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Greenphoenix)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听说你是重生的》 作者:程十七 第1章 不宜出行 昨夜刚下过雨,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湿漉漉的。 身着浅青色衣裙的小丫鬟拎着裙裾,走得飞快,丝毫不顾忌鞋上沾染的点点泥渍。 周暄提着微湿的裙摆跟在其后,心内疑窦渐生。不过是要带她去换件衣裳,这般着急做什么? 今日是绥阳长公主的爱女元敏郡主的生辰,长公主设宴,遍邀京中闺秀。周暄也在其中。 宴会尚未正式开始,就有个毛手毛脚的丫鬟,错手将一盏热茶合在了她的裙子上。灼痛感袭来,她藕荷色的裙子多了一块明显的印记。 那丫鬟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泪珠在眼中滚来滚去,颇为可怜。 周暄心中一软,忙温声道:“无碍,离宴会开始还有些时间,带我换件衣衫就是了。” 闺阁女子聚会,主人家大多会准备干净衣衫,以备不时之需。 丫鬟闻言松了口气,引领着她避开人群,前去更衣。 她们左拐右拐,不知不觉间离香雪厅越来越远,小道旁树木林立,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 瞧这景物,竟有些像是花园。怎地一路,不见他人?周围安静的有些异样。 周暄渐渐放慢了脚步。 大约是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随上来,原本步履如飞的小丫鬟停下脚步,回头,眼含疑惑:“周姑娘?” 周暄微微一笑,轻声道:“算了,不必换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周姑娘,别……”小丫鬟睁大了眼睛,急急忙忙道,“厢房马上就到了……” 正说着,前方柳枝晃动,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柳树下快步走出,在她们面前站定。 这个男子年纪轻轻,约莫有十六七岁,唇红齿白,容貌清俊,身着一身青衫,如松如玉。 小丫鬟长吁一口气,拎着裙裾,掉头就跑。 乍然出现一个陌生男子,周暄一愣,忙不迭转身欲走。她心头明白,她这是着了别人的道儿。现在离开,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令……周姑娘,还请留步!” 身后是男子急切的声音,话音未落,周暄的袖子已经被人捉住。她心里慌乱,待要抽出衣袖逃脱,眼前一花,那人却已站在她身前,堪堪挡住了她的路。 她推一推,对方岿然不动。她恚怒,颤声道:“放手!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害我?” 周暄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树影森森,静寂无声,目光所及之处,并无人烟,不由得既惊且惧,手足冰凉。不难想象,这是有预谋的。她幼承庭训,规行矩步,自问从不曾得罪过谁,却没想到,有人要这般陷害于她。 见她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如玉,弯弯的眉下两痕秋波水光粼粼,那人一愣,胸口微滞,他摇头苦笑,喃声道,“我不害你,我怎么会害你?这辈子,我都不会再伤害你……” 他缓缓松开握在手里的衣袖,正色道:“姑娘别怕,我是泾阳侯府宋愈,今日特地在此等候,是因为有一要事想告知周姑娘。” 得到自由,周暄不作他想,连忙后退。然而对方的话,却教她暗自心惊。泾阳侯世子宋愈? 宋愈将她的警惕看在眼里,他握了握拳,眼神微黯,低声道:“周姑娘,你今日忌水,还请远离水边。切记,切记。” 周暄垂眸看向藕荷色裙子上那一块明显的印记,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心知当下脱身要紧,便福了一福,轻声道:“多谢公子提醒。” 她想尽早回到香雪厅,奈何小道狭窄,宋愈偏偏立于路当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她的必经之路挡得严严实实。她不得不看着他,软语道:“还请公子让一让。” 她说话细声细气,宛若莺啼,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可宋愈闻言却是心中一叹,料想她并未把他的话真正放在心上。她总是这样,看着柔柔弱弱的,没什么主见,事实上,根本就不是如此。 他莫名的有些烦躁,不过,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很快压下多余的情绪,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但我想,周大人应该教过你,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我知道了。”周暄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公子的意思,我今日身子不适,这就去跟郡主告辞。还请公子移步,好让我过去。” 柳枝在风中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周暄一颗心也跟着嫩嫩的柳条飘忽不定。于她而言,在别人家的花园里,跟一个陌生男子单独相处,并不是一件很安全的事情。幸而,宋愈如她所愿,默默地侧身,让出路来。 周暄点一点头,快步从他身侧走过,越走越快。也许是她的错觉,似乎有灼人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身上,让她很不自在。 约莫行了二十步,她终于到了小径尽头,一直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下。拐弯时,她下意识一回头,竟见那个宋愈还站在原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相对,他先是一怔,继而微笑,带点欣喜,又带点期盼;她则面无表情,转过了头。 见她果断转身,背影消失不见,宋愈唇角的笑意凝住了。他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子萧瑟来,半晌,才自嘲地笑笑,一步一步穿过小径,循着记忆,向湖边走去。 他到底还是不大放心。 周暄一路疾行,还未到香雪厅,她的丫鬟连翘就大步迎了上来:“姑娘,您可回来了!怎么去这么久……” “我没事。”周暄柔声道,“以后再跟你细说。”看着一脸担忧的连翘,她安抚性地笑笑,想来先前她身上被人泼热茶时,连翘不在身边,是被人支开了。如今她脏了衣衫,又心神不宁,不适合再待在这里了。 香雪厅里,春意融融,衣香鬓影。元敏郡主正与三四个闺秀相谈甚欢,周暄不好去打扰,索性去找了表姐陈苑,只说自己身上不大好,要回家去,不好打扰郡主的兴致,请她代为告辞。 陈苑不独是她表姐,亦是元敏郡主陈芸的堂姐,她见周暄面色苍白,眼中似含泪光,也不生疑,爽快答应下来。这厢姐妹俩正说着,那边隐约听到她们说起“泛舟”、“游玩”。 周暄努力忽视心头的异样,谢过表姐,带着连翘离开了公主府,不多停留,直接上了自家马车。 邢伯马车驾得极稳,速度倒也不慢。周暄双目微阖,静坐在马车内,细细思索。今天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过,着实诡异,让人不解。 她虽然养在深闺,极少见到外男,却久闻宋愈之名。——或许京城中没几个人不知道他。宋愈是泾阳侯独子,少有才名,曾得圣上御口夸赞,又是新科探花,风头无二,但跟她却是毫无半点干系。 坊间传言,丧偶多年的泾阳侯与寡居的绥阳长公主关系匪浅,似有嫁娶之意。若真如此,也就不难理解宋愈能单独在公主府花园行走,还能驱使小丫鬟,并知晓郡主的行程安排了。只是,他今日为何要做出这些举动来? 马车被什么从后面碰撞了一下,突然加快速度,斜刺里冲了出去。周暄正在出神,当下不由得脑袋后仰,撞在马车壁上。 “呀!谁撞了咱们的车?”连翘惊叫,反应过来,抓住了周暄的手,连声念道:“阿弥陀佛,姑娘别怕。” 邢伯勒紧缰绳,口中发出“吁——”的呼哨声,试图让狂奔的马停下来。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只可惜,此刻他们在巷中,道路不宽,马恢复了安定,车厢却撞在了墙上,车轴断裂,车轮偏移。 连翘拍着胸脯,不顾自己被颠得浑身酸痛,开口说道:“姑娘没事吧?” 周暄摸摸还在疼痛的后脑,轻嘶一声,摇了摇头:“我没事,倒是你和邢伯,你们怎么样?” “我好着呢,姑娘,要不,我们先下车?” 周暄点点头,和连翘相互搀扶着,慢慢地走下马车。 邢伯脸色很难看,他驾车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他知道是有人撞上了他驾的马车,万幸人没事。他忍不住高声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话未说完,就有一辆豪华异常的马车驶了过来。那车夫一脸倨傲,扔下一个牌子,说道:“刚才你家马车拦了路。我家公子赶时间,你们拿着这牌子,去兴国府账房那儿领钱去吧!” 言毕扬长而去,竟是丝毫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至于他口中的公子,更是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邢伯将未说出口的话,生生咽下,嗫嚅道:“兴……国府?” 乖乖,那是兴国府,是田贵妃的娘家!人人皆知,田贵妃宠冠后宫,田家人亦嚣张跋扈。那车夫口称公子,想必是田贵妃的侄子。 见邢伯神情呆滞,周暄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她心里也有气,觉得今日可能不宜出行。 邢伯回过神来,问:“姑娘可曾磕着碰着?有什么吩咐没有?” 第2章 喜出望外 周暄瞧了他一眼,只作不曾看到他面上的讪然之色,说道:“我没事。邢伯,车还能修吗?” “这……”车轴已断、车轮偏移,邢伯搔搔头,一脸为难,“如果是在咱们府上,有家伙,又有人帮忙,这倒也能修。只是……” 言下之意,这里既无人相助,又无趁手的家什,他是修不了了。 这个答案在周暄意料之中,她也不算失望,点一点头,问道:“邢伯常在外面行走,可知道附近有没有车行?” 她心里盘算着,若有车行,先赁一辆车回家,解决了眼前的窘境再说。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在街边。 但邢伯却摇了摇头:“这边住的多是贵人,西市才有车行。” 一旁的连翘忽然插口道:“姑娘,咱们离公主府没多久,要不,奴婢先回去,向表姑娘借辆车过来?” 邢伯闻言便拊掌笑道:“连翘姑娘说的是……”此地离周家尚有很远的距离,终归是要借辆车的,总不能教姑娘一路走回去。 周暄沉吟不语,若是去公主府借车,自然容易。只是这般回去,却未免尴尬。 她思寻良策之际,听得车轮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破空的马鞭声以及车夫的呼哨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在他们一行不远处停下。 车帘掀开,有人探出头问道:“怎么了这是?” 很年轻的声音,干净悦耳。 周暄微怔,下意识侧头看去,墨绿车帘掩映下着半张面庞,给她莫名的熟悉感。连翘却已经认出来了,兴奋地道:“姑娘,是路家少爷!” 路家少爷?连翘口中的路家少爷不是旁人,而是周暄长嫂路氏的娘家兄弟路征。路征虽然直到路泽夫妇过世才回到路家,但毕竟是大嫂唯一的弟弟,跟大嫂素来亲厚。路氏刚到周家时,不放心幼弟,曾接他到周家小住。周暄与他,算是少年相识。 不过这些年,路征一直跟着她的舅公舟山先生读书,于年前才回京城入朝为官。他那次到周家拜访,她因病避开,他还托人送了些解闷的玩意儿给她。算起来,他们也有好几年不曾见面了。 路征刚下马车,邢伯便迎了上去,将马车的事说了。路征听后,笑了一笑,说道:“我知道了,这样吧,你若还想要这马车,就去找几个人,或送到西边的车马铺子,或直接送到周家去。至于这两个小姑娘……”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从周暄身上缓缓扫过,续道:“不如就坐我的车回去好了。正好,我要向周伯父请教一些问题。” 邢伯点头,招呼连翘,去瞧瞧马车里是否有姑娘的物件。 周暄站在一旁,看着路征。他与小时候已经大不一样。记忆中那个苍白的、羸弱的少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修长挺拔,眉眼锐利的男子。 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向路征行礼:“路哥哥。”她动作标准、口齿清晰。唯恐有哪里做的不好,被他取笑。 周路两家有通家之谊,路征年少时曾在周家小住,周暄那时年纪小,跟着嫂嫂叫他“征征”,被长辈制止后,改口叫他“路哥哥。”可惜她当时“六”、“路”不分,闹过不少笑话。每每想起,羞不能抑。如今她大了,自不愿在他面前失了礼数。 路征却是一笑,眉眼柔和了不少:“你是……周暄?” “什么?”被人连名带姓叫的次数不多。周暄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禁愕然。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么能这样,直接叫她名字!连爹娘都不会这样称呼她! 路征微微一笑,叹道:“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 他说这话时,目光透过她看向远处。明明是与年龄不符合的老气横秋,不知为何,却让人莫名的感伤。 周暄带着连翘,在路征的马车里占了一个角落。 路征见她们拘谨,笑了一笑,干脆掀帘出去,对车夫道:“陈哥,不如你去帮一帮邢伯,我来驾车?” “行!”陈哥应得爽快,当即跳下了马车。 周暄见状,甚是不安,忙道:“路哥哥不必这样客气。如此,倒教我难安了。” 连翘亦道:“要不,我下车吧?”哪有少爷在前面驾车,她一个丫鬟却端坐车中的道理! “你们好生坐着,也不用担心。我以前没少给先生驾车,不会颠着你们。”路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无丝毫不虞之意。 马车向前驶去,速度比之前邢伯驾车时还要快。周暄有心让他稍微慢些,几次张口,却又生生咽下。算了,不说也罢。也许舅公就喜欢这样快的呢!风驰电掣,竟也没有颠簸感,还真是奇怪。 车厢中既然只有她们主仆二人,也就没必要挤在一个角落了。周暄小心翼翼移动身形。期间,她的手臂不小心碰到一个黑色的矩形凸起物,“蹭”的一声,竟从马车壁弹出一块约莫半寸厚的木板来,方方正正,极为光滑。 周暄恍悟,原来这马车有点小机关。不过这木板有什么用,她也想不出。 “咦,姑娘,这是路家少爷做的吧?好厉害。”连翘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 周暄不答,心说,是他的话,也不奇怪啊。舅公舟山先生是当世大儒,学识渊博。通晓天文地理、琴棋书画,甚至对农田水利、经济兵略也有涉猎。路征以舟山先生之徒的身份入世,总要学到舅公的不少本事才对。况且这个小机关,难度不大。 马车在周家门口停下。路征当先跳下马车,等周暄连翘下车后,将马车交予周家家丁。他则整了整衣衫,随她二人进了周家。 周暄之父周恕官拜礼部尚书,加封太子少保,有皇帝钦赐的府第,虽不甚大,却颇为气派。 周暄垂眸瞧了一眼裙摆上的污处,向路征福了福身:“路哥哥自便,容我先去更衣。”转身招呼过来一个小丫头:“去禀报夫人,就说路家少爷来了。” 路征颔首,“嗯”了一声,示意她尽可自便。 周暄快速回到自己的小院子里,解下衣裙,换了身家常的衣服,又对着镜子将微乱的鬓发理了一理,这才带着连翘,去向母亲请安。 走进母亲杨氏所居住的院子,远远地,就听到了里面的笑声。周暄纳罕,加快了脚步。 恰巧杨氏身边的宋妈妈从房中出来,一张圆圆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她见着周暄,笑道:“给大姑娘道喜!” 周暄一怔,霎时间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被她一一压下,她强自镇定,问道:“喜从何来?” “这喜啊……” 宋妈妈刚要卖关子,杨氏在房间里已高声道:“暄儿快进来!”宋妈妈抿嘴一笑,将周暄往里面一推,笑道:“姑娘快进去吧!” 周暄进去后才发现,路征也在。与杨氏一样,他眉目舒展,笑得很舒心。 杨氏含笑拉着女儿的手,嗔道:“怎么刚回来就换衣裳?这头发也像是刚梳过。”说着,话锋一转,笑道:“杭州那边寄信回来,说你啊,当姑姑了。” “姑姑?” “是,你大哥信上说,你大嫂给你生了个侄子。你可不是当姑姑了?”杨氏叹道,“他们成亲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的头一个孩子……你大哥也是,媳妇儿有孕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告诉家里。竟瞒了咱们十个月……” 周暄忙道:“娘,大哥是怕您担心,才会等孩子出世再向家里报喜。” 杨氏并未接女儿的话,她站起身来,吩咐身边的丫鬟:“翠屏,你去拿了库房钥匙,取些保养的药材出来,着人带到江南去!如意,你去把李妈妈给我找来。他们两口年轻轻的,身边也没个知事的老人。不行,得让李妈妈跟着到江南去……” 看得出来,得知儿媳生产的杨氏喜悦之下,有些忙乱。 路征轻声道:“周伯母,这些,姐夫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您不用太费心。” 杨氏闻言,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说的有理,可我怎么能不费心?”儿媳妇进门多年,始终不见动静。这早就成了她的一桩心事。今日听闻喜讯,她唯恐仍在梦中,也只有多做些事,才能让她安心些了。 周暄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娘,侯府那边?” 她说的侯府,指的是周家老宅,即她祖父忠勇侯现居处。 女儿的话,让杨氏笑容微敛。她轻拍女儿的手:“已经让宋妈妈去报喜了,想来你祖父已经知道了。”顿了一顿,又道:“寻个黄道吉日,你陪娘一起去还愿吧!” 第3章 周家小宴 周暄欣然应允,她珍惜每一次能外出的机会。 待路征离去,杨氏才屏退众人,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垂问今日为何早归。她十分不解,女儿本是要到公主府做客,怎么午时不到,便随着路征回来了,偏偏还换了衣衫。 杨氏膝下只有两个孩子,长子在杭州任上,小女儿周暄又是她年近四十才得的,乖巧懂事。她自是爱如珍宝,疼惜异常。 母亲问起,周暄略一思索,便将衣衫被污一事说了,却不提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宋愈,只说是丫鬟偷懒,竟借机带着她逛园子,并没有领着她更衣。她一时不快,就提前回来了。至于与路征同归,周暄道:“这要多谢路哥哥了。咱们家的马车被兴国府的给撞了,车坏了,偏巧路家兄长路过,就带了女儿一程。”想了一想,她又续道:“哦,是了,兴国府的人还扔过来一块牌子,说让咱们去他们家账上领钱。” 杨氏性子刚烈,当即变了脸色,眉宇间隐含怒气:“真是无礼至极!” 撞了别人的马车,难道不该自己登门致歉吗? 她问女儿:“你可曾受了委屈?” 周暄连连摇头。今天发生的事情不少,这一件不算什么。 杨氏毕竟做了多年当家主母,虽有怒意,但在喝了一盏茶后,也一点点收了起来。,良久方道:“田家素来跋扈,又正得圣宠,这般傲慢,也不奇怪。”顿了一顿,她才又低声说道:“云彩纵能遮日,又能有几时?” 周暄午间随母亲一起用过餐饭,略坐一坐,就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她有歇晌的习惯,翻出了本书瞧了一会儿,便自行卸去钗环,静静地躺在榻上阖目小憩。后脑隐隐有些疼,她不得不侧身而眠。 午前发生的事情,一幕一幕在她脑海里浮现,但终究是敌不过袭来的睡意。 睡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她自动清醒过来,没见到连翘等人。她慢悠悠地穿衣起身。 忽见连翘拿着鞋样子,喜气洋洋进来,笑道:“姑娘醒了?” 周暄瞧她一眼:“嗯。什么事这么开心?” “咱们府里的喜事,当然开心了。而且,托小少爷的福,还领到了双份赏钱呢。这边老爷夫人一份,侯府那边也有赏钱。”连翘又道,“听说侯爷乐得酒杯都掉了,说不再喝酒了。” 周暄笑道:“也是,是该高兴。”添丁进口,本是喜事一桩,更何况这还是祖父的第一个曾孙。祖父酗酒,若真因此事而从此戒了这杯中物,倒也不错。只可惜,戒酒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却仍然日日抱着酒杯。 “姑娘,方才宋妈妈来过,说侯爷请老爷夫人并小姐晚间过府一叙,让您穿的鲜亮些。”连翘转了转眼珠,又道,“定是为了小少爷的事。” 周暄没有接话。她还未出生,她的父母兄长便搬离了侯府,也只逢年过节,祭拜宗祠或是有祖父祖母传唤才回去。——当然,因着有圣上钦赐府第,外人也鲜少置喙。这一次,可能就是为了她刚出生的小侄儿吧。 想到二叔家的堂妹,周暄不由地捏了捏眉心。 说起那对双胞胎,真真是她命里的煞星。这两姐妹比她小了半岁,不但容貌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也极为相似。她们也不知道随了谁,既不像沉迷于园林之道的二叔周忌,也不像性情敦厚的二婶姜氏。大约是侯府里孩子少,长辈宠爱的缘故。姐妹俩不免有些骄横,这也罢了,偏偏又同气连枝,十分地看不惯周暄,多次针对于她。 未交酉时,侯府便派遣了马车前来接他们三人。周暄依偎在母亲身侧,任由母亲揽着。 如果说杨氏最不愿去而不得不去的地方,那就是忠勇侯府了。周家是勋贵之家,而她出身乡野。当年皆因丈夫周恕一力坚持,他们才成夫妻。她嫁入侯府后,没少受刁难。虽然现下她身上也有了诰命,但每次进侯府,她仍会感到莫名的凉意。 但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刚做了祖母的缘故,她似乎比之前有底气多了。对忠勇侯府,也不那么害怕了。 杨氏叮嘱女儿:“你既然不喜欢热闹,就别老跟你二叔家的女儿往一块儿凑。” 周暄应下,心说,每次都是那一对双胞胎姐妹缠着我啊。 周忌已经请封了世子,他自原配妻子过世后,越发地喜爱园林,前不久才将园子照江南盛行的图样,翻新了一遍。这次小聚,便是在他新建的“一步厅”中。 忠勇侯早年领兵打仗,有自己的一套规矩。男女大防、避嫌之说,于他而言,统统是废话。他家中人口也简单,干脆叫人不用摆屏风,一家人男女分桌而坐,儿媳妇也上桌,不必伺候了。 周暄瞧一眼他手中的酒杯,心道看来祖父还是没能说话算话。 灯光下,忠勇侯鬓角乱蓬蓬的白发微微颤抖,他站起身,余下诸人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忠勇侯举杯道:“为了周家的第一个曾孙,干一杯!” 他很欢喜,周家子嗣不丰,他曾以为可能他入土之前,都不会有曾孙的。 他在场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俱都随着他的动作,饮满此杯。唯老妻高氏也不说话,沉默着将一盏酒折进了痰盂里。 忠勇侯看妻子一眼,咂咂嘴,讪讪地坐了下去。 哗啦啦一片响动。周暄左手边的那个堂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坐下时,手肘恰好碰到了周暄的胸口。 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嘶一声,眼圈儿瞬间便蓄满了泪,沿着腮帮吧嗒吧嗒往下掉。 周暄泪眼朦胧,也看不清碰她的这个,是周一弦还是周一柱。对方却貌似惊讶地呀了一声,说道:“对不住啊,大姐姐,我不是有心的,你哭什么呀?我就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你怎么就哭这么伤心?我没欺负你啊……” 她眼神无辜,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从音色可以判断出这个是双胞胎里的妹妹周一柱。 被碰的位置尴尬,周暄既不能指出来,又不便轻揉来缓解疼痛。她只得道:“没事,只是眼睛有些发酸。” 周一柱斜睨了她一眼,扭头去跟姐姐说话去了。姐妹俩唧唧咕咕,说着“最会装了”、“假仙女”…… 双胞胎的母亲姜氏铁青着脸,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安分一点!”她们这才有所收敛。 微阖着眼假寐的高氏忽然冲周暄招了招手,唤道:“暄丫头,到祖母这儿来。” 周暄应道:“是。”她也不看那对双胞胎姐妹,径直走了过去。 早有丫鬟在高氏身边加了坐具让她坐下。此时疼痛已经消褪了不少,周暄喝了半盏酒,面上的苍白退去,显出一丝红润来。 高氏虽唤了她过来,却并不搭理她,仍闭着眼假寐。周暄也不以为意,一个人自得其乐,偶尔还看看另外一桌的情况。 看得出来,她的祖父是想让气氛融洽一些的,大家也想营造出齐乐融融的感觉来。周忌祝福兄长喜得金孙,并滔滔不绝,讲起自己最近新建的园林。 周恕静静听着,兄弟俩偶尔碰杯饮酒。与外界想象的不同,他们兄弟其实并无龃龉。他们相差九岁,周忌记事时,大哥周恕已经颇有兄长风范了。周恕虽为长子,却是庶出,又早就另立出府,且自己有官职在身,对已请封世子的周忌,也无甚威胁。 这张桌上的周家三辈四个男人,只有八岁的周杲努力挺直腰板,耐心听祖父夸耀感慨。周杲对祖父年轻时领兵打仗的事情非常感兴趣,奈何祖父却不爱提这一段,只说自己桃花画得多好多好,书房里收藏了多少名家所作的桃花图云云。 ——侯府里花卉多样,却没有一株桃花。 忠勇侯说到兴起,又道:“前儿祖父才又得了新图。是那个号称才冠京师的新科探花做的,宋三儿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叫……” 他喝醉了酒,嗓门很大,大到另一张桌上的周暄都听到了:“宋愈……?” 果然听祖父接道:“想起来了,叫宋愈。是这个名儿。” 周暄诧异,祖父认得宋愈? 第4章 两大箱子 忠勇侯继续说道:“这小子年纪不大,画画倒不差,那画儿,真不像是他这年纪能做出来的……” 周杲认真听着,忽然郑重地道:“祖父要是喜欢,孙儿以后天天给祖父画。” 忠勇侯愣了一会儿,摸摸孙子的头,轻声道:“你有这份心很好,可祖父更想杲儿好好读书。” 周杲小腰板挺得直直的,主动说起自己近日所学诗书。 周暄起初还侧耳听着,后来便觉着没意思了。 大约高氏也嫌无趣,结束了假寐状态,招呼丫鬟上前,扶她起身,只说一声:“我乏了,你们也早些散了吧!”也不理会在场诸人,带着丫鬟婆子,摇摇摆摆离去。 众人有些讪讪。——尽管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头一遭了。可以说,几乎每次忠勇侯府小聚,都是这般收场。他们也都知道,高氏不爱热闹,能耐着性子坐上半个多时辰,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忠勇侯重重地哼了一声,高声道:“那就散了吧,散了吧!”他的视线扫过一众晚辈,忽道:“老大老二留下,到我书房里来!”言毕,将袖子一卷,端了酒壶,大步离去。 许是夜间光线不足,隐约听见他“哎呦”一声,约莫是脚下绊到了什么。紧接着,听到他气呼呼地道:“不用你们扶,我又不老……” 父亲被祖父唤走,杨氏母女自然不能就此离开。姜氏命人将宴席撤去,换上热茶,拉着杨氏话家常,并吩咐她的两个女儿好生招待堂姐。 周暄不愿与那对双胞胎相处,就对姜氏笑道:“我就在这儿陪着娘和婶子不成么?看妹妹们也乏了,让她们自己回房休息吧,可别为难她们了!” 姜氏不过是顺口一提,她何尝不知女儿与周暄不睦?不过这一对姐妹花生得花容月貌,在她面前又乖巧嘴甜,还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比起周暄这个外人,她当然更心疼自己女儿了。她笑了一笑,就着灯光打量女儿,见她们果真一脸不情愿,心下一叹,温声吩咐女儿:“既如此,你们回去吧,好生歇着。” 两姐妹对视一眼,齐齐施礼退下。 一步厅里,除却侍立的丫鬟婆子,便只剩下了她们妯娌和周暄。姜氏是周忌续弦,更是比杨氏小了十五六岁。姜氏进门时,杨氏早跟着周恕搬出府了。 姜氏出身官宦之家,容貌丰美,又是将来的侯夫人,是以她内心不大瞧得上大嫂杨氏。但是她毕竟是官家小姐,规矩学得极好。虽然不喜欢,面上仍对杨氏甚是恭敬。 两人不咸不淡地说了会儿话,姜氏忽然转了话题,压低声音道:“可确定是周家的骨肉么?” 杨氏微愣,周暄也疑心自己听错了。杨氏疑惑地看了看姜氏的神情,才道:“弟妹此话何意?” “没什么。”姜氏笑了一笑,“不过是瞎操心罢了。大侄子和他媳妇儿成亲也有七八年了吧,肚子一直不见动静。有好消息,本该即刻修书回家报喜,怎么偏生孩子落地才……” 杨氏霍地站起,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字道:“弟妹说的没错,你确实是瞎操心了。那就是我的孙子,是周家的骨肉。弟妹若真闲得慌,不如多看看书。我记得你不是要给我那两个侄女改名吗?想好改什么没有?” 提到女儿的名字,姜氏当即变了脸色。当年她进门后,于第三年便生下了这对双胞胎。她初为人母,欣喜无限。而作为父亲的周忌却神色淡淡,也不见有多欢喜,只出了会神儿,给两个女儿分别取名为周一弦和周一柱。 姜氏当时只道他不喜女儿,失望之下随口诌的名字。后来才知道,周忌的原配夫人小字华年。姜氏那时才将将二十出头,伤心失望意难平,大闹了一场,阖府皆知。最后还是高氏强令周忌跟她赔礼,周忌承诺永不相负,此事才算结束。不过彼时那两姐妹都四五岁了,姜氏又觉得女子的闺名并不重要,反正没几个人知道,也就没真的改名。 如今杨氏提及此事,无疑是揭她旧日伤疤。见姜氏神情不虞,杨氏才感到畅快了些。她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道:“刚才喝了酒,这会儿有些乏了呢。暄儿陪娘出去走走。弟妹就不必送了,好生歇着吧!” 周暄应了一声,冲姜氏福一福身,陪母亲走了出去。 走出一步厅好远,杨氏犹不解气,口中兀自说道:“那当然是我们家的孩子,是我的亲孙子,难道你哥哥会骗我不成……” 周暄知晓母亲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用她出言宽慰,便只含笑听着。 杨氏心里明白,儿子儿媳直到孩子落地才报喜,是害怕有意外,也怕她担心。历来女人生产是一大难关,何况儿媳路氏的身子骨并不算顶好。她也不是没想过给儿子纳妾,教儿媳借腹生子。但她深知他们夫妇感情甚笃,且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这不,孙子不就来了么? 如今孙子出世,杨氏欢喜不已,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无比。姜氏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她也就不留情面,专挑姜氏的痛处下手。 看姜氏不开心,她也就高兴了。 “再过一年,你哥哥任期就满了,这次最好能留京,咱们也能天天见你侄儿……”杨氏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不知不觉已经和女儿到了府外。她们母女俩干脆先上马车,在车上等周恕。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周恕就过来了。他直接掀帘上车,吩咐车夫驾车回去。 与他夫妻多年,纵然马车内光线黯淡,杨氏也一眼看出了他神色有异,她停住话头,问道:“老爷子说什么了?” 周恕看她们母女一眼,勉强一笑,温声说道:“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官场的一些事儿,有些感慨罢了。” 他也不问她们母女为何早早地就在马车里等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老爷子给取了个名字,叫瑛。” “周瑛,瑛哥儿……”杨氏念叨了一阵儿,撇了撇嘴,说道,“那就叫瑛哥儿吧!”她不大喜欢忠勇侯取的名字。按说,她孙儿该有更好的名儿才是。 名字是按族谱取的,周恕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他瞧着自己的女儿,小小的,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想起忠勇侯方才在书房说的话。 忠勇侯说,他的三个孙女都到了该议亲的年岁,要他们谨慎些,切莫稀里糊涂地就给姑娘们订下亲事。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嫁的不好,兴许就成了怨偶,一生凄凉。 周恕自小生母不详,由嫡母养大,长大成人后方知自己生身母亲是谁。他对父亲的感情,还没有对嫡母高氏深厚。但今夜忠勇侯这一番话,却教他感慨良多。他盯着女儿瞧了好一会儿,心说,也不知将来是谁娶了她去,可会好好待她……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若在平时这个时辰,周暄恐怕已经去见周公了。但此时,她只得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露出疲态来。她还不知道,她的父亲此刻正计较着她的终身大事。 好在侯府与尚书府离得极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周暄这才重新提起精神,回去休息。 本以为会一夜无梦,直到天亮。没想到,次日清晨,她竟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她醒来时,脸上湿漉漉的,连枕上都是泪痕。但是究竟梦到了什么,她却记不大清了,只恍惚觉得那梦很长很压抑很不快活。 因为有这个梦,她郁郁不乐了好一会儿,还是连翘喜气洋洋地跟她提起她刚出生的小侄子,她才又展露笑颜。 母亲杨氏挂念杭州那边,要派秦管事护送李妈妈前去照顾路氏和刚出生的周瑛,并捎带了各色东西。 周暄也兴致勃勃,将自己幼时喜欢的玩具收拾出来,想让秦管事一并捎给她小侄子,也算是她这姑姑的一点心意。 她亲自动手,连翘在一旁不停地问:“小姐,这个也给吗?”“还有这个、那个……” 连翘说的多是周暄的心头好,其中包括不少贵重之物。周暄点头:“给,都给……” 如此这般竟装了两只大箱子,周暄心道,可惜不能早知道侄儿出世,不然我这做姑姑的,肯定提前给他做两身衣裳。转念一想,要不,先赶做两个香包,叫秦管事带过去? 想法虽好,可惜杨氏催促得急,她香包还没做好,秦管事他们就上路了。周暄只得寄希望于下次。唯一给她安慰的是,她那两只大箱子,也要跟着秦管事去她侄儿见面了。 第5章 红叶寺里 杨氏近来意气风发,精神十足。她挑了个黄道吉日,带着女儿周暄前去红叶寺烧香还愿。 红叶寺的规模不大,并不能与京中灵禅寺相媲美。然而红叶寺有棵五百年的枫树,高大茂密。到了秋天,枫叶红了,远远望去,如同罩上了一层红云,云蒸霞蔚,甚是壮观。 故此,红叶寺秋季香客络绎不绝。而杨氏就是去年秋天在红叶寺许的愿。——虽然按时间推算,她许愿时儿媳路氏已有孕在身,并不能算作是佛祖的功劳,但杨氏还是愿意去拜谢一下佛祖,结结善缘。 驾车的仍是邢伯,不过换了一辆车。——也许是上次马车被撞的心理阴影还在,邢伯这一回速度放慢了不少。 等他们一行到红叶寺,已经接近午时了。 杨氏之前给红叶寺捐过香油钱,又是尚书夫人。一听说她来了,当即便有知客僧迎了上来热情招待,并为她们讲解佛法。 杨氏年轻时,不信神佛,后来与京中官家太太们来往,才勉强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僧人讲的佛家典故,深入浅出,活泼有趣。杨氏听着听着不免有些入神,见到佛像,也就拜了下去。 大殿里的佛像金光灿灿,宝相庄严,听说是刚有香客为其重塑了金身。周暄不大相信这些的,但还是跟在母亲身边下拜,默默祈祷,愿家人身体康健。 待要起身时,她被身旁一个女子吸引了注意力。 那女子虔诚地跪伏于地,看不清面容。但从周暄的角度,能看到她身体轻轻颤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跟别人都不一样。 周暄不由地多看了一眼,不过很快,她就在连翘的催促下起身,向母亲走去。 午时在即,红叶寺留周家女眷用斋饭。 这斋饭不算美味,但是干净爽口,颇为新鲜。周暄竟比平时多用了半碗饭。杨氏在听人讲经。周旋觉得无趣,她没有在红叶寺午睡的打算,也不想就此坐着积食,就让连翘问小沙弥,她可否去看一看寺中的碑林? 周暄所说的碑林,就在红叶寺禅房后面,距离此地不过数十步。虽说是前人留下的,却并非名家之作。所以,去看碑林的香客并不多。——周暄也是方才从那知客僧口中得知的,想着去解解闷罢了。 小沙弥并不立刻答应,他禀明了师父后,才应下来。然而,他要求自己和师兄陪同前往。 周暄自然不会拒绝,她带着连翘走出禅房,由那俩小沙弥引着,向碑林走去。 红叶寺的禅房外种有不少松树,一篇苍绿,陪着禅房白墙红瓦,倒别有一番韵味。周暄贪看风景,不曾留意到带路的两个小沙弥已然停了下来,双手合十,朝迎面走来的香客施礼。 周暄瞧了一眼,根据她们衣饰判断出是富家小姐带着丫鬟仆妇前来上香。周暄猜测她们是从碑林出来的,便又仔细瞧去。 那小姐模样的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五官端丽,容貌极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可以说是周暄生平所见中最让她难忘的。周暄呆愣了一下,心念微转,知道这姑娘就是她在大殿见到的那个。 周暄下意识看向她的手,隐约看到她两只手都用白布包着。周暄眨眨眼,心说,她方才是用指甲刺破了手心么?那该是用了多大的力?唉,她这样貌美的姑娘,也会忧心至此吗? 就在她打量这个美貌姑娘时,那姑娘也在看着她。但很快,那姑娘便收回了目光,偏过了头,快步走远了。 看她出神,以为她很感兴趣,小沙弥就热心介绍道:“那位女施主是万安伯家的千金,常到寺里来呢。” “哦……”周暄回想了一番,点一点头,“原来是她家。” 万安伯,她也听说过的。五十多年前,大周还未一统,与南庆隔江对立。先帝志向远大,决意南征,一统天下。当时朝臣多有反对,商界巨擘林万里主动将半数家产捐出,充为军用,支持南征。先帝当即下旨,封林万里为万安伯。现在的万安伯似乎是林万里的孙子。 周暄以前曾听表姐陈苑提起过,说是万安伯内宅不稳。或许那姑娘是受了委屈?思及此,一向得父母宠爱的她心里有些发闷。 大概是之前没报希望的缘故,在看到碑林里的一些精品时,周暄喜出望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但因着怕母亲担心,她只待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离开了碑林。 杨氏在佛法的感召以及僧人的劝说下,又捐了一些香油钱,才打道回府。 午间没有休息,周暄颇感困倦,刚一回府,便向母亲告罪一声,回房去了。 她正卸钗环,却见小丫鬟半夏拿着一封信笺进来,笑道:“姑娘别急着睡,好歹先看看表姑娘信里说了什么呀!” 周暄伸手接了过来,见那信封上的字雍容大气,确是表姐手书无疑。 陈苑自小拜得名师,勤练不辍,一手字写得甚有风骨。她自己也颇为自得,是以平日里有事也不叫丫鬟婆子带话,直接写信告知。她有时还在信里放一二小物,风雅有趣。 周暄笑笑,又来了精神,她拆开信封,也不急着看信,先瞧瞧表姐此次放在信封里的小物是什么。 哦,这次是一瓣桃花。 笑意晕染了眉梢,周暄吩咐半夏将架子上的诗经取来,将花瓣平整放进了书里。她这才去看信的内容。 陈苑的信很长,她关心表妹的身体,并含蓄表达了对表妹的思念之意,又委婉建议,由她做东,叫周暄与元敏郡主再聚一聚。末了,复又说起近来京中趣事。 周暄看着信,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陈苑平时自诩长姐,端庄持重;但是在信里,却经常于不经意间显露出几分本性来。她在信中,以诙谐的语调,写着最近的新鲜事。 周暄暗暗称奇,这其中有些内宅之事,也难为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说的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只是,当看到信的末尾时,周暄愣住了。表姐似是顺笔提起,说是上次忘了告诉她,听闻前几日,万安伯长女林樾蓉向新科探花宋愈当众示爱被拒…… 女子当众示爱?这样的事情,在五六十年前的京城也许并不少见。然而自天下一统后,男女之间规矩愈多。纵是以热情胆大著称的京中贵女也渐渐变得拘谨起来。 周暄眼前浮现出了白日所见的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林樾蓉就是她吧?她和那个莫名其妙的宋愈?不知怎地,周暄又想起林樾蓉跪在佛前时紧握成拳的双手来…… 信笺从她手中滑落,她回过神来,自嘲一笑,他们如何,跟她又有什么相干? 她重新拿起信笺,又从头到尾瞧了一遍,收将起来,铺纸研墨,给表姐回信。她行云流水,将信写好后,装入信封,交给半夏。她想了一想,表姐赠的桃花她没有,但她还有个拇指大小的“扳不倒儿”。 ——前些日子,她那个大点的“扳不倒儿”装在箱子里,送去江南了。剩下的这个只有拇指大小,放在信封里正合适。表姐素来对她的小玩意儿感兴趣,她应该会喜欢这个袖珍的“扳不倒儿”。 将一切收拾妥当,已然到了晚饭时分。周暄只得先换上家常衣衫,陪母亲用餐饭。 杨氏也乏了,而且知道女儿的习惯,并不曾多留她,反要她早些休息。 周暄笑着答应,是夜,早早入眠,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日子,周暄继续给小侄子做香包。至于小孩儿衣物,她都画好衣服的样子了,却被乳母给拦住了。 乳母劝道:“哪里用得着姑娘做这些?家里有针线上的人。而且,小少爷远在江南,哪怕是姑娘做好了,等到了小少爷身上,只怕他也穿不得了……姑娘既有工夫,不如多跟着夫人学学管家,别等将来出了门子,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会。那可是叫婆家笑话的……” 这番话,乳母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次。她真心实意,怕自家姑娘将来到夫家不得公婆欢心,希望姑娘能做个婆家挑不出错的完美媳妇。 周暄脸颊发红,嗔道:“乳母——” 其实,管家之道,杨氏教过她的,而且也让她处理过家中的事情。只是,偏巧她那时感染了风寒,杨氏心疼她,才将此事作罢。 “好好好,我不说了……”乳母心想未出阁的姑娘就是脸皮薄,听不得这种话。可这话哪里就算得上是浑话了?这可都是为她好啊。 周暄寻思着乳母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也就不急着赶做小孩儿衣衫了。算起来,她的生辰快要到了。 第6章 生辰礼物 周暄的生辰在三月底,一晃眼就到了。因为今年不是整寿数,也就没有大办。和往年一样,周暄一大早换上鲜艳衣裳,给父母双亲叩头,感谢生养之恩。 父亲周恕肃容教导了她几句,照例又提起杨氏生她不易,要她心存孝心,遵守孝道。 杨氏到小厨房去,亲手给女儿做了一碗长寿面,含笑看着女儿吃下,末了,又给女儿一套时兴的头面。她拉着女儿的手,说了好一番话,感慨万千,她记忆中那个小小的人儿,如今也这般大了。 表姐陈苑记得周暄的生辰,特意遣人送来一幅字,恭贺芳辰。周暄想了一想,回给表姐一幅画,画中是红叶寺碑林。——周暄寻思着表姐爱字,肯定会对红叶寺的碑林感兴趣。 等墨迹干掉,周暄小心翼翼地收画,忽见连翘半夏等丫鬟一起笑嘻嘻地进来,一人一句祝寿词,或文或白。连翘为首,笑道:“好话儿都说了,能领赏钱吗?” 周暄见她们坦白可爱,也不以为意。她故意板着脸,轻点连翘的额头:“说的好的有。连翘这样的,没有。” “啊……”连翘夸张地惊叫,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周暄也撑不住笑了,到底是给她们每人再发一份赏钱。 她们得了赏钱,喜笑颜开,又是一通好话。 临近中午,周暄略微整了整鬓发,正欲和母亲共进午餐,却见连翘抱了一个盒子进来,笑道:“姑娘,这是侯爷赏赐给您的。” 周暄纳罕,祖父这是特意给她的?她打开瞧了瞧,更加讶异。盒子里东西不少,尽是女子所用的首饰。金钗玉镯、珍珠玛瑙。看式样,并不是京城新近流行的。从颜色上瞧,也有些年岁了。可她能看得出来,这盒子里的首饰,件件不是凡品。 周暄有些愣怔,她不大喜欢首饰,日常佩戴也多以简单雅致为主。唯有到外出做客或是重要场合,才会佩戴一些贵重的首饰。 “啊!”连翘忍不住惊呼一声。她方才抱着的时候,就觉得沉甸甸的,暗自猜测过会有不少东西。但没想到,个顶个儿的都是好东西。 周暄“啪”的一声,合上盒子,问道:“祖父是派谁来的?可说什么话没有?” “是派的小厮,叫墨童。”连翘答道,“也没什么啊,只说是侯爷送给姑娘的,祝姑娘,嗯,芳龄永继。” 周暄秀眉微蹙,这盒子太贵重了。祖父怎么想起把这些给她做生辰礼物呢?而且,这些都是女子之物,祖父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连翘歪着脑袋,忽然说了一句:“侯爷战功赫赫,宝贝也多。” 周暄一怔,脑海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连翘,你去禀明夫人,就说侯爷赏赐,我得到侯府那边去磕头,让她不必等我,先自行用膳。”周暄说着,又叫半夏出去找人准备马车,她要去侯府一趟。 所幸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刚一停稳,周暄就下了马车。她抱着盒子,急匆匆地去见祖父。 小厮告诉她,忠勇侯正在书房会客,要她暂且在外等候。 忠勇侯是武将出身,不喜欢文人做派。但他的书房着实不错。松树成排,绿影森森。“听涛居”三个字,据说还是先帝亲笔手书。 周暄抱着盒子静静地站立在松树旁边,微风轻轻扬起她的裙角和些微碎发。 宋愈从忠勇侯的书房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呆愣愣的,一时之间,竟以为自己犹在梦中。瞧,她换上了鲜艳的衣裳,轻敷脂粉,淡扫蛾眉,比平日的出水芙蓉样,还要美上几分。他仿佛看到她浅笑盈盈向他走来,目光温柔地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正要迎上去,身后忠勇侯的脚步声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宋愈激灵灵打个寒颤,心头是难以抑制的失望。他回过神来,向忠勇侯施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晚辈告退。” 忠勇侯摆了摆手,叫身边的小厮代他相送。对这个画的一手好画的新科探花,忠勇侯还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这博学多才的探花对他推崇有加,他更是欢喜。——他的儿子不得他欢心,孙子要么不在身边,要么年纪太小。宋愈虽然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是甚得他心。 而且,宋愈今日前来,是给他送画的。宋愈的桃花,在他看来,是有生命,是有感情的。 看着宋愈的桃花,他心有所动,蓦地记起今天本是孙女周暄的生辰。他有一个珍藏了五十多年的盒子,里面装着各色首饰。他想了一想,教人取出来,给孙女送了过去。 周暄听到动静,下意识看去。待看到祖父身边的人是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宋愈时,她愣了愣神。但很快,她转过了身回避。她心说,也不算奇怪啊,祖父之前不就跟堂弟说起过他么? 只是宋愈中了探花,是翰林院编修。翰林院的官员都像他这样悠闲么? 宋愈走得不快,他也说不清自己此举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经过她身边时,他眼角的余光落在她身上,看着她微微飘动的长发,晃晃悠悠的耳坠子,既满足又怅然。 唉,他叹了口气,这段路怎么变得这样短了! 宋愈远去后,忠勇侯才咳了一声,唤道:“暄儿跟我到书房来。” 周暄回转过身,仍旧抱着盒子,跟在忠勇侯身后进去。 这是她记忆中第二次进祖父的书房,她老老实实地立在一旁。 倒是忠勇侯笑道:“胳膊酸不?” 周暄点一点头:“酸。” 忠勇侯哈哈大笑:“小孩子能有几分力气?抱这么久,也是该酸了。” 周暄也笑。 然而,忠勇侯又虎了脸:“你抱着它过来,是什么意思?嫌爷爷给的少了?还是嫌爷爷给的多了?” “祖父赏赐,本不该辞。只是,这也太贵重了些,孙女不敢要。”周暄干脆实话实说,“而且,这么多,我用不着的。” 忠勇侯双手负后走来走去,好一会儿才道:“你今年是多大?十三岁是不是?现在用不着,以后及笄了就用得着了。小姑娘不必打扮得太素气,像今儿这样的就挺好……” “可是,祖父,这些……” “拿着吧,要是真过意不去,等我哪天死了,你多哭两声就是了。” 周暄愕然。 忠勇侯又道:“这东西,你姑姑没有,你那两个妹妹也没有。就给了你,你也不用胡思乱想。我自己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你若是眼里还有我这个祖父,就好好收着……” 周暄隐隐能嗅到他身上的酒气,不知道他是否喝醉了,只得耐心听着,偶尔应上一两句。其实,她自己也能感觉到,祖父对她,与对两个堂妹不同。明明养在侯府的是她们姐妹,可祖父分明更偏爱她一些。不,是偏爱她很多。 ——这些不独是她知道,想来那对双胞胎心里也有数。屡次针对她,焉知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祖父说,这盒子里的东西只单独给她一个人的,其中偏爱不言而喻。 老爷子态度很坚决,硬要周暄收下。耗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忠勇侯突然问了一句:“饿了没?” “什么?” 忠勇侯哈哈一笑:“你难道不是看见这东西,就吓得直接来找我了吗?莫非你来的时候,已经用过午膳了?” 周暄摇了摇头:“是不曾用过。” “那就在这里用吧!”忠勇侯说一不二,纵然周暄搬出杨氏来,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周暄生辰这天的午饭,是与祖父一起吃的。或者说,是祖父看着她吃的。老爷子不停地劝她多吃:“这是江南来的师傅做的,是地道的江南菜,你肯定喜欢……” 然而周暄对所谓的江南菜并无特殊偏好,也不好对祖父言明。在祖父面前,她倒比平时吃的更少了些。 忠勇侯明显有些失望,不住的说:“小孩子,饭量太小,跟小猫一样。” 周暄不敢多言,心说,她明明比猫吃的多。 这次在侯府前后待得时候不短。周暄来时抱着盒子,走时仍抱着盒子。她走出听涛局好远后,一个面生的丫鬟小跑着追上来,叫道:“姑娘且等一等。” 周暄诧异,止步:“怎么了?” 那丫鬟眨眨眼,竟上去拉了拉她的手,笑道:“姑娘路上慢些。”又眨了眨眼,才走远了。 她方才的这一个动作,让周暄手里的盒子险些掉下。周暄看着手里多出来的纸条,面无表情。 第7章 扳不倒儿 给她个纸条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吗? 周暄垂眸,不理会这个插曲,继续往前走。她怕再生意外,就加快了脚步。还好一路并未遇上他人,尤其是她一直刻意躲避的双胞胎姐妹。 她上了马车,将盒子放在一旁,慢慢展开了手中的纸条。纸条上有八个字:“一生康健,平安喜乐。” 字体很陌生,她不认识。话是好话,字也是好字。但是出自何人之手,她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很明显,不是那个冒失的小丫鬟就是了。 周暄心念一转,暗忖莫非这是谁送给她的生辰祝词?那么,是谁呢?知道她的生辰,还特意祝福,又偏偏不想给旁人知道。 她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又一一排除。她认识的人,没必要这么做。她摇了摇头,心说:难道是他? 她猜测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宋愈。他这人本来就奇怪,之前还有过教丫鬟传递的先例,偏生今天她还在祖父书房外见到了他……她越深想,越觉得有可能。 若真是他,那就更没意思了。他们毫无干系,他何必如此?费周折不说,若被人瞧去,还落个私相授受的名头! 把纸条团成一个团,顺手放进了盒子里。 周暄刚一回家,就看到了母亲身边的宋妈妈。 宋妈妈一见到她,就笑道:“可算是回来了!” 周暄心中一动,知道她人在侯府,母亲一直担心,索性随着她,去见母亲,说了祖父留饭一事。 杨氏细细打量女儿,看她眉眼之间并无不虞之色,也不像是哭过,心知女儿不曾受委屈。她悬了多时的心才渐渐放下,口中犹自说道:“既是你祖父留饭,倒也罢了。不过,你该教人回来说一声的。” 周暄知道自己行为不妥,也有悔意,她上前拉着母亲的手,笑着撒娇:“娘,我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会了。” “还想有下次?” 周暄一笑,轻轻晃晃母亲的手,软语说道:“娘,今天祖父留饭,竟然全都是江南的菜,还说是江南来的师父做的……” 杨氏笑了一笑:“怎么?没吃好?要不,让小厨房再给你做些?” “不了不了……”周暄吓得连忙摇头,“可不敢再吃了。方才祖父也是一个劲儿地劝呢。” 母女俩又闲话一阵。杨氏看她面带倦色,也就不多留她,教她回房休息。 连翘关上房门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周暄一人。她想了一想,下榻来,打开盒子,取出纸条,又端详了一阵。方拿出黛笔,在纸条上随手涂鸦。直到纸条看不出原本面目,她才心满意足地将它和她的废纸放在一处。 周暄平时午睡时间不长,也都只是浅眠。今日不知何故,却睡得格外的沉。还是连翘在外面和半夏大声说话,她才醒过来。 刚清醒,还有些迟钝。周暄拥被坐在榻上。 连翘进得门来,看见她家姑娘一脸茫然,忍俊不禁:“姑娘,这是怎么了?” 周暄抬头瞧了她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做了个梦。” 是的,她依稀记得做了很长的梦,具体梦境是什么,她却记不清了。然而她似乎是受梦里情绪的感染,有些怅惘。 连翘打趣:“是做梦在天上飞吗?”她还记得,姑娘小时候,不止一次提过,她做梦飞起来了。近两年,倒不再听她说过了。 周暄正在穿衣,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我忘了是什么了。” 不知道是不是中午睡太久的缘故,她一下午都不大精神。 宋愈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巳时了。午间休息这个习惯,他还是后来才养成的。他揉了揉略微发酸的肩膀,起身下床。 他中了探花,做翰林院编修,人人艳羡。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并不喜欢官场。是以,他此番归来之后,常常借故请假早退。 旁人顾及他父亲,虽然心中不满,也不曾当面指责。 可饶是如此,宋愈仍不快活。 他想起了他的方才的梦,暗自握了握拳头,这一回,绝不教悲剧重演。他再也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平日里倒也罢了,因着这天是周暄的生辰,故此晚饭肯定是要与父母一起用的。偏偏这日周恕回府的比平时略迟了些,同行的还有路征。 路征笑了一笑,随意而不失恭敬:“周伯母,周,妹妹。” 见到路征,杨氏一愣,继而笑了:“征儿也来了?用过饭不曾?一起坐下吧。” 周暄上前行礼,态度格外认真:“见过路哥哥。” 路征还未回答,杨氏笑道:“呦呦呦,果真是大了一岁,总算是不再叫征征了。” “娘——”周暄红了脸颊,心说,早就不叫了。 周恕忆起旧事,哈哈大笑。路征唇角也隐约带着笑意,几人落座后,他问:“今天是周妹妹的生日吗?” 路征不是外人,杨氏也不瞒他,笑道:“是呐,又大了一岁。” 路征歉然一笑,很诚恳地道:“抱歉,是我疏忽了,来得匆忙,没带礼物。过几天一定补上。” 周暄见他说的古怪,微微一笑,却听杨氏已经开口说道:“又说胡话了!她是你亲妹妹一般,你不该见外的。” 路征笑着摇了摇头,不再提起此事。 用罢饭,路征跟着周恕去了书房。周暄陪着母亲。杨氏近两年,眼睛有些花了,做不得针线了。她原本还想着给女儿、给孙子亲手做些衣物的,如今也做不成了,勉强做了个荷包给女儿。 “看看行不行?我现在老了,看不清楚了,针线也比不得从前了。” 周暄笑着抱住母亲的胳膊:“娘骗人,娘哪里老了!我才多大,娘怎么就老了!”她原本是笑着的,说着说着,竟然语带哽咽。 杨氏轻轻揽着女儿,也不说话。心说,我年近半百,可不就是老了吗?恐女儿伤感,杨氏又转了话题,说起些许趣事儿,见女儿神色如常,才悄然松了口气。 她已到天命之年,也不知能再陪女儿多久。她只盼女儿能得一良人,一生顺遂。 十多天后,周暄正临窗练字,丫鬟半夏从外面进来,笑道:“姑娘,路家少爷教人送来的。” 周暄闻言放下了笔,她有点好奇,路征这回给她什么?不会又是“扳不倒儿”吧? ——路征给她过不少玩意儿,但每一次,都会附一个憨态可掬的“扳不倒儿”。起初还觉得新鲜有趣,次数多了,也没什么新鲜感了。 路征这次送过来的东西,依然有个“扳不倒儿”,而另外一件,周暄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是……”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半夏高声道,“我知道的!”她在那儿物件上轻轻拨了一拨。 那物件竟发出了“叮咚”、“叮咚”的声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但是仔细听,虽然声音粗糙了些,但意外还不错。 路征附了一封信过来,信中详细介绍了此物。他说,这是“八音盒”。因材料有限,做的不成样子,让她不要嫌弃。 周暄把信翻来覆去,瞧了又瞧:“八音盒?” 所谓八音,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个声音单调,又哪里称得上八音了?竟然叫八音盒?不过,一动就会发声,倒是挺新奇的。 不过,想来这也不是路征的本事,多半是舅公教会他的。舅公无所不能,又最疼爱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到京城来。 周暄想了一想,决定给路征回信,说是感谢他的礼物。为表感激之意,特意将她的心爱之物——她珍藏多年的“扳不倒儿”赠给他。 两个一样大小的“扳不倒儿”和那封信一起到了路征手上。路征先是不解,待看完信后,不觉莞尔。 小姑娘遣词造句很客气,但字里行间的怨念扑面而来。 这孩子是收“扳不倒儿”收烦了么?她可能不知道,他第一回见她的时候,正是隆冬,她一身红衣,裹得圆滚滚的,走路摇摇摆摆,真的像极了不倒翁啊。 路征心说,要不,下次换成大阿福? 他也不知道给这个年纪的亲戚家的女孩子送什么最合适。怎么样才既能教小姑娘喜欢,又不算失了礼数? 周暄信送出去后没多久,就有了些悔意,觉得自己此举不大妥当。但要让人去将信追回来,又不可能。她只得叹了口气,胡乱翻了本游记看。 这件事一直没人提起,周暄才慢慢将此事放在脑后。 第8章 听到私情 转眼间到了六月初九,绥阳长公主寿诞。长公主地位尊崇,交友广阔。待得这一日,公主府宾客云集。男宾女眷,竟也相安无事。 周家与长公主沾亲带故,偶尔也有来往。长公主的帖子下到周家,杨氏带女儿周暄前去赴宴。 杨氏出身不高,初时与官员家眷来往,被人轻视。后来随着丈夫官运亨通,她渐受人敬重。但是,她仍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 女眷被安排在香雪厅。六月天,香雪厅也不见暑气,零还隐约有丝丝凉意。 周暄心说,这定是用了冰。她下意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上次那个泼了她一身茶又哄她去花园的小丫鬟,却看到了姑母周沁及其女陈苑。 周沁见到她们母女也甚是欢喜。她与杨氏多日未见,姑嫂俩自有一番话要谈。陈苑就拉着表妹,躲一边去了。 今天的长公主衣饰华贵,仪态万千,含笑招呼众人,犹如仙子临凡。然而,这个高贵的仙子只在此地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去。 陈苑摇着纨扇,悄悄跟周暄咬耳朵:“我听说花园那边,还有许多男宾等着她去招待。” “花园”两个字唤起了周暄的一些不大愉快的回忆,她轻声道:“嗯。” “听说泾阳侯也在。” 周暄眼皮一跳:“怎么?” 陈苑叹了口气:“我二叔仙逝好多年了,这泾阳侯大概是个好的吧……” 周暄“哦”了一声,明白了表姐话中的意思。想来坊间关于长公主与泾阳侯来往甚秘的传言,多半是真的了。 这许多女眷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香雪厅里甚是热闹。 忽然,一声尖叫,香雪厅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声音的来源处。 那是一个穿粉色衣衫的小姑娘,才十一二岁年纪,白白净净的脸庞上挂着一串泪珠,眼神惊恐,且不停地往她身后的妇人身上靠。 那妇人并不想给她依靠,她眼中闪过一丝嫌恶,身子却向旁边移去。 这两人,周暄并不识得。但周遭人的议论,给她解了疑惑:“是万安伯家的事儿……” 一说是万安伯家,众人恍悟,原来是他家。那么发生什么也都不稀奇了。万安伯家大小姐跟继母斗法,谁不知道?不过,可能要有热闹看了。 陈苑低声对周暄讲道:“她们家后宅不大安稳。那小姑娘,叫林樾溪,是万安伯家的二小姐。她旁边那个,是她母亲。” 周暄瞧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真的是生身母亲吗?感觉不是很像啊。 林二小姐看着娇娇怯怯,弱不禁风,衣衫也简单素净。而她母亲林夫人,妆容艳丽奢靡,跟旁边神情淡漠的林樾蓉更像是亲母女。 被母亲当成眼珠子疼爱的周暄不大能理解刚才林夫人嫌恶的眼神,投向林樾溪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些怜意。 早有丫鬟上前询问缘由,林樾溪稍微安定了一些,脸上犹带着泪珠,指着面前的茶杯,颤声道:“有虫!茶,茶里有虫!” 丫鬟查看,黄澄澄的茶,表面有些许浮沫,以及,一条死了的虫子。她也唬了一跳,但更多的是恶心。她心中直埋怨,不知是谁不小心,竟犯了这等大错。不过虫子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还是死虫子。 快速拿开茶盏,换上新的。 林樾溪这才稍微不那么害怕了。她几次抬眼,怯怯地看向姐姐,犹豫了很久,似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迟疑着问:“姐姐刚才为什么要跟我换?” 那盏有虫子的茶,本来是给姐姐的,但姐姐却愣了一会儿,笑了笑,伸手将两人的茶盏换了。 姐姐当时笑得很奇怪,而且笑过才换的。林樾溪不知道为什么,总把这些联系起来。 林樾蓉瞧了妹妹一眼:“怎么,觉得我陷害你?我害你做什么?你刚才也看了,我可是连打开瞧一眼都不曾。” “不,不是……”林樾溪稍微起来的气势,又悄无声息弱了下去,“我是,我是……” 她呐呐:“算了……” 林樾蓉勾唇一笑,艳丽无双:“我出去走走。”说完施施然起身离去。 林夫人看不上女儿,也不搭理她,任她独自郁闷。 这一幕小插曲很快结束。沙漏里的沙一点点倾下。陈苑不知怎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她为显示自己的长姐风范,一向注意举止。这样失态,倒是少见。 周暄关切地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陈苑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只羞红了脸颊。 等周暄第二次询问,她才红着脸憋出三个字:“想如厕。” ——陈苑不是第一次到公主府,然此等窘境还是首次。 周暄立刻表示:“我知道在哪里。” “我也知道!”陈苑抢道,“只是,只是……好暄儿,你跟在我身后,给我瞧上一瞧,看我有没有……” 周暄会意,几乎是贴在表姐身后,跟着她出去。 陈苑今日穿着缃色衣裙,并无污痕。她仍不放心,要去厕室。 周暄想起上次在公主府的遭遇,不大放心,干脆陪她一起。 待发现是虚惊一场后,陈苑才放下心来。 公主府安排地很贴心,厕室外的洗脸架上放有净水、手巾、胰子等物。 陈苑净了手,两人正要回转,却听到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说话的声音。 “你只要点头,我立即去你们家求亲!”这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听的出来,他很急切,不大有耐心。 姐妹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诧之色。她们交换了个眼神,达成一致意见,当下轻手轻脚,想就此离去。 “田公子,我说过了,我们不是一路人。”女方的声音很冷静,也很无奈。 周暄讶然:田公子?京城里除了田贵妃的侄子,还有别的田公子没? 不过,旁人的纠葛终归跟她们姐妹没多大关系。非礼勿听,两人放轻脚步,快步走开。 那边的对话仍在继续。 “你还是记挂着那个宋愈是不是?我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那个田公子似乎在咬牙切齿。 “随你怎么想,我记挂的不是他……” 那边悉悉簌簌,却再不听见对话声。 听见“宋愈”二字,周暄脚下微顿,眼皮跳了一跳。这宋愈,听到他名字的次数还真多。 陈苑也愣了愣,但眼中分明有光华流动。她拉着表妹的手,快步离开此地。 行了数十步,又转过一道弯儿,陈苑才松手。 周暄理了理微乱的衣衫,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公主府客人多,难免有些混乱,安全起见,她们还是不乱走的好。 陈苑点头,一路上,始终不见表妹就刚才的事表达看法。她有点忍不住了,索性直言问道:“你知道方才那两人是谁?” 周暄想了想,如实回答:“大概知道一个。” 那个田公子,如果她没猜错,就是田贵妃的侄儿田学思了。京城的达官贵人,姓田的,独此一家。 陈苑瞧她一眼,见她已经知晓,兴致减弱了些,自言自语:“田家跟万安伯家有什么渊源不成?” 周暄惊讶:“万安伯家?”那姑娘竟是万安伯家的大小姐吗?她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他们两家的渊源?没听说过。” 田家和林家,既非故交,又非姻亲。有什么渊源,周暄也不知道。 陈苑又来了兴致,说道:“我本来不知道是谁的,只觉得声音熟悉。还是他们提到了那个宋愈,我才能断定的。我以前只知道……” 周暄“嗯”了一声,轻声打断了表姐的话:“咱们快些吧,别叫姑母她们担心。” 她总觉得公主府不大安全,得早些回香雪厅,可千万别碰见谁才好。 提到母亲,陈苑神情微敛。她加快了脚步,笑道:“是极,咱们快些吧!” 两人一路疾行,再无他话。 陈苑猜的没错,假山后面的两个人,的确是林樾蓉和田学思。 周暄和陈苑离去时,虽然放轻了脚步,田学思仍察觉到了。 他下意识要去冲出去抓那偷听之人,却被林樾蓉拦住了。 林樾蓉探出头去,扫了一眼,看见两个姑娘匆忙远去的背影。 “你出去做什么?”林樾蓉神色淡淡,“这般急眉赤眼的,莫不是要打杀了她们?” 田学思反捉住了她的胳膊:“蓉蓉,你不怕她们说出去?”他隐隐有些欢喜,她不怕别人知晓,是否说明,她愿意正视他们的关系呢,不惧旁人的眼光呢? 林樾蓉又瞧了那两人的背影一眼,轻轻摇头,十分笃定:“我知道她们不会。” 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田学思有些失望,语气也不大好:“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你认得她们?” 林樾蓉低下了头,久久不语。在田学思以为不会听到她的答案时,才听到她很低很低的声音:“我现在还不认识她。我现在,还什么都没做……” 她笑了一笑,明媚娇艳。 田学思痴痴地道:“蓉蓉……” 林樾蓉轻声道:“我还有机会呢。学思,还不迟,是不是?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的是机会……” 田学思听不懂她说什么,却为她那句“学思”而兴奋。他连声附和:“是,是,你说的是。” 第9章 诗词之争 陈苑与周暄二人一路再无他话,直到香雪厅。陈苑还特意看了看,见林樾蓉果真不在,越发觉得自己猜测正确。 不知是谁提议,要在场的姑娘们作诗一首,为公主贺寿。 众人无推辞者。——至于是否有人想婉拒,却因种种原因而不曾开口,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香雪厅里的年轻女郎们一个个凝神细思,笔走龙蛇。 周暄于诗词一道,并不算擅长,她只勉强做了一首应景的,权且交上去应付。 长公主再回到香雪厅时,有人将众女的诗词呈给公主。长公主颇感意外,不过,被人作诗夸赞,她总归是喜欢的。 她一一看去,遇到喜欢的诗句,还诵读出声。这些姑娘们或许年纪还小,诗词并不真的多么精彩。但年轻人略带青涩的颂赞,教长公主甚是欢喜。 长公主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笑道:“都好,都好,本宫竟不知哪个更好些了……”她招手唤陈苑上前,笑道:“苑儿,你字写的好,去把这些诗句誊出来,不必署名。本宫着人拿去给那些相公们看,让他们评出个优劣来。” 陈苑心里叫苦,这可是个繁重的工作,偏还偷懒不得!本朝一直民风开放,然近几十年来,渐渐提起规矩大防。尤其是当今皇后娘娘,更是重规矩典范。 陈苑一时也不知道,誊写闺阁女子的诗词给男子看,算不算失礼。 她看向母亲,见母亲含笑点头,才道:“是。” 长公主笑了,摩挲着女儿陈芸的手,说道:“可惜你妹妹惫懶,字也拿不出手,不能替你分担一些……” 陈苑忙称不必。 陈芸笑嘻嘻的,也不着恼:“姐姐写的好就行了,跟我是一样的!” 有丫鬟引领着陈苑去誊写诗词。周暄得知不会署名,也就不再担心了。反正不会丢人丢到外面去。 她坐到母亲身侧,听母亲和姑姑说话。 杨氏轻声叹道:“公主跟苑儿倒很亲近。” 周沁点头:“是亲近,说句无礼的话,毕竟是苑儿嫡亲的婶婶。若是她二叔还在世,只会更亲近些。” 想起绥阳长公主的亡夫,即陈苑的二叔,姑嫂俩俱是一阵沉默。 陈家二爷英俊多才,气质温润,被绥阳长公主看中,招为驸马。夫妻俩感情很好,并在婚后一年生下女儿陈芸。 可惜陈二爷是个短命的,年纪轻轻便去了,留下她们母女二人。 杨氏也不说话,比了三个指头,询问似的看着周沁。 周沁皱眉,却还是点头,小声道:“是真的,公主还问过老太太的意思。” 她们在这边打哑迷,都只当周暄不知道,却不想周暄心里明镜儿一般。 三个指头,指的不就是泾阳侯宋三爷吗?京城人人皆知宋三爷将会尚主。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这两人都独身多年,婚事却始终未能提上议程。 杨氏瞧瞧身边发怔的女儿:“暄儿去寻别人说话去,陪在我们身边算什么?多交几个朋友,总坐在这里,跟在家里,有什么分别?” 周沁也笑道:“你娘说的是,这边,跟你年纪相仿的姑娘不少,你去跟她们玩儿吧!” 母亲和姑姑都这样说了,周暄自然无从拒绝。她起身,向同龄人走去。 但见得她们三五成群,聊得欢快,她感到有些没意思。一瞥眼,看见林樾溪独自一人,孤孤单单,就朝她走了过去,微微一笑:“林二小姐。” 林樾溪肩头一颤,抬起头来,脸上犹有未褪去的迷茫。她看向周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使劲儿点了点头:“对,是我,我,我叫林樾溪。” “我知道的。” 林樾溪眼里浮上一层喜意,她歪了歪头,很认真的道:“周姑娘坐。” “你认得我?”周暄诧异。 “嗯,你是陈苑的舅家表妹。”林樾溪脸上有着小得意。但很快,她又垮了肩膀,“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周暄垂眸,拉过林樾溪的手,在她手上比了一个“暄”字,轻声道:“暄,我叫周暄。” “周暄,周暄……”林樾溪念了几遍,笑意盈盈。 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身上阴霾散尽,比怯懦时,要好看很多。 两人随口谈了几句,不过是说些平日家常事,并不深谈。 忽有人来报,说是大皇子并二皇子前来给姑母祝寿。 大皇子是朱皇后所出,是个合格的皇长子。朱皇后性格娴静,是天下贤妇的典范,不争不妒,荣辱不惊。还曾著书立说,要世人重视规矩。 今上宠爱田贵妃,世人皆知。皇后不但不妒,反而还格外关心爱护田氏。是以今上虽独宠田贵妃,但仍保证了皇后的体面与尊重。 而二皇子则是田贵妃所出了,今年才十四岁,甚得皇帝宠爱,飞扬跳脱。 皇帝迟迟不立储,朝中的大皇子派与二皇子派针锋相对,闹得厉害。偏这正主儿二人,感情甚笃。 两位皇子前来祝寿,因香雪厅内全是女眷,不便入内。长公主便带着女儿迎了出去。 一听说今日长公主府上宾客云集,且等会儿男宾们要评诗词,二皇子兴致盎然:“皇兄,不如我们也留下来,凑个热闹?” 微胖的大皇子沉吟片刻,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二弟既有此心,那我们就留下。” 等男宾那边评选结果出来时,已经是午后了。 期间林樾蓉回来,看见周暄与妹妹交谈,大为吃惊,最终却只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 周暄想到跟陈苑一起听到的对话,再见到林樾蓉难免有些微尴尬。偏巧陈苑誊写完了诗词归来,冲她招手。周暄便趁此机会,与林家姐妹道别,向表姐走去。 男宾那边公认为最佳的一首词是史韩林家的千金所做。史姑娘家学渊源,夺魁也在情理之中。 居于第二的那首,却是陈苑所做了。不过点评之词,她心悦诚服。 ——外面那些相公们,给每一首诗词都留有点评语句。因为不知道是具体何人所做,他们的点评之语,措辞得体,语言犀利。 每个人的诗,都单独占一张一尺见方的纸,空白的地方,供人点评。 周暄瞧了自己的诗词得到的评语,在一大片委婉批评中,字体熟悉的“可怜可爱,比我的好”八个字,叫她挑起了眉梢。 这不是路征的字吗?对他的点评之语,周暄并不放在心上,而是一笑置之。路征记忆力很好,却不善诗词,周暄也知道的。 不过,周暄认真想了想,也许,他能比她强那么一点点? 杨氏知道女儿不擅长吟诗做对,此时,见她眉眼含笑,不像是被批评了的失意,就招收唤女儿上前,问道:“怎么?莫非你的诗,被人一致称赞?” 周暄在母亲面前,扁了扁嘴,小女儿情态表露无疑。她拿给母亲看:“娘,你看。” 杨氏也不接过来,就着女儿的手,微微眯眼,远远看着,却指着那八个字,道:“这不是征儿写的么?” 路征的字太好认了,在一片规规矩矩的字中,显得大而独特。 周暄含笑点头:“可不是。说我比他好,他的得该有多糟糕。” “拿来给我瞧瞧。”周沁放下纨扇,仔细瞧了瞧。 周暄知道姑姑自幼由其母高氏精心教养,吟诗作词都是个中好手,她不敢怠慢,也不说话。 周沁略略点评了几句,许是怕自己太过严厉,最后又温声道:“你年级尚小,写成这样也可以了。咱们又不去考状元……” 那厢长公主赏了几个被认为写的好的姑娘。 陈苑唯恐周暄心中不乐,非要把自己得的首饰给她。 周暄推辞无效,哭笑不得,只得道:“这是长公主赏的,哪有转手送人的道理?若真爱惜我,下次我看上了你什么,你可别小气。” 陈苑自是一口应下。 诗词事毕,长公主着人备了小船,邀众人泛舟湖上。 六月荷花开得正好,在湖上泛舟,凉风习习,荷香阵阵,本是一桩快事。但莫名的,周暄又想起了那日宋愈的话,热情也消散了大半。 要不,她还是不去了吧? 第10章 落水被救 对周暄而言,泛舟湖上的诱惑固然很大。但若因此而有可能使她陷入未知的境地的话,再大的诱惑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她略一思忖,只说自己畏水,不愿随众人前去。 