带,看上去极亲切极和蔼。 “南山来了?”陈希远远的听见了脚步声,竟是亲自从桌案边上起来,笑着走了过来,“许久未见,我还以为你忙得很,还要我这个做先生的亲自上门去请呢。” “先生言重了。”王恒之面上也带了笑,认真的行了礼,牵了谢晚春上前来,介绍道,“这是我太太,谢氏,小字晚春。” 谢晚春也跟着上前,盈盈一拜。 陈希此时方才将目光投向谢晚春,他已是这般的年纪,可一双黑眸仍旧漆黑且锐利,犹如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一般明亮。他似是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眼里含了几分不可言说复杂的意味,忽而伸手褪下手腕上套着的那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道:“既是见了面,我这个做先生的总也不好叫你空着手回去,这个你便收下吧。” 谢晚春嘴里道了一声谢,接了那串佛珠略看了一眼便觉眼熟,不免抓的紧了一些,声调不易察觉的沉了沉:“这佛珠似是有些年头了,先生原是信佛吗?” 陈希神色笑了笑:“不过在家做个居士,略翻几本佛经罢了。”他略一顿,唇角微微的下撇,似有几分深意,“不过这珠子倒是友人所赠,是他不知打哪里捡的,带着带着竟也带出味道来了。可见佛家那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很有些道理,似我那位友人——半生杀戮,可若是当真诚心放下屠刀,那便是一桩天大的功德了。你说对不对,郡主?” 他叫谢晚春“郡主”,这个称呼便显得有些生疏。 王恒之听出几分言外之意来,颇有几分疑惑,不由抬眼看向谢晚春。 谢晚春眼中亦是有片刻恍惚,但很快便含笑点了点头:“先生说的自然是没错的。”她秀致美丽的眉目间仿佛掠过一丝极淡极浅的阴霾,眼中神色深深,嘴里却道,“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世间又有几人真的成佛?握在手里的屠刀总是很难放下的。” 陈希闻言一顿,随即扬声大笑:“好好好,成佛的到底是少数啊。郡主这话说的很对......”他一抬手,便引了众人入内,“我叫阿渔烫了酒,又弄了块鹿肉来。等会儿就叫人烤了鹿肉,正好一边吃一边喝酒。” 王恒之又看了谢晚春一眼,只得压下心中的种种思虑,笑着应道:“先生脾胃不好,可不能多吃。” “放心放心,就吃一小块。这大冷天的,总也要喝点酒吃点肉才过瘾。”陈希摆摆手,让众人坐下。 屋内炭火烧的极旺,谢晚春不一会儿便觉得热了,便褪下斗篷挂在边上,手里仍旧抓着那串沉香佛珠,神色深深,心里更是复杂难言,心下不安,竟是有些晃了神。 这一晃神竟是到了傍晚的时候,陈希与王恒之分吃了大半块烤好的鹿肉,又喝了几壶酒,面上都已泛红。谢晚春与王恒之这才起身告辞,顺便给把之前带来的礼交于那个边上伺候的青衣小厮小渔,嘴里道:“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权当是一片心意了。”她顺手就把王望舒之前让她还的诗给塞到了那些东西里面,等陈希等人收拾东西的时候,自然就会瞧见了。 小渔看了眼礼单:六块徽州李廷珪墨,几盆养得极好的水仙花,另有几件冬衣和春衣......确是十分的妥当,该想的都想全了。 小渔送了王恒之与谢晚春出门,又转头报了陈希,嘴里道:“这郡主娘娘果真是好性子,还赏了一两银子呢。”这便是小渔的小聪明了,外人赏的银子或是东西只要不是太贵重的,他一贯都是收的,只是转头便告了陈希去算是过明路。 “一两银子就把你收买了?”陈希半卧在榻上,抬起手喝了口浓浓的热茶洗酒气,神色淡淡,瞧不出半点意味。 小渔拿人手短,嘴里自是如同抹了蜜一般的甜:“我这是看在八公子面上呢,这不是难得带个家眷来看先生您?我瞧他对郡主倒是极体贴的,上车下车都扶着,很小心周道呢。” 说起爱徒王恒之,陈希面上到底还是缓了缓,带了点微微的笑意。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手里捧着热茶,忽然又常常一叹气,颇有几分复杂意味:“他是得偿所愿,心里自然是暗暗高兴的,怎会不体贴?” 说罢,陈希忽然敛了面上神色,不再多言,摆摆手挥退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小渔。 他独自躺在临窗的榻上,看着窗外空落落的庭院,眉宇之间竟是说不出的复杂:“这缘分两个字,真是......”真是难解啊。 ****** 谢晚春从翠竹观回来,先叫几个丫头把醉的半晕又被马车颠得难受的王恒之扶到榻上休息,自倒了杯热茶给他:“先喝一口,闭闭眼,我叫人去做醒酒汤。” 王恒之点点头,喝了一口热茶方觉腹中舒服了,这才拉了被子躺下休息。 谢晚春在床边看着他闭眼,独自坐在榻边出了一会儿神,有些怔怔的,也不知心底里想着什么。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立刻直起身去了自己的梳妆台边,直接把整个妆匣底朝天得倒了出来。 一时间珠钗、玉簪、耳环等等都洒了一桌子,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照得人眼前一亮。谢晚春却犹如对待砂砾一般随意的将这些东西推开,终于从里头拣出一颗水滴状的珍珠。 记得初醒来不久,她去牡丹宴,曾经见过这颗珍珠,觉得这颗珍珠实在太小了,实在与这个妆匣里的东西不太搭,于是便问了一声。 当时琼枝是怎么回答的? 琼枝当时说的是:“少奶奶不记得了吗?这是您在宫里的时候,自己从外头拿回来的。您当时还说,这是贵人所赠,万分珍贵,让我们好好收着。” 贵人所赠,万分珍贵。 谢晚春咬了咬牙,把这八个字重又念了一遍,只觉得牙关极紧,紧的她都能从嘴里尝到那一丝丝的腥甜味道来。她竭力咬了咬牙,用最后一点理智稳住自己的情绪,很快便从暗格里头拿出当初从珠光阁胡三通手里拿来的匣子以及那个被当做信物的玉扳指。 那玉扳指之前被埋在土里,埋了几年,上面的珠饰早已脱落干净,看上去又破又旧。谢晚春拿起那刚刚从妆匣里拣出来的珍珠往玉扳指装饰落下的痕迹上扣了一下,竟是丝毫不差。 谢晚春捏着扳指与珍珠的手颤了颤,不觉咬住牙,站直了身子,只是依旧忍不住想起牡丹宴回来后做的那个梦以及梦里的场景——宋天河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写下那首牡丹诗的时候,那宽大修长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半点也不受风雨影响,依旧稳得出奇。 他手腕上带着一串半旧的沉香佛珠,大拇指上套着一个的玉扳指,扳指上镶嵌着五颗珍珠,恰似五瓣花瓣。 现在,沉香佛珠有了,玉扳指也有了,那五颗珍珠也有了一颗。 谢晚春只觉得自己好像仍旧置身于那个荒唐的无法言说的旧梦里,几乎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宋天河那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把这玉扳指上的珍珠赠与小堂妹。而小堂妹,她离宫出嫁几年,又是因为什么始终把这颗貌不惊人、不值钱的珍珠珍藏匣中? 谢晚春闭上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可她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就像是一整颗心都浸在凉水之中。 她想起来了,宋天河死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冷得出奇的傍晚,残阳如血,透过窗棂照在窗边的案几上,好似斑斑的血痕,一点一点,永远也擦不干净。 宋天河临去前的神色极其淡定,仿佛死亡于他反倒是最好的结果,目中甚至有几分极温和的笑意:“池春,我这一生怕是再不会像爱你一样爱一个人。”他看着在他面前哭得双眼模糊的谢池春,微微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后悔与沉痛,“可是每每对着你,关键时候我总是会做错事,到头来总是会伤害到你。” 他腹中的毒.药大约是发作了,那应该是痛苦的,可他的声音却很淡很轻,就像是傍晚时候天边拂过残云的微风一样,不知不觉间就那样散去了:“我害你失去母亲、失去父亲,不得不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到最后。可是,池春,我总是希望你能幸福,总是希望你能有个新的开始......” 他就那样静静的注视着谢池春,一直至死都是不错眼的看着。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犹如沙漠里垂死的骆驼看着那失去路途、不得不哭着拿刀宰杀骆驼充饥活命的旅人,黑琉璃一般剔透的眼里带着疲惫、宽容、温柔、不舍、爱怜,种种不一,最后只能交错成永恒的烙印,永远印在心尖。 他是屠夫,杀万人,灭人族,屠人城的屠夫。脾气古怪,随心所欲,从来不为会旁人考虑,从来不懂得如何爱人。 可到了最后一刻,他到底放下了屠刀,不为成佛,只希望此生唯一的爱人能够幸福圆满,犹如十五的圆月,再无缺憾。 71| 30.31 谢晚春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用扳指打开木匣,把珍珠以及沉香佛珠放回去,重又把东西塞回暗格里。她站起身,想要回床上躺一会儿,可走了几步便觉得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整个人犹如身在梦中。 耳边只有宋天河那一句“池春,我总是希望你能幸福,总是希望你能有个新的开始......”始终在她徘徊,让她的耳膜也跟着一阵阵的发痛。 她知道宋天河爱她,他此生再不会像爱她那样去爱其他人。可是,那又如何?宋天河的人生永远不是只用爱情两字就能简单概括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宋天河是用无以计数的人命、累累白骨堆砌出自己传遍天下的盛名。他生来便脾气古怪,哪怕活到三十多岁也不知道什么是委屈、什么是妥协、什么是退一步海阔天高。他不敬神佛、不拜皇权,视认命如草芥,一切只凭自己的喜好。 这样的人爱你,你有什么感觉? 谢池春曾害怕得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她害怕自己有一日也会被他毫不留情的随手杀掉,会成为宋天河脚下的一块白骨。直到后来,宋天河待她越发纵容、越发宠溺,予取予求,谢池春方才隐隐的感觉到自己小心翼翼的摸到了限制住他的那根线,才觉得安心了些,...... 可是,他竟然敢弑君。 以臣弑君,大不敬;更何况,他杀的谢池春的父亲——生她、养她的父亲。 宋天河下的是剧毒,见血封喉,无声无息,先帝本就病重,一时去了也不是特别的大事。按理,谢池春本该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更不要说知道凶手是谁。只是,那日她午间恰好心跳不止,睡不着觉,便想着去看一看病中的先帝,没想到这一去正好碰上了先帝弥留之时。 先帝死不瞑目,临死前,他瘦的只有皮和骨的手仍旧仍旧死死拉着女儿的袖子,唯一能动的哪根手指就那么直直的指着那那壶宋天河亲手送来的药茶,怎么也不肯闭眼。 内中之意,不言而喻。 倘若谢池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或许可以什么都不管。但是,她一闭眼,就能看见先帝那双黑的看不见底、一直都不肯闭上的眼睛。她也是从那时起知道:自己与宋天河已走到了绝路。 所以,谢池春只能亲手把那壶没喝完的药茶端到宋天河面前,一字一句的问他:“我死,还是你死?” 然后,谢池春活了,宋天河死了。 直到最后一刻,谢池春才敢真正相信,宋天河爱她胜过自己。 ********* 谢晚春夜里接连做了几个噩梦,朦朦胧胧间,倒是被王恒之推醒了。 她迷迷糊糊的眨了眨眼睛,看清了王恒之眼中的担忧,这才清醒了些。 “大概是白日里吹了山风,浑身都烫的厉害,”王恒之轻轻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替她揉了揉额角,眉间染了几分担忧之色,“要不然,我让人去叫太医来看吧。” “不用!我以前也常病,这都是常有的事了,不必太担心。再说了,现在都这个时候了,”谢晚春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见着那乌漆漆的一片便伸手握住王恒之的手腕,轻声与他说话道,“也别闹得一家子都睡不好,明日起来再找太医来便是了。” 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哑,听上去干干的,就像是砂纸一样磨得王恒之心头微微一跳。他满腹忧心的叹了口气又拗不过谢晚春,便披了衣服,亲自倒了一盏温水递给谢晚春,一边抚着她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一边喂她喝几口温水,轻声问她,“现在觉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真的。”谢晚春朝他眨了眨眼睛,试着笑了笑,然后伸手掩在嘴边打了个哈欠,面上浮出些许困倦的神色。她伸手拉了拉王恒之,软软的声音里已是带了点细微的撒娇味,小声催促道,“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呢,要是晚了就不好了。” 王恒之仍旧有些觉得悬心,只是也不好扰了谢晚春的睡眠。他想了想,便拉了被子颇有些僵硬的躺在边上,心里仍旧记挂着谢晚春的身子。只是他到底喝了点酒,此时躺在床上难免酿出几分睡意来,正是半睡半醒的,忽而听到边上的谢晚春转了个身,嘴里似是低低喃喃了一声: “为什么......”谢晚春大约已是烧得糊涂了,一头乌发散着,额角的发丝都是湿的。她乌鸦鸦的眼睫微微颤动着,双颊却好似牡丹一般的艳艳,那声音更像是含在唇齿之间,辗转反侧,这才好不容易的漏出来一点儿藏在她心底的秘密,带了点哭腔,“到底为什么......” 王恒之心口不由得跟着那一声“为什么”跳了一跳,明明是躺在温暖至今的被褥里却好似头上浇了一桶的冰水,就连本还有些困意的脑子亦是忽然一清,整个人就这么醒过来了。他动作极快的半坐起来,贴近了一些去看,果是看到谢晚春面颊烧得通红,神智迷糊。 他看在眼里,自是既是心疼又是难受,手上已是极快的把昏睡中的人楼到怀里,重又用自己的手背在谢晚春的额上试了试温度。 那温度烫的厉害,那灼热的温度烧得王恒之手一颤,心口那颗心脏险些都要跟着跳出去了,来不及多想便扬了声叫人:“快拿了府上的帖子去请周太医过来,就说夫人烧得厉害。” 天色尚暗,只有几颗星子静静的挂在空中一角,光芒黯淡。外头守夜的丫头这时候方才阖了眼稍稍养神,忽然听到很一声,立时吓得一哆嗦,连声音都抖了起来:“是,是的。” 自谢晚春年初醒来之后,便一直不怎么病,一院子的人倒是被养得十分安逸。如今突然一病,倒好似一阵子凉风,吹得人心底凉飕飕的,当真如寒冬腊月一般的冷 不一会儿,院子里的灯就亮了起来,犹如地上的一条银河似的,一院子的人都跟着忙了起来。谢晚春边上惯常伺候的丫头碧珠、琼枝等人亦是推门入了内间,掀了床帐子,有模有样的先试了试谢晚春的体温,端了盆热水,小心翼翼的拧了帕子替她擦脸、擦身来散温。 王恒之先时还搂着谢晚春,后来见到两个丫头进来,怕耽误了她们的动作,于是想了想便也让了开来,径自下床取了件外衣披上,踩着鞋子站在床边,只目光静静的看着谢晚春那被烧得两团晕红的面庞。 人常道,病弱西子。 可实际上倘若真病了,纵是十分的好颜色,也会变成八分。大约也只有西施那般的绝色美人会痛得捧心蹙眉,反倒惹人赞叹。 谢晚春大约也是如西施一般,天生的好颜色。哪怕病着,鬓发濡湿、薄唇苍白、双颊酡红,也依旧美得叫王恒之既心痛又难受——这样的静夜里,好似有只毒虫正蛰伏在心尖上,时不时便在心上最软的地方咬一口,又疼又痒说不出的滋味,让他片刻也不得安宁。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胡思乱想,可王恒之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能够叫让她在梦里都忍不住问为什么的,会是谁呢?他们是不是也曾花前月下、耳鬓厮磨、海誓山盟?...... 王恒之只要一想到那般的情景,便觉得心口阵阵的发痛,隐隐泛出酸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见过谢池春那么几回,只从旁人口里听过这样、那样的她,自然也没机会参与到她前半段的人生里。 王恒之不由自主的阖了眼,乌黑的眼睫慢慢的垂了下来,遮住了眼中神色,可他心头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他就这么站着,似乎只站了一会儿又仿佛站了许久。左右丫头都是极忙的,人来人往,门扇偶开,灌了他一袖子的凉风,这才觉出自己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背上黏黏的。 窗口隐隐透光,外头的明月耐不住了,这才出声叫王恒之,提醒道:“大爷,该起身了,换身衣服就得出门了,朝事要紧。” 周太医大把年纪,大晚上被王家的管事半劝半请的拉了起来,一溜儿得拉来王府,只觉得自己一把老骨头都快折了,此时正提着医箱也跟着应道:“少奶奶这儿有我呢,您放心去忙吧。” 人声一片的嘈杂,王恒之那跳了大半晚上的心这才稍稍静了静,先问周太医:“这病......可是无恙?” “不过是外感风寒,加上受了些惊罢了。少奶奶年纪轻,吃了药,好好的养一养就好了。”周太医连忙应了声,宽慰道。 王恒之提了半夜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却也没有立刻去换衣衫,反倒缓步到床榻边上,轻轻伸手从绣着绿蕊白梅的锦被里握起谢晚春的烧得滚烫的手掌,先用拇指在她掌心轻轻的划了划,然后把她的整个手掌贴在自己颊边,动作轻柔的蹭了蹭。 柔软而滚烫的掌心在他面上轻轻蹭过,好似烧得热热的蜂蜜水轻轻的烫过心口,有些甜、有些酸又有些涩。他低着头,默不作声的数了数谢晚春那乌鸦鸦的眼睫毛,心里痒得很,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是暗暗在心里道:这回等你醒了,就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人生苦短,又有什么时间可以拿来虚耗? 边上几个丫头大多都面薄,还未经过人/事,她们眼瞧着这王恒之与谢晚春的模样都跟着羞红了脸,一时间全都低了头,连声音都小了。只有周太医仗着年纪大,咳嗽了两声:“好了好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哪里至于这般模样?我在呢,放心就是。” 王恒之这才转身去了隔间,换过一身衣服,这才出门去了。 谢晚春小半年都没病过了,这一烧却是一直到了傍晚才醒过来,因为浑身出了一层的湿汗,衣衫已经换了一身,只是又累又乏,躺在床榻上只觉得骨子里便透出虚弱来。 她有大半日没进过米水了,此时只觉得嘴里渴得很,便抬起头叫了一声。 碧珠正在边上守着,瞧着谢晚春总算是醒了,这才放下心,伸手从边上端了一壶刚好温热的水,倒了一小碗递到谢晚春嘴边,小心的服侍着她喝了,满脸担忧,眼眶也是红的,只是嘴里不饶人:“少奶奶这回也是太不小心了,怎地就得受了惊和寒。大爷大半夜的担惊受怕不说,就连奴婢几个才被夫人叫去骂了一通呢。” 叫去骂自是有的,谢晚春无端端病了一场,王恒之被惊得半夜起来,险些误了早朝,宋氏那里自是很生了一场气,院里头的几个丫头被轮个儿教训了一通诸如“你家主子这才略好点呢,你们就一个个就养懒了心、半点也不知用心,冷了热了全不知道,竟是个睁眼瞎的......”等等。后来又是李氏、又是王望舒、王若蓉姐妹几个,先后来看了一回,碧珠琼枝因为是在跟前伺候,难免又要被说几句。如今可算是半罪人了。 “你这是替王恒之抱不平还是替你自个儿抱不平呢?”谢晚春喝了口水,喉咙这才好了一些,故意挑了眉梢逗了她一句。 碧珠险些笑出来,先把瓷碗放到边上,小心得用帕子替谢晚春擦了擦嘴角,这才低声道:“奴婢只是担心少奶奶您,好容易才养好了身子,能吃能睡能顽,不知多好呢。”她抹了抹自己的眼角,小声道,“您怎么自个儿也不知道保重呢......” 谢晚春这才和她扯了扯嘴角:“好好好,没下回了。” 碧珠想笑又忍着,伸手轻轻的捏了捏被角,这才温声问,“厨里有热好了的红枣粥,要不给您弄一碗先填填肚子吧?” 谢晚春点点头,吩咐一句:“多放点糖。” 碧珠点头应了,总算是忍不住笑出来:“还有一整碗的苦药正熬着呢,我看啊,还是留着糖迟些儿再用吧。” 谢晚春嘟了嘟嘴,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眸不觉眨了眨,没出声。等她见着碧珠去了外头,屋内的门合上了,方才对着一直默然立在边上的梅香问道:“怎么了?” 梅香垂下头,清秀的五官看上去好似温水一般平平淡淡,压低声音道:“蜀王府之事,今日事发了,蜀王已被周相下令关押入狱......” ****** 梅香到底是呆在内院里,虽有陆平川那边的锦衣卫暗卫有心递消息,但没有太详细的。 或者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远非梅香所言的那般平静简单。 今日朝间,蜀王府世子直接换上了全套的礼服,上了殿弹劾首相周云不告君上、不过三司,竟敢私令属下拘囚当朝一品亲王,以其用心,当真可诛。 蜀王府世子亦是年过而立之人,虽说折子乃是连夜叫幕僚长史拟出来的,可他念得却是十分有感情,一边哭,一边念。待他说到老父竟被拘囚下狱更是气恨,泪水涟涟,悲痛之处几乎字字泣血,看那模样简直就恨不能立刻就直接脱了鞋子把周云当场砸了个半死才好。 满朝哗然,便是御座上的皇帝也险些惊得坐不住了,只有周云不动如山。 周云看也不看蜀王世子,先令吴御史当堂直承江南盐务一案来龙去脉,说明每年都有近百万两银子流入胡家手下的钱庄。然后,周云再当堂呈上胡家家主所留遗书,他面上从容自若,说得十分明白:“胡三通深知此事事关重大,畏罪之前曾留书一封送到臣府上,直言这些银两一直都是通过胡家手下的钱庄流入蜀王府中。”周云略顿了顿,字字犹如刀剑,直戳人心,只把蜀王世子那颗脆弱的小心脏戳了个半死,“皇上,蜀王乃是您的皇叔,当朝一品亲王,位尊而权贵,应是不缺钱的。可他每年私底下自江南收拢这么多的银两,臣度以其用心,恐怕才是真正的其心可诛吧?” 蜀王府世子被周云这连消带打弄得脸色大变,只能直接跪地不起:“皇上,周云他血口喷人。”真要他如何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左右看了看。 蜀王府亦有许多拥簇,此时便有言官会意上前来,直接骂起周云来:“纵如此,也不是周相你直接抓捕当朝亲王的理由。倘真有罪也该走刑部程序,交由陛下论处。你这是知法犯法,目无君上,简直......” 那言官话还没说完,周云已经转了眉梢,抬眼望向对方。他面容极冷,眼眸极黑,神情便如犹如岩石一般的冷硬而漠然,声音淡淡的道:“我适才还没说蜀王府的银两用在何处呢,诸君还是请等我说完再来参我把。”一语毕,他漫不经心的一拂袖,紧接着开口,言辞犹如刀剑一般锋锐,“自胡家家主自尽之后,蜀王府上的胡侧妃已是暗暗认罪,写下口供,招认蜀王府用银两收买朝中官员,私练私军之事。人证物证俱在,皆是辩无可辩。” 接着,周云又叫人把胡侧妃的认罪口供送了上去,交由皇帝亲视。 此言一出,在场的那些原本想要为蜀王府讲话的人都已闭上了嘴,生怕被周云栽一个“被蜀王府贿赂收买”的罪名,银子好拿,可命还是最要紧的。 周云站在原地不动,好整以暇的接着道:“......因此,臣生怕事情拖长了会有大变故,这才当机立断,让人先把蜀王给拘了,否则恐会生出如先帝时二王逼宫一般的大变来。” 这是直接说蜀王养私军要逼宫啊。蜀王府世子只觉得腿软的发颤,鬓角含水一滴滴的往下掉,想要开口辩驳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起,只能咬着牙忍住,仓皇的开口叫道:“陛下,臣与父王冤枉啊!”反正这种罪,打死也不能认。 朝臣议论纷纷,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皇帝看着一团乱的朝堂也觉头疼,一时拿不定主意,最后摆摆手便道:“此事交由刑部处理,容后再议,至于蜀王......”皇帝想起胡侧妃信里说的那些事又念及周云口中提及的先帝时二王逼宫一事,不免暗暗咬牙,冷了声音,“先关着吧,等事情水落石出再说其他。” 还有朝臣要再劝,皇帝直接就叫退朝,只令大太监林忠招了周云去东暖阁说话。 等入了东暖阁,皇帝便屏退左右,只留了林忠在边上伺候。 皇帝先在明黄色绣五爪金龙的榻上坐下,略歇了歇,方才提起精神,与周云怒道:“这般大事,怎的先不和朕说一声。蜀王到底是亲王之尊,朕的亲皇叔,倘真有万一,你又要怎么办?” 周云平平以对:“此事人证物证俱在,断断不会是无端污蔑。倘若真是臣有错,臣甘愿赔他一命就是。” “怕人家觉得你不够赔呢!”皇帝到底是个软性子的,说了几句便又缓了缓,端起林忠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嘴,仍旧骂了一句,“你这又硬又臭的脾气,真真是多少年也改不了。” 周云此时也跟着缓了一声,轻声拍了个马屁道:“这也是亏得陛下圣度宽宏,这才惯出来的......” 皇帝吃软不吃硬,听到这一声便也勾起了不少旧情也就没再骂下去了,挥挥手指了指边上,道:“坐吧,把事情好好说一遍。” 周云这才谢恩坐了下来,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他到底是中过状元的人,文采极佳,总之编故事哄皇帝倒也是个好手。据周云的话来说,故事是这样的: 先前江南盐务一案,吴御史查出诸多线索,本是想要直接上报,可周云暗自生疑又怕打草惊蛇便直接叫他按下不提,而后私下垂问胡家。胡家上下既惊且恐,胡三通那一处亦是左右犹豫。后来胡三通实在撑不住,这才畏罪自尽,临去前特意送了信去周云府上,周云也因此联系上蜀王府的胡侧妃,这才知道了蜀王意图不轨之事,生怕迟则生变,这才当机立断让人把蜀王给关了。 周云说到胡三通那一处的时候也不免微微红了眼眶:“......陛下也知道,臣生来孤拐的性子,没几个能处得来的,这个舅舅却是常来常往的,往日里也算是亲近。只是可惜了,到底是起了贪心,犯了国法......还望陛下能看在胡家及时醒悟的份上,饶他们一回吧。” 皇帝闻言不由颔首:“依你便是,此回若不是胡家及时上报,怕也难查。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周云红着眼睛谢了皇帝一回。 如此说了一番,皇帝这才忍不住问道:“蜀王府私兵的事,难不成就养在王府里?”先帝时候二王逼宫给皇帝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哪怕最后镇国长公主亲手杀了两王,皇帝本人也依旧觉得心有余悸。所以,今日一提私兵,皇帝就大半站在了周云这一边。 “城内人多眼杂,以蜀王之精明自然是会把人藏在城外。”周云又细细与皇帝说了一番蜀王的“不轨之心”,只把皇帝一颗心给说硬了,这才悠悠然起身回去。 72| 30.31 因为十一月底出了蜀王这么一桩事,刑部的案头一时间多了一堆的大事,忙里又忙外,蜀王府更是惶惶不知所措,朝内朝外都觉得这年很不好过。 不过谢晚春是不管这个的,她并非伤春悲秋之人,昨日里吹了点风又因为宋天河的事情惊了神,这才急病了一场。等她醒来,一团乱的心情已经理得差不多了,再听梅香说起蜀王的倒霉事儿,谢晚春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立马就活蹦乱跳起来了,脸色都跟着红润了许多。 因着左右只有梅香一个,谢晚春还颇为愉悦的嘲讽了两句道:“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像蜀王这种只会学老鼠暗搓搓打地洞的,十年过去了还是不成呢......”虽然以前是她看走了眼,可以蜀王这种暗地使坏的计量,哪怕是对手是皇帝那种弱鸡,也还真不一定能叫他得逞。 只是,大概是乐极生悲,等到王恒之下衙回来的时候,直接绕道去了书房把那幅画还有木匣子一同捎了回来。 谢晚春正被碧珠盯着喝药,她也不是吃不得苦,只是被人瞧着难免又会矫情起来,一口药一口糖的,倒也凑活着喝了。结果,见着王恒之把画卷与装着桃花枝的木匣放到她面前时,谢晚春一时没注意就喝了一大口的苦药,差点没被呛到,好容易才缓过来,连忙丢了两块糖到自己嘴里。 王恒之到是一派从容,他在书房那边已换过衣衫,一身明蓝色底绣麒麟瑞兽的直裰,腰身挺直,犹如崖岸青松一般挺拔笔直,丰神俊秀。一头乌发则是被一支玉冠束起,用于固定的月白色发带自他鸦羽一般的发间落下来,带了点飘逸的味道。 他本就神容清俊,五官卓尔,此时站在窗口处回看谢晚春,纤长微扬的剑眉被光照得越发浓黑,令人印象深刻,犹如墨画的眼睫则是染了点淡淡的金光,一双点漆一般的瞳仁微微缀着光,内中仿佛藏着一泓秋水,就那样静静的那样凝视着人,简直让对方恨不能直接溺死在里面。 那灼灼的容色根本无需半句言语,便犹如神兵利剑,直戳了谢晚春那颗爱美之心。 谢晚春真想伸手摸一摸那张简直要发光的脸,最后只好掐了掐有些犯痒得手心,瞧了瞧眼前的两样东西,可怜巴巴的咽了咽口水,挥手叫退了碧珠:“......你先下去吧,我和大爷有事要说。” 为了这个,她一口气干掉了大半碗的苦药,简直快要苦得哭出来了。 好在碧珠贴心,特意塞了几颗糖到谢晚春嘴里,然后悄悄来回瞧了瞧谢晚春与王恒之,一脸蜜汁羞涩,连忙端起空药碗出去了。 王恒之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然后一鼓作气直接抬步上前把画和木匣分别打开在谢晚春的面前。 画卷与木匣中的桃花枝都保存的极好,至少当它们摆放在一起的时候,那画上仕女手中所持的桃花枝与木匣中业已干枯的桃花枝依旧能令人联想在一起。 只是,从画中那花叶繁茂的桃花枝到木匣中干枯已久的桃花枝,逝去的岂止是时间? 谢晚春已经不是第一回看见那幅画了也不是第一回看到那木匣子的桃花枝了,可是此时见着王恒之忽然把东西全都摊了开来,哪怕是她这样的厚脸皮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不直接的抿了抿唇,嘴里的糖一时间全被她“咔嚓咔嚓”的咬碎了,甜得叫人微微有些腻。 王恒之耳尖也隐隐泛红,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胸膛里的那颗心不知不觉间隐隐的被提了起来。他抬眼认真的凝视着谢晚春,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轻轻问她:“晚春,你明白了吗?” 那声音从耳里入,仿佛烧着火,烧得谢晚春耳尖一片热,尽是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她双颊已是滚烫,不由得眨了眨眼咬住唇,把那些装傻的话咽了回去后却又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因是病中,她本就白皙的面庞更是宛如雪玉一般,如今双颊都染了点微微的红晕,好似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难描难绘,极清极艳。 王恒之看着她,想了想便又把话说得更简单些:“我在西山桃林见到镇国长公主,接了这一支桃枝,那时候年纪尚轻,心如鹿撞,方才知道什么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顿了顿,一鼓作气把话说完,“晚春,时至今日,我的心思便从未变过。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这是王恒之第二遍问“你明白了吗?” 谢晚春只觉得被他那恳切的目光所刺痛,不由自主的回望过去,眼中跟着一热,几乎要潸然泪下。只是感动的泪水还没上来,她一激灵,福至心灵的想到了一个重要的大问题:王恒之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她的身份的? 谢晚春一想到这里,一想到自己先前洋洋得意并且丢过的丑,很快便又十分艰难的把那些话又给咽了回去,含了几分窘迫以及几分羞赧,但到底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 王恒之见她点头,眉梢微抬,眼里已有浅浅的笑意好似水波一般一层层的荡开。他似是想笑却又忍住了,抬步往前走了几步,一直到了谢晚春的榻前,蹲身弯腰用,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与她平视,一贯冷淡沉静的声音里此时也含了浓浓的恳切以及期盼。他重又问道:“我一如初见,那你呢,晚春?” 谢晚春咬着唇扬起眼睫看着他,他们离得着这样近,近的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还有满满的爱与期待。 谢晚春就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那样,认真并且仔细的用自己的目光在他面上划过。 白皙光洁的额头,略显细长的眉峰,微扬的剑眉,浓密纤长的眼睫,幽深犹如寒潭的双眸,以及笔直挺秀的鼻梁与微抿的薄唇。 他生的真好。 谢晚春再一次发自内心的感叹了一声,然后在王恒之那满是期盼的热烈目光中搂住他的脖子,仰起头在他的额上轻轻的吻了吻。他白皙光洁的额头就像是冷玉,触之生温,令人不觉心生眷恋。 接着是眼帘,红唇轻轻在犹如墨画的眼睫上掠过,微微有些痒,就像是心头那隐隐的触动。 接着是鼻尖,谢晚春难得生出一丝顽心,在他鼻尖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然后松开,微微启唇对着他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感觉到对方不由自主的反应之后则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如同当年西山初见时那样的招摇耀目,容色迫人,令人心动。 然后,她就势在王恒之的双颊两侧各落下一吻,用舌尖轻轻的点了点,胸膛里的那颗心仿佛也是这样的柔软温暖。 最后,她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就这样睁着一双含笑的眼睛,用力的吻住了他颜色略显单薄的唇。 他们曾经接过无数个吻,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如同此时这般,真正的令人怦然心动,就连血管里的血液似乎也跟着沸腾起来,不断的从心脏处迸发,通过血管不断地流淌着,烧得他们彼此浑身滚烫,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分开,反倒贴的更紧了。 那种沸腾滚烫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早已脱离了躯壳,真正的吻在了对方的心上,真正的脱离外在,爱着对方的魂灵。 王恒之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终于再也忍不住,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扶住她的脸,反守为攻,认认真真的的回吻过去。 谢晚春险些觉得这一吻要持续到天长地久,不过可惜没人能吻得那么久。然而,等王恒之松开她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她都快觉得自己舌头微微有些发酸,就连嘴唇也要肿了,不由生出森森的危机感:真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这家伙以前还不会接吻,现在居然也能玩这么多花样了......就这么叫他一直就这么憋到三月三日,等到三月三日那天,该多可怕啊...... 这么一想,谢晚春差点儿就想现在直接拉王恒之上床算了,不过她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有胆子把话说出来,反倒是眨了眨眼睛,不一会儿就转开了话题。 “等会儿陪我一起用晚膳吧,”谢晚春用小指尖轻轻的勾了勾王恒之的掌心,指甲故意在他掌心磨了磨,声音拉得长长的与他撒娇道,“我一个人吃药膳,嘴里苦的很。” 王恒之听她诉苦,不免心中微微泛甜,情不自禁的笑了笑:“哪里苦了?你刚刚还喝过药,我尝着还挺甜的。”说罢,他忍不住又看了眼谢晚春那被吻得微微有些红的樱唇,忍不住又笑了笑,就连那冷淡沉静的眉目都在不知不觉间柔软了下去,仿佛充溢着温软的笑意。 谢晚春瞪了他一眼,一双明眸好似烁烁流光的宝珠,顾盼流光。她故意不理王恒之,反倒扬声叫外头几个丫头把饭菜端上来。 因着谢晚春先前要喝药,故而今日的晚膳实际上已是晚了,屋内两人又是吻着吻着忘了时间,反倒叫外头几个丫头等的心急。好容易得了谢晚春的吩咐,琼枝与碧珠连忙掀了绿色撒花的帘子进门来,领着几个小丫头把饭菜端了上来。 因谢晚春还躺在床上,便先摆了个小案几,然后再把饭菜一一摆上去。 虽说是药膳,实际上也不过是添了几养适宜的粥水以及清淡的菜肴罢了,虽然不符合谢晚春喜欢酸辣的重口味,但还真说不上是苦,甚至很费了厨下的一番心思。 一道双白玉粥,是用上好的粳米加水在砂锅里慢煮,直到水沸了,再往里加切好的白菜心、一段一段的葱白还有被切成细细长丝的生姜。然后盖上盖子,慢慢的熬煮着,等到白菜、葱白变软,粥米软糯,这才收火收汁,加些盐与鸡汤调味,味道很淡却也极鲜。 一道豆腐火腿芥菜汤,白嫩的豆腐切成等厚的白玉片,咸鲜的火腿切成微粗的肉丝,先下过用油快炒过,再往里倒熬煮过的骨汤和几片生姜和一段大葱,然后盖锅煮沸,直到收火掀盖的时候再往里洒芥菜与香菜的细末,加盐调味,端上来的时候热腾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乳白色的汤汁里:火腿的鲜香、豆腐的柔嫩、骨汤的绵长浓郁全都交杂在了一起。 一道贝母沙参蒸雪梨,倒是简单,不过也略有些心思,最要紧的是甜的,挺合谢晚春的口味。厨子用刀极小心的把梨子去皮去壳,在梨子上刻了些精致的花纹,上头切了一刀算是个梨盖子,然后往里头加贝母、沙参以及蜂蜜,然后合上梨盖子,小心的搁在瓷碗里,隔水蒸熟,如此清甜的梨汁一点点的渗入透入汤里,竟也算是极好入口的。 其他的清炒时蔬或是清蒸鱼等等就不必再提了。 虽是如此,在侧伺候的丫头仍旧被迫在边上看着那两个用晚膳的家伙秀恩爱——你喂我一口汤,我给你夹块肉,然后再拿帕子替对方擦擦嘴,简直甜得容不下第三个人,反倒叫边上拿着东西要伺候的丫头毫无用武之地,只得红着脸低头装不存在。 好好的一顿饭,吃得简直叫人脸红心跳。 等碧珠与琼枝收拾完东西出门,又有一通的好忙。因为琼枝与碧珠正是一个屋的,等到晚间歇息了,不免要说几句体己话。琼枝念及晚膳时候瞧见的事,忍不住开口悄悄与碧珠说了一句:“瞧少奶奶和大爷那模样,倒是比没病的时候还精神。”略顿了顿,琼枝想着想着又忍不住有些脸红,“你看见了没,少奶奶的嘴,还有些肿呢,也不知先前在屋里.......” 琼枝止住了声音,颇有些意味的与碧珠眨了眨眼睛,抿着唇偷偷笑起来。 碧珠如今已是在家里论起亲事了,只能来年或者就要出嫁了。她亲娘还塞了些民间特制的春宫图过来,所以碧珠对这些接受程度颇高,快人快语的道:“夫妻两个,本就该这样呢。早前一个住书房,一个住正屋,哪怕是因为少奶奶病着,底下也不知惹了多少闲话,咱们以前去外头听的还少?如今大爷搬了回来,府里头都道少奶奶好本事,你我出去,腰杆都直了不少......”她想起适才那情景,也忍不住微微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其实,我早前就和少奶奶说过,似大爷这般看着冷冷淡淡的,可倘若真是动了心,那便真是一心一意了,不知多少人求也求不来。” “是这个理儿,千金难买有情郎嘛......”琼枝顺着这话打趣了一下碧珠,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呢,家里准备的怎么样了,可别叫你那一位等久了。” 碧珠脸一红,掀了被子坐起来,瞪了琼枝一眼,嘴里羞恼的道:“让你胡吣,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琼枝连忙告饶,连声道:“好了好了,姑奶奶,饶了我一遭吧,明儿还要起来当值呢,快些安置吧。”说罢,琼枝又打了个哈欠,顺嘴道,“要是少奶奶和大爷今日来了兴致,半夜要叫水,你连觉都睡不成了。” 碧珠一想起为什么要叫水,一张脸便忍不住全红了,重又哼了一声,拉上被子赶紧闭眼睡了。 两个丫头自在外头闹着,王恒之与谢晚春在屋里也没睡着。 屋内熄了灯,自有皎皎的月光从窗口折入,在一片寂然的黑暗里盛出一朵朵皎然的白花。 王恒之静静的躺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扭头去看边上的谢晚春,小声道:“有时候真觉得像是做梦。”他伸手把谢晚春的洒落在芙蓉色缎面软枕上的那些细碎乌发轻轻的拢了拢握在手里,仿佛握着自己那千丝万缕的情丝一般,语声也不自觉的轻了下去,“晚春,你说,冥冥之中是不是自有注定。我在西山遇见你,然后因为你的赐婚而成婚,三月三日兰水节去江边吊念你,结果一回来我便又遇上了你......” 谢晚春静了片刻,终于受不了他的目光,只好也转过身来。她顺手把那些头发又给拉了回去,嘴里道:“是挺巧的......”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怀疑道,“西山那回就一面,你真就那时候就起了心思?” 虽然想着觉得挺叫人得意的,简直助长了她满满的虚荣心,一颗心轻飘飘的都快要飞起来了——只一眼就叫对方喜欢上了,还念念不忘到现在。可谢晚春本人一贯多情又薄情,如今两相坦白过后,认真想想又觉得王恒之这一眼就爱上,未免有些太过火了吧?就算是宋天河那种神经病,虽然一开始就收了自己做徒弟,开始时也不过是半是逗弄半是玩笑,真动心或许还是在西南那会儿。所以,她何德何能,叫王恒之一直从那时候起爱到现在? 王恒之闻言也笑了笑,他的目光十分温柔,就着那一缕莹白的月光轻轻的在谢晚春面上描绘着。他眨了眨眼睛,浓黑纤长的眼睫就像是小穗子轻轻刷在谢晚春心头,刻意的压低声音,如同在说一个小秘密:“你猜,第一回见到你,接到那桃花枝的时候,我心里想什么?” 谢晚春故作认真的想了想,然后歪歪头,眉眼弯弯的笑着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王恒之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化开了薄冰的眼里是融融的笑意:“我想,这姑娘生的和我心里想的一样美。”他从被子底下用手握住谢晚春的手,掌心相贴,十指交握,指尖轻轻抵着,“她笑起来,更美。” 这种情话,无论何时总是不会嫌多的。谢晚春好似喝了蜜酒一般,既觉得甜蜜又觉得微微有些醉,就连夜里的空气都显得温软了起来。她唇角忍不住扬了扬,情不自禁的靠过去了一些,想了想便贴在王恒之耳边,含笑问他道:“那你猜,我那时候想什么?” 王恒之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柔软的指尖,忍着气咬牙道:“你怕是都忘了那一回是什么时候了吧?!” 谢晚春颇有几分窘迫,可仍旧厚着脸皮道:“我又不是见着谁都会丢花枝的,你猜一猜嘛......” 王恒之蹙眉想了想,觉得以谢晚春以前那德行,虽然不至于见着人就丢可估计见着脸好的还是会丢的。所以,他坚决不自作多情,坚决不猜。 谢晚春只好直接自个儿说情话哄枕边这人:“我那时候一定想,这是谁家少年郎啊,长得这样俊,待再大些,簪着这枝桃花跑马游京,怕是能招来满楼红袖.......”她的声音拉得长长的,又甜又软,就像是滚热的蜂蜜浇在心头,叫人心底里说不出的妥帖甜蜜,“要是在早几年,正好抢来作驸马。” 王恒之本还板着脸,听她说到最后也忍不住漏出一丝笑来,情不自禁的把人抱起来,整个儿压到自己身上,轻轻的嗅着她发间的幽香。他虽是想忍着不酸,可仍旧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早几年,你还和齐天乐或是宋天河在一起呢......” 谢晚春跟着顿了顿,这才道:“所以,才叫你多等了几年啊。”她似是想了想,把头埋在王恒之心口处,听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不知不觉间跟着软了许多,“其实,那时候,发生了很多很多事,以后或者可以和你说。我常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们,可认真想想,果然还是没有缘分——没有在好的时间和他们遇见......” 倘若她生的早一些,仍旧与齐天乐青梅竹马的长大,或许早早就已经嫁去了西南王府,先皇后与先帝之间的那些事再乱也乱不到她的头上,就算先帝想要平西南,还真不一定能请得动宋天河,或许她和齐天乐真能一辈子举案齐眉,做一对恩爱夫妻。 倘若她生的懵懂一些又或者正好错过了先帝临终那日,她也许已嫁给了宋天河,虽然宋天河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他总是愿意迁就自己、宠着自己的,总也能就那样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 可是,她到底还是错过了。 谢晚春仰起头,轻轻咬了咬王恒之的喉结,百感交集,搂着他小声道:“还是你这样比较好,你撞见我的时候正是情窦初开;我再遇你的时候,正好无牵无挂。”她就这么直直的望入王恒之的眼底,带了些坦率与认真的意味,柔声道,“我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好人——又多情又薄情,总是喜欢撩拨别人,自私怕死,辜负过许多人,做了许多错事.......” 所以,谢谢你喜欢我,谢谢你一直坚定不移的喜欢我,从来也没放弃过。从生到死,从死到生。 谢谢你,这么用力的爱着我,让我也能重新认识爱。 谢晚春用力抱住他,只觉得眼睛一热,险些又要掉下眼泪了。她想,真好,她和王恒之总是能够在最好的时间遇上,不早不晚,就像是命运的安排一般。 王恒之能感觉到那一点一点温热的液体就那样落在他的心口,又酸又热,叫人一颗心软的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动了动唇,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只能小心的用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就像是抚着他怀里最珍贵的宝物。 深夜寂寂,他们是握着手,听着彼此的心跳声,方才入眠的。 73| 30.31 因为夜里两人各自说了一番情话,第二天谢晚春起来的时候心情仍旧极好,弄得边上伺候的丫头都有些不明所以。 梳妆的时候,碧珠看了一眼,面一红,悄悄挑了些脂粉来给谢晚春擦了擦脖颈一处,小声道:“也不知能不能遮住......” 谢晚春这才想起昨晚上王恒之在她颈边吻了吻,大约是落了印子,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也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心中却也是极甜蜜的,乃至于吃早膳的时候仍旧会因为想起昨夜里的事情忍不住微微笑出声来。 琼枝与碧珠皆是各有计较,也跟着红了红脸。 因谢晚春的身子已是好得差不多了,等用过膳后便去了宋氏屋里请安。 宋氏见了她自是高兴的,只是又有一份忧心:“都说病去如抽丝,你身子一贯不好,这才刚好些,要好好的养着才是呢,很不必这样赶着过来。”叫了丫头去扶谢晚春坐下,一脸的慈和的笑容,“你的孝心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不需计较这些形式。” 早些时候,宋氏自是嫌弃过谢晚春那病怏怏的身子,真是恨不能直接换个身子略强健些的媳妇。只是,年初时候谢晚春病好了,常来请安不说,行事上也大有改变,倒是叫宋氏看着顺眼了许多,觉得这媳妇倒也不坏。后来王恒之从书房搬了回去,谢晚春又常在侧帮衬,宋氏心里早已把早前的嫌弃给放下了,只盼着谢晚春早些养好身子,若能早日给自己添了孙子便是大大的好事了。 谢晚春跟着落了座,端起青玉盖盅抿了口杏仁茶,嘴里觉得甜腻腻的,就连声音也是显得甜了些:“我就知道娘一贯疼我,只是我早就好多了。倘一个人在屋里躺着也是无趣,倒不如出来走走,既能锻炼、锻炼身体,也能来与妹妹们说说话。” “就你嘴甜,我再说不过的。”宋氏只觉得妥帖,瞧了瞧底下的王若蓉与王望舒又是一叹,“你说的也是,过了年,底下两个丫头也要出嫁了,这日子可过得真快啊......”一说起这个,宋氏心里头难免就要想起王望舒那一桩叫人头疼的婚事——皇帝那德性也没什么可指望的,偏王望舒入了宫后还得对上容贵妃、萧妃那般的贱人,宋氏只要一想起这个,简直连饭也吃不下了,真真是堵心得很。 女儿的婚事在宋氏心里头这般一转儿,心情也跟着差了许多,虽是耐着性子说了一会儿话,但很快便叫她们几个回去了,只说自己是累了。 李氏娘家今日要来人,便也早早回了自己的院子等着,王若蓉与王望舒还有谢晚春三人倒是一同去了王望舒的屋子说说姑嫂之间的私房话。 其实,礼部早已定下明年三月一日要迎新后入宫,所以王望舒这几日一直都在埋头理着她的嫁妆,顺便与宋氏学些东西——虽说也有宫里的宫嬷嬷来给她说规矩、讲礼仪,可真论起来,对于一国之后来说礼仪与规矩并非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眼明心明,处事周全。 谢晚春闲着也是无事,便与王望舒说了些宫里头的事情,安慰她道:“到底是皇后,容贵妃和萧妃看着在得意,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妾。只要你能端得住,想来她们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王望舒心里有些计较了,不免有小声道:“可,可要是皇上偏帮呢?” 这就涉及到妻妾之争了,就连王若蓉也不免竖起耳朵准备听。 谢晚春轻轻拍了下王望舒的脑门,笑道:“他还能怎么偏帮?”她颇觉得有些好笑,便抬眸看着王望舒,“寻常官宦人家,为了宠妾为难妻子的都要被御史参一本‘管家不严’或是‘宠妾灭妻’,你又不是那等寒门出身无人帮衬的,皇上若是做得太过分了,自有人会站出来替你做主。上回容贵妃不就是被前朝那些言官弄得闭宫不出?皇上素来是个怕麻烦的,自然不会自讨苦吃。至于其他的,你很不必多管,收拢好人手,自己顾好了,吃好睡好,管皇帝做什么。” 其实谢晚春很想说“管皇帝去死”,可想了想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王望舒若有所思,想了想又道:“也对。”她是王家嫡女,自小便被宋氏娇惯长大,王老爷那两个姨娘还有王游之那一屋子姨娘通房她都见过,自然很明白妻妾之间犹如鸿沟的道理。虽说皇家的规矩到底不一样,容贵妃与萧妃也素有手段,可谢晚春这几句话算是暂时安了王望舒的心,叫她悄悄松了口气。 谢晚春看在眼里,又接着说了些宫里头的趣事和旧典,引得王望舒与王若蓉都睁大了眼睛,听得津津有味。谢晚春看了几眼,暗道:到底还是小姑娘呢...她想起了些自己少时的事情,倒是稍稍软了软心。 一说就是一下午,等谢晚春要走了,王望舒还颇有些恋恋不舍,亲自送了她到门口,然后趁着王若蓉不在,悄声问了一句:“嫂嫂,我那回托你的东西?” 谢晚春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像是在与她说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一般,微微笑道:“放心吧,我已放到给陈先生备好的礼物里,陈先生看到了必是会明白的。” “那就好。”王望舒慢慢的垂下眼,乌黑犹如墨画的眼睫就像是小小的扇子遮住了她的眼中的种种神色,她似是有什么想说或是想问的,但犹豫了许久,最后却还是咬了咬唇,小声道,“......嫂嫂慢走。” 谢晚春知她心绪复杂,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按了按她的手让她不必再送,然后便起身出去了。因着谢晚春今日还有事,没有在这儿多耽搁,只带着梅香一人,直接上了早已准备好了的马车。 马车是昨日里谢晚春刚听到蜀王之事后就叫梅香让人准备下来的,知道谢晚春这会儿要出门,早早铺好了软软的毯子,小案几和点心茶水也都齐备,还有几个小小的手炉和香炉搁着,放下车帘子,整个车厢都便有如春日花园里一般暖而香。 谢晚春上了马车,捧起个镂空竹花卉白铜手炉,暖了暖手,只觉得手心暖暖的,心里倒也舒服了许多,靠着引枕懒懒问了一句:“都约好了,是在望江楼?” 梅香小心的伸手把毯子盖到谢晚春的膝上,轻轻应道:“陆都督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谢晚春略点了点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外头的阳光透过车帘子,只在谢晚春白皙犹如美玉的面庞上照出薄薄的一层光晕来,越发显得她神容清美,不可直视。 梅香悄悄瞧了几眼,不敢多做打扰,便也安静的缩在边上不出声。 不一会儿便到了望江楼,车夫停下马车,轻轻叫了一声,梅香这才跳下车,扶着谢晚春下来,入了望江路,直接便上了陆平川早就包下来的二楼雅间。 望江楼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这个时候虽不算晚却也坐着不少人,瞧着这么一位戴着帷帽的夫人领着个小丫头入门,眼睛也不由一亮:虽说是戴着帷帽,可这纤细高挑的身段,露出来的纤纤玉手,还有这言行举止,一看就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啊,只望一眼都觉得心肝颤啊。只是,一看这人家直接上了二楼,不少人就熄了那点儿多出来的好奇心——能包下望江楼二楼的都不是什么小人物,哪里是他们这些坐在一楼的人能揣度的? 谢晚春到了雅间前,掀了帘子要进去,梅香便很有分寸的不再跟着,反倒是与那些守在门外的锦衣卫一般等在外头。谢晚春独自往里走了几步,果是看见了陆平川正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陆平川穿着一贯的红衣,一头乌发倒是只用木簪绾起,五官虽是极艳却极具攻击性,犹如出鞘的利剑一般直刺人心。他本是站在窗前眺望街头景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只是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传来便转头一看,见是谢晚春来了,那一贯冷淡刻薄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一丝明朗的笑意,眉目之间更显出许多风流韵致,嘴上道:“我适才还在想,这个时间,您也该到了。”顿了顿,似是不知该如何称呼现在的谢晚春,便先伸手请了请,道,“先坐吧。” 谢晚春伸手摘下帷帽,轻轻挑高眉梢,朝着陆平川微微一笑:“我之前已与你说过,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你现在要不直接叫我郡主或是,晚春?” “晚春,”陆平川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一双凤眸极亮,忍不住又像是个偷了糖似的小孩般笑起来,只好故作镇静的说起正事,“你让梅香来寻我,是为了蜀王的事?” “蜀王已是阶下之囚,不足为道。”谢晚春伸手拿了茶杯,自己拎起茶壶到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陆平川,似是漫不经心,但抬起的双眸却黑亮的犹如水中烁烁闪动的明珠,“我来,是为了与你说齐天乐的事情——江南那回,你忘了吗?” 陆平川原还为着谢晚春递来的那杯茶受宠若惊,听到这话不由得跟着一顿,也深思起来:确实,江南盐务一案虽然查到最后是把蜀王给揪了出来,但齐天乐也的确脱不开干系,只是如今一众人皆围着蜀王反倒把齐天乐给忘了。 陆平川到底不是傻子,很快就明白了谢晚春的言下之意,他沉吟片刻便沉声应道:“江南一案,齐天乐与蜀王都脱不了干系,他们两人或许私下有所往来。只是,就如晚春你所说的,蜀王如今已是阶下之囚,齐天乐当真会为了蜀王这么一个已经废了的棋子而冒险?” 谢晚春手里捏着茶杯,手指按在青玉的杯壁上,当真是指如削葱根,极是好看。她唇边含着一点淡淡的笑,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他们两个,一个是当朝皇叔、一品亲王;一个是在逃的钦犯。这样两个天差地别的人要合作,必然都要表现出一二的诚意。再者,蜀王位高,必是要想法子拿捏一下齐天乐。所以他手里或许有能够威胁齐天乐的东西,让齐天乐不得不出手相救。”她顿了顿,语声似是有些淡却透着点深意,“又或者出手灭口。” 陆平川豁然开朗,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是了,蜀王也不是傻子,齐天乐本就是朝廷钦犯,光脚不怕穿鞋的,反倒是蜀王要顾忌的东西更多些。所以,蜀王肯定也要捏这些什么,才能叫对方有所顾忌,合作也能维持下去。” 谢晚春点点头,接着道:“蜀王一案,牵涉甚广,所以很可能一直到来年开春都不会结案。而蜀王本人现今恐怕就拿着齐天乐做救命稻草,现在这时候肯定不会招出什么来。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好关,最好能抓到齐天乐的同伙什么的。如今江南案子一结,齐天乐那头怕也断了银根,要是能抓到他的马脚,说不得就能顺着线把人揪出来。” 陆平川已是完全明白了,点点头道:“我会令人把蜀王边上看的严严实实,保证不会叫齐天乐得逞。” 谢晚春这才放心了些,想着也没什么事便眨了眨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陆平川,打趣道:“认真算起来,你以前与我同岁,如今也是二十五了,倘再不成亲就不怕被人说闲话?”这话虽是玩笑,但谢晚春神色淡定从容,目光坦荡,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她既是已与王恒之彼此坦白,自然也不好再撩拨旁人,倒不如直接与人说明白了才好,要不然哪怕是她的厚脸皮怕也撑不住。 陆平川面色微微一变,很快便反应过来,一双极亮的凤眸不觉黯了下去,他目光轻轻一掠,看见了谢晚春颈侧那连妆粉隐隐遮不住的吻痕,语声都凝滞了起来:“......我比不得晚春你动作快,许多事还忘不了,亲事想来还要再等等。” 谢晚春一时接不了话,想了想也没说什么,便道:“那,我先回去了。” 陆平川点点头,本是要起身相送,可才起了身便叫谢晚春伸手按了按:“你就坐着好了,不必送了,”她缓步往门外走去,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开口又问了一句,“对了,这望江楼,幕后的东家,不会就是你吧?” 似酒楼楚馆一般都是消息灵通之处,幕后自有达官显贵管着,望江楼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幕后之人怕也是非富即贵。 陆平川点了点头,面上神色沉沉,忽而扬声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你当年很喜欢这一句。”这是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起头一句,陆平川往日曾经陪侍在谢池春的边上,便听她念过好些回。 谢晚春的步子不禁顿了顿,最后还是恍若未闻的掀了帘子出去。 陆平川手里握着那被尚且温热的茶却只觉得犹如大醉了一回般满心都是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一会儿,他才不觉垂首,一贯极冷的唇边浮出一丝淡淡的苦笑,自语道:“你最喜欢这一句,可我倒是喜欢另一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多情应笑我。 从十四岁起见到谢池春,直到如今,他竟是一直都是那个可笑之人。 陆平川就那样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微微阖眼,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初见谢池春。 宋天河治军极严,军令如山,大约也只有谢池春能从他手底下救下人。那时候陆平川虽是满腹的郁气和不平但到底还是怕死,忽而捡回一条命,整个人徒然松了一大口气。后来,他被送到谢池春的帐子里,方才真正见到自己这位救命恩人。 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菱唇微扬,虽是形容尚小却已经美得惊人。 那时候的陆平川还未经过人事,又被丢在军中磨练许久,突然见到这般人间绝色,只觉得心中一阵乱跳,口干舌燥,简直都看呆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听到谢池春笑起来,声音清脆的犹如玉碎一般:“叫你起来还不起来,难不成真是个呆子?” ...... 陆平川端起茶杯,就像是喝酒一般一饮而尽,忽而一笑,自嘲了一声:“呆子......” ****** 谢晚春回去的路上一直极安静,她心里知道自己这样对陆平川很不公平,可说到底拒绝才是对他最大的公平,总不能叫他一直就这样惦念下去。 只是,拒绝人这种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谢晚春的心情因此也不坏了许多。等她下了马车,到了自己院子见到等在那里的李氏与李姨妈等人的时候,心情不免就更差了一些——虽说她知道近日李氏娘家有人要来,可也不至于直接跑来自己这里吧? 李氏远远见着谢晚春,想着自己今日来的用意,颇有几分羞愧,一时间竟是不有些不大敢上前。 倒是李姨妈,年纪大了许多,脸皮也锻炼的极厚,她用手肘推了推李氏,不一会儿起头就迎了上去,白净的脸上满满皆是笑,开口便道:“可叫我等到郡主人了,我今日难得来,想着还是要来见见郡主才是。”顿了顿,又笑着道,“我家阿静素来性子软,倒是有劳郡主你这长嫂照顾呢。” 谢晚春不耐烦应付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只是李姨妈不仅是李氏亲娘,还是宋氏亲妹妹,也说不得硬话。她只好耐着性子与她说了几句:“姨妈这是哪里话,弟妹素来能干,反倒是她帮了我许多呢。” 李姨妈半点也不见外,上前握着谢晚春的手,一边细细打量,一边笑着道;“那可好,你们两个处的好,我心里头也只有高兴的。”说罢,一拍手,又给谢晚春戴了一顶高帽子,“还是长姐她有福气,得了郡主这般的好媳妇,如今倒是能享福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上回李氏小产,李姨妈来探病时候那表现可算不上有多好。谢晚春心里已是有了几分计较,很快便笑了起来:“瞧姨妈这话说的,上回您来的时候不是也带了郑氏,我瞧郑姐姐便是极好的。” 这话算得上是绵里藏针了。京中一贯亲戚关系复杂,蜀王世子妃郑氏与李姨妈的大儿媳郑氏便是堂姐妹。原来,李姨妈可算是极疼爱自己这个大媳妇的,可蜀王之事一发,她便有些瞧不上郑氏了,如今出门都不带。只是世家里头一贯爱颜面,李姨妈这势利眼自然不好直接就道明白了。 所以,李姨妈听得谢晚春这不软不硬的一句话,面上的笑容不知不觉也收了一些起来,眯了眯眼睛,淡淡道:“你说的也是。”她的眼睛本就不大,这般一眯,倒是又小了许多,索性也不再与谢晚春绕圈子,不一会儿便伸手把身后的一个姑娘推上前来,笑着道,“这是我家的姑娘,行五,小字阿柔,郡主想来还未见过。阿柔,还不快来见过郡主。” 李姨妈这么一推,她身后那个身形纤弱的姑娘便被推到了众人面前。 李柔穿了一件粉蓝色绣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案的长袄,下配一条素色绣流云纹的长裙,头上梳了个弯月髻,一支流云簪,一眼望去极是妍丽。她站在前头盈盈一拜,乌发如鸦羽,柳眉杏眼,容色清丽,多少也算得上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谢晚春抬眸看了几眼,忽然问道:“我听人说姨妈共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弟妹,另一个便是上回见过的婉妹妹。不知这位是......” 谢晚春这话不轻不重,只是直接了当的把话揭了开来:她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种见了谁就叫妹妹的人,李姨妈也别想推了个姑娘上来就要认姐姐。 李氏在侧看得极为尴尬,这才插嘴说了一句:“阿柔亲娘死得早,自小便是养在我娘膝下的。” 谢晚春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位李五姑娘李柔,是庶女。 庶女和嫡女的差别就有些大了。 李姨妈全然没有没有察觉到众人的尴尬之处,反倒笑盈盈的道:“是了,阿柔自小便养在我屋子里,与阿静两姐妹一同长大,与我来说也差不离了。”她又把李柔往前推了推,接着道,“这孩子素来重情,这些日子总想着她大姐姐,我说反正两家也是亲戚,她这个做妹妹的到姐姐家住一段日子也是没问题的嘛。所以嘛,我就想着,带阿柔过来见见郡主,托你多照顾了。” 谢晚春一下子就明白了一半:看这李柔年纪也算是大了,估计也到了论及婚嫁的年纪。李姨妈估计是左右看了一圈,还是忍不住想把女儿送到王家这儿来——王舟之还没定亲且不说,王恒之院子里也只有谢晚春一个还空得很,倘若做妾,还能省下李姨妈这个嫡母一大笔嫁妆呢。 李氏尴尬的很,此时也不得不上前说一句:“嫂子也知道,我那院子都是人,一群莺莺燕燕的,阿柔一个大姑娘总也不好住......” “那就正好去二妹妹的院子吧,”谢晚春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慢悠悠的道,“二妹妹一个人住着,若能有阿柔作伴,想来是极好的。姨妈和弟妹尽管放心,明日我就与娘还有二妹妹说一声。” 李氏与李姨妈得脸色一时青一时紫也不想不出词来应对,李柔左右看了看,至少先应了下来:“多谢郡主。” 谢晚春忍着恶心握住李柔的手,笑了笑:“你能来住自是极好的,我也高兴着呢。” 李柔娇羞的低了头,李氏欲言又止,李姨妈却拍板一笑:“有郡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又与李柔道,“以后记得常来郡主这儿做做,你年纪轻、见识浅,能从郡主这儿学到些什么就是一辈子受益无穷了。” 一众人心思各异,谢晚春忍着与她们说了一回话,这才把这些人给送了出去。碧珠在侧收拾东西,盯着那些人的背影啐了口,难免有些愤愤,嘴上道:“我瞧那位柔姑娘来意不善,少奶奶怎就松了口?” 谢晚春自捏了一块藕粉桂花糕慢慢吃着,应声道:“你放心,她惹不出什么大事的。” 李姨妈想把李家姑娘嫁过来,自然是要先和宋氏这个亲姐说一声,可她如今走起这种歪门邪道也正是说明宋氏没看中这个柔姑娘——也是,王舟之乃是庶子,与其娶个嫁妆不丰的高门庶女倒不如娶个门第低些但嫁妆丰厚些的,这样分家之后才能过好日子。 再说了,宋氏愿意娶李氏做二媳妇,一是因为李氏乃是李家嫡女;二是因为李氏以前常在王家小住,宋氏多少有些了解,而且她愿意给李姨妈这个亲妹妹一个面子。可这也不代表李姨妈可以事事都攀着宋氏、攀着王家。 所以,李姨妈这回只得拐着弯把庶女送过来,反正在亲戚家小住也不算是大事,宋氏总不能赶人走。当然,谢晚春有法子能直接把人送走,可她今天心情不好,索性把这事留给王恒之来做——凭什么她不仅得把陆平川这么些旧情人一个个的打发了,还要替王恒之解决这些居心不良的女人? 谢晚春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李柔,就让王恒之自己解决,省得那些人看王恒之院子里空,自己体弱,总想着往里头塞人。 这般想着,谢晚春吃了一个藕粉桂花糕也不抵饿,连声吩咐道:“快叫人把晚膳端上来吧。” 74| 30.31 谢晚春吃完晚膳,王恒之方才从外头回来,虽说不上夜色沉沉,但夜空一角已挂了一弯月牙,月光皎皎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下来。 王恒之抬步入了屋内,径直脱了御寒的大氅挂在架子上,往里走了几步方才看见躺在榻上的谢晚春。 他面上的神色微微柔和了一些,一面步履从容的往美人榻走去,一面解释道:“今儿是有些晚了,只是蜀王府一案涉及甚广,户部这边也有许多需要核对的账目......”见谢晚春懒懒躺在榻上,他便坐在榻边,轻轻的拉了拉谢晚春小尾巴似的发尾,垂首笑问道,“谁又惹你生气了?”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此时眉目低垂,面上含笑,莹莹的灯光之下一眼望去竟是犹如玉雕一般的毫无一丝瑕疵,清隽俊美,令人怦然心动。 谢晚春本是想要与他说李柔之事,只是看了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忽而心念一转又改了想法。她本就没什么形象的半躺在榻上,此时挑高了眉梢看人,一双明眸波光潋滟,竟有几分妩媚的意味:“我没生气,只是适才出门与陆平川说了一会儿话,现下正想事情。” 这话一出口,王恒之脸上的笑便淡了些,一双黑眸沉甸甸的瞧着谢晚春。 谢晚春适才的闷气没了一半,这才抬手搂住王恒之的脖子,把头靠在他的肩窝处,轻轻吹了口气,附耳撒娇道:“我在这儿坐久了也有些冷,你抱我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王恒之沉默片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最后却还是伸手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只是他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吃味,抱人的时候忍不住隔着衣衫轻轻掐了对方的屁股一下,深吸了口气稳住那烧在心尖上的一缕欲.火,咬牙切齿的回敬她:“你再撩我,三月三那天就别想下床。” 谢晚春立马不做声了,搂住王恒之的脖子朝他眨了眨眼睛,又长又卷的眼睫轻轻一扬,乌黑的眸子就像是两丸黑水银一样又黑又亮,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只是她才褪了罗袜的两只脚丫仍旧因为适才的动作,不经意的随着惯性晃了晃,粉嫩的脚趾犹如珠贝一般精致小巧,一眼望去好似两块白玉雕出来的。 王恒之拿她没法子,只好忍了又忍,再三于心里念叨:等三月三那天,看我不...... 这般想着,他手上动作仍旧极轻,任劳任怨的把怀中的人又给抱回床上,甚至十分体贴的把已暖过、熏过了的锦被拉来替她盖上,看着那被锦被衬得越发娇嫩的美人面,这才温声问道:“好了吧?” 谢晚春口如含朱丹,嘴甜得很:“我就知道相公你最好了......” “那,郡主大人可有什么奖励?”王恒之替她拉了拉被子,顺势应了一句 谢晚春全当没听到,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毫不留情的催他道:“快去洗漱,外头回来,一身臭味。” 王恒之气得咬牙,伸手掐了掐她那白腻腻的面颊,指腹摩挲过那柔软的肌肤,指尖一软,心上也跟着一软软了,这才起身洗漱更衣去了。 王恒之与谢晚春两相坦白,也算是各自解了一桩大心事,自是一派的夫妻恩爱。只是,李氏与王游之就显得有些冷淡了。 王游之自也是听说了李柔的事,他不是个蠢的,心里多少明白点,难免要说几句:“要说亲戚之间,偶尔小住也是有的。只是如今蓉姐儿、舒姐儿都快出嫁了,家里正忙着,娘和嫂子那头怕也是一脑子的事,她忽然要住过来,岂不是添乱嘛。” 李氏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由着边上的许嬷嬷卸钗环,她自个儿则是拿着一柄玉梳子,对着镜子轻轻的梳着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她心里头对这事其实也有些堵,只是碍着李姨妈这才应了下来。然而,越是如此她反倒越是听不得王游之说这些,难免要说一句:“只不过是来陪我,在家里略住几日罢了,你这个做姐夫的不欢迎也就算了,怎地还这样阴阳怪气的?!” “我阴阳怪气?”王游之本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见李氏不听劝,反倒气劲儿上来,反倒冷笑一声直接反问道,“不过是个庶女,往日里也没见她来看过你几回,这时候倒是说想念长姐要来住了......你当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你李家的心思不成?” 李氏搁下玉梳子,转头去瞪王游之,长眉入鬓,眼眶微红:“你倒是说说啊,我李家什么心思了?”她说着说着,眼里便掉下泪来,红唇一抿,哭了起来,“自我嫁了你,就一天好日子也没享过!你倒还有脸说这说那?!你以前成日里的胡闹,现今这一院子的女人就这么摆着,我娘每回来看我,我心里头都替你觉得丢脸。这么久了,我李家说过你什么没?” 王游之自个儿太多黑历史,一时说不过她,只好把酒杯子一放,起身出门去了:“好好好,都随你,我去外头睡。” 李氏瞪大了眼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气得咬牙,忍不住就伸手把那玉梳子给丢到了地上,自个儿趴在梳妆镜前哭了起来。 许嬷嬷乃是李氏的奶娘,此时见着李氏这模样难免心里难受,忍不住叹气道:“二奶奶何必与二爷赌气呢,你们夫妻一闹,岂不是叫那些小妖精如了意。” 李氏抬起头擦了擦泪,心里已是有些悔了,可仍旧嘴硬道:“让他去!王家家规,除非三十无子,否则须得等嫡妻先有子才能让妾室生育。只要不弄出孩子,那些女人就翻不出天,哪天真要是惹急了我就把人全卖了!” 许嬷嬷知道李氏这是说气话,低声劝道:“二奶奶这话岂不是自己气自己,男人三十了还能生好些呢,可女人要等到三十,那就有些晚了......” 李氏一听这话,眼泪又要掉了,忍不住握着许嬷嬷的手哭道:“我也不想与他吵,早前也好过一段,我心里头自是高兴的。只是每回事情一起,话赶着话,不免就吵起来了。瞧他那模样,我这心里头的火就忍不住了。” 许嬷嬷闻言便连忙道:“既如此,二奶奶何不把五姑娘送回去?总也不好为了这个坏了夫妻情份的。” 李氏咬着唇,忍了忍,方才小声应道:“嬷嬷不是外人,我便与你说实话了。其实,娘是想要把五妹妹嫁给三爷,别的不说,到底也能帮衬我一二。只是夫人那儿不肯松口,这才送来小住几日,说不得夫人见着了五妹妹,多了解了些也就改主意了......”她顿了顿,不由抬眼望了望谢晚春与王恒之的那个院子,声音更轻了些,“实在不行,大爷院里也行的,大嫂素来体弱,院子里一个人也没,也不是个事儿。反正,也就是个庶女......”李家规矩重,嫡庶之别差得更大,庶女大多都嫁的不怎么样。 其实吧,李氏与李姨妈这对母女心里头早已把王游之那一屋子的姨娘通房恨得咬牙了,恨不得直接把那些女人全都发卖了。可她们真瞧见了王恒之那样空落落、没姨娘没通房的后院,心里头又很不是滋味觉得不像话,恨不得往里头塞几个人去。再者,谢晚春体弱多病的名声与王恒之在世家之中的美名一样的响亮,前日才去西山走了一回,回来居然就病了。总有些人心里头暗自想着:这要生不出嫡子,那庶长子的位置就有些关键了。 也不管李氏和李姨妈心里头是如何筹划的,反正宋氏第二日见着李五姑娘李柔的时候,神色就有些淡淡的,叫人拿了荷包过去算是见面礼,嘴里道:“你既来了便陪陪你姐姐,只当是自家便好了。” 李柔上前接了大红缎面绣大朵牡丹的荷包,微微垂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柔声谢道:“多谢姨母。” 谢晚春这才想起自个儿昨日忘了给见面礼,顺便也就叫琼枝拿了个荷包递过去,虽是一副赏丫头的模样,可面上的话却还是挺好听的:“昨儿我回来的晚,见着妹妹这般花朵儿似的姑娘,一时喜得不行,竟是忘了见面礼。今日这个算是后补的。” 李柔只得上前再谢了一回。 宋氏只觉得谢晚春行事周道,心里更是对李氏与李姨妈有了几分腻歪,心觉自家妹妹自嫁到了李家后就越发的不着调了,只是仍旧全了面子情,转头与王若蓉道:“你二嫂那里到底有些不方便,柔姐儿就暂住你院子里了,来者是客,你这丫头可别带她乱走。” 一句话,亲疏远近便都一清二楚了。 王若蓉一贯温柔沉静,此时亦是轻轻应了,笑着又与李柔道:“柔妹妹想是第一回来家里,想来也不认得路,以后倘若要去哪儿,叫二嫂或是我一声都是好的。” 李氏见李柔面上尴尬,这才拉了拉庶妹的手,替她应了:“那可好,我早与柔姐儿说了,你素来是个好性的。两人一起住,再好不过。” 宋氏见着李氏仍旧不开窍也懒得再说她,想着儿孙自有儿孙福,便挥了挥手道:“那就先这样吧,你们就先回去。” 在场的几人这才退下了。 王若蓉带着李柔去整理东西,谢晚春与王望舒准备一同去园子里赏梅,倒是李氏颇有几分讪讪然,上前道:“嫂子今日看着好似有些不高兴?” 谢晚春见她这般模样,干脆便笑盈盈的回了一句:“是啊,是有些不高兴。早知道弟妹你是这般的心思,我早前就该把我那阮家表妹送与二弟才是,也算是亲上加亲呢。” 李氏一时应不得话,只好闭上了嘴,一脸委屈的立在原地。 谢晚春挽着王望舒的手往回走,说起李氏难免要叹口气:“这回从从江南回来,我还以为你二嫂好些了呢。” 王望舒如今长进了不少,她与李氏到底有些表姐妹的感情在,说话倒是委婉了些:“二嫂她,她就是有些意难平。” 原本,李氏想的就是王恒之,后来没法子只好嫁了王游之,倘若夫妻感情好也就罢了,可偏偏王游之胡闹,一院子女人。李氏又整日里见着王恒之与谢晚春这一对儿作对比,心里头难免会有些意难平。再说,自从江南回来,谢晚春与王恒之的感情一日千里,宋氏做婆婆的看在眼里自是十分高兴,可李氏瞧着怕就有些复杂了——这般一比,她竟是什么也比不上谢晚春,只比她多了一院子的女人。 谢晚春想了想也就只是笑了笑:“算了,不说她了......”说着,拉了王望舒往前走去。 ****** 过了四日,便又是王恒之休沐的日子。 这日正好是晴天,谢晚春闲着无事便拉着王望舒去自己院里,笑着与她道:“我园子里的梅花开的越发好了,正好临窗画梅呢,若是再来一壶酒,那就是十全十美了。” 王望舒点了点头然后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耳边缀着的金线珍珠耳坠跟着晃了晃,越发显得她容貌秀致妍丽。她拿眼看着谢晚春,嘴里不免笑她道:“我就去你那儿讨口茶喝,略坐一坐。今儿大哥哥难得休沐,我若是待久了,你们两个怕都要嫌我呢。” 谢晚春嗔她一眼,忍不住伸手拧了拧王望舒的胳膊,只是冬日里的衣服大多都是厚的,一拧也拧不到人。 王望舒得意的笑了笑,拉着谢晚春快步走着。 等到了院子的时候,她们两人才知道王恒之竟是叫人把挂在墙上的木琴也拿了下来,试了试音,此时正坐在琴案前抚琴。 琴声悠悠,屋内窗口处一路飘着,犹如一条不断的溪流,泠泠作响的从人面前流过,那无形的溪流淌过心头,竟是叫人心中一清。刚到了院门口的谢晚春与王望舒听到这琴音也不由顿住脚,有些吃惊。 王望舒站着听了一会儿,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拉着谢晚春的胳膊轻轻道:“大哥哥好久都没弹琴了,差点儿以为是在做梦呢。”她眨着眼睛看着谢晚春,秀致的面上带了一丝真切的喜悦,“一定是这几日高兴极了,情难自禁,这才忍不住叫人搬了琴下来弹的。” 谢晚春听到那句“一定是这几日高兴极了,情难自禁,这才忍不住叫人搬了琴下来弹的”,心里头一顿,也不知怎地,竟是酥酥.痒痒的,雪玉似的面上就慢慢的红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才笑骂了一句:“这话要是叫你大哥哥听到,看他不打你。” 王望舒半点也觉得怕,她如今发现自家大哥大嫂感情果是十分融洽,心里头不免更添了几分欢喜,笑着道:“才不怕呢,反正有大嫂在,大哥哥必也没空瞧我。” 谢晚春面上羞恼,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屋内琴声一顿,王恒之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站在门边看着她们两个,颇有几分无奈:“你们两个,站在门口说话,也不冷吗?” 王望舒与谢晚春都有些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抓住了的窘迫感,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全都不出声了。 因为是在家里,王恒之今日便极难得的穿了一件蓝色棉布的家常袍子,越发显得肤如冷玉,神容犹如冰雪。只是,他一贯冷淡的眉目此时稍稍柔和了一些,看上去竟是透出些许温柔的意味:“还不进来?” 王望舒和谢晚春如蒙大赦,全都掀了帘子进了屋,这才把自己身上厚厚的头蓬给脱了下来,交给边上跟着的丫头。王望舒马上就要出嫁,因着这门婚事十分不如意,如今一家子全都哄着她一个,倒是越发胆肥起来,笑着凑到前面问道:“大哥适才弹得是什么,挺好听的。” 王恒之转身替这两个不着调的倒了热茶,一人一杯递上去,闻言不由抬目去看妹妹,语声也顿了顿:“......《梅花三弄》,你都听不出来?” 王家教女儿,琴棋书画自然都是教的,故而王望舒出了门也能说一句是“琴棋诗画样样精通”,《梅花三弄》这种常见并且简单的曲子,她自然不该听不出来。王望舒原就是随口一说,此时被王恒之当面问了一句,不由得便拉了拉边上的谢晚春,小声道:“谁叫我们离得远,嫂子她也没听见呢。” 王恒之重又坐回琴座前,闻言抬目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问道:“真没听出来?” 谢晚春顶着这一对兄妹的目光,手里捏着温热的茶盏,从容自若的低头抿了口热茶,觉得腹中舒坦了些,这才笑着看想王恒之,柔声道:“你再弹一遍,我就听出来了。” 王恒之看了她一眼,修长白皙的指尖重又按在琴弦上,双手轻轻一动,琴声自琴弦徐徐得流出,仿佛活了过来,再次于屋内响起。 谢晚春与王若蓉皆是捧着茶盏,坐在榻上听着这琴声,方才听了一段,谢晚春与王若蓉面上的神色便跟着变了一下:这曲子并非王恒之先前弹的《梅花三弄》,反倒是...... 那么美的琴声,清澈且悦耳,流畅并且热烈,在温暖犹如春日的屋内轻轻流淌而过,犹如流水一般潺潺不断,似春风拂过冻土、融去霜雪、化开冰块,使得万物重现生机,令人心里也不由自主的跟着愉悦起来。 这是与梅花三弄全然不同的曲调,这是述情的琴声,带着弹琴之人真挚并且热烈的情感。 直到一曲结束,王恒之方才顿住手,笑着看想谢晚春,轻声问道:“这回听出来了没?” 他的目光那样温柔,反倒叫一贯厚脸皮的谢晚春都觉出面皮烫,她忍不住垂下眼,眼睫细细密密的跟着落了下来,在她挺秀的鼻梁处落在一层淡淡的阴影,只是唇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是《凤求凰》。” 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的《凤求凰》。 王若蓉在侧来回瞧了一眼,眼珠子一转,掩唇一笑:“那可好,嫂嫂若是会鼓瑟,你们两人就能琴瑟和鸣,一同合奏啦。” 谢晚春闻言却只是一笑,摇摇头道:“我只学了一点儿琴,可惜不会鼓瑟。” 话声方才落下,还未来得及惋惜,外头的园便忽而传来极清脆悦耳的笛声,这笛声不似王恒之适才那般情真意切,情曲交融,但也称得上是乐声优美,充满感情。而且,它吹的也正是适才王恒之刚刚弹奏过的《凤求凰》。 谢晚春的面色微微一变,抬目看了眼王恒之,随口笑道:“看样子,倒是不需我学鼓瑟,自有人能做你的知音了。” 王恒之觉得她怕是有些吃醋,想了想便直接推开面前的木琴,伸手把谢晚春拉了起来,一同循着那笛声,推窗去看。 便如适才谢晚春与王望舒说的那样,园中的几株梅树开得极好,虽没有白雪映衬,可那枝头的红梅殷红似血,美得令人不忍错目。 只见梅树下面站了个披着青色镶白毛斗篷的姑娘,远远望去,可见她身姿娉婷袅娜,纤纤素手持着一支精致的玉笛,正亭亭而立,在梅树下吹着凤求凰。 红梅,美人,玉笛,凤求凰。合该是极美、极动人心肠的景致, 谢晚春看得暗自恼火,忍不住便伸手悄悄的在王恒之腰间上扭了一下,只可惜对方皮糙肉厚,想来也不怎么疼。 王恒之倒是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这是我们院子里的丫头,我先前怎么没见过?”顿了顿,还是加了一句,“这样的天气跑到梅树下去吹《凤求凰》也太没规矩了吧。” 谢晚春原还有些气恼,听到这话又觉得有些想笑,忍了忍最后还是趴在王恒之背上小声笑了起来:“不是院子里的丫头,是二弟妹娘家的妹妹,要来我们这儿小住一段时间。你大约是还未见过......”她的脸贴在王恒之坚实的背上,鼻尖在衣服上蹭了蹭,仍旧不免泄出些许的笑声来。 王望舒此时也到了窗前,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声,又看了眼那梅树下仍旧用玉笛吹着《凤求凰》的李柔,也跟着蹙了蹙眉:“这五姑娘也实在是......”也不知什么时候跑来的,心眼儿倒是转的挺快,一听屋里头在弹凤求凰,她也跟着在梅树下吹一曲,正好来个知音互对。 王望舒本以为李柔虽是被送来王家,多半也是李姨妈的意思,她本人未必愿意。可看这情形,李柔多半是看上她大哥哥了。这做派,真真是和送上门自荐枕席的女人也差不离了。 王恒之的反应虽是慢些,此时也已是明白过来了,直接叫了明月来,吩咐道:“那位李姑娘想来是迷了路,这才到了咱们院里的园子里,你叫个人把她送出去。” 明月在门外极利落的应了一声。 王恒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对了,你让人和她说一句,既是小住便安心呆在屋里,可别再乱走了——下回冲突了旁人,说不得还以为是不懂规矩的丫头,岂不叫人看了王家的笑话。” 明月呆了呆,仍旧应了下来,往园子里去了。 话声落下,谢晚春实在忍不住了,抱着王恒之的胳膊笑得止也止不住,眉眼弯的好似月牙。 王恒之被她笑得没法子,只好一手拉着她,一手牵了王望舒,道:“我叫人端了酒来,等会儿一同喝吧。” 王望舒其实也想笑,只是多少顾着李家的面子,只是浅浅的弯了弯唇角,小声道:“大哥,你这话也太刻薄了,直接把人比作了丫头。“ 王恒之半点也不客气,直接道:“丫头的规矩比她还好些呢。” 谢晚春笑得不行,缩倒王恒之怀里头,捂着肚子道:“......哎呦,你们快别说了......越说我越想笑,哈哈哈,真是肚子都疼起来了......” 被谢晚春的笑声一带,王望舒也忍不住抿着唇笑了一下,王恒之的五官轮廓跟着柔和了许多,唇间弧线微微一弯。 而另一头的李柔则是被明月带着两个手脚利索的妈妈给送了出门,临出门了,明月还学着王恒之的语气把那句话说清楚了:“我家大爷说了,李姑娘既是小住便安心呆在屋里,可别再乱走了——下回冲突了旁人,说不得还以为是不懂规矩的丫头,岂不叫人看了王家的笑话。” 这话一出口,左右的丫头婆子都看向了李柔,眼里透出浓浓的轻蔑来:庶女就是庶女,居然就这么一个人跑到园子里吹笛子了,真是半点规矩也不懂。 李柔到底是姑娘家,面皮薄了一些,闻言一张白脸已是通红,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用力握紧了拳头,咬着牙把眼泪咽回去,勉强笑着与明月等人解释道:“我本是想要来寻郡主说话的,只是一入园子便见着那些梅花,只觉得情景如画,一时情难自禁。失礼之处,还望你替我向你家大爷还有郡主道声歉......”她抿了抿唇,垂了眼不再说话,领着等在门外的丫头往回走了。 一直到回了她暂住的屋子,李柔方才松开自己一直握着的手掌。 跟在她身后进屋的丫头吓得差点叫出来:“姑娘,你的指甲......” 只见李柔掌心上映着几个血样的指甲印,大约是适才太用力,竟是连好容易才养长的指甲都断了两根。 因屋内并无旁人,李柔也没再忍着,一张清丽的面上带着极冷的笑,咬牙道:“好个嘉乐郡主,真是欺人太甚!” 李柔早前曾经有缘见过王恒之一眼,当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那般的人物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明月,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只是那会儿长姐李氏正恋着王恒之,李柔不过是在李姨妈手底下活命的庶女,哪里敢多想。后来嘉乐郡主嫁了王恒之,李氏嫁了王游之,李柔听说嘉乐郡主体弱多病,几次都快病死了,虽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可她心里忍不住便又多了一份念想...... 天知道,李姨妈要送她来王家的时候,李柔心里有多高兴,简直觉得就跟做梦似的。 也正因如此,李柔想着王恒之那如玉似的面庞,打心眼里也不愿意相信那些羞辱人的话会是王恒之说的,想着必是嘉乐郡主那毒妇,故意借着王恒之的名义羞辱自己。 李柔恨得咬牙,本是极美的一张脸也因此显得扭曲狰狞起来,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上去竟是有几分吓人。她似是想了一会儿,忽而转头去问自己的丫头:“我之前叫你带的药,可是带了?” “姑、姑娘,这可是王家,那些药还是不要用了吧。”那丫头吓得一哆嗦,小声提醒道。 李柔半点也没把这么个小丫头放在眼里,不过是因着她是自己从李家带来的,这才拿着当心腹看待罢了。