旁人只当她晕船,也不以为意,虽遗憾,却不强求。 杨氏不知女儿何故如此,却知晓女儿秉性。这中间或有古怪。她扫了女儿一眼,暗暗记下此事,却并不即刻询问。 陈苑原本还想着跟周暄把臂同游,不想她竟然连小舟不敢上,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姓周之人,还怕舟!” 周暄一笑,随口应道:“照这样说,你这姓陈的,就不该往船上去!” ——时人乘船出海,谨慎起见,从不说与“沉”同音的字,便是姓陈,也只说是“耳东”。 陈苑脸色变了一变:“小声些,阿芸也姓陈呢。” ——说姓陈的不该上船,是否也包括了元敏郡主陈芸?周暄这话,当着她的面,说说也就罢了,不过是表姐妹说笑。若被有心人听去大做文章,可就十分地不妙了。 她语气恶劣了些,但周暄知她好意,拉了她的手,笑道:“好姐姐,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再不说了。” 陈苑在旁人的催促下登舟。 周暄再三叮嘱她,注意安全。 陈苑摆了摆手,暗笑她胆小,但到底是在欣赏风光之余,分外小心。 周暄瞧着湖中舟上的众多贵女贵妇,不知怎的,竟想起赛龙舟来。本是闺中女子的雅事,她这么一联想,风格韵味全变了。 众女在湖上玩儿得畅快,周暄瞧了一会儿,估计她们短期内不会回还,自己在这儿也无趣,便转身离开此地,欲回香雪厅。 周暄沿着来时的路,慢悠悠回到厅中。出乎意料的是,并非所有人都去游湖了,香雪厅中仍有三三两两的女眷。 瞧见她,林樾溪双眼亮晶晶的,招手唤道:“暄暄,这边来!” 这一声“暄暄”教周暄有些不自在。以前从未有人这般称呼过她。她深吸了口气,向林樾溪走过去。 母亲和姐姐都不在身边,林樾溪似乎更自如了些,主动与周暄交谈,偶尔显示出一些符合她年龄的天真。 是呢,她还是个不满十二岁的小姑娘。 周暄对她渐渐多了些怜爱。待要与她再说会子话,却突闻外面乱糟糟的,竟是去泛舟的人回来了。 她们回来的时刻,远比周暄预计的要早很多。 这些平日里说话轻声细语,吵架都要拐几个弯儿的贵妇们,一个个脸色煞白,议论纷纷,想来是方才的事吓到了她们。 周暄根据她们的话,猜测出了事情的大概。 万安伯的夫人钟氏落水了,万安伯的长女当场晕了过去。众女手足无措…… 还是周暄的母亲杨氏撑船赶到,厉声让钟氏抓住船桨,众人合力将钟氏拉了上来。 钟氏感激杨氏,若非杨氏出手及时,只怕她浑身湿透的模样,就要被闻讯赶来的男宾给瞧见了。她虽然不是顶在乎这些,但是朱皇后几次三番强调规矩礼数,林樾蓉又与她素来不和睦,焉知不会拿此事来恶心她? ——方才她莫名落水,她就觉得有古怪,偏生她刚一落水,林樾蓉就晕倒了。说她落水跟林樾蓉没关系,谁信呢? 长公主神色难看,也没了游湖的兴致,教人将船靠岸,她安抚众人几句,教丫鬟带钟氏去更衣,又命人请大夫给林樾蓉看病。复又感谢杨氏出手果断。 如此这般都安排好,长公主率先离开此地。 长公主离去,旁人自然也不可能在此长期逗留,也就纷纷回了香雪厅。 陈苑抓着周暄的手,惊叹道:“我不知道,大舅母力气那么大!反应也快!我当时还在发愣呢……” 她神情激动,没留神,一旁的林樾溪脸色惨白,身子发颤。 周暄暗暗叹了口气,轻声安慰:“别担心了,人没事就好。” 林樾溪一声不吭,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任凭周暄安慰,她也不说话。 少时,钟氏进来,已换了衣衫,发髻也重新梳过。她面上已不见慌乱之色,除脸色差些,其余与往常无异。 她先感谢了杨氏,然后才走向自己的女儿,瞧着女儿脸上的泪珠,啧啧两声,口中却道:“哭什么?你娘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也不迟!”面上的嫌恶显而易见。 周暄惊诧异常,这世上真有这样的母亲么? 林樾溪似是习惯了,她连忙止住眼泪,紧紧合上嘴唇,生怕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钟氏这才略微满意了些,轻轻点头,语气依旧恶劣:“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走?” “可是姐姐……”林樾溪迟疑,“她们说姐姐还买昏迷着。” “咱们就是去陪你姐姐啊!”钟氏将“陪”字念的极重。 林樾溪打了个哆嗦,也不敢反驳。 她们母女俩就此离开,陈苑和周暄二人全程瞠目结舌。 过了好一会儿,陈苑理了理思绪,说起在湖上发生的事情,跟周暄所想,区别不大。末了,陈苑说道:“有人说是那位,不过她晕倒了,是与不是,咱们也不知道。” 周暄点头,沉吟不语。 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长公主又明显兴致不再。于是,不少人纷纷告辞。周暄也随着母亲打道回府。只是杨氏被人围着,难以抽身。 众人感叹杨氏英勇果敢,杨氏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口中说着:“哪里哪里……” 虽说今天很多人夸赞杨氏,但很明显杨氏对此事并无谈兴。她跟钟氏毫无交集,当初这么做,是因为情势逼人,跟落水的人是谁无关。换了旁人,她照旧如此。 但别人分明不这么想,三三两两,或真心赞叹,或借故打探的,让她心生不快。 终于脱身出来,杨氏携女儿快速离开。路上,她才说道:“真是累人!” 应付那些人比救人累多了。 周暄只笑了笑。 “再不去了,人多还乱!”杨氏胡乱扇着扇子,又对女儿道,“你不要跟林家姑娘走得太近,她们家□□。” 周暄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她知道母亲说的对,但是与人交往之类的,以后再说吧! 她没有明确表态,杨氏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杨氏咬了咬牙,终是笑道:“你啊,等你吃一次亏,就知道了!” 周暄一笑,并不回答。 杨氏也没说错,林家人确实不和睦。半个时辰后,林樾蓉还未醒来,钟氏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 钟氏以自己可能风寒为由,也不等林樾蓉清醒,就带着女儿回府了。——她临走前,倒是给林樾蓉留了丫鬟。 钟氏母女走后没多久,林樾蓉就睁开了眼睛。她盯着头顶公主府客房的床幔,神色复杂。 她清楚得知道,自己不是在梦里,自己是清醒着的。像她这样的人,能有重来的机会,不大容易。 她感谢上天,让她重新开始。她承认,上辈子她也有错,所以,这一生,有些错事,她不会再做。但是,有些仇,却一定要报。 钟氏猜错了,她林樾蓉并没有在船上动手脚,她只是沿着上辈子的轨迹,仍选了那条船,并与钟氏换了位置而已。 于是,落水的就成了钟氏。 不得不承认,钟氏比她幸运。钟氏被杨氏救起,在男人们赶到前。 林樾蓉捏了捏眉心,实在是想不起来,前世这个时候杨氏是否在场了。 不过,没关系。钟氏的一次幸运,并不能代表什么。林樾蓉勾唇一笑,反正,她从地狱而来,知道钟氏的所有秘密。 找个机会,一一揭开就是了。 周暄路上还在琢磨公主府发生的事情,然而回家后,听说秦管事回来了,她就把那些放到了脑后。 秦管事这次不但带回了大哥的亲爱书信,还带了大嫂手绘的瑛哥儿的画像。 大嫂路随玉少时无兄弟姊妹,被父母假充男儿教养,琴棋书画均有涉猎,绘画更是擅长。 看着画中惟妙惟肖的小儿,周恕、杨氏并周暄都欣喜异常,对那没见过面的小儿,越发思念了。 杨氏更是让周暄临摹一张,给她放在床头,好闲时看到。 周暄想了一想,索性多临摹一张,使人给路征送去。毕竟他是周瑛的舅舅。 第11章 好好生活 收到周家使人送来的小孩儿画像,路征不觉失笑。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人新近描摹的。——虽然他的字不好,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走出书房,向正在玩耍的书童和平招了招手。 和平十二三岁,爱玩闹的年纪,正玩得高兴,此刻兴冲冲跑过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面擦汗,一面问:“公子什么吩咐?” “今儿得了些果子,你去跟陈伯说,就说我吩咐的,要你们收拾出一些出来,给周府送过去,余下的,你们几个分了吧!”路征瞧瞧西边的落日,都这点儿了,怎么还这样热? 一听有果子吃,和平眉开眼笑,“诶”了一声,一溜烟儿跑了。 路征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了书房。 书案上仍摆着小孩儿画像,虎头虎脑,与他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他出了会神,小心翼翼收起画卷。 晚间和平送果子到周家时,周暄恰巧就在父母处。 这果子本身倒也罢了,难得的是用冰浸着,在炎炎夏日,食之格外舒爽。 周暄贪凉,想多吃些,被杨氏拦住了。 杨氏嗔道:“少吃些,别半夜嚷着肚疼。” 周暄讪讪一笑,乖乖放下了果子,拉着母亲的手,好一通撒娇,又说道:“也不知道路哥哥哪来这么多冰,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没回京城呢!” 周恕在侧,瞧了她一眼,答道:“他现下得皇上重用,有这些,不奇怪。” “哦”。周暄对父亲尊敬之余,又有些微惧意,闻言忙规规矩矩坐好,动也不动。 周恕觉得好笑,只作不见。 想那路征,本是舅舅舟山先生之徒。圣上多次派人请舟山先生出山,先生不为所动。年前,皇上第四次邀请,他才派了弟子路征入朝。 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求贤若渴,路征甫一进京,便得重用。不过,路征自己也是有奇才的。 是的,奇才。周恕阅人无数,但路征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周恕曾经感叹,难怪舅舅名动天下,连一未及弱冠之年的弟子都不能小觑,更何况其本尊! 周暄又坐了一会儿,才向父母告辞离去。 杨氏待女儿走远,才对丈夫道:“方才好端端的,你吓唬她做什么?” “我何曾吓她了?”周恕也委屈,他捋了一把胡须,“瞧她一眼,就是吓她了?”顿了一顿,他又说道:“是了,今日有位同僚,跟我提起暄儿的婚事来着,说想给他儿子求娶咱们女儿。” “谁?他家儿子怎样?品行可好?”杨氏来了精神,连声发问。 周恕慢条斯理:“你急什么?我给拒了。他们家儿子我见过,呆呆木木的,年纪又大,不堪为配。” 杨氏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诶,我只当是好的呢!我跟你说,暄儿的亲事,你可不能随便做主!你当初可是答应过我的,什么事都有商有量……” “是是是,答应过你。儿女亲事是大事,马虎不得。”周恕道,“不能让她心里怨咱们……” 杨氏也道:“是呢,得让她自己称心如意才行。” …… 周暄站在外面,听着父母的对话,心里酸酸的,满满的。 方才她本来已经离开,途中发现自己臂上的玉钏儿落下了。——她不大喜欢佩戴首饰,今日偶尔戴着,又觉得不适应,因是在父母身侧,就随手摘下放在一边。 不料竟听到了父母这番对话。本来听到议论她的亲事,她该远远避开的,但到底是好奇,就驻足听了一会儿,不由得感慨良多。 不打扰父母,她也不去找玉钏儿了,就这样慢悠悠又往回走。 她知道历来婚姻大事,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能说出要她称心如意,想来对她疼爱之极。有此父母,是她的幸运。 时间匆匆流过,又几日,陈苑写信邀周暄去参加她办的赛诗会。 周暄哭笑不得,陈苑知道她不好诗词的,偏她又推拒不得。 陈苑信中写的明白,这是她们府上老太太的意思,说是荷花池的花儿开了,要她邀请小姐妹们来一起,赏赏花,赛赛诗,岂不快哉? “若论姊妹,首推你与阿芸……” 周暄看见信中此等言语,自然不能再拒绝了。她禀明母亲,依约前去。 夏日炎热,杨氏本不大愿意她出去,但又唯恐拘束了她,就叮嘱她注意莫热着了。 周暄到陈家,先见过姑母,再向陈家老太太请安,之后才去与陈苑回合。 有些意外的是,不但陈芸等人在,竟连林家姊妹也在。 陈苑无奈地笑:“你知道,阿芸最爱热闹的……” 阿芸刚知道她的念头,就嚷着要大办。陈苑违拗她不得,只得依着她拟的名单,下帖子。 陈芸也不恼,摇着纨扇,吃吃地笑:“姐姐不爱热闹,也不办诗会……” 陈苑作势便要打她。 “哎呦呦,这会儿摆姐姐谱了,跟我要份子钱的时候,可没说自己是姐姐!”陈芸边笑边躲。 周暄含笑看她姐妹俩说笑打闹,偶一侧头,竟见林家俩姐妹都怔怔地看着这边。妹妹林樾溪眼中俱是艳羡,姐姐林樾蓉的眼神,她有些看不懂。 既不明白,就丢开不管。周暄的注意力很快被随即而来的赛诗而吸引。 当然,所谓的赛诗,不过是以荷为对象,大家随意吟咏罢了。这些十几岁的姑娘们,心也未必在吟诗作词上。借着这名头,做一两首诗,余下时光里,都在与相熟姐妹说笑玩闹。 林樾蓉看着这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有些怔忪。她告诉自己,那一切都还没发生,然而还是一次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不要走上一世的老路。她要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这样想着,她缓缓露出了笑容,明丽的脸庞如同初绽花朵,娇美无匹。 她冲周暄笑了笑,对这个曾在她噩梦中出现多次的姑娘笑道:“我瞧你的诗写的不错。” 周暄一怔,讶异非常。待意识到对方说了什么后,她手里的扇子抖了一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第12章 莫名其妙 周暄诗词不佳,从未想过会有人当面如此直白地夸赞她的诗,受宠若惊之余,又觉得荒诞。略顿了一顿,她轻声道:“呃,多谢夸赞。” 林樾蓉话一出口,就又有了悔意,她不禁暗自思忖,是不是太过刻意了些?待听到周暄回答,她才悄然松了口气。 算起来,这应该是她们这一世,第一次正式的,好好的说话? 林樾蓉有些激动,一想到一切都能重新开始,她也的确在重新开始,她握紧了拳头,眼里竟不自觉泛起了泪花。 眼前这个明艳的姑娘莫名其妙就红了眼眶,看得周暄心里一紧,又有几分不解,只得道:“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她没说几个字啊!再看一眼林樾蓉紧握的拳头,她更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不是……”林樾蓉摇头,笑中带泪,“我只是很开心……” 瞧,现在的周暄,是青春而健康的,还没有因为她的缘故而遭遇不幸。而她自己,手上还是干干净净的。 林樾蓉微微仰头,看着天际飘过的一朵又一朵云,她手上还是干干净净的,她心里也是干净的。 喜极而泣?周暄勉强扯扯嘴角,心中更觉古怪,不由得想要远离这个奇怪的姑娘。 正好,陈苑使人请她过去一趟。周暄冲林樾蓉歉然一笑,跟丫鬟离去。 那厢陈苑正与陈芸一起点评今儿的新诗,见周暄过来,招手笑道:“暄儿快来看,这次你不用居末位了!” 她原以为这般调笑,周暄会脸红耳热,面带尴尬之色。不料,周暄的神色甚是古怪,倒也不像是惭愧羞窘,而像是害怕……? 陈苑疑心自己看错了,暄儿害怕什么呢? 周暄年纪不大,又生得单薄,眉目清丽,平时浅笑吟吟倒还罢了,此刻面色苍白,柳眉微蹙,尤其显得楚楚可怜。 陈芸抬头瞧她一眼,笑道:“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我给你出气去!” “哪有?”周暄回过神,忙笑着摇头,她摇着纨扇,笑道,“在你们家,谁能给我气受?我脸色不好吗?许是热着了。”才将此事揭过了。 她不能告诉陈家姐妹,她有些惧怕林樾蓉。说也奇怪,林樾蓉一靠近她,她就心生不安。明明,她们之间没什么纠葛啊! 让周暄头疼的是,林樾蓉似是把她当成了闺中好友,自陈府一别,或是命下人送了礼物到周府,或是直接下帖子邀请周暄过府去玩儿。 连陈苑的信都没这么勤过! 更叫她哭笑不得的是,林家的二姑娘林樾溪也常下帖子要她过府。 她竟不知道,她何时成香饽饽了。 周暄暗忖,推辞的次数太多也不好,显得仿佛太不近人情。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愿长期被拘束在家里,能出门也好。 杨氏与她想法相近,虽觉得林家环境复杂,但不好一次又一次推拒。就同意女儿去林家做客,不过一定要她带个稳重的丫鬟。 周暄回了姐妹二人的帖子,约好日期。 马车在万安伯家门口停下,忽听驾车的邢伯道:“姑娘,兴国府的马车。” 兴国府?周暄身形微顿,猛然忆起那日在长公主府,她与陈苑一起听到的内容。她脸色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左右她是来见林家姐妹的,别的事情一概不知。 林樾溪将周暄领到了自己的院子,她一反常态,眼中光华流动,一路给周暄介绍,声音不大,却颇为兴奋。 周暄随着她,见林家建筑果然与别处不同,恢宏大气,富丽堂皇。她心说都说万安伯当年富甲天下,确实不凡。 林樾溪有些小得意,晃晃周暄的胳膊,软语祈求:“阿暄,你能留下来多陪我几天吗?” 她与姐姐关系不睦,母亲又不喜欢她,她一直孤单得很。周暄主动与她说话,和颜悦色,她心里甚是欢喜,希望周暄可长久陪着她。 “这……”周暄很遗憾地摇了摇头,她自己有家在京城,跟林家又非亲戚,怎好住于林家?更何况,她觉得她和林家姐妹,关系远远没有好到这种境地。 但是,一看到林樾溪垮下来的肩膀,她心中微叹,温声道:“不过,我们今天可以多玩儿一会儿。而且,你也可以到我家里来啊……” 林樾溪并没有因此而开心起来,仍闷闷不乐。 周暄深吸口气,又温言细语好生劝解了一会儿,才换来林樾溪的笑颜。 周暄一面拿帕子拭汗,一面暗道自己失策。她想,也许她并不该到林家来。来这一趟,有点累。 林夫人派身边丫鬟送冰过来,并教丫鬟传话,极是客气,要周暄尽管当做是自己家中,不必外道。 ——这话倒也算真心实意,上次在绥阳长公主府,林夫人得杨氏相助,对杨氏自是感激。 周暄与林樾溪闲聊一会儿,不经意问了一句:“你姐姐呢?” 林樾溪脸色微变,她扁了扁嘴,轻声道:“家里来客人了,她忙。” 周暄点一点头,将此事扔过不提。 林樾蓉此刻接待的客人,却是兴国公家的公子田学思。 田学思年少气盛,胆子又大,他思慕林樾蓉多年,始终不得佳人芳心。后来林樾蓉告白宋愈不成,大病一场,之后就改变了许多,对他也多了些关切。他隐隐觉得自己看到了曙光,出入万安伯府更加随意,对佳人也越发殷勤。 万安伯如今也只把他当未来姑爷看待,他自己本身就是个不大重视规矩的,对田学思的屡屡来访也不阻拦,反有些乐见其成的感觉。 林樾蓉却不想总是面对他,直言说道:“你不必再来了,你不会如愿的。” 她重来一世,只想赎罪,想弥补。上一世,她自觉没有亏欠学思,自不会赌上一生的幸福来偿还。只是,田家下场太凄惨了,她或许可以改变田家的命运。 田学思当即沉了脸,他兴冲冲赶来,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沉声道:“谁说我不会如愿?你知道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林樾蓉看着他,像看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轻声道:“学思,不要再这么幼稚了。你该长大了,想想宫里的娘娘,想想二皇子,想想田家……” 第13章 宋愈来访 田学思不解:“他们怎么了?”姑姑宠冠后宫,二皇子颇得圣宠,田家富贵滔天,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樾蓉见他这么一副单纯无知的模样,又是失望,又是担忧。她待要好生劝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只说了一句:“你以后收敛些吧!” 她既然归来,自是要好好护着身边人的。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你嫁了我,我什么都听你的。”田学思面上含笑,眼神认真。 林樾蓉却不看他,只似随口说道:“我今儿还有客人在呢,恐不能留你了。” “什么客人?”田学思不悦,只当她是心口诌来搪塞他的。 “是周尚书家的女儿,你可不能欺负她。” “谁?”田学思皱眉,脑海里朦朦胧胧浮现出一个身影来,他道,“原来是她。我欺负她做什么?”他笑了笑,带些试探,带些调笑:“不过,你若一直不肯嫁我,我娶了她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倒也不完全是说笑,他父亲提过想给他议亲,考虑的对象中就有周家姑娘。只是他一心思慕林樾蓉,其他人尽皆瞧不上罢了。 却不想林樾蓉当即柳眉倒竖,怒道:“你娶谁都行,就是她不行!” 她不愿再理会田学思,拂袖离去。行得数步后,又忽地站住,轻声道:“学思,我是认真的,你不能娶她。谁都可以,就她不行。你有你的路,她有她的命。” 言毕,大步离去。 院子里,一阵风吹过,凉飕飕的,很舒服。林樾蓉有些恍惚,仿佛依稀看到那个温柔的、恭敬的周暄和她身下的血迹。 林樾蓉按了按眉心,才惊觉身上已冷汗涔涔。 她从丫鬟口中得知,周暄在林樾溪院中,就整了整心情,向妹妹院子里走去。 刚进院子,就听到妹妹唧唧咕咕的说话声,林樾蓉不由得皱起了眉。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一向无感。但因为钟氏的缘故,她想,她是不可能与林樾溪亲近了。 不但不能亲近,而且她也不大乐意周暄与林樾溪来往过密。她信步走入,正亲密交谈的人一下子分开了。 林樾溪似乎很喜欢周暄,“暄暄”、“阿暄”叫个不停,周暄有点应付不来。正好林樾蓉进来,她悄然松了口气,站起身道:“林大姑娘。” 林樾蓉垂眸,点一点头,又转向妹妹道:“周姑娘远来是客,你莫要闹她。” 声音并不严厉,但眉目间隐含威严。林樾溪甫一与姐姐目光相触,便低下了头,呐呐道:“我并没有闹她……” 她声音很小,恐怕也只有周暄听到了。周暄瞧了她们一眼,轻声说:“她没闹我,我们不过是说笑。” 周暄没有异母兄弟,她跟兄长一母所出,年纪相差很大,周旸待她极好。她对异母兄弟姊妹之间的相处也不甚了解,只觉得有些古怪,又有些庆幸。 林樾蓉轻哼一声,只作未曾听见,她在一旁坐了,细细盘算出神。 在姐姐面前,林樾溪大气也不敢出,低着头,沉默地坐着。 这姐妹两人都不说话,生生把周暄晾在了一边。气氛古怪,周暄尴尬而别扭,感觉多坐一刻都是煎熬,后悔此行的她,琢磨着开口告辞。 周暄声称,离家时母亲吩咐,要早些回去云云。 林樾溪脸上难掩失望之色。才来这么一会儿!她有些埋怨姐姐,姐姐没过来时,一切还好好的呢!但她又不敢显出怨怼的神情来,脸颊鼓鼓的,眉毛也皱得紧紧的。 林樾蓉却是面色不改,心里几多赞许,几多感慨,心说,周暄果真同记忆里一样,听话而懂事。她有心想留周暄用饭,却又感到别扭,略一思索,想到不愿使周暄为难,也就作罢。 林家姐妹亲自送了周暄到二门外,殷殷叮嘱,要她以后常来。 周暄面上含笑,心说,再来是断断不能了。这林家古怪,跟她以往去过的人家都不同。她不愿多事,以后还是少掺和其中为妙。 见姑娘这么早就踏上归途,邢伯不禁意外,却不便多问。 周暄在马车中暗暗回想着她所听说过的林家。有人说,万安伯原配夫人姓张,貌美且贤,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身后只留下一女。而万安伯在夫人过世后刚满一年,就迫不及待娶了新人进门。而这位新夫人钟氏,出身不详,却在进门六个月,就生下了女儿林樾溪。 这传言不知真假,不过听说万安伯府内宅一直不大安稳。周暄自己也看的出来。这浑水还是尽量少趟。 周暄回到家中,见家里甚是热闹,似是有客来访,不禁好奇。正欲使人去打探,连翘却过来笑道:“姑娘,状元公和探花郎到咱们家里来了。姑娘要不要偷偷去瞧一瞧?” 状元公探花郎都是稀罕人物,当初三甲打马游街,连翘不曾得见,颇觉遗憾。今日有机会,偷偷瞧一眼,也不打紧吧? “状元公?探花郎?”周暄微愕,三年一次大比,连翘说的,应该是新科状元刘策和新科探花宋愈。 周暄听人说过,说状元刘策三十来岁,是寒门出身,性情耿介,一身正气,做得一手好文章。而宋愈,她就更不陌生了。 只是,这两人到她家里来做什么? 周暄眼皮突突直跳,不安油然而生。她随手拨弄着八音盒,久久不语。 她想,也许以后她该少出门,一出门就有事。 连翘紫苏商量着一道去远远瞧一眼,力邀周暄同去。 周暄道:“越发胡闹了!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还能长三只眼睛不成?” 连翘紫苏知晓姑娘好性儿,嘻嘻一笑,仍执意要去。 周暄也不阻拦,只叮嘱道:“瞧一眼就回来吧,可别教人发现了。” 若真让人发现,她面上也不好看。 两人笑着离去,周暄随手拨弄着八音盒,听着里面奇怪的声音,仍是心烦。 今天的事情,周恕也有些意外。他偶然遇到了结伴同行的刘策与宋愈。以往无甚来往的人,与他交谈之后,竟流露出想要到他家中做客的意思。周恕就顺势邀请了他们。 刘策倒罢了,跟他谈诗文,论朝堂,勉强称得上投契。而那个年轻些的宋愈,自进了周府,就开始神思不属。 周恕自然不会知道,宋愈心不在焉是因为在想他的女儿周暄。 宋愈端坐在座位上,眼神止不住往外瞟。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头的不安越发浓重。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 她应该会从外面走过才对的。她会从外面走过,而他偏巧回头,只一眼便瞧见了她。她婷婷袅袅走来,容颜清丽脱俗…… 那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姻缘或是纠缠,由此开始。 这一天,他不会记错。他们之间的一切,他印象最深的便是这一幕了。那么,为什么都没有了呢? 忽地,他心头恍似一道惊雷掠过。是了,他重头来过了! 既然之前已经改变了一些事情,那么他们的初见发生变化也不足为奇。 他握了握拳头,也是,这一次,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主府的柳树下。 他对自己说,不一样也好,就是要与上一世不同。可是,他又不禁担心,那他真的能达成心愿吗? 第14章 托人求亲 周恕留这二人共进晚餐,刘策耿介,婉拒不得,宋愈也只略推一推,便应了下来。 在宋愈的记忆里,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周府用餐。周府的一切,对他而言,陌生而熟悉。他一直心神恍惚,暗暗期待着,直到他与刘策二人居于客座,面对满桌珍馐,他才清醒过来。 没有特意按照他的口味准备的食物,也没有他以为可能会出现的人。 宋愈难免失望,尽管他自己也明白,如今她尚是闺阁少女,是断断不会出来见他的,更遑论与他同处一室,共进晚餐了。 他颇有些食不知味,人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宋愈心不在焉,周恕岂会看不出来?宋愈出身不错,少有才名,年纪轻轻就中了探花,前途一片大好,其父泾阳侯宋三爷又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周恕对宋愈,不可谓不期待。 只是,今日相处下来,宋愈给周恕留的印象,却远不如刘策了。刘策出身寒门,性情耿介,腹中的确有真才实学,虽相貌平平,但是眼神坚定,一身正气,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而宋愈,则教人有些失望了。或许是他有心事,一直神思不属,状况频出。 周恕拧了眉,原本他还曾将宋愈作为未来女婿的人选考虑。如今看来,还是再看看吧。 两人离开周家打道回府时,已暮色四合。宋愈仍是怔怔的,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感谢周家的招待。 回到府中后,随从来报,说是侯爷要他回家后到书房一见。 宋愈身形一顿,继而点头,当即前往父亲书房。 灯光下的泾阳侯一身家常衣衫,头发也只用一根发带松松系着,比平时多了一些随性。说来也怪,宋愈模样似他,气质却与他大相径庭。他身上没有宋愈的忧郁与颓然,却有上位者特有的威严。 泾阳侯十六岁成婚,十七岁便有了儿子宋愈,如今也不过三十四岁。丧偶多年的他,自不乏有人想以女妻之。还是后来他与绥阳长公主之事京城皆知,才没人再上门提亲。 宋愈行了礼,规规矩矩站立一旁,听父亲示下。 “我听人说,你近来常常告假?”泾阳侯抬头看着儿子,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宋愈心里一咯噔,他从小便惧怕自己的父亲,这种惧怕似乎刻在了骨子里,并为因他的改变而改变。他轻声道:“不敢欺瞒父亲,儿子确实告假过几次。” ——何止是几次!他此番归来,功名利禄在他眼中皆成了过眼云烟。他在乎的只有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然而,他仍有些忐忑,唯恐承受父亲的怒火。 泾阳侯却只是皱了眉:“若是有事,那就让身边人料理;若是身子不适,就赶紧请了大夫好好调理,整日告假做什么?” “是,父亲说的是。” 泾阳侯低着头,一面翻着案上的纸张,一面状似无意问道:“你年岁也不小了,咱们家后院也没个主事的人。对你的亲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宋愈闻言一怔,这话他听过的。他不大记得清他上辈子是怎么回复的了。 儿子久久不回答,泾阳侯有几分不耐,抬头喝道:“问你话呢!在我面前也心不在焉,平日里怎么当差的!” 宋愈忙道:“是儿子的不是。” 泾阳侯以手支额,脸上露出少见的疲态来,半晌才道:“你早日娶妻生子,为父稍微了却一桩心事,后院也能有个主事的人。姨娘当家,终归是不妥。” ——泾阳侯丧妻多年,不曾续娶,早先老夫人还在世,由她老人家照管家里。自她故世后,后院就只能交由桂姨娘打理了。 宋愈思忖了许久,终是咬了咬牙,说道:“不瞒父亲,儿子心中的确有妻子人选。” “嗯?”泾阳侯似是有了兴致,“是谁家千金?”他略偏了偏头,笑道:“是那位万安伯家的大姑娘?” ——关于儿子的一些情感传言,他也听说过。他成亲早,娶妻时尚不知情爱滋味,于发妻也是责任敬重多于男女之情。如今跟绥阳长公主之间,也更多的是怜惜和利益。对少年人纯粹的感情,他挺欣赏。 “不是……”宋愈心中一阵钝痛,有些事情还未发生,对父亲也说不得。他紧握着拳头,努力使自己的内心平复下来。他看着父亲,神色复杂,好久才道:“不是林家的姑娘,不是。” ——他不会跟她再有任何牵扯。 “那是谁?”泾阳侯只当儿子的异样是因为尴尬,或许被一个姑娘当面示爱,对儿子而言并不是愉快的经历。 宋愈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是该决定下来了。他一字一字,极为坚定:“儿子思慕周尚书家的千金许久,望父亲成全。” 泾阳侯闻言点了点头:“哦,原来是他家。” 与周恕同朝为官,偶有来往,泾阳侯对周恕的印象不错。不过,转念想到周恕的夫人似乎出身不高,如此一来,周家姑娘的教养就未可知了。他沉吟片刻,道:“你若喜欢,那就请人去提亲。” 心愿达成,宋愈欣喜之余又有种不真实的茫然。他冲父亲施礼致谢。 泾阳侯摆手:“你我父子,不必言谢。”转而又板了脸:“以后不能再无故告假,若让人家周家知道你是个惫懒的,瞧不上你,看你如何自处!” 宋愈连忙保证,日后必勤于差事。 父子又略略闲谈一会儿,泾阳侯见时候不早了,挥手令儿子自去休息。 月色如水,宋愈翻来覆去,已经发生的、未发生的一幕一幕在他脑海里回现。父亲向来说到做到,既然允了他要去提亲,那么肯定会去提的。周大人会同意的吧?他们无论是看家世还是看才貌,都是天作之合。周大人没理由不同意。 先把她娶进门,日后他好好待她,他们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他不会再去奢望不属于他的东西,他要和她好好的。 泾阳侯有心让儿子先娶妻,将后院交由宋愈的妻子来管。对绥阳长公主,他并不能完全放心。 他是个行动派,请人打听了周家姑娘,没听说有人品瑕疵或是教养极差,就在隔日委婉向周恕提起了此事。 他想,儿子才貌双全,前途一片大好,他又亲自为儿子求娶,料来周恕会同意。——诚然有些女眷为了亲事明争暗斗,却始终不敌外面男人的一句话。只要周恕同意了,这亲事也就能成了。周夫人无娘家亲族,对儿女婚事上自然无法置喙。而且,宋愈品貌不错,女儿一进门就能做当家太太,周夫人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不愿?他隐隐猜测儿子和那个周家姑娘见过面,兴许双方还有些情意。如此一来,就更容易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周恕却明显一愣,继而笑道:“宋老弟亲自提起,原不该拒绝。只是,事关小女婚事,周某一人做不得主,需与内子相商,才能答复。” 泾阳侯点头,虽意外却也理解。或许周恕畏妻不是谣言。他笑道:“也是,婚姻大事,理当慎重才是。” 两人不再谈论此事,改论其他,倒也颇为投契。 晚间周恕回府,与妻子提起此事,询问妻子意见。 杨氏对读书人有天然好感,宋愈又是新科探花,才名远播,她自然印象极佳。但是亲事关系到女儿一生幸福,马虎不得。她反问道:“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我?我能说什么?我只怕那宋愈盛名难副。”周恕不愿多说别人坏话,很快将此事略过,又道:“暄儿的亲事,我一个大男人,能知道什么?还是你这做娘的多操心。你之前帮旸儿选的阿玉,不就挺好吗?两人感情也不错……” “这哪能一样,旸儿跟阿玉是本就有点情意。难道暄儿跟那个周探花也有情不成?”杨氏道,“说来泾阳侯府后院倒简单,她若真进了门,也不用伺候婆婆、太婆婆。但是要管整个侯府,也不知她能不能管的过来。而且,虽没正经婆婆,可那泾阳侯可是有好几个姨娘的……” 她从丈夫的话里听出来丈夫似乎对宋愈不大满意,她自己也担心女儿应付不过来。 夫妻俩细细合计了一会儿,并不能决断。 末了,周恕道:“我叫人打听打听那宋愈的品行,你也私下问问姑娘,看她是个什么想法。” ——今日泾阳侯暗示,他是应儿子的请求求亲,那周暄很有可能见过宋愈。周恕有些头疼,有人想要娶他们娇宠着养大的小姑娘了。 杨氏应下,想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了,毕竟是她自己的亲事,悄悄问她一句也不为过。 次日清早,周暄向母亲请安。 杨氏看着女儿,想到她由一个婴孩长到如今亭亭玉立,已有人上门求娶,忽喜忽悲。不过,终究是记挂着要事,她收起情绪,屏退众人,开口询问。 第15章 商议此事 “暄儿,今日泾阳侯透露出与咱们家结亲的意思,你怎么看?”杨氏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周暄一愣:“泾阳侯?结亲?”这消息太过突然,一时之间,惊愕、费解、害羞、恐惧……多种情绪交织,最终汇成无助和茫然。 杨氏见女儿神色不对,以为她误会了,忙解释道:“你想哪里去了,泾阳侯是为他家公子提亲的。就是那个新科探花宋愈。” 周暄螓首低垂,她自然知道泾阳侯是代子求亲。只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提亲,她内心深处,竟然有些恐慌和排斥。 杨氏轻轻拉着女儿的手,柔声道:“那个泾阳侯世子,也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跟你年貌相当,他家里也简单些……” 杨氏给女儿详细分析了泾阳侯府的现状,甚至连泾阳侯的小妾以及跟他暧昧的绥阳长公主都算了进去。在她看来,宋愈其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她唯一担心的是女儿应付不过来。 “娘——”周暄脸颊有淡淡的红晕,直到此刻才是羞意多过恐慌。她摇晃着母亲的手,半撒娇半央求,“娘——” 她希望母亲不要再说下去,她也不知道她在不安什么。 杨氏瞧她一眼,嗔道:“在娘面前,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只管说你的想法就行。成与不成,自有你爹去回他。” “我……”周暄低着头,少见地用手指绞着衣带,她踌躇半晌,在杨氏几乎要失去耐心时,才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杨氏一怔,继而笑了,“娘明白了。” 她想,闺中女儿多害羞,说不知道而不是直言拒绝,那多半就是有那么点意思。她正欲起身,不防女儿却牵住了她的衣袖。 “怎么了?” 周暄仍然没有抬头,声音也不高:“娘,我说的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其实,我之前见过他的,就在长公主府,他说了很奇怪的话……”她回想着当时的场景,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瞥见母亲了然的笑意,她心说不好,娘多半是误会了,忙加了一句:“就是大哥来信那天,他还让人泼了我一身的茶水,要不我也不会早早就回来了。” “什么?”杨氏眼皮跳了一跳,刚听到女儿说他们见过,以及很奇怪的话时,她下意识以为是那宋愈对女儿有意,还寻思着若是成亲前有感情基础,婚后只会更恩爱和睦,却不想女儿接下来突然说了句“泼了我一身的水”。 “他让人往你身上泼水做什么?。”杨氏皱眉,平白无故教人往一个姑娘身上泼水,不像是一个侯门子弟能做出来的事。但是她的女儿一向乖巧,又不会骗她。 此刻周暄已经抬起了头,秋水样的眼眸中满是无辜,配着她那小巧白净的脸庞,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周暄摇摇头,迟疑了一下,才道:“也许就是为了在我去更衣时拦住我,跟我说奇怪的话。” 杨氏心中的火苗噌噌而起。女儿的话让她有点想偏,年少有才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在她心里的形象忽然变得微妙起来。不想吓着女儿,她强忍着怒火,尽量柔声问:“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不要我到水边去,还说,还说他不会伤害我……” 杨氏点一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瞬间转过许多念头。若女儿所言是真,宋愈的话的确有古怪。不要暄儿到水边去,说是不会伤害暄儿。那么,他原本是要伤害谁? 公主府、水边…… 宅斗经验并不丰富的杨氏想象能力倒极为丰富。不过短短数息间,脑海内就上演了一出又一出大戏。联想到那次万安伯的夫人钟氏在公主府落水,她甚至以为是宋愈不满长公主,想要如何如何。虽然现在看去,泾阳侯府后宅简单,但是泾阳侯不过三十四五岁,终归是要续娶的。也不知将来的继夫人为人如何,是否好相处。 周暄不知道母亲的内心世界,兀自惴惴不安。 杨氏想了又想,复又郑重地问女儿:“娘直接问你吧,你愿同意这门亲事吗?” 周暄摇头,理智上她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但是情感上,她不大愿意现在去想她自己的亲事。对她来说,想出嫁,考虑夫婿的人选,都为时过早。她习惯了做周家女,在母亲提及婚事之前,她没想过要去做别家妇。那对她而言,是未知而遥远的。她软语道:“娘,我还小。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 她说话时,细白的脸庞隐约可见红晕,两痕秋波水光粼粼,杨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许久方道:“娘也舍不得你。” 她也想女儿能一直在她身边,但是女儿总有一天要出嫁的。她娇养着长大的女儿,终归是要到别家去的。 晚间杨氏向丈夫转述了周暄的话,末了又道:“暄儿还小呢,还没及笄。我想多留她两年。” 周恕“嗯”了一声,他女儿在他心中千好万好,既是她不乐意,那此事不再提就是了。 日后又与泾阳侯见面时,泾阳侯再度提起了此事。 周恕一脸歉然:“宋老弟,内子偏疼幼女,要多留她两年,这婚姻一事,她想过几年再议。” 泾阳侯听得明白,这是在委婉拒绝。诚然周家姑娘年齿尚稚,但是在本朝十三四岁议亲的大有人在。等婚事真正定下来大致也就在及笄之龄,再准备一年半载,十六七岁出嫁,正合适。周家若真有心同意这门亲事,大可以先定下来,之后再慢慢准备。 自己儿子被人家瞧不上,泾阳侯有些不悦,然而并没有即刻发作。他心里明白,婚姻之事,本就是讲究你情我愿。但过了一刻,仍是按捺不住,问了一句:“却不知犬子哪里入不得周兄的眼?” 周恕拱手笑道:“宋老弟说笑了,令郎人中龙凤,只是内子年近四旬才得这一女,自然爱逾性命。她既不愿小女早嫁,那就随她。” 第16章 另寻出路 泾阳侯哂笑,却是不大相信,然不愿因此事与周恕交恶,他只点一点头:“原来如此。”便将话题揭过了。 泾阳侯回府后,使人唤了儿子过来,见宋愈仍和之前一样,面带愁绪,莫名地有些恼火,沉声道:“周府给答复了。” “什么?”宋愈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心砰砰直条,喜悦之情几乎要溢出胸腔。他颤声问,“怎样?” 这两天他一直既期待又不安。虽然知道如无意外此事一定能成,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现在好了,马上就要从父亲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了。 看着儿子充满期待的眼神,泾阳侯窝火之余又有点心疼。他不大忍心打破儿子的幻想,却又不得不告知儿子真相。他尽量平静地道:“周家拒绝了,推说女儿年纪小,近几年不想考虑女儿的婚事。” “年纪小?怎么可能?”宋愈只听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乱糟糟,闹腾腾。他反复只说着:“不可能的,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是答允了的啊。上一世,他只向周家求亲过一次,也是拜托父亲出面的,很容易就成功了。从他动念头,到她进门,中间极为顺利,毫无波折啊…… 见儿子失态,泾阳侯也颇为吃惊,他安抚性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轻声说:“你也不必难受,京城中好姑娘多的是……” 宋愈却一个劲儿摇头,口中喃喃说道:“不是的,不是的……” 不该是这样,好姑娘再多,可她只有一个。让他难受的不仅仅是婚事被拒,还有对未来的失去掌控。 他自归来伊始,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那么几个人,那么几件事。而因为他的改变和自作主张使原本该顺顺当当成就的婚事泡汤,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他快速从茫然中抽离出来,声音很轻,却极坚定:“别的姑娘再好,我也不要。这辈子,我只要她。” 泾阳侯笑一笑,年轻人对感情执著不算是什么坏事。他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笑道:“那行啊,你想办法让周家接受你。反正他们家姑娘还小,一年半载内不会许人家……” 至于侯府的事,那就让桂姨娘先担待着吧,反正泾阳侯府没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宋愈点头,内心不免苦涩。真的是因为他的缘故,所以这一切才发生了改变吗?那他要怎样做,才能让姻缘回归正途? 他握了握拳头,暗暗告诉自己,旱路不通,那就走水路。世间法子多的是,她本就该是他的妻子,就当是老天想考验一下他的诚心。而他,既然决定了要跟她在一起,那他就经得起任何考验。 向父亲告辞后,宋愈并没有直接回房间休息,而是先去了自己的书房。他的书房不大,书架上堆满了书。他小心翼翼取出右手边第三本,慢悠悠地打开。这本书的封皮上写着《诗经》,而书里却尽是他的字迹。 他匆匆翻了几页才停下,盯着那一页的内容瞧了又瞧,终是提起笔,将原本的字迹划掉,改为“未能成”。 他轻轻摩挲着书页,这上面的字出自他手,他早已烂熟于心,可他仍皱着眉,翻阅了后面的内容。 合上书,他长长叹了口气,良久,复又把书放回原地。 周暄这几天心神不宁,唯恐再出意外,直到母亲杨氏告诉她,父亲已明确拒绝了亲事,她才展露笑颜,悄然松了口气。 杨氏逗她:“你可别高兴太早,姑娘家都是要出嫁的。” 周暄在母亲面前随意惯了,她扁了扁嘴,绞着手帕,半晌才道:“那就以后再说。” 听说表姐陈苑也正在议亲,议亲对象是梁家大公子。这是姑父姑母千挑万选才决定的。听闻那梁公子仪表堂堂,为人端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陈苑虽然相信父母,但对于自己未来的婚事也免不了担忧。她写信给周暄,约她月末红叶寺相见。 陈苑信里写的委婉,周暄也大致猜出了她的意思。无非是表哥陈茂与梁大公子本月月底要到红叶寺去游玩,陈苑想借机远远瞧上一瞧。 眼看着这桩亲事就要订下,而自己连要共度一生的人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陈苑心中不安。她也没别的想法,只想瞧一瞧,看一看,不过是求个心安。 兄长陈茂知晓她的心思,暗自思忖着这也不算太出格,就决定帮妹妹一个小忙。也不必让两人真的见面,只需相逢瞥一眼就成。——在他看来,梁公子外貌不俗,风度翩翩,妹妹见了对这门亲肯定欢喜。 可是陈苑想找人陪同前往,这种事情,思来想去,最合适的就是周暄了。 周暄应承得极为爽快。不过,她也有些不解,明明姑母和大表哥已经告诉过表姐,那梁公子外貌不错了,为何表姐还非要亲自去看? 到了约定的那日,周暄早早出门,与陈苑会合,结伴同往红叶寺。 一路上陈苑表面镇定,但是手中的丝帕早就拧成了一股绳。 周暄轻声劝慰道:“你不用担心,姑父姑母给你选的,必定是很好的。我猜那梁公子,定是一个样样出色的人。” 陈苑啐道:“你知道什么?我连他是丑是俊,是黑是白,是不是一脸麻子都不知道……” 周暄知她紧张,故意笑道:“我当你是担心什么,原来是担心表姐夫的脸。男子汉大丈夫,只要人品端方,不愧天地就好。是丑是俊,是黑是白,是不是一脸麻子,又有什么打紧?” 陈苑面上一红,作势要来拧她:“你再说,再说我就撕烂你这张嘴!” 周暄躲开,笑了一笑,理理微乱的鬓发:“若那梁公子真的一脸麻子,你会如何?” 陈苑愣了愣,轻声道:“若真一脸麻子,我只能当我眼瞎了。”婚事都差不多定下了,不可能再出变故的。 这日红叶寺的香客不算很多,周暄与陈苑结伴,也不让小沙弥陪同,上香之后,慢悠悠在寺中闲逛。陈苑盘算着时间,就拉着周暄往约定的地点走去。 第17章 偶遇路征 陈茂与妹妹约定的地点是红叶寺的碑林。听说这梁大公子酷爱书法,写的一手好字,爱好收集名家真迹。他听陈茂说起红叶寺的碑林,心向往之,两人就约好时间一起来此。 碑林中的碑文都是前朝旧人所作,有优有劣。梁大公子稍加辨别后,细心观摩。 陈茂见约定的时间已到,不动声色张望,等待妹妹前来。 陈苑拉着周暄,远远瞧见了陈茂和他身边的梁大公子。 距离远,看不大真切,只能判断出他身量颇高,身形偏瘦,至于五官如何,是不是一脸麻子,那就不得而知了。 陈苑使劲儿瞧着,不见对方回头,她焦急而气恼,轻轻扯扯周暄的衣袖,低声问:“好暄儿,你看得清吗?” 周暄定神看去,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也看不清。要不,咱们上前些?” “算了吧……”陈苑的勇气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害怕。她又瞧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罢了,咱们回去吧!” 她原本态度坚决,非要看一看那梁大公子,而此刻却有些近乡情怯。她突然害怕起来,担心自己无法承受看清那张脸的后果。 周暄很少见到这样的表姐,她握住陈苑的手,笑道:“回去做什么?来都来了!再近前些就是了。” 陈苑无法,兼之内心又的确有些期待,就任由表妹拉着她前行。 那厢陈茂远远瞧见她们,故意说道:“咦,不想竟在此地遇见表妹。” 梁大公子闻言下意识抬头望去,见前方不远处,亭亭立着两个姑娘并几个仆妇。 一个姑娘虽年齿尚稚,却清秀绝伦。另一个姑娘正当韶龄,眼波如水,面带红晕,生的花容月貌,甫一与他目光相触,便偏过头去。 梁大公子忙收回目光,盯着面前的石碑。他亦是心思活络之人。陈茂邀请他看碑文时,他还未觉得异常,但是当突然有表妹出现时,他不免多想了一层。 陈茂正欲上前与两个妹妹厮见,而她们却仿似初初发现这边有人,觉得不妥,就避开了。陈茂料想妹妹的目的已达到,暗暗松了口气,心情不错,又招呼梁大公子一起观赏碑文。 而梁大公子却有些心不在焉了,方才虽是惊鸿一瞥,但那姑娘的容貌,他却记得甚是清楚。认真回想起来,那个年纪稍长的害羞的姑娘与陈茂还有几分仿佛之处。他并不蠢笨,自然猜出了一二,不由得心中一荡。 他知道跟他议亲的是陈家大姑娘,听说陈大姑娘端庄贤淑,聪慧和善,然而这些在他看来,只是抽象而模糊的符号,可以来形容陈姑娘,也可以来形容张姑娘、李姑娘……未来妻子的形象在他心里仍是遥远而模糊的。 然而今日这一面之缘,却教他心头的浓雾蓦然散去。“陈姑娘”这三个字变得鲜活灵动起来。他突然觉得庆幸而愉悦,又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我的妻子是这样的…… 陈茂正与梁大公子说着碑文如何如何,后者却忽然说了一句:“恕我冒昧,那位穿绛衣的姑娘,是陈大姑娘吗?” 说这话时,梁大公子面无表情,手心里却有一层薄汗。 陈茂不知他是何心理,略一忖度,拱手道:“舍妹顽皮,让梁兄见笑了。” 他把今日之事归结为妹妹顽皮,不想让梁大公子以为她轻浮。他有点后悔,万一这梁大公子因此而轻视阿苑,那就是他陈茂之过了。 然而,梁大公子却摇头,面带笑意:“没有啊,我觉得挺好。”他又看一眼陈茂,认真地道:“我觉得挺好,希望大姑娘也能这样认为。” 他现在挺期待这门亲事的。 梁大公子又问起陈苑的爱好兴趣,得知她跟自己一样爱好书法时,不觉拊掌而笑,可见是天赐的缘分了。 那位陈大姑娘,是大着胆子来相看他的吧?也不知看上没有。 周暄也问了陈苑同样的问题。她们出了碑林,站在寺院的枫树附近,周暄笑问:“你瞧着怎样?” “什么怎样?”陈苑声音很小,面带忸怩之色。先前她把期望值降到了最低,连五短三粗,面如黑炭,一脸麻子都考虑过了,现在见这人面目端正,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期待,不但放心,还有点小欢喜。 表姐妙目含情,更增艳色,无疑对梁大公子是满意的。周暄见她如此,声音里也沾染了喜意:“表姐夫不是一脸麻子,你怎么看啊!” 陈苑作势要打她:“死丫头,你再说!” 周暄笑着躲开。姐妹俩说笑着,不知不觉间已离开仆妇十多步,抬头看着高大的枫树,周暄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这丫头,为什么叹气?”陈苑奇道。 周暄只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望着满树红叶,忽然生出些伤感来。 陈苑见她如此,也叹了口气。知道梁大公子面貌是不错了,也不知道他品行如何。 周暄低头慢行,想捡几片红叶,不防一抬头,竟瞧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征征……” 周暄愣了一愣,很快回过神,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路哥哥。” 来者正是路征。他今日无事,大皇子邀他同游红叶寺,他答应下来。大皇子与方丈长谈,路征信步闲逛。不是初一十五,寺中香客不多,他走到大枫树下,远远瞧见一个人像是周暄,近前一看,果真是她。 她开口就是“征征”,他不觉失笑。然而她似乎意识到了错误,立马改口,看着很是规矩守礼。 他笑道:“你来这枫树下许愿?” 他想着年轻小姑娘多半对神佛没兴趣。恐怕能入得她眼的是这一树的枫叶。 “许愿?”周暄摇头,“不是许愿。”她指指地面的红叶,“捡这个。” “做书签?” 周暄咦了一声,心说,这主意不错,回头告诉表姐,她肯定喜欢。当下点了点头,反问道:“路哥哥来上香?” 路征笑笑:“不,是陪一个朋友来上香。” 他不信神佛,即便身在此地,该不信的,依然不信。 第18章 一片红叶 周暄听得出他话中细小的差异,微微一笑:“那你朋友呢?” 路征双手负后,笑道:“他在上香啊。”大皇子是否真的信佛,他并不知晓。这也是大皇子第一次约他到寺院中来。 周暄哦了一声,眼神微动,两人相对无言不好,她寻思着该说些什么。 路征忽道:“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没有?” 他算了算这姑娘的年纪,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于是下意识地关心一下。 这话周暄听在耳中,竟有种路征把她当孩童看的错觉,她忽略心里的别扭,摇摇头:“并没有想要的。” 她暗想,路征不会是又要送她东西吧?可千万别再给她送“扳不倒儿”啊。 路征笑笑,温声道:“哦,想起来了,我近日得了几本游记,浅显易懂,幽默风趣。你若想看,我让和平给你送去。” 他很少跟小姑娘打交道,也不大清楚她们都喜欢什么。但是这个亲戚家的小姑娘性子挺好,两人也熟悉,他没什么亲近的人,想对她好点。——不过她有父母兄长宠爱,似乎并不缺少关爱。 游记?周暄想到之前舅公送她的游记,心中欢喜,她点头,眼中光华流转,声音悦耳轻快:“那就多谢路哥哥了。“ 比起一成不变的”扳不倒儿”,还是游记更得她心。 果然这个是对的,路征笑得舒心:“既如此,那我明日就叫和平给你送去。还有什么想看的吗?我这边书不少。” 周暄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若只论书,他们周家也不少。父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然而,路征曾跟着舅公读书,涉猎颇多,他府上应该有不少奇书是周家没有的。 不过,这些都以后再说吧。 路征亦道:“那就以后再说吧。”他双手负后,偶尔问起周暄一些问题,无非是种种日常琐事。 周暄一一答了。 路征似是想起了什么,忽道:“你大嫂他们有没有书信回来?” 周暄摇头:“没有。”从江南到京城,距离甚远,往来书信不便。已有数月不见大哥书信了。 路征唔了一声,不置可否。他不大喜欢两人间的静默,就寻了几件趣事,一本正经,讲给周暄听。 周暄很少听过这样的故事,虽然路征一脸严肃,她不好笑出来,但仍是眉眼弯弯,唇角带笑。她笑道:“哪里有书会写这个?” 路征面色不改:“当然有,这都是从书里看来的。” …… 那厢陈苑正自发呆,一回神不见了表妹,再一望去,见周暄在与一陌生男子交谈,又好气又好笑。她慢悠悠走过去,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周暄听闻,笑了一笑,冲陈苑招手道:“表姐快过来。” 陈苑心里生疑,却依言上前,以眼神询问表妹此人是谁。 周暄轻声说道:“他是征征呀。”她想一说征征,陈苑就该明白了。 果然,陈苑一怔,疑惑顿消,不觉轻笑出声,原来是他。她收起戏谑之心,也敛了笑容,微微福了福身。 这俩姑娘说话时,路征避在一旁,听周暄口称表姐,知道是陈家姑娘。他含笑颔首:“你们在此地待多久,用不用我送你们回去?” 陈苑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她们出行,除却车夫,还有仆妇,无须旁人相送。更何况她今日之事不方便太多人知道,尽管大家勉强都算亲戚。 周暄更是想起上次马车当街坏掉一事,有点尴尬,她跟着点头,十分地严肃认真:“的确不用。” “嗯。”路征见她们如此,就点一点头,“那也好。” 陈苑自觉今日出门时间也不短了,是时候回去了,她大大方方道:“我们这就回去了,路兄自便。” 福一福身,她拉着周暄就走。 路征点头,只顶住一声:“路上小心。” 周暄被表姐拉着,还未来得及跟路征行礼告别,就匆匆离去。她走了几步后,悄悄回首,冲路征摆了摆手:“再见。” ——这是她突然忆起来的。记得路征跟随舅公舟山先生去读书,离开周家时便是如此。 路征失笑,他看看自己的手,无声道:“再见。” 那两姐妹以及仆从离去,路征盯着枫叶出了会神,随手捡起一片,掸了掸,就这样拿在手上,去寻大皇子。 此时,大皇子已经结束了与方丈的谈话,方丈有事离开。大皇子也不起身,拿着茶盏静坐。 看见路征,大皇子放下茶杯,笑道:“你去了哪里?怎地不见踪影?” 路征一笑:“闲来无事,随便逛逛。”说完,一撩袍角,在一蒲团上坐了。 大皇子不过是随口一问,很快转移了话题。他说起与方丈交谈,受益良多。末了,又感叹道:“说起来,还是跟阿征来往最自在。我到此地来,若给他们知道了,定要说白龙鱼服……” 路征挑一挑眉,不置可否,目光却扫过大皇子身后那些面无表情的便装侍卫。 ——这是明的,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 路征动作虽小,大皇子仍察觉到了。大皇子身形微胖,脾气甚好,只笑了一笑,也不在意。 “关于殿下的姻缘,大师怎么说?”路征问道。 圣上近日不知怎么想起他的儿子已到婚龄却未娶妻,兴致勃勃要帮儿子选亲。他本欲将此事交于皇后朱氏,然朱氏已多年不大管事。而田贵妃又称病不理此事。圣上干脆开了金口,给了名单,让大皇子自己选择,看上了哪家姑娘就说,父皇给你做主。 大皇子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又有点不知所措,父皇此举表面是要他选亲,是否有深意,他并不知晓。 他要选的不仅仅是一个姑娘,还有那姑娘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他问过路征的意见,然而路征随手翻了翻,只说了一句:“不考虑其他,非要选一个的话,就选这个侯姑娘吧。” “为什么?”大皇子不解。这侯姑娘似乎并无特殊之处,家世也普通,不能给他助力。他暗自思忖,莫非是路征要他借此向父皇表态,说自己无意东宫?可他是嫡长子,何至于此? 路征却道:“她年纪大些啊。” 只有这个姑娘过了十六岁,其他都是十四五岁,分明还是半大的孩子。 大皇子哭笑不得,想着路征也未娶妻,可能对这不大了解。今日无事,他不如去问问神佛之意。 可惜佛祖没明确给他指示,他轻轻叹了口气:“大师怎么说,大师说来说去,也就是随缘。” 路征笑,这种事,终归还是要自己选择的。他并不觉得一桩婚事对皇位继承能有多大影响。这些人选都是皇帝给的,无论大皇子选了谁,想来皇帝都不会太意外。 第19章 前世种种 佛祖没有给答案,还需要自己挑选。 大皇子戏言:“实在不行就抓阄,反正这是父皇挑出来的,都不会太差。”继而又问路征:“说到亲事,你也不小了……” 路征摇头:“我的事不急。”他的身体年龄与心理年龄不符。别人眼中的适龄姑娘,在他看来还是孩子。而他认为的适龄姑娘,多半已是他人/妻。何况,他跟她们之间观念上的差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 也许,他会在这个世界就这样过一辈子,谁又说得准呢? 陈苑今日愿望达成,心满意足,在回去的途中路过馥香斋,拉着周暄去挑选胭脂。她口中说道:“我听阿芸说,这馥香斋的粉特别好,香、软、轻、薄,比咱们家里自己做的还要好些。” 馥香斋环境很好,地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一进门,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暄不大到这样的场所来,她环顾四周,颇觉新奇,表姐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周暄不解:“怎么了?” 陈苑也不说话,悄悄将手一指。 周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柜台的旁边有道偏门,门口挂着的蓝色帘布微微晃动。帘布后的两个人隐约可见。周暄记人的本事不错,如果她没看错,这俩人应该是宋愈和林樾蓉。 她心下纳罕:这两人是在一起密谈?不对,若是密谈,应该找个更隐蔽的地方才对。这分明是不怕人瞧见的。想到之前泾阳侯曾为宋愈求娶她,她心中的别扭挥散不去。她想起表姐之前说过,林樾蓉曾向宋愈表白被拒。瞧眼下的情形,莫不是两人已捐弃前嫌? 她对自己说,这两人如何是他们的事,左右与她无关。 陈苑很快挑好了胭脂,周暄亦道:“我要和她一样的。”表姐挑的,肯定不差。 两人付了银钱离去。陈苑悄声道:“我听说这馥香斋就是林大姑娘的。” 周暄点头:“哦。”林大姑娘家学渊源,打理一个小小的胭脂铺,想来不在话下。 “听说这是已故林夫人的陪嫁,前几年一直给现在的林夫人管,赔得厉害。如今交到林大姑娘手里,生意倒兴旺起来了。”陈苑感叹道,“看来这做生意也是要天赋的。” 陈苑如今也学着看账管铺子,深感不易,对林樾蓉的本事由衷佩服。 周暄亦感叹:“确实厉害。” 陈苑初时只说林樾蓉本事了得,到后来,竟猜测起林樾蓉与宋愈之间的关系来:“你说会不会是这位宋公子看出了林大姑娘的好,反悔了啊?也不知道宋公子和那个田学思,到底哪个对林大姑娘更好些……” 周暄闷不做声,暗自庆幸表姐不知道宋家曾向她求亲一事。不然还不知要如何呢。 要说表姐样样都好,只有这喜好跟她谈论旁人之事这一点,让她难以接受。她有时也曾委婉向表姐建议,旁人的事情与我们何干?陈苑却道:“这些事情,我也只对你一人说罢了,我连阿芸都不告诉的。”周暄只得作罢,任她去了。 陈苑猜测宋愈和林樾蓉的关系时,这两人之间的氛围是极为尴尬的。 林樾蓉本能地不想再与宋愈有任何牵扯。那个多情的、热烈的、痴缠的、为了宋愈可以不顾一切的林樾蓉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林樾蓉经历生死后,只想弥补,只想赎罪。重活一世,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重回到向宋愈表白前。 也许在宋愈看来,他高中探花,她想方设法向他表白不过是今年的事;而在她眼中,那些都是她那愚蠢的、错误的、不堪回首的前世。 她重生在被宋愈拒绝后,这么多月以来,她表现得像是被他所伤,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她忙着拔掉院子里的钉子,拿回母亲留下的陪嫁,对付继母。除了周暄,她没有主动去找过宋家的任何一个人。她不知道,宋愈今日找上门来,究竟所为何事。 林樾蓉面上一片坦然之色,似乎已经从当日表白被拒的神伤中走了出来。宋愈看着她,没来由心里一痛。 他永远都看不透这个女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可以干脆利落地跟他表白,又能很快抛之脑后,甚至还能毫无芥蒂地嫁给他的父亲,做了他的继母。 上辈子,他本以为她是别有所图,为此而关注她及至被她吸引不能自拔,狠狠伤害自己的妻儿…… 到头来才知道,那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上一世他错的太多太多。他原想着他现在能平静地面对她,然而真正站在她面前,看到她眼中的冷漠疏离,他才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狠狠掐了一把手心,宋愈在心底念了念周暄的小字,想到前世与妻子的种种,这才说明来意:“宋某这次前来,想请林姑娘帮一个忙。” “什么忙?”林樾蓉轻啜口茶,暗想,只要不是太麻烦,她都会帮他。算起来,她前世也算亏欠过他。 “宋某有一个朋友,最爱调弄胭脂,想盘个胭脂铺子。不知道出多少钱,林姑娘可出让这馥香斋?”宋愈记得清楚,上辈子馥香斋生意太好,遭人算计,还闹出人命,后来产生了不少事端。虽然最终都摆平了,但是他想,她毕竟是个女人,麻烦还是少一点的好。 尽管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可他终究还是看不得她受苦。 林樾蓉哂笑,不大明白宋愈为何会这样做。她馥香斋生意渐好,打它主意的人很多。因为是母亲的陪嫁,她从没想过要让给任何一个人。但对方是宋愈,她有些犹豫了。 诚然她对宋愈已无情意,也不想做出让宋愈误会的事情。可是上辈子,她还痴迷于宋愈时,曾使尽手段想要拆散宋愈夫妇,为此做下不少错事。对宋愈,她也有愧疚。 略一沉吟,林樾蓉轻声道:“等我去跟张伯商量个价钱再说吧。” 宋愈闻言舒了口气。也许,现在她对他仍有旧情吧,只可惜,他这辈子是要好好对待周暄的。林樾蓉会一生顺遂,而周暄只有他了。 第20章 前世今生 宋愈回来在他刚刚拒绝林樾蓉后,最初的迷茫褪去,他也想过,要不要反口接受林樾蓉。一切都还没发生不是吗? 但是,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一来他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与前世的继母在一起,尽管那还没发生。而二来,午夜梦回,他忘不了周暄含泪的眼睛。 他曾对周暄一见钟情,三媒六聘娶她进门,本以为少年夫妻,恩爱不移。可他却狠狠地伤害了她,一想到后来两人之间的怨怼,他就胸口发疼。 算起来,是他负了她。她临终之际,他曾不顾她的反对,握着她的手发誓,若能重来,定不相负。 上天垂怜,他得以重新来过,他有什么理由不善待周暄?至于林樾蓉,也许当初他拒绝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只能错过。 他告诉自己,林樾蓉会很好,她的人生会有不少人愿意帮她分忧解难,不缺他一个。可他仍想帮她做些什么,就当是了却前世的遗憾。 林樾蓉以合理的价格将馥香斋转给了宋愈,她毕竟心有不舍,不忘劝宋愈好生经营。 宋愈应下,心内却颇不以为然。前世馥香斋出事,就是因为生意太好,惹人嫉妒。他若接手,只维持一个日常运营罢了。 临别之际,林樾蓉道:“宋公子既然快要订亲了,最好还是少与别的姑娘私下会娘,传到了周家姑娘耳中,就不大好了。” 宋愈愕然:订亲?他与周暄之事目前并未能成啊?林樾蓉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心里想着,他口中说道:“这话从何说起?我何曾订亲来着?” ——莫非,她此刻还关注着他?她对他仍不能忘情?这个想法教他的心砰砰直跳。明知道不应该,然一时半会儿,他却消不了念头。 林樾蓉一愣,以她对宋愈的了解,宋愈断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撒谎的。那么真相只能是宋愈真的还未订亲。甚至可以说,不但没订亲,连议亲都不曾。 怎么可能?明明这个时候,他该和周家订亲了啊!她记得她还因为打听到此事,大病一场。怎么会没有呢? 她心中一凛,暗想,莫非是因为她重生了的缘故?可是她并没有做什么啊! 前世,她得知宋家和周家订亲一事,大病一场,心里发狠,暗忖着做不了他的妻子,就干脆做他继母,她不快活,也不能叫他和那姓周的快活。故此,她设计与泾阳侯有肌肤之亲,迫得泾阳侯不得不娶了她。终是心愿得逞,进了宋家的门,处处与周暄作对…… 可是,她重生归来,除了与周暄往来,她并未与宋家任何人接触啊。若真是因她之故,教宋愈夫妇这一世也不得周全,那她的罪责就大了。 ——这辈子,她想做好人的,她想成全,想弥补的。 林樾蓉微微一笑:“是吗?那兴许是我听错了。” 她暗暗思忖,也许她得帮忙把他们夫妻的姻缘引到正轨上去,也算是她对他们的补偿吧。 经林樾蓉一提醒,宋愈想起婚约未能定下,有点烦躁。算起来,他回来也有半年了,可他除了改变周暄落水这一事件之外,什么都没做到,甚至连原本该定下的亲事,也没能成。 两人虽未言明,但都不约而同在心里计较着如何促成这桩婚事。 而这一切,周暄丝毫不知。她翻阅了路征使人送来的游记,又为祖母高氏的寿辰发愁呢。 高氏是父亲周恕的嫡母,将父亲抚养长大。父亲对她极为敬重。 高氏生辰将近,作为孙女,周暄自然要尽心准备贺礼。 只是她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一个有新意的来。 连翘建议:“要不,姑娘抄部佛经?” 周暄摇头,祖母从不念佛,送佛经做什么? “姑娘也绣个屏风?” 周暄又是摇头:“不了。”她知道,周一柱、周一弦那对双胞胎就是要合绣屏风。 而且,去年表姐陈苑献给高氏的也是屏风。祖母房里,哪里摆得下那么多? 杨氏知道她为此事发愁,笑道:“哎呦,我当是什么?这也值得你愁?你祖母哪里就缺你们那点寿礼了?不过是心意罢了。” 这道理周暄也明白,她琢磨着祖母一生不曾出过京城,恰好她刚看了游记。不如,就依着书中所言,画一画各地风光? 她幼时学过绘画,虽不敢自夸精通,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她备了纸墨,每日埋头绘画。 画各地风光,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个简单事儿。她许久闭门不出,连有人邀请她做客,她也推了。 终于在高氏寿辰前两日完工。周暄又有点犯难,她笔下的不过是人家书本上的风景加上她的想象,有几分真,她也不知道。 说起来,祖母不曾出过京城,她又何曾出过?她着实羡慕路征,小小年纪,就能跟着舅公畅玩山水,还美名曰“实地考察”。 偏巧江南那边大哥周旸也教人送了贺礼过来。可能是怕妹妹没准备好,周旸还替周暄准备了一只碧玉做的寿桃。蟠桃形状,晶莹剔透。 周暄见了,甚是欢喜,将寿桃和画比了又比,都很喜欢,决定两个都送,一个当面送,一个私下送。 高氏是先帝的表妹,若论辈分,今上还得唤她一声表姑。皇帝念旧,对这些年老之人颇为敬重。 是以高氏生辰当日,忠勇侯府宾客盈门。 往年亦是如此,周暄并不奇怪。她随着母亲,给高氏磕了头,献上礼,就被周一柱和周一弦给拉走了。 她磕头期间,高氏一直无甚表情,只在她献上寿礼后,高氏才点了点头,说句:“有心了。” 今日忠勇侯府客人多,双胞胎姐妹也要去招呼那些随母亲前来的年轻姑娘们,她们自然见不得周暄轻松,也拉了周暄一道招呼。 周暄不以为意,只是没想到,竟能在给祖母祝寿的人中,看见林樾蓉和林樾溪这姐妹俩。 第21章 设计巧遇 林家两姐妹跟随现任林夫人钟氏而来,姐姐林樾蓉今日盛装华服,艳丽异常,而妹妹林樾溪虽衣着不错,但神情畏缩,总不若姐姐端庄大方、仪态万千。 林樾蓉不大喜欢妹妹的小家子气,暗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她低头,掩去唇边的笑意,想到前世亦是如此,钟氏在外人面前薄待亲生女儿来彰显自己的贤良大方,实际内情,也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因得知宋愈定亲而卧病在床,并不曾亲临忠勇侯夫人的寿宴。而今天,她既然来了,也就不会白来。少不得要做些什么的。 方才进府前,她无意间看见了宋家的马车,宋家无主母,总不会是桂姨娘出席,想来是宋愈作为男宾出现。林樾蓉叫心腹丫鬟去打听,果真如此。她轻轻蹙眉,罢罢罢,真是前世欠了你们,这辈子要为你们牵线搭桥。 今日客人很多,不独双胞胎和周暄,连陈苑都帮忙招待年轻姑娘。周暄见到林家姐妹,微笑颔首,教丫鬟领了她们过去,她自己接着去招待别人。 林樾溪好不容易见到她,心里欢喜,鼓起勇气道:“暄暄,等你不忙了,我们一起说说话。” 周暄点头应下,自去忙碌。 待女眷皆已入席,周暄得以休息。她找个角落坐了,接过连翘递过来的茶盏,饮了几口,远远看着容光焕发的双胞胎姐妹作为人群中的焦点熠熠生辉。 忽然,有个面生的丫鬟碰了她一下,周暄还未说话,连翘已喝道:“做什么呢?这么毛躁?” 那丫鬟福了一福,瞧着怯生生的,声音却也清脆动听:“周姑娘,我们家姑娘在八角亭边,请您过去叙话。” “你们家姑娘是谁?”周暄看她眉眼神情,暗自忖度,莫非是林樾溪的丫鬟?林樾溪说与她说话,她还记着呢。林樾溪此刻确实不在一步厅。那丫鬟口中所说的八角亭是叔父周忌新设计建造的,仿江南建筑,别有一番风味。二婶姜氏确也引着部分女眷去赏玩。 果听那丫鬟道:“我家姑娘姓林。” 周暄点头,心说,果真如此。她环顾四周,见众人各得其乐,就起身道:“也好。”她想,出去转转也不错。反正是在祖父府上,还能出什么岔子不成? 连翘跟随着她,三人向八角亭走去。 那丫鬟走着走着落在了后面,周暄回头看去,见她捂着小腹,忙问怎么了。 “周姑娘,奴婢忽然腹痛难忍,能不能教这位姐姐陪我去解个手?” 周暄愕然,顿了一顿,道:“嗯,连翘,那你陪她去吧。” 连翘带着丫鬟离去,周暄看着她们的背影,有些玩味地笑了。虽说人有三急,可这也太凑巧些。 她独自一人也不急着去八角亭,就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看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丫鬟仆妇。 偶尔看见一两个面熟的,她还笑吟吟地问她们今日管什么活计。八角亭方向隐隐约约似有吹笛的声音,如泣如诉。 那丫鬟许久之后才回来,周暄也不多话,只说了一句:“走吧。” 八角亭距离此地尚有一段距离,然而等她们三人赶到时,亭中已空无一人。周暄道:“既然你家小姐不在,那咱们就回去吧。”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惊喜的声音:“令,周姑娘!” 来者却是宋愈。宋愈一身锦衣,富贵逼人。 周暄回头瞧了一眼,眼皮突突直跳,心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她低了头,轻声道:“连翘,咱们去祖父那里,瞧瞧祖父在忙什么。” 连翘乍然见到陌生男子,亦是一怔,忙道:“是。” 她一见到自己就跑,固然是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可这份冷淡,着实教宋愈难受。辩解的话脱口而出:“我,我是听到笛声才过来的……” 他原本是在陪着忠勇侯的,周暄父母这边走不通,他想着从忠勇侯这里下手。忠勇侯也十分欣赏他,将他视作小友。他与忠勇侯接触之下,发现对方是个性情中人,这样一来,他得偿所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然而一阵熟悉的笛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没有人知道,这首简单的曲子是他所钟爱的。方才的笛声虽然技巧上或有不足,但感情真挚,让他几欲落泪。他想去瞧一瞧,是何人所吹,没想到却见到了周暄。 周暄只作不曾听闻,快步离去。 宋愈在她身后道:“我刚从侯爷那儿过来,侯爷他在书房赏画。” 周暄足下一顿,也不说话,却走得更快了。她也不想去祖父的书房了,还是回到人多的一步厅好了。一时之间,连那个小丫鬟不见了,也没注意到。 那小丫鬟早在宋愈开口之际,就迅速离开了,几乎是一路小跑,直至一步厅,对着林樾蓉附耳密语。 林樾蓉唇角笑容微凝,将把玩着的笛子放入袖中,她皱眉看向林樾溪,嗤嗤一笑道:“我让你多等一会儿,你不听,你看,咱们一走,阿暄就去了吧。她没看见你,肯定会怪你骗人的。” “我……”林樾溪急了,“不是……”她也有点委屈,明明等了好一会儿的。姐姐又在吹笛子,好像都引得有旁人过来了,她们才从别路的。她说不过姐姐,暗自生自己的气,偏过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周暄走地很快,直到大柳树边,才放慢了脚步。她一抬头,迎面走来几个年轻男子。打眼望去,却是路征、陈茂和一个胖胖的年青人。 要躲避已然来不及,周暄只得福一福身,避在一边。 陈茂连忙还礼,路征笑道:“怎么走这么急?头发都乱了。” 周暄一怔,红晕染上脸颊,快步离去。 她走出好远后,胖胖的年青人问道:“这是周家的姑娘?” 陈茂应道:“回殿下,确实是周家表妹。” “哦?”大皇子颇有兴致,“是双胞胎里的哪一个?” 第22章 祖母垂问 忠勇侯府的双胞胎姐妹花名气不小,大皇子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他今日代表皇帝到忠勇侯府给高氏祝寿,见到一个年龄相近的周家姑娘,就以为是双胞胎中的一个。 陈茂忙解释道:“回殿下,这个表妹不是双胞胎中的,这是大舅舅家的。” 大皇子略一沉吟:“哦,周……尚书家的千金?” 陈茂点头:“是。” 大皇子叹道:“人都说周夫人性烈如火,我瞧她的姑娘倒也标致动人。多大了?可许了人家没有?” 大皇子正青春年少,对异性易生好感,而平日里他的母后又极重规矩给他身边安排的宫女尽是相貌普通沉默寡言之人。眼下偶然邂逅一个姑娘,家世容貌都上乘,害羞时面染红霞,他心里有点痒痒的。 天不算很热,陈茂额上冒出了薄汗,正要回答,却听路征凉凉地道:“殿下别想了,陛下给的名单里并不包括她。” 一句话把大皇子心底刚窜起来的小火苗,滋啦啦浇了个彻底。他“哦”了一声,无甚精神,又幽幽叹了口气,双手负后,大步往前走。 路征与陈茂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大皇子走了几步后,忽的停下来,问路征:“你说的那个侯姑娘,好看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路征竟从他微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害羞。路征愣了愣,才想起他说的是谁。他也没见过侯姑娘,如何回答? 路征只得肃了脸,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娶妻娶贤,只要姑娘贤良淑德,相貌美丑并不重要。” 大皇子跌足道:“你不知道!” 若论贤德,恐怕这世上再无人能比得过母后朱氏,可那又怎样呢?母后相貌平庸,可取者唯一个贤字,父皇宠爱田贵妃,母后只能在冷清的宫殿里,一次又一次地强调规矩。 他原本想着,他若娶妻,必要娶一个集贤良与美貌于一身的,夫妻和睦,恩爱一生。然而,他到现在还没遇上一个让他内心悸动的姑娘。父皇要他选妻,固然是为他好,可他连那些姑娘都没见过。真成了亲,只怕也是如父皇和母后一般吧。这样又有什么趣味?况且,若正妻不得他心,也不利于家国社稷。 路征观他神色,心说,年轻人内心萌动也很正常。他略一思忖,答道:“我不知道侯姑娘相貌如何,不过侯大人年轻时,是有名的玉面少年,女儿肖父,侯姑娘的相貌应该差不到哪儿去。” “真的么?” 路征点头。 陈茂亦道:“侯夫人与家母是密友,我幼时见过侯夫人,侯夫人相貌绮丽,人间罕见。” ——这话略夸张了些,陈茂那时注意衣裳多过人,常以为穿着好看衣裳的就是美人儿。 大皇子沉吟半晌,心情一点点好了起来,复又叮嘱他们:“这些话,咱们仨知晓就成,可别告诉别人。”他受皇后朱氏教导,也知道背后议论女眷相貌,是十分失礼的。 路征与陈茂点一点头,三人略过此事不提。 那厢周暄到无人之地,轻轻理了理微乱的鬓发,一颗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连翘奇道:“姑娘,那丫鬟不见了!” 周暄点头:“嗯,不见了有一回儿了。”她不免郁闷,这不是她第一次着别人的道了。 连翘气鼓鼓的,抱怨了好一会儿,周暄也不说话,想着时间不早了,就又回一步厅。 祖母高氏不在此地,只有姜氏等人招待着女眷们。周暄刚进一步厅,林樾溪就眼前一亮,挥手道:“暄暄,这里。” 她怯生生的,眼中尽是歉疚,语气真诚,拉着周暄道歉,说自己方才不该匆匆离去,该再多等一会儿的,教周暄扑了个空,是她不对。 周暄暗想,也许真的是巧合?她轻声道:“没事,也不算扑空,就当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林樾溪怯怯地问:“阿暄,你有没有碰见谁?” 周暄一惊,眼角余光瞧见一旁的林樾蓉脊背挺直,她心中生疑,顿了一顿,才道:“也没谁,我见你不在,就回来了。” 林樾蓉飞了她一眼,心下纳罕,随即又明白过来,看向周暄的眼神,几多赞叹,几多遗憾。赞叹的是周暄果然如记忆中一般温柔守礼,遗憾的是,周暄并未如她期盼的那样,与宋愈定情。 此时,姜氏唤周暄帮忙,周暄歉然一笑,冲林家姐妹施礼离去。 姜氏要她帮的忙很简单,姜氏不提前次的不愉快,周暄自然也只作忘记了。姜氏亲亲热热拉着周暄,偶尔还向旁人介绍:“这是我们家的姑娘,老太太最疼这个孙女儿了。” 这个时候,周暄只需要面带微笑就可以了。 今天虽是高氏的寿辰,但高氏见客时仍是家常衣衫,还是周沁劝她,她才多戴了一些头饰。 午膳过后,周忌特意给她请的戏班子咿咿呀呀在戏台上唱戏,唱的是京城新近流行的本子,是说一男子富贵之后,抛妻另娶,然而后来染上时疫,新娶的妻子窃他钱财弃他而去,反而是被他抛弃的发妻主动照顾他。他方知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待身体康复后,痛改前非,与原配妻子破镜重圆…… 其他女眷看的津津有味,也有小声议论的。高氏只瞧了一会儿,就说乏了,要回去休息。众人体恤她年迈体弱,纷纷起身相送。高氏又冲周暄道:“暄丫头过来,随我一道去歇会儿。” 周暄“哎”了一声,随高氏离去。 高氏坚持步行,她扶着周暄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边走边道:“不让你看戏,舍不得?” 周暄摇头,方才她也听身边女眷说起戏文,颇觉无趣:“孙女儿有午睡的习惯,听戏不如睡觉去。” 高氏哈哈一笑:“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你倒是乖觉,说听戏不如睡觉。” 周暄自小就觉得祖母高氏性子颇怪,和别人家无事念佛听戏逗弄孙辈的老人都不一样。不过高氏一向待她和善。 高氏命身边婆子去给周暄安排房间,自己却问周暄:“我不耐烦问你爹娘,我只问你好了。我听说,你爹娘给你推了一桩婚事?” 第23章 梦里人生 周暄微愣,她这个年岁的姑娘平日听到旁人提起自己的亲事,都该展露羞意,甚至避开。然而周暄此刻并无多少羞意,她只低了头,也不言语。 她心下纳罕,祖母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其实也就父母和她三人知晓,连家中仆从都一概不知的啊。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高氏道:“你也别问我是从哪里听来的,我知道就是了。” 周暄轻声道:“确有此事,爹娘说我年纪小,先不谈这件事。” “那你呢?”高氏道,“你爹娘说你还小,你是什么想法?” 周暄极其乖巧:“爹娘都是为我着想,我自然是听爹娘的。” 高氏哂笑:“不能什么都听爹娘的,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推你进火坑呢。”她微阖双目,幽幽地道:“我小时候,也觉得我爹娘什么都是为我好。” 听她声音满是苦涩之意,周暄心有戚戚然,想安慰一下,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隐隐听人说过,当年高氏嫁给祖父,据说是其父母求了当时的太后,也就是先帝的母亲下的旨。她想,也许,嫁给了祖父之后,祖母并不快活? 周暄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念头竟转到了自己身上,也不知道将来会嫁给何人,也不知这一生是喜是悲…… 高氏睁开眼瞧了周暄一眼,又笑了一笑:“瞧你吓的,你别怕。你爹娘自然不会薄待你,万一他们不慈,你还有祖父祖母呢。” “我知道祖母疼我。”周暄微笑,收起了多余的情绪。她有父母长辈疼惜,将来肯定不会所嫁非人。 高氏又续道:“不止是你,还有一柱和一弦她们也是。女人不比男人,女人嫁人啊,是一辈子的事……” 许是很久不曾与人谈话,高氏这次颇有谈兴,拉着周暄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直到丫鬟来禀报,说是房间已经收拾好了,请姑娘过去安寝。高氏这才让她离去。 高氏身边的人办事极为妥当,选的房间清幽大方,薄被还被香熏过。因今日给高氏做寿,周暄特意早起了些,这会儿正有点困,她略一收拾,就躺下休息。 大概是因为不在熟悉的场所,她闭着眼翻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睡着了。只是睡得不沉,一梦接着一梦。 不知道是不是高氏问起嫁人的事情,她竟梦到她一身凤冠霞帔出嫁。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却清醒不过来。 她惊讶地发现,梦中的自己竟然嫁给了宋愈。梦中场景倏忽变化,一会儿是两人拜天地,一会儿是婚后闺房画眉。紧接着,竟成了宋愈面如寒冰,极为冷淡。她仿佛能感受到梦中自己笼罩在痛楚之中。 梦还在继续,他们不知为何事而争吵。他推了她一把,跌倒在地的她腹痛难忍,眼睁睁看着血从裙下流出…… 她想惊叫,却叫不出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周暄从梦中惊醒,不顾仪态大口喘息。她拿过手帕,细细擦着额上的汗,好一会儿才从梦中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中走出。 她对自己说,没事,是梦,还好,只是梦。 她静了片刻,自觉面色应该恢复了几分,才扬声唤连翘进来。 连翘等丫鬟服侍她梳头,周暄还有几分呆愣,真是奇怪,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莫非她内心深处厌恶极了宋愈,连见他一次都会做噩梦? 周暄暗自庆幸,父母推拒了泾阳侯府的求婚,甚好,甚好。 梳洗罢,周暄仍恹恹的,没甚情绪,她也不想再到宾客那儿去,就叫人撑开了窗,在房中闲坐着。约莫着戏散了,宾客要离去,她才往那边行去。 林家姐妹见了她,仍欢欢喜喜,林樾溪更是再次邀请她到家中做客去。 这回周暄极其客气地婉拒。上次去林家,还嫌不够尴尬吗?然而,她到底是无法对林樾溪的一脸失望无动于衷,续了一句:“不过你们可以到我家里来啊。我们家园子里的花开的很好。” 杨氏自小爱花,周家奇花异草还真不少。 林樾溪这才高兴地应下。 待晚间回府,杨氏问起女儿今日感觉如何,周暄只说尚可,也不好提起在八角亭见到宋愈一事,唯恐母亲多想。 她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娘,我不嫁人行吗?” 杨氏嗔道:“又说胡话!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周暄扁了扁嘴,想着母亲定然以为她是说孩子话,她又不能告诉母亲,今天中午的梦,教她对婚姻有种莫名的恐惧。 杨氏看女儿无精打采,也有心教她高兴高兴,神秘一笑,说道:“暄儿,咱们家有客人要来了。” “谁?”周暄随口问道,很快她想到一个人来,惊喜地道:“是舅公要来了吗?” 杨氏含笑点头:“是,刚接到舟山先生的信,说是他不日就会到京城。” “真的?”周暄喜不自胜,若如此,这就是她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其实,她也只在小时候跟舅公舟山先生相处过。那是一个很慈祥很有趣的老人,对她很好很好。她现在还记得,舅公曾抱着她到街上买小玩意儿送给她。可惜,遗憾的是,舅公当年并未留在京城,只在周家待了几个月,就带着新收的弟子路征离开了。 这一别,竟有八年了。 周暄继续问道:“那舅公会在京城定居吗?”毕竟舅公的亲人只有他们一家,且都在京城。 杨氏摇了摇头:“这还不知道。他信上并没有说。不过他老人家喜爱山水、居无定所,会不会留下,咱们也说不准。” 周暄点头:“确实如此。”她又想起了一事,问道:“那征征,不是,那路哥哥知道吗?” 路征是舅公的亲传弟子,舅公进京,也该通知他一声。 杨氏笑道:“恐怕早就知道了。阿征跟在你舅公身边那么多年。你舅公最疼的就是她了。” 周暄不服气:“才不是,舅公最疼的明明是我。” 第24章 舅公来了 杨氏失笑,顺着女儿说道:“是是是,你舅公最疼你。”犹记得当年舟山先生离京时,周暄大哭。还是杨氏抱着她安慰,说舅公最疼的就是你,若不是怕父母不舍,就带你一起走呢。 这些,周暄也有印象,不好意思地笑了。 舟山先生是四天后的傍晚来到周家的。 周暄事先得到消息,特意换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衫,拿出上次在馥香斋买的脂粉,轻敷胭脂,淡扫蛾眉,与母亲立于庭院中,看着那个清癯瘦削的老人在父亲以及路征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过来。 夕阳西下,他们一行被镀上了一层红光。舟山先生头发黑白参半,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周暄正发愣,将眼前的老人与记忆中的舅公相比,忽听他问道:“这是暄儿……?”声音中充满着惊喜和不确定。 周恕接道:“是暄儿。”继而又向周暄招手:“暄儿快过来,见过舅公。” 杨氏轻轻推了推周暄,周暄恍然,上前含笑施礼:“舅公。” 舟山先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一点一点移开去,他点一点头:“暄儿长这么大了。” 周暄笑道:“舅公都走了八年了,我当然长大了。” 舟山先生一愣,笑道:“可不是,都是大姑娘了。”他伸出手,轻轻摸摸周暄的头顶,喟叹一声。 周恕见舅舅神色不对,似有伤感之色,忙道:“都站在院中做什么?有什么话咱们进去说。” 杨氏应和着,将众人引进厅中。 一直沉默的路征落在了后面,冲周暄笑道:“呦,这都大姑娘了。” 周暄气鼓鼓的,横了他一眼,小声道:“本来就是大姑娘。”都能议亲了,还不是大姑娘? 杨氏早就教人准备好了一切,此刻,丝毫不显慌乱。 众人落座后,舟山先生看着满桌的江南菜色,微微一怔,笑道:“有劳恕儿媳妇儿了。”又道:“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你也就跟现在的暄儿差不多大,还是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你都是做祖母的人了。” 见旁人面有异色,舟山先生解释道:“我在江南见过旸儿和他媳妇儿。那时候,旸儿媳妇儿都快临盆了。” 周恕点头,代妻子问出了她最想问的:“舅舅,那他们三个可好?” “当然好,旸儿比你有出息。”舟山先生笑着说起当日在江南见到周旸夫妇的场景,又将话题转移到了初生的周瑛身上。 周恕等人含笑听着,其乐融融。 过了一会儿,周恕忽然问了一句:“舅舅,这次会留下么?” 他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舟山先生身上。舟山先生已是古稀老人,他们自然都希望他能安定下来,有亲人陪伴。舟山先生少年国破,一生未婚,膝下也无子女。他最亲近的人,都在这里了。 舟山先生顿了一顿,片刻沉默过后,打了个哈哈,饮了杯酒,将此事略过,转而问周暄:“暄儿许了人家没有?” 周恕有些失望,看起来舅舅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还没想着要留下来。杨氏悄悄握了握丈夫的手,暗暗安慰。 路征笑了笑,插口道:“她才多大?许什么人家?” 当着众人的面,周暄也红了脸,轻声嗔道:“舅公——”却又忍不住飞了路征一眼,说她小,他又比她大多少! 众人哈哈大笑,再无人提起方才之事。周恕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别的事情。 家宴到很晚才散,杨氏本欲让路征今晚歇在周家,不过因为路征明日早起还有事,就打消了念头。 席间杨氏见女儿虽然强撑着,却仍能看出倦怠之色,就赶女儿回去休息。他们夫妇二人陪着舟山先生。 终于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舅公,周暄自是欢喜,然而想到舅公年纪大了,不知这次是否会留下,又不免担忧。如此这般,直到很晚,她才睡着了。 翌日,她比平时起的稍晚了些,匆匆忙忙梳洗罢,去向杨氏请安。 杨氏今日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瞧见她,就招手笑道:“暄儿快过来,你舅公方才使人说,想要带你出去走走呢。” “真的吗?”周暄闻言,眼中溢满了笑意,“那真是太好了。”她撒娇问母亲:“那娘亲同意我出去么?” 近些年来,皇后朱氏强调规矩,主张女子娴静,三步不出闺门。故此,周暄出门的次数也有限,是以有此一问。 不过杨氏极少限制她外出,此次更不会。 舟山先生上次来京还是八年前,对京城犹有印象。虽然他对杨氏说,他是要周暄给他做向导,实际上,只是单纯想带周暄出去转转。 周暄还在仔细认真想着去哪里好玩儿又方便,却听舅公道:“你听过说书没有?咱们去听说书?” 说书?京城的确有说书的,多在茶馆酒肆等地。听说讲的都是英雄美人,悲壮缠绵。不过周暄却不曾听过。不止是她,闺阁女子,很少有去茶馆酒肆听书的吧? 然而舅公提起,她还是心痒痒的,踌躇道:“合适吗?” 她是的声音虽然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是眼睛亮晶晶的,显然颇为期待。 舟山先生笑道:“能有什么不合适?”女孩子就该永远开开心心的。 周暄回房换了衣衫,随舅公出门。舟山先生原本想步行,但一来他年岁已大,二来周暄又是女眷,三则路途遥远,只得命人驾车前去。 马车在食客来门口停下,舟山先生带着周暄去了二楼雅间。 所谓的雅间不过是用屏风隔开的房间。说书先生就在二楼说书,面前一尺一琴一扇。说书先生声音亮堂,中气十足。 周暄第一次听这个,颇为兴奋,细细听去,听那先生讲的是先帝统一南北之事。讲先帝最初遭群臣反对,后来梦中得神人相助,翌日醒来果然有富商林万里愿献出半数家产…… 这故事周暄也听过的,不过没人这样绘声绘色神乎其神讲出来。她不经意间看向舅公,却见他似乎面带不豫之色。 周暄一激灵,瞬间明白:舅公是南庆旧人,家人皆死于五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听到这样的故事,应该会不开心吧?她心念微转,故意扁了扁嘴,撒娇道:“舅公,我不爱听这个。” 第25章 出手相助 “不爱听么?”舟山先生有些恍惚,迟疑了一下,“那我们不听?” 周暄使劲儿点头:“不听这个,没什么意思。” 舟山先生正被说书人的故事唤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不愿再听下去,但因为是带周暄前来,又不好提前离去。既然周暄表示不喜欢,他也就顺着说道:“既是如此,那咱们换个地方吧。” 两人离开此地,周暄暗暗观察,见舅公的精神不若出门时,想他可能还在为往事而伤感,就说起几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想让他展露笑颜。 舟山先生已是古稀老人,什么事情没见过?此刻哪里还猜不透周暄的用意?他虽不说什么,然而确实感到暖心。 舅公不说话,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周暄停下来,问:“怎么了?” “你很像你奶奶……” “啊?”周暄眨了眨眼,她知道舅公口中的奶奶,不是祖母高氏,而是她父亲的生母穆氏。她年纪不大,加上穆氏早逝,很少有人提起,她对其知之甚少。她长的很像祖母穆氏么? 舟山先生笑了笑,仿佛透过她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当年城破,父母俱亡,十几岁的他背着祖母,牵着妹妹逃难。可惜被人流冲散,再不得见。年迈的祖母很快亡故,他孤身一人,四处寻找妹妹。直到十多年后,才辗转得知,妹妹早已去世,身后只有一子。他与周恕相认,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希望妹妹的儿子可以过得好些。 很多时候他都在想,假如当年他握紧了妹妹的手,他们不曾被人流冲散。他的妹妹是不是能活得长久一些,活得快乐一些? 然而人生没有如果。 周暄摸摸自己的脸颊,轻声道:“可是爹爹说我长的有点像娘亲。”她对自己的容貌并没有明确的认知。 舟山先生只笑了一笑:“像,都像。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活泼淘气。” 周恕与夫人杨氏是青梅竹马,杨家与忠勇侯府的别院相邻。舟山先生不止一次见过淘气的杨家姑娘。他还记得,杨姑娘不像杨府的主人那么神秘,是个灵动讨喜的小丫头。 周暄莞尔,不是第一次听说母亲年轻时淘气,现在还能隐约看出一些。 舅公问她想去哪里玩儿,她偏着脑袋想了想,她去过的地方不多,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合适的来。 舟山先生看她为难,笑道:“算了,还是舅公带你去好了。” 他本欲带她去京郊半月湖,但考虑到时间不早,周暄又有午睡习惯,就干脆教人赶着马车往东市去。 东市聚集了各种人,有美丽的胡女,有杂耍艺人,有做各种小生意的摊贩。周暄何曾见过这些?她和舅公在酒楼临街的雅间撑开靠街的窗子,看街面上的杂耍艺人变出各种花样。 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连声道:“舅公,真好看!” 舟山先生只是微笑,这孩子被父母娇养着,想来是没看过街头杂耍。 周暄正看得兴起,却听下面街上一阵喧闹声。周暄循声望去,见一群人正在对一个男子拳打脚踢,口中还呼喝着什么。 舟山先生面色微变,正要出言阻止。却有人早了他一步。 阻止的人是个年轻姑娘,轻纱遮面,身形曼妙。她从轿中走出,娇声喝止了这一切。 周暄却是低声道:“是她!” “你认识?” 周暄点一点头,怎么会不认识?虽然那人脸上遮着轻纱,但看身形,确然是万安伯家的大小姐林樾蓉无疑。 街道上,在众人的注目下,林樾蓉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高声道:“这位好汉欠你们多少钱?我替他付就是了。何至于当街打人呢?”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个被打的男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无敌将军焦亭。虽然他现在落魄,但是在后来,新皇登基后,他可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荣宠一时,和路征一文一武,是新皇极为看重的臣子。 有道是,贫贱之交不能忘。焦亭如今正落魄,她此刻帮了他,他必会心生感激。 她十分爽快,要丫鬟付了那群人所说的银钱,又命丫鬟拿出一些钱财赠予焦亭。 焦亭初到京城,却因水土不服而生病,花光了钱财,又欠下债,被客栈的店伴数落打骂。他又不能打那些丝毫不会武功的店伴,原想着忍耐下来,挨这一顿揍。等身体好了,或卖艺或做苦力,将欠下的债还上就是了。却不想,有一个衣饰华贵,天仙样的姑娘出手不但出手相助,还慷慨赠银。 焦亭茫然之余颇为感动,呆呆的,任丫鬟把匣子塞进他手里。 店伴骂骂咧咧散去。 林樾蓉道:“常言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位好汉不用介怀。这些钱财只管拿去使用就是。” 焦亭怔怔的,只说了句:“在下焦亭,谢小姐仗义,不知小姐家住何处,改日焦某定然加倍奉还。不过这些,小姐还是拿回去吧。” 林樾蓉并不去接匣子,而是转身回了轿子,边走边道:“焦大哥尽管先使着,不必急着还。还有,我姓林。” “林?”焦亭呆愣了片刻,“难道是富甲天下的万安伯家的小姐?”出手如此阔绰,排场也不小,莫不真是万安伯林家的姑娘? 临街的酒楼二楼,舟山先生亦道:“是林万里的孙女儿?”虽是问句,却用着肯定的语句。 周暄点头:“是万安伯家的姑娘。” 舟山先生哂笑,不再说话。 晚间周恕夫妇并周暄陪着舟山先生说话,期间,杨氏小心翼翼地道:“舅舅,侯府那边递话,说侯爷想见见您。” 舟山先生神色微变,沉默不语。 周暄莫名其妙,忽听父亲道:“暄儿先回去休息吧。”虽然内心好奇,周暄仍是起身施了一礼,告辞离去。 她走出厅,远远瞧见一个人提着灯笼缓缓走来。她笑了笑:征征…… 第26章 灯下夜谈 夜色如墨,路征孤身一人提着灯笼悠悠然走来,瞧见周暄,笑了一笑,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周暄早回过神来,福了一福:“路哥哥好。” “怎么不进去?”路征往前一步,踏上了台阶,距周暄不过尺余距离。 檐下的灯笼发出光亮,将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路征干脆熄了手里的灯笼,放到一边。 周暄答道:“爹爹娘亲还有舅公在里面说话,让我回去休息。” 路征听出她话里的一些小不满,又是一笑:“哦,原来是这样。” 他猜想,里面的话,他多半也听不得,就继续站在檐下,问周暄:“那你这是要回去休息吗?” 周暄点头:“嗯。”她寻思着,现下还早,她可以回去看会书,再沐浴休息。她看看路征,忽的想到,她这一走,路征岂不是要孤零零地站在这儿,等舅公他们说完话? 她咳一声,细声细气地问:“那路哥哥呢?是要等一会儿吗?要不,咱们说会儿话?” 路征的确不打算就此返回,他点头,欣然同意:“好啊,不过你想说什么?” 灯光下,姑娘秋水样的眸子闪烁着细碎的光芒,流光溢彩,不外如是。他忽然有些好奇,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平时都喜欢说些什么。 周暄瞧他一眼,见他微微含笑,眼神认真,她心里欢喜,说到今日与舅公上街,先去酒楼,后去东市。酒楼的说书人声音特别大,东市街头的卖艺人身手了得…… 路征边听边点头,接道:“很多年前,我也见过很精彩的杂技……”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像是你说的堆罗汉,可以堆的很高很高…… 周暄奇道:“在东市看的吗?真能叠那么多人?” 路征手微微一顿,停了片刻,才道:“不是东市,是很早以前了……” 早得有时候他都要怀疑,那是真的还是梦境了。 他们两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闲聊着,厅中的三人已结束了谈话。舟山先生不愿与忠勇侯见面,这个想法多年不曾改变。周恕自不会勉强他。 杨氏无意间看向外面,瞧见了正交谈的女儿和路征,下意识咦了一声。 这一声惊叹,一则是因为路征此刻来访,二则是因为看得出来,女儿和路征相处得不错,甚至可以说相谈甚欢。 多年前,这俩人一起学过,一起玩儿过。近一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们单独相处。她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的轻松与愉悦。 舟山先生也随之望了过去,看向灯光下,不远不近,站着的正说话的少年男女。 路征平日看着老成,然而也不过才十七岁。昏暗的光芒从灯笼中流泻出来,使他的侧脸看起来稚嫩了些。他正含笑瞧着周暄。灯光蹂碎了洒进了他的眼眸,亮晶晶的。 而周暄,花样的年纪,花样的人儿,她微扬着头,说着什么,煞是可人。 舟山先生瞧了会儿,便移开了视线,说道:“他们俩感情不错……” 杨氏一颗心砰砰直跳,告诉自己,女儿年纪还小,恐不懂男女之情…… 舟山先生道:“这俩孩子倒挺般配。” 周恕摇了摇头:“不会……” 杨氏亦道:“他俩小时候一块长大,阿征懂事,待暄儿跟亲妹妹一般……”她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感到好笑。 对啊,他们小时候感情就不错的。阿征为人和善,谦恭有礼,对暄儿一直挺好。 周恕却像是有些遗憾,叹道:“若是路家跟咱们家不是姻亲,他们俩在一起,倒也是桩不错的亲事。俩孩子都很好,可惜了,阿玉嫁给旸儿,若暄儿跟了阿征,岂不成了换亲?叫人笑话的。” 大周风俗中,诚然亲上加亲不错,但少有这家的妹妹嫁到了那家,那家的妹妹反嫁到这家的。这种事情,有人戏称为“换亲”,除非是穷得娶不了媳妇儿,或是特殊情况,很少有人家这样做的。 杨氏嗔道:“又说胡话了!” 舟山先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他也不过是看方才画面很好,随口一说罢了。 时间不早了,周暄冲路征道:“路哥哥,我得回去啦。如果爹爹他们一时半会儿不结束谈话,你也早些休息吧!你之前住的院子,我娘还给你留着,定期有人洒扫。天晚,可以歇在这儿的……” 她的习惯早已养成,该休息时必须休息。所以,恐怕不能陪着路征等了。 路征并不意外,他只道:“我提着灯笼送你一会儿?” 周暄笑眯眯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她狡黠一笑,指了指檐下的灯笼:“到处都是灯笼,还是在我自己家,我还能迷路不成?” 路征点头:“这倒也是。” 正说着,来接周暄的丫鬟提着灯笼赶了过来。周暄冲路征摆摆手:“再见。”就转身离去。 路征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竟觉得有点无趣。他微微叹了口气,忽见周恕走了出来。 “阿征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进去?晚饭可曾用过?” 问题有点多,路征少不得一一作答。 周恕道:“进来吧!先生在等你。” 路征瞬间肃了脸色,大步走了进去。 他师从舟山先生,加上自己之前所学,被今上看重。他们的主张,有的被皇帝采用,有的则没有。他也曾写信给先生,但是纸上所书,终不如面谈详尽。如今先生进京,或许该与先生长谈一番。况且,先生待他很好,不亚于至亲。将近一年不曾见面,他也很思念先生。 然而先生行事独特,到京后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带着周暄去听书、看杂耍。 路征原以为,他会好好休息,缓解一路奔波的疲劳。然而,到底是猜错了。 舟山先生并不问路征的来#意,开口就道:“你还是夜猫子习性!不过,既然来了,那你倒是跟我说一说,京城有什么不可不去的地方。” 路征笑,好吧,这会儿都算夜猫子了。 第27章 湖面偶遇 京城中不可不去之处,路征回京将近一年,也略略知晓。虽不明白先生为何不问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周伯父却问自己,但还是如实说了。 舟山先生边听边点头,记在心里。然而当路征说明来意时,他却摆手道:“朝堂之事,不必对我这山野之人讲起。你自幼聪慧果敢,见识不同于常人,又有慈悲之心,我信得过你。” 路征在他身边待了七八年,他自认对路征的人品学识十分了解。舟山先生原是南庆人,少年时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寻找胞妹之际,心有感悟,著书立说,名扬天下。先帝曾数次请他入朝为官,被他拒绝。今上继位后,又多次邀请,还曾派大皇子亲自去请,舟山先生就让路征替他入朝。 路征年少,未来还有无限可能,而他已垂垂老矣。而且,虽然南庆灭亡五十多年,但他终其一生都是南庆旧人。他纵观历史,游遍天下,知道当年统一是大势所趋,知道南庆末帝暴虐荒淫,可说到底,他仍是南庆人。 见先生如此,路征只点了头。先生的心结他也知道一些,家国旧梦,是先生心中的痛。 想缓和一下气氛,路征笑道:“方才听周家妹妹说,先生今日带她去看了杂耍?” 他话一出口,厅中就安静下来,周恕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路征瞬间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颇为诧异,他不过是随口一句话,想转移个话题,怎么感觉氛围不大对呢?他回想了一下,这句话似乎也没什么错啊。 周家妹妹?这称呼不对? 舟山先生哈哈一笑,说道:“是去看了会杂耍。”又说起东市的盛况,继而不着痕迹转了话题。 路征听了会,想着夜深不好久留,就寻了个时机,提出告辞。 周恕夫妇自然想留他在此地歇息,然而路征甚是坚持。周恕夫妇只得随他。幸得本朝商业发达,夜间并无宵禁,且街上时不时有巡行的兵士,周恕夫妇倒也能放心。 翌日舟山先生仍带着周暄出门,甚至为了出行方便,还说出可改装之类的话,周暄既喜且怕,又有几分跃跃欲试。 当日先帝曾有一妃,喜爱男装,先帝爱之。宫廷内外,争相效仿,一时竟成盛况。及至今上临朝,今上不爱此道,于是此风渐消。 杨氏小时候淘气,也曾身着男装爬上墙头去打枣子。不过如今的她,比之当时不知稳重了多少。舟山先生都开了口,她无法拒绝,就默许了。然而仍免不了叮嘱女儿,在家里穿着玩儿罢了,别出去惹事。 周暄再三保证,绝对不会惹事。杨氏这才吩咐让人去给女儿做两身男装。 ——当然,衣服不可能一天做成,短期内周暄想改装随舅公出去也不能够。 舟山先生采纳了路征的建议,带周暄去了城郊半月湖。 半月湖形似半月,水清见底。湖边的柳树下,拴着三三两两的船只,年过半百的老者看守着船,供人租赁。 舟山先生租了一条小船,递给了周暄一支船桨。 他生在江南,又踏遍山水,对此毫不陌生。而周暄还是第一次握着船桨,觉得很新奇。 她站在船尾,初时拿着浆胡乱地划,后来渐渐看出了点门道。微风拂来,她的心情也随着发丝飞扬起来。 舟山先生称赞她聪明。 周暄笑了笑:“都是舅公的功劳。” 舟山先生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大笑。他名穆行舟,她这话倒像是一语双关了。 正说着,忽听一个惊喜的声音道:“令,周姑娘?” 周暄望去,赫然是泾阳侯世子宋愈。他一身青衣,立于船头,见到周暄,他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喜意。 不等周暄回答,他又向舟山先生行礼:“宋愈见过舅,见过舟山先生。” 他今日告了假,到半月湖散心。——他父亲泾阳侯忙于政务,又觉得他已长大成人,已很少管他。 ——婚事不顺,在忠勇侯那里又无进展,宋愈心中郁郁不乐,想起前世周暄曾说半月湖的种种好处,就告假来此。只是没想到,他竟在此地遇到周暄和舟山先生。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间他几乎就要忘了他们还没有婚约。他甚至差点脱口叫出她的小字。然而他到底还是清醒过来,客气地唤她“周姑娘。” 舟山先生瞧他一眼,以眼神询问周暄,此人是谁。 周暄把头轻轻摇了一摇,这人跟她是没有半分关系的。至于为何在此地见到,她也不知道。 舟山先生年高德劭,对后辈一向扶持看重。宋愈表现得又颇知礼,是以,尽管他不知道宋愈是谁,仍含笑点头致意。 宋愈久闻舟山先生之名,前世亦曾以晚辈的身份拜会舟山先生。对其某些见解,他也是佩服的。而且其弟子路征,自称只学到了先生的一些皮毛,就深得帝心,更何况先生本人了。 宋愈当即向舟山先生讨教问题,眼神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周暄身上。 她面染红霞,不知是被兴奋染就,还是因见他而害羞。这种健康的红晕,是在婚后很少见的。 他看得清楚,有一根头发在她脸颊旁飘啊飘,他的心也跟着晃晃悠悠,舟山先生说了什么,他也没真正往心里去。 舟山先生看在眼里,皱了皱眉,虽说少年人被美色所动是在情理之中,可是当着尊长的面如此,却也太失礼了些。 宋愈终于收回了目光,对舟山先生道:“先生需要船夫吗?” 他觉得他该给周家各路长辈留下好点的印象。周暄最终会是他的妻子,这些长辈终有一日,也会是他的长辈。 怕舅公答应,周暄轻声道:“舅公!” 舟山先生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冲宋愈道:“这倒不必。” 他是来放松心情的,若真需要船夫,何至于带着周暄亲自划船? “如此,那……”宋愈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舟山先生道,“公子自便,咱们就此别过吧。” 宋愈还未答话,就看着那船越行越远。 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预期,他不免焦躁不安,甚至还有些后悔。若是当日在公主府,他没有提醒她,而是等她落水就去救,肌肤相亲,是不是就没这么多波折了? 第28章 岁月静好 然而,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上一世,他已亏欠她良多,这辈子他不能再伤害她。 可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行越远啊。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特殊情况不妨用些特殊手段。只要他没安坏心,结果也令大家满意就行。 也许,他可以不那么君子。 将船靠岸后,舟山先生才问周暄,方才那人是谁。他有些纳闷,他很确定没见过这个人。莫非是周暄曾向那人提起过他?可看周暄的神情,似乎也不大像。 两人弃船上岸,将船还于船主。 周暄轻声道:“是泾阳侯家的公子,之前曾有过数面之缘。”她忖度了一下,又道:“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她所认识的亲戚家的年轻男子,无不是端方守礼,没有一人的眼神像宋愈这般,让她觉得尴尬而害怕。他以为他瞧她时的眼神很隐蔽吗?而且,她不明白,为何他每次都要唤她“令周姑娘”?他是不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这感觉让她不大舒服。 “泾阳侯?”舟山先生虽在乡野,对朝堂之人却不陌生。他轻声道,“原来是他的儿子。”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是泾阳侯那个探花儿子?” 周暄点头:“是他。” 舟山先生哂笑,说了一句:“倒是个风流探花。” 周暄不明所以,也就没有接话。 午后,舟山先生没有外出,坐在小院中的藤椅上休息。周暄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身旁。 这小院是杨氏布置的,杨氏爱花草,这小院虽然不大,却清幽雅致,大方美观。 周恕夫妇希望舟山先生可以留下来,杨氏也吩咐过周暄,多陪陪舅公。 周暄对舅公的经历很感兴趣,就趁机问一些他见过的趣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一点点流逝。 因为舟山先生在周家,路征去周家的次数比以前更多。见到他,舟山先生也不意外,笑道:“今天来的挺早。” 路征笑笑:“家里没事,就过来转转。”他又问起他们今日去了哪里,玩儿得怎样。 周暄也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舅公。 舟山先生道:“半月湖。” 周暄这才说道:“还学划船了呢。” 路征笑笑:“是么?不错。” “今儿见了那个新科探花,人倒是有趣。”舟山先生瞧了他一眼,笑道,“我记得征儿你没去科考,是直接入朝的,你若参加科考,能中进士吗?” 路征愣了片刻,缓缓笑了:“我什么水平,先生还不知道?教我默书还可以,教我作诗填词写文章,可不是为难我么?我连字都写不好,能入朝为官,完全是借了先生的名头。”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也许他可以取个秀才功名。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他恐怕考不中进士。他的那一套,并不适用于科举。至于先生所说的新科探花,跟他素无来往,人是否有趣,他也不知道。 他这样坦诚自己的不足,舟山先生点头微笑:“你倒实诚。” 路征笑:“浑身上下,也只有实诚这两个字可取了。” 周暄冲路征眨眨眼,又用食指在自己脸颊上比了一比,狡黠地笑。 路征皱眉,很快恍悟。这小姑娘是在羞他呢,他大大方方冲她笑了笑,不以为意。 周暄觉得没意思起来,且自忖方才的举止并不妥当,当即收敛了笑容,耳根却不觉有些发烫。 舟山先生微阖双目,假装不曾看见小儿女的细微动作,然而交叠的双手却在时不时地动上一动。 路征不想尴尬,就随手指着院中花草向周暄请教,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让他意外的是,周暄竟一一都能答出来。他初时还只是无聊,再后来竟是好奇她究竟知道多少了。 周暄自小长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自是识得这些花草,也不觉得认识它们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反而是路征一样又一样地问,让她觉得奇怪。 “这些都是我娘的,你要是喜欢,可以问我娘讨要。” 路征连忙摆手:“我不行,我恐怕只能养盆仙人球。” 周暄笑笑,就不再提及此事。 两人正在谈话,杨氏身边的宋妈妈忽然走了过来,高声道:“哎呦,姑娘,正找你呢。” “宋妈妈?娘找我有事?”周暄诧异,宋妈妈是母亲身边的得力之人,亲自来找她,大约是有要紧事。 路征轻声道:“不要慌。”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宋妈妈是个急性子,语速也快:“不是夫人找姑娘,是侯府那边,侯爷要请姑娘过去。” 周暄更奇怪了:“祖父?现在吗?”不是逢年过节,也没提前打声招呼,祖父要她现下就过去吗? “是啊,就是侯爷让姑娘现在过府去。” 周暄压下心头的慌乱,低声道:“容我回房换身衣服。” 宋妈妈拦住她道:“还换什么衣服啊?马车就在门口等着呢。” 周暄有些恐慌:“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连我换身衣裳的时间都没有?” 路征见她脸色发白,温声安慰道:“别担心,不会有事。而且,不换衣裳也没什么。你这衣裳挺好的。” 这话并不能安慰到周暄,她胡乱点一点头,向已睁开眼睛神情肃穆的舅公施礼告别,随着宋妈妈向外走去。 宋妈妈并没有陪她去忠勇侯府,周暄也没带丫鬟,只身一人上了侯府的马车。 马车行得极快。周暄小心翼翼,才使得自己没有东倒西歪。 刚一进府,就有人领着她去了忠勇侯的书房。这人周暄认识,知道是祖父身边的长随,周暄小声问他:“祖父身体可还好?” 这长随十分恭敬,口中却道:“姑娘见了就知道。” 周暄略略松了口气,见这人并无惊慌之态,想来祖父身体无恙。这样,她就不必太过担心了。 周暄又问其他,这长随却一概回答不知情。周暄知道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询问。她走得很快,却不想迎面走来了她的双胞胎堂妹。 她有心避开,但显然双胞胎的眼神很好,已经看见了她。 第29章 出言试探 “大姐姐这是听到了风声,所以急急忙忙过来了?” 周暄愣了愣,从此人说话的音色,她能判断出这个是双胞胎里的妹妹周一柱。她轻声道:“我不知道妹妹说什么风声,是祖父命人传话,叫我过来的。” 周一柱露出个奇怪的笑容,她扯了扯嘴角,声音也飘飘忽忽的:“原来是祖父叫你过来的,你果然是祖父捧在心尖儿上的亲孙女。有什么好的都记着你。” 周一弦拉了拉妹妹,以周暄可听见的声音说道:“小声些,教人听见了笑话。” 周暄并不知晓祖父唤她前来的用意,难道真如周一柱所说,是祖父偏疼她,又留了好东西给她?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可是周一柱的表情又不像是毫无缘由。 从小到大,这双胞胎姐妹只要一见到她,就针对她,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觉得祖父祖母过于偏疼她。 那长随忽然插口道:“二姑娘,三姑娘,侯爷还在等着大姑娘呢,两位姑娘能不能先让一让?” 双胞胎姐妹虽不满周暄受宠,却不敢无视祖父的命令,两人避开。 周一柱哼了一声,硬邦邦地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真当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周暄莫名其妙,与两姐妹擦肩而过,向祖父的书房走去。 祖父的书房她来过好几次,这是第二次在祖父的书房外遇见宋愈。他迎面走来,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周暄眼皮突突直跳,只作不曾看见,低着头绕过他,一路疾行。她很奇怪,怎么屡屡见到此人?而且,他和祖父很熟么?怎么又一次从祖父的书房出来? 忠勇侯扬声唤她,周暄略一迟疑,凝了凝神,这才走了进去。 周暄施了一礼,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等祖父示下。 忠勇侯原本急着见她,此刻她出现在面前,他反倒没那么焦急了。他端详着书桌上的那幅画,瞧了好一会儿,才唤周暄上前:“你来看看这幅画。” 周暄寻思着莫不是祖父得了名家真品,要她开开眼?她依言上前,接过画,仔细瞧去。然而纸张簇新,画并未裱起,而且隐约还能嗅到墨味,是新画而非旧作。这画的是一枝桃花。 见孙女盯着画出神,忠勇侯暗暗点了点头,捻须问道:“你瞧着如何?” 周暄笑了笑,祖父似乎爱极了桃花。她虽不知缘由,却不愿扰了他的兴致,只说:“挺好的。” 忠勇侯点头,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画的主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周暄有点发懵,“画的主人是谁?” 忠勇侯呵呵一笑:“画的主人你方才不是见过了吗?新科探花,写的一手好文章,又画得了好画,是个风流才子……” 周暄听着不对,打断了祖父的话,说道:“他是不是风流才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与他不熟,也无从评价。” 忠勇侯道笑得甚是慈爱,他还冲孙女眨了眨眼:“小姑娘脸皮薄,我知道。当着祖父的面,不必遮遮掩掩,直接说就是了。” 周暄有些急了,觉得祖父这话似乎想将她和宋愈扯上关系。她不大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想了一想,故意说道:“此人眼神古怪,似是心术不正。祖父还是少与他来往的好。” 说完将画放回桌案,低眉垂目,不再说话。她心想着,这话一出口,祖父定然会生气。 忠勇侯果然变了脸色。他双手负后,在书房原地走来走去。他步子迈得大,呼吸也粗重。 他年纪渐长,早年的许多老友如今多半已不在人世。儿孙或不在身边,或忙于他事,也不大在他身前侍奉。他内心常常感到孤独,认识宋愈并与其来往不过是这半年的事情。他虽然不大懂这年轻人的文章,却很喜欢对方画的花,而宋愈又对他早年经历好奇崇拜。 一来二去,两人竟成了忘年交。 今日宋愈感慨,说自己祖父早逝,无缘得见,幸而忠勇侯如长辈一般照拂关怀云云。忠勇侯心里一动,琢磨着或许可以亲上加亲。 在他看来,宋愈出身不错,又是新科探花,容貌好,性情好,这样的儿郎,与他的孙女倒也相配。 他有三个孙女,论长幼,论亲疏,周暄都是首选。他自忖比周恕夫妇更希望周暄幸福。 他问了宋愈的意思,宋愈虽未言明,但当时的神情透露出来的答案一目了然。宋愈沉默了一下,又说起他父亲泾阳侯曾代他向周家求亲被拒一事,这孩子很单纯地说:“周大人说周姑娘年纪还小,想过两年再议亲。” 忠勇侯叹了口气,他早早地就提醒过两个儿子,女儿的亲事关系重大,不可胡来。怎么周恕还这样鲁莽?周恕可曾真正替女儿的终身考虑过? 他叫人唤周暄过来,一则是为了让她与宋愈见上一面,二则是想问问她自己的意思。不过,他想此事定然能成。 隔着窗子,忠勇侯看到了孙女与宋愈相逢时孙女的害羞,小女儿的无措煞是可爱。他盯着桌案上的桃花图瞧了好久,直到眼睛酸涩,才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忠勇侯双手负后,在书房中踱步许久,才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周暄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是。他的眼神很古怪。” 当时隔着窗子,忠勇侯没看清宋愈的眼神,琢磨着无非是惊艳痴慕。暄儿生得好看,男人爱容颜,宋愈多半是喜欢的。兴许是暄儿年纪小,看不懂他眼中的情意,才会觉得眼神古怪心术不正。待她再大些,估计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忠勇侯心气儿顺了很多,他重新坐下来,温声说道:“傻姑娘,你不懂。” 如果一个男人的眼里心里都是你,他肯定会好好待你,一生不负。这样的人,不能错过。 周暄扁了扁嘴:“祖父今日唤我来,就为了这件事吗?” “当然……”忠勇侯顿了一顿,续道,“当然不是。”他拿起茶盏,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舅公近日来都做些什么?” 舅公进京,却不愿知会祖父,周暄虽不知道其中缘由,却也隐隐猜到两人不大和睦。她想了一想,答道:“也没做什么,有时出去转转,有时就在家里看书。” 第30章 一封来信 忠勇侯放下茶盏,“唔”了一声,半晌才道:“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去。他年纪也大了,能劝他留在京城,就让他留下来吧。” 周暄点头:“是。”他们全家都希望舟山先生留下来。 忠勇侯静默了片刻,想起前事,又一脸慈爱地道:“暄儿,我是你亲祖父,自然是为你好。你现在年岁小,还不懂。等大些就明白了。有什么好的,祖父头一个留给你,是不是?” 周暄忖度着,这话倒也不错,每每有好东西,祖父总是惦记她,也怨不得双胞胎姐妹总针对于她。 忠勇侯又翻出几桩旧事来,感慨半晌,桩桩件件,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的确待她极好。 周暄听着,心底一片柔软,身体不由自主地离祖父更近了些,轻声道:“祖父的确最疼我。” “所以,我刚才说的事,你再好好想一想,多考虑两天。放心,祖父不会害你。”忠勇侯看着这张年轻的脸,这是他最疼爱的晚辈。他希望能在这张脸上看到幸福的神情。 周暄觉得别扭,可是碍于之前祖父所说的话,也不好强硬地拒绝,只含糊地说自己年纪小,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情。 忠勇侯故意板了脸:“以前没考虑,那现在开始就去考虑。你苑表姐不是都定亲了么?她才比你大多少?再迟两年,很多好儿郎都被人抢走了。” 周暄低了头不说话,佯作害羞。 忠勇侯又劝了一会儿,见周暄始终不点头,他有些失望,轻声说:“罢了,你先回去吧。此事日后再议。” 周暄如遭大赦,暗暗松了口气,又不好表现得过于开心,她给祖父施了礼,缓缓退了出去。 刚到门口,却听忠勇侯道:“等等——” 周暄停下脚步,回身:“祖父还有吩咐?” 忠勇侯道:“在这边用过饭再回去吧。” 周暄点头:“嗯。” 此时距离晚宴还有些时间,忠勇侯吩咐人去通知厨房,大姑娘在这边吃饭,又拉着周暄去看书赏画。他故意拿着宋愈的画给周暄看,想用宋愈的才气打动周暄。 周暄初时还不大明白,只当是祖父喜欢赏玩书画,才会要她作陪。在看出三幅画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时,岂会还不懂祖父的用意?祖父既不挑明,她干脆就装糊涂,故意批驳那幅画,将其评得一文不值。 忠勇侯心里失望,又不好表露出来,兴致顿减。在周暄用过饭后也不留她,直接让她回去了。 周暄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刚一进门,就看见了站在院中的路征。她奇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路征借着光亮觑她脸上神色,轻声道:“也没什么。”顿了一顿,他才问道:“侯爷找你什么事?” 周暄被匆匆忙忙叫走,他当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有些放心不下。本想等她回来问问清楚的,结果她一去竟是许久。周恕夫妇留他用过了晚饭,他府中还有事,不便久待,就提出告辞。不料,竟遇见了周暄。 想到祖父唤自己过府的用意,周暄面上一红,心说这事自然不能教路征知道。不自觉的,她的神情已染上了一丝忸怩。她声音很低:“和你一样,也没什么。” 路征有点纳闷,但是猜想并无大事,也就暗暗放心。他们祖孙具体商谈什么,他并不好奇。他笑了一笑:“嗯,那我就先回去了。” 周暄冲他招一招手,向亮着灯的厅中走去。 祖父同她说的事情,她也不好直接对父母讲明。面对担心的父母,她只说祖父让她去赏画,又留她吃饭。末了,才说起祖父对她夸奖宋愈,说那宋愈的种种好处。 周恕夫妇四目对视,瞬间明白了忠勇侯的意思。忠勇侯一向厚待女儿,他们夫妇都知晓。他这很明显是想为女儿保媒做亲。周恕也曾听说父亲近来与宋愈来往甚密,却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答应了那宋愈。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忠勇侯毕竟是祖父,他若真应下了,他们夫妇想要拒绝,也是很棘手的事情。 杨氏吩咐女儿:“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歇着吧。” 周暄点头退下。她也困了,回房略一收拾,就上床睡觉了。 之后的日子里,她依然跟着舟山先生外出,白天玩儿得开心,晚上睡得也沉。不知不觉已去了不少地方,见识不少新鲜事物。期间她也向舅公建议,留下来,跟他们一起生活。舅公总是略过这话题。她又好奇又好笑,却拿舅公没法子。 收到林樾溪的来信,周暄挺意外,看到信后,才想起自己曾在祖母寿诞当日答允了林樾溪要请她来家中做客的。这一段时日,因为舅公的到来,她整日陪着舅公,竟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林樾溪这次来信,倒不是为了谴责周暄,而是再次邀请周暄到她家中去。她在信中声称下月初三是她生辰,她希望周暄能到林家去。姐姐生日时,会有很多朋友。而她过生日时,孤零零的,没几个人陪她。 周暄反复看着她的信,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本不愿再到林家去,不过这次是她理亏在前,她想着不如就再去一趟好了。 她禀明了父母,亲自去挑选一些首饰,想赠给林樾溪作生辰贺礼。 舟山先生听说有小姑娘过生日,还特意写了一幅字,教周暄带过去。 周暄拿着舅公的字,端详许久,扁了扁嘴,小声道:“舅公都没给我写字。” 舟山先生哈哈一笑:“少不了你的。” 周暄笑了一笑:“舅公一直陪着我更好啊。” 很快到了林樾溪的生辰,周暄带了丫鬟连翘以及之前准备的贺礼,前往万安伯府。 今日的林樾溪是少见的盛装。装扮好的她并不比姐姐林樾蓉逊色多少。相反林樾蓉只穿着家常的衣衫,不施粉黛。——她不是今天的主角,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见到周暄,林樾蓉愣了愣,印象中这一天,周暄并不曾过来啊。但很快,她调整好了心情。周暄的出现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她想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第31章 后宅之争 或许是因为过生日,林樾溪今天兴致很好,见到周暄,更是高兴,拉着她说悄悄话。 林樾溪透露,可能是家里的赵姨娘怀孕的缘故,父亲这些日子,心情很好,还特意要她邀请好友到家中来。说到这里,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爹爹也有好几个姨娘,可是十多年了,也没有一个生下一男半女的。这回赵姨娘有孕,如果生下弟弟,爹爹固然开心,可娘亲……” 自赵姨娘怀孕后,母亲钟氏似乎不大开心。她能感觉得出来的。 这种事情,周暄也不甚清楚。她不大明白林樾溪为何连这样的事情都告诉她。 周暄握了握林樾溪的手,半晌也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你不要多想了,长辈的事,让他们去操心吧。” 林樾溪点了点头:“暄暄你说的对。我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她在家里一向爹不疼娘不爱。是否多一个弟弟,对她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林樾蓉冷眼瞧着她们两个,皱了皱眉,实在是不想周暄与林樾溪走得太近,又不能明着开口,唯有暗自忍耐,今日一过就该好了。 钟氏命人准备了瓜果糕点,周暄见那糕点生的可爱,心里喜欢。正要尝一尝,却见一个丫鬟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口中喊着:“姑娘,不好了,不好了……” 林樾蓉眉毛一挑,心说,来了,终于来了。她咳了一声,曼声说道:“什么不好了?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那丫鬟喘了口气,指着外面说道:“赵,赵姨娘小产了……” “什么?”林樾蓉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却还是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好端端的,怎么会小产?夫人呢?这种事情,不应该去通知夫人,让人去请大夫才是正经,跑到我一个姑娘这里嚷嚷什么?” ——她重生归来,一点一点从钟氏手里夺回权利。如今她已有一半的管家权。 林樾溪过生日,结果出了这样的事情,不独她郁闷难受,作为客人的周暄也尴尬难堪。 周暄当即提出告辞,人家家里出了事,她确实不好再留在这里。 林樾溪恋恋不舍松开了周暄的手,正要说以后有时间再见面。却见那丫鬟一脸为难,咬了咬牙,似是用了很大的勇气,说道:“赵姨娘在那边说,说,说是夫人害的。老爷在那边发火呢,说是要姑娘过去。” “什么?”林樾溪闻言,身体一僵,手足冰凉,难以置信般,她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赵姨娘的孩子没了,为什么说是娘亲害的?” 娘亲虽然待她比较冷淡,但是娘亲不是坏人啊。娘亲应该是好人的吧? 林樾蓉怜悯地看了妹妹一眼,尽管今日的事情还会有反转,但是林樾溪恐怕再也不会像之前那般了。她起身道:“罢了,我们去瞧瞧。” ——这些后宅私事都不是周暄该听到的,她本该礼貌告辞,但是林樾溪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挣脱不得。 林樾溪眼中尽是惊恐之色,她看着周暄,低声道:“暄暄,你陪我好不好?” 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似乎随时都能落下来,脸色苍白得可怕。林樾溪此刻心里很不安,也许真的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她这个样子,周暄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艰难地点了点头,轻声道:“你别怕,别怕……” 林樾蓉瞧了她们一眼,默默地叹了口气,出言说道:“周姑娘一起去吧。” ——她何尝不知这些事情不该给外人知晓?但一来她了解周暄的为人,二来则是出于对妹妹的怜悯。今天对林樾溪是道坎儿,能不能跨过去,她也不知道。 林家姐妹这般,着实令周暄为难。她心里明白,今日不管有什么事,若传不到外头也就罢了,若真传到了外头,头一个被怀疑的人,就该是她了。而且,这种事情哪是她一个姑娘该看的?她不能一时心软。 周暄只能借口身体不适而离开。见她态度甚是坚决,自己家里的事情又急,两姐妹不再勉强她,任她离去。 在她离去后,两姐妹则一同前往赵姨娘处。 赵姨娘住在偏院里,刚一走进去,就听到男子的怒斥和女子的低泣。林樾溪心里一凛,不敢再往前去。 林樾蓉扫了她一眼,自己抬腿迈了进去。 掀开帘,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赵姨娘面色白得不大正常。林樾蓉冷笑,果真如此。她前世也是傻,竟被她们哄了。 万安伯左盼右盼,好不容易有个姨娘怀了身孕,可惜还没满三个月,就被钟氏给害了。他怒气冲冲,口不择言:“毒妇!怪不得这十多年来后院无一人怀孕,都是你使的黑手,是不是?我今日还在家,你就这样害她……” 钟氏眼圈儿通红,不停地垂泪,却不为自己辩解。万安伯以为她是理亏词穷,而只有林樾蓉知道,钟氏是万分笃定。 不多时,赵姨娘请的大夫、钟氏请的大夫和林樾蓉请的大夫先后赶到。然而,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令人吃惊。 先是赵姨娘请的大夫一口咬定说赵姨娘是小产,而钟氏请的大夫却言之凿凿说赵姨娘没有小产。万安伯瞠目结舌,只当是钟氏狡辩,而一向与钟氏不睦的林樾蓉却请来了大夫,也声称赵姨娘并没有流产的迹象…… 万安伯懵了,后宅可怕,他很小就知道的。他的母亲就很有手段,父亲后院姬妾许多,他却没有一个庶出的兄弟姊妹。而如今,他的后院竟然也不安生了! 他当即命人拿了他的名帖去请名医。今日,他定要把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里面的动静闹得很大,林樾溪在外面也听了一二,眼中流露出几分喜色,她想娘亲肯定是冤枉的。 而房内的林樾蓉却挑了挑眉,今天的事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第32章 旧年真相 万安伯请的大夫证实了钟氏所请大夫的说辞,赵姨娘确实没有怀孕,更没有流产。 这一切只是赵姨娘精心策划的一场闹剧,目的只为了陷害钟氏。 钟氏此刻才哭诉,说自己冤枉。 万安伯又怒又羞又愧,哪有心情理会钟氏?抬腿就想踢赵姨娘,却被人扯住了袖子。他红着眼睛回头看去,竟是自己的长女林樾蓉。 大女儿近来甚是贴心,万安伯稍微收敛些怒气,问道:“怎么?” 林樾蓉瞧了一眼钟氏,微微一笑,这才对父亲说道:“父亲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也不好。查清真相不在一时,先坐下喝杯茶。”她又递了一杯茶给父亲,说道:“这么多大夫在,我瞧父亲这两天精神有些差,不如请大夫给诊诊脉。” 万安伯唔了一声,听从女儿的话,坐了下来。他接过女儿手里的茶,轻轻啜一口,伸出手来,眼神扫过一排溜的四个大夫,冷声说:“来吧。” 自从女儿性格大变后,他渐渐认识到了女儿的好,对女儿的话,他很少反驳。诊脉么?又不是什么坏事。 赵姨娘战战兢兢,等待着万安伯的发落。而万安伯却在那儿优哉游哉教一众大夫给他诊脉。赵姨娘请来的大夫是第一个上的,半天也说不出什么。第二个亦没说什么,到了第三个大夫——即林樾蓉请来的那个,他反复诊了好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才一脸凝重地说道:“老朽冒昧,斗胆问一句,贵府十多年来,有没有新添子嗣?” 万安伯皱了皱眉,反问:“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林府自林樾溪出生后,就再无新丁出世。好不容易赵姨娘有了身孕,却是假的。 那大夫道:“只怕是林老爷的缘故……” “什么?!”万安伯一怔,继而拍着桌子道,“胡说八道!”他膝下已有两女,府中又有数房姬妾,怎么就是他的缘故了? 那大夫似乎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却是不疾不徐地说道:“依老朽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确实是林老爷的缘故。世人愚笨,以为女子不孕都是女子的原因,却不知也有可能是男子而起。土地再肥沃,可种子不行,也没用啊……” 万安伯勃然作色,斥道:“哪里来的庸医,一派胡言!” 林樾蓉看看钟氏,果见其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额上似有冷汗,她缓缓勾起了唇角,拉住父亲,温声说道:“父亲别急,且听他说完。” 那大夫仿佛受到了鼓舞,侃侃而谈,掉书袋说了万安伯脉象的种种特征,末了十分笃定地道:“林老爷定是在十多年前用过什么霸道的药,才会子嗣艰难,不过好在于房事上无碍……” 他摇了摇头,像是有些惋惜。 万安伯惊怒交加,作势要踢那大夫,林樾蓉却道:“父亲先别动怒,不妨让别的大夫再诊断一番。” 剩下的那个大夫诊后,得出了与前者相同的结论。 万安伯如何肯信,他身体康健,又好女色怎么可能不行于子嗣?十多年前?十多年前他吃过什么药? 林樾蓉知道,今日之事对父亲是一个打击,但是她想父亲有必要知道真相,而且这也是对付钟氏最有效的法子。 其实万安伯看着康健,身子早被掏空了。十多年来,他没有令一个女子怀孕,可能真是他自己的缘故。他极少生病投医,况且这种事情颇为隐密,是以十多年来竟无一个大夫告诉他,他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一瞬间他手足冰冷,口中虽说着不信,骂大夫胡说八道,可心里却信了九成九。他想不透,是谁在害他?谁痛恨他到希望他断子绝孙? 他忽的想起一桩旧事,扭头看向脸色不对的妻子,一字一字问道:“阿琬,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钟氏是他的继室,也是第一个让他动心的女子。阿琬出身不好,是以他虽允了娶她,却最终娶了张氏。 当日阿琬气急,曾骂他断子绝孙,永失所爱。——后来他才知道,那时的阿琬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及至后来张氏去世,彼时万安伯已经是林家当家人,与阿琬重逢,在阿琬有孕后,不顾流言娶了阿琬进门。六个月后,林樾溪出世。 这十多年来,他虽有数房姬妾,跟钟氏也淡了许多,然而他自忖阿琬仍是他心中至爱。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他脑海里最先浮现的却是当日阿琬流着泪说:“断子绝孙,永失所爱……” 钟氏叹了口气:“对,是我。”到了这个时候,今天的事情她也能猜出七八分了。她看一眼林樾蓉,轻声道:“大姑娘真是好计谋。” 林樾蓉心道:惭愧,这可不是我聪明,只是因为我多活了一世。 “当真……是你?”万安伯难以置信,涩然道,“你,你,阿琬,你……” 钟氏脸上泪珠滚滚而落,声音却飘飘忽忽的:“是我做的,就在我刚怀上樾溪的时候,那时候固执得紧,也不愿意生下你的孩子,连我们的第一个孩子都是我喝药拿掉的……” 她也曾想过不要林樾溪的,但终究还是留下了这个孩子。她不喜欢女儿,也不再喜欢她的丈夫,她故意针对张氏的女儿,倒不是跟张氏过不去,而是她恨极了万安伯,她想要他不痛快。 林樾蓉在一旁听着,感慨万千。 钟氏说那药是问一个游方郎中讨要的,也不知有没有用,一股脑全给他喝了…… 万安伯一面痛恨钟氏,想将她千刀万剐,一面又忍不住顾念旧情。思忖好久,才说:“夫人约莫是冲撞了什么,先把夫人送到祠堂去。” 他心里很乱,他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置她。 那厢周暄回府后,精神不济,杨氏问她缘由,她也不肯说。当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次日便觉得身体沉重,呼吸不畅,竟是身子不适。 本以为是吃一贴药就能好的事情,谁知竟绵延多日。 杨氏心疼,亲自照顾女儿,又无意间说起万安伯府里出了事,夫人钟氏亡故,二姑娘则去了京郊的庄子上养病。 第33章 林二姑娘 正在喝药的周暄闻言心中一凛,不觉一阵咳嗽,不知是不是呛得难受,眼泪哗啦啦直流。 杨氏一面为她拭泪,一面嗔怪:“你小心一些,瞧你呛得……” 周暄咳嗽了好一会儿,脸色雪白,眼睛通红:“娘,这消息属实么?” 杨氏道:“自然属实,外面都传开了,林夫人下葬也有些日子了。”她没说的是,外面有人传言,说是钟氏之死似有蹊跷,左不过是与林大姑娘争斗失败。须知后宅恐怖,不在朝堂之下。这林大姑娘年纪轻轻,倒是颇有些手段。 周暄急道:“那林二姑娘呢?真的被送到庄子上了吗?” 什么送到庄子上养病?周暄虽未曾近距离接触后宅阴私,却也多少知道一些。历来被送到庄子上的女眷,基本上都是被家族放弃的,很少有再接回来的。林樾溪素来胆小,她能做什么?母亲已逝,是不是父亲厌弃了她? 杨氏却不愿女儿知晓这些,只含糊说道:“大约是她母亲过世,她因而生病,需要静养,才去庄子上的吧。等她养好了病就能回来了。你也好好养着,你好了就能去看她了。” 周暄心中一凉,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她心里明白,林樾溪哪里是生病,分明是被母亲所累,才会被赶到城郊庄子上去的。但她在林家听到的事情,又不能说与母亲听。 ——她只道林家的事皆由钟氏害赵姨娘小产而起,尚不知晓真相。 杨氏又陪着女儿说了会话,不忘告诉女儿好消息:“你陈家表姐的亲事定下了,就在明年年末。你表姐可有得忙了。” 周暄当日还曾陪着表姐去见那梁大公子,知道两家已经商定,如今听说此事,倒也不甚吃惊。她只笑了一笑,希望表姐日后能够幸福。 周暄这场病虽不严重,却断断续续持续了许久,直到将近年关才彻底痊愈。这期间,不独周恕夫妇担心,舟山先生亦常常为之忧虑,甚至不再提离开之事。 周旸夫妇在江南使人送了年礼回来。周暄拿着大哥指名要给她的“扳不倒儿”哭笑不得,她早不是小孩子了。 周暄见母亲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忙碌,提出要帮母亲分忧,却被杨氏拒绝。 杨氏说道:“你才刚好,就别再这儿添乱了。若真闲得慌,多陪陪你舅公。” 母亲态度极为坚决,周暄也只得作罢。可是舅公并不需要她陪啊,舅公这些时日常常往红叶寺去,与方丈下棋,仿似只余周暄一个闲人。 外面天气甚好。周暄忽的想起林樾溪来,想到那日分别时林樾溪拉着她的手请求她留下来,她心里阵阵难受。她打开自己的匣子,翻寻了一会儿,找了几根钗子,又盯着她梳妆台上的“套娃”瞧了一会儿。 这套娃是她还在病中时,路征托人送过来给她解闷的,她初时以为是“扳不倒儿”。听连翘转述路征的解释才知道不是。这女娃娃身体里另有乾坤,一个套一个。她挺喜欢,她本想给林樾溪解闷,但转念想到这毕竟是路征所赠,不适合再转送他人。 终究还是放回了原处。她褪去鲜艳衣裙,换上了一身素气的衣裳,在舅公前往红叶寺时与其同行。舅公与方丈下棋,她则教邢伯驾车带她去了万安伯府在京郊的庄子上。 这地方不大好找,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找到。周暄裹着一身斗篷,将身形容颜遮得严严实实,只说是林二姑娘故友,路过此地,听闻她在养病,故来探望。 万安伯府在庄子上的仆人身形高大,面目凶狠,起初并不同意,还是连翘上前塞了些银钱,他们才答允他们一行进去。 这庄子院墙又高又厚,无端给人一种沉闷之感。周暄在林家仆人的带领下,一路疾行,总算是见着了林樾溪。 之前周暄也曾与林二姑娘数次见面,林二姑娘生的娇娇怯怯,但至少面庞是红润的。而此刻林樾溪面孔雪白,容色凄楚,瞧见周暄有些呆愣,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暄暄,是你啊……” 仆人退了下去,周暄看着林樾溪明显清减了的面容,又看她衣衫浑不似往日,心中一阵酸楚,轻声道:“林二姑娘……”喉头梗塞,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林樾溪歉然一笑:“暄暄,对不住,这里没多少炭,冷得很。” 周暄这才意识到此地阴寒,她心里难受,借偏头之际擦掉了眼泪,笑道:“没事,我不怕冷。前些日子我也病了,好几个月才好,你瞧我是不是瘦了些?” 林樾溪盯着她瞧了瞧,点头道:“是,的确是瘦了。” 周暄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勉强笑了一笑。 林樾溪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暄暄,我娘死了。” 周暄默然。 “他们说我娘是病死的,其实不是的。”林樾溪看着周暄,声音飘忽,“暄暄,你别怕,咱们就说会儿话,行吗?” 周暄点一点头。她何尝猜不到钟氏之死另有玄机?只是可怜了林樾溪。 林樾溪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周暄倾诉:“从小爹娘就不大喜欢我。爹爹想要儿子,连姐姐也不喜欢的。而娘不喜欢我,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是不是太迟了?” 眼泪顺着她雪白的脸颊往下落,她双眼直直的,像是在看着远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周暄待要出言安慰,却被她一把抱住。 林樾溪泣道:“暄暄,我长这么大,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我十三岁生日那天。那天早上爹爹夸我长大了,娘亲还给了我一套头面,你也来看我,我真的好开心的……” 周暄听着,心中酸涩难忍,她素来得父母宠爱,不能体味林樾溪之苦,但是只要一想象一下父母对自己冷淡,就觉得难以忍受。说起来,林二姑娘比她还小一些呢。 林樾溪这日哭了许久,几个月来,她在这庄子上,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庄子上的仆人恶声恶气,对她也没半分好神色。——他们大约都知道,二姑娘估计是不会回府了。——即使回去,也是在她出嫁时。 林樾溪一直努力在这里活着,不敢露出软弱。此刻却忍不住痛哭起来。 第34章 除夕除夕 周暄任她抱着,心里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许久见痛哭的她稍稍停歇,才帮她拭泪,并轻声道:“别怕,别怕……” 林樾溪收了眼泪,松开周暄,犹自抽噎不止。她眼睛肿得核桃一般,面上泪痕斑斑。她拉着周暄的手,也不说话,沉默了好久。 周暄看她情绪稍微平静些,就拿出自己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儿,给林樾溪玩儿。 林樾溪对这些并不大感兴趣,但因为是周暄带来的,她仍是尽量笑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暄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周暄思忖着林家家事她不能插手,她没法帮林樾溪回家,但是照看一下林二姑娘,让她在此地过得好些,她还是能做到的。 林樾溪眼神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轻声道:“暄暄,我可能回不了家了。我不想死在这儿,这里的下人很凶的。我被送到这儿的时候,我身边一个丫鬟都不能带,这里没有人是我的人,没有人对我好。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有一点钱,是攒了很多年的月钱,你帮我去找几个厉害的嬷嬷丫头行吗?我不想死,暄暄,我不想死……” 周暄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点了点头:“嗯,我让我母亲帮你找找。” 很快就要过年了,林樾溪却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城郊的庄子上。周暄不清楚,如果她找到了合适的下人,该怎样送到林樾溪身边。 林樾溪笑了:“暄暄,我就知道你对我好,你要是我亲姐姐就好了。” 这话中颇多酸楚之意,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姐姐林樾蓉。 周暄不好开口,只握了握她的手。 天色渐晚,周暄还要与舅公一同返回,就提出了告辞。林樾溪依依不舍,眼泪汪汪。 周暄原本与林樾溪并不十分亲近,远不及她与陈苑,甚至连她与陈芸都不如。然而此番林家出事,林樾溪陷入此等境地,周暄反倒对她由怜生惜,对她多了一些亲密,希望她能过得快活些。 与舅公会合后,在回去的路上,周暄仍恹恹的,提不起情绪来。 舟山先生疑心她身上不好,关切垂询。 周暄犹豫半晌,只说自己去看了一个朋友。那朋友现下光景并不好,是以伤感。 到郊外去看朋友?舟山先生一听,联系前情,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想了一想,轻声说道:“一生被囿于庭院,还不如能出门看看。” 周暄没有接话,回府后与母亲委婉提起此事,想得到母亲的帮助。 杨氏本不愿女儿插手这些事情。——这种事情原不是她该操心的。但是见女儿眼中泪光点点,想到她身上才刚好,不忍苛责她,沉默了半晌,答允下来,又道:“人倒是能帮你挑选,只是怎么送到那林二姑娘身边,我就不知道了。” 周暄笑笑,拉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娘亲只要同意就好了。” 杨氏到底还是忍不住,拉着女儿的手,好好教导一番:“这件事是你先允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日后,切不可再招惹这样的事情。咱们家跟万安伯府无冤无仇,你这样做,不但是明着跟万安伯作对,叫他没脸,而且万一让林二姑娘过得更难岂不是违背了你的本意……” 周暄低下头,乖乖听母亲教训,一声不吭。等母亲停下来,她才轻轻摇晃母亲的手臂撒娇:“娘亲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 杨氏摸了摸周暄的发顶,叹了口气,女儿心地好,也没受过什么苦。至于那林二姑娘,不管她母亲如何,她终归是个孩子。母亲刚过世,就被父亲送到了庄子上,也是可怜。 