她声音冷的好似窗外挂着的风,刮得人骨头都泛冷:“你别管,我自有主张。” 75| 30.31 王恒之的外祖母宋老夫人乃是个极有智慧的女人,因她手段了得,宋老太爷膝下统共也只有一子二女,皆是嫡出,其中:长子承了宋家家业,长女则是嫁去了王家。要知道,王老爷足足比宋氏大了将近十岁,那时候算是个大龄光棍,两家议亲时不少人都劝宋老夫人“这王家小子二十多还不成婚,说不得是有什么问题呢,你可得有些成算啊”,只是宋老夫人看中王家家风和王老爷的人品才干,一意促成了这一桩婚事。后来王老爷高升吏部尚书,与宋氏两人夫妻恩爱,自是成了一段佳话。 只是,哪怕是聪明如宋老夫人却也有自己的烦心事——她还有个不成器且又愚钝的小女儿,倘嫁去交好的世家里,多半要闹出事,说不得还要结怨。后来宋老夫人千挑万选,这才选了家规森严的李家。李老爷生得倒是玉树临风,可骨子里确实是个顶顶迂腐、势利的。所以,只要宋家还在,小女儿这正房太太的位置便坐的极稳,李家也会因着规矩和宋家势力敬着她,不敢轻视。在宋老夫人想来:小女儿这桩婚事还算合适,以后的日子不会很好但总不会太差,大约也是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的。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李家本就重规矩,李姨妈作为正房太太,娘家又给力,自然也算是顺风顺水过了这么多年,李家虽然妾室姨娘不少,但是大多都被李姨妈管得严严实实的。李柔的亲娘是李老爷上官送来的女人,经过些风尘事儿,很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也算是得宠过一段时间,只是她为了维持身材一贯都是吃少喝少,因着身材纤瘦,生李柔的时候吃了很大的苦头,没多久就走了。李柔便只好被送去李姨妈屋子里养着。李姨妈自己还有一子二女,哪里有空管庶女,不过给口吃的喝的,把人当猫狗似的养大罢了。所以,李柔长到十多岁,最亲近的反倒是以前在她亲娘边上服侍过的柳妈妈。 柳妈妈年轻时跟着李柔亲娘在外头很是混过一阵子,知道不少下九流的歪门邪道、手里头也算不得多干净。李柔那些药还有下药的手段多半也是从柳妈妈手里头学来的,此回来王家,她本就是怀着破釜沉舟的打算,自然也就把药给带上了。 可李柔这方面的运气似乎不好,王家也守规矩,故而住了几日竟是连王恒之的衣角都没碰到,更别提下药了。李柔咬着牙想了个半天,觉得自己冒着冷风在梅树下吹凤求凰,王恒之不可能没有半点动容,必是嘉乐郡主谢晚春故意在里头使坏。 所以,李柔心念一转,很快便又有了新想法:倘若嘉乐郡主出了事......那,岂不就没人拦着她和王恒之了...... 这般想着,李柔便再忍不住了,直接转头向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丫头绿萝讨药。 绿萝额上冒着汗,怕得很,双手不直接的绞在一起,仍旧压低了声音劝李柔:“姑娘,算了吧,倘若真要下了药,被查出来可怎么办。” 李柔见绿萝不听话自然很是不悦,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眸光犀利:“你这是什么话?做的小心些,自然不会被人发现。再说了,那药又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不过是外头助兴用的......” 那药本是青楼楚馆里头掺在客人酒水里头助兴用的,用作香料则效果更佳,简直能叫人意乱情迷,只是香料不太好操作而且容易殃及他人。李柔是想让绿萝在谢晚春的酒水里加一点,到时候谢晚春迷了神,少不得要当着一众人的面出一回丑,必是再没脸出门的......只要到时候小心些把酒杯藏好了,查到最后,查不出什么,肯定只会以为是谢晚春喝醉了。再说了,倘若真要是查出什么,直接把绿萝推出去就好了,反正药是绿萝带的,下药的也是绿萝,只要自己咬死了说是不知道,王家真能拿自己怎么办不成? 李柔心里的念头已是转了一遍,面上的笑容却越发温柔羞涩起来,她缓了缓神色,伸手握住绿萝的手,语声轻轻的:“好绿萝,就这一回。只要你替我办好了这事......”她微微一顿,转了眸光看着绿萝,温声细语的道,“你年纪也大了,到时候我替你与太太求一声,把你好好嫁出去。对了,钟管事的二儿子可是个不错的后生,极能干、很有前途,你若愿意,我也可以替你做个媒。” 听到李柔这般威逼利诱,绿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才道:“我把药放在我屋子的枕头下面了。要不,我拿来给姑娘看看。” “不用了,放那儿就好了。”李柔见绿萝听话应了,这才松了口气,颇为惬意的伸手拨了拨自己插在鬓角的玉簪子,簪头那几条垂着的莲子坠儿在她白皙的指尖犹如流水一般的滑过,精致小巧。她随口道,“你记得到时候把药弄一点儿在指甲尖,顺手混到嘉乐郡主的酒水里便是了,小心些别搞砸了。” 绿萝脸色发白的诺诺应下了,见李柔没别的吩咐,这才掀了帘子出去了。她出门的时候大约有些恍惚,不小心撞到了个穿着青色短袄、素白长裙的丫头。 那丫头看了绿萝那张发白的脸一眼,忽然笑了一下,把人扶起来,问她:“没事吧。” “没......”绿萝用力咬了咬牙,就着那丫头的手起了身,极不自然的抿了抿唇。 ****** 过了几日,正好下了一场小雪,谢晚春性子来了便特意写了几个帖子,叫了李氏、王若蓉、王望舒等人来自己园子里赏梅,只是不好特意漏过李柔这个客人,便也一并请了。 李柔为了等这么一个好时机,早已满肚子不耐,今日得了信儿便忍不住微笑起来,对着镜子细细打量过自己今日的妆扮,她又侧头叮嘱了绿萝一句:“你记得小心些,可别别叫人看出来了。” 绿萝十根指头皆染了花汁,看上去红艳艳的,最小的指尖里则是慢慢的加了白色的粉末。她仍旧有些忐忑,不免又劝道:“姑娘,我看这事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李柔抬高眉梢,直接便道,“我就直说了——这事你要是办得不好,改日里我就叫人直接把你发卖出去。做还是不做,你自己想清楚了。” 绿萝吓得一哆嗦,只好恭敬的低了头,低眉顺眼的站回了李柔的身后。 李柔起身拿了件莲青色绣白梅缎面狐狸里的鹤氅披上,头上是顶狐狸皮做的雪帽,脚下踩着羊皮靴子,这才慢悠悠的出了门。 因李柔正是住在王若蓉的院子里,故而王若蓉特意等了她一等,见她出了门这才拉了她的手一同往外去,嘴里道:“咱们这几日都闷在屋里很是没趣,今儿正好去大嫂那坐坐,她年初时很是把园子折腾了一番,今儿那些梅树开了梅花又衬着白雪,可好看了,倒是叫她好生得意了一回。” “那可好,”李柔垂首一笑,温温柔柔的应声道,“正好,我还可以到郡主那儿讨口酒喝。” 王若蓉点点头,拉了她的手往前走,笑着与她说起谢晚春院子里的好酒,过了一会儿方才谢晚春那儿。 琼枝披着灰鼠斗篷,正站在院门口等着,见了王若蓉等人先是礼了礼,引着人去了后边的园子,嘴里笑着道:“二姑娘和李姑娘今儿也走得太慢了,二奶奶与三姑娘都已到了呢。” 往里走了几步,便可见几株梅树开着满枝的花,因着地上的雪还不算厚,倒也能看见被埋在雪底下那仍旧不肯垂首的枯黄草根,只是落在雪地上的红梅点点如胭脂,反倒把人的注意力给夺了去。再走几步,周侧皆是枝干苍劲的老梅树,殷红的梅花在寒风中化开香气,铺就一层层犹如薄雾般的梅香,将人整个儿笼住了,沁人心脾,心旷神怡。 谢晚春令人在园子里的沁雪亭上摆了几个案几、备了酒菜,又人叫生了几个火炉在边上御寒,众人坐下后大可拥着火炉说话,并不觉冷。只见几个丫头婆子在亭中弄了个烧火烤东西的铁炉子,在中间的位置把细细的铁丝给绕好了。 李氏正坐着喝酒,见了王若蓉与李柔来了,连忙招手道:“快来快来,就等你们两个了。”说罢,起身拉了李柔来与自己同坐,王若蓉则是与王望舒同坐。 王望舒瞧着那铁炉子里烧着的火,不禁道:“人到了,炉子也好了,嫂子快叫人那肉来,这样一边烤一边吃,方才有味道呢。” “就知道吃!总不至于饿着了你。”谢晚春忍不住笑了她一句,她今日穿了大红羽纱的头蓬,更显得雪肤乌发,神容秀美,不可直视。她背后又立着几株花开如胭脂的老梅树,好似雪地上冒出来的梅花仙子一般,拿眼笑嗔王望舒,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我已叫人拿了几块鹿肉来,上回西山拜见陈先生时吃过一些,确是味道不错,今儿正好也试试。” 说话间,碧珠领着几个丫头过来,切了几块小鹿肉放在火炉上的铁丝架上烤着又额外弄了点制好的酱料,肉搁在铁丝上面,油水溅起,发出刺溜的声音,冒着一团团的白气,一阵儿的肉香,可真是能把人的馋虫给勾出来。 王望舒一双眼睛全都盯在那几块肉上,连忙道:“最大的那块是我的。” “正好,”谢晚春笑话她,“那肉怕是要烤的最久,咱们先吃先喝,不必多管,就叫舒姐儿一个人馋着!” 一众人笑得不行,恰好丫头端了蔬果上来,李柔端着酒杯子笑着道:“难得今日高兴,咱们大家先喝酒吧,早听说郡主这儿的酒水甜得很。” 谢晚春闻言微微颔首,也跟着端起了酒杯,招呼道:“不必客气,该吃吃、该喝喝。”说罢,她自个儿先喝了一杯酒。 几人说话喝酒的功夫,几个丫头弄了几块鹿肉好了,又分到了众人的碟子上。王望舒那块果是因为太大没烤熟,只好从王若蓉那儿切了半块来,她沾了沾酱料,咬了一口,烫的嘴唇舌头都要红了,偏还要笑:“......这味儿还怪不错的,下回我叫厨子给我做。” 说罢,王望舒三下两下的就把那块肉的吃了,喝了一大口酒,笑道:“好酒配好肉,不错!” 谢晚春也正切着肉片儿慢慢吃着,她一贯养生,知道这东西不好克化,故而才慢慢的吃着。只是一轮下来到底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又吃着热腾腾的鹿肉,面上难免跟着浮起淡淡的红晕来,竟是透出几分少有的艳色来。 李柔暗暗瞧着谢晚春,虽是自持美貌却也不得不承认谢晚春生的比她要好得多,那点儿嫉妒的火更是烧得她一颗心又痛又恨,差点儿就要坐不住了。她左右瞧了瞧,见众人皆是喝酒吃肉,好不热闹,便知道时机已到了。于是,李柔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推了推自己边上伺候着的绿萝。 绿萝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低头倒了杯酒,指甲尖在酒杯边上轻轻一划,那白色的粉末就融到了琥珀色的酒水里,无色无香。 李柔暗自得意,很快便端起那杯酒,起身缓步往谢晚春那头去,神色温柔,轻声道:“我此回在王家小住,实是多亏了郡主这些日子的照顾,这杯酒,便当是我谢郡主的吧。” 说完,李柔便把那杯酒举到了谢晚春跟前。 李氏暗觉自家妹子这话说得周道,便也跟着帮腔道:“是了,是该好好谢谢嫂子。” 谢晚春却没接酒杯,只是道:“你这几日是住蓉姐儿那,合该多谢谢蓉姐儿才是。我也没帮上什么,倒是不好领你这谢字。” 李柔悄悄咬了咬牙,面上却仍旧是柔柔的笑:“二姑娘那头,我自然也是要谢的,只是这第一杯酒还是要先敬郡主这个东道主才是。”说着话,她忽而垂下头,语声里已有几分戚色,“还是说,郡主是因着前几日我吹笛的事记恨我?” 谢晚春闻言一顿,抬目深深的看了李柔一眼,忽然伸手接过李柔的酒杯,一饮而尽,唇角含笑道:“五姑娘说笑了,那事,我早不放在心上。” “那便好,我也放心了。”李柔看着谢晚春喝完酒,眼底闪过一丝狂喜,不一会儿就把那空酒杯接了回来,想了想重又用新的酒杯倒了杯酒敬给王若蓉算是谢谢她的照顾之情,然后又是李氏,总之是敬了一圈人,方才小心坐下。 因着李柔惦念着那药发作的事情,虽是与众人一般喝酒吃肉,可眼睛仍旧忍不住看着谢晚春,心里头颇有几分忐忑以及不安。 大概也正是因此,边上胆战心惊的绿萝一不小心就把酒杯给弄倒了,李柔没来及躲开,身上的衣服给弄湿了。李柔垂头一看那湿漉漉的衣襟,想着自己这一身行头的价钱,真是恨不能直接把绿萝拉来大骂一顿才好。 谢晚春注意到了这边,便抬头看了李柔一眼,漫不经心的道:“这儿冷飕飕的,要不然我叫丫头先带你去屋内换身衣物吧,省得着凉。” 李柔正惦念着谢晚春喝下的那杯酒药效何时发作呢,很不愿离开,可转念一想,这个时候离开或许还能掩人耳目,于是她便告了一声罪,悄悄把那个下过药的酒杯捎带上,随着谢晚春的丫头去了临近的厢房换衣服。 大约是外头坐的久了,一入屋内,李柔便觉得厢房里的炭火似是烧得极旺,那一点儿的热气烘着人,叫人心头都烧了起来。熏炉里也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料,味道颇浓,有些呛鼻。李柔忍了忍,暗骂谢晚春没品位,自脱了外头的鹤氅,又拿了丫头递来的衣衫,径自儿小心的换上。 因着丫头们都等在帘外,只李柔独自一人在屋内换衣,边上静静的,她心里头不免胡思乱想起来:谢晚春体内的药效应该发作了吧?当着那么多人出丑,谢晚春说不得都要没脸活了,到时候她和王恒之...... 李柔心里想起王恒之,只觉得鼻尖的浓烈且灼热的香气好似直接涌入了心头,叫她一颗心也跟着烧了起来。迷迷糊糊的,她竟是听到了王恒之的声音,心中猛地一跳,再顾不得其他,甚至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直接便掀了帘子跑出去。 等在帘后的几个丫头见着李柔那光脚赤手、迷迷怔怔的模样,都吓了一大跳,一时间尖叫起来,一股脑的簇拥上去把李柔给架住了。 梅香见那几个丫头乱成一团,便直接呵斥道:“李姑娘喝酒迷了神,你们难不成也跟着醉了?还不赶紧把人扶回屋里。”又接了一句道,“这厢房里头没休息的床榻,去东边那间吧。” 这一群丫头方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按住了李柔,把人架着去了东边的想法。只是,便是这些不知事的丫头心里头都不禁暗暗道:李姑娘这酒疯也发得太奇怪了,居然还叫着大爷的名字。再说,她光着脚跑出来,连臂膀都露了一半,真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半点名声都不剩了? 梅香目送着那些丫头架着李柔离开,这才用帕子堵了堵自己的鼻子,快步入厢房,把那熏炉给灭了。她顺手又把厢房的窗户给开了,转头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丫头笑了笑,道:“你这回做得很好,迟些儿,我家少奶奶会让人带你去见二奶奶,只要你把事情原原本本的与二奶奶说一遍,二奶奶自会替你与李太太求个恩典。” 那丫头赫然就是伺候李柔的绿萝。 绿萝仍旧是低眉顺眼,怯生生的模样。她用力咬着唇,小声道:“我,我知道了。”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努力朝着梅香笑了一笑,神色惨淡。 她也不想这样,可,李柔逼着她做那些事怕是一早就想好了要把她当弃子丢掉。她胆子再小、人再傻,也不能为了李柔不要自己的命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梅香没再与绿萝多说什么,径直领了绿萝去报谢晚春等人,语调平平:“少奶奶,李姑娘怕是酒劲上来,有些醉了,嘴里口口声声叫着大爷的名字,整个人都迷怔了。奴婢等怕出事,便先扶了她去东边的厢房歇着。” 谢晚春神色淡淡的看了眼边上坐立不安的李氏,只是轻轻吩咐了一句:“叫伺候的人守好自己的嘴,好好伺候李姑娘。” 李氏本想着替自家妹子解释几句,可瞧了瞧谢晚春的神色,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只好随口笑了笑:“好了好了,我那妹子就是个糊涂的,咱们不说这个,先喝酒。喝酒就是了......”真是丢死人了,李氏已打定了主意,回头就叫娘家来把人给接走。 谢晚春瞧了李氏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弟妹说的是,咱们不说这个,喝酒吧。” 于是众人这才端起酒杯,重又喝起酒来,只是气氛到底不如适才好了。 谢晚春到底没有把事情做绝,反倒给李氏留了个面子,直到晚上方才叫人把绿萝送去李氏那,叫绿萝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李氏再没想过自家竟然还有这样又蠢又毒的人,初听到李柔那一番算计,整个人都呆了,一张脸又青又紫,好一会儿要捏着帕子问绿萝:“你既知道这事,怎不早报了我?” 绿萝垂首跪在地下,轻轻的道:“奴婢不敢。”她生得瘦瘦小小,声音也是轻的犹如浮尘,“二奶奶到底与我家姑娘是姐妹,怕是不会因为一个奴婢的话而怀疑自家妹子的。” 李氏闻言不由有些颓然,靠坐在椅子上呆了一呆:是了,倘若绿萝先把话说给自己听,自己当然会先把李柔叫来仔细问过,倘若李柔不肯承认反倒婉转辩解,自己说不得还要以为是绿萝这个做奴婢的花言巧语、挑拨离间...... 绿萝仍旧低着头,小声道:“奴婢一听五姑娘的打算便知道大事不好,又不能来寻二奶奶,最后只好告了大少奶奶去。”她顿了顿,慢慢道,“也是大少奶奶让奴婢把药粉换成糖粉,顺便弄湿五姑娘的衣服,在五姑娘换衣的厢房香炉里加真药粉......” 李氏手掌紧紧握住木椅,指关节隐隐发青,咬着牙关一声不出。 绿萝没抬头,慢慢的把话说完了:“大少奶奶说,她给您还有李家留了个面子,没叫五姑娘直接当着人出丑。但是,厢房那一炉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还望二奶奶别放在心上。” 李氏怔然许久,忽然苦笑起来:“此事本就是我们李家理亏,反倒是大嫂宽宏,我又哪里会多想什么。”她到底也是世家嫡女,很快便转动了脑筋,“阿柔此回虽是不曾在众人面前出丑,但多少也算是坏了名声,怕是不能嫁在京里。我会直接叫人连夜送她回去,让母亲把她远嫁了......” 话虽如此,李氏深知李家那森严的家规,也不知自家妹子还有没有机会能嫁出门——说不得,李家恨她败坏门风,直接就把人送去家庙了。 李氏没空再管这些,深吸了口气稳住情绪,又看绿萝一眼:“你呢,你以后自是不能再在阿柔边上做事。可有什么打算?” “求二奶奶替我向太太求个恩典,放我归家。”绿萝重重的对着李氏磕了个头,额角发红,满眼的泪水就跟着掉了下来,“当年我家是遭了难,没法子了才把我买了,这几年家里一直在想法子筹钱赎我回去。我,我.......” 说到后面,绿萝语不成声,哭得厉害。 李氏阖了阖眼,再睁开眼时已是一脸的波澜不惊,点点头:“放心吧,这事我会和我娘说,必是会送你回去,保你后半生平平安安。” 那下过药的酒杯还有李柔用的药粉都还被谢晚春捏着呢,她们李家要是不保住绿萝的安全,来日事情掀开了,难免要被人在背后说一句“杀人灭口”。 76| 30.31 李氏要把李柔送走,这事情自是瞒不了人的。 谢晚春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榻上翻书,面色不变的点了点头,就叫那个来传消息的人下去了。反倒是正坐在榻边的王恒之,忍不住捧着谢晚春娇嫩的脸蛋,在她光洁白皙的额上轻轻的落下一吻,柔声道:“谢谢。” 若是以前的谢池春,人家给她一点难看,她必是要百倍还回去,李柔这样欺负到她头上的恐怕当场就要被揭出来,就连李家或是李氏都要跟着吃挂落。只是,谢晚春这回对李柔的处理却明显柔和了许多,她甚至还给李家还有李氏留了个面子,没把事情真的闹开看。 爱是珍重以及克制,谢晚春或许已经已然摸到了克制的边缘,懂得何时收敛起过于锋利的刀刃。所以,王恒之对此确确实实是满心的激动与感谢。 谢晚春倒是十分平静了接受了这个毫无半点情.欲的吻,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搁下手上的那本书,忽而踢了踢坐在榻边的王恒之,漫不经心的把自己冷玉似的透白冰凉的脚搁到他的怀里,懒懒的打了个哈欠道:“其实我就是拿这事儿堵一堵你那弟妹。”她微微挑了挑细眉,神色里带了几分淡淡的讥诮和嘲讽,“李家出了这样的事,看她下回还有没有脸再在我面前摆脸色。” 经了这么一回事,李氏怕也没脸再意难平下去了,至少是要胆战心惊很久。 王恒之失笑,伸手将她纤巧的玉足拢在手掌里捂了捂,垂下眼看她,见她纤长的眼睫不自觉的垂下似是困倦了,他的声音便不由自主的放轻了些:“看你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是困了?” 谢晚春并不言语,反倒张开手看着王恒之,微微笑起来。她生就雪肤花貌,乌檀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此时纤眉微微挑高,盈盈妙目好似春江之水,顾盼流波,极是动人。 好似王恒之心头初初绽开的那朵花,花叶舒展,娇嫩鲜妍,美得令人心颤。 王恒之弯了弯唇,眼中亦是显出一丝笑意来。他会意的弯下腰,好叫她能抱住自己的脖子,然后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来,送到床榻上去,顺势在她颊边吻了吻,心中一片温软。 ****** 这般平静犹如流水的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大年夜。 京城里亦是难得的热闹,处处都能听到爆竹声,炸得街角枝头的残雪跟着簌簌而落,好似下一场大雪似的。王舟之因着前回的事情被禁了足,这回总算得了王老爷的许可,跟着出来看了几场戏,又留下与家里人一同吃年夜饭。 虽是把人放出来了,可王老爷心里头还不放心,特意把宋家宋玉良的事情拿来警戒不成器的小儿子:“这回你二表兄可是吃了大罪,直接被请出家法打了一顿,据说直接打的人事不省。人都还没醒就被连夜送回老家去反省了......若非有你舅母拼命拦着,说不得都已经逐出家门了。” 王舟之因着禁足之事多少有些不忿,可听到宋玉良的下场,立马就有了点危机感——他是庶子,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宋氏还真不一定会死命拦着。王舟之再看了看王老爷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敢轻狂,连忙恭敬的低下头,嘴上道:“父亲母亲的苦心,儿子现下都已经明白了。还请父亲放心,我日后必不敢再犯。” 王老爷瞧着他那没出息的模样就没好气,冷冷的哼了一声。 宋氏瞧着这冷冷淡淡的模样也不是个事儿,伸手推了推王老爷,含笑结尾道:“孩子都已经知错了,你又何必揪着不放?难得过年,不说这些了,都吃吧。”她侧首与站在自己边上的两个媳妇道,“自己家里,很不必这样讲究,都坐下吧,不必伺候。” 谢晚春与李氏这才跟着坐了下来,与众人一同拿筷子用起了饭菜。 就在此时,宫里头来了传旨送赏赐的太监,先是送了几碗福菜,还有就是珠宝绸缎等等。宋氏令人把东西收好,又送了那太监出门,这才松了口气。 宴席上的场面重又热烈起来,只是谢晚春还未吃多少,便见着梅香步履匆匆的从后面过来,开口便是:“少奶奶不好了,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蜀王......” 梅香竭力稳住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压低后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声音轻而浅:“蜀王遇刺,快死了。陆都督说,您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最好现在马上过去,马车已在街边备好了。” 谢晚春手里握着酒杯,修长且白皙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青。她垂下眼细思了片刻便轻轻的扯了扯王恒之的衣袖,压低声音与他说了一句:“有点事,我要出门一趟......” 王恒之眉心一蹙,还未来及说话,就听到上首的宋氏笑起来,颇有几分慈爱,打趣似的开口道:“你们两个交头接耳说什么呢?” 谢晚春抬眸看了眼王恒之。 王恒之淡淡笑了笑,在桌子底下轻轻的握了握谢晚春的手,转头与宋氏轻声道:“晚春身子不大舒服,我劝她早点回房休息,毕竟身子要紧。再说了,倘若真是得了病,明日入宫谢恩说不得都起不来呢。” 此言一出,王老爷与宋氏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总不好叫病弱的儿媳妇真的就这么熬着。宋氏立刻就点头应了下来:“既是不舒服,那便先回去吧,可别强撑着。你身子弱,这夜里风凉还真不该久坐,快回去躺一躺吧,早点儿休息。” 谢晚春本是想要在谦辞几句,只是想到蜀王如今状况恐怕不容乐观,她也来不及耽搁,只好站起身来给众人礼了礼,细声与王老爷还有宋氏告罪道:“今日是媳妇失礼了。” 宋氏声调和蔼,连连摆手:“快别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计较这些虚礼。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谢晚春又礼了礼,这才带着梅香匆匆往回赶,等到了偏僻处,梅香拿出一件颜色素净的披风递给谢晚春披上,也好掩人耳目。然后,梅香方才熟门熟路的带着谢晚春从边上的侧门出去,一直把她扶到了锦衣卫特意安排好的,停在街边上的那辆青顶马车上。 谢晚春上了马车,还未把车帘放下,反倒是捏了捏梅香的手,与她交代道:“你就不必去了,替我在园子里掩饰一二,我很快就回来。” 梅香垂首应了下来,一直站在门边,目送着那辆马车被一个那个披了件黑色斗篷,带着斗笠,看不清脸的锦衣卫架着马车飞快的离开了。直到车与人影都不见了,梅香方才小心翼翼的转头回去了。 而另一边,谢晚春一边想着蜀王之事,一边揣测着齐天乐究竟是如何下的手。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见马车始终不曾停下,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变了面色,沉下声音:“停车!”这不是去诏狱的路,这是去...... 马车应声停下,那一直坐在前头的车夫不知如何动作,忽而从外边掀开帘子,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斗笠,笑着叫了里头的谢晚春一声: “池春。” 此时,天边只有几片薄云,明月照得薄云淡淡,一缕犹如轻烟般的月光就这样淡淡的洒了下来,就像是夜里忽而亮起的明灯,将那人英俊至极的面庞照得透亮,纤毫毕现。 剑眉星目,鬓如刀裁。这样一张脸,曾经是多少春闺少女梦里才会出现的? 谢晚春静静的坐在车上,面上极冷,目光更是冷得透骨,可她的声音却似与碎一般的悦耳动听,毫无一丝的情感:“是你,天乐。”她随即反应过来,“你一边派人去刺杀蜀王,一边跟着锦衣卫的人到王家引我出来?” “知我者,池春也。”齐天乐垂眸一笑,直接丢开手里的斗笠,动作迅捷的跳上来马车,他的语气仍旧是不紧不慢,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你一直呆在王家不出来,我若不这样又怎能请你来?” 也不知外头来了什么人,等齐天乐一跳上车,刚刚停下的马车立刻就又跟着开了起来。 “蜀王死了吗?”谢晚春忽而开口问道。 齐天乐倒是不在意的模样,懒懒道:“大概吧。” 看样子,蜀王的生死,他现今是真的不放在心里了。 谢晚春并没有动——她很清楚,以她如今的身手,根本没法子在齐天乐的手底下逃跑,更何况外头那个驾车的还是齐天乐的同党。她靠着车厢里垫着的引枕,颇为疲倦的阖了阖眼,语声里已是带了几分倦意:“你请我来又有什么用?玄铁令又不在我手上,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给你父王赔命就是了。” “池春,你现在与我示弱,也是没有用的。你以为我还是当初那个为你不知真假的几句话哄得团团转的傻小子?”齐天乐闻言挑了挑剑眉,微微探身上前,随意的抓了几缕谢晚春鬓上滑落的乌黑丝发,漫不经心的垂首嗅了嗅,语声冷静从容、波澜不惊:“上回是我疏忽大意,反倒被你算计了一回,竟是叫你给跑了。这一回,我直接押你回西南......” 夜风寒凉,吹得人肌骨泛冷,齐天乐的声音也冷的彻骨,就像是一根根细细密密的寒针扎在骨头上,叫人毛骨悚然:“你猜:我要是把你直接丢给玄铁骑那些人,他们会怎么对你?他们会如何替宋天河报仇?” 谢晚春脊背抵着柔软的引枕,默不作声的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齐天乐动作轻缓的放下手上的那几缕柔软的发丝,仿佛也放下了心头千丝万缕的情丝,沉下声问道:“蜀王与我说,当年之事皆是由先皇后而起。池春,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他那双犹如寒星一般的黑眸定定的看着谢晚春,一动不动的看着,好似幼小的孩童看着那叫他渴望又痛恨的昂贵玩具,似乎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与先皇后无关。”谢晚春直截了当的应了一句,她红艳的唇边线条冰冷讥诮,不觉抬眸看了齐天乐一眼,忽然嗤笑起来,“天乐,你怎么还是这么蠢?上回才用极乐丹从我这儿得了母后这两个字,这便急忙忙的和我试探起来了?” 她回视齐天乐,冷淡的目光犹如霜雪或是刀刃,冷彻透骨亦或者说是一刀见血——且不论蜀王知不知道当年那事,以蜀王处境,必不会这样告诉齐天乐。 齐天乐的面色终于沉了下去,他眼底冷淡,声音更是冷淡:“......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总有机会能叫你开口,池春。” 谢晚春没理他,抱着膝坐在车厢里,闭着眼静静想着事情。 哒哒的马蹄声落在空旷而安静的街道上,格外的清脆,马车仍旧还未停下,也不知究竟要驶向何处,前路一片昏昏,也不知路在何方。 ****** 陆平川仍旧守在诏狱里头,蜀王是被一个宫里头派来送福菜的小内侍用藏在指尖的细针给刺中心口的。那小内侍已服毒死了,蜀王亦是已经中毒昏迷,想来也是时候无多了。 只是,蜀王虽是下狱,但案子到底还没定下,他依旧是蜀王,陆平川少不得要找人来给他吊命,试着救一救。只是心里头难免怪皇帝惹事:人都下狱了,说不得来年就要斩了,还送什么福菜表情意? 看着里面来来往往的太医、侍卫以及被调过来伺候蜀王的宫人,陆平川面上满是不耐,许久才抓了个太医过来问话:“到底怎么样?能不能救?” 那太医吓得一哆嗦,好半天才压低声音:“那刺客的针里有毒,蜀王年纪又大了,本就需要好好保重,如今出了这么一桩事,怕是......”言下之意,蜀王想来是不能撑多久了。 陆平川想起还未来的谢晚春便会觉得心中颇为烦闷,可仍旧耐着性子接着问道:“那,还能撑多久?” 太医摸着自己那一把白胡子,想了想,这才应声道:“至多等到天亮。” 陆平川差点没把太医那一把胡子直接给揪出来,忍了忍,拂袖道:“还不赶紧进去帮忙?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已经有人去宫里头报信了,说不得陛下也要过来看看。” 太医心中一凛,连忙应下了,只是不免在心里头暗暗嘀咕一句:这陆都督好生的没耐心。 陆平川想了想,觉得谢晚春这时候还没到显然有些不对劲,他坐立不安的呆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等不住,正要出门去王家看看,忽而见到一个守在外头的锦衣卫上前来报: “都督,王侍郎来了。” 王恒之如今高升户部侍郎,外人自然大多叫他一声“王侍郎”。 陆平川极凌厉美艳的凤眸轻轻的眯了眯,眸光一变,沉声问道:“就他一个人?” 腰间带了一把绣春刀的锦衣卫垂着头,低声应道:“是,只有王侍郎一人。他说有重要之事要与都督您商量。” 陆平川点了点头,面上似有几分思忖,不一会儿便道:“请他进来。”他说罢,扫了眼周侧灰扑扑的墙面和脏兮兮的地板还有荡着血腥味的空气,觉得不可在情敌面前丢脸,于是主动去了隔间道,“让他到这里说话吧。” 那传话的锦衣卫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便带了王恒之过来。 陆平川本还想要在王恒之面前摆一摆谱,结果王恒之迎面就是一句“晚春不见了,想必是被齐天乐那边的人劫持走了。” 陆平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极难看,他那双仿佛含了刀片的凤眸就这么看着王恒之,一字一句的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恒之心里担忧至极,可面上却还是冷淡沉静,语声淡淡的接口道:“梅香一直把她送到锦衣卫派来的马车上,可是后来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她说——”王恒之顿了顿,“她说,驾车的男人虽然披了件黑斗篷带着斗笠看不清模样,但他握着驾马缰绳的手保养极好,白皙修长,绝对是一双贵公子才有的手。” 话说到这里,陆平川的脸色已经难看的不能再难看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忽然转头与边上的下属吩咐道:“马六他们几个还没回来?你发个信号,看能不能联系上他。”马六和他手下的那几个人就是陆平川派去接应谢晚春的,本是想着谢晚春如此重视蜀王,最好能把她接来看蜀王最后一眼,说不得还能问几句话,甚至还能和自己过个年......只是,看样子马六等人应该已经被齐天乐那一边给解决了,所以齐天乐才会肆无忌惮的冒充锦衣卫去接谢晚春,然后直接把人挟持走。 王恒之面色极冷,接着提醒陆平川:“天亮之后城门就要开了,若是叫齐天乐他们逃出城去,到时候天南地北,那就真的是鞭长莫测了。” 陆平川皱着眉头:“我知道。” 王恒之仍旧接着道:“而且,这事不能闹大。齐天乐与晚春之间本就有你死我活的血仇,若有万一,逼急了他,恐怕就会......” “你知道了?”关于王恒之何时知道谢晚春真实身份的事情陆平川倒是挺好奇的,随即又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深深吸了口气,肺腑之间仿佛还带着血腥味和夜里的寒气,他随即又沉声应道,“我会派人去看看能不能在路上找到些线索。齐天乐如今乃是钦犯,我就不信他这一夜能带着一个人和一辆马车就这么直接飞了。”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开口:“他能刺蜀王,杀锦衣卫,恐怕京中除蜀王外另有内应。”他顿了顿,补充道,“财雄势大的内应。” 陆平川简直想要堵上王恒之那张乌鸦嘴——倘若齐天乐与京城里头什么权贵扯上关系,那就真的不好找了。只是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天亮之前必须尽力试着先找一找,陆平川很快便转头吩咐起属下来,准备调来人手直接派出去。 王恒之则是站在原处不动,他闭着眼细思良久,忽然开口问陆平川:“之前在江南,我记得晚春与我说过,齐天乐是个‘心气儿特别高,你和他抢杏子吃,他就偏不给你,反倒要把杏子核吐你脸上的那种人’,他这样的人或许不会藏在别人的屋子里。以前,西南王府未出事时,齐天乐是住在......” “他住在宫里。”陆平川面无表情,淡淡道,“先皇后当时还未有子,极喜欢他,便先把他当儿子似的养在膝下,与镇国长公主同起同吃。” “那西南王呢,他总不能也住到宫里吧?”王恒之一字一句,慢慢的道,“西南王也有入京朝贺或是拜见的时候,他总不能住在宫里,他在京城里总有别府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齐天乐这样的性子,怕是不会选在别人的地方,反倒是会选在那里。” 王恒之话声落下,他与陆平川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达成了什么默契,立刻抬步走了出去。 天边的明月仍旧高高选在夜空里,月光犹如轻纱一般静静的笼罩下来,明亮至极的光照得边上的星辰黯淡无光,好似被丢弃在尘埃里的珠宝一般灰蒙蒙的。 ****** 自西南王被谢池春射死,西南一地被平,西南王过往入京朝贺时所住的那间故宅已被荒废许久。皇帝也没把它赐给别人,就这么渐渐地被人遗忘在脑后。 而今日,这件宅院里来了人,亮了灯。 谢晚春此时正与齐天乐正一同坐在临窗的榻上,微微仰头,就能看见窗外璀璨的夜景。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亲近并且安静的坐在一起,共同仰看那片夜空。 就仿佛,回到了曾经亲密无间的那时候。 “就要天亮了,到时候我们直接出城,往西南去。”齐天乐的目光仍旧看着窗外,许久方才出声道。他慢慢的转回目光,看着谢晚春,仿佛叹息,“池春,你都已死过一回,为何非要这样固执,非要如此逼我?” 谢晚春没理会他,甚至没有去看他,那被月光照耀的面庞仿佛染着光却又平静犹如止水:“你呢,为什么非要如此固执?倘若你能放下家仇,依着你手上的势力和财富,天下何处不可去,天下何乐不可享?为何非要拿自己的后半生汲汲以求?” 这话犹如一柄尖刀剐过人心,齐天乐只觉得心头一痛,整颗心都是血肉模糊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痛苦犹如火焰一般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吞噬了,他的左手已在不知不觉间握住了袖中的匕首,适才还带了点温度的声音已经冷得透骨:“你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西南王府三百多口人,毁了我一辈子,你让我放下家仇?谢池春,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冷血无情的女人?!我简直恨不能直接杀了你!” “那你杀啊!”谢晚春的目光不自觉的瞥了眼齐天乐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忽然挑眉一笑,神容冷淡的接口道。 77| 30.31 齐天乐的手掌已握紧了冰冷的匕柄,五指交握,掌心抵住那坚硬的匕柄慢慢移动,使得刃尖摩擦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只差一点,他就真要把袖中的那柄匕首拔.出来了,然而,他到底还是顿住了手。那带着恨意的目光就像是两颗钉子,深深的钉在谢晚春身上,许久许久,才听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阖眼冷笑道:“你激我也没用,池春,我总是不舍得你就这样死了的。” 他闭着眼,乌黑浓密的眼睫在眼底以及鼻翼一侧落下浅浅的阴影,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一半沉浸在美好的月色里,一半沉浸在沉沉的黑暗中,五官棱角分明,冷漠无情,带着一种极度阴郁、极度危险的吸引力。 这样的男人,哪怕只是就这么坐着,这世间的许多女子大概也会为了他的微微一笑而奋不顾身、舍生忘死。 谢晚春的目光落在齐天乐的脸上,静静的看一瞬,似乎是在寻找这么些年,时间与经历带给齐天乐的改变。好一会儿,她才收回目光,短促并且冷淡的笑了一声。 齐天乐差点儿就要被谢晚春这一声意味复杂的冷笑给再一次激怒了,他真想直接就成全了谢晚春,给她一个好死便是了。只是他心上仿佛又绕着一铁链,逼着他忍耐着,他到底还是按捺住了。 就在这时,齐天乐的面色微微一变,仿佛是注意到了什么变化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起身去问守在门外的人:“是有‘客人’来了?” 守在门外的男人似也派人出去探查了一番,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过了一会儿才来报道:“陆平川带锦衣卫来了,只说是追查刺杀蜀王的刺客,他们的人应该很快就要把宅子围住了。” 齐天乐闻言一顿,随即侧头看了仍旧坐在榻边不动的谢晚春,嗤笑了一声:“你养的‘好狗’,倒是挺会追人的......”顿了顿,又道,“倒是难为他这时候还顾忌着你的声誉,没把你被我劫持的事情说出来。” 谢晚春瞥了他一眼,面色不变,言辞之间却甚是毒辣:“你还不是被朝廷撵得团团转,跟地底下的老鼠似的,只能偷偷摸摸的过日子。” 虽说齐天乐总是忍不住想要戳一戳谢晚春那颗石头做的心,好叫她跟着自己一同的难过难过,只是每回听到她应声又是恨不能直接把人弄死了算了。他忍了忍,索性不再与谢晚春说话,反倒是吩咐下属道:“准备一下,我们先从地道走,然后绕到城门附近,等天亮开城门了,就直接闯出去。” 说罢,齐天乐直接伸手路拉起坐在榻上的谢晚春,抓着她的手腕,直接拖着人出了门,直往密道去。 窗外,寂静的夜空中明月高悬,雪花似纷纷落下的月光却已然渐渐发白,怕是就要到白日了。 ****** 陆平川让手下的人把这废弃的宅子给团团围住,自己则是带了王恒之等人直接入内查看。 宅子的灯火已经全熄了,可是人呆过的痕迹是不可能一下子全都处理了的,陆平川让人点了灯,自己踱着步子在房间里转悠着。他忽而伸出手,颇为随意的在窗台上抹了一把,徐徐道:“......一点灰也没有,他们可能已经呆在这里好几天了。”估计就等着抓到一个好机会,刺死蜀王、抓走谢晚春。 真真是齐天乐的作风: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一击。 王恒之并未应声,他与陆平川分头在宅子里走了一圈,最后还是又回到了那个开着窗户的房间——很显然,这个房间最干净、最华贵,而且还开着窗,应该是齐天乐本人住的。 王恒之走到临窗的坐榻边上,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忽然蹙了蹙眉,然后,那张冰雪似的面容仿佛缓了缓。他弯下腰,不疾不徐的从铺在榻上的那条石青色洋缎上拣出一根发丝来,柔软漆黑,带着一点淡淡的幽香,他认出来了:这是谢晚春的发丝。 王恒之不觉的握紧了手掌,把这一根细细长长的发丝握在手里。他似是一边思索一边开口道:“他们应该才刚刚离开不久,甚至来不及收拾地方......”说到这里,王恒之又转头去看陆平川,“陆都督不妨让人找找,这里或许有密道或是密室。” 陆平川闻言并不作声,修长的食指缓缓的在他红艳的唇上摩挲而过,那双称得上是美艳的凤眸不觉眯了起来,内里波光潋滟。他沉吟片刻便吩咐下属道:“花园假山、书房、已故西南王的卧室、还有这件屋子,全都找一遍。”他已做惯了这些事,自然知道密道或是密室大部分都是建在以上的地方。 锦衣卫应声而去,陆平川与王恒之则是站在房间里等消息。他们两人都犹如两尊毫无情感的雕像,神色冷冷的站在临窗的榻边,一动不动,甚至不互相对视。 好一会儿,陆平川才咳嗽了一声,问道:“你说,齐天乐究竟为什么要抓晚春?就算知道了晚春的身份,可如今已是时过境迁,也不至于这样冒着天大的危险,心心念念的要来抓人啊。” 王恒之看了他一眼,本是想要纠正他的称呼问题——哪有直接叫别人.妻子闺名的?!只是如今他还需与陆平川合作,于是便也稍作忍耐,思忖片刻方才道:“能叫人甘冒奇险的恐怕只有利益与感情——晚春身上必然有他想要的东西。更何况,他对晚春大约不止只有恨而已......” 倘若只有恨,再大的利益可能也没办法叫齐天乐这样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妥协、放过谢晚春。 这世上只有恨坚硬如铁、永不褪色,可也只有爱柔软如水,永远宽容。 仿佛是心有感触,陆平川与王恒之都十分默契的顿住了声音,沉默下去,沉浸在夜色里的神情冷冷淡淡。 过了一会儿,外头搜查过一圈的锦衣卫快步上前来报,声音又轻又脆,好似黑夜里的一柄刀刃:“都督,书房里发现了一条密道,只是不知通往何处。” 陆平川与王恒之听到这话,皆是拂袖而动,直接就抬步往书房去。 果然,书房宽大的书桌上摆着一个极古朴笨重的砚台,干干净净的,并无半点的墨水,只要有人轻轻用手把砚台拧开,书架后面的石板便“轰轰”的移动开,露出黝黑狭小的通道。 陆平川与王恒之先后跃入其中,果然看见密道的不远处亮着火光,显然有人在前面。既是看到了人,无论是王恒之还是陆平川都已忍耐不住,等不及后面的锦衣卫一个个跟上来,他们两人已经领头快步上前追了上去。 这条密道修得十分整齐,周侧都砌着青石壁,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烛台或是镶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照明,显然是很久以前就精心修好的。 陆平川和王恒之带人追了一路,果真是临近密道出口不远处堵住了齐天乐等人。 齐天乐把谢晚春抓在手上,一柄雪亮的长刀就抵在谢晚春白皙修长的脖颈上,他犹如刀刃一般锋利的目光来回看着陆平川和王恒之,忽然冷笑了一声,沉声问道:“你们是要让我直接在这里杀了她,还是......”他端详着对面两人的面色,忽然一笑,“让我带她走?” 陆平川简直想直接冲过去和他打一架,只是看着他手上那柄长刀和谢晚春脖颈上几乎要被割出的血痕,到底还是顿住了步子,只是恶狠狠的看着齐天乐,握紧了腰间的绣春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谢晚春也垂眼看了看对面两人,本是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动了动唇,脖颈上那柄刀便逼得更近了一些,压得她根本无法开口。 齐天乐一双黑眸有若点漆,漠然的弯了弯唇,忽然把刀刃往里压了压,嘴里淡淡道:“我想,你们最好还是退后些。” 雪亮的刀刃锋利至极,胳膊细嫩白皙的皮肤,不一会儿便见了血,几滴饱满鲜红的血珠子颤巍巍的在刀刃上摇晃着,就像是一根根的长针,直直的刺入人眼,叫人眼眶发红,眼底生疼。 王恒之的面色倒是一贯的沉静冷淡,他默不作声的看了齐天乐一瞬,这才道:“我知道齐公子武艺精深,就算城门有人守着,你也能闯将出去。”他顿了顿,神色不改,有条不紊的接着道,“只不过,我们已经让人去报了周相,他恐怕已请了圣旨调来禁卫军军围在城门外边。我们会为晚春而手下留情,可禁卫军却不会。” “我就这样问你吧——”王恒之与齐天乐对视着,一字一句的问他,“齐公子是要带着晚春一起去送死,还是暂时保住性命,再图日后?” 齐天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冷沉沉的,他盯住了王恒之,面上的笑容忽而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好伶俐的嘴巴!”他顿住声,眸光微动,然后抓着谢晚春的脖子,以指尖用力抵着她的下巴,强自把她的脸扳向自己,垂头重重的吻了下去。 昏暗的地道里,两边都是人,可齐天乐却抓着谢晚春深深的吻着。一时之间,整个密道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急促的呼吸声、越发灼热的空气以及口涎的吞咽声。 陆平川看得目眦欲裂,可是齐天乐的手指就正正的按在谢晚春的颈部,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把谢晚春的脖子掰断,所以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王恒之亦是如此,他目光极冷的看着齐天乐,恨不能把面前这个人千刀万剐。 好一会儿,齐天乐方才放开谢晚春,他的手指仍旧紧紧的扣着谢晚春的脖颈,一双黑眸极亮的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颊:“还记得吗?”他眨了眨眼睛,眸光似是带着水波,近乎温柔的道,“我们的第一个吻,那是你的初吻。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有多少个第一次都是用在彼此的身上?” 齐天乐的唇角还带着被谢晚春咬出来的血迹,他也不甚在意,反倒是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的在谢晚春柔软的唇上摩挲了一下,低下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徐徐道:“池春,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忘了我。我们......”他轻轻一顿,抬起头扫视了对面两人一眼,声音跟着微微扬起,“我们还会再见的。” 语声还未落下,齐天乐猛地一抬手,抓起谢晚春直接把人丢了过去。也不知齐天乐是按了什么地方,整个密道紧跟着就摇晃起来,不少砂石从上滑落下来。 “快往回走!”王恒之伸手接住谢晚春,神色微微一变,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与陆平川道。 前面有齐天乐那一伙人堵着,怕是出不去,呆在原地肯定是要被埋了的,只能往后跑,试试运气了。王恒之刚说完话,手上便已经动作极快的把谢晚春整个人打横抱起,步履匆匆的抱着人往后跑去。 陆平川其实挺想和他抢人的,可密道不断摇晃,砂石断断续续的从上滑落下来,他也顾不得说什么,只能跟着一口气跑出了密道。 话虽如此,等陆平川与王恒之两人抱着谢晚春跑出密道的时候,密道已经跟着塌了一大半,出口处亦是被埋了一段,有几个落在后面的锦衣卫大概是永远都出不来了。 王恒之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眼见着东方既白,连忙与陆平川道:“我得带晚春回去了,要是再晚点,这事就瞒不住了。” 谢晚春脖颈处添了伤又被齐天乐掐了一段时间,颇有些疼,故而只是点了点头,看着陆平川。 陆平川暗骂了一声娘,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便叫人备好车吗把这两人给送回去,自己则是留在原处把东西收拾收拾。只是,还未等王恒之推开书房的木门出去,陆平川忽然犹豫片刻,开口问王恒之道:“你适才说的,周相调动禁卫军的事情?” “我蒙他的,”王恒之面色不动,随口应道,“要不然,齐天乐必然无所顾忌,直接就带晚春逃了。” 陆平川和正缩在王恒之怀里不懂得谢晚春难得想在了一块:面瘫的人说起谎来还真是占了优势,一听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 一直等回了王家,回了房间,王恒之把那些丫头全都打发出去,随手关上了门,谢晚春这才觉得有点儿危险了。她忍不住往床里头缩了缩,因喉咙上的伤口已经在马车上略略的上过药了,此时倒也能出声了:“那个,天都亮了,我等会儿还要跟夫人进宫呢。” “今天应是不必了。”王恒之缓步从门口走来,语声不急不缓,“蜀王都死了,皇帝怕是正在宫里头难过呢,哪里会有空叫人进宫?” 谢晚春咬了咬唇,只好眨了眨自己明亮莹润的水眸,对着王恒之笑了笑。 王恒之却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他动作优雅的在榻边坐下,伸手按住谢晚春的肩头,忽而用指腹在她的唇边轻轻的擦了擦,徐徐道:“他刚才吻了你。” 谢晚春忽然觉得有点心虚,顶着王恒之的目光,颇为无辜的道:“我是被迫的,你也看到了。” 王恒之的眸光却更深了些,他静静的看了一瞬,忽而抓着谢晚春的肩头,低头吻了下去。 他们过往的那些亲吻或是点到即止,或是缠绵温柔,甚少如今日这般的热烈粗暴,舌尖一点一点的舔过她的唇边,牙关抵开,紧贴着口腔,吸允并且舔吻,一寸一寸的过去,几乎叫把口中的空气都给吸走。 这样热烈的亲吻就像是一团火,烧得人浑身发烫,脑中空白,简直叫人骨头都跟着酥了。 许久许久,王恒之才把谢晚春放开了些,他的薄唇因着这一吻而显得微微有些殷红,冷玉似透白的双颊浮点儿的红晕,越发显得容色迫人,只是眸光是沉沉的。他看着谢晚春,仍旧有些不高兴,忽然有些孩子气的把头抵在谢晚春的肩窝上,嗅着她发间的淡淡的幽香,慢慢的说着话:“我就那样看着他吻你,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简直......”他一时寻不到形容词,好一会儿才接着道,“又气又恨,气我自己、也气你。” “我是被迫的。”谢晚春用力在王恒之腰上拧了一把,十分不高兴,“我还咬了他一口呢。” 王恒之一动不动,许久方才闷闷的回应道:“可是你和他又不是只吻了这一次,你的初吻还是和他在一起呢。”王恒之说着说着也觉得自己醋味太重,不免长长叹了口气,“晚春,每次看到你和他们,我总是觉得自己错过太多,总是忍不住要吃醋。” 谢晚春沉默片刻,然后又拉了拉王恒之的头发,把他靠在自己肩窝上的脑袋拉起来。她颊边梨涡浅浅,双眸带着盈盈的笑意,用力的吻了吻他:“可是,我重生醒来后,我的初吻就是和你在一起的啊。以后的以后,我无数个第一次也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纤长并且微卷的眼睫轻轻扬起,一双明眸哪怕是在昏暗的室内都好似宝珠一般烁烁流光,她用柔软而悦耳的声音和他说道:“因为我爱你啊,恒之。” 因为我爱你啊,恒之。 这大约是王恒之所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他只觉得耳边轰轰的,仿佛出现了幻听一般,整颗心好像都被人握在掌中,浑身不由自主的跟着战栗起来。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只能竭力忍住自己那几乎要落下的眼泪,用带着波光的黑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谢晚春,好一会儿方才忍不住笑起来,慢慢的点了点头,郑重并且认真的道:“我也爱你,晚春。” 心脏在胸膛里剧烈的跳动着,热血不断迸进,王恒之几乎无法无法克制住自己,忍不住便伸手把谢晚春整个人搂在了怀里,情不自禁的再一次重复道:“我也爱你,晚春。” 谢晚春默默的伸手替他抚了抚脊背,感觉到手下那坚实并且滚烫的肌理,笑应道:“恩,我知道。” 王恒之更加用力的抱住她,指尖都在发颤,只觉得眼眶的热泪都要跟着掉下来了。 谢晚春忍了忍,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那个,我脖子上的伤口有点疼,你要不替我去拿一下伤药,再涂一回?” 王恒之这才镇定下来,连忙松开她,起身去拿药盒子,然后擦干净手指,轻轻的沾了点药替她涂抹伤口,看着那上面的血痕便觉得心疼,动作极轻柔的抹了一层,哑声问她:“还疼吗?”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看他那心疼的模样便觉得自己心里不知怎的舒坦了许多,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手掌,用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的划了划,笑盈盈的道:“本来很疼的,看到你就不疼了......” 虽知道对方是胡说来哄自己的,可王恒之还是心中一甜,忍不住弯了弯唇角,手上动作倒是没有顿,仍旧是轻轻的抹着药,嘴里应道:“伤口不深,小心些,别进水,大概过几天就能结痂了。” 其实,谢晚春脖子上出了长刀割出来的伤口外,还有齐天乐用手掐出的红痕。因她皮肤娇嫩,略一用力便发红,这点儿红痕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消了。 谢晚春由着他上完药,这才又抱着王恒之的胳膊使唤人:“我都饿了大半夜了,你替我端点儿粥水过来抵一抵肚子,然后才好睡一觉补一补眠。” 王恒之当真是拿她没法子了,也没叫丫头,自个儿起身出门出去了。不一会儿,他才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粥来,开口道:“之前我就叫人炖好的,厨下还热着呢,你现在先喝一点儿,然后再睡?” 谢晚春确实是真的有些饿了,闻到饭香便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顺口恭维了王恒之一句:“我就知道相公你最好了。” 王恒之没法子,自己端了碗、拿着勺子坐下,亲自舀了一口热粥递到谢晚春嘴边,语调里带了点微微的笑意,打趣道:“怪不得你爱吃糖呢,嘴这么甜!” 谢晚春眨巴着眼睛笑着不应声,低头喝了一口冰糖燕窝粥:果然是热的,不烫不冷,温度适中。粥米炖的软软的,入口即化因为加了不少冰糖的缘故,甜得很,叫她十分受用。她慢吞吞的就着王恒之的手喝了大半碗,这才觉得腹中温暖,整个人都跟着舒服了许多。想了想,她便伸手推推王恒之,开口道:“好了,再喝就喝不下了。”谢晚春颇为困倦的打了个哈欠,乌鸦鸦的眼睫不觉垂了下去,“累死了,我先睡了,有事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说罢,谢晚春慢吞吞的脱了外衣,随手把衣物丢给边上的王恒之处理,自己则是像是土拨鼠一般动作迅速的钻进又暖又香的被褥里头,靠着枕头闭上眼。其实,她这一晚上跟着喜怒无常的齐天乐斗智斗勇,路上还经了几回吓,确实是早已困倦。所以,她此时靠着柔软的枕头,抱着温暖的锦被,想着自己喜欢的人就坐在榻边,心中便不由得安稳起来,困意也犹如潮水一般慢慢的涌了上来,果是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王恒之则是替她把那一堆外衣收拾好搁到边上,伸手替她捏了捏被角、拢了拢那凌乱的撒在枕头上的长发,定定的坐在榻边看着她。他的指尖还握着谢晚春的一缕发丝,目光仍旧忍不住流连在她的面上,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躺在床上安眠的人,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缓,慢慢的睡过去。 此时此刻,王恒之整颗心都是温软的,那怕是就这么坐着看她安睡都能生出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喜悦。因为他知道,他们的确相爱着。 78| 30.31 谢晚春这一觉确实是睡得很沉,一直等到中午的阳光一重又一重的照透了帘幕,把空气中的浮尘照得仿若流淌的河流,犹如她逝去的岁月光影一般的漫长。直到这时候,她才懒洋洋的睁眼开眼睛。 她一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床边翻看书册的王恒之的侧脸,纤长浓密的眼睫,挺秀的鼻子以及微微抿着的唇,每一个部位看上去都是如此的完美无缺,哪怕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也要许久方才能回过神来。 正午的阳光极是热烈,使得王恒之浓黑的眉睫几乎被染成金色,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谢晚春看着看着,忍不住就从被子里悄悄伸出手,摸了摸王恒之的眉睫,只觉得指尖毛茸茸的,微微有点儿痒也有点儿暖。 王恒之自是早已注意到她醒来的事情,他的神色一直十分从容,淡定的看完了手上的那页书卷,修长白皙手指很快便把书册合上放在边上的桌案上。他很快便伸手握住了谢晚春那在自己脸上作怪的手,抬起眼看了她一眼,明知故问道:“醒了?” 谢晚春对所有长得好的脸都格外的有兴趣,早就对王恒之这张脸觊觎许久了,所以一只手才被扯下来,另一只手便立刻摸了上去,闻言也不过是眨了眨眼睛,撒娇似的与王恒之道:“让我摸一摸嘛......”她才刚刚随行,声音还有些微的沙哑,偏偏柔软悦耳,好似一颗颗的珍珠落在玉盘中。 王恒之拿她没法子,只好顿了顿手,安安静静的坐在榻边叫她继续摸下去。 谢晚春忍不住咬着唇笑了一下,指尖从王恒之略显细长的眉骨到浓密眼睫再到高挺鼻梁和柔软的唇,最后用指腹轻轻的点了点王恒之的唇,心满意足的称赞道:“你长得真好。” “你长得也很好。”王恒之没法子理解谢晚春这种看脸摸脸的怪毛病,只好顺嘴回了一句,这才又问她,“饿不饿?要不要我叫人给你端午膳?” “不怎么饿。”谢晚春抓着王恒之的手掌轻轻拨弄着,想了想又问他,“你吃过了吗?” “没有,等你一起。”王恒之见她眼睫一上一下的翻着,心中痒痒的,忍不住就低头吻了吻,弯了弯唇微微一笑道,“那等你饿了,我们再一起用吧。” 谢晚春这才注意到,王恒之现在坐的位置和她睡前看到的位置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大概就真的是一动不动坐在床边一直等她醒过来。想明白了这事,谢晚春心里头不知怎的忽然微微有些酸软,她握住王恒之的手掌,小声嘟囔着抱怨道:“你长得这么好,对我还这么好......”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总觉得自己糟蹋了好白菜似的。 王恒之垂眸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抱怨,低头在她的鼻尖捏了一下,一双黑眸亮晶晶的,他笑道:“那你也对我好一些啊......” 谢晚春看着他那双好似融化了寒冰的双眸,心中微微一动,不由的道:“那我陪你用午膳?” 王恒之不由失笑,看了看因为失言而懊恼的谢晚春一眼,这才扬声叫人把午膳端上来。 因为喉部的伤,谢晚春正月里都不得不缩在床上休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还能借着伤的事情调戏调戏王恒之。 只可惜,舒服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二月底。 虽说长幼有序,但到底是卑不动尊,因着钦天监算好的新后入宫的日子就是三月一日,而王若蓉早前定下的日子则是在八月。所以,王望舒这个做妹妹的反倒比王若蓉更早出嫁。眼见着日子越来越近,哪怕王望舒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旧忍不住生出几分忐忑来——她到底年纪太小了些。 女儿的心事,宋氏自然也是瞧在眼里。她心里亦是十分的担心,只是女儿不提,她也不知该从何处劝起,只好一遍遍的替女儿整理嫁妆,与女儿分说许久后宫内宅的阴私之事。 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宋氏只好请了谢晚春来,温声与她交代道:“你这些日子身子不好都在静养,按理我是不该再打搅你的。可这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舒姐儿三月初就要出嫁,她如今惶惶不安,这样的状况根本就没办法叫人放心......”她语声微微的顿了顿,哪怕是宋氏这般刚强精明的女人也难免显出几分疲色与恳求,“你与舒姐儿关系不错又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不知是否能替我和舒姐儿说一说,叫她放宽心?” 慈母心肠,向来如此。 谢晚春见着宋氏那恳切的目光,面上的神色也跟着缓了缓。她握住宋氏的手,面上也有几分郑重,连声道:“舒姐儿也是我的妹妹,这事娘你就是不提,我也要与她去谈谈的。娘就尽管放心好了。” 宋氏见她应下也不由舒了口气,微微抚了抚胸口,叹气道:“不怕你笑话,我这几日也睡不着呢,一想着宫里头那些事儿,简直是......”她的柳眉微微拧了拧,压低声音与谢晚春道,“容贵妃怀孕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容贵妃有孕的事还是这月初才查出来的,据说才一个多月,因着月份太小,皇帝和容贵妃这才没往外说。只是王家与谢晚春都有自己的渠道,自然也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容贵妃独宠数年却一直不孕,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骂她是“生不出蛋的老母鸡”,可如今眼见着新后就要入宫了,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她却忽然有孕,自然会叫人平生许多猜忌。 谢晚春心里有些计较,面色却还是不变只点了点头。她握着宋氏的手更紧了一些,柔声安慰她道:“再如何,容贵妃也不过是个贵妃,越不过皇后的。” 宋氏闻言勉强一笑,心里十分明白却也没再说什么了。 其实谢晚春和宋氏心里都清楚得很,她们担心的并不是容贵妃而是容贵妃身后的皇帝。皇帝并不算是个能叫人放心的主,他耳根软、易受旁人左右,如今容贵妃有孕,新后入宫的路怕是更难走了。 从宋氏那头出来,谢晚春索性便去了王望舒的院子里。 王望舒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绣缠枝白玉兰的对襟褙子,隐约可见下面用银线绣着精致暗纹的素白裙裾在光照下脉脉流光。她头上只是简单的梳了个乌黑的髻儿,插了一支点翠镶宝石花卉纹簪,安静的站在那里便如一朵亭亭的玉兰花,美得叫人不由驻足。 而此时,王望舒正站在窗口发呆,她遥遥的看见了谢晚春来,便连忙抬步出门来迎人,嘴里不由惊喜道:“嫂嫂今日怎的有空来?” “来瞧瞧你......”谢晚春掀了樱红色撒花的帘子,上前挽住王望舒的手,笑盈盈的开口与她道,“好吧,和你说实话——昨儿我和你大哥哥吵了一架,正不想理他呢,所以特意来你这儿躲一躲。” 王望舒听说是兄长与嫂子吵架,原还有几分担忧可见着谢晚春笑盈盈的模样又觉得不必太担心,只好犹犹豫豫的问了句:“你们怎么吵了呀?” 谢晚春原就是随口找的借口,一时间还真想不出和王恒之吵架的理由。她顿了顿,不一会儿就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看他不顺眼,就吵了呗......”她拉着王望舒坐下,顺手挥了挥让那些伺候的丫头们也都退下去,转头与王望舒道,“其实,赐婚之前我还没见过他呢,现在想想,我要出嫁的那天还挺担心的。” 王望舒睁大了眼睛,问她道:“担心什么?” “担心他长得不好又或者会对我不好啊......”谢晚春随口说了一句,很快便把话题引到了王望舒身上,“你呢,你不是就快要出嫁了,就没有一点的担心?” 王望舒不由垂下头,她细白的贝齿轻轻的在唇上咬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艰难的点了点头。 谢晚春拉着她的手,柔声问她:“你又在担心什么?” 王望舒忍不住红了眼睛,她看着谢晚春,细声道:“......我也不知道。”又或者说,她心里有太多、太多担心的东西了。 她要嫁的乃是大熙的皇帝,彼此并无多少了解,以往不过是宫宴上见过几回。在她的印象里:皇帝本人苍白病弱、平淡无奇,根本无法令她仰慕喜爱。而且她一嫁过去,就要对上容贵妃以及萧妃乃至于后宫林林总总的许多女人。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宫墙后的后半生又会是如何的模样? 谢晚春叹了口气,垂眼看和王望舒发上插着的那支点翠镶宝石花卉纹簪,想着皇帝那德行,语声不知不觉柔了下去:“舒姐儿,我和你哥哥再成婚前也没见过,我初嫁来那一段时间,你大哥哥搬去书房,大家也都不喜欢我,闹得多难看啊?可现在我们不是也好了吗?一段婚姻,无论开头如何,真正重要的是你如何去经营它。” 王望舒手里捏着帕子,小心翼翼的擦了擦眼角,有些难为情的哑声道:“......其实,我那时候确实不懂事,总觉得哥哥可以找更好的又因为二嫂的缘故不大喜欢嫂嫂你,现在想来倒是给嫂嫂添了许多麻烦事,”她顿了顿,就像是小兔子似的睁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看着谢晚春,认认真真的道歉道,“嫂嫂,对不起。” 谢晚春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笑道:“没事,那些事不都过去了。再说,我们现在不就已经和好了?”她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望舒,“你真的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王望舒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一红凑到谢晚春耳边道:“那个,娘给我看过春.宫册了。嫂嫂,我听说那事会很疼,真的吗?” 谢晚春十分可疑的沉默了一瞬——她实际上的洞房夜还比王望舒晚两天呢,这种事还真不怎么知道。好在谢晚春近来也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这时候在王望舒这么一个小白兔的面前装大尾巴狼还是能行的。 谢晚春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一声,这才压低声音道:“是会有点疼,毕竟大小有点差距嘛......”她想了想那些书册上面的事情和以前所了解到的,还是十分认真的和自己的小姑子科普起来,“不过你忍一忍,痛过了之后就会觉得舒服了,唔,以后都不会再疼了,会越来越舒服的。” 王望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深深的看了眼谢晚春,好奇的问道:“真的会很舒服吗?那嫂嫂你和哥哥每天都有做这事?” 谢晚春本以为她会问些宫里头的私密事,哪里知道王望舒好似很好奇,专门就挑着这方面来问。偏偏谢晚春如今也只能硬撑着头皮和她继续胡扯:“当然啦。” 王望舒点了点头,无辜的眨了眨眼睛,紧接着又凑上来问:“如果每天做,会很累吗?可是我看嫂嫂你早上一直起的很早啊。” 谢晚春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生怕王望舒再问几句她哥的床.上表现,只好竭力稳住面上的神色,伸手止住她的话,义正言辞的道:“这事要你做过了,才能明白的。我现在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懂。” 王望舒懵懂的点了点头,也就没再问下去了。 谢晚春只好抓紧机会,把宫里头的事情和皇帝的性子大致讲了一遍:“其实呢,皇上生来体弱,所以他反倒会更加喜欢柔弱一些、能激起他作为男人的保护欲的女人。然而,因为皇上少时失母,内心深处又渴望强势的女性支撑着他......”谢晚春认真想了想,“其实你也不必特意为了他改变你自己——你是皇后,统帅后宫,很不必为了旁人委屈自己。只不过如果碰上什么事,与其与皇上争执倒不如直接示弱,以柔化刚。有时候,你服个软,反倒能对皇上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这些事情,谢池春以前也十分明白,只是到了她那个地位,要她与皇帝服软或是示弱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姐弟两人的感情渐渐疏远。 当然,现在想来,就算她当初示弱了,皇帝心里存着先皇后留下的那根刺,他们必然也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谢晚春这般想着,神色倒是跟着淡了淡。 王望舒倒是不知谢晚春又想起了那些旧事,反倒十分认真的道:“恩,我知道了,多谢嫂嫂指点。” 谢晚春忍不住被她认真的模样逗得一笑,随即又道:“好好养身子,许多事以后不必别人来说,自己也会明白的。” 王望舒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谢晚春这才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笑着道:“我得回去了吃晚膳了,就不留了,你若还有什么没想好的,下回再与我说罢。” 王望舒连忙拉住谢晚春的手,嘟着嘴撒娇道:“嫂嫂别急着走,留下与我一同吃了再走吧......” 谢晚春本是想说自己要赶着回去同王恒之一同用膳,可想起之前才和王望舒扯谎说自己与王恒之吵架的事情,所以似乎也不必太急着回去。这般一琢磨,谢晚春索性留了下来,与王望舒一同用了晚膳,顺便饭后又一同去园子里走了一走。 所以,等谢晚春回去的时候,天边的皎月已经高悬于上,在谢晚春的肩头落在一层犹如雪花般的月光。王恒之自然已经用过晚膳,他此时正独自坐在棋局前面端详着面前的棋局。他回头看了眼谢晚春,本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抿了抿唇,一派沉默。 谢晚春知道他是闹别扭了,只好上前拉了拉他的落在肩头的一缕乌发,故意要引他注意。她手里还抓着那缕乌发,想了想又弯下腰,把下颚抵在王恒之肩头,轻飘飘的往他的耳边吹了口气,面上笑盈盈的与他搭话:“要不要我陪你一起下?一个人下未免有些无趣,” 王恒之这才抬眸又看了她一眼,面上神色不变,可到底还是忍不住重复了一下事实:“我差不多等了你半个时辰。” 谢晚春有些想笑又只好忍住,低头吻了吻王恒之的颊边,哄他道:“我和舒姐儿说得太高兴,一时忘了。下回一定早点回来的。”又道,“我陪你下一局,等等再去沐浴休息。” 王恒之轻轻的哼了一声,算是把事情揭过去了,然后把装着白玉妻子的棋盒子递给谢晚春:“你执白。” 谢晚春点点头,端着棋盒子坐下,陪着王恒之继续把棋盘上的棋局继续下去。黑白两边势均力敌,谢晚春主攻、王恒之主守,一直等到棋局终了的时候,外边的天色都已经全暗了下来,只有银白色的月光犹如潮汐一般涌上窗台,照得棋盘都透亮起来。 王恒之与谢晚春这才起身去沐浴,完了之后在一起上床休息。 谢晚春穿了件极宽松的海棠红亵衣,露出一段粉白的藕臂和肩头,她颇为无趣的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忽然想起了件事:“对了,我今天和舒姐儿说起那事了。” “什么事?”王恒之闭着眼想事情,忽然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晚春用力咬了粉色的樱唇,乌鸦鸦的眼睫慢慢的垂下来,遮住眼中羞赧的神色。她出声提醒了一句:“就是洞房那天要做的事情。” 王恒之差点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觉出几分窘迫来,他冷玉似透白的面颊上微微染了一抹薄红,声音也跟着清了下来:“......唔,你们,怎么说这个?” 谢晚春看他那模样,忍不住便笑起来:“你猜?”说罢,她伸出白皙圆润的指尖轻轻的在王恒之的胸膛上戳了一下,感觉着他慢慢变快的心跳声。 王恒之颇为无奈的伸手握住她那根手指,面上神色淡淡,浓密的眼睫却不由得跟着慢慢扬起,露出一双宛若寒潭的黑眸,极认真的看着谢晚春,等她把话说完。 谢晚春其实也有些憋不住了,她歪歪头,这才把事情说出来:“我去和她说话,舒姐儿就问我疼不疼什么的......”她把头靠在王恒之的胳膊上,一头乌发随意披散着,就像是一缕缕杂乱无序的情丝一般。她转了个身,抽到王恒之耳边和他碎碎念道:“其实我也有点怕疼,要是很疼怎么办?到时候要是我叫疼的话,你一定要听下来啊。” 说罢,谢晚春意有所指的看了眼王恒之的身下那一块地方,目光十分的意味深长。 王恒之觉得下身那一块差点儿就要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坚硬起来。他颇有几分羞恼,不觉的抿了抿唇,这才应声道:“没事,舒姐儿入宫,陛下要按照祖制休朝三日,三月三那天我不必上朝,正好可以带你去郊外的温泉庄子。” 一听到是郊外的温泉庄子,已经被关在王府几个月的谢晚春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王恒之面色不变,从容淡定。他伸出手,轻轻的、温柔的用指尖替谢晚春梳理了一下那凌乱的差点就要打结的长发,不紧不慢的继续道:“等完事后,泡一泡温泉总是会舒服些的。再说了,偶尔出门走走,心情也会好些。我都安排好了,庄子那边的房间也会按照你的习惯布置,还能吃些庄子里出来的新鲜蔬果。” 谢晚春竭力忍着,可嘴边仍旧忍不住露出一点的笑来。她不由得半坐着起来,然后玩笑似的把头抵到王恒之的胸口,用手搂住他的腰部,抬起头与他对视着,问道:“你准备多久了?” 王恒之耳尖不易察觉的红了红,并不应声,只是道:“好了,该安置了。” “恩。”谢晚春笑着应了一声,十分不安分的抱着被子滚了滚,好一会儿才躺到了自己的枕头上。只是,她只是安静喝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用指尖勾了勾王恒之的手。 屋内的灯都已经熄了,只余下外头的两盏小小的油灯,光色昏昏,犹如荡出一层层微弱的光晕,一层一层犹如水波一般的荡漾开来。窗外的月光却已极盛,仿佛是透白且又柔软的薄纱,徐徐的从天而落,笼罩着整个院子。 谢晚春静静的躺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忍不住又开口叫了一声:“恒之,你睡了吗?” 王恒之“唔”了一声,侧过身替她拉了拉被子,等她说话。 谢晚春到底没忍住,眨了眨那双在黑暗里也依旧动人的明眸,嘴里调戏道:“那个,你想这事到底有多久了?” 王恒之手上的动作跟着顿了顿,没应声。 谢晚春仍旧不放过他,攀着他的手臂,紧接着又轻柔细语的问道:“话说,你是不是很想......” “你再折腾下去,我现在就很想了!”王恒之的声音在黑暗里听上去冷冰冰的,可又带了点恼羞的意味。 谢晚春可不想把日子提前,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只是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了一些,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起来。 79| 30.31 该来的还是要来,三月一日,立后大典也终于开始了。 王望舒早已自宫里派来的女官那儿学了许多立后需要注意的规矩和仪态,因她世家出身,这方面倒也学得极快极妥当。 三月一日一大早,天色尚且昏昏,只有几缕晨光照下,宫里便叫人抬了皇后才能坐的凤辇来,就等在王家的门口。 王望舒已然早起梳洗妆扮过了,换上特制的缎面大礼服,带上三重珠帘的凤冠,凤冠上的金珠在晨曦初生的光色里明亮柞木。方才缓步从自己的闺房里出来。她生得秀美清丽,可此时礼服庄重,凤冠华贵,竟是让她显出了一丝罕见的肃穆雍容来。 王家诸人也起了个大早,一同等在厅上,看着王望舒扶着女官的手,一步一步的自自己的房中走出来,步履从容,腰身挺直。 宋氏目光定定的落在女儿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容上,想起她少时只有猫儿似的小,雪白一团,抱在怀里的时候连哭声都是那样细小。宋氏不觉咬住牙关,忍住那涌上来的酸楚,好险才没落下眼泪,只是微微红了红眼眶。好在今日宋氏一早便叫人施了妆粉,倒也看不怎么出来。 恰在此时,王望舒扶着女官的手,抬步入了厅中。她亭亭立在厅中,先向父母拜别,神态郑重,语气温柔:“此回入宫,再不能承欢膝下。父母深恩如山,女儿此生难报万一,唯望父亲、母亲此生福寿安康......” 她说到尾端,语声微微有些哽咽,垂头郑重一拜。然后,王望舒又看了看谢晚春、王恒之等人,竭力扬起唇角,笑道:“还望哥哥嫂嫂今后能替我孝敬父母,照顾家里,望舒感激不尽。” 哪怕是谢晚春,想着王望舒方才十五就要入宫嫁给皇帝那种男人,便觉得颇有几分心酸。她认真的回看了王望舒一眼,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王望舒这才放心,她直起腰板,慢慢的看着厅中站着的亲人们,慢慢的看着,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要把人影一点一点映入心底。 直到身边的女官柔声提醒道:“娘娘,时辰快到了。” 为着这一次立后大典,礼部忙了将近数月,什么时辰有什么仪式都标的极清楚、极明白。 王望舒冷冷看了那个女官一眼却也只是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转身抬步又往门外去。 门外的凤辇长而大,顶部和后轮皆是庄重的朱红色,辇身则是镶以金花、宝石等,宝光灼灼,深紫色的纱帘已被拉开,女官们扶着王望舒入了凤辇。 等凤辇起来了,前后护送的卫队们方才动起来,一直把王望舒所乘的凤辇送到了德辉门前,方才有人上前去扶王望舒这位新皇后下来。 德辉门下,等着的是文武百官。 帝后一同下辇登楼,从高楼上俯视其下等候许久的群臣们。而此时,皇帝自大太监林忠手上接过一个玉制的盒子,双手递与王望舒。 这是皇后的印玺,也就是常人所说的凤印。 王望舒透过凤冠垂落的珠帘,认真的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未来的丈夫、大熙的皇帝。 皇帝今日亦是换了一身庄重的礼服,一贯冷淡散漫的神色里倒也添了几分认真严肃,颇为郑重的看着王望舒。他轻轻的唤了一声:“皇后?” 王望舒对着他微微笑了笑,垂头接过凤印,柔声道:“谢陛下。” 此时礼乐方才紧接着响起,林忠就站在后面,摊开早就写好的立后诏书,一字一句的念着,念给王望舒与皇帝听,念给楼下等着的文武百官听。 知道林忠念完立后诏书,王望舒方才起身对皇帝行了个大礼,随后与皇帝一同行完接下来的种种仪式,直到最后方才与皇帝一同乘辇回宫。 因为立后仪式繁琐,等一切结束的时候都已经快要到夜里了。王望舒年纪小且又是娇养在闺中,穿着这么一套大礼服、戴着那么重的凤冠,一天下来,确确实实是有些累了,走路都要人扶着。 皇帝也没比王望舒轻松多少,他一贯体弱多病,一整日一套礼仪下来,面色都苍白了许多。 所以,等两人一同入了皇后所居的坤元宫,叫人卸了凤冠、龙冕等等物件,便都颇为疲惫的坐到了床榻边上,挥手把那些女官或是太监给叫下去了。 皇帝细细喘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仍旧端坐在边上的王望舒,见她似有几分忐忑,便笑了笑,与她玩笑道:“这一整日下来,朕差点就要撑不住了,可再经不起下一回了。” 王望舒闻言一怔,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面上神色缓和的看着她,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去握王望舒的手,认真且有恳切的道:“立后之事,朕确实是考虑良久,一直没能下定决心,直到听人提起你——你的出身、教养、品貌样样都是不差,哪怕是朕也挑不出半点的毛病,只盼着望舒你日后能做个好皇后,替朕打理好后宫,约束嫔妃宫女,让朕再无后顾之忧。”他顿了顿,柔声道,“夫妻一体,帝后同尊,朕自是盼着能与你做一世的夫妻。” 王望舒倒是不知皇帝竟能说出这般的话来,不由垂头道:“陛下厚爱,臣妾不胜惶恐。”她说完这话,微微一顿,低下头道,“要不,臣妾服侍您更衣吧?” 皇帝笑了笑,握住了她的手,伸手把床帐给放了下来,一双黑眸颇为温柔的看着王望舒。 王望舒稍稍宽心,倒也会意的伸手替皇帝解开外衣,就在两人即将坦诚相见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喧闹的人声,似是有什么人要闯进来了。 皇帝本是不大想管,可听着那声音似有些耳熟,想了想还是扬声叫人进来了。王望舒就坐在床榻里边,悄悄往外看了一眼,不一会儿就见着两个女官和太监压着一个穿着黄衣绿裙的宫人进来了。 皇帝看了眼,觉得有些眼熟,不由道:“......你是容贵妃宫里的那个......”容贵妃宫中宫人甚多,皇帝自然也一时想不起这么一个小宫人的名字。 那宫人一见着皇帝便立刻跪倒在了地上,满脸都是急出来的眼泪,连连磕头道:“陛下,求您救救娘娘吧,她从早上起便觉得腹中不大好,可娘娘又不愿叫太医过来......”那宫人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哭着求道,“求陛下去看看吧,奴才实在是担心娘娘会出事,这才偷跑来求见陛下的。” 皇帝一听是容贵妃出了事,自然也是颇为焦虑,只是顾着边上还有新来的皇后王望舒在,自然也不好表现得太偏心,这才蹙眉应道:“既是肚子不舒服,自然该去寻太医,找朕又有什么用?” 那宫人只是嘤嘤哭着,不断地磕着头道:“求陛下开恩去看看娘娘吧,倘有个万一......” 皇帝被说得心中一乱,想起容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更是不免担忧起来。他有些坐不住了,不由自主的抬头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王望舒。 只这一眼,王望舒便不觉冷了心——她知道:皇帝必是被这宫人说动了心想要去见容贵妃。王望舒面上不变,嘴上却立刻应道:“既如此,我与陛下一同去看看贵妃吧。” 皇帝顿感欣慰,只是口上仍旧推脱了一句:“不急,朕一个人去便好了,你在这儿略等一等,朕去去就回。” 王望舒见皇帝连推脱都没有的,更觉寒了心,只是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只能认真道:“容贵妃腹中的乃是龙嗣,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日后必也要叫我一声‘母后’的。于情于理,我都该与陛下一同去看看才是。” 皇帝听到这般入情入理的话,顿觉这位皇后贤德,不免更添了几分愧疚,握紧了王望舒的手道:“朕就知道,朕没看错人。” 皇帝生来体弱,双手微微有些发凉,握住王望舒的时候,王望舒仿佛觉得被一条蛇给缠住了一般,说不出的恶心。她忍了忍,对着皇帝笑了笑:“贵妃怕是正等着呢,陛下还是不要耽搁了。” 此言一出,皇帝自是颔首应声。 左右伺候的宫人皆是训练有素,不一会儿就上前替皇帝与王望舒更完衣,备好坐辇。 临出殿门前,王望舒忽而转头看了看那个从容贵妃宫里跑来报信的宫人。她不过十五岁,容貌还未完全展开,可站在门边神色不动时却自有一番威严。王望舒淡淡笑了笑,柔和的声音里却透出一股子令人难以忽视的力道:“你虽一心为主,但到底是擅闯皇后寝宫,此乃是重罪,按理该罚。这样吧,今日就杖五十。” 那宫人本以为今日事成能从容贵妃手底下得些好处,本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王望舒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还未来及的等她大声讨饶,边上伶俐的女官已堵了她的嘴,拉下去行杖刑了。 杖五十,不算重,至少打不出人命来,若是行刑的人和那宫人有些交情暗地里松松手,说不得养一两日就能好。任谁来说,都不能说王望舒罚的重。可是无论如何,这宫人的脸面今夜里怕是都要被彻底打掉了。 余下的宫人看着那下场皆是垂首凛然,大气也不敢出,暗自在心里想着:这位新皇后果真是世家嫡女出身,行事大有章法,日后宫里头说不得要变天呢。 王望舒轻描淡写的把人处置了,转头却又与皇帝玩笑道:“陛下就是宽容太过,这才纵得一个个都不知规矩。” 皇帝心里惦记着容贵妃和容贵妃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没空计较一个宫人的事情,闻言也不过略点了点头:“皇后说得对,这些人是该教训教训了,日后你自看着办就是了。”说罢,他便颇有些焦急的拉着王望舒上了辇车,直接便往容贵妃的寝宫去。 帝后二人才刚到地,满宫的宫人皆来接驾却还未见到容贵妃上前接驾。皇帝不由有些不悦,正要发火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声的哭声,也顾不上计较容贵妃失礼之事,他便径直抬步便往里去,倒是留下王望舒一个颇为尴尬的跟在后头。 容贵妃此时正坐在帘后的榻上哭着,衣衫单薄,容色憔悴。她一见着皇帝双眼不由一亮,便扑上去攀着皇帝的胳膊,垂首泣声道:“都怪妾的身子不中用,竟是扰了陛下和皇后的好日子......”说罢,又怯怯的抬起头看着皇帝,欲语还休,泪盈于睫,楚楚可怜。 皇帝本是有几分不耐和不悦,见着爱妃这般含泪楚楚的模样又觉得不忍怪罪,只是到底要端出态度,便问了几句:“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是难受,怎地不请太医来看?” 容贵妃低低的道:“今日一早便有些难受了,只是想着今日还是陛下和皇后的好日子,妾也不好在这样的日子找太医来,否则岂不是给陛下和皇后娘娘惹了麻烦?其实现在已经不难受了。”她一双盈盈妙目就这样看着皇帝,好似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似的,“妾一时情难自禁,是不是给陛下添麻烦了?” 王望舒在帘后听着这么一段又肉麻又莫名其妙的话,简直觉得容贵妃这模样不像内宅里头争宠争得昏了头的姨太太。王望舒深觉自己现在站在这儿都是丢脸。偏皇帝还不觉得,甚至还很吃容贵妃这一套,觉得容贵妃虽是有些小错可都是因为她太爱自己了。皇帝瞧着容贵妃那模样便觉得心软了一半,声音不觉也温柔了一些:“朕不怕麻烦,下回若是难受,尽管派人来找朕。” 容贵妃羞赧的低了头,拉着皇帝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小声道:“陛下你看,是不是又大了一些?” 这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的指腹在上面轻轻抚了抚,百感交集,一时竟是说不出话来。 王望舒真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想着自己这也算是忍无可忍,索性便直接在帘后出声道:“陛下,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容贵妃身子已经好了,我们要不就先回去吧?” 容贵妃眼底一暗,嘴里也柔声应道:“是呢,夜里风凉,陛下是要早些回去。”话虽如此,她的手却仍旧抓着皇帝的袖子,一副口是心非、依依不舍的模样。 皇帝此时已叫容贵妃说软了心肠,想了想还是道:“皇后先回去吧,朕再在这儿坐一会儿,陪陪贵妃。” 王望舒面色微变,很是认真的抬了头,想要去看清那帘幕后男人的脸色。可是最后,她还是恭敬的垂了头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她很清楚,这一夜皇帝是不会回去了。容贵妃特意挑在这个时候来这样一套,为的不是其他,而是要炫耀给王望舒这个新皇后看:皇帝的心在哪里。 王望舒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仰头看了看那照亮漫漫长夜的明月,忽而弯了弯唇,露出一个苦笑:是了,这样的夜晚,或许还有许多,可这不是她早就应该清楚的吗? 贴身伺候的女官见状不免上前替王望舒披上大氅,嘴里道:“夜里风凉,娘娘还要保重自身才是。” 