杨氏很快挑选好了人,只是在怎样将这些人送到林樾溪身边时却犯了难,临近过年,杨氏有许多事情要忙,只得将此事暂且搁下。 每年新年,周家都是杨氏上下操持,侯府那边没发话,他们也就只在除夕去磕头祭祖。然而今年忠勇侯发话,要一家老小过个团圆年。 年三十上午天阴沉沉的,午后就纷纷扬扬下起雪来,搓绵扯絮一般。杨氏让女儿裹上厚衣服,又命人给女儿准备了手炉。她并不乐意到侯府去,在心里嘀咕:旸儿他们都在江南,怎么就算团圆年了?但侯爷的话又不能不听。 忠勇侯府的一步厅布置得格外漂亮,炭烧得也足,暖洋洋的。周暄只坐了一会儿,鼻尖上就渗出了汗。 这回她没跟双胞胎姐妹坐在一块儿,一开始高氏便把她唤到了身边。高氏今日精神似乎不错,拉着周暄说话,问她可大好了,最近都做些什么之类的。周暄一一答了,高氏笑容舒展,似乎很是满意。 期间周一柱和周一弦不知往这边瞧了几回,周暄也感觉得到。 高氏的好兴致只持续了一小会儿,约莫半个时辰后,她就开口说道:“我乏了,天寒地冻的,就不陪你们熬了。你们爱守到几时就守到几时,我先回去歇着了。” 说着也不理会神色难看的忠勇侯,扶着丫鬟的手,摇摇摆摆走了出去。 忠勇侯险些扔掉杯子,咕哝道:“你就给我闹吧,都闹了半辈子了,还闹……” 他身边的周杲也没听懂,恭恭敬敬地问:“祖父说什么?” 忠勇侯却不再开口了。或许是他也觉得这家里人不齐全,没什么趣味,干脆叫了两个儿子去书房。 姜氏让他们几个晚辈一起玩闹,她则与杨氏一起谈天,之前的一些矛盾似乎通通忘记了。姜氏从家常琐事说起,说到过年孩子们又大了一岁,又说起周暄年纪也不小了。 杨氏有些警醒,问道:“弟妹有话直说,咱们妯娌,不必拐弯抹角。” 姜氏心说大嫂果真不懂说话的技巧,面上却笑一笑,说道:“上回老太太过寿,我娘家嫂子也来了,见了咱们暄儿,喜欢得很呢,觉得很投缘……” 杨氏心里一咯噔:“怎么?” 第35章 大年初一 姜氏有点着急,暗想大嫂怎么就听不懂话?闻弦知意都不会么?她与交好的女眷说话,都是说半句留半句,一听也就明白了,怎么到了杨氏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她只差没明着说,她娘家大嫂觉得周暄不错,想讨给自家儿子做媳妇儿了。 姜氏只得又道:“我娘家嫂嫂,最是和气不过的一个人,觉得咱们俩暄儿和她投缘,说是日后若能天天在一处就再好不过了……” 杨氏闻言,一脸顿悟的模样,笑道:“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那是你娘家嫂嫂说客气话呢!暄儿什么样,你也知道,被咱们娇惯坏了,也就是看着文气……” 她并没有顺着弟妹的话往下说,姜氏的娘家嫂子,她也见过,说话颇为刻薄,她不大喜欢。 姜氏跟娘家嫂子也不算和睦,不过是因为抹不开面子才应承了嫂子。如今试着跟杨氏提一提,也就算是尽了情分,再多余的她也不肯做了。总不能教她一再低三下四地去跟杨氏分说吧? 她不再说,杨氏也就乐得不再提,大过年的,她也不想多生闲气,大家都乐乐呵呵的最好。 周恕很晚才从父亲房间出来,他回一步厅与妻女会合后,三人就打道回府了。路上他温声询问女儿,今晚都做了什么,可有什么想要的。末了又对妻子说道:“明日让阿征到这边来吧。他一个人在家里,大过年的,多孤单。” 杨氏点头:“是极。” 路征跟他们亲厚,他们待路征也不比寻常。 初一清晨,周暄果真在家里见到了路征。大约是过年的缘故,路征身着新衣,足蹬新靴,神采奕奕,精神十足。 他刚到周家,还未去拜见周恕夫妇及舟山先生,在院中先瞧见了周暄,他满面笑容,冲她拱了拱手:“新年好。” 周暄呆了一呆,觉得有趣,有样学样,也拱了拱手:“新年好。” 她身后的连翘诸人捂着嘴笑。 周暄今日所穿的红色大氅是母亲杨氏特意请了有名的裁缝为她所做,华美大方,穿在身上,显得面若桃花,身形高挑。 路征不免多瞧了几眼,笑道:“这是又长高了?” 他心里感叹,这姑娘不再是那个圆滚滚的“扳不倒儿”了。他悄悄摸了摸袖子里的拇指大小的“扳不倒儿”,暗想,这个可是送不出去了。——他家里还有许多呢。 周暄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吧,应该是高了。”长高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然而再看看一旁比她高出许多的路征,她又默默叹了口气,她若能像娘亲那样高就好了。 ——杨氏的身高虽不若男子,却比一般女人更修长些,在一群女眷中最显眼的就是她了。 周恕夫妇见到路征格外欢喜,杨氏更是塞了红包给他,口中还说道:“早些成了亲,你就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路征笑:“伯母这话说的,我现在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啊。伯父伯母不都是我亲人吗?” 至于成亲一事,那是万万急不得的。 大过年的,杨氏也不想念叨他,笑骂一句:“你这猴儿!”却是不再提此事了。 初一到周年拜年的人不少,有时周恕忙不过来,路征就帮着招待。——他府里冷清,他倒是乐得在此地忙碌。 而周暄从头到尾,仍是闲人一个。舅公舟山先生给她讲书,她兴致勃勃听着,颇有陪书本过年的感觉。 宋愈到周家拜访时,是路征接待的。见到路征在周家以主人身份出现,宋愈有些恍惚,然而却又不觉得意外。印象中路征和周家的关系一直很好,不管是他身份明了之前还是之后,他和周家似乎就没走远过。 路征尚不知晓宋愈曾到周家求亲一事,只当是寻常客人,他与宋愈素无来往,知道对方是新科探花,对于学习好的人,他向来是有几分钦佩的。是以,对这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很是客气。 两人你来我往交谈一会儿,直到宋愈告辞,看起来两人颇为投契。宋愈甚至还邀请路征到家中做客。路征与他客气一番,不应下也不拒绝,略过了此事。 新年到周家拜访的人甚多,在路征看来,宋愈除了是探花,也没什么特别的,故此并未特意告知周恕,只笼统地称为泾阳侯府。如此一来,宋愈特地寻来想送给周暄的礼物也就堆在了库房中,不见天日。——这些就是宋愈不曾料到的了。 ——数月前,宋愈的上司在泾阳侯面前委婉地告了他一状。泾阳侯当面维护儿子,过后却将儿子叫过来,教训了一番。——虽不甚严厉,但对宋愈来说,却很有震慑作用。 宋愈老老实实每日去翰林院点卯,再不敢随便告假了。如今借着新年,送些薄礼,以慰相思。他心中遗憾,若还在前世,这个时候,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周家未来姑爷了,哪里轮得到路征以主人的姿态来招待他? 然而,情势迫人,他不得不与路征交好,以期让周恕夫妇明白他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以偿他心中夙愿。 过了初一,周暄也开始随着母亲去亲戚家走动。 在姑母家里,周暄见到了表姐陈苑。自定亲后,陈苑便被母亲拘在了家中,学管家,绣嫁衣,甚是忙碌。青年姊妹,多日不见,分外想念。她们同陈芸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陈苑虽然不大出门,对外面的事情倒是知晓不少。说起之前万安伯家发生的事情,陈苑叹道:“何苦来哉!”万安伯竟然把好好的姑娘送到城郊庄子上! 见表姐长吁短叹,周暄轻声说道:“我前些日子去看过她。”说着又讲起林樾溪的现状:“人找好了,不知道怎么送到她身边。” 一旁的陈芸忽道:“这有何难?交给我就是了。” 陈苑笑道:“我知道你向来神通广大,这回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陈芸哂笑,“就说是公主府送给林二姑娘的下人。” 陈苑道:“这不大好吧?岂不是教万安伯面上难堪?” 陈芸忽的站起,说道:“那又怎样?林樾蓉教公主府难堪,我怎么就不能让她们家难堪了?” 第36章 意料之外 陈苑、周暄不解其意。陈苑问道:“这话怎么说?她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林樾蓉的祖父原是商业巨擘,富甲天下,然而陈芸却不大看得上眼,是以虽同在京城年龄相差也不大,然她与林樾蓉来往很少,也怨不得陈苑她们疑惑。 陈芸却只冷笑,并不回答。 陈苑知她性情,不再追问,只说了一句:“你考虑清楚就行,别太冲动了。” “嗯。”陈芸应了一声,又转而对周暄道,“阿暄,既然我揽了这事,也就不用你家出人了。人我自己找就行,不会比你找的差。” 她既已打算出头,就没必要教周暄也搀和进来。 周暄惊愕,正要说话,表姐却扯了扯她的衣袖。 陈苑低声道:“听阿芸的吧。”陈芸是皇帝的外甥女,皇帝和太后对她颇为宠爱,她决定了的事很少能有人改变的,而且陈芸又不做无把握之事,她既然说了不让周暄参与,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周暄只得点一点头,不再说话。 陈芸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数日后,她就挑好了家仆并送到万安伯府上,只说是她与林二姑娘交好,听闻林二姑娘在庄子上养病,唯恐身边人伺候得不周到,特意遣了身边的人帮忙照顾。 万安伯正好在家,听说公主府有人过来,纳闷他与公主府无甚交集,连忙接待,不料却是元敏郡主的人。待听清来意后,他勃然大怒。 钟氏死后,原本对小女儿无甚感情的他,更加不愿意见到她。——无他,见到她就会想到与钟氏的种种。他干脆让她到庄子上去“养病”。至于她身边的人,无论是否知道当天的事情,都封了口,远远发卖出去。 在万安伯看来,元敏郡主此举无疑是让他难堪,他脸色变了几变,刚要拒绝,却被长女林樾蓉拦住。 林樾蓉道:“爹爹,算了吧。” 她心里清楚陈芸一向高傲,不屑多管闲事,此番行为定是因为前不久的事情。前不久的事,她虽问心无愧,但却是不大对得住绥阳公主。元敏郡主想出气,就让她出吧。她这辈子是想当个好人的,只是她既然决定了那件事,就不得不选择对不住绥阳公主了。 万安伯现下万分怀念原配妻子张氏的好,对长女林樾蓉也越发怜惜。她的话,他轻易不肯违拗。听她这样说,他就点了点头,叹道:“也好。” ——说到底,林樾溪也是他的女儿,不管她的母亲如何,终归是他的骨血。他不想见她,但别人要对她如何,他也无从阻拦。更何况,他不过是顶个伯爵的虚名,虽有家财万贯,却不能与皇亲为敌。 随他们去吧! ——陈芸安排的人就这样顺顺当当到了城郊庄子上林樾溪身边。这些人原是公主府出来的,手段了得,姿态强硬,很快在庄子上有了一席之地。他们在林樾溪身侧,帮着林樾溪,一点点拿回主人的底气。 到了三月份,周暄终于知道了林樾蓉怎么得罪了陈芸。——也不独是她,几乎整个京城都知晓了。 三月初,泾阳侯去万安伯府求亲,轰动京城。 听到这消息时,周暄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的是,万安伯竟然同意了。 去年这个时候,大家都还在猜测着泾阳侯何时与长公主成亲。——那时泾阳侯与长公主来往甚密,其子宋愈还在公主府来去自如。 周暄也是相信他们会成亲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甚至泾阳侯代子求亲时,杨氏给她分析,说到将来与泾阳侯夫人相处,那时他们考虑的还是绥阳长公主。 所以,泾阳侯夫人是什么时候换人的? 不说林樾蓉的年纪都能做泾阳侯的女儿,单说周暄曾经听过的,林樾蓉与宋愈关系匪浅。这样,真的不尴尬么? 听说在泾阳侯去林家求亲的当天下午,兴国公的公子也去了万安伯府,大闹一场,并提出也要求娶林大姑娘。 两家同时求娶一女,此事不胫而走,几乎人人皆知。 杨氏庆幸,还好当日没同意泾阳侯府的求婚,不然以后女儿见了林大姑娘,可真是难堪得很了。 陈芸今年过生日,不像去年那般遍邀京中闺秀,只邀请了几个人,周暄亦在其中。已经定亲的陈苑也磨了母亲许久,去给堂妹做寿。 因为无外人在场,陈芸干脆直接说道:“泾阳侯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周暄与陈苑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这件事,在京城闹得那么大,——尤其是在田学思也去去求之后——她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陈芸冷笑:“那宋老三虽然不错,可也不过是不错而已。林樾蓉爱当宝,就让她当宝。” 周暄与陈苑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能一起沉默。 陈芸的父亲陈二爷早逝,她母亲贵为公主,她早知道母亲会再嫁。泾阳侯与长公主虽然并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泾阳侯会成为她继父时,她也试着接受他。 在她看来,泾阳侯此举不但是打她母亲的脸,也是在伤害她的感情。长公主不再提及此事,说之前两人本来也不过是各取所需,利益为重,并非真的男女之情。 而她陈芸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她母亲是天之骄女,皇帝的亲妹妹,泾阳侯不过是一介鳏夫,凭什么瞧她不起? 陈芸很快转移了话题,说起堂姐陈苑成亲的事情。三人又聊聊其他的,很晚才散。 周暄回家后,发现林樾蓉竟在她家中做客。丫鬟告诉她时,她愣了片刻。想到方才正与陈家姐妹还议论过林樾蓉,不觉面色微红。 丫鬟却告诉她,林大姑娘是来拜访舟山先生的。舟山先生不在,才转而来见周暄。 第37章 一念心动 周暄诧异,莫非林大姑娘识得舅公?她换了身衣衫,理理心情,让人请了林樾蓉进来。 这是自林樾溪生辰后,周暄第一次见林樾蓉。林大姑娘一见着她,就拉了她的手,轻声道:“周姑娘……” 林樾蓉看一眼连翘,声音压得更低:“让她们退下,咱们俩说会儿话?” 周暄还未答言,连翘便福了一福,说道:“姑娘,我去看一看茶煮好没有。”便同林樾蓉带来的丫鬟一起退了下去。 四周再无他人,林樾蓉才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些日子可还好?我怎么瞧着你瘦了些。” 周暄不着痕迹抽出手,笑了一笑:“是么?我觉着倒还好。” 气氛有些尴尬。林樾蓉暗自思忖,约莫是因为上次在林家的事情。她又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你家里简单,是你的幸运。我不比你,很多事情都需要我自己去努力。”说到这里,她笑了笑,甚是落寞:“你今天去了公主府是不是?” 周暄点一点头,林大姑娘到周家多时,想来早就知晓了她今日的行踪。她也没必要隐瞒。 “公主有怪我吗?”林樾蓉的语气有些古怪。 周暄微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摇一摇头:“没有。” ——诚然陈芸对林樾蓉有气,但是绥阳长公主并未提过此事。周暄与公主见过几次,在她的印象里,长公主高傲得很,即使是怪罪一个人,也不会显露半分。 林樾蓉似乎舒了一口气,然而悬着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她重生归来,一心想做个好人,并不想伤害公主,只是有很多事,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更何况,她早就知道泾阳侯与公主之间的情分不像外边传得那样,那个男人明明爱惨了她,前世宠着她,纵着她,对她千依百顺。她欠他太多,只能这辈子为他叠被铺床,为他红袖添香,为他生儿育女,才能回报他对她的深情厚谊。 但这些,没人知道。她也不能告诉别人。如今钟氏已死,她和泾阳侯婚约已定,一切都很美好。唯一不足的是,周暄和宋愈的亲事还未订下。 她疑心是因为她重生了的缘故,怎么回到正途,她却茫茫然毫无头绪。甚至还想着,或许等她嫁到泾阳侯府,多多邀请了周暄到府中来,给他们制造些机会。他们本就该是夫妻,只是缺少一些增进感情的条件。 心里想着,林樾蓉故作漫不经心提起了宋愈,说到宋愈的种种好处,年前还曾帮她一回云云。 周暄初时还耐着性子听着,越听越不对劲儿,看向林樾蓉的眼神也变得惊诧起来。——周暄可是听表姐说过的,说林大姑娘曾向宋愈告白被拒,而且那次她们还曾无意间听到林大姑娘与田学思的对话。田学思也以为林大姑娘对宋愈情根深种。 那些事过去还不到一年,如今林大姑娘跟泾阳侯订了亲,却对她说宋愈的种种好处,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暗示她,两人情丝未断? 周暄被这念头惊得不轻,她心中一凛,也不说话,只听林樾蓉讲着。 林樾蓉见她神情凝重,若有所思,料想她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心中暗暗满意。林樾蓉轻咳一声,说道:“我了解他,其实他对你颇有情意……” 周暄一惊,心里又羞又恼。她与林樾蓉的感情远没好到可以说这些私房话,而且林大姑娘自己跟宋家父子关系复杂,何必教她去淌这浑水?她又招谁惹谁了? 林樾蓉只当她害羞,又道:“他的确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对你也……”想到前世种种,她心下一酸。前世若非她刻意破坏,他们应该是很幸福的一对儿吧。 周暄面颊通红,指尖冰凉,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林樾蓉的话:“林大姑娘稍坐,我现下要去忙些事情。” 说完也不等林樾蓉回答,就走了出去。 待走出小院,凉风吹拂,她脸上的热浪才褪去了些。出来得急,她不但是抛下了林樾蓉,更是一个丫鬟也没带。自己行走了好一会儿,胸中的闷气才渐渐散了。 她也不想回去面对林樾蓉,干脆自己一个人慢慢行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祖父也好,林樾蓉也罢,都想把她和宋愈凑在一起?那宋愈是真有那么好,还是他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的汤药? 她心里想着,忍不住嘀咕出声:“他有什么好?一个一个都想要我嫁给他不成……哎呦……” 周暄正自出神,不妨竟撞上了一个人。 这人却是路征了。路征是来找舟山先生的,先生不在,他本欲打道回去,不料却远远瞧见迎面走来的周暄。 周暄低着头,走得很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路征看着好笑,准备跟她打个招呼,谁知这姑娘兀自出神,愣是没瞧见他。 路征拧了眉,听到她嘀咕什么“一个个都要我嫁给她……”竟有些发愣。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仿佛不大认识这个姑娘了。 他本来一直当她是孩子,初见她时,她是红彤彤圆滚滚的“扳不倒儿”,似乎还是个爱哭鬼,偏偏人小鬼大,也管他喊征征。多年后再重逢,她虽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颇具少女风姿,可在他看来,仍是好看了的“扳不倒儿”,懂事的亲戚家小姑娘。他跟女性来往不多,有时看见她,还停下来特意会逗逗她。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这姑娘就开始发愁嫁人的事情了? 在这一瞬间心情复杂的他,也没留意到她越来越近。直到她堪堪撞进他怀里,他才回过神来。原本正要扶她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扶她站好的同时,自己也后退了两步。 他有点尴尬,看看夕阳,看看云朵,问道:“你怎么样?没撞疼吧?” 周暄早回过神来,羞得满面通红,大白天的走路撞到人身上,太丢人了!她摇了摇头,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路征又后退了一步,神色渐渐正常:“你一个人在这边发什么呆?远远地,我冲你招手,你都没瞧见。” 周暄看看他,默默叹了口气,良久才道:“也没什么,左不过是想一些小事。” 路征问不下去了。什么小事?他方才听到了的。他随口问道:“周暄,你今年多大来着?”他也不是一定要周暄的答案,自己续道:“我想起来了,你的生辰是在这个月底,是不是?” 周暄瞥他一眼,去年她生辰过后,路征补送了生辰礼物,是一个很新颖很精致的“八音盒”。现在还在她房中。比起那一排溜的“扳不倒儿”,显然是这个更得她心。 “是三月二十八是不是?”路征记性不错,去年的事情还记得清楚。 周暄轻轻“嗯”了一声。经路征这一打岔,她的心情好转了很多。她仰头看着路征,说道:“我好像不知道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在她的印象里,似乎没见过路征过生辰。 “我吗?”路征微愣,摇了摇头,“不大清楚。”他过来的时候,已经三四岁了,而且当天就被领回了路家,这个身体什么时候出生的,具体多大,他也不知道。不过,周暄问起,他倒想起了很遥远的一个日子,微微笑了一笑,轻声说道:“十月二十二。” 有些怀念,有些遗憾。 周暄疑惑地瞧他一眼,先说不清楚,又说十月二十二。不过,虽然纳闷,她还是点一点头,郑重地道:“记下了。” ——等路征过生辰,她定要送他一箩筐的“扳不倒儿”。 路征不知她此刻孩子气的想法,他眼角的余光略过她低垂的睫毛,心中一动,有些怅惘,也不知道她口中说的“嫁给他”的“他”指的是谁。 “你今年过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路征咳了一声,慢悠悠问道。 周暄甚是客气:“多谢路哥哥好意,我什么都不缺。” 路征上下打量她,见她立于夕阳下的花丛旁,眉目如画,风姿绰约。她自幼得父母宠爱,的确不缺少什么。他笑了笑,点头道:“也是。” 两人正说着话,丫鬟连翘忽然快步过来,福了一福,说道:“好姑娘,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林大姑娘找不见您,都走了。” 周暄只“哦”了一声,走就走呗。她把林樾蓉晾在那里,就想过林大姑娘会自行离去。 路征皱眉:“林大姑娘?万安伯家的那个?” 周暄点头:“原来你也知道。” 路征哂笑,林大姑娘之名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连皇上都知晓了。泾阳侯果真是做大事的人。 第38章 生辰小聚 他只是疑惑那林大姑娘为何会出现在周家,莫非是来找周暄的? 周暄猜出了他的疑问,说道:“她说她是来拜访舅公的,舅公不在,她才找了我……” 她忽的想起那日在东市,林樾蓉出手相助焦挺时,舅公也看在眼中。难道之后两人真有什么来往? ——她却不知道,所谓的拜访舟山先生,只是林樾蓉的托词罢了。林樾蓉虽久闻舟山先生之名,却与其缘分甚浅,今生还不曾得见。 路征愈发诧异,在之后不动声色瞧了周暄好几眼,见她容颜清丽,眉目如画,心头有些异样。似乎是在今天他才发觉,这个世界是不同的,和周暄年龄相仿的林大姑娘已然订亲,他也不能再把周暄单纯地当做孩子。 联系到连翘的那句话,路征心念微动,猜想到周暄抛下林大姑娘出来,神思不属,约莫是因为林大姑娘对她说了什么…… “一个个地都要我嫁给他……” 他不免好奇,那个“他”是谁啊? “路哥哥?路哥哥……” 路征回过神来,歉然一笑:“抱歉,方才有些走神。” 时候不早了,舟山先生也快回来了,路征干脆留下等候其归来。 杨氏听说女儿竟晾下客人,自己出来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一向疼惜女儿,又颇为护短,当时就想着多半是那林大姑娘做了什么事惹怒了暄儿,倒也不曾嗔怪女儿。 不过女儿的行为终归是不大妥当,林樾蓉一人身系万安伯府和泾阳侯府,没必要惹得不快。杨氏又为女儿名声考虑,就让人准备了礼物,送到万安伯府上,只说那日确实有事,招待不周。 周暄不好将林樾蓉的话转述给母亲,然而对母亲的体贴爱护十分感激。 她生辰将至,因为不是整数,就没有大操大办。陈芸和她同龄,两人的生辰,一个在月初,一个在月底。当初就说好了,待周暄生辰时也小聚,周暄便只邀了她二人。 已经订亲的陈苑对每一次出门的机会都万分珍惜,见到周暄,将自己近日所绣荷包香囊等物送给周暄,她甚是遗憾:“唉,娘亲要我绣这个绣那个,我都没多少时间写字了。” 周暄还未说话,陈芸便道:“你写得再不好,也比我的强上一大截。”她又瞧瞧周暄,说道:“我大概跟暄儿的差不多。”还比划了比划:“半斤八两。” 跟周暄熟悉之后,陈芸有时也跟着堂姐“暄儿”、“阿暄”、“暄暄”之类的喊。因为堂姐的缘故,她愿意跟周暄亲密。 陈苑笑道:“啊呦呦,暄儿的字再不济,也是比你强一些的。” 三人笑闹着,连翘进来,说是路少爷遣人送了礼物贺姑娘生辰。 陈芸抢道:“快,拿过来给咱们瞧瞧。” 熟了以后,周暄知她性情如此,也不以为意,点一点头,算是应了。她也好奇,路征此次会给她什么? 连翘和半夏二人抬着箱子进来时,这三人都是一怔。 陈芸道:“什么东西?”她猜测着:“绣屏?古玩?珍珠玛瑙……”她混乱猜着,甚至说道:“总不至于是个小石狮子吧?” 周暄不知她今日为何这么有兴致,见她和陈苑都目光灼灼瞧瞧她又瞧瞧箱子,脸上的好奇遮掩不住,只得说道:“那就打开吧。” 她暗想,可千万别是一个大号的“扳不倒儿。”他若真敢送她这个,她一个月都不理睬他。 箱子打开时,陈家姐妹一声惊叹,周暄也悄然松了口气。这箱子里竟然还分为三层,每一层都错落有致放着不少小物品。 有精致的风铃,有竹篾编织的巴掌大小的桌椅,还有半尺见方的木质庭院,庭院中有阁楼、有假山,甚至还能见到花园里的一架小巧的秋千。还有很多小巧的很奇怪的东西。有的周暄见过,有的周暄听都不曾听过。 陈芸叹道:“竟有这么多东西,虽然瞧着不是多值钱,但是真是新鲜有趣儿!”又不掩艳羡,说道:“我下次过生辰,跟娘亲说,也不要他们送我珍珠古玩,我也要这些小玩意儿。不,我自己也可以叫人买。” ——她自幼深宅长大,见识过太多华贵珍宝,对那些已经不大感兴趣,反倒是一些市井之物,看着平平,却很是新鲜有趣。 陈苑笑道:“若人人都给你这些,恐怕你就又不喜欢了。”她知道堂妹不过是贪图新鲜而已。 周暄笑了笑,盯着箱子中的物件出了会儿神。陈芸说的是,这些东西未必比珍珠古玩值钱,可这里面的心意却教她欢喜。她和路征自幼相识,虽然路征喜欢送她“扳不倒儿”这一点不大让她满意,但是他着实待她不错。他送给她的东西,只怕三四个箱子都装不满。——即使是在他随着舅公读书那几年,他也曾托人带回各地一些好玩儿的给她。——这些东西未必贵重,但除了“扳不倒儿”,她都很喜欢。 他待她挺好,她想,她可以不计较那些“扳不倒儿”了。 几人瞧了一会儿,陈芸便道:“我看也看过了,教人收起来吧。” 她们三人又闲聊着,陈苑问起舟山先生。她听过舟山先生的名头,父兄对其也极为推崇。她知道舟山先生与周家的关系。 周暄简单说了舅公的近况,又笑道:“我今日过生辰,舅公还送我一幅字呢。” 陈苑爱字,自然提出要瞧上一瞧。 她这边看着字,周暄却想起那次到林家,她拿的便是舅公的字。又想到林樾溪过生辰时的样子,不免心情有些低落。 陈芸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周暄听她说话的语气,竟是想要将这个惹她不开心的人教训一顿,不由失笑,忙解释道:“不是,没有谁惹我。只是想到林二姑娘,有些伤感罢了。” 陈芸闻言笑了,甚是得意的模样:“这个你不用愁。不出一年,她那泥团性子肯定就改了。我送去的人,在调.教人方面还是有一手的。”她又皱了皱眉,想起一事,脑中灵光一闪,拍手道:“我有个主意,我打算……” 话说到这里,周暄正好奇,陈芸却不肯说了,她转了转眼珠:“不说也罢,以后再说吧。” 周暄没有追问的习惯,陈芸既不愿开口,周暄也就不再问了。 陈芸又同她说起别的,待听说她早上已经吃了母亲亲手所作的长寿面,陈芸一脸理解,说道:“我也是,我每年生辰,我娘亲也做长寿面给我吃。”似乎是怕周暄不信,她又说道:“我娘做的是不大好吃,可能吃我娘做面的人可不多,也就太后,我,哦,兴许皇帝舅舅也吃过。” 周暄点一点头,心说母亲疼爱子女,连公主也是如此。然而她又想到林樾溪,心下一叹。 陈芸说起跟母亲之间的一些事情,感叹道:“我娘亲待我很好的。我爹过世的早,我娘就我这么一个女儿,她最疼最疼的人就是我了……” 周暄点头,深以为然,长公主宠爱独女,几乎人人皆知。 这三人在一起玩了许久,陈家姐妹还在周家用了饭,很晚才回去。 周暄这一日过得挺开心,然而傍晚时分,忠勇侯府却派人唤她过去。周暄寻思多半是祖父想见见她。她每年生辰,祖父都记挂着。她略收拾了一下,就坐马车去了侯府。 忠勇侯在书房等她,很快唤她进去,也不说做什么,先让她一起用膳。 周暄推拒不得,只得洗了手领饭。面对一桌子的江南菜,她深吸了口气,待饭毕才对祖父说道:“爷爷,下次不用特意做江南菜,家常的就好。”她又补充了一句:“重要的是跟爷爷一起吃饭,而不是吃什么。” 她心里清楚,祖父内心深处更喜欢爷爷这个亲近些的称呼。 忠勇侯沉默半晌,神色怅然,不过倒也不生气,只点了点头,说:“我以为你喜欢的。” 周暄趁机说道:“我知道爷爷为我好,可是有些东西,我可能不大喜欢。” 忠勇侯不知想起了什么,嘿然一笑:“孩子话!” 周暄只是一笑,不再说话。 忠勇侯又道:“今儿你过生辰,爷爷受人之托,把这个给你。”说着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白玉雕成的兔子,笑道:“你属兔,这倒也应景。” 周暄眼皮突突直跳,也不敢去问他受谁所托,她并没有去接。 忠勇侯并不着急,又道:“你明年才及笄,我已经帮你选好了字。”说这话时,他神情中有遮掩不住的小小得意。 第39章 小字令仪 周暄问:“是什么?” 本朝女子十五岁及笄当日会由长辈赐字。周暄年岁未满,却极为好奇。 忠勇侯笑着缓缓吐出两个字:“令仪。” “啊?”周暄愣了愣,想起前些日子她在书中看到的话,说道:“令仪淑德,玉秀兰芳?”意思确是好意思,她只笑了一笑。 忠勇侯等着她的夸赞,见她不予置评,有些失望。他问道:“你可喜欢?” 周暄略一迟疑,点了点头:“祖父赐字,自然是喜欢的。” ——这话中的意思倒似她对字本无偏爱,只是因为长辈所赐,所以才接受了。 忠勇侯皱眉,这是他翻阅典籍所查,包含着对孙女的美好祝愿和由衷夸赞,怎么孙女的反应看起来甚是平淡?忠勇侯不愿意找不愉快,就道:“反正离你及笄还有一年,我都能教出一个进士,都不能给孙女取一个字?” ——这语气有些重了。周暄忙道:“爷爷别生气,我喜欢的。”她想着,这十多年来,亲戚朋友唤她各自有各自的习惯。真取了字,只怕也是摆设,她又没进学做官,字是什么,并不重要。她在心底默念两遍,令仪,令仪,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忠勇侯这才展露笑颜,他又拿着玉雕的兔子给周暄。 周暄隐隐觉得这兔子要不得,就故意扁了扁嘴,说道:“爷爷一点也不疼我。” “这话怎么说?”忠勇侯一脸错愕,又有些恚怒,“一众孙子孙女,我最疼的就是你了……” ——这话一点不假,他对旁人不假辞色,晚辈当中,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也只一个周暄和最小的孙子周杲。他知道周暄可能是在说笑,可即使是说笑,也不该这样说。 周暄故意说道:“我今儿过生辰,路哥哥给我送了一个好大的狮子,爷爷只给我拳头大小的兔子,还说是别人给的。我以后不属兔子,我要改属狮子。” 忠勇侯一愣,继而失笑:“孩子话!属相怎么能轻易改动?”他停顿了片刻,又道:“你说的路哥哥是路家小子?” 周暄点头:“是啊,他给我好大一个狮子。”——这灵感是从陈芸话中而来。 忠勇侯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下意识误以为路征赠给周暄的是很大的玉狮子了。玉的大小好坏他倒不是很在乎,只是他拿在手里的玉不知怎地,却有些送不出手了。不过,他仍是皱眉说道:“心意不在物件的大小,不管送的是什么,那份心意都该被尊重。” 也不知这孩子的父母怎么教的孩子。 周暄不笑了,说道:“祖父说的是,不管给的什么,心意总归是好的。可是祖父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兔子是谁的心意呢?也好让我领他的情啊。” 其实她心里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不大确定。 忠勇侯脸色微变,到此时他岂会还猜不出孙女的意图?他沉着脸道:“你既已猜出是谁,又何必再问?”他叹了口气,说道:“暄儿,这兔子看着简陋,却是他亲手所雕。这份心意很难得。” 周暄心下一沉,她知道祖父疼惜她,可是祖父不遗余力,想要她接受宋愈的示好,却让她有点反感。祖父是一向疼爱她的长辈,她不能顶撞祖父,但心里确实不大好受,她浅笑吟吟:“祖父是要我私相授受?” 话一出口,忠勇侯脸色遽变,胡须抖动,连呼吸都紧促起来,想来已然动怒。 周暄大悔,忙道:“爷爷是我不好,是我说胡话!您别生气!”她慌了手脚,生怕把祖父气出个好歹来。可方才她心里着实不舒服。她不由得在心底埋怨那个宋愈,他有什么好?祖父非铁了心要她感念他的好,要她跟他在一起? 忠勇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平静。他脸上露出疲态来,半晌方道:“罢了,你先回去吧!” 这话中颇多萧索之味,周暄心里一痛,软语道:“爷爷,你莫生气……” 忠勇侯摆了摆手,微微一笑:“爷爷不生气,天不早啦,你先回去吧,免得你爹娘担心。”竟是不再提方才之事。 周暄心中酸涩,她本想仔细分说,自己对那个宋愈毫无情意,但见祖父这般形态,心知不是说话的时候,就点一点头,轻声道:“那孙女先告退了。” 忠勇侯也不说话,只摆手令周暄出去。 书房外已经黑乎乎了,周暄心里沉甸甸的,想着事情,走得并不算快。 迎面灯笼慢慢靠近,为首之人的面庞逐渐清晰起来。“大姐姐现在还没走?” 说话人的声音熟悉异常,周暄一听就知道是双胞胎姐妹中的周一柱。周暄只点一点头:“嗯,这就回。”她瞧一眼周一柱手里提着的物件,问道:“三妹妹这是?” 周一柱笑笑:“我近来新学会了做汤,特意来给祖父尝尝。” 周暄道:“嗯,三妹妹有心了。” 周一柱神色古怪,叹了口气,上前道:“祖父的心是偏的。我再有心有什么用?什么好的,他都惦记着你……” 这话是实话,周暄反驳不得,也就没有做声。 “舅妈想讨了你给表哥,祖父想让你跟宋……”周一柱说到此处,含糊不清,有些羞意,又道,“他们那么好,你勾得他们都……”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女孩儿说不得,给人听见了定是要笑话她的。可她实在是忍耐不了了。表哥聪明俊秀,宋公子又是何等的人物,都要留给周暄,她有什么好?! 周暄今日本就心情不佳,听了周一柱的话,更是怒火上升,她冷笑,本不欲回答,但终究还是不紧不慢地道:“你觉得他们好,那你嫁他们去。唉,这倒有一桩难处了。你只有一个人,怎么嫁他们两个?” 言毕,周暄也不管脸色发青的周一柱,越过她,径直往前走去。她耳中听得周一柱顿足之声,心里莫名畅快,心说,怪不得有人喜欢说话刻薄,气到了别人,感觉还真不错。 自此,她在祖父那里的郁闷一扫而过,脚步也轻快起来。 忠勇侯常常留她用饭,周恕夫妇已然习惯,倒也不甚担心,见她归来,神色如常,更是放下心来。 周暄提起祖父赐字,看了看父母,征询他们的意见。 杨氏没有说话,周恕笑了笑:“我觉得令仪挺好。”些许小事,他也不愿违拗父亲之意。他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就叫令仪。” “嗯。”周暄点头。 洗漱好后,按着周暄原本的习惯,她该上床休息了。但是今日事情不少,她竟没多少睡意,也就不急着睡觉,就散了头发,翻看着路征所赠的箱中之物。 每一件她瞧着都新奇,越瞧越欢喜,然而她也些发愁,路征这些礼物送的甚得她心,真等到了十月二十二路征生辰,她可得送他些什么好。 后两日,周暄再遇见路征时,笑盈盈的道谢:“路哥哥,日前你送过来的东西,我很是喜欢。” “嗯。”路征只点一点头,面上无甚表情,“喜欢就好。” 周暄见他似乎不愿意提及此事,面上的笑意略微收敛,眼中的光彩也不若之前。 路征瞧在眼里,忙道:“你明年过生日,我还给你。”说着,他摸了摸荷包,记得哪一日塞了个拇指大小的“扳不倒儿”在其中。 周暄失笑:“我明年生辰还早着呢。诶,是了,我祖父给我取了个字。” “哦?什么字?”路征饶有兴致。 周暄歪了歪头,一字字地道:“令仪。”想了一想,她又补充道:“是令仪淑德,玉秀兰芳的令仪。” “令宜?哦哦,令仪。”路征点头,“挺好。”同时又有些遗憾,女子的闺名不大外传,小字知道的人也就更少了,估计也就亲戚和其未来的夫君知晓。 路征本来还想与她再聊一会儿,但是又想着她年岁渐长,似乎不大合适。略谈了一小会,他就寻了个由头离去了。 舟山先生曾提出离开,周家一直挽留,周暄更是声称还未与舅公玩遍京城,舅公怎能就此离开?舟山先生只得先留下来。已是四月,周暄身体早就大好,也是游玩的好时节。舟山先生便偕同周暄外出畅玩。 先前杨氏命人给周暄所制男子衣衫早已做好。周暄好奇尝试,然而她的面貌身段无一不显示她是女子,欲盖弥彰,更觉不当。周暄无奈,只能放弃男装出行。 有时路征闲下来,也会随他们一道。京城好玩之处,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不知不觉间数月已过。周暄跟舅公越发亲近,更不舍得他离开了。 她撒娇道:“难道舅公不想看着我及笄,看着我成亲吗?”说这话时,她强忍着羞意,面色通红,也没留意到不远处的路征瞧了她好几眼。 第40章 出言试探 她说这话时,白玉般的脸颊染上了胭脂色,手指也在有意无意绞在一起。路征何曾见过这样的她?觉得又新奇又可爱,不免多看了两眼,心下暗暗猜测:人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她这般形容,还真不是诗句所能描绘的。 舟山先生沉默了片刻,喟叹一声,终是说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是个好孩子,此事咱们日后再说吧!” 扎根皇城,终究非他所愿,然而他年岁已高,老怀寂寞,此次进京,越发感受到亲人在侧的温暖。是以面对着容颜稚嫩,眼中满是关切的周暄,狠心拒绝的话竟是难以出口。这孩子乖巧贴心,他很是喜欢。如果可以,他自是希望能看着她嫁人生子一生顺遂的。 舅公没有直接同意,周暄面上不免沾染上了一丝失望。秋水样的眸子雾蒙蒙的,舟山先生看在眼里,又是一声轻叹。这半年相处下来,这孩子越发得他的心。他怎么舍得她失望难过? 他忙岔开了话题。周暄记挂着前事,不免兴致缺缺。舟山先生妙语如珠,说了好一会儿,她心情才略略好转。 路征自忖对舟山先生的心理能揣摩个一二分。国破家亡,身在异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能打动他的,唯有真心而已。舟山先生虽然现下还固执,但用不了多久,他必不会再坚持。 舟山先生不在时,路征特意对周暄说道:“你舅公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担心。老人家上了年纪,或许会固执一些。但谁对他好,他心里有数。他说他要走也不要紧,你多挽留几次就行了。” 周暄瞧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她也这么想过,但是舅公一日不放弃远行的想法,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放不下来。舅公年纪大了,若真远行,也不知会去哪里,不知何时才能再得见。她想到舅公一生孤苦,就心中微酸,眼圈儿也红了。 路征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见到周暄眼中似有泪珠滚来滚去,慌了手脚,连忙说道:“怎么了?我哪里说的不对?” 他眼中的周暄秀美活泼,早不再是幼时那个爱哭鬼。冷不丁瞧见她红了眼眶,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暄摇头:“没有……”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路征心思活络,此番却猜不出缘由,他心念急转,片刻间脑海中已转过数个猜测。蓦地,他心思一动,说道:“你不用太担心。如你所说,他最亲的亲人都在这里了,他还能往哪里去?多陪陪他,多照顾他就是了。” 周暄点头:“嗯。” 路征这才笑了:“小小年纪,不要想太多,开心一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般幸福可爱的姑娘实在不该忧伤。 周暄也觉得没意思起来,路征才大她多少,就这样跟她说话。但还是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道:“谢谢路哥哥。” 舟山先生在远处,路征也不想将周暄一人晾在这里,就跟她闲谈,问她最近看了什么书,都去过哪些地方,可有喜欢之物等等。 周暄一一答了,路征问她喜欢之物,她却挑了挑眉,说了一句:“屋子都装不下了呢。” 路征一怔,继而失笑。他一直觉得女孩儿应该被优待,周暄活泼懂事,他瞧着欢喜,自然愿意她开心快乐。送给她小礼物似乎已成习惯,有时见着一些新鲜有趣好玩儿的物件儿,他都会使人收着送给她。 路征笑道:“那你可能需要换一个大点的屋子了。” 她年纪还小,他日后送她东西的次数还多着呢。想到这里,路征呆了一呆,忽然意识到不大对。等她日后成了亲,他再这般,不知她夫君会不会吃醋。他又瞧一眼周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你会用玉雕兔子么?”周暄没来由问了一句。 “什么?”路征微愣,继而摇了摇头,十分地诚实,“不会。你想要?” 周暄连忙摇头,她只是方才不知怎么了,想起这个问题,才有此一问。“我不是问你要玉兔的意思,我只是随口问问。” 路征点头,心底浮起一丝温柔,轻声道:“想要也没关系啊。”人想要玩具是很正常的心理,她又不能向父母讨要,向他开口,他其实挺开心的。至少,她很信赖他,也知道他待她好。 他琢磨什么时候能给她。 周暄连连摇头:“我真的不想要。” 她就是刚才思绪走得有些远而已,她没想问他要东西。 而路征却不提此事了,转而说起了别的。 他这样,周暄反倒不好再说了。 他们两人交谈,舟山先生在远处看着,年轻男女,相偕而立,看起来赏心悦目。他曾经动过的念头再次浮现在心头。 路征是他心爱弟子,周暄是他最疼惜的晚辈。这两人年貌相当,瞧着似乎也不无情意。这两人若能在一起,岂不是美事一桩? 晚间舟山先生在路府歇息,与路征长谈。他终于问起了路征在朝中的情况。路征以他弟子的身份入朝,刚一入朝,就被皇帝封为太子太保,震惊朝野。须知太子未立,太子太保自然更是虚职,但品阶很高,且拥有此头衔者多为皇帝近臣。路征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身上又无其他官衔,也不知他在朝中如何。 路征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道:“大概相当于顾问,顾上了就问问,顾不上就不问。” 舟山先生一愣,继而失笑。 路征这话却是谦虚了。皇帝对他颇为信任,他提的意见,很少有驳回的。只是他在朝中谨慎,虽不常开口,却一言必中。皇帝对其更加信任。 舟山先生对朝中之事并不大关心,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桩事。 他略思忖了一下,开口说道:“我今日瞧见你和暄儿在那边说话。” 路征点一点头,说道:“还是因为先生。她不想你离开。” “先不说这个。”舟山先生摆了摆手,“我瞧着,她可能对你有意。” “什么?!”路征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眨了眨眼,“先生,您再说一遍?我是不是听错了?” 舟山神色郑重,一字字道:“我说,她可能对你有意。” “不是,先生,这话从何说起?”路征一颗心砰砰直跳,“这怎么能行?”周暄怎么能对他有意呢?不可能的。 他渐渐恢复了平静,说道:“先生错了。”他面上虽然十分笃定,可心里却有一丝丝的不安。 第41章 早恋问题 周暄不会真的喜欢他吧?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生活环境封闭,没见过几个同龄男子。误把好感当做情爱,也不是不可能。若真是这样,倒教人为难了。 路征皱眉思索,却听舟山先生道:“怎么会错?我虽老了,可还没瞎。” 对舟山先生,路征是信服的。对方毕竟比他年长许多,生活阅历丰富。但是他仍是笑了一笑,下意识反驳:“别的事情倒也算了,这种事还真说不准。你又没有娶妻,哪里懂得这些?” 如果他没猜错,舟山先生一生不曾有过感情经历,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万年老光棍的猜测真实性有几分,他也不能肯定。 舟山先生胡须抖动,似乎被戳到了痛脚。他瞪大了眼睛,说道:“胡说八道!你懂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我年轻的时候,街坊邻居的好多小姑娘都争着要我教她们读书写字!” “那后来呢?”路征被勾起了兴致。 “其中有个姑娘长的很好看,笑得也好看,白白净净的,一看见我就低了头,连耳朵都是红的。她人也聪明……”说到这里,舟山先生叹了口气,又道,“后来,她也没了。” 路征心下歉然,低声道:“抱歉,我不知道……”他这才想起,舟山先生少年国破,亲族俱亡。如果没有这些,也许他会如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娶妻生子。 舟山摆一摆手,又拍拍路征的肩头,语重心长:“所以说,珍惜眼前人……” 路征扶额:“不是,这不是一回事。” 他从来没想过他和周暄会如何如何。他也不过是这段日子起,才意识到她是个可以谈婚论嫁的姑娘。然而他并没有将她视作未来可携手一生的对象。 舟山先生又叹了口气:“年轻人啊……”他摇头晃脑,起身离去。 留下路征一个人在那里眉头紧锁。毫无疑问,周暄是个好姑娘,在这个世界上,跟他走得最近的姑娘就是她了,他们之间甚至比他与路随玉还要亲近些。可是,若要他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与她牵手、拥抱、接吻……他就心跳加速,且有种若有若无的罪恶感。 不行,不行。他不能这么禽兽。 路征摇了摇头:不能这样。她年纪小,未成年,不懂事不要紧,他是成年人了,不能动这种念头。 以前的书上怎么说来着?对待未成年早恋问题,要加强引导?堵不如疏?既然在春天就别去做秋天的事……不对不对,这个世界十四岁是可以谈婚论嫁的。 若是旁的姑娘倒也罢了,直接不理会就是。可周暄不是旁人,青春期的感情排解不好,不利于以后的发展。周暄不能有一丁点的事。 路征揉了揉眉心,烦躁不安。这种心烦无措,比他刚到这个世界时更甚。他不舍得让周暄难过,有什么法子能把她不该有的情绪扼杀在摇篮中呢? 这可真是个问题。 这一夜,路征睡得不大安稳,梦境重重。他看见汽车在路上飞驰,他看见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然而他独自行着,路很远,却看不见别人。 场景倏忽转过,他不知怎地,又站在了大街上,古香古色的店铺、接道,身着古装的人们来来往往。他身量很小,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 一个红色的不倒翁在他面前摇摇晃晃。他伸手想碰触,那不倒翁却忽的变成了周暄的面容。她温柔地看着他,声音温柔地能滴出水来:“路征……” 他摇头:“不行。”但是为什么不行,他又说不上来。 周暄拉住了他的手。那软滑的触感让他身体一激灵,几乎要发出声音来。他伸臂将她抱在了怀里…… 路征醒过来时,夜色还浓。他睁开眼,出了会神儿才真正清醒过来。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他低低地发出一声喟叹。 怎么会做这种梦?难道他内心深处真对周暄有这么禽兽的心思? 要不得,要不得!真是要不得!然而梦中的场景在他面前一一闪过,他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白天周暄问他是否会雕兔子的模样忽然浮现在他心头,他捏了捏眉心,脑海中灵光一闪,猛然意识到周暄属兔。他轻轻拍了拍脑袋,怎么白天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她是想要他亲手雕刻的代表她生肖的兔子吗?这念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脸颊莫名的有些发烫。 再次见到周暄,已经是数日后了。周暄在自家小院的藤椅上,抱着一本厚厚的书正看得认真,她身旁花草环绕,路征却瞧着她柔美的侧脸,愣了片刻。 一见到她,路征就又想起那晚的梦境来。原本要前进的步子也停了下来,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周暄抬起头来,冲路征笑了笑:“征,路哥哥……” 路征面无表情点一点头:“嗯,在看书啊?”他心里却有个声音说:不对。她不该叫他路哥哥的。 周暄扬了扬手里的书:“是啊,是一本游记,很好看,你要看看吗?” 路征点头,刚要伸手去接,待看到与封面交相辉映的玉白手指后,他伸出的手没来由就顿在了半空中。他迅速收回手,咳嗽。 “你今天嗓子不舒服吗?”他没有接书,周暄不以为意,她的注意力在另一点上。路征身体一向好得很,极少生病。今天是怎么了? 路征眼皮微跳,忽略心中的异样,他不紧不慢地道:“没有,我很好。” “哦。”周暄点一点头,看路征今日似乎没有要跟她闲谈的情绪,也就不再开口,转而低头看自己手中的书。 路征摸了摸袖中的“玉兔”,有些诧异,又有些不解。她好像对他并没有特殊的情意啊!舟山先生是不是想错了? 一个声音告诉他,没有最好;然而不知为什么,想到这几日他的寝食不安,他心里又涌上了些许失落。她不会真的对他一丝情意也无吧? 第42章 明确心意 不行,这想法有些危险。这姑娘没有早恋的迹象,是好事。他应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失落了?不对,这思想不对。 周暄正全神贯注的看书,并不知道此刻路征在想些什么。 路征在一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心思转了几转,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他把“玉兔”重新塞回袖中,对自己说,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可是尽管如此,他心底那股子失落一时半会儿还真消散不去。 看书的周暄大约意识到这样晾着路征不好,就放下书,微仰着头跟路征说话。她刚看了游记,所说的也多是游记中的内容。 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对书中描述的外面的世界好奇而向往。路征虽然只长她四岁,但自幼跟着舟山先生读书游历,想来见识也要广博的多。 路征定一定神,将不适宜的情绪收起,认真回答周暄的问题。 周暄听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前倾,一脸的认真。黑玛瑙样的眼睛,细瓷般的肌肤。微风吹过,路征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也不知道这香是从花上传来的还是从她身上传来的。他有点心神不定。 周暄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我要是能亲眼去看一看就好了。” “我可以带你去……”路征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生生忍住了。他只笑了一笑,说道:“等你再大一些,如果还想去,我……” 他止住了话头,只含糊说道:“那时我也许可以帮你。” ——在那一瞬间,他原本想说的是:“若那时你还想去,我可以陪你。”——若她长大了,她能…… 路征摇头,有点恍惚。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能惦念人家未成年小姑娘?这种不正确的心思可千万要不得。 周暄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是在安慰她。她很承他的情,笑道:“那就多谢了,到时候你可不能抵赖。” 笑容美好,声音轻快。路征看着她,含笑点头,却不说话。他想,他不能再久待下去,他得去静静,让这突如其来的错误情绪冷却一些。 打定主意,路征开口说道:“我去找先生,你继续看书。”就起身离去。 周暄只点一点头:“嗯。” 走出好远后,路征又摸了摸袖子,取出那只“玉兔”,握在手中。这玉兔不大,也不算好看。他前几日也不知着了什么魔,自己学着雕了这个。他心思活络,动手能力强,才几日就雕的有模有样。他告诉自己,他是雕着玩儿的,可是这次来周家,他还是把“玉兔”放进袖中,带了过来。 他回想着周暄看他的眼神,实在是不像有情意的样子。——他还不懂情爱,没什么经验,可是他看得出来,她对他的兴趣,远不如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慢慢摩挲着“玉兔”,路征哂笑,忽的扬起手,将其扔掉。 “玉兔”脱手,落在一旁的草丛中。路征看也不看,大步往前走。然而刚走出两步,他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回转过身,根据自己刚才扔的角度和力度,拨开草丛,寻找那只碧绿色的“玉兔”。 看见它静静地躺在草丛里,他才悄然松了口气,弯腰捡起来。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复又放入怀中。到底是舍不得。 这天过后,周暄好几日都没见着路征。不过,她并不觉得奇怪。路征在朝中为官,得陛下信赖。本就是闲暇之余才到周家来的。她继续自己的生活,或在家中看书,或与舅公一同外出,有时去忠勇侯府去向祖父祖母请安。甚至,她还坐马车去了城郊庄子上,看望林樾溪。 数月不见,林樾溪看着又长高了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身上的衣衫虽不能与往日相比,但比上次来时见到的要强上许多。看见周暄,林樾溪喜动颜色,拉住周暄的手,说道:“你可算来了!我以为你不再来看我了呢!” 这声音听着有些娇嗔的意味,看得出,她的心情不算太坏。她原本在庄子上孤苦无依,后来先是周暄来看她,后是元敏郡主送了帮手给她。她现在的日子比最初要好上很多。 周暄反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她瞧了瞧林樾溪身后端着脸的下人,不知道这是陈芸送过来的,还是林家庄子上的旧人。 林樾溪咳了一声,说道:“叶妈妈,您先去休息一会儿好吗?” 那个看着四十几许的妇人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林樾溪笑道:“这是叶妈妈,是元敏郡主送过来的,说是让叶妈妈来照顾我。暄暄,叶妈妈可厉害了!庄子上的几个婆子都给她降得服服帖帖的……”她说到这里,瞧了周暄一眼,想起了什么,笑容微敛,有点无措,解释道:“我不是说你没帮我找人,我是说……暄暄,你别生气……” 她小心翼翼看着周暄,生怕她生气。 周暄笑着摇头,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过年时娘亲帮忙挑好了人,可是愁着没法子送到你身边去。郡主知道了,仗义相助,说她有办法。可能是想着一事不烦二主。她就全揽了过来。我想,郡主挑的人,也都不会差。” 林樾溪一个劲儿点头:“是的,是的,一点都不差。何止是不差,是厉害极了。”她又叹了口气,说道:“从前我跟郡主也没见过几次面,话都没说过几次。没想到她人这么仗义。” 周暄含笑看着她,也不好说破陈芸之所以相助林樾溪,另一个原因是为了让林樾蓉不快活。 林樾溪拉着周暄,说了会儿自己的近况,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暄暄,你在城内,消息灵通一些。我听说我姐姐她,定下了人家,是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林大姑娘定亲之事,全城皆知,林樾溪竟不知晓么? 林樾溪又道:“那,那跟她订下婚约的,真的是宋家三爷?不是宋大公子?”她虽在城外,但是也不是真的对外界传闻一概不知。只是这消息跟她想象出入太大,她不敢相信罢了。 周暄深吸口气,说道:“是宋三爷,林大姑娘还曾到我家来,亲口说过此事。外面的传言,不是假的。” 想到那次林樾蓉到周家,极力劝她与宋愈在一起,她就心生反感。但此事与林樾溪无关。她很快收敛了情绪。 “不对啊,不可能的……”林樾溪想不明白,她以为姐姐要定亲,对象不是宋愈,就是田学思。毕竟很多人都知道姐姐喜欢宋愈,而田学思对姐姐的感情,大家有目共睹。即便不是他们,也该是个年貌相当的年轻儿郎,怎么会是三十多岁的宋三爷? 周暄道:“是真的。” 林樾溪道:“那宋三爷,也太老了吧?”她年纪尚小,也不能理解中年大叔的魅力,只觉得林樾蓉一个年岁正好的女孩儿却要嫁给一个年龄可以当她父亲的男子,真是可怜。 ——她跟姐姐原本关系不大好,后来又出了钟氏那件事,两人更是再无和好的可能。可是在庄子上的她,听说父亲将姐姐许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续弦时,她又忍不住同情姐姐了。 她猜想着,也许是那次姐姐把所有事情都捅了出来,爹爹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心里却怨极了姐姐,才会寻着机会,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一个老男人做继室。 周暄道:“呃,也不算特别老吧?”她没见过泾阳侯,只隐约听说他年轻时是有名的美男子,其子宋愈虽然说话做事奇怪,但也相貌堂堂,想来泾阳侯容貌不会太差。至于是否老?三十多岁,虽不算年轻,但也是壮年吧。 “唉……”林樾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她怎么样,也不关我的事。我这辈子恐怕就是待在这里了,她好不好,我管不了的。我害不了她,也帮不到她……” 这话听着颇多酸楚之意。周暄心中一酸,安慰道:“别这么说,也许等哪天你身体养好了,你爹爹就会接你回去了。” 林樾溪凄然一笑:“暄暄,这话你相信吗?到了庄子上的人,哪里还有再回去的?我也不想着回去了,只要能在这庄子上平安到老,我就知足了。”说着又掉下泪来。 周暄忙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是我不好,又来招你落泪……” 林樾溪摇头:“不是,你来看我,我很开心的。真的,除了你,再没人来看我的。我没什么朋友,就你对我好,哦,还有郡主。”她皱了皱眉,又道:“我姐姐跟宋三爷定亲,那公主怎么办?绥阳公主不是要招宋三爷做驸马吗?” ——这也是她一开始不相信传言的原因。谁都知道泾阳侯与绥阳长公主关系极好,几乎要谈婚论嫁,她姐姐是什么身份,能跟公主抢男人? 周暄伸手去掩她的口,低声道:“快别这么说,公主和宋三爷只是好朋友,驸马之说全是谣言。” ——很明显绥阳长公主不愿意别人提起此事,林樾溪身边的叶妈妈还是公主府出来的人,林樾溪的话教人听见了可不大好。 她这话说的有些急,林樾溪吓了一跳,很快明白过来,她眨眨眼,做一个噤声的动作,郑重地点一点头,再不提及此事,只感叹了一声:“那,郡主对我挺好。” 周暄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转而说起别的事情。周暄临走之际,林樾溪才想起来,将自己绣的荷包赠给周暄。 林樾溪有些不好意思:“你过生辰时,我在这庄子上,不能去看你。我本该给你些贵重的东西,可我在这里,身上也没几个钱财,没什么好送给你的。只这荷包是我亲手所绣,你拿着玩儿吧。以前王妈妈教我绣活儿,我不肯认真学。现在绣的也不好,你可千万别嫌弃……” 周暄接过荷包,见这荷包用色大胆,绣功并不像林樾溪所说的那般不堪。虽然手法生涩些,但是还不错。她笑道:“挺好的,我很喜欢。”怕林樾溪不相信,她又重复了一遍:“真的很好,我都没收过几次荷包。” 林樾溪这才笑了。 回城路上,周暄坐在马车里,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荷包,布料柔软,针脚细密,可见林樾溪是真用了心的。她知道,林樾溪是真心拿她当朋友的。林樾溪现在的处境比年前好了很多,但是仍在庄子上,不得还家,日后还不知会如何,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万安伯何时能想通,接女儿回家。 晚间在母亲身边用餐时,杨氏无意间说道:“阿征有些日子没来了。” 周暄还在想着林樾溪,只轻轻“嗯”了一声,说道:“兴许是忙吧,路哥哥当官呢。” 杨氏看她一眼,转过了话题。 过了好久,周暄才意识到,是的,她都有大半个月不曾见过路征了。 舅公舟山先生进京后,路征三天两头就往周家来,她常常见到他,她也习惯了他时不时地出现。那么,征征现在是很忙吗?之前闲谈时,她也曾问过他在朝中做何事,他当时笑着说:“顾问,顾上了就问,顾不上就不问。”说自己并不忙。难道有什么事不成? 饭后,她本想问问父亲,路征在朝中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事。朝堂之事,她从来没问过父亲,犹豫半晌,不知该怎么开口。等她终于鼓足了勇气,正要开口,父亲却起身回了书房。她只得闷闷地咽下了原本要说出的话。 她绞着自己的衣带,冲母亲福了一福,告辞离去。 杨氏还有事要忙,挥了挥手,让她自去休息。 周暄转身离开,走出厅堂,慢悠悠下了台阶。初夏的晚上,不冷不热,她一抬头,正看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走了过来,不是旁人,正是路征。 路征今夜穿了一件墨色衣衫,与夜色几乎要融为一体。——这是周暄第一次注意到他穿的衣衫,有些新奇,有些兴奋,她快步迎上去,脱口而出:“征征……”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快,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福了一福,规规矩矩:“路哥哥。” 路征却只沉默地看着她。这十多天来,他并不算很忙,不到周府,一则是为了避开周暄,二来则是因为他想静下心理理情绪。他用十多天的时间说服自己,他对周暄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那种失落只不过是人的劣根性,他对她并无任何不纯洁的想法。 可是在她快步向他走过来,展露笑颜,并柔声唤他“征征”时,他明显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加快。喜悦之情从胸腔中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他的身影。 他有一瞬间的迷茫,为这半个月思想工作的白费,也是对他自己的怀疑。他自诩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没谈过恋爱,更没想过去跟一个未成年谈情说爱。甚至在这个世界,他还婉拒过好几次婚事,他想他会这样度过一生,就如同舟山先生那般。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竟然会对一个小女孩心跳加速。 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路征沉着脸,点一点头:“嗯。”又皱眉道:“走这么快做什么?” 周暄笑了一笑,故意说道:“想早点见到你啊。” “你,看见我,很开心?”路征双手负后,状似不经意地问,然而手心里竟然有些许汗意。他也不知道他在紧张什么,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 周暄点头:“当然,你这么久没过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呢。”她小心翼翼觑着路征的神情,瞧他也不像很开心的样子,小声道:“你不会真的遇到麻烦了吧?” 路征心头蓦地一阵柔软,悬在半空的心放了下来。他笑一笑:“没有。”他看看别处,又道:“我很久没过来吗?” “是啊,都有二十天了吧?” “不是,是十七天。”路征纠正道,心说,她心里比实际上多三天,她是不是觉得没有他的日子,过得比平常更加慢些?这个想法让他隐约有点开心。 他轻轻摇头,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告诫自己:打住!不准再想,她还未成年! 从年前开始,她的身形抽长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褪去,少女的风姿渐渐显现,让他心中的罪恶感减少了些。 周暄也不清楚具体的日子,随口说道:“好吧,十七天就十七天。你是来找爹爹的?还是来找舅公的?爹爹在书房,舅公,舅公好像在自己房里。我今天困得很,想先回房休息。” ——她看路征今晚神色凝重,猜想着他可能是有正事,她不能多耽搁他的时间。 “我……”路征本来想说自己只是信步走来,并没有想见谁。他还想跟她多说会儿话呢。可是,她说她困了,他也不能留她,他点一点头,温声道:“嗯,那你回去早些休息,做个好梦。” 周暄福一福,从他身边走过。 路征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凉风拂面,他怔了片刻,才清醒过来。他从怀中取出那只“玉兔”,看了一眼,又放进了怀里。 也许,他今晚不该过来,他需要再对自己做一番思想工作。上一回强度不够大,他知道,他应该扔掉这只“玉兔”,但到底还是舍不得。 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他亲手雕刻的,不想扔掉,是的,肯定是这样。 路征去寻舟山先生,舟山先生正看书,也没想到他会此刻过来。 舟山先生看见他,兴致颇高,说起前几日带着周暄去红叶寺的事情,说到周暄不大信神佛云云。 路征“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他也不信神佛,其实他们三观相差不是很远的。他们相处起来也很舒服的。过了一会儿,他才忽的回神,他手心冒出了冷汗:怎么又想到这层了?不行不行,打住打住……真不能这么禽兽!然而,他转念又想到,如果再过三四年,周暄未嫁,也许他可以…… 不,不,不,这里的女子不可能到十七八岁还不定亲的。 舟山先生还在说着,路征却已经想到:怕什么?就当是他早恋,他这个身体还不满十八岁吧?未成年对未成年动心,也不稀奇啊。 他默默给自己做心理暗示:物质决定意识,存在决定思维,我还不满十八岁,我也未成年,我这只是早恋而已。 这么一想,他心里自在多了,罪恶感也越来越少。周暄未及笄,他未加冠,在旁人眼中,他们是年龄相当的。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恐怕也只是一场梦了。那么,在一个普遍早婚的世界,十八岁的他,真的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动心,不算太过禽兽吧? 舟山先生说着与红叶寺的方丈下棋的事情,也不见路征回应,他定睛看去,却见路征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比刚进来时看着要随意许多。他好奇地问:“怎么了?你是想通了什么难题?” 路征笑一笑:“算是吧。”他并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遇到问题,迎难而上才是他的作风。只是之前,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心思,总觉得那样的他,是不道德的,也是他无法面对的。 也许他该换个想法,他只要在这个世界娶妻生子,那么他的另一半在与他缔结婚约时肯定是未成年。——当然,这个“未成年”是对他最初的世界而言。他曾想着他终身不娶,可是那时候是没有遇见心动的人。现在他既然有了心动的人,就该倍加珍惜。更何况,她本就是他捧在手心里的人儿。——等等,他是真的把她当做了心动的人吗? 舟山先生点了点头:“果然如此。”顿了一顿,他又道:“你这次来见到暄儿没有?” “嗯。” 舟山先生有些得意:“我没说错吧?你有没有想过你每次来都能看见她?她对你……” 路征打断了他的话:“先生,她是个姑娘家,这些话不必再提。”——莫说她对他并无特殊情意,即使她真的对他有意,女孩子的心事也不好明明白白说与人听。女孩子爱面子,周暄尤其脸皮薄。他们怎么能在背后这样说她?若她知道了,可该恼了。 舟山先生道:“我自然知道,但是我还信不过你?这种事,你会拿出去说吗?”他眨了眨眼,笑道:“不说她了,你觉得她怎么样?我看你对她好得很。若你想……” 路征摇头:“先生,这些话还是不要再提了,万一给谁听见了,传出去不好。”舟山先生话里想帮助他的意思,他听得出来。可是这种事情,他并不想别人帮忙。周暄若对她有意,那自然很好;若对他无情,那也就罢了。——至少此刻的他还是这么想的。 舟山先生知他固执,遂不再提,心里隐约有些遗憾。看起来,阿征对暄儿没那方面的意思。他还想着,这俩人能在一起的话会很好呢。 他却不知道,路征却想明白了一桩心事,心情轻松了许多。 向舟山先生告辞离去后,路征仍是一个人步行离去。想明白了一件事后,他心情好转,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一夜好眠。 路征自此又如从前一般,无事时常到周家去,与从前不同的是,他的目光有时不受控制地就落在了周暄身上,在周暄察觉后,他总又移开了去。这种并不算光明正大的行为竟让他有种暗暗的、隐秘的快感。 他并不急着让周暄知道他的感情,他不想吓着她。他想,就这样暗暗喜欢一个人,其实还不错的样子。 他有些想笑,最开始舟山先生误会后,告诉他周暄对他有意时,他还想着是小姑娘情窦初开,兴许把情丝绕在了他身上。现在看来,或许周暄还不懂情爱,反倒是他,竟然悄悄惦念上了这个姑娘。不过想通了的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十五年前来到这个世界,成为一个孩童,茫然无措时,被路家领了回去,说他是路家之子。彼时父母双亡,又无近支的叔伯亲族帮扶。姐姐路随玉年小可欺。那时候他只想着先活下去,再对路随玉好一些。及至后来路随玉出嫁,他了却一桩心事,愈发挂念原本的那个世界。他跟着舟山先生读书游历,未尝没有思索过归去之法。但是终究是徒劳,那个世界仿佛只是一场遥远而美好的梦,他回不去。 皇帝再次派人请舟山先生入朝时,舟山先生提议让他代为入朝。路征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拒绝。既然回不去,那就在这里真正做些什么吧,也不枉穿越一场。可是,有时夜深人静,从梦中醒来,看着陌生而熟悉的房间,想着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内心深处不是不觉得冰冷疲倦。 而现下,在有了牵挂的人后,他竟然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冰冷,至少想到她的时候,还是有暖意的。 她让他感到温暖。他回想着他们之前相处时的点滴场景,嘴角会不自觉地浮现笑意。他也不大明白,明明是很平常随意的事情,他怎么莫名的就觉得温暖,觉得充满甜意呢? 路征跟周暄自幼相识,这两年来,更是时常见面,亲近得很。路征本就对周暄很好,察觉自己的心意后,待她比之前更甚。周暄虽然觉得路征对她也太好了,却也没往别的方面想。因为路征似乎习惯了待她好一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头一个就想到她。他前前后后送她的礼物更是数都数不完。 甚至当路征思索了好久,才咬一咬牙,做漫不经心状,将那个“玉兔”递给周暄,并状似随意地说道:“给,你上次说的,玉雕的兔子,你瞧像不像你?” 周暄明显一怔,那日她本是一时兴起,随口说的,后来也告诉了路征不必当真。没想到路征居然还是做出来给她了。她愣了愣,也没理会路征那句“像不像你”,只笑道:“你还真做了啊?” 路征点头:“自然,我以为你想要。”顿了一顿,他又改口道:“不是,我是说,我有时没事做,就没事雕着玩儿。多一门手艺多一条路,正好,你也提过这个,就给你好了……” 他很少有这样解释的时候。周暄不傻,猜得出来,他是特意给她雕的,就因为她那日随口的一句话。她接过“玉兔”,握在手心中,反复打量,轻声道:“我很喜欢的,谢谢你啊,路哥哥。” 他一直待她很好很好的。 当着路征的面,她打开自己的荷包,将那只绿色的小小的“玉兔”塞进了荷包里。她想了想,说道:“路哥哥,你有什么想要的没?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给你做出来。” 路征含笑瞧着她,终是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啊。”他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妥,又道:“要不,你给我做个笔袋吧?” “笔袋?” 路征点头:“是啊,可以放笔和其他小东西。颜色不用太艳,黑色灰色蓝色都行。”他本想说做个荷包,可那样说未免太暧昧些。——也许之前的他可以毫无顾忌说出来,但现下竟有些羞于说出口。 见周暄秀眉微皱,他连忙问道:“怎么了?做不出来?”他记得周暄很小就学刺绣,笔袋大概难不倒她吧?他又道:“不用太多花样,简简单单,缝个四方袋子就行。” 他这般随意,周暄立马道:“这怎么行?我既然给你做,定要给你做个好的。”她想到路征父母早逝,他又没娶妻,身边也没个能针线上能管事的人,恐怕他想让人做个笔袋都不容易吧?怪不得要求放这么低。 她看着路征,暗暗想着,她既然应了他,就多给他做些。他对她那么好,她也要对他好些。 路征一笑:“我也不求多好,不过,我想的你做的,肯定是最好的。” 周暄笑道:“路哥哥从小就这么会说话吗?”她怎么记得他小时候沉默寡言、少年老成,喜欢装大人呢?她止了笑,微微偏了头,开玩笑道:“我们这算不算私相授受?” ——她知道这话轻易说不得,若给母亲听见了,肯定是要告诫她的。不过她内心深处觉得,路征是不大一样的。这些话跟他说了也无碍。他纵着她,不会害她。然而让她觉得诧异而又好笑的是,她这一句玩笑话,竟然引得路征神情局促,似乎连耳朵都红了。 路征回京一年多,不同于跟着舟山先生外出游历时,肤色白皙,耳朵上的那点红格外明显。他摆手道:“别乱说话,私相授受不是这么用的……”内心却隐隐有丝喜意。她也觉得他们与旁人不同是不是? 周暄一笑,只哦了一声,也不再提及此事。 而路征心情平复后,内心却有了其他考量,他们这边互动,会不会有人对她说不好听的话,或者对她有什么不好的传言?这可要不得。看来他以后做事得小心些。 ——以前的他心无杂念,内心也坦坦荡荡,虽然与周暄来往甚密,却不会想到这方面。如今他自己有了异样的心思,不知不觉中已经多想了一层,内心一片柔软。 又两日,路征下朝,途中竟遇上了宋愈。宋愈很热情地邀请路征到家中小坐。路征跟宋愈不算熟,年龄相仿,又同朝为官,宋愈曾邀请他饮酒小坐很多次,两人看上去还算融洽。他对一肚子锦绣文章的宋愈也没什么恶感。宋愈相邀,他拒绝了两句,没能成功,就跟着前去了。多交个朋友不是坏事,更何况,宋愈也算是青年才俊了。 父亲与林樾蓉定亲后,宋愈虽然对自己说,上辈子就是这样,这是命中注定更改不得的。但是看着父亲越发显得神采奕奕的面孔,他心里着实不大舒服,既自怜自叹,又自我安慰,这是早就注定的,本该如此。他的妻子应该是周暄,她才是他该珍惜一生的人。 周暄生辰,他记得她属兔,特意雕了玉兔,想借忠勇侯之手送给周暄。然而数日后,忠勇侯竟然很遗憾地将玉兔还给了他,说是周暄不愿接受他人馈赠。 忠勇侯帮不了他,他也没有法子。周暄是闺阁少女,他没有很多能见她的机会。眼见得路征常常出入周家,他寻思着,或许接近路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路征是舟山先生的弟子,学识广博,宋愈擅长诗词,就从诗词入手,与路征来往。他却不知晓,路征记忆力虽好,却不擅长做诗填词,所幸路征鉴赏能力还可以,能说的头头是道。 这日宋愈邀请路征回家后,请路征到自己的书房,品评诗词。他指了指书架上的书道:“这些都是我旧年所读,不知路兄最喜欢谁的诗集?” 路征只笑了一笑,也不答言。 宋愈正要追问,忽有下人来报,说是侯爷有事要他过去一趟。父亲召唤,宋愈不敢怠慢。他应了一声,冲路征拱了拱手,歉然一笑,说道:“路兄,抱歉,家父有事传唤。小弟去去就回。” 路征见状欲提出告辞,却被宋愈阻拦。宋愈说道:“小弟很快回来,路兄少待片刻就好。”又指了指书架上的书,随口说道:“不如路兄先看着诗词,咱们回来再议。” 言毕,匆忙离去。 路征觉着尴尬,又不好即刻就离开。