王望舒点了点头,扶着女官的手上了凤辇,暗自道:是了,她要活得长长久久。她倒是要看看容贵妃这样的女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谢晚春与王恒之是三月二日的时候一起启程出城去郊外的温泉庄子的,他们两人对于后面会发生的事情自也是心知肚明,故而神色之间倒是颇有几分期待又或者羞窘。 王家的温泉庄子与皇室的避暑行宫坐落在一处山岭里,只不过比起占了最好最大的一个山头的皇家行宫,王家的温泉庄子地处偏僻了些。但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至少幽静而且庄子的占地面积很大,左右又是无人,谢晚春若是想要出来跑一跑马都不怕撞到人。 不过,来时谢晚春还是规规矩矩的拉了王恒之一起坐了马车,只是她因为喉伤的缘故被关在府上好些天,难得出门一趟,略有些忍不住,于是便时不时地先开车帘子往外看。 山道修得宽敞整齐,山道两侧则是郁郁的树木和烂漫的花草,一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翠色与颜色鲜妍的花木,就连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谢晚春看了好一会儿,不免长长的舒了口气,道:“早知道该多来几趟才是,成日里闷在家里,虽然舒服但也挺没意思的。” 王恒之闻言颇为愧疚:“以后我多抽时间陪你出来。”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是入了庄子,王恒之跳下马车伸手扶着谢晚春下了车,嘴里道:“小心些,庄子里的许多景色也挺不错的。不过现在都已傍晚了,吃了晚膳大概就天黑了,还是等明日,我再带你出去走走。” 谢晚春闻言不禁一笑,眨了眨那双明亮的眸子,忍不住撩了王恒之一句:“明日你还有空出门走动?” 王恒之回头瞪了她一眼,黑沉沉的眸子就像是融去冰块一般,暖融融的,看人时叫人心都痒了起来。只是,他犹如冷玉一般透白的肌肤却慢慢的染了一点薄红,只微微的一点,就像是落日的余晖照耀其上,乃是言语都难以形容的俊美。 谢晚春被他一看也不由得生出些微羞窘,暗恨自己嘴快——再说下去,等明天,自己说不定还真是连出门的空都没了......或者是,是连下床的空都没了...... 这般想着,谢晚春倒是难得的乖顺,伸手牵住王恒之伸过来的手掌,与他一同入了庄子。 庄子里自然也是有管事的,那管事乃是宋氏的陪房,被派来打理这个庄子,往日里倒是没有多少机会见着主子,故而今日他见着王恒之与谢晚春这两位主子过来都喜得不行,上前迎了人,口中连连道:“大爷和大奶奶里边走,晚膳都已备好了。咱们庄子里的厨子手艺虽比不上主宅那里的,可也颇有几手,尤其东西新鲜,鸡鸭都是野生野长的,而且早上的时候还有人打了一只野猪呢,那肉做出来香的很......” 谢晚春在马车上坐了许久,闻言不由也生出几分期盼来,入了屋内坐下,等这着把晚膳一一端上来,她看了一眼倒也觉得那管事的话颇有些道理:这儿的东西虽然及不上王府的精致美味,却又颇有些野趣。 一道龙井竹荪,那竹荪还是现采的,里头还加了鱼茸和火腿和油菜叶,真真是能把人的舌头都给鲜掉了。 一道是山参炖鸡汤,就像是那庄子管事说的,用的是满山跑得野鸡,那肉自然就显得有些不一样了。炖出来的汤汁香的很,吃一口鸡肉,便觉得山参味都去了一些。 一道是爆炒猪肚丝,就是用那野猪的猪肚炒的,极入味,吃着十分合口。 一道是红焖野猪肉,那肉滑嫩爽口,肥腻得当,真真是入口即化。 还有一笼新出炉的野菜包子,乃是用肉末和新鲜的野菜做的馅料包好的包子,皮薄肉厚,菜汤浓郁,只小小的一个,谢晚春两口就能吃一个。 ...... 总之,谢晚春这日倒是吃得极饱,最后还喝了一小碗的山参炖鸡汤,扶着王恒之的手出门的。因为撑得很,所以他们也没有直接就回房休息,反倒是一同到了院子里踱步消食。 大约是在山里,天上的那些星辰仿佛更明亮了些,抬头望去,仿佛真是“手可摘星辰”。谢晚春披了件御寒的鹤氅,牵着王恒之的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忽而仰头看看那明月与星辰,状若不经意的问道:“对了皇家的避暑行宫在那边?” 王恒之知她怕是想起了旧事,略一思忖便指了个方向:“东边。” 谢晚春抬眸去看,努力了半天还是只能看见那重重叠叠的山岭和山峰。她不禁叹了口气,慢悠悠的晃了晃王恒之的手臂,小声道:“小时候了,每到炎夏,我便想着要去避暑行宫玩。那时候便觉得宫里闷得很,总想着要出去看看。” 王恒之笑了笑,忽然道:“我们第一回见面的桃林不就在那边?” 提起这件事,谢晚春也不由有些莞尔,她抱住王恒之的胳膊,把头靠上去,轻轻道:“我也很喜欢那片桃林,小时候总是惦记着什么时候摘桃子吃。只可惜每回结了桃子的时候,我都已经不在行宫了。” “那,等这一季庄子里的结了桃子,我叫他们送来给你?” “好啊。”谢晚春抬了抬黛眉,望着唇笑了一声,笑声明朗自然,似是把那些旧日里的旧事给笑开了。她走了一会儿,很快便用力拉了拉王恒之,催他道,“很晚了,我们回去睡吧。” 明月高悬在空中,透过薄薄的云雾,仿若水银一般的洒落在整个庭院里,透白明亮。谢晚春与王恒之两人皆是披了一肩的银白月光,他们的背影被拉得长长的,交融在一起,显得格外的亲密,就像是他们本人一样。 80| 30.31 第二日早起的时候,谢晚春一睁开眼睛便看见了王恒之撒在枕边的乌发。又或者说,是他们两人交缠在一起的乌发。 同床共枕,同心结发,所谓的结发夫妻,或许说的就是这个。 谢晚春不觉的眨了眨眼睛,情不自禁的微微笑起来,拾起王恒之的一缕乌发,抬眸看着他那转向自己的侧脸,轻轻道:“......什么时候醒的?” 王恒之慢慢睁开眼睛,也朝她眨了眨眼,深深的看入她眼底,柔声道:“你醒的时候。” 晨光从隔着茜红色窗纱,从朱红雕花的窗扉照入房中,犹如流金一般洒下金灿灿的一颗颗浮尘,将整个房间都笼在一个温暖灿然的氛围里。他们两人面对面的躺在床榻上彼此对视着,忽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来。 那是一种无法与人言说的甜蜜,只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王恒之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谢晚春的面颊,笑道:“该起来了,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谢晚春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手递给他。因为初醒的缘故,她的声音带了一点柔软的鼻息,脉脉的,好似羽毛拂过耳侧一般的叫人心痒:“好,今日都听你的。” 她说话时,眉目盈盈,一双仿佛藏着三月春水的明眸里含着浅浅的笑意,只映着枕边那人的身影。 王恒之也不由跟着一笑,用力拉住了她的手,直接把人从榻上拉了起来。 早起更衣梳妆,王恒之皆是不假人手,很是体贴的服侍了谢晚春一回,描眉的时候还忽而笑了一声,道:“之前我还和三弟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倒是没想到今日竟能做全了。” 谢晚春握住他的手,半靠着他,止不住的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抬头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认真道:“碧珠画得比你好。” 王恒之垂头凝视着她那白皙犹如白玉的面容,轻轻的弯了弯唇,道:“可你喜欢我画的,对不对?” 谢晚春怔了怔,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半靠在王恒之怀里的自己。 她今日穿了一身大红底绣折枝玉兰刺绣浅金滚边的对襟褙子,里面是白色交领中衣和玫瑰粉的长裙。一张清艳妍丽的面庞已被那颜色鲜艳的衣饰衬得更加明艳起来,容色灼灼,难描难绘。 她静静的看着镜中明眸皓齿、双颊生晕的自己,忽而点了点头,笑应道:“对。” 王恒之牵着她的手,一同出去。 早膳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庄子里的粥点并不算多或是精致,但也称得上是用了心的,都是十分新鲜且热腾腾的。 鲜肉小笼,碧梗粥,红枣薏仁粥,香菇炖鸡粥,红豆发糕,鹅油松瓤卷......种种不一,都是很能入口的。 谢晚春吃了几个鲜肉小笼包,又喝了大半碗的碧梗粥,倒是觉得肚子里舒服了许多。于是,她便托腮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 王恒之慢条斯理的端着碗碧梗粥喝着,他手里还拿着勺子,语声轻缓而有力:“我叫人备了马,带你出门跑一圈。” 谢晚春闻言不由眼睛一亮,看着王恒之。 王恒之笑了一声:“我记得你骑术甚好,箭法亦是绝好,正好今日能放松放松。” 谢晚春闻言先是一笑,随即又不由的怔了怔,开口道:“我的骑术和箭法,都是宋天河教的。他这人脾气古怪,直到最后也只收了我这么一个徒弟。”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谢晚春垂下眼,微微叹息了一声,神色之间颇有几分复杂,欲言又止的模样,“今日是兰水节,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是那样睁开眼醒过来的......” 王恒之知她有事要说,于是便搁下碗筷,耐心的坐着听她把话说完。 谢晚春似是斟酌着言辞又仿佛是在整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我本已死了一回,能得此奇遇自然是极高兴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这偷来的性命又能过几年......” 王恒之闻言一怔,抬眸去看她。 谢晚春眼中波光一闪,似是泪光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她垂下眼,眼睫尤其的纤长浓密,细细的垂下来,就像是小扇子一样,在眼睑下落下淡淡的影子。只淡淡的一点,就像是落日时候鹭鸟飞过时映在湖面上的清影,清淡飘渺,转瞬即逝。 只听她徐徐开口道:“我已死过一回,现今也不知何时又会真死了。我这样说你明白吗,恒之?和这样的我在一起,你以后真的不会后悔?” 王恒之认真的看着她,忽然牵住她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一片滚热,就像是心口不断跳动的心脏一样。他毫不犹豫,郑重其事的点头应道:“我很清楚,倘若我这次松开了你的手,才会真的后悔。” 谢晚春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用力的握住了王恒之的手,仿佛是握住了那空荡荡的世间唯一真实存在的人。 王恒之瞧着她的神色,忽而又一扬眉,少见的玩笑道:“还要跑马吗?我已让人备了弓箭。” “要,怎么不要。”谢晚春回握住他的手与他一同站了起来,然后搂住他的胳膊,细声在他耳畔撒娇道,“你抱我上马,好不好?” “......好。”对着谢晚春,王恒之很少能说一个不好,哪怕这般几乎挑战他底线的事情。 谢晚春抬眉打量着王恒之的神色,见他耳尖微微泛红,不禁笑出声来,便把那些烦人的事情给丢到了脑后,快步拉了王恒之出门,到拴着两匹骏马的庭院里。 王恒之先是叫边上候着的马夫以及小厮们退开,然后方才小心翼翼的把谢晚春抱到马背上。 谢晚春手里抓着缰绳和鞭子,左右瞧了瞧,催了一句:“往那边跑?” “那边。”王恒之径直上了马,一挥马鞭便调转马头往西边去。 谢晚春见他先跑了,连忙也挥了马鞭直追而去。两人所骑的乃是一黑一白两匹骏马,犹如两团黑云和白云,在碧绿的山坡上一前一后的闪过,闪电一般的快。 风从耳边拂过,吹得谢晚春的发丝猎猎作响,肌肤泛凉,可她却觉得说不出的痛快,仿佛热血自血管里涌出,一时之间竟是十分的痛快,一时之间身心都不由得放松下来。 就在此时,王恒之忽而一扬鞭,身下的黑马跑得更快了,不一会儿就带着他入了半山腰的花林。谢晚春自是跟了上去,等她见到前头的王恒之拉住缰绳把马停下的时候方才注意到:这是一片桃花林。 如今方才三月初,桃花还未开到最盛时,然而粉白的花朵仍旧压得翠色的枝头微微晃动,一阵风过,落英缤纷而下,重重叠叠犹如从天幕拉下的花帘一般。 王恒之就坐在马上,拉着缰绳回看着她,粉白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 仿佛天光从云端降自到这个桃花林里,他那张清俊的面容映着光,纤毫毕现,毫无瑕疵,俊美的令人不忍错目。 谢晚春终于明白,王恒之当年初见自己时所谓的心如鹿撞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她恨不得就在此刻,就在此地,完完整整的、真正的拥有对方。 王恒之跳下马,把马拴在桃树下,笑着把谢晚春也给牵了下来,轻轻道:“这儿的桃林没有皇家行宫那里的美,不过我总是想要带你来看看,总是想把当年没来得及说的话告诉你。”他轻轻地搂住谢晚春,认认真真的垂头吻着她的额角,然后是鼻尖、红唇,只是一触而过,柔声告白道,“我爱你,晚春。从第一眼看见你起。” 谢晚春几乎有热泪盈眶的冲动,她用力搂住王恒之的腰,把她的头贴在王恒之的胸膛上听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轻之又轻的回了一句:“我也爱你,恒之。” 周侧无人,谢晚春几乎要以为王恒之要与她在这桃林里胡作一回,她想着想着,面上不由红了起来,右手正按在王恒之的腰带上,微微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立刻就把腰带给解开。 王恒之似也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轻轻的道:“这里太脏了,而且这还是你的第一次,等回去吧。我让他们准备了热酒,我们先喝交杯酒。” 谢晚春闻言一怔,颇有种自作多情的羞恼,甩开王恒之,直接道:“回去了。” 这一回,是她骑着马领头在前,王恒之只好跟着她在后面跟着。两人一气儿跑回了庄子,径直回了房间,谢晚春随意扫了眼,果真看见桌上摆着一壶酒,还有几个白玉酒杯。 王恒之知她正是羞恼的时候,态度上不免就放低了一些:“我给你倒杯酒。”说罢,抬手端起酒壶,到了两杯酒,递了一杯与谢晚春。 谢晚春这才略点了点头,犹豫片刻方才与他一同在桌边坐下,接了那杯酒轻轻喝了一口。这应是庄子里自酿的果酒,清甜可口,回味悠长,竟是极易入口。 谢晚春颇为喜欢这味道,一边喝一边吃着桌上的几碟点心,不免多喝了几杯,王恒之倒也不劝她,陪着喝了两杯。等到酒壶里的酒水去了一半,王恒之方才抬起酒壶给两人又倒了两杯酒,笑道:“来,我们喝交杯酒。” 谢晚春挑了眉梢看他,纤长的黛眉,墨色的眼眸,有意无意间眼底便流出几分淡淡的媚色来。她抿着淡红色的唇微微笑了笑,接了酒杯递到王恒之嘴边,扬起眼睫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垂头把他递到自己唇边的那杯酒给喝了。 虽然只是抬眼看人和垂眼喝酒的功夫,可谢晚春眼波流转之间,王恒之只觉得心尖都好似被人用手轻轻捏了一下,说不出的滚热。他看了谢晚春一眼,两人的指尖都微微有些颤,只一瞬的功夫,无需言辞,他便伸手用力把谢晚春拉去了床榻上。 重重的床帘被放下来,一重一重的把榻上恩爱的两人给遮住了。 王恒之伸手将那件他晨间亲自挑出来的大红底绣折枝玉兰刺绣浅金滚边的对襟褙子慢慢的解开,然后是白色中衣以及那条玫瑰粉的长裙........ 谢晚春浑身的肌肤都如同美玉一般的莹润白皙,灯光之下莹莹生光,无有一丝瑕疵。而此时她身上的肌肤也如染霞一般的微红,触之升温,那一点温度就像是一团火,烧得人的心肝脾肺肾都要跟着冒烟。 王恒之只觉得自己也被那一团火烧得口干舌燥,他垂下头温柔的吻着谢晚春,用舌尖一点一点的勾勒出她红唇优美的线条,然后用力的从她口中她形状优美的红唇,从那里啜引着可以用来浇灭心头干渴的清泉,一点又一点,好似永不知足,直到谢晚春的红唇被吻出极艳的红色,整个人都与他一样喘息不已,他才轻轻的往下移。 他用滑腻湿润的舌尖舔吻着谢晚春的脖颈一处,慢条斯理的吮吸着,忽而用力的嘬了一口,唇齿与肌肤之间随之发出极轻的啧声,在那留下一个短时间内无法消去的红印,鲜红的,就像是胭脂抹在透白的绢纸上。 谢晚春细细的喘息了一声,额上隐约渗出薄薄的一点汗水,眼中的瞳孔也跟着一缩,几乎有些忍不住了。于是,她用自己满是湿汗的手抓住王恒之的一只手掌,示意他继续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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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恒之抱着她静静的喘了口气,感觉到两人胸膛里那跳动不休的心脏,这才笑了一声:“再来一回吧?” 谢晚春想把人推开,可一时之间又没什么力气,反倒像是欲拒还迎,不一会儿就被王恒之拉着再来了一回。至于最后到底来了几回她隐约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最后自己实在没力气了,王恒之方才用毯子裹着她,将她抱去温泉里。 这种时候,泡在热水里确实是十分舒服,只是谢晚春浑身都有些软了,最后还是靠着王恒之替她擦洗了一遍,就连汗湿的头发都仔细的擦了。外头有人准备了粥点,用实木托盘送到水上来,王恒之端着碗给谢晚春喂了大半碗的葱香鸡丝粥。 等两人从温泉里头出来的时候,谢晚春这才有了些力气,她窝在王恒之怀里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不由有些吃惊起来:外头明月高悬,星光淡淡,显然已至夜中。 谢晚春和王恒之早上起来用过早膳后一同策马去山腰的桃林跑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也不过是喝了几杯酒吃了点点心,就连午膳都还没用就去了床上。结果,这么一折腾,竟是去了大半天。 谢晚春想起午间的事情便暗自生恼,忍不住道:“白日宣淫,你倒是做的高兴。” 王恒之眉眼含笑,先是十分满足的,他微微颔首,半点也不觉的羞愧:“有晚春陪着,自然是高兴的。” 谢晚春气得不行,忍不住把头埋在王恒之肩头,又咬了一口。 王恒之倒是不拦着她,反倒笑着道:“等会儿就寝的时候你数数,一共咬了几口,下回补我可好?” 谢晚春羞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细细的哼了一声,用力瞪了王恒之一眼。 王恒之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自是说不出的欢喜雀跃。故而,他半点也不气,温柔的抱着谢晚春回了床榻上,替她盖好被子,一副体贴的模样:“明日还要回去,今晚就不折腾了,等明日晚上再来吧。” 谢晚春气得不行又想不出词来,只能恨恨的想着:早知道真该把日子定在明年的三月三,王恒之这种一开荤就废寝忘食的,就该多饿他几顿!!!!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王望舒此时还未就寝,她钗环妆饰甚少,身上却穿着皇后的礼服,自有一番雍容气度。她此时就那样直直的站在皇帝与容贵妃面前,言语之间极是平静:“臣妾知道容贵妃身怀龙嗣,需要照顾,所以前两日陛下歇在她宫中,臣妾也未曾有说过半句话。只是,臣妾乃是陛下三媒六聘迎娶入宫、祭告过天地与宗庙的皇后。倘若接连三日,陛下都歇在容贵妃宫中,那么陛下要将我这个皇后的脸面放在何处?” 王望舒面色沉静,可正因为这份平静和冷淡,她的言语之中反倒更有令人不容忽视的重量:“陛下,您是想要因为一个贵妃而逼死我这个皇后吗?” 皇帝本是有些心虚,只是禁不住容贵妃每每纠缠,这才总留在容贵妃这儿。如今被王望舒找上门来,又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不由也生出几分愧色来,连忙道:“何至于此,朕不过是担忧龙嗣,方才留了两日。今日乃是大婚三日的最后一日,朕自是会陪你的。” 容贵妃用力握紧了手掌,恨不能扑上去把王望舒那张清丽秀美的脸给抓花了。她竭力忍住满腔的恨意,嘴上还是柔柔的道:“是妾的错,是妾不敢强留陛下,还望娘娘恕罪。” 王望舒垂眼看了看容贵妃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忽而轻轻一笑:“恕罪?贵妃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容贵妃被哽了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望舒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这几日来,你可曾给我行过礼?见而不拜,此失礼之罪。你明知这三日乃是帝后大婚,陛下应留在坤元宫,你却强留了陛下下来,此乃离间帝后。”她扬起下巴,目光倨傲而冰冷的在容贵妃面上掠过,轻之又轻的道,“我因着陛下和你腹中的龙嗣,已忍了你两回,还望不要再有第三回。” 容贵妃眼中愤恨几乎按耐不住,可皇帝却极是心虚的连连应声:“皇后说的很是,贵妃素来懂事,必是不会再有第三回的。” 81| 30.31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容贵妃便是再巧的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起身,亲自送了皇帝以及王望舒出门。 等到帝后二人的仪驾都已离开,容贵妃方才转身回了寝殿。她那双一贯含情脉脉的妙目里此时满是难以形容的怒火,显然已是忍耐到了极点。她往殿内走了几步,忽而伸手一拂,便把桌案上的东西全都给拂落到了地上。 零碎的物件全都滚落在地上,瓷器的碎片亦是洒了一地。 满殿的宫人皆是吓得跪倒在地上,以头抵地,惊惶的求恳道:“求娘娘息怒。” 容贵妃并没有理会那些跪了一地的宫人,她此时正咬牙切齿的念着“王望舒”这三个字,已然是把王望舒恨到了骨子里。 怎能不恨呢? 镇国长公主死后,容贵妃便把那中宫凤位视作自己的掌中之物,只以为以自己的圣宠,必然能成为大熙的新皇后。可是,结果呢?先是来了个萧妃、紧接着又来了一个王望舒。 萧妃姑且不论,王望舒才十五岁而已,毛还没长齐的小丫头竟然也敢在她面前说什么“已忍了你两回,还望不要再有第三回”。 她怎么敢?! 容贵妃用手扶住桌案,一时之间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忽然,她腹中跟着一痛,她面上亦是变了颜色,连声吩咐道:“快,快去叫太医、叫陛下过来,我的孩子,啊......” 满宫的人原还当容贵妃和以前一样是演戏,可眼见着容贵妃面色苍白,她们也不由自主的惶恐起来。一时之间,殿上的人也跟着忙乱起来。 而容贵妃宫中派去给皇帝报信的宫人这一回却是连皇后的殿门也没进去。 王望舒虽是把人拦住了却也没把话给拦住,反倒是徐徐的与皇帝道:“贵妃这身子果真是娇贵的很,当真是会挑着时间——每每陛下才到我宫里坐上一会儿,她便派人来说是肚子疼。就像今日,我与陛下前脚才刚走开,她后脚就跟着疼起来了。这可真是......”她语声未尽,只是抬眸盯住了皇帝。 皇帝已然尴尬至极,他并不是真的愚蠢到无可救药。他其实也不是不知道容贵妃前两日的状况都是故意装的,只是他心里觉得:容贵妃是因为太过爱慕自己,起了醋劲,这般情不自禁犯下这般的小错,他自然是不会太过计较,反倒很有情调的当做不知道。可今日已是大婚的最后一日,皇后忍无可忍,就连皇帝本人也颇觉心虚,容贵妃这时候来派人来说自己肚子疼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偶尔吃些小醋乃是情调,可倘若关键时候还耍性子那就是愚蠢了。 于是,皇帝很快便沉了声音:“无事,此事自有太医去管,朕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王望舒面上神色缓了缓,紧接着又垂下头,轻柔细语的补了一刀道:“陛下说得好听,倘若贵妃有个差错,怕是立刻就要来怪罪我了。” 皇帝见她言笑之间颇为可爱,这才想起王望舒其实也不过十五而已,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嫁入宫中,唯一能依靠的或许也只有身为丈夫的自己。可自己先前却为着贵妃冷落了她足足两日,如今想来实是不应该。这般想着,皇帝不由心下一软,伸手轻轻的抚了抚她乌黑的鬓角,缓缓道:“放心吧,朕今夜哪儿也不去,只陪着你。”他颇为温柔的摘下王望舒发髻上的几根珠钗玉簪,看着那从随之而落的青丝,笑道,“夫妻一体,皇后何其尊贵,朕又岂会为了区区小事而怪罪皇后?” 外头那个跑来报信的宫人的声音渐渐远了,应是已经被人给拉走了。王望舒状若娇羞的低下头,犹如流泉一般的乌发披在肩头,光可鉴人,纤长浓黑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种种神色。 皇帝见状不由暗笑:到底是姑娘家,怕羞的很呢。他心头温软便伸手拉下床帐,语声也跟着轻柔了下去:“今日,就由朕服侍皇后歇息?” 王望舒咬住唇,慢慢的点了点头,然后由着皇帝将她搂在了怀里。 那只手前不久便是这样的搂着容贵妃,恶心吗?当然恶心。 但王望舒却不能有半点的退缩。她生来便是王家嫡女,父母兄长皆是宠爱,何其的尊贵,她甚至还曾暗暗的在心里瞧不起因为晋阳王府没落而无权无势的嘉乐郡主。可是,这种尊贵到底是及不上那犹如青天一般压在顶上的皇权的——只一道轻描淡写的圣旨就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毁了,把她从内到外的毁了。 可是,即使命运如斯残酷,王望舒也不愿、不能有半点的退缩。她既已是皇后,自然不能做一个叫人轻视、摆设一般的皇后。所以,她或许不像容贵妃或是萧妃那样迫切的需要圣宠,却必须要有一个皇子。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有了皇子,她才算是有了立身之本,才算是坐稳了这个后位,才有资格推开恶心的人。 王望舒忍着恶心,回应着皇帝,哪怕是最痛的时候,她也只是紧紧的咬着唇,抬眸看着皇帝含糊的笑着。 皇帝怜惜她年纪小,到底没有太折腾,叫了一回热水,粗粗洗漱了一通,两人方才一通睡下了。 第二日起来,皇帝去上早朝,王望舒也跟着起了个大早,令人去把宫中的妃嫔一同请来坤元宫——这是她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在坤元宫召见后宫嫔妃。 ****** 谢晚春三月三日被王恒之折腾了一下午,第二日早上天还未亮便把王恒之踢去上朝了,她自己闲着也是无事,索性便先留在了留在庄子里,起身去了温泉池子,舒舒服服的泡了一回温泉。 碧珠近身伺候,瞧着谢晚春满身的痕迹,不免小声道:“少奶奶可是要抹药?这青青紫紫的,未免也太吓人了。”这话还算是委婉的了,实际上碧珠肚子里头还暗暗抱怨了一下王恒之动作粗鲁。 谢晚春闻言既觉得好笑又颇有些羞赧:其实这还真不算是王恒之的错,主要还是谢晚春的肌肤被养的太娇嫩了,轻轻掐一掐就能红肿起来,就算初时不显,过一段时间也会变得青紫。当初被齐天乐掐了一回脖子还是过了好些日子才消了红肿,王恒之这回已是十分小心,可仍旧免不了落下这么多痕迹来。 谢晚春想了想,方才道:“也好,等会儿你拿药膏来,抹一抹便是了。”说话间,她伸手捧了一点温泉水,慢慢的把水浇在手臂上,滚烫的水泡着皮肤,毛孔仿佛也跟着扩张开来,叫她不由自主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恰好,琼枝从外头端了东西过来,把红木托盘放到水上,轻轻的拨了一下,把托盘送到谢晚春跟前,柔声道:“这酒是暖过的,少奶奶倒是可以喝一点。” 谢晚春泡着温泉水,喝着热过的果酒,再吃一点儿果子果是点心,不由惬意的笑了笑:“倒是真想多住几日才好呢。”当然,还得她一个人住着,要是多个王恒之,那真是连睡觉都得担心,她昨晚上便没睡好,生怕王恒之半夜兽性大发把她给怎么了。 碧珠闻言不由掩唇一笑:“左右也没什么事,少奶奶既是喜欢,不若多住几日便是了。我听说还能去边上采青枣呢......” 琼枝却瞪了碧珠一眼,玩笑道:“尽胡说,要是叫大爷知道你怂恿少奶奶住这儿,你就等着领罚吧。” 谢晚春听着这两个丫头说笑也并不在意,只是靠着温热的池壁,微微阖了眼,过了一会儿又道:“替我擦一擦吧,顺便拿件衣服来。” 碧珠与琼枝齐声应了下来,碧珠去拿衣服,琼枝则是扶了谢晚春从温泉池子里出来,细心周到的拿了一块干布巾,小心翼翼的替她擦了擦身子。 正好碧珠捧了衣服来,服侍着谢晚春换上了。 谢晚春看了看天色,觉得离用午膳还有些时间,索性便寻了一张木榻躺着,叫碧珠拿了药膏来细细的擦了一回。大约是那药膏抹在皮肤上十分舒服又或许是因为昨晚上谢晚春没怎么睡好,总之她躺着躺着,便不由自主的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似有几个时辰吧,碧珠推了推谢晚春,把人给推醒了。 谢晚春方才初醒,用手揉了揉眼角,倒是睡意朦胧,嘴里只是含糊应道:“午膳迟些儿再用吧,我再睡会儿。” 碧珠却不敢耽搁,连忙道:“少奶奶,该起了......”她声音微微有些紧,带了点惊惶的意味,“府里来人了,说是三姑娘、哦不,是皇后娘娘在宫里头出事了。” 谢晚春原还有几分迷糊的脑子仿佛被浇了一头的冰水,立刻就清醒过来了。她伸手一拢自己那松松快快的衣袍,声音跟着一厉:“到底怎么回事?” 碧珠紧张得很,小心的扶了谢晚春起来,到隔间去换衣服,口上小心应道:“来的是夫人边上的刘妈妈。听她说,是因为容贵妃的事情。” 谢晚春如今一听到“皇帝”或是“容贵妃”都不免要蹙一蹙眉头,她忍不住道:“容贵妃怎么就这么能折腾?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没满三月呢,她这上蹿下跳的,真不怕一尸两命?” 碧珠咬了咬唇,附在谢晚春耳边,小声道:“是,是容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碧珠的声音有些颤,竭力稳住声调,接着把话给说完了,“听说是昨晚上就不舒服,结果早晨硬撑着去给皇后请安,喝了皇后宫里的一盏茶,孩子就没了......” 谢晚春的面色微微一变,已是郑重起来,声调沉沉:“叫人备好车马,现在就回去。”她现在连午膳也顾不上吃了。 宋氏会派刘妈妈来找谢晚春,先让事态已经到了极严重的地步,谢晚春自然不会耽搁——谋害龙嗣可不是小罪。 庄子里头的管事动作也快得很,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东西,把谢晚春给送了回去。 宋氏在家里已是等得心焦,特特等在垂花门下,见着谢晚春下来,忙道:“原是不该叫你这样跑来跑去的,只是皇后的事实在是大,我心头跳得厉害,怎么也安不下来。” 谢晚春伸手扶了宋氏一把,轻轻的道:“是我劳母亲久候了,皇后的事乃是王家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便是母亲不叫我,我也是要来的。” 宋氏颇为欣慰,挽着谢晚春的手入了屋内,两人一同坐下,她屏退众人后方才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此事颇为蹊跷,许多细节我们也不知道,还是应要与皇后见一面,把情况了解清楚才是。”谢晚春斟酌了一下,还是这般道。 宋氏点点头又是摇摇头:“现下容贵妃就躺在床上,一劲儿的叫着‘皇后害我’,皇上才下了朝,听到这消息立刻就叫人把坤元宫给围住,从皇后到上下宫人皆是看管起来,进不得出不得。若非边上有几个明白人劝着,皇上一气之下怕是连‘废后’二字都能喊出来了。如今只叫了大太监林忠,先从坤元宫的宫人查起。” 谢晚春暗道皇帝糊涂——哪有连事情都还没查清楚,就直接把自己的皇后当犯人关着、查着的?恐怕没罪都要查出三分罪来。 宋氏说着说着,不由满眼含泪:“皇后娘娘入宫不过三日,怕是连坤元宫的人还没认清呢,哪里又能谋害得了贵妃?可惜坤元宫被看得严严实实,我如今是进不了宫、更是见不得皇后,一想起娘娘现今的处境,真真是心如刀绞一般。” 谢晚春蹙眉想了想,不一会儿便道:“这样吧,我去安乐公主府上问一问,看看她能不能带我入宫见见皇后娘娘,实在不行替我们带个消息也是个好的。”安乐公主素来便是个会钻营的,又因她乃是皇帝唯一仅存的皇姐,如今宫中常来常往,倒是能在后宫里说几句话。 宋氏闻言也觉得如今只得如此,她稍稍放心了些,又道:“我叫人给你备点礼送去公主府。” 谢晚春点头应下,知道如今时间紧张便也没功夫多说什么,直接便叫人备了马车去安乐公主府上。只是不巧,她在公主府门口遇见了个熟人——晋阳王妃。 晋阳王妃今日倒是换了一件鲜亮些的衣衫,珠翠满头,看上去颇为华贵端美。她站在门前扫了谢晚春一眼,忽然掩唇一笑:“这不是晚春嘛,看你急匆匆的,可是为了皇后的事情?” 谢晚春本是不大想理她,只是到底是生母,碍着孝道还是要上前问个安。 晋阳王妃往日里一见着谢晚春便是嫌恶得不行,连话也不想多说,可今日却仿佛生出了往日里没有的慈母之心,紧紧的握住谢晚春的手不让她走开,轻柔细语的恶心起人来:“要说这皇后啊也真是奇了怪了,入宫才三天呢,位置还没坐稳竟是就对容贵妃下手了。唉......这做派也太难看了些,亏她还是王家嫡女呢。” 谢晚春只觉得晋阳王妃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掌极是冰冷,就像是毒蛇的蛇信子,粘稠冷腻,叫人恶心。 晋阳王妃却仿佛浑然不觉,她抬起一双极美的眸子转向谢晚春,颇有几分深意,满是讥诮的开口道:“早前的时候,我想着亲上加亲,叫你给你表哥寻个王家姑娘,你是怎么回我的——‘王妃可知,王家女,哪怕是庶女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嫁的’......”晋阳王妃长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抚着胸口,笑道,“还好我听了你的,没娶什么王家姑娘,要不然,这般的姑娘娶进门,岂不是害了你舅舅一家子?” 谢晚春直到这时候不好与晋阳王妃这样的蠢货多做计较,所以,她只是应道:“王妃的话可是说好了?” “还没呢。”晋阳王妃一脸慈和的替谢晚春理了理衣襟,笑着道,“我的儿,我就说你命硬着呢,这不,王家都给你克到了。” 谢晚春真是被她恶心的不行,索性也不忍了,冷了声音道:“既如此,王妃还是离我远些得好,要不然岂不是就叫我给克到了?”她抬起头,面上含笑的讽刺道,“虽说您如今看着不显,但也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过些日子说不得都要满头白发,掉光牙了,可得小心保重才是呢。” 越是美人就越是害怕老去,尤其是似晋阳王妃这般靠着一张脸和争气的肚子混出头的更是怕老。她听到谢晚春这话,想起晨间才拔了的白发,不由竖起双眉,冷声道:“有你这么和自己母亲说话的吗?” 谢晚春欣赏着她含怒的脸色,懒懒道:“这不是王妃教导得好吗?” 晋阳王妃咬了咬牙,再不愿与这个不孝女说话,只是一甩袖子,哼了一声:“你也就只有几日得意了。皇后谋害龙嗣,倘若真是罪证确凿,不仅是皇后要被废弃,就连王家怕是都要跟着治罪。” 一想起这不孝女落魄不堪,哭着跪着求自己原谅的模样,晋阳王妃便觉得痛快的很——对她来说,谢晚春已不是她的女儿,反倒是她恨之入骨的仇人,日日夜夜就盼着她早日倒霉呢。 谢晚春目光极冷的看了看晋阳王妃离开的背影,这才抬步入了公主府,她很清楚:她能在门口碰上晋阳王妃,怕是少不了安乐公主的安排——安乐公主乃是个最最势利的人又一贯欺软怕硬,这个时候恐怕是不愿插手皇后之事。 果然,安乐公主府上的女官虽是态度恭谨但也十分疏冷,只是道:“公主午间才睡下呢,要不然您先回去吧,迟些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谢晚春并不想就这么离开,索性便坐在公主府里等着,反正这里有茶有点心,半点也不差。 那女官无法子了,只好转身又去回了安乐公主。谢晚春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方才等到安乐公主的大驾。 因是在自己府上,安乐公主只梳了一个乌黑的髻儿,穿着杏黄色绣长枝白腊梅的长袄和浅绿色的长裙。她缓步从里间出来,一脸的慵懒散漫,语声亦是懒洋洋的,开口先笑:“我这几日越发懒了,成日里躺着,倒是不知道晚春你来了?” 谢晚春上前行了个礼,这才接着问道:“公主可知皇后之事?” 她故意把问题问得含糊了些,主要还是要从安乐公主嘴里得些话——王家虽有眼线但如今坤元宫被团团围住,怕是传不出什么特别的消息来,但内中之事恐怕安乐公主知道得更多些。 安乐公主抚了抚鬓角那支牡丹样的宝石簪子,长长叹了口气:“自是知道的。容贵妃肚子里的到底是皇上头一个孩子呢,也难怪皇上这回这般生气。”她握住谢晚春的手,语声轻柔的道,“其实啊,也是皇后她行事不周,听说容贵妃昨夜里就肚子疼,特意派了人去请皇上过去,偏叫皇后让人给拦住了。你说说,事关龙嗣,她这一拦,岂不就是给人留了口柄?” “可我听说,容贵妃借着肚子疼这事,已是从皇后宫里拉了两回人。公主您也是个明白人,怕也明白这‘肚子疼’是怎么回事。皇后又不是个面团捏的,难不成真是叫人三番两次的欺负到头上?”谢晚春忍不住便为王望舒说了一句。 安乐公主闻言一怔,面上神色微变,随即又掩唇一叹,懒懒的道:“哎呀,这里头的事儿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就这么一说......”她话锋一转,反倒说起另一头来,“最要紧的还是林忠从容贵妃喝的那盏茶里头查出了落子药,你看,这一前一后两桩事正好撞在一起,可不就是百口莫辩了。” 这落子药的事情,谢晚春还是刚刚从安乐公主口中听到。她不由怔了怔:她本以为应是容贵妃怀相不稳,一时失了孩子,索性就耍赖把事情栽到皇后头上了——以容贵妃以往的作风,这还真有可能。可既然真有落子药,那就恐怕真有问题了:既不是皇后下的药,那又会是谁下的药? 难不成是萧妃,自皇后入宫以来,容贵妃屡有动作,出尽了丑相,可萧妃却是按兵不动仿佛真的是安分得很。可倘若萧妃真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又岂会一力向皇帝推荐王家女为后?这么几出戏,容贵妃和皇后一个失了孩子、一个被禁足,反倒是萧妃依旧干净无辜的好似白莲花。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谢晚春垂眸细思了片刻,忽而道:“可否请公主替我给皇后娘娘带几句话?我想娘娘身处局中,怕是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安乐公主闻言连忙摇手,连连道:“不是我不帮你,皇上这回实在是气急了,我也不敢去和他说什么。”她十分体贴的抚了抚谢晚春的肩头,柔声道,“你先回去吧,若皇后果真是清白无辜的,林忠自会替她查个明白的。” 谢晚春一见着安乐公主这一副无事高高挂、自扫门前雪的模样,就知道自己这回必是要先把她说服了才好。于是,谢晚春心中思忖了片刻,忽而抬起眸,看着安乐公主笑了笑。 安乐公主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由道:“晚春,你这是怎么了?” 82|30.31 “公主可还记得先承恩侯的事情?”谢晚春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抬眼看着安乐公主,坦然的直言问道。 安乐公主那张惯常含笑的娇面极其微妙的变了一下,她勾画的极其纤细精致的眉尖蹙了起来,语声已散去适才的慵懒散漫,慢慢的沉了下去:“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晚春你何必再提?” 谢晚春却弯了弯唇,开口道:“我只是想起了公主当初写给先承恩侯的那封信。”谢晚春顿了顿,语声柔柔的道,“日日思君不见君,惟愿君心似妾心,方不负......” “够了!”安乐公主厉声呵斥了一句,神色亦是变得十分难看,她一贯明艳张扬的面上已然显出几分少见的厉色,冷冷道,“那封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先承恩侯姓林名存周,乃是先皇后林氏的亲侄子也就是谢池春的亲表哥,因着这一份关系在,他自小便常常入宫,与公主、皇子们一同长大。那时候,安乐公主生母不过是个美人,位卑言轻,故而她少时算得上是爹不疼娘不爱,过得很不如意,反倒是常受林存周的照顾,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 爱是什么东西?对于那时候的安乐公主来说,或许林存周不及齐天乐英俊潇洒、位高权重但已足够体贴,他会照顾安乐公主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会想方设法给安乐公主送各种各样的礼物;会真实可靠的爱着她.......对那个时候的安乐公主来说,那已算得上是她仅有的爱情了。然而后来谢池春先后毁了两桩婚事,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竟是把主意打到了林存周的身上,与林存周定下了婚事。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安乐公主对自己与林存周的爱情从明转暗,更添了许多复杂的感觉——她一边欢喜的享受着林存周的爱,一边暗自生出许多难以用描述的得意之情:看啊,谢池春从小到大什么都比她好,可谢池春的男人却爱着她谢华年。 这样的欢喜,这样的得意,在事情被谢池春发现的时候荡然无存,只剩下深深的、无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直到最后,安乐公主都不敢过问那份被谢池春发现的情信是如何处理的?先承恩侯林存周是否真是惊惶而死?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能像是个瞎子或是聋子,安安生生的躲了几年,然后又低调的嫁出了宫门。 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再不会有人与她提起先承恩侯林存周的事情又或者那份早已被谢池春收走的信件。 谢晚春直接把锅推给了她自己:“那封信和那件事都是大堂姐告诉我的。” 安乐公主思及过往,面如沉水。她抬目打量着谢晚春的神色,口上冷冷的道:“怎么,晚春你如今也学会威胁人了?”她敛去了笑意的面容显得格外刻薄,带着一种冰冷冷的讥诮意味,“如今已是时过境迁,你再把那封信拿出来,又有什么用?” “至少能提醒那些人又或者是皇上,公主您以前做过什么啊......”谢晚春神色不动,语调沉静,慢悠悠的接着道,“我并不是威胁公主,只是想问一问您,那封信您还要不要?” 那份信只能证明安乐公主与先承恩侯的私情,实际上并不能如何伤害到安乐公主,至多只能影响安乐公主的名声罢了。但是倘若真的公布出去,自然会叫那些知道内情的人的想起这桩旧事,就连皇帝也会记起安乐公主曾经暗地里与镇国长公主的准驸马偷情,那安乐公主所想要的长公主封号怕是又要晚几年了。 安乐公主一双极犀利的黑眸紧紧的盯住了谢晚春,忽而扬眉一笑:“好,好一个‘要不要’。”她颇为高傲的扬起下巴,眸光犀利,“这一次,我替你去给皇后传话。只是,我不仅要那封信,还要你保证从此以后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或是知道。” “自然。”谢晚春也不想拿这种东西威胁安乐公主,很痛快的就应承下来了,“此乃旧事,倘不是因为今日一时情急,我亦是不愿说出口。我与公主到底是姐妹。” 安乐公主闻言只是冷笑,好一会儿才意味深长的道:“你也就会说这些好听话了,和长姐一样。”她抬手抚了抚谢晚春的肩头,拂去那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意态冷然,“平日里装的有模有样,真到了关键时刻果真是一张嘴就会咬人。” 谢晚春沉默着垂下头,送了安乐公主去隔间更衣打扮,然后入宫。 等安乐公主把王望舒要说的话传过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谢晚春顺手便把自己特意仿制出来的那封旧信送了回去——那封信她本已经烧了,只是她熟知安乐公主的笔迹也记得信中内容,仿制一封信并不算是什么难事。更何况,以她对安乐公主的了解:这封信无论真假,八成都是要被安乐公主直接烧了的。 日落黄昏,夕阳的霞光就那样柔软明艳的照在屋檐上,谢晚春与宋氏一同在屋子里看了那张王望舒亲笔写的纸条,大约碍于安乐公主这么一个转交物件的第三人,王望舒写的纸条十分简单,上面只有一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确是王望舒亲笔所写,可无论是谢晚春还是宋氏都看得有些糊涂起来,一时也不知道王望舒想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假的是指什么?真的又是指什么? 宋氏颇是疑惑,想了一会儿又道:“难不成,她是说那茶盏里的落子药是假的,有人陷害她?” “未必。皇后特意传了这么一张纸条来,自是极关键又或者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们......”谢晚春手里抓着那张纸条垂眸细思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娘这儿可有容贵妃最近几次请脉时候负责的太医?” 宋氏关心王望舒之事,太医院那头确实已经暗暗派人查过了,此时倒把那从宫里太医院抄录出来的文件递给谢晚春看。 其实,似容贵妃这般的身份,把自己的身体和命看得尤其重要,看脉诊治一般都是用自己信得过的人。之前替她诊出喜脉的姜太医就是容贵妃的心腹,可据说是昨夜一时冒犯了容贵妃,就叫容贵妃气急之下给赐死了,后续则是由李太医接手的。后来容贵妃在乾元宫喝了那一盏掺了落子药的茶,嘴里嚷着“皇后要害我”,死也不肯用其他人,只叫了李太医来。 谢晚春翻了记录,心中思忖片刻,隐隐有些感觉了,忽的灵光一闪,很快便沉声道:“容贵妃许是假孕,说不得她假装滑胎的时候露了破绽,叫皇后给看出来了。”她转头看向宋氏那写满了愕然的面容,很快便又理了理思路与言语,慢慢的解释起来,“容贵妃多年不孕,却偏偏赶在皇后入宫前有了身孕,此事岂不奇怪?” 确实是奇怪得很,不过大多人都心里暗自揣摩或许先前乃是镇国长公主从中使了手段,这才使得容贵妃专宠多年却不孕,所以镇国长公主一死,容贵妃有孕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谢晚春心里清楚的很,容贵妃一直不孕是她本人身体的原因。 之前,谢晚春初闻容贵妃有孕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因为那个时间实在太巧妙了:皇后三月一日入宫,容贵妃二月初就被查出一月左右的身孕。可这怀疑的话却又是不好说出口的,毕竟说不准容贵妃就是运气好这么快就养好了身子、怀上了呢。 可这还没满三月,都还没显怀,孩子直接就没了,岂不就更奇怪了? 宋氏也是精明之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确实是有些药物可以让人有显出有孕的脉象。难不成,容贵妃是一开始就想以此设计皇后?”说罢,她心里已经有了些计较,连忙唤了人来去查一查那位当初替容贵妃诊断出喜脉的姜太医和今日这位救治了容贵妃的李太医。 等人派出去了,宋氏不由以手扶额,长长一声叹息:“我就知道,后宫那种地方,哪里是那么简单的?容贵妃这般手段,简直是防不胜防。” 这般想来,恐怕容贵妃这一局棋早已在王望舒这个新皇后入宫前就已经布置好了:先是故意假孕;然后大婚三日几次三番惹怒皇后;最后在坤元宫假滑胎陷害皇后,真真是一石二鸟——既能掰倒新皇后也能在皇帝面前树立一个受害者的形象,说不得皇帝脑一热真就把她这个“失了孩子的可怜人”扶上皇后的位置了。 事情已理得差不多了,可谢晚春却仍旧觉得不大对劲,她蹙了蹙眉头,不由道:“不对,以容贵妃的智慧怕是想不出这般的缜密周祥、步步为营的计划来。”她垂眸细思着,忍不住又道,“还有,那位姜太医既然能替她把假孕的事情做实了,必是她心腹中的心腹,昨夜里她又何必无端端的出手将人弄死?反倒又换了个李太医?” 被谢晚春这般一说,哪怕是宋氏,也觉得这般环环相扣的布局手段不是容贵妃所能有的——谁都知道,容贵妃的脑子里大半装着水呢,也就能糊弄糊弄比她还糊涂的皇帝罢了。宋氏细白修长的指尖慢慢的揉着额头,想了半响仍旧想不通,索性便道:“说不得她边上有人给她出主意呢,又或者她就是正巧想把姜太医给灭口了。此事先不提了,倘她先前真是假孕,必是能查出什么来的,只需想法子把事情揭出来就好了。” 谢晚春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仍旧觉得不大对,又把事情理了一遍。 宋氏见她如此,便又握着谢晚春的手柔声道:“皇后那头一出事,我这心里就慌得跟什么似的,多亏还有你在边上替我理一理呢。”她颇为慈和的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的面色,目光十分柔和,忙又推了她一把,“你忙了一整日,进进出出,想这想那的,午膳怕是都没用吧。好孩子,赶紧回去吃点儿,躺着歇会儿。倘那头有了消息,我再让人去和你说。” 谢晚春只得谢了一声:“谢母亲体谅。那我就先回去了,母亲您也躺一会儿吧。皇后娘娘那头必也是惦记着您的身体呢,要知道您跟着受累,她心里头必是不好过的。” 提起王望舒,宋氏眼里也不由跟着一湿,随即缓了声调:“哎,你们的孝心,我自是都知道的。” 谢晚春这才缓缓起身,踱着步子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心里惦记着容贵妃这么一桩事,自是没有什么胃口,只是略用了一小碗燕窝粥,吃了一块红豆糕,便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想事情,想着想着不知怎的就歪着睡过去了。 这一睡,竟是睡到了天黑,等她醒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坐在榻边看书的王恒之。 谢晚春拉了拉不知何时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忍不住伸手搂住王恒之的腰,把脸贴在他身上,细声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 也不知怎么的,她原是因为王望舒和容贵妃之事心头梗了一口气,憋得慌。可此时一见着王恒之,反倒觉得心中一宽,许多烦恼也仿佛变得不是烦恼了,一整颗心都跟着舒了一口气。 “才回来。想着你这一日怕是为了望舒的事情忙得很,便想着叫你多睡一会儿......”王恒之一面这般说着,一面伸出手替谢晚春拢了拢鬓角散落的乌发,语声柔软,“我听碧珠说,你午间只喝了一碗粥,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叫人给你端些吃的来?” 谢晚春往他怀里缩了缩,慢慢点了点头,仰头看了看他那张清俊出奇的面容,软软的出声撒娇道:“要你喂我。” “好,”王恒之低头在她红润的唇上轻轻吻了吻,十分温存的一吻,语调亦是软了软,“这么喂,好不好?” 谢晚春情不自禁的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容来,然后又把头埋到了王恒之的怀里。 ****** 因着容贵妃滑胎之事,皇帝既是惊怒又是悲痛,一整日都陪在容贵妃身边。萧妃亦是跟着来献殷勤,垂着头细声道:“好在贵妃姐姐人没事,我还是第一回见着那么多血,真是吓死人了......”说罢,又垂头落下泪来,一副纯善的模样,“贵妃姐姐必是很疼的,心里怕也是难过得很呢。” 那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容贵妃怀的,皇帝心里也难过得很呢。他听萧妃这般一提,亦是不由得跟着落了泪:“可不是,朕瞧着贵妃的脸到现在都还是白的呢。也不知那女人的心肝究竟是如何的黑,贵妃不过闹了几次罢了,她竟是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言辞之间,皇帝显然已没把王望舒这个皇后当做妻子,直接便叫“那女人”。 萧妃自也是听出来了,也不多劝,只是上前搂住皇帝的肩头,低低泣声道:“陛下快别难过了,你这一哭,贵妃姐姐若是在里头听见了,怕也要跟着哭呢。” 皇帝心中大痛,想起里头躺着的爱妃和那无缘的爱子更是止不住的流泪。他摆摆手,起身便往外去,嘴上却道:“你在这儿陪陪贵妃,朕去外头走一走。” 萧妃柔顺的应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起身送了皇帝出门,然后才回殿去看正躺在床榻上休息的容贵妃。容贵妃此正闭着眼睛躺着,身上盖了一张海棠红的锦被,越发衬得她面色苍白,憔悴可怜,与往日里的张扬耀目毫不相同。萧妃面上神色微微一变,眼中倒是露出一点儿意味深长来,她上前替容贵妃捏了捏被角,声音细小的好似殿中被暖气捂过的水仙花香一般柔软绵长:“容姐姐,咱们都是这般的交情了。在我面前,你还装什么?” 躺在床榻上,容贵妃果是慢慢的睁开了眼。她一双黑眸就像是两颗黑宝石一般黑沉沉的,里头映着萧妃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容。 萧妃年纪比容贵妃小了许多,如今正是容色最盛之时,柔和的灯光之下,一眼望去当真是:肌肤莹白犹如细雪,眉若远山,眼似横波,樱唇一点嫣红似血。 她美得就像是一缕艳魂,令人不由心生爱怜。 容贵妃静静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道:“是你?” “是我。”萧妃不避不让的看着容贵妃,反倒十分体贴的弯腰替容贵妃整了整软枕,嘴上不紧不慢的应道,“是我让萧家买通了姜太医,让你以为自己真的怀孕了。” 容贵妃一双黑眸好似烧着火,恨恨的瞪着萧妃,咬牙切齿的问她:“为什么?!” 萧妃闻言只是弯了弯唇,甜甜的笑了一声,好似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般。她语声柔软的接着道:“容姐姐这些年忙上忙下,苦心积虑,求神问佛的,可不就是想要个孩子,我这是成全姐姐你啊——假的也比没有好啊,对不对,容姐姐?”她说到这儿,忍不住又掩了掩唇,故作好奇地道,“对了,容姐姐你是如何发现姜太医有问题的?” 萧妃的美貌、萧妃的聪慧、萧妃的言语都不断地提醒着容贵妃“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她颇为疲倦的阖上眼,沉默片刻才道:“昨夜里我一时动怒,竟是凑巧来了月事,我这才起了疑心,叫了姜荣来问。”也正是因此,她一怒之下直接处置了姜荣。 假孕之事毕竟是假的,做不得真,倘若不做些手脚,再过一两个月说不得就要显形了。所以,容贵妃也只能破釜沉舟,直接在坤元宫玩了那么一手。 萧妃一边听,一边漫不经心的垂首拨弄着自己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她点点头,道:“还是容姐姐你聪明呢,反应得快。” 容贵妃却是冷笑了一声:“是我该说你聪明才是。你怕是早就算好了,把假孕的时间弄得这般微妙,不过就是逼我替你对付皇后罢了。”从容贵妃真以为自己已有身孕起,她便已经入了局,一步一步只能靠着萧妃替她画好的路走下去。 “是啊,所以我才说容姐姐聪明嘛。”萧妃朝着容贵妃软软一笑,甜蜜蜜的道,“不过容姐姐日后可要小心些才是,倘你假孕的事情泄露了,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先拿容贵妃去对付皇后,再拿假孕的事情威胁容贵妃。这才是她的一石二鸟呢。 容贵妃简直把萧妃恨得咬牙,可萧妃手里捏着她假孕的事情,她一时也拿萧妃没法子,只能咬牙忍了。 两人说话间,忽而听到外头跪地请安的声音,心里都知道这是皇帝来了。容贵妃与萧妃面上神色也都跟着一变,很快便显出一副哀切的模样。 萧妃抽空看了容贵妃一眼,意味深长,随即便又起身迎了出去,一副破涕为笑的模样:“皇上,贵妃姐姐醒了呢。” 皇帝闻言亦是跟着一喜,快步进来,瞧着床榻上已经醒了的容贵妃与在床榻边亭亭而立的萧妃,这才放心了些,口上道:“你们姐妹情深,朕亦是欣慰呢。” 萧妃好似娇羞的垂了头,容贵妃也只能咬牙忍了,应一句:“确是多亏了萧妃。”字字都是含恨。 只可惜皇帝是个瞎子,什么也没瞧出来,见着两位爱妃颇为亲密反倒觉得心中略微宽慰了些,坐下与她们说起来话。 ****** 谢晚春此时正陪着王恒之喝粥,忽而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一时竟是笑了起来,只觉得是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容贵妃那脑子怕是想不出这么缜密玲珑的计划的,她怕也是一不小心就入了旁人的局,不得不杀姜太医,不得不跟着去坤元宫假做滑胎。” 王恒之听得一怔,只是他思绪转得极快,倒是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你是说,萧妃?”皇帝偏心的厉害,后宫里也只有萧妃和容贵妃算得上是成了气候。 谢晚春点点头:“萧妃倒是好生的算计。先是一派贤良的劝皇上迎王家女为后,再是故意卡时间叫容贵妃‘有孕’,说不得也是她派人告诉容贵妃她并非真的有孕,逼着容贵妃不得不在乾元宫‘滑胎’。她手里又捏着容贵妃的假孕的把柄,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对付容贵妃。” 王恒之面色微微变了变,他把手上的碗筷放到边上的红木案上,忍不住开口道:“王家与萧家本是世交,没想到如今竟是直接就翻了脸,这般的步步算计。” 谢晚春正要与他说几句,忽而见到外头来了个人小丫头,先是上前礼了礼,然后方才恭恭敬敬的开口道:“大爷、大奶奶,夫人那头说是有了消息,让我们来请您两位过去商量呢。” 王恒之与谢晚春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一齐起了身。 临出门时,王恒之拉了拉谢晚春的手,转身替她取了件大红底绣长枝玉兰镶白狐狸毛的披风披上,用手理了理披风上的带子,然后方才用自己宽敞的手掌捂了捂谢晚春还有些泛凉的手掌,颇为关切的道:“夜里风凉,你小心些。” 谢晚春心中一甜,面上不变,可嘴里反倒要额外嗔他一句:“哪里用得着这样小心?娘还等着呢。” 王恒之只是看着她笑了笑,伸手牵了她,缓步出了门。 明月皎皎,落下一地清辉,他们的影子与院落边上的树影一般,随着风轻轻的晃了晃,亲密的交缠在了一起。 83| 30.31 三月四日一整夜,皇城里头许多人都没睡好。 安乐公主盯着那端进了她房中的火盆,看着那封信又或者说她少女时候真挚热烈的爱情,一点一点的烧干净,只剩下风一吹就会散开的灰烬。是啊,林存周死了、谢池春死了,可是她还活着,而且还会活得更长更久,她会得封长公主,她会生儿育女,一生一世的福寿安康、尊贵无匹。 王望舒也没有睡,她让左右宫人皆退下了,自己一人独坐在坤元宫的正殿内。只是,当她推开窗往外去看时,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天空与围在宫墙外换班的锦衣卫腰间那雪亮锋利的绣春刀。她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踱着步子回到床上,拉了被子盖在自己身上,静静得想了一会儿事。 容贵妃则是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绣着大朵团花的锦被,越发显得她憔悴,神色复杂。她等着边上的皇帝睡下了,方才睁开眼睛看着床帐顶上绣着的凤鸟图案,眸中神色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 第二日,皇帝早朝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找了林忠过来,直接就问:“坤元宫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因着昨日里让人围了坤元宫,今日朝上皇帝就被言官骂得狗血喷头,只是他心里头早已把皇后认作是害的容贵妃滑胎的幕后凶手,自是想着早点找出证据砸回那些只会开口骂人的言官的头上,也能名正言顺的废后。 林忠弓着身,低眉顺眼的应道:“奴才已查过了,这段时间,坤元宫里并无人去太医院取药,贵妃所用的那盏茶中的落子药确实有些不大对劲。” 这也是常理,毕竟容贵妃从知道真相到订下计划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罢了,哪里有时间安排陷害皇后的人手?许多手段也因此都显得十分粗劣。 皇帝却是不耐,拂了拂袖,冷声道:“说不得那药就是皇后从王家那边带进宫里来的呢。” 林忠忙抬头打断了皇帝的话,连声叫道:“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是一时失言,徐徐的在铺了明黄色绣龙纹的褥子的坐榻上坐下,手上端了一盏茶闷闷的喝着,倒也不再开口了。 林忠暗自叹息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王家历来忠心,皇上这话可不能再说,若是传出去,岂不是叫外头的人又要跟着嚼舌根?” 皇帝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接着道:“不提这个,你接着再说下去。” 林忠慢慢的道:“那泡茶的水、茶叶、杯具以及端茶泡茶的宫人,奴才都已一一审查过一遍,并无问题。按理来说,贵妃那盏茶是不该也不会有落子药的。” “你的意思是,贵妃她自己给自己下了药?”皇帝闻言不由嗤笑起来,微微眯了眯眼,已然有了一丝不悦之色,“贵妃腹中怀的乃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最是尊贵不过,又怎会这般犯傻?” 林忠那双看透了世事的老眼却闪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色,他垂头沉默片刻,忽而抬眸注视着皇帝,缓缓道:“奴才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知道皇上素来重情,后宫里的人也少得很,想来是不曾见过那些人的手段。可奴才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先皇后宫里服侍过一段时间,可是见过不少这样的事情......”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一字一句的道,“陛下也曾读史,武后因何而得以封后,您忘了吗?” 武后扼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祸给王皇后,因此而为后来唐高宗一意废后而埋下引子。 皇帝先时听林忠提起“先皇后”也曾跟着缓了缓面色,只是听到“武后”这一节也不由跟着色变。他双眉紧紧蹙起,沉吟片刻,语声之间已有了几分犹豫:“......这,不至于吧,贵妃怕不是这般心狠之人。” 林忠却缓了声调:“皇后尚且年少又是世家嫡女的出身,想来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以奴才看,此事怕是另有玄机,陛下何不亲去坤元宫,去和皇后说个明白?” 皇帝原还对皇后满心怒火,可此时被林忠这般劝解下来,心头那团火好似也跟着缓了一缓。想起那夜皇后娇羞柔弱的模样,皇帝心一软,倒也跟着点了点头:“倒是有理。是与不是,总也要与皇后说个明白。说不得,是有小人在背后调拨皇后与贵妃呢。”说到底,皇帝心里头还是盼着一后一妃全都安好才是。 这般一想,皇帝便开口吩咐道:“你去准备一下,朕现在就去坤元宫。” 林忠垂首应了一声,很快便出门安排去了。他到了廊下时,一贯在林忠身边服侍的小太监忙赶着上前来问安。林忠只用眼角瞥了一眼就知道对方的心思,故意吊着对方的胃口静了片刻,然后方才缓缓应声道:“皇上已准备摆驾去坤元宫,王家那头既已安排妥当了,那就应该无事了。” 小太监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嘴里忙不迭的奉承道:“还是干爹您老人家有本事,一劝一个准。”他手里头捏着一个一个大荷包,小心翼翼的递给林忠,“这是城东的房契,您上回不是就瞧着那宅子宽敞亮腾?等您老家的侄子来了,也能有个落脚的地。” 林忠并没有立刻接下手,只是挑高了眉梢看了那小太监几眼,淡淡问道:“这是你孝敬我的,还是王家送来的?” 那小太监连忙笑应道:“都是,这不是借花献佛嘛。” 林忠伸手接过那荷包,瞥了对方几眼,还是提点了几句:“你如今也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只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干爹,我总也要与你几句话——咱们做奴才的,心里头要有根尺子才行。什么事能劝,什么钱能收,心里都要有数才好。” 这回他会帮王家劝几句,自然也是怀着广结善缘、讨些好处的心思,而且坤元宫这事实在蹊跷,皇后多半是无辜的。更何况,容贵妃素来张扬跋扈,往日里常得罪人,林忠虽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却也跟着受了不少气,就像是上回容贵妃因着容父被弹劾一事硬闯东暖阁,当场就让林忠在一众人面前丢了个打脸。这回碰见了事,林忠自然也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小小的给容贵妃添个堵。 教训好了自己认来的干儿子,林忠很快便又服侍着皇帝上了龙辇,几十个太监宫人围着皇帝,径直就往坤元宫去。 王望舒一夜无眠,倒是起的极早。听说皇帝来了,她也不惊,只是令左右服侍的女官替她换了一身轻便简单的衣衫便出门迎驾了。 皇帝见她衣衫单薄、形容楚楚,颇为可怜,心下一软难免就上前,伸手扶了一下。 王望舒握着皇帝的手起了身,方抬起头,还未言语便已落下泪来。她哽咽着道:“臣妾还以为陛下不会再来了呢。”她想起昔日里谢晚春所说的示弱法子,此时自是欲语泪先流。 皇帝的神色果真又是一缓,只是想起病榻上的容贵妃与那无缘的孩子,到底还是狠了狠心肠,冷声道:“就是因此,朕才想来坤元宫与你说个明白。朕册你为后,待你甚重。你为何却对容贵妃下此毒手?” 王望舒不由垂眸咬唇,面上显出几分委屈和倔强来,轻声道:“陛下心里,既已把我视作天下第一等的毒妇又何必来坤元宫,何必来看我?” 皇帝只得干干的接了一声:“所以,朕才来问你。” 王望舒垂下头,身侧的手掌已然握成拳头,她知道皇帝今日会来必是因为王家在里面暗暗使了力气。可她并不知道家里是否已明白了昨日里她传出去的那句“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思,又或者已经暗暗把那些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然而事到如今,既然皇帝都已经到了坤元宫,到了她跟前,她必然不能再犹豫下去,只能拼命一搏了。 王望舒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等着皇帝与她一同入了殿内,她便垂首跪了下去,语声坚决,犹如玉碎一般清脆悦耳:“陛下,臣妾有事要说。此事事关重要,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王望舒到底是皇后,她当着众人的面这么一跪,她周侧服侍的女官太监们也都跟着跪了下来,乌压压一大片。 皇帝一怔,左右看了看,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挥手叫退左右:“都下去吧,朕和皇后说几句话。” 林忠领着头待人下去,临去前看了看王望舒这个新皇后,心中倒是不觉琢磨起来了:这新皇后倒是有些手段,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却是硬得很。若是能熬过此回,说不得就能柳暗花明,从此无忧。 殿中只剩下皇帝与王望舒两人,一跪一站。皇帝又上前扶了她一把,开口道:“何至于此,起来说话吧。” 王望舒却抿了抿唇,仍旧跪着:“还请陛下等臣妾说完了,再叫臣妾起来吧。”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去看皇帝,一双黑眸亮得出奇,好似夜空中的寒星一般耀目,“陛下,容贵妃在坤元宫喝的那盏茶本就无害,其中的落子药,乃是她自己下的。” 皇帝闻言一蹙眉,先前反驳林忠的话不觉间就说出了口:“怎么会!贵妃腹中怀的乃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最是尊贵不过,又怎会这般犯傻?”经过林忠那一回劝解,皇帝心里头已是隐隐有些感觉了,只是不愿相信,“贵妃平日里虽是任性了些,但心还是极软的,不至于如何狠心。” “那是因为容贵妃想要借此陷害臣妾。”王望舒一字一句的应道。 皇帝不由更是诧异,忍不住呵斥道:“那可是龙嗣?!” “可倘若贵妃并未有孕,而是假孕呢?”王望舒咬着唇,认认真真的回看着皇帝,一字一句的道,“正是因为臣妾知道了这件事,所以贵妃不得不釜底抽薪,以此来陷害臣妾,以此隐瞒真相。” 皇帝更是惊怒,声音也跟着转厉:“胡言乱语!贵妃有孕乃是太医院看脉诊治得出的结果,怎会出错?” “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叫贵妃宫中的宫女杨柳过来,让她把事情说清楚。”王望舒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头实际上还是并没有多少底。 因着王望舒要入宫,宋氏和王老爷便把王家在宫里头的许多暗线和人手都交给了王望舒。故而王望舒知道容贵妃宫里头的那个杨柳乃是王家的人。倘若要揭穿容贵妃假孕之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容贵妃宫中宫人的口把事情说出来。所以,王望舒思来想去,都觉得王家的安排应是在杨柳身上。 皇帝沉吟片刻,一时竟是沉默无言。 王望舒却蹙眉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陛下既是信任贵妃,不信臣妾,何不叫人来问个清楚?倘陛下不信贵妃,那也该叫人来问个清楚。陛下乃英明之主,何至于犹豫至此,有如妇人?” “大胆!”皇帝听着王望舒那话不觉就皱了眉头,冷下声音,“谁给你的胆子,在朕面前这般说话?” “臣妾只知自己嫁的乃是大熙的主君,而非优柔寡断的妇人。”王望舒一边以言辞激着皇帝,一边轻声抚慰道,“陛下,此事倘不问个清楚,您心里真能放心?” 皇帝闻言微微犹豫,面上显出几分挣扎之色,顿了一顿,随即扬声道:“来人,去贵妃宫里,把那个叫杨柳的宫人叫来。” 皇帝吩咐了一句,果然不一会儿就有人带着杨柳上殿来,王望舒自然也已起了身。 杨柳缓步入了殿门,先是恭敬的跪下给皇帝、皇后行礼,得了话后方才起身。她穿着黄衣绿袄,颇为亭亭,抬眸时仿若不自觉的与王望舒对视了一眼,随即便默然垂首立在一侧。 王望舒与她对视了一眼,立时就放心了许多,很快便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口出声道:“杨柳,你知道我和陛下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杨柳垂着头,额前的乌发遮住了她的眼神,她的声音柔柔的:“奴婢知道......”她顿了顿,仿佛有些怯怯然的,“娘娘是为了上回,奴婢来坤元宫暗告之事。” 王望舒心中大定,扬起下颚,接着道:“是,你把那事直接与陛下再说一回吧。” 杨柳点点头,似是看了看皇帝与皇后的面色,随即又垂着头接着说道:“奴婢是伺候贵妃娘娘梳头的,平日里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有一回撞见姜太医匆匆出来,落下来一张药方子。后来姜太医发现了这事,又赶回来把药方子要走了,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告诉旁人。姜太医说这是安胎药,可奴婢的父亲乃是乡里的郎中,医术虽是不甚出众,但也知道安胎药大致应是什么样子的。那药根本就不是安胎药......” 王望舒已然会过意了,她接着把话说了下去:“杨柳心中忐忑,便偷偷把这事告诉了臣妾。臣妾便拿着杨柳默背下来的药方子问了太医院一回......”她语声淡淡,似是在回忆一般,“太医院的里的太医言辞凿凿,都说这药是——” 王望舒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皇帝一眼,慢慢的把话说完了:“太医院的太医都说,这药是叫人假孕之药,而非安胎之药。也正是因为臣妾去问了太医院,反倒叫贵妃那头也知道此事泄露,这才兵行险着,有了坤元宫这么一桩事。” 皇帝听着听着,面色已然苍白如纸,就连薄唇也褪去了颜色。他极慢极慢的阖上眼,试图说服自己:“那药方只不过是杨柳背下来的,一个普通宫人的口供,算不上是什么可信的证物。” 杨柳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此事确是真的。如若陛下不信,大可让人去太医院查看姜太医最近几月的用药记录,还有给贵妃煎药后剩下的药渣......”因着容贵妃把自己这一胎看得十分小心,故而安胎药什么的也不假他人之手,直接就要姜太医包办了,这才被骗了个结结实实。如今杨柳说起来,反倒头头是道,“倘贵妃娘娘不是心虚,何必把煎药的活交给姜太医?还不是害怕这假孕的药方子泄露出去,方才不敢叫宫里的人煎药。” 皇帝咬着牙,沉默了片刻,这才扬声开口唤道:“林忠。” 林忠连忙从外头进来,眼角看了看皇后和杨柳,面上还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样:“陛下。” 皇帝闭着眼,似是沉默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忽而道:“你去,去太医院查一查姜太医最近几月的用药记录,还有他给贵妃煎药后剩下的药渣,让人看一看贵妃所用的安胎药,药方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林忠闻言一惊,忙应了一声,出门忙去了。 等林忠出了门,一直挺着腰站在那里的王望舒不觉出了口气,手心里已然满是湿汗,可她心里却知道自己这回已然是过了大劫,反倒是容贵妃有好苦头吃了——假孕这事可大可小,倘若往深处想,说不得就能给容贵妃安一个意图“狸猫换太子”、混乱皇家血统的罪名。 ******** 等到晚上的时候,王家家里已是得了消息:皇后宫外围着的人都已散了,皇帝亲自下旨把容贵妃送入冷宫,这一夜皇帝便是歇在坤元宫中。 外头那些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家手段了得,先抑后扬,这皇后方才入宫五日不到,就把以前宫内的第一宠妃给拉下马,直接送去冷宫了;知道的也道王家手段了得,这般险地竟然也能反败为胜,直接把容贵妃送去冷宫。 不过谢晚春倒是仍旧有些不大满意:“只可惜萧妃太过小心,反倒不能把她给拉下来。” “算了,”因为两人此时正躺在床上,王恒之倒是伸手替她捏了捏被角,又十分好心情的开口劝了她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萧妃她手段太过,日后总是会露出行迹的。” 谢晚春还是不高兴,只转头瞧了瞧王恒之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心里头到底还是稍稍缓了一口气,她伸手抱住王恒之的脖子,纤长的黛眉轻轻一挑,跟着温声笑了一下:“唔,我想......”她凑到王恒之耳边,吹了一口气,语声柔柔的撒娇道,“我想喝茶......” 我还以为你想‘那事’呢。 王恒之只觉得她搂着自己脖子的两只手柔软细腻,说话时更是呵气如兰,胸膛里的那颗心不觉跟着一跳,下头那已经开过封的‘利剑’更是跟着蠢蠢欲动。 只是想着谢晚春这几日亦是跟着很是劳累了一番,王恒之到底还是软了软心,从床上起来,亲自从暖炉边上提了一壶正热着的茶水,倒了一盏来递给谢晚春,嘴里道:“晚上少喝些。” 谢晚春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然后又伸手在王恒之握着茶盏的手臂上挠了一下,对他眨了眨眼睛,笑着问他道:“你要不要也喝点儿?” 她本就肤白胜雪,此时灯光之下,更是犹如雪堆玉砌一般的。而她望着王恒之的一双明眸犹如宝珠,烁烁生辉,美得不可思议。 王恒之一时间只觉得口干舌燥,只是他面上还端得住,到依旧是一副冰雪之姿,轻声道:“你喂我?” 谢晚春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慢悠悠的低头喝了一口茶水,仰起头去吻王恒之的唇,将一大口的茶水渡到他嘴里,然后又吻了吻他的唇角,再往下咬了咬他的喉结...... 等把火撩得极旺了,谢晚春这才慢条斯理的抬起头,笑盈盈的看着王恒之,微微弯着的眼角竟是显出几分罕见的艳色来:“你要不要......”她眨眨眼,一笑之间百媚生,软软的道,“要不要我?” 王恒之真想直接把人弄死在床上算了。他咬了咬牙,忍了忍,方才道:“当然。” 也顾不得把茶壶和茶盏放回案上,王恒之随手一丢,便径直上了床,宝剑出鞘,好生教训了无事也要生非的谢晚春一回。直到谢晚春嘤嘤嘤的讨饶,他还抓着她的又来了一回,直到半夜才叫了热水,略擦了一把,两人这才安置下来。 谢晚春一时忍不住撩了人,真折腾起来又困乏的不行。故而,她早早就闭了眼睛,由着王恒之替她擦洗,嘴里倒是不忘嘲笑起王恒之,只是语声懒懒的道:“明天叫碧珠她们给你弄点儿粉,要不然你喉上那一块怕是要遮不住了。” 王恒之真替她擦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咬牙道:“这么说,你是故意专挑那里咬的?” 谢晚春哪里敢应,连忙抱住王恒之的手撒了一回娇:“我这不是想法子告诉别人,此人有妇嘛~~~~”说罢,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道,“睡吧睡吧,明日你得去上朝、我还得去安乐公主府上一趟。此回之事还需和她道声谢,免得她记恨在心。” “家里的事,倒是麻烦你了。”王恒之瞧着她垂下来的乌黑眼睫与柔软睡颜,忍不住柔声道。 谢晚春全然没有这般柔肠百结的少女心,懒懒的应了一句,“......唔,又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下回让我在上面一次?”她说到这个,一时有些兴奋,忍不住睁开眼道,“我上回看画册,好似那个姿势叫观音......” 谢晚春话还未说完,直接就叫王恒之用手堵了嘴。 王恒之压低了声音,一双黑眸紧紧的盯住了谢晚春,低声道:“快睡!要不然再来一回!” 谢晚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抱着被子睡了,只是难免嘟囔了几句:又不是什么大事,哪里用得着这样认真?世家里头专出老古板,这不行,那也不行!哼! 为表愤恨,谢晚春特意转了个身,用背对着王恒之。 王恒之哭笑不得,却也只能抚了抚她的后背,安抚她早些睡下。 大约是晚上太累了,第二日谢晚春不可避免的睡了个懒觉,直到窗外的晨光透过茜红色的纱窗,徐徐的穿透金纱帐,她才抱着被子,懒洋洋的睁眼醒过来。 王恒之自然是早已去上朝了,床榻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谢晚春颇为无聊的在床上滚了滚,凑到王恒之的枕头那边嗅了嗅,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想起昨夜里的事情,她也不由跟着红了红脸,清了清嗓子,扬声叫了丫头进来。 碧珠、琼枝几人也知道昨夜里的事,面上红了红,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十分小心的服侍着谢晚春更衣洗漱,一同去给宋氏请安。 因着皇后那头的事情解决了,宋氏昨夜里睡得极好,今日一早气色也不错,瞧着晚来的谢晚春倒是有空开个玩笑:“我听人说今日早上恒之险些误了早朝,就知道你必也是要晚到的。” 在侧的一众人自是都明白宋氏话中之意,跟着笑了起来,独独李氏笑得有些勉强。 谢晚春倒也不脸红,反倒笑着应道:“我就知道,母亲早上必是要拿我说笑的,这才故意晚来了些呢!” 宋氏笑得不行,头上的凤钗跟着晃了晃,忙叫她坐下,嘴里却又亲昵的嗔怪道:“就你滑嘴!” 84| 30.31 李氏在边上瞧着倒是很不是滋味,她与王游之的关系总也是好好坏坏,上回因着李柔的事情闹了一场,至今还没好全呢。偏谢晚春与王恒之倒是越发的融洽起来,如今真真是蜜里调油一般,叫她看着极是嫉妒又是心酸。 王若蓉瞧了眼李氏神色,到底明白李氏那矛盾的心思,便把手上的茶盏搁下了,转开话题道:“对了,月底便是萧家老夫人的寿辰了,咱们是和往年一样上门贺寿?还是备份礼尽尽心意?”她今年八月就要出嫁,故而也正跟着宋氏学管家,这人际往来自也是放在心里的。 萧家和王家如今颇有些龌龊,只是面上仍旧还未揭破,这个度要如何把握就是个问题了。 宋氏眉心微蹙,沉思片刻便道:“往年都去,今年倒也不好不去。先按着往年的礼单子备好礼吧,说不得便要去一趟——仁至方才能够义尽。”说到这儿,宋氏又瞧着谢晚春,“我这几日正教二丫头管家呢,你若得闲也来瞧瞧,我如今精力颇有些不够,也想着能偷个闲。说到底啊,这些家业最后到底也是你们的呢。” 这话颇有几分要把家事交给谢晚春的意思,依着宋氏的为人自然不是随口说的。 不过谢晚春如今也懒得管那些事,只是笑应了几句。 ****** 又过了几日,宫里传了消息出来,说是皇后想念家人,便叫宋氏与谢晚春一同入宫去了。 因着这几日,皇帝日日都歇在坤元殿中,故而坤元宫上上下下的宫人们皆是喜气洋洋,精神气儿都显得格外不一样。即便是几个在皇后边上贴身伺候的女官亦是颇为轻松的模样。 一个姓吴的女官亲自引了宋氏等人入内,掀了帘子进了殿门,便见着王望舒独坐在榻前,正闭目养神,听着一个穿着绿袄红裙的宫人以枝头黄鹂一般轻柔悦耳的声音念着书。 因是午后,金色且又柔软的阳光自朱红色雕花木窗外折入,照在王望舒的身上,使得她光洁白腻的额上也映了一层薄薄的柔光,仿佛还能看到细细的绒毛似的,越发显得她娇嫩、明丽。 王望舒听到传报声与脚步声,忽而睁开眼,乌黑犹如墨画的眼睫一扬,面上已是显出几分喜色来。她亲自从榻上起来,快步迎上前,直接伸手扶住了正要行礼的宋氏与谢晚春,连声道:“娘和嫂子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快些坐吧。” 说罢,拉着宋氏与谢晚春在一张木桌子前头坐下。 那位吴女官甚是聪慧,不一会儿就亲自端了从小茶盘,捧了茶递与宋氏与谢晚春,嘴里道:“今儿天凉呢,外头走了一圈,先用口热茶吧。” 那木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和果品,配着热茶倒是正好能用。 谢晚春与宋氏皆是接了茶,垂头喝了一口,倒是觉得稍稍缓了口气。 王望舒想着有事要与母亲和嫂嫂说,便又抬高声音吩咐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与夫人有话要说。” 吴女官应了一声,十分恭敬的行了个礼,然后领着左右伺候的宫人们犹如行云流水一般的退了出去。 王望舒见着周侧再无旁人,不由松了口气,伸手握住宋氏的手,眼眶微微泛红:“这几日我都睡不好,因着心里惦记着娘和家里,就连做梦都梦见小时的事情。这才想着要叫娘和嫂子入宫来说说话......”她瞧着宋氏发上新添的白发,眼底更是酸涩,羞愧得不行,“都怪女儿不孝,不仅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反倒要叫家中上下都替我操心。” 宋氏闻言亦是心中一酸,她抬起眼她细细的瞧了瞧女儿如今的模样,仿佛怎么瞧也瞧不够似的。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宋氏总觉得女儿比之前更瘦了许多,她忍着眼泪,握紧了王望舒的手,哑声与她道:“快别多想,家里头都好呢,只盼着你也能好......”她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角,柔声道,“你过得好,我们才能放心呢。” 王望舒瞧着母亲温柔如昔的笑容,只觉得眼前微微有些模糊,眼泪险些都要掉下来了。 她想说自己的日子并不算好:每晚都要和那么一个恶心讨厌的人睡在一起还要想方设法的讨好他,她都快要被逼疯了;后宫里头那些女人貌似恭谨实则各怀鬼胎;还有左右伺候的陌生宫人、繁杂而毫无头绪的宫务...... 可话到嘴边,王望舒反倒深深的吸了口气,把哽咽声咽了回去,咬着唇笑了起来,安慰宋氏与谢晚春道:“我好着呢,容氏都已关进冷宫里了,陛下因着冤枉我的事情,这几日怕也愧疚得很,事事宽待,宫里头谁不高看我一眼?娘和嫂子现今却也不必再为我担心。” 谢晚春左右瞧了瞧殿中的摆设,不由暗自点头:确实,坤元宫里怕是有不少东西都是新赐下来的,都是皇帝内库里的珍藏,这就很能显出皇帝如今的态度来。不过,想着萧妃那根毒刺,谢晚春与宋氏都有些不放心,谢晚春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既然容氏已去,那萧妃呢,她怎样了?” 王望舒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细声应道:“萧妃这几日正抱病呢,说是因为容氏的事情难过,整日里哭着。陛下这几日除了在我这儿歇着之外,便是去她宫里头安慰她。” 萧妃显然比容贵妃高明得多,不仅手段了得,甚至还很了解皇帝。她这几日和皇帝哭哭啼啼,不仅能够在皇帝面前表现出“纯善重情”的模样,更能勾起皇帝对容氏的旧情。也许现在皇帝深恨容氏欺骗,愧疚于王望舒;可时间久了,想起往日里与容氏之间的情意,皇帝未必不会迁怒于王望舒。 宋氏一听也明白了萧妃的打算,不由冷哼了一声:“萧家养出的女儿,果真是能干的很。”从被镇国长公主弄死的萧淑妃再到如今的萧妃、乃至于当初在王家玩手段的萧琪......每个都是会耍手段、装无辜的黑莲花。 谢晚春想了想倒是开口道:“早前萧淑妃还在的时候,皇帝边上便有几个妃嫔死的莫名其妙,萧家的姑娘大约都懂些医毒手段,似萧妃这种早早调.教好了准备要送进宫的恐怕懂得更多。旁的我就不多说了,你自己心里大约也是有底的,只是吃食穿戴上都要当心些,莫要中了旁人的手段。” “对对对,你嫂子说得对,”宋氏也觉得谢晚春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忙又道,“找几个会医的在边上伺候,那些香料、布料、蜡烛什么的也要提点心......” 宋氏一腔慈母之心,总也有交代不完的话,正要接着往下说,忽而听到外头有人进来通报。 “皇后娘娘,萧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女官掀了帘子,垂着手入内禀告道。 王望舒来回看了宋氏与谢晚春一眼,心里已有几分计较,倒是十分沉静的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众人等了一会儿,果是见着萧妃领着两个年轻美貌的宫人,袅袅娜娜的从外头进来。 待萧妃往里走了几步,众人此时方才看清她全身的装扮:一件水绿色领浅黄底绣绿萼梅花的对襟厚缎褙子,中间系一条橘黄色的腰带,上挂一块雕工精致的黄玉,依稀可见里头的白色交领中衣和白色长裙。 只见萧妃头上鸦羽似的乌发被梳了个极简单的弯月髻,用几支祥云头的玉簪子固定住,乌黑的鬓上还有插了一朵黄宝石雕成的宝石花,中间的花蕊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做成的,光华内敛,犹如萧妃本人一般。 比起容贵妃那样华贵精致的打扮,萧妃这身装扮已算是十分的朴素简单。不过,因萧妃本人生得年轻又美貌,自是无需用华贵珠翠来吸引旁人目光,如此的装扮,倒是能显出她清丽秀逸的容色来。 萧妃先是上前给王望舒这位皇后行了礼,然后又转了目光不易察觉的打量了一下宋氏与谢晚春,嘴里柔声笑着道:“听说王夫人和郡主今日来了,我方才在殿门口还犹豫了一会儿,就怕自己打搅了皇后娘娘和家里人说话呢。” “哪里算得上是打搅?快些坐下吧。”王望舒轻轻的应了一声,“我方才还和王夫人她们说起你的,病了这些日子,可是好点儿了?” “劳娘娘关心,今日已经是好多了,所以我才想着要来与娘娘问个安。”萧妃笑了笑,一副柔顺温婉的模样。 谢晚春抬眸细细的看着萧妃,忽而道:“只是‘好多了’,那岂不是还未好?倘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那可怎么办?对了,听说这几日陛下日日都去探望你,可要小心些,要是陛下有个万一,岂不是你的罪过了。” 如今正是春寒之时,皇帝又是个一贯多病的,说不得还真会病上几次。偏谢晚春这时候说出这话,日后皇帝病了说不得就有人要联系到萧妃身上。 萧妃自是个伶俐的,面上笑容一僵,随即垂下头撇清道:“郡主说的是,此事是我考虑不周了。只是陛下来时,我都是隔着帘子说话的,应是无事。” 谢晚春这才点了点头,并没再多再多说什么。 王望舒忍着笑,给谢晚春打了个圆场:“郡主一贯心直口快,又惦记着我和皇上的身体,你莫要多心才好。” 萧妃只得咬着牙应声,笑着道:“怎会,郡主一片好心,我自是明白的。”顿了顿,萧妃又挑了长眉,缓缓转了话捎,“对了,前些日子我娘来瞧我,说是我家七哥儿房里新纳的阮姨娘有了身孕,晋阳王妃常来看呢。听人说,王妃现今一说起郡主,便要落泪呢.......” 萧妃生了一双极美的杏眸,看人时候好似秋水一般溺人,她说话时轻声细语,语声亦是十分柔和:“如今王妃年纪也渐大了,膝下唯有郡主一女,自是日思夜念,每每说起就要落泪。常人都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晋阳王妃有再大的不是,对郡主你也有生育之恩。还盼着郡主能念在父母生恩的份上宽宏些,莫要再惦记着那些旧事,早日和王妃和好。” 萧妃生得清丽绝艳,说起话来亦是娓娓动听,有条有理,句句在理,好似谢晚春不答应那便是大不孝一般。 王望舒倒也知道些谢晚春与晋阳王妃之间的事,忍不住便要开口谢晚春开口说几句,边上的谢晚春却忽的站了起来。 “萧妃这话好生奇怪,说是‘听人说’,也不知是听谁说的?难不成是那个阮姨娘?娘娘何等身份,何必要听信一个姨娘的话?”谢晚春不给萧妃反驳的机会,直接往下道,“我与王妃之事,陛下亦是知道的,倘若娘娘真有什么不满,不若与我一同去陛下跟前把事情说开了?” 萧妃还是第一回知道嘉乐郡主的厉害,暗骂一声泼妇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半天方才勉强道:“是我一时失言了,郡主莫要放在心上。”说到这儿,萧妃又忍不住柔声接了一句道“只是为人子女,总也要知道‘孝顺’二字,顺是何意,郡主也该明白才是。” 谢晚春深深觉得自己留晋阳王妃一条命风风光光过日子已是极大的孝顺了,如今听得萧妃这话,正要冷笑几声,眼角余光却瞥见了窗外一闪而过的明黄袖角,她心念一转,反倒抬袖擦了擦眼角本就不存在的眼泪,软了声调:“我为人女,又怎会不想着孝顺母亲?自我少时入宫起便每每惦记着王妃,常送东西过去,哪怕是出了嫁也不曾落下半点。可王妃虽是收了东西,但每每见了我总也是咒骂不断,倘真是事事都要顺着王妃,头一件怕就是要我去给我那苦命的兄弟赔命呢......娘娘莫非真要逼死了我才好?” 萧妃还未来得及开口,皇帝便从外边快步入了门,应声道:“晋阳王妃之事,朕亦是知道的,此事确是萧妃多言了。”他抬抬手免了在场诸人的礼,倒是扶了谢晚春一把,柔声道,“朕自小与郡主一同长大,郡主待王妃的孝心朕亦是看在眼里,十分清楚。可惜,大约真就像是先帝说的那样,‘父母缘浅’吧......” 萧妃被皇帝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句“多言”,几乎就相当于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多管闲事”,简直是一点脸面都不留了。她虽是脸皮极厚却也不免有些羞臊,只是因她素是能屈能伸,不一会儿便调整了情绪,低眉顺眼的给谢晚春道歉:“都怪我偏听偏信了,倒是惹得郡主念及旧事,这般伤怀。” 谢晚春只顾着掩着袖子假哭,一言不发。 皇帝在侧温声安慰了谢晚春几句,心里亦是有些怪罪萧妃多嘴,太不懂事,也没接萧妃的话茬。 王望舒和宋氏瞧着萧妃那脸色,心中很是出了口气,大为畅快。王望舒忍了忍笑,这才沉声开口道:“萧妃既是身子还未好全,那便先回去歇着吧,身子要紧。” 萧妃咬了咬唇,抬头看了看皇帝的面色,见皇帝默然无语,她也只得忍下眼中的屈辱,柔顺的应了下来,缓缓的扶着宫人的手出了殿门。 等萧妃出了殿门,步履便快了许多,一路快步走出了坤元宫,方才顿住脚步。因着左右皆是自己的人,萧妃忍耐许久,到底还是咬着唇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个嘉乐郡主,好个谢晚春!” 说到这儿,她忽而想起了什么,挑高了勾画精致的眉梢,转头问边上伺候的宫人,“对了,月底便是老夫人的寿辰了?” “是。”穿着翠色衣衫的宫人悄悄瞧了眼萧妃神色,轻轻的点了点头。 萧妃阖上眼细思了片刻,仿佛有了什么计划,面上忽然有了笑意。那一丝笑意令她沉静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显出了特别的光彩,犹如林下仙子一般的清丽绝伦:“是了,我正好也能送嘉乐郡主一份好礼呢。” ****** 三月二十八日正好是萧老夫人寿辰,宋氏带了谢晚春、李氏以及王若蓉一起去了。 萧老夫人年纪大,喜欢热闹,早就叫人请了京里头出名的戏班子,轮个儿来唱。听说王家来人了,她也不由亲自起身,出门接了一回人,口上道:“今日来得迟,可得多喝几杯才是。”她额上生了一颗红痣,当真犹如菩萨一般的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亲戚的很,好似王家与萧家背地里那些龌龊都是不存在的。 宋氏笑了笑,口上道:“正要与老夫人讨杯酒水喝呢......”她握着萧老夫人的手,一同往里走,口上徐徐应声道,“前些日子,我在宫里头见着萧妃娘娘,果真有几分老夫人少时的风采。” 提起萧妃,萧老夫人眼中神色微微变了变,嘴里却缓缓笑着道:“那孩子小时候确实在我膝下养过几年,最是个懂事乖巧的。我记得当初皇上有意立后,后宫里头那些女人都躲着不敢多说,偏只有她一根筋似的劝皇上要立王家女。我问她为什么,你猜她怎么说?” 宋氏面上不变,心里头已有几分不悦:且不提萧妃劝皇帝立王望舒为后里头藏了多少心机,王家本心里也是不愿意的。可就是这么一桩事,萧老夫人偏还要当天大的人情来说。宋氏唇边的笑意已是有了几分勉强,随口道:“萧妃娘娘的心思,我又如何猜得到。” 萧老夫人转头看着宋氏,慈眉善目,笑容和蔼;“那孩子说,早闻王家家教极好,她也盼着能有贤后伴在君侧,那便再放心不过了。如今皇后贤明,萧妃恭谨柔顺,后妃一派和乐,岂不是又一桩美事?” 宋氏勉强应一句,很快又转开话题与萧老夫人说起戏台子上的戏曲来。 谢晚春与李氏则是依着位次在后头落座,边上的木几上摆着些果脯点心。谢晚春吃了几口,又拿了个橘子慢慢剥着,一边剥一边看着台上那一曲《三打白骨精》,颇觉无趣。 就在此时,边上一个上点心的丫头手一歪没拿好果盘,不免掉了些出来,其中一个桃子正好砸在谢晚春膝上。她忙弯腰去捡,等收拾完了方才怯怯的与谢晚春告罪。 谢晚春倒没有得理不饶人,随手摆了摆就叫她下去了。 那小丫头却悄悄把一张纸条垫在了谢晚春的茶盏下,忐忑不安的看了眼谢晚春,这才起身出去。谢晚春还这没想到自己来萧家一趟会遇上这么一桩事,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她伸手把那张垫在茶盏下的纸条展了开来,借着光看了看,一双秀眉已然不觉蹙起。 那纸条乃是阮丽娘所写。 简单来说是阮丽娘求救的纸条。据阮丽娘所说:她在萧家撞见了一桩隐秘之事,萧老夫人本是要将她暗中弄死的,可她肚子里恰好怀了孩子,这孩子到底是萧家子嗣,这才叫阮丽娘侥幸留了一条命。饶是如此,萧老夫人还是令人把她看管了起来,不让出门、不让交际。阮丽娘如今肚子越大便越是害怕,担心自己命不久矣。听说今日谢晚春亦是来了,她便用积蓄收买了个端果盘的丫头送了信来,只求谢晚春看在表姐妹的份上救她一命。 谢晚春看完了纸条便把那纸条揉了揉,顺手收了起来,心里却不觉思忖起来:自然,她与阮丽娘毫无交情,也没什么多余的同情心,阮丽娘的死活自然也与她无关。可要紧的是阮丽娘所撞见的“隐秘之事”。 阮丽娘大约也怕谢晚春不信自己的言辞,便把那件隐秘之事稍稍透露了一些:去年过年前,有一个来历神秘的客人来了萧家,阮丽娘那时候心情郁闷正带着丫头逛园子,真巧撞见了那位客人与萧家老夫人说话。因着那位客人带着面具,阮丽娘也没见到真容,可她看见了那位客人腰间的玉佩。 因着早前阮家和晋阳王妃是打算送阮丽娘入宫的,故而阮丽娘算得上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倒也能画得出那玉佩的模样。 谢晚春耳边听着配合着戏台唱戏声响起的丝竹之音,心里重又把阮丽娘画的那个玉佩模样绘了一遍——那是一个齐字。 齐天乐的齐。 那是西南王送给齐天乐十二岁生辰的礼物。 阮丽娘说她遇见那位客人的时候乃是过年前,而齐天乐刺蜀王、劫谢晚春便是过年那夜。早前谢晚春与王恒之都怀疑过齐天乐在京中除了蜀王之外应另有财雄势大的内应,如今被阮丽娘这般一点,许多事仿佛也变得清楚起来。 是了,蜀王会死是因为皇帝赐了福菜下来,这才给了齐天乐一党可乘之机。可说到底,又是谁在皇帝边上劝动了这事呢?萧妃正得宠又素来“纯善”示人,她会劝皇帝在过年时宽待老皇叔也并不会叫人怀疑。 许多蛛丝马迹在这一瞬几乎被连成了一线。 谢晚春睁开眼睛,一双明眸犹如宝珠一般明亮动人,她知道自己必须要去见阮丽娘一面,或许她能拿到一些萧家与齐天乐暗中联系的证据又或者知道些齐天乐如今幕后的筹划。 85| 30.31 其实,谢晚春并非没有一点怀疑。 这里毕竟是萧家,而她前不久还在宫里得罪了萧妃,要说萧家没有算计她的心思,哪怕是谢晚春再如何的天真都不会相信。所以,阮丽娘的纸条会传递到她手上,必然藏着不少玄机。 可是,阮丽娘纸条上写的东西必然有八、九分是真的——如果是编的,阮丽娘没必要特意画出那个玉佩的模样,她只要随意编造一下那位神秘来客的言行就好。而且无论是萧家还是阮丽娘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倘若看到这张纸条的人是小堂妹,她看到那玉佩的模样不仅不会联系到齐天乐本人,反倒会对阮丽娘所提及的“来历神秘的客人”产生怀疑。 如果这是萧家所布的局,无论阮丽娘是否涉及其间,萧家与阮丽娘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些嫌隙。谢晚春想了一会儿,自忖:只要萧家这一局有半点问题,她就有把握全身而退。 而且,齐天乐对谢家以及大熙早已恨之入骨,在这份仇恨的驱使之下,他会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但是他本人从来便不做无用之事——之前他在江南盐务之事上动手脚,为的是与蜀王的合作以及掠夺财富;他上京入狱杀蜀王是为了灭口;他几次三番对谢晚春动手看似是因为旧情,实际上还是为了玄铁令亦或者是镇守西南一地的玄铁骑......所以谢晚春很有些怀疑齐天乐与萧家的合作目的。她有一种预感,齐天乐已然在背地里编好了一张巨网,只等时间一到,他就会张开那张网把所有的人都笼进去。 更何况.......谢晚春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易察觉的捏了捏自己之前藏在袖中的东西,面上笑意显得意味深长。 不一会儿,台上的戏正唱得热闹,下头的谢晚春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转身出去。 因着这事有些隐秘,谢晚春也没打算带上身边的丫头,她只是看似随意的把那张揉成一团的纸条还有袖子里的一样东西塞给梅香,自己一个人独自出去。 之前给她递纸条的那个小丫头正孤零零的站在廊下偏僻的一处等着,忐忑不安的左右张望。远远见着谢晚春从里头出来,她的眼睛不觉一亮,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立刻便快步上前,殷勤的开口道:“郡主,我给您带路......” 谢晚春目光在那丫头的面上一掠而过,面上不动,可心中自有几分计较:阮丽娘或许无辜,可这丫头这般殷勤,说不得便是萧家布下的棋子。谢晚春这般想着,嘴里倒是试探了一句:“你直接告诉我阮姨娘的屋子在哪边就好,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若是寻常的丫头,碰到这种事自然是避之不及,倘若听到谢晚春这般的话肯定是点头如蒜,恨不得立刻撇清。可这丫头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眼神一闪,很快便连声解释道:“还是我来带路吧,阮姨娘那处有些偏僻,怕是不好找。”她穿着一件青翠色的比甲,下头是一条素色裙子,和边上使唤用的丫头一般模样却显得格外乖巧整齐。 谢晚春瞥了她一眼,轻轻的抿了抿唇,并不出声。 那丫头只觉得谢晚春的目光犹如冰雪一般的冷,冷地仿佛能把她的心肝脾肺都给看透了,叫她不由自主的从骨子里跟着泛起冷。她不觉垂下头,嘴唇哆嗦了两下,一时间应不出声来。只是,她很快便想起萧老夫人的交代,咬了咬牙,还是忍着那被人看透的恐惧开口道:“路有些远,一时也说不清楚,郡主这边走吧。”说罢,她便领头往着东边走去。 谢晚春站了一会儿,过了一会儿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同走过了一条抄手走廊,绕了一个小花园,这才到了一个小院子里,那丫头伸手指了一下道:“阮姨娘就在里头呢,郡主直接进去便是了。” 谢晚春点点头,嘴里问了一句道:“阮姨娘说,你家老夫人派人看着她,人呢?”这院子边上可是半个人都没有。 好在这丫头极是聪明,只顿了一顿便开口解释道:“今儿是老夫人的寿辰,前头人手都不够呢,想来那些人也是一时偷了懒。只可怜阮姨娘,她如今身子渐渐重了,偏又起不来床,就连服侍的人都不用心......” 谢晚春看了那丫头一眼,忽而一笑,伸手抚了抚那丫头的肩头,柔声笑道:“倒是难为你一心为着阮姨娘,倒是难为你带了我一路。对了,我还没问呢,你叫什么?“ 眼见着任务完成,那丫头不觉紧张的抿了抿唇,垂下乌黑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种种情。好一会儿,她才犹豫着应答道:“我叫翠娘,翡翠的翠。” 谢晚春也不打算计较这个名字是真是假,她用指尖在漫不经心的拂过那丫头的肩头,懒懒的把人一推,道:“行了,你走吧,我自个儿进去就好了。” 翠娘心中大喜,行了个礼,目送着谢晚春离开后便立刻转身离开了。也不知是不是翠娘的错觉,她总觉得自己被谢晚春拍过的肩头染了点古怪的香气,只是她走得极匆忙也没工夫多想什么,只是加快了步子往回走。但是因为对萧府极为熟悉,翠娘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戏台那头,她悄悄的与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翠翘使了个眼色,比划了一个手势。 翠翘本就是站在外头等着翠娘的消息,见着翠娘回来报信不由心下一松,她朝翠娘鼓励似的一笑,石榴红的裙裾跟着一动,不一会儿便抬步入了里间。她是要和萧老夫人禀告一声——她们都已布置妥当了,只要谢晚春入了那院子,就有办法把事情栽到谢晚春的头上去。 老夫人吩咐的事情做完了,翠娘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正打算去换件衣服回老夫人身边伺候,只是她才走到拐角处,脑后忽而好似被人拿着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 谢晚春入了屋舍里头,果然见着周侧皆是无人,只有阮丽娘一个躺在床上。 虽是三月里,屋子的窗扇仍旧是紧紧的关着,铜炉里头烧着通红的炭火,在里头走上几步真能把人逼出一身热汗来。大约是屋子的主人喝了许多药的缘故,屋子里头的药味极重,颇有些刺鼻。 屋内的座椅物件倒是十分齐全,但都很简单算不得华贵,虽也有一两件贵重的物件,但都是老旧一类的,颜色晦暗,不太讨喜,只能摆着装个样子罢了。就连床上的樱红色纱帐都是半旧的,上头绣着的牡丹花看着都好似快褪色了。 很显然,阮丽娘在萧家的日子很不好过,大约也就是和这件屋子一样,只能面子上过去罢了。 门扉被推开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床上躺着的阮丽娘面上微微变了变,她穿着玉青色的衣裳,更显得神色苍白憔悴。只见阮丽娘眼里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像是下定了决心,很快便用手肘撑着身子起来。 她转头看着一步一步走近了的谢晚春,眼底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嘴里不由唤了一声:“郡主.......”她咬咬牙,掀开被子,硬撑着身子跪倒在床上,哭着求道,“求郡主大发慈悲,救我一命吧。” 虽是怀孕了,可阮丽娘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往日里清润的面庞只能看见尖尖的下颚,整个人都透着一种不太健康的惨白色。她瘦的都能看出骨架子,偏腹部那一块倒是微微隆起,跪在那里的时候,脊背脖颈都显得尤其瘦,仿佛一掐就会断开,看上去颇为可怜。 谢晚春并没有走近,反倒是站在床边,抱着胸悠悠然的看着阮丽娘如今的境况,忽而笑道:“表妹你也算是求仁得仁,如今又何必说救命?”虽说阮丽娘入萧家是她从中推了一把,可阮丽娘本人也何尝不想入萧家的。 阮丽娘眼角滑下两行泪,终于尝到了泪水的苦涩味道。是啊,曾几何时,她拼了命也要入萧家,想着就算旁人都瞧不起她,可到底穿金戴银、一辈子的富贵是享用不尽的....可如今,她却是拼了命想要离开。 她究竟,怎么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她虽寒门出身,但到底是阮家的嫡女,母亲看着虽是势利了一点,还是疼她的,上头又有长进的长兄,巷子里那么多的姑娘没一个比得上她。后来呢,听说被爷爷卖去王府的姑姑封了王妃,阮家上下都跟着吃了好大一惊:那可是王妃啊!阮丽娘那时候年纪还小,被带着去过几次王府,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屋子、那么多的仆人、那么漂亮的珠宝首饰...... 就好像是一扇门,推开之后,她才知道人可以这么精致的活着。后来姑姑与母亲商量,说是要给她请嬷嬷学东西,等大了就送进宫去,说不得能有大出息,还能帮一帮兄长。那时候,有晋阳王妃这么一个例子在,全家上下又早已被荣华富贵给迷花了眼睛,自然不会说不。就连阮丽娘本人也高兴得很,暗暗觉得自己日后前程必是明亮的。 后来呢?皇帝新宠不断,阮丽娘入宫的路看上去是走不通了,晋阳王妃便打算着把她嫁去富贵人家,虽说寒门出身怕是当不了正妻可一个贵妾是少不了的。其实哥哥也劝过她,莫要再听姑姑的,日后寻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家,夫妻两个互相扶持自然也能把日子过好。可阮丽娘没办法,她跟这晋阳王妃穿金戴银、出入车轿,早已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就连所学的诗词歌舞也不过是为了娱乐男人罢了,她是再不能过苦日子的。所以,阮丽娘只能跟着晋阳王妃,一条路走到黑,最后拼上一切入了萧家。 她本以为,这便很好了,萧家乃是五世家之一,吃食用具上必不会苛待她的。她一个寒门出身能嫁给萧家嫡子,日后所出虽是庶子庶女但也好歹是萧家的子弟,出了门谁不高看一眼? 哪里知道,世家里头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多得很,要不是她暗地里把喝下去的汤药给呕出来,说不得连孩子都怀不上,这条命怕也早就会被...... 阮丽娘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用力握紧手掌,指甲都要嵌入肉里了。她抬眼看了看谢晚春,深知对方怕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所以自己必须表现出自己的作用才行。阮丽娘咽了咽口水,很快便把自己所知道的讲了一遍:“我那回逛园子,确是见到一个男人和老夫人说话。那男人穿的是玄色的衣袍,上面带了一个银面具,所以也看不清模样,只有腰间那块玉佩模样比较奇特,我已经画给你了。”她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把事情在心里理了一遍,不一会儿便接着道,“本来我也没当一回事,只是老夫人一贯讨厌我,我也不敢没事就去她面前晃荡,一直都是能躲就躲,所以那天便躲在了一边听了一会儿......” 谢晚春沉默半响,终于开口追问道:“他们说了什么?” 阮丽娘一边皱眉,一边回忆着:“他们好像再说蜀王的事情,还提了萧妃娘娘......我很怕老夫人,当时也不敢细听,只记得一点点......”阮丽娘也知道自己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似的,生怕谢晚春不耐之下直接甩袖离开,只好努力想着,好一会儿才道,“对了,他们还说了周国。对,是周国,他们提了周国的国君,叫宇文...宇文......” 阮丽娘到底是个不知事的内宅妇人,故而她对时事知道的不多,自然一时也念不出周国国君的名字。 谢晚春的面色却已经变得极难看起来,她咬着牙,慢慢重复道:“宇文博?” 当初大熙初立时,太.祖皇帝册立西南王这么一个异姓王,除了出于兄弟之义外,还是为了让西南王一脉受命镇守西南,其主要职责便是抵御边界的周国与越蛮。比起当今这位皇帝的软弱无为,周国的宇文博反倒是个难得的明君,他虽出身低贱却善于隐忍善谋,最后竟是把前头几个兄长一一扳倒,最后登上太子之位,成为周国国君。此人野心勃勃,登位以来便有不少举措,确是不容小觑。 难不成,为了报仇,齐天乐竟是要引狼入室? 见着谢晚春站在一侧默然不语,面色几变,便是床上的阮丽娘也不由跟着忐忑不安起来。她抿了抿唇,只好颇为不安的往下说:“应该是这个名字没错......后来我就被发现了,那个客人一走,老夫人便直接把我边上跟着的那些人全都处置了......” 说到这里,阮丽娘似乎也想起了身边那些人的下场,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的接着道:“本来,老夫人也打算把我给处置了的,说是要把我丢到湖里去,对外说我是‘失足落水’死的。只是我受了一惊晕过去了,他们这才发现我有了身孕,萧七郎亦是跟着求了情,老夫人这才饶了我一命。” 阮丽娘面上已经淌满了泪水,忍不住跪在床上与谢晚春磕头道:“郡主,老夫人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她必是不会放过我的,只要等孩子一出生,她就会杀了我的。”阮丽娘咬着牙,哭得都快昏过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求谁了,只求您能大发慈悲救我一命。经了这一回,我日后必是安分守己,绝不会再惹事的,再给郡主您添麻烦了。” 谢晚春闻言微微弯了弯唇,弯若杨柳的长眉微微一抬,眼中显出几分玩味来,她忽而开口笑着道:“你也知道,是萧老夫人要你的命。要救你的命必然要把你带出萧家。所以,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倘若出了萧家,且不提能不能再回阮家,晋阳王妃那里必是会觉得你扫了她的面子。” 晋阳王妃最是个重男轻女的,她就盼着侄女在萧家发光发亮,好照应阮家、帮衬自己的好侄子。再者阮丽娘能入萧家,晋阳王妃在其中也是出了力的,倘阮丽娘正要离开,晋阳王妃必是觉得侄女忤逆不孝、不识抬举。 阮丽娘不自觉的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荣华富贵再好,也要有命才能享。郡主放心,丽娘都已明白了。” 谢晚春点点头,眼珠子一动,又加了一句:“那你腹中的孩子呢,他们可姓萧。” 阮丽娘闻言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一会儿才恍恍惚惚的道:“倘若萧家要这孩子,生下来给他们便是了,倘若不要,那我也不能强留......我,我也没办法了......”孩子再重要也比不上自己的性命啊,更何况,她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听到这里,谢晚春已经摸得很清楚了:无论萧家利用阮丽娘布了什么局,阮丽娘本人肯定是不知道的。因为阮丽娘显然已经走投无路,甚至连“打掉孩子厉害”这种可能都考虑过了——她一定是真的害怕萧老夫人会杀了她。 不过,阮丽娘能做到这一步,谢晚春倒十分惊讶:看样子,生死的威胁还真是挺厉害的。 谢晚春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下了:“可以,你告诉我的事情确实挺有用的,我可以帮你一把。只是......”谢晚春忽而转头看了摆在木桌边上的药碗。 很显然,阮丽娘边上伺候的丫头都是偷懒惯了的,边上一连摆着两个白瓷碗,其中一碗已经喝了只剩下一个空瓷碗还未收走,另一个瓷碗里头还装着棕色的药汁,正放在暖炉边上暖着,等到时间了阮丽娘自己取了喝就行,省得要人再跑一趟厨房热药...... 谢晚春端起那碗药,嗅了嗅,问道:“安胎药?” 阮丽娘尴尬的点了点头,小声道:“这个时候,是到我要喝药的时候了。” 谢晚春一边把药碗递给她,一边道:“你要离开萧家,这件事其实简单的很。但是,要如何离开萧家则要看你自己的想法......” 阮丽娘面色微微一怔,手里端着药碗,咬唇问道:“不知郡主的意思是?” ****** 萧老夫人正陪着宋氏以及一众的贵妇们在看戏,这会儿唱的乃是《醉打金枝》,惹得许多人一时儿笑个不停。 忽而,萧老夫人的贴身丫头翠翘从外头进来,小心翼翼的凑到萧老夫人的耳边说了一句:“老夫人,那边出事了,已经有人叫太医了。” 萧老夫人不由矜持的抿了抿唇,跟着一笑,眉间一点朱砂痣令人想起佛寺里头的观音像,可以想见这位老夫人年轻之时是何等的美貌端庄。据说,当初萧老太爷就是对萧老夫人一见钟情、非卿不娶的。如今萧老夫人虽上了年纪,已是做奶奶的人了,看上去却更显得慈悲宽和。不过,萧老夫人脑子里现在想的事情可跟所谓的慈悲宽和一点也搭不上关系。 萧老夫人想的是:可惜了阮氏肚子里那个孩子,不过只是个庶出的,少一个、多一个也是无事,也算是他们给萧家尽了一份力吧....... 其实,阮丽娘来路本就不大叫萧老夫人满意,倘若不是为了搭上晋阳王妃这一条路子,萧老夫人早就想要直接把人给弄死了。后来又有了花园里偷听一事,萧老夫人更觉阮丽娘就是个祸家的玩意儿,若不是忽然发现阮丽娘肚子里有了孩子,又有萧七郎苦苦哀求,萧老夫人早就叫人给阮丽娘来个了断了。 不过现在想想,留阮丽娘一条命也是个不错的主意。阮丽娘是个聪明人,知道今天谢晚春来,肯定会想方设法的求助。阮丽娘屋子里那碗午间要喝的药已叫人加了烈性的堕胎药,只要谢晚春去了那院子,阮丽娘喝了药,自然能有许多人证能证明除了谢晚春之外无人进过那屋子,下药之人是谁显然一目了然。再联系到谢晚春之前与阮丽娘之间的龌龊,谢晚春这个嘉乐郡主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等阮丽娘“悲痛过世”了,哪怕皇上念情不做追究,阮家和晋阳王妃也不会轻易放过谢晚春的。 当然,要是能抓个正着就更好了...... 这般想着,萧老夫人连忙拉了宋氏的手,一脸焦急,急慌慌的道:“听人说我家七哥儿房里头叫了太医,我就觉得这心里放不下,还是要去看看才行。” 宋氏瞧着萧老夫人的模样,便道:“我与老夫人一同去吧。” 萧老夫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嘴里说着:“听说嘉乐郡主也在哪儿呢,咱们一起去瞧瞧也好。”又叫了几个人一同去了。 她们一伙儿人虽是领着许多丫头媳妇,但走得倒是比太医还要来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阮丽娘的院子里头。 萧老夫人让人推开门,自个儿领头匆匆往里去,第一眼就瞧见了谢晚春手里的那个空瓷碗。萧老夫人那双见惯了事情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得意与厉色,口中已然忙着呵斥道:“郡主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给阮姨娘喝了什么?我早上见阮姨娘,她早上还好端端的,怎地就忽然出了事?”说着,又一脸焦急的模样,嘴上一叠声的道,“太医呢,太医在哪儿?” 萧老夫人的主意打得极好:等太医一来,自然就能发现屋里两个碗,只有谢晚春手里端着的那碗里掺着堕胎药。那这药是谁下的,还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86| 30.31 谢晚春闻声转过头来,扫了萧老夫人一眼,面上的笑意倒是依旧从容不迫:“老夫人误会了,这是阮姨娘早上时候喝的,另一碗还在桌子上没动呢。” 萧老夫人因着之前听说这里叫了太医,入门后又看见谢晚春手里端着的那个空瓷碗,这才先入为主,只当阮丽娘必是已经用过药了,所以才想急忙忙的把话嚷嚷出去,好叫谢晚春无可辩解。可如今被谢晚春这般一驳,她这才想起转头去看桌上:只见木桌上果然还摆着一碗未喝的安胎药。萧老夫人心里头暗骂谢晚春真是个难缠的,面色倒是不变。她到底老于世故,情绪上很快便又稳住了,缓步上前握住谢晚春的手,一脸的惭愧,言辞恳切的道:“郡主莫怪,这到底是我家七哥儿的头一个孩子,都怪我老婆子一时情急,言语失当误会了郡主。我在这儿给你陪个不是,还请郡主莫要入心。” 到底是长辈,萧老夫人放下身段这般言语,边上的人也跟着说了几句打圆场:“是了是了,老夫人也是一时情急,郡主莫要放在心上。” “对啊对啊,萧老夫人这也是关心则乱嘛。” 谢晚春倒也没有抓着这么几句话不放,她面上带着笑,语声柔柔的:“老夫人一时口误,我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萧老夫人稍稍缓了口气,这才端着一张慈爱担忧的神色,不紧不慢的开口询问道:“我听说是要请太医,阮姨娘这是怎么了?”说着,萧老夫人一双锐利的双眸不觉往里看了看,正靠着引枕坐在床榻上的阮丽娘顶着萧老夫人的目光,一时之间坐如针扎,害怕的缩了缩脖子,满心的恐惧莫名。 谢晚春闻言却是一笑,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她从萧老夫人那双保养极好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双手,十指修长白皙犹如葱玉一般,叫人看得心动。她缓步上前去给阮丽娘捏了捏被角,语声轻轻的:“......都怪我自作主张,没想到竟是惊动了老夫人和诸位夫人们,真真是惭愧的很。上回在宫里听萧妃娘娘说,丽娘已有身孕,我今日便想着来瞧丽娘,见她瘦的这般厉害难免多问了几句,没想到丽娘却和我说,”顿了顿,谢晚春抬眼去看萧老夫人,声音轻轻柔柔却是绵里藏针,“她说萧家有人要害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萧老夫人听到这里,已觉出不对,立刻抬起头用锐利的双眸盯紧了谢晚春和床榻上的阮丽娘。 谢晚春却毫无所觉一般,仍旧是从容镇定的样子,有条不乱的接着说道:“我一听就说是她想多了,萧家门风清白又有萧老夫人您坐镇,哪里会有人敢下黑手呢?您说对不对?” 萧老夫人眼皮子一跳却也只能点头应道:“郡主说的很是,阮姨娘大约是孕中多思了。就算真有什么人敢使手段,我也自会替她做主的。”萧老夫人一言一行皆是和蔼可亲,看着便十分叫人信服。 谢晚春也跟着点点头,慢条斯理的接着道:“所以啊,我就直接叫人去把太医唤来看一看,也好安安阮姨娘的心,让她能安心养胎。” 萧老夫人这才听出谢晚春的话中之意来,嘴唇颤了颤,一时没能应声。她眼角余光不由得瞥了眼那碗加了东西的安胎药,心里跟着发急:是了,倘若太医一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查出这药有毒,不仅不能把事情推到谢晚春的头上,说不得还真有人会怀疑是萧家动的手。 原本,萧老夫人是想着谢晚春与阮丽娘本就有些旧怨,只要谢晚春进过这院子,阮丽娘喝了那碗药,出了事后,再找几个人证来来把事情联系在一起,等关键时候再让阮丽娘留个“血书”去死,谢晚春到时候必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知道:流言也是能杀人的啊。这事本就宫里头萧妃娘娘给的主意,计划的好好的,偏萧老夫人一听说是这儿请了太医,一时贪心想要来抓个正着,反倒成了这般进退不得的局面。 就在萧老夫人进退维谷,想着要如何送客离开的时候,太医倒是赶来了,先给诸位夫人们见了礼,然后方才看了看阮丽娘的脉象,不免摇头道:“唉,孕中最忌多思多想,阮姨娘还是要放宽心啊......”说着又不免有些疑惑,“瞧您的脉象,好似忧惧交加,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太医这话,外头几位夫人又不免暗暗打量了一下阮丽娘那消瘦的面庞,心里不免嘀咕起来:别家姨娘怀个孕欢天喜地的,怎的萧家这个反倒瘦了一大圈,还“忧惧交加”?这里头真没什么问题? 谢晚春看了阮丽娘一眼,替她理了理被角。 阮丽娘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咬咬牙,直接从床上起来,跪倒在太医面前,泣声道:“妾亦是想要安心养胎,只是刀悬头顶,日日夜夜不敢安眠,不能不忧啊。求太医您替我看看桌上那碗药吧。”她面色苍白,声调凄然,当真是楚楚可怜。 做太医的其实也见惯了内宅之事,许多阴私他都心里有数,不过还是第一回见到阮丽娘这般敢直接把事情揭开来说的,他不由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左右之人的神色。 谢晚春这才加了一句:“既然阮姨娘都这般说了,楚太医不若替她看一看?”说着又去看萧老夫人,柔声问了一句,“看过了才能安心啊,您说对不对,老夫人?” 萧老夫人顶着一众人的目光,虽是知道那药不能查,可此时也只能艰难的吐出一个“对”来。 楚太医得了嘉乐郡主以及萧老夫人的话,这才起身那桌上那碗还未来得及喝的药端起来看了看,他是行家,只是略嗅了嗅便发现这药似有些问题,他伸手沾了沾药汁尝了一口,面色不觉沉了下去:“幸亏阮姨娘没有喝药,这药里掺了落胎之药,药量极大,药性又烈,阮姨娘如今身子本就虚弱,倘真喝了药,轻则终身不孕,重则性命不保。” 阮丽娘听到这话,浑身一颤,几乎要支撑不住瘫倒在床上。 萧老夫人闻言亦是大怒,连声安慰起阮丽娘来:“我这几日一心忙着寿辰的事,竟是不知你这院子里会有有这般的事。必是哪个不长眼的贱婢做的好事。好孩子,你别怕,我给你做主呢,我必是会把这事查得水落石出,护着你好好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萧老夫人刻意把“好好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这几个字咬得极重,旁人只当她是焦急担忧,可阮丽娘哪里听不出萧老夫人隐晦的威胁之意。 倘若之前谢晚春未曾与阮丽娘那般明白的分说过一次,阮丽娘说不得真又会被萧老夫人吓住,闭嘴不敢多说。可她适才已与谢晚春说过一回话,如今听到那碗药的事更是下定了决心,当即狠了狠心,跪在床上磕头道:“老夫人,求您放过我一命吧,我真的不能帮您冤枉郡主啊......” 说到一半,阮丽娘哽咽无语,忽而掩面痛哭起来。 萧老夫人本以为谢晚春确实是难拿捏但阮丽娘这么一个小角色必然逃不出自己的掌心,此时忽而听到阮丽娘这般言辞,不由生出一丝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来,大怒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让你冤枉郡主了?” 阮丽娘咬着唇,看了看那碗药,轻声道:“您和我说‘郡主得罪了萧妃娘娘,要给她个好看’,让我找人请郡主过来,再喝下那碗药。您当时还握着我的手,言辞切切的与我道‘孩子总是会再有的,萧家和萧妃娘娘日后必是不会亏待你’。只是没想到,老夫人竟是下了这般重药,想来也是没打算留我的性命。”说到这里,她又跪在床上,嘤嘤哭着给谢晚春赔罪,一边磕头一边哭着道,“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竟是听信了老夫人的一番谎话,险些害了郡主和我自己。求郡主莫要怪罪......” 边上众人听到阮丽娘这一大段“内.幕”,目光都不自觉得往萧老夫人那头去看:哎呀,阮姨娘这话可别是真的吧?听说萧老夫人出身不高,当初能坐稳这位置除了萧老太爷鬼迷心窍一般的喜爱之外还手段了得呢......而且这里头竟然还扯上了宫里头的萧妃娘娘,这可真是比戏台子唱的戏曲儿还曲折有趣呢。 萧老夫人简直被阮丽娘这一番胡编乱凑的话给气得要吐出血来,她恨声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胡话?我何时这般交代你了?”说到这儿,萧老夫人也顾不得端着面子,甚至不再装和蔼,直接厉声反驳道,“郡主,我看你也别再站在边上装无辜了,这阮姨娘当初还是你一手送进来了。这不会是你们表姐妹两个联手演戏,冤枉萧家和我吧?” 谢晚春站在边上与在场诸人一同看了一场好戏,听到萧老夫人的话却也不急,反倒悠悠然的笑了笑:“老夫人这话可是冤枉我了,我就是来看看阮姨娘,什么也不知道呢。”说到这儿,她又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萧老夫人,嘴里委屈的道,“倘若阮姨娘说的是真的,今日我又没有叫太医而是看过人之后便走了,待阮姨娘出事,说不得如今百口莫辩的人就是我了呢。”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心里头已然有了计较,对阮丽娘的话信了五分。似宋氏这般本就站在谢晚春这头的,此时也不由冷哼了一声,直接出声道:“郡主与我今日来萧家给老夫人贺寿,为的乃是我们王家与萧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可今日这事,倘萧老夫人不给我一个交代,恐怕日后我也不敢再登萧家的大门了。”萧家屡屡算计、蹬鼻子上脸,王家本就已然忍得难受了,只是到底是几代交好的世交,王家不好就这么“无缘无故”的和人翻脸。如今萧家递了这么一个话柄上来,忍无可忍的宋氏又怎么会不利用呢? 听到宋氏这话,在场的人的眼神也跟着变了变,一面想着萧老夫人的反应,一面揣摩着:听王夫人的话,王家和萧家的关系这几年还真不太好,说不得宫里头皇后和萧妃也有些摩擦呢.......看样子,说不得也是时候要选好边站队了。 萧老夫人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忍不住按了按胸口,把梗着的那口气给咽了回去,竭力挤出笑容来和宋氏道:“这阮氏不过就是个姨娘,她的话又哪里能信的?你们放心,我必是会把这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给王夫人还有郡主一个交代的。” 谢晚春挽着宋氏的胳膊,慵懒的笑了笑,懒洋洋的开口:“希望如此。” 萧老夫人当真是恨不能直接把谢晚春还有跪在床上胡言乱语的阮丽娘一并解决了,可形势比人强,她如今也只能咽下一口血,忍气吞声的和谢晚春笑道:“我萧家一直都是一诺千金,我既是这般说了,就一定会把幕后之人给揪出来的,郡主放心就是。” 就在这时,阮丽娘又抬了头,插嘴道:“既如此,老夫人不如把翠娘给叫来问个清楚?当初老夫人便是把事情交给我和翠娘的,也是翠娘给郡主带的路——既然我的话没人信,翠娘乃是老夫人的贴身丫头,她的话,应是有人信了吧?” 萧老夫人真是不知阮丽娘竟是吃什么熊心豹子胆,事到如今竟敢还敢如此胡搅蛮缠下去。萧老夫人一时之间,当真是把阮丽娘恨得咬牙,暗道之前怎么就没有早早把这个么一个祸家的玩意儿给解决了?可她转念一想,很快又暗自松了口气:翠娘乃是她的贴身丫头,素来忠心,必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也好,正好叫了翠娘来,堵了人的嘴巴。 这般想着,萧老夫人面上一片沉静,冷冷瞥了一眼床上的阮丽娘,温温笑着与诸人道:“我就说这阮氏的话不可信,翠娘确是我身边的丫头,只是前不久因为犯了错被我赶出内院了,如今怕是正在戏台子哪儿做事呢。既然阮氏说得这般言辞凿凿,便叫翠娘来与她对质便是了。” 说着,萧老夫人给边上的翠翘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叫人。 翠翘亲自出门去把翠娘叫来,她生怕翠娘没经过事说漏嘴,便特意嘱咐了翠娘几句:“要是一时想不出词你就哭几句,千万别乱说、什么也别应。” 翠娘面上还有几分恍惚之色,连连点头,只是进门前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前不久被人敲晕后,她后脑勺肿起的那一块还没消下去呢。翠娘眼里一时神色复杂,似是转过了许多念头,可等她入了门的时候已然是镇定下来了。她跟在翠翘后面,依旧是青翠色的比甲和一条素色裙子,低着头、小步入了门,一副乖顺恭敬的模样。 萧老夫人瞥了几眼,面上带笑和谢晚春道:“郡主你瞧,可是这个丫头给你带的路?” 谢晚春煞有其事的抬了声音,吩咐翠娘道:“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翠娘缓缓抬起头,不觉得也看了谢晚春一眼,当她看到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谢晚春身边的梅香时,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不自觉的便咬了唇,双手手掌已然在不知不觉间握了起来。 谢晚春仍旧是一脸的从容淡定,她随意扫了翠娘一眼,漫不经心的道:“似乎是她,既是老夫人特特派人找来对质的,我自然也是信的。” 萧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又转头去看床榻上的阮丽娘,淡淡开口道:“翠娘已经来了,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吧。” 眼见着这如今局面当真就如谢晚春所预计的那般,阮丽娘心中早已暗服了,她如今对谢晚春的信任却已经到了盲信的地步,想着谢晚春之前的交代便鼓起勇气开口问道:“翠娘,可是你领郡主来我这儿的?” “是。”翠娘低着头,语调沉静的应了一句。 阮丽娘接着问道:“是谁吩咐你这般做的?” 翠娘双手的指尖隐隐有些发颤,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是姨娘您让我去给郡主送信,引郡主过来的。” 此言一出,萧老夫人面上笑意更盛,在场诸人听到这话,心里不免也打了个鼓,暗道阮丽娘糊涂:萧老夫人身边伺候过的丫头,必是忠心的很,就算是真做过了什么,必然也不会承认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床榻上的阮丽娘却是一脸悲痛愤恨,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紧的瞪着翠娘,一字一句的又问了一遍:“你再说一遍,到底是谁吩咐你这般做的?”她不得翠娘开口,紧接着又厉声道,“翠娘,你可要想清楚了。老夫人在我的安胎药里下了那么重的落胎药,为的是害我性命,灭我的口;你就算什么也不说,来日老夫人起了疑心,还是免不了要灭你的口的。翠娘,你今日不说,难不成就想要等死吗?!” 萧老夫人闻言大怒,正要呵斥阮丽娘几句,忽而见到边上的翠娘神色似有变化,不由又转了目光去看翠娘。 翠娘眼角的余光瞥了眼站在谢晚春身后的梅香,眉心跟着一颤,面上神色已然跟着变了。她膝头一软,跪倒在地上,连连给萧老夫人磕了几个头,满脸泪水:“老夫人,事到如今,我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不说了......” 翠娘神色之间带着几分恍惚,可之前梅香以及那些锦衣卫暗卫让她背的词她已然背的十分顺畅,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本是在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因着萧妃娘娘记恨嘉乐郡主,老夫人便想给萧妃娘娘出气,这才把我调去前院,然后让我把郡主引到阮姨娘的院子里来。那下在药里的落胎药也是老夫人.....” 听着翠娘一句句的话,萧老夫人的面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她甚至顾不得周侧之人的议论声和私语声,此时此刻她心里头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的名声、萧妃娘娘的名声、萧家的名声......全都完了。 此时此刻,萧老夫人看着谢晚春那张笑意从容的秀美面庞仿佛看到了一个鬼怪似的。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这一手的好牌竟会成了这么一手烂牌——为什么那碗药会被谢晚春发现?为什么阮丽娘这么一个小小的姨娘也敢在自己面前胡言乱语?为什么一贯忠心耿耿的翠娘会忽然反口?为什么...... 再对谢晚春痛恨不已的同时,萧老夫人又是满心的痛悔:她究竟为什么要去招惹嘉乐郡主呢?萧妃原本也不过是吃了些口头上的小亏罢了,倘不去招惹,又怎会如今这般的祸事?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空留给萧老夫人悔恨了。宋氏得了结果,很快便扬声道:“萧家算计至此,当真是欺人太甚。我王家日后再不敢登门,还望好自为之。” 宋氏转身就走,谢晚春倒是多留了一会儿,她语调缓缓,不紧不慢:“对了,萧家这般的地方,我可不敢就这么放着我家表妹不管。迟些儿我会派人来接阮氏,还望老夫人能给个方便才好。” 萧老夫人一张脸仿佛已老了十岁,她看着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郡主,阮氏她是萧家的人,她肚子里怀的乃是萧家的骨肉。”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掩着唇一笑:“老夫人这话说的,您下药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阮氏还有她腹中的孩子?我与阮氏的关系虽是不好但到底也算是表姐妹一场,哪里能叫她留在萧家?倘日后一尸两命,岂不是悔之晚矣?” 萧老夫人动了动唇,还要再说,可最后目光掠过在场诸人的神情,终于还是颓然的点了点头,摆摆手道:“就依郡主的话吧。”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和萧家更加难看。 谢晚春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对了,这个翠娘我瞧着也挺好的,要不然就让她留在阮氏边上伺候吧?” 萧老夫人恨得咬牙却又寻不出反驳的话,最后只能点了头。 谢晚春终于满意了这才转身出门,跟上前头的宋氏一同回王家去了。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阮丽娘浑身的力气不由一散,整个人都瘫倒在床上,可她心里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她信了谢晚春的话,总算是逃出虎口了......此回若能回去,她必不会再想着攀慕富贵,只盼着一生平安才好。 好端端的一个寿辰最后竟是这般收场,萧老夫人整个人几乎老了十岁,等送走了客人,她连站也站不住,差点就要倒下去了。只是她还记着宫里头等着消息的萧妃,连忙打迭起精神,派人去给萧妃递了信。 ****** 华清宫。 萧妃正在练字,她在宣纸上用簪花小楷写了几行词,字字清隽秀齐,远远望去,尤显得她气质清雅,犹如月下仙子一般。 当她听到边上的宫人说了今日萧家之事,面色不变,但她涂了豆蔻的十指已然不觉握紧,就连那支抓在手里的毛笔都险些要被她捏碎了。 “滴”一滴墨汁落在纸上,毁了这一张纸。 萧妃神色不动,淡淡道:“去,把这纸拿去烧了。” 87| 30.31 一想到萧老夫人那张假慈悲的脸上的神情,谢晚春哪怕是回到了马车上都禁不住的笑出了声,只觉得这些天的郁气倒是散了不少。 梅香跟着谢晚春一起上了马车,伸手倒了杯热茶递给谢晚春,顺手把之前陆平川让那些锦衣卫暗卫传过来的密信递给谢晚春,嘴里道:“是陆都督的信。” 谢晚春点点头,伸手接了信认真瞧了几眼,这信上记得乃是陆平川上回追查齐天乐所查到一些线索,不过齐天乐素来狡猾,里头真真假假怕也难辨。谢晚春看了一会儿,便把张信纸收了起来,想了想后又开口问道:“对了,西南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梅香倒是没想到谢晚春忽然会问起这个,闻言一怔,好一会儿才道:“......嗯,有玄铁骑在那,没什么大事,一直都很安静啊。” 谢晚春微微蹙眉却又沉默了下去,只是心里不免又想起了齐天乐还有周国宇文博的事情,她有一种直觉:不久之后,西南必有大变...... 只是这种事,实在不好开口对人言。 ****** 等回去的时候,王恒之已然下衙回来了。因着谢晚春不在屋里,他闲着无事便靠独自靠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也不知看了多久。 谢晚春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忽而伸出手把王恒之手里的书给抽了出来,眨了眨那双明亮犹如宝珠的双眸,含笑问道:“在想什么呢?我瞧你都盯着这一页,看了好久了。” 王恒之倒是淡定得很,直接开口道:“想你呢......”他转过身去,伸手一揽,让谢晚春坐在自己膝头,动作轻柔的将人搂在怀里,一面凝视着她,一面语声温柔轻缓,“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晚春闻言一笑,用手搂住王恒之的腰部,仰起头在他嘴角轻轻的吻了吻,像是鼓励一样:“嘴真甜。” 王恒之微微侧头,含住她的红唇,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触之间,吮吸着谢晚春口中的蜜水。许久,他才放开人,眸光微暗,声调沙哑道:“你的嘴更甜......” 谢晚春面上还有被他吻出来的薄红,好似霞光一般动人。她把头靠在王恒之的肩窝处,故意压低声音,轻声与他道:“那,我们去浴池?” 她的红唇因为刚刚被吻过的原因,比之原先更是嫣红润泽,那甜蜜的感觉令人忍不住想要一试再试。谢晚春说话时故意对着王恒之的耳边轻轻吹气,察觉到对方身体微僵,她便更加得意的抿唇笑了笑,然后伸出舌头轻轻的含住王恒之的耳垂,慢条斯理的舔了舔、咬了咬。 两人耳鬓厮磨之间,呼吸仿佛也跟着急促、灼热起来,谢晚春鬓角一缕乌黑的发丝落下来,轻柔的拂过两人的面颊,就像是在心尖尖拂过一般,令人一颗心都跟着痒了起来,情不自禁的绷紧了身体。王恒之整个身体就绷得就像是快要断开的弦。他忽而转头看了眼谢晚春,一双黑眸既黑亮而深邃,像是寒夜里的星子又仿佛无垠的深海。他只顿了一顿,应了一句:“好”,随即便伸手把谢晚春整个打横抱起来,直接就往浴池去。 因着之前谢晚春回来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要洗个鸳鸯浴,故而下人这时候已经把水和浴具都准备好了。王恒之把那些边上伺候的丫头全都叫下去了,亲自服侍着谢晚春脱了衣衫,然后才自力更生得把自己的衣服给脱了,一同入了浴池。 虽说谢晚春之前乃是故意撩拨,可她看到王恒之水下那勃然待发的“巨剑”也不由有些腿软,暗道自己真是惯性作死,从不悔改。她忍不住有点儿想学王八八缩回自己壳里去,临阵脱逃一般的开口道:“那个,你在这边洗,我去那边?” 话还未说完,谢晚春还没来及抬脚,就被王恒之抓住了,就在浴池边的玉璧上被狠狠的欺负了一回。 水流在她身侧缓缓流过,王恒之的声音轻轻的,就贴在她耳边一遍遍的问她:“这样喜欢吗?” 谢晚春浑身热得很,抵在玉璧上的脊背仿佛都冒着汗,湿漉漉的。她到了最后简直要哭出来了,只好认输一般的重复道:“......喜欢,喜欢的不得了!” 王恒之终于满意了,重又替她洗了一回,就连那长长的乌发也都仔仔细细的洗过了。虽说王恒之从生下来起,就是被人服侍的命,可他对着谢晚春却有百般的耐心和仔细,一连串做下来竟也如行云流水一般,叫谢晚春十分享受。 等洗完澡了,王恒之又拿了几块干布巾略擦过一遍,再替她抹了护肤用的香脂、换上亵衣亵裤,这才亲自把人把人抱到床上。边上候着的碧珠和琼枝自觉毫无用武之地,便红着脸、低着头悄悄的退了出去,只留王恒之与谢晚春两人在屋里。 谢晚春泡过热水,乌黑浓密的眼睫仿佛有些湿,正软软的搭在白瓷一般细腻柔润的肌肤上,她似玉的双颊仿佛也被热气蒸出两团红霞来,灯光之下尤其显得神容娇艳,慵懒妩媚。 她浑身的懒骨仿佛也被那热水给泡出来了,此时正懒洋洋的靠在王恒之的怀里,等着他给自己擦头发。 王恒之见她这般悠然,手下不免微微用了一点力气。 谢晚春终于算反应过来,捂着自己的头皮,抬了一下眼皮瞪了王恒之一眼,然后又一副委屈的模样垂下眼帘,柔软墨黑的眼睫在鼻翼处落下一层淡淡的影子,她小声嗔道:“你倒是轻点......” 谢晚春的声音轻软软的,就像是羽毛尖在耳边轻轻划过一样的酥软,倒是叫王恒之心里头那点儿怒火也跟着没了,只是这话未免显得有些暧昧,王恒之想起往日里她伏在自己怀里说出这话时候的情景,胸膛里不免又生出另一团火来,烧的一颗心滚热滚热。他深吸了口气,垂头看了看昏昏欲睡的谢晚春,最后只能把那团火往里头压了压,动作稍稍放的轻了一些,一点一点的替谢晚春擦干发丝。 因着谢晚春的头发长的很,王恒之一连用了好几条干布巾,好容易才擦得差不多了,这才叫人拿了暖炉来,一边拿了玫瑰味的发油替她抹上,一边用暖炉把头发烘干。 这算是极枯燥极乏味的事情了,偏王恒之做的十分认真,直到手上的乌发犹如丝绸一般柔软顺滑,他才松开手,替谢晚春盖上被子,自己则是起身去净手。 等净过手,王恒之方才觉得舒了一口气,终于钻进了床上暖融融的被褥里头。 谢晚春本就有些困乏,适才头发被暖炉烘着,头皮亦是被热气捂了捂,一时间十分的舒服暖和,更是生出几分困意来。她察觉到王恒之上了榻,便往里头挪了挪,小声嘟囔了一句道:“早知道那根红线就不拆了。” 之前王恒之刚从书房搬回来的时候,两人床上还系着条红线作为分界线,各自抱着一条被子,可自从温泉庄子回来拆了那条红线,底下的人立刻就会意过来,十分聪明的把两条被子换成一条。 王恒之没理她的话,伸手捏了捏被角,轻轻一搂,直接把人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谢晚春像只刚脱了奶的小猫,软软的依在王恒之的怀里,十分熟练的抱住了王恒之一边的手臂——自从两人同榻共枕之后,谢晚春靠在王恒之的怀里,就好像贴着一个大号的暖炉,倒是睡得十分安稳。她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正要睡觉,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瞪圆了眼睛,开口道:“啊,差点忘了。”这般说着,她整个人都快要从王恒之怀里跳起来了。 “怎么了?” 谢晚春哈哈了两声,本想蒙混过去,可瞧着王恒之那认真的神色只好坦白道:“我忘吃药了,这几天不是正好到时候了吗?” 王恒之被她说得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道:“什么时候?”说着又有些担忧的蹙了蹙眉头,“可是病了?吃什么药?” 谢晚春“唔”了一声,含糊了一下,见躲不过只好趴在王恒之胸膛上,小声道:“那个......”她用指尖在王恒之胸膛上画了一画,故意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恨不得王恒之听不清才好,“这几天行房的话,我比较容易受孕......吃点药也能安全些......”她故意伸手把王恒之的亵衣解开,在他心口处戳了戳,另一只手则是往被子里钻了下去,很希望能烧起点火来,这样、那样之后把这事给糊弄过去。 王恒之却只觉得一瞬的心凉,从适才一直烧到现在的那团火仿佛在这一瞬间熄灭了,就像是一桶冰水从头倒下来令他彻底清醒了。王恒之静了一瞬,伸手抓住谢晚春那只在下头作怪的手,抬头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许久才开口问道:“晚春,你不想要孩子?还是说不想要‘我们’的孩子?” 谢晚春呆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道:“我又没有说不要孩子。”她抬眼看了看王恒之的神色,斟酌着词句,缓缓开口道,“现在不是时候还早嘛,多个孩子多麻烦啊。” 王恒之的眸光一时变得极暗,他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忽而开口道:“那你觉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是合适?” 被人这么看着,谢晚春心里头压着的那点儿烦躁感也不由得升了起来,稍作忍耐,直言坦白道:“这事我还没想好。” 王恒之面上神色不变,可心里却不觉品出几分苦涩来,他目光在谢晚春那张美得出奇的面庞上掠过,看着她颜色纤淡的柳眉和状若多情的桃花眼,忽而抿了抿唇,开口追问道:“是没想好,还是没想过?” “这问题有这么重要吗?”谢晚春闻言忍不住蹙了蹙眉,她只觉得心头烦闷至极,一时气恼起来,双颊微鼓,气鼓鼓的道,“还是说,要是我生不出孩子,你便要另娶贤妻了?” “这并不是一回事,晚春。”王恒之语气已然冷凝下去,他神色冷凝犹如冰雪,越发显得神容清俊。只听他不紧不慢的开口应道,“倘若你是不能生,那我可以从二弟那里或是族里过继子嗣,这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可你倘若是不想......” 王恒之看着她,乌黑的眸子里只映着谢晚春一个人,他一字一句的道,“那么,我就会怀疑你是否是真的考虑过和我的未来?是否是真心要与我在一起?” 谢晚春简直没想到“生孩子”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还能联系到“未来”甚至“真心”上头。她犹豫了一会儿,心知王恒之是在等她的回答,可她动了动唇,最后还是没能出声。 王恒之的目光渐渐显得是失落起来,他最后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忽而起了身,披了外衣,径直便往外去。 谢晚春听到声响转身去看,见着王恒之出门的背影,方才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恒之竟然敢丢下她直接走了! 过了一会儿,碧珠推门进来,隔着床帘子小声道:“少奶奶,大爷说他忽然想起件事要去书房一趟,让您不必等他,先睡吧。”她站在床边等了一会儿,见着里头的谢晚春不应声,只当她已经睡下了,于是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熄了灯火。 谢晚春听到这话,知道王恒之这是要搬回书房的节奏,一时之间又气又恨,忍不住又生出一点儿委屈感来:不就是个孩子嘛,难不成孩子比我还重要? 谢晚春咬咬唇,抱着被子独自生了一回闷气,反倒忘了吃药这件大事,只是暗暗的在心里把王恒之从头到尾骂了一遍,一直等到骂得没词了,她才抱着被子闭眼要睡。 虽说她和王恒之同床共枕还没多少时间,可习惯起来倒是极快,如今只她一人躺在床上,来回在上面滚了滚,虽说被褥温暖,床榻宽敞,可她本人却只觉得颇有些空荡荡,心里头好似也缺了点什么一样,就连睡也睡不安稳。 ****** 因着这一点闷气,谢晚春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仍旧有些郁郁的,一整日的不高兴。越是这样,谢晚春面上倒是越要装出悠闲自在的模样,午间日头不晒,她便叫人搬了张木榻放在后院的园子里,靠在树影底下,一边赏花一边听丫头弹曲儿。临了,她还不忘叫把刚出了冬眠的王八八一起带出来晒太阳。 以至于王若蓉来找谢晚春的时候都呆了一呆,忍不住开口问道:“嫂嫂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怎地这般高兴?” 我和你哥吵了一架,如今分房睡呢!谢晚春心里嘀咕了一句,面上倒只是笑了笑,随口敷衍着道:“只是想起昨日里萧家的事情,觉得挺有趣的。” 王若蓉点了点头,随即又笑起来:“是了,如今萧家的事怕是传遍了呢。听说宫里头的萧妃都被皇上骂了一顿,说她心眼小......”正说着,王若蓉又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对了,我记得今日是大哥哥休沐的日子,他人呢?” “去和你二哥出门喝酒了,”谢晚春心中一梗,跟着笑了笑,随即抬了抬手拉了王若蓉一起坐下,忽而开口转开话题,“说来,都要到四月了,再过几月,蓉姐儿你就要出阁了呢......” 王若蓉脸一红,细声道:“是快了。”她咬了咬唇,颇有几分羞赧。 谢晚春瞧着王若蓉那张羞红的芙蓉面,忽而心头一动,状若无意的开口道:“听说夫人这几日特意给你选了个嬷嬷调养身体?” 王若蓉面上红霞更显,只是嘴里却还是羞涩的应道:“恩,是啊。”她想了想也觉得这事不必瞒着自家嫂子,于是便接着道,“夫人说了,我虽不似皇后那般需要个孩子傍身,可早些养好身体生了孩子也能放心些。我也觉得:反正早晚都得生,倒不如早早生了的好。” 谢晚春闻言一怔,忍不住道:“你年纪小小,想得倒是挺远的.......” 大约是先皇后这个做母亲的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谢晚春还真是从未想过要生孩子亦或者如何做一个母亲。 ****** 王恒之这会儿确实是在和王游之喝酒,他一贯克己甚少多饮,此回心绪复杂,倒是憋着气喝了整整一壶酒,面颊都微微有些泛红,有显得的一双黑眸黑沉沉的,就像是名贵之极的黑宝石一般。 王游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吓得不行,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问一句:“大哥,你今儿真是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叫大嫂过来?”天啊,他还是第一回看见自家兄长这么喝酒呢,但真有点心惊胆战、如坐针毡的感觉,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回去给谢晚春呢。 王恒之抬起头,默然看了王游之一眼。 王游之被那眼神看得有些腿软,面色微僵,只好又跟着坐了下来,问道:“好吧,大哥你要有事就说,我听着就是了。” 王恒之垂下眼,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道:“......你和李氏这些日子如何了?” 王游之胆战心惊的小心应道:“还好,我这几日都是歇在正房。”他顿了顿,连忙又加了一句,“上回的事爹教训过我了,我都知道错了。虽说那孩子没了,可日后总会再有的啊。” 王恒之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只觉得心头一动,说不出是滋味:他自然是喜欢孩子的,可他更爱谢晚春,倘若两人真不能有孩子,他也不会真的勉强她。真正令他觉得心冷的乃是谢晚春的态度:倘若不是昨夜里说漏了嘴,孩子的事情,谢晚春还打算要瞒他多久? 对王恒之来说,谢晚春是命运给予他最大的恩赐和奇迹,曾经热烈仰慕的人一夕之间竟是成了自己的妻子,相知相爱,温柔缠绵。曾几何时,那种巨大的幸福感令他满心的诚惶诚恐,如在梦中。可谢晚春昨夜的态度却忽然触动了他心头的那根线:她从未考虑过孩子以及未来,她的心房哪怕是对着他也永远关着一扇门——她,是真的爱自己吗? 想到这里,王恒之唇角不觉抿了抿,眸光一顿,忽而开口道:“二弟,倘若......”他本是想要问问,倘若自己日后无子想要过继子嗣,王游之是否愿意。可话到了嘴边,王恒之只觉得心头心绪说不出的复杂,不知不觉又给咽了回去,只是抬手端起酒壶,倒了杯酒又灌到了自己的肚子里,一杯又一杯,连续不断。 酒入愁肠愁更愁。这话倒还真是对极了。 王游之听了半响也没听出王恒之要说什么,最后只能看着王恒之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不一会儿就喝醉了。要王游之说:大哥今日如此古怪,还真是醉了的好。反正自家大哥一醉也不发酒疯,就只会睡。 王游之叹了口气,任劳任怨的扶起对面这个醉晕晕的人,直接乘了马车回家。偏王游之今日太倒霉,正好撞上王老爷在家。 王老爷看了看醉晕晕的长子和忐忑的次子,心中已是不悦,不由眉头倒竖,狠狠地瞪了王游之一眼:“难得的休沐日,不叫你大哥在家好好歇着,怎的就拉他出去喝酒了?还灌了这么多酒?真真是半点也不懂事。” 王游之忍不住道:“不是我灌的,大哥自己喝的。” “闭嘴!”王老爷冷冷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吩咐小厮把王恒之送去谢晚春那儿,然后才开口道,“你跟我来,成日里胡闹,今日既是碰见了,正好考一考你的功课如何了。” 王游之真觉得今日祸从天降,磨着牙忍了忍,跟在王老爷身后进了书房。 而另一头,谢晚春则是从小厮手里接回了一个醉晕晕的王恒之。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可手上却是半点也不客气的在王恒之腰上拧了一拧,要不是那张脸太好看,她真想直接往对方脸上打一顿出气。 碧珠与琼枝也是第一回见到醉的这般厉害的王恒之——上回从陈先生那里回来的时候,王恒之虽是酒劲上来十分困倦,可到底还是清醒的呢,那里似今日这般晕沉沉的。 碧珠与谢晚春一起扶着王恒之去了床榻上,褪了外衣与鞋袜,盖上被子,琼枝则是忙去打了一盆热水来,绞了帕子递给谢晚春。 谢晚春一面吩咐两个丫头去端碗醒酒汤来,一面拿着帕子给王恒之擦了擦脸。从光洁的前额到眉骨、再到挺直的鼻尖、玉石一般白皙坚实的双颊还有线条清晰的薄唇,谢晚春看着这么一张清俊至极的面庞,忽然又有些生不出气来了。 她忍不住捏了捏王恒之的鼻子,恨恨道:“你说你长那么好看做什么?”说着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语,“孩子真有这么重要吗?” 谢晚春看着榻上的王恒之,眼神之间显出几分复杂来。 就在这时,外头的门被敲了一下。 谢晚春立刻收敛好面上的神色,开口道:“进来吧。” 碧珠端着一个红托盘,上头是一碗刚刚烧好的醒酒汤,开口道:“这是厨下刚送来的醒酒汤,还热着呢。” “你放下就好,我来喂吧。”谢晚春随意的点点头,伸手从碧珠那儿接过汤,直接就叫人下去了。 可是,等她端着醒酒汤,重又转头去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王恒之时,忍不住暗暗的叹气:人都昏着,这要怎么喂? 88| 30.31 谢晚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王恒之的头后面垫了个比较高的引枕,这才动了动汤匙,给王恒之喂了半盏的醒酒汤。 这醒酒汤上头洒了许多切得细细的青梅还有山楂糕的粉,还加了些甜甜糖桂花,里头则是雪梨片、百合片和糯米饭揉成的汤圆煮出来的糖水。虽是掺了些醋却也并未太酸,反倒甜软适中,极易入口,不仅能解酒,还有滋阴清热的效果。 王恒之好歹还有些意思,倒是能配合着喝了几口。 因着这汤烧得热腾腾的,谢晚春给王恒之略喂了几口,看着王恒之那被热汤烫地通红莹润的薄唇,她心里头不知怎的有些痒痒的,很想低头咬一口尝尝滋味。 谢晚春这般口干舌燥、心猿意马的给王恒之喂了大半碗醒酒汤,方才把碗勺一同放到边上的木案上。 因着屋里无人,静谧非常,故而瓷碗轻轻搁在木案上,发出极轻微的碰撞声,谢晚春侧头看了看周遭,见着左右无人,王恒之又昏沉沉的,她便忍不住低下头,轻轻的咬了咬那让她觊觎许久的薄唇。 很软、很暖,咬上去仿佛还有点韧性,大约是沾了一些醒酒汤的缘故,用舌尖轻轻沿着唇角浅浅舔过时候还能尝到一些甜味。 谢晚春心头不知怎的也软了软,闭上眼睛,乌黑浓密的眼睫不觉也跟着垂了下来,一根一根的,仿佛数也数不清...... 就在此时,边上烛台上的烛芯忽而被烧得“噼啪”一声,烛光跟着一晃,倒是惊得谢晚春不由自主的睁大了眼睛。 然后,她便正好对上了王恒之沉静深邃犹如深海的目光——不知何时,他竟是已经醒了。他们贴的极近,不仅能看清瞳孔里映着的人影,看见对方细长微卷的眼睫,甚至还能察觉到对方微微有些乱了的呼吸。 灼热的鼻息吐在皮肤上,只觉得颊上仿佛也烧得厉害,肌肤一寸寸的热起来。 谢晚春既有几分羞恼又有几分怨气,很快便收敛了面上的神色,极轻的哼了一声,最后还是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都不吭一声?” 王恒之垂下眼,轻声道:“.......你吻我的时候。”那时候两人的嘴都另有用处呢,自然不能吭声。 谢晚春一下子顿住了,她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这么的折腾,她面上烧得很,好一会儿才咳嗽了一声,颇为尴尬的转开话题道:“你一贯很少饮酒,今日怎么忽然就喝醉了?” “晚春,”王恒之似是下定了决心,忽而出声唤住了她,叹了一口气后便从床上靠坐起来,伸手握住谢晚春的手掌,十指收拢把她那双素手握得紧紧的,语声沉沉,“我仔细想过了——关于孩子这事,我们必须要好好的谈一谈。” 谢晚春现在一听到“孩子”这两个字就觉得头疼,可她也知道这事不能躲,蹙了蹙眉,最后还是忍耐的表示同意:“你说。” “晚春,你喜欢我吗?”王恒之看着她,忽而开口问道。 谢晚春点了点头:“当然。”她的目光十分坦率,就像是窗外折入的阳光一般的直接明白,令人信服。 王恒之顿了顿,紧接着又道:“那你爱我吗?” 谢晚春静了一瞬,仿佛终于明白了王恒之纠结的是什么,她心头不由得跟着软了一软,很快便笑起来。她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颇有几分俏皮的模样,柔声道:“之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爱你啊,恒之。”她说话时,语调尤其的柔软,说到“爱”这个词的时候,仿佛舌尖沾了蜜一般的,只那一个字也能叫人品出满心的甜蜜。 王恒之眼睫微微一扬,抬起眼与谢晚春对视着,一双犹如寒潭一般的黑眸微微融了一些,他点了点头,开口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吗?”那握着谢晚春的手微微用了点力气,紧紧的握着,只是语声仍旧是轻轻的,“晚春,孩子并非是一个人的事情。无论要还是不要,我们两个人总也要说清楚才好。” 谢晚春神色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又给咽了回去,好一会儿她才道:“现在并不适合要孩子,萧妃和萧家私下与齐天乐合谋怕是另有所图;周国宇文博野心勃勃,西南一地怕是要平生事端;更何况,我自己也不知何时会死......恒之,现在时候不对,孩子的事情我真的没想好。”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伸手一揽,手臂虚虚的搂着谢晚春,语声柔和:“我知道你说的都对,可晚春,这些都不是你不要孩子的原因......”倘若是因为时候不对的缘故,谢晚春就算不要孩子必也会先和王恒之说一声。可她甚至直接连说都不说就服药避孕,只能说她是下意识的不想要孩子,王恒之也正是因此而触动疑心,怀疑她并非真的爱着自己。 王恒之不疾不徐,低头垂眸看着谢晚春,墨色的眉睫在夕光的晕染下带了点微微的金光,显得尤其清俊。他神色虽是一贯的冷淡但语调已然是十分温柔,“晚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指尖已在不知不觉间抓住了王恒之的衣襟,紧紧的抓着,仿佛溺水的人一定要抓着什么才能觉得安心一样。她静静的沉默了很久,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没办法,我没办法的,恒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恒之,一双明眸仿佛又波光一闪而过。与此同时,谢晚春整个人都不由自主的靠向王恒之的怀里,仿佛只有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她才能敞开心房,正视自己心上的那道伤疤。 王恒之并未说话,只是温柔的抱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谢晚春闭了闭眼,把眼底的酸涩忍回去,然后又睁开,这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是我,是我亲手把父皇赐下的毒酒端给母后的。恒之,是我害了她,她至死都在诅咒我,恨我入骨.......”她喉中似是哽着什么,令她的声音都不由自主的跟着颤抖起来,“我很怕,很怕自己会重蹈覆辙——会变成我母后那样的女人,会落到那样的下场。我想,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做个好母亲的。” 王恒之低了头,下颚抵在她柔软的发顶上,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拂过她的乌黑犹如鸦羽的长发,指尖穿过丝丝缕缕的乌发,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低声道:“没事的,那不是你的错,不要记挂在心上。”先帝既已赐下毒酒,想来已下定决心,无论谢晚春会不会端过去,先皇后大约都得死。 谢晚春咬着唇,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下唇苍白的失去了血色。她极慢极慢的开口道:“先帝他是将毒酒和废后诏书一起送来的,他让我替母后选一样。因为他恨母后辜负了他的真心,故意才用这些羞辱她——要么带着皇后的尊荣去死,要么被废后位幽静一世。” 谢晚春闭上眼,她仿佛能看见昭明十三年,尚且年少的自己从先帝手里接过那两样东西的时候的情形。 那是她此生永不能忘怀的噩梦,那一天的每一点、每一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的折磨着她。 那是昭明十三年的初夏,正午的阳光极热,窗外的绿枝已然青翠欲滴,一眼望去皆是犹如翡翠一般的碧色,再远一些还能看到开满了红莲白荷的太液池.......窗外的知了并不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仍旧无知无觉的叫着。 那时候,谢池春和先皇后已然被关在寝殿里将近半年多,她身上还穿着去岁制好、已然有些短小的衣衫:是一件极单薄的绿衣和颜色鲜妍的黄裙,已然尽去珠饰,看上去简陋至极,令她甚至有些羞于见人。 可那个曾经对她千娇百宠,视她入掌上明珠的先皇帝却是无动于衷,他目光冷冷,语调里甚至还带着一种恶意以及讥讽,犹如一柄锋利之极的刀,一刀刀剐在心口最软的地方:“让你母后选一样吧,池春——朕、林氏、还有你们姐弟,总也要有个结果才好。” “倘若她肯认错并且服下那被毒酒,看在夫妻之情上,朕愿尽去前嫌,让她已皇后之礼下葬。倘若她依旧不肯认错,那就让她把朕给她的皇后之位还回来——只要朕在一日,她和你们姐弟三人,都休想再出此殿门一步。” 谢池春手里抱着那道废后诏书还有那一壶毒酒,只觉得手臂都在发抖,重得她连动也动不了。她的眼底甚至干的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能红着眼睛看着她曾经视若高山的父皇,一动不动的看着。 先皇帝却没有半丝的动摇,他甚至不愿再此地等待片刻,直接把东西留下、把话说完便抬步离开了。 谢池春抱着那两样东西就像是抱着两柄染血的刀刃,她面色不动可心里清楚得很:从头到尾,她的父皇看似宽容的留下两条路,可真正能走通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路。 她的父皇是男人、是大熙的皇帝,一言决人生死、一念定人荣华,因此他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心,所以他永远也无法轻易的宽容亦或是放下,他真正要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皇后痛悔认错、服下毒酒;倘若选了废后诏书,废后之后怕也躲不过这杯毒酒——否则,皇帝又何必犹豫许久,亲自带了这些东西跑来一趟? 坤元宫里的宫人早已调走了,安静非常,谢池春独自走在廊下,一个脚步一点声响,就像是她心头的一点一根又一根扎下去的针,密密麻麻的扎下去,疼的近乎麻木。虽是夏日,可那么短短一段路,竟是走得她满背的冷汗,腿软的甚至有些发颤。 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抱了回去,独自在自己的房里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落西山,窗棂一处被照得鲜红似血,她才缓缓然的回过神,起身去小厨房,亲自给先皇后做了一顿极简单的晚膳:一碗汤面,上面加了些烫过的青菜和金黄色的煎蛋。连同那一壶先皇帝送来的毒酒一起端了过去。 因着坤元宫里没有伺候之人,故而许多事都是谢池春来做,不过短短几日罢了,她的双掌已然能看见薄薄的茧子。 林氏倒是一贯的在小佛堂里念佛经,她念了一早上加一下午的佛经,堂中香炉里的香灰气味都还未散去,味道刺鼻。满堂的浮尘被夕光一照,就像是凌空洒下的金粉一样,金灿灿的,在半空中徜徉出一条金色的河流来。 林氏搁下手里头拿着的经书,这才起身坐在木案一边,懒懒的抬手端了汤碗,不紧不慢吃着谢池春端来的那碗面。 谢池春则坐在木案的另一头,亲眼看着林氏吃面,就像是看着她最后一面。 林氏只吃了一半便有些吃不下了,这才抬眼看了看桌头的那壶酒。 谢池春慢慢的抬起手,倒了杯酒递过去。 林氏这才满意了些,她一面喝着酒,一面拿眼看人,似有几分醉意,眉心一蹙,语声跟着轻了下去:“午间的时候,你父皇来过了?”说来也是可笑,林氏一辈子玩弄人心却还是将爱情看得太重、将人心看得太轻——她总是心存希望,以为自己会是特别的,以为自己和皇帝的爱情是最特别的,以为皇帝为她让步妥协。 谢池春却没办法把皇帝的决定和话说出口。她就那样定定的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听到自己那犹如玉碎一般清脆的声音慢慢的响了起来,就像是从剑鞘里抽出的宝剑一般冰冷刺骨,见血封喉:“母后常读佛经,难道不知道有一句话是‘爱欲荣华,不可常保,皆当别离,无可乐者’。你这一生不肯有一点委屈,所有的错处皆是旁人的,只有你一人最是无辜。” 她顿了顿,慢慢道,她字字诛心:“可是,如今这样的日子,真是母后想要的?何苦到了现在,还要苦苦熬着?” 林氏面色一变,目光锐利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字一句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池春只能强撑着把话说下去:“母后以为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 不过片刻之间,林氏已然明白了谢池春的话中之意,她垂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杯酒,面色彻底的变了。忽然,她就像是被烫到了手,动作迅速的丢下手里的酒杯,一双黑眸紧紧的盯着自己的女儿,唇边已有刀片一般刻薄的冷笑,眼里一时满满的恨色:“好!好!好!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你怕是也嫌弃起了我这个拖你后腿的母后了吧?恨不得甩掉我嫁去西南,恨不得拿我的命去讨好你父皇?!我竟是养出了你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女儿!” 谢池春垂下眼,双手绞在一起,一言不发的坐着。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哪怕她再恨林氏,在她心底最深处仍旧记得当初将她搂在怀里细声哄着她的母后,总是不忍打破林氏最后的梦和痴念,不忍告诉她这杯酒是皇帝送来的,不忍告诉她要她性命的乃是她此生挚爱之人。 殿内安静了很久,谢池春只能听到林氏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忽而,林氏的呼吸声渐渐平息,她缓缓开口道:“你知道我早上念的佛经讲了什么吗?‘提行恶众生,业感如是。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是故众生,莫轻小恶,以为无罪。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林氏冷笑了一声,语声听上去甚至有几分温柔,可那内容却是恶毒之极,“死后有报,纤毫受之。池春,我等着看你死,看你的报应。” 是啊,亲手弑母,这又是何等的罪过?又该是何等的报应? 谢池春只觉得眼睛好似被针扎了一般的刺痛,她咬着牙忍住自己的眼泪,徐徐的开口道:“我自然有我的报应,可母后的报应呢......” 还未等谢池春说完话,林氏已然怒火熊熊,她白皙犹如美玉的双手用力拂过桌案,手背上青筋凸起,直接就把桌头的汤碗、酒杯、酒壶一起掀翻了,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你给我滚,马上滚!” 谢池春闻声起来,转身就走了,她眼里已然盈满了泪水,步履匆匆,甚至不敢再回头多自己的母后看一眼,就那样急匆匆的离开了。 如今想来,先皇后林氏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趁着自己最后一点时间留下了什么东西给儿子或是亲信,这才在最后引得姐弟相残。 ............ 谢晚春靠在王恒之的怀里,一面回忆一面慢慢的把当年的那件事情一点一点的说出来。王恒之只能一下又一下的吻着她,细碎的亲吻一点一点的落下来,温暖着她冰凉的肌肤。 王恒之一直耐心的等到她说完,这才吻了吻她的眉心,轻轻的道:“这并不是你的错。”倘若谢池春当初不把毒酒端过去,想来废后赐死的旨意顷刻就会被送去坤元宫,先皇后大约会死得更加可怜。 谢晚春并不愿在此事上多言,沉默片刻方才道:“所以,我一直没打算要孩子。我说真的,我大概一辈子也做成不了一个好母亲的。” “没事,”王恒之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吻她的发顶,语声温柔至极,“那我们就不要孩子。” 谢晚春闻言一怔,简直不敢相信这事居然就这么简单,她不由得抬头去看王恒之,打量着他的面色辨认他是否说谎。 王恒之一直看入她的眼底,甚至带了几分温柔的意味:“你不喜欢的,不想要的,只要你说出来,那我们就不要......”他抱着谢晚春,就像是抱着稀世的珍宝,长长的叹息道,“晚春,我爱你,完完整整的你。” 世间从未有过完美无缺的人,哪怕是谢池春那样的风光无限,也曾经走过刀山与火海方才脱胎换骨。也正是她所经历的过的那一切,方才成就了那个令王恒之一见钟情的她。所以,他爱她,不该只是她表面的美貌又或是所谓的聪慧贴心,还应该有她心头那些看上去显得丑陋的旧伤、她所经历过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以及煎熬——美丽的、丑陋的、善良的、自私的......那些都是他所爱的那个人,只有全部接受,那才是完完整整的爱人。 谢晚春若有所动,眼里竟是酸酸的。她抬头看着王恒之,仔仔细细的看着,许久都不出声,忽而又有些煞风情的开口问道:“那,齐天乐和宋天河呢?“ 王恒之低头吻了吻她那张总是讨人厌的红唇,语声仍旧是沉静的:“虽然每次一想起来就免不了要吃醋,总是要气恼,可我也很清楚:齐天乐陪着你一同长大,宋天河教会你许多东西,没有他们或许也没有我所爱的你。” 谢晚春那颗被回忆冻得冷冰冰的心仿佛也正被他温柔的吻着,就像是被浇了一勺热蜂蜜又或者是被泡在热水里一样的温暖、舒服,整颗心都盈满了无法言说的欢喜之情。她用力抱住王恒之的腰,仰起头加深了那个吻,唇齿交触之时,甜蜜至极。 好一会儿,直到快喘不过气了,谢晚春才结束了这个吻,心满意足的把头靠在王恒之的胸膛口,双手仍旧搂着他的腰部,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忽而十分安心、十分满足,浑身都是轻飘飘的、第一次毫无半点的负累感。她就这样闭着眼,默默的享受了片刻这样充满甜蜜的静谧时光,许久方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道:“......那个,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王恒之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然被谢晚春锻炼得十分坚强。他深吸了口气,轻声道:“什么事?” 谢晚春柔嫩白皙的脸蛋就贴在王恒之的心口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红唇微微一扬:“昨晚上你跑去书房,我气得狠了,然后就忘记吃药了......”她说到这里,像是被王恒之加快的心跳声逗得笑起来,抬起那双笑盈盈的双眸看着王恒之,手指尖在他心口处画了几个圈圈,慢条斯理的把话说下去,“所以,如果这次有了的话,那就算是你运气好。” 王恒之都快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不敢置信的低头看着谢晚春,那张清俊的面庞上的神色几乎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着谢晚春,颇有些怔怔的反问道:“你不是,不是不想要孩子吗?” “可是你想啊,”谢晚春斟酌着词句,慢慢的解释道,“我觉得既然我这么爱你,还是该给你个机会。”反正又不一定会一次就怀上,而且既然王恒之都说得这么感人了,她也不能总是一直都缩在自己的“龟壳”里头不出来。 王恒之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恨不能直接把她塞到自己心里头才好。他忍了忍,最后还是抿着唇轻声道:“谢谢你,晚春。” 谢谢你愿意为我改变。 “恩,也谢谢你。”谢晚春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下颚就抵在他的肩窝处,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句。 谢谢你这样爱着我。 89| 30.31 因为有这么一番对话,两人夜间难免又甜蜜了一回。 等擦洗过了,王恒之抱着谢晚春躺回床上,他甚是周道的拉上被子,伸手捏了捏谢晚春的耳垂,笑着道:“好了,睡吧......”他的语调极是温和轻柔,就像是映着莹白月光的清泉水淌过山间白石,一点一点的淌过,可以洗去心头的疲惫与倦怠。 谢晚春伸手搂住他的胳膊,眨了眨眼睛,那双极亮的眸子就像是两丸黑水银浸在白水银里,黑亮亮的,看人时能把铁石做的心肠都看软了。她只是这样笑看着王恒之,笑容里带了几分揶揄,却又并不说话。 王恒之被她看得耳尖微红,另一只手却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探去,轻轻的覆在谢晚春平坦的小腹上,情不自禁的压低了声音与她道:“你说,这里会不会已经有孩子在等着了?” 他垂下眼,认真地看着谢晚春,目中似是期盼又或者欢喜,就像是暗夜的星辰一样的明亮灼人。 谢晚春只觉得面上烧得厉害,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你就这么喜欢孩子?” “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啊。”王恒之跟着躺了下来,侧头看着她,浓密墨黑的眉睫看上去一根一根的,清楚的很,那清俊的面容上自然而然的带了一丝的向往,“如果是个女孩,或许会和你一样呢......” 话还未说完,边上的谢晚春已然有几分羞赧,她双颊微微晕红,不由自主的伸手把王恒之的嘴给掩上了,虽是咬着唇却也仍旧是漏出一点儿的笑影子来。她慢慢的把自己的身子往王恒之的怀里靠了靠,似乎是叹了口气,语声轻轻的:“恒之,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王恒之用那空着的手搂住她的腰,将她虚虚的搂在自己的怀里,声调亦是跟着缓了缓:“你也会是个好母亲,相信我,晚春。”他顿了顿,垂下头,感觉到怀中的人似是不觉得往他的怀里钻了钻,他靠近心口的位置上仿佛沾了点温热的液体,湿漉漉的——就像是夜里风凉时候花蕊中落下的夜露一般。 胸膛里的心脏仿佛也被那点温热的液体给烫到了,一整颗心都满溢着无法言说的复杂感觉。王恒之犹豫着抿了抿唇,到底没再说什么,他伸手轻轻的抚了抚谢晚春那一头有如鸦羽一般的乌发,有一下没一下的,一直等到怀中的人呼吸平稳,沉沉的睡过去,这才能安心的闭上眼睛。 窗外月光透过碧色的窗纱,犹如水银一般覆在房间的地面上,落在他们的枕间,将他们交缠在一起的乌发照得微微泛白,犹如他们早已交缠在一起的命运一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 因着王恒之,谢晚春对于孩子的到来倒也不是特别反感,只是没有王恒之那么热烈的期盼罢了。等到四月十五日的时候,她一贯准时的月事居然真的没来,王恒之喜得不行,忍不住道:“要不然叫太医来瞧瞧吧,说不得真是有了呢。” 谢晚春既有几分犹疑又有几分惊诧:“不至于吧......”哪有一两次就能怀上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再等等吧,如今一个月都还没到,再等等吧?如果下个月的月事仍旧没来,倒是可以请太医看看。” 王恒之虽是满心的期待,可以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对谢晚春逼迫太过,故而也只是点了点头,温声安慰她道:“那就等到下月再说。” 谢晚春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放松了些。 只是无论是王恒之还是谢晚春都没想到:竟是宫里的皇后王望舒先传了喜讯。 算一算日子,大概是三月里皇帝因着愧疚常留坤元宫,这才有的孩子,一月有余了。