说起来,书房也算重地了,也不知有没有什么机密文件或是什么的。若真有什么,他面上也不好看。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宋愈回来。路征觉得无聊,决定听从宋愈的建议,打算拿本诗集看看。他也不多选择,就在最显眼的地方,取了一本最熟悉的书——《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他背的很熟了,然而打开第一页,他却看到纸张上赫然写着:“**年三月初四,绥阳长公主府,令仪落水,需阻之。”这一页的页尾,又有另外两个小字:“已成。” 第43章 我喜欢她 “三月初四,绥阳长公主府,令仪落水,需阻之……” 路征挑了挑眉,心中讶异非常。很明显这不是《诗经》,也不像是披着《诗经》皮的日记。这句话的语气古怪,显然是在记录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像是提前知道了将来要发生什么事,记下来,想要届时再去阻止一般。 ——这是宋愈的字迹,跟他拿着请路征鉴赏的自己写的诗的字体如出一辙。按说宋愈是当朝探花,满腹经纶,不至于连基本的时态都掌握不好。 而且,令仪不是周暄的小字么?宋愈是如何知晓的?不对,去年,周暄只怕还不曾有字。这里的“令仪”未必是周暄。那么,还有别人叫令仪不成? 至于周暄,路征记得清楚,去年的三月初四,周暄从绥阳长公主府回家,途中马车坏掉,他还送了她一程。 她那日并没有落水。——可是,焉知这不是被人阻止后的结果?那天周暄是因为不小心污了衣衫,提前回还的。 路征知道,他该立即合上书本,放回原处。——毕竟这是他人*,不是他该看的。然而“令仪落水,需阻之”这几个字引诱着他,默默地翻开了下一页。 下一页,仍是类似的句式,去年某月某日,在某地会有何事发生,需如何如何。下角又有小字,已成。 路征心头疑云更重,莫非这是一本预言书?或者是宋愈故意放在了此地,想迷惑于他? 不对,宋愈怎会猜到他会随手抽这一本书呢?这概率也太小了些。 路征想不明白,迅速向后翻去,每一页均是这般句式,下角的小字并不相同,有已成,有未能成。所记录之事,有家国大事,有宋家小事,另有两个名字多次出现,一是令仪,一是阿蓉。 他记忆力极佳,一目十行,很快翻过数十页。越看越惊,及至看到“姻缘缔结,由此日起,需求亲于周家”时,他更是眼皮突突直跳,心中慌乱不安。还是这一页下边的小字“未能成”,让他稍感安慰。 这个时候,好奇占据了上风,他强烈的道德感先放置一边。他干脆直接翻到了后面,一看时间,却是数年后的某月某日,“痛失吾妻令仪,今世重来,必珍之重之……” 路征知觉眼前一黑,他揉了揉额角,又往回翻看。若这书本记录为真,那么宋愈将会在明年迎娶“令仪”,之后伤其甚深,及至其香消玉殒。 路征深吸了口气,从书本里的其他记录来看,这个“令仪”八成指的是周暄。无他,书本中多次出现了忠勇侯、周家……除了周暄,不可能是别人。 但是这跟现实并不符合,宋愈有没有向周家求亲,他并不知晓。可是宋愈目前还没有订婚,却是真的。 ——不对,那一页上写着,未能成。也许宋愈真的想了,并且试了,只是没成功而已。 路征默不作声将《诗经》放回原处,细细思索方才看到的内容。若按那书本的说法,皇帝会驾崩于四年后,以后继位的会是二皇子,而大皇子和皇后朱氏会暴病而亡。大皇子妃侯氏会生下一子后自尽,其子由二皇子抚养。兴国公府田家依然风头无二& 当然,这些已然让路征吃惊,更让他耿耿于怀的是,按书本中说法,宋愈会迎娶令仪,却不知珍惜,心中惦念那个阿蓉,然而又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与其相偕,故此冷落令仪,伤害令仪,害其早逝…… 如果那个“令仪”真的是周暄,若真是周暄,他怎么能忍?他怎么舍得?一直被家人捧在手心,被他当做宝贝的周暄应该是永远开心快乐的。 路征微微闭上了眼,如果他没猜错,那个宋愈可能跟他一样,也不是现世的普通人人。他是来自异世界,而宋愈,则是重活了一生。 ——若是别人,可能不敢凭一本模糊不清的书本就下这样的定论,然而路征自己经历过生死,又是穿越之人,什么都见过了,也不觉得很难以接受。 不过,宋愈是重生也好,不是重生也罢,跟他关系不大。反正,周暄跟宋愈不会有任何关系,过去不会,将来也不会。 他奇怪的是,若按书本所说,宋愈对令仪有愧疚而无情爱,心中惦念的全是旁人。那么既然重生了,为什么不在未成亲前就追寻心中所爱,而是去招惹上辈子早逝的令仪呢?既然不爱,何必还要去求娶回家中?从字句上看,宋愈明明对令仪愧疚很深。如果觉得对不住她的话,最好的做法难道不是放手让她自己幸福吗?以补偿的名义去招惹,去娶回家,真的好么? 还好,求娶那一页上写着“未能成”。不管这个“令仪”是不是周暄,路征都悄然松了口气。 在翻看完那本《诗经》的十分钟内,路征已暗暗下了决心,想办法,和她永远在一起。他喜欢她,他有信心,也有能力让她幸福。为什么不主动去争取?难道真要她嫁给别人?——不,他永远都不想看到那个场景。 他想周暄还是嫁给他自己比较好。——谁知道别人什么样呢?这世上,真的还会有人比他更珍视她,待她更好么?他不放心,也不愿意让她嫁给别人。——若说之前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还想着可以我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时,在这一刻,心思就发生了变化。 他不会把她拱手让人。 那厢宋愈随着下人走出书房后,忽的想到放在书架上的那本特殊的《诗经》,心中不安顿生。然而,转念一想,谁没读过《诗经》呢?恐怕路征早就把《诗经》背的滚瓜烂熟了吧?路征是不可能去翻那本书的。 书架上的书那么多,名家诗集不知有多少,有的更是有价无市,千金难求,对文人吸引力很大。珠玉在前,路征又怎么会去翻阅一本早就记熟了的书呢?宋愈寻思着,虽然说,那本《诗经》放的位置很显眼,但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可是又有谁会想到那本书里有他最大的秘密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路征真翻了,路征又能看出什么呢?——当然,路征是绝对不可能看到的。 这么一想,他放心不少,步子也快了许多。到父亲的书房外,他整了整衣衫,慢慢走了进去,施了一礼:“父亲有何吩咐?” 泾阳侯瞧了儿子一眼,放下手里的书,指着椅子道:“坐吧。” 他同林樾蓉亲事已定,许是好事将近,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三十几许的年纪,保养得当,又长期居于上位,面容俊朗,隐含贵气。 宋愈依言坐下,暗暗打量着父亲,想到父亲容光焕发的原因,心头一酸,有些酸楚,有些遗憾。 泾阳侯难得勉励了儿子一番,夸赞其近来懂事,知道上进了,又谈到儿子的交友问题,说道:“那个路征,你多与他来往也行。他与你年龄相近,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只有一点,你需记得,不可全抛一片心……” 他这个儿子也就在写文章上聪明,在与人来往处事,着实愚钝不堪。——若非如此,也不会发现不了阿蓉的好,错把珍珠当鱼目。 泾阳侯叹了口气,阿蓉看着倔强,内心却比谁都柔软,早年吃了不少苦,才会用这样一副面孔来对待别人。但是没关系,以后,她的人生有他,他会护着她的。 说来,宋愈不大精明,也有他这个做父亲的责任。发妻早逝,他那时还不懂得如何教导孩子,对宋愈管教不多,才让他养成了这种性子,幸而他身体还硬朗,也能照拂宋愈多年。不过,以后等他和阿蓉有了孩子,他一定好好教导,把所有该知道的,都交给他(她)。 父亲教诲,宋愈不敢怠慢,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听着。他心里明白,他与路征来往,可不是因为年龄,他的实际年龄不知要比路征大多少呢?——不过是因为路征与周家来往密切罢了。 林大姑娘即将成为他的继母,前世今生,种种绮思也该断了。他只能,也必须娶回令仪,好好对待她,补偿她。若是上天垂怜,就把上辈子那个原本属于他们的孩子也还给他们。 这辈子,他一定好好待他们。 宋愈一一应下,很是听话。 泾阳侯点一点头,努力忽视心中的那点不适。——毕竟未婚妻子之前惦念的是自己儿子,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毫无芥蒂,但是他愿意相信阿蓉,尽管会有些不舒服。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你母亲即将进门,你这做儿子的,要有做儿子的样子!不要因为她年纪小,就轻视了她。我要你日后敬她,如同敬爱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你可做得到?” 宋愈一惊,连忙称是。是了,父亲这是要与他定下名分呢。他苦笑,父亲是小瞧他了。他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若真想做,这一世,在父亲与林大姑娘定亲前,他就出手了。他很清醒,他虽然一时半会儿放不下林大姑娘,但是他是要娶令仪的,那才是他的妻。 泾阳侯默默叹一口气,知道此事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解决。他挥一挥手,令儿子退下。 宋愈却不肯离去,反而开口道:“父亲,这又过了一年了,周家姑娘可是又年长了一岁……” 泾阳侯呆了一呆:“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想,儿子主动提起周姑娘,或许是想说他对阿蓉无意,思慕的是周姑娘,想让父亲放心。 宋愈道:“儿子想让父亲帮忙……” 泾阳侯哂笑:“为父去年替你求过亲的,周家给拒绝了。怎么?嫌你爹这张老脸去年没丢尽,今年想再丢一次?” 他对儿子急着想成亲一事有些反感。——他儿子都要成亲了,他却娶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像是个老不修一般。 宋愈忙道:“当然不是,去岁她年纪小,今年她长了一岁,自然不同。父亲不妨再试一次。” 周暄年岁渐长,已是说亲的年纪,他现在已不敢笃定她是他的妻,总得要娶回家中才放心。或许怎么娶的,过程不重要,他以后会对她好就行了。 泾阳侯皱眉,他并不想再腆着脸在周恕面前低声下气,但是,为了儿子,再试一次也无妨。 瞧父亲神情似乎有松动之意,宋愈又道:“父亲放心,若儿子成了亲,定一心一意过日子。父亲可以请了媒人,在人前提及此事。” 果然,泾阳侯闻言,眉峰耸动,点一点头:“也好,那就再舍一次这老脸吧。” 宋愈再三谢过父亲,心说,多求娶两次,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打动的。更何况,名声传出去,人人都会知晓他思慕周暄,都会知道周家与宋家正在议亲。——若还不能成,那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这么做。 多给彼此几次机会吧。 这样一来,她肯定会嫁给他。他想,她或许会不开心,会跟他置气,但只要成亲以后,他顺着她,护着她,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她肯定会接受的。 宋愈向父亲告辞,回到自己书房后,他也忘了《诗经》的事,只想着未来的亲事,眉目间喜色隐约可见。 路征冷眼看着,一面在心里回想着方才看到的东西,随口问道:“看宋兄眉飞色舞,是有什么喜事么?” 宋愈笑了一笑,沉默了半晌,才道:“也不算什么喜事。路兄与周大人家是姻亲,跟周家的每个人都很熟悉么?” 第44章 旁敲侧击 路征心里一咯噔,面上却丝毫不显,他微微一笑,答道:“算是吧。周伯父和周伯母都待我很好,视若亲子。” 这些宋愈当然知道,但这并不是他真正想问的,他追问:“那路兄和周家小姐可曾相熟?”他还记得前世他刚和令仪成婚时,两人那时感情还好,隐约听谁说过,路征跟令仪自幼相识,关系不错。 路征垂眸片刻,点一点头:“是,却不知宋兄问这个做什么?” 宋愈神秘一笑,说道:“路兄有所不知,小弟曾有幸见过周小姐几面,渊源颇深,想着路兄与周小姐可能认识,故有此一问。” 路征瞧他一眼,只想着宋愈写在《诗经》中的种种,一脸惊讶,问道:“是吗?不可能吧?周,周姑娘她一直养在深闺,不知路兄是怎么见到的?还不止一次?” 听到这里,宋愈吸了口气,有些得意,有些心酸。得意的是他自有法子能见到她,心酸的是,她若还是他的妻子,他想见就见,哪里还用使尽手段? 面对路征,他说到:“我自有我的法子就是了。去岁在公主府,在忠勇侯府,不止一次见过周家小姐,我与她,我与她……”想到他与她几次相逢,却总是不欢而散,他有些烦躁,摇摇头,叹了口气。 “公主府、去岁……”路征心中冷意更甚,又莫名觉得恶心。宋愈说这种暧昧不清的话,可曾想过旁人听在耳中会怎么联想?宋愈是不是想让外人以为他与周暄有私? 他却不知宋愈确有此意。 宋愈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路兄既与周家相熟,来日还希望路兄能在周大人面前,帮小弟周旋一二。” 父亲提点过他,他后来也细细回想过,他可能是哪里没做好,没能入得周恕的眼。——明明前世岳丈对他的人品才气颇多夸赞的,也没有说过什么令仪年幼,暂不许亲。——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什么用了。他只能想法子补救。 他想,也许父亲亲自提亲还不够,若是周家都知道,他确实是有才气的,且他与令仪互有情意,以周家对令仪的宠爱,鸳盟多半能谐,。只若如此,还有一桩难事,那就是令仪心里待他,究竟是怎样的,他并不知晓。——令仪端庄内敛,每每见了他,就低头疾行,不愿跟他交谈。他固然满意她的骄矜自持,又遗憾自己并不是特殊的。——他寻思着,如果岳父岳母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和令仪的事情,定然会向令仪求证。届时,无论令仪如何回答,恐怕都会被当做是女儿家的娇羞…… 路征斜他一眼,并不答话,心说你想得可真美,我又没病,为什么要帮你? 宋愈只当自己暗示得不够明显,又低声道:“大家日后多半是要当亲戚的……” 路征忽的站了起来,不想再听下去,他怕他会忍不住将拳头揍上宋愈的脸。他打断宋愈的话,说道:“宋兄此言差矣,我没爹没娘,五服俱亡,怎么敢跟宋兄做亲戚?如果我没记错,宋兄将来的亲戚是万安伯家吧?” 他本是随口一说,话一出口,却见宋愈脸色遽变,青白交加。路征愣了愣,继而才想到林大姑娘曾向宋愈表白,却又与宋三爷订了亲,即将成为宋愈的继母。这种感觉,一般人恐怕不能体会。他说这话,倒像是讽刺宋愈了。做不了你妻子,就做你母亲,死也要冠上你的姓。这林大姑娘倒挺会往宋愈心头扎刀子。 却不知道,这话着实戳着了宋愈的痛脚,有什么比心中真正喜欢的人成自己的继母更让人难堪难过的?他本要勃然作色,但是到底还是没动路征发火,他脸色变了几变,只说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再奉陪了。 路征点点头,告辞离去。走出宋家许久,他才心中灵光一闪,想到不知在哪里听过,林大姑娘的闺名似乎叫做林樾蓉。等等,那《诗经》里的“阿蓉”指的不会是林大姑娘吧? 不可能吧,这样也太狗血了。而且,宋愈当日不是拒绝了林大姑娘吗?这事儿京城人人皆知。要阿蓉真是林大姑娘,宋愈暗恋继母却要娶别人,真是又惨又不要脸。 路征止住了念头,算了,还没弄清真相,就这样在心里骂人家,终究不算很好。 离开宋家,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周府,他很想见到周暄,想确定她是健康的,安全的。 然而周暄却不在府中,下人告诉他,周暄今日受陈芸所邀,去了长公主府上。 路征点一点头,暂时放心一些。他在小院那边坐着,默默思索。宋愈声称曾与周暄多次在公主府见面,恐怕不是假话。周暄跟元敏郡主熟悉,路征是知道的,那宋愈的父亲宋三爷又曾与公主交往密切,他们真能在公主府相遇,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宋愈曾经带着目的去与周暄想见,他就很不舒服,甚至有点后悔方才在宋家,没对宋愈做出些什么来。 他等了约莫有半个小时,周暄才回到府中。周暄看着心情不大好,秀眉微蹙,面无表情。路征不免心疼,想起《诗经》所说的,她会年轻早逝,他更是心中堵塞,难受得很。他想不明白,若那真是周暄的前世,那么周暄受苦的时候,他在哪里?他怎么舍得看着她过得不好? 周暄今日去公主府,本以为是陈芸想她了,然而没想到,陈芸一见了她,就冲她大吐苦水。说是长公主知道了她的打算,骂了她一顿,两天都没理她。 周暄不解,问陈芸是什么打算。 陈芸本要回答,却转了转眼珠,又不肯说了,只含糊说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不听也罢。” 她怎么能告诉周暄,她原本打算着,将林二调.教成宅斗高手,再想法子把林二嫁给宋愈,好让宋家姐妹窝里斗呢。母亲听后,啼笑皆非,说是姐妹怎可为婆媳?而且,做这种事情,没的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绥阳长公主自视甚高,并不承认她曾和泾阳侯论及婚假,但是见女儿要使这样的手段,心疼之余,又颇为恚怒,她不愿意女儿沾染这些腌臜事,凭她们的出身,若要教训谁,直截了当就行,这样使手段又算什么呢?没的让人笑话! 周暄既然不知道缘由,自然也不知从何安慰,只得胡乱劝说,权当宽慰她的心了。 陈芸气性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又拉着周暄说起别的事情,中午还留了周暄用饭。周暄午睡习惯养成多年,下午便恹恹的,奈何陈芸拖着她,她只能捱到此刻才回还。 见到路征,周暄微微一愣,并不知道路征是在等她,她福了一福:“路哥哥……” 路征点了点头,说也奇怪,之前在宋家,他心绪不宁,想过很多见了她,要说什么,做什么,但是真正见了她,反倒平静下来。 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做什么呢?有他在她身边,还能让别人欺负了她不成? 路征轻声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在公主府受了委屈?” 他想,不会是宋愈去了公主府特意堵她吧?不不不,宋三爷跟公主关系淡了下来,宋愈估计不好意思到公主府去。那是为什么呢? 周暄纳罕,说道:“我看起来很不开心吗?” 路征点头,一本正经道:“是,你脸上有字。” “什么字?” “我不开心。” 周暄一愣,笑了起来,她摸摸脸颊,说道:“哪有?是我午间不曾休息,困了。郡主很热情的,没人教我委屈。” 路征心下了然,笑道:“哦,是了,孔夫子顺过,中午不睡,下午很累。” 周暄呆了一呆,随即笑道:“你又胡说了,看我告诉舅公去,孔夫子何曾说过这种话?” 路征故意道:“是么?竟然没说过么?是我记错了?或者是孟子说过……” 周暄哪里听不出他在胡搅蛮缠?她瞧四下并无他人,用手轻轻刮着自己脸颊,比划着羞他:“羞不羞,还是太子少保呢,这都不知道……” 路征道:“兴许孔夫子真说过,只是没人记下了。” “偏给你知道了。” “对,偏给我知道了。”路征笑吟吟看着周暄,他喜欢看她这种娇憨的模样,清丽无邪,真是看不够。 说笑一会儿,周暄又有了几分精神,就寻思着先回房去。 路征观其神情,度其心思,率先说道:“今日我下朝,竟碰上了宋探花。” 他看见周暄原本已经舒展的眉,又蹙了起来,他的心也跟着动了一动。 周暄并不说话。 路征又道:“他邀我到家中去,我本以为是真要与我讨论诗词,没成想,竟是去打探你的。我竟不知道……” 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宋愈暧昧的语句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周暄年岁不大,见过的同龄异性又不多。那宋愈单看外貌,着实不错,又有探花光芒加持。宋愈带着目的去接近周暄,后果如何,他不敢想象…… 周暄忽然开口道:“我不认得他。” 路征听这语气生硬,不像是被提及心爱之人后那种开心又害羞的样子,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一些,但一颗心砰砰直跳。他佯作无意,说道:“哦,是吗?他说他多次跟你相见……” 周暄脸色发白,心中怒极,那个宋愈怎么回事?求亲被拒,让爷爷和林樾蓉帮忙还不够,还想要路征也跟着劝说她嫁给他是不是?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周暄斜了路征一眼,路征心中一凛,忙止住了话头。周暄面上没有一点含羞带怯的样子。 “我跟他没见过几次面,这位宋探花莫名其妙的很。他日后再跟你打听我,你就掩了耳朵,不要听。他说的话,你也不要相信。” 不知为什么,周暄并不想让路征以为她和宋愈有什么,甚至是宋愈曾求亲于周家的事情,她也不想让路征知道,仿佛那样,她在路征面前,就矮了半截似的。 她说的认真,路征连忙保证:“你放心,我下回见着他,他说的一个字我都不听。” 第45章 女儿心事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又煞有介事地保证,周暄反倒有点意外,她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忽然变红,她轻声道:“你应了就是了,不用这样,像什么样子……” 路征难得见她害羞,暗暗觉得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你说的是。”大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之感。 周暄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想不出缘由,只心说一句,今日征征真奇怪。怎么奇怪,她又说不上来,只哦了一声。 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样子,路征看在眼里,心头痒痒的,麻麻的。他笑了一笑,轻声道:“你若困了,就先回房歇着,看会儿书,也别睡。省得晚上再睡不好。” 周暄点头,说道:“是。” 她没有即刻动身离去,路征也不说话,只静静地含笑望着她。 还是周暄先打破了沉默,找话说:“路哥哥来寻舅公吗?舅公可能是在书房……” 路征含笑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我只是想来见见你。”声音温柔,语调认真。 是的,在宋愈书房看到那《诗经》之后,他就很想看看她,甚至是抱抱她。——但他知道,这种情绪目前还不能完全表露,不能吓到了她。 然而,只是这么一句话,就教周暄愣怔了。她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明白路征说什么,呆了片刻,红晕才一点点染上了脸颊,她有点手足无措,恐慌一点点漫上心间,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喜意,她定了定神,轻声道:“啊,是吗?那,我你也见到了,我先回去了。” 她又福了福身,才告辞离去。她这次走得很慢,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云端,飘飘忽忽的。她有点茫然,她不知道路征为什么会说那么一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路征那句话会让她反应这么大。他说他想见见她,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她心跳这么快做什么? 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是的,他们常常见面,他没必要想她的,更没必要特意等着她,只为见她一面。 走出好远,她才猛地想到,她知道路征今天哪里不对劲儿了,是眼神。路征看她的眼神不大对!以前他看她不是这样的。 是了,或许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只是她今天才注意到。他看她时,比小时候要专注得多,还带着温暖的笑意,像是看见了她很开心很开心似的。 周暄脸颊渐渐发烫,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海生成,她不敢再想下去,更不敢去找路征求证。若是她猜错了,该多丢人!可是,若是她猜对了呢?若是猜对了,又该怎样…… 人的眼神,多么虚无缥缈的说法,能看出什么呢? 她没再想下去,回了房间,随手抽了本书,拿在手中,却看不进去,只能看见路征含笑说着“我只是想见见你。”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将书合上。 丫鬟连翘进来请周暄去杨氏院子中用膳,无意间看见周暄的脸色,惊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热了?”姑娘年前曾病过一场,连翘此刻还记得当时种种,立时就要去请大夫。 周暄忙道:“我没事,许是方才走得快了些。”说着,她掀开了镜袱,果见自己白玉般的脸颊染上了一层胭脂色,眉间含情,眼波流动。她这样子,可如何见得人! 周暄盖上镜袱,吩咐连翘道:“连翘,你去回夫人,就说我今日倦的很,先睡下了,就不过去用膳了。” 连翘急忙劝阻:“姑娘,好歹吃了饭再歇着。也省得老爷夫人担心。” 周暄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女儿家害羞,想着自己这个模样,是万万见不得人的,母亲若是瞧见了,定是要问的。他们肯定会猜想她为何会面红耳赤,她不想教别人笑话她。 于是,她态度非常坚决,说不去就不去。再说了,万一路征也在呢,那岂不是更难为情? 那厢,周恕夫妇听了连翘的回话,只笑了一笑,也没多问。 周恕还向舟山先生解释道:“这孩子从小有个怪脾气,午间非要休息不可。若是中午没休息好,一下午都没精神。” 舟山先生只点一点头,周暄的习惯,他也是知晓的。 杨氏虽然心中另有疑惑,却不好当面说出,也只笑了笑,将此事暂且搁过不提。 路征今日在侧,原本以为能再见见周暄,岂料却没能如愿。他暗自猜测着缘由,终是不能解惑。他冲连翘道:“你们姑娘不过来也就算了,劳烦你到厨房去,挑一些清淡的食物给她带回去。漫漫长夜,不吃饭怎么行?还有,你看着她吃了以后,可以闹她一会儿,别让她就这么睡了,积了食不好……” 他小声吩咐着,也不曾察觉到杨氏瞧了他好几眼。 杨氏原本打算着过一会儿亲自带了糕点去看看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周暄生活习惯极为规律,不吃晚饭还是头一遭。一句困了,或许能够糊弄住旁人,却糊弄不住她的生身母亲。 却没想到,路征会提前吩咐丫鬟这么做。 路征小时候曾在周家生活过几年,近两年,又跟周家来往甚密。杨氏很待见这个晚辈,见他做事贴心细致,对周暄又是真的关心,不觉看他的目光又慈爱几分。 等众人散后,杨氏料理好手头上的事情,亲自带了糕点去看女儿。 周暄还未安寝,方才教连翘依照她的说辞去禀明父母后,她只散了头发,解了衣衫,简单洗漱一番。刚收拾好,连翘便提着食盒过来了,笑道:“姑娘,按照你的吩咐说了,老爷夫人都没说什么,倒是路家少爷巴巴地让从厨房拿吃的给姑娘……” 说着又将路征的吩咐一字不差地说了,笑盈盈看着周暄。 周暄脸上好不容易散去的热气又再次蒸腾起来。她轻轻“哦”了一声,却不说话,眼睛瞅着连翘打开的食盒。 是很清淡的食物。她正好有些饿了,就再次洗了手,慢慢吃了。 连翘在旁边笑道:“我看姑娘不是困,是懒得走动吧。” 周暄“唔”一声,不置可否,一颗心晃晃悠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她终于吃好了,连翘收拾好餐具,依着路征的话,跟周暄说笑解闷。 周暄反而恹恹的,没多少精神。 说起来,连翘讲的笑话并不是很好笑。周暄不想拂了她的意,就含笑听着。连翘觉得差不多了,才起身离去,让周暄休息。 然而周暄只呆愣愣的坐在床沿,思绪万千。 杨氏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女儿身形纤瘦,在灯下更显单薄,杨氏不由地一阵心疼,她轻声道:“怎么了?谁给我们家暄儿气受了?”她疑心是女儿今日在公主府受了委屈。 周暄回过神来,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好得很,阿芸也待我很好。” 杨氏在女儿身旁坐下,挨了挨女儿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才略略放下心来。她揭开食盒,说道:“这是厨房新做的糕点,你要不要尝些?” 周暄瞧了一眼,摇了摇头:“不吃了,我吃过饭了。”又补充道:“饭是连翘带来的。”她并不想让母亲知道是路征授意的。 杨氏点头,将食盒推开,温声说道:“暄儿今日可是心情不好?能告诉娘为什么吗?” 母亲亲自来问,周暄颇感难为情,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也没有心情不好啊,就是心里有点乱。” “哦?怎么乱?”杨氏像是来了兴致,竟追问了一句。 周暄当然不会告诉母亲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只胡乱答道:“就是闷闷的,也说不上来。不说我了。娘,大哥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话题转得生硬,却是杨氏关心的。杨氏顿了一顿,道:“说是今年,按说三月就该从杭州出发的,可能是那边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应该快了。” 周暄接道:“大哥早点回来,我也能见见瑛儿。” 周瑛是她侄儿,也有一岁多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他, 提到从未谋面的孙儿,杨氏微微红了眼眶,叹了口气,说道:“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杨氏担心扰了女儿休息,也不好多做停留,很快离开。临走之际,叮嘱女儿放开心胸,有什么事可以跟父母说,不必憋在心里。 周暄点头应下。她知道爹娘待她很好的。 杨氏走后,周暄又略微收拾了一下,然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路征那句话在她耳边回响,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左了。 周暄想了又想,翻出前两日路征送给她的碧玉所雕的“玉兔”,攥在手里,直到凉玉变得温热,她才沉沉睡去。 待得次日清晨,周暄醒来瞧见自己握在手里的“玉兔”,愣了一愣,羞不能抑。她下意识将“玉兔”掷到床里,但是,下一刻,她又默默捡了回来,塞进了荷包中。 这是他亲手雕的呢,怎么能扔了呢? 周暄眼光扫过,又看到了放在梳妆台一角的“扳不倒儿”和那个所谓的“八音盒”,心中有些莫名的欢喜,说起来,她的好多东西都是他送的。他在她生活中占的比重可真不小。 这结论让她舒展了秀眉的同时,又有点恐慌,她轻轻抚上跳动的胸腔,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偏偏这种心情,只能自己才能体会。她的疑惑,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虽然母亲说了,有什么事可以跟父母说,可她心里隐约明白,这些话是对父母也说不得的。 她这些日子迷上了看书,想着或许她可以从万能的书中找到答案。 然而,游记也好,诗集也罢,都没能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数日后,周暄正在房中看书,丫鬟连翘三步并作两步进来,脸上带着喜意,笑道:“姑娘,大喜呢。” “什么大喜?”周暄奇道,“是大哥大嫂他们回来了?” 连翘摇头,说道:“不是大少爷,是有人来提亲啦,要求娶姑娘呢,可不是喜事一桩?” 第46章 懵懂情绪 “求……亲?”周暄愣了愣,胡乱合上了手里的书,一颗心砰砰直跳,眼前立时浮现出路征含笑的眼睛,她忍着羞意,低声道,“谁陪他来的?” 连翘笑道:“听说请的是京城中有名的王媒婆,王媒婆那张嘴啊,巧的很,就没有她说不成的亲事。” “媒婆?” “是啊,听说王媒婆近两年已经不大说亲事了,也不知道宋家出了多少银子才请她出山……”连翘很开心,也有点羡慕自家姑娘,然而却惊讶地看到周暄脸上的红潮一点点褪去,转而变得苍白起来。 周暄站起身来,许是站得急了,身子微微晃了一晃,她才问道:“宋家?哪个宋家?” 难道不是她么?刚刚飞到半空的心在听到“宋”字后,猛地坠落下来。 “是泾阳侯家的公子啊,就是那个来过咱们府上的宋探花啊。”连翘的声音有遮掩不住的兴奋,在连翘看来,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位宋探花又是青年才俊,而且听王媒婆的意思,宋探花倾慕姑娘已久。大概这就是戏文上说的,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吧? “是他?!”周暄呆了片刻,“怎么会是他?你没听错吧?” 哪有求亲被拒了之后,还再遣人上门的?她很快想到,话不能这么说,毕竟爹爹推拒了之后,那个宋愈可是去找过祖父的,还拜托过林樾蓉来劝说她,这人说好听点是锲而不舍,说难听的真的近似于无赖了。 她是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听错啊。”连翘也察觉到了姑娘似乎不大开心,虽然不知道缘由,却还是说道,“听得真真儿的,的确是宋探花。怎么了?姑娘,不高兴吗?” 说到最后,她声音也压低了,小心翼翼觑着周暄的神色。一开始,她以为姑娘是开心的。 周暄皱眉,这让她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她叹了口气:“我当然不高兴。” “姑娘不喜欢那个宋探花?”连翘试探着问,她寻思着,那人是探花,是顶顶聪明,很会读书的人,又长的不差,姑娘不应该不喜欢啊。可是,若是欢喜,也不会是这个反应。 周暄瞧了连翘一眼,说道:“不喜欢。”她心说,鬼才会喜欢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刚开始,她还以为是…… “那可怎么办?老爷夫人不会就这么应下吧?”连翘急道,她虽然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会不待见宋探花,但是姑娘做事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老爷夫人就未必知晓了啊。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老爷夫人允了,那可怎么办?日后成了怨偶,姑娘岂不是会天天以泪洗面? 周暄摇了摇头,心中烦躁稍减,爹娘一向疼她,这种事肯定会先跟她通个气,就像上次那般。他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就将她许配出去的,更何况,爹娘已经拒绝过宋愈一次了。饶是这位王媒婆口灿莲花,也很难改变他们的决定吧。 但她心里仍是堵堵的,莫名的慌乱。她想了想,对连翘道:“你再去帮我看一看,看爹娘那边怎么说。” 连翘领命而去,留周暄一人坐立不安。她打开书,又合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梳妆台边的“扳不倒儿”吸引,她用手拨了拨“扳不倒儿”,大红色喜庆的娃娃摇摇晃晃,似乎在对她笑。她又按了按“扳不倒儿”的圆脑袋,轻声道:“真是个傻瓜!” 也不知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扳不倒儿”,或是在说别人。 真奇怪,明明笃定了爹娘不会随便答应,她还这么心烦意乱干什么?她回想着自己的心情,刚刚得知有人来提亲时,她内心未必没有期待,是不是说,事实上,她是在期盼着别人来提亲?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不敢再想下去。 周恕夫妇果真如周暄所想的那般,并没有立刻应下。 ——事实上,王媒婆的过度夸赞,教杨氏有些许的反感。他们夫妇已经拒绝过一次了,再次上门,是想说自己求娶之意甚诚呢?还是想说周恕夫妇眼光不行呢?而且,林大姑娘即将成为泾阳侯继夫人,杨氏不大愿意看到女儿有个与其年龄相仿的继婆婆。 杨氏本想直接婉拒,然而她知晓三姑六婆常在内宅走动,嘴皮子略微一动,就能毁了人的名声,要了人的命,也没必要得罪她们,就耐着性子含笑听着。待王媒婆歇息喝茶时,她才忖度着说道:“这事儿只怕不大合适,我们姑娘年纪小,想多留她两年,婚事上并不着急。而且,我上头还有一层公公婆婆呢,总得和他们商量了再说。” 王媒婆将茶杯一放,诧异道:“这还需要商量?依我看,这事儿跟贵府的姑娘商量就是了。难道贵府的姑娘没跟您提起吗?这一对儿女他们,他们……”说到这里,她暧昧地一笑,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后总归是要做夫妻的,即便有些什么,也不打紧……” 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在暗示宋愈与周暄有私情了。 周恕立时皱眉喝道:“胡说什么?!” 王媒婆咋了咂嘴,脸上却仍带着了然的笑。 杨氏则眼前一黑,额角突突直跳,她以手撑额,半晌才恢复正常,冷声说道:“不知道王媒婆从哪里听来的这话?空口白牙,没有证据这话可说不得!我今日身上不适,恐怕是不能招待你了。你先回去吧。” 王媒婆也不久留,立即起身告辞。对杨氏,她既同情又鄙夷,还是大家夫人呢!姑娘跟人私定终身也不知道。还在她王媒婆面前摆谱?等问了她姑娘,自个儿后悔生气去吧! 杨氏手指轻颤,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她向来疼惜女儿,信任女儿,不信女儿会做这样的事情。可又隐隐害怕女儿年纪小,不懂事,给人哄了去,日后教人瞧不起。 周恕劝慰了她一会儿,杨氏好半晌才觉得胸口气顺了些,她略歇一歇,就去女儿院中找女儿,想问个明白。 那厢连翘本是要来听一听的,但胆子不大,也不敢离得近,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看到王媒婆离开时,神情懊丧,不像是事成了的样子,暗暗放心,回去回禀姑娘。 周暄听了连翘的话,点一点头,心绪稍宁,但仍然不大开心。她略看了会书,忽然看见母亲过来,愣了一愣,连忙起身行礼。 杨氏摆手教女儿坐下,她捡起桌上的书,翻了一翻,见是一本游记,点一点头,也不说话,自己在旁边坐了。 周暄看母亲似乎心情不大好,小声道:“娘怎么了?” 杨氏笑笑:“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言毕挥手令丫鬟出去。 母亲如此严肃郑重,周暄心头一慌,下意识坐直身子,轻声道:“娘亲,您说。” “今日宋家又来提亲了,你知道吧?”杨氏开口便道,又看看女儿的神色,见其眉头紧锁,丝毫不见欢喜,她心下稍安,又道,“那王媒婆说亲不成,竟然说一些浑话……” 有些话不好对女儿说出来。 “什么浑话?”周暄不解,她没跟媒婆打过交道,也猜不到她们会说什么。 杨氏叹一口气,轻声道:“她暗示说你可能与那个宋公子关系匪浅……” “什么?我和……”周暄忽的站了起来,脸颊气得通红,“我何曾和他关系匪浅了?我总共才见过他见面?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这一刻,她真是厌恶极了宋愈。她又没有得罪过他,他干嘛要说这种话!让祖父和林樾蓉来劝说她还不够吗?还要让媒婆上面当着她爹娘的面说这些? 杨氏连忙安抚女儿,又道:“兴许不是那个宋公子说的。”毕竟是大家公子,想来不会随便说这种浑话。她又续道:“恐怕是那王媒婆急于求成,才说这话。”她有些后悔,或许不该就这样来问女儿的。 她忙揽着女儿,柔声劝慰。 周暄觉得委屈,又想到之前的事情,不安涌上来。在母亲面前,种种情绪交织,她将头埋在母亲怀里,轻声抽泣,良久才抽抽噎噎道:“不是王媒婆,就是他说的。娘你不知道,他想法子讨了祖父的欢心,祖父前几次叫我过去,都是在说他多好多好,要我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他……” 杨氏怔了怔,原本正在轻拍女儿脊背的手也顿了一顿,竟有此事么?她只当忠勇侯最宠这个孙女,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叫她过去说话,原来真正目的竟是为了做媒么? 老实说,杨氏不讨厌宋愈,年轻后生,眉清目秀,书又读得好,看上了自家女儿,眼光也不错,而且求娶的态度还挺坚定。——但是这都是建立在没有伤害女儿的前提上,当宋愈的行为给女儿造成困扰时,她对这个看似执着而深情的年轻人就没什么好感了。 ——别说求亲两次,求亲十次,该不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脊背,柔声道:“别怕,别怕……”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没有父母护着。她既为人母,就会好好护着自己的女儿。 在母亲的安抚下,周暄渐渐平静下来。想到自己这么大人了,还在母亲面前哭鼻子,就觉得没意思起来。杨氏自然不会笑话她,又陪女儿说会儿话,才起身离去。 周暄下午睡了好久,醒来时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她教丫鬟搬了小凳子,就坐在母亲种花草的小院子中。 ——近些时日来,她常常在这个小院子里见到路征,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两人的一种默契。 路征是在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出现的。今日休沐,他一大早就陪着舟山先生外出访友,刚回来不久。他在自家沐浴过后换了衣衫,就慢悠悠晃着来了周家。 此时已是夏日,天气渐热,到周家后,他的头发已经全干了。他跟周恕夫妇闲聊几句,就借故来小院中找周暄。 刚一进院门,他就看见了阴凉处坐在小凳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周暄。——这举动,旁人做了,他或许会觉得不雅,可是周暄做着,他竟觉得分外可爱。 他站了片刻,她并没有发现他,他轻手轻脚慢慢上前,谁知刚一走近,周暄就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能看见路征,周暄的眼中不由地就盛满了笑,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征……”刚说出一个字,周暄就止住了。想起今日的事情和自己的一些莫名的小情绪以及那些若有若无的空欢喜,她生生收起了笑容,将脸撇到一边,只做不曾看见路征。 路征愣住了,刚才还是一脸喜意,怎么突然就变了?他是哪里做得不对了?他咳了一声,开口道:“周暄?” 周暄只得转过头,站起身来,福了一福,轻声道:“路哥哥。” “你不开心啊?”路征直接问道。 周暄垂眸道:“我脸上没写字。” 路征“哦”了一声,又道:“你是不是没睡好?我有几个安神的法子……” “没有,我睡了好久。”周暄打断了他的话。 “那是怎么了?” 周暄见他呆呆愣愣的,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今天有人来家里提亲……” “提亲”两字,她声音压得极低,说完还若无其事看着路征,她面上极为镇定,然而一颗心却砰砰砰跳动不停,连呼吸都紧促起来。 她攥着手心里的帕子,想看看路征的反应。 第47章 互通心意 路征的身形微微一僵,脱口而出:“谁来提亲?向谁提亲?我怎么不知道?”他不就今天出去了一趟了么?! 周暄瞧他一眼,轻声道:“还能有谁?我们家除了我,还有别的女儿吗?”她心说,笨蛋,这还需要我回答么? 路征胸口一堵,惊慌而讶然:“你爹娘答应了?”可能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声音在发颤。 周暄只拿眼睛瞅着他,也不说话。 她眼眸如水,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偶尔眨一眨眼,长长的睫羽仿佛一下又一下拂过他的心间。路征呆愣了片刻,追问了一句:“你爹娘答应没有?到底答应没有?” 他的担心惊惶那样明显,周暄一点一点看在眼里,原本藏在心里的郁闷瞬间消散了不少,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着低下头去,红晕慢慢爬上脸颊。她想,她是没有猜错的。 听到她说“没有”,路征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飘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他说道:“好,真好,没有就好,幸好没有……” 周暄瞥他一眼,故意说道:“我爹娘没有把我许人,你叫好做什么?又不是说我嫁不出去,只是说我年纪还小……” 女孩子说“出嫁”之类的字眼,到底害羞,她说着说着,连耳根子都红了,声音也渐渐低不可闻。 路征接道:“那也很好呀。”他瞧着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心头忽的一震,灵光一闪,想到:她是不是在试探我?她是不是对我也像我对她那般? 情窦初开的少女尚不会很好的掩饰自己的眼神和情绪。她今日在他面前特有的害羞,他能察觉得到。 这个念头教他心头一阵狂喜,若是她也喜欢他,那真是上天的恩赐了! 他定了定神,轻咳一声,说道:“周暄,有件事,我想问你。你若是愿意回答,那就回答。若是不愿,不回答也成。若是觉得被冒犯了,你就只当我是在犯浑,过后就忘,行不?” 他说的郑重,勾起了周暄的好奇,她抬头看着他,见他面上一派凛然之色,也不知他要问什么。她只点一点头:“你说。” 路征抬头看了看天,酝酿了一会儿感情,才问了一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回见面吗?” “什么?”周暄愣了愣,似乎不大相信,他憋了半天却只问这么一个问题。她忽略那些微的失望,想了想,才道,“记得一些。” 好像是大哥成亲的当天,她第一回见到了路征。那时他是一个爱装老成的小孩儿。 “哦。”路征点点头,他当然不是要问初见,他真看不上这样磨磨唧唧的自己。他心说,问吧,问吧,不要再等合适的时机了。 他将心一横,很干脆地问:“周暄,你愿意冠上我的姓么?” “什么?”周暄闻言呆了片刻,心念微转,已然明白过来。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教她意外极了,她脸颊通红,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说,“我,我……” 路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个动作,他不知道她这反应代表什么,他只得继续说道:“我是说,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 他之前想过很多告白的话,也设想过很多唯美的场景,但是没想到,表白的话却是在这样的场所说出来的,也不知道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因为周暄的反应有点奇怪。 周暄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并迅速背过身去,不与路征正面相对。 她这一转身,教路征措手不及又惴惴不安,这不会是讨厌极了他,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了吧?路征握了握拳头,他不想告诉自己,结果是这样的,但是周暄不回头还是让他害怕担忧。他只好又说道:“我之前说了,你若是觉得被冒犯了,就立刻忘掉,我,我……” 他想说一句“我不难过”,可是如果真被拒绝了,怎么可能不难过呢?他现在就觉得一颗心隐隐作痛,后悔自己的莽撞,或许,他可以再等等的,他不该这么急的。他不该太过自信,吓着了她…… 周暄的声音一字一字飘进他耳中:“我没觉得被冒犯……” 这声音在路征听来,却犹如天籁。没有觉得被冒犯?那就是不讨厌他?也不讨厌这句话了?或者说,是不讨厌他向她告白了? 这惊喜有点突然,教他一时不敢接受,他怕自己想左了,略微上前一步,充满期待地问:“那你愿意吗?” 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几乎要蹦出胸腔。 时间一秒又一秒过去,周暄并没有回应。 路征的心跳又慢慢恢复了正常,或许,她只是不觉得被冒犯而已,她也未必是真的就愿意了…… 那,怎么办? 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周暄说道:“我没说不愿意……” “没说不愿意?那就是愿意了?”路征大喜,两步蹿至周暄面前,脸上的喜意再也遮挡不住,他看着周暄,忍不住再问了一遍,“好姑娘,你愿意了是不是?” 到此刻,他担忧的心才真的放了下来。这世上有什么比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更美好的?他真觉得畅快无比,连空气都变得益发香甜起来。 这还是周暄第一次瞧见路征的傻样儿,她歪了歪头,眨眨眼,反问道:“你说呢?” “我说,我说你自然是愿意的,是不是?”路征笑了笑,老实说,他真想抱抱她,将她拥入怀中来证明现在的一切不是自己的臆想。 周暄一笑,伸食指在脸颊上比划了一下,娇声道:“羞羞羞……”说到这里,她猛地想起,自己方才所为,似乎也属于不知羞的事情。——哪有一个姑娘会像她这样。她竟也把自己给绕了进去呢。她有点懊恼,贝齿轻碰樱唇,在路征看来,说不出的可爱。 她想了一想,终是轻轻“嗯”了一声。她想,他们既然互相有意,那他说的也没错啊。 路征含笑看着她,如释重负,此刻才惊觉后背早被汗打湿了。他想,女孩子多含蓄,她已经间接表明了她的态度了。他笑道:“我很欢喜。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欢喜。谢谢你,周暄,谢谢你……” 周暄偏了偏头,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谢谢。 ——路征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多年了。这十多年中,他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只是活着,只为了活着,一个人,茕茕孑立,踽踽独行,或许早就习惯了。她的感情,让他觉得在这里,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他也可以在异时空活下去,他也是有牵挂,有喜欢的人的。 他咳了一声,续道:“其实,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你了,只是觉得……” 周暄抬眼看着他,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 她软语请求,又有秋水样的眼睛望着他,他如何能拒绝?他点头:“好。”继而又补充了一句:“你说什么都好。” 一句话,让周暄的脸又红了。她摆了摆手,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你别招我。” 路征不大明白,仍浅笑着望着她,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两人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都不说话,连空气似乎都变得与平时不同了。 瞧,这个格外美好的姑娘,用双重否定句表明了愿意冠上他的姓。他内心着实荡漾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正事,问道:“周,暄儿……” 周暄瞧他一眼:“这是你第一次叫我暄儿,怪怪的。” ——路征以前唤周暄,都是直呼其名的,他是唯一叫她“周暄”的,此刻随了父母长辈唤她暄儿,她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他叫的,是不同的,明明也没有多亲密,却仿佛多了一丝缠绵之意。 “是,你说的是。”路征立时接道。他想着,这不算是确立关系了吗?总得先从称呼上改变,亲昵一些吧?她的小字令仪,他是绝对叫不出来的,想想都觉得别扭。——似乎这小字跟宋愈扯上关系后,就变lw了似的。——想来想去,也只好跟着她爹娘叫她暄儿了啊。 周暄细声细气道:“你不用这样,我说什么,你应什么,像什么样子?”他这般顺着她,像是在说笑,又像是有一些小不正经。 路征一本正经道:“是,你说的有理。” “你……”周暄顿足,“你欺负我!” “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没有。”路征连忙说道,“就是逗逗你,我怎么舍得欺负你呢?”他轻声道:“我想对你好,我不会欺负你。” 周暄低了头,也不说话,心里甜甜的,又有点恐慌。至于恐慌什么,她又说不上来,觉得这一切仿佛是在梦里,可是,这种梦又是她从来没做过的。 静默了片刻,路征才道:“是了,我本来是想问,今天谁上门提亲了?”他还挺好奇,谁的眼光这么好。 周暄叹了口气,道:“还能有谁?宋家呗。”提起宋愈,她就莫名的烦躁。 “宋愈?”路征脱口而出。他又干什么? 周暄点头:“是啊,是他。你也知道?”她看了看路征,小声说道:“其实,去年他也这么做过这么一次,不过爹娘给拒绝了,今年不知怎么了,竟然又让人来求亲了……” 说来也奇怪,她心思懵懂时,不愿意叫路征知晓,宋家曾上门求亲的事情。如今两人互通了心意,她倒愿意告诉他了。 路征心说,我自然知道,不但知道他去年曾求亲被拒过,连宋愈的心路历程都知道!然而,这些不好告诉周暄。他只点了点头,略一思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冠上了我的姓,他哪里还能来求娶?” ——他倒也不是随口乱说,他们两个如果名分定下,估计宋愈也该死心了吧。人再执著也会有个度,而且从那本《诗经》来看,宋愈对令仪是愧疚多于男女之情。若是这辈子令仪幸福,那宋愈心中罪恶感减少些,想来就放弃了。人没必要一直死心眼儿吧? “你……”周暄羞极,顿足道,“你又欺负我,我告诉舅公去!”她虽然这样说着,却终究是没有行动。 路征只微笑着看着她,这姑娘羞窘的模样,可真可爱。过去那么多年,他怎么就没注意呢?你瞧,她会说,会笑,会闹,会害羞,会撒娇,而且,她还喜欢着他,惦念着他,多好。 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周暄瞧了瞧路征,轻声说道:“我爹娘一向听我舅公的话,你知道吧?” 路征点头:“知道,怎么了?” “所以,有什么事情,找我舅公去跟我爹娘说,一定会成功。你知道吧?”周暄继续说道。 路征恍然,心说,她是在暗示我,可以请先生帮忙做媒说亲。他心里满满的,欣喜而感动。他说道:“是,我记下了,唉,看来要再次劳烦先生了。” 周暄吁了口气,动了动唇,却没再说话。她想,她是不是说的有点多了?会不会让路征觉得她很轻浮无度?她有点懊恼,明明平时不是这样的。她又摇了摇头,不会的,征征和别人不一样。他对她很好很好的,他完全值得她信赖的。这么一想,她心里安宁许多。 此时两人之间也就尺余的距离,路征有心离得近些,又怕她觉得他造次。若在平时,他会与她闲聊,而此刻,他却觉得就这样静静站在一处也好。他今晚就去找先生,也不知先生上次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第48章 出面提亲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默着站在一处。虽然不曾说千言万语,但似已心意相通。 晚间,杨氏留了路征用膳。看起来和往常没有区别,但事实上却又是那么不同。周暄和路征偶尔眼神接触,都觉得心中一暖。明了彼此的心思后,两颗心靠得更近,对方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都变得特殊起来。 杨氏待路征一向热情,这日也不例外。 路征谢过杨氏,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周暄,唇角微微勾起,带着极浅的笑意。他心说,周伯母待我这般好,若是她知道了我要娶她女儿,也不知她会是什么反应。 周暄甫一与他目光接触,顿了一顿,微微一笑,就移开了视线。 路征面上一热,心中微荡,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明明没有喝酒,却有种熏熏然感。 杨氏也略微察觉到女儿今日与往常不同,但也只当是因为宋家遣王媒婆一事,就没有多想,反而格外关照女儿。 饭后,众人闲话几句,也就各自散了。路征则理理衣衫,去找了舟山先生。 周恕在自己府上给舟山先生特意准备出了一间书房,舟山先生有夜读的习惯,书房里点了好几盏灯,亮堂堂的。 路征进得书房,冲舟山先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舟山先生微微一愣,有些诧异。这般郑重,可不像是路征。他当即想到,莫不是这小子有事求他?不是在朝中惹下什么祸患,要他出面帮忙吧? “说吧,什么事?” 路征思考了一下措辞,说道:“的确是有件事,想请先生帮忙。” 舟山先生道:“直说就好。” 路征拱了拱手,说道:“先生也知道,弟子自幼父母双亡,路家家丁不丰,我也没有亲近的长辈。唯有一个姐姐,还远在江南,尚未回还……” “说重点!”舟山先生眼皮跳了一跳。 路征扶额道:“重点就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想让先生出面帮我求亲。”说完,颇诚恳地看着舟山先生:“先生,您也知道,我没别的亲人了。” “等等,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谁家姑娘?”舟山先生奇道,“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先生,您不是知道的吗?” 舟山先生更迷惑了:“你喜欢谁,我怎么会知道……呃,难道你说的是暄儿?”他最后一句声音提高了不少。不是吧?那次,他只是随口说说,想着能不能撮合两人。能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其实也不打紧。 路征笑着点头:“是的,是她。” 舟山先生正要答应,忽然又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来。当初他劝路征时,似乎说周暄对他有意。男人对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女子,很难讨厌起来。路征不会是因为这个才对暄儿动心的吧?可是,他不知道周暄对路征是不是同样有意啊。呃,这下,似乎有麻烦了。 “怎么了?先生?”路征瞧着舟山先生的神情有点尴尬,不免不解。 舟山先生顿了一顿,笑得一脸慈爱:“来来来,阿征,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 路征依言坐了。 舟山先生才道:“这个,物分阴阳,人分男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人之常情。自古以来呢,婚姻大事,皆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你能找我这老头子出面,我也很高兴。只是,阿征,有件事,我得问你一下。” “先生,您说。” “你跟暄儿,你们,你要求亲的事情,她可知道?我今日隐约听说,有人来求亲,没能成。她还哭了一场的。若是再惹得她哭了,是不是不大好?”舟山先生说的极其委婉,因为他也不知道周暄的心思。——当初自己信口胡诌,没承想路征真动心了。要是周暄不愿,这可就尴尬了。 路征皱眉道:“她哭了?”略微一顿后,他又辩解道:“先生,她哭不是因为别人求亲没成功。她想嫁的人,是我。” “什么?”舟山先说,阿征,你别这么自信,当初我也只是随口一说。 路征奇道:“你不是也知道的么?她对我也有意,想嫁给我。” “我……”舟山先生语塞。 路征笑了一笑:“先生,也是她暗示我来请您帮忙的。她说周伯父和周伯母听您的话,您出面,肯定能成。” 舟山先生愣了一愣,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听路征的意思,这一对儿女是真的互有情意?所以说是他当日慧眼如炬,错有错着吗? “先生……” 舟山先生拊掌而笑,畅快无比:“好,好,好,你是个好儿郎,暄儿也是好姑娘。这个亲,老头子帮你提。” ——他之前就希望他们能在一起,当时路征拒绝的态度极为坚定,他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竟然事成了。他拉着路征,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么快就提亲了。 路征微微一笑,个中细节并不愿与人透露,哪怕这人是舟山先生。他轻声说道:“没有什么,就是喜欢了,想在一起啊。” 舟山先生呆了片刻,说道:“喜欢了,想在一起……”良久,他轻轻拍拍路征的肩膀,说道:“好小子,你就放心吧。” ——他是路征的师父,路征父母双亡,这婚事由他出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路征再三谢过舟山先生,这才告辞离去。 此时,夜已经深了。他顶着漫天星光,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在将来,他可以和周暄结婚,构建家庭,生儿育女。他也能在这世上,真正拥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就觉得温暖感动。 在异时空,他也可以很幸福的,是不是? 舟山先生既已答应了路征,想着自然要办到。他细细思索了一番,辗转反侧,很晚才入睡。到了第二日,他就去找了杨氏。 杨氏对他恭恭敬敬,也不知他所为何事。 舟山先生静默了一会儿,饮了口茶,才开口说道:“真真也到了知命之年吧?” 这声“真真”教杨氏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真真是杨氏的小名,舟山先生初见杨氏时,杨氏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活泼可爱,舟山先生也曾跟着旁人叫她真真。后来,杨氏嫁与周恕为妻,舟山先生唤她“恕儿媳妇儿”,倒是不常叫起这个小名。 如今乍然听到舟山先生唤她小名,杨氏还真有些不习惯。她叹了口气,说道:“舅舅说的是,我已过了知命之年,现下都是做祖母的人啦。” 舟山先生点了点头,说道:“唉,时间过得真快。当初你还是跟暄儿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现在暄儿都快该许亲了……” 杨氏不知舟山先生此话何意,就静静地听他追忆往昔。 舟山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是这样的,我这次,是受人所托,来提亲的。” “提亲?!”杨氏闻言,脸色一变,她立时就想到了昨日宋家请王媒婆提亲的事情。 她想,舟山先生受人所托,那么受谁所托?多半是宋愈了。——她还记得女儿昨日说过,忠勇侯也在劝女儿嫁给宋愈。杨氏有些倔强,越是劝说的人多,她越生逆反心理。想到昨日女儿哭泣的样子,她就心疼。 然而舟山先生是长辈,她不好流露出明显不悦的情绪来,只轻声说道:“舅舅,暄儿她还小,这事不急。” ——杨氏自小天真烂漫,做了几十年的深宅妇人,掩饰情绪的本事也没高明多少。她面上的不悦,岂能瞒得过舟山先生? 舟山先生道:“怎么还小?她都快及笄啦!你在她这么大的时候,跟周恕去城外月老庙都去了好几回了!” ——对于杨氏和周恕当年的事情,舟山先生知根知底,此刻说起来也毫不费力。 杨氏面上一红,说道:“舅舅!”顿了一顿,她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舅舅,不是我不同意,只是暄儿从小被我们娇惯坏了,我就想着,她的夫婿要好好挑选一番,最好选个家里简单,知根知底的……” “我说的这个就家里简单,知根知底啊。”舟山先生道,“家里简单,父母都没了,只有一个出嫁了的姐姐……” 杨氏皱眉道:“父母双亡?是不是命太硬了些?暄儿若真嫁过去,会不会太辛苦?”——她自己就是自幼父母双亡,深知其不易。如今给女儿挑选夫婿,至少得避开这一点。——她转念一想,父母双亡,那肯定不是宋愈了,却不知道是谁。莫不是舅舅在京城结识的青年才俊? 舟山先生挑了挑眉,心说,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只说是身世堪怜。 杨氏轻声道:“不知道舅舅说的是哪家公子?” 舟山先生道:“就是阿征啊。家里简单,知根知底。他是你们看着长大的,再也没有比他更知根知底的了……” “什么?阿征?” 第49章 换亲与否 舟山先生原本想着,路征与周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年貌相当,这两人在一起可谓是般配之极。而且,周恕夫妇对路征的疼爱,他也看在眼里。他想,这两人在一起,杨氏应该乐见其成才是。 他轻抚胡须,笑道:“是啊,就是阿征。” 不料杨氏神情遽变,霍地站起,说道:“阿征?这怎么行?舅舅莫要说笑。” “怎么是说笑?”舟山先生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也很不解,“这俩孩子我瞧着都挺好,他们结成夫妇,亲上加亲,有何不可?” 杨氏摇头道:“当然不可。舅舅忘了么?阿征的确跟咱们是亲戚,可他是旸儿媳妇儿的弟弟。他和暄儿不能的。这样一来,岂不是成了换亲?” ——本朝习俗,极少有甲家兄妹与乙家姐弟都成婚配的。只有穷得娶不了妻子的人,才会约定,你娶我妹妹,我娶你妹妹,互相不要聘礼和嫁妆。——这就是所谓的换亲了。稍微有些体面的人家都不会这样做。这样,是被人瞧不起的。 舟山先生闻言默然,他自然也听过换亲之说,只是他下意识不往那层去想,而且他年纪越大,越发任性纵情,心里隐隐觉得,即便是如此,那么又有何妨? 然而杨氏这话无异于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教他手足一僵。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怎么会是换亲?难道周家和路家看着像是吃不饱饭的样子么?” 杨氏重又坐下,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自然知道这不是换亲,可教外人瞧见,会怎么说?这俩孩子都是好孩子,京城这么多人,还找不着合适的人家吗?咱们费费神,让阿征娶个名门淑女,给暄儿挑个如意郎君,岂不是又热闹又合适?” ——杨氏暗自猜测,兴许是舅舅突发奇想,要撮合这俩孩子。还好是提前跟她说了,若是教这俩孩子知道了,不知该有多尴尬。 杨氏说的原也不错,只是舟山先生听了,难免脸上热辣辣的。他讪然一笑,说道:“唉,其实是阿征他找了我,说是想让我出面帮忙提亲。我瞧着他们也很合适,才来跟你说的。要我说,外人怎么议论,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俩孩子过得好,不就行了?” ——周暄是杨氏的女儿,舟山先生说不出也不能说强逼的话,只能想法子从旁相劝。然而,即便是从旁相劝,他也底气不足。 “那怎么行?”杨氏摇头苦笑,“人活于世,岂能不在乎外人议论?”她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舅舅,你方才说什么?阿征请你帮忙的?” 舟山点头:“是。” “这孩子,在胡思乱想什么?不是在说笑?”杨氏不明白,路征此举何意。去年路征回京,她也曾提过帮他议亲,选个与之相配的姑娘,却被他拒绝了。他当时说还不想考虑婚姻之事,她为此还深感遗憾。这回是怎么了?竟然让舟山先生出面,想求娶周暄?路征不是一直拿暄儿当妹妹呢?怎么突然要娶她了? “不是说笑。”舟山先生道,“真真,阿征的性子你还不晓得?他何曾跟长辈说笑来着?他是真心实意,想娶暄儿为妻。你别急,先听我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俩孩子长久相处,彼此都有情意。男未婚,女未嫁,结为夫妇,有何不可?而且,周家也好,路家也罢,都算是有头有脸,谁还会真说这是为了换亲?” ——他内心深处,是希望这小儿女能修成正果的。无他,最初也是他先挑起了这件事。如今路征已然动心,若是鸳盟不成,岂不是他的多事误了他们?老头子不想做坏事。 杨氏却只是摇头,轻声道:“舅舅——”语气中充满了不认同。“你说他们青梅竹马,感情好,我信。可你说他们之间有男女之情,我可就不信了。阿征从小就护着暄儿,完全是当亲妹妹的。就算是这孩子一时糊涂,舅舅不能也跟着……” 她没说出“糊涂”二字,私心里,她不愿意相信路征和周暄是男女之情。一则,这两人来往,全在她眼皮子底下,他们关系亲密,她也是知道的。自她的眼中看来,这两人清清白白,并无情愫。二则,若是这两人真在她不注意的时候产生了男女之情,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杨氏又道:“舅舅,此事不要再提了。过两日,我跟阿征好好谈谈。”她想着,也许是时候帮路征选个妻子了。路征没有女性亲眷,阿玉还没回来,这事还得她出面。 她态度坚决,舟山先生一时半会儿也勉强不得。——说到底,杨氏是周暄的母亲,舟山先生虽是长辈,但是在周暄的婚事上,也不便过多插手。 只是这样一来,舟山先生觉得颇对不住路征,有负路征所托。他叹一口气,想再问问周恕的意思。 晚间,他果真跟周恕提起了此事,也不说是路征所托,只说是瞧这俩孩子感情好,可为夫妻,问周恕怎么看。 周恕很是诧异:“舅舅怎么想起这个了?阿征跟暄儿?这哪儿跟哪儿?”他说着一脸恍悟:“舅舅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阿征今年是十八了吧?是该议亲了。可怜这孩子没爹没娘,我回头跟真真说说,让她费费心。” ——这夫妻俩虽然没有事前沟通,但是态度竟出奇的一致。 舟山先生叹一口气,心说,这回真是对不起阿征了。 路征自拜托了舟山先生后,就心中期待着周伯父周伯母同意。他还特地请教了府里的老管家,提亲该如何做,需要准备什么,又让和平去一一备来。 他忐忑而期待,早早在自己府中用过餐饭,又换了崭新的衣衫鞋袜,再三确认无误,才理理心情,去了周家。 这一路上,路征都在思索,他该以什么姿态面对周恕夫妇。是不是要比之前再多一些恭敬?或是再多一点亲近?周伯母会不会问起,他是何时发现自己对周暄的心思的?或者问他,将来会如何对待周暄? ——他想,历来丈母娘问的都差不多。周伯母一向疼他,想来不会多为难他。而且,他知道他自己这辈子肯定会好好对周暄。所以,他根本就不必害怕丈母娘。 这回他在周家只见到了杨氏,并没有看到周暄。虽然心有遗憾,但仍然满怀期待。 杨氏见了他,似乎比平时更热情些,伸手唤他过来:“阿征,你来的正好。伯母正有事找你呢。” 路征心中一喜,暗想,恐怕此事已经成了。他快步走近,施了一礼,笑道:“周伯母。” 杨氏招呼他坐了,才说道:“阿征今年是十八岁了吧?” 路征心念微动,答道:“是,还不到十八岁。”——他想,他跟周暄相差三四岁,这年龄差大概还算合适吧?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合八字? 杨氏点一点头,说道:“十八岁,也不小了,的确是该娶亲了。” 路征笑一笑,也不说话,等杨氏继续说下去。 杨氏又道:“你无父无母,虽说长姐如母,可是玉儿也不在你身边,没照看着你。这些年,你叫我一声周伯母,我也该尽到伯母的责任,你说是不是?” 路征暗暗思忖着这话,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儿。 “我想着,是不是该帮你选一个好姑娘了……” 杨氏话未说完,路征便站了起来:“周伯母,此话何意?” “急什么?先坐下,听我说。”杨氏笑得慈爱,“也是我考虑的不周全。过两日,就请人去打听一下,京城中尚待字闺中的姑娘。也不知道阿征你心目中的妻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路征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周伯母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并不愿意将周暄许配给他。——他正要说话,忽的想到,或许,或许先生还没来得及跟周伯母讲,周伯母不知道他想娶周暄,因为关心他,才会问他的终身大事。 抱着一丝侥幸,一丝期待,他轻声说道:“周伯母,我心目中的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她就是暄儿啊……”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杨氏,却见她唇角的笑缓缓僵住了。此刻,他原本还带着侥幸和期盼的心真正如坠冰窟。 周伯母是知道的! 杨氏喝了口茶,思考了一下措辞,才笑道:“我知道暄儿是好姑娘,可是,这不是让你挑妹妹,是让你选妻子。你和暄儿……”她摇了摇头,一字一字道:“是不可能的。你姐姐嫁给了旸儿,若你再娶暄儿,在别人看来,就是换亲,你知道么?” 路征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想起换亲是什么。他反驳道:“不是的。再说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汉武帝和卫青不是互相娶了对方的姐姐么?有谁说他们换亲么?而且,不说前朝,单说咱们朝,我记得朱皇后的娘家兄弟里,就有一个尚主的,也没人说他们换亲啊……” 一时之间,他努力去寻找前人旧例,想驳倒杨氏所说的“换亲”。 杨氏叹了口气,看着他道:“阿征,那是皇家,咱们哪能跟皇家比?而且,还有一桩……”她皱了皱眉,说道:“你与暄儿自幼相识,你又惯常出入周家。若真成了夫妻,旁人明理的,或许会说一句,你们是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若是那些子不晓理,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话呢?说换亲还是轻的,若是污蔑你们,你们又该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路征的神情,温声说道:“你自小就护着暄儿,你也不愿意她被人议论是不是?” ——她说这话,则是出于一个母亲的考量了。她与周恕就是青梅竹马,可惜她出身平民,当初结亲时,被忠勇侯府反对。是周恕一力坚持,他们才能走到一起。刚成婚那几年,她受了不少刁难,还遭人非议。 作为一个母亲,她希望她女儿的亲事是被人理解并接受的。她想阿征对暄儿也未必有多深的感情,不过是习惯使然。一些不该存在的念头,早些掐了也就是了,现在还来得及。 第50章 应对之策 须知杨氏虽然疼爱路征,但是说到底也不会越过周暄去。她所思所想,无一不是为女儿将来考虑。路征很好路征待暄儿也好,可他们是不能成亲的,她不想她的女儿被人笑话。 或许这件事,她根本就不必告诉周暄,免得日后周暄见了路征尴尬。——她尚不知道女儿已和路征定情,只当是路征一时突发奇想。 杨氏一席话说完,路征沉默了,良久方道:“那周伯母以为该当如何呢?” 他原以为以周恕夫妇对他的喜爱,婚事是十拿九稳的,却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他和周暄之间最大的阻碍竟然是他们的关系。 在他看来完全不是问题的事情如今竟成了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难题。 “唉……”杨氏又叹了口气,才道,“要我说,把这件事给忘了吧。”她又说道:“你若信得过伯母,伯母一定帮你挑个好姑娘,不逊于暄儿的……” 路征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想娶的只有她……” 他在这世上,原本没有娶妻的打算,发觉自己喜欢周暄是个意外,他接受并喜欢上了这个意外。他从没想过娶别人,若是不能得周暄为妻,那么婚姻之事,也不必考虑了。 杨氏见他如此,心想少年人性情倔强,被拒绝后一时半会儿不改初衷,也很正常。她顿了一顿,才道:“阿征,你先回去吧,好生歇着。你姐姐也快回来了。你先准备一下,过些日子再过来吧!” 她看着路征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心里隐隐有点不忍,却不得不硬着心肠。 换亲是不对的,阿征是聪明孩子,会理解的。 路征自幼得杨氏照拂颇多,他自不会当面顶撞杨氏,只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索着应对之策。 他肯定不会就此放弃,他是一定要与周暄在一起的。当然,周恕夫妇的首肯与祝福不可或缺。他不想惹得周恕夫妇不快,也不想婚事无人祝福。 既然杨氏担心的是换亲之说,怕他和周暄成亲会被人瞧不起,那么最有效的法子应该是改变舆论风气,让杨氏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若换亲一说不复存在,他和周暄之间不就没有障碍了吗? 历来移风易俗,不外乎那几个途径。或是上位者提出,自上而下进行;或是社会大变革,下层百姓自发改变;抑或是文人墨客提倡,众人效仿之。 路征寻思着,虽然不算很难,但是目前而言,最快最有效的应该是从上位者着手了。若是皇帝下旨改风俗,又有当世宿儒舟山先生提倡,想来也不难成事。 ——路征得皇帝重视,有言必中。他的提议,皇帝极少驳回。而舟山先生更是待他很好,应该不会拒绝他这个请求。或许,他可以一试。 路征重又对杨氏施了一礼,轻声道:“周伯母,我会想办法。还有一件事,请周伯母务必答应。” “什么?”杨氏道,“阿征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路征道:“能不能先别急着给她议亲?她还小……” “这……”杨氏怔了怔,她的确想过先给暄儿议亲,一则也差不多是该物色人选了,二则也好断了路征的念想。然而路征这样开口了,还一脸恳切地望着她,她倒不好直接再次拒绝了。 她自然知道路征尚未死心。——若就此死心就不是路征了。——她若应下,就是给路征希望。但她仍是无法冷言拒绝。她默默叹了口气,说道:“我本就是想多留她两年的。” 也不说是否答应,就这样带过。阿征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在不可能的事情上耗尽心思吧? 路征垂眸:“多谢周伯母。”这才真正离去。 杨氏想来想去,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自然知道,路征会对暄儿很好,两人若为夫妇,暄儿的生活会很惬意。但是,谁叫旸儿已经娶了阿征的姐姐呢?若没有这层关系就好了,也不对。若没有这层关系,阿征和暄儿也不会自幼相识,更不会有今日之事了。 路征提亲之事,杨氏不打算教女儿知道。女儿昨日还为宋愈求亲一事生气流泪呢,她不想去刺激女儿。更何况,这婚事注定了不能成,何必去拿没影的事儿教女儿烦恼尴尬呢? 是以,她决定这件事不告诉周暄。 今夜路征来到周家时,周暄已经回房了,不曾得见。周暄心中不免遗憾。她听丫鬟说,昨夜路征去找了舅公,她暗自猜测,可能是想托舅公说亲。 舅公为人仗义,也疼他们两个,肯定会应下的吧?就是不知道舅公会寻什么样的时机去跟父母提起?也不知道爹娘会不会很吃惊? 周暄坐在桌边,想着爹娘吃惊的神色,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爹娘那么喜欢他,肯定会同意的吧?肯定会的。 半夏看着姑娘坐在那儿莫名其妙的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忙问道:“姑娘这是在想什么呢?笑得这么高兴?” 周暄摆摆手,并不愿意回答,只含糊说了一句没事,她心中微动,就与半夏闲聊,问半夏将来打算云云。 半夏从针线筐里拿了绣活儿,又搬了小凳子,坐在周暄身边,一面做活儿,一面与周暄说话。 周暄以往只知道半夏是家中长女,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卖了她做奴仆,却不知半夏家里弟妹甚多。 据半夏所说,她们家穷得揭不开锅,日渐长成的弟弟妹妹恐怕都不会有嫁妆聘礼,估计将来都是要换亲的。 “换亲”字词让周暄有点慌,脸颊也有些*辣的。她下意识想到了她和路征,但是她又想到,他们这是不一样的。然而又有一个声音说:“你知道不一样,可别人不知道……” 她摇摇头,赶走乱七八糟的念头,强打起精神,跟半夏又说笑一阵,才称自己乏了,去沐浴休息。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儿,这一夜她睡的并不踏实。 她紧张又期待,然而却始终没听说舅公帮他们说亲的事情。——她想,娘一向疼她,有人来求亲,她肯定会问她意见的。——杨氏没问,那自然是没人求亲了。 这结论让她心里闷闷的,懊恼而不安。有时候她也想问问舅公,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可是,女性天生的矜持让她开不了口,而且,她若开口问了,不是显得轻浮恨嫁吗?会惹人笑话的! 再等等吧,路征办事,不会有问题的。——或者说那天路征并没有听懂她的暗示?那他就真是个大笨蛋了。更教她觉得作难的是,那日以后,她已经好几日没见着路征了。更确切的说,是路征好几日没到周家来了。 路征是在忙什么吗?忙到抽不出身过来?以前他可是几乎天天过来的。他不是说他是闲职,顾上了才问问,顾不上了就不问吗? 会不会是他特意在躲她?难道说那天在小院子里他说的都是假的,是故意逗她的?不不不,路征不是这样的人。她无比笃定,他不会骗她。 那么,他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到底是什么呢? 周暄想不透,也不好去打听。——之前两人还没坦诚心意时,她问什么也不打紧。现在,她表露一点担心,都害怕别人瞧出了什么。 这感觉,还真是奇怪。 周暄没想到,真正有麻烦的,不是路征,而是她周暄。 这日她正在家中悄悄绣荷包。——她私心里,想将这荷包送给路征。——他送她大大小小那么多物件儿,她也该还他一些了。 听闻周一柱和周一弦姐妹找她,她呆了片刻。这双胞胎跟她素来不大和睦,她们登门找她做什么? 她连忙将荷包放进箩筐中,并用绣花棚子给遮盖住。——当然,这荷包的样式不分男女,给双胞胎看了,也猜不出是给谁做的。可她就是不愿意给人看到。 周暄有点痴念头,她想着,她既是给路征做的,那就要路征第一个见到,给别人瞧见了算什么?尤其是这对双胞胎。 不等她收拾好,双胞胎就大步走了进来。 周暄是姐姐,也是主人,她自然得有个姐姐样子。她招呼双胞胎坐了,又命连翘去倒茶。 上回的不愉快,自然而然,暂时抛到了脑后。 周一弦道:“大姐姐别忙着倒水。今日妹妹来呢,是向姐姐道喜的。” 她虽说着道喜,但是咬牙切齿,看不出一丝喜意。 周暄假装没看清双胞胎的神情,顺着问道:“什么喜?” “大姐姐瞒得我们俩好苦。跟宋公子议亲,这么大的事情都不肯告诉我们……” 这话是周一柱说的。 “什么?我何尝与他议亲?” 第51章 流言流言 周暄几乎脱口而出。她强压下心头的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不知道三妹妹是听谁说的?” 她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中迸发的怒火,周一柱瞧得一清二楚。周一柱作为双胞胎中的妹妹,前面有姐姐护着,胆大而无脑。她上前一步,哼了一声,十分不屑地道:“什么听谁说的?全京城都知道!” “你胡说什么?”周暄身子微微一晃,心下慌乱不已,全京城都知道?怎么会这样?距离宋家前来提亲也不过才数日光景。婚事不成,两家也就没有提起的必要,怎会全城皆知? 周暄略显苍白的脸色教周一柱愣了愣。她下意识后退回去,却仍是很倔强地说道:“我没有胡说,本来就是大家都知道啊!” 只不过“大家”不是全京城罢了。京城那么大,外面的事情她们也不尽知晓。 周一弦和周一柱是从她们舅妈口中得知的。她们的舅母姜夫人花重金请了王媒婆给儿子说亲。王媒婆对京城中个个闺秀似乎都了如指掌。从她们的家世容貌到性情爱好,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仿佛她们一个个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姜夫人看着她,心中一动,莫名的就想起去年在忠勇侯府见到的周暄。她当时有意为儿子聘了周暄,为此还请自己的小姑子帮忙去探探口风,谁知小姑子却胡乱应付她,让她好生着恼。如今面对无所不知的王媒婆,姜夫人就又顺口问起周暄了。 ——她还是觉得周暄跟自家儿子比较相配。那周暄柔柔弱弱,一看就是个好拿捏的,将来娶进门,还不是任她驱使?且周暄父兄都在朝中为官,将来还会不扶持一下她儿子?可惜了,小姑子做事不靠谱,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来。 王媒婆一听说是周家的姑娘,撇嘴挑眉,一脸的鄙夷。她四下瞧了瞧,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姜夫人竟然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王媒婆神秘,姜夫人的好奇心自然被勾了起来。 王媒婆道:“那周家姑娘,正跟泾阳侯宋家的儿子议亲呢。”她神情颇为暧昧,又补充道:“据说是那小宋探花对她倾慕已久。您想想,倾慕已久……”她啧啧两声,停住了话头。 姜夫人皱了皱眉,忽的说道:“你是说……他们……”莫非这俩人有私情? 王媒婆不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夫人不妨想想,那泾阳侯是个什么人物?偌大的年纪,还能跟那位扯上关系,如今又要娶年轻的美娇娘。他的公子,自然也是个俊秀人才。至于那周家小姐,单看她娘就知道了。夫人年轻,兴许不记得这京城里的旧事。那个周夫人做姑娘时,可也是这京城里名动一时的人呢……” ——前些日王媒婆在周家没讨得了好,亲事也没谈成。她虽然无权无势,却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别的事情太难她办不到,不过动动嘴皮子稍微出口气,她还是能做到的。果真有些话说出来就畅快多了。 姜夫人听得直点头,又自己默默思忖了一番,觉着这周暄一定是个不安于室、生性放荡的。在成亲前就跟人关系暧昧,成了亲后还不知怎么样呢?她做母亲的,怎么能抢着往自己儿子头上戴绿帽? 她就这么想了一想,就怒火中烧,仿佛儿子头上已经绿云罩顶。她此刻也不怪小姑子办事不利了。算起来还真多亏了小姑子办事不牢靠呢。 姜夫人暗自气了一会儿,好似真的曾娶了个淫/妇一般。她又灌下一杯茶,才消了火气。她拜托王媒婆在给她儿子物色姑娘时,一定要选个贞静贤淑、安安分分的。那种看着柔弱,实则放荡的,千万不能要。 王媒婆自然应下,又收了姜夫人不小的红包,眉开眼笑离开了。 而姜夫人则在翌日教人备了马车,她去看小姑子。她拉着姜氏的手,说了好一通的贴心话,又说起要小姑子好好教导女儿,可千万别做出让家族蒙羞的事情。 姜氏心内茫然,不知嫂子这是闹哪一出。直到嫂子说到周暄正与宋家定亲,她才恍然。听着嫂子用堪称恶意的话来揣测周暄,连姜氏都皱起了眉。 ——诚然她不大喜欢周暄,但周暄毕竟是一弦和一柱的堂姐。若周暄名声不好,一柱和一弦岂不受牵连? 周一弦自幼对表哥有某种不可说的小心思,见舅妈来访,就拉了妹妹,悄悄躲在一旁,想听她们说些什么。兴许会提到表哥呢。周一柱幼年时也跟表哥很亲近,后来见过宋探花,才移了心肠。但是,表哥依然是特殊的。 这姐妹俩自然就将舅妈的话听了个一干二净。周一柱知道姐姐对表哥的心意,而她自己又对在家中见过几面的宋愈颇为倾心。听舅妈的意思,周暄果然是跟这俩人都牵扯不清。 她们不由地怒气上升。祖父祖母偏疼也就罢了,连宋公子和表哥也要抢,而且抢一个还不够!周一柱怒冲冲的,拉着姐姐就往尚书府去,要教训周暄。 忠勇侯府离这里也不远,是以很快就到了。或许是路途太短,以至于见到周暄后,两人的怒气还未平息。 她们直接就说了出来,看周暄神色遽变,似愤懑似慌乱,她们心头才畅快一些。 周暄轻轻摇头:全京城都知道?她竟不想她何时这般有名?谁要这么害她?是宋愈么?他求亲不成,所以散布谣言,想逼迫她嫁给他? 这也太恶毒了些。她自问不曾得罪于他,他为何要步步紧逼,置她于死地? 还有,让路征提亲一事再无进展,是不是他也听到了传言? 周暄努力让自己冷静一些,她告诉自己,不会的。路征会一直相信她的。她心头默念了两遍,回想着路征的脸,心绪渐渐宁静下来。 是的,她相信路征。所以,她不用惧怕,即便外面尽是流言,只要家人相信她,路征也相信她,那她何惧之有? 周一弦和周一柱见周暄面上恢复了血色,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反正能勾三搭四做出不要脸事情的人,脸皮定然也是极厚的。 周暄只说:“我再说一遍,我跟宋家毫无关系,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没有。议亲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别忘了,咱们都是周家的女儿,我名声坏了,难道你们就能落得好去吗?” 她神色凛然,不像撒谎,周一弦有点害怕,迟疑着道:“你真的没跟宋家订亲?”不等周暄回答,她又说道:“你是骗我们的吧?宋家都遣人去提亲了?还说没议亲?” 宋探花风华绝代,才气傲人,也只有她这种心有所属的人不会心动。难道周暄还能拒绝了宋探花不成?——再说,大伯重才,也会同意的吧? 周一柱也这么想。 周暄哂笑:“提亲就是议亲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爹娘没同意。”迎着两姐妹愕然的神色,她勾起唇角,缓缓说道:“你们视若珍宝的宋探花,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 “你——”两姐妹气急,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恐怕没有一个女子会这样说自己的未婚夫,那么周暄说的可能是真的,她跟宋探花的确没有关系。 周一柱抢道:“那我表哥吗?你看不上宋探花,是不是因为你要抢我表哥?” 周一弦连忙拉拉妹妹,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周暄羞恼、错愕、无奈……种种情绪交织,最终化作一声冷笑:“你表哥是哪个?你们看好了他。最好把他装进荷包里,我虽然瞧不上,可万一给别人抢走了,你们俩岂不要伤心难过?” “你,不要脸!”周一柱红着脸骂。 周暄哂笑:“跟你们比,差远了。至少我可没跑到别人家里,说哪个男人是自己的,别人不能抢。” 她近两日心情本就不佳,这两姐妹竟然还来招惹她。在自己家中,她还会让自己受委屈不成? 诚然这种张口男人闭口男人的话传出去不雅,但是周一柱和周一弦也没蠢到传出去是不是? 周一弦是姐姐,稍微成熟懂事些。她拽了拽妹妹,施了一礼,柔声说道:“大姐姐别生气,是我们不对,因为太关心兄长,又忧心大姐姐的亲事,才会失态至此。” 她好言好语,周暄也跟她客气:“我原谅你,谁让我是姐姐呢?” ——言下之意,她之所以不跟她们姐妹计较,不过是因为她是长姐,并非真的原谅她们。 双胞胎姐妹自然也明白,不多说话,勉强告辞离去。 她们一走,周暄便颓然坐了下来。外面真的布满谣言吗? 第52章 路征的心 方才双胞胎姐妹还在这儿时,她只顾着应对她们,还没深想。此刻她们一走,担忧立刻笼罩了她。她不免想到,若是京中真的布满流言,纵是家人与路征相信她,她终究也意难平。 周暄略歇了歇,理理心情,打算去寻找母亲打探一下。然而还未走到母亲院中,她便犹豫了。她现下不过是听了周一柱和周一弦的一句闲言碎语,就去烦扰母亲,好像是不大应该。 正想着,丫鬟忽然来报,说是元敏郡主来访。周暄一怔,当即笑道:“快请她进来。” ——陈芸来的正好。毫无疑问,陈芸消息灵通,外间是否有传言,她肯定知晓。 陈芸穿着京城最流行的衣裳,身上有淡淡的玉兰香,手持纨扇,缓缓走过来时,仙气飘飘,只是一开口,这仙气就半分都没了。 “暄暄,你这些日子都在家里做什么?你想我没有?我娘亲拘着我,这两天才让我出门。堂姐她还在家里备嫁,也不能陪我……”陈芸一面说着,一面轻摇纨扇扇风,“我大表哥下个月就要大婚了,哎,到时候我也得去……” 周暄邀她坐了,并让丫鬟给她准备茶水糕点,这才问道:“你说大皇子?” “是啊。”陈芸大力点头,“可不是他?娶的是侯家的姑娘。我这个大表哥,自幼就立志,想要娶个人间绝色。这回可算是如愿了。” 周暄点点头,她见过侯大姑娘,的确容貌端丽,且可能是自幼饱读诗书,侯大姑娘气质颇佳,是不可多见的美人。 陈芸又笑道:“也不知二表哥将来会娶哪家的姑娘。” 她自小就知道,皇帝舅舅的两个儿子跟寻常人家的表哥不同。她和他们两个处得都很好。大表哥娶了人间绝色,跟她年纪相仿的二表哥也不知会娶谁。 她有点苦恼,田贵妃似乎流露出过要她嫁给二表哥的意思,但是她自己不大乐意,而且太后也不同意。 陈芸想着自己的小小烦恼,并没说起周暄正关心的。 周暄干脆问道:“阿芸,你最近在外面听到什么新鲜事儿没有?” 话一出口,她就看到陈芸的神色变了一变。 陈芸摇了摇纨扇,说道:“你也听说了?唉,我也不知道太后是怎么想的?” “什么?”周暄愣了愣,有些不解,“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陈芸奇道:“难道你说的不是太后封林樾蓉为灵犀县主的事情吗?” “灵犀县主?” 陈芸道:“是啊。前些日子,太后去礼佛,本来是提前清场的,不知怎么,林樾蓉竟然在那儿,还得了太后的眼缘。太后又念着她的祖父万安伯曾捐出一半家财助先帝一统,就封了她做县主……” 她心里有气,林樾蓉和泾阳侯的事情,太后也是知晓的,怎么还会赏林樾蓉?也不知那林樾蓉是用了什么方法来讨好太后的。陈芸不敢怪太后,只能在心里对林樾蓉更加瞧不上。 “竟有这样的事?”周暄诧异,“我竟然不知道。”她叹了口气,说道,“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本来就很奇妙。” 说到这里,她想到路征,两人自幼相识,中间分开很多年,她怎么会想到,后来他们两人会互相心动呢? 周暄顿了一顿,终是问道:“那阿芸,外面有没有关于我的传言?不大好的?” “你?”陈芸呆了呆,噗嗤一声笑了,“想什么呢?你能有什么传言?莫不是你跟你那俩堂妹吵架了?怕传出去个泼妇名声?”说着又眨眨眼,戏弄意味十足。 周暄心头略微一松,陈芸既然这么说,那流言一说就是假的了,也不知那两姐妹又怎么了,跑到她这里乱说话。 她提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笑道:“胡说什么?我怎么会跟她们吵架?” 那两姐妹被婶婶姜氏娇惯坏了,性子坏,说话又口无遮拦,做事很少考虑结果。她们跟周暄也不亲近,见面次数不多,真正的争吵也不算多。大多数时候,周暄都是能避则避的。 陈芸撇了撇嘴,却没反驳。她对周一弦周一柱姐妹印象很深。本来双胞胎就不多见,长的好看的双胞胎更少。陈芸瞧见过她们姐妹几次。她们似乎都在跟周暄作对。 “那你觉得你还能有什么传言?难道是周家姑娘相貌美丽,性情淑贞,宜家宜室……哎呦呦,暄暄是不是想嫁人了……” 周暄羞恼,作势要拧陈芸,两人笑闹成一团。 好一会儿,两人止了笑,斯斯文文说会话,左不过是京中逸事或是闺中趣事。 周暄原本要留陈芸用膳,却被陈芸婉拒了。 陈芸摇着扇子,说道:“我倒是想跟你一起,咱们俩人吃饭,再叫厨房备几个小菜,最好再有酒,咱们说话到深夜,可是,不行。暄暄,我得回去,我得跟我啊娘一块儿用膳。我阿娘一个人,孤单得很,我得陪着她……” 周暄默然,长公主身份高贵,地位尊崇,外人羡慕万分,而只有她的亲生女儿才会说:“阿娘孤单得很,我得陪着她”。 周暄不再强留,任陈芸离去。 临走之际,陈芸眼神在“八音盒”上流连许久。 周暄看她神情,知道她是喜欢。她还记得,她过生辰时,陈芸对那一箱子小物件的喜爱和羡慕。 可这些都是路征所赠,若是别的倒也罢了,这些万万不能赠人的。她心下歉然,觉得自己不大够意思,但是却只能装着没看出陈芸表情下的意图了。 陈芸告辞离去。 周暄想着,不如下次跟路征提提,让他教别人也做一些,或者教教她怎么做。她学了,做好了送给陈芸。——那样岂不两全? 可是,她已经好些天没见到路征了。 路征为什么不到周家来了呢?既然没有传言,那路征肯定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是为什么呢?太忙么?或是有别的要事? 当晚周暄见到舟山先生,她想了想,找了个机会,状似不经意地问:“舅公,路哥哥好像多日不曾来过了?” 舟山先生闻言,面上一红,他扶额说道:“暄儿,说起这事儿,舅公正有话跟你说呢。” “舅公,您说。”周暄眼皮直跳,心中有点莫名的慌乱。 “阿征让我把这个给你。”舟山先生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周暄,说道,“我也一直没找着机会给。” ——当然事实并非全然如此。舟山先生说亲不成,自觉愧对路征,但他内心深处,又隐约觉得路征可能起剃头挑子一头热。暄儿对亲事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这几天也没见她询问,更不见她悲伤难过。是以路征虽托他转交一封信给周暄,他却没有立刻送到。 也许暄儿并不知情呢?或是她不大在意呢?他告诉了她,不是平白教她尴尬难堪? 此刻周暄问起,舟山先生才将信封递了过去。 周暄接过信,见信封光秃秃的,没有一个字,信封也没用火漆封着。 她心内着实好奇,微微颤抖着手取出了信。 很薄的一张纸,的确是路征的字。很大。 寥寥数语,却教她胆战心惊,心绪起伏。 信中简单说了求亲不成及其原因,他叮嘱她,不必担心,万事由他。他会解决一切麻烦,她只管等着嫁他就成。 信的末尾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图案,很简单的几笔,弯弯的,像是个笑脸。 周暄反反复复看着信,也忘了舅公还在眼前。她唇角缓缓勾起,心里又是酸涩,又是甜蜜。 父母不同意在她意料之外,她以为以父母对路征的喜爱,婚事是不会有问题的;可是又确实是在情理之中,换亲一说她也听过,周路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的确会有这层顾虑。 路征说他会解决,她不知道他会采取什么法子,但他既然说了他会解决,她就愿意相信他。 他说了,要她安心等待,不是么?他从来没有骗过她的。 周暄将信放回信封,又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她冲舟山先生施了一礼,轻声道:“多谢舅公。” 舟山先生将她的神情变化瞧在眼里,哪里还不明白?但他仍是问道:“你与他,你与阿征真的……” 周暄听懂了舅公未完的话,她面染红霞,却是点了点头,声音极低,几不可闻:“嗯。” 舟山先生呆了片刻,又点头微笑。他故意说道:“可是,怎么办?你爹娘不同意?难道你们要私奔?” 周暄歪了歪脑袋,轻笑道:“不啊。路哥哥说,他会有办法的。” “你就那么相信他?” 周暄笑了,温柔美好:“是的,我相信他。” 舟山先生沉默半晌,方道:“好,老头子也再想想法子。” 第53章 一个荷包 路征和周暄是舟山先生最为看重的两个后辈,他希望这俩人能在一起,为此他还曾特意跟路征长谈过。后来这俩人果真彼此有意,他欣慰的同时,却又因为“换亲”而头疼心酸。 如今见这两人真心不变且相互信赖,他更觉欣喜。年轻人懂坚持,不放弃,很好。他这半截身子已经没土的老人,或许也不应该袖手旁观。那就帮一帮他们吧。 他虽然一生不知情爱滋味,但到底还是希望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的,也算是弥补他的一个遗憾。 周暄眼中闪过喜色,有舅公帮忙,自然会好上许多。她当即施礼,笑盈盈道:“那就多谢舅公了。” 舟山先生颔首,却伸手扶了扶她,说道:“我只说想想法子,未必能成功。你不用谢这么早。” “舅公肯帮忙就已经很好啦。再说了,舅公若想帮忙,又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周暄心中激荡,她隐约听谁说过,当年她父母在一起时,遭到祖父祖母反对,只有舅公是支持他们的。而今父母生活幸福,对舅公的格外尊重,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舟山先生摆了摆手,却没再说什么。他自己也清楚,他若以长辈身份强行命令周恕夫妇同意这亲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样做,霸道而且还让周恕夫妇为难,非他所愿。最好的法子莫过于从根子上真正解决周恕夫妇的后顾之忧。 周暄心念微动,也隐约猜出了一点。要改变世人的看法,并不容易。她深深吸了口气,心绪复杂。 周暄琢磨着,她可以给路征回封信。她屏退丫鬟,自己铺纸研墨,待提起笔时,心中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笔拿起又放下。她思忖半晌,幽幽叹了口气,终是写上简单几句话。 她很好,她相信他。 也许未来的路并不好走,但只要两人互相信任,两颗心就不会分离。 可能最开始,他们也只是少年的心动。但是订亲之路的艰难,反倒让他们对未来对彼此有了更多的期待和热情。虽然不能常常见面,然而感情似乎倒更深了些。 周暄将信托舅公转交给路征。她想了又想,终究还是在信封里又添了两页,只简单说自己近来日常小事。 她想路征大概会愿意看到这些。 事实上,她也想知道,近些日子,路征都在做什么。 而且,她又附上了她做的荷包。——她认为,这个荷包并没有反映出她的真实水平,她平时做的,要比这个好看多了。希望路征不要嫌弃才是。 当然,路征拿到荷包,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在周暄眼里,她做失手的荷包,在路征看来,堪称完美。 她做的,做成什么样都好。在这个世界,他赠给周暄很多东西,数都数不过来。而这还是周暄第一次主动亲手做了东西给他。 ——不是所谓的谢礼,不是年节的回礼,而是单纯的,她想送给他的礼物。 路征摩挲着荷包,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说。他脑海中闪过很多场景,有前世读过的古诗、看过的电视,有以前和周暄相处的点滴…… 人们说送荷包定终身。周暄的举动是想要许终身么? 他喜欢的女孩子也喜欢着他,且愿意以一生相托。那他有什么理由不为了他们的将来而努力? 他想,他爱这个姑娘。他愿意为了她,去面对一切风浪。 并不算很难,不是么? 路征这些日子,一直策划着移风易俗之事。设想着容易,但他总得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可去直接施行,而且他得有足够的理由去说服皇帝。 虽说他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和周暄的事情,但若真改起来,该变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向都跟他走得近,听说他的一些想法,颇为赞成。——这两人对路征的提议,向来都是支持的多。 两个皇子还凑趣似的,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即将大婚的大皇子尽管已经看到过了侯姑娘的画像,然而对未来妻子面貌仍不甚放心。他就提出,未婚男女可在成婚前私下见面。 而二皇子则声称,最好不许表兄妹成亲。——不管是姑姑家的表妹还是舅舅家的表妹,他都是拿她们当亲妹妹看的,他可不想娶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两个年轻人,最关心的竟然都是跟自己密切相关的婚姻问题。 路征含笑听着,也说自己的想法,他习惯了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这世界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考虑。以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样更容易成功。 这世上的风俗本就是不断变化的。五十年前一个样,五十年后一个样。路征听说过,五十年前京中贵女当街表白也不罕见,而五十年后的女子大多都矜持含蓄起来。 ——当然,这跟上面的提倡分不开来。 按说,这世道,变一变,也没什么。反正万事万物都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 他们计较着就在大皇子大婚前后,将方案呈给皇帝。 然而就在大皇子大婚前几日,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 泾阳侯宋三爷和灵犀县主林樾蓉成亲了。灵犀县主是太后新封的,风光的很。而宋三爷和公主的那点逸事,更是几乎人人皆知。 不少人去看热闹。 他们的婚礼极为盛大,十里红妆,热闹非凡。须知宋家家底丰厚,林家当年更是天下首富,且林樾蓉自己经商,攒下的私房钱也不少。她也没什么兄弟,万安伯又宠爱她,她的嫁妆极为丰厚。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晃花了不少人的眼。 周暄原本还想着林樾蓉出嫁,林樾溪可能会有回府的机会。——毕竟唯一的妹妹在郊外庄子上,万一有谁问起,新娘子面上也不好看。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多了。林樾蓉出嫁,林府忙碌无比,似乎都忘记了还在庄子上的林二姑娘。 林樾蓉顺利出嫁,出嫁当日,宫中太后竟还有赏赐。 人人都说,看来泾阳侯和绥阳长公主的事情是假的了。若是真的,太后身为长公主的生母,不讨厌林樾蓉也就罢了,还会善待林樾蓉? 倒是绥阳长公主这日并未露面。 泾阳侯也不介意,说到底他和长公主虽然当初很有默契的打算在一起,但并没有不是么? 他自问跟公主也没感情,合作居多。反而是他与阿蓉之间,从相识到相知,或许年龄上的差距,她和宋愈的旧事,都曾让他犹豫,但他对她的心意,从来没有改变过。一如她对他的真情。 他喜欢她看他时深情的眼神,那温柔却炽热的深情,几乎能将他溺毙。他疑惑于她深情的眼神,他也很庆幸,这眼神以后只属于他。 至于别的,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父亲与林樾蓉成亲,对宋愈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自己念念不忘的人,终于嫁给了自己的父亲。 明明这一日跟记忆中没有任何分别,明明他已经经历过一世,可他再次看见,仍忍不住心痛,甚至比上一世要痛上许多。 是了,上辈子,这个时候的他,还未察觉到他对林樾蓉的心思。他对令仪一见钟情,两人顺利订婚,他志得意满,满心期待。纵使有些许难过也只是因为曾经跟自己有牵扯的,那个变化很大的,很吸引人的女人竟然嫁给自己父亲了。 可是,这一世,他是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的心思的。甚至在他们拜堂时,他还想过自己顶替了父亲与她拜堂,或是再重来一回,不管什么继母,禁忌,就是跟她在一起…… 但很快,他就赶走了这些念头。不行,他要弥补令仪,他对不住令仪,也对不住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上天给他机会,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教他来弥补过错的,不是让他来再添遗憾的。况且,他看得出来,父亲与阿蓉感情极好,他插不进去。 所以,他只能弥补令仪。 这结论让他痛苦的同时,又有些心安和期待。 或许,他真的可以和令仪好好的,拥有本来应该属于他们的孩子…… 这段日子,因为忙着父亲娶妻的事情,他也没有精力去思考该怎么才能娶了令仪。如今林樾蓉进门了,她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母了。他最后的一丝幻想没有了,他也该努力了。也许他幸福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上回请了王媒婆说媒不成,看得出来,王媒婆的嘴皮子还是很好的。 下一步该做什么了?合八字是不是? 对令仪的八字,他很熟悉呢。 第54章 祠堂失火 三日后,周旸带着妻儿出现在了周家。他原本在三月底就拿到了调职公函,但因继任者还未到,又有不少公务还未交割清楚,他在杭州耽留了许久,直到五月初才动身归来。 周旸夫妇离京时还是三年多以前,再回来时,他们已经有了儿子周瑛。 杨氏看着阔别三年的儿子,眼圈儿瞬间就红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犹在梦中。 无他,这样的梦,她已经做了无数次。 周旸夫妇带着一岁半的儿子给周恕夫妇叩头,两人神情都有些激动。 周瑛仰着小脸儿,甜甜的喊着“祖母”,喊的杨氏心都快化了,忙让他们起来进去。 周暄站在母亲身后,看看大哥大嫂,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却仿佛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她冲兄嫂施了一礼,再看看小侄子,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小小的,白白的一团。母亲说像哥哥,她却瞧不出来。 一家人经久未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下人来来回回,呈来果蔬茶水糕点。周恕与儿子谈事,杨氏则亲自抱着孙子,问着儿媳这三年来的种种,又问起周瑛平日如何。 路随玉一一答了。当然又问起周家在京中如何。 虽然这些在三年中的书信里都有提及,但当面细讲,又有不同。 路随玉初时还认真听着,待后来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傍晚时分,外出的舟山先生回来,与他们又是一通厮见。 路随玉瞅着机会,忽的开口问道:“母亲信上不是说征征常来咱们家吗?怎么此刻不见征征?要不,派人去叫他过来?”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她以为她一回来就能看见路征呢。说起来,路征早年跟随舟山先生读书,姐弟两人已许久未见。 杨氏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她轻轻拍拍怀里的周瑛,又看一眼正襟危坐的女儿,见其并不上心。她莫名地松了口气,说道:“你说的是,你们如今回来,确实是该叫他过来。” 自那次之后,路征就没来过周家。杨氏虽然心有遗憾,却并不后悔。今日路随玉归来,她想,还是叫路征过来吧,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呢。而且若她不同意,反而更让路随玉怀疑。 杨氏再瞧瞧女儿,心说,她也不是很上心啊。 殊不知周暄手心里早蓄满了汗,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她掩饰性地喝了杯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好久没见到他了呢。——其实仔细算下来,时间并不长。可是感觉上来讲,仿佛过了好久好久一般。也不知托舅公送给他的信,他看了没有,看到以后又是什么反应。 她如是这般想着,不觉有些出神。 路征听闻姐姐路随玉回京,自是欣喜。周家使人来请,他连忙应下。他放下手头上的事情,换了衣衫,来见姐姐、姐夫和外甥。 路随玉面上虽云淡风轻,但内心着实焦急。她想看看,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路征甫一出现,她变觉得眼前陡然一亮,如满月的清辉穿过云层铺泻而至。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哦,原来他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不惊喜不失望,仿佛在她心里,他本就该是如此。 “征征……” 路征刚一走进厅中,就看到了路随玉。在他看来,路随玉变化不大。与过去相比,无非是更成熟些,气质更娴静些,或许还多了些母性。 路随玉看着眉眼柔和,没有丝毫愁绪,想来日子过得也算如意。她过的好,他就放心了。 路征先冲长辈施了礼后,才走向路随玉:“姐姐……” 他这一声姐姐出口,路随玉的眼泪便滚滚而落。 她站起身来,试图去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脑袋,然而却惊觉,他已比她高出许多。 是了,他不是小孩子了,他是个已经可以娶妻生子的男人了。 路随玉有不少的话想对他说,但当着众人的面,一时也不好开口。她只垂了会泪,就自己擦干了。 已然接近饭点,杨氏自然留路征用饭。 路随玉让奶娘带了周瑛下去,她身为儿媳,站在杨氏身后,要伺候婆婆用膳。她刚要布菜,杨氏就摆了摆手,笑道:“咱们家不兴这个,你意思一下就成了,自己坐下吃吧。在路上奔波了这么久,你也累了……” 婆婆虽然发话了,可路随玉仍布了两道菜,才坐下入席。婆婆给她面子,她也愿意给婆婆面子。 久别重逢,这顿团圆饭吃了很久。路征控制着自己的眼神,尽量不去看周暄。 他当然很想看她,看她这些天有没有什么细小的变化,会不会看见了他,眼中流露出惊喜…… 可他生生忍了下来,他认为他和杨氏之间是达成了某种默契的。在他能完全解决她的后顾之忧之前,他不会招惹周暄,至少在杨氏面前,他不会。 但是偶尔,两人也会眼神相触,视线就像是被黏住了一般,久久分不开。 他能看得见对方眼里的喜意和担忧,还有明显的害羞,他心中一热,借喝酒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杨氏今晚的注意力都在儿子儿媳和孙子身上,尤其是她那才一岁半大的孙子。她时刻关注着他,哪怕是奶娘看着,她也不能完全放心。 她倒是还记着盯路征,然而打眼望去,路征老老实实,低头饮酒,并没有去借机靠近周暄,她略略松了口气,猜想路征可能知难而退,或者另有考量,也就不大在意了。 周暄一眼瞧见路征放在袖口的荷包,不由得心下一甜。 ——荷包多挂在腰间,路征此举,一是为了叫她能够看见,二是不想被杨氏看出此乃周暄所做。——他听说女人凭借针脚的不同,就能看出是谁绣的。不正大光明地挂在腰间,只塞在袖子里,露出点颜色,杨氏眼睛再尖,也看不出是她女儿做的吧。 路征见她笑了,也就跟着笑了。这荷包他喜欢的很。 一旁的周旸无意间瞧见这两人相视而笑,心里诧异,却没有深想。 这天,直到分别时,路征才和周暄搭上话,还是很简单的告别语。 听她声音细细地对他说:“征征,再见。” 他既感到心里满当当的,又觉得不满足。他对自己说,再等等吧,等一些时日,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抱她。 周旸归来的第二日,周恕便带着一众晚辈回了忠勇侯府。 长孙归来,又有新出生的曾孙,忠勇侯自是高兴,不止是他,连高氏也难得面带喜色。 周瑛年纪不大,却甚是乖巧,对着长辈好一通喊,尽管发音还不准确,却足以逗得大人哈哈大笑了。 连周一弦和周一柱都对这个小侄子表现出好奇和欢喜来,一直逗着他喊姑姑。 ——然而周瑛总把姑姑喊成嘟嘟。周暄严肃着脸,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早知道,昨日周瑛也是也是这般唤她的。 九岁的周杲看看大哥大嫂,又看看小侄子,他板着脸,努力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来,只那双忽闪不停的眼睛出卖了他。 忠勇侯看着自己的儿孙们,想起自己这大半辈子,一时悲喜交加,一口气堵着,竟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他留他们了好久,才让他们回去。 忠勇侯府阖家团聚之际,泾阳侯府却不大正常。 新来的侯夫人年纪虽小,却是个厉害角色。出阁前在闺中就有一些传言,到了侯府,有泾阳侯撑腰,进门三天就给了府中姨娘和管家娘子大大的下马威。 ——林樾蓉罚不尊重她的姨娘去跪祠堂。 傍晚时分,林樾蓉正在训斥下人时,忽听有人来报,说是祠堂走水了。 林樾蓉悚然一惊,祠堂走水,这可不是小事!怎么会这样,前世可没这一遭啊!桂姨娘不会因此死掉吧?还是说这只是一种手段? 她正要吩咐了下人去救火,又有下人来报,说是火势并不严重,已经被控制住了,无任何损失。 林樾蓉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不然她不好交代。 而宋愈,此刻却红了眼睛。 他也想问,怎么会这样。他记得周暄的生辰,他将他和周暄的生辰一起写在庚帖上,并亲手压在了祠堂案桌上的香炉下。他只等着,三天平平安安,无任何异常就行,却不料在最后一天,却出了意外。 本来宋愈也没必要这样合八字的,毕竟上辈子已经合过了。可他琢磨着,要郑重一些,方能显出他对令仪的重视。 可他怎么会想到,会有这么一遭呢?祠堂失火?笑话,冰冷的祠堂怎么会失火? 第55章 路征身世 宋愈当即便道:“查,给我查!祠堂怎么会走水!” 下面人的办事效率颇高,很快就有了结果。桂姨娘被林樾蓉处罚跪祠堂时,不小心碰倒了烛台,引起了火。不过她反应到迅速,发觉火气,立即大声呼救,又撞门逃出。救火及时,未造成任何伤亡。 林樾蓉心里有气,桂姨娘若是好端端的在祠堂跪着受罚,又怎会碰倒烛台?定是欺她年少故意偷奸耍滑了。 ——她不待见桂姨娘。在她没进门时,桂姨娘曾主持府中内务,与宋三爷俨然是夫妇一般。教她怎么不别扭?而且前世,她因为做下种种错事后,与泾阳侯离心,那看似好性的桂姨娘反倒获得众人好感。前世她固然有错,可桂姨娘这种女人,她也瞧不上。 宋愈也很郁闷。阿蓉罚桂姨娘做什么?还跪祠堂?哪有叫姨娘跪祠堂的?前世也有这一遭么?他好像记不大清了。不过这桂姨娘是父亲身边的老人了,性情和顺,恪守本分,不像是会犯下大错的人。可是阿蓉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罚人。她一向待人和善,赏罚分明。他不愿意接受她的一丁点不美好。 他想,定是阿蓉身边的下人在那边挑事,或者就是桂姨娘上了年纪,哪里做得不好,才惹怒了阿蓉。这些跟他无关。只是这庚帖该怎么办? 原本庚帖只要在祠堂案桌上的香炉下压三天,这中间只要无任何异常,就说明八字合适,上天同意这桩婚事。本来好好的,万无一失,没想到却在第三天的傍晚出了这么一件事。 庚帖已成灰,然而他不愿意放弃。谁说庚帖被毁,这婚事就不吉利成不了的?他偏要它成,偏要跟令仪一生和美。 反正这事又没几个人知晓。 祠堂失火一事,泾阳侯并未过多追究,夏天嘛,天干物燥,发生意外也很正常。至于林樾蓉处罚桂姨娘,他也不做评价。阿蓉刚刚进门,她年纪轻,需要立威,拿桂姨娘下手也未尝不可。他自然不会当面拆她的太,折她的面子。 只不过,对于儿子鼓捣八字一事,他略有不满。——起初儿子娶谁,他并不上心。儿子娶妻最好,也省得与阿蓉相处时尴尬。只是宋愈自己铁了心要娶周家姑娘,却久久不能如愿,教他有些厌烦。 那周家是天姿国色还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教宋愈被拒数次还一意求娶?他跟新婚妻子林樾蓉提起了此事,语言当中,颇多不解。 ——他提周家姑娘,心中还有另一个念头。虽说阿蓉对他忠贞,可她当日毕竟是曾对宋愈表白的。诚然他自觉不逊于儿子,但自古嫦娥爱少年,如今在同一屋檐下,万一,万一阿蓉对宋愈又生出别样心思,他可该怎么办? 最好再暗暗提醒阿蓉,宋愈心中另有其人,宋愈也是她的儿子,让她毫无念想。 林樾蓉闻弦而只雅意,心里有点甜,又有点酸。或许还是她给宋三爷的安全感不够。她想了想,轻声道:“不如,我再出面试试吧。” 作为继母,给继子提亲,也是人之常情吧。 宋三爷点头同意。 宋愈对此并不知情,祠堂修缮好后,他再次备了庚帖,写上两人生辰八字,放好,命人好生看着,不能出一丁点差错。 再等三日,这回一定好好的。 传到林樾蓉耳中,她惊诧莫名,不是吧?不是说前次王媒婆求亲,周家没有同意么?宋愈哪儿来的八字?难道说,是周暄私下给他的? 不会吧?周暄不是向来乖巧懂事,恪守规矩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莫非周暄和宋愈已经私定终身? 林樾蓉皱了皱眉,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的失望,周暄不该是这样的。 祠堂失火是意味着八字不合么?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那两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不是她林樾蓉么?她都想撮合他们了,他们之间反倒不合了? 不过,八字不合这一说,她是不愿意相信的。没道理前世合,今生不合。祠堂一事,只是意外,或许还是桂姨娘所为呢。 宋愈和周暄会在一起的。 她这样想着,心里舒服了很多。等合好八字,她就作为宋愈的长辈,去向周家正式提亲。 希望他们这一世,幸福美满。 周家上下这几天都很高兴,周旸偕妻儿归来,一家团聚,且周旸政绩考核不错,此番留在京城做官,一家人不用再分离。周家更是喜气洋洋。 周瑛生的白白嫩嫩,又聪明活泼,杨氏喜欢的紧,真想亲自照看,但她心知不能教儿媳母子分离,就改了主意,只每日让奶娘抱到她跟前一会儿。 孩子由奶娘看着,长辈护着,路随玉也不用管家,婆婆又不让她去立规矩,她顿时轻松了不少,每日除了照看孩子,就是与婆婆、小姑说话。 闲中多思,她不由地就想起娘家兄弟路征来了。路征今年一十八岁,若在旁人家里,恐怕早就娶妻生子了。 只可惜他们父母双亡,近亲全无,竟无人考虑此事。——原本也有几个关系很远的族亲,平日无甚来往,甚至曾经交恶。然而十五年前,她父母刚刚亡故,那伙人就以宗族的名义,要分了她家财产,且要强行带走她。 她当时年岁尚小,突逢变故,哭哭啼啼。还是父亲生前的长随王伯从外面带回来了路征,说是父亲流落在外的儿子,还拿出了“信物”。 她自是不信的,她父母伉俪情深,父亲连一房姬妾都不曾纳,怎么会纳外室,还生出一个孩子来?但是王伯是父亲最忠心的长随,应该不会骗她。而且,王伯还对她说,要她听他的。 路家既有男丁,宗族自然不能再以无嗣的名义将路家家产充公,更不能左右路随玉的去留,只能遗憾离去。 …… 路随玉对路征的感情很复杂。老实说,她并不愿意接受父亲有个流落在外的外室子,那无疑是父亲的背叛。——哪怕是小妾所生呢?偏偏是外室所出。 但是同时她又庆幸她有个弟弟,并且及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不然,她不敢想象现在的她是什么光景。那群人的嘴脸,她早见识过了,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她? 路征无疑是体贴的,是优秀的。他从小就很懂事,人又聪明,且是真的对她很好。 她想,大概他真的是父亲遗落在外的孩子吧。因为他们流着同样的血,他才会真心对她好。甚至是她出嫁前,小小年纪的他竟然会说出,家中钱财尽数给她的话。 当时王伯一脸欣慰,她猜测着可能是王伯授意,虽然不大理解,但着实对路征好感度大增。她虽然没那么做,然而却因此,真心实意拿路征当亲人。 路征大了,她是她的弟弟,是路家的孩子。长姐为母,她得尽到自己的责任,帮路征选一个妻子,看他成家立业。 路随玉也想过请杨氏帮忙相看,但说到底,这是她路家的事情,罢了,还是她自己来吧。 虽说她在京中长大,但是离京三年,适龄的姑娘们,她也不是很认识。 幸而她记性很好,依着记忆,仔细回想,还真能想出不少人选来。 路征身边没有女人,想必是不好美色的,那自然好。有道是,娶妻娶贤。在路随玉看来,贤惠固然重要,却不及另一点。 能生。 路家数代单传,到她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还是外室所出,直到父亲过世才领回。 她想,若是她有叔伯,有帮扶的兄弟,父亲过世后,她就不至于被人欺凌。 给路征选妻子,别的倒也罢了,必须得能生,最好多生几个,撑起路家的门户来。 路随玉使人去唤路征过来。 路征这几日忙得很。大皇子大婚,他也不能闲着,移风易俗的方案呈给了圣上,圣上刚自己看了,一面琢磨,一面叫人参详。 皇帝很好学,有不明白地就问路征。或许皇帝想不通路征为何突发奇想,要移风易俗,但是他琢磨着这对他政权稳固,并无任何不好影响。而且有些建议颇得他心。 田贵妃好新奇,对这也感兴趣。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强烈支持。皇帝大手一挥,不行的话,那就试试,权且当做是彰显他的帝王威严。 老大不是大婚么?就趁着这机会吧。 更加具体确切的方案还在策划中,路征颇为忙碌。听闻姐姐传唤,他只当有要事,得了空,就匆忙赶去。 谁知姐姐路随玉含笑递给他一沓纸,每一张上面写着姓氏并数字。 路征翻了翻,莫名其妙:“这是什么?” 第56章 再议亲事 路随玉不答反问:“征征,你也不小了,你对自己未来的妻室有什么要求吗?” 问总是要问的,看他不近女色,多半没有要求。 果真,路征含笑摇头:“没有。” 她已经足够美好,他对她再无其他要求。 路随玉见弟弟听到“妻室”二字,眉眼瞬间柔和下来,觉得好笑。心说,他虽不爱女色,对娶妻还是向往的。 也是,男子娶妻生子是大事,谁能不向往? 路随玉忖度着道:“你既然没有要求,那少不得姐姐要替你选了……” “不是,姐姐……”路征听着不对,连忙打断,问道,“姐姐要给我选妻子?” “是啊,母亲不在了,长姐为母。你的婚事可不就是该我来操劳么?”路随玉叹道,“你不用多想……” 她又指指那一沓纸,说道:“这是京中贵妇以及她们所生育的子女数。女儿多肖母,我会帮你挑好生养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发觉路征神色古怪,似乎欲言又止,就停下来问:“怎么了?” 路随玉猜测着,难道路征不喜欢能生的?总不会是不愿意娶妻吧?舟山先生不娶妻,路征在跟着他学?啊呀,这可使不得。 路征将纸递还给姐姐,说道:“说起来是我的不是,没及时告诉姐姐。我已经有了要娶之人……” “当真?是谁家姑娘?今年多大?性情如何?父兄在何处任职……” 路征看了姐姐一眼,缓缓说道:“这么多问题,姐姐让我怎么回答?我只能说,她很好。” 路随玉怔了片刻,方问:“你已与她定情?” 定情?算是吧。路征只是一笑,并没有开口回答。 路随玉收回了那一沓纸,她又问道:“是谁家姑娘,咱们总得去提亲啊。” 路征微笑着摇头:“姐姐,先不急。”已经提过亲了,只等周伯父和周伯母没有后顾之忧。 “你不急我急。你就不怕再不娶会被别人娶走?”路随玉道,“我是你姐姐,在我面前,你不必害羞。” 路征并不想现在就让姐姐知道详情。他怕她往换亲那方面想,他想等事成之后再告诉她。是以,他笑道:“姐姐且放宽心等一等,此事周伯母已然知晓了……” 路随玉点点头,婆婆毕竟年长,若肯出面,倒也不错。 但她终是好奇,问路征究竟是谁家姑娘,性情怎么样云云。 她问得多,路征不好不给一点回应,只笑了一笑,半晌方道:“姐姐只需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就是了。” 路随玉啐道:“这还没成亲就护上了!我还真想看看有多好。” 路征又是一笑:“早晚会知道的,姐姐很喜欢她。” ——路随玉和周暄关系很好,路随玉对这个年纪小、性情好的小姑很有好感,两人也极和睦。 路随玉只当是弟弟情人眼里出西施,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她心里琢磨着,弟弟既然有心仪之人,那自然很好,只消娶进门就好了。 至于那个能生的要求也可以降低一些。毕竟夫妻关上门过日子,还是和睦些的好。孩子嘛,夫妇和睦,不愁没孩子。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路随玉的心放了一半,又与弟弟闲话一会儿,留他用了饭,才让他离去。 虽然说弟弟让她不用担心,可她是做姐姐的,仍是仍是忍不住好奇。能让征征动心的,该是什么样的姑娘? 征征少年老成,想法异于常人。她实在想象不出他口中很好的姑娘,该是怎样。而且,他又能认识什么姑娘呢? 会不会是周暄的闺中好友?或是同僚的女儿妹妹?总不至于是个身份尴尬之人吧?不大可能,征征应该不爱去烟花之地才是。 路随玉闲着也是闲着,在跟小姑子周暄闲聊之际,就旁敲侧击问起京中的年轻闺秀们,可有才貌双全,又与众不同之人。 周暄初时还想认真回答,过了片刻,忽的想到,嫂嫂不是要给征征相看姑娘吧? 她心里有点别扭,草草回答了几个,就推说自己不知道了。 路随玉并不失望,她原也没抱期望。小姑子规规矩矩的,与其来往之人多半与其相似,她问的,想来周暄也不知道。 只是又两日,在与杨氏相处时,路随玉认真谢了杨氏,一谢她对路征的照顾,二谢她为路征亲事操劳。 “什么?”杨氏皱眉,路征的亲事?路征表示,只愿意娶她女儿,他的亲事,她哪里管得了? 儿媳妇说这话,莫非也不顾及换亲之说,同意路征和周暄在一起? 路随玉不明白婆婆为什么神情古怪,想了一想,说道:“婆婆如果放心,交给儿媳也是可以的。” 她猜测着,兴许是有难度,婆婆不大情愿。也是,本来就是路家的事,跟婆婆关系不大。 杨氏摆摆手:“再说吧,阿征也不急。” 她知道路征还没放弃,她想看看路征能做到哪一步。坦白讲,若没有换亲之说,路征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知根知底,家庭简单,年轻俊秀,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对周暄好。 然而,终究是有换亲之嫌。 路随玉莫名其妙,对弟弟心仪之人更好奇了。 那厢,庚帖在香炉下重新放了三日,这回小心看护,没有一点意外。 宋愈拿着庚帖,心说,果然他算是得上天偏爱的,老天愿意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会珍惜。 林樾蓉遣人请了宋愈过去,大方表示,作为他的继母,她想出面跟周家商谈他的亲事。 宋愈闻言顿了一顿:“你?” 他轻轻摇头:“不,你不行。” 谁都可以,林樾蓉不行。林樾蓉尽管已经成了他的继母,在他心里,依然是特殊的。他不能允许,阿蓉出面为他求娶令仪。 这对令仪不公平,对阿蓉也不公平。 林樾蓉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并没有说话。 如果是在前世,周暄和宋愈早该订亲了,现在没有,难道不是因为她重生的缘故吗?——虽然她不知道她哪个举动,让这一切改变,但她能肯定跟她有关。 既然是她的错,那就纠正过来。她不可能告诉宋愈,她是重生的。她只能用悲伤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他。 这眼神教宋愈一怔,莫名忆起她向他告白的那天,一身红衣,既骄傲又娇羞,当着众人的面,说她心悦他。 明明那个时候,她看他时,眼睛都在闪闪发光。那么,是从时候起,她转而爱上他的父亲的? 现在她的眼里也只有他,她那么悲伤的看着他…… 宋愈一激灵,连忙收回心神。他在心里默念数遍令仪的名字,一颗心渐渐宁静下来。他冲林樾蓉施了一礼,匆忙而去。 林樾蓉盯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在与泾阳侯交谈过后,林樾蓉还是得以拿着庚帖,去周府拜访。 这日天气很好,杨氏与女儿、儿媳在小院中坐着,看孙子在一旁玩耍。 忽闻下人来报,说是泾阳侯夫人求见。 “泾阳侯夫人?”杨氏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宋三爷新娶的太太,万安伯家的大小姐。 ——杨氏对林大小姐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太坏。人家既然上门了,定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杨氏点头,让人将林樾蓉请到厅中说话。 林樾蓉的年纪与周暄相差不大,且前几次都是为周暄而来。杨氏想着这回也不例外,就直接带了女儿去见林樾蓉。 谁知,见到周暄后,林樾蓉却歉然一笑,说道:“我这回是跟周夫人有事相商。周姑娘听着恐怕不大方便呢。” 周暄心里着实奇怪,林大姑娘找娘亲,能谈什么?不过,她很识趣的福了福身,就离开正厅,去找嫂嫂和小侄子去了。 待周暄走远,林樾蓉才缓缓取出了庚帖,递给杨氏,口中说道:“周夫人请看一看吧。” 杨氏不解,接过来随手打开,在看到熟悉的八字时,她手一抖,差点没把庚帖掉在地上。 “这是什么?”杨氏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女子八字之隐蔽珍贵,犹在名字之上。是谁从哪里得了暄儿的八字?还拿去跟人合八字? 林樾蓉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异常诚恳:“周夫人莫激动,姻缘是天注定的。可见,令爱与小儿有缘。为人父母者,若真为子女考虑,就不要棒打鸳鸯。毕竟婚姻之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杨氏本就火冒三丈,听了林樾蓉的话,更是柳眉倒竖,她霍地站起,将庚帖拍在桌上,一字一字道:“宋夫人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第57章 无端猜测 杨氏看得分明,这庚帖上分明是她女儿的生辰八字,她的女儿尚未许亲,为何会与人合八字?也不知这位泾阳侯夫人,是从哪里得来她女儿的八字的。 林樾蓉只瞧她一眼,也不恼,不疾不徐道:“周夫人莫生气,这意思还不明显么?这两人八字都合了,尊府就定个日子吧。我们宋家,绝不会委屈了令爱若说这婚事,原是上天注定,最是强求不得,也违拗不得……” 她想到上辈子自己初时表白宋愈不成,嫁给了其父宋三爷却不知珍惜,只一意挑拨作弄宋愈夫妇,令他二人夫妻艰难不说,她自己最后也落得那般结局…… 她又是一叹,却不知杨氏已经气的身子微颤了。 “合八字?却不知道是何人做的媒?何时问的名?怎么就不明不白合了八字?” 杨氏今日非要弄清楚不可,莫非是女儿身边有内鬼,将其生辰八字告知旁人?很明显林樾蓉出面是为宋愈而来。 京中谁不知道林大姑娘和小宋探花当年的那点纠葛?林樾蓉还真好意思来为他求亲! 林樾蓉觉得尴尬,却还是答道:“请王媒婆做的媒,问名也在那一日,至于八字……”她嘿然一笑,“这就要问令爱了。” 言下之意,自是说周暄与宋愈私定终身,才会将八字透露给男方了。 杨氏恼怒异常,她的女儿她了解得很,很明显暄儿很不待见甚至是厌恶小宋探花,又怎会将八字透露给他? 她女儿是个好的,都是那姓宋的使坏!一定是这样。 杨氏也不想跟林樾蓉纠缠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宋夫人,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开吧。这庚帖怎么来的,你我心中都有数。小女虽顽劣,却幼承庭训,还不至于做出这等与人私定终身的事情来!” “不是……”林樾蓉想反驳,私定终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杨氏已然续道:“我们周家已经明确表态过了,咱们两家不合适。小女年幼不懂事,实在配不上贵府的公子。而且,我们打算将她许配给旁家,注定与贵府无缘了……” “你说什么,你把周暄许给了别人?”林樾蓉大吃一惊,“许给了谁?” 笑话,周暄怎么可能许配给别人?周暄的父母不是疼她么?许给别人,她怎么也不哭闹?就这样认命了?那她还把八字给宋愈做什么? ——杨氏说周暄已经许给他人,也是气急了。那宋愈三番两次提亲,一次不成,再来一回,而且还不知怎么得到了周暄的八字,自行合八字。 她想,恐怕也只有说周暄订亲,是人家未过门的妻子,才能让宋愈死心吧。小宋探花,总不至于公然抢夺他人.妻子吧? ——时至今日,杨氏对宋愈真是一丝好感也无。无论是他三番两次的求亲,还是他这回托了林樾蓉前来,都让她觉得气闷。 林樾蓉问她,周暄许给了谁,杨氏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个亲戚家的后生,亲上作亲,好得很。” 林樾蓉犹不相信,追问:“到底是谁?” 她还是不信。周暄是宋愈的,她很清楚。 杨氏咬牙,没好气道:“是太子少保,路征。”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越发觉得路征比那宋愈好千倍万倍。同样是求亲被拒,一个是死缠烂打,甚至用不知名下作手段。而另一个,却胸怀坦荡,尽心尽力解决难题。——她也知道路征忙着移风易俗的事情,看得出来,他是把亲事、把周暄放在心上的。 若换亲一说不复存在,她愿意女儿嫁与路征为妻。 “谁?路征?”林樾蓉呆了片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路征?” 她第一反应是杨氏在撒谎。路征和周家走得近,她是知道的。可那不是因为路征的姐姐是周暄的嫂子么?他们有了这样的关系,又怎么能订亲? 这不成了换亲么。 林樾蓉这般想着,话语也说了出来。而且她记得清楚,前世直到她死,路征都没有娶妻,那他又怎会与周暄订亲? 忽然,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会不会,周暄跟她一样,也是重生者? 因为周暄经历过一世,所以知道和宋愈在一起会困难重重,所以才迟迟不愿答应宋家的提亲。因为知道路征将来地位尊崇,所以甘愿冒着换亲的名头,也要与路征的订亲。——这不是跟她重新回来后,不顾名声也要嫁宋三爷是一样的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地冷汗涔涔。 林樾蓉又想起之前的件件小事,似乎有很多可疑之处,都能验证她的猜测。 比如那次在忠勇侯府,她想撮合周暄和宋愈,却被周暄躲开,比如周暄对她一直亲近不足。这难道不是因为周暄对她有防备吗? 林樾蓉暗暗摇头,真是太大意了。 在她看来,这猜测大概八.九不离十。 她一时心灰意冷。若周暄真也是重生的,那可该怎么办?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说:“别多想,不会的……” 林樾蓉也无心在滞留下去,颓然离去。一路上,她都在思考周暄是否是重生的。 毕竟,这辈子和前世不一样了。 林樾蓉回去后,很遗憾地告诉宋愈,周家不同意,多的也没再提。她想,周家对宋愈有偏见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偏见定是来自周暄了。 林樾蓉暗笑周暄拎不清。明明上辈子作弄他们夫妇的是她林樾蓉,周暄怪宋愈做什么? 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被拒绝吗?宋愈捏着庚帖,也不说话,微微笑了一笑。 他也没办法的。 第二日,他便又去找了王媒婆。 …… 三天后,周恕被父亲叫到了忠勇侯府的书房。 忠勇侯劈头就说:“近两日,有些传言不大好听。都到这一步了,就赶紧把俩孩子的事情定下吧……” 周恕摸不着头脑:“什么?” 忠勇侯这才说起,他听说周暄与宋愈已两情相悦。现在外面传的还好听些,无非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之类的。 他听着觉得还好,早些定了亲,就好了。 周恕闻言,心中怒火蹭蹭直冒。那日他听妻子说起来过,说那宋三爷新娶的夫人拿着不知何时合的八字,又提婚事,被她以路征为借口给拒了。 他虽然也觉得妻子此举可能不大妥帖,但这都改变不了他对宋愈的坏印象。 大丈夫何患无妻,像宋愈这般,就有些下作了。 周恕连忙辩解,说并无此事,只是谣传。宋家的确曾经求亲,却被拒了。 这流言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 忠勇侯拧了拧眉,不明白儿子儿媳为什么看不上宋愈,多好的一后生。 周恕便说起八字一事。 忠勇侯道:“怎么知道不是暄儿授意的?”他瞧着,这俩人甚好。话一出口,他又有些悔意。暄儿不是这样的人吧? 暄儿向来乖巧柔顺,又守规矩。如此梦浪的事情,不像是她能做出来的。 可是宋愈也是个好后生啊。书读的多,会画画,对他这个老人也很尊敬。 忠勇侯又道:“既然都有了这样的传言,那就借此机会定下来吧。不定下来也不行,而且对姑娘家名声不好。” 理是这个理,可是周恕并不愿意这样做。不能因为一点风言风语就草率定下女儿的亲事。还是要给女儿好好挑一个。 只是速度要快。 父子俩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 周恕回家后,与妻子提起此事,要妻子多费心,最好早些定下女儿的亲事。 他则让人查查这传言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不过是求亲不成,怎么就传成已互许终身了呢? 杨氏这才正式提亲路征求亲一事,又说起路征请求先不要给周暄许人。 周恕诧异:“你说真的?” 路征和周暄,之前舅舅也提过。他想都没想就否了,只当是舅舅一时兴起。 难道说路征自己也有这念头? 杨氏道:“不是说他在倡导移风易俗么?” “你是说——因此事而起?”周恕更诧异了。路征最近的动作,他自然知道的,却不知是因此而起。 杨氏道:“可不是,也不知能不能成。” “这话说的,若成了,你真把女儿嫁给他?”周恕问道。 杨氏反问:“有何不可?要不是怕人说换亲,我觉得他俩就挺好的。看得出来,阿征是认真的。而且,他肯定不会欺负暄儿。” ——原本除去换亲的担忧之外,她对路征能否做女婿,也不是百分百肯定。有了宋愈做对此后,她对路征的好感骤然到达顶端。 第58章 路征求亲 周恕沉默了片刻,他承认妻子说的有理。路征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且未来也基本能够预见,可以说是前途无量。再者路随玉还是周家的儿媳。若把暄儿许给路征,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委屈了她。 然而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换亲一说由来已久,路征虽然在移风易俗,但更改风俗谈何容易? 况且,即使换亲一说不复存在,子息单薄的路家姐弟均与周家结亲,难保不会有其他流言。 周恕自己幼时因为生母不详的缘故,没少听过各色流言。如果可以选择,他并不想看到子女也这般。 他轻声道:“再说吧,还没问过暄儿的意思呢。她自己的亲事,总得教她自己点头才是。” ——周恕惯是会推己及人的。他们夫妇当年的亲事不被众人看好历尽艰难才在一起。及到了他们的一双儿女,他们虽未言明,但内心深处却也希望儿女的亲事不为其他,只因有情。 杨氏点一点头,这事儿还得她来问。 晚间,杨氏亲自去了女儿房中,见女儿早已洗漱完毕。卸去钗环,换上寝衣的她乌发如瀑,小脸莹白如玉,秋水样的眸中似有光华流转。 杨氏暗暗叹息,听说女儿的相貌有几分像她的亲奶奶,眉目如画,清丽动人,有时候还会觉得楚楚可怜。也难怪宋家一次又一次来求娶。 好在女儿应该是个福泽深厚的,定不会像周恕的生母那般薄命。 “娘亲……”周暄有几分诧异,母亲这个时候来,定然是有事了。她心念微转,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房中并无他人,杨氏也不瞒她,直接说道:“三天前,宋夫人来咱们家,你可还记得?” 周暄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自然记得。” 才三天而已,怎么会忘? “那宋夫人此番前来,带了一样东西,就是你和小宋探花合八字的庚帖……” “什么?”周暄大惊,“我什么时候跟,跟他合过八字?!” 她心里乱的很,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杨氏见女儿的反应,越发笃定此事与女儿无关。她轻按女儿肩头,说道:“别急,咱们家的确没给过宋家八字。就是不知道宋家从何处得来的了。那宋夫人言语之中,仍是暗示你与宋探花有种种逾矩之事……” “我没有!”周暄气急,她与宋愈总共见过几面,每次她都匆忙避开,何曾有逾矩行为? “娘当然知道你没有,他们不就是为了迫得咱们同喜这桩婚事么?”杨氏道,“你放心,爹娘都信你。只是……” 杨氏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周暄心头酸楚而无助,却因为父母的信任而又颇感庆幸。她轻声问:“只是什么?” ——在她看来,只要她在乎的人信任她,也就够了。旁人再蹦哒,也伤不了她分毫。 杨氏又看一眼女儿,忖度着道:“你祖父今日唤了你父亲过去,说是街上也颇多流言……” 周暄身体微微一僵,心内隐隐有了猜测,但仍不愿意相信。她定了定神,涩然问道:“什么流言?说我与宋愈有染?” 她出奇的冷静,大约是有了之前的双胞胎姐妹责问一事,她反倒不那么慌了。——尽管她仍满腔愤怒。 “有染”二字教杨氏心里硌得慌。听丈夫言说,外面传的没那么难听,左不过是说暄儿跟宋愈才子佳人,天作之合。 ——这也是坊间传言中常见的。世人多喜欢这样的故事,一看符合他们的想象,越发传的欢快,仿佛是亲眼所见一般,还凭空虚构出不少细节。 比如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月下私会,什么暗地里合了八字等等,听着着实感人。 可是,“才子佳人”无媒无聘的,落到那起子嘴上刻薄的人口中,可不就是说他们有染么? 这些年的风气终究是与几十年前不同了。 杨氏的不言语,在周暄看来就是默认了。尽管她早就告诉自己莫生气,没必要生气,可她仍是没忍住,脸色殷红,眼中含泪。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她口中反复说着:“我又没做,我怕什么?我敢和他们对质的……” 她一点都不喜欢宋愈,甚至可以说厌恶到了极点。她都想问问他,她究竟哪里得罪了他,以至于他非要娶她不可?哪怕毁了她也要娶她? 看到女儿哭泣,杨氏心疼急了,一把揽了女儿入怀,温声劝慰:“你别怕,咱们不会遂了他们的愿。” 母亲的怀抱给了周暄安慰。说到底,她也不是非常害怕。她有父母家人做后盾的,他们不会委屈她。 女儿犹在低泣,杨氏忽道:“忘了,还有件事,阿征也托了你舅公来提亲呢。” 周暄心里一咯噔,瞬间止住了眼泪。她抬头看着母亲,眼中亮晶晶的,想等她说下去。 母亲以前并未跟她提过路征求亲一事,现在忽然提起,是不是说明母亲想问问她的意见? 周暄一颗心砰砰直跳,脸上刚褪下的红又晕染开来。 杨氏觑着女儿神色,不是惊讶,不是生气,反而是喜悦和期盼。她瞬间了然,心中明镜一般。她顿了一顿,轻声道:“怎么?他让人求亲,你很欢喜?” ——杨氏努力想忽视心里的那点子不自然。别人来提亲是一回事,女儿心里有人是另外一回事。 她的女儿还不满十五岁,就想着嫁人的事了。她心说,怪不得路征愿意想尽办法移风易俗,定是他知道暄儿心里也有他…… 当然,也许未必是这样。 周暄飞快地看了母亲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她声音极低:“其实,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 周暄点头:“娘,我和他,我和他……” 她声音越来越地,到后来杨氏已经听不到了。 “你不怕被人说换亲吗?” 周暄想了想,才道:“怕。可他说他会解决。” 她这般全心信赖的模样让杨氏有点吃味。杨氏故意问道:“那如果他解决不了呢?他不是神仙,不是什么事都能解决。” 周暄微微一笑:“解决不了我和他一起受着呗。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怕……” 她只怕现在的流言,会让他难堪,让他不舒服。 事实上,她的担心有点多余。 流言不少,路征自然也听到了。对流言,他并不相信,没有人更清楚,与他的姑娘互许终身的人是谁。 周暄喜欢的是他,怎么可能跟宋愈一见钟情,下辈子也不可能吧。 不难猜测,这大约是宋家放出来的。那次,他在宋家时,宋愈言语中就流露出非要娶周暄为妻的意思。 这些日子,他忙着移风易俗的事情,也没去过多理会。所以,现在宋愈是想以流言逼迫周暄么? 路征皱了皱眉,有时候情敌太奇葩也不是一件好事,感觉无形中,就拉低了他的档次。 路征先去了周府,再次表明要娶周暄的决心,以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彼时,除却周恕夫妇,周旸夫妇也在场,俱是一惊。 路随玉更是尖叫出声:“你说谁?你要娶谁?” 她知道弟弟有心仪之人,但那心仪之人怎会是小姑子? 路征道:“周暄。” 周旸也很吃惊,他只当是路征因为流言的缘故在为妹妹结尾,心里感动,却是皱眉道:“不必了,流言止于智者,想必很快就会散了。你出面,只会火上浇油,此举并不妥当。” 然而周恕夫妇却明白,路征是来表明态度的。他娶周暄的决心,不会因流言而改变。 对这一点,周恕有些许赞许。他已经从妻子那里知道了女儿的意思。这两人互有情意,很好。可是想到他们的身份,却不大好了。 似是猜出了周恕心中所想,路征直接道:“身份不是问题,我会请皇上赐婚,移风易俗,总得有人做表率,是不是?” 周恕暗暗点头,若有皇家赐婚,那意义可就不同了,至少换亲一说不复存在。他琢磨着,路征现在正得圣心,皇帝又同意了移风易俗,这道赐婚的旨意,想必不难求吧? 路随玉终于回过神来,问道:“征征,你说真的?你不是说……” 路征笑道:“我说的那个人一直就是她啊。我说过姐姐会很喜欢她的。” 当着公婆丈夫的面,路随玉梗在喉头的“我不同意”一时半会说不出来。她只得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衣袖。 周旸会意,其实他的想法与妻子类似。他开口说道:“这不大妥当吧?会被说换亲的……” 杨氏却道:“如果真有圣旨,那就不是换亲,而是奉旨成亲了,你怕什么?” 对路征,她是越看越满意。 第59章 皇帝赐婚 路征冲杨氏感激一笑,接过话头,说道:“确实是这个理。况且,皇上既然愿意移风易俗,想必也愿意树立几个典型……” “征征!”路随玉轻声喝止了弟弟,皱眉道,“你是认真的?” ——她回想着路征先前所说的话,当时似乎句句皆有所指。看来,他可能预谋已久。她心里很别扭。老实说,她的确和小姑子关系和睦,可她并不大愿意周暄成为路家妇。 公公婆婆他们都太理想化了。按说圣上赐婚也不难,可是悠悠众口并不那么好堵。她不想路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她希望路征的亲事是常态化的,而非特殊的。 路征直视着姐姐,一字一字道:“自然是认真的。我若娶妻,必然娶她一人。若不然……”他笑了一笑,缓缓说道:“那便终身不娶吧。” 他话一出口,在场诸人皆变了脸色。路随玉更是道:“胡闹!” 这种近似于承诺的话怎可轻易说出口?若娶不到周暄,难不成他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路征笑笑,他大约也猜得到路随玉想说什么。 周恕开口道:“还是先求了旨再说吧。” 路征点头,略坐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路随玉心里一直闷闷的,不是说周暄不好,只是她更希望路征可以顺遂一些。 周旸知道妻子心中不虞,回房宽慰了一会儿,只说此事还未定下,尚有变化也有可能。 然而,这件事很快就定下了。 路征请皇帝赐婚时,皇帝刚见过大皇子夫妇。皇帝对儿子选媳妇儿的眼光还是很满意的。那侯氏模样不错,气质颇佳,瞧着性情也好。——至少比皇后朱氏好。 皇帝听闻路征求见,以为是关于新政令的问题,就唤了他进来。待听闻路征想求他赐婚,皇上乐了,饶有兴致地问:“哦?谁家姑娘?朕以为你打算学你先生,孤独终老呢。” 路征笑了一笑,轻声道:“臣以前也这么以为。” “说吧,哪个姑娘?”皇帝心情好,也很看重路征。一则是因为他是舟山先生高足,二是因为路征有很多古怪却很有用的点子。 “忠勇侯的孙女,周尚书的千金。” “双胞胎?”皇帝下意识道,很快反应过来,“不对,双胞胎是周家老二家的。周爱卿的女儿?” 路征点头:“是的。” “朕记得,你跟周家是亲戚?” “是的,家姐是周家妇。”路征答道。 皇帝皱了皱眉:“换亲?不!”他摇了摇头,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声说道:“路卿提出要移风易俗,不是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吧?” 