虽说无论是王望舒本人还是王家人心里头多是期盼着能够早些怀上孩子的,在宫里头有个依靠,但念及王望舒如今方才十五岁,众人心里头便都有些不是滋味。 宋氏心头更是复杂:王望舒自小就养在她膝下,吃好穿好,养得极好,十岁初便来了月事。后来宫里头下了诏书,宋氏便又忙着给女儿弄些滋补身子的药,日日夜夜的调养着,只盼着她入宫后能早些有孕,不必担惊受怕。可如今真听说了皇后有孕的事情,宋氏便又禁不住的担忧起来:“皇后年纪还这么小......”外头许多姑娘就是生得太早了,这才伤到了身子啊。 谢晚春只好安慰她:“这可是皇后嫡子,宫里头上上下下都看着呢,必是不会出事的。” 宋氏抚了抚胸口,忍不住又叹气:“偏宫里头还有容妃、萧妃这样不安稳的,皇上又是......真真是一时儿也放不下心,我这几日都连睡都睡不安稳呢。” 提起萧妃与容妃,谢晚春一时也没了话:她实在不知皇帝那脑子是如何长的。当初容贵妃犯了那般的事情,差点累得皇后被废,事情揭露之后,皇帝一怒之下也就废了容贵妃的贵妃之位,把人扔去冷宫,不管不顾了。可前不久牡丹宴后,皇帝不知怎地又和容氏搭上了,皇后也是听说了这事,一时气急昏了过去这才查出的身孕。皇帝脸皮厚,既然事情走漏了风声,索性便接着皇后有孕这个借口赦免了容氏之罪又封她为容妃,一应份例皆依旧时——这种事,大概也就是皇帝那种脑子坏了的人才能做得出来。要放在先帝时候,容氏当时就得要被赐死了。 说归说,过了一会儿宫里派人来接宋氏与谢晚春入宫探望皇后,宋氏面上的担忧之色已然尽数收敛起来。她甚至还甚是亲切让丫头给两位宫人递了荷包,温声问起了皇后的状况。 来的也是坤元宫里的人,自是乐得与王家人交好,故而接了荷包后又热络的应声道:“夫人尽管放心好了,娘娘腹中的乃是陛下嫡子,不仅太医守在偏殿日日看脉,就连陛下都是日日探望呢。太医也说了,娘娘身体调养得极好,怀像似也不错。” 宋氏心头稍稍放心了些,只是顺口又问了些皇后的起居饮食,听说王望舒如今喜酸,不由笑起来:“酸儿辣女,我记得我怀她两个哥哥的时候,也是喜欢吃酸的呢。” 谢晚春在旁听了两句,忍不住思忖了一下:她这几日倒是饮食如常,大约....是没怀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晚春今日下腹隐隐有些坠痛的,不免更添了几分烦躁感,于是便靠着引枕闭眼稍稍养了养神。 车轿上的几人各怀心思,不一会儿就到了坤元宫边上,宋氏与谢晚春下了轿子,这才随着引路的女官入了殿门。 王望舒这会儿正穿了一身宽松的便服,独自坐在榻上看书。她听见传报声,见着宋氏与谢晚春来了,便从榻上起来,亲自迎了出来。 宋氏连声道:“娘娘如今有身子,坐着就是了,何必起来呢?” 王望舒忍不住一笑,一手挽着宋氏一手拉着谢晚春,嘴里道:“哪里就到了这份上?太医也说,偶尔要多走动一会儿呢......”她拉着两人在木案边上坐下又叫茶水过来,嘴里道,“我知道家里怕是正替我担心,所以一有了消息便叫人把娘和嫂子请来了。” 宋氏见着女儿神色颇好,这才放心了些。 边上伺候的女官端了茶水上来递给宋氏与谢晚春,这才行了个礼,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见着边上无人,宋氏这才压低了声音,轻轻问女儿道:“你和皇上现下如何了?” 王望舒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还未显怀的肚子,眉睫微垂,声调跟着一缓:“还好吧,我如今有身孕也不好伺候他,不过是坐着说会儿话罢了。” 宋氏有些忧心可也知道皇帝那德行,这般的相处估计更轻松些。她按下此事不提,想了想又开口道:“那容氏与萧氏,如今可安分了些?”她就怕女儿如今怀着孕又不再与皇帝同床,因此吃了那两个女人的暗亏。 王望舒眸光微动,很快便伸手握住了宋氏的手,她认真的道:“她们如今都安分着呢,娘你就放心好了,我心里都明白的。” 宋氏瞧她模样便知道事情怕是不简单——她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女儿,往日里喜怒随心,如今却是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然而,她也不愿戳破女儿“善意的谎言”,陪着女儿微微笑了笑便端起木案上的热茶,抿了几口道:“这是新进的狮山龙井?尝着这味儿倒是不错。” 谢晚春则是从桌上的几碟小点心里头捏了个南酸枣糕吃了一块,忍不住笑起来:“这坤元宫里的小厨房可是换了一帮人?这味道可比上回的酸多了。” 王望舒闻言倒是有几分羞赧,不由抿着唇笑了笑,这才道:“其实才一月多,按理也吃不得那么多酸的。可我也不知怎地,就是忍不住想吃些酸的,上回夜里一时睡不着,还险些叫人倒醋水来喝呢。” 这话宋氏听得既是想笑又是心酸,握着女儿的手又细细的问了一回她的吃穿来,很是传授了一些经验。 谢晚春则是坐在边上一边喝茶一边用着糕点,饮了半杯的热茶,腹中那点儿坠痛倒是减轻了许多,谢晚春这才舒服了些,只是心里头不免起了点疑心,不由蹙了蹙眉头。 恰在此时,外头忽而传来通报声——皇帝带着容妃来了。 王望舒连忙带着宋氏以及谢晚春从木案边上起来,一同出门迎驾,还未走到殿门口就见着皇帝挽着容妃的手大步而来,亲手扶起了王望舒以及宋氏、谢晚春,笑着道:“不必多礼,朕就是来坐坐。” 容妃去过一趟冷宫,看上去果是清减了许多,依然不复当初的明艳跋扈。她如今穿了一件湖蓝色的袄子与月白色长裙,盈盈立在皇帝边上,好似一朵玉兰花一般的清雅温柔。她先是给王望舒行了个礼,然后才抬起头,一双凤眸缓缓地扫过谢晚春以及宋氏忽而一笑,容色灼灼:“听说今日王夫人和晚春要来,我和皇上这才想着要皇后这儿讨顿饭吃呢......”她软软的笑了一声,拉了皇帝的胳膊晃了晃,笑着道,“陛下你说对不对?” 皇帝垂眸看着容妃,见着她这少有的温柔之态,不由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然后又抬眸看着王望舒,语声温温:“可是叫厨房备了晚膳了?倒是不如叫王夫人还有晚春一起留下,与朕还有你一起用顿晚膳吧?” 王望舒沉静的应了一声,唤了歌女官上前吩咐了一句,这才引着皇帝以及容贵妃入内坐下,笑着道:“我还以为今日萧妃会来呢,上回我母亲和郡主来的时候,萧妃不就是正赶上了?” 皇帝这才想起先前那回萧妃还有萧家出的“丑”,面上略有些不好看。只是萧妃素来能说会道又是个楚楚依人的,早已把皇帝一颗心说软了,故而皇帝这时候嘴里仍旧是忍不住替萧妃说了几句道:“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正躺着呢。” 因为皇帝在场的缘故,晚膳的时候,几个宫人特意搬了木案上来。 皇帝与皇后坐在上首,一左一右,面前各自摆了一张长几,上头是宫人们依次端来的膳食。容贵妃按理该坐在下手,可她偏依偎在皇帝边上,一副伺候皇帝用膳的模样。 谢晚春与宋氏则是在下首的案几边上坐下,等上头的皇帝动了筷这才开吃。 因着多了个皇帝和容妃,坤元宫里的这一顿晚膳显然吃得叫人很不舒坦——尤其是上头容妃故意撒娇卖乖,吃到一半都快缩倒皇帝怀里去了,你侬我侬的,简直像是专门来皇后跟前表恩爱的。 宋氏在旁瞧着也是眼疼加堵心,暗道自家女儿命苦,只好眼不见心不烦,自顾自低头吃东西了;谢晚春则是蹙眉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这要是换个心气高点的皇后,非得被这两个“贱人”给气心口疼。可王望舒本就不大把皇帝放在心上,自从有了身孕之后更是宽心了许多,她反倒是最平静的一个,还额外抽空关心了一下皇帝:“这饭菜可是不对陛下的胃口?倒是臣妾疏忽了。” 皇帝看着自己案前面前没动多少的饭菜,这才觉出几分尴尬来,伸手把容妃推开了些,勉强一笑:“味道不错.....只是之前用了些茶水和点心,一时用不了许多。”说着又端了一碗淮山鲈鱼汤喝了几口,笑着道,“这鱼汤鲜得很,皇后也尝尝?” 王望舒抬眼看了看边上的女官,那女官立刻会意的弯下腰给她舀了一碗鱼汤递过去。只是,王望舒方才喝了两口便捂着嘴侧开头,一副恶心欲吐的模样。 皇帝被吓了一条,忙道:“这是怎么了?” 那女官此时方才轻声道:“......自娘娘有孕后便近不得油腥味,今日也是因为陛下来了这才让厨房做了鱼汤的。” 皇帝瞧着王望舒那苍白的面色想着她腹中怀的乃是自己的孩子,心头一时软了软,颇有几分愧疚:“是朕疏忽了。” 王望舒此时似乎已经缓过来了,她面色微微有些苍白,更显得一双黑眸格外明亮漆黑,她抬头看着皇帝,虚弱的笑了笑:“无事,偶尔喝几口也是挺好的,今日的淮山鲈鱼汤确实做的不错。” 那笑容就好像一根细细的穗子轻轻的在皇帝心头掠过,叫他整颗心痒痒的,不知不觉便把边上的容妃推得更开了些又温声道:“是朕叫皇后辛苦了。” 王望舒垂下头,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仿若不胜娇羞,柔声嗔道:“陛下......” 皇帝心头越发的痒,只是想着皇后素来面薄也就没再说些什么,反倒是端起那碗鱼汤慢慢的喝了起来,只是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看向边上的王望舒。 宋氏和谢晚春看在眼里,倒是放心了些:王望舒入宫许久,或许不及萧妃、容妃那般得宠可到底还是摸清了些皇帝的性子,应付皇帝也已足够了。 边上的容妃自然是把帝后二人这你来我往的一段看在眼里,那染了豆蔻的指甲紧紧的扣在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 认真算起来,容妃在冷宫前后只待了一个月左右,可就这么一段时间却着实是叫她受够了罪——她气盛已久,宫里头嫉恨她的人自然也数不胜数,故而多是落井下石之人。可她到底还是熬过来了,借了萧妃递来的消息,故意装病引了皇帝过来,假装是病重昏迷,一面念着皇帝的名字一面默默落泪,好容易才把皇帝的一颗心哭软了,好容易才又重新出了冷宫。可她心里很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往日里她仗着多年独宠养,还能与皇帝撒娇发脾气;可如今她靠的不过是皇帝的一丝旧情,自然只能对皇帝更加的百依百顺,日日夜夜忧心着自己是否会失宠。她知道,现在的她不该和王望舒这个正宫皇后争锋相对,可她心里却已然恨极了王望舒。 是王望舒夺走了她朝思暮想的皇后之位;是王望舒揭穿了假孕之事害她沦落至此;是王望舒怀上了她想了半辈子都得不到的皇嗣...... 怎能不恨呢? 容妃恨得咬牙,可面上却仍旧笑靥如花,她靠在皇帝边上,端着酒一杯杯的喝下去——她很清楚,自己如今什么也做不了,至多不过是借着皇帝气一气王望舒罢了。 过了一会儿,天色渐晚,宋氏与谢晚春自然也该离开了。夜里风凉,谢晚春又是一贯的体弱,便叫拿了一条披风来披着御寒。 王望舒难得见一回家人,自是十分的不舍,于是便亲自送了她们出门,容妃也跟着去了。因谢晚春走在皇后左边,便拉着皇后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几句话,一副亲密的模样。一直走到玉阶边上,她才扫了眼站在皇后右后边的容妃,看了看容妃手里那个镯子,忽而开口道:“容妃娘娘手里这镯子倒是有些眼熟呢。”语声轻轻却显得意味深长。 容妃面上神色微微一变,笑容一淡,好一会儿才掩饰一般的点头应道:“是镇国长公主留下的东西。” 谢晚春闻言眨了眨眼睛,忽而掩唇一笑,嘴里道:“怪不得呢.....难不成这就是当初太/祖宗送给孝慈高皇后的那个镯子?听说太宗朝起了乱子,乱民抢了内库,这镯子也流了出去。后来是被....齐天乐送来给镇国长公主的。怎地在娘娘手上呢?难不成,这镯子是长公主赏给娘娘你的?” 容妃当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咬了咬唇,细声道:“不过是个镯子,郡主何必这般在意呢。”说罢,又笑道,“若是郡主喜欢......” “娘娘难不成想说——若是我喜欢,就送给我?”谢晚春笑了一声,探身到了容妃边上细细的打量了一下那个镯子,嘴里却是一笑,挑了挑那勾画的极其纤长的黛眉,“哎呀,这东西可是孝慈高皇后的,我可不敢用呢。” 容妃险些咬碎一嘴银牙,她心里那口气堵得厉害,面上一青一白,最后却也伸手摘了镯子下来,咬牙道:“这镯子,是该皇后娘娘带着才好......” 容妃气得不行伸手就摘了镯子要递给皇后,也不知是否是一时气急失了重心,她忽的一踉跄,整个人朝着皇后半摔了过去。 谢晚春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小心”,然后动作迅速的伸手拦了一拦,用另一只手把皇后往里护了护,可她自己一只脚还站在下头的台阶上,被容妃那下摔的力道一推,整个人也有些站不稳,脚下一滑,便半仰着从玉阶上滚了下来,一连滚下了三个台阶。 容妃自然也没得好,她摔了个底朝天,虽是疼得很,可她心头一跳却也是惊慌得很,顾不得自己那灰头土脸的模样甚至来不及嚷疼,边急慌慌的连声解释道:“适才是有石头绊了我一跤。” 王望舒没理会容妃,只是一叠声的叫人道:“快去扶郡主起来,顺便把偏殿休息的陈太医叫来。”这位陈太医与王家素来亲密,故而十分得王望舒的信赖,此回因着王望舒有孕,他也就成日里在不远处的偏殿里候着,以防万一。 边上的宫人都是极机灵的,动作迅速的跑上去扶着谢晚春,有个宫人顺手解开了谢晚春身上那沾了一地灰尘的披风,不由掩着唇叫了一声。 只见谢晚春的衣衫下摆已然渗出了血色来——这几日天气尚有几分凉意,谢晚春又是入宫来,穿的自然是厚衣服,这要流多少的血,才能渗出血色啊? 宋氏站在边上看着那一抹血,一时间面色都显得苍白起来。想起长子与谢晚春成婚多年都未有子嗣,她心里头既是心痛又是忧心,不由自主的抬眸看着王望舒,嘴里催促了一句:“......陈太医人呢,来了没有?” 90| 30.31 容妃站在边上仍旧忍不住辩解着:“.....我适才,真的是被石头绊了一脚方才......” 皇后王望舒此时却已经收敛起面上的神色,她冷冷扫了容妃一眼,神色之间甚是冷淡:“坤元宫周侧哪里来的石头?” 容妃垂下头咬了咬唇,一时竟是应不出声来,只是握紧的掌心里头满是滑腻腻的湿汗,颇有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 陈太医听到消息后连忙从偏殿赶了出来,老腿险些都要被朱红的门槛给绊倒。待他入了内殿,见着皇帝、皇后都在,不由心里微惊,只是仍旧行礼如仪。 皇后王望舒亲自上前扶了他起来,轻声道:“郡主大约是有身孕了,没成想竟是跌了一跤......无论如何,还请陈太医以郡主身体为重。”也不知是否是陈太医的错觉,王望舒故意把“身孕”二字咬得重重的,那看过来的目光更是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模样。 陈太医心头一跳,若有所得,可他也是宫里头混老了的人,面上倒是一丝情绪也没透出来,只是点了点头,轻声应道:“臣遵旨。” 王望舒这才松了手,让陈太医入内看脉。 陈太医掀开帘帐看了看榻上面色苍白、闭目养神的嘉乐郡主谢晚春,暗暗叹了口气这才伸手按了按谢晚春手上的脉象,随即面色微微一变。 ......这脉象,看着是......陈太医指尖轻轻一颤,不由蹙了蹙眉头。 陈太医一时沉默下去,榻上正躺着的谢晚春却仿佛若有所觉,恰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她有一双极美的黑眸,如白水银里头浸着的两丸黑水银,黑亮得出奇,看人时尤其显得专注认真。 陈太医被谢晚春那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得心头一凛,他不动声色的收回手,行了个礼,轻轻唤了一声:“郡主。” 谢晚春点头示意,随即哑声道:“我的孩子,可是没了?” 陈太医与她对视片刻,很快便垂了头,会意的轻声应答道:“郡主尚年轻,身体康健,此回亦是不曾伤到身体,日后自然子嗣无忧。” 谢晚春这才微微闭上眼,乌黑浓密的眼睫搭在奶油一般白腻的肌肤上,声调轻轻的:“恩,你出去吧,替我与皇上还有皇后告声罪,就说我想回去了。” 陈太医俯首应是,行了礼后很快便抬步出去了。他对着皇帝与皇后倒是更添了几分恭敬:“前三月本就有些危险,这孩子怕是保不住,但只要好好保养,也就倒也不会伤到根本......” “那就好,朕总算也能放心了......”皇帝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他对着谢晚春这个小堂妹亦是有几分真情的。要知道当初谢晚春能嫁到王家也多是他看顾的缘故——皇帝素爱柔弱女子,谢晚春年纪最小又养在宫里,对皇帝来说就像是个可怜的小妹妹一般。 边上的王望舒此时却冷笑了一声:“好从何来?陛下所言,恕臣妾不敢应是。”她似乎已然再忍不住满腔的怒火,盈盈一双妙目就那样看着皇帝,一字一句的道,“郡主与我哥哥成婚多年,方才有子,如今却因容妃而失,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容妃?” 王望舒气盛之下,声调铿锵,犹如金石相撞一般的清楚明白,掷地有声。 容妃早知道皇后会拿自己开刀,此时听到这话浑身也不由得颤了颤,她立时跪了下来,抓着皇帝明黄色绣云龙的袍角依依哭求道:“陛下,妾适才实乃无心之失,绝无半点恶意......”她哭得满面通红,不能自己,一双被泪水打湿的手却仍旧不敢松开皇帝的袍裾,眼睫濡湿,贝齿则是紧紧的咬着唇,柔声泣道,“陛下,陛下.....求陛下看在妾侍奉多年、一片真心的份上绕过妾这一回吧?” 皇帝看着容妃那张楚楚的泪容又想起床帐后头躺着的谢晚春,一时之间颇有几分犹豫踌蹴,竟是没有开口。 王望舒却知道此时不能有半点退步,她目光凌厉的扫过容贵妃那张楚楚可怜的娇面,声调愈发严厉:“事已至此,陛下难不成还要再包庇容妃?”她咬了咬唇,竟也跪了下来,“陛下,容氏先是已假孕蒙蔽圣听,再是以此陷害臣妾——此等大罪,家法国法具是难容,可陛下最后却是这般轻拿轻放的饶了她一回。臣妾念及她多年侍奉君侧,素得君心,也就没说什么忍了下来。可如今呢?倘不是郡主替臣妾拦了一拦,今日摔在阶下的便是臣妾,今日痛失爱子的便是臣妾与陛下.......” 王望舒说到最后声色俱厉,目中却淌下两行滚热的泪水来,一双含水的黑眸就那样看着皇帝,带着一种令人无法不动容的坚定:“陛下,您为人君、为人夫、为人父,难不成真就让容氏这般心思恶毒之人横行后宫?”她一言毕,郑重其事的对着皇帝行了个大礼,看似谦逊卑弱,可口中的言辞犹如刀剑出鞘一般,已见锋锐,“求陛下为臣妾、为嘉乐郡主、为王家做主。” 皇帝的目光似有几分动容,他盯着王望舒那低低垂下的头和鸦青色的长发许久不曾移开,随即又转头看了看跪在自己边上满面彷徨、惊恐的容妃。 容妃十岁出头便入了宫,不久之后便受宠于皇帝,多年以来养尊处优,哪怕是先前冷宫偶受苛待,到底还是没吃多少苦。故而,保养极好的她看上去也犹如二八少女一般的容色灼灼、神容明艳。 如今的她跪在下首,泪水涟涟,满目惊惶,早无当年明艳骄横,已然跌落尘埃矣。 很多人都不知道皇帝究竟爱容妃那一处,可皇帝直到如今却依旧记得初见容氏时候的情景——那穿着石榴裙的美丽少女站在绿柳下对着他笑,容色明艳,不可直视。她颊边梨涡好似盛着融融的阳光,双目犹如明珠一样的耀然,望着他的目光里更是热烈至极的仰慕之情,犹如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适我愿兮......适我愿兮! 那一个笑容;一个眼神;一句话,皇帝一直记得很清楚,因他知道那一刻的容氏至少曾经真正的爱过他,真挚的、热烈的爱过他。只那一瞬的爱,也足以令他宽恕她无数次。 可是如今的容氏,还是当初的她吗? 皇帝慢慢的闭上眼,不再去看跪在地上的皇后或是容妃,他用帕子掩着唇轻轻的咳嗽了几声,握着帕巾的手更是青筋毕露,面上更显苍白,薄唇已然毫无一丝血色,但是他的言语之间却绝无半点的犹豫:“自容氏入宫以来,怀执怨怼,数违教令,祸乱后宫。当废其妃位,贬为庶人。” 王望舒抬起头,慢慢的道:“还请陛下为子嗣故,遣容氏去皇庙为我大熙皇室祈福。”皇帝先前就已经废了一次妃,偏容氏还能复宠。所以,王望舒是打定主意要把容氏赶出宫,直接断了她所有后路。 皇帝沉默片刻,方才轻轻的点了点头:“就依皇后之意。” 话声落下,容氏的哭叫声顿时紧跟着响了起来,她嗓子仿佛都要喊出血来了,声音犹如杜鹃泣血一般的令人凄切,声声断肠:“陛下!陛下你不能这样对我......你当初说过的,你说过‘永不相负’......陛下......”她语声未尽,便有几个嬷嬷上前来,将她双手按住,堵住她的嘴,直接把人拖了出去。 只是,容氏凄切的苦求声一直就在皇帝耳边回荡着,皇帝再也忍耐不住,只和皇后点了点头,直接拂袖而去。 王望舒一直等到皇帝的背影远去了,方才扶着女官的手慢慢起身来。她转头与母亲宋氏笑了笑:“时候也不早了,我让人安排车轿送娘和嫂子出去。” 宋氏适才直接见着帝后这么一番对峙,百感交集,不由长叹一声:“娘娘果真是长大了......”已然有了几分一国之母的气度。 “人总是要长大的,更何况是在这宫里,在陛下身边......”王望舒的笑容里带了一点复杂的意味,可神色之间颇为温柔,一言毕后便侧头吩咐了几句,安排人送谢晚春与宋氏回去。 因着宋氏不放心谢晚春的身子,故而回去的马车上两人是坐在一起的。想起那早逝的孙子,宋氏不免又是一叹,可还是轻声安慰起媳妇来:“好歹没伤到身子,孩子总会有的。” “是啊,孩子总会有的。”谢晚春唇角微扬,面上神色却有几分古怪,随即附在宋氏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娘放心好了,我只是来了月事。” 宋氏冷不防听到这话,不由一惊,抬头看了儿媳一眼,许久才沉声道:“你和皇后,胆子也太大了。”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靠着那一点心领神会的默契就演了这么一出戏。 谢晚春的语声倒是不疾不徐,笑着拉了拉宋氏的胳膊,柔声道:“也是今日的月事来的太巧了些又是在皇后寝室之内,就连偏殿的陈太医亦是我们的人。天时地利与人和皆有,倘真不做些什么,我倒怕自己以后会懊悔呢。” 谢晚春早上入宫的时候小腹便觉得有些坠痛,只是当时还未在意,后来入了皇后寝宫喝了点热茶方才觉得好些,心里却已经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来了月事。后来晚膳的时候果真有了感觉,也不知是不是来晚了的缘故,竟是留了挺多的血。谢晚春那时候便已有了主意,索性便借着“体弱”之名向皇后借了个披风遮一遮,故意在台阶那里算计了容氏一回。 更何况,容氏此回复起怕是少不了萧妃在后面推波助澜,还不知萧妃肚子里藏着什么心思呢。 谢晚春想到这里,忍不住与宋氏道:“此回确是冒险了些,可如今皇后有孕,无论是容氏还是萧妃皆是心怀叵测,若不做些什么,后宫怕是不知要出多少事。”她语声从容,不紧不慢,“容氏此时复起,其间必是少不了萧妃算计。此次能直接以雷霆之势废掉容氏,也算是废了萧妃一步棋,乱她阵脚,说不得能震慑一时。如此,皇后娘娘也能安心养一养胎。” “还是你想得细呢。”宋氏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伸手捂了额角,若有所思的道,“容氏到底心思浅薄不足为虑,可萧妃,她如今抱病,说不得真有什么谋划呢......” 这亦是谢晚春如今所忧之事——毕竟萧妃与萧家甚至还与齐天乐暗中有所往来,期间不知藏着多少波涛汹涌的暗流。 ****** 容氏被废,连夜被逐出宫的消息,自然是瞒不了萧妃的。 此时华清宫里,萧妃正坐在棋盘前,美玉一般白皙的素手上捏着一颗白玉做的玉棋子,颇为悠闲的打量着面前的棋局。她听到宫人说起容氏之事时不过微微蹙了蹙眉,就像是听说一只蚂蚁被人踩死了一般,语声依旧稳的出奇:“皇后倒是好生的雷霆手段,一出手直接就把人给送出去了,一点余地也没留。” 报信的宫人名叫抱玉,穿了一身碧色的宫装,生得婀娜多姿,白净秀美。她乃是萧妃边上的心腹之人,素得信重,故而此时也能应和几句:“皇后这般不留情面,陛下心里怕是也有几分气呢,听说直接就抬步出了坤元宫。皇后虽是逐了容妃,可到底还是失了圣心啊,如此因小失大,实在愚蠢。” “蠢的是你!”容妃手里捏着棋子,懒懒的抬眼扫了抱玉一眼,神态之间颇有几分慵懒的媚色,“皇后如今第一重要的便是保胎,只要安稳生下了孩子,无论是圣心还是其他自然都会回到坤元宫。容氏这般心怀怨愤、不受控制的人,她有机会,自然是要除之而后快。” 抱玉闻言不由垂头受教,温声道:“娘娘说的是,是奴婢愚钝了。” “容氏也是个蠢的,倒是可惜了我原先替她费的心思。”萧妃冷冷淡淡的叹了一声,言辞之间却全无丝毫的怜悯,只有居高临下的轻蔑。 边上的宫人垂首屏息,敛容而立,不敢多言。 萧妃却是一笑,看似随意的落下一子,侧头与那报信的宫人说道:“抱玉,你看这一局,白子和黑子,哪一边会赢呢?” 抱玉抬眼看了看棋盘上那纵横交错的黑白两字,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咬了咬唇,小心翼翼的应声道:“奴婢驽钝,看不出来。” 萧妃面上笑容莫测,语声却是柔柔的:“这黑棋棋风凌厉,步步逼人,确是难挡。可......”她顿了顿,看着棋盘上的黑白交错的棋子,“到底还是失了先手,一步落后,满盘皆输啊。” 容氏不过是她随手布下的棋子罢了,若是能叫皇后吃些亏自然是好事,可若是没用,那也无事.....反正,自她入宫以后便布下的大局已然走到了最后几步,天罗地网都已布下,再不会有失。 萧妃想着自己那些打算,面上的笑容不由更加盛了。她犹如白玉一般的手指重又捏起一颗黑玉棋子来,言语淡淡:“对了,容氏被废、逐出宫门,陛下心里必是难过得很,我倒是颇有些忧心呢,是该送个好消息去给皇上了。” 抱玉眼睛一亮,不由笑了起来:“娘娘既有此念,倒不如叫奴婢讨个巧,去皇上那儿做一回报喜鸟?” 萧妃抬眉一笑,犹如春花之艳,清极美极,抬手点了点抱玉的鼻尖,颇为亲昵的道:“就你数最伶俐了。” 抱玉只是笑得一脸欢喜,忙又道:“对了,得先去太医院找岳太医说一声呢......”她行了个礼,忙不迭的抬步出门去了。 只留下萧妃一人仍旧坐在棋盘前,手里捏着棋子,端详棋局,一面沉静。 ****** 谢晚春晚上回去的时候,王恒之那张冷脸简直不能看。 谢晚春自个儿理亏,只好凑到他边上道:“别气了别气了,这回没和你说,是我的错。”说到一半她又有些小嘟囔,“不过,我也是今天入宫了才知道自己来月事了,就是碰了个巧......” 王恒之简直恨不能把谢晚春拉过来揍一顿屁股——他这一天的心情简直是天上、地下几来回。先是听说谢晚春在后宫摔了一跤小产了,他自然心痛得很,恨不得立刻入宫去看看;然后宋氏与谢晚春从宫里头回来,谢晚春偷偷和他说了事情,他不由得也松了一口气,没小产就好;可松了口气后,他又想起谢晚春拿这种事来做戏,又免不了要暗自生一回闷气。 王恒之面上仍有几分怒容,可但他目光掠过谢晚春手臂还有面上摔出的伤时,心里又不由得有些心软起来,咳嗽了一声后才开口问道:“你既是要做戏,何必非要从玉阶上摔下来,弄得一身伤?”谢晚春身娇肉贵,虽是做戏,可也是真从玉阶上摔下来,浑身上下自然也有许多擦出的伤口,只是并不大重罢了。 谢晚春不由讪讪然:“宫里头都是人精,要是不弄得真一点,没人会信的。” 王恒之见她这般模样,果然还是生不起气来,最后摆摆手将她搂到怀里,拿了伤药来替她慢慢的抹上,嘴里仍旧免不了心疼的碎碎念:“你算一算?我给你擦过几回药了?下回摔自己前,能不能想一想我?” 谢晚春闻言不有一笑,她不觉眨了眨眼睛,伸手捧住王恒之那张脸,指尖在他的薄唇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柔声道:“相公此言差矣......”她一双明眸好似染了点点星光,极黑极亮,看人时尤其能动人心肠,“我不仅摔跤前想着你,每时每刻都想着你呢。” 王恒之耳尖微微泛红,不自觉的移开目光,咳嗽了一声,乌黑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来:“你就会拿这些话来哄我。” “唔,是真话呢。”谢晚春捧着他的脸,笑盈盈的仰起头,轻轻的在他唇角吻了吻,嘬了一口,发出轻微的声音。 王恒之只觉得自己面上烧得厉害,好在他素来神容冷淡,此时倒也能板着脸,拖着谢晚春半边屁股轻轻拍了一下,道:“坐好!药还没擦完呢。”说着,他又‘道貌岸然’的加了一句,“你现在来月事了,还是安稳些吧。” 谢晚春实际上也是有恃无恐——反正她来月事了,又不能那啥。所以她反倒更喜欢这时候来撩拨人,看着对方意乱情迷却又不能动手,为着自己一忍再忍,她心里头便有说不出欢喜和得意。不过此时被王恒之拍了一下屁股,哪怕是脸皮厚如谢晚春都生出几分羞恼来,恨恨的瞪了他一眼,这才乖乖不动了。 王恒之替她上过药,又格外交代道:“这些都是擦伤,你小心些别碰到水了。” 谢晚春“唔”了一声,百无聊赖的展开手,懒洋洋的道:“好困,我要睡了。” 王恒之只好抱着她上了床,替她盖上已经被捂暖了的杯子,嘴里道:“你先睡,我去沐浴,明日休沐,正好可以陪你多睡一会儿。” 谢晚春躺在枕头上侧脸看着他,只是笑着不应声,目光盈盈然,犹如春水一般动人心肠。 王恒之叫她看得心软,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起身缓步出门。他走在廊下吹了一会儿夜里的凉风,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扬声吩咐边上的小厮明月一句:“去叫人备些冷水来吧。”也不知谢晚春的月事要几日,他说不得还要洗上好一段时间的冷水澡呢。 明月恭敬的应了一声,忙去准备东西了,心里头倒是忍不住微微一叹:上头两位主子关系不好的时候,他自然也免不了跟着着急;可上头两位主子的关系要是太好了,他又心疼起自家大爷来...... ****** 第二日乃是休沐,王恒之果真陪着谢晚春睡了个懒觉。 谢晚春醒来,一转头就能看见枕边那张清俊的脸庞,手指尖都有些痒痒的,不由自主的伸手在他脸上轻轻的划过去,一点一点,仿佛临摹人像一般。 王恒之被她摸得痒痒的,忍不住睁开眼睛开口道:“你怎么不摸自己的脸。” 谢晚春闻言一笑,笑得缩倒他怀里,抱着他的腰,撒娇道:“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还不许人摸了?” 王恒之被她逗得也扬了扬唇,难得玩笑道:“你这般贪色,倒是我叫有些担心起来......” 谢晚春抬抬眉稍,不由追问道:“担心什么?” 王恒之垂头看她,颇为心细的替她理了理那一头睡乱了的乌发,笑道:“担心‘红颜未老恩先断’。” 谢晚春笑得不行,伏在他怀里笑得一颤一颤,最后把头靠在他肩窝处,吹了一口气:“唔,那你以后可得对我更好一点......” 两人正耳鬓厮磨,忽而听到外头有人敲门报信:“大爷,大少奶奶,夫人又是找您两位商量。”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 恰在此时,外头的丫头隔着帘子,细声道:“听说,宫里头的萧妃娘娘有喜了,皇上要封贵妃呢!” 91| 30.31 要说这萧妃有孕并非大事,可奇怪的是据太医说萧妃已然有孕三月多,比皇后腹中的那一胎竟然还早了将近两月,也就是说倘若她一胎得子,那就是皇帝的庶长子。 据常给萧妃看脉的岳太医说,是因为萧妃素来体弱纤瘦,近来春寒更是常常染病,一时没瞧准,如今三月过去胎像极稳,这才敢报上去。 要谢晚春说:纯粹狗屁!要是太医院的太医竟然连个滑脉都摸不准,还不如直接收拾收拾行李,赶紧滚回老家养老算了。岳太医这话,也就蒙一蒙皇帝那种谁都能骗的笨蛋罢了。 不过皇帝倒是极高兴的。他多年无子,自是知道私底下多少人议论此事,如今一时间皇后与爱妃都怀上了,这般的喜讯之下,容氏被逐出宫的悲伤也就被冲淡了许多。皇帝一喜之下,反倒是给岳太医赏了许多东西,一门心思的想着要立萧妃为贵妃。 谢晚春倒不在意这个“贵妃”的头衔,毕竟再如何,贵妃在皇后面前也只不过是个妾而已,她甚至不怎么在意萧妃腹中的那一胎,她在意的是萧家和齐天乐的图谋——这左一步、右一步,他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等到从宋氏屋里出来,谢晚春牵着王恒之的手直接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待入了屋子也是坐在榻前许久都不出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好一会儿,谢晚春才出声问王恒之道:“你说,萧家送萧妃入宫真的只是为了博圣宠?”谢晚春微微一顿,似有片刻的犹疑,她一双极美的桃花眼微不可查的眯了一下,“还是说,他们为的就是这么一个孩子?” 王恒之闻言亦是挑了挑眉梢,沉下声音:“陛下虽是体弱,可到底青春正盛,哪怕萧妃真的生下庶长子,恐怕也没什么用。更何况,皇后所出的方是中宫嫡子,方是道统所向。” 谢晚春闻言只是一笑:她是昔日里经过夺嫡之事的人,自然知道嫡庶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不过,以王家之势重,倘宫中的皇后王望舒当真得子,那便是嫡子也是太子,无论是萧妃的庶长子还是什么都是无用的——昔日唐太宗立嫡幼子为储,大约也有一大半是因为长孙无忌势成的缘故。 这般一想,谢晚春不由自主的伸出手,纤长莹然犹如美玉的长指轻轻的扣了扣木案,她若有所思的道:“既然萧家有意于此,那么萧妃当初劝陛下立王家女为后时当真就不曾害怕自己作茧自缚?”说到这里,她沉吟一瞬,白皙的指腹按在木案上,似有犹豫,“还是说,萧家已然笃定:哪怕皇后入宫,哪怕皇后有孕,皇上唯一的皇子也只会出自萧妃腹中。” 王恒之的面色已然沉了下来,抬步便往门外去寻宋氏又或是王老爷说话去了。 ****** 虽说谢晚春疑心萧家与萧妃意图不轨,王家亦是在皇后边上送了不少人防备着,可无论是萧家还是萧妃此时都是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萧妃更是装足了贤妃的模样,先是口口声声说“妾本出身微贱,受陛下恩德方才侍奉左右,然寸功未立,实不堪贵妃之位”,这才劝住了皇帝没再提立贵妃的事;而且哪怕是有孕在身,萧妃此后也没再似之前那般时时装病,反倒是日日的前去坤元宫给皇后请安,看着就是一副谦逊恭敬的模样。 一时之间,哪怕是朝里头最苛刻的言官也揪不出萧妃的毛病来,也只得赞萧妃一句“恭敬小心”,顺道再赞萧家“家风清明”。王望舒和王家却是看着萧妃那越来越大的肚子,暗生犹疑。 一直等到十月底,天气渐冷,十月三十的晚上竟是下了一场小雪,只有薄薄的那一层覆在地上,好似茫茫的白霜,一眨眼的功夫就化开了。也就是这天的晚上,萧妃在华清宫中,辗转艰难,方才产下一子。 这是皇帝的长子。边上的稳婆和太医喜得很,连忙抱着孩子出来与皇帝道喜。 皇后本人此时也就等在外头,哪怕心里有再多的猜忌和疑窦都只能压下去:萧妃这一胎确是有彤史可查,有太医院脉案为证据,也是皇后亲自看着她那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哪怕是今日生产也是皇后和皇帝两人同时坐镇,真真是没有一点差错。 皇帝亲自把那用明黄色绣云龙襁褓包住的小皇子抱到怀里头,看了又看,当真是喜得不行。他看着儿子难免就要想起儿子他娘,一抬脚就要往里头去看萧妃,可想到皇后还在边上难免又犹豫了一瞬,于是他又转头看了眼皇后王望舒。 王望舒的肚子也已有将近八月了,大得很,她身上穿着极简单厚实的便服,面上神色倒是淡淡的。看见皇帝望过来的眼神,王望舒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温温柔柔的对着皇帝一笑:“萧妃今日也是辛苦了,陛下不若进去看看吧。”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道:“朕就是把孩子抱去给萧妃看看,皇后今日也等了许久,也是辛苦了,赶紧休息吧。” 说罢,皇帝这才掀了帘子进去。 萧妃正躺在榻上,她生产过后本是困乏至极,可仍旧是喝了几口参汤略补了补,躺在床上等着皇帝。一听到脚步声,她便露出极疲惫的笑容来:“是陛下来了?妾如今这模样是不是丑极了?” 她一头乌发早已汗湿,面上更是苍白如纸,说话间薄唇微微一颤,毫无半丝血色,甚至连声音都是轻的不能再轻。纵是十分的颜色也只剩下六分了。 可是皇帝抱着怀中稚子,抬眼看着榻上虚弱苍白的萧妃却是百感交集,闻言时都有些情不自禁的哽咽。他快步上前,忙握住萧妃的手,眼眶微微泛红的安慰她:“在朕眼里,爱妃最美。” 萧妃闻言一笑难得显出几分娇羞模样,随即又轻声道:“孩子呢?” 皇帝抱着孩子递给她看,来回瞧了瞧,说道:“像你......” “像陛下才好呢。”萧妃宛然一笑,随即静静的垂下乌黑的眉睫,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与她骨血相连的孩子,目中神色极是复杂。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又踌蹴的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和陛下您说。” “你说,朕听着呢。”皇帝看着榻上苍白虚弱的萧妃和怀中的孩子,一时之间极是满足,倒是很好说话。 萧妃面上似有几分忐忑,可仍旧是细声说着话:“前些日子,我家老夫人进来陪我说话,倒是和我说起族兄的事情。他在萧家我这一辈里行五,名叫萧羽,乃是个好武事的,往日里萧家男丁多是以文入朝,偏他进了禁卫军.......”萧妃语声柔柔,倒是把萧五郎的出身履历说了个明白,随即又轻轻的开口道,“如今禁卫军副统领的位置正空着,我就是想问一问陛下,我那族兄不知可否顶上?” 萧妃一贯柔弱不说政事,此时忽而提起这一茬来,皇帝倒是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道:“怎地忽然想起这事了?” 萧妃颇为艰难的伸出手,然后用自己白皙柔软的指腹轻轻的在小皇子花瓣一样柔嫩的面颊上轻轻的摩挲了一下,面上显出几分惨淡之色,语声软软的:“妾已为人母,怎能不为孩子考虑呢......”说到这儿,萧妃抬眼看着皇帝,目中盈盈,竟是落下泪来,“陛下,王家势大,无论是手握锦衣卫的靖平侯还是禁卫军统领何陵都与王家交好。妾知道王家忠心、皇后贤德,只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啊。孩子尚小,妾总是忍不住要替他考虑一二。” 萧妃哭得可怜,边上的宫人们连忙上来擦泪,忙不迭的开口劝着。 一个劝:“娘娘您可不能哭,现在哭了是要落下病根子的”。 一个劝:“娘娘莫要伤心,小皇子还要看您的呢。” 一个劝:“皇上在呢,必是会给娘娘和小皇子做主的。” 萧妃只是自顾自的呜咽着,素手擦着泪,粉面染泪,一派的楚楚可怜。 如此这般,皇帝终于算是反应过来:是了,陆平川自江南那回起便和王家走得挺近,禁卫军统领何陵则是王老爷当初的弟子......就像是萧妃说得,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啊。皇帝沉吟许久,面色不定可还是点了点头:“朕回去问问这事。” 萧妃知道,皇帝这是应了。她不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面上也收了泪,破涕为笑道:“多谢陛下,如此,妾也能放心些了。”那一直撑着她的那股子劲也跟着散了一些,她到底是刚生过孩子的人,早就累得想要睡下了。可萧妃还有一件事没做,她一边擦泪一边拿眼扫了一下边上的抱玉。 抱玉会意,连忙上前与皇帝道:“娘娘刚生产过了,正需要休息呢。陛下也在外头站了半天,不若先去偏殿躺一躺?” 皇帝心疼萧妃,忙抬手安慰萧妃让她休息,自己点了点头便要起身去偏殿,只是不免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皇子。 抱玉忙道:“陛下尽管休息便是了,小皇子有乳母们看着呢。” 如此妥当的安排,皇帝也就没了旁的话,伸手把皇子递给边上的乳母,这才随着抱玉一同入了偏殿休息,他入内后见着里头的熏炉里烧着香,倒是不由一乐:“这香气倒是少见,可是新制的?” “是呢。”抱玉忙笑了一声,又道,“娘娘特意让下面给您制的香,醒脑清心。您闻闻,是不是很特别?” 皇帝心里倍觉妥帖,只觉得萧妃当真是朵可人怜的解语花。他不禁微微一笑,轻轻的嗅了嗅,果真是疲劳渐去,反倒叫人精神兴奋起来。 正说话间,外头的宫人端了茶盘来给皇帝上茶,萧妃素来贤惠,倒是选了有不少美貌的宫人侍奉君侧。今日这个端茶的宫人便是个难得的美人儿,雪玉秀美,柳腰盈盈,当真是步步生莲。 皇帝瞧着她那一双莹白如玉的素手,仿佛一缕缕的幽香从鼻尖一直到了心里,他只觉得浑身一热,虽知道这会儿不好在萧妃的偏殿里头做事,可心火一上来竟是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拉着手把人搂到了怀里...... 抱玉轻手轻脚的退了开来,随即又交代门外的宫人:“记得,那香炉里的香要小心些。” 那宫人面上笑容颇为古怪,只是瞧着抱玉神色郑重亦是端正了面色,点头应道:“是,一定不会叫陛下看出来的。” 抱玉冷冷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抬步便往外去看萧妃以及小皇子了。 ****** 皇后王望舒乃是夜里才得了消息,说是皇帝在华清宫的偏殿里宠幸了一个宫人,疼的如珠如宝,当即便封了美人,左右都叫楚美人。 皇后早就对皇帝绝了念头,自是不会因为楚美人的事情而生怨的,真正叫她在意的乃是皇帝提了萧家五郎为禁卫军副统领——禁卫军何其重要,皇帝竟是一下子就把副统领的位置给出去了,简直是犹如儿戏一般。 皇后气得把手中的金玉镂空熏香球给丢了出去,好容易才按捺住胸口的那团火,静下声音道:“明日寻个个空,把这事告诉家里头。” 其实也不必皇后特意派人去通气,皇帝提萧家五郎为禁卫军副统领这事到底是要过明路的,王家之人也会知道。朝中自然跟着议论纷纷,倒是有不少人暗自把长恨歌里那两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给念了一遍。 谢晚春在家里头听到消息的时候不过心念一动:这副统领上头尚且还有一个统领,难不成萧家有本事把禁卫军的统领都给顶了? 这一回,不必她猜,不一会儿锦衣卫那头就送了消息来:西南变起。 据陆平川的消息是说有人说动了一部分的玄铁骑,暗开城门,周国宇文博直接遣兵而入,御驾亲征,五日之间疾行军,占下三城。满朝闻此消息皆是哗然——倘玄铁骑当真按兵不动,坐视周国长驱直入,那么西北屏障便如无物,大熙半壁江山都要危急。 谢晚春初闻消息只觉得心头微微一动,竟是不由自主的长长出了一口气,就好像一直吊在心头的那颗石头终于落地了一样。她独坐房中沉思许久,忽而起身直接去房中的暗格里取出那个宋天河留给她木匣子,直接令人备了车马。 梅香倒是没想到谢晚春这时候回想着要出门,不由问了一句:“要等大爷回来再一起去吗?” “不必,”谢晚春声调淡淡,一瞬之间已然下定决心,“你叫人准备一下,我要出城,去西山翠竹观。” 梅香神色微变,随即便敛容行礼,细声应了一句:“是。”去翠竹观能是什么事?还不是要去找那位陈希陈先生? 谢晚春一派的急切,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耽搁,车马不一会儿就给备好了,只是等她到了西山的时候,已然将近傍晚。犹如黄金一般的融融夕光照在树梢上,摇晃着落下一片碎碎的金光,淡而薄,温柔而绮丽。翠竹观倒是和她上回来的时候一样,孤零零的立在那边,人烟稀少。 谢晚春叫人留在马车边上,自己独自上前去敲门,好一会儿才等到上回瞧见的那个小厮小渔来应门。 小渔见是谢晚春,不由瞪大了眼睛——这位嘉乐郡主果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她今日披了一件大红羽纱斗篷,越发显得肌肤莹然如玉,神容秀美,那般容色当真如宝剑出鞘一样的迫人。她站在树下,就好像林下仙子一样。 小渔看得都快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小声道:“原来是郡主娘娘。八公子今日可是也来了?”说罢,左右张望了一下,想要看看王恒之是否来了。 谢晚春对着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今日只有我来了,还请你替我给陈先生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要与他说。” 小渔又呆了呆,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郡主您到里头等吧,我这就去给先生报一声。”他一溜烟就跑了一进去。谢晚春站在门边上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着那颜色斑驳的门扉和边上还来得及修剪打理的花草......她自是全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自摇头:似陈希这般显贵出身,名闻天下,竟也当真耐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苦。 等了一会儿,小渔果真又跑了回来,他跑得气喘吁吁,双颊泛红,随即扬起头开口道:“先生说了,请郡主您进去说话呢。” 谢晚春这才抬步跟着小渔往里去,仍旧是上回的屋子,屋里头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室内暖的犹如春日一般。陈希就坐在一张沉香木榻上,抬眸看了看谢晚春,面上笑意怠懒:“郡主远道而来,是为了什么?” 谢晚春先是给陈希行了礼,然后脱下身上披着的头蓬挂在边上,这才开口问道:“西南之事,先生可是知道?” 陈希懒懒的扫了谢晚春一眼,又问:“西南何事?” 谢晚春这才把锦衣卫给她的那张纸条递过去给陈希:“此乃大事,还请先生先看一看。” 陈希原还是神色淡淡,但他接了纸条一字一句的看了下去,不由变了变面色。他抬眸看了谢晚春一眼,终于沉下声音:“此乃家国大事,郡主怎地来寻我这个山野之人?” 谢晚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适才被屋内暖气捂出来的两团晕红仿佛个褪去了颜色,脸色白得就像是刚出来的冻豆腐。她把那串陈先生当初递给她的沉香佛珠拿在手上,把东西和话都直白的摊开在两个人面前:“先生与宋天河乃是旧识?” 陈希目中神色几遍,终于慢慢的阖上眼,点了点头:“是。”他似是回忆起了一些往事,声音也渐渐柔和了一些,“我当年在外游学,有幸和天河遇上了几回,把酒谈话,几回往来——他嫌我书生气盛,我嫌他臭脾气一堆,倒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谈的旧友。说真的,他这人无论文武皆是数一数二,可就是脾气古怪,我总以为他这辈子是要孤寡一生了,没成想回了一趟京城就收了个女弟子,然后又订了那么一桩亲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希面色骤然一冷语声也跟着淡了下去:“......他从西南回来,正巧碰上我回京,他那时候倒是极高兴的,拉了我喝了一回酒,笑着说是要请我喝喜酒,见见他的小牡丹花。只是没想到......” 谢晚春抿了抿唇,自顾自的在陈希前头寻了个位置坐下,一脸从容不迫的听这个年纪渐长的老人说起旧事。 陈希瞥了她一眼,意味复杂,但终于还是开口接着说道:“只是没想到先帝病重,他和镇国长公主的婚事一拖再拖,他的心情也越来越差。有一回,他与我一同喝酒,第一次喝的醉了,忽然抓着我的袖子说,说他‘早前一时轻狂做了错事,如今反倒是进退不得’......” “此处之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谢晚春打断了陈希的话,开口道,“还请先生说些重要的吧。” 陈希冷笑了一声,乌黑的眸子满是讥讽,他也不反驳反倒直接开口道:“他弑君之前已是做好了打算的。倘若此事事成,那么诸事皆无,他自然就能与镇国长公主结为夫妻,恩爱此生。倘若此事不成,他自是要为着镇国长公主而赔先帝一命的,只是他又有些放不下心头之人,不得不早做打算......”说到这,陈希蹙了蹙眉,慢慢的道,“宋天河他本人来历似有几分古怪,早年征战之时他便喜欢研究些神佛之事,佛庙道观全都去遍了,那沉香木珠也是那时候得的。据他说,他的那个玉扳指乃是他自个儿带来的,颇有几分神异,他研究多年倒是觉得或许可以此神物为引,救人一命。” 虽然此事谢晚春早有揣测,可此时听来依旧是心神震动,无以言语。她垂首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问道:“既如此,他何必不自己用了?”她又不会让人赔第二条命。 陈希一顿,面上神色有些古怪起来:“......返魂之事极为重要,不仅要以玉扳指为引子,更需要有一个血脉相连之人。宋天河举目无亲,实在无法可用。倒是镇国长公主与嘉乐郡主,乃是堂亲,血脉相连又有嘉乐郡主本人配合,如此方才得以功成。” 是了,小堂妹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在三月三兰水节的时候故意用毒毒死自己,说不得也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谢晚春用手抓着面前的红木桌案,紧紧的抓着,一直到指尖泛白,骨节发青,她才稳住声音,开口问道:“所以,他是真的死了?西南之事并非他从中促成?”她一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似是砂石磨过了一般。 陈希垂下乌黑的眉睫,静静的看着谢晚春,他的目光中带了无数复杂的意味,冷而淡却又带了一点包容和宽悯,犹如窗外的带走一切秘密的清风一般的默然。 许久,陈希方才颔首,语声淡淡道:“是,他已死了。死的不能再死。”说到这,陈希唇角显出一丝苦笑来,“他爱一人时,必视那人为珍宝,珍之重之,不忍伤之,更是不忍欺之。他与你说他要死,那便是真死了。” 是啊,他如此爱她又怎会骗她? 宋天河他真的、真的是死了。 92| 30.31 谢晚春并不应声而是慢慢的阖上眼。 哪怕屋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炭,镂空的白铜香炉里也不知烧了什么香料,又甜又暖,丝丝缕缕的嗅入鼻端,仿佛身处暖春时节的花丛一般。可谢晚春坐在那里,却只觉得冷,彻骨的冷,仿佛一整桶的冰渣子到在她的头上,寒气浸透了浑身的血液,仍旧有淅淅沥沥的雪水往下淌着。 她仿佛又记起了当初与宋天河一起从西南赶回京城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正遇上冷冬,鹅毛一般的大雪纷纷而下,谢池春闲得无聊便把外头骑马的宋天河也拉到了马车里头。车帘子厚厚的放下来,一丝的冷风也冒不进来,车厢里头铺了一层猩红毛毯,搁了个暖香炉,温暖如春。她也不再折腾,就那样安安稳稳的靠在宋天河的怀里,抓着他乌檀似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的与他说着话。 那时候正是两人情意最浓的时候。 宋天河一边与她说着话,一边垂眸瞧着她,忽而一笑:“你一直都似今日这般,那该多好?” 他虽是容色寻常,可是眉睫乌黑如墨,一双黑眸更是犹如寒星一般,就像是寒天里护着霜雪的险峰一般暗藏杀机。他微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扬,墨色的瞳孔跟着轻轻一缩,那种肃杀的味道便也跟着敛去了,倒显得柔和起来,十分的温柔无害。 谢池春闻言却瞪了他一眼,抬眼瞧着宋天河光润白皙的下颚弧线,抿着唇道:“......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你了?” 宋天河被她那炸毛的模样逗得一笑,不禁笑了起来,他把下颚抵在谢池春柔软的发顶上,胸腔处微微的震动着,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玩笑:“你啊,总是折腾我......” “可你不就喜欢我折腾你吗?”谢池春眼睫微微一扬,挑眉回嗔看他。 宋天河闻言又是笑得不行,只是伸手半搂着她的腰部,低着头,目光柔和的看着她。没错,他享受谢池春窝在他怀里温顺的这一刻,可他更爱她露着爪子抓人的模样——就好像他时时刻刻想着要她一颗真心,偏又爱她那没心没肺的模样。 谢池春见宋天河不应声便漫不经心的伸手拉了拉他的长发,忽而狡黠一笑,故意扬声道:“还是说,你如今老胳膊老腿,经不住折腾了?” 宋天河最恨她说年龄的事情,恨得磨了磨牙,抿着唇,毫不留情的伸手揪了揪谢池春的耳朵:“你再说?!” 这回轮到谢池春笑得不行,她就那样软软的伏在他怀里,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软绵绵的叫道:“没事的,宋叔叔.......”她这般娇娇的叫了一声,趁着宋天河还未发怒又赶忙仰起头,在他的喉结上轻轻的吻了吻,语声柔和,“我不嫌弃你的,一辈子都不嫌弃。” 虽是知道谢池春浑身上下只有那一张嘴是甜的,可宋天河却还是吃她这一套,反倒被她甜得心软了一软。他伸手把人搂在怀里,本是想要再冷一冷脸,可嘴角却仍旧是不由自主的扬了起来,哼了一声后才冷声道:“轮得到你嫌弃?!自己说的话,自己可得记住了!以后要是敢反悔,我就.......” “你就怎样?” “让我想想......你这么怕死,怎么也得拉你死一回才能给你长长记性!” ...... 谢晚春忽而有些想哭,她想宋天河大约也是想过要拉她一起死的,只是他到底不舍得,到底还是想着要救她一回...... 陈希见着谢晚春那模样,倒是微微一怔,似是看出了什么又是长长一声叹息。许久,他才道:“我只知道这么多,如今时候已晚,郡主还是回去吧。” 谢晚春忍住眼中的泪水,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反倒是十分克制的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待出了门,外头的凉风好似一柄冰刀剐在她脸上,她倒是醒了醒神,加快步子出了翠竹观。然而,因她心里头存着事,一直等到乘着马车回去都没有缓过来。 好在她素来克制,一路冷着脸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旁人倒是没看出什么。 不过,王恒之却不是旁人。他此时正坐在房中等着谢晚春回来,见到她的面色不由得便蹙了蹙眉,连忙起了身,快步上前扶住了人,先是握了握她的手,口上问道:“怎么了?手冻得这么厉害?脸都冻白了。”他伸手把谢晚春两只手都捂在自己的掌心里,声调微微柔和了一些,轻轻的问,“还是说,是先生难为你了?”他问过左右,自是知道谢晚春今日是要去翠竹观的。 谢晚春抬头看着王恒之,睁大了眼睛,眼里的水雾跟着涌了起来,只是喃喃的叫了一声:“恒之......”她顿了顿,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他真的死了,可他也真的救了我一命。” 王恒之见她神态颇有几分恍惚,面额苍白,心中一动,便先扶着她坐到榻边,然后又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口上温温的道:“先喝口茶,缓一缓,咱们再说。” 谢晚春点点头,就着王恒之的手低头抿了一口茶,热茶顺着喉咙下去,暖了一身方才觉得舒服了些,被冻得没了血色的双颊也跟着显出一抹晕红来。她这才反应过来,小声道:“我把头蓬落在陈先生那里了。” “没事,明日我派人去翠竹观拿,”王恒之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拿着的小暖炉递过去给谢晚春捂着,伸手在她面上试了试,道,“有些凉,真要是不舒服,我们还是叫太医吧?” 谢晚春摇了摇头,唇色仍旧有些泛白:“不必了,已经好多了。” 王恒之没再多劝,反倒又缓了缓声调问她:“晚膳用过了吗?” 谢晚春这才觉出几分窘迫来:她今日急匆匆的便出了门,到西山的时候已将近傍晚,如今从西山回来也已是圆月当空的静夜了。 王恒之瞧她那模样便知道她是没吃,于是便起身要去叫人端些东西来。 谢晚春忙拉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的眨了眨眼睛:“不必了,我没胃口。” 王恒之顿了顿,方才道:“那我叫人端碗燕窝粥来,是午间娘叫人给你做的,你吃一点儿,也算是叫长辈那里放心。” 谢晚春这才勉强点头应了。 过了一会儿,厨房那里果是端了一碗燕窝粥来,另加了几碟小点心,分别是:一碟松穰鹅油卷、一碟枣泥山药糕、一碟奶香小窝头还有一碟蝴蝶暇卷,都是用一式的白瓷碟子装着。 谢晚春仍旧是没什么胃口,瞧了瞧方才端起粥喝了几口,觉得嘴里没什么味道便又给搁下去了。 王恒之怕她饿着于是便又捡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喂她吃了。 谢晚春吃了半块糕便抿了抿唇,伸手拉住王恒之,轻声道:“不想吃了......”她撒娇似的说了这话,很快便又拉着王恒之的手把他扯到榻边坐下,想了想,还是坦白道:“我是为了宋天河的事情才去找陈先生的。” 谢晚春并不想把这些事瞒着王恒之。无论如何,她都已然死过一回了,许多事错过了也只能是错过。哪怕是叫她重头再来,恐怕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无论先帝为人如何,他都是谢池春的亲生父亲,生她养她,这般的杀父之仇倘若不知或许还好,可既是知道了又怎能轻易放下? 谢晚春心里主意一定,索性便把事情从头到尾和王恒之说了一遍。等说完了事情,她才觉得有些不自在,慢慢的垂了头,嘴里嘟囔着道:“也不知道宋天河是如何说服小堂妹的,她竟也肯配合。” 王恒之倒是从未想过谢晚春的重生竟也有这般的内情,好一会儿才长长叹了一声,似有几分复杂意味:“这样的事情,倘不是出自你口中,恐怕我都不敢信。”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不禁抿着唇笑了一下,似是认真的回忆了一下,眉心微蹙:“其实,宋天河他好似真的不是大熙人。据他说,他找回去的路找了大半辈子,直到后来方才决定不再找了......” 说到这里,谢晚春打开手中的木匣子,从里头取出那块旧铁片——比起木匣里其他价值连城之物,这铁片简直朴素简单到了极点。然而,宋天河落在铁片上的字却叫这块旧铁皮价值连城。 只见铁片正面刻了一行字:天下之大,故土之遥,甚憾之!而铁片的背面也刻着一行字,字迹比正面的新一些:若得卿心,白首不离。 天下之大,宋天河半生转战,寻遍神庙道观,看遍山河,终于也还是没能寻到故土...... 然而,看到那背面的一句,无论是王恒之还是谢晚春都沉默了下去。王恒之面色静了一瞬,忽而垂下眼与谢晚春对视着,轻声打破沉默:“都过去了,晚春。” 是啊,都过去了.......谢晚春闭上眼睛,眼中的泪水终于顺势滑落下来。眼泪掉下来的时候,正好砸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灼热,就像是针一样的扎人,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反倒是王恒之伸出手,动作轻柔的把她搂在怀里,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抚了抚她的背,轻声安慰道:“没事儿,你哭吧。” 谢池春一辈子也没哭过几回,痛了忍着、难受了也忍着,忍了一辈子。可她成了谢晚春后仿佛就总是哭个不停——就像是她心头那一层层的铁皮被人一层层的扒开,终于露出柔软的心脏,用刀尖一戳就会疼得流血流泪。她紧紧的咬住唇,竭力忍住喉中的哭声,小心翼翼的把头贴在王恒之的胸口处,然后终于放心的默默流下泪。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什么,只是心中的许多复杂感情随着那些泪水渐渐的散开,倒是好受了许多。 也不知她哭了多久,好容易才收了泪,从王恒之怀里抬起头,看着他被糟蹋得半湿的衣襟,颇有几分尴尬的道:“我有些饿了......”哭了这么久,浑身的水分和力气仿佛也被蒸发了许多,适才吃的那些根本就不抵饿。 王恒之垂下眼,看着她眼红、鼻子红的兔子模样,有些想笑,可最后还是忍住笑,点了点头:“恩,我让人去给你端些吃的来。” 谢晚春觉得丢脸死了,连忙摇头:“不用这么麻烦,你替我倒杯茶,再拿几块糕来就是了。“ 王恒之依了她,起身从暖炉边上提了一壶茶倒了一杯递给她,然后又亲自拿了一个奶香小窝头递到她嘴边,等她吃完了方才又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嘴,当真是拿她当小祖宗似的伺候。 谢晚春说完了事,哭了一场又吃了好些东西,总算舒服了许多,靠在王恒之怀里闭眼养神,眼见着就要舒服的睡过去了。偏这时候,王恒之倒是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你的事说完了,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谢晚春一时不防,倒是不禁眨了眨那双水眸,随口问道:“你又有什么事?” “西南乱起,今日朝中议了半日,还是决定派兵去西南。何陵将军以及岳承钧将军各掌一军,两路分兵而行,我自讨了差事,随何陵将军一同出发。”王恒之语调缓缓,不疾不徐,仿佛在说明日吃什么一般。 “什么时候去?”谢晚春咬了咬唇,瞪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 王恒之倒是半点也不怕她脸色,从容自若的道:“事情紧急,明日就要出发。” 谢晚春被他那模样气得不行,狠狠的揪了一下王恒之的袖子:“你是不是傻啊?西南生乱,必是齐天乐与周国宇文博暗中勾连捣鬼......”她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认真的道,“如今禁卫军统领何陵将军被调走,京中的禁卫军有一半都要落在萧家手里,还有一月多皇后就要产子,萧家怕是就等着这时候呢!” 萧家恐怕很早之间就已经和齐天乐连成一线了,萧妃入宫也不过会起头的一步棋罢了。等到萧妃顺利产子,齐天乐勾结宇文博一同从西南入关便可牵扯住京城里的大部分注意力,倘若皇帝再“凑巧”一死,那萧妃恐怕就要乐得抱着儿子垂帘听政了。 王恒之却十分从容,他握紧了谢晚春的手,声调沉静:“这些我都知道。”早上在朝中听到皇帝要调何陵为将、让禁卫军副统领萧五郎暂领统领一职的时候,他便知道萧家已然拔剑出鞘,意在禁卫军、意在皇位。可是他却不能不去。 “你我都知道,此事背后必是少不了齐天乐推动。然而无论是何陵将军还是岳将军,都不曾见过齐天乐本人、更不曾了解过齐天乐的。而我却因着你,阴差阳错与齐天乐交手过两次,可算是对他略有了解。西南本就是齐家之地,齐天乐已是占了地利,倘若再无人制衡与他,恐怕这一战恐怕更和难打。周国宇文博本就是野心勃勃之人,若真叫他一路破关而来,恐怕大熙都是威矣......”王恒之顿了顿,沉下了声音,“而且,我也想替大熙又或是你尽一份力,把齐天乐这个罪魁祸首从幕后给揪出来。” 谢晚春听他这般言辞,仍旧有些不高兴,伸手揪了揪王恒之的袖子,恨声道:“那还不如叫陆平川去呢,他和齐天乐的过手次数比你还多呢......”话才说出口,谢晚春自己也明白自己是没话找话了——以齐天乐之远谋机警,大约真只有王恒之能相较。 王恒之瞧谢晚春面色就知道她心里头是暗许了,不禁微微一笑,轻轻的捧着她的脸在她眉心处吻了吻,极温存的一吻。因为两人贴得很近,额角仿佛都要贴在一起,纤长的眼睫在对方肌肤上轻轻的蹭了蹭,痒痒的。挺秀的鼻尖也跟着摩挲了一下,温热的唇不知不觉间便碰在了一起。 这样的时刻,他们便如同两个畏寒的人凑在一起,彼此取暖,就连那浅浅的一吻都显得无限温情。 好一会儿,谢晚春才把他推开了,十分煞风情的道:“话说起来,你都没上过战场,去了那,多半就是添乱的,有得是何将军头疼呢。” 王恒之笑了笑:“我少时便极爱兵事,兵书却是早早就翻遍了的,多少也是知道些事的。”他略一顿,眉目之间便显出几分少见的锐色来,“总不会比齐天乐还差。” 谢晚春瞪了他一眼,哼哼的道:“你也就和他比一比了。” 王恒之倒也没有急着辩驳——有些事不是用话说就能说好的,总也要做了,才能说得掷地有声。他伸手握着谢晚春的手,温温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我这一去,皇后那边却是要麻烦你多费心了。” 谢晚春静了一瞬,忽然扬了扬下巴,对他眨了眨眼,意味深长的道:“那要看你今晚伺候的如何了。” 王恒之怔了怔,随即会意过来,伸手把谢晚春打横抱起,直接把她抱到了床榻上。他先伸手替谢晚春抽出头上插着的玉簪和珠钗,看着她犹如鸦羽一般的乌发洒落下来,一点一点的铺在海棠红绣葡萄纹的枕头上。她就那样的躺在床榻上,靠着枕头,挑眉看人,那柔软的眸光如丝如缕的勾人。乃是触目惊心的艳美。 他不由的把床帐子也给拉了下来。 谢晚春的一双手也没闲着,反倒十分小心的替王恒之解开了衣襟,脱下外衣。不一会儿,他们两人便都已经躺到了床上,坦诚相对。 王恒之垂眸看着她,认认真真的看着她那双黑色的眸子,然后伸手托住她的腰部,慢慢的进入其间。他今日的动作倒是温柔的很,十分小心的顾忌着谢晚春的感受。 反倒是谢晚春一时忍不住,趁着他垂头的时候在他下颚处咬了一口,哼了一声:“......你倒是快点啊。”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软软的,倒是小猫伸出刚长好的小爪子在人的皮肤上轻轻的抓着,叫人心痒痒的。 王恒之被她那声音一引,险些就要结束了,好在他还是忍住了,抱住谢晚春的腰,两人一齐转了个身,上下的位置跟着一边,直接就让谢晚春坐在了上面。 谢晚春简直有些惊喜,睁大了眼睛看着王恒之,又长又卷的眼睫就像是蝶翼一样轻轻的唱着,她不禁笑道:“你这回愿意我在上面了?” 她额角的汗珠就像是晶莹的珍珠,滴落下来,正好砸在王恒之的面上。他的眼睫不由得往上扬了扬,随即道:“明日我都要走了,今日就随了你的心愿吧。” 谢晚春撩人撩得习惯了,总是喜欢占据主动位置,偏王恒之保守的很,这也不肯那也不能倒是憋得她一肚子火。此回总算松了口,谢晚春嘴角都扬了起来,她很是欢喜的低头在王恒之的鼻尖吻了吻,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撒娇讨好道:“我就知道相公你最疼我......” 话虽如此,谢晚春今日折腾了半日,到底没剩下多少体力,当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过了一刻钟便叫着累又趴在王恒之胸膛口不肯干了。王恒之被她弄得不上不下,只好抓住她的肩和雪峰,用力的往上了几下,总算还是出来了。他咬了咬谢晚春的唇角,笑了一声,微微有些低沉沙哑:“下回还要不要再在上面了?” 谢晚春哼了几声不肯应,就像是小猫一样到处蹭了蹭,最后抱住王恒之的手臂道:“下回的事下回再说,睡了睡了!” 王恒之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还是贼心不死,只是也确确拿她没法子,只好拉了拉被子,起身去拿帕子先替她擦了一回,这才抱着人睡了。 因着这一夜劳累,谢晚春第二日醒的极晚,枕边的王恒之已然不见了。她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上头的绣着的蝴蝶和花,困意一时全都消了,忽而扬声叫了人进来。 琼枝推门进来,搁着床帘问了一句,柔柔的问了一句:“少奶奶可要起来?” 谢晚春静了静,不答反问道:“大爷什么时候走的?” 琼枝低着头,轻声应道:“外头事情急,寅时就起来了。不过大爷说少奶奶您累得很,就不叫我们打搅您了。” 谢晚春抱着被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倒是没说什么。 琼枝等了一会儿,见着谢晚春不出声便又开口道:“对了,大爷出门前留了样东西,叫我们给少奶奶您。” 谢晚春一怔,不一会儿便见着琼枝从外头递了一样东西来。 那是个白玉做的骰子,上头嵌着一颗颗极小巧的红宝石,当真是玲珑小巧,模样精致,用红线系着,结了一个同心结。可谢晚春看着这骰子,想到的却是那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王恒之此去大约也要将近数月,这般一想,这骰子送的还真是贴切的很。 93| 30.31 王恒之到底还是走了,谢晚春深觉无趣,躺在床上抱着被子滚了好一会儿才叫丫头几个进来替自己更衣梳洗。等到了宋氏那边请安的时候,谢晚春也不由有些羞窘:“我昨儿睡得有些晚,倒是没来得及起来送相公。” 宋氏看着她的目光里头带了几分慈和还有揶揄,笑道:“恒之说了,昨日累着你了,叫你多睡睡才好。” 谢晚春想起昨夜里的情景微微面红,只是抬头瞧了外头的天色,见着那一片灰蒙蒙的,倒是又叹了一口气:“看着模样倒是想要下雪呢。”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道,“只是这般雪天,慌忙忙的出兵去西南,也不知粮草棉衣能否跟得上......” 宋氏听得心头一哽,好一会儿才缓声开口劝道:“没事儿,虽是急了些,可这回西南乃是大事,朝廷里头必是会准备齐全的。”天知道昨夜里知道儿子要去西南的时候,宋氏也与王老爷生了一场气——儿子好容易才从江南回来,这还没在户部坐稳位置呢,就又跟着上西南打仗了。简直是哪里危险他就往哪里去啊!儿子不懂事,王老爷这个做爹的也不知道拦一拦、劝一劝!然而,人都已经走了,这个时辰多半已经出了城门口,事到如今宋氏也只能自个儿放宽心,温声安慰儿媳妇了。 谢晚春轻轻应了,只是心里头仍旧是有些担忧。 也因着宋天河以及王恒之的事情,谢晚春好些日子都没提起劲儿来,加上王若蓉八月里已经出嫁了,如今家里头只剩下个见面只会笑的李氏,简直是见着就觉得心烦。好容易方才提起了些精神,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冻,京里头虽是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可到底仍旧是惦记着西南那边的战事,比之往年反倒冷清了许多。 也就是这个时候,宫里头正在养胎的皇后王望舒忽而派了人,召了宋氏与谢晚春一同入宫。 说来,王望舒的肚子已经将近九个多月了,已经很大了,按理说是快要生了,可王望舒却不似那些孕妇般丰润,面颊瘦削,手臂纤细,看上去瘦得可怜。她穿的是较为轻便的衣衫,远远见着宋氏与谢晚春入门来都不由得从案几边上起来,亲自上前迎了一下。 宋氏瞧她瘦的厉害,难免心酸,伸手握了握王望舒的手,不免道:“娘娘坐着便是了,小心为上......”说着,又问了一些饮食上头的事情,轻声细语的宽慰她道:“娘娘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了,该吃吃、该喝喝,自己的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王望舒面上的笑容仍旧是十分的温柔,她认真的听着宋氏的话,一一的点头应下,然后方才拉了谢晚春与宋氏一同坐下,随即又扬声叫宫人端了茶水和点心上来招待,一切都齐备了,她才状若无意的把人都遣了出去。 这般做派,无论是宋氏还是谢晚春都不由得紧了紧神,知道王望舒大约是有要紧事要说。 宋氏瞧着殿中无人,便主动开口道:“娘娘今日叫了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 王望舒蹙了蹙眉,压低不觉压低了声音,细声道:“有件事,我实在是不知该不该说,只是事关重大,还是要与家里人商量一二。”她说到这里,不由用手轻轻的抓紧了桌案,本是粉白的指尖微微的泛白,她的语声亦是低地犹如空中的浮尘一般,“陛下他,他似乎出了一点问题......” 此言一出,无论是宋氏还是谢晚春的面色也跟着微微变了:如今西南刚刚生乱,眼见着周国大军便要长驱直入,满朝皆是人心惶惶,哪怕王家素日里都在心底暗骂皇帝糊涂、没脑子,可此时的皇帝却是万万不能出事。人都称皇帝为天子,倘天子在此时出事,那便是真真犹如天崩一般,恐怕周国的大军还未来,宫内、朝内立时就要生出内乱来。 宋氏那勾几入鬓角长眉随之一动,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她沉下声音,连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不若从头说一说?” 王望舒来回看了看母亲和嫂子,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她抿了抿唇,试着整理了一下心绪,然后才缓缓开口道:“因我和萧妃先后有孕,容氏又已被逐出宫,陛下身边确是少了些伺候的人,故而难免多了一些新宠。我原是不在意的,只是后来出了个楚美人,多少有些奇怪......” 说实话,这楚美人的确是很奇怪。 楚美人如今正得宠,日日夜夜侍奉在皇帝边上,王望舒这个做皇后的自然早早就派人查过她的底细——此女原就是在萧妃宫里头伺候的,生得倒是极美,但却是个纸糊的美人灯笼,美则美矣,毫无半点可人之处。偏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皇帝忽而遇上了,好似忽然着了魔一般,先是在萧妃的偏殿里宠幸了对方,然后又把人带在身边,时刻不离,当真就像是遇着了真爱似的...... 王望舒原是不在意这个的,她对皇帝一向都是淡淡的,如今腹中已有孩子自然也是懒得应付皇帝和他那层出不穷的新宠。只是,有一回楚美人在乾清宫闹了一场,说是那些伺候的宫人对她“不恭敬”,皇帝居然就为了楚美人这一番闹腾,直接把边上几个伺候惯了的人都发落了一遍,便是大太监林忠也因为这事被调出了乾清宫。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望舒不觉咬了咬唇,语声轻了下去:“......我那时候方才觉得有些不对,这才想来起来要派人找了林忠来问话。结果去传人的宫人回来报我,说是林忠因为心里郁郁便成日里喝酒,喝多了,一不小心脚滑落水淹死了。”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按住自己的肚子,心平气和的道,“林忠的死讯一来,我就知道这事必是不简单。我也不敢再耽搁,一面派人去搜林忠的屋子,一面亲自摆驾去乾清宫面圣。” 此时,无论是谢晚春还是宋氏,听到王望舒说的这些话,心情也都跟着一沉。要知道,林忠原是先皇后宫里的人,后来到皇帝边上的伺候,可算是伺候惯了的老人,又有先皇后那一桩旧情在,很是得皇帝信赖重用。可如今,皇帝竟然就为着那么一个小小的美人而发落林忠这个心腹,其中隐含着的深意自然是十分的奇怪。尤其是林忠的紧接着的死讯,更像是有人在暗中掩饰着什么。 谢晚春蹙了蹙眉,紧接着问道:“可是乾清宫的人拦着或是皇上不见人?”她是怀疑皇帝已经被萧妃等人暗中用某种手段控制住了。 王望舒摇了摇头,轻声道:“不,乾清宫里并无人拦我,皇上确是亲自见了我,也与我说了几句话,听到林忠死讯时皇上也很难过,还交代我让人厚葬林忠,给林忠那个侄子赐些东西。看他神色言行,神志清醒,并无异常。大约是喝了些酒的缘故,他的面色都比往日里好多了......”她蹙着眉头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徐徐的开口道,“我记得那时候我和陛下说了一会儿话,本是想要问几句楚美人的事,只是陛下不大耐烦,后来听说楚美人午睡醒了,他便直接打发了我,赶忙去陪了。” 也就是说,皇帝本人神志清明,甚至还能思考也能指挥边上之人,显然未曾被强行胁制。 谢晚春与宋氏的神色跟着一连几变,都有些难看起来。 王望舒说到这里,方才有些艰难的扶着自己的独自,撑着桌角慢慢的站起身来,她抬步去了边上的木架后头,小心翼翼的取了一个纸包来放在桌上,推到谢晚春和宋氏的面前。 谢晚春和宋氏都有些不明所以,只好抬头看着王望舒,等她把话说完。 王望舒却咬了咬唇,她静静的垂下眼,乌黑的眼睫就像是柔软的小刷子一样慢慢的颤了颤。她细声开口道:“我见过皇上后颇有几分疑虑又说不出来,临出门的时候,有个边上洒扫的小太监趁着没人注意便悄悄给我递了一个纸包。那个小太监我也曾见过几眼,是林忠收的干儿子,他现今虽是调出了御前可仍旧是在乾清宫当差洒扫,也不知是从何处得来得这东西。” 王望舒说完了话便伸手把那包东西慢慢的摊开来,然后才郑重其事的道:“此物应是十分重要,甚至很可能关系到陛下,我也不敢叫太医院那些人来,只能直接交了母亲嫂嫂,出宫再找人来看。” 那包东西看上去到好似灰土,认真嗅一嗅却仿佛是熏香烧过的香灰。 宋氏与谢晚春都没小瞧了这东西,谢晚春伸出手,十分小心的把那包东西收了下来。 宋氏神色一凛,很快便又嘱咐起王望舒:“此事我们都已知道了,你如今都是快要临盆的人了,便不必再管这个,好好顾好自己便是,万万不可为此事涉险......”说到这里,宋氏握紧了女儿的手,抬目望进她眼底,认真恳切的与她道,“舒姐儿,娘这一辈子最记挂的就是你们兄弟姐妹的平安。答应娘,别叫娘替你操心难过,好不好?” 王望舒适才说了那么一番暗潮汹涌的话,面上神色仍旧是淡淡的,但是当她听到宋氏这一番话,眼里的泪水便不由得滚落下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断了线似的落下来,腮帮更显得透白起来,隐约都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都说“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故而自从王望舒入宫之后,宋氏一直都是叫“皇后”或是“娘娘”,便是再亲昵的话也都隔了规矩,愈发显得身处深宫的她孤零零的,无亲无故。如今宋氏这一声叫“舒姐儿”却是教她想起那些窝在母亲怀里撒娇卖乖的日子,她眼睫轻轻的颤抖了一下,那些忍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都簌簌的落了下来,滚烫滚烫的。 宋氏瞧着女儿落泪自也是心疼得很,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其身上前揽住女儿的肩头,柔声与她道:“你说你,都长大了,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倒是又掉起眼泪了?”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有些哽咽起来,眼眶微红的伸手抚了抚女儿的鬓角,语调极尽温柔。 王望舒抓着宋氏的袖角,好一会儿才细声道:“要是不长大、不嫁人,那该多好啊?”她一手抓着宋氏的手臂,一手抓着宋氏的袖角,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是啊,她尚在闺中的时候,哪里知道世事竟能艰难至此?世人都以为皇后之位尊贵已极,可正坐上来了,看着那样的一个丈夫,看着来来往往的女人,看着底下那些各怀算计的人......她连觉都睡不好,日日夜夜的掉头发,那些难受的事情,她甚至不敢和家里的人说,一贯都是报喜不报忧,自个儿抱着被子暗暗流泪。 宋氏察觉到女儿的眼泪,一颗心仿佛泡在黄莲水里,又酸又苦,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只好把女儿搂在怀里,就像是搂着自己的心肝肉一样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慢慢的抚着她的头顶,轻轻的叹气道:“....你这孩子,又说傻话。” 是啊,傻话总是可怜又可爱的。 王望舒哽咽了一下,抱着宋氏默默地哭了一场,好歹算是送出了一口气,倒是舒服了些,这才有些羞窘起来。 宋氏替她理了理衣襟,倒是并不在意的模样:“你如今怀着孩子呢,难免要有些情绪。我怀你的时候啊,有一回气起来了,直接就把你的胡子给揪了一把下来。他还没发火,我倒是哭上了,弄得他最后只好坐床边压着气安慰我。” 王望舒听到这话不禁眨了眨眼睛,她想着一贯端庄的母亲竟也有这样的事情,倒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的笑了起来,随即又缓过来了一些,轻轻的道:“恩,我知道了。” 宋氏又交代了她几句,然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叫端了水来,拧了帕子替王望舒擦了擦脸,再三与她道:“千万小心,明白吗?” 王望舒点点头,略作梳洗后便亲自送了谢晚春还有宋氏出门。 女儿的境况,宋氏自是看在眼里,心里很不好受,回去的路上一直都是沉默着。等到宋氏与谢晚春两人一同坐在了回去的马车上,周侧无人,宋氏方才压低声音开口:“你说,这萧家和萧妃究竟是在打什么注意?” 谢晚春手里拿着那个从坤元宫带回来的纸包裹,若有所思。她听到宋氏的话倒是不觉蹙了蹙眉,微微的抿了抿唇,语声轻轻道:“萧家谋的,自然是上头的那一张椅子。”那一张龙椅,上面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哪怕是谢晚春都曾为之呕心沥血、费尽心思...... “是啊,”宋氏轻轻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又斟酌着道,“萧家手里已经有了大皇子,倘若真是把陛下控制在手里,恐怕就真的是麻烦大了。” 且不提皇后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倘若如今皇帝有个万一,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们自然会先想着拥护萧妃所出的大皇子继位。更何况,倘若萧家又或是萧妃真的有什么手段把皇帝捏在手里,那造出一份传位诏书也不是难事。无论如何,怀着嫡子的皇后都是身处在这个漩涡的最前方,虽是危险不过。也正是因此,宋氏方才忧心忡忡,抱着女儿再三交代她要小心。 谢晚春自是明白这些,她宽慰了宋氏几句,随后又道:“皇后既然说陛下神志清明,也亲自见了她,那就是说陛下如今还未完全被萧家那一边控制。此事上,母亲也不必太过焦虑,”她抬目看向宋氏,把手上那个纸包抬了抬,缓缓道,“只有叫人看过了这样东西,我们才知道乾清宫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氏抬目看向谢晚春,看着那一双年轻而又镇定的黑眸,仿佛看见深夜里那一颗颗明亮的星子。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点头应道:“你说得对!是我太急了。”说着,她不免伸手握住了谢晚春的手,叹了一口气,“多亏有你在,我一想到皇后娘娘,难免就有些定不住神。” 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 等回了家,宋氏便先请了个擅长制香的老大夫来看。那位老大夫姓苏,在王家呆了几十年,素是个嘴严的,他认真的捏了一点香灰细细的嗅了嗅,倒是蹙了蹙眉:“这些香灰应是早就被埋在土里头的,夫人您看,被人挖出来的时候难免带了些土石。” 谢晚春和宋氏闻言亦是跟着一凛,依然有些想法:倘若这香灰真没问题,那些人又何必特意把它埋在土里。 苏大夫也不嫌脏,捏着一点儿慢慢的嗅着道:“里头的香料很杂,有沉香、檀香、麝香、大黄、丁香、七里香、白芷还加了一点......”他面色慢慢的变了变,沉声道,“还加了一点寒石散。” 寒食散也叫五石散,是用“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等五样东西制成的,其药性燥热激烈,一旦服食后便会全身发热,使人如入仙境一般飘飘然。虽说此药服过之后看似可以强身健体、清明神志,但实际上却是不知不觉之间毁坏人的身体,使人难以割舍,更加难以戒药。 听到这话,无论是谢晚春还是宋氏心头都咯噔了一下——说不得,皇帝已经服用过寒食散一段时间了,就怕皇帝此时已经上了瘾,说不得就要为人所趁...... 宋氏听到答案之后便咳嗽了一声,轻了轻嗓子,道:“你确定?” 苏大夫也知道宋氏既是专门叫他来来问这事必是事关重大,他不敢轻忽,十分慎重的对着宋氏行了个礼,认真道:“这香料配的也是十分小心,以沉香、麝香还有檀香这三样的分量都不小,气味本就十分的杂乱,后面又添了大黄、丁香、七里香、白芷等等的辅料,直到最后才掺了一点微乎其微的寒食散,一些鼻子不灵的外行人自然不会察觉到。” 宋氏沉默片刻,又道:“既如此那用这香料的人可会上瘾?可会伤身?” 苏大夫闻言一怔,随即便又点了点头,低声道:“既是寒食散那久服后必会上瘾。若是不在意,可能先时只会觉得这香闻着十分舒服、醒脑振神,久而久之闻不到香便会觉得厌烦难受,不知不觉间他便离不开这香料了。”他顿了顿,又加一句,“而且这里头有几味香料混杂在一起,倘若是体弱之人恐怕久服便会伤身。” 夜里的空气极冷,谢晚春在侧听这些话,面色虽是不变可仍旧是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气,腹腔一处被冷的轻轻颤了颤,她颇有些晃神,漫不经心的想着事情:皇帝一贯体弱多病,早前一场大病便已伤了根本,倘若再用这样的香,恐怕真的是寿命不长了...... 宋氏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可她仍旧是耐着性子与苏大夫说了几句话,交代他莫要外传,然后又叫边上的丫头送了苏大夫出门。直到边上无人了,宋氏方才轻轻的拍了拍谢晚春的肩头,温声道:“今儿也怪冷的,你一贯体弱,莫要再乱跑,赶紧回去歇着吧。此事事关重要,我得先和老爷说几句。” 谢晚春点点头又顺嘴安慰了一声:“皇后边上都是得用之人,想来一时半会不会有事的,母亲也很不必太操心了。” 宋氏笑了笑,并不说话,只是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院门。 ****** 谢晚春却没有立刻回去休息,她漫无目的得在园子里走了一圈,心里头暗道:这可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宋天河的事情,再是王恒之要走,然后皇帝又出了事......也不知她是得罪了那门子的神仙? 夜里风凉,吹在脸上便好似冰刀子一样的冷彻肌理,边上伺候的碧珠不免劝了一句:“少奶奶,今儿太冷了,要是着了凉病了就不好了。咱们还是先回吧?” 谢晚春点点头,转头看了看园子一角那已经开了满枝红梅的梅花树:大约是前几日下过的大雪洗过了枝头,那花枝上的红梅一朵朵犹如胭脂一样的艳红,最上面的花枝甚至颤巍巍的盼着灰白色的墙面,慢悠悠的举着那红梅向外探头。 谢晚春本是满心说不出的复杂滋味,颇有几分郁郁,这会儿看到这般的景致却觉得心头一动,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么一句诗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唔,既然王恒之不在,那确实是可以出一出墙头了~~~~~ 谢晚春这般一想,忍不住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子,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影子来。她脚步轻快的回了房间,顺便把梅香叫了来,吩咐道:“你替我传句话,叫陆平川明日抽空与我见一面,我有事要与他商量。” 94| 30.31 谢晚春去见陆平川之前,先去见了阮丽娘一面。 阮丽娘刚刚生下孩子不久,人看着倒是比之前丰润了一些,大约是离开萧家之后心情开阔了许多,她的双颊也显得有些红润。见着谢晚春来,阮丽娘倒是满面的感激,嘴里道:“我让人去把孩子抱来给郡主瞧瞧,您是他的大恩人,若不是您,他说不得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呢。” 边上的婆子闻言便要去抱孩子,谢晚春颇为随意的摆了摆手:“不必了,我来是有几句话要问你。” 阮丽娘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边上的伺候的婆子和丫头。她先把婆子和丫头都打发出去了,这才开口问道:“郡主想问什么?”她顿了顿,试探一般的问道,“是有关萧家的?” 谢晚春点了点头,随即又笑了笑,开口道:“有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阮丽娘连忙点头,应声道:“郡主只管问便是了,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我在萧家不讨老夫人的喜欢,身份又低,许多事都不知道。” “无事,只是问一问,毕竟你在萧家呆过,必是多少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谢晚春沉吟片刻这才道,“萧羽的事情,你知道多好?” 萧羽便是萧妃那位刚刚被提起来暂代禁卫军统领一职的族兄,乃是萧家嫡支子弟,行五,与阮丽娘之前所嫁的萧七郎乃是同胞兄弟。在谢晚春看来,萧羽此人甚是关键,至少可以让他先占着禁卫军的那个位置,关键时候下手除掉对方,反倒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阮丽娘似是怔了怔,好一会儿才道:“是萧五郎?”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萧家里头一贯喜爱文事,偏萧五爷乃是个异数,自小便好武事的,故而在兄弟几个里头倒是不大讨喜,只因着萧老夫人甚是看重于他,那位五少奶奶在几个妯娌里头倒是个拔尖的......” 这些都是内宅之事,阮丽娘也知道谢晚春想知道的必不是这些,阮丽娘蹙着眉头细细思索了片刻,忽而道:“对了,有件事,我倒是不知该不该说!有一回我被七少奶奶叫去伺候,五少奶奶忽而跑来了,看她脸色似是不大好,眼眶也红着,七少奶奶便叫我避去隔间了。那会儿我也有些好奇——要知道,五少奶奶因着萧老夫人看重,一贯都是神采飞扬的,哪里有过这般眼红的时候?所以我便刻意留了神,暗暗放缓了步子,还在门口听了一会儿.......” 阮丽娘抿着唇回忆了一会儿,这才整理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开口道:“五少奶奶大约是气极了,有些收不住嗓子,便喊了几句,我也就听明白了。好像是萧五爷在外头纳了个外室,五少奶奶原是气不过打算把人揪出来的,闹一场的。只是萧五爷直接告了萧老夫人,萧老夫人为着孙子的名声着想便敲打了五少奶奶一回。五少奶奶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只好来这儿抱怨几句........”说到这儿,阮丽娘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见识浅,那会儿在萧家成日里担惊受怕,就怕惹了人厌,不敢多问多想。也就知道这些了,希望能帮到郡主您。” “没事,你说的事确是帮了我大忙。”谢晚春点点头,心中慢慢思忖起来:萧五并非寻常的庸人,倘若他真有看中之人,直接纳回去便是,可他既不领人回去反倒特意求了萧老夫人出面压制五少奶奶,显然是把那人看得极重,而那人的身份又有特殊之处所以不好领去萧家。倘若从此处下手,说不得能有意外的发现。 阮丽娘听她这般言辞,方才放下了心,忙道:“那就好,那就好。” 谢晚春叫了琼枝来,特意把自己定制的金项圈和长命锁拿来,口上道:“算是给你那孩子添份喜气儿,保佑他一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阮丽娘眼眶一红,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好容易才收住了眼泪,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亲手接了金项圈和长命锁,忍泣道谢:“多谢郡主了。”顿了顿,她又勉强一笑,嘴里道,“倘郡主不嫌弃,若是日后郡主得子,我也补份礼去。” 谢晚春本想说“这还是没影的事呢”,可转念一想王恒之临去前那一晚正好是十一月月底,正正好便是那关键的几天,她那日又哭又闹自是忘了吃药,说不得还真有了呢。 这般一想,谢晚春的话到了嘴边便也咽下了下,改口道:“到时候再说吧......” ****** 谢晚春与陆平今日川仍旧是约在望江楼,仍旧是上回的雅间。 陆平川倒是难得的雅兴,他没坐车、没骑马,居然就这么一路慢悠悠的走过来,倒是比路上拐了个弯去见阮丽娘的谢晚春还晚了一步。一入门,他便先伸手摘了头顶的斗笠,挂在一边,他一身红衣站在冬日这肃杀的景象中,映着窗外的鸦色瓦片和素白霜雪,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抹艳色。 陆平川一双剑眉轻轻一挑,凤眸跟着抬起,眼中似是荡开一点淡淡的笑意,一面笑着一面弯下腰把手上的纸袋子递给谢晚春,口上道:“路边卖的糖炒栗子,野栗子,个儿挺大。我尝过了,甜得很。” 谢晚春也不与他客气,谢了一声后便伸手剥了一颗栗子慢慢的吃了,果真是甜得很,她吃了两颗,眉眼不由跟着弯了弯。 陆平川见她果真喜欢,心里颇为高兴,只是面上不大显反倒开口问起正事来:“你特意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晚春点点头,她此时正把那一袋栗子搁在膝上,一面剥栗子一面开口应声道:“这月来,你见过皇上几回?”说话间,她剥开几个栗子,雪玉一般的指尖染了点炭灰,有些脏,她便从袖口抽了帕子出来慢条斯理的擦着手指尖。 陆平川正垂眸看着她那一双犹如葱白的十指,闻言一怔,微微有些迟疑,想了想才道:“十二月初的时候倒是见过一回,听说因着西南战事的缘故,皇上很是恼了几日,精神不济,连早朝都推了好几次......” 皇帝不上早朝也是惯常会有的事情了,毕竟皇帝本就体弱,如今又是寒冬腊月的,天冷的时候尤其容易病上一病,如今内阁上下正专心盯着西南,大约也没多出来的心思分给一贯多病多事的皇帝。尤其是周云这个首辅,恨不得皇帝就当个不说话的管事,皇帝不出面,他怕也高兴得紧呢。 谢晚春抿了抿唇,把嘴里的那颗栗子给咽下去了,也不知这栗子是不是没炒好,她只觉得舌尖微微有些苦涩,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皇后那头传了消息,陛下似是服了寒食散。” “寒食散?”陆平川的面色跟着一变,他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不一会儿他便凝重起来,紧接着追问道,“消息确凿吗?” 皇帝本就体弱,他这样的身体服用寒食散,简直跟送死没两样。 “是乾清宫里传出的消息,算一算时间,说不得从萧妃生产后皇上就开始用寒食散了,应该也有将近一月了。所以我想让你最好可以再查一查如今乾清宫里头的情形,还有......”谢晚春顿了顿,语声极轻,“如果可以,你这边最好能安排几个人跟着萧家和萧羽。对了,我听人说,萧羽似乎有个十分看重的外室,你试着找一找,这人身份估计有些特殊,为着萧羽的名声着想,萧家必也是下了力气隐瞒的。” 陆平川已然明白过来了,他点了点头,又道:“我会派人想法子查一查萧羽和他边上的人,只要那个外室是真的存在,我就能让人把她给挖出来。”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依萧家这般筹谋,恐怕是早早就布好的局。你说,他们此时不动手,又会选在何时动手?” “自然是宫内最乱的时候,”谢晚春神色不动,徐徐的道,“再过一段时日,皇后便要临盆了,太医院里都说是这个男孩,朝内朝外都盯着这一胎。到时候宫内必然最是忙乱,倘若萧家与萧妃选在此时忽然发难,只要把皇上、皇后、嫡皇子这三人里面的两人解决了,那剩下的一个必是落在他们手里,他们就再无顾忌了。真正的挟天子以令天下。” 陆平川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白玉茶杯,忽而一笑:“这场景,倒是叫我想起先帝时候两王逼宫的那会儿......” 那是昭明十七年的事情了,谢池春与陆平川都还只有十七岁,方才刚刚回京一年左右,不过因着平西南之势而气势正盛;两王却是因着先帝病重的缘故在京里经营多年、根深叶茂,在大部分人眼里这两边似乎还算是势均力敌,只可惜最后谢池春亲手杀了二王,陆平川当时就站在谢池春边上亲眼看着,哪怕一地的血都不能叫他移开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据说,从那晚起,京里头许多仰慕镇国长公主美貌的年轻公子们吓病了好几个,倒是叫少了好几个情敌的宋天河高兴了好一会儿。 谢晚春低头抿了一口茶,轻声道:“我那时候年轻得很,还不知道什么是怕呢。现在想想,除了第一回杀人的时候,我抖了抖手之外,后来便也没什么感觉了。杀他们两个的时候,我连眼睛都没眨,只觉得眼前好像下了一场血雨,总也停不了......” 她第一回杀人,便是给先皇后这个生母去端毒酒,那时候当真是步步都走在刀尖上,差一点儿就要忍不住把手里的毒酒全倒了、忍不住便要哭出来。第二回是在西南,她拉弓射死西南王的时候,已然学会了什么是从容不迫和面不改色,一箭射死了人便能紧接着抽出第二支箭。甚至,那时候的她还犹有余力的思考着要不要放齐天乐一马......然而,即使如此,亲手杀死两个兄长的时候,谢晚春依旧察觉到了那一丝的后悔——她本可以放过他们一回的,或许圈禁、或许废为庶人...... “......我那时候起便知道,总有一日,有人也会眼也不眨的来杀我。”谢晚春抬起眼看着陆平川,一双明眸好似倒映着粼粼的波光,她甚至还对陆平川笑了笑,笑容淡淡,“你看,我是不是猜得很准?朱寒给我端毒酒的时候,真的就和我当初第一回杀人时一模一样。就连□□也用的一模一样。” 她那时候便知道,这是报应。杀人者人恒杀之。 身在皇室,一出生便待了原罪,好似置身于杀戮与被杀的死循环,你不断地朝着那最高的地方攀爬,可是当你到了最高处的时候就会发现身下多得是想要拉着你的脚把你从上面脱下来摔死的人。 皇帝一生都不曾真正经历过那种生死的厮杀,他年幼的时候躲在母亲的背后,年少的时候躲在长姐的身后,哪怕他后来起意要杀谢池春都不敢亲自动手,依旧是躲在周云的身后...... 这样的人,他坐在那最高的位子上,便好似抱金过市的孩童一般,安全只是一时的,危险才是恒久的。而这一次,是生还是死,谢晚春都不会太过插手,全看天意和他自己了。 陆平川亦是垂眸轻轻叹了一声,忽而开口道:“晚春,你该知道,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他手里捏着白玉茶杯,修长白皙的长指轻轻的转了转就被,带着一种极稳的力道。随后,他又抬起眼,慢慢的加了一句,“就像是当年那样。” 谢晚春顿了顿,摇了摇头:“你不必如此。” 陆平川笑了一下,神色之间甚至带了几分洒然,漫不经心的搁下酒杯,淡淡应道:“千金难买我愿意。” 谢晚春真怕自己再说下去真的就要爬墙,连忙拉住话题,开口道:“我还得去周云那一趟,先走了。若是萧家或是萧羽有什么消息,你叫梅香给我递个消息来。” 陆平川点点头,与上一次那样,亲眼目送着她一步步的离开,眼神里带了几分复杂之色。 ****** 乾清宫,西暖阁。 因着皇帝这几日脾气越发不好,边上伺候的人都被他打发到外头了,只有一个楚美人陪在皇帝边上,寸步不离。 此时,皇帝手里拿着笔御笔饱蘸用于朱批的朱砂,搂着楚美人,颇有兴致的在她眉间画着梅花。 窗外的红梅正盛,那冷香盈盈扑面而来,仿佛寒气一般浸人肌骨。只是殿内的白铜镂空三角熏炉里头却点了特制的暖香,又甜又暖,不似花香也似檀香,倒是熏得人浑身发热、发软。 楚美人躺在皇帝怀里,一边照着镜子,一边细声道:“陛下画得真好,栩栩如生。”她生得十分美貌,眉目盈盈,肌肤犹如细雪一般的透白,颇有楚楚之态。此时,她乌黑的眉间落下一点殷红的梅花,越发显得眼睫乌黑、肌肤雪白,眼波流转之间竟是显出几分罕见的媚色来。 皇帝瞧了瞧窗外的梅花,倒是笑了一声:“哪里算得上是栩栩如生?是朕画得不好。” 楚美人抱着皇帝的手臂晃了晃,语声柔柔的道:“可妾就会喜欢陛下画的这一朵呢。” 皇帝见她神态温柔,心中一动,不由伸手掐了掐她的白腻的鼻尖,笑道:“那朕下回再给你画,画多了,岂不就是熟能生巧?” 帝妃之间正玩笑着,皇帝忽而胸口一闷,不由抽出绢帕来掩着唇咳嗽着,一声一声的咳嗽,倒叫他本就透白的双颊都微微泛红了。 楚美人似是吓了一跳,不由的从皇帝怀里跳出来,快步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细声道:“陛下,您没事吧?” 皇帝咳嗽了几声,接了她的喝了几口,润了润喉觉得舒服了些,扬着唇笑了一声:“无事,朕,朕只是......”他还未说完话,忽而用手掩住唇,淅淅沥沥的鲜血就被他咳嗽了出来。 一点一点的血沫子就那样喷洒而出,落在桌案的透白宣纸上,就像是一朵又一朵的梅花,带着血腥味。 皇帝自己也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去叫外头的人传唤太医,可手才抬起来便觉得沉重无比,整个人的骨头都是软的,他吃力的抬起头看这楚美人,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反倒是就这样歪着头晕了过去。 楚美人面色透白,吓得缩成一团,都快晕过去了。可她到底还是记着当初萧妃交代过的事情,她用力咬了咬唇,乌溜溜的眼珠子紧张的转了转,然后她才艰难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去了暖阁外面,冷这一张脸交代外头的小太监道:“皇上吩咐,传萧妃娘娘。” 这事并不算是罕见,皇帝体弱,冬日里不喜外出,偶尔想起小皇子便会派人去叫萧妃来。那小太监也不敢多问,低着头应了一声,连忙快步出去了。 所以,等皇帝悠悠然的醒转过来的时候,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抱着孩子的萧妃。她已然出了月子,身姿娉婷,眉目楚楚,极是动人。她此时正坐在边上的木椅子上,手里抱着粉雕玉琢的小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逗弄着,面上满是悠然从容的笑意。 皇帝独自就躺在床榻上,浑身无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甚至,皇帝也顾不得去问楚美人在哪儿又或是萧妃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艰难的转了转头,蹙了蹙眉头,竭力开口问道:“怎么,怎么没点香?” 殿内此时烧着炭,温暖如春,架子上的几盘兰花正放着幽幽的香气儿。 萧妃闻声转了头去看皇帝,不觉抿唇一笑。她抱着孩子走到龙榻边上,很是体贴的抽出一只手替皇帝捏了捏被角,关切的开口道:“陛下终于醒了,妾和楚美人可是担心了好久呢......” 皇帝一双黑眸紧紧的盯住了萧妃,咬着牙重复问道:“怎么没点香?” 萧妃挑了挑勾画得极其精致的黛眉,明知故问的道:“是龙涎香?”她抱着孩子便要往外走,嘴里应道,“妾这就去和人说,让他们来点香。” 皇帝只觉得浑身上下爬满了蚂蚁,又麻又痛,几乎难以忍受,只一会儿工夫,他的额上便满是冷汗。好一会儿,他才艰难的牙齿里头挤出一句来:“不,是另一种,你替朕调的那种。” 萧妃这才转过身,眨了眨眼睛。她生得极美,此时面上含着笑,眉目婉转,犹如一缕还阳的艳魂一般的美艳,语声亦是不紧不慢:“陛下说的,是这个?”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香饼,笑着问道。 皇帝看着那小小的香饼,眼睛都放光了,只恨不能立刻就叫她点上。 此时御前的宫人都被她用“皇上喜静”这个借口调去外边了,萧妃自然有的是时间和空闲戏弄起面前的皇帝。她摇了摇手里头的香饼,忽然道:“陛下既然想要这个,那就亲自来拿啊。”说罢,她手一松,那个香饼就那样被她丢在了地上。 皇帝一双眼睛都要发赤了,他盯住了萧妃,一时间恨得厉害,咬着牙恨声道:“你,你竟敢!来,来人......”他此时实在太过虚弱,几乎没办法大声说话,才喊了一声便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重又咳嗽了起来。 萧妃颇有兴致的看着皇帝那挣扎的模样——萧家在那么多旁支的女孩里头选了她,为了把她送进宫里夺宠,她不知吃了多少的苦头。不仅仅是琴棋书画,该如何笑、如何哭、如何说话、如何走路......她都要一一的学过了,简直学成了另一个萧淑妃。当那个教她的嬷嬷每一次的把竹鞭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都只能咬牙切齿的忍着,咬牙切齿的恨着那个让她遭受这一切痛苦的男人。 然而,她所受过的罪,到底还是有了回报......萧妃不再理会皇帝,垂头用手指逗着怀里头的孩子,指尖擦过孩子柔嫩的肌肤,她面上的笑意便更盛了:这是她的儿子,也是大熙未来的皇帝。 而床上的皇帝挣扎了许久,浑身的寝衣都被汗水浸透了,他终于忍不住那从里到外的痛苦,颇为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一步步地走到萧妃边上,弯腰就要去捡那个香饼。 萧妃抱着孩子,笑着看皇帝忍耐、挣扎的样子,就在他捡到香饼的时候,她忽而伸出脚踩住了皇帝的手。 “陛下,”萧妃抱着孩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语声柔柔,犹如以往每一次和皇帝撒娇时候一样的可怜可爱,“这回,这香算是妾送给您的。等下回,您要是再想要这香,也得做点儿来什么回报一下妾,要不然,妾可不依啊......” 皇帝抬起头看着萧妃巧笑倩兮的模样,牙齿咬得紧紧的,几乎目次欲裂。 萧妃却是漫不经心的对着他笑,黛眉朱唇,神态楚楚,美得叫人心动神移。 95| 30.31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了,过了几日,坤元宫里头就来人传宋氏和谢晚春入宫了——皇后要生了。 宋氏一时间只觉得心惊肉跳,用手捂了捂心口,不由的开口问道:“这,这不是还有半个多月吗?”太医之前说了,大约是要等到来年一月初。 来得是坤元宫里头的女官,故而也没想着要瞒宋氏或是谢晚春,她满面的忧色,沉吟片刻方才道:“......早上起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出门赏雪,哪里知道边上窜了一只狸猫出来,倒是惊得娘娘跌了一跤,动了胎气。陈太医已是看过了,说是恐怕就要生了。如今陛下正病着,娘娘马上就要生产,自是力有不逮,满宫上下皆是一团的乱,便想着要找夫人与郡主过来也好有个亲近的帮衬一二。” 谢晚春闻言只是冷笑了一声:“这大雪天的,哪来的狸猫?那一边,果真是一时半会儿也等不了。” 边上伺候的女官深知谢晚春嘴里的“那一边”指的是何处,不由垂头噤声,再不敢多言。宋氏则是垂了眼,默默的坐着,心里暗暗给女儿念了几声佛。 一行人急忙忙的赶去坤元宫里,产房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王望舒已叫人抬了进去,正在开宫口,只是羊水还未破,故而接生嬷嬷和太医都都在里头小心伺候着。 宋氏与谢晚春来的时候正见着一行人端着些汤水正往里头去,这是为了让王望舒能够保持体力。 另有一些伶俐的宫人远远的见着宋氏与谢晚春来了,连忙去端了椅子来服侍着她们坐下。宋氏听着产房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心里头一颤一颤的,哪里又坐得下来?她左右徘徊着走了一圈,忽而推开人直接进了产房。谢晚春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进去了。 王望舒如今已然痛得额上冒汗,额上的乌发已然被她冒出的汗水浸透了,只是当她见到母亲和嫂子的时候,一双明眸仍旧忍不住亮了一亮,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她苍白干涸的双唇颤了颤,仿佛要说些什么。 宋氏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叮嘱她:“别说话,别叫,留着力气等会儿再用。”说着,又从宫人手里头接了一碗滚热的野参鸡汤喂了她几口,认真道,“别急,别怕,接生嬷嬷和太医都在呢,等会儿听她们的指示来。” 王望舒苍白的颊上浮出一抹异样的嫣红来,她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淡淡的波光,不一会儿便咬着唇把眼泪忍了回去,郑重其事的对着宋氏点了点头。 宋氏眼眶也微微红着,可语声却是极软的:“娘陪着呢,放心。” 王望舒乌鸦鸦的眼睫不由自主的垂落下来,贴在苍白犹如宣纸的肌肤上,更显出一种易碎的柔弱之感。随即,她闭上眼睛,咬着唇喘了一口气。 接生嬷嬷的声音此时也跟着抬了起来:“快,羊水破了,娘娘,您准备好,可以用力了。” 王望舒眼睫上已然沾了一滴额上滑落的汗珠,晶莹剔透。她用力咬住唇,咬得下唇都快破了,鲜血淋漓,方才忍住那痛极的呼叫声。 谢晚春就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砰砰的跳着,虽然知道这时候情况似乎有些紧急,可她仍旧忍不住开了一下小差:原来,女人生孩子是这个样子的?她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忍不住担心起来:这要是真怀上了,生的时候该多疼啊,怪不得人家都说生孩子是走一回鬼门关呢。王恒之整日里想要孩子呢,感情疼得不是他! 谢晚春正想着事,忽而听到接生嬷嬷开口叫道:“快出来了......是,是脚出来了......”说到后头,接生嬷嬷的 但凡生产过的妇人都知道,一般胎儿出生的时候,倘若是头先出来那边算是好事,生得也顺利。倘若是脚先出来,那便是胎位不正,便算是难产,难免要费力一些。不仅叫做母亲的受罪,便是孩子拖得久了说不得也会窒息而死。《左传》里头郑庄公之所以不讨母亲武姜喜欢,便是因为他出身时脚先出来,使得武姜受了大罪,甚至还因此给他取名叫“寤生”。 宋氏初初听到这话,眼睛里头的眼泪就跟着跳下来了,她一生总共二子一女,每一个都是生得顺顺利利,哪里知道自个儿娇宠着长大的女儿从婚嫁起便是事事不顺。她忍了忍眼泪,好容易才稳住情绪,转头去看太医:“这都九个月了,你们不都说胎位正,并无问题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一众的太医也颇有些惊恐,忙出声告罪,嘴里念着自己失察之罪。 宋氏恨得咬牙却也没法子,只得握着女儿的手,含泪叮嘱她:“莫怕,娘陪着你呢......” 边上的接生嬷嬷亦是急的满头是汗,连声道:“......娘娘,快用啊,就要抓着脚了,您再用点力!” 王望舒只觉得眼前都是黑的,太医的声音、母亲的声音,接生嬷嬷的声音等等都交杂在一起,纷纷扰扰。令她头疼欲绝,几乎立刻便要昏过去了。 接生嬷嬷也是见惯了事的,见着王望舒这模样哪里不明白,连忙叫着:“娘娘,娘娘您可不能昏啊!” 王望舒要住唇,勉力撑住了些,用力抓着宋氏的手,又紧接着用了用力。只是,谁都能看得出,王望舒的已还快要没有力气了,即便是此时不昏,再熬一会儿还是要昏的。 宋氏一双眼睛全盯着女儿也顾不得其他。 谢晚春这时候方才插了一句,转头去看边上站着的太医们:“现在这情形,既是难产,是要施针还会服药?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能干站着,只等着磕头告罪吧?”她冷着脸,目光犹如冰凌一般冷冷的扫了那些太医一眼,仿佛揭开他们身上披着的那层皮直接看到了他们的骨头里,语声淡淡,“我知道,你们素日里只求个安稳,一贯都不敢行险。可如今,皇后和小皇子若有个万一,你们一个个都别想逃!” 这会儿,太医院的副院判何太医倒是站了出来,口上道:“皇后娘娘自有孕以来便是多思多虑,难免伤身,偏又胎位不正,这才生得艰难。倘若再拖下去,哪怕真的撑过去了,小皇子怕也要憋坏了......”他顿了顿,行了个礼,又转了话捎轻声道,“臣这儿倒是有一副药方,用过之后,可有激起夫人体内生气,顺利产子。可娘娘本就体弱,若是此时透支生气,难免气血两虚,等孩子一出世恐怕就要......” 何太医能做到如今这个位置,除却医术之外自然还是有些手段的,他也深谙说话的艺术,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只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上头的人——这是要保大还是保小? 王望舒自是听到了这话,她已痛得有些神志模糊,握着宋氏的手甚至是汗津津的。她忽而睁开眼睛去看何太医,咬着牙挤出声音来:“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腹中的乃是陛下嫡子,身份贵重,万万不容有失,你们都明白吗?”她的声调虽是虚弱无力,可内里却带了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是,要保小的意思。 宋氏再忍不住泪,一滴滚烫的眼泪就砸在王望舒的手上,甚至也顾不得规矩,只是垂着眼低声道:“我的儿,何至如此?何至于此啊!”这真真是拿着刀剐着宋氏的那颗心啊。 随着宋氏那一滴泪落下,窗外的飞檐上化开的冰霜也跟着落下一滴滴的水滴,滴答滴答的落在花叶上,就像是晶莹的雨露一般。 恰在此时,一个站在边角的小太医忽而站了起来,开口道:“臣有一套家传的针法,或可一使。若是使用得宜,不仅能激起娘娘的气血,或许可以止住血气下行,避免血崩。可保母子平安。” 这小太医大约平日里为人不怎么样,他一站出来便有好几个太医出声反对—— “哪有这样的针法?老夫我行医数十载,从未听过,简直闻所未闻!” “荒唐!不过是乡野出身,哪来的家传针法?” “此等大事,怎能如此胡言?你这是要救人,还是害人啊?” ...... 至于太医院的副院判何太医便更加不屑于和这种乡野出身的小太医说话了,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轻蔑的扫了对方一眼,很快便提了笔写了药方子交给外头等着的宫人让她们去煎药。 那小太医也不避那些人言,掀了袍角跪在地上,扬声开口道:“娘娘,我这针法真能保您母子平安啊。” 一方是太医院里头资历深厚的何太医,保小不保大。 一方是名见经传的小太医,乡野出身却夸口说是祖传的针法能保母子平安。 要选哪个,还真是个问题。 宋氏握着女儿的手也抖得厉害,她真想叫那小太医试一试,可倘若反倒害得一尸两命岂不更是罪过? 屋内之人正在徘徊之际,谢晚春却忽然开口道:“先让他试试针法吧。”她顿了顿,垂头看着那个小太医,目中是了然之色,语声虽轻却是掷地有声,“你本是乡野出身,哪怕医术再好,想要在太医院出头恐怕也要苦熬上数十年才行。如今你若能救下皇后娘娘和小皇子,那就是天大的功劳。无论是娘娘还是小皇子,都会记你一功。倘若不行,那便是你的大罪,你全家上下怕也逃不了。你明白吗?” 这小太医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驳何太医的话,必是怀揣了一颗功利心——富贵险中求。所以,谢晚春直接把话说得明白了,然后才凝目看着他。 那小太医目中神色微微一凛,很快便郑重其事的应了下来:“臣以性命担保,必能保娘娘与小皇子,母子平安。” 床榻上的王望舒已然快要闭过气了,只是艰难的撑着罢了,边上的宋氏握着女儿的手闻言不由也心中一动,开口道:“娘娘,让他试试吧?” 王望舒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好一会儿才掀了掀眼帘,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慢的点了点头。 那小太医此时方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从自己背着的医箱里头取出一整套梅花针来,也不避着人,竟是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施起了针。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针法真的起了效果,过了一会儿,王望舒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居然睁开了眼睛,整个人仿佛也有了点精神。 边上的接生嬷嬷看这模样似乎还好,便试了试,开口道:“娘娘,您再用用力,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王望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儿来的力气,很快便又闭上眼睛,使劲儿往下用力,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要疼得散开了,忽而身下一轻,仿佛有什么顺着羊水滑下来了。 接生嬷嬷喜得差点儿要掉眼泪,连忙用消毒过的剪刀剪断脐带,把湿漉漉的孩子抱到王望舒的边上,口上道:“恭喜娘娘,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健康着呢。” 婴孩很快便被用明黄色绣云龙的襁褓包裹起来了。不一会儿,瘪着嘴哭了起来,哭声宏亮,显然很有精神。 王望舒心一松,不由的想要睁开眼看一眼,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乏感慢慢的涌了上来,她甚至还未说一句话便闭了眼睛,晕了过去,而她身下更是淌出一滩黑浓的血来。 宋氏被吓了一跳,连忙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能母子平安吗?” 那位小太医加紧施针,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子来,他甚至顾不得开口说话,双手灵活的上下动着,好容易才把一整套的针法施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一面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一面笑着与宋氏道:“王夫人不必担心。这只是娘娘体内的淤血,流出来就好了。” 果然,王望舒下面流了一会儿血,便渐渐止住了,换过干净的被褥后,明显好多了。 那位小太医又紧接着道:“接下来,只要补一补气血,调养好身体,那便可以大好了。” 宋氏与谢晚春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有边上的几个太医看着有些尴尬,要知道何太医之前吩咐去煎的药才刚煎好呢,只是王望舒显然已经不必去喝了。 宋氏和谢晚春才没有功夫顾及边上这些太医的想法,先是赏了一回人,又叫人去把刚出生的小皇子收拾收拾。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正当众人心中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外头忽然来了几个太监和十多个宫人。 那领头的太监谢晚春也认识,乃是乾清宫里头的管事林德厚。 林德厚比之林忠要更年轻些,眉目清秀,身段颇高,话说得时候也格外的恭敬小心,处事亦是十分的圆滑。他先领着人上前来见礼,然后才道:“听说皇后娘娘今日生产,皇上病重起不来身,特意交代奴婢等人来瞧一瞧。娘娘和小皇子可是平安?” 谢晚春叫人抱了小皇子过来,嘴里道:“劳陛下关心,邀天之幸,母子平安。娘娘如今正在里头躺着呢。” 林德厚闻言一张脸仿佛都要笑成一朵大大的菊花,他满口奉承了几句,很快便叫身后跟着的宫人们把皇帝赏赐坤元宫得子的东西给送上来——虽不过是些金玉珠宝一类,但既是内库里头拨出来的,皇帝赏赐下来的,自然是有些名头的。 然后,就在众人都暗自松气的时候,林德厚伸手把手里的浮尘往后一扬,笑着道:“皇上派奴婢等来,一是为了问一问娘娘的身体;二是为了给坤元宫送赏赐;这三嘛......”他拉长了声音,目光自在场诸人的面上一掠而过很快便便温和的笑起来,“三则是为了要抱小皇子过去给皇上他看看——到底是皇后嫡出的皇子呢,皇上他病床上都惦记着,就想着看几眼。” 无论是林氏还是谢晚春都知道皇帝如今已在用寒食散,说不得已受了萧妃或是楚美人的控制。倘若此事把孩子交过去,其实不就是直接送了自家的软肋去别人手上? 宋氏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语声也换了下来去:“这,这不太好吧。皇上他不是还病着吗?” “您放心,只是隔着帘子瞧一瞧。陛下一片爱子之心,想来皇后还有夫人您都会体谅的,对不对?”林德厚的每一个字都慢吞吞的咬着牙,似是若有深意。 宋氏瞧着谢晚春抱在怀里的小皇子,一时儿也想不出拒绝的词来。 林德厚却忽然变了脸色,也没给众人犹豫的时间,直接便抬着下巴道:“难不成,诸位是想要抗旨?”他的理由太充足了,皇帝毕竟是小皇子的父亲,他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于情于理都是不容拒绝的。更何况,皇帝还是君主,更是不容拒绝。 宋氏生来便是宋家嫡长女,后来又嫁入王家做主母,还从未被一个宦官就这样当着面驳斥。她一张脸涨的青白,咬着唇许久都未出声,边上的谢晚春此时却忽然开口道:“这样吧,我正好也要去看看陛下,我抱着小皇子和你们去一趟吧。” 林德厚闻言微微一怔,不由道:“陛下病重,不见外人。” “那怎么就忽然想起要见小皇子了?”谢晚春抬眸看了林德厚一眼,忽而道,“还是说,乾清宫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林德厚听到“见不得人”这四个字,手心不觉隐隐的冒出汗来,他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道:“既如此,那便请郡主抱着小皇子跟我们走一趟吧。” 谢晚春笑了笑,点点头:“理应如此。”说罢,她转过身,握住了宋氏的手,轻声道,“我跟他们去一趟,很快便回来......”说着,她故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身后人的视线,悄悄的在宋氏手心写了几个字。 “时候也不早了,您记得早点回去,等皇后娘娘醒了,让人和她说一声便是了。”谢晚春故意把话慢吞吞的交代了一遍,拖延着时间在宋氏掌心写完字,然后才抿唇一笑,重又转头与林德厚道:“走吧。” 林德厚这才找到点主动权,他摆摆手应了声“是”,看似恭敬,可那态度里头又带了点疏离和倨傲。他在前领着,一路匆忙的带着谢晚春等人回了乾清宫。 乾清宫里的人显然已被整顿了一番,许多旧日里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见了,已然换上了各式各样的新面孔。林德厚领着谢晚春到了西暖阁便止住了步子,开口道:“郡主请先在此稍后片刻,奴才这就进去和萧妃娘娘说一声。” “怎么是萧妃娘娘?”谢晚春抬高双眸,仿若意味深长的开口问道,“难不成,如今乾清宫里做主的竟是萧妃娘娘?” 林德厚眼中闪过一丝的不耐之色,可他到底还是有些城府,忍了忍又笑道:“瞧郡主您说的。陛下如今正病着,只萧妃娘娘和楚美人在边上服侍,如今能不能见人,自然要先问一问萧妃娘娘。” 谢晚春点了点头,似乎没有什么意见了,很快便接口道:“那公公您就先进去吧。” 林德厚悄悄松了口气,暗骂谢晚春多事麻烦,但还是小心的掀了帘子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里头出来引人的却又不是林德厚而是穿着粉色长袄和湖蓝色长裙的楚美人。楚美人年纪尚轻,不过方才十八岁,便是不施脂粉也是依旧的美貌出众。只是,她似乎熬了几夜未睡,眼底下有些青色,面上神情麻木,声音亦是沙哑的:“郡主请进吧,公公正在服侍陛下起身,一时也脱不开身。” 谢晚春上下打量了楚美人一番,忽而道:“早闻楚美人容色过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倘若我有个长得像您这样的妹妹,怕是要乐坏了。” 听到“妹妹”二字,楚美人略显得麻木的脸上忽而微微一变,她瞪大了眼睛去看谢晚春,似是想要说些什么。 谢晚春仿若未觉,手里拿着一个鎏金银制镂空香薰球,状若无意的逗弄着怀里的小皇子。 楚美人看着那个香薰球,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似是怔了怔。许久,她方才咬了咬唇,颇有几分楚楚之态,轻声道:“郡主今日来得巧,适才禁卫军萧统领才来过。” “是么?”谢晚春这才转过头去看楚美人,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眼睫跟着一扬。她看人时,一双明眸犹如宝珠一般烁烁生辉,“听说萧统领素来尽职,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宫里当差,不曾归家呢。怕也顾不上家里的事情,也不知他的夫人该如何惦记......” 楚美人似是会意过来,很快便重又垂下头,缓步引着谢晚春往里走。暖阁里头的窗扇都是关着的,光线极暗,灯亦是只点了几盏,昏沉阴暗。 楚美人沉默了片刻,忽而开了口:“萧妃娘娘已等了郡主和小皇子许久了,今日大约还好,只是明日恐怕就要......”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是怕惊动屋内的浮尘一般的小心翼翼。 只是,还未等楚美人的话声落下,里头忽然传来萧妃的声音——软软的、娇娇的却又带了一点倨傲和讥讽。 “我原还想着是不是要请郡主来,没想到你倒是自个儿来了。” 96|30.31 谢晚春抱着孩子随着楚美人往里头走去,果然看见萧妃正坐在临窗的木椅上,白腻犹如美玉的手上拿着一支梅花,正含笑回眸看着她。 临窗的木桌上摆了一只汝窑白瓷花囊,萧妃只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裙,钗环尽去,颇有几分清水出芙蓉的模样。她手里握着一把剪刀,颇为闲适的修建着宫人从外头折来的梅花枝。因她生得甚美,清雅中隐约透着一点灼人的艳色,此时手持一支犹如胭脂般殷红的梅花,回眸一笑果真是容色灼灼,哪怕出言不逊,旁人大多也会看在这张美人面上稍加宽容。 林德厚则是微微低头,双手垂着,站在萧妃身边服侍着,显然已被萧妃收服。 谢晚春却没理会那临窗持花一笑的萧妃以及林德厚,反倒转头打量了一下屋内,这才发现皇帝躺在另一边的床榻上。他半阖眼躺着,神色不清,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萧妃见着谢晚春不理自己微微蹙了蹙眉,不一会儿便搁下手中的花枝,缓步上前来看了看谢晚春怀中的孩子,笑着道:“这便是小皇子吗?果真生得颇似皇后,雪玉可爱。” 谢晚春此时方才抬眸去看萧妃,微微一笑:“我和小皇子都来了,难不成萧妃娘娘竟还要这般云山雾里的和我绕着说话吗?” 萧妃看着似笑非笑的谢晚春,本还要逗弄小皇子的手不觉便又收了回去微微握紧,指甲尖已然抵着掌心。她面色微微一变,已然冷了声调:“事到如今,我劝郡主还是收敛些吧,这般趾高气扬,实是令人厌恶。” “难不成,我改了态度,萧妃娘娘您反倒会喜欢我?”谢晚春嗤笑了一声,意态到是依旧的从容。 萧妃紧紧盯了她一眼,目中神色极冷,仿佛恨不得立刻就处置了谢晚春。好一会儿,她方才拂袖起身,转头吩咐左右道:“替我好好招待郡主和小皇子。” 萧妃拂袖而起去,林德厚自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唯有楚美人依旧立在一侧,轻轻道:“郡主先坐吧,我替您倒杯茶去。” 谢晚春也不挑拣,就着方才萧妃坐过的那张木椅坐下,端详着那被插着花囊中、被萧妃修剪过的花枝。 过了半响,方才见着楚美人端了茶盘过来,递了一杯热茶与谢晚春。她本就是萧妃宫中的奉茶宫人,这一套动作自然做的十分流利,犹如行云流水一般。看着谢晚春捧盏喝茶,她才有些按耐不住,试探着问道:“郡主可是见过我家妹妹了?” 谢晚春端着茶盏的手极稳,可唇边到底还是显出了一丝笑意。 之前,谢晚春让陆平川去查那萧五郎的外室,本也不过是觉得此人怕是有些来历。没想到陆平川从头查了一遍,这才查出点来:原来,萧五郎所谓的外室便是楚美人的同胞妹妹。 可细细思量过后,谢晚春也明白过来了:要诱哄皇帝服用寒食散自然要有人主动配合,可寒食散本就伤身,萧妃自然不会亲自去做。再者,日后倘若真是事发,必也要有个口风紧、肯认罪的替罪羊才好。所以,萧妃才会选了楚美人——只要萧家捏着楚美人的妹妹,便是捏着楚美人的软肋,来日便是让她出面顶罪,恐怕也不敢说出什么,更不敢说一个“不”字。 所以,谢晚春直到这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锦衣卫的人暗暗把楚美人这位妹妹请出去,控制在手里头。如此,方才能策反楚美人,留了翻盘之机。 听到楚美人这般问话,谢晚春这才缓缓拿出适才的香薰球,适才不过粗粗一瞥,楚美人不过有些疑心,此时谢晚春把东西就这么举到她跟前,楚美人方才看清了,知道这确实是自己托人送出宫,赠予妹妹的香薰球。 那是一个鎏金镂空花鸟球形银香薰球,上头的花鸟纹饰栩栩如生,嵌了几颗珠玉,极是精致华美,只用一根细细的金链子系着,悬在空中的时候还会轻轻的转动着。谢晚春把东西递给楚美人,随后方才搁下茶盏开口笑道:“前日方才见过。我见令妹手中的香薰球颇为精致,竟似宫中所造,便问了她几句来历,方才知道她竟是楚美人你的妹妹。我瞧她妆扮谈吐皆是不凡,很是喜欢,这才请她去我那儿做几天客人。” 楚美人闻言不由蹙了蹙眉,面色跟着惨白起来。她腿一软,依然跪倒在谢晚春跟前,泣声道:“郡主,家妹年幼无知,什么也不知道,还望郡主能大发慈悲,宽恕一二。” “楚美人这是什么话,似令妹这样的姑娘,我是喜欢都来不及的。”谢晚春伸手扶起楚美人,看着她那双如玉一般的小手,笑着道,“只要,你能替我做两件事。” 楚美人双眸盈着泪珠,已然泫然欲泣:“郡主,我,我真的什么做不了.......”她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可又怕外头的人听见,仍旧是竭力压着声调,“萧妃娘娘已令人传了旨,明日召内阁诸臣进宫议事。到时候便会传旨给诸位臣工,宣布要立大皇子为储。” 萧妃至今不动皇帝便是为了名正言顺的立大皇子为储,而她不动谢晚春和小皇子则是以此为人质胁迫王家和皇后。倘若明日内阁真的就通过了这一道立储诏书,恐怕皇帝、谢晚春还有小皇子的性命马上就要不保了。 楚美人仍旧是抽噎着,香腮含泪,极是楚楚:“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郡主,我甚至连乾清宫都出不了。”她说到这儿,不由磕头求情道,“求郡主绕过家妹吧,她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神态戚戚极是哀婉,言语之间亦是十分的恳切,一番爱护幼妹之心自然是十分感人的,可谢晚春却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反倒微微一笑,轻声与她道:“我说了,只要你替我做两件事,倘若真成了,令妹自是安然无恙,此生平安康泰。若是不成,那我也没法子了。” 楚美人波光盈盈的目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不知郡主想要我做什么?”她本就卑贱之身,微不足道,偏偏又因着幼妹而处处受制于人,先是萧妃、再是谢晚春,本就只能俯首听命。 谢晚春抬起手轻轻的拉了她起来,温声宽慰了两句,随即便附在她耳边交代几声。 楚美人听了几句,纤长的眼睫不由一颤,似有几分惊疑。她怔了怔,随即又转头去看榻上的皇帝,然后抬目回视谢晚春,似是几番踌蹴,终于还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听郡主的。” 过了一会儿,楚美人端着茶盘离开了,屋内竟只剩下谢晚春、小皇子还有皇帝。 楚美人端来的除了茶水之外还有一碗热牛乳,显然是要给小皇子喝的。 谢晚春叹了一口气,只好用勺子给孩子喂了几口奶乳——从他爹算,勉强是自己的侄子;从他娘算,也算是自己的外甥,无论怎么说为了这孩子的安危,暂时也不好交给旁人,总也要尽量照顾好了才行。好在小皇子才出生不久,却也十分的乖巧,一路上除了初时哭了几声后竟也没再哭闹,只是这将近大半天的功夫他估计也饿坏了,这会儿闭着眼,小小的嘴巴不停地动着,似是在找什么。谢晚春没法子,便用勺子把奶乳递到他嘴边,他没睁眼,只是含含糊糊的喝了几口,嘴边沾着白白的奶沫,很是可爱,只是方才喝了小半碗便已瘪了嘴不肯喝了。 谢晚春垂眸看着他天真稚嫩的模样,心中极软,不觉一笑,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不由的抿了抿唇,抬手搁下碗和勺子,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抱着孩子在怀里轻轻的摇了摇,好容易方才哄着孩子睡着了。 把孩子哄睡了,屋内便显得安静了许多,谢晚春缓缓地把孩子搁在边上的小榻上,盖了软软的锦被,见他睡得安稳了,方才起身缓步走到皇帝的榻前去看昏睡不醒的皇帝。 其实,她适才看到小皇子那天真稚嫩的模样便不由得想起皇帝小时候——他比谢池春小了足足五岁,因是帝后久盼而来的嫡子,自是尊贵非常。而对于小小的谢池春来说:弟弟是极新奇的小玩意,他小小的、软软的,就像是团用雪捏出来的小丸子,她总是喜欢绕着小弟弟乱跑。 最要紧的是,他和她,分享同一个母亲、同一个父亲,血脉相连,再亲不过。 他们曾经那样亲近过。 谢晚春忽然生出一丝极复杂、极难言的情绪来,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皇帝微微有些汗湿的鬓角——他这几日大约已折腾够了,面色苍白憔悴,眼底显出一抹青黛之色,唇上更是没有一丝的血色。大约是真的累得厉害,他本来乌黑的鬓角处竟有一丝的白发。 谢晚春不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的把心头的话给说出来:“天底下的蠢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有你总是被人骗?” 话声还未落下,适才合目似晕的皇帝忽而睁开眼,定定的看着谢晚春。他目中的神色比之谢晚春更加复杂,是痛苦、是惭愧、是惊骇、是怀疑又或者是悔恨,种种交杂在一起,他一双黑眸是浸满了泪水,哑声叫了一句:“......皇姐?” 当年,谢池春从西南回来,皇帝也曾抱着她的膝头痛哭一场。那时候的谢池春面带无奈,一边抚着他的发顶,一边叹气:“天底下的蠢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有你总是被人骗?” 此言一出,倒是惹得皇帝哭得更加厉害。 谢池春没法子,只好倒了半盏茶递给他,灌了他几口茶给他补充水分,如此方才好些。 然而,谢池春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语气,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到了这个时候,谢晚春也并不想瞒他,又或者说早在她从周云处知道皇帝起意毒害自己的事情后,她便已然打算把当年的事情全都说出来。 所以,谢晚春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反倒垂头便对着床上满面复杂的皇帝笑了一声:“是我。”她对着皇帝眨了眨眼睛,慢慢的道,“我没死成,是不是很失望?” 皇帝用力的咬了咬唇,一直等他尝到血腥味方才确定这不是梦。他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去看谢晚春,忍不住道:“不可能,是我亲眼看着皇姐下葬的......”他面上显出一抹异样的薄红来,似是有几分怒色,“晚春,你怎可在朕面前装神弄鬼?!” 谢晚春收回自己的手,负手站在床边看着他,忽而嗤笑了一声:“都到了这地步,你竟然还不敢认吗?难不成,我还得把那些事情都一一的说出来给你听,你才肯信?” 皇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亦是与谢池春一同长大也曾亲近过,听话语观言行自然知道面前的这人究竟是不是长姐,好一会儿。他似是受了天大的打击,本就苍白的唇仿佛显得更加白了,竟是有几分委屈:“......皇姐既然未死,为何不愿出面?为着你的事,朕几次病重,悔痛已极......” “几次病重,悔痛已极?”谢晚春简直就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由得掩唇一笑,接口道,“你这话大约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难不成当初令周云设计用用浮色春毒死我的人竟不是你?” 谢晚春一双黑眸有仿若两丸黑水银浸在银水里,寒星一般的冷且亮。她此时的言辞便如刀剑一般直接戳在皇帝的心口处:“你杀了我,再来悔痛,我便要为着你这一份悔痛来和你认亲?再让你杀一回解气?” 皇帝一双颜色淡淡的长眉不由得蹙起,他看着谢晚春,简直不敢相信这竟会是当初那个对他一贯忍让的长姐。好一会儿,他才咬着唇,忍着哽咽之声道:“明明,明明是你丧心病狂弑母在先,否则,朕又何必要杀你?”他的唇颤了颤,乌黑的眼睫不堪重负的颤着,遮住了眼中种种复杂的情绪,不由得道,“那是我们的母后啊!父母之仇,我为人子,怎能不报?” 谢晚春站在榻边看着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张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脸孔,百感交集,心中一时竟是起了几分愤慨和怨恼:这就是她曾经百般维护的弟弟,这竟是她曾经百般维护的弟弟!他真真是不仅要占足了好处,连理也要占了才好。 她心头越是怒意澎湃,面上越是从容不迫,甚至还低下头,扬起唇对着皇帝淡淡一笑:“你既存了此念,为何不早早与我对质?为何不早早问过我?你甚至都不愿意问一问我原委和真相,一厢情愿的便以认定我为弑母之人........”她慢条斯理的说着话,神色之间甚是轻蔑,“是了,之前你要靠着我争储位,自然不敢轻易得罪我,不愿为着这么早死的生母破坏了我们姐弟之间的情谊。后来,你稳坐了帝位,可以踢开我了,便早早打算好了要杀我为母后报仇,自然也不敢开口与我说,对不对?” 这一刻,皇帝只觉得有那么一把刀,就这么一点一点、毫无半分情感的剥开他的心,在阳光底下把里头那些腐肉、脓水和黑点全都挑出来,让他不能不直视自己可悲、可恨又可鄙的想法,令他无地自容。 在登位之前,他的确是没有想过要杀长姐的。他很清楚,倘若没有长姐帮衬他是决登不上皇位的,倘若是庶兄登了位,皇姐或许可以安荣一生,可他身为嫡皇子必是要死的——似光武帝嫡长子刘疆,让了太子位,封了个东海恭王,然而连三十五岁都没活过。他生来体弱却也不愿就那样死了,只能咬牙忍下母后之事不提,一脸无辜的依靠着长姐。然而,登位之后,看着站在御座边上、珠帘帘后的长姐,那一直藏在心底的毒刺便又冒了头......难道,他真的就是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 不,不是,他是为了母后.......那是他的生身之母,她的死仇,又怎能不报?皇姐为人女却弑母,本就是该死的大罪! 皇帝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可面上到底失了血色,好一会儿才恍惚着道:“母后亲笔留下的遗书,怎会有错?”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死死的咬住了这一桩母仇,否则他简直不知自己有何颜面活下去。 谢晚春呵了一声:“母后死的时候你才几岁,十岁都未到吧?你还记得些什么?替你择选名师进学的人是我;替你安排左右辅臣的人是我;替你在父皇面前一再求情的人是我;替你争储位、教你理政的人是我!”她神态淡淡的接着道,“你情愿相信那么一张轻飘飘的信,相信所谓的遗书,也不肯信我?” 皇帝抬眸看着她,眼底的泪水已然要掉下来了:“那你说,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谢晚春此时此刻半点也不想要瞒着他,直接道:“是父皇赐下的毒酒。” “不可能!”皇帝闻言大是惊骇,满眼的不可置信,喉间仿佛都要涌出血来,不由恨声道:“不可能,父皇爱母后至深,母后死后他便缠绵病榻,至死都未再立继后!你害死了母后,今日还敢污蔑父皇?!” 谢晚春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忽然觉得他真是可怜可悲——他活了一辈子,从来都是糊糊涂涂的,恐怕连他生母、生父究竟是如何的模样,他都没看清吧?谢晚春毫无一丝的怜惜之心,近乎轻慢的反问道:“在你眼里,先帝和先皇后自然是一对恩爱夫妻,父皇和蔼可亲,母后温柔慈爱,是也不是?” 皇帝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她,两颗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来了,就像是两颗充血的死鱼眼。 谢晚春欣赏着他这可怜的模样,笑着道:“母后曾经和父皇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凑巧就在边上,一直记着,至今都不能忘。今日倒是可以说给你听听。”她不疾不徐,回忆着先皇后那时的神态声调,模仿着先皇后的口气开口道,“‘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后宫三千,女人却不行’。” 皇帝仿佛有些明白过来了,他喉中赫赫了几声,仿佛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谢晚春看着他,语调缓缓的问道:“你知道母后有多少入幕之宾吗?大概,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父皇杀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却止不住满腔的愤恨——他爱母后,为了先有嫡子,他硬生生等到三十、等到我这个嫡长女出世,方才灰心让后宫产子。他觉得他已然把帝王所能有的爱情全部给予了母后,可母后却背叛他。仅仅是那些男人的命又哪里能让他息怒?非要杀了先皇后,杀了那个背叛他的女人,他才肯甘心。” 皇帝面上灰白,只是怔怔的道:“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先皇后温柔慈爱,从来都是一副好母亲的模样,又怎么会是谢晚春口中那么一个淫.乱的妇人? 谢晚春也不在意,反倒接着道:“信不信由你,当年之事......”她顿了顿,眼神微不可查的变了变,沉声道,“当年之事原本是宋天河捅到先帝跟前的,先帝惊怒至极,暗暗拘了先皇后身边的两个女官,严刑拷打,方才查出此事。所有知情之人,都已被杀了。” 当年,齐天乐方才离京不久,宋天河闲着无事便常来找谢池春,那时候谢池春不过十岁出头,宋天河不过是觉得她有趣,偶尔逗乐一番罢了,自是并无儿女之情。反倒是先皇后,她见着宋天河常来常往,一来二去,反倒暗自生意,以为宋天河是暗中恋慕自己,便悄悄的暗示了一二。 其实,以先皇后的谨慎,以往选人也不过都选些形貌俊秀、身份低下的侍卫,事后也会暗暗服药以防万一,一夜春风之后那些人哪怕真有猜到她身份、有胆子敢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在先皇后想来:宋天河倘若是应了自然是好;倘若不应,到了宋天河这般地位自然也知道什么是皇家隐秘、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想的极好,偏偏遇上的乃是宋天河——宋天河自视甚高,以此为奇耻大辱,直接去告了先帝,先帝惊怒之下方才拘了先皇后身边的两个女官,严刑拷打,这才终于查出此事。 也正是因此,先帝虽知宋天河与皇后并无关系仍旧有所迁怒,一再借着自己的病情,拖延谢晚春与宋天河的婚期,最后惹得宋天河忍无可忍,这才有了后面的种种之事。 谢晚春垂眸想了一会儿往事,心中颇有些感慨,直到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赶紧拿出袖中的半颗药丸塞到皇帝的嘴里。 皇帝此时心绪复杂,羞愧懊恼,悔恨交加,一时不防谢晚春塞了东西来,竟也含入了嘴里。他呆了呆,心灰之下大约也存了死志,当真吞了那半颗药丸。 谢晚春看他那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由冷笑了一声:“放心,你暂时死不了。” 97| 30.31 进来的是楚美人。 为了以防意外,萧妃和萧五郎自然已经派人把外头守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几个心腹之外便无人可以出入。楚美人便是日常出入伺候的人——如今皇帝身体虚弱,已然经不起折磨,而萧妃又要用一个“活着的皇帝”来确认大义和正统,因此楚美人一直按照萧妃的吩咐按时给皇帝服用寒食散。 谢晚春很清楚皇帝大约很快便要死了,因此她心里头竟是出奇的轻松,再没有兴趣或是功夫理会躺在床上的皇帝,反倒是缓步离开床边,走到一边重又抱着将醒未醒的孩子,微微垂目端详着孩子娇嫩的面容。然而,她心中思绪却又不不由自主得上下起伏着。 适才与皇帝说了这么一番话,就仿佛是把堵在喉中的呕物又给吐出来一般,不仅让谢晚春出了一口恶气,更是有一种额外并且特别的轻松感——当你把一个只有你知道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的时候,那便不再是一个需要你竭力背负的秘密又或者罪恶了。 无论是先皇后还是先帝,亦或者是西南王、宋天河,他们都已死了,埋于黄土之下。而那些所谓的秘密都是被时间丢弃在一边、褪了颜色的旧事,就算被其他人知道了,那又如何?只不过,谢池春已然被父母间这件荒唐至极的事情折磨了一世,保守秘密竟也成了她如今的本能。 谢晚春也并不知道先皇后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毕竟那实在太过荒唐,几乎没人相信她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林氏先为太子妃再为皇后,始终宠冠后宫,有儿有女,与先帝乃是世人眼中的一对极恩爱的帝后,尊荣已极,谁能想到她心中竟会怀着那般的愤恨和恶意? 当然,先皇后初时或许不过是不忿先帝的多情,方才失了理智做了错事。但是,渐渐的,她便沉迷在那种背叛的刺激中,她玩弄人心,享受旁人狂热到近乎痴迷的仰慕,自得于自己的一次又一次无人知晓的背叛......以至于最后终于玩火*,断送性命。 诚然,这件事里,最无辜的便是宋天河。虽然十三四岁的谢晚春也曾与先帝一般迁怒于他,恨他不肯为自己考虑,恨他这般不计后果,恨他一时的随性毁了自己的‘家’......可她知道也知道这事怪不得宋天河。所以,她最后还是与宋天河订下婚事、放下隔阂,真心诚意的考虑过与他一生一世,倘若不是后来先帝的死...... 仔细想想,大概也是先皇后倒霉,命该如此:倘若真从天底下随意选十个男人,有五个会享受先皇后的挑逗和暗示;三个出于谨慎而委婉拒绝;一个会惊怒之下当面讽刺先皇后,然后掩下不提;剩下一个才会如宋天河那般自视甚高、蔑视皇权,不管不顾的把事情戳穿,以牙还牙。 谢晚春抱着孩子走回临窗的木椅边,将剩下的半盏冷茶全都给灌倒自己的口里去了,冰凉的茶水顺着喉管滑下来去,让她浑身的血液跟着冷了下去,慢慢的冷静起来。 楚美人却没有谢晚春这般的冷静,她入门后先是下意识地看了看谢晚春,然后便克制住自己,目不斜视的上前把斟酌过分量的寒食散用酒服侍着皇帝服下。看着皇帝和以往一般在药效下神志迷糊、昏昏睡去,她才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是真正的蠢人,她心里很明白:萧妃他们讲这种要命的差使交给了自己,并非是出于什么信任,不过是早已将她当做死人来看。所以,她每一次来给皇帝喂药都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也知道自己既是沾了这事,日后必也是不得好死。到了这一步,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她的妹妹却是无辜的...... 楚美人咬了咬唇,忍不住抬眸去看边上的谢晚春,忐忑的叫了一声:“郡主,倘若明日......” “明日你就明白了。”谢晚春抱着孩子,低头在他的额上吻了吻,方才道,“他好像又有些饿了,你去替我端碗热牛乳来。” 楚美人心中百般纠结,可面上却还是柔顺的应了下来。 ****** 第二日,萧妃果真借着所谓的圣旨,抱着大皇子在东暖阁见了几位阁臣。自然,她是后宫妃嫔不好私见外臣,故而便叫人端了一架屏风在前面遮着,隔着屏风说话。 萧妃身姿娉婷,声调亦是极为楚楚:“而今西南生乱,陛下重病,正是国事艰难之时,陛下病榻之上尚且忧心如焚,深恐后继无人,累及大熙江山,有负先祖。故而,方才传旨立储之事。” 周云站着前头,忽而打断了萧妃的话:“娘娘,恕臣无礼,祖训有云‘后宫不得干政’。即便陛下真有旨意,内宫无人可传,按理也该由皇后出面才是——夫妻一体,也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代表陛下主持内宫之事。” 周云这话,几乎就像是打在萧妃面上的巴掌,直接明白的告诉萧妃:你不过就是个妾,没资格和我们内阁说话。 萧妃微微垂下头,掩下眼中的恨色,染了丹寇的十指掐在掌心,几乎要掐破掌心那柔嫩的皮肤。可她面上却还是十分的哀切,应景的哽咽了一声,仿佛不堪重负一般的垂首低声道:“首辅说的极是,妾一内宫妇人自然不好管这些。只是如今皇上已然病得起不来身,皇后娘娘亦是刚刚生产急需修养......”她语调轻缓,似乎还带了点对于帝后身体状况的担忧,随即便恰如其分的转开了话题,“至于陛下的旨意,还是由林公公来宣吧。” 说着,萧妃使了个眼色给边上的林德厚。 林德厚会意过来,展开手中那份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喉咙,开口道:“ 自古帝王登极必建元储、以固国本、安人心,奉九庙神灵之统。 今有皇长子和琦,萧妃所出,天资粹美。当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上以承先祖之志,下以慰兆人之心。” 林德厚抑扬顿挫的念完了手中的圣旨,不由得抬目扫了在场的几位阁臣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最前面的周云身上,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这就是陛下的旨意了,还请几位大人接旨。” 萧妃紧接着开口道:“妾今日斗胆前来,也是为了把皇长子抱来,让诸位瞧一瞧我大熙未来的储君。”说着,她又压低了声音,轻轻的开口道,“也为了叫皇长子看看几位为我大熙江山鞠躬尽瘁、呕心沥血的忠臣贤良们。” 说着,萧妃把手上的大皇子递给边上的大宫女,让她把孩子抱到前面让几位阁臣们看一看——这毕竟也是当今的长子,谢家的血脉又有立储诏书在,萧妃并不觉得那些阁臣们还有拒绝的理由。 大皇子的五官如今已然长开了许多,他的父母皆是容色出众之人,故而他也生得雪玉可爱,粉雕玉琢,一眼看去当真是犹如一团白雪似的惹人怜爱,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瞧着在场的几位大臣,一派的天真无邪。 几位阁老看着他,心里头倒是微微软了软,各自思量起来:到底是今上的长子,正经的皇嗣,又有立储诏书,值此危难之际,内忧外患之下确实是需要立储以安人心。再说,皇后虽是生了嫡子,但算一算日子必是早产,多少也会影响到孩子的健康......更何况,皇后到底出身王家,反倒是萧妃虽是萧家出身但也不过旁支而已,萧家亦是势弱多时。内阁诸人都是读书出身,想起前朝世家一手遮天的情形,不免又有些偏向于萧妃。 正在众人思量之际,周云却扫了大皇子一眼,忽而道:“娘娘,陛下已有数日不上早朝,多日不见臣工。立储乃国之大事,臣等未睹圣颜,未闻圣意,何敢接如此之旨?又如何确定这道圣旨乃是出于陛下之手?” 在场本有些软化了的阁老们又都站直了身子,重新又端起那道貌岸然的古板脸来。文臣素重风骨,这要是不清不楚的接了圣旨,日后出了问题,那么这些人岂不都要被当做是合谋的奸臣? 萧妃简直怀疑周云和自己有仇——简直一句句都戳在她的痛处。可她在外人面前装惯了柔弱,对着周云的质问再是气恨也只能咬着牙反问一句:“难不成,周相是怀疑妾,怀疑林公公?”说着又转头去看林德厚,吩咐道,“把圣旨给周相,让他看看这是不是陛下的御笔,是否加盖了玉玺。” 林德厚拿着圣旨,双手举着递与周云。 周云却没接旨,反倒是往后退了一步,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道:“娘娘,臣还是那句话,立储乃是国之大事,臣等未睹圣颜,不敢接旨。” 站在周云后头的几个阁老亦是反应过来,随着周云一同跪下,口上重复道:“臣等未睹圣颜,不敢接旨。” 萧妃恨得险些咬碎银牙,简直恨不能直接推开屏风好好与这一帮老古板说上一通。可她也知道如今乃是紧要关头不容意气,萧妃最后还是忍下了这口气,伸手把身后伺候的小内侍郑欢招呼过来:“你去,叫人把皇上抬来。”皇帝的身体已然摧逼太过,起不来身,自然只能抬着来。 郑欢吓了一跳,忍不住低声道:“可倘若.....”倘若皇帝当着朝臣的面乱说话那可怎么办?他们这几日一直只让楚美人等人进出伺候便是不想叫旁人和皇帝接触。 萧妃轻轻的拨弄了一下自己染了丹寇的手指,十指犹如葱玉一般的纤美,唇角笑意冷冷:“还用我教吗?让楚美人给他服双倍的寒食散,叫他好好的逍遥逍遥。” 郑欢闻言便也的低着头诺诺应下,心里头却是忽而一寒——双倍的寒食散确实是会让皇帝神智迷糊,说不出话,可这种东西服用过量了,说不得转瞬就要送命的。可他如今已投靠了萧妃,只要大皇子安安稳稳的立了储,皇帝是死是活,似乎也并不算是多重要的事情。 这般一想,郑欢的心里便定了定,领了萧妃的令牌转身便往乾清宫去——如今乾清宫上上下下都教萧统领围住了,进出都管得十分严实。因着坏了要立大功的心理,郑欢一路走的极快,一入了乾清宫便先去寻了楚美人说话:“娘娘吩咐,让美人给皇上喂双份的药,这般才好面见外头的大臣们。” 楚美人闻言不由微微变了面色,她抬眼看了看郑欢,轻声道:“这,这不大好吧。”她似乎是怕郑欢不知轻重传错了命令,又加了一句,“那位的身体本就快要不行了,倘若是双份的药,说不得也活不了几日了。” 郑欢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顺嘴安慰了楚美人几句:“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嘛?再说,等大皇子成了太子,这日后......” 楚美人乌黑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眼中珠泪盈盈,似有几分惶恐与脆弱,忍不住握住了郑欢的手:“那,那公公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她咬着唇,小声道,“我有些怕......” 郑欢虽是内侍可到底也算是半个男人,看着如楚美人这般的美人儿含泪欲泣,不由生出一丝的怜惜之心来,随即又有些可惜:倘若楚美人不过是个普通宫人,他或许还能求求萧妃,结个对食什么的。可惜,楚美人到底是皇帝的女人...... 郑欢这般想着,倒是有些可怜起楚美人——皇帝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说不得明日就要死了呢,还不如自己这么一个小太监来得可靠。郑欢这般想着,看着楚美人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意味,他用手握着楚美人那双皎皎的玉手捏了捏,笑着道:“那好,我陪你进去。” 楚美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忍着恶心带着郑欢入了西暖阁的内殿。 殿内里头皇帝无声无息的躺着,谢晚春抱着小皇子坐在一边,郑欢颇有小人得志、几分趾高气扬的感觉,趁着楚美人去拿药,他自个儿缓步到了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床榻上人事不省的皇帝。 也就在此时,有什么忽而在他脑后敲了一下,郑欢眼前一黑,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这么昏了过去。 ****** 一刻钟后,楚美人带着抱着小皇子的谢晚春以及垂首跟在后头的“郑欢”出了殿内,直接便往御书房去。 左右的侍卫欲要拦人,却听着楚美人语声柔柔:“娘娘吩咐了,让我带他们去书房拿件东西。你们只管看住了里头的陛下便是了。”她顿了顿,柔声道,“我知道你们一贯尽职,可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这些侍卫能被调来守着殿门,自然也都是心眼明白的,他们心念一转便知道了: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多问。再说,如今最要紧的的确是里头躺着的皇帝。 于是,他们沉吟片刻便也让开了身子,不再多管,只是看着楚美人领着人进了书房——反正书房外头也守着人,总也不会丢了就是了。 楚美人转身关了殿门,用自己的背抵住木门,已吓得浑身都是冷汗,只是抬眼看着谢晚春,语声恳切的道:“郡主,您让我做的两件事,我都做到的。家妹那处,还望您能多加照顾......”谢晚春交代她的两件事:一是带一个外来的太监入东暖阁;二是带着假扮太监的皇帝与谢晚春、小皇子等人入御书房。她原以为这两件事很难,可没想到萧妃当真派了个人来,病的起不来的皇帝也当真好了大半,能站能立。 谢晚春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抱着孩子从容入了书房内间,然后她便轻车熟路的上前摸了摸第二个书架、第二层木架下的枢纽,轻轻的扭了扭。 随着枢纽转动,最后那一架靠墙的书柜无声的移了开来,那道看似结实的白墙亦是跟着左右移开。 无论是楚美人还是......扮作郑欢的皇帝都吃了一惊。 皇帝简直不敢相信,他日常办公的地方竟是藏了这么一条密道,好一会儿才道:“这条密道,朕竟是不知道。” 谢晚春瞥了他一眼,想着他服了那药丸,就算如今看着能走能说,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所以,她倒也开了尊口:“这密道原就是太/祖晚年令人建的,后来告诉了太宗,太宗又告诉了先帝。先帝在时凑巧与我说了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别人。” “这密道,通往何处?”楚美人怔怔的道。 谢晚春领头入了密道,示意后头两人跟上,随口道:“自然是坤元宫。”她顿了顿,补充一句道,“太.祖晚年思慕高皇后久矣,常常深夜不能入眠,最后便只好令人修了这条密道。时时夜入坤元宫,缅怀先人。” 皇帝和楚美人都不知这桩旧事,此时闻之颇为动容,不由得顿住了口。 谢晚春带着他们走了一段路,许久方才到了所谓的出口处。她伸手在石门前摸索了一下,用手在某个地方敲了敲,不一会儿便使得石门应声而开。 皇帝与楚美人随她出了密道石门,方才发现这里竟然真是坤元宫的小书房。 如今坤元宫里草木皆兵,书房里头亦是守着人,忽而见到谢晚春等人都不由大惊起来。谢晚春抱着小皇子直接上前道:“皇后娘娘呢?” 那守在小书房的宫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嘉乐郡主,不由大喜:“皇后娘娘正在寝殿里呢......”说着,她亦是不由的喜极而泣,垂目凝视着谢晚春怀里安然无恙的小皇子,“娘娘担忧郡主和小皇子,昨日里一夜都没睡好,今日一早便遣了人去乾清宫那头打听。” 谢晚春想着是该把人家的儿子抱给人家看看,可随机又想起后头的两人,便又道:“陛下和楚美人也来了,你先带他们去见陆指挥使商议大事吧。”她顿了顿,“陆指挥使近日应是来了?” 她昨日临去前特意与宋氏通了气,让宋氏给陆平川传个信,也不知宋氏是否真的做了。 那宫人闻言一怔,抬头看了看后头,这才认出穿着太监服饰的皇帝,当即唬得腿软要跪,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道:“陆,陆指挥使一早就来了,就在偏殿呢。” 说着,那宫人便要跪下行礼告罪。 皇帝尴尬至极,伸手扶了扶,便道:“如今事情紧急,不必如此大礼,直接带朕去见陆指挥使吧。”他已然觉出自己体内渐渐丧失的体力,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宫人点了点头,忙应是,这才带了皇帝和楚美人往偏殿去寻陆平川。谢晚春则是独自抱着孩子直接便往着寝殿去找王望舒。 王望舒此时果然并未睡下——她原才刚刚生产过,体力衰竭,正该好好休息。可她一心惦念着孩子和自家嫂子的安危,惶惶不安,自然是一刻也闭不上眼睛的。 好容易听人通报说是嘉乐郡主带着小皇子来了,她竟有几分不敢置信,只觉身在梦中一般,眼里含着泪便往殿门口看去。 见着谢晚春果真抱着小皇子来了,王望舒掩着唇便哭了出来,好容易方才轻声道:“嫂嫂......”她哽咽了一声,也顾不得其他,险些要从床上起来,“叫我看看他吧......” 昨日她本就是难产,力竭过后只是模模糊糊的看了一眼孩子便晕了过去,没想到一醒来就听说乾清宫里派人把孩子要走了,至此吊着一颗心,怎么也不能安。 谢晚春知她必是惦念得很,便伸手把孩子递给她,安慰了一句:“他像你,乖得很呢。大约也知道你这个做娘的担心他,连哭闹都少了,早上时还喝了大半碗牛乳。” 王望舒抱着孩子,看着他闭着眼睛睡觉的模样,不由自主得便低了头,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额角贴在他幼嫩的面上。那种血脉相连、母子连心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直叫人热泪盈眶,满心感激。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自己胸膛里躁动不休的心脏平静了一点儿,这才含泪点头,嘴上应着:“若真如嫂嫂所说,那他确是极乖的。”又满是感激的抬头对着谢晚春道,“多谢嫂嫂回护。” 谢晚春站在床边看着虚弱的王望舒和稚嫩的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似有片刻恍惚,随即便笑了笑:“这可是我的小外甥,能护自然是要护着的。” 王望舒抱着孩子,此时已然心满意足、再无可求,可犹豫了片刻仍旧是忍不住开了口:“......萧妃那头又要如何?” “皇帝在,陆平川在,三大营的兵马亦是随之候命。你我便不必多管了。”谢晚春抬目看着窗外,言辞淡淡,目光却是深深。 那一缕缕的浮尘在空中飘动着,犹如一颗颗金色的粉末,此起彼伏、上下不定。就像是王朝以及家族的兴衰一般,带了点宿命的味道。 谢晚春看了一会儿,忽而笑起来:“对了,你殿中可还有太医候着?” 王望舒闻弦而知雅意,不由担忧的蹙了蹙那双极美的柳眉,开口道:“嫂嫂,可是受了伤?” “放心,”谢晚春摆摆手,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开口道,“只是近来颇有些多愁善感,算算时日,说不得是有了呢。” 98| 30.31 自从十一月底随军离京之后,王恒之等人一路便往西南去,因着行军路线的缘故,他们与京中的通讯总是不大顺利,待到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便再没收到京中的来信,一直等到了一月多的,将将一个多月都没个音信,王恒之心里自然是免不了有几分焦虑:算算时间,皇后也该生产了,不知皇后如何了?京中如何了?.....晚春,如何了? 这般想着,一连好几日,王恒之都有些忧心,只恨不能回去看看。不过,他生来便是容若冰雪、神仪明秀,面上倒是很能端得住,虽心中忧虑得紧竟也没有旁人能看得出来。 这日,王恒之正在校场查看兵众操练,忽而见着外头来了一个报信的小兵,先是礼了礼,然后便欢喜的道:“王将军,京城来人了,说是新派了监军过来,顺道带了粮草来。” 虽说,作战讲究个“兵马不动,粮草先行”,但此回出兵实是仓促,故而许多粮草也是途经地方,由地方粮仓慢慢补充的,然而越近西南粮草里头的粮草便越少,京中这回补增粮草确是来得很是及时,军中上下因此对着新监军也很有些好感。 王恒之正在看校场的刀枪剑锏等等兵器,听到“京中来人”的时候,心里不觉微微一怔,就连手中的长.枪险些滑落。随即,他便反应过来,随手把长.枪插回远处,长.枪入架时因着这一份力道而不由得发出一声“叮”的声音,左右皆是侧目。 王恒之面色不变,口上徐徐的道:“粮草可是派人点过,押送入库了?” “是,由何将军吩咐,专派了一队人送入库中。”那报信的小兵喜得很,连声音都显得轻快了起来。 王恒之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垂下眼,状若无意的问道:“京中可有什么消息?或是有什么书信传来?” 这话却是把人给问住了,报信的小兵微微呆了呆,颇有几分惶恐:“小的不知。”顿了顿,他又连忙把自己的来意说明白了,“何将军是令小的来请您过去,今晚他要设宴款待监军以及一众京城来使。” 王恒之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头不由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焦虑来。好一会儿他才理好自己复杂的心绪,微微颔首,沉声道:“我马上就回去。” 等王恒之策马回了营地,果真看到了京中派来的监军以及诸位来使。这新监军倒也不是旁人,便是当初曾经与王恒之颇有些交情的吴御史。难得见着了个熟人,王恒之不觉生出一丝的轻松又不知怎的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失望来。 不过,吴御史此来也确实是带来了京中的消息来:“......之前,京中生了大事,谁能想到,萧家狼子野心,居然胆敢与周国暗中勾结,连同禁卫军的萧统领和宫中的萧氏,囚禁皇上,企图立大皇子为储,谋朝篡位......好在,陆指挥使和周相早有计较,运筹帷幄,倒是救了陛下出来,这才没叫萧氏阴谋得逞......” 何将军听得倒是心惊,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这萧妃,哦不,萧氏确是罪有应得,可大皇子到底无辜,陛下如今又只此一子......” 吴御史闻言不由一笑,抬眼看了看边上的王恒之,颇有几分意味。随即,他才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转口道:“何将军不知,我从京中来时,皇后娘娘便已诞下嫡子,陛下亲下圣旨,立为东宫,已然昭告天下。想来过不久,你们这儿便也能听到消息了。” 何将军本与王老爷有过一场师生情谊,听到这话颇为王家欢喜,连忙转头对着王恒之举了举酒杯:“这么说来,倒是该给南山敬杯酒了。” 王恒之有心问一问家中以及谢晚春的境况,可如今这般情形却也不好多问私事,只得暂时压下不提,笑着端起酒杯与吴御史、何将军喝了几杯酒。 几盏酒后,吴御史因为年纪渐长便叫人扶着回去歇息了,王恒之不得不又留下与何将军喝了半盏酒,说了半响的闲话,这才起身告辞。 西南夜里本就有些寒凉,更何况是冬雪初融的一月底,山风方才刮过树梢上的残雪,拂面时便如刮骨的冰刀一般刺寒。 王恒之方才从何将军的帐中出来便被那一阵儿的冷风吹得头疼,凉风吹在因为饮过热酒而微显红晕的面上,毫不容情,吹散了酒水带来的热气,冷彻透骨。王恒之倒不是十分在意,修长白皙的细指随意的拢了拢身上披着的鹤氅,然后又抚了抚鸦羽似乌黑的鬓角,觉得精神略好了一些,这才抬步直接往自个儿营帐里头去。 王恒之一贯不喜旁人伺候,军中也不便太过讲究,故而许多事情大多都是亲力亲为。他和守在营帐外的几个兵士略点了点头,自个儿掀了帘子进了营帐。 营帐颇大,因之前王恒之不在的缘故,只有床边烛台上的那支蜡烛点了火,烛光摇曳,光色晕晕,倒是有一大半的地方都浸在灰暗里头。王恒之今日心烦意乱,想着大约也是睡不着,便打算先看一看木案上堆积的案牍,于是先解了鹤氅挂好,然后抬步去点桌案边烛台上插着的那支蜡烛。 也不知蜡烛的烛芯是不是被剪得太短了,王恒之点了好几下都没点着,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换一根蜡烛,便听见着有人从他身后缓步过来,然后,那人刚刚从床边烛台上拔下来的蜡烛替他点了火。 那握着红烛的手丰盈纤美,白腻柔软,摇曳的烛光之下,大约真会有人误以为这是用美玉雕出来的。 而那只手的主人,她手里拿着红烛,昏黄的烛光照在她的面上,就像是无星的朔夜里,月光照在荒野的溪流上,那几乎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 灯下看美人,总是越看越美的。 王恒之却觉得眼前的这个美人十分的可恶,他定定的看着那人,纤长浓密的眼睫一颤也不颤,一时只觉自己身在梦中,许久方才伸手握住那只手,将她手里的蜡烛放在案上,咬着牙道:“你既然来了,怎么不早与我说?” 谢晚春被他那气急败坏又暗藏狂喜的神色给逗得一笑,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从容仰头在他颊边落下一吻:“我原想看看——你入了营帐,掀了被子发现我时的神情。”她的红唇柔软而芬芳,随即便印在了王恒之刚被酒水滋润的的薄唇上,就像是咬糖糕似的轻轻咬了咬,吮吸了一下,“不过,你现在这神情也算是足够了,够我记上半辈子了。” 王恒之颇有几分羞恼,一手搂着她的后腰,一手则是轻轻的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下:“你就不能乖一些!”说着,又有些担心,“怎的忽然就来了?一路上可是辛苦了?” 谢晚春正把头抵在他肩窝的位置上,嗅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享受着他久违的拥抱,便如归巢的倦鸟一般,心里亦是觉出十分的欢喜和安稳。 听到王恒之的问话,谢晚春明眸之中先是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不由自主得眨了眨眼睛,她沉默片刻,随即伸出手用力抱住王恒之,悄悄的凑到他耳边吹了一口气,直到面前的人浑身都僵住了,她才略带了点得意的道:“我来,是因为有件事,我想亲自告诉你......”她故意拉长语调,小小的卖了个关子。 王恒之只觉得被她碰过、吹过的皮肤都好似被火烧着一般的灼热滚烫,胸膛里的心脏亦是被那近乎沸腾的血液逼得跳动不休,激烈而又不知疲倦的跳动着。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微微有些低沉沙哑,就像弓弦一般崩得紧紧的:“什么事?” “很好、很好的事,”谢晚春不愿错过王恒之难得的神态变化,特意抬起头,踮着脚去吻他的眼睑、鼻子还有唇,这是温柔并且缠绵的一个吻,待到分开的时候,他们两人甚至都有些微微的喘息。谢晚春的额头抵在王恒之的额上,两人秀挺的鼻尖亦是有意无意的彼此摩挲着,带了无限的柔情和蜜意,直到此时,她才不紧不慢的揭露谜底,“......我们有孩子了,恒之。” 她原是打算好好欣赏欣赏王恒之的面色,可事到临头却忽而莫名的生出一丝罕见的羞赧来,雪玉一般的双颊隐隐透出霞光,不由自主的得垂下眼睫。 那乌黑的睫毛浓密纤长,染了一点细碎而金黄色的柔光,就像是蝶翼一般在她鼻翼下落下淡淡的阴影。 王恒之呆站在原处,简直无法形容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就在走进营帐之前,他还是满心的焦虑和忧心;见远道而来的谢晚春时,他几乎一刹那就被那种绝大的惊喜给弄得措手不及;然而,当他听到谢晚春的话时,只觉得自己脑中好似有一团又一团的烟花随之爆开。 我们。“砰”,一朵烟花绽在漆黑的夜空中。 有。“砰砰”,接二连三的烟花绽开来,绚丽的颜色仿佛要月光都掩去。 孩子。“砰砰砰”,那一刹那,烟花犹如神迹似的照亮了整个夜空,几乎就像是白昼一般。 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在一瞬间出现又在一瞬间离开,王恒之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没能好好思考,所有的思绪都被那忽如其来的狂喜所淹没。 好一会儿,他才手足无措的把谢晚春搂在怀里,不断得道:“谢谢你,晚春......谢谢你......“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只是抱着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谢谢。 谢晚春被他那模样弄得既是欢喜又是无奈,最后只好拉着他去床边坐下,等他冷静下来。 直到一刻钟后,王恒之才稍稍找回一点理智,他转头去看谢晚春:“是,十一月底我离开前的那一晚?” 谢晚春对他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瞳仁映着王恒之那张清俊的面孔,她笑了笑,脆生生的应道:“是啊。” 结果话声还未落下,乐极生悲的她直接就被王恒之掀翻在床上,“狠狠”的揍了一顿屁股。 王恒之倒是义正言辞的很:“你算一算,三个月都还没到!你倒是越来越能耐了,直接就从京城跑来了,要是出事了,叫我怎么办?”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哑,垂眸瞪了谢晚春一眼,忍不住又在她发上吻了吻,万千的小心和怜惜,柔声道,“晚春,你也该顾惜下自己,哪怕是为了我。” 说着,王恒之又垂首在她指尖吻了吻,非常轻微并且细碎的吻:“十指连心,你就算伤了一个指尖,我也心疼得很......” 这话确是甜得有些腻的情话了,谢晚春一时儿也顾不上纠正他对“十指连心”这四个字的错误理解,对上王恒之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只好点了点头:“好啦,我答应你,下次会小心些。” 王恒之也知道她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实在拿她没法子,便又问起其他的来了:“吃过了吗?要不要叫人给你去烧沐浴用的热水?” “放心,哪里像你从早忙到晚,直到现在还不停!我早就吃过了,也洗过了。”说到这儿,谢晚春总算显出几分罕见的疲色来,她软软的打了个哈欠,按在红唇边上的细指就像是葱玉一般的纤长白皙,“你赶紧去洗洗吧,我也有些困了。” 王恒之恋恋不舍的瞧着她,忍不住又低头吻了吻,只把她的红唇吻得润泽生光,这才起了身出门去洗了个最不费时的冷水澡,赶紧回了榻上陪着谢晚春一同安置。 只是,他们到底是小别后的夫妻,虽说各自都有些疲惫、也因为孩子的事情不好做那事,可精神上依旧是无法控制的兴奋着。故而,谢晚春干脆枕着王恒之的手臂,与他说了一些京城里的事情。 谢晚春说的,自然比吴御史要来得简洁直接明白的多。 “估计,再过一月,皇帝就该死了吧,”说起自己的弟弟,谢晚春倒是再没有一丝的情意,反倒掰着王恒之的指尖兴致勃勃的算着皇帝的死期,顺嘴又抱怨道,“他就是生来克我的!临到死了,居然还白白浪费了我半颗雪莲丹,真是气人!” 王恒之颇有几分讶然,不由道:“雪莲丹也能半颗半颗的用?” “解毒圣药亦是毒中圣品。”谢晚春干脆捉着王恒之的手指玩着,嘴里徐徐解释道,“只用半颗的话,自然不能解毒,但那半颗雪莲丹的霸道药性足以压制他体内其余毒素,使得他暂时恢复。但是渐渐地,他体内的毒素慢慢的、慢慢的被削减,皇帝本人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雪莲丹的药性,自然会被活活的‘毒’死......” 说着,谢晚春不知从哪里掏了掏,竟是把剩下的半颗雪莲丹拿出来了了:“总共只有三颗,一颗用来解七月青的余毒;一颗用来解当初齐天乐给我下的极乐丹;半颗赔给了皇帝......竟然只剩下这么半颗了。”她叹了一口气,颇有几分唏嘘。 王恒之只好侧头吻了吻她的额角,轻轻的安慰她:“......晚春,你知道的,我总是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再不会用上这个。” 听到这话,谢晚春心里头方才稍稍释然了一些,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拉了拉王恒之的乌发,笑着问:“你就不问问我,怎么处置萧妃的?” 王恒之遂她心意,便问道:“你是怎么处置萧妃的?” 谢晚春抓着王恒之乌檀似的长发,用指尖卷了一卷,抿了抿唇,笑着道:“唔,那时候宫里、京里都有不少萧家的党羽,自然不好留着她生乱,可我又不想就这么放过她,所以便在萧家找了个与她颇似的替身,当着诸人的面明正典刑了。然后,我就叫陆平川把她关到诏狱里,一日一顿的寒食散,说不得她能比萧家其他人活得都长呢。” 王恒之随后又问了问皇后和小皇子还有王家的状况,两人说着说着,也不知何时方才睡过去了。只觉得这一觉竟是出奇的温暖踏实,哪怕帐外挂着呼呼的冷风,他们竟然也分毫不觉。 第二天的时候,谢晚春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就躺在王恒之的臂弯里头,她颇为随意的抱着他的胳膊蹭了蹭,顺便抬起眼看了看显然已经醒了的王恒之,含糊着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王恒之垂眸看她,倒也不在意她那发丝凌乱、睡眼朦胧的模样,反倒生出满心的爱怜来:“才醒不久。”说着,又伸出手替谢晚春拢了拢鬓角的乱发。 谢晚春就着那一点儿的困倦,把头伏在王恒之宽敞结实的胸膛处,顺便把左腿压在他的腿上,然后又用左手抱着他的胳膊,八爪鱼似的抱着人,准备给自己找个舒服的睡姿好好再睡个回笼觉。 然而,也许是她这姿态太折腾人了,王恒之不免往后推了推。 谢晚春睁开眼正要抱怨,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又收回那压在王恒之腿上的脚,反倒在被子底下,用脚尖轻轻的蹭了蹭那已然半硬的东西,笑着道:“你究竟什么时候醒的啊?这么精神?” 谢晚春自觉揣了个免死金牌,故而作起死来反倒比之前更加从容了,她脚趾尖微微用了用力,便觉得那东西更是滚热坚硬,王恒之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直接伸手把她给搂结实了,顺便压了她的身体,让她别再乱动。 说真的,王恒之这会儿真想再把谢晚春这个作死到底得家伙再拉来好好揍一顿,教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撩、什么时候不该撩。 不过,谢晚春一句话便熄了他的火:“......那个,要不然我用手吧......”她眨巴眨巴那双乌溜溜的桃花眼,眼角微微上扬,仿佛淌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艳色来。 王恒之闻声不由垂头看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就像是寒潭里倒影的星光一般,又黑又亮,里头仿佛藏了些什么似的。 ...... 因着两人都是生手,这天早上,他们夫妻两人虽是有意配合,可到底还是跌跌撞撞,差点儿碰着了头,好容易方才泄了火气。 王恒之一张脸都是红的,看着倒是比谢晚春还要来得羞赧,掀了被子起身道:“我换身衣服,顺便叫人给你端水洗漱.....嗯,还有洗手。” 谢晚春看着他那滴血似的耳尖,偏还要打趣一二,故意抱着被子开口道:“唔,你等会记得叫人把被褥也洗一洗。” 王恒之转头瞪了她一眼,抿了抿唇竟也没说什么。 谢晚春被他的神色逗得哈哈一笑,这才伸手在床边抽了一条帕子略擦了擦手,也跟着王恒之起了身换上了新衣服。 等人端了洗漱用具和水来的时候,王恒之亲自拧了帕子替谢晚春仔仔细细的擦过手,又柔声问道:“早膳想吃什么?” 谢晚春被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一笑,偏偏又十分煞风景的应了一声道:“军营里头能有什么好吃的?更何况还是西南这儿......” 