路征心中一凛,来这个世界十五年,他早知道这里皇帝独大。在皇帝面前,有些话得忖度着说。 他正思索着该怎么开口,却听到皇帝自己说道:“你胆子不小哇!不过能为了一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 皇帝叹了两句,回想起一些旧事,不免有几分感慨。 路征眼皮跳了跳,估摸着皇帝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就轻声道:“回皇上,臣不是单单为了那个女子,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是我想娶她。” “咦?”皇帝愣了愣,品味着这细小的差别。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周家怎么说?朕知道你是个无父无母的,朕总得问问周家的意思。” 路征笑了一笑:“周伯父说,等臣先求了赐婚的旨意再说。” “唔”。皇帝摆了摆手:“罢了,既然要移风俗,少不得要有人做榜样。你既然提出来了,那朕就允了吧。难得你求朕一回。” 路征大喜,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他大声道:“多谢皇上。” “你一向老成,这会儿倒像是个少年郎了。”皇帝叹道,“日后可要尽心做事。” 路征连声称是。尽管早已猜到皇上会同意,可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仍是满心欢喜。 他心说,本就是少年。 皇帝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不多时赐婚的圣旨就拟好了。 赐婚的旨意当天就到了周家。 周暄听到圣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赐婚?这可是极荣耀的事情。她原本想着她和路征在一块儿,难逃众人非议,没想到如今他却讨了这么一道护身符在手。 她内心甜蜜又欢喜,眉眼弯弯,俱是笑意。然而丫鬟连翘,却脱口而出:“皇上怎么这样赐婚,这,这不是换亲吗?” 周暄眼中的笑意,一下子消失殆尽。原来赐了婚,还是会有议论。 转念一想,有议论也没关系,再不会有人当面讥讽的。毕竟有圣旨在那儿。 再说了,这也是路征努力的结果。 她雀跃之情渐渐歇了,轻声道:“皇上赐婚,自有他的道理。不要胡乱议论。而且,圣旨里不是说了吗?要移风俗,革陋习,促教化。那些不该说的,就别说了。” 连翘“哦”了一生,不敢再说。她能察觉到姑娘不开心了。 当然,周暄也没多少不开心。相反,因为跟路征亲事定下,有了正经名分。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得以放下。 以后,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啦。 这圣旨在周家宣读后,周家上下心情不同。 周恕一面感叹路征确实用心,另一方面,却又有几分不舍来。——这一道圣旨一下,就再没反悔的可能了。女儿这一世都将与路征缠在一起。 他也不知道,这一步,对是不对。 杨氏倒是欢喜多于忧愁。女人总是感性的,她能看出路征是真心实意想娶暄儿,也觉得女儿与他在一起日子会不错。但说到底,她一时半会儿,还真不能完全结束,女儿就这样许人了。 没有求亲、问名、合八字……就这样一道旨意就板上钉钉了。 她特意对路征道:“虽说是皇上下了旨,可是该有的步骤,一个也不能少……” “是是是,伯母说的是,只是我家中无长辈提点,此事还得周伯母多多费心。”路征心内欢喜,周伯母说什么都是对的。 杨氏无疑更满意了。 路随玉怔伀了好久,终是去找了周暄。 看见大嫂,周暄有些羞意,福了一福,拼字给嫂子倒茶。 路随玉道:“不必了,好妹妹,你先让丫鬟们下去,咱们说会儿话。” 周暄依言行事。 路随玉叹了口气,道:“暄儿,我原本是不同意这桩亲事的。便是到了此刻,皇上都下了旨,我心里也不是很欢喜……” 她看也不看周暄的神色,继续说道:“我本想教他娶个姑娘,人品好就成,没想过那个人会是你。” 她又是一叹:“不过事已至此,我纵使不情愿,也没法子了。我只想着,你们日后成了婚,能好好过日子,我也能放心一些。” 周暄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并无他话。 路随玉又道:“他从小主意拿的就很正,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知道他是认准了你,甚至去求了圣旨。他待你好,你也要好好待他,别辜负了他的情意。至于那些闲言碎语,又黏不到身上去,不理会便罢。” 她心中本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却只说了这些。 周暄点头一一应下。 皇帝赐婚的消息传的很快。众人听说,都是惊讶莫名。大皇子和二皇子甚至不约而同来寻路征。 大皇子开口便道:“好你个路征,怪不得那回在忠勇侯浮,你不许我惦念那周姑娘,原来你是想留给自己!难怪你要忽然移风易俗,原来是这么着……” 路征扫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殿下,你昨日刚说,以后口里心里只有一个人。” 这确是大皇子所说,既然娶了妻子,就要好好对待。侯氏那么好,他以后眼里只有她一人。 大皇子一噎,瞪了路征一眼。 二皇子却道:“皇兄此言差矣,依我看,路征才是真正的勇士。政令没执行时,只是一张废纸。他决定来做这第一人,可敬可佩……” 路征听得直点头,却不想二皇子忽的话题一转,一本正经道,“话说,周姑娘真的很美么?” 大皇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周暄是什么模样,他早就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她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二皇子啧啧两声:“有意思……” 任凭他们两兄弟打趣,路征只含笑听着。反正他目标已实现,他们打趣几句又能如何? 舟山先生关于风俗教化的文章已然写好,只等刊印。 他想,凭舟山先生的影响力,肯定能在文坛有巨大水花。只要能引发争论,就好说。 她是他未婚妻了呢,想想就觉得胸口温暖,犹在梦中。 第60章 成人之美 当宋愈得知皇帝为周暄和路征赐婚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或是说话的人说错了。反正,他不相信。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令仪明明白白是他的妻子,怎么会跟路征有纠葛?路征是谁?记得直到他重生回来的前一刻,路征都没有娶妻啊。 是,他们的确是亲戚,可也只是亲戚而已啊。她和路征在一块儿,不是人们说的“换亲”么?——当然或许皇家不在乎这些,可是周家和路家也不在乎吗? ——他倒是听说了移风易俗的新政令,但是具体改了哪些,他还不大清楚。 5不不不,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搞清楚是不是皇帝弄错了。该被赐婚的是他和令仪才是。一定是皇帝弄错了。毕竟外面传的也是他和令仪之间的种种。 即使皇帝心血来潮,想成人之美,为臣下赐婚,也该是为他和令仪赐婚,不是么? 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告诉他,皇帝怎么会弄错?那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可是,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是的…… 他要去阻止。 他的妻子,怎么能成为别人的未婚妻?他的妻子,怎么能嫁给别人?他好不容易重生归来,就为了补偿她,为了给他幸福,她怎么能嫁别人呢? 宋愈努力使自己慌乱的心安定下来,他要好好想想应对之法。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嫁给别人。绝对不会。 宋愈先是找他人求证,在确定消息属实后,他原本的那一丝丝侥幸也没了。 皇帝确实下了这样的圣旨。 宋愈仔细回想着前世,感觉跟今生的差别并不是很大。朝中局势基本与他记忆中相同,阿蓉也如同前世那般嫁到了宋家,成为他的继母。可为什么,偏偏到了令仪这里,一切就都不同了呢? 是因为他不想让令仪落水,特意提醒了她,改了他们的缘分? 不,他拒绝去想这种可能。 他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先不要胡思乱想,自乱阵脚,他还得阻止这婚事,他还要娶令仪呢。 宋愈回府将自己关进了书房,他翻开那本特别的《诗经》,这是他亲手写的,他记得清楚。这里,没有皇帝给路征和周暄赐婚这件事。——这个时候,和令仪已经订下婚约的是他宋愈,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路征。 怀疑、愤怒、失望、恐慌……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深深笼罩着他,他压抑而烦闷。 敲门声让他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听到门外甜润的女声:“大少爷,您在里面吗?大少爷……” 宋愈愣了愣,缓缓勾了勾唇,心却忽的宁静下来。像是在炎热的夏季,穿堂风倏忽吹过,带来凉意的通水,也驱走了烦躁。 他知道,这是阿蓉身边大丫鬟的声音。这丫鬟定是奉阿蓉之命而来。想来是阿蓉听说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久久不出,心中担忧,才会命丫鬟来探视。 他心里先是一暖,继而又是一涩。若是令仪仍是他未婚妻子,他何至于此? 令仪,令仪…… 然而到底还是有人关心他的。他略定了定神,对丫鬟道:“你回去告诉夫人,就说我无事。” 不是皇帝下的旨意么?他不能让皇帝收回成命,难道还不能让路征自动放弃吗? 男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决意退婚?无非是得知未婚妻子心里另有其人,或者是头顶绿云覆盖,遮都遮不住了。 宋愈想着,京中的流言,路征未必不知晓,可能他心里也不乐意接受这桩婚事。 ——当然,路征是否愿意娶女人还不一定。 宋愈可以去添把火,就当作是帮路征一把。 慢慢摩挲着《诗经》,宋愈眼前浮现出前世与令仪在一处时的种种场景。在他没发现自己心里真正爱的是阿蓉时,他以为他是喜欢令仪的,他们也曾有过一段美好和谐的短暂时光。 他要做的是让这美好时光长长久久,而不是将令仪交给别人。 那是他的妻子,把她嫁给别人,他不同意。 好好思索了一番,宋愈命人备了厚礼,也不管天色微黑,就直接去了路家。 到路家才知道,路征尚未回府。一个看着很机灵的小厮告诉他,路征大约是在周家,等会儿就回来了。 宋愈皱眉,心里有些不快。他喝着茶,试图让茶水来平复自己的内心。 直到月上柳梢,路征才缓缓归来。 宋愈一直在那里等着,已经灌了三杯茶的他,借着灯光打量路征。 路征与他年纪相仿,不过是因为做了舟山先生的弟子,就直接入朝为官,甚至连科举都不曾经历。 他看着路征含笑的眼眸,心里一阵悸痛。路征似乎不讨厌这桩婚事。是的,令仪那么好,路征即使不喜欢她,也不会讨厌他。 他无法忽视心里的慌乱,那么浓烈,教他格外不安。 ——路征今日下了朝就去了周家。虽然没能见得周暄,有些遗憾,不过感觉也不错。杨氏细细叮嘱他,关于他需要准备的种种。 待杨氏叮嘱完了,他的姐夫兼未来大舅哥拉了他过去,与他一边饮酒,一边转述姐姐路随玉的话。 路征清楚,姐姐对他的亲事不大满意。——然而这世上,很少有事情是所有人都满意的。他坚持他的选择,姐姐也理解他。 等路征回府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听说小宋探花在等他,他讶然,继而微微一笑,酒意也消了大半。 宋愈来找他,准没好事。 不过,那又怎样呢?现在他才是周暄的未婚夫。 路征轻轻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打起精神来见宋愈。 不等宋愈开口,路征便笑道:“宋兄是在祝贺小弟订亲之喜吗?多谢宋兄了。人来就好了,还带什么礼物。” 宋愈一噎,下意识道:“不是,我是来……” “和平,快上茶!”路征高声,顺便打断了宋愈的话。 像是这才注意到宋愈在说话,路征一拍脑袋,脸上带着歉然的笑:“哦,宋兄想说什么来着?” 他语气诚恳,眼神真挚。 宋愈咬了咬牙,说道:“我有一件事,想告诉路兄。” “说吧,什么事?” “我与周家姑娘,情投意合已久,早就互许终身,本来只等过两年,就娶她过门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宋愈眼角的余光看到路征坐直了身体,面色严肃,在认真倾听。他觉得有戏,忖度了一下措辞,又半真半假,说起了他与令仪之间种种。 有前世的,也有今生的。 他想着路征能得皇上信赖,自然不是个傻子。全是假话,路征未必会信。所以,他说话时,必得真假参半,才能取信于路征。 ——当然,他也不算是说谎,有些事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不是么? “去年我去周府拜访,无意中目睹周姑娘芳容,惊为天人,当时就想着,若能娶她为妻,我必一生一世守着她……” 宋愈说着说着心口一疼,有点恍惚。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对她一见钟情吧?第一次对一个姑娘心动,傻乎乎地跟着走出好几步才回过神来。回家后又念念不忘,后来跟她订亲,更是心花怒放,觉得娶她为妻,此生也圆满。 …… 他们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他真是个混蛋,才让她伤心而逝。纵然知道了他对她不是真正的爱,也不该那样伤害她…… 若能重来,若能重来…… “我们后来又见过几次,在公主府,在忠勇侯府……幸而是缘分,也是老天垂怜,一来二去,我们就……” 路征面无表情听着,拳头却早就攥紧。宋愈说的一些事情,他有的在“《诗经》”上看过,有的则是第一次听说。 他越听,心头怒火越盛。不过,他面上并无太多表情,似乎被宋愈讲述的所打动,或是在认真思考。 “路兄,有道是君子成人之美。路兄与周姑娘多年兄妹情意,想必也不是很愿意这门亲事吧?既是如此,何不成全了我们?” 宋愈说的恳切。他之前跟路征也有来往,关系大概还不错。他话说到这份上,路征会有点想法的吧? 路征似笑非笑:“君子成人之美?要我成全?” 这神情教宋愈有些不安。他顿了一顿,说道:“是的。想来路兄也不想娶一个心里念着别人的妻子。而且……” 宋愈说到这里,低了低头,仿佛难以启齿般,他轻声说道:“我与周姑娘已有肌肤之亲,路兄也不想拆散我们吧?” 他笃定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自己头上戴绿帽,路征肯定会意动。 宋愈心想,他这话倒没撒谎,他们的确曾是夫妻,也有过肌肤之亲。 他心里对令仪说声抱歉。他也是出于无奈,反正他会娶她,即使她名声坏了,也不打紧。 第61章 小小教训 宋愈看着路征,路征的沉默让宋愈心里的不安一点点扩大。 路征是什么意思?路征是相信了吧? “我也知道,我这要求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不过实在是没了别的法子,不得已才来找路兄。路兄是君子,成人之美……” 宋愈勉强一笑,心里实在难受。他看着路征,见路征缓缓勾起了嘴角,笑得莫名。他心里突突直跳。 却听路征说道:“也不算强人所难……”他语速并不快,似乎还隐约带着笑意。 宋愈一听,心里狂喜,心说,路征同意了?!他急道:“那……” “算臭不要脸。”路征收敛了笑意,一字一字打断了他的话。 灯光下,他的脸一半被阴影覆盖,阴沉沉的,让宋愈有些愕然。 宋愈轻声道:“路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可能不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是不知道,她右肩有颗小痣,很好看。尤其是到了情动时……” 讲到这里,他眼前仿佛浮现了那旖旎的画面。 路征初时还强忍着,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一拳打向宋愈那喋喋不休的嘴:“不要挑战我的忍耐度。” 他少年时期也曾热血冲动过,也曾与人动手过。还是到了这个世界,巨大的差别和那种遗世独立的孤独感以及十五年的漫长时光让他一点一点沉淀下来。 在这里,这还是他第一回与人动手。当他的拳头与宋愈的身体亲密接触时,他莫名感受到了畅快。 果然,有些人,还是打一顿比较好。 宋愈没想到他会这样,惊讶莫名,难以置信。他摸了摸唇角,手指上的红色血迹更让他吃惊。 “你,你,你竟然打我?!” ——路征竟然打了他?路征打他,表明路征动怒了。他一时竟想不透,路征动怒,代表什么意思。 路征甩甩拳头,冷冷一笑:“打你?我有打你么?我只是阻止你说出不该说的话。”他顿了一顿,又道:“她何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这般害她?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污水泼在她身上,她会怎样?” ——路征敢说,宋愈是他遇见的,最无知也最无耻的人。 宋愈苦笑,他何尝没想过后果?只是他决定了。她名声不好,他会娶她,他会给她幸福,只有他才能给她幸福,他也必须给她幸福。他才会孤注一掷。 “你不懂,情之一字,你又怎么懂?”宋愈声音不大,还有点模糊。他擦了擦唇角的血渍,倒也没想过还手。他原本就想着,惹怒了路征,让对方主动向皇帝禀明退婚。 若这个目标能实现,他挨一顿打又能怎样?更何况只是一拳,他受得住。此刻,他还有点希望,路征能多打他两拳,然后放弃与令仪成亲。 “我不懂?”路征气急反笑,再次攥紧了拳头。他也没了跟宋愈周旋的兴致,冷声道,“宋探花,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不得不不提醒你一句,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我们的确互许终身,已有肌肤之亲……”宋愈咬准了这一点,努力想让路征厌恶这桩婚事。 路征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宋愈的意图。他又是一拳,打向宋愈的嘴。 在宋愈捂着嘴角时,路征轻声说道:“我活这么大,见过不少混蛋。但像你这么不要脸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宋愈似乎很吃惊。 路征话音刚落,又是一拳,打向了宋愈的小腹。看着宋愈捂着肚子,半蹲下.身子,额头冷汗直冒,路征又道:“实话告诉你,我想打你很久了……” 宋愈的眼睛忽的瞪大:“你……” 他是文弱书生,身体本就不够健壮。三拳下去,他就觉得难捱了。本来前两拳,他还想着路征出了气,或许就会退婚。可这第三拳时说的话,听起来不像是那么回事儿啊。 “我什么?”路征哂笑,伸脚在宋愈左右小腿各踢了一脚,气定神闲,“我自小走南闯北,教训你,还真是小事一桩。” 宋愈腿上挨踢,站立不稳。他勉强站定,颤声说道:“你……不同意就不同意,打……人做什么?” 路征却不想让他站着,腿上加了力道,再次踢向宋愈的腿弯。 宋愈果真如他所愿,跪伏在地上。 路征半弯下腰,轻声道:“话说,我还是喜欢俯视别人。” 宋愈低低的呻.吟。——路征的拳头不算很重,可他小腹疼得眉毛都皱成了一团。他是个讲道理的和气人。不明白路征打就打吧,为何下这么重的手。只是皇上赐的婚,不是吗?何必生这么大的怒气?拳打不够,还脚踢?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不还手,而且,还这么不禁打。”路征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我原以为一个有胆量觊觎自己继母的人,应该有很大的本事呢。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你……说,什么?什么继母?”宋愈急了,内心最大的秘密被人一下子捅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 路征本来只是猜测,诈他一诈,见他如此反应,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他淡淡地道:“你我二人心知肚明,还非要我说出来?若我说出来,可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知晓了。京城的百姓最爱听故事。才子佳人什么的,一听就是假的。但是年轻继子偷继母什么的,估计大家会很喜欢……” “你,你胡说八道!”宋愈心跳如雷,他知道,他得去否认,但是很奇怪的是,当听到路征这番话时,他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 然而在理智的驱使下,他态度很坚决:“明明是我与令仪,我们,我们……” “她的字不是令仪。”路征打断了他的话,“她的字不会是令仪。”——他不喜欢“令仪”做她的小字了。 宋愈却是想着,她还没十五岁,还没字,是他大意了。 “宋先生,我们来商量一件事吧。如果你不想忠勇侯府成为京城笑谈,不想令尊头上绿油油的话,就去澄清那些谣言吧。老百姓最爱热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们喜欢传什么。” 宋愈动了动唇,半晌才道:“你不愿意成人之美?不愿意退婚?” “皇上赐的婚。”路征顿了顿,挑眉道,“何况,这怎么能说是成人之美呢?小宋探花思慕的人,明明是泾阳侯的继夫人,不是么?” “不是,你……”宋愈不知道路征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但他清楚,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阿蓉,抑或是为了泾阳侯府,这些话,都不能传出去。 是以,他一口咬定,他心里的人是周姑娘。“不,跟我有一生之约的,是周姑娘。” 或许是注意力的分散,他觉得他身上的疼痛已经减少了很多。 看来,今日路征是不会同意了。他坚持声称他和周暄私定终身,也不知路征会不会相信。 路征神情有点无奈,他摸了摸袖子,摸到周暄赠给他的荷包。他声音轻柔:“小宋探花,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心血来潮,要赐婚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请圣上推行新令,移风易俗吗?” 直觉告诉宋愈,他不能问为什么。那答案绝对不是他想听的。但是,他却像是受了诱惑一般,忍不住顺着路征的话,问道:“为,为什么?” 路征看了他一眼,笑得温柔无害:“因为我答应了她,要娶她为妻啊……” “什,什么?”路征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惊雷响在宋愈耳旁。他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那一句“我答应了她,要娶她为妻”反复回响。 他毕竟是探花,虽然为人处世上不大妥当,但他基本的理解能力,还是有的。 他不愿意接受路征话里的意思,涩然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我说,跟她许下终身的人,是我。她要嫁的,也是我。你道舟山先生的新作,是谁托他写的……” 路征再说什么,宋愈都听不到了。他只能看见路征不断开合的嘴。他觉得刺目,眼光微移,却看到了路征手里的荷包。 荷包! 宋愈大步上前,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一把抢了荷包过来,攥在手中。 熟悉的绣法和针脚,他不会认错。是令仪。 荷包上绣的是一丛竹子,还有一个娟秀的“征”字。 那“征”字是用黑线绣的,刺眼的很。他不过是瞧了几眼,就刺的他眼泪直流,鼻腔也酸的厉害…… 令仪给别的男人绣的荷包。 令仪给别的男人绣了荷包。 令仪,令仪。 第62章 真真假假 宋愈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离开的路家。从看到那个荷包开始,他就开始发懵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别的男人身上会有他的妻子所绣的荷包。 对他而言,这比听说周暄被赐婚给旁人,更教他难以接受。 其实,前几次被令仪拒绝时,他也考虑过的,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导致令仪讨厌了他。他也猜测过令仪心里是否有了别人。可是,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令仪是他的妻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她忠贞善良,温柔大方,她会用充满柔情的眼神看着他,她秋水样的眸子里盛满了他的身影。 上辈子他们感情和谐时是这样,等到了后来,他各种伤害她时,纵使她内心痛苦,可是左右她情绪的,依然是他。 她的开心或难过,都是因他而起。她的一颗心都系在他身上。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 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可是,如果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再是他,他该怎么做? 不!宋愈摇了摇头,他不能想象下去。不会的,路征一定是在骗他。 令仪怎么可能爱上别人?她怎么可以爱上别人? 他不信,他不信…… 宋愈跌跌撞撞回到家。宋府的门还为他留着,他刚一进门,门房就一脸喜气地告诉他:“恭喜大少爷,贺喜大少爷……” 他停住了脚步,侧过头,苦笑一声,问:“喜?什么喜?” 他还能有什么喜?他的妻子不但被赐婚给了别人,连她自己都跟别人私定终身了。 他满腔愤怒无处发泄,这边门房竟然还恭喜他?是看到了他头上绿油油的帽子,特意来嘲笑他的吗? 门房大约没看出大少爷的不对劲儿,满脸堆笑,说道:“夫人有喜啦,阖府上下都有赏呢。” “有喜?”宋愈一瞬间有些恍惚。是了,令仪有了他的孩子,有他们的孩子。他得去看看她,看看他们的孩子。 他忽然来了精神,一把推开门房,大步走了进去。 门房在他身后摸不着头脑。按说继母有孕,大少爷就算高兴,也不该这般失常啊。难道说另有隐情? 这门房在大宅院里待的久了,各种阴私也听过一些,想象力也就较旁人更丰富一点。 年轻的继母和年纪相仿的继子,听说之前还有暧昧情愫…… 如今继母有孕,继子这种反应,谁知道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 …… 宋愈走出数十步后,冷风一吹,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不是令仪。 令仪没有嫁给他,更没有怀孕。甚至,她还被皇上赐婚给了别人,她还赠了那人荷包…… 被路征打过的地方忽然又痛了起来,密密麻麻,布满全身。 宋愈捂着小腹,慢慢蹲下.身子。 月光清冷,撒在他身上,像是银色的刀子,一点一点切着他的肌肤。 他重生归来,只为了给令仪幸福,他要补偿她,爱护她。 若她最终成了别人的妻子,跟他的人生毫无关系。那他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是,阿蓉怀孕了,府里都很高兴。他不知道他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他只知道,那又不是他的孩子,不是他跟令仪的孩子。 他一心盼着那个没有出生的孩子,这辈子能平安降生,能健康长大。可是,如果令仪嫁了别人,那个孩子,是不是也就随之没有了? 宋愈改蹲为坐,在月光下,沉默地待了很久。 他不能,就此放弃。 …… 也许是皇帝赐婚的消息太过突然。之后的短短数日,周暄就收到了不少人的慰问。 首先登门的就是陈苑和陈芸两人。 再过数月,就是陈苑的婚期了。她一直被母亲拘着,在家绣嫁衣,学管家,出门的机会极少。这回听说周暄被赐婚,她才与堂妹一起来看周暄。 陈苑拉着表妹的手,张口就道:“怎么将你许给他了呢?不是说,你跟小宋探花互许终生了吗?” 周暄先是一愣,继而明白过来是有传言。而陈苑消息灵通,听说过,也不足为奇。 她压着怒火,说道:“表姐不要听别人瞎说。我跟那姓宋的,一点关系都没。” 陈芸也诧异:“暄暄,其实我也听说了的,难道是假的吗?你是不是想着,皇帝舅舅给你赐了婚,所以你不能再……”她拍了拍周暄,自信满满:“你不用担心,虽然那个姓宋的不是好人,但你如果真的不满意这桩婚事,我会帮你的……” 皇帝舅舅最疼她了,周暄若不愿意嫁路征,她或许能帮上一点忙。 “郡主,我没有不满意。”周暄心说,能嫁给路征,是她的一大心愿,她怎么会不满意呢?对这桩亲事,她满意极了。 陈芸不大相信,继续说道:“我知道,皇帝舅舅要推行新政令,移风易俗,肯定回强行推进。只是我没想到,竟然会牺牲你的幸福……” 陈苑虽然不说话,但想法与堂妹基本一致。只是她不能像堂妹那样,一股脑全说出来。 周暄哭笑不得,她也知道她们是好意。但是她们的猜测就有点脱离真相了。她轻声说:“不是的,你们想多了。这亲事,我很愿意。外面流传的,我跟姓宋的怎样怎样,全是假的。事实上,我跟他一点都不熟。你们觉得,我真会跟他私定终身吗?” 她真的不喜欢这那种无稽之谈。 陈芸仍有怀疑:“你说那些都是谣传?” ——最开始,陈芸也不信那些谣言的。只是后来那传言越传越烈,说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很多细节,足以以假乱真。而且,皇帝舅舅又恰好在这当头下旨赐婚,不由地她不信。 周暄点头,异常坚定:“当然,都是谣传。” 陈芸沉吟片刻,说道:“你这么说,也的确有可能。暄暄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怎会学那林樾蓉,跟男人私定终身?” 周暄脸颊微红,不知该怎么接话。她的确是好人家的姑娘,可她辜负了陈芸的信任,她的确是与人私定终身了。 只是,那人是路征,不是宋愈。有些话不能说出口,可她心里并不后悔这么做。 陈苑是姐姐,考虑的相对多一些。她轻声问:“那路征呢?你跟宋探花是谣传,你跟路征呢?皇上赐了婚,却不能赐给你们感情……” 周暄笑了,温温柔柔,却奇异地,带着一点小得意。她不说话,指了指“八音盒”以及其他路征所赠的物件。 “怎么?”陈家姐妹不解。 周暄笑道:“表姐,你忘了吗?他是征征啊。他怎么可能对我不好?” 陈家姐妹一呆。陈苑想起了小时候路征在外求学时,常托人带了礼物回来,赠给周暄。 可以说,从小到大,路征都对周暄很好。那么,即便没有浓烈炽热的感情,单单凭着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和陪伴,他们也能过得好好的。 陈芸则忆起了那一大箱子。她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早有预谋是不是?”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笑得暧昧,“怪不得,怪不得。” 她很快就想通了。路征是皇帝舅舅面前的红人。肯定是路征看上了周暄,所以才提倡什么新令,还请皇帝下旨赐婚。这小子,线放的够长啊。可怜周暄还傻乎乎的,还当路征是好人呢。 不过,比起宋愈,明显陈芸更待见路征点。——跟林樾蓉和泾阳侯府有关的,在陈芸这里,都不是好人。 三人说笑着,陈苑忽的开口问道:“暄暄,你得罪了谁不曾?为什么会有中伤你的流言?” 陈苑寻思着,表妹周暄与人和善,行事也得体,谁要这样污她的名声,置她于死地? ——陈苑听周暄的意思,似乎很厌恶宋愈。表妹的性子,她也略略知晓些,看着柔弱,却是个决绝的。若是没有皇帝赐婚,那表妹岂不是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嫁给宋愈,一是死亡。恐怕那个时候,表妹会选择死亡吧? 陈苑的话让周暄收敛了笑容,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只是,只是我爹娘曾三次拒绝宋家的求亲。” “宋家?泾阳侯府?给小宋探花?”陈芸讶然问道。 周暄点头:“是。” “那为什么不同意呢?”陈芸更不解了,虽然她看不上宋愈,可是在别人眼里,宋愈不差的啊。且三次求娶,足以表示其诚心,为什么要拒绝呢? 周暄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我讨厌他罢了。谁愿意对着讨厌的嘴脸,过一辈子呢?” 第63章 两情相悦 “你讨厌他?”陈芸奇道,“你说真的?” ——宋愈是京中不少姑娘仰慕的对象,年少英俊,才华横溢,又是探花郎。不然林樾蓉也不会当众对其告白。陈芸最初对他印象也不错,后来之所以变差,还是因为其父泾阳侯。她本以为周暄应该挺喜欢宋愈才对。没想到,非但不喜欢,竟然还讨厌。 她再次问起,周暄只得道:“是,很讨厌。”——她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一个人,死缠烂打,黏黏糊糊。 她只想这辈子都不再看见他。 陈芸看她神情,心想,看来周暄是真讨厌他。她心里欢喜,越发觉得周暄值得深交。她们竟讨厌同一个人呢。 既然周暄对皇帝赐婚是满意的,又讨厌宋愈。那陈家姐妹的担心就有些多余了。她们都松了口气,说话也轻快许多,讨论起这桩婚事,间或提出一点建议。 陈芸忽然击掌,说道:“暄暄,你说你跟宋愈毫无关系,那么外面的流言是谁传的?总不会是宋家求亲不成,故意坏你名声,叫你无人可嫁吧?” ——她也是突然想到了这一点。她想到了,陈苑也想到了。姐妹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苑迟疑道:“不大可能吧?宋家也是积善人家。” 而且小宋探花也是青年俊彦,不至于下作至此。求亲不成,就坏人家名声,这也太恶毒了。 周暄还未回答,陈芸就摆手道:“姐姐,你不知道,宋家没一个好东西。宋三儿的儿子,你指望有多好呢?” ——现下陈芸也不管宋三爷喊泾阳侯了,也不是还亲近时的宋叔了,直接是宋三儿。 “这……”陈苑语结。她内心不是完全赞同,却没有与堂妹争执。 周暄道:“我不知道。反正没关系了,皇上都赐婚了,没人敢议论的。况且,咱们也不能认定了就是他,冤枉了人就不好了。” ——那些流言,对现在的她来说,不会有太大伤害。她只担心于路征有碍。 陈芸却不同意:“都欺负到门上了,还说没关系?不过你说不能冤枉人倒是真的。这也不难,我找人查查就是了。” “若是呢,你打算如何?”陈苑插口问道。 “还能怎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呗。”陈芸笑了笑,心里有了主意,就趁机改了话题,往路征身上引。 陈苑接口笑道:“说起来,暄暄跟那路征认识也有十多年了。我竟然没想到,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她开心过后,又隐隐有点忧虑,虽说是皇帝赐婚,可是换亲一说由来已久,也不知会被人怎么议论。 不过看周暄的样子,不像是太在乎。或许,她也没必要太过担心。 陈家姐妹滞留了许久才离开。 周暄刚看了会儿书,忠勇侯府就有人过来传话,说是祖父要见她。 祖父传唤,她忙换了衣衫,坐车而去。 还好,这回一路顺遂,也没遇见双胞胎姐妹。她知道祖父在书房等她,就径直去了书房。 忠勇侯今日看着颇显老态,他看见周暄,只抬了抬眼皮,说道:“坐吧。” 周暄福了一福,寻了位置坐下,看向祖父,听他示下。 忠勇侯开口便道:“皇上赐婚的事儿,我听说了。” 周暄不知祖父此话何意,就没有接话。 “皇上做事,不大有章法,这几年又经常隔三差五的,想出个新令。他给你赐婚,多半就是为此。”忠勇侯道,“你若是心里不愿意,爷爷拼着这张老脸,也要去求皇上收回旨意。” 忠勇侯刚说到“皇上做事,不大有章法”时,周暄皱了皱眉,臣子说君上,说出去不大好。然而待听到后面,她又不禁动容。 祖父待她,一向是很好的。 “爷爷当年南征,虽没有多少功劳,苦劳还是有些的。皇上和太后,应该会卖我这份薄面。”忠勇侯轻声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给你赐婚……” 周暄鼻子一酸,眼睛涩得厉害。她站起身来,说道:“不用的,爷爷,对这婚事,我没有半分不满意。” 忠勇侯只当她是为了宽慰他,才故意这般说,对她更加怜惜,愈发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教她在婚事上顺遂。 周暄不大明白,为什么人人都当这赐婚是委屈了她,都笃定她不满意这桩婚事。她愿意同路征做夫妻的,而且,路征很好很好啊。 ——当然,这中间原因很多。一来街上传言,周暄心中另有其人。二则,众人以为皇帝赐婚只为了推行新令,周暄是政治的牺牲品。三则,她和路征在旁人眼中,就是换亲,没有姑娘想顶着这样的名头嫁人。 周暄想了想,轻声却坚定地道:“爷爷,我说真的,我愿意同路征做夫妻。我和他,我和他,是两情相悦……” 她声音越说越低,几不可闻,红晕布满了她的脸颊,连耳根子都是烫的。 忠勇侯听着瞪大了眼睛,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们……” 周暄心中羞意更盛。这种事情,原本是不必对人言,也不能对人言的。若非祖父他们总觉得委屈了她,她也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过,真说出来了,也觉得没什么。爷爷不是外人,不会外传。而且,她想,她和路征两情相悦,也不是丢人的事情。 “你们,两情相悦?”后面的四个字,忠勇侯说的艰难苦涩,又带着茫然若失。 他这一生,有妻有子,可是从来没有尝过两情相悦的滋味。他本来想着,宋愈对暄儿有情,宋愈也是好的。时间久了,这两人能成为夫妻,就好了。 他没想到,跟孙女两情相悦的是竟然是路征。他对路征的印象不深。无非就是孙媳的娘家弟弟,因为拜了个好师父,青云直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真能比得上靠真才实学当上探花的宋愈吗? 而且,宋愈还对暄儿一往情深。 可是,他心里清楚,两情相悦,实在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有很多人一生都难遇上真正两情相悦的人。 也许暄儿是幸运的。尽管比起宋愈,忠勇侯不大喜欢路征,可是这一刻,他并不打算对这婚事再说半个“不”字。 他觉得好没用,路是要暄儿自己走的。她觉得好才是好的。这道理他懂,可他内心深处总是想让孙女嫁最好的。 就这样吧。 忠勇侯这次没有多留孙女,他略嘱托了几句,就挥手让周暄离开了。 刚走出书房,周暄就看到了好似等待已久的双胞胎姐妹。 周暄扶额,心说,又来了。 她每回来忠勇侯府,这双胞胎总不忘找她麻烦。 然而这一回似乎与之前略有不同。周一弦看着她,脸上满是怜悯同情,看得周暄一愣一愣的。 周一柱倒是没什么好脸色,只说:“要恭喜大姐姐了,皇上赐婚,好大的面子呢。” 周暄“嗯”了一声,心说,这两姐妹定是被母亲看得严,太无聊了,才会特意来堵她。 周一弦瞧了妹妹一眼,轻声喝止:“一柱!” “本来就是嘛,我又没说错。”周一柱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得意,“我就说那传言是假的,哈哈,果然……” 周暄垂眸,一言不发。 周一柱在府里见了宋愈几次后,就对其念念不忘了。但是祖父却一直想要周暄嫁给宋愈,她极为不满。京中流言更是教她坐立不安。现下好了,皇上赐了婚,就算流言是真,那又怎样?反正周暄没机会了。 想到这里,她对周暄又有了几丝同情,夹杂着幸灾乐祸,她也不晓得她到底要对周暄说什么了。 周暄等她闭口,才道:“说完了吗?说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是真不想跟这俩堂妹计较。她们说什么她只当听不见就是了。 周一柱一噎:“说完了。我又没拦着你,不让你走。” 周暄点头,从她二人身边走过。 她们说的话,还真伤不了她 从忠勇侯府出来,天色还早。周暄心念微动,对邢伯道:“邢伯,我想去看看舅公。” ——舟山先生这几日都住在路家。他想帮路征准备成亲所需事宜。——虽然他也不是全都理解。 诚然周暄是想见舟山先生,可她心里未免没有另外一个想法。——当然她也不是非要看路征,去看看他生活的地方也不错。——也是她将来会生活的地方。 思及此,她心里暖暖的,满是期待。 邢伯一听,心中直嘀咕,虽然没开口,不过我猜测着是姑娘可能想见路家少爷。他笑了笑:“好嘞。” 第64章 去看征征 然而马车刚刚驶动,周暄就又改了主意:“邢伯,算了吧。咱们掉头回去吧。” ——皇上给他们赐了婚,他们再见面,传出去终归是不大好。 邢伯勒紧了缰绳,惊讶:“不去了?刚才不是还说要去吗?” 他心里隐约明白,姑娘除了想见舅公,可能还想见路家少爷。外面传言怎么样,他也听过。不过这婚事是皇帝老爷赐的,那肯定是很好的。而且他很熟悉的路少爷也肯定比那个谁好。——不管怎样,路少爷都是自己人。自己人总比外人亲。 虽然说定了亲不好再见面,可是,这俩人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姑娘年纪又小。见上一面,也没什么。况且即便是传了出去,又能怎么样呢?现下京中的谣言四起,若给人看见了姑娘去路府,算不算是澄清姑娘和那宋什么的流言? 片刻之间邢伯已经转过了很多念头,他想一点点分析给周暄听,又囿于自己的身份,无从说起。 而周暄闻言,微微皱眉,轻声道:“罢了,那咱们继续去路家好了。” ——她本是很坚决的人,主意拿的也正。只是碰上这种事情,不免犹豫。罢了罢了,去就去呗,想那么多做什么。 路家跟周家离得不算远,马车很快就到了路府外。看见周家的马车,和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待知道马车里的人是周家小姐,他更是喜得眉开眼笑,兴冲冲跑着就去禀告路征。 少爷一直不娶妻,他还担心过呢。这回好了,未婚妻都上门了,快告诉少爷去。 周暄看着和平的背影,颇觉好笑。她下意识环顾四周,见路家布局与自家并不相同,也看不见几个下人,不似自家那般热闹,反倒有些冷清。 她心里对路征又多了点怜惜。是了,他孤单的很。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回到路家来,虽然跟路家是亲戚,可是,这十多年来,她从未踏足过路家。——当然,这与路家无人有很大关系。 而路征倒是常常到周家去。 站在路家院子里,听说下人去禀报路征,周暄的心提的紧紧的,她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她只轻声道:“我想见见舅公。” 她心说,可能祖父对她的亲事犹有疑虑,或许可以让舅公出面,劝劝祖父。——她其实很希望舅公和祖父可以捐弃前嫌的。 但是,最先出来迎接她的,并非舟山先生而是路征。 路征本来正在书房,听说周暄来了时,笔都掉了,惊喜激动,来不及将东西收起,直接奔了出来。 途中他还想着和平是不是在骗他,待亲眼见到周暄后,他脸上的笑意就没再褪去。 “暄——”路征咳了一声,周围仆从皆站远了些。路征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周暄很主动的一个举动了。 周暄螓首低垂,脸颊通红,声音细细软软:“我从祖父那里来,我想见见舅公——” “也想见见你。”这后半句,她没说出来,只在心里想上一想,就够羞人了。 “哦。先生不在,出去会友了。”路征看着姑娘害羞的样子,觉得萌化了,强忍着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一本正经。 周暄“哦”了一声,似乎有些遗憾:“那,那我先回去了……” “这么急做什么?天色还早。”路征笑笑,“这还是你第一回到我家,也不坐会儿吗?” 周暄不说话了。没赐婚时,她跟他相处还自如些。名分定了以后,她在他面前,反倒拘束了很多。 路征也看出来了,轻声道:“你不用不自在,跟以前一样就成。” 虽然说害羞的小白兔也很有趣,可他并不舍得她一直紧张不安。 周暄吁了口气,她摇摇头,自言自语:“我没有不自在,我也不紧张。” 路征看着她,笑了。 将周暄迎进厅中,路征变戏法一般,从袖中掏出一个“扳不倒儿”:“呶,给你玩儿。” 周暄接在手里,目瞪口呆:“又是……” 她脸颊鼓鼓的,眼睛也瞪得圆圆的,不想要,又不能拒绝的样子,看得路征直想笑。她每次收到“扳不倒儿”时,都这么可爱吗? 周暄心里叹了口气,心说,路征可能是爱惨了“扳不倒儿。” 她理了理情绪,说道:“征,路哥哥,我想,外面有些不好听的话,你肯定也听过了。我得说一句,那些都是假的。我跟宋探花没有任何关系。” 她想,或许路征很信任她,可是她自己也得向他解释一下,这是基本的尊重。 路征收敛了笑意,眼中冷芒闪过:“是的,我知道。别担心,那些流言,很快就会不见。” “嗯。”周暄轻轻点头。她就知道,他是相信她的。 “你近来在家都做些什么?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路征问道。 ——这个问题,他问过周暄无数次了。 周暄这回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路哥哥最近做什么?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 路征失笑:“还真没有。我除了公事,也就是待在书房,做点事。吃的玩的,我一向不大上心的。” ——以前他关注吃的玩儿的,也不过是因为周暄的缘故。 “待在书房?那我能去你书房看看吗?”待了一会儿后,周暄自如了很多,眉眼含笑,声音轻快。 “当然。”路征挑了挑眉,还以为她对他并不好奇呢。好奇就好,好奇也是关心的一种。 他带着周暄进了自己的书房。他书房的布局与当下的书房不同。书桌上还有一盆绿叶。 周暄看着新奇,笑道:“你自己布置的?” ——她有这样的直觉。 路征点头:“是。”迎着周暄欣赏的目光,他心里满当当的,又有点飘。 周暄瞧了瞧,又看看书架上的书。她粗略扫了一眼,放在显眼易拿位置的,都是律法或是游记,以及地方志。 她也不觉得奇怪,看得出来,路征所学颇杂,却不擅长诗文。大约跟平时常看的书也有关系。 想到这里,她瞧了路征一眼。 可能她自己没注意到,这一眼,目光流转,看得路征心里痒痒的。他对自己说:要克制,要克制。 他咳了一声,悄悄移开了目光。 周暄又扫了书桌一眼,指着书桌上的那盆绿叶,问道:“这是什么?” “哦,随便种的。你要是不喜欢,回头我让人撤掉。” “你……”周暄道,“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就算我不喜欢,你也不必撤掉啊。” 路征只笑了一笑,心说,你若不喜欢,我少不得要撤掉,换上你喜欢的。这点小事,还能做不到? 周暄在打量着他的书房,而他的目光却随着周暄在走。这姑娘似乎又长高些,气色很好,小脸白里透红,既美且萌。 偶尔,他的眼神也会往一旁的小塌上瞟。——这是他最初想着,看书累了,可以躺下来歇会儿。而此刻,书房里多了一个人,他竟然有些局促不安,想的还有些多。 额头上冒出了点汗,他莫名感到燥热。 打住,打住。 “咦?这是什么?”周暄手里扬着一本册子,看向路征。 ——方才她近距离看那盆叶子时,不小心碰掉了它,俯身捡起时,发现它是摊开的。 她本来也无意看。——路征在朝中做官,她不知道这是否涉及朝廷机密。然而她无意间看见了“令仪”两字,猜测跟自己有关。 说来也巧,那一页上的字,密密麻麻。可她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字。路征写字一向很大,他写出来的她的字,跟别的都不大一样。 周暄双眼亮晶晶的,脸颊泛红,猜测着这可能是什么。跟她有关?路征写的跟她有关的什么? 路征一看,吃了一惊。这不是那次在宋家看到“诗经”后,他回来默写的那本么?他记得他随手放进了书架里,怎么会在书桌上? “这没什么,你放下吧!”路征脱口而出。“诗经”里的东西,他并不想让周暄知道。 那些东西,真也好,假也罢,都与周暄无关。 周暄没必要知道的。 他愈不让,周暄就愈好奇。何况这还与她有关。 难道是路征记得手札?因为害羞不愿让她看见?咦,征征也会害羞么?征征会写她什么呢? “哦。”她口中答应着,却飞速瞟了一眼。 周暄自小读书,看书很快,一目数行。 只一眼,看得她心惊胆战,又惊诧莫名。 “征征,这是什么?” 第65章 窥得真相 短短数息间,她心头已经转过许多念头,然而奇怪的是,她竟然出奇的冷静。 路征静默片刻,轻声道:“那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她若已经看到了,他也没有瞒她的必要。 扬了扬手中的册子,周暄笑笑:“该看到的,我都看到了。” 其实她看到的不多,只有某年某月某日,她与人争执,摔倒小产,血染衣衫云云,心痛难当云云。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路征写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她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从妄想到诅咒。惊惧不解最终化为茫然。她看着路征,想得到一个答案。 路征走了过去,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心下一叹,轻声道:“你从第一页开始看。” 周暄身体僵硬,慢慢翻到第一页,她眼角余光扫过,咦了一声,更惊讶了。 “这,这……” 这时间,明明是去年陈芸生日,怎么会说她在公主府落水,需阻之? 路征道:“这是我在泾阳侯府小宋探花那里无意间看到的,当时强记下来,怕日后忘了,当晚就默写了出来,用的还是小宋探花的语气。这不是我的札记,是他的……” 周暄默然,往下翻去,越看越惊,额头上也冒出了细细的汗。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然而,她还是忍不住翻了一页又一页,直到一本册子翻完。 路征在一旁看着她,看她的神情千变万化,心下不安,也不知道是否该阻止她看下去。 周暄合上册子,长久不语。 “这个,你也不必当真,或许是他在发梦,胡乱写的……”路征打破了沉默。 周暄哂笑:“发梦?如果是发梦,你又何必要记下来?” “那你是相信这一切?” “不。”周暄摇头,“我不相信,单凭这个,能说明什么?这种东西,我也能写出个十本八本出来,我不信的。” 她又摇头,像是说与路征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才不信这些,再说了,即使这是真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个令仪,我也没跟他订亲。征征,我要嫁的人是你,跟他没一点关系……” 其实,她有几分相信的。宋愈对她的死缠烂打本就莫名其妙,连他第一回同她见面,都透着诡异。也许真的是他发了一个梦,误把梦境当现实,才会做出种种怪事。可是,这与她何干? 这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啊。她没有那所谓的落水,爹娘也没有同意宋家的求亲。而且皇帝还为她和路征赐婚。她不可能嫁给宋愈,更不可能怀他的孩子,甚至流产…… 她不是那个“令仪”,那不是她的人生。她用不着难过伤心,可为什么心里仍然不好受呢? 周暄记得,她做过噩梦,梦到过自己与宋愈成亲,梦到鲜血从自己裙下流出…… 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含笑看着路征:“征征,你相信吗?” 路征没有回答,只说:“你说的是,那你跟没有关系。你还没正式取字,不叫令仪好了。” 仿佛有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后脑,周暄只觉得脑袋一痛,眼前忽的闪过许多画面来。 她记起来了,以前有几次遇到宋愈,他总唤她:“令,周姑娘。” 她那时不知道是令什么,现在可想明白了,他是不是想叫令仪? 那时祖父还没给她提过这个字。——当然也许祖父选这个字也是因为受宋愈影响,不能代表什么。 可她仍觉得不舒服。她又看一眼册子,那两个字扎眼的很,仿佛这俩字就决定了她的命运似的。 周暄点头,煞有介事:“你说的是。”她把册子放到一边,毫不在意一般:“是得告诉爷爷。征征,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路征没有多想,随口答了。 “是吗?”周暄笑笑,心里默默一算,难免有些异样。路征说的时间,是他们互诉衷情的前几日。也就是说,他在看到了这个之后,才向她说明心意。 她不知道,他看了这个是什么想法。 完全不信么?——不,若完全不信,就不会立即记下来。 可如果相信了,觉得这些都是可能会发生的事情,那他为什么还要娶她呢?是不想让她如册子记录的那样?还是有其他的想法? 周暄心里很乱,面上却一派淡然之色,她不担心自己会像册子说的那样。她想知道的,是路征的想法。 “你……”周暄欲言又止,怎么问呢?能问出来么? 路征笑笑:“你想说什么?” “你相信这个吗?” 路征看周暄眉眼之间似有郁郁之色,多半是因为册子的缘故,他想了一想,说道:“我没有经历过,不能说信与不信,只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情,不能用……有很多事情,是超出人的想象的。可是周暄,这里面所说的东西,无论好坏,你都不必放在心上。你会过得很好……” 他原本想说的“不能用科学来解释”临到嘴边'换成了“超出人的想象”。他拿过册子,用力一扯,册子撕作两半。 周暄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问道:“我没有问过你,你为什么要,要娶我?” 最后两个字说的很轻,也幸亏路征离她近,才听到了。 若按册子所说,宋愈想娶她,是为了补偿。那路征呢?路征是为了什么?——路征向来对她很好,如果因为看了册子,不想她有此命运,所以要娶她,也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她不想如此。 路征愕然,没想到她会问他这个问题。一个男人想娶一个女人,能是为了什么? 他下意识回答:“因为爱情啊。”继而又补充道:“我要娶你,自然是因为我心悦你。我不想你嫁别人,我想让你做我的妻子。” 红晕一点一点爬上周暄的脸颊,她低下头,不敢看路征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他是如何做到很严肃的说出“我心悦你”这样的情话的? 路征心念微转,皱眉道:“你不会是以为,我娶你是因为想拯救你吧?我没那么伟大。” 他猜想周暄可能想偏了,看她的神情不大对劲儿,误会了就不好了。他继续说道:“很早之前我就想娶你了,只是那时你还小,我不好开口……”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不然,我为什么老送你东西。还不是想把你套牢了?那时,我可没看过这东西。” “不要说了!”周暄羞得面庞通红,他们怎么就“娶不娶”的话题说起来了?好羞人。 她白玉般的脸颊,红彤彤的,眼波如水,流光溢彩。这样美好的姑娘,他怎么舍得她嫁别人? 他离她很近,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将她抱进怀里。 然而周暄忽道:“我出来的时候不短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说着福一福身,就要离去。 “这就要走?”路征的声音里明显能听出失望和不舍,“你才来这一会儿。我让和平去吩咐厨房的人准备了你爱吃的菜。” 周暄摆摆手:“真的要走了,时间不早了。你,你等舅公回来了,告诉他,我来找过他。” 她还没忘了自己的目的。 路征点点头,一脸正经:“到时候我陪他去找你。” 周暄没有说话。 路征要送她,被她拒绝,她只同意路征送她到门口。 邢伯见姑娘面色嫣红,眼睛润泽,少有的含羞带怯。他啧了一声,马车赶得飞快。 周暄坐在马车里,心渐渐静了下来,她回想着方才看过的册子。虽然路征撕掉了,可她仍然记得。 她尤其记得后面“令仪”死后,那人悔不当初,说着若有来生,如何如何,以及最后的类似于赌咒发誓的,幸得老天垂怜,重活一世,定要如何如何。 重活一世?这世上真有人会重活一世么?为什么重活一世,不是去追寻不能在一起的真爱,而是去弥补被他辜负了的人呢? 债还未欠下,可真爱依然是真爱。为什么会这么蠢? 周暄想不明白。 只是一想起,“令仪”的种种,她就心头憋闷难受,索性也不想了。 她默念着“跟我无关,跟我无关……”,又默背了会儿心经,烦躁逐渐褪去。 回到府中,杨氏已经知道她去了路家的事儿,点着她的额头,说了她好一会儿。 周暄只笑嘻嘻地撒娇。 杨氏拿她没办法,劝她日后莫要胡闹。定了亲的姑娘怎么能往未婚夫家去,传出去叫人笑话的。 周暄心说,这哪里算胡闹?若不是这一遭,有些事儿她还不知道呢。 第66章 重生与否 但是她所知道的事,不能告诉母亲。——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又怎能让别人相信? 周暄又陪母亲说会儿话,听了杨氏不少叮咛,才得以回房休息。 洗漱后,她换上寝衣,散着头发,静悄悄坐在床上,回想着白日发生的事情。 周暄的心静下来以后,她想的比白天要多很多。 她是信任路征的,正如路征信任她。所以,她毫不怀疑路征所说,那是宋愈的手札。——时间细节也对的上。 路征肯记下来,定然是考虑过的,觉得有记下来的必要。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 那么,真的如那本册子所说的那样吗?她曾经或者将要嫁给宋愈,经历种种,年轻轻就去世么? 周暄摇了摇头,这不会是她的命运。她不接受这种设想。 她要忘掉这一切,忘掉这些统统与她无关的东西。 然而躺在床上,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看到的内容。宋家的琐事,宋愈心中所想,朝中二三事…… 她越想越觉得憋闷难受,久久难以入眠。 这一夜,她仍是噩梦连连。在梦中,她像是演绎了一遍宋愈笔下“令仪”的人生,凄凉忧郁。 不过,醒来后的她很清楚地知道那只是梦。尽管长久地沉浸在梦境里,可她还是让自己走了出来。 梦醒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周暄知道了宋愈非要娶她的缘由,没有谜团解开的喜悦,只有深深的无力与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和自己内心的愧疚感么? 她不能理解。 幸好,爹娘没有同意他的提亲。幸好,皇上为她和路征赐了婚。不然,她可真要成了他减轻愧疚的工具。 做了一夜噩梦的后果,就是这一日,她都有些精神不济。懒懒的,才看会儿书,就又躺在塌上闭目养神了。 不过,最终她也没休息成。大嫂路随玉闲着无事,来寻她说话。 周暄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见大嫂。 路随玉喝了一口周暄递过来的茶,暗暗打量着小姑子,看她容颜憔悴,楚楚可怜,寻思着许是被之前流言所扰的缘故。 笑了一笑,路随玉放下杯子,轻声说道:“外面那些传言,不必放在心上。人们最健忘,等出了新的话题,他们就忘了。” 周暄点一点头。她自然是不大放在心上的。 “皇上赐了婚,他们恐怕也不敢再妄加议论了。” “嫂嫂说的是,元敏郡主也这么说。”周暄应道。当时陈芸还说,说不定人们会在原来的版本基础上将宋愈换成周暄,大加传颂,来夸赞皇上呢。 路随玉沉默了。皇上赐婚后,她跟这个小姑子的关系,似乎疏远了不少。——当然,因为年龄差距,她们原本也不算太亲密。 又略说会儿闲话,路随玉看周暄兴致缺缺,实在是没精神,就起身告辞了。 周暄百无聊赖,又困得厉害,就继续躺着养神。她还是中午好好休息过,午后才又恢复了精神。 舟山先生和路征是天快黑时,到的周家。 听说路征过来,周暄毫不吃惊。毕竟昨日路征说过的,只是杨氏刚教导了她,她不好直接再见路征。 可是他都来了,她避而不见,他会不会失望? 周暄皱眉,心说,若真是自从定了婚就不能再见面,那还不如先别这么早订婚。 到底,周暄还是只见了舟山先生。 舟山先生神采奕奕,一见周暄就笑问:“怎么?你们找我打掩护,是想说什么事?” 周暄飞红了脸颊,嗔道:“舅公说什么?我明明,是想见舅公。” 舟山先生了然一笑,却不争辩,只问:“那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我想舅公了不成么?”周暄定了定神,也不问之前想问的问题了,只问舅公一些她近来看书遇到的问题。 她这态度教舟山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认真回答了。 待问题问完,周暄才低声道:“舅公帮我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是故意不见他,只是我娘昨日刚说了我,我不能……” 舟山先生做恍然大悟状,接过周暄递来的“扳不倒儿”,看了好一会儿,幽幽叹了一句:“年轻真好。摔不倒,摔倒了还能再爬起来。” 一句话说的周暄又红了脸。她只是随手拿一个“扳不倒儿”做信物,并无其他想法。 路征被留在厅中,与杨氏以及路随玉说话。 路随玉看得出弟弟的心不在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等杨氏有事离开时,路随玉道:“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这就开始想了?” 面对姐姐的揶揄,路征只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对喜欢的人,肯定是看不够的,只想分分秒秒都同她在一处,当然想她。 路随玉瞧他的神情,岂会不懂。她叹了口气,说道:“那你日后有的等了,她年纪还小。公公婆婆又想多留她两年。短时间内,只怕你娶不到她。” “这没关系。”路征接道,“我也觉得她年纪小。成亲不急在这一时。” 只是,还是希望那一天可以早点到来。 路随玉愣了愣,随口说道:“我今日瞧她精神像是不大好。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儿见了你太高兴,欢喜得都睡不着了……” “精神不好么?”路征呆了呆,皱起了眉。 周暄如果睡不着,绝对不是因为见到了他,而是因为那本册子的内容。 也不知她会不会胡思乱想。 他的姑娘是聪明通透的,应该不会乱想吧? 他真想立时到她面前,看她怎么样。 不过,这一日,他最终还是没见到她。路征拿着“扳不倒儿”,哭笑不得。 这小姑娘什么意思?怎么他送出去的东西又回了他手里? 听了舟山先生转述的话,他恍然,哦,定是这姑娘随手拿的。想必她也没有特殊意图。 路征笑着掂着“扳不倒儿”,听先生话里的意思,她并没有因为册子而如何。 想到这里,他有些得意,有有些欣喜。他就知道,她是个聪明通透的姑娘。 数日后,周暄听说坊间的传言的确变了。以她为主角的故事,男主角不再是宋愈,而变成了路征。 在故事里,他们两人的感情堪称感天动地。——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皇帝为他们赐婚,甚至移风易俗。 周暄暗暗松了口气,虽说“周家姑娘”这名头被人议论,对她而言不是好事。但是比起被人说她与宋愈如何如何,她真的宁愿她的名头和路征绑在一处。 而且,路征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即便是他们在旁人口中有点什么,那也是才子佳人青梅竹马感情真挚。或许有学究骂,但也不乏路人夸赞支持。 ——不过,传的最广的流言还不是这个。比起近乎于俗套的才子佳人,泾阳侯府年轻继母与大龄继子不得不说二三事,更吸引人的注意。 是的,几乎是一夜之间,人人似乎都想起了年轻的泾阳侯新夫人曾向小宋探花当街告白之事。 没嫁成儿子,却嫁给了老子。这中间的缘故,都够教人猜出几分旖旎情思了。况且还有诸如泾阳侯府多年无人有孕,而林樾蓉进门数月就有身孕,令人浮想联翩。 这流言传的很快,等传到周暄耳中时,已经变成了众人笃定了,林樾蓉腹中胎儿是宋愈的骨肉了。 周暄目瞪口呆,轻声道:“这传言,多半是假的。就像前一阵子,跟我有关的那些。” 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她才不信呢。 从那册子来看,宋愈对阿蓉的感情是克制的,是隐忍的。只怕那阿蓉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会有私情,更别提有骨肉了。 她感慨之余,隐隐有些庆幸。还好,当日关于她的流言中,没给她安排个孩子出来。 正想着,丫鬟来报,说是泾阳侯夫人求见。 周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说:“不见。” 她才不要见林樾蓉呢。她还记得上一回林樾蓉过来,把母亲气成了什么样。这林大姑娘,还真好意思再来一回么? 按理说,林樾蓉不是该因为传言而焦头烂额么?怎么还有空来找她? ——事实上,林樾蓉的确正为流言所困,但是,她不能就这样被白白困着。她得做些什么。 不知道是谁要跟泾阳侯府过不去。她想来想去,对她有敌意的,恐怕也只有周暄了。毕竟,上辈子周暄的死,跟她有间接的关系。皇帝的赐婚,让林樾蓉肯定了她之前的猜测,越发认定周暄是同她一样的重生者。 拥有前世记忆的周暄恨她,她能理解。但她不希望周暄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她。 第67章 恨或不恨 周暄虽然说了不见,但连翘也不好如此直接回复,只委婉转述,说是姑娘身上不好,不能见客。 林樾蓉哂笑:“她若身上不好,我更该去看一看了。”言毕,越过连翘,径直进来。 一看到正喝茶的周暄,林樾蓉那好看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姑娘,我……”连翘一脸为难。 周暄瞧了林樾蓉一眼,暗叹一声:“连翘,你先下去吧。” 连翘依言退下。 “坐吧。”周暄定了定神,看向林樾蓉,“不知宋夫人前来,有何要事?”——她如今对林樾蓉无甚好感,也不想再与其过多寒暄。 林樾蓉怔怔地看着她,良久方道:“你恨我是不是?” 这话听得周暄莫名其妙。因为之前的几件事,她的确是无法与林樾蓉做朋友。但是这恨字从何说起? “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林樾蓉睫羽低垂,半晌才惨然一笑:“你是不是一直在防备我?觉得我想着接近你,跟你交好,是另有目的?” 她有几分心寒,上一世且不提,这一回,她是真心真意与周暄相交的。她待周暄,甚至远超妹妹林樾溪。可周暄,竟然这般对她……不由地她不失望。 周暄更震惊了,完全听不明白林樾蓉在说什么。林樾蓉有什么是值得她防备的?周暄摇了摇头:“我听不懂,你能说明白些吗?” “你还记得前世的事,是不是?”林樾蓉终于问出了内心深处很想问出的话。 很早以前,她就在纳闷,为什么这一世与前世不同,为什么周暄不亲近她,也没与宋愈订亲。 若周暄同她一样是重生的,那这一切就好理解了。 周暄心中一凛:“前世?” 林樾蓉和宋愈的那本札记一样,提到了前世。林樾蓉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前世?——正常人谁会提这个? 是她也看到了宋愈的手札吗? 周暄心思飞转,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她这样淡然,林樾蓉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了。 林樾蓉盯着她,眼睛眨也不眨,好久才道:“那你又何苦瞒我?你明知我努力想补偿你,你若仍恨着我,何不早些让我明白,也免得我像个傻子一般!” 老实说,这一刻,当知道自己不是唯一的幸运者,不是异类之后,她在略感失望的同时,竟然有些庆幸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 在看到宋愈的札记之后,周暄自觉承受能力已经很高,寻思着自己见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可是林樾蓉的话还是让她吃惊不小。 林樾蓉是为了一本札记想补偿她?还是林樾蓉也记得所谓的“前世”之事? 周暄不清楚,就继续保持着沉默。 当秘密已经不属于自己一人,林樾蓉将憋了很久的话也倒了出来。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上辈子,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处处刁难你,妄图拆散你们夫妇。可是,孩子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有孕……” 周暄初时还想着认真听听,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林樾蓉的话和宋愈札记里的不像是一回事儿啊! 林樾蓉口口声声说刁难说拆散,可是,宋愈札记里根本没有啊。 宋愈札记里的阿蓉明艳大方,热忱善良,而且孩子?孩子不是宋愈推到了“令仪”才导致孩子流掉了的吗?跟林樾蓉又有什么关系? “这辈子,我不会再拆你们,你们会过得很好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你何不给他一次机会?”林樾蓉继续说着,“你还是爱他的不是么?你们那么相爱。没有了阻碍,应该会过得很好吧?” 她原本没想过把她重生的秘密说出来,她以为她会带进棺材里的。但是周暄这个同类,让她有了倾诉的欲望。 ——带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她并不是很开心。 她要告诉周暄,她也厌恶前世的自己,她想做个好人。希望周暄给她,也给自己,给宋愈一个机会。 周暄面无表情,内心早掀起了惊涛骇浪。什么鬼?林樾蓉和宋愈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好吗? 难道,上辈子还有俩版本吗? 在看到第一个版本时,周暄震惊、愤怒、难过……在听到林樾蓉所说的版本时,她除了意外,脑海里只剩下呵呵了…… 一个说上辈子欠了她,两个说上辈子欠了她。莫非欠了她就是要百般纠缠她,叫她不得好过? “我不要你补偿。”周暄一字一字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上辈子,上上辈子的,我只知道我这辈子过好就行了。而我这辈子,要嫁的是别人,跟宋家没有任何关系。” 林樾蓉面露失望之色:“你真要嫁给路征?” “皇上不是赐了婚么?我当然要嫁给他……”周暄说的理所当然。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林樾蓉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却没说下去,只说“你这又是何苦?我都说了,上辈子是我错了,你为什么还要另嫁旁人?” 让宋愈和周暄成亲,夫妻和美,儿女成群,几乎成了林樾蓉的执念。她前世的遗憾,差不多都了结了,剩下的也不多。她想教他们幸福。 “对啊,你说是错误,既然是错误,为什么还要重复它?”周暄反驳,“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跟宋公子仅有数面之缘,父母也拒绝了宋家的求亲。宋夫人能不能不要总把我和他牵扯在一起?若传到圣上耳中,岂不是说我不满御赐的亲事?” 她态度坚决,林樾蓉也看出来了。林樾蓉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真决意如此?” 周暄瞧她一眼:“当然。”她心说,你不是废话吗?要想嫁给宋愈,早几回就让爹娘同意了?何必拐这么大弯儿?而且现在是求的皇帝赐婚,难道还能反悔? “那我来问你,既然你说跟上辈子没关系,你不恨我,为什么还要旁人传我们的谣言呢?那种混话,传的到处都是。你让我怎么见人?你让侯爷怎么见人?侯爷之前可没亏待过你。甚至因为我无意间害你没了孩子,他还禁过我的足……” 周暄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林樾蓉说的什么。她啼笑皆非:“你说,那传言是我让人传的?” “难道不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同时对我们有如此大的恨意?恨不得泾阳侯府颜面扫地?”林樾蓉反问。她顿了一顿,又道:“我来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报复我,我不怪你。是,我欠了你,可是你用这种方式,只会让我瞧不起你……” 林樾蓉下意识捂着小腹,她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上辈子周暄的孩子因为她没的,周暄不会要对付她的孩子吧? ——当然,可能周暄不会这么做。可她作为母亲,不得不事事小心。 “我……” “我知道你很善良,能让宋愈钟情的女人,又怎会是心肠歹毒的?但是,你让人传流言,真的叫我失望……”林樾蓉摇头,眼中的失望之情,遮掩不住。 “那个,不要胡说,行么?”周暄好不容易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什么谣言?跟我无关。难道这不是泾阳侯府出来的吗?我不知道你说的上辈子,你和你继子的事情,我还是今天从你嘴里听到的。不是我,真不是我……” 周暄内心烦躁,跟林樾蓉说话,感觉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她都怀疑是不是林樾蓉做了一个梦,拿着梦境来套现实。 她想,或许林樾蓉的话都是梦话吧。 林樾蓉有孕在身,本身又固执得很。周暄跟她解释了几句,她仍坚持自己的看法。周暄也烦了,心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周暄不明白,为什么林樾蓉认定了她也是所谓的重生者。就因为她没同意嫁给宋愈么?就成了林樾蓉口中的避开风险? 既然是避开风险,她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 周暄不恨林樾蓉,就是看见她觉得心烦。但她仍没忘了叮嘱林樾蓉:“所谓上辈子,还请宋夫人慎言,传到有心人耳中,就不好了。” 至于前世之说,她还真不大相信。 然而她的好心提醒,更是让林樾蓉以为,她们是一类的。 离开周家时,林樾蓉心里沉甸甸的,又很茫然。周暄不愿意嫁入宋家,那该怎么办?任她去么? 第68章 周家周家 林樾蓉思忖着自己前世嫁给泾阳侯,对他不住,这辈子就还嫁给他,好好补偿,给他生儿育女,给他红袖添香,给他一个温暖幸福的家。而周暄,既然跟她一样是重生的,那么在知道了没有阻碍之后,不也应该与自己的相公再续前缘么? 长长叹了口气,人和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林樾蓉想,大约是上辈子周暄被伤透了,怕了,也倦了。 林樾蓉坐在马车里,思绪万千。她知道不该去怪周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可是,她仍觉得难受。 她对自己说,没关系,是周暄不给她弥补的机会,是周暄自己的选择。她要尊重周暄的选择。然而,她仍是忍不住难过啊。林樾蓉按了按额头,无奈而忧伤。她想起了宋愈,宋愈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周家为什么拒绝他。 摸了摸还未显形的小腹,又想到泾阳侯,她不由地心中一暖。还好,不管宋愈和周暄怎样,她和侯爷还好好的。 周暄既然固执,那就算了吧。反正她林樾蓉能做的都做了。周暄还坚持自己的选择,那就随她去吧。 林樾蓉决定不再掺和周暄的事情,只是从今往后她也不再欠周暄。 回到泾阳侯府,听下人禀报,说是大少爷又将自己关进了书房。 林樾蓉又是一声叹息。罢罢罢,真是上辈子欠了他,活该这辈子为他们劳心劳力。 她先让丫鬟去请,待丫鬟失望而归后,她又理了理心情,亲自前去。 宋愈这回打开了门。 林樾蓉细细打量着他,他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看上去甚是颓废。