王恒之瞪了她一眼,一张脸微微的沉了沉。 谢晚春这才会意过来,眨了眨眼睛,软软的撒娇道:“我想喝白粥,加糖,相公你来喂我。” 白粥倒是十分简单,吩咐下去便有了,虽说谢晚春要喝点的,但是仍旧有人备了酱菜一道端上来。王恒之果真亲自替她端了一碗,用勺子舀起吹了吹方才递到她嘴边,轻轻道:“可惜冬天猎物少,迟些儿我去边上看看,能不能替你打些野味来加餐。” 谢晚春“唔”了一声,低头喝了热粥,浑身都舒服了许多。她一连喝了小半碗,这才开口道:“对了,我这次来,除了看你和告诉你好消息之外,还有件小事要顺便做了。” 王恒之抬手又舀了一勺子米粥递到她嘴边,随即抬头去看谢晚春,耐心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谢晚春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口粥,然后抬眼对他笑了笑,语声淡淡的,仿佛漫不经心一般的道:“我得去找郑达。” 王恒之闻言蹙了蹙眉,迟疑片刻方才问道:“是宋天河当年的旧部?” “嗯,就是他。”谢晚春点了点头,慢慢的道,“当年宋天河死了之后,郑达便告老隐居了。此回齐天乐必是使了什么手段方才让玄铁骑开城门,坐观周军入关。倘若能平息玄铁骑内部之乱,或许能里应外合对付周*队和齐天乐。” “你觉得郑达可以平息玄铁骑内乱?”王恒之看了她一眼,忽而问道。 “单凭郑达或许不行。”谢晚春慢条斯理的开口应道,“但是郑达加上玄铁令,也许就行了。” 清晨灿然的曦光照在谢晚春乌黑犹如鸦羽的发顶上,犹如融化后的黄金般柔软的金色,便是她白腻的面庞也微微染了一点淡淡的金光。她眼睫微微一颤,一双黑眸明亮而又沉静,轻之又轻的道:“我来,也是想要把玄铁令还给郑达,还给玄铁骑。” 99|30.31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郑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谢池春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咬了咬唇,下唇留了淡淡的唇印,轻轻应道:“大概是老三和老五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我的。” 宋天河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摸着舒服便多摸了几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点了一句:“嫡庶本就不两立,他们不与你站在一边又怎么会喜欢你?”谢池春乃是帝后嫡长女,她的血脉和身份使她不得不站在胞弟七皇子一边,天然的与三皇子等人对立。 三皇子和五皇子看重的本就不是宋天河这个人,而是宋天河所代表的军权。要他们看着宋天河与谢池春越发亲近,近而亲近八皇子,他们自然是忍不了的。 谢池春却并没有如宋天河所想象的那样伤心或是难过,她只是静静的瞧了宋天河一眼,然后微微笑了笑,道:“已经到了,先生放我下来吧。” 宋天河放下人,抬起眼去看的时候正好看见林皇后携着七皇子以及齐天意出来。 七皇子年纪尚小,走得最慢,落在了后面。齐天乐倒是跑得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跟前,急忙忙的问道:“没事吧?摔着了么,太医看过了吗......” 谢池春颊边酒窝一露,拉了他的手小声应着,两人凑在一起的模样很是亲昵。 宋天河瞧在眼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大高兴,便又转开了目光然后直起腰对着迎面而来的林皇后礼了礼。 天边的霞光软软的落下去,照得云彩一片红艳,明艳难当。 林皇后自夕阳里缓步行来,衣裙华贵,佩环叮当,步履从容,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却当真称得上是“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那艳色灼灼更胜过了那漫天的云霞。她伸手把一双小儿女拉到身边,柔声与宋天河道:“今日多谢宋将军了。” 宋天河低了头,目光在林皇后及地裙裾上面的凤纹上一掠而过,口上告辞,心里却不甚恭敬的想着:也不知自家小徒弟长大了是何等模样,说不得比林皇后还要好看呢。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郑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100| 30.31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郑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因此,瞧了眼谢池春抓着衣襟的小手,宋天河没拆穿她的甜言蜜语,亲自把怀里头“受了惊”的谢池春抱紧了些。他受圣命教授皇子皇女骑射,自然也得了进出内宫的特权。于是,他也没叫步辇,反而抱着自家的小弟子,一步一步给送回去。 因为谢池春乃是帝后的嫡长女自小长在皇后膝下,最是亲近,如今十岁了也依旧未从皇后宫里搬出去,所以他们去的乃是皇后的寝宫。 谢池春初时还安静了一会儿,到了后头便又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非要听宋天河说些战场上的故事。等快要到皇后宫里了,她忽而又安静下来,顿了一顿,小声问宋天河道:“先生,你说小白会怎么样啊?” 小白就是那匹白马的名字。其他人或是叫“飞电”或是叫“踏雪”又或者“灰云”,偏谢池春管自家的马叫“小白”,听着就跟狗的名儿似的。每回听她一叠声的叫“小白小白”,宋天河便要觉得头疼。 宋天河漠不关心的“唔”了一声,见谢池春仍旧目光灼灼的等着他的回答,这才怠懒的应道:“大概会被打死吧,到底是它把你摔下来的。要不是我接着,就那一下,你非得摔断腿不可......”他说到这儿,忽而又起了点恶劣的念头,乌眸盯着谢池春,似笑非笑的问道,“对了,你猜这回是谁下的手?” 谢池春一双水眸瞪得圆圆的,好一会儿才咬了咬唇,下唇留了淡淡的唇印,轻轻应道:“大概是老三和老五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我的。” 宋天河见她这模样,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觉得摸着舒服便多摸了几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提点了一句:“嫡庶本就不两立,他们不与你站在一边又怎么会喜欢你?”谢池春乃是帝后嫡长女,她的血脉和身份使她不得不站在胞弟七皇子一边,天然的与三皇子等人对立。 三皇子和五皇子看重的本就不是宋天河这个人,而是宋天河所代表的军权。要他们看着宋天河与谢池春越发亲近,近而亲近八皇子,他们自然是忍不了的。 谢池春却并没有如宋天河所想象的那样伤心或是难过,她只是静静的瞧了宋天河一眼,然后微微笑了笑,道:“已经到了,先生放我下来吧。” 宋天河放下人,抬起眼去看的时候正好看见林皇后携着七皇子以及齐天意出来。 七皇子年纪尚小,走得最慢,落在了后面。齐天乐倒是跑得急,不一会儿就跑到了跟前,急忙忙的问道:“没事吧?摔着了么,太医看过了吗......” 谢池春颊边酒窝一露,拉了他的手小声应着,两人凑在一起的模样很是亲昵。 宋天河瞧在眼里不知怎的有些不大高兴,便又转开了目光然后直起腰对着迎面而来的林皇后礼了礼。 天边的霞光软软的落下去,照得云彩一片红艳,明艳难当。 林皇后自夕阳里缓步行来,衣裙华贵,佩环叮当,步履从容,虽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却当真称得上是“鬓挽乌云,眉弯新月;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那艳色灼灼更胜过了那漫天的云霞。她伸手把一双小儿女拉到身边,柔声与宋天河道:“今日多谢宋将军了。” 宋天河低了头,目光在林皇后及地裙裾上面的凤纹上一掠而过,口上告辞,心里却不甚恭敬的想着:也不知自家小徒弟长大了是何等模样,说不得比林皇后还要好看呢。 这是防盗章,明天晚上八点,准时更换,字数一定比现在的多,总之买了不亏。 —— 宋天河(上) 宋天河总是觉得自己倒霉,大概就是那种“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不过他家军师郑达可不怎么想,他听着宋天河的抱怨,额角突突突的跳了一下,忍不住就与他抬起了杠:“你要是倒霉,那全天下的人还不得都不活了!你算算,打了这么多年战,可有落下半点旧伤?不还活蹦乱跳着?官位倒是一年一升,”说罢,他还故意肉麻兮兮的叫了一声,“你说是不是啊,宋大将军。” 宋天河直接就把木案上的几道圣旨给丢郑达脸上了,可怜郑达一个文弱书生只会耍嘴皮子,被宋大将军这么忽然一砸,险些没摔了个五体投地,只能嘴上逞能,恨声嚷嚷着:“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又不是君子,”宋天河哈哈一声,伸手拎起架子上挂着的披风,大步往外头去,嘴上却还是有条不乱的交代了一句,“你收拾收拾,这个月,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儿?”郑达差点没反应过来。 宋天河头也不回,沉声应道:“自然是回京,圣旨上的话你不也瞧见了?” 自宋天河官拜大将军,执掌三军之后,做皇帝的就总想着要把人拐回京看一看,收拢收拢人心或是敲打一番。故而,京里头的圣旨也是常来常往。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宋天河总也能想到七八十个借口给推开,久了之后郑达都险些要以为宋天河对京城是有什么阴影不成。 所以,这还是宋天河第一回开口应下圣旨要回京。郑达忽然听得这话,险些以为自家将军被人换了呢,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过宋天河过日子从来就是随心所欲,他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管郑达那些“读书人的小心思”。所以,他自顾自的定了日子回京,自顾自的入宫去给皇子皇女做骑射老师,自顾自的给自己收了一个女弟子。 其实,要收弟子,谢池春并不是最好的人选——若论根骨心性,西南王世子齐天乐自是最好不过;若论身份地位,三皇子和七皇子也都是极好不过的,可宋天河偏偏挑了谢池春。 事后,宋天河想了好几天,总算想到一个不算原因的原因:谢池春看着最顺眼,摆在跟前瞧着也不错。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手枕着头,想起初见那日进宫教授骑射,初见时候的情景,少见的扬了扬唇角,笑了一笑。 那天正好是午后,阳光极盛,烧得地皮都快要卷起来了。他故意去得晚,想要叫那些皇子皇女们先晒一晒太阳。等他慢悠悠的渡着步子过去的时候,体弱的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已经撑不住了,由宫人服侍着坐在树荫下面休息。三皇子和五皇子亦是一脸难看的站在树荫底下,正交头接耳的说着话。只有谢池春和齐天乐两人肩并肩的站着,依旧在原处等着他。 按理,齐天乐那时候已十二岁,身量比谢晚春更好,形容亦是英俊尊贵,自也十分显眼。但宋天河一眼望去,第一眼看见的却还是谢池春。 谢池春才十岁,因是帝后的嫡长女,受尽了宠爱,乃是金尊玉贵的养出来的。她的皮肤就跟奶油一样白而软,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光之下,乍一眼看去就恍若一尊羊脂美玉雕出的玉娃娃,莹莹生光,毫无半点瑕疵。 宋天河远远瞧了几眼,只觉得心中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走进了些,才发现那尊玉娃娃也并非毫无瑕疵——她额上还有晒出来的细汗呢,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好似花叶上的小露珠,折射出微微的光。 不过,离得近了也能瞧清她的五官,雪肤花貌,精致华美,已是可见未来的绝色之姿。倒是叫宋天河不知不觉间想起一句前人的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就像一朵小小的白牡丹花,宋天河细细的瞧了那模样,心里又咂摸出了点可爱的感觉,颇有几分意动,想要松一松土,把花移到自家院子,花开了只给他一人看。 这念头虽是荒唐无稽,但心里这般一转儿,宋天河嘴里那句“你可愿拜我为师?”不由自主说了出去,稀里糊涂的收了个女弟子。 既是收了女弟子,也不能反悔,骑射课后宋天河往往多便留了谢池春几回。 宋天河的脾气一贯不大好,甚至称得上是古怪,便是在他身边待久了的郑达往往也都摸不透他的性子。三皇子和五皇子因为他收谢池春为徒而记恨在心的事情,宋天河这般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他偏偏不点明反倒火上浇点油,偶尔还推波助澜一番,推着那两位皇子暗下手脚。 他本就没安好心,甚至还私底下等着看热闹,想着至少也要看看那朵小牡丹花哭出来的模样才好。 只是,哪怕是宋天河,也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在了他眼皮底下。 那匹白马虽是宋天河送入宫的,但也是郑达提前替他准备好的,故而宋天河也不过是看了几眼,并不怎么上心。那日宋天河照例扶了谢池春上马,在边上指导着她挥鞭策马,等白马忽而发起狂来的时候,谢池春离他足有两百多米的距离。 白马嘶鸣了一身,前蹄一蹬,扬身跃起,先是要把马背上的谢池春给摔下去。谢池春似是呆了一瞬,随即很快便抓住缰绳,抱住马脖子,竭力稳住身子。可谢池春到底年纪尚小又刚刚开始学武不久,自是禁不住发狂的马匹这般摇晃甩摆,不一会儿就要开始晃晃的了。 宋天河此时才用轻功拔足跑到她身边,看着马背上的人,抬声唤她:“松手,往这里跳。” 谢池春性子果决,闻声往下看来,不一会儿就松开缰绳,往他怀里跳去。 只刹那的功夫,那匹白马已经犹如脱弦的箭一般飞步而去。 宋天河抬了手,把那朵从天而降的“小牡丹花”接了个满怀,怀里一时间又香又暖。他回忆了一下自家军师给爱猫顺毛的动作,生疏又小心的抚了抚谢池春的头发,问她道:“可有吓着了?” 谢池春乌鸦鸦的眼睫又长又卷,轻轻的搭在奶白色的皮肤上,闻言颤了颤,就像是蝶翼一般轻盈美丽。她摇了摇头,这才抬眼去看宋天河,软软的说道:“没。我没怕,我知道先生你在呢,你不会让我有事的。”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惯会撒娇,嘴里都和抹了蜜似的。谢池春连皇帝和皇后都能哄,一个宋天河自然也不在话下。 宋天河这颗战场上滚了半斤铁砂的老心肝都跟着软了软。他抱着人,想:这个徒弟倒是收的挺值的,又乖又软,摸着也挺舒服,怪不得郑达这么喜欢养他家的猫呢。 101|30.31 至夜深,埋在熙军里的探子以及烽火台上监视对方动静的兵士皆是来报。 “一共八处水井,已有三处被下□□,今日晚间军中已有骚乱。” “熙军似有乱动。” 宇文博闻之不由大喜,亲点了一队人马准备直接夜袭熙军营帐——大约是出身的缘故,宇文博素来便是事必躬亲的性子,哪怕是征战在外也依旧喜欢领兵出战,倒不是他喜欢打仗而是因他只信自己。不过也正因如此,周军上下皆是仰慕君上威仪,一路气势汹汹。 倒是齐天乐出面拦了一拦:“太顺利了一些,陛下倘若真要夜袭,不若让手下公孙将军领兵便是。” 宇文博却是蹙了蹙眉,冷声道:“怎么,你要拦朕?” 齐天乐一肚子的话都给宇文博这一句给拦了下来——宇文博原就是个城府极深、不折手段之人,他生性多疑好猜忌,因出身的缘故,吃过许多苦却也隐忍太过,如今一朝登上周国帝位,自是容不得旁人顶撞违逆。更何况,是齐天乐这么一个反叛而来的熙朝之人。 齐天乐面色不变,随之便道:“既如此,可否许臣随行?” 宇文博已有几分疑心,面上不显,依旧是从容和蔼的笑意,伸手抚了抚齐天乐肩头,替他拂去那本就不存在的尘埃,开口道:“不必了,朕此去匆匆,必要留人在营中坐镇。天乐你既有心,替朕守好这里便算是极好的。” 正说着话,外头跑来已换过甲衣的兵士,手里牵着宇文博的爱马踏雪——此马通体皆黑,只有四蹄乃是雪白,一眼望去仿佛踏雪而行。更难得的是,此马乃是少有的骏马,日行千里,多次与战场救过宇文博的性命。 齐天乐静静的垂下浓黑的眉睫,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他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反倒退后一步,微微垂首,漠然笑贺道:“那我就先在此祝陛下马到功成,武运昌隆。” 宇文博哈哈大笑,握着踏雪的缰绳,微一借力便上了马背,用脚夹了夹马肚子,催着踏雪前行,嘴里笑道:“好,借你吉言。“ 语声未尽,宇文博已然一骑当先,直接带着已然准备妥当的骑兵前行而去。因是夜袭且有要快,故而这一队人只有两三千而已。 齐天乐看了一眼,忽而冷笑了一声,看了看天色,直接甩袖转身回了营帐。 宇文博深知“兵贵神速”、“良机易逝”的道理,所以他也不再耽搁,扬了扬马鞭,领着兵直往熙军大营而去,打定了主意今夜必要趁乱生擒或是射杀熙朝主将,以此扬一扬周国国威。 一路过去,熙军果然已有乱象,烽火台上巡视的熙兵不知踪迹,往日里戒备森严的周侧居然只有寥寥数人守着。宇文博心气大振也顾不得其他,扬声吩咐道:“擒贼先擒王,直接去大营。” 大营的灯光乃是营地里最亮的,一眼望去自是十分明确。 只是,越往里去,熙兵越是少见,宇文博那与生俱来的疑心到底还是救了他一回,他勒住缰绳,左右张望了一下,见着周侧渐渐靠拢的火光,不由暗骂了一声,重又提气道:“撤,马上回撤。” 话声还未落下,周侧举着火把的兵士已然聚拢过来,将他们一队人如同包饺子一般的抱了起来,弓箭手则是收持弓箭,射出一层又一层的箭网来。 宇文博此时已然知道自己是中伏了,胸口溢满了怒气,可此时也只能扬鞭指了指后方那因为他们及时停步而还未来得及包围住的那一处空隙,厉声开口命令道:“快,从此处突围!若有退后者,定斩不赦!若有畏战者,定斩不赦!若有斩熙军首级者,赏赢十两!若有斩熙军将领首级者,赏百金!” 重刑之下多有从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 昨日傍晚。 何将军目送着谢晚春与一众的兵士离开后方才压低声音与王恒之说了一句:“你离开前与我说的事我已令人查过,那几处地方确实有些异动。”他语声一顿,扫了一眼周遭,眼神凌厉,沉声道,“这里不方便,我们还是去营帐说话吧,确实是该布置一二了。” 王恒之神色亦是凝重起来,他微微颔首,随同何将军一起入了营帐。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的入了大帐,便见着有几个被剥了甲衣的男人被捆成一团,堵了嘴跪在地上。 何将军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面色不变,可眼神却是锋锐的,犹如出鞘利剑一般。他从这些人身侧走过,慢慢道:“你之前与我说萧家暗通周国,军中恐有周国奸细,我便按着你给我的单子查了一遍,果真是查出了一二。”他声调微微一沉,用力提了前头跪着的一个奸细,冷声道,“这些人不仅暗中画布防图,暗通消息,甚至还暗藏□□意图投毒,当真是恶毒之极!” 王恒之顿了顿,抬目去看何将军:“那我之前的提议,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何将军沉默许久方才阖了阖眼,他面上笑意已有几分冷然之色,“就照你之前说的半!我暗中放了几个人,已叫人看住了他们,等他们下完毒便会暗通周军,到时候,便可等周军反应,引君入瓮。至于那些下过毒的水井也会妥当处置。”顿了顿,他已收敛起面上种种神色神色,与王恒之缓缓言道,“还有,我已选了几百死士,晚上会由他们布守在外围,引周军入围。” “万事俱备,只待周军。” ****** 宇文博命令之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果是引得手下兵士奋勇突围,竟是真叫他杀出一条血路来。 王恒之此时就站在营帐边,眼见着宇文博就要突围而去,忽而从手下人手里夺过弓箭,引弓射箭,竟是一连三发。 第一箭,被宇文博侧首避过。 第二箭,宇文博抬手用重剑挡住了,那千钧之力,逼得他差点没能握住手中之剑。 第三箭,宇文博坐下的骏马踏雪忽而像是受惊一般的抬起前蹄,挺起前身,竟是以身替之,替他挡过了。 踏雪颈部中箭,立时发出一声极凄厉的声音,马蹄亦是跟着一颤,眼见着就要将马背上的宇文博给摔下马背,此时宇文博身边护驾的副将却伸手拉住了宇文博,将宇文博拉到自己的马上,而他本人则是跳下马背替宇文博断后。 宇文博面色不改,用力扬鞭催着脚下的战马往前,只是牙关处却咬得紧紧的,几乎能尝到鲜血的铁锈味。在他身后,是他引以为臂膊的爱马踏雪最后摔在地上的声音,是那断后的副将折剑倒地的声音,是无数刀剑与血肉交击的声音...... 宇文博充耳不闻,只是一劲儿的往前再往前,他知道自己这回是轻敌了:之前的一切,从策动玄铁骑之人开关到暗通萧家谋害熙朝皇帝,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了,竟是叫一贯多疑谨慎的他也失了平常心。倘,此回能回去,他必是要“回报”这些狡猾的熙军。 大约宇文博真有天子之命,行到半路,竟是见到有一路人马自周国大营那一头飞速赶来,领头的正是齐天乐,显是赶着来接应他们的。宇文博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扬声吩咐剩下的人马汇合在一起,加快撤退速度。 也就在此时,宇文博若有所感的抬起头,那之前已被清空的烽火台上不知何时竟是站了一个人。烽火台上灯火通明,然而离得太远的缘故,只能隐约看见对方披着头蓬,长发飘扬。 宇文博的心绪不由自主的又随着夜风飘了一下,暗道:看身形,是个女子.....她,是在看我?不,她是在...... 她是在拉弓! 宇文博来不及怀疑这么远的距离对方是否真能瞄准,下意识的便抱着马脖子躲了一下。 果真,一支玄箭随之而来,几乎是贴在他头顶飞过的,叫他脖颈的寒毛都跟着立了起来。真正的生死一线。 而那紧接着而来的第二箭却叫已经赶来的齐天乐用手给抓住了。齐天乐本就武艺高深,力道上头自然也少有人及,饶是如此,他抓着长箭的掌心依旧叫那气势汹汹的玄箭磨破了一层皮,几乎要见血了。 齐天乐紧紧的抓着那一支玄箭,盯着看,仿佛要看出一朵花来,一时之间竟是顿了顿。 “快走,”齐天乐伸手抓住了又一支射来的玄箭,终于回过神来。他的面色浸在夜色里,看的不甚分明,可语气却是极冷的,就像是冷冰冰的铁从里忽然冒出来的铁片一般,许久方才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句来,“是她,她也来了!” 宇文博并不知道齐天乐口中的那个“她”是谁。可他也知道如今情形,不敢再啰嗦怀疑,随着齐天乐匆匆逃回了大营。 第102章 30.31 周军残部犹如丧家之犬,一路惶惶的往回撤。一路上倒是落下许多破刀或是负重太大的甲衣...... 齐天乐亦是十分的安静——当年他与谢池春新婚,便是那接连的几箭,射杀了他的父王,射伤了他,毁了他所有的一切,令他从此一无所有。而今,再见谢晚春拿起弓箭朝他射来,他竟有一种重临当初、恍惚茫然之感。 然而,这种感觉到了周军驻扎的营地之后便已然慢慢的散去了。一路狼狈而逃的诸人心里都暗自松了一口,而镇守营地的公孙将军则是匆忙出面相迎。他也是个会看脸色的,见着宇文博那般阴沉沉的神色,一肚子的话也都给咽了回去,只是依礼上前见礼之后便令部下收整人马,然后又亲自上前牵了宇文博坐骑的缰绳,服侍着这位周国皇帝入内。 说实在的,皇帝御驾亲征,当然是振奋人心的好事;皇帝事必躬亲,每战必身先士卒,那自然也是鼓舞士气的好事。可在这样的皇帝手下做事打仗,便有点叫人憋屈了。哪怕是公孙将军这般打了半辈子战的沙场老将,心里头也不免有些小嘀咕:皇帝都把最危险的事情给抢着做了,更是衬得他这做手下的无能懦弱;倘若他要请战,皇帝说不得又要以为他是争功;倘若他要是在战事多说几句或是反驳几句,便又显得对君上无礼......如此这般,当真是束手束脚,这战都不知要如何打下去。 要公孙将军说,做皇帝的很不必这般“用力太过”。昔日楚霸王武功天下第一,每战必当先,可最后还是输给了文武皆平平的刘邦,为何?因为刘邦用的是帝王术,他知道如何用人,如何使得谋臣、将领各得其用,而非用一己之力压制属下,使得属下无人显能。 只是,再多的话,到了宇文博这位乾坤独断的皇帝面前也说不出来了,公孙将军也只能安安静静的走在下头给这位皇帝牵马,好叫对方心里舒坦一些。 宇文博一张脸都是阴沉沉的,他此时一想死了的踏雪、为他断后的副将还有那擦着他头顶过去的玄箭便觉得梗在心头那口气怎么也出不了,越憋越难受,生生憋出一肚子火来。故而,宇文博这时候也没心情理会站在地上替他牵着马的公孙将军,反倒是艰难的咽下喉中那干涩冰冷的空气,转头去问齐天乐:“适才那个站在烽火台射箭的,天乐你可认得?” 有这么一瞬,齐天乐的面色当真称得上是难以形容——无数种复杂至极的神情犹如那转瞬即逝的月华,在他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上流过、凝固。他静了一瞬,微微垂首,掩下面上的种种神色,语调十分的恭敬:“如我未看错,那应是嘉乐郡主。”他顿了顿,从容不迫的道,“去年在京中便见过几回。” 宇文博想起当时抬头回看时那遥遥的一眼,想起台上女子窈窕的身形以及夜空中翻飞的斗篷和好不留情的几箭,忽而觉出几分带了刺激来。他一时间竟是觉得手心有点儿微微的痒,不由得伸手在马头上摸了摸,笑着道:“看她箭术,想来也是个难得的奇女子,来日有空或许能见一见。” 齐天乐一听就知道宇文博这是起了兴致,他抿了抿唇,只觉得唇间有些干涩,忽而开口应声道:“陛下大约还不知道,嘉乐郡主已出嫁多年。那位郡马爷,便是王家王恒之。” “可惜,可惜啊!”宇文博蹙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这般缓了缓,他的心绪已然沉了下去,这才翻身下了马背,抬步径直往营帐中去。顺便,宇文博也招手把公孙将军叫过去了,说起另一桩正事,“对了,温彻那一边可有消息了?” 齐天乐并没有跟过去,反倒是独自一人,怔怔的坐在马背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 话分两头,被齐天乐与宇文博念叨了一路的谢晚春才下了烽火台就被王恒之给抓了个正着。 谢晚春暗暗瞧了瞧王恒之那神色,吓了一跳,连忙扬起笑容笑着奉承道:“对了,听说今日相公英姿飒爽,一连三箭,逼得周帝弃马而逃,狼狈至极。果真英勇无双!” 谢晚春今日梳了个百合髻,钗环甚少,身上穿了一身湖蓝色镶白边绣缠枝玉兰的袄子,就连扣子都是雕成玉兰形状的蓝宝石,底下则是素白色葡萄纹的长裙,外头披了一件银白色的披风,领口处镶了一点儿白色的狐狸毛,白绒绒的白毛随着风在她面上擦过,更衬得她一张脸庞清透白皙,在月光映照之下,看上去便犹如一朵悄然绽开的昙花,美得叫人心颤。 她就这样拉住王恒之的胳膊轻轻的摇了摇,仰头去看人,颊边梨涡盛着盈盈的月光,那一眨一眨的黑眸就像是她耳边缀着的珍珠耳环,宝光烁烁,流光溢彩。 王恒之看着她的笑颜便觉得心软得很,只是仍旧硬板起了脸,瞪了她一眼,咳嗽了一声后方才道:“实在不行了,在军中挑个弓箭手在上面守着便是了,哪里至于要你一个人爬到上面去。夜里风凉,这般爬上爬下有多危险且不提,最要紧的是......” 谢晚春最烦这般长篇大论,以前谢池春就听不惯薛老太傅那一通教训,情愿罚跪也不想耳朵痒。所以,她连忙又摇了摇王恒之的胳膊,凑到他耳边撒娇道:“好了好啦,我知错了。” “快松开,当着人这样,成什么样子?!”王恒之耳尖微微有点红,语气仍旧是冷冷淡淡的,沉默片刻,方才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吹了一晚的风,身子可好?” 谢晚春就知道王恒之是个“口不对心”的少女心,所以不仅不松手反倒将他的胳膊抱得更严了,笑盈盈的道:“放心,我去找过军医了,已快三月了,他都说我身子好得很,不必太过小心。” 王恒之本还要再训几句,瞥了眼自家夫人那笑盈盈的芙蓉面和周侧悄悄抬眼偷看的士兵,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先把人给拉了回去。 谢晚春本还以为今日这一回算是糊弄过去了,没想到等晚上洗漱过后,两人一同躺在床上。王恒之居然还记着这事,拉着她的手做了那事,不忘教训她:“既然你能拿着那么重的弓爬上烽火台,想来擦一擦‘剑’,也是无碍的吧?” 谢晚春欲哭无泪,好在她上回做过一次,倒也熟能生巧。而且,她一边用手揉搓着,一边抬头打量着自个跟前的王恒之,看着他那张清俊冷淡的面庞一点一点的涨红,呼吸渐渐粗重急促,便也不由得生出一丝的自得来——就好像她“恶狠狠”的玷污了那雪峰顶上那一抹不染尘埃的皑皑白雪,颇有成就感。 等事情完了,谢晚春漫不经心的抽了帕子擦了擦手,忽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一转,重又趴到呼吸尚且沉重的王恒之身上,笑着道:“相公是不是也觉得这样挺有趣的?”她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一双明眸紧紧的盯着王恒之那张微微泛红的面庞,兴致勃勃的提议道,“要不然,等满三个月了,咱们再......” 王恒之原本是打算给谢晚春留个印象深刻的教训,实在没想到谢晚春居然还兴奋上了,连忙抬头用吻堵住她的嘴,等到对方安静些了,他方才笑着转开话题,说起正事道:“对了,这回还要多谢你及时赶来,要不然还真不一定能揪出那些内应奸细。只可惜,此回周帝那一头有人接应......” “我看清了,接应的人就是齐天乐。”谢晚春打断了他的话,用指尖在王恒之的心口处画了一下,语调稍稍冷淡了一些,“看样子,他倒是在周帝那头混得不错。” 王恒之微微抿了抿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看了谢晚春一眼,开口道:“睡吧......”他用了点劲力,床边的灯火忽而便灭了,周侧忽而暗了下来,只余下远处一盏灯,灯火闪烁,犹如漫漫长夜一般的摇曳不定。 谢晚春仍旧把头贴在王恒之的胸口处,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方才出声道:“你说,我要不要把当年的事告诉齐天乐?” 王恒之抱着她轻轻的转了个身,两人一同躺在一张软枕上,在这一片微薄的黑暗里,额头贴着额头,四目相对,竟是生出几分难言的静好来。 他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长夜里听上去显得格外的清晰沉静,犹如清泉之水一般可以洗净人心的嘈杂:“你想说,那便告诉他。”他说到这儿,伸出手在谢晚春的头顶抚了抚,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轻轻的道,“当年的事,我并没有经历过,并没有权利多言什么。但是我觉得你并没必要独自一人背负着这些。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无论如何,你也该放过你自己、放过齐天乐......” 谢晚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叹气而已。她窝在王恒之的怀里,觉得身体渐渐温暖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齐天乐......” 王恒之从她的头顶往下抚,轻轻在她的脊背上抚过,耐心的等着她说下去。 谢晚春这才接着道:“我本以为当年故意射偏那一箭,饶了他一命,已算是抵过了。可认真想想,这么多年,折磨着他的、令他始终念念不忘,除了家仇或许还有所谓的真相吧......” 王恒之听到这里,忽而低头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吻。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浓密纤长的眼睫跟着一扬,一双犹如宝珠一般的眸子就这么看着王恒之,怔怔的道:“......又怎么了?” 王恒之垂头与她对视,从容不迫,轻轻道:“奖励你的。” 谢晚春满心的惆怅一时烟消云散,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暗暗的用自己的脚丫踢了一下王恒之的小腹,恨恨道:“你哄小孩呢?!” 王恒之不觉笑得更加厉害了,收拢手臂,珍之重之的将他的心上人搂在怀里。 谢晚春把头垂下一些,埋在他的心口,感觉到他胸膛缓缓的震动与那一下又一下的稳健的心跳声,忽而酝酿出一丝的睡意来,慢慢的就这么睡过去了。 ****** 第二天早上,何将军那一处便传了个坏消息——正赶着来与他们汇合的岳承钧岳将军的那一队人马路上遇到了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恩,差不多处于收线阶段,解决了齐天乐和周国,这文大概就能完结啦,应该是这个月月底左右~~~~ 另外,蟹蟹悲伤的鱼的火箭炮,高兴的抱住转一圈~~~~~ 大家么么哒,晚安安(*  ̄3)。对啦,明天有双更(*^__^*) 第103章 30.31 因为这么一桩意外,何将军那一处一大早的便派人来找王恒之商议所谓的“要事”。报信的兵士就站在营帐外头,颇为茫然的扬声叫了几回“王将军”,好半天方才听到里头传来略显沙哑的声音—— “你回去禀报何将军,我马上就去。”王恒之一边应声,一面伸手按住怀里的谢晚春以防略有些起床气的她直接拿东西砸人。 那兵士听得这般回应,立时便“是”了一声,赶紧撒脚丫子跑走了。 谢晚春却是余怒未消,嘟着嘴道:“有什么事,值得他一大早的来叫人?!”她睡眼惺忪,颇为困倦的打了个哈欠,伸手搂着王恒之的脖颈,低低的哼了几声,“......他明明知道我和你住一间,居然还一大早就让人来叫,真是不通情理!” 王恒之见她仍旧困得很,便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头顶还有脊背,一面用极轻柔的动作安抚她,一面柔声道:“要不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去何将军那里说一说事情......” 谢晚春仍旧揪着他不放手,仰头瞪了他一眼,那双一贯无情似有情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十分夸张的端出一副惊讶之极的神色,委委屈屈的、娇嗔道:“难不成,你真要为了何将军那么一个中年老男人,把我这么一个美丽可人爱的丢在床上?” 王恒之被逗得一笑,忍不住又抱着她的头,低首吻了吻她的发顶,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大约是刚睡醒的缘故,他的声音十分的低沉悦耳,带了一点儿沙哑的质地,温热的呼吸就像是微弱的电流淌过谢晚春的肌肤,格外的叫人意乱神迷,“......我哪里舍得,很快就回来。” 谢晚春只觉得耳边的一寸的肌肤滚烫的要命,一点儿睡意全都没了,还未回过神来,便见着王恒之抬起手拾起滑落在她颊边的一缕乌发轻轻的落下一吻,从容不迫的从床上起来,自个拿了外衣披上径自洗漱去了。 谢晚春瞪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居然被学习能力极强的某人反撩了! 简直是没天理了! 谢晚春气哼哼的抱着被子在宽敞的床榻上滚了滚,最后还是把头靠在枕头上,她这时候甚至还能在被褥里嗅到王恒之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并不是熏香熏出来的,而是一种干净的、深远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就像是深夜里映着银白月光的无垠深海,你永不会知道:当你看着它、无限的接近它时,你嗅到的是你所期盼的幻觉还是海洋特有的气息。 大概是所谓的“爱情”进入正轨的原因,自觉是“一大把年纪”的谢晚春居然还感觉到了一点恋爱的感觉。她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躺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嗅着王恒之留下的气味,睁着眼睛盯着那只绣在床帐上的蝴蝶,终于确定自己大约是睡不着了。她把头埋在被子里轻轻的哼了一声,到底还是从床上起来了。 等谢晚春慢悠悠的起了床、洗漱过后,坐在帐中吃早膳的时候,王恒之方才掀了帘子回来。 比之离开前的模样,王恒之此时的面色几乎称得上是沉重至极。谢晚春端着一碗有些烫的白粥,慢悠悠的舀了一勺子吹了吹白气,忙里偷闲的问他道:“怎么了?” 王恒之这才发现她已经起来了,侧首吩咐人去厨房给他弄点儿粥水来,缓步走到谢晚春边上坐下,轻轻道:“晚春,我可能得出去一趟,岳将军那里......”他顿了顿,清俊至极的眉目之间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阴霾,语声亦是有几分低沉,“岳将军身中剧毒,已然身亡,军医猜测应是亲近之人把毒.药下到他的香炉里。如今,岳将军手下的几个副将各怀心思,十万岳家军人心惶惶,乱象频起,急需有个局外之人前去安抚。” “剧毒?”谢晚春喝了一口被她吹得温了的白粥,还没嚼就咽了下去,挑了挑眉梢,抬眼去看王恒之,“和之前抓到的那些奸细手里拿着的毒.药一样?” “大概吧......”王恒之伸手握住谢晚春的手,若有所思的道,“我和何将军都猜,周军里头怕是有个用毒高手。”先是皇帝所用的掺了寒食散的香料、再是奸细手里用于投毒的毒粉、然后又是身中剧毒的岳将军,由不得人不这般猜测。 谢晚春“唔”了一声,端着碗吹了几口气,白茫茫的热气慢慢升腾起来,遮住了她面上大部分的神色。她仿佛嫌烫一般的蹙了蹙眉,却还是用十分淡定的语气开口问道:“何将军身份更高,他为什么不去?非得叫你这么一个年轻压不住阵的去?”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伸手握住谢晚春放在桌子上的那一只手,轻轻的揉搓了一下了,笑着道:“你该知道,能无声无息之间给岳将军下毒的,必是他十分亲近的人,甚至很可能是几个副将之一。说不得,那下毒之人正等着我们这边派人去接管岳家军,设好了陷阱以待来人。可那到底是十万人马,容不得我们不去管......”他斟酌着词句,缓缓的与谢晚春言道,“所以,此去必然危机重重,何将军乃两军主帅,身系重任,自是不好轻易涉险。再说,岳家军那里大约也不过是周帝早已布好的一步棋,必还有后招,有何将军在此坐镇,方才能顶住周军入关之势。” “所以呢,”谢晚春已经慢慢的喝了大概半碗粥,微微挑了挑眉梢,一双黑眸仿佛映着万千春水。她紧紧的盯住了王恒之那张脸,问他,“你就打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了?” 王恒之握紧了谢晚春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十指交拢,掌心相贴,仿佛温柔已极。可他的面色不变,一眼望去依旧是容如冰雪、冷淡自持的模样。 谢晚春简直想把手里剩下的半碗粥直接倒在王恒之的脸上。她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稍稍冷静一些,拿捏着语调道:“王恒之,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自顾自的替我做决定?” 王恒之沉默半响,轻之又轻的提醒她道:“晚春,你还怀着孕。” 谢晚春哼哼他一脸:“这要是孩子他爹都死了,我看他也很不必生出来叫我心烦。”她使劲压下心里头那股火,扬起乌黑浓密的眼睫,一双犹如明珠般的眼睛就那样看着王恒之,一字一句的问他,“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只是来告诉你我怀孕这件事的?” 爱人之间,许多话都是不必说的太明白的。 王恒之原是不敢去猜,他听多了谢晚春的甜言蜜语,知道她感情上头一贯真真假假,无情似有情。所以,在这段感情里,他尽量把自己放在付出的位子上,不敢自作多情。可是,今日听得谢晚春这般郑重其事的说来,他心头竟是仿若雷击一般的微微一动,既是欢喜又是惶然,诚惶诚恐,百感交集,难以言语:她原就是那样怕死的人,这一次却还是在这种时候赶来陪在他身边,这是要告诉他什么是生死与共。 世人常言“盛情难却”,王恒之从未想过,自己竟能有幸得此“盛情”又或者说是——“深情”。 王恒之喉间有些哽咽,静了一会儿才道:“那好,我们一起去。”他抬起眼,眼角不知怎的微微有些红,扬了扬唇角笑着道,“其实,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以后,我再不丢你一个人了。” 谢晚春得了他这便把剩下的半碗粥给喝了,见着王恒之那红眼眶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她出了口气,心情也就跟着好了许多,随手拿了本没看完的游记回床上去翻,酝酿一下早上跑走的睡意,打算等会儿再睡个回笼觉。 至于王恒之则是坐在桌子边上,一面喝粥,一面转头看一眼床上的谢晚春,眼眶微微有些红,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晚春简直不想理王恒之那纯天然的“傻样”,她顶着那目光看了几页游记,终于撑不住了,径直背对着他在床上躺下了,顺手掀了被子就把自个儿给盖住了。 所以,只能看见“一团”被子的王恒之也只好安分的坐在案边继续喝粥。 ****** 因着岳家军那一处情况紧急,谢晚春与王恒之与何将军稍作商量,收拾了一会儿,第二日傍晚便出发了。谢晚春有身孕,做的自然是马车。她靠在王恒之怀里,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伸出手掰了掰手指,神色复杂:“算一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 谢晚春把头抵在他的肩窝处,抬眼看着车窗外头的景致,目光在那飘忽不定的荒野上微微一转,随口道:“京城那边,大概是要有消息了。” 算一算,她从京城出发到这儿,大概也有将近一个多月,也就是说皇帝那条临时救回来的性命大概很快也要送掉了...... 这可真是,一件“好事”。 谢晚春靠在王恒之怀里,指尖卷着他宛若乌檀一般的长发,不紧不慢的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还有一更~ 第104章 30.31 就在谢晚春窝在王恒之温暖如春的怀里想着京城之事的同时,整个京城就仿佛仍旧停滞在严冬的,依旧带着凛冽刺骨的冰寒。 内阁首辅周云刚从值班房里头出来,乾清宫里的人一到,他便急忙忙的赶着去了乾清宫的西暖阁。 因着萧家之事,乾清宫里的人已然换了几班,如今在前头给周云引路的乃是已过世的林忠以往收的义子林承,也就是他当初挖出萧氏那有问题的香灰密报了皇后,故而在皇后掌了内宫之事后,便是由着林承来做乾清宫的大太监。 “周相往这边走,”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乾清宫大太监林承倒是个十分伶俐的人,他很是恭敬的弯着腰掀开帘子引了周云入内,面上含笑,语调则是隐而不露的殷勤,“奴才这就叫人去通报一声。” 周云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方才问:“里头有人?” “您先坐着吧。”林承压低了声音,颇有推心置腹的模样,“太医那头传了消息,皇后立马就带了小太子过来。到底也得见最后一面吧......” 周云置若未闻,随意的在边上捡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林承又殷勤的叫人给他奉了茶。 虽是如此,这一连串的动作依旧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点声响。周侧的宫人们顾着殿内重重帘帐后的帝后,皆是敛容垂首的立着,屏息静气,只能看见正午的阳光从窗棂投过来,照在用金砖铺成的地面上,犹如照在一面纤毫毕现的明镜上,将一颗颗粉尘映得如被洒空中的金粉,灿亮的耀目,每一处都无声无息的透着那人间至尊才能得到的富贵荣华。 周云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是慢悠悠的端起茶盏,指尖按在茶盏上,垂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殿内那若隐若现的药香和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声仿佛就绕在他的鼻端。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轻拢起重帘,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美貌的宫人悄然从里头出来,轻轻的道:“陛下和娘娘请您进去。” 周云微微颔首,放下茶盏,从容不迫的礼了礼自己的袍角和衣襟,慢条斯理的随着那个青衣宫人往里头去。 走得近了,他便能听到皇帝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皇后轻之又轻的说话声,这对帝国中最尊贵的夫妻大约是在商量什么事。 周云遥遥见到那朱红色绣着凤纹的裙裾和明黄色的被褥,便已有了几分准备,上前一礼道:“臣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两个内侍就站在榻前不远处,轻手轻脚的拉起用明珠串起的珠帘。 “咳,咳......”皇帝背后靠着几个垒起来的枕头,面上青白近乎于死色,用素白的布巾掩着唇咳嗽几声“......不必多礼,快,给周相赐座。” 连忙有人去抬了个明黄色的绣墩过来,服侍着周云落座。 周云谢了恩,方才坐下,然后边等着上首的皇帝又或者皇后开口。 皇帝的目光仿佛有点虚,飘忽不定的扫了周云几眼,忽然眯了眯眼睛,仿佛集中了注意力:“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周云垂下眼,轻声道:“但凭陛下吩咐。” “不必惶恐,”皇帝虚弱的连说话都显得无比艰难,他慢慢的抬了抬手,轻声道,“朕与你也有许多年的交情了。太子尚小,皇后年少,朕心里头不放心啊。倘朕驾鹤,许多事也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周云抿了抿唇,把头垂得更加低了,只是轻轻的:“臣惶恐。” 皇帝“呵”了一声,忽然颇有意味的苦笑道:“有什么可惶恐的?你当年亦是亲自送走了父皇,早该知道——天子亦是凡人,终有一日是要送朕一程的......” 周云知道皇帝怕是要托孤了,他一声不吭直接就那样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仍旧是那一句:“臣惶恐至极。”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抱着太子的皇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极是艰难的用周云的手握了起来,而另一只手则是牵了小太子那柔软的小手掌——他把太子的手放在了周云宽敞的手掌中。 这一刻,皇帝的的确确终于有点像一个父亲又或是一个帝国的主人:“朕只二子,长子为庶出,且其生母萧氏犯上作乱,自是不堪神器之重。太子乃朕嫡子,从祖训,理当承继宗庙。然太子年幼,朕不放心,只能把太子托付给周相了,由周相与内阁诸臣以辅政务。”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惊得茫然四顾的小太子忽而哭叫起来,可皇帝却还是沉声把话说了下去,“皇后为太子生母,贤德聪慧,当可垂帘听政,共决大事......” 这就是要把皇权分作两边,一半分给以周云为代表的内阁,一半分给以皇后王氏为代表的世家和宗室,彼此制衡。 皇帝话声落下便又重重的咳嗽起来,紧接着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在场诸人皆是惶惶,周云与皇后却都垂首肃然应了一声: “臣领旨。” “臣妾领旨。” 皇帝靠在枕头上,一面咳嗽着一面艰难的用布巾掩住唇角的殷红,把那涌出的血沫擦去,他抬头看了皇后一眼,轻声道:“明旨朕也已令林承留了一份,待朕过后,便会宣读......”他顿了顿,垂下眼,缓缓道,“皇后把他们都带下去吧,朕有话要与周相说。” 王望舒抱着小太子,沉默片刻,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领头带着人掀帘子出去了。 等诸人都走了,皇帝方才转眸去看周云,忽而一叹:“皇姐的事,你已知道了?” 周云微微颔首,并不作声,反倒是等着皇帝说下去。 皇帝果真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有些话憋在他心里许久了,日日夜夜在他心尖上煎熬着,叫他一日日都生不如死。大约是因为周云乃是个少有的知情者,又或许他快要死了,许多憋着的话反倒是能够十分流利的说出口。 “朕小时候便很嫉妒皇姐,虽然宫里头有那么多皇子皇女,可朕知道:父皇心里头最喜欢的其实便是她——倘若她要是男儿,父皇便再不必为储位犹豫了。就连母后,心底里也恨不得我与皇姐换个性别......” “后来,母后死了,我收到母后的遗书,知道她竟是被皇姐害死。那时候,我迫不及待的就相信了遗书上的一切,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情绪宣泄口——都是她害的:是她害我那么小便失去母亲的保护;是她害我在父皇面前失宠;是她......”皇帝喃喃着,不知不觉已然把称呼从朕变成了我,他仿佛陷入了旧日的回忆里,神态癫狂,“可是,除了像耗子一样暗暗地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的恨她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皇姐回来了,那些往日里冷待我的人的态度几乎立刻就变了,父皇甚至还把太子之位给了我。但我仍旧是恨她,比以前更恨了,就像是恨需要她庇护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才能承认,哪怕真的坐在了皇位上,他也依旧是那个最懦弱、最无能的可怜虫。哪怕他从皇姐那里夺走了一切,可他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 他马上就要死了,可他还剩下什么?皇姐她怕是巴不得自己马上就死,安乐公主虽与他同父异母却不过是为着权势方才讨好他;后宫里的女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皇后与他早已无夫妻之情,大约也盼着他快死好叫太子登基;哪怕是周云,他已见过自己这个做皇帝的最恶毒、恶心的心思,心里头大约也轻视着自己这个皇帝吧——偏听偏信,无能软弱...... 皇帝想到这里,不由得垂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周云,看着他貌若恭敬的目光,面上苦笑一声,摆摆手道:“行了,你退下吧......” 周云诧异的看了皇帝一眼,随后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皇帝垂着头咳嗽着,他无比恐惧着孤独和死亡,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再无人能陪伴自己面对这两样世间至为恐怖的事物。他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皇帝甚至拿不住那掩着唇角的布巾,满是血迹的布巾从他无力的手里滑落下去,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 这一刻,皇帝忽然无比的恐惧起来,他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叫什么人又仿佛是想要抓着什么,瘦削的手掌青筋必现可又无力的垂落下来。 他整个人都倒在了明黄的床榻上,干涸的眼角竟是凝了一滴小小的泪珠,就像是摔碎了的珍珠。 他想再叫一声“皇姐”,像他还不知忧愁的时候那样的依赖又喜爱的叫一声。他想和那个他最对不起的人说一声对不起,如果可以,哪怕是下地狱他也认了。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仰躺在榻上,血沫不断地从他鼻腔和口中涌出,使他连呼吸都无比的艰难。 ****** 周云走出乾清宫不远,还未来得及出宫,忽而听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哭叫,冷风仿佛哭丧一般的呼呼而过,不久之后便有沉闷的钟声响彻宫城。 一连九下。 那是帝王仪制。 周云知道:皇帝死了。 ****** 谢晚春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如血的残阳。 作者有话要说:  QAQ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吃太撑了,早午晚三餐加零食.....精神都无法集中(毕竟吃美食正享受的人怎么写要死的皇帝......) 大家晚安,么么么么哒 第105章 30.31 王恒之低下头看了谢晚春一眼,轻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晚春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把头靠在他胸前,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只是忽然觉得有什么人再叫我,跟恶鬼索命似的,都把我吓醒了。” 王恒之被她的语气逗得一笑,随即又轻声道:“大约是这些日子赶路赶得累了。你放心,今晚日落前应该就能到了。” 谢晚春本想说等到了岳家军那里说不得比路上更危险,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靠在王恒之怀里抓了他的头发慢慢的玩着。 果然,还未等到日落西山,马车便已到了目的地。 因着之前何将军早早去了信件通知,故而岳家军也已有所准备,今日出来迎人正是如今军中做主的两位副将,一个姓钱,一个姓岳,各自领了一队兵士,泾渭分明的分作两边。 钱副将年纪大些,如今已将近五十,原就是岳千钧岳老将军的老部下了,很有几分感情,所以这几日大约很不好过,形容上颇是憔悴苍老;岳副官则是岳老将军的远方堂侄,因岳老将军无子将他当做儿子一般看待,很是信任亲近,下头的人多是唤他“小岳将军”。 王恒之扶着谢晚春下马车时自是把这情况看在眼里,沉吟片刻也没多问什么,只是笑着道:“有劳两位亲自来迎。” 钱副将缓了缓声音,语调缓和的应道:“这是卑职该做的......”他说到这里忽而一顿,沉声道,“岳老将军之事至今也没能查出什么,还需有人做主查个明白才好。” 钱副将说这话的时候,左边站着的岳副将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似是忍耐着什么,忍了忍方才蹙着眉接了一句道:“......时候不早了,王将军与郡主一路辛苦,怕也累了,我们还是别站在这儿说话了。”他转头对着王恒之和谢晚春,勉强一笑,伸出手作出欢迎的姿态,“王将军和郡主,里边请,地方都已经收拾妥当了。” 这般当面一对比,高下立现,更衬得钱副将这个年长的有些不通事理——哪有一见面还未坐下安顿便先与上官说这些的。 不过,也只是几句话的功夫,王恒之与谢晚春都已发现钱副官与岳副官之间引而不发的矛盾,两人不着痕迹的抬眸互视了一眼,心里头把眼前这情况与之前的密报稍作对比,大致也有了底。不过,谢晚春与王恒之到底是初来乍到,此时倒也不好多说什么,略笑了笑便随着引路的岳副官往里去了已经准备好的营帐。 营帐是新收拾出来的,倒也干净整洁,另留了几个熟悉情况的小兵听候吩咐。这两位副官看着都好似憋了一肚子的话要与王恒之说,只是到底知道瞧脸色,见着王恒之与谢晚春都带了几分倦色便也很是识趣的先告退出去了。 等人走了,谢晚春直接便往床上躺,靠着柔软的被褥,把头埋在枕头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果然,马车铺再多的毯子也比不上床舒服......” 王恒之见她面上疲色,便亲自起身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轻轻的道:“喝点茶,我等会出去让人弄点热水来给你洗一洗。” 谢晚春躺在床上,眨了眨眼睛看着王恒之递过来的这盏茶,忽而一笑:“......岳将军这才刚被毒死不久,你竟也敢喝这帐子里的茶水?” 王恒之瞪了她一眼,自个儿先喝了一口,忍不住自己便先笑了:“......要毒先毒死我,这样可好了吧。”然后,他瞥了眼谢晚春,方才把茶水送到她嘴边。 谢晚春笑得不行,仰起头就着王恒之适才喝茶留下的印记喝了几口,随后又柔声接着着道:“其实,这回的事情确实有些古怪——岳将军乃是一军主帅,衣食住行上头一贯谨慎,左右伺候的都是多年的老人。真要不知不觉间把毒下到他的香炉里,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且,如果那下毒之人真能毒死一军主帅,说不得还有更深的图谋,比如......接替岳老将军执掌这十万兵马。 王恒之站在榻边,蹙眉想了一会儿仍旧是有些一筹莫展——无论是钱副将还是岳副将看着都好像很是无辜,可又说不出什么。 谢晚春从床榻另一头滚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着道:“好了好了,你去叫人端热水吧,今晚先睡吧。明日一大早,他们两个说不定要轮番来和你诉苦告状呢。” ****** 还真叫谢晚春说对了,第二日一早,钱副将与岳副将便先后来了。 钱副将便先来了,他是来把岳将军中毒之事前后调查出来的记录交给王恒之的。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钱副将方才说到一半便已落了泪,握着王恒之的手,几次哽咽,好容易才红着眼睛把话给说清楚了:“......岳老将军常与下官道‘武将本就短命,多有横死的,此生只求马革裹尸,方不负家国’,倘是战场上明刀明枪那便也就算了,可这下毒的小人行径......”钱副官一双黑眸含着泪,似有几分浑浊,抬起眼便盯着王恒之,“还望王将军能将此事查个明白,好叫岳老将军泉下能得安眠。” 王恒之面上不显,心里却颇有几分唏嘘:自古名将如美人,人间不许见白头。做武将的,大约都已将生死看得极淡,可死在战场上那是死得其所,死在旁人的□□之下却是憋屈至极。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岳副将尽管放心,何将军也知此事事关重要,这才派了我来——倘若不查个明白,这十万兵众的人心亦是不安。” 钱副将略松了一口气,又道:“我素是个直脾气的,只知道埋头打仗,往日里也多亏了岳将军回护方才能有今日。倘有什么要吩咐,王将军只管令人来寻我便是。” 王恒之点了点头又问了钱副将几句,方才起身送人,临到帐门口时,他手握着帘子,仿若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昨日里,我瞧你与岳副将关系不大好?” 钱副将叹了一口气:“也没什么,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毛都还没长齐呢,到底是与我们这些老头子说不上话......”他忽觉失言,便连忙掩饰道,“啊,我并不是说王将军你,我是说......” 王恒之倒是不计较,很是宽容的对着他一笑,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好涵养。 钱副将更见局促,伸手抓了抓脖子,一张已显出老态的面容上渐渐浮出几分凝重来,有些艰难的开口道:“有件事,我没和其他人说,只能与王将军你说一说了......”他一顿,咽了口唾沫,狠狠心接着道,“岳将军出事的前几日,忽而一脸怒气的来寻我,说是岳副将私底下养了个女人,让我派人去查查。其实吧,岳老将军并无子嗣,多年下来已将岳副将当承继家业的亲子看待,也就差过继这么一道程序了。你说,要不是他凑巧姓岳又叫岳老将军看中,栽培提拔,这年纪轻轻的又哪里能到如今这般位置?” 王恒之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接着问道:“岳副将私底下养了个女人?” 钱副将连连点头,压低了声音:“我去查了,他养了个花魁,如今还带在身边呢——要不,老将军怎会这般生气?” 王恒之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便送钱副将走了。 钱副将刚走不久,岳副将便来了,先与王恒之入帐内倒了杯酒水喝了,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适才,钱副将应已来过了吧?”他面上带了几分苦涩,自嘲道,“也不知哪里惹了他,成日里的与人暗示,说是我因着蓉娘之事暗害了叔叔......” 王恒之到没应声,只是心里略想了想:这‘蓉娘’大概就是钱副将口中说的那个花魁吧。 岳副将又喝了几口酒,郑重其事的转头与王恒之说道:“我喜爱蓉娘,为着婚事几次与叔叔争执,确实没错。可叔叔与我有养育栽培之恩,我万万不会为了私情而暗害与他!” 岳副将生得眉目英挺,说起话来掷地有声,叫人心中颇为信服。 王恒之又问了几句,然后便很是有礼的送了岳副将出门。 其实,依着周帝以及齐天乐一贯的作风,他们很可能不会亲自动手,反倒是通过某些隐晦的手段引出人心低最深处的欲望,利用那些人来设计布局——江南税务时,齐天乐就利用过刘伯心底的隐恨而暗害薛县丞;利用过梅香对于生母的渴望而掠走谢晚春;萧妃与萧家之事亦是如此。而且,从利益论来说,无论是钱副将还是岳副将都有嫌疑。可今日一番言谈,这两人看上去却又全然不像是会下毒的人。 午间,谢晚春补足了觉,总算有精力爬起来与王恒之说话:“要不然,你去查一查那个蓉娘?”她用手支着下巴,懒洋洋的建议道,“能叫岳副将硬抗着,一直到二十多岁还不肯成婚的女人肯定不是个简单的。”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敏敏妹子的地雷,抱住么么哒(*  ̄3) 大家晚安,早点休息,MUA~~~ 这个案子完了差不多就能解决齐天乐了,然后收收尾,来几个番外(*^__^*) PS.机智小问答:你萌猜,凶手是谁? A.钱副将 B.岳副将 C.蓉娘 D.其他人 第106章 30.31 话虽如此,王恒之到底是个男人,蓉娘又是岳副将所喜爱之人,总不好直接开口召见,所以最后还是由谢晚春开口叫了人来。 这年头,能当上花魁的女人都不简单,除了美貌和际遇之外自然还要有一二的特长,有善歌善舞的,也有书画双绝的......似蓉娘,她便格外擅长调香。 所以,谢晚春便推说是想与蓉娘论一论香道,这才把人叫来了。 蓉娘大约也有了些准备,她直接带了个青衣丫头和一整套的香具前来拜见谢晚春。 蓉娘生得确是不错,柳叶眉、芙蓉面,纤腰盈盈,颇有弱柳扶风之态,按理也算是个美人了。只是,真正叫她从一众美人中脱颖而出的乃是她天生的气质——她一双明眸温柔似水,言行从容得体,使人如沐春风,一见面便已让人心生几分喜爱。 谢晚春颇为欣赏的打量了几分,这才道:“不必多礼,坐吧。” 蓉娘礼过之后方才在木案前坐下,慢条斯理的将令丫头把她要带上的一套的香具拿出来,有:香炉、手炉、熏球、香盘、香夹、香箸、香匙等等,等把东西都慢慢的摆上木案,她才抬眸看着谢晚春,柔声道:“不知郡主想调什么香?” “帐中香,你会吗?”谢晚春半支起下颚,目光仍旧停在蓉娘的面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蓉娘却恍若未觉,反倒温柔的笑了笑。她的年纪其实比岳副将还大,虽是保养极好,可一笑之间眼角微微挑起,鱼尾一般的痕迹里藏着时间带来的风情。她语声温温的道:“此乃李后主和小周后所爱之香,多有人闻,妾自是会的。只是,此香需:丁香、沉香、檀香以及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郡主有孕,想来是用不得麝香的。” 谢晚春懒洋洋的道:“没事,你去了麝香便是。” 这要求便显得有些无理取闹了,可蓉娘却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垂下头,耐心的调制起香料。只见她动作优雅的将各种香料细研成粉屑,缓缓的用香匙盛取,然后方才加鹅梨汁,蒸过之后方才加入手炉里焚烧。 香料遇热而生香,因着鹅梨汁的缘故,又带了一点清甜的意味,一时之间营帐里竟是暖香拂面,甜暖入肺。蓉娘将手炉放在案上,恭敬的递给谢晚春,口上道:“此香去麝香,我试着加了七里香、肉蔻,请郡主一品。” 谢晚春抬手拿起那个正烧着香的手炉,合眼品香,随即又仿佛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这制香手艺确实高明。我令人查过,岳老将军帐中除了中毒那日所烧的一炉香外另还有几块未动过的安神香,而且这安神香与市面上所用的大不相同,必是高人调制。想来,是你送的?” 蓉娘面色微变,随即镇定的应声道:“老将军年纪渐长便越是少眠,连日征战赶路,更是疲乏。呈郎颇为担心,我便精心制了几块香料拖呈郎送去,聊表心意。” “可据我所知,岳老将军并不喜欢你。”谢晚春手里抱着温暖的手炉,嗅着甜暖的香气,可口中的话语却犹如刀剑一般锋利,直戳人心,“倘若知道这香是你所制,他恐怕根本不会收下。” 蓉娘咬了咬唇,颔首道:“......这香确实是托了呈郎的手送去的,只说是他一片孝心特意寻来的。再者,那剩下的几块香不是已经查过了,并无剧毒。老将军所中之毒应是被人加进香炉里的,而不是香料里!”她顿了顿,垂下眼,轻轻的道:“再说,岳老将军乃是呈郎的叔父,我又怎会有此心?” “岳副将早已与你约定婚盟,倘不是岳老将军从中阻拦,你早已嫁了,而不是如今这般妾身未明的情况。”谢晚春挑眉看她,从容不迫,可声音却是步步逼近的霜刀冰剑,“你出身微贱,被迫卖入青楼,好在运气好、手段好,能遇上岳呈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只差岳老将军点头就能成为岳夫人,让无数‘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青楼女子艳羡恨煞。可,岳老将军却偏偏不愿点头。再过几年你便要年过三十,一个女人又能有几个三十?名将易老,红颜易逝。午夜梦回,满心期盼着能嫁给岳呈的你难道就真的没想过要叫岳老将军这个拦路人去死?” “你难道就真的没想过吗?”谢晚春的声调微微抬起,一双犹如春水的桃花眼定定的看着蓉娘的面庞。 蓉娘那双描画的极其秀致的柳叶眉不由自主的蹙了起来,她苦笑了一声:“郡主,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他欢喜的时候,你比他更欢喜;他伤心的时候,你比他更伤心......”她双眸含着盈盈的泪水,看着谢晚春,语声柔婉,“我自然是想要嫁呈郎为妻的,想得都快疯了,偶尔夜里梦见都能笑醒过来。可我更爱呈郎,万万不会去害他的家人,让他伤心。岳老将军一手养育呈郎长大,如父如师,倘若可以——我情愿死的是我。” 谢晚春沉默片刻,面上的神色终于沉静下去,笑着说了一声:“抱歉,是我言语冲突了。” 蓉娘还真未想过似嘉乐郡主这般的贵人竟也会说“抱歉”二字,她怔了怔,随即抬手擦了擦眼角,细声道:“是我失态了。” 谢晚春温声问了几句岳老将军的起居饮食以及一些香料上的事情,略安抚了对方的情绪,方才起身送了她出帐门。 不过那制好的帐中香到底还是留了下来,等在外忙了一通的王恒之回来,径直脱了外衣挂好方才发现今日谢晚春竟是额外的安静。他不由得上前掀开素色的床帐,那帐中的暖香犹如三月春风,拂面而来。王恒之此时方才若有所觉,微微抿了抿唇,试探着道:“这是,帐中香?好像又有些不太一样,应是去了麝香,另加了......” “这种时候品香,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如今已过了三月,相公你就没有其他的想法?”谢晚春穿这一身天水碧的寝衣,肩头是鸦羽一般柔顺乌黑的长发,此时正捧着一个手炉半坐在榻上。她的眉目在灯下更见秀丽,一双明眸好似水中映着的星光,能映照进人眼中,让人意乱神迷。 香气氤氲,可抱香而坐的美人却更加动人。 王恒之唇角不觉扬了起来,一时颇有些动容,胸膛里的那颗心更是躁动不休的跳着。可他面上仍旧端出正经的模样,语声淡定而克制:“看样子,你今日与那个蓉娘谈的很不错?” “唔。”谢晚春略应了一声,把手炉搁到一边,伸手仰头吻着王恒之,“......应该不是她。” 王恒之抬手握住她的腰,待得那一吻过去,喘息渐渐平复了方才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确实是爱着岳副将岳呈。”谢晚春把额头抵在王恒之的额上,彼此的鼻尖微微碰擦着,灼热的鼻息打在她的肌肤上,使得她的声音也显得柔软温柔起来,犹如一颗颗圆润的珍珠落在玉盘上,“就像,我爱着你。” 爱总是能叫人变得更好,不是更坏。爱总是能让人爱其所爱,痛其所痛。 王恒之眼中微微一热,指腹在她水润的红唇上轻轻的摩挲,看着她那乌鸦鸦的眼睫一根根的垂落下来,一时间只觉得心头亦是一软,慢慢的吻在她的眼帘上。 “那,我大概也不需要去找钱副将要蓉娘的资料了。” 王恒之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轻轻的解开那件寝衣,解到一半,看着灯下如玉一般的肌肤,微微垂头在那秀致的锁骨上吻了吻,细碎温柔的亲吻全无章法却透着柔情与蜜意,直叫人浑身酥软下去。 王恒之的眸光微微一暗,哑着嗓子,轻轻的道:“暖香温玉,这下可都齐全了......” 谢晚春躺在王恒之怀里,乌漆漆的长发披散在两肩,更衬得她雪肤花貌,眸如春水。她眉梢微微一挑,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柔软的笑意便不知不觉间从她眼底流了出来。 三月里山川水泽上倒映的春.光,恐都及不上这一笑。 王恒之只觉得血管里的血液亦是要被她这一笑勾的沸腾起来,鼻尖那甜暖的仿佛也变得勾人心魄,烧得他心肺热烫。他忍了忍,还是不由得伸出手去扯床帐。那绣着鸳鸯蝴蝶的床帐重又被人用手重重的给扯了下来,天水碧的寝衣则是被缓缓的解了下来,犹如花蕊羞赧间展开的叶片,羞答答的展在榻上。 不远处木案上的红烛烛芯一晃,噼里啪啦一声爆了一朵火花,灯光跟着一颤,帐中的人影却更加缠绵起来。 ......... ****** 谢晚春到底有孕在身,王恒之也不敢很是折腾,没敢累着她。故而她早上还是按时醒了,昨日调的那一点帐中香早已烧完了,就连那个手炉也被昨夜情热的两人丢到床脚一处,只剩下余香袅袅回荡在帐中。 谢晚春下意识的伸手一抱,便碰到了王恒之白皙结实的胸膛。她眨了眨眼睛,清醒了许多,不由往边上一滚,整个人都缩在了王恒之的怀里,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道:“看你昨晚的表现,看样子下回我也很该替你调一炉香。” 她一动,王恒之便也跟着醒了。他抱住谢晚春,在她发顶上吻了吻,笑道:“不敢劳你大驾,我替你调......” 谢晚春埋头在他怀里,笑了笑,细碎凌乱的发丝在王恒之怀里磨着,能把人磨出一通火来。谢晚春扬了扬唇,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到有人在帐外通报—— “王将军,不好了——” 谢晚春哼了一声,嘀咕道:“一大早的来叫人,能好吗?” 王恒之安慰似的吻了吻她的唇,扬声问道:“怎么了?” 帐外的兵士大约是吓住了,好一会儿才大着胆子道:“钱,钱副将他中毒了,军医现在正在他帐中看诊呢。” 此言一出便如清晨的凉风一般讲谢晚春与王恒之旖旎的氛围全部都吹走了。王恒之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看看。” 话声落下,王恒之已然动作迅速的起了身,踩着鞋子要去拿挂在架上的外衣。 谢晚春则是半趴在榻上,忽而对着王恒之眨了眨眼睛:“你昨晚是怎么说得——”她顿了顿,学着王恒之昨日的语气接口道,“‘那,我大概也不需要去找钱副将要蓉娘的资料了’。” 帐中余香未尽,谢晚春的语调却已如手炉里的香灰一般冷了下去:“或许,你该去钱副将的帐中找找,看看蓉娘的资料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QAQ又晚了,递条鞭子,抽一抽长了懒筋的我吧~~~ 爱你们,晚安么么哒 第107章 30.31 连谢晚春这般初来乍到的都想起要去翻一翻钱副将之前所查到的有关蓉娘的资料,那么钱副将边上那些亲近之人自是更加敏感——要知道,钱副将边上可有不少人都知道岳老将军过世前曾委托他去查一查蓉娘之事。 更重要的是,钱副将所中之毒便是岳老将军说中之毒,依旧是下在香炉里头。虽说军医及时救下了人,但那毒物到底太过霸道,钱副将至今昏迷不醒。 钱副将这般不死不活的昏着,他手底下的人自是有些按耐不住了。好在王恒之去的及时,这才没能酿成更大的动乱。饶是如此,安慰这么一群脑热的武夫也着实是叫王恒之累的够呛,好容易才撑到午间,回帐中与谢晚春一同用午膳。 “......万幸,”王恒之叹息了一声,面上神色却依旧犹如冰雪一般的沉静冷凝,“钱副将大约用不惯那那香料的味道,往香炉里浇了半盏水灭了那火,故而只吸了一部分的毒烟,毒发时正巧有个姓马的参将与他汇报军务,及时叫了军医过来,这才险险救回半条命。” “这布局之人果真手段高明,一环扣一环——先是于千军之中毒死主帅,惹得两个副将彼此隔阂对峙,然后又直接设计钱副将,这般一来矛尖就直指仅剩下的岳副将。倘若真把这两个副将全都折了,这十万兵马的人心恐怕也正要如盘中沙一般散开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真妙计。”谢晚春若有所思的咬了咬唇,随即笑着摇摇头,伸手舀了半碗的野菜鱼汤递给王恒之,唇边笑意冷冷,“想来,齐天乐应该也已到这里了。” 谢晚春慢慢的念着齐天乐的名字,不觉眨了眨眼睛把眼中的情绪给掩了下去,用筷子夹起一块腊肉,不紧不慢的道:“当然,他大概也知道我跟你来了......” 话还未说完,王恒之直接往她盘子里塞一筷青菜,看她一眼:“先用膳。” “明明是你先提这个的。”谢晚春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顺势的把那青菜送到嘴里嚼了嚼,蹙眉想着齐天乐的下一步棋。 两人今日晨间缠绵方被打断,这一顿只有两人的午膳便显得有些温情起来。王恒之瞧着谢晚春光顾着吃肉便又用公筷夹了几筷子时蔬递过去。 谢晚春一面低头用膳一面抬眼看他,唇边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然而,他们方才吃到一半,外头便有喧闹之声。 王恒之想了想还是使人出去查看,不一会儿便见着前去查看情况的兵士便急慌慌的跑来了:“不好了......”他吓得满头冷汗,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小心的开口道,“马参将带了人去岳副将那一处闹事,非逼着要岳副将把他帐子里的那个女人给处死。” “昔日陈玄礼请玄宗处死杨妃之时,约莫也是这般情况。世人多是轻视女子,亦多欺弱者,他们也就是瞧着蓉娘出身低微、好欺负,方才有脸、有胆欺上门去。”谢晚春哼了一声,气冲冲的搁下筷子,挑高眉梢,略有几分讥诮。 王恒之亦是跟着放下筷子,瞧了谢晚春一眼,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他顿了顿,接着道,“此事倘若处置不善,恐怕军中要生出许多事端来。” 谢晚春点点头,牵了王恒之的手一同去了。只是他们到底还是去晚了一些,岳副将岳呈的营帐外头已然乱的不行—— 马参将本就是钱副将手下的人,见着钱副将昏迷不醒、性命垂危,心里越想越气便带了人想要拿蓉娘顶罪出气。马参将虽是个粗人可口头上的话却说的颇为漂亮:“不是我故意往她身上泼脏水,实是咱们岳家军上下都是知根知底的,只她一个不甚青白。都说娶妻娶贤,小岳将军你便是寻个贫家女儿也比她那出身要好啊!我是粗人,见识不多,可放眼看去:咱们这左右上下除了她谁还整天调香烧香的?岳老将军和钱副将当初便是瞧出了这女人蛇蝎心肠这才不喜她,偏这女人还这般恶毒,竟敢接连在军中害人。小岳将军你也是岳老将军的后辈,少年英才,何必包庇这么一个妖孽?反倒叫亲者痛、仇者快!” 这话一说,岳呈那一边的人心里头也暗暗点头,悄悄地往后退了些:在他们看来,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蓉娘这样的女人再漂亮也不过是件别人穿过的破衣服,牺牲这么一个女人来平息此事显然是个绝好的买卖。再说了,小岳将军这般人物,怎可娶蓉娘这么一个女人?倘真叫那青楼花魁做了岳夫人,他们日后见着人岂不要行礼问安,那可真就是丢人丢死了。 岳呈却不这么认为,他直接拿剑守在营帐前寸步不让,口中只把蓉娘称作是自己的妻子:“......夫妻一体,你们怀疑蓉娘,便是怀疑我。要杀蓉娘,便先杀我。” 岳呈这般直接把自个儿捆在蓉娘身上的说法倒是叫人有些投鼠忌器,两边一时僵持不下,岳呈帐中却忽然跑出蓉娘边上伺候的那个青衣丫头,发髻凌乱,满面是泪的哭叫道:“小岳将军,姑娘她,姑娘她不忍将军为难,竟是要自尽以证清白!” 岳呈这般见着眼前刀剑都不眨眼的人听到这话都吓了一跳,不由抓着那丫头的肩头问道:“她如何了?” “已叫人救下了,只恐是伤了脖子,现今连喘气说话都难。还请将军,还请将军为我家姑娘寻个军医来。”那青衣丫头还未说完便已哭成了一团,呜咽不止。 岳呈心中舒了一口气,在顾不得其他,正要请人去叫军医来。 前头的那个马参将却冷笑了一声:“真真是个会做戏的!真要自尽还有死不了的?直接出门往井里一条不就完了?小岳将军你英明睿智,可别被那女人蒙骗了。” 岳呈心中忧心如焚,此时再也按耐不住怒火,直接便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冷下声音,一时也失了分寸,“倘若真要如此说,那我还觉得钱副将这毒中的有些奇怪呢!正要毒死个人还不简单,只他一个半死不活!” 马参将乃是钱副将一手提拔,恩同父子,一听得此言不由大怒,再按耐不住,一时便要举刀往前砍。 岳呈亦觉失言,面上显出几分惭色来,手上则是下意识的拿刀挡了一挡。 眼见着场面失控,王恒之方才抽出腰间长剑将这马上就要打起来的两人给分开了。 马参将一双眼睛都红了,狠狠的瞪了岳呈一眼,随后又与王恒之见礼,口上只是道:“王将军,你要为钱副将做主啊。”他声色皆哀,身后的几个兵士亦是满眼通红,连声附和。 王恒之却冷了脸,束手看着他们:“我今日晨间是如何说的?”他只微微一顿,目光在这些人的面上扫过,“我说过,会查清此事,让你们暂且静候。可你们如今这样子,是做给谁看?给岳副将、还是给我?” 王恒之本就容色迫人,犹如日月之光一般威仪摄人。此时,他面上一沉,手中持剑,声色俱厉,便犹如冰雪一般肃然,叫人心中生畏。 马参将带来的不少人都在他的目光下垂了下头,羞恼交加,只有马参将仍旧梗着脖子道:“我知王将军好心要查清此事,可岳将军帐中那女人!”他咬着牙道,“那女人简直就是个妖孽!倘今日不除了她,我等心中亦是不服!” 王恒之手中长剑微微一转,剑光雪亮,剑花一旋之间那长剑便架在了马参将的头上。王恒之冷下声音,一字一句的问他:“是你不服?还是你们都不服?” 剑气森冷,贴在脖子上,使人毛骨悚立。马参将一时被怒火冲了头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过来。他颤了颤,咬紧了牙关没说话。 王恒之知道,这般情况一昧的强硬是不行的,他顿了顿便接着道:“给我三日时间,三日之内,我必查个水落石出。”他顿了顿,眸光冷冷的盯住了马参将,“三日之后,倘若我真是查不出来,到时候你要做什么我也绝不拦着。” 马参将握紧的拳头慢慢的松了开来,他颊边横肉一颤,咬了咬腮帮,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听王将军的。” 王恒之收回剑,紧接着加了一句:“三日之内,你给我管好手下这批人。” 马参将忍了忍,最后还是点头应下,随即便敷衍一般的行了个礼,把一众兵士又给带回去了。 岳呈此时亦是松了一口去,只来得及与王恒之略寒暄了几句便派人去叫军医,忙不迭的掀帘子入内去看蓉娘。 蓉娘适才大约真是想要上吊,虽是被及时救下,可她本就白皙柔软的脖颈一处却多了一条的淤青,犹如白玉生瑕一般的令人扼腕。此时,她乌发披散,面上已然洗尽脂粉,素面朝天,只有满满的泪痕。 她抬了一双盈盈的水眸静静的看着岳呈,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情至深处当真是无需言语。 岳呈心中大痛,上前握紧了她的手,好容易才把自己的眼泪给堵回去,柔声安慰她:“你放心,我必是会护好你的。”他此刻心绪震动,千万心绪涌上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有文化的情话来,只是很认真的看着蓉娘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蓉娘咬住唇,唇角不觉扬起,眼中却落了泪,既笑且哭。 岳呈又温声安慰她:“王将军适才已说过了,三日之内必会寻出凶手,到时便能还你清白。”他正要转头去看王恒之却见着王恒之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岳呈便也把其余的话掩下不提,反倒是伸手搂住蓉娘,不再言语。 蓉娘感觉到他坚实的胸膛,慢慢的把头靠在岳呈的肩头,眼中泪光一闪,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此时,谢晚春与王恒之都已回了帐中,他们对视了一眼,忽而异口同声的道: “你知道了?” “你知道了?” 两人不由又对视了一眼,眼中已有浓浓的笑意,王恒之咳嗽了一声,掩下唇边的笑意,轻声道:“你先说。” 谢晚春也没谦让,先是上前拿了两个茶杯,端了茶壶倒了两杯水,一杯给自己一杯递给王恒之,嘴里方才缓缓应道:“实是那人前言不对后语,且忙中生乱,反倒越做越添错漏。” “确是如此。”王恒之接了那杯茶,眼中不由掠过一丝极淡的思绪,“不过,如今并无证据。如何叫那凶手现形也是一桩难事。” 谢晚春犹如葱玉的细指按在青瓷杯上,抬眼看着王恒之,波光流转间极是动人:“相公既是应了三日之约,想来已是胸有成竹?”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辣条睡得香的地雷,爱的么么哒~~~ 大家晚安,么么哒(*  ̄3) 对啦,下章揭露凶手,你们真的就买定离手不改主意了? 第108章 30.31 三日后,因钱副将依旧未醒来,周近服侍之人原本的敬畏之心渐渐少了,凑在一起亦是免不了要有些议论。 “哎呀,你听说了吗?昨夜里岳副将帐里的那女人认罪自尽了呢......”擦桌子的婆子不免有些唏嘘,感慨道,“要我说,小岳将军多好的人啊,她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竟然还敢暗害岳老将军和钱副将。” “那种女人,呸、呸、呸!”另一个替钱副将擦身的婆子一提起来便觉得脏了嘴巴,一连呸了好几次,好容易才把那股子恶心劲给咽了回去,“那种女人,死了才好呢。她死了,小岳将军也就清白了,钱副将又昏迷不醒,岳家军日后还不得要看小岳将军的啊。再过几年,必能寻个更好的女人。” “也是,”擦桌子的婆子应了一声,连连道,“小岳将军还年轻呢,如今又掌了军务,听说马参将都亲自去给他赔礼道歉了呢。日后必是不用愁的。” 她们两个能被派来照顾钱副将,自然也不是碎嘴之人,实在是这几日的事情太多了,一忽儿全都给冒了出来,瞧着昏迷不醒的钱副将,出于女人八卦的天性难免要多啰嗦议论几句。等东西都收拾好了,两个婆子便都起身出去了。 帐中出了躺在榻上的钱副将之外便再无他人,只能听到他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 半响之后,一直躺在榻上钱副将忽然握紧了拳头,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那张苍老惨白的脸上布满阴霾,眉心紧蹙,眸光沉沉,显然已是气到了极点。 不该是这样的啊!难不成他辛辛苦苦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钱副将越想越是气恼,趁着周侧士兵巡逻的护卫的空隙,已然动作迅速的披了外衣,悄悄的潜出去了。 ****** 三日前 “要我说,钱副将确实不是个城府太深之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少不了齐天乐替他筹谋。”谢晚春一面端着茶,一面与王恒之开口笑道,“记得我们初来的那几日,他便漏了不少马脚......” 当时为了陷害蓉娘亦或者岳呈,钱副将刻意把蓉娘之事透露给王恒之,做足了为难的模样,口口声声说是“有件事,我没和其他人说,只能与王将军你说一说了”,可依着后来岳副将岳呈的话,可见钱副将显然不止和一个人说,此为他言语不实。 而且,钱副将几次重复“岳老将军并无子嗣,多年下来已将岳副将当承继家业的亲子看待”和“要不是他凑巧姓岳又叫岳老将军看中,栽培提拔,这年纪轻轻的又哪里能到如今这般位置”。这是为了点出岳老将军之死,岳呈为受益人。可因着钱副将心里嫉恨,言语之中亦是难免透露一二——仅仅是因为姓岳,沾了点亲故,岳呈便成了可以“承继家业”之人,年纪轻轻就与多年征战的钱副将平起平坐,这让钱副将如何甘心? 钱副将的言行便是疑点一。只是当时出了个蓉娘,她的出身和来历使她的嫌疑更大,所以初来乍到、不明情况的谢晚春和王恒之都把目光放在了蓉娘的身上。 王恒之见着她眉睫乌黑、眉目含笑的模样,唇角亦是不由得抿了抿,低头喝了一口茶,这才接口道:“大概,钱副将也知道自己言行不一,迟早会被我们揪出来。所以,他很快便玩了一手‘中毒’的把戏,先用受害者的身份把自己从局里剥离出来,替自己开脱。”茶水清淡,王恒之的声音亦是清清淡淡,不着痕迹,“我也是听到岳副将气急时说的话才想通的——当初凶手暗害岳老将军时,时间、地点、下毒手法全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无一错漏,可见其心思缜密。岳老将军睡梦之中便已毒发身亡,偏偏诸人皆是第二日方才发现。可偏偏钱副将这次中毒却是错漏百出。” “确实。”谢晚春点点头,她颇为享受这种心意相通、心领神会的感觉,语声亦是柔和了一些,“第一,岳老将军年老少眠,故而要用安神香,把毒下在香炉里确实是个妙招,可钱副将本人并不爱烧香,把毒下在香炉里便显得有些刻意了;第二,岳老将军中毒一事可见下毒者对于时间安排的巧妙,钱副将却是在下属汇报时毒发,救了他自己一命;第三,钱副将没死却也没醒,偏就这么昏着......” “只这三点,钱副将‘中毒’之事便显得太‘巧妙’了,简直像是做戏一般的刻意安排。”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润红的唇角微翘,“所以,我才说他是‘前言不对后语,且忙中生乱,反倒越做越添错漏’。” 王恒之见她红唇莹润,心中一动,忍不住上前搂了她的腰,压低声音问她道:“那你猜,我要定下这三日之约,是打算如何?” “你吻我一下,我就说......”谢晚春眨着眼睛朝他一笑,笑声就像是冬日红梅蕊瓣间滚落的雪粒子,落在肌肤上,叫人一瞬间便紧绷起来。她撩够了人,感觉到王恒之那一瞬僵硬的身体,这才意犹未尽的踮起脚,主动吻上王恒之的薄唇,又咬又吮,唇齿相依之间,银丝不断,耳鬓厮磨之间,说不出的温柔缠绵。 好一会儿,谢晚春才把放在王恒之腰上的手移到他的脖颈处,被吻得红艳水润的唇就那样贴在王恒之的耳边轻轻的吹了一口气,呵气如兰,叫人心跳如鼓。 发丝被灼热的气息吹得微微拂动,紧贴着耳部的那一寸肌肤紧绷起来,王恒之只觉得耳朵都要被烧红了。好一会儿,他才咳嗽了一声,抬眸瞪了谢晚春一眼,只是握着她腰部的手却没松开,颇有欲拒还迎之态。 谢晚春忍着笑,应声道:“倘相公似我一般睿智无双,想的自然是——”她干脆含住王恒之的耳垂,用舌尖轻轻的舔了一下,声音柔柔的笑着道,“......引蛇出洞。” 是啊,既然钱副将‘晕着’,那便只能引蛇出洞。 说不得,还能顺着钱副将抓住齐天乐——钱副将可不是那种用过之后就打算扔了的棋子,齐天乐和周帝必是在他身上下了许多功夫,所以必然会与他保持联系。 话虽如此,可这事倘若真要做成,光是擒拿齐天乐这般的高手就需要不少人手,必是需要岳呈的帮助。可说服岳呈却也是一桩难事,至少岳呈本人也不大相信钱副将会是凶手。 “......虽说钱副将屡次刁难于我,可叔叔一手提拔了他,他也素来敬仰叔叔,恭敬小心,怎会忽然对叔叔下毒手的?”岳呈面色镇定,语声沉沉,“再说他中毒之事,倘若真是他自己安排,难不成他就不怕自己用错剂量直接毒死自己?何至于此?” 虽说岳呈的表现略有些“傻”,可到底还是显出了他与钱副将本质上的不同,也大致可以看出为何岳老将军属意岳呈继他之业——钱副将千方百计就差明说,时时刻刻都想借着蓉娘把这事栽给岳呈;岳呈虽因蓉娘与钱副将有了隔阂,可他看人依旧不带偏见,有容人之雅量。 王恒之倒也看出岳呈的前途,便耐下心与他分说:“他这一‘中毒’,矛头便直指蓉娘,说不得真叫人逼死了蓉娘,到时候,你会如何?” 岳呈一想到这般情况,心中揪痛,垂头低声道:“我与蓉娘早已约定此生,生死与共。倘她性命有失,我,我是决不能再与那些人为伍的......” “这般一来,岂不就正好逼走了你?到时候,岳家军上下能有资历、能力掌管一军的也只有钱副将了。”王恒之慢条斯理的说着话,“他也是看中了你对蓉娘的感情,方才如此设计。” 岳呈咬了咬牙,又道:“我待蓉娘之心,只有我与蓉娘清楚。他又如何笃定我会为着蓉娘不肯干休......” “钱副将不是说了吗?岳老将军去世前托他去查蓉娘之事。”王恒之不紧不慢的梳理着此事,“岳老将军想来也已与他说了许多你们叔侄之间为着蓉娘所起的争执。” “是了......”岳呈垂下眼,面上神色微变,显出几分悲切愧疚之色,“叔叔不喜蓉娘出身几次要替我另寻妻子亦或是赶蓉娘离开。有几次气急了,他还拿鞭子要抽我,说我不孝,要把我和蓉娘一齐赶走。” “岳老将军大约也与钱副将说了这些,钱副将也正是因此而笃定你对蓉娘感情之深。”王恒之抬手轻轻的再岳呈肩头抚了抚,语声低低,“做长辈的必是拗不过孩子,岳老将军早知蓉娘出身,到了最后却仍旧是叫钱副将去查,显然也已打算好了:倘无大事便成全你们。” 只是,钱副将大约也是因此而更加恼恨,再也按耐不住那满心的嫉恨,他必是这般想的:只因为岳呈姓岳,哪怕他闹着要娶青楼女子,岳老将军都不拦着,反倒要事事替他着想,果真是老迈昏朽了。真是太不公平了! 钱副将的想法王恒之并没有说出口——他说这些是为了宽慰岳呈,而不是想要岳呈为着此事而更加内疚。 果然,岳呈听说岳老将军死前已打算要成全自己和蓉娘,心中不由大震,既是欢喜又是酸楚还有几分感动和愧疚。想到昔日岳老将军慈和神态、尊尊教诲、良苦用心,纵是岳呈这般铁尺男儿也忍不住眼中热泪,伏在桌上大哭了一场,口中只是叫着“叔叔”。 谢晚春此时方才与蓉娘说完话,上前拉了王恒之往外去:“走吧,迟些儿蓉娘会替我们劝好他的。” 蓉娘亦是随后出来,跪坐在岳呈身侧,轻轻的抱住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他的脊背,温柔的抚慰着他。 此时情景,谢晚春与王恒之确实是不好再留,只好起身出去。一直走到帐外,王恒之方才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你怎知道蓉娘会劝好他?” “蓉娘爱他之心真真切切可也并非没有一丝的心机,她是个聪明人。”谢晚春意味深长,却也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淡淡的道,“她能走到今日,是运气好也是手段高明......” 钱副将中毒之事是巧,可蓉娘自尽以证清白之事不也巧的很?蓉娘她哪怕不为岳呈的前途着想,仅仅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必也会劝岳呈配合自己。 王恒之叹了一口气,眼中神色深深,却也没说什么。 ****** 三日后。 钱副将从营帐出来,熟门熟路的寻上了边上的一户农家,按照之前联络的方式,三长两短的敲了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替他开门。 钱副将满腔怒火,早已忍得辛苦,故而此时也没空给人好脸色,直接便冷着脸道:“去叫你们齐公子来!我有事要与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么么哒(*^__^*)下章齐大大出马啦~~~ PS.居然只有浮光猜中了,作为奖励,送个红包~ 第109章 30.31 齐天乐听说是钱副将来了,第一个反应便是咬牙骂了一句:“真真是个扶不起的蠢货!”他话声还未落下,便已有心思玲珑的下属直截了当的上前捆了钱副将,把他捆成一个结结实实的粽子,堵了嘴丢到墙角一边。 其实,如果可以选,齐天乐也并不大乐意与钱副将这般的蠢货合作。只是,岳副将那般的性子大智若愚,自是不会轻易受人挑拨,蓉娘虽有一二小心思但到底也是个有了感情的女人,一旦涉及到岳副将便也狠不下心,反倒是钱副将及蠢且毒最易挑拨,最易下手。 这般的人利用起来简单,只是,一不小心便会被他给坑了。 以齐天乐的武功,静下心来侧耳一听便已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前后左右都太安静了些,就连鸟叫声都少了,可见已然有人尾随钱副将而来,在这屋舍边上布上重围。 齐天乐沉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膛里那颗心溢满了苦涩而又沉重的味道。他自是比钱副将更是恼恨,根本就不想理会钱副将这般的蠢货,想了想还是径直抬步走到窗边,手掌就按在窗棂上,面色不改的出声道:“郡主既是来了,何必避而不见?” 他举止从容,神态自若,声调温温,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请客会友的王侯公子而不是被重兵围住的朝廷钦犯。 周侧依旧安静的没有一丝鸟叫。一种极致的、犹如死亡亲临的安静。 过了半响,谢晚春方才中遮挡物后面出来,她头上只简单的梳了个乌黑油亮的髻儿,插了一支雕工精致的牡丹头玉簪子,身上则是海棠红绣白兰的袄子和素色银线绣暗纹的长裙,神容极美,衬着这荒郊野岭的氛围,倒像是误入人间的神仙精怪。 齐天乐一双犹如黑宝石的眼睛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走进屋舍,亲手关上门,朝他走来。 屋舍里其余几人已经低调的提了捆成一团的钱副将避到后院去,把空间留给谢晚春以及齐天乐。 齐天乐就站在窗口,紧紧抓着窗棂的指尖几乎要扎到木屑,好一会儿,他才微微阖了阖眼,随即扬起犹如墨画的长睫以刀光一般的锐利目光看着那依旧美如昔日的绝世美人,缓缓言道:“你是来杀我的,池春?” 谢晚春却出人意料的摇了摇头,她很认真的看着齐天乐,慢慢道:“天乐,我曾经很多次想要杀你,可每当事到临头却又下不了手。”她一双水眸凝视着他,眉目盈盈如水波,似是含着许多无法言说的复杂感情,轻声道,“哪怕是当年,我亦故意移开了玄箭,故意让西南王府的人带你逃了出去。天乐,你与我一同长大,同起同卧,犹如手足一般亲近。” 齐天乐听她提起当年之事,终于再也忍不住胸中那压了许久的愤懑,他满是怒火的双眸紧紧的瞪着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那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不动也不动的盯住谢晚春面上的神色,语声里是多年积攒下来早已无法分辨的爱恨情仇,那是墨汁又或者鲜血一般深黑浓艳的颜色,“告诉我,为什么翻脸无情、为什么带兵来西南,为什么杀父王?告诉我为什么?!池春!” 谢晚春乌鸦鸦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随即慢慢的垂落下来,搭在她如玉一般清透白皙的肌肤上,映出有一种极致的美丽。窗外的晨光亦是照在她的面上,将她的面容照得透亮,仿佛能看清底下青色的血管,仿佛带着一种在光下都脆弱易碎的绝艳。 哪怕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此事告诉齐天乐,事到临头她依旧有些难以启齿。 齐天乐此刻却已敏锐的感觉到谢晚春那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态度,他忽而耐下心来,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开口。 谢晚春咬着唇沉默了片刻,方才慢慢开口道:“先帝赐死先皇后前,曾经在坤元宫里找出一叠先皇后与西南王往来的密信。”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就像是蝶翼一般的遮住了她眼中复杂的神情,“先皇后乃是因为私通而被赐死,而从信中内容可知,西南王亦知晓此事。甚至,有不少男人都是西南王替先皇后找来并且处理的......倘若先皇后是爬墙之人,那么西南王便是那架梯子。所以,你明白先帝当时的暗恨吗?” 有这么一刻,仿佛有一把刀光雪亮的尖刀,尖锐并且直接的戳穿了齐天乐所有的回忆以及思绪——就像是手术刀切开尸体,皮肤、血肉、内脏、骨头......所有的美好都成了腐烂的臭肉,不堪入目。好一会儿,他才从冰冷的空气里听到自己的声音:“此乃皇家秘事,父王他必也知道其中要害,为何要牵涉其中?这,这太荒唐了。”他不愿相信,可他却很了解对面的谢晚春,他知道谢晚春绝不会拿着先人之事而随意诋毁污蔑。 谢晚春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的肉里,她极其冷定的仰头看着齐天乐,那目光犹如冰雪一般纯粹的雪白冰冷,一字一句的道:“因为他爱她。” 每一代西南王世子少时都会入京,小住几年,既是人质亦是为了培养与皇室的感情。也就是在那时,还只是世子的西南王遇见了刚刚先皇后林氏,他几乎是毫无指望的爱着她,最后又眼睁睁的看着她成为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刻骨铭心的,哪怕后来他西南为王,娶妻生子,也依旧无法忘怀他曾经在京城里、最初时、临近绝望的爱过的女人。 先皇后林氏自然知道西南王的感情,她若即若离的吊着他,利用他,享受那种被人思慕爱恋的感觉,享受着那种玩弄人心的快感——她为了报复先帝,睡过许多的男人,可是她却对于西南王永远都是若即若离,时而不假辞色、时而温柔体贴,只是不愿叫他得到最想要的。 甚至,先皇后提议将女儿许配给西南王,未必没有施柔之意——父母姻缘未成,儿女续之。 至于西南王,他或许是为了讨好先皇后又或许是暗暗的报复先帝的‘夺爱之恨’,到底还是被先皇后拖入了爱欲的漩涡之中...... 齐天乐极用力的咬着牙,挤出那句话:“既然先帝因此事而迁怒西南王,为何又非要是你?” “我别无选择,天乐......”谢晚春回忆着当初之事,只觉得喉间堵着什么东西,眼睛亦是有些酸楚,“先帝赐死先皇后,方才放了我出来。那时候,他已病得不轻,躺在病榻上,极认真的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问我‘你是要嫁去西南,还是要替朕将此事真正收尾’。那时候先帝余恨未消,已有平西南之心,倘若我真的依约嫁去西南,那么轻则失宠或是被废、重则送命;而且那时候皇弟还小,余下的皇子野心勃勃想着夺嫡,倘若只剩下他一人,恐怕连性命都无法保全......我那时候方才送走亲生母亲,看着病榻上的父亲,想着年幼的弟弟和自己的前途,我真的、真的没办法。对不起,天乐,我知道你很无辜,可我大约天生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她那时候跪在地上,看着将她犹如掌上明珠一般宠爱了十多年的父亲那憔悴的病容,哭得几近背过气去,最后却还是郑重其事的对他行了一个大礼,咬着牙挤出一句话来:“儿臣愿为父皇替平西南。” 只有真正平了西南,才算是将先皇后之事彻底收尾平息。 先帝的手就那样抚过她的头顶,轻轻的道:“那好,你去找宋天河吧。”他顿了顿,竟是露出一个许久未有过、极其微妙的慈爱笑颜,“池春,不要让父皇失望。” 他的声音就像是窗外落下雨帘,冰冷潮湿,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的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也就是那一日,浑身湿透的她从宫里跑去宋府,如同落汤的小狗一般狼狈,缩在宋天河的怀里,听他说平西南、杀西南王父子的计划,冻得瑟瑟发抖。 宋天河大约是觉得她的反应好笑,说:“那件事,是我告诉皇上的。你再想一想,你真不知道为什么西南王必须得死吗?” 她只能沉默以对,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 谢晚春近乎狼狈的从记忆里挣脱出来,闭上眼,把眼底的酸涩给堵回去,重又抬头去看齐天乐,等待着他的反应。 齐天乐的神色算不上多好,他英俊至极的面上颜色苍白,薄唇几乎是青色的。好一会儿,他才弯了弯唇角,意味复杂的对谢晚春说出的答案报以微笑,犹如腐骨尖端盛出的极艳之花,背后只有可以将人彻底淹没的深渊以及无穷无尽的虚无, “真是可笑,”他缓缓的、从容的、不疾不徐的说道,“我齐家百年基业、几百性命,西南无数百姓......竟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无耻虚伪的女人和两个愚蠢可笑的男人。” “真是太可笑了......”齐天乐语声未尽,竟是真的笑出了声。 谢晚春凝视着他那双剔透深黑犹如黑色琉璃的眼睛,慢慢的道:“所以,你也要把自己变得像他们一样的可笑吗?”她语声艰涩,还是尽量的说了下去,“天乐,你将齐家百年以来所尽的努力付之一炬,拱手送上西南之地,引周军入关,断送无数无辜百姓以及熙朝将士的性命。真的值得吗,天乐?” 真的值得吗? 这声音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缠在齐天乐的身上,叫他一时抿紧了薄唇,没有应声。 谢晚春此时却慢慢的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塞到齐天乐的手里,解释道:“这是我离京前从陆平川那里要来,找内宫太医改良过的东西。你先收下,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好好考虑考虑。” “你要放我走?”齐天乐已然回过神来,垂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抬眼盯住了谢晚春的神情,忽而开口问道,“你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为什么今日忽然想开要告诉我。” “皇弟死了。还有,”谢晚春垂下眼,随即伸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我怀孕了。” “天乐,上一辈的事情造就无数悲剧,甚至遗恨至今。可是,我真的不愿再把这些事留给下一辈人。他们都已经死了,埋在黄土之下,就连我也已死过一次。为何不能让所有的过去就那样过去?天乐,放下它吧,放过自己吧......” 谢晚春抬目看着他,眼中波光一闪,可唇角却以极其优美的弧线弯着,美得犹如三月的春.光。 也就是这一刻,她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无数古旧泛黄的时光,回到了最初之时,就像是当初皇宫里骄傲任性的小公主看着比她高一个头的西南王世子,带着的真真切切的喜爱和无知无觉的温柔。 我们曾经一同走过无数时光,我们曾经一同分享欢乐悲伤,我们曾经一起憧憬未来。我曾从千万人里找出你,真真切切的喜欢着你,所以,此刻的我也真真切切的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一如我、一如所有幸福圆满的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大家晚安么么哒,为了奖励写到这里的我以及追到这里的小天使们,这章留言的送红包(只是表达下喜悦的小红包),不过只是为了红包的话可以不用打分(这是为了避免被人举报刷分233333) PS.宋天河的话参见20章。 第110章 30.31 齐天乐到底还是带着谢晚春给他的东西走了。 至于被齐天乐丢下的钱副将要如何解决,那便是岳副将等人要操心的事情了。 晚上沐浴之后,王恒之半靠坐在床边,伸手用玉梳替谢晚春梳理那一头又长又黑犹如丝绸一般的乌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犹豫着开口问道:“西南王和先皇后,他们真的......”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没把话说完。 谢晚春只听话音就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她倒是没想到王恒之会问这个,想了想还是认真并且诚恳的与他道:“其实,我骗了齐天乐——他们两个究竟睡没睡过,我还真不知道。”她言语里头倒是少有的粗俗,忽而弯了弯唇,露出一个略带讽刺的笑容,“西南王和母后的密信,只有他们两人还有先帝知道。我所了解到的一切都是先帝想要我知道的......” 谁也不知先帝这么一个头戴绿帽的皇帝,是否有将这两人的事情稍作删减修改。只是,事到如今,那些所谓的真相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要。至少,谢晚春愿意给自己亦或者齐天乐留下一个更易接受和相信的说法。 王恒之没再问下去,反倒是轻声笑着转开话题,道:“说起来,你今日就这么放齐天乐走了,真的就不后悔?” 谢晚春方才泡过热水澡,略有些倦意,此时就依在王恒之的边上闭目养神。她听到这话的时候甚至都没睁眼,只是懒洋洋的应道:“有什么可后悔的?反正,也就只有那么几种情况。”她声音微微拉得有些长,甜软温暖的就像是春水荡出的微波,“一是他想开了,索性丢开一切离开这里,至少周帝那边去了一个助力,我也能够安心一些;二是他没想开,重又回了周帝身边——如今钱副将已被揪了出来,周军埋下的钉子亦是被一一寻出,你猜素来多疑多思的周帝会如何看待‘平安归来’的齐天乐;三则是他想开了又想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弥补一二,那他估计就会拿着我给他的东西回周帝身边......” 谢晚春说到这里,忽而微微一笑,仰起头睁开眼睛去看王恒之,笑起来:“反正,做都做了,倒也不必后悔.......”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扬起,更衬得那一双黑水银一般的眸子明亮漆黑,语声柔软,“许多事我都做错了,也辜负了许多人,倘若能弥补一二,我心里也能安宁些。” 王恒之见她红唇莹然水润,不觉心中一动,垂首慢慢的吻下去,就像是吻在自己心头一般,有一种令人心软又心颤的感觉。 谢晚春被他这一言不发就吻人的举止逗得一笑,不由嗤嗤的笑出声来,微微有些热的鼻息扑在面上,只觉得那一块肌肤都干了起来,就像是被火苗轻轻的挠过一般,王恒之忽而生出几分恼羞来,耳尖都要跟着红了,这才稍稍松开手。 谢晚春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更消了倦意,兴致勃勃的伸手拢了拢王恒之乌漆漆的长发,握着那一束柔顺的发尾在手上折腾着,试着要拿这个和自己的发尾打个同心结什么的,可惜两人的头发都有些柔软光滑,同心结的难度未免太大,谢晚春折腾了半天也没弄好,反倒叫王恒之看得满眼笑意。 谢晚春气得一甩手也想打什么同心结了,索性拿眼去睇王恒之,慢悠悠的与他闲扯起来:“对了,算一算时间的话,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大约过年前我们就能回去了。” 王恒之闻言却拉了一张脸,瞪了她一眼:“十一月左右你便要生了,难不成你真想把孩子生在路上?” 谢晚春闻言不由一怔:她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其实,谢晚春对于孩子的态度一贯都是有些漫不经心——初时本也不打算这般早就要孩子,只是瞧着王恒之那期盼的眼神便也退了一步;等有了孩子,她也没什么做母亲的自觉,反倒在最危险的前三个月跑到西南来找王恒之......这般一想,她确实不是一个好母亲——大约是先皇后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了,以至于到了现在,她依旧将“母亲”这两个字敬而远之,没办法将它与自己等同起来。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倒是颇觉复杂。 这般说着话,依偎在王恒之的怀里的谢晚春忽而握住王恒之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两人的手掌交叠在一起,已经能够摸到谢晚春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眨了眨眼睛,轻轻的与他道:“最近好像大了许多,对不对?” 王恒之抿了抿唇,把许多话都给咽了下去。他小心翼翼的把手贴在上面,指腹就那样轻之又轻的在上面摸索着,就像是摸着一个稀世罕见的珍宝一般,生怕用力一些就会给揉碎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应声道:“是啊,她长大了许多。”从十一月底到如今的阳春三月,这孩子都已将近四个月大了,虽说谢晚春来回奔波辛苦,可她却依旧乖乖的呆在那里,一点也不舍得折腾母亲,默默的长大。 谢晚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忽而开口问道:“你说,是女孩还是男孩呢?” 王恒之早已被谢晚春这个问题给纠结了许久,此时的态度倒也依旧坚定的很:“先生个女儿吧,像你就好。我教她习文,你教她学武,我们一起看她长大。”他搂着怀里的人,玉梳轻轻的自她发间穿过,迤逦而缠绵。他轻而柔的语声就像是在述说一个美好的未来,“等女儿长大嫁人了,过几年,也许就能带着一连串的外孙女和外孙女回家闹腾。到时候,我们可以把小外孙女或是小外孙子抱在膝头,给他们讲故事,看着他们欢欢喜喜的绕着园子跑......” “对了,要不然,回去种几株樱桃树试试?”王恒之轻轻的垂头吻了吻谢晚春的发顶,语声温柔,“春天的时候,树上樱桃红了,他们爬上树摘樱桃,我们就搬一张摇椅来坐在树下守着......” 谢晚春被他的话给逗得一笑,把头钻到王恒之的怀里,笑声隐隐约约的。好一会儿,才听到她哼了一声,嘟着嘴道:“明明是两个人,为什么只要一张摇椅?” “你不用椅子,坐在我膝头就好......”王恒之笑应了一句,用下颚抵住谢晚春的发顶亦是笑得浑身发颤。 谢晚春缩在他怀里想了想,小声道:“那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王恒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十分认真的回答她道,“没事,无论多少年,我都陪着你。” 谢晚春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把头再往里面钻了一点,紧紧的贴在王恒之的心口,听着他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有时候,她真想就这么钻进王恒之的心里,就呆在里头不出来了。 王恒之觉出心口那一块寝衣仿佛微微有些湿热,心中一软,抱着她一同上了床,口上道:“好了,这么晚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上被子,把人盖好,然后捏了捏被角和谢晚春的滚烫的耳尖,“明日还要早起呢,先睡吧。” 谢晚春眼眶微微有些红,瞪了他一眼,把头靠在枕头上背对着他躺好了。 王恒之则是熄灯拉床帘,等一切收拾完了方才躺下。 等周侧的灯光都熄了,床帐拢出一小块天地,背对着王恒之的谢晚春到底还是十分利落的转头凑到了王恒之的怀里,抱着他的胳膊找了个舒服的睡姿,慢慢的睡过去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王恒之已经不在了——如今钱副将已被揪出,岳副将岳呈自然也能名正言顺的顶上来,他们自然会加快行军的速度与何将军的人马汇合,故而还有许多军务需要商量。 谢晚春颇有些不想起床,左右折腾了一翻,她来回滚了滚,忽然发现自己的枕边竟是放着一个用发丝编好的同心结。谢晚春怔了怔,伸手拿起来认真看了看,面颊不由得微微红了起来:这用来编同心结的发丝,虽然都是乌黑柔顺可发质却略有些不一样,谢晚春只摸了摸就能察觉到这是用自己和王恒之落下的长发编好的。 她仰面躺着,用手把那个同心结举到自己眼前,认认真真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笑出声,颊边的笑涡里盛着浅浅的笑意。 “真傻......”她昨晚本就是故意拿着王恒之的头发打算编着玩的,结果没编好也就算了,偏王恒之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一大早起来就要编这个,还把东西放在她枕边,生怕她看不加见似的。 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 其实,她都明白的。 ****** 午间的时候,王恒之忙的没空回来陪谢晚春用膳,倒是蓉娘特特抽了空前来求见,说是又调了些帐中香还有安神香来送谢晚春。 谢晚春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便叫了蓉娘陪她一同用膳。蓉娘本就是聪慧伶俐之人,见过不少事又因着陪岳呈东奔西跑而开阔了一些眼界,倒也能与谢晚春说几句话,含蓄委婉的奉承夸赞一二。而且,蓉娘也确是十分体贴,时不时的与谢晚春说几句孕中需要注意的事情,倒比谢晚春这个孕妇知道的更多。 谢晚春拿人手软,听人耳软,见着蓉娘事事小心便也不由一笑,抬目打量着她:“你是个聪明人,日后的日子总是会越过越好的。” 蓉娘垂下头,轻声道:“郡主实是过誉了,只盼我能承郡主吉言了。”她顿了顿,咬了咬唇又道,“我和小岳将军已经说好了,他要为岳老将军守孝一年,然后再办婚事。” 谢晚春的长指在案上轻轻的扣了扣,看着蓉娘那隐约带了点期盼的神色,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一年......到时候战事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到时候记的给我送张帖子,我也能叫人捎一份礼去。” 一年后大约谢晚春还得躺床上或是围着刚出生的孩子转悠,自然是不可能赴宴的。但是,以谢晚春的身份来说,她愿意送一份礼去,那便是一个态度。对于蓉娘这般的出身来说,谢晚春这般的态度便已经是大大的抬举,也能减轻一些旁人对蓉娘以及岳呈的闲言碎语。 蓉娘激动的险些掉下泪,好一会儿才哽咽着点头,连连道:“这是自然,郡主与王将军乃是我与小岳将军的大恩人,必不会忘了给您二位送帖子的。”顿了顿,又加一句,“多谢郡主。” 谢晚春倒是不觉抿了抿唇:好像自从怀了孩子,她便心软了许多,难不成还有这般特别的孕中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悲伤的鱼扔了1个火箭炮,抱住打个转,(*  ̄3)(ε ̄ *) 没这么快完结,毕竟还有一些收尾工作,比如周帝等等...... 大家晚安,我滚去发红包回评论啦,么么哒~ 第111章 30.31 等王恒之与岳呈带着十万大军在路上赶路的时候,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的传到了西南一地。谢晚春早已算过时间,倒也并不惊讶,只是全军上下免不了要扎块白布什么的准备准备,就连谢晚春那些颜色鲜妍的衣裳和各色宝石珠钗都不能穿戴了。 谢晚春倒也不太看重这些,可一想到皇帝哦不,现在应该叫先帝了,死了都要折腾自己一回便觉得恶心。这恶心劲一泛上来,差点儿就要坐在马车上呕了。 大约是这么一恶心,谢晚春迟迟未见的孕中反应也冒了头,一日三餐总是见不得油腥,一见着就想吐,最后成日里只能吃点儿清粥青菜,还得是醋炒青菜。一连着几天下来,谢晚春脸色都跟着白了,王恒之心疼得很也就弃了马,陪着谢晚春一同坐车,一边剥酸酸的橘子喂她,一边碎碎念道:“......这孩子也太不经夸了,方才和你赞了她几句乖巧,便这般折腾起来。” 谢晚春嘴里含了一瓣橘子,恨恨的咬了咬,瞪了王恒之一眼:“我早说了不生的,都怪你!”原本她还觉得这孩子听没存在感,还不错,现今又吐又呕的,简直磨人死了。 王恒之连忙道:“好好好,是我不对。” 谢晚春哼了一声,仍旧不解气,嘟着嘴道:“......还要。” 王恒之连忙又喂了她一瓣橘子,柔声安慰她:“我们就生一个,再过几月就好了。” 谢晚春咬着橘子,只觉得舌尖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好一会儿才小声的道:“那要是生了儿子怎么办?”她抿了抿唇,“那不就没有女儿了吗?”之前王恒之一直都想要个女儿,谢晚春自然也听进去了,偶尔想想有个女儿也不错。 王恒之不由笑了一声,伸手抚了抚她乌黑的发髻,笑着哄人道:“没事儿,那我就拿你当女儿养......” 谢晚春面颊微微一红,随即低了头去咬王恒之手上的那瓣橘子,顺便用粉嫩的舌尖轻轻的舔了舔他的指腹,抬起眼瞧他,眸中仿佛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口上却道:“你养得起吗?” 王恒之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垂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在她含笑的目光里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头,柔声道:“养不起也得养啊——千金难买心头宝,谁叫我只这么一个宝贝......”他轻轻的搂着谢晚春的腰,就像是抱着一个真正的、稀世罕见的宝贝。 谢晚春把头靠在他肩窝处,小声的笑了起来,唇角微扬,颊边的梨涡浅浅的,就像是阳光落在宣纸上的白色光点一般带着柔和又温暖的光。 王恒之伸手拢了拢她的耳边的碎发,低着头附在她耳边,语声不知不觉间已然低了下去,带着柔情与蜜意,“说起来......” 话还未说完,马车一颠,谢晚春只觉得腹中也跟着闹腾起来,忙推开王恒之捂着嘴靠近床边去呼吸新鲜空气,缓解了一下恶心感。 “......”情话堵在嘴里,王恒之也只好认命的转身去倒了一盏温温的蜜水,顺便把琉璃盏递给谢晚春,“喝点儿水,漱漱口,去去味道......” 谢晚春含糊的“唔”了一声,连忙低头就着王恒之手上的的琉璃盏,喝了一点儿蜜水。 王恒之瞧她那模样,忍不住便又念叨了一句:“等她出生了,非要好好揍一顿不可,让她这么折腾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得记着你的话。等孩子出来,千万记得替我好好打一顿出气。”谢晚春素是个幸灾乐祸的,见着王恒之那模样更是笑得不行,最后笑得肚子疼,只好把头靠在他的怀里,又趾高气扬的指派起人来:“你替我拿颗蜜饯来......” 王恒之闻言连忙捏了蜜饯递到谢晚春嘴边。 谢晚春半点也不知客气,直接就把他的指尖都给含到了嘴里,绕着指尖舔了舔,慢慢的吮吸了一下,眨巴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睫又黑又长,扬起的时候就像是小小的蝶翼。 王恒之默然:都吐成这样了,还不忘撩人,真该说不愧是谢晚春吗? 日子就在谢晚春与王恒之“谈情说爱”中这样过去了,不一会儿便到了何将军那一处。 何将军早早得了消息,亲自领人来迎,见着王恒之和岳呈便握着手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上连连道:“辛苦了,你们一到,我这心上的石头便能放下了。”说着,又令人安排随行的几个女眷住宿问题还有士兵安置的地方。 等一切都好了,何将军然后方才拉了王恒之与岳呈的手道,压低声音道,“西云关那里有消息了。” 王恒之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当初他和谢晚春一同去寻郑达,分别时候郑达也曾开口说是要去西云关,算算时日,郑达怕是早到了,说不得也已和西云关的玄铁骑汇合了。王恒之长眉微微一蹙,正要开口问一问,却见着何将军凝重了面色。 何将军一手拉着一个,那张长满胡子的脸上带了几分郑重,沉声道:“事关重大,我们里面说。”说着,便拉着人往里头去。 王恒之心里多少已是有数,自是没有什么异意。而岳呈却是颇有些疑虑,只是他此时也有几分谨慎,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跟着何将军一同入了军帐。 入了营帐,屏退左右,何将军方才将木案上的书信递给王恒之与岳呈,道:“先看看这个,是西云关那里递来的信。” 王恒之也没谦让,径自接了那封信慢慢看了下去:这信乃是郑达所写,他在信中解释了之前玄铁骑坐视周军入关之事,直截了当的称其是“误受奸人蒙蔽”,倘若何将军等人能代表朝廷恕其之罪,玄铁骑上下愿将功补过,在后方断周军粮线,一路南上与朝廷大军一同围歼周军。 王恒之看完后方才长长一叹,开口道:“......这信来得倒是及时。”说着,便把信纸又递给岳呈看。 “确实,如果我可以做主,自然是愿意让他们将功补过的。只是......”何将军亦是点了点头,随即便犹豫的顿住了声。 过了一会儿,何将军方才接着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玄铁骑之前所为已然叫朝中上下大为恼火,我等恐怕无法代表朝廷表示什么。倘真要送信去朝中,一路遥遥耽误了时机且不说,若真是泄露了消息叫周军得知有了准备和提防......” 王恒之一天就明白了何将军的意思,他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那便先应了玄铁骑那一处,正所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待事情结束,我等再上书朝上边是。” 何将军等的就是王恒之这句话,闻言不由的笑着点了头:虽说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么一句话,可做将军的也总有打完仗要回京的时候,倘若真要得罪了朝廷,文官那里秋后算账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所以,他才想着要把王恒之和岳呈一同扯进来,正所谓法不责众,王恒之不仅是王家嫡长子更是当今太后胞兄,有他这么一句话,日后朝上也不会有太多攻讦。 王恒之顿了顿,又道:“只赦其罪恐怕不足,要不然再送玄铁骑那位将领一个镇南侯吧?这般也能叫他们安一安心,为朝廷尽力。” 何将军倒是不妨王恒之有这意见,面色微微一变,随即凝了神色应道:“也好,只要玄铁骑在西南一地镇守多年却也称得上劳苦功高,若那领头的将领真能依约南上与我们一同围歼周军,如此大功,想来朝廷也不会吝惜一个镇南侯。”王恒之既然都敢担上这么一件大事,何将军一军主帅自然也不会再犹犹豫豫。 几人说完这件第一要事,便又围着木案上的地图看了起来,一起议论起了战术和几场与周军交锋的战役。 等王恒之出了帐门的时候已然是暮色四合,天边的夕阳染了半边的云彩,红得就像是春日里原野上灼灼的鲜花,一朵又一朵,直从天上开到了人间。 正逢午膳时候,营地里可见那袅袅的炊烟和饭菜的香味。王恒之想着战事如果顺利大约很快便会结束,不久之后或许便能班师回朝,心中亦是有几分欢喜和温软,心里亦是惦念着谢晚春,连忙加快了步子往自己的帐子里去。 掀开帘子进去,便能看见案上那已经凉了的饭菜——米饭只用了几口,青菜一大碟都似乎没动过,其余几个荤菜大约都已叫人端下去了...... 王恒之心上一紧,连忙往榻上去,掀了床帐果真便见着谢晚春抱着被子坐在那里发呆。 王恒之见她这般模样便道:“怎么了?是又没胃口了?” 谢晚春摇摇头,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应声道:“适才刚好有匹母马产子,我就跑去去凑了个热闹。”她说到这里,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得仰头瞪了王恒之一眼,“母马难产,都还没生出来就就死了,血淋淋的......” 倘若是一般人还好,偏谢晚春来这之前看过王望舒生产时候的模样——当时王望舒亦是难产,几乎一尸两命,倘若不是出人意料的来了个小太医毛遂自荐,说不得也只能去母留子。 这般情况对比之下,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晚春孕中本就不免多思多想,颇有些情绪化,这般一见原本埋在心头的那一点隐忧和惶恐简直就像是被火星点燃的炸药,一触即炸,叫她一整颗心都跳了起来——她原就是最怕死的,怎么就忽然昏了头赌命要给人生孩子了呢?脑子呢?!她心中这般想着,都有些想要赌气说一句:“我不生了!”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怎的咽了回去。 王恒之见她面色苍白,心中亦是软软的,好一会儿方才道:“别怕,我陪着你呢,晚春......”这种时候,他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觉得言语实在苍白,只能用力握着谢晚春的手表示自己的安慰。 谢晚春闻言却不应声,只是抬眸看着他,仔仔细细的看着那张清俊至极的面容,从他微扬的剑眉到秀挺的鼻梁再到柔软的薄唇,看着他那素来冷淡的面上显出担忧又焦急的神色,看着他望着自己那温柔担忧的目光,心里炸起的毛不知怎的又给妥帖的顺了回去。 就像是有一只手,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心尖,叫她心软。 谢晚春不觉垂下了眼,抿了抿唇,整个人都埋到了王恒之怀里,轻轻道:“算了......”她到底有些意难平,抱住王恒之的脖子,恨恨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可是为了你才搏命去生孩子的,真正的拿命去爱!你可得记住了,以后可得对我更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中途卡了,太晚,只能先说晚安么么哒了~ 我发誓,明天一定准时。 第112章 30.31 齐天乐掀开帘子进帐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衣裳的女人缓步自里面出来,她披了一件极薄的银白色披风,雪肤花貌,身姿纤弱,颇有几分不胜钗环的柔弱姿态。 这是周帝宇文博的宠妃孙氏。 宇文博在女色上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出征在外难免有些需求便待了几分素日里得宠的妃子在侧伺候,只是他性情多疑好猜忌,身侧之人动辄得咎,似孙氏这般能撑到现在还毫发无损的,自然可以被人赞一句“宠妃”。 孙氏手里正拿着一柄画了墨兰的纱扇,见着齐天乐入内便先用纱扇遮了半边的面,微微垂了头缓缓自齐天乐身侧而过。她露出的那一段脖颈不由让人想起初春时湖面上的白鹅,柔软、白皙。只是,她的眼角却若有若无的挑了一挑,带几分盈盈的笑意,红唇微扬,颜色鲜艳。 她确实是真正的美人,从发丝到脚尖都写满了矜持的“美”字。她甚至知道还该如何从容的与对面的男人表达出自己的美丽。她就遮了半边面,扬唇微笑,步步生莲、无声无息的从齐天乐身侧走过去,裙裾和鬓角依稀熏了一点淡淡的暖香,隐约好似春日里被风焐热的花香,扣人心弦。 齐天乐却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只在孙氏的身上一掠而过,随即便神色不变的往里走去。 周帝宇文博就坐在木案的上首,他用手肘半撑着,垂头看着案上斥候新上报来的几份战报,听到从门口而来的脚步声便微微一笑,头也不抬的笑着道:“是天乐来了?”他一顿,轻轻道,“上来吧,陪朕看看这个。” 齐天乐也不客气,抬步到了周帝身侧,站在他边上低头看着案上的战报。 宇文博的面色如常,可语气却显得略有些不满:“看样子,玄铁骑是不打算再束手旁观了......”他不疾不徐的说着话,语声却显得冷冷的,“我记得你当初与我说过,‘玄铁骑不会是我们的障碍’,如今又是怎么回事?倘若玄铁骑当真一路西上,那么就相当于是断了我们周军的后路!天乐,这件事你总该与我解释解释吧。” 齐天乐正垂首看着那份战报,只是微一挑眉,语声淡淡:“此事,是我失误,玄铁骑的态度变化,我实不知情。” 宇文博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玄铁骑的事情你不知情,这大概是真的。可是......”他抬了抬手,从案边的暗格里抽出一双象牙筷丢到齐天乐面前,眼里已然含了一丝冷怒,“这个呢?这双象牙筷,你应认得才对?” 齐天乐目光一顿,随即便挑眉一笑,那笑意淡淡的,几不进眼底。但他依旧从容自若的站在那里,没有反驳或是承认,不置可否的模样。 宇文博鹰隼一般的目光在齐天乐那英俊沉静面上一掠,越发恼怒起来,只是面上不显:“宫中之人多喜用银筷试毒,可只有朕不需银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不待齐天乐开口应声便紧接着道,“因为天下之毒,能过朕之耳目的,少之又少。朕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看出,这象牙筷是熏过毒的。” 谢晚春之前曾经猜测过周军之中定有用毒高手,可即使是她,大约也不会想到周帝宇文博本人便是那个用毒高手。 齐天乐闻言扬了扬唇角,已然带了几分讥诮之意:“陛下,在您眼里我便是这般的蠢人?要知道,哪怕是下毒,我也不会挑这么明显且又会引您注目的东西。” 宇文博冷笑了一声,接着道:“那么,你告诉我,这双象牙筷是谁混进朕的食具里的?” 齐天乐英挺的剑眉微微一扬,犹如墨画一般的黑。他面上神色冷冷,似笑非笑,可依旧有一种寒气迫人的英俊神容。他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直截了当的坦诚道:“是我,可这原就不过是我吸引陛下您注意力的礼物罢了......至于,真正的□□——”他语声冷凝,黑沉沉的眸子仿佛含了几许讽刺之意,“真正的毒下在哪里,陛下大约要费神想一想才是。” 宇文博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下毒下的从容不迫、理直气壮的,他气极反笑,反倒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让人把齐天乐给押下去。他一贯都是自视甚高,从来也不觉的有什么毒能瞒过自己的耳目,此时也能沉下气,颇有兴致的瞧了齐天乐几眼,开口问道:“怎么,这回出门一趟,是见着什么人了?” 宇文博一面打量着齐天乐的神色,一面接着道:“看样子,熙朝那边想来是来了个高人,不仅能调动玄铁骑,还能说动你回心转意......” 齐天乐眼神微微一变,到底没有应声。 宇文博见齐天乐这般不识抬举,心中更添几分恼火,可面上仍旧是做足了惋惜的模样。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抬目看着人,口上虚伪的道,“天乐,朕待你不薄啊......如今你我君臣二人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太叫朕伤心了了。”宇文博说到这儿,面色一冷,目光如刀剑一般戳在齐天乐的面上。 齐天乐此时倒也微微一笑:“陛下,您手底下真还有所谓的‘臣’?我还以为您更喜欢狗,忠心又听话。”似宇文博这般人,齐天乐素来便是看不起的,先前是有所求故而忍耐着,如今自然也不想再忍着。 宇文博的面皮被刺得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沉了脸,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直接便叫了门外的兵士进来,直截了当的令人来把齐天乐给押下去,冷声吩咐道,“把齐侯爷请回去,派人守好了,无朕旨意,不得进出。” 入帐的几个兵士皆是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会意过来,连忙垂首应是,犹犹豫豫的上前押了齐天乐出去。 齐天乐乌黑浓密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去,遮住了眼中种种的神情,面上神色冷淡,可他没有反抗反倒是随着那些兵士出去了——论武功,这帐子里绝没有他的对手,可如今身在周营里,自是不可能脱身的。更何况,周帝这般用毒高手,一贯多疑,说不得便已暗自留了几手。 对于宇文博来说,齐天乐的背叛简直是抽在他脸上的巴掌,打得又重又响亮,让他胸口的那团火几乎无法压抑,独自一人来回在帐中走了几圈,到底还是忍不住伸手把案上的东西全都击落下去——当初,是他力排众议用了齐天乐这个熙朝人,甚至还格外开恩的赏了一个侯爵给他!原本,周军长驱直入,一路顺畅,所获甚众,朝中的反对之声自然也就被压了下去,可如今出了这事,恐怕那些盯着他的御史言官又要跟着吵起来了。 不过,宇文博倒也不是个蠢人,他把齐天乐前后异常之处想了想,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的思绪忽然无比清晰起来——是了!自从熙朝的那个嘉乐郡主来了,齐天乐便有些不对劲...... 一个曾经站在烽火台上对着他射箭的女人,宇文博自然是一时忘不了的,甚至,他偶尔想起那仓促之间的一瞥,想起对方窈窕的身形以及夜空中翻飞的斗篷,心里都便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有时候就非要孙氏等人穿着同色的斗篷拿着弓与他做那事.......可如今想来,那晚那么黑,就连自己也不过是看了个轮廓,可齐天乐居然就这么认出了人!而且,他当时的神色确实是值得深思。 最要紧的是,根据之前钱副将那头递来的消息,此回过去的确实是王恒之以及他的夫人嘉乐郡主,也就是说齐天乐很可能与对方会面甚至有过言谈。 宇文博双手握成拳,用力的在木案上敲了一下,然后阴着脸出声道:“来人,去请公孙将军来,就说朕有要事要与他商量。” ****** 王恒之抱着谢晚春安慰了好半天,直到天边斜阳落下,明月高悬,谢晚春方才好了一些。 只是,谢晚春想着男女之间关于生孩子这种“严重不平等”的事便觉心头恨恨,最后还是气不过的在王恒之肩头咬了好几口,顺着肩头留下一排的牙印,方才觉得解气了一些,小声道:“......我饿了。” 王恒之简直要口呼“谢天谢地”了,他垂眸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的神色,很快便道:“桌上的饭菜都冷了,现下应是吃不得了。我适才叫他们做了鸡粥,我们一起喝一点好不好?” 谢晚春蹙眉想了想,哼了一声,颇有些矫情的挑三拣四:“太油腻了,鸡肉烧得太老也不好吃。” “没事,”见着谢晚春还有精神挑剔这个,王恒之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安慰她道,“没事,我叫人把油给过一遍,肉挑嫩的来。” 谢晚春没词了,这才把头又靠回了王恒之的肩窝上——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王恒之心中一松,连忙扬声叫了人端粥过来,他也不假人手,亲自端了一碗在手上,拿了勺子轻轻舀了一口递到谢晚春嘴边,笑着道:“喝一口试试?” 谢晚春此时倒是换了个姿势,半靠在他环起的臂膀上,睁着一双明亮漆黑的眸子仰起头看着王恒之清俊的面上那犹如冰雪消融一般的笑颜,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张开嘴吃了一口——唔,秀色可餐,这个词还真不是编出来骗人的。 王恒之动作不紧不慢,耐心十足的喂了她大半碗,见着谢晚春蹙眉表示吃不下这才搁下碗。 谢晚春吃饱喝足反倒缓了神,她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此时有了些精神和力气,面上已然带了几分笑,眨了眨眼睛与王恒之道:“你吃了吗,要不要我喂你?” 王恒之垂目细细的看着她,见她冷玉一般苍白的颊边被热粥的温度熏出的红晕,心头一软不由用指尖捏了捏她的鼻尖:“光是看你吃,我就饱了。”指腹在柔腻的肌肤上摩挲过去,他不由得把指尖往下移了移,替她擦了擦嘴角,看着她水润红艳的唇,眸光不觉微微一暗。 谢晚春则是抿唇一笑,坐直了身子,伸手去捞放在案上的那半碗粥,小声道:“真不吃?”说着,她眨了眨眼睛,凑上去在王恒之唇上浅尝截止的吻了吻,眸光似水一般勾人,“这么喂,你也不吃?” 王恒之唇角微扬,不觉显出一丝极淡的笑来,咳嗽了一声方才端出义正言辞的模样:“那......你先让我尝一口试试?” 谢晚春不觉莞尔,整个人缩成一团伏在他怀里笑,正要端碗以口喂他,忽而听到外头的喧闹之声。 有人站在外头出声唤王恒之:“王将军,不好了,周军夜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113章 30.31 谢晚春简直怀疑报信的人和自己有仇——每回都是挑在这种时候! 居然连喂口粥的时间都不给她,简直可恨! 王恒之也知道情况紧急,当下也没了浓情蜜意的心思,微微垂首在谢晚春的额上落下一吻,很快便道:“我先出去,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谢晚春瞪了他一眼,倒也没拦人,反倒是忽而坐起身攀着王恒之的胳膊凑过去,用力吻住他的唇,然后毫不客气的在他唇边咬了一口,几乎要见血。然后,她方才悠悠然的松手推人,标准的“用完就丢”。 王恒之又是想笑又是想气,偏还没空与她多说,只好回瞪了谢晚春一眼起身出门了。 大约是因为玄铁骑西上之事走漏了风声,故而周军这才赶在这个时候夜袭营地,就想要在玄铁骑西上联合熙军包围他们之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故而,夜里的这一仗打得十分激烈,几乎打了大半个晚上,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的夜空,谢晚春提着心本也要出门看看可最后还是看了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忍住了没出去——她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真要是一时恶心上来或是肚子疼,那岂不是送死?本来生孩子就是“九死一生”的大事,还是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了。 一直等到将近丑时,东方将明,外头的喧闹之声方才小了一些。 谢晚春抱着被子正迷迷糊糊呢,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果然不过片刻便见着王恒之掀了帘子从外头进来。 他身上还穿着银白色的甲衣,浑身浴血,手上的长剑还在滴血,一滴又一滴,殷红犹如冬日寒香刺骨的腊梅。灯光之下,他身上的甲衣仿佛都泛着淡淡的血光,有那么一刻,就连他清俊的五官都显得线条凌厉,加上犹如冰雪的神容,几乎令人望而生畏。 王恒之其实已然累得很了,可他天生就有些洁癖,先是解了甲衣挂起来,又把手上的长剑搁到边上,方才一步一步的朝着床边走来。因他脚底下浸透了血和沙子,一步一个血印,颇为悚然。 他先是极认真的看了看床上的谢晚春,然后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来前听何将军说,周军拍了一队人马从后方突袭,就怕你出事。” 谢晚春想骂他傻:就算是后方突袭,可依着这营帐的位置还有边上围着的护卫,周军能打进来才是有问题呢!只是,她看着王恒之那略带了几分庆幸的神色以及熬了一夜后微微有些红的眼睛,便又把话给咽下去了。她故意撇了撇嘴,嗔了王恒之一眼,嫌弃道:“都是血腥味,你还是先去洗一洗吧?顺便叫人把地上的地毯给换了。” 王恒之此时才有些感觉,低头瞧了瞧地上印着血脚印的地毯,不由得有些失笑:“倒是没顾上这个。”说着便又往外走,“我去冲一冲,你躺着便是了。” 王恒之来得快,走得到也快,不一会儿便出了门。 谢晚春重又独自一人躺在榻上,不同之前的事,现今帐子里全都是铁锈似的血腥味,闻着有些难受。可谢晚春却闻着闻着,想起适才王恒之那神色忽而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大约是王恒之平安回来,她提着的一颗心也跟着落了下来,因她本就孕中嗜睡,不知不觉间便靠着湖色绣花鸟纹的软枕,慢慢的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隐约感觉到有人轻轻的捏了被角起来,钻到了床上。 谢晚春睡得迷迷糊糊,倒还有些下意识的反应,随即便慢慢的凑过去想要抱着睡,只是伸了手方才一碰便觉得凉得很,十指连心,这一瞬就连睡意都跟着消散了许多。她怔怔然的睁开眼去看王恒之,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么晚,这么洗凉水澡?真要着凉了,那可就麻烦了。” 王恒之闻言沉默片刻,方才伸手替谢晚春捏了捏被角,用滚热的掌心在她颊边轻轻的抚了抚,指尖触过她白腻似瓷的肌肤,那笑声就像是落在身上的沙子一样的叫人痒痒的,他低低的笑道:“你说我为什么要洗凉水澡?” 谢晚春仅剩的睡意一下子全都跑光了,她抬起头对上王恒之的那亮晶晶的目光,一贯极厚的脸皮不知不觉就红了:“......其实,”她的唇动了动,眼睫一颤一颤的,在鼻翼边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小声的就加了一句,“都已经四个多月了,胎像挺稳,可以的。” “没事,”王恒之伸手摸了摸她蓬松的头发,柔声道,“最近舟车劳碌,今晚有出了这么一桩事,累到人了就不好了,过几天再说罢。” 谢晚春哼哼了几声,靠着王恒之渐渐暖起来的身体,蹭了蹭,重又酝酿了几分睡意,含含糊糊的道:“说起来,我还以为周军今夜定是破釜沉舟,要打到天亮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退了......” “不是......”王恒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其实虽然我们也的确打退了周军,但周军之所以这么快就撤退,是因为周帝出了事。” 王恒之这般吞吞吐吐,谢晚春觉得自己今晚说不定连觉也睡不好了,只好抬起头去看他,扯了扯他雪白而丝绸寝衣的袖子,抬了抬眉梢道:“周帝到底出了什么事?要说就快点说!” 王恒之这才沉了一口气,把话说下去:“他中毒毒发了,应是你给齐天乐送的,改良版七月青。” 谢晚春初醒的时候就曾喂七月青之毒而头疼过,后来因为有了雪莲丹,故而方才解了毒,了无烦忧。这次出京,她特意去寻陆平川要了七月青又让太医院的人把东西稍作改良——加重药性,减淡香气。 或许,现在应该叫那毒/药为“七日青”了。只是,“七日青”到底还是仓促而成,比起七月青来,它有几个比较明显的缺点—— ****** “陛下所中之毒名叫‘七日青’。”齐天乐缓缓的应道。 帐中光色昏昏,照在齐天乐渗着汗珠的玉面上,更显得他面容苍白憔悴,可他言谈之间依旧是那种轻蔑的讥诮。 宇文博听到这里怒火大涨,按耐不住的伸手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拂落下去,瓷片碎落一地,满地狼藉。而宇文博本人则是一脸铁青的看着齐天乐,连连冷笑着道:“这毒,是七月青改制而成的?” “陛下果真睿智,此毒确实是七月青改制而成的。”齐天乐虽是双手被铁链所缚,可面色倒还从容,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比起七月青,七日青倒是有几个比较明显的缺点:一是它不像七月青那样无声无息,中毒后的第二日、第四日、第六日都会分别毒发一次;二是最后毒发死亡的死相惨烈,一眼就能看出说中之毒;三是,七日青之毒需借酒服用方才有效。” 因宇文博本人擅毒,故而此处一贯自负,此时听到齐天乐的话几乎是按耐不住的气恨,帐中一时只能听到他粗粗的喘息声。 说到这里,齐天乐却忽然笑了一声,他挑了挑那双浓黑的剑眉,抬眸看着宇文博,语声淡淡:“陛下只知道我回来后放了一双象牙筷,想来并不知道我给孙娘娘送了一盒胭脂。”他一双黑眸犹如寒星一般的看着宇文博,笑了笑,“孙娘娘过去常与我笑言,说是陛下最喜欢尝胭脂,还得是美人唇上的胭脂。我便送了她一盒‘味道极好’的胭脂,又劝她给陛下奉酒,想来陛下一口胭脂一口酒,倒是喝得极畅快。” 宇文博听到这里已然是怒不可抑,他咬着牙恨恨骂了孙氏一声:“贱/人!”孙氏能把这般私密之事告诉齐天乐,要说她和齐天乐一点瓜葛也没有,宇文博是绝不会相信的。宇文博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先是叫了人进来,吩咐道:“去,传朕口谕,把孙氏拉去杖毙,叫那些随行的嫔妃都给朕好好看!也好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本分!” 那入帐来的兵士微微一怔,随即对上宇文博赤红的眼睛,吓了一跳,连忙点头应下出去了。 处置完了孙氏,宇文博那点儿怒气稍稍能压一压,他忍了忍,方才恨声道:“朕待你一贯甚厚,你怎可如此辜负于朕?!天乐,你一贯也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过现在交出解药,朕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齐天乐闻言却是哈哈一笑:“陛下这话可真是言不由衷。” 宇文博简直想要把案上的砚台对着他砸过去,可想了想他身上的毒,到底还是冷了声调:“既然你不交,那便罢了......”他脑中的怒火慢慢消了,理智跟着回来,语声不由得也沉静下来。他的目光就像是雪亮的刀片,冷冷的剐过齐天乐的面上,慢条斯理的拿捏着声调道,“你既然能为着那位嘉乐郡主行此险事,不知那位嘉乐郡主肯不肯拿解药换你性命。” 齐天乐倒是没想到宇文博竟会知道谢晚春,神色微不可查的变了变。 宇文博只一眼就看出了内中之情,他心里已有几分计较,扬了扬手令人把齐天乐先押下去,然后又道:“来人,研墨。” 死生乃大事,宇文博怕死得很,此时也顾不得战事又或者一国之君的矜持,直接写了书信选了个使节去熙军营帐里头送信给嘉乐郡主谢晚春——昨晚上还刚偷袭了人家,结果第二天就令使臣来送信,哪怕是谢晚春都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周帝,果真是天生的厚脸皮,厚比城墙。” 嘲笑归嘲笑,谢晚春还是挺惜命的,先是找手套戴上,捂了鼻子和嘴巴,然后才敢拆信封——毕竟她也摸不准周帝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干脆毒一毒她作为报复。 王恒之就陪在她身边,陪着看完了那封信,不由道:“他是要你拿解药去换齐天乐的性命。实在不行,我替你去吧......”他颇有几分犹豫,伸出手抚了抚谢晚春已然有些隆起的小腹,温声道,“你还怀着孕呢,倘若真出了事,那可怎么好?” 谢晚春把那看完的信随手丢到火炉里头烧了,面上似有几分复杂的思绪,随即才缓缓道:“没事,他既然特意指了我出来,倒不如去会一会他。”她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忽而趴到王恒之耳边,压低声音,轻轻的和他道,“其实,解药的事情我也想好了......” 谢晚春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王恒之心下稍稍宽了一些,可仍旧提着心,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面颊,低低道:“有时候,真想好好揍你一顿!” 谢晚春眨了眨眼睛,抱着王恒之的胳膊扯了扯,故作恼火的道:“好啊,先是想打孩子,现在又想打孩子她妈,我算是看清你了,我要休夫!” 话声落下,谢晚春自个儿便先撑不住笑倒在王恒之的怀里,王恒之再撑不住,不由得也忍不住漏出一点儿笑影子来。他软了声调,搂着人的腰腹,轻轻的道:“真要去也可以,但你要千万小心。”他垂头在谢晚春的面上落下几个细碎的吻,柔软温暖的唇在肌肤上一触而过,仿佛点起一团团的火,要烧去肌肤、烧干骨髓、烧尽灵魂...... 王恒之柔声喃喃道,“晚春,你现在还有我、有孩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一面喃喃的说着甜言蜜语,他又一面垂头落下一个个细碎温柔的吻、慢慢的点着火,手上还不忘去拉谢晚春腰间系着的带子,当真是一心多用的模范代表。 谢晚春想着王恒之昨夜里方才可怜兮兮的洗过冷水澡,此时也没推人,便由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么么哒,真的快结尾了23333 第114章 30.31 虽说谢晚春很有脸的骂周帝厚脸皮,可她本人也还是不逞多让,就着两人见面的地点,前前后后就扯了几回皮。还是周帝第四日又一次毒发,这才拉下脸皮应了谢晚春,在两方营帐中央的位置里头架了个帐篷,邀谢晚春去会面。 谢晚春这才姗姗然的坐着马车过去,两边都各自带了一队人马,分作两边,披甲持剑,泾渭分明。谢晚春和宇文博各自都只带了一个驾车的车夫。 这还是谢晚春第一回这么近的见到周帝宇文博,颇为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暗自道:其实宇文博这人长得还不错,疏眉朗目,气度深沉,乍一看还挺能唬人的。只不过,他眼中阴狠太过,显得阴冷。 不过,谢晚春见着人还是很客观的赞了一句对方的好容貌:“陛下果真英姿飒爽,可惜上次见面正好在夜里,我又站着烽火台上,离得太远倒是没瞧清周帝陛下的容貌,至今方得有幸一睹。” 宇文博听到这话也只得咬牙和血咽——上回她站在烽火台上射箭呢,好在是离得远,要不然,还真叫她给射死了。不过周帝一贯隐忍,此时倒也能端出一派温文的好模样,状若未闻的抬抬手道:“郡主里面请。” 谢晚春微微颔首,当先一步往里去了。周帝这才紧接着进去。 他们两人各自端坐在木案一边,谢晚春抬目打量了一下周侧,这才道:“陛下既是说明了要以物换人,怎地不让我先见见人?” 宇文博伸手按住茶壶,看了谢晚春一眼,从容的道:“那,怎么不让朕先瞧一瞧药?”单单是从表面看,周帝还真不似马上就要死了的人。 谢晚春沉默片刻,便从袖中掏出一个羊脂玉瓶出来,从里头倒出一颗极小的药丸子在周帝跟前一晃便道:“陛下乃是各中高手,应知七日青之毒何其难缠。天上地下,也只此一颗能解陛下之毒。不知陛下的命与我想要之人的命想必,孰轻孰重?”她顿了顿,眉梢抬起,缓缓言道,“此事本就是意外,周国和我朝到底还是要决胜于战场之上而非□□。” 宇文博闻言方才抬了抬茶壶上的手,递了一杯给谢晚春,道:“郡主倒好生的风采。当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倘朕能早些遇上郡主,周熙两朝或许还能以婚姻结两国之好。” 这话便显得有些轻浮了,毕竟谢晚春已然出嫁便又身孕。谢晚春不觉微笑,指腹按在玉青色的茶杯上,眸光一转,笑道:“还是那句话——周国与我朝到底还是要决胜于战场之上,我不过一女子何德何能干涉此等大事?” 宇文博面上笑意转淡,抬手招了招身后之人,不过一会儿便见着人押了齐天乐上来。他到底是要拿齐天乐换解药的,这几日倒也没有很折腾人,故而齐天乐也不过是脸色白了一些。 谢晚春不易察觉的看了几眼,手掌微微握紧,口上道:“这样吧,先把齐公子送到我军那一边,我给陛下半颗药。等我走时,再给另半颗药。” “也好,不过——”宇文博拉长声音,不紧不慢的开口道,“你先给药,朕再放人。” 谢晚春转了转眼珠子,当着周帝的面把那颗极小的药丸捏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周帝。 宇文博乃是行家,接了药先闻了闻,面上先是一紧再是一松,不一会儿便吞了药丸,挥手让人把齐天乐丢到熙军那一边去。因着明显察觉到体内药效发作,宇文博心情颇好,便起了身:“朕送郡主一程?” 谢晚春点点头,也跟着起了身,一前一后的出了帐篷。 谢晚春的马车就停在两军之间,宇文博倒是十分殷勤,亲自伸了手去扶谢晚春,谢晚春瞥了他一眼,倒也没什么,这正经的关头倒也忍住了没撩人,反倒是拿他当伺候的奴才,借了力上了马车。 宇文博一手抓着帘子,一手对着谢晚春摊开来,提醒道:“郡主,剩下的半颗药呢?” 谢晚春靠坐在马车上,对他一笑,这才悠悠然的把剩下的半颗药丢给宇文博。 宇文博不敢耽搁,当即服下药丸,随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手扭断了驾车车夫的脖颈,以手握住缰绳,扬声笑道:“难得郡主来了,不若去周军坐一回客。” 就在宇文博要拉着马车以及马车上的谢晚春往周军那一处去的时候,忽而觉得面上一寒,下意识的往边上一躲,垂眸时才见一支玄箭擦着他的面颊过去,而紧接着另一支箭直接穿过了他握着缰绳的手臂,这一箭又快又准,几乎射穿了他的手骨,鲜血淋漓而下,竟是一滴滴的滴在了沙地上。 他动作快,可射箭之人的动作更快——那两箭几乎是在他扭断车夫脖子的下一刻就脱弦而来的。 宇文博大痛之下双眉紧蹙,就连本来沉静的面色都不由得狰狞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握着缰绳的手紧接着松了一松,而早有准备的谢晚春也已经动作迅速的抢过缰绳,策马往熙军那一处去。 也就在这两人各自分开的那一瞬,本就一触即发的两军已然在各自主将的筹调中开战。 谢晚春险险的跑到熙军这一边,赶紧下了马车去瞧还拿着弓箭的王恒之,连忙道:“放心,我没事~相公你这两箭射的实在及时,我一点事也没有。” 王恒之瞪了她一眼,本要说教几句,可眼下战况不容耽搁,只得言简意赅的道:“你先送齐公子离开吧,有什么事,晚上再说!”他看过来的眼神分明就是:等我晚上再教训你! 谢晚春缩了缩脖子,只好先去拉了齐天乐上马车,重又找了个车夫驾马,这才转头问齐天乐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是呆在西南,还是去京城或是江南?需要我找人送你吗?” 齐天乐这几日约莫吃了点不大不小的苦头,面色颇为苍白,可他此时看着谢晚春的眼睛却是一动不动、乌黑明亮。他沉默片刻,方才道:“等会儿在前面放下我就是了,我已联络旧部,他们很快便会来接应我的。”说着,他又转开话题问道,“你为了我把解药给周帝,真不要紧?” 谢晚春摇摇头,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带着天生的冷酷:“我给他的是用半颗雪莲丹捏出来的小药丸,这才是真正的无解剧毒呢。算一算的话,大约只剩下一个月左右,他估计是是回不了周国了,只能死在半路上。”随即,她又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问道 :“那,我可以问问,你打算去哪吗?” 齐天乐苦笑了一声,抬眸看向车窗外那荒芜的景致:“那日与你说过之后,我便仔细的考虑过了——无论是熙朝还是周国,都不是我该久留的地方......”他垂下眼,细细长长的眼睫乌黑浓密,更衬得他英俊至极的面孔苍白憔悴,“而且,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再留恋的了。” 谢晚春微一蹙眉,那种青梅竹马培养出来的默契到底还是叫她立刻会意过来:“你是要出海?!” “是啊,”齐天乐苍白英俊的面上显出一丝复杂的意味,他的目光飘忽不定,似乎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语声轻轻,“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总有能让我结束漂泊的地方和人。” 谢晚春心尖处好似被人轻轻的拧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疼痛慢慢的涌上来。她的双眼不觉红了起来,险些掉下眼泪来,下意识的垂头掩饰着,开口道:“那船只和人手都备齐了吗?东西可要带齐了......”她语无伦次的说了一通,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还是齐天乐伸手握住了谢晚春的手,轻声道:“放心,池春.......”他叫着这个如今天底下只有他会叫的名字,语声带着少时的纵容和柔软,“这件事我已想了很久,想得很清楚了,一切都已准备好了。” 谢晚春握紧了他的手,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把眼泪给忍了回去,仰头看着他,细声道:“那,你还会回来吗?还会再见吗?” 齐天乐的双眼也微微有些红了,他定定的看着谢晚春,袖中的手慢慢举起似乎要像小时候一样捏了捏她的鼻尖或是面颊,然而最后还是僵在了半空中——他到底已然没有了捏她鼻尖或是面颊的机会了。 齐天乐沉默着把手按在谢晚春瘦削的肩头,安慰一般的抚了抚,低声应道:“会的。一定会的。” 谢晚春用手捂住嘴没再说话,可她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齐天乐在哄她,他大约是再不会回来了。 从此天涯海角,他们永不会再见。 车轮在平坦的车道上滚滚而过,淹没了车厢里两人轻之又轻的说话声。微风忽而迎面而来,被风掀起一角的车帘里折入一道金色的阳光,车厢内的浮尘在金色的阳光的照耀下犹如金粉一般的闪闪发光,那一颗颗的金色浮尘徜徉成一道黄金一般的支流,温暖又冷酷的横在谢晚春与齐天乐之间,隔开了他们——就仿佛是如刀的天意在他们本该合在一起的人生划了一刀,分成两半。 果真,马车还未行多久便遇上了来接齐天乐的人,颇为仓促的停了下来。 谢晚春紧紧的抓着齐天乐的手好一会儿都不放开,只是看着他的脸认认真真的与他道:“天乐,保重。”千言万语到了舌尖,仿佛只剩下这一句。 齐天乐抬手与她对视,弯了弯唇,竟是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来:“嗯,你也保重。”说着,他面上乃是少年时才有的意气风发,扬眉一笑,甩开了谢晚春的手,“不必内疚,不必挂念。这一回,是我甩开你了,池春。” 他只是这般微微笑着,语声还未落下便跳下马车,接了下属递来的缰绳,干净利落的跳上那匹黑马的马背,甚至连头也不回就这样离开了。 一群人的马蹄声惊起一片的黄沙,谢晚春就坐在马车上,掀开车帘,紧紧的看着那一片茫茫的黄沙,看着那远去的黑马与人,看着他们最后只剩下一个黑点,消失在眼前。 她既是想笑又是想哭,最后还是抱着自己的肚子,默默的哭了一场:她终于送走了谢池春生命里最后一个重要的人。 之后,她还有丈夫和孩子,还会有无比美好幸福的未来。可那些过去的,那么多的欢喜,那多么的悲伤,从此都只能埋在无人知晓的黄土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明天一章大概完结章。然后是各种番外:齐天乐番外;宋天河番外;生子番外;古代版妈妈去哪儿;一男主二男配有奖问答...... 第115章 30.31 晚上王恒之回来的时候,坐在床上抱着被子的谢晚春眼角还是红的。 王恒之面色不变,缓步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握住谢晚春被子底下的双手,十指交握的时候,他滚热的掌心就贴在谢晚春微凉的手掌上。 那微微一点的温度,就像是被丢到火炉里的炭火,令火苗烧得更旺。 王恒之就那样紧紧的握着谢晚春的手,语声极轻极柔,一字一句皆是发自肺腑:“晚春,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陪着你的。” 谢晚春闻声仰起头,抬眸去看面前的男人,乌黑的眸子里好似含着什么,只是怔怔的看着王恒之,以目光描绘着他的五官以及神色。 好一会儿,谢晚春才缓缓开口道:“......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王恒之知道这个“他”指的便是齐天乐,他闻言微怔,随即抬手将谢晚春搂在了怀里,低声道:“晚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此时愿意离开,那便是真正的放下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该替他高兴......” 话声还落下了,谢晚春的眼泪已然打湿了王恒之肩头的衣裳,她哽咽了一会儿,打了个哭嗝,忽而把头埋到王恒之的肩窝里,恶狠狠的咬了一口,闷声道:“是你高兴吧?” 王恒之被她那语气逗得一笑,指尖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安抚着她的情绪,也顺着她的话煞有其事的应道:“是啊,因为再没有人和我抢你了。”他抱着怀中的人,轻之又轻的在她发顶上落下一吻,“晚春,齐天乐与你相伴将近十年,他以如此漫长的时光在你的生命里留下痕迹,你我一生恐怕都不会忘了他——我曾无数次嫉妒过他,却又感激他:感激他在那些日子里陪着你,感激他所给予你的真挚感情。可是,我们今后,还会有更多个十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于一辈子,我会一直陪着你,再不会让你为离别而落泪......” 他垂下头对谢晚春四目相对,那一贯冷淡的黑眸里有波光一闪而过,那一点明光仿佛是窗外的明月,照亮了亘古的长夜,结束了无声的寂寞。 “‘从今以后,你我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谢晚春咬着唇,看着他,有些想哭,可嘴角还是忍不住扬了起来。她用力的回抱着王恒之,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仰着头,去咬他的喉结,攀着他的脖颈,从到他白皙如玉的下颚、颜色极淡的薄唇、秀挺的鼻尖、乌黑的眉睫一直到光洁的额头,一路的吻过去。 她曾无数次感慨过他清俊至极的容貌,无数次在情热的时候吻过面前的人,那么多的喜爱、那么多的意乱、那么多的情迷,在这一刹那堆积在一起,就像是带来灭顶之灾的海啸,那样忽如其来的将她整个淹没。她只有满怀的欢喜和满怀的感激: 感谢上天,它到底让王恒之遇上她,也让她遇上王恒之。 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们至少还有彼此。 ****** 谢晚春和王恒之说是在六月的时候启程离回京的。 那时,周帝的死讯才刚刚传来。虽说周帝是被那半颗雪莲丹毒死的,可底下的人却不清楚这事,两两相传总也会有些不一样的说法——至少很有一部分的人认定了是王恒之那两箭射伤了周帝,这才使得重伤战败的周帝在回程之中羞恼交加,给气死了。 这个带了点个人情感和夸张色彩的说法在底下还是很有些市场的——就像是诸葛亮三气周瑜,说出去便是个精致而好听的故事,至少酒楼里头说书先生稍加渲染就能借着这个赚上一笔。 谢晚春回程的路上就喜欢拉王恒之去酒楼替听说书先生讲这一段,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打趣王恒之:“你这一仗可算是名闻天下了——两箭杀周帝、退周军。可有什么感想?” 王恒之脸皮薄,实在受不了了,最后只好伸手把人直接抱回了房里头,暗自教训了一通。 也正因为谢晚春这一点儿业余爱好,他们回程的路走得十分的慢,等回京的时候都已经是金菊放香、枫叶霜红的九月了。 王家一行人简直都快等急了,王夫人宋氏这般的好脾气,都忍不住说了儿子媳妇几句:“怎走得这么慢?做父母的也不知道算一算日子——再有半月就要生了,到时候真要在路上出了事,那可怎么好?” 说着,宋氏心里头都替自家乖孙叹起气来:这是什么运气啊,修来这么不着调的父母,先是东奔西跑上战场,再是路上落落拉拉不上心......旁人看着都要替他们心急,至少宋氏这个亲娘、亲祖母就急的嘴上冒泡。 王恒之只好替谢晚春背黑锅,特意解释了一句道:“其实,我就是怕路上赶得太急,动了胎气,这才叫人慢一些的。” 宋氏瞪了儿子一眼,还要再说,边上的王老爷便已开口打圆场了:“好了好了,都回来了,快别说了,赶紧叫孩子几个先坐下歇一歇吧。他们一路上,怕也累着了。” 宋氏这才没说话,忙着叫谢晚春和王恒之坐下说话,随即又张罗着叫人把谢晚春和王恒之的行李收起来。 谢晚春路上还买了些特产和皮毛,特意指出来了“我路上买的。迟些儿,我收拾收拾,再给父亲、母亲你们送去,几个弟妹和妹妹的也都买了......” 王家自然是少不了这些东西的,只是礼轻情意重,宋氏几个听着心里都觉妥帖,嘴里道:“你这孩子,安心养胎便是了,哪里用得着操这样的心?”,话虽如此她面上的笑容却是掩不住的。 宋氏早早便叫备了膳,这会儿众人一齐坐下,一边说话,一边等着丫头上菜 久别重逢,难免要说些话,王恒之便问起皇后和皇帝外甥。 宋氏手里头端着茶盏,倒是显不出喜怒来,只是道:“如今后宫清净了不少,也没什么烦心事,皇上虽小却身体康健,皇后娘娘倒也算是个寄托。”宋氏早年也曾盼女成凤,可如今女儿做了太后,她心里头却也没觉出什么滋味来——说到底,太后再尊贵也不过是个寡妇,王望舒才十多岁的年纪却要被关在宫里再出不了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所有的感情都要被耽搁在那死水一样的深宫里。 王老爷瞧着也不是个事,便忙着开口道:“说来也是巧了,你二妹妹上月刚给严家添了个曾孙,把严阁老给乐得,这几日上朝都精神了许多。” 宋氏也会意的转了话题:“是了,二丫头比晚春还早一月呢,她年轻不知事,迟了两个月才反应过来。如今正躺着养身子呢......”说着,又垂目去看谢晚春已经很大了的肚子,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孙子一样满眼热切,“要我说啊,晚春这一胎约莫也是个男孩。” 王恒之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倒是想要先要个姑娘。”他都想好女儿名字了。 宋氏倒也没有太坚持,点了点头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正说着话,饭菜都已上齐了,她忍不住又瞧了谢晚春一眼,含笑着揶揄道,“昨儿有人送了极肥的两篓子螃蟹,原是想今日吃的。不过我想着你如今吃不得这些,怕你瞧着嘴馋,便做主给撤了。” 谢晚春:还别说,她这会儿还真想吃螃蟹了。大概是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她一起馋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的隔着肚皮动起来了,谢晚春下意识的伸手抚了抚肚子,忍不住蹙了眉头。 王恒之正替她斟茶布菜,眼角余光亦是注意着谢晚春,见状便连忙搁下筷子,轻声道:“怎么了?” 这一下,就连宋氏和王老爷都搁下了筷子,关切的抬目去看谢晚春。 谢晚春仍旧是蹙着眉,面上的神色带了几分的奇特的颜色。好一会儿,她才顶着王恒之焦急的目光,慢悠悠的道:“相公,我好像要生了。” 什么叫“好像”要生了? 王恒之只觉得脑袋里被谢晚春丢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整个脑子都是空白,已先成了傻爹。 还好宋氏顶用,虽是被谢晚春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一跳,可随即便指挥人扶着谢晚春去早已准备好的产室,去请太医还有稳婆过来——谢天谢地,因着谢晚春原就快要生了,七七八八的东西宋氏早已准备妥当了,就连太医、稳婆都已经请来在自家院子里小住一段时间了。 王恒之手足无措,一路焦心的跟着进了产室,还没呆多久就差点给赶出来了。 谢晚春趁着宫口还没开全,先靠着床大口大口的喝着人参鸡汤补力气,特意抽了空帮着那些稳婆赶人:“你又不能替我生,在这儿也是添乱,赶紧出去。”再说了,她可是瞧过王望舒生产过程的,那模样可没什么好看的,谢晚春生来爱美,实在不愿在王恒之面前自毁形象。 王恒之却死死的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句的道:“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陪着你的’。”他认认真真的道,“晚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以不陪着你?” 谢晚春眼睛红了红,咬了咬唇,到底还是没有再赶人。 她原还有许多害怕、担心,甚至闪过念头不想生了,可这一刻她乱跳的心忽而沉静了下去,又生出许多勇气来—— 一个女人要为男人生孩子需要许多的勇气,更多的却是爱。只有当她爱极了他,才会爱到想要豁出性命替他生个孩子,让孩子和她一起爱下去。 产房里人来人往,可王恒之与谢晚春握在一起的手却再没有松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单身狗的我泪眼汪汪的安慰了失恋的朋友一晚上(QAQ连恋都没有的我也好需要安慰),所以今天有点晚了。 大家晚安安~~~其实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写到了这里,好兴奋,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番外时间啦(*  ̄3)(ε ̄ *)明天见~ 另外,蟹蟹浮光的地雷,爱的么么哒(╯3╰) PS.从今往后,咱们只有死别,再无生离——钱钟书 第116章 番外一 王小元出生的时候,据说场面十分壮观——她娘咬牙切齿的骂她爹,嚷嚷着“我不干了,不要生了!要生你生!”,那恶狠狠的语气,直接就把肚子里的王小元给吓得窜出来的,生怕晚一步就要给塞他爹的肚子里。 至于她偏心眼的爹则是一心一意的握着她娘的手死也不松开,感动的差点掉眼泪。 因为这个,稳婆伸手拍王小元屁股让她哭的时候,王小元满腹怨气的蹬了人一脚,恨不能踢一踢那不着调的爹娘。当然,爹娘正在床边“谈情说爱”连眼角都没瞥她,王小元蹬直了腿也踢不着人,只好哇哇大哭。 稳婆倒是喜得很,连忙把王小元用襁褓抱了起来,小心翼翼的给抱了出去,笑着恭喜道:“姑娘哭声嘹亮,腿脚有力,日后必是个出息的。” 因为这句话,稳婆得了个极大极厚的红封。 王小元左右瞧了瞧,深觉“世人皆醉我独醒”,没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哭得越发厉害了。 好在,百日宴前,王小元她爹娘终于想起自个儿女儿,叫人抱来瞧了,很是仔细的考虑起女儿的名字。 其实她爹倒是早早就盼着女儿,已是想好了名字,可如今把女儿抱在怀里,垂眸看着怀里雪团似的的女儿,他那颗少女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了,转头和她娘道:“要不然,先给取个小名吧。等算过八字,看过命理,再起大名。”认真想一想,到底是大名呢,还是郑重些得好,要不然女儿长大了岂不是要怨他?至于之前说等女儿出来揍一顿的话,王恒之早就给忘的一干二净了,恨不得再多疼一疼女儿呢。 谢晚春原就不信这个,懒洋洋的靠在床边看了眼王恒之怀里的女儿,随口便道:“也行。”反正又不是跟她姓谢,随意便是。 王恒之用指尖轻轻的抚了抚女儿的面颊,心里软的犹如春水一般,声音都不觉的柔了下来:“女儿的小名,你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个,谢晚春倒是眼睛一亮,瞧着女儿那粉嫩嫩的小脸蛋,一字一句的道:“要不然,就叫小螃蟹吧?”她笑得十分之慈爱,语声轻轻的,“我当时就是嘴馋了想吃螃蟹,结果她也跟着要出来,指不定也是喜欢吃螃蟹的呢。” 王小元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呆了呆,然后赶紧张嘴,“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结果王小元那没心没肺的娘居然还乐得笑起来,用指尖戳了戳王小元的面颊,笑盈盈的道:“啊呀,她一听到这名字,竟是喜欢的哭了?要不然,叫人端盘螃蟹来吧,给她吃一筷?” 王小元哭得更凄惨了,恨不能把屋顶给哭塌了才好。 好在,王恒之这个做爹的倒还稳得住,开口劝了一句道:“还是换一个吧,叫这个以后出门,女儿会被别的孩子笑话的。岂不是连螃蟹也吃不得了?” 谢晚春不由恹恹的,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叫阿圆吧。”生得圆滚滚的像球,可不就是阿圆。 王恒之却是一笑:“是了,‘元,始也’,此意极好,且阿元又是我们的长女,这名字正适合咱们女儿。”说着便垂头叫着自个儿的女儿,“小阿元,你好呀~” 谢晚春想了想,也懒得解释自己说的是“圆”而不是“元”,也跟着叫了一声:“王小元,听着也不错~~~~~” 王小元抽噎了两声,很识相的止住了哭声,将就着先用了这个名字——至少“王小元”这三个字可比“小螃蟹”要来的好听得多。 直到王小元一岁半,王恒之才犹犹豫豫的给定了大名:王琼玖。他把女儿抱在膝头,一字一句的给她念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王小元歪着脑袋听了一遍,眨巴着那双像极了母亲的大眼睛,指着书上的“琼玖”二字,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王恒之笑着点了点她白皙的鼻尖,掐了掐,温声道:“琼和玖皆是美玉之意,就是说你是爹娘的明珠宝玉。”顿了顿,他忍不住便又加了一句,“而且,当年第一次见你娘的时候,她丢了我一枝桃花,我心里想的便是这一首诗,我想的便是‘永以为好也’。” 说到这里,王恒之不由得转头看向妻子,清俊的眉目上含了一丝微微的笑意,目光极是深远——女儿都已一岁,可他的妻子却依旧似初见时那样美若神女,令人一见倾心。 谢晚春亦是从这首诗里想起了一些往事,抬头与王恒之四目相对,忽而心中一动,趁着女儿还未开始十万个为什么,她便直接了当的用手拎起人,干脆利落的把人给丢到门外头。 王小元的脾气倒是挺像谢晚春的,半点也不服输,双脚就踩在门槛上,扒着门,不甘示弱的拍着雕花木门,气哼哼的嚷嚷道:“娘作什么赶我出来?!” “我和你爹要做大人间的大事,你还小,回去午睡吧。” “你骗人!明明没有什么大事,我看见......”王小元咬字清晰,字正腔圆的控诉着自个儿亲娘,没来得及再说几句就被乳母抱走午睡了。 因为爹娘实在不靠谱,王小元再大一些后也不喜欢凑过去看他们秀恩爱了,她跑里跑外的寻堂弟或是堂妹玩——反正,二叔叔、三叔叔都有一连串的儿子女儿呢,外面还有皇帝表哥或是严家表哥。而且,王小元生得很好,一双桃花眼像极了母亲谢晚春,偏五官却颇似父亲王恒之,轮廓秀致,清丽秀美,明眸顾盼流波,小小年纪便粉雕玉砌,极讨人喜欢。 王小元就这么嗖嗖嗖的长到八岁,因为每日里跑上跑下,身量在一众同龄的姑娘里头算是高的了,堂弟堂妹全都乖乖的听她指挥,可算是孩子里头的孩子王了。偏祖母宋氏愁得很,每每的偷偷拉了她来,时不时的和她咬耳朵道:“阿元,要不然你让你爹娘再给你添个弟弟,只你一个,多孤单啊。” 王小元倒不觉得自己如何的孤单,可她心里头也乐意有个弟弟妹妹的,至少多个垫背的啊!只是她爹她娘不乐意啊——大概是王小元出生那一日的场景就足够“惊险”了,她爹她娘都吸取教训,下定了决心不肯再要孩子。 只可惜,上天大概也看这两夫妻过得太顺了,反正王小元十岁的时候,她娘意外怀上了,算一算,她娘那时候都三十了。 王恒之吓了一跳,心里头其实不大想要:生孩子原就危险,这般年纪岂不更危险? 结果,谢晚春反倒转了念头,懒懒的道:“王小元一个人确实是孤单了点,我瞧着她倒是想着能有个弟弟或是妹妹的。”她眨眨眼道,“再说了,生一个是生,生两个也是生啊。” 反正,谢晚春打定了主意,王恒之也没法子,只好小心翼翼的守着她,日常陪她走一走,也好锻炼一下身子。结果十月过去,谢晚春顺顺利利的给王小元添了个弟弟。 这一回,轮到王夫人宋氏哭了,她简直喜极而泣,连声道:“这可好!一儿一女,正好凑一个好字呢!”总算是等到小孙子了,再也不用担心长子这一房要过继了。说实在的,她也不是那等着重儿轻女的,亦是将阿元这个孙女当做心肝肉似的疼,只是到底还有些香火念头,总盼着长子能留个后,百年之后也能有香火。如今夙愿得偿,宋氏再没有别的想法,先去宫里头报了喜,再去庙里还愿,然后便精神抖擞的操办起孙子的百日宴了,就连头上的银发都跟着闪闪发光起来,只觉得自己都添了十年寿。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谢晚春和王恒之也算是有了经验,也没了早前的手忙脚乱,再没了折腾的心思,索性把儿子的大名和小名一口气全都给取了:“正所谓‘叔齐久而逾明’,大名便叫王逾明。小名的话,便随阿元,就叫阿方吧......” 王小元作为惯犯,十分熟练的偷听完了墙角,终于偷乐了。她忍不住跑去瞧弟弟,看着小小的弟弟躺在锦被下头,白嫩嫩的脸蛋睡得红扑扑的,十分的可爱。王小元偷偷的掀开被子一角,用指尖握了握弟弟的小手掌,幸灾乐祸的叫他:“王小方?” 哈哈哈,笑死她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王小芳”呢。至于那个大名“逾明”,听着就像是“愚民”。 所以说,有对比,才有幸福啊,反正有弟弟作对比,王小元这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名字简直太好听了。 王小元偷笑了一会儿,低了头,把额头贴在弟弟的小脸蛋上,笑盈盈的叫他道:“王小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衍生的名字受了惊,王小方忽然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眼,然后圆溜溜的眼睛盯住了王小元,似乎认真的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姐姐,然后很是“狡猾”的撇了撇嘴,“装哭”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人进来哄孩子了,宋氏顺便把王小元拉去说了一回“姐弟友善”的道理。 王小元回头瞪了王小方一眼:王小方给我记住!o( ̄ヘ ̄o#)下回揪你耳朵! 王小方: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爱你们(*  ̄3)(ε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