点漆般的眸子也无神采,哪有当日风采卓然的小宋探花的影子?而且,隐隐还能嗅到酒味从他身上传出。 “太太有什么吩咐?”宋愈面无表情。 林樾蓉心下一痛,宋愈不该是这样的,他现下这样,比前世他们夫妇被她百般作弄时,还要消极颓唐。那时,至少他眼睛里还是有神采的,不像现在这样。 “你真要这样么?宋愈,你真要这样么?”林樾蓉的语气中透出遮掩不住的失望。 宋愈身体一震:“我,我……”他看得出林樾蓉眼神里的怜惜心痛,可是她不明白的。他难过,不止是因为令仪的缘故。 他厌恶现在的自己,深爱之人成了自己的继母,他的妻子又要嫁给别人。他重生回来,可以说,什么都没做到。不但没做,还把原本心仪自己的妻子推给了别人。他如何不恨? “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林樾蓉提高了声音,“整日沉溺于小情小爱,又有什么出息?若真放不下,那就去想法子夺回来啊!在这里喝酒给谁看?再者,就算夺不回来,就真为了一个女人葬送自己的一辈子吗?” 她不能告诉宋愈,他之所以被周家拒绝,是因为上辈子的事情。她只能用别的法子安慰。 宋愈苦笑,心说,你不知道,我重活一世的目标就在于此。若不能得偿所愿,我这辈子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能说出他的真实想法,又不愿意拂了林樾蓉的好意,就点了点头,微微一笑:“我明白。” 林樾蓉长舒一口气,心里感叹,宋愈对周暄真痴情。可惜了。 宋愈命人打了热水,他洗漱好,换上崭新衣衫,看起来又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 泾阳侯刚一回府,就有人绘声绘色讲了这件事。说大少爷多么消极颓废,戒酒消愁。而夫人如何细心劝说,鼓励安慰…… “乱嚼什么舌根!”泾阳侯斥道,“再多嘴多舌,把你打发到庄子上去!” ——虽然呵斥了乱说话的下人,可他心里并不像外表那样毫无芥蒂。 是的,他的确相信阿蓉爱他。女人的眼睛不会骗人,阿蓉看她时,眼中的深情,傻子都能看出来。他的确相信阿蓉的情意。 可是,有道是自古嫦娥爱少年。他毕竟比她年长许多。他虽然不蓄须,又保养得宜。可他们确然不是一辈人。而阿蓉又和宋愈有不得不说的过去。 ——那是他们都绕不开的。现在他相信阿蓉,他也相信儿子。但是年轻的继母和年长的继子本来就很暧昧。即使他相信,外人肯信么?而且,现在是可信,将来呢? 泾阳侯不愿意自己去找不痛快,可眼下这样明显要不得。儿子求娶周家姑娘不成,又有个明艳大方,样样出色、还对他表达过爱慕的年轻继母在一旁…… 不说一念之间,只说瓜田李下,与名声有碍。——现下都有点苗头了。 泾阳侯府是要面子的人家,这种谣言要不得。泾阳侯一面教人去澄清,一面寻思着,其实破这谣言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宋愈迅速订亲。 人们转移了注意力,热情也就淡了。 泾阳侯简单向儿子说明情况,又道:“你若没意见,我就去请媒人了。” 宋愈皱眉,迟迟不语。 “问你话呢!”泾阳侯恚怒,心说要不是你没出息,一个女人都搞不定,何至于此? 挺了挺胸膛,宋愈道:“我只要周家姑娘。” 到了这一刻,他还在倔强,泾阳侯胸中怒气更甚。——果然是他对这孩子的管教太少。等阿蓉的孩子出世,他一定好好教导。 “行,你说的,周家姑娘就周家姑娘。” 这天下姓周的姑娘多了去的,总不会都像这个这样,难以求娶吧? 宋愈苦笑,他知道是不可能的,也就不抱希望。 泾阳侯转而去找了周忌,先送上一本前朝的江南园林设计图,聊了许久,才提起婚姻之事。 周忌愣了愣:“婚事?侯爷不是刚娶妻不久么?” “是为了犬子。”泾阳侯呆了一呆,含蓄夸奖了一番儿子。——他打听过了,周忌沉迷园林设计,对妻子儿女都不大上心。而且素闻周家的双胞胎还不错。娶了其中一个,不算辱没儿子。——虽然事情紧急,可他仍不想太委屈了儿子。 周忌了然点头,小宋探花?这人他知道的。 周忌不大搭理外界的事情,他心目中的宋愈还是那个文采斐然,风华绝代的小宋探花。 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一柱和一弦姐妹。他的女儿似乎是该议亲了,今年是有十三四岁了吧?嗯,宋愈不错。那就他吧! 周忌正要同意,忽的停顿了一下,说道:“这还得跟内子商量一下,我一人做不得主。” ——他对一双女儿关心不多,贸然答应似乎是不大好。 泾阳侯笑了笑,起身离去。 周忌并没有先去跟妻子商量,而是告知了父亲忠勇侯。他也没隐瞒什么,直接全说了。 他想着父亲多半会同意。前段时间,父亲不是同宋愈走得很近么?父亲很欣赏那个年轻人。 然而忠勇侯并不高兴,他眉头深锁:“你是说宋愈?这算什么?” 是啊,这算什么呢?娶不到大孙女,就娶他的二孙女或小孙女?这是什么逻辑?前些日子不还说对暄儿一往情深么? 忠勇侯喜欢痴心一片的人。可现在的宋愈身上的“痴”仿佛在一点点褪去,只剩下作为普通人的宋愈了。 周忌不这么想:“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成。儿子瞧着小宋探花挺好。” “我们周家的姑娘,是嫁不出去了么?非得让他一个外人挑挑拣拣。传出去。像什么话?”忠勇侯固然欣赏宋愈,但是跟周家比起来。宋愈在他心里的地位还差的远。 他的孙女各有各的好,或许会有些小缺点,但也不许别人乱欺负。 周忌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诺诺应是。 不过,他心里不免有点遗憾,男人以前想娶别人又怎样?不是没娶成么?他以前也有妻子华年,可他和姜氏这十多年不也过来了? 夜里,他和姜氏歇在一处,与姜氏提起了此事,话语之间,颇觉遗憾。 “你说小宋探花?”姜氏讶异。 第69章 婚事合适 摸了摸泾阳侯所赠的有关园林设计的古籍,周忌心里万分不舍。但是父亲已经明确拒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然而,晚间,他到底是与妻子姜氏提起了此事。 “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那小宋探花年少有为,相貌人品都不错,怎么就跟咱们女儿不相配了?” 周忌小声发牢骚。 姜氏却是心中一动。她两个女儿的那些女儿之思,她隐约也知道。一弦似乎钟情于舅家表哥,而一柱则明显对小宋探花有意。 ——前段时日,小宋探花只要一到府里来,一柱就魂不守舍,想方设法去靠近祖父书房,只为了多见小宋探花一面。她这做母亲的,又岂会不知道? 只是,小宋探花对一柱却并无情意,还有传言,说他和周暄不清不楚。姜氏想着,一柱必然不能如愿。也许将来一柱伤心一会儿,也就好了。年少时朦胧的情感,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如今,有机会摆在周家面前,然而姜氏却并不想珍惜。 皇上给周暄和路征赐了婚,所以小宋探花不得不和周暄断了,要娶一柱? 不妥,不妥。 不是说小宋探花不好,只是她不想女儿成为别人退而求其次的“次”。她做了十多年的继室,她受够了丈夫一直怀念别人,甚至连给女儿取名,都是在纪念旧人。她这一辈子都活在周忌原配的阴影下,她不要女儿重蹈她的覆辙。 而且一柱还和周暄是堂姐妹,日后若真成了,总还要相见。这婚事还怎么能成?她宁愿女儿将来难过一小阵,也不想她一生憋闷难受。 于是,姜氏少有的反驳丈夫:“我不同意。”怕丈夫听不到,她还重复了一遍。 “嗯?”周忌诧异。他没听错吧? “我觉得公爹说得对,这婚事的确不合适。”姜氏道,“听公爹的吧。” 周忌瞧了妻子一眼,没有说话。 “小宋探花跟周暄的事,估计你也听说过。咱们怎么能把女儿嫁给他?我自己难受了一辈子,到了女儿,怎么能让女儿也这样?”姜氏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周忌最不耐烦妻子说这种话,他当即皱眉:“你是说这十多年,我亏待你了?又不是我上赶着要娶你……” “你……”姜氏气得身子发颤,却说不出指责的话。 周忌越发觉得不耐烦,甩了甩袖子,就走了。真当他愿意娶她?时刻摆着一张□□脸,他看也看厌了。 姜氏满腹委屈,在房中默默垂泪许久,越想越气,直到半夜,才勉强睡了。次日清早,她去跟婆婆高氏请安时,就佯作无意,提起了此事。 ——姜氏知道,有忠勇侯压着,丈夫肯定不会把女儿许给宋家。她来告状,实际上,是想让婆婆出面敲打丈夫一二。她受了委屈,当然需要人给她出气。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婆婆了。 高氏听儿媳说清原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吵架了?” 姜氏轻轻“嗯”了一声。 “忌儿真是越来越胡闹了。”高氏声音低沉,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看向姜氏,和颜悦色,“你不用怕,我自会说他。你说的很是,这婚事的确是不合适。” 姜氏又应了一声,隐隐有些快意。婆婆答应了,就好办了。 正说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周一柱急匆匆走了进来,劈头就道:“为什么没人与我商量?” 周一弦紧随其后,拉着妹妹的胳膊,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方才她们姊妹两人在外面,恰好听到母亲说起送家提亲的事情。周一柱正自兴奋,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心想,终于能心想事成了。却不想母亲接下来说的话,给她浇了个透心凉。 祖父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祖父不同意,也就算了,她知道祖父一向偏疼周暄。可母亲呢?她的亲生母亲,竟然用这样奇怪的理由推拒一门堪称完美的婚事! “娘,您有为我想过吗?你有把我当成您的亲生女儿吗?是不是在你眼里,我也比不上周暄?”周一柱气急了,有些口不择言,“您口口声声说为我着想,您真的是在为我着想吗?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呢?” 母亲明知道她爱慕宋公子,还擅自帮她拒绝婚事,天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姜氏气了个仰倒,热浪涌到面上,她眼前黑了一黑:“你……” 高氏冷冷地扫了周一柱一眼,哂笑不语。 周一弦拉着妹妹,小声劝解:“一柱,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事不是还没定下来吗?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 周一柱眼睛通红,此时倒一声不吭了。跟做梦一样,宋家来求亲。她肯定是要同意的啊,能嫁给宋公子,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惜当时祖父偏疼周暄,一意将周暄嫁给宋公子。现在好了,皇上给周暄赐了婚,周暄跟宋公子是不可能的了。那么,宋家来求亲时,除了她,又有谁适合呢? 母亲说的好听,无非不就是觉得宋公子被打上了周暄的烙印,她高攀不得吗?凭什么?她哪里不如周暄了?连周暄不要的,她都要不得吗? 高氏沉默了许久,此刻才嘿然一笑,沉声道:“一柱,你怎知人家是来求娶你的?宋家只说了娶周家姑娘,长幼排序,也是你姐姐,轮不到你周三姑娘。就为了一句求娶,你就不问青红皂白,来指责你的母亲,真是好威风!” 她一向沉默寡言,也很少训斥人。这番话于她而言,算是很重的话了。 周一柱瞬间涨红了脸:“我,我……” 姜氏直抹眼泪。 周一弦拉拉妹妹,劝劝母亲,好不忙碌。 “罢了,你们回去商量吧,别再吵我。”高氏按按额头,下了逐客令。 姜氏母女三人不敢多待,起身离去。 刚一走出高氏的房间,姜氏便松开了女儿的搀扶,说道:“我说我是为你好,你也不信。你自己好好想想,也就明白了。那宋家为什么要娶你?你真甘心一辈子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你们没见过几面,你就真的非他不可吗?” 言毕,她快速离去。——必须承认,方才周一柱的话伤了她的心。她这么做是为了谁?女儿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口出恶言。教她情何以堪? 周一柱懊恼,她知道自己鲁莽了,可是她并不后悔。追求自己想要的,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她想,家中真正的当家人是祖父,能说服祖父,就好了。只是,此事时间紧急,必须得快。不然等宋家改向别家求亲,那就迟了。——那样,她肯定会抱憾终身的。 周一柱立即去小厨房煲汤,一面煲汤,一面思索。待汤煲好后,她提着汤又一次进了祖父书房。 看见小孙女,忠勇侯有点意外。看到孙女手里提的汤后,他更是开心。 周一柱看祖父心情不错,就趁机说明了来意。她不提儿女之情,只说她所知道的宋家现状和周家现状,隐约透露出这婚事可行的意思。 忠勇侯看孙女一眼,慢慢放下了盅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是说,你想要我答应?” “是。”周一柱道,她心说,这时候矜持害羞,好男人可都跑了,“孙女确有此意还望祖父成全。” “前一阵子,到处都是宋公子和你大姐姐的流言,你就不介意?” “流言止于智者。”周一柱神色淡然,“皇上赐了婚,不是说明,这传闻是假的吗?怎么能因为一点传言,就拒绝这亲事呢?” 忠勇侯沉吟片刻,他可记得当初宋愈说起周暄时的眼神。宋愈分明是爱慕暄儿的,那流言不是无缘无故滋生的。他意外的是,小孙女周一柱竟然似乎对宋愈情根深重。这就有点难办了。 “祖父,不,爷爷。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件事儿,成吗?”周一柱眨巴眨巴眼,眼眶里有泪珠转来转去,楚楚可怜。 第70章 私下幽会 忠勇侯虽然相较而言,偏疼周暄和周杲一些,但是周一柱毕竟也是他的亲孙女。如果可以,他自然是希望周一柱也能事事顺遂的。只是一柱的这个要求,他不想同意。 天下男人多的是,为什么偏偏是宋愈? “爷爷,从小到大,什么都是大姐姐的。有好吃的好玩儿的,爷爷头一个想到她。有清俊出色的郎君,爷爷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她。现下皇上给她赐了婚事,她和那郎君不可能成了,爷爷还想为她留着吗?爷爷,我也是您的孙女儿。您为什么要一直偏疼她?为什么您偏心的人不是我?” 周一柱神色凄然,眼中隐隐带泪。这话说出来有些不敬,她也知道不该贸然说出口的,可她就是忍不住。她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她真的觉得委屈极了,明明同样是周家的女儿,为什么差别就这么大? 这话一说出口,她猜想祖父可能会不高兴,可她心里感到畅快。 周暄凭什么?就凭一张脸和永远假仙一样的表情么? 忠勇侯的确是偏心的,可偏心的人却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偏心。 他听了这话,恼羞成怒,当即喝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只想着你大姐姐?难道我外待了你们不成?在我这里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一个女孩儿家,整日把婚事啊,郎君什么的挂在嘴上,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了吗?” ——忠勇侯年少征战,也学过混话粗话,此刻似乎也忘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他娇滴滴的小孙女,说话颇重。 “爷爷,我……” 忠勇侯又道:“历来婚姻大事,无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长辈面前,说嫁不嫁的。我看你需要好好反思一段时间,少想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周一柱羞愤不已,自己说的句句是真,却被祖父责骂。想到家人都不理解,不支持自己,她更加难过。她也不想讨好祖父了,将剩余的汤重新装好,就气鼓鼓地告辞离去。 忠勇侯盯着孙女的背影,气得直皱眉,不过是说她几句,这就开始甩脸子了,是吧? 从祖父书房出来,周一柱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又气又恨。她有哪里不好?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她? 姜氏虽然有气,但到底是记挂女儿的。她自己生了会儿闷气。等气消了,就又使人叫了周一柱过来,摒退众人,打算与女儿长谈。 周一柱这两天心事重重,看见母亲也有几分不耐烦。若是她没猜错,母亲找她,定然是为了劝说她。她内心冷笑,在母亲眼里,她又算什么呢? 果然,姜氏开口便道:“一柱,娘有些话,必须得说给你听。可能你听了不乐意,但是作为母亲,我一定要告诉你。不要试图去嫁一个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男人……” 周一柱垂眸做聆听状,心中却道,瞧,我真没猜错。 “你瞧娘这十多年,你觉得娘快乐吗?得不到的都是好的,你爹他一心念着那个女人,何曾怜惜过我们母女半分……”姜氏说到此,又红了眼眶。 周一柱没有接话,她想了很多,其中有自己和姐姐名字的由来,有母亲偶尔的眼泪,也有父亲的冷淡……可是,一想到那道身影,之前想到的那些就都被她给忘却了。 母亲受冷落,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没用?都嫁给父亲十多年了,在父亲心里,还不及那个进门不久就过世了的原配。 她周一柱又没这么笨。她才不会像母亲那样。 姜氏以自身为例,认真劝说,始终不听女儿回答,她心下惴惴。又看看女儿低垂的头,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还有,就是,你爹已经回复宋家了,说咱们不同意。你,就,”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什么?”周一柱猛地抬起了头,“不同意?你们已经回绝了?” 她以为,至少不会这么快。她还可以争取一些时日,她还有挽回的机会。原来,已经回绝了吗?宋公子已经知道了她不会嫁给他么? 他会不会很难过?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用手一摸,才惊觉竟是泪水。她眨一眨眼,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力气像是一下子被人抽干了。她大口大口喘气,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姜氏揽了女儿入怀,温声劝慰。她想着,女儿哭出来就好了,现在女儿心动的时日还短,很快就会忘掉的。她会帮女儿选个好郎君,年少时的一点旖旎心思,委实算不得什么。 周一柱抽抽嗒嗒哭了一会子,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女儿省得了。” 姜氏内心悄然松了口气,女儿想明白就行。她轻轻摸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嗯,明白就好。娘只盼着你和你姐姐,还有你弟弟,你们三个,都能好好的……” 周一柱“嗯”了一声,看起来乖巧极了。 又两日,周一柱说自己想出去拜拜佛,散散心。姜氏心疼女儿,自然应了,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周一柱面上淡然,心中却既期待又不安。她今日要做一件事情,不能让母亲知晓。这件事她做了可能会后悔。但她若不做,则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她不想抱憾终身。 那厢前几日,周忌还了古籍,说忠勇侯不同意婚事。泾阳侯虽然心中不虞,表面上却很平静。 向周家求亲,一直被拒,不知道的还以为周家姑娘是怎样的天姿国色,周家是怎样的金贵体面人家。还以为他的儿子是多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呢! 面对一直道歉的周忌,泾阳侯也说不出抱怨的话来,只说儿女亲事是天定的,既然没缘分,也就算了。回府后,关于此事,他对儿子一字未提。 ——当然,回府以后,他就被妻子林樾蓉的异常胎动吸引了全部注意力。阿蓉年纪小、性子娇。刚进门时为了立威,也得罪过一些人。这回她胎动得不大正常,他少不得要好好查查,敲打一番。 一来二去,也忘了儿子的事情。待他想起此事时,自己是第二天了。不过,他琢磨着,最开始,他替儿子真正求亲于周老二家时,就没明白告诉儿子。现在没成功,也没必要特地再说一次,是不是? 是以,他也没告诉儿子这件事,权当从没发生过。 宋愈原本日日饮酒,在林樾蓉的劝说下,放弃了用酒来麻痹自己。他净面更衣,貌似恢复了常态。 这日,他在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青衣小婢拦住了。 “宋公子,我家姑娘有要事想要与您面谈。” 被人当街拦住,或明或暗,表白心意,于宋愈而言,不是头一遭。他笑了一笑,随口问道:“你们家姑娘姓什么?父兄是谁?” 青衣小婢道:“回公子,我家姑娘姓周。” “周?”宋愈一怔,心说,是令仪么?可这小婢却又不像是令仪身边的人。不过,她也姓周啊。京中姓周的人家,不算很多,万一真是令仪呢。 “好,带我去见你家小姐。”宋愈很快做了决定。 他心跳加速,令仪要找他做什么?她怎么会想到找他?他该对她说些什么?她来找他,是不是说明路征说的是假的,令仪心里是有他的…… 宋愈跟着小婢东走西走,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后,他们在一条小巷的巷口停了下来。 小巷里只有一辆青布马车,看着隐隐有些熟悉。宋愈心头一喜,是她,真的是她!他就知道,他们的缘分不会就这样断了。 青衣小婢远远退开了,留下足够的空间给他们。 宋愈咳了一声,思忖片刻,方道:“你,你能找我,我,我很开心……” 说这话时,他无法忽视内心的酸楚。这是他的妻子,按说她上上下下,由心到身都该属于他。而现在,他却在一点点失去这一切。 宋愈很想对她说,他会对她好,很好很好,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71章 终于明白 车中佳人却非宋愈以为的周暄,而是她的堂妹,周家三姑娘,周一柱。周一柱今日借着拜佛的机会出门,之前她已经打听好了宋愈的行踪。她一定要见他一面,有些话,她得当面对他说。 听到宋愈那句“你能找我,我很开心”,周一柱坐在车里,红了脸庞。她轻轻“嗯”了一声。 宋愈捕捉到了那个“嗯”字,心头狂喜。他急道:“你找我,是,是有什么事吗?” 他心说没事的话更好,说明她的确是念着他。 “实不相瞒,我冒昧来找宋公子。确实有一件事要亲口说与公子听……”周一柱忍者羞意,轻声说道。然而刚说到此,就听宋愈“啊”的一声惊呼,不知是难过还是惊讶似乎还有些失望。她心里不解,就停了下来。 原来宋愈一直以为车中人是周暄,情之所寄,一颗心都铺在其中。方才周一柱开口说话,不再是模模糊糊的“嗯”,而是清楚明白的她自己的声音。 宋愈一听,就知道了那不是周暄。几乎就是在下一瞬,他明白过来,他对周暄的声音很熟悉,很熟悉。 是的,她是他的妻子。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他知道她的声音,知道她的喜好,甚至是她身上的痣,他都知道在哪里。 宋愈心头忽的茫然一片。他记起与她初成婚时,恩爱缱绻;想起后来两人关系疏远时,种种怨怼。不过,他想的最多的却是他重生归来,他选择的不是在阿蓉没嫁给父亲前,娶了阿蓉;而是继续娶周暄,善待她,补偿她。 真的是因为对她有亏欠吗?仅仅是因为亏欠吗? 冷汗自他额头冒出,他不敢再细想下去。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隐隐觉得那答案不是他想看到的。 周一柱还在轻声细语说着:“退婚一事,是我祖父的主意,我自己,我自己心里是愿意这婚事的。你能不能,能不能等我一些时日……” 她声音越来越轻,脸颊也越来越烫。当着祖父与母亲的面,她可以毫无顾忌的说出,他想嫁宋愈。可是,在宋愈本人面前,他心里的话,却不好说出口了。 宋愈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眼前好似出现了他正在想念的令仪。 她穿着他们初见时的衣衫,含羞带怯,一字一字地道:“对于我们的婚事,我是满意的。你,能不能等我一段时日?” 他正要开口说:“只要是你,等多久都行。”却猛地醒悟过来。这些不是真的。 这人不是令仪,皇上给令仪和路征赐了婚。 宋愈定了定神,终于问了一句:“不知姑娘是谁?” ——这个让他以为是令仪的姑娘,又是哪一个?为什么要装成令仪,来骗他? 周一柱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难以置信般,尖声问:“你问我什么?” 她又羞又气,敢情说了半天,他都不知道她是谁?她都说了她姓周,他怎么还这样?他父亲前几日不是还去周家代他求亲的吗? 若是旁人如此,她肯定要发怒了。可这是宋愈,她又舍不得了。她努力平复怒火,轻声道:“我是周家三姑娘啊?宋公子忘了么?” 你刚让你爹爹去求过亲,应该不会忘吧? 在她的满怀期待中,宋愈到底是“嗯”了一声,以示知晓。 事实上,当宋愈刚听到“周三姑娘”时,他是迷惘的。他哪里认识周三姑娘?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对父亲说,他非周家姑娘不娶。父亲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向周家求亲的吧?只是为何是三姑娘,而不是二姑娘? 而且,父亲怎么这般理解他那句话。他明明是说,他只娶令仪的。还好周家拒绝了。不然,他只能再做恶人,公然拒绝了。 ——他怎么能娶自己的小姨子?他记得周一柱的,上辈子也曾见过,两人没说过几句话。他只知道周二姑娘和周三姑娘是双胞胎,两人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容貌。 这辈子,他们也见过几次,都是在忠勇侯府。他每次来看到周二姑娘和周三姑娘一起,他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其余的,他并不知晓。 周一柱也听不出这“嗯”是记得还是记不得。她想了想,说道:“怎么了?” “很抱歉,周三姑娘。得你青睐,宋某深感荣幸。只是,三姑娘,我眼下虽未娶妻,心中却有了妻室人选。我不能再娶旁人。” “心,心里已有妻室人选?”周一柱声音发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的,是周暄吗?” 宋愈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知道周一柱看不见,他还特意开口说道:“是。那个人是她。” “可是,皇上给她和别人赐婚了……”周一柱道。那你还念着她? 她听得出自己的颤音。此刻,她对堂姐周暄的感情异常复杂。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地厌恶周暄,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羡慕她。 宋公子年少有才,又深情一片。真不知道周暄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使得这辈子宋公子对她一往情深。 宋愈点头,缓慢而坚定:“只是赐婚了而已。”他又看一眼马车,笑道:“在我心里,她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这话坚定又深情。周一柱听得身子发麻,耳根发热。她想到了母亲的劝说。她以为她会愤怒,会失望,会减了对宋愈的心思。可是她却惊讶地发现,她一点也不讨厌宋愈,反而觉得他更亲切,与她的距离更近了。 深情的男人,肯定是好人。 “你说的我知道,可我不认为这会有什么影响。我理解你,她的确是个幸运的人儿。”周一柱感叹道。 “所以,很抱歉,周姑娘。我恐怕不能让你等了。你父母拒绝得很好,你会遇上属于你自己的良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宋愈温声说道。重生回来,他对那些因为他的皮相而心悦于他的姑娘不再出言奚落或是冷言相对。 他记得阿蓉,也记得一些旧事。他学会了该怎样应对姑娘的告白,却没了当初那种无所畏惧的心情。 “我……”周一柱心说,我愿意,我愿意啊。我可以等下去的,等你完全忘记周暄。 她心里闷闷的,堵塞得厉害,对堂姐,她也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嫉恨。 宋愈继续说道:“这件事是个意外,周三姑娘早些忘了吧。你日后必觅佳婿。” 周一柱忍耐不住,跳下了马车,快步走到宋愈面前,赤红的眼眶教宋愈一怔。 “我不要佳婿,我只要你。”周一柱道。说着连耳根子都红了。她小心看着宋愈的神色,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轻视甚至厌弃自己。 宋愈愣了半晌,她只要他。可她不知道,他想要的只有令仪一人。他看着周一柱的眼睛,年轻,朝气,深情款款。一时间竟想了很多很多。 原来,他想要的,从头到尾都是令仪一人。 可他上辈子伤害了她,这辈子本来是要补偿她的,却傻傻地弄丢了她。 她快要属于别人了,他得把她找回来,把他的令仪找回来。 宋愈快速说道:“真的很抱歉,恐怕你要失望了。我只娶一个人,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不再看愣怔的周一柱,他转身,大步离去。 一路上,他心潮澎湃。眼前再次浮现出了许多画面。上辈子,他托父亲去周家提亲时,面对父亲的戏谑,他坚定地说:“我只娶她,除了她,我谁都不娶……” 他一步一步走着,不知不觉眼中已有了泪水。 他想,他现在还不知道他对阿蓉究竟是什么感情。但他能确定的是,从头到尾,前世今生,他宋愈只想娶周令仪为妻。 他是想和她共度一生的,不为责任,不为补偿。 他回避了很久的问题,似乎突然之间有了答案。 只是这答案来的,不算很早。 宋愈回到家中,直接进了书房。他翻出那本《诗经》,轻轻摩挲。 他想,他得见见令仪,有些话,他得清楚明白地告诉她。 上辈子没有说出口的话,这辈子,也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听。 第72章 故意相见 但他想,好在他能想明白,就不算很迟。怕的是,他混沌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想要什么。 周一柱的行为无疑再一次提醒了他。有些话,他也可以当面对周暄说清楚。 说起来,他重生归来这快两年时间,他多次见到她,总是欲言又止。有些话在他心里想了又想,却从未说出口过。 诚然他也曾暗示过,但他的确不曾向她表明,他对她的心意。 他细细回想着这一世,她每每看到他时的反应。惊慌、无措、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厌弃…… 之前被他刻意忽略的一些情愫,就这样骤然涌上了心头。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压的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其实他早该注意到的。或许他从一开始,走的就不大对。他给她留下的印象,似乎不算很好。 希望他现在行动说清楚讲明白,还不算太晚。 周暄虽然长在深闺,却也是要出门的。 先是周暄随母亲外出上香。——杨氏原本没想着带周暄去。只是周暄见有出门的机会,不想错过。杨氏就遂了她的愿。 宋愈得知周暄出门去了红叶寺时,已是午后了。他理了理心情,换了身衣衫,纵马去了红叶寺。 到红叶寺后,他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在众多香客中,搜寻周暄的身影。 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她跟在母亲身后,听一个老和尚说话。她好像对老和尚讲的内容不大感兴趣。虽然看着是在认真倾听,但他了解她,他知道她心不在焉。 宋愈忽的想起,上辈子他们刚成婚时,恩爱得紧。他有时对着她说上一大篇长篇累牍的话,她大约是不大感兴趣了,就看似很认真地看着他,微微含笑。 他对她的一些小习惯了如指掌。她现在这样,和当时并无明显不同。看到她又流露出他所熟悉的神色,他心中涌上一股热流。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宋愈很想立即走过去告诉她,他的内心想法。但是又瞥一眼一旁的杨氏,他又觉得不妥。想了想,他唤了一个小沙弥过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 宋愈相貌不俗,气质颇佳,瞧着是个一身正气的读书人。那小沙弥不疑有他,答应下来。 果然,不多时,小沙弥引了老和尚和杨氏等人,去了别处,却留下了周暄。 周暄觉得纳闷,不知道是什么事,竟是她听不得的。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对大师讲的那些也不是很感兴趣。 今日这大师讲的是因果是轮回。她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林樾蓉等人身上。 那天林樾蓉来找她,说的那些话,她一直记得。林樾蓉口口声声说的“你也重生”,又提了几句前世,让她觉得林樾蓉不是所谓的“重生”,就是发了臆症。 奇怪的是,林樾蓉所说的前世,跟宋愈札记里写的,已经不单单是有出入了,而是大不相同。 是有两个前世?还是他们俩人做了不同的梦? 周暄没问过别人,连父母和路征都没问过。她不想记住这些。即使这两人记的都是真的,那也是“前世”了。一世事,一世毕。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也不想要所谓的补偿弥补。在她看来,这俩人不来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她就很开心了。 可是,今天大师说及前世今生、轮回宿命,让她又记起了这些。修来生,对周暄而言,太缥缈。还是这辈子靠谱些。 周暄慢悠悠地走到枫树下,等待母亲。已是初冬,些微有点凉意。周暄走着走着,不提防撞上了一个人。 “抱歉,我……”道歉的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给拥入了怀抱。 ——枫树下香客一般不算少,不过初冬时分,跟秋天比,已经少了一半有余。能跟人相撞,对周暄来说,就很奇怪了。后面发生的,她被人抱住,更是大出意料。 周暄呆愣住了,下意识挣扎。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遇上歹人了! 原来在红叶寺,也是有歹人的。她不知道要不要出声呼救,不知道旁人会不会帮她……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与此同时,她竟挣开了那个怀抱。 周暄心中一凛,身上仿似有寒流穿过。她退后两步,抬头看向宋愈。 这人怎么回事?他怎么老阴魂不散! 宋愈微张着手,懊恼、沮丧、后悔自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刚才冲动了,他不该一把抱住她的。大庭广众之下,他这么做,无疑会把她推的更远。 “我,对不起,我是没忍住……”宋愈轻声道,然而身体却暗暗挡住了周暄的去路。 他的确是没忍住,他好久没见过她了,她好像又高了些,青涩褪去,妩媚初显,更像记忆中的模样了。她漫不经心地走来,他眼睛随着她而动,就想把她抱进怀里。 他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然而,她不高兴。 是了,皇帝给她和别人赐了婚,她又怎会愿意跟他人搂搂抱抱? 周暄羞愤不已,随便嗯了一声,欲夺路而走。——她几次遇见宋愈,都是如此。她不想和他共处,多待一刻都不行,她就想早点离开他,离他远远的。 ——也许是怕了他,也许是厌恶他,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谁又知道呢? 宋愈拦着路,低声道:“别闹,非要让大家都看这边你才肯安安静静听我说几句话吗?” “你……”周暄飞了他一眼,没有做声。她担心这宋愈真做出什么来,也不敢有异动。她只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与宋愈保持一定距离。 宋愈状似满意地笑了,尽管她的后退仍然让他不开心。他咳了咳,说道:“你别怕,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我不会做别的事情,也不会伤害你……” 周暄只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令仪,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告诉过你,我想娶你。从头到尾,我想娶的,想携手一生的人,只有你……” 宋愈面上淡定,可心里却忐忑不安。他看着周暄,不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厌烦。 她要是会惊喜,会开心,该多好。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周暄眼皮突突直跳,她没想到宋愈会跟她说这些,一时间手足无措:“我,我承蒙皇上赐婚,非常感激。请宋公子自重。” “我知道皇上赐了婚,可是,我就是想娶你啊。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我要娶你。” 京城之前流传的,关于他们的流言,不要全是杜撰,有很多都是曾经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 不说这话还好,周暄听了这话,气得心口闷疼。还全京城百姓?真当她不知道外面的流言么?往她一个姑娘身上泼脏水,这种事他也做得出来!真是读过圣贤书么? 霎时间,她仿佛觉得周围的眼光也刺目起来,似乎变成了实质性的人们的指指点点。她脸颊通红,真想掩面而逃。 宋愈看着红晕一点点爬上她白皙的脸颊,不禁有些痴了。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说道:“还有些事情,我想你有知道的权利。” 周暄没有接话,她眼角余光看向别处,也不知母亲什么时候回来。——到此刻,她也猜到了。支开母亲的小沙弥可能是宋愈使来的。 这一招,他不是第一回用了。 宋愈观其神色,知道她神思不属,心下微微一刺。他缓缓地道:“令仪,你知道么……” “我不叫令仪……”周暄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令仪。” 她还没有及笄,亦没有真正定字。看了那本札记后,她对令仪这个字,有莫名的抵触情绪。她也对爷爷委婉提过此事,她不想和那个令仪一样。 宋愈愕然,心说,哦,是了,她还没及笄,还没字。等等,不对,上辈子这个时候她有字了啊。 她会不会以为他看着她,却在唤别人的名字?这可要不得。 他忙道:“周姑娘,我也是隐约听周侯爷说,要选这个字,我不知道,我以为……” 他这说法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他心内惶恐,她连名字都早不一样了么? 第73章 那个孩子 周暄没有回话,对宋愈的说辞将信将疑。 宋愈深深凝视着她,一眼就看出了她并不相信。他心内苦笑,瞧,他认真观察的话,她的神情,他是能看懂的。他猜的出她的心思。 “周姑娘,令堂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我猜你肯定无聊的很。那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宋愈说这话时,有不安,亦有期待。 然而周暄摇了摇头:“不愿意。” 笑话,她根本不想和宋愈再有牵扯好吗?谁知道他会讲什么故事?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这答案大概不是宋愈想听的。惹怒了他,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她补救一般续了一句:“不过你要想讲的话,我可以勉强听一听。” 果然,宋愈脸上的阴霾褪去,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来。他怎会不知道她的第一句话才是她的真实想法?——看来,她真是厌恶极了他。这不是他想看到的。他的妻子,可以爱他,敬他,甚至是怜他,惜他,唯独不能是厌恶他。 唯一能给他慰藉的是,她还愿意听他说,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宋愈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有多久,久的就像上辈子那样。一个年轻的书生,家境不错,有一身好皮囊,又有几分才名,听说仰慕他的姑娘很多,可敢于向他表白的,却只有一个。那是一个娇纵而明艳的姑娘,很美很美。不过,书生却丝毫没有动心。他喜欢的姑娘,是要温柔雅致的的……” 周暄撇了撇嘴,心说,他说的书生是他自己吧?至于向他表白的姑娘,不用说都知道,肯定是明艳佳人林樾蓉了。 她听了开头,就知道是宋愈自己的故事。她对他的故事,并不感兴趣的。 她没想去深入了解他,也没这必要。 “有一天,书生到一户人家做客,好巧不巧,看到了这家的姑娘。清丽婉约,如诗如画。”宋愈说到此处,轻声喟叹,又忆起了与她初见的场景。 那初见,于他来说,是混沌人生的惊鸿一瞥,是他重要记忆的开端,是他每每想起,都觉得温暖唏嘘的画面。 可是他现在讲给她听时,她却毫无所觉,神色平静,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是的,于她而言,这可不就是别人的故事? 胸腔闷闷的,一阵钝痛。他定了定神,眼睛盯着眼前人,一字一字地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你信缘分天定吗?” 周暄心中一凛,瞧了宋愈一眼,却没说话。——很明显,宋愈讲给她听的,是他札记上所写的内容。 一想到他说的一见钟情的对象是她,她就心里毛毛的。她和宋愈相遇的次数不算很多,但是他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一是他的莫名其妙,二是他看她的眼神,哀伤缠绵。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宋愈低低一笑:“他们就是一见钟情。他请父亲出面去求婚,一次就成了。真的,一次就成了。她年纪小,父母说多留她两年,但他们还是成亲了……” 想到这辈子求亲的艰难,宋愈越发感念上辈子的好。 周暄却心里一寒,提高了警惕。看样子,宋愈是要给她讲他札记上写的东西了。看起来,他很认真,很真诚。他是真的把那个当成前世么? “刚成婚的时候,他们很恩爱,少年夫妻,有足够的热情,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对方身上,仿佛彼此都是世上最重要的人。” 宋愈的语气里有很明显的怀念。他后来不止一次想过,若是时光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他没有任何异样的心思,他们是人人生羡的恩爱夫妻。 可惜了。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书生总被另外一个人吸去注意力,一个他不能够觊觎的人。他每天活在悖德的不安中,他觉得,他对他妻子不是爱,只是对皮相的迷恋。他真正爱的,是那个曾经被他拒绝了的姑娘……” 宋愈小心翼翼觑着周暄的神色,见她微微挑了挑眉,知道她是诧异。他心里又酸又甜,喜忧参半。 她听进去了,他固然高兴。但是,这一段话,他又不想她太当真。那样,对他很不利。 周暄到此刻才算真正确定了,宋愈确实是倾慕林樾蓉的。她想,林樾蓉之前数次撮合她和宋愈,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故意为之?可是,也不对啊。林樾蓉不是还向宋愈表白过吗?若这两人互相喜欢,为何不直接结为夫妇?这般行事,是为了折腾谁? “当然,我是说,他当时以为他对妻子只是迷恋。事实上不是的,只是那些日子,他一直在犯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甚至因为犯浑,他做了很多错事……” 宋愈闭了闭眼。他想不明白,当初自己是怎么“醒悟”对妻子只是皮相上的迷恋的。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修饰的感情,怎么就变成了肤浅的迷恋皮相? 是他自己当时被蒙了心,遮了眼。 他做了很多错事,他那时对妻子的冷落,聪敏如她,又怎么会察觉不到?宋愈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出他心里的那个人是阿蓉的。 他只知道,她窥探得他的秘密,教他恼羞成怒。他那时慌了神,生怕她去告诉旁人,就伸手推了她。 ——可以说,这一推,是他后来最后悔的一个举动。他明明知道她怀了身孕,明明知道她是他的妻子,他还是推倒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血从她身下流出…… 这是缠了他很久的噩梦,是他到现在还走不出的梦魇。 “他当时昏了头,直到看见地上的血,才回过神来。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出世,就没了……” 宋愈脸颊的肌肉抖动,眼睛也红红的。这是距离他做父亲,最近的一次。可是,他亲手阻止了这一切。 周暄面色苍白,身体微微发颤。这一段,她从宋愈的札记上看到过,和宋愈讲的出入不大;和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也极为相似。 她记忆里并没有这些东西,可这会儿就像是真正在她身上发生过似的,教她悲伤又恶心。 “你别说了!”周暄不想再听下去,低声阻止。 宋愈温柔一笑,眼里盛满了悲伤:“不,你听我说完。他知道他伤害了妻子,可是又只能继续伤害下去。妻子去世的很早,他就发誓,如果有下辈子,他一定好好对她,补偿她,呵护她,把欠她的,都还回去。” 他知道她听懂了,是的,她不笨,怎么会听不懂? “你说,若是老天垂怜,真的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他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妻子的原谅?” 宋愈看着周暄,心想,这样算起来,他上辈子其实错的不算太离谱。除了那一推,别的伤害都不算太严重。 周暄早恢复了正常。她哂笑:“何须原谅?为着虚无缥缈的上辈子?何必呢,或者对那个妻子来说,跟上辈子毫无关系,也挺不错。” “跟上辈子划清界线么?可是怎么办?他做不到哇。他看不得她要嫁给别人……”宋愈被令仪的态度弄得有些愤怒。他说了前世的事,也,她怎么还无动于衷? 她没有愤怒地冲他发火,也没有豁达地表示原谅。甚至连多问两句,更深入了解都不大愿意。 她对他所说的话,没有更多的感触,仿佛只是听陌生人的故事。 宋愈怔怔地看着她,不肯死心,问道:“那孩子怎么办?” “什么孩子怎么办?”周暄莫名其妙。 “上辈子那个,可怜的,还没来得及出世的孩子。只有他们还做了夫妻,才能再生下它。若是他们不再是夫妻,又怎会再生下它?” 宋愈声音很低,继续说道:“只有他们这辈子还在一块儿,才能见到那个孩子。” 上辈子,看得出来,令仪很怀念那个孩子。那个属于他们的,本来有机会出世的孩子。 周暄瞧了他一眼,忽然觉得寒气遍布全身。 第74章 邂逅路征 不可否认,在那个梦境里,她的确能感受到那种几乎令她窒息的痛苦。甚至从那个梦里醒来时,她的脸上还布满了泪水。或许那个“令仪”是想要留住孩子的。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没有经历那一切,亦不曾怀胎数月,与那还没出世的孩子,说起来委实没有多少感情。宋愈说的时候,期盼而笃定,似乎以为她会为了生下一个孩子而嫁给他。 而她只觉得荒诞极了。 她十五岁,还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她怎么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孩子而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甚至有可能前世伤害过她的人?更何况,她已经和路征订了亲,是皇上钦赐的。她和路征还是两情相悦。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的。 宋愈凭什么认为她会听他的话,冒着抗旨的风险,退掉原本美好无比的婚事嫁给他? 周暄气急反笑。 她这一笑,落在宋愈眼中,他有几分喜悦,几分惊惶。他轻声道:“令……”记起周暄不喜欢他叫她令仪,忙改道:“周姑娘,你……” 周暄似笑非笑:“你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明什么?你是想说,故事里那个主角儿是我?却不知道我是哪一个?” 宋愈早知她会猜到。他已经说的这样明显了,她又怎会猜不出来?索性坦白吧。他点了点头:“是的,这是我们经历过的事情。你,曾经是我妻子。你知道吗?我是死过一回的人。我以前做了些不好的事,现下当然很后悔。我们是夫妻,我也认清了自己的心。令仪,我还想娶你,我只想娶你。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我们生很多很多孩子,我会好好待你,我保证,我只会有你一人。令仪……” 他心里很乱,有许多话想说。上辈子的,这辈子的。如果真的还能娶她,他肯定把她当成宝,比父亲对待阿蓉还要好上十倍百倍。他们,还有他们的孩子,都会好好的。 只要她能嫁给他。 “宋公子,你看我像傻子么?”周暄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问。 “当然不。”宋愈心里一松,忙道,“周姑娘是聪明人。怎么会像傻子?” 毫无疑问,她并不蠢笨。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上辈子她是怎么发现他心里那个人就是阿蓉的。明明他藏的很深的。 他想着,他们前世是夫妻,女人都是从一而终的吧?而且,上辈子,令仪那么爱他,死都不肯原谅不正是因为爱的太多,受伤太狠么?既然他们还是有爱的,那么…… 周暄慢悠悠道:“你也说了我不是傻子,所以我不会去做傻事。我有皇上钦赐的婚事,有感情和睦的未婚夫,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而且即便是相信了你的话……” 言及此,她笑了一笑,绚烂夺目:“你觉得谁会傻到再嫁你一次?” 他要是说的是真的,那就是上辈子被他害的没了孩子,又薄命早逝,她又不傻,干嘛要上赶着去再嫁他一回? “我……” 周暄又是一笑:“宋公子,你口口声声说想补偿,可是,你有没有真正为我做过什么?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要你的补偿?” 一直都是他单方面的自作主张,真心补偿的话,为什么不问问她的意见?——当然,不管他补偿什么,她都不想接受也就是了。 “那你,想吗?”宋愈看着她。其实不管她想不想要,他都是想补偿她的,娶她,好好对她。而且,不单单是补偿。他忙续道:“不是补偿,我想娶你不是为了补偿。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 这话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周暄也没什么兴致听下去,她只说道:“我当然不想。我只想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她说的丝毫不带感情,却句句发自肺腑。她的人生本来好好的,顺遂无比,突然跳出来一个人,莫名其妙,死缠烂打。后来又说,是她前世的丈夫,要她嫁给他。她真的烦透了。 宋愈的脸色由白转灰。他想过她会这样说,但心里一直存着侥幸。她也许会同意呢,可能为了孩子,可能为了他,或者只是为了上辈子他们曾经是夫妻……不管什么缘故,同意就好。 可是,她却这样残忍而冰冷的打碎了他的幻想。他胸口起伏不定,怔怔道:“为什么?我说了我错了,我说了我会改……为什么还不原谅我……” 为什么?周暄垂眉,“对,你可能会改,可是你的令仪已经死了,她等不到你认错悔改了。我不是她呀,我怎么会说原谅你不原谅你……” 他说的再诚恳认真,对于她而言,都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她不会代表故事里的人做出抉择,她更不想代入那个令仪。 所以说,和她无关,她只想他永不出现。 “你,恨我?”宋愈脸色灰白。 周暄心说,又来了。她虽然厌恶他的死缠烂打,恶心宋家的一些做法,可还真谈不上恨他。 她长这么大,还没去恨过谁。恨人是很吃力的一件事,伤人又伤己。她不喜欢。 “我不恨你啊……”周暄轻声说,正说着,她一眼瞧见了不远处的两人,眼睛瞬间变亮。她轻轻招了招手,“征征……” 她脸上在一刹那闪现出的光彩,让宋愈呆愣住了,他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那相偕而至的两人,竟是大皇子与路征。 令仪脱口而出的那声“征征”肯定唤的是路征了。那样的亲昵高兴,仿佛看见他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情。 这一刻,宋愈承认他嫉妒了。他不想她眼里的那个人是路征。路征不仅占据了她的眼睛,还占据了她的心。一想到,皇上还为他们赐了婚,他们现在是未婚夫妇,嫉恨就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灵。 令仪是他的妻子,却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而开心,甚至有可能嫁给那个男人。教他怎么能忍受? 这就相当于妻子当着他的面给她戴绿帽子啊。 他看着周暄欢喜的模样,白玉般的脸颊熠熠生辉,眼中流露出明显的喜意。跟他说话时冷冰冰的,现下眼波流转,美玉生辉。他真想把她藏起来。 可是,来不及了,路征已经看到她了。路征视线微微扫过,停留在周暄身上。他笑了一笑,正要走近,却又瞥见了一旁的宋愈,长眉不自觉皱起。 ——路征下朝回府,无意间听和平说起,周夫人带着女儿去红叶寺上香。他心中一动,想着多日没有见到她,怪想念的。他到周府去,杨氏似是不大乐意他们常见面,那在外面偶遇总可以吧? 为了让这邂逅看起来更真实一些,他还拖上了来找他的大皇子。 大皇子本就无事,只问了一句:“红叶寺求子灵验么?” 他娶了妻,自然开始盼着有后嗣。 路征愣了愣,忖度着答:“听说那大枫树许愿很灵,能不能求子我就不知道了。” 大皇子也不止一次去过红叶寺,自然知道大枫树。他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点头应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大皇子出行只带了几个侍卫以及若干暗卫,也没对寺里挑明身份。他和路征一进红叶寺直奔大枫树。这还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路征的眼睛直了,还很温柔地笑。 咦,这佳人不是周家姑娘么?好像她就是路征的未婚妻吧?大皇子记性很好。虽然只见了周暄一面,又隔了一年多,他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周暄。 哦,怪不得路征非要来这儿,敢情是佳人有约啊。他懂,他懂。 大皇子笑得暧昧,正欲拍拍路征的肩膀,调侃两句,眼角的余光却瞧见了周姑娘身边那个人。 等等,那不是那谁,泾阳侯的儿子,小探花宋愈吗?他怎么也在这儿?怎么还离周姑娘那样近? 大皇子耳聪目明,前阵子京城流传的故事,他也略有耳闻。 这情况显然不对啊。 难道说,路征今儿不是来约会的,而是来……抓奸……的? 第75章 一次牵手 此刻,路征自然也瞧见了宋愈,他长眉不自觉地皱起。 他得到的消息,周暄是同母亲一起来上香的,如今杨氏不见踪影,周暄身旁却多了宋愈。他不用细想,就能猜出多半与宋愈有关。 对于宋愈,他没几分好印象,也没真正放在心上。——他同周暄两情相悦,周伯父周伯母又很疼他,他还有一道圣旨做保障,他委实不必过多担心。 可是眼下看来,有这么一个人老纠缠自己未婚妻,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得想个法子,令其纠缠不得。 路征冲周暄走过去,还没走到她身边,她便也向他走来,眉眼如画,笑靥如花:“征征,你怎么也来了?” “听说你在这里,就来了。”路征答道。看见她因为自己的到来,眼中流露出喜悦的神色。他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起来。他想伸伸手,摸摸她的发顶,想知道是不是同自己想象的一样柔顺,却终是忍了下来。 路征轻咳一声,问道:“周伯母呢?没跟你一块儿?” 周暄闻言皱眉,想起之前宋愈的所作所为,又心里来气。她偏了偏头:“本来一块儿的,不过因为一点事,她去了别处。那个宋公子又来找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不想听。” 她在路征面前,不自觉地就变成娇软的小姑娘。甚至连因为宋愈而带来的伤感和气氛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路征侧头,看了看宋愈。 宋愈仍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们,脸上看不出喜怒来,就那么看着他们。 “不用理会。”路征轻声道,“无关紧要之人,理他做甚?”他顺口问了一句:“他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就说什么孩子,反正乱七八糟的……”周暄心思微动,宋愈提过的前世的事,并不适合让路征知道。 “孩子?”路征心里一咯噔,瞬间记起了在宋家看到的那本《诗经》,直觉告诉他,宋愈可能是在说所谓的“前世之事”,也不知周暄听了多少。 令仪的那些生活,悲伤无望,他不想让她徒增伤感。他很清楚,那个令仪是令仪,周暄是周暄,完全不一样的。可是,却不知道宋愈是怎么跟周暄说的。 路征瞧着周暄神情如常,略略放心,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宋愈应该不会傻到把前世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仍是说道:“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就是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宋探花说话,总有几分虚……” 周暄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可不是么?还是大家公子呢,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两人在这边说着话,不远处的大皇子有了几分无奈。他本以为能看好戏呢,结果就这样? 他上前几步,走到周暄对面,盯着她瞧,开口说道:“周姑娘来上香?” 周暄回神,忙福了一福:“是。” 她是见过大皇子的。此刻再见,有些慌乱。尤其是她现下和路征站一块儿,神情亲密。看大皇子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她就觉得别扭。 大皇子咳了一声:“周姑娘不用多礼。咱们还是亲戚呢,说起来,你得叫我一声表哥。” 周暄愣了愣,忙道不敢。 “你好好想想,你的祖母高太君是不是跟懿文太后是本家?是懿文太后的族侄女吧?懿文太后是我的曾祖母。那,你说,咱们是不是亲戚?我年长于你,你是不是该叫我表哥?”大皇子摸着下巴,挑了挑眉。 对于错综复杂的种种关系,他一向记得很熟。 他说的确实不假。祖母高氏的确是懿文太后的娘家侄女。高氏和忠勇侯的婚事,还是懿文太后开的口。 只是,这一声“表哥”,周暄却叫不出来。她的表哥只有姑姑家的陈茂兄弟。 路征按了按眉心,接口道:“殿下别说笑了。” 大皇子振振有词:“这哪里是说笑?该是表哥就是表哥。来,你也叫声表哥听听……” 路征甚是无奈,心想,难不成大皇子的目的就在于此?他道:“元敏郡主才是您的表妹,想听表哥,找她去。” 周暄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皇子啊。不论他日后怎样,他都是元后嫡出,又是长子。路征作为臣下,这样跟皇子说话,真的没关系么? 她瞧瞧大皇子,笑眯眯的,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再瞧瞧路征,也是一脸淡然,不见惶恐之色。 她想了想,大致明白过来。许是这两人平时就这么相处吧。不过,大皇子的性子看起来挺好的,人也有趣。 大皇子又咳了一声,简单说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来这儿可是有原因的,可不是无缘无故来打扰他们的。 听大皇子说意欲求子,周暄微微一怔,心说,男人果然看中子嗣。 她下意识看向宋愈方才所站的方向,竟发现宋愈还痴痴地站在那里,正看向她。与她目光相遇,他也没转移视线,甚至还笑了笑。倒是周暄自己先偏了头。 她心里突然涌上无力的情绪来。这个宋愈,真是…… 若真的为她好,就不会在她未婚夫面前表现对她的深情。 她怕路征觉得难堪,就悄悄握了握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路征心里一软,反握住那只小手,不肯松开。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关系确定以后,不自觉地想亲近她,不算很禽兽吧? 他在内心果断回复:不算。未婚夫妻,拉拉小手而已,怎么就禽兽了? 他也看了宋愈一眼,缓缓勾起了笑容。他有意无意摇了摇拳头,他相信,宋愈能看到。 果然,宋愈的脸色霎时间由白转灰。那双紧握的手,似乎捶在他的胸口上,而他的胸口早就有了密密麻麻的伤。 他耳边反复回响着一个声音:“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一起……” 宋愈攥着拳头,上前两步,真想几拳打死那个碍眼的路征,把令仪给夺回来。 只有他才能牵令仪的手。路征算什么? 可是,他只走了两步,就再也前进不得。理智告诉他,他不能那么做。 宋愈仍然清楚地记得,上回在路家挨打的场景。路征这厮,看着文不成,武不就,谁知下手忒狠。这次对方人多,他上前定然讨不到好去。而且或许还会让令仪觉得,他软弱无用。 还有一点,十分重要,那就是大皇子也在。路征和周暄的婚事是皇上钦定的。他若贸然上前,会不会被人说成是对皇上赐婚的不满? 不行不行。他不能这么冲动,他不是单单一个人,他身后还有整个泾阳侯府。不能因为他一人之故,连累家人。 短短数息间,他脑海里转过很多念头。最终,他还是颓然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他们,心中怒火翻腾。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大皇子忽然啧啧两声,说道:“这边不好,咱们换个地儿吧。” 路征和周暄从善如流,随大皇子离去。 周暄原本想抽出手的,可是,一则路征握的紧,她轻易抽不出来。二则,两人的袖子都很宽大,远远瞧着,应该也瞧不出什么来。至于第三,则是周暄自己被他握着,竟也觉得,嗯,这样也不错。 可是,到底是害羞,红晕一点点爬上脸颊,烫的厉害。 柔软的小手握在手中,路征一颗心砰砰跳,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喝了酒,熏熏然,有点想醉。 明明上幼儿园时,也跟小女生牵过手做游戏的,怎么眼下就跟第一回似的? 真没出息。 不过话说回来,没出息也没关系啊,她就在他身边啊。 两人竟这样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大皇子重重地咳了一声,周暄才受惊般挣开了手,躲到路征几步开外。 手里一下子又空空如也,路征叹了口气。真是不大舍得啊。下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大皇子也真是闲,好好的咳嗽什么? 路征忍不住瞪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摸摸喉咙,笑眯眯地说道:“唉,嗓子不大舒服呢。” 周暄脸色爆红,她也不知道方才怎么就乱了心神,还是当着大皇子的面。他们肯定要以为她是那等轻浮水性的女子了。 忽然,她远远瞧见了往这边张望的周家下人,心知是来找自己的。她忙丢下一句:“我去找母亲。”快步离去。 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背影,大皇子笑得甚是无辜:“我可什么都没做。” 路征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翌日,皇帝收到一封奏疏,是参翰林院编修宋愈的,说宋愈渎职怠工。 皇帝有些诧异:一个翰林院编修,渎职怠工,还需要特地上报给他么? 第76章 渎职怠工 这是谁干的好事?是泾阳侯的政敌?还是单纯针对宋愈而为? 皇帝又看了一眼,咦,是翰林院的史大人。 这史大人有学问,很古板,又有些迟钝。进了翰林院就没出去过,这还是第一次上书参人。 皇帝来了兴致,召史大人上前询问。 史大人倒也老实,将宋愈平素所为,一五一十说了。如何缺勤,如何早退,毫无隐瞒。 顿了一顿,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来,恭恭敬敬呈给皇上。 皇上拿过来瞧了瞧,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宋愈于几时到翰林院,于几时离去。或是直接写个未至。比如今日就是告假未至。 随便翻了翻,十天里竟有三四天是未至。皇帝心中怒火升腾起来,沉声问:“史爱卿所言,可都属实?” 史大人忙道:“臣不敢欺瞒圣上。这位宋编修,常常身子有恙,就告假了。” 皇帝冷笑:“身子有恙?”年轻轻的后生,三天两头有病?身子骨这么差的话,还谈什么报效朝廷? “约莫是有恙吧。”史大人道。他想起昨日遇上路征路大人时,路大人所说的话。 路征声称他不日前,无意间听皇上提起宋探花,说是宋探花似乎有渎职怠工的嫌疑…… 史大人当时就变了脸色。说起宋愈,他心里也有火。一个小小的编修罢了,屡屡告假甚至是连点卯都不曾,只在日后补上。。仗着什么?不就是仗着老子是泾阳侯么?! 史大人本人是看不上这种人的。翰林院的活儿不少,很多事情原本该由宋愈做的,。 不过他不来,就只能别人代他做,这无疑加重了别人的工作量。 翰林院诸人多多少少对宋愈都有些不满,但一来顾忌泾阳侯;二来,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做这出头之人;三来,宋愈告假次数虽多,但还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是以宋愈虽消极怠工已久,风声也有,却无人去特意告知皇帝。 …… 所以,路大人的意思是,皇上已经隐约知道了?就等着他们捅到皇上面前了? 这么说,皇上是在等人揭发啊! 唉,路大人都开口了,八成就是这样了。可惜他们翰林院上下不会揣摩圣意。皇上不会等得有些愤怒了吧? 这可使不得。 史大人对路征是万分感激,他试探着道:“老朽得将这情况如实禀报给皇上?” 路征还未回答,他身侧的大皇子就认真地点头:“不然呢?难道史大人要帮着他隐瞒圣上么?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史大人默然不语,是极。大皇子都这样说了,那是皇帝的亲儿子,更错不了了。他想着这两人说的很有理啊。宋编修长期渎职怠工,确然不好。是得禀明圣上,请圣上做主。 于是,史大人筹谋许久,半夜都没睡,写了奏折。次日天还没亮,他就去了翰林院,拿了点卯簿,统计了一下宋愈的点卯情况,一一记录下来,呈给皇帝。 皇帝的态度在他意料中,他悄悄捏了把汗,更感激大皇子和路征了。皇上估计就等他们揭发呢,还好他就这么做了。不然若再帮忙遮掩,只怕翰林院上下都讨不了好处。 略一沉吟,皇帝和颜悦色先让史大人退下,这才又使人去传唤宋愈。 偏偏宋愈昨日在红叶寺先是怀揣着希望去见周暄,想改变她的观念未果,又亲眼看到了路征和周暄的亲密互动。 他失望,痛楚,嫉恨…… 回府后,宋愈直接将自己锁进书房,拼命饮酒。 他想用酒来麻痹自己,想忘却那些伤痛。他也记不清究竟喝了多少,连林樾蓉在书房外敲门相劝,他都不予理会。 在他醉倒时,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就这样醉死就好。醉死了,他或许还能重来一次。 这一辈子的错误再也不犯。 次日,他当然没有去翰林院。 林樾蓉知道他可能不去了,还特意让小厮给他告假。 然而谁都没想到,皇上就传宋愈进宫。 宋家这才慌了,连忙去撞书房门。 宋愈睡眼惺忪,酗酒让他头痛欲裂。但是一句皇上传唤,惊得他酒意散了大半。他草草沐浴一番换了官服,进宫面圣。 路上他还在思索着,皇帝找他做什么? 犹记得当日殿试时,皇上对他颇多赞誉。若不是他年纪太轻,或许高中状元也不是不可能。 会不会是皇帝听说了他和令仪的事情,意识到了自己赐婚错了,特来询问他? 这念头教他精神一震,浑身上下酥酥麻麻,说不出的舒泰。 若真如此,上天也太厚待他。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皇帝一瞧见他就皱起了眉。 宋愈身上犹带着酒气,皇上一闻就知道他喝了很多酒。也就是说宋愈因为喝酒才怠工的? 可今日宋愈明明是告的病假啊! 皇帝冷笑,看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史大人真没诬陷他。 ——一开始皇上对宋愈印象很好的。名门公子,身上没一点纨绔子弟的气息,又颇有才华。殿试时,皇帝特意点了他为探花,让他进了翰林院。 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让他多学习学习?以后好对他委以重任?! 谁不知道,翰林院是朝中重臣储备之地?多少人想进还进不来。 偏这宋愈竟然酗酒怠工?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帝很快收起愤怒的情绪来,漫不经心问宋愈:“饮酒了?” 宋愈呆了呆,心知皇上已然知晓了,他也没瞒的必要,就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皇上怒极,随手将那小册子掷向宋愈。 宋愈不敢躲闪,喝了酒反应也慢,任凭册子打到额角,一动不动。 他本就肤色白皙,这一下,他额角多了一道红印。 皇上的火气并未因此而消掉。对宋愈,他真是失望极了。 宋愈捂着额角,草草翻了翻册子,额角跳的更厉害了。皇上这是兴师问罪的? 他告假的次数确实有些多。不过,他心里没有多少惶恐,而是浓浓的失望。——跟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泾阳侯养的好儿子!”皇上一字一字道,“你有何话说?” 宋愈愣了愣,跪伏在地:“臣无话可说。” 他不认错,不求饶,这形容,更教人生气了。皇帝不想承认自己当日看走了眼,只觉得是这宋愈委实可恶。 若是别人,皇帝直接就革去职务,教人打出去了只这宋愈,一是他亲口夸过几次的,二又碍于泾阳侯。 皇帝也不想办得太难看。 “为何酗酒?不是说身体有恙才告假的吗?怎么变成了酒鬼模样?”皇帝皱眉。 宋愈打起精神,轻声道:“不敢欺瞒皇上,实是胸中苦闷无处发泄,这才借酒消愁。误了应卯,是臣的错。” 胸中苦闷无处发泄?皇帝哂笑,随口问:“什么苦闷?说来听听。” 宋愈听皇上语气,不像动怒,本想说出自己最关心的关于赐婚的事。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皇上道:“本来点你为探花,是要你报效朝廷,不料你竟然瞧不上这翰林院编修。既如此,那就撤了吧。” “撤……了?”宋愈大惊,“皇上说撤了?” 诚然宋愈并不热爱翰林院编修这职务,有时候还觉得是累赘。但是,当皇上要撤去这职务,撸去他的官身时,他心底竟然生出一丝不舍来。 皇上点头:“是,撤了。岭南有一个县,一直没有县令。宋卿既不愿留在翰林院,就去做县令吧。” 宋愈脸色发白。皇上虽然没有点明究竟是哪里,可他也能猜出来。本来岭南的气候环境,大部分京都人士都不能一时适应,更何况那个县,常有山贼出没,风评治安也不好。之前有两任县令,都死的不明不白。 皇上派他去哪里?是让他送死么? 第77章 眉目传情 皇帝神情平淡,看不出喜怒来:“宋卿身体康健,却常常告假。是看不上翰林院编修吧?” 不等宋愈回答,皇帝又继续说道:“也是,宋卿出自名门,又是名满京城的探花郎。区区的翰林院编修的确是配不上宋卿的胸襟抱负……” 宋愈脸色苍白,连声道:“臣不敢,臣不敢……” 他重生之后,一颗心都在琢磨着如何弥补上辈子的遗憾,想方设法去创造一次又一次的偶遇。对官场仕途,确实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他甚至还觉得他重生回来,就是为了一偿夙愿的。其他的,通通要让道。 但是,别人似乎不是这样想的。 皇上摆了摆手,笑道:“宋卿不必惊惶。回去醒醒酒,就教人去收拾行李吧。也许你还来得及跟令尊告别。” “皇上!皇上!”宋愈悚然一惊。人说皇帝向来说一不二。就这短短一刻钟内,就定下了要他去岭南么? 前世,前世可没这一遭啊。他直到重生前,可都是好好地待在翰林院啊。 可是,皇上开了口,他不能说半个不字,只能惶惶不安,退了下去。 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宫。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到了宫外,才发现阳光刺目得厉害,他眼睛涩涩得疼。 朝中人人都怕岭南,认为那是虎狼之地。他上辈子年少气盛时,或许并不害怕,也曾有过以七尺之躯报效朝廷的雄心壮志。只是这辈子,他无意于仕途,他所看重的只有那些人,那些事。 若是去了岭南,真的把命搭在那里也不要紧。他自忖并不怕死。 只是,那样的话,他岂不是要离开京城,与令仪分开?他若一去数年,也许令仪就与那个路征成亲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 不行,不行,他现在正焦头烂额,他不能离开京城…… 宋愈神思不属回到家中,他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向父亲求助。他原本就与父亲关系算不上亲近,近些日子来,又疏远了不少。但此事他必须求助于父亲。 泾阳侯十分意外,竟然会出这么一桩事?皇帝不是对他儿子很好么?然而紧接着,他就开始在心里埋怨儿子了。 他很早以前,就告诫过儿子,每日按时到翰林院去点卯当值,不要总想着儿女情长,男子汉得有男子汉的样子。 可儿子并不如他的意,他也懒得管。这次恐怕是被人告发到皇帝面前了。 知道儿子做的不对,心里也责怪儿子,但是泾阳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去岭南。——在他看来,那无异于送死。 泾阳侯狠狠训斥了儿子一顿,末了,又放软了声音安慰他。不知道能不能劝皇上改变主意,但他总得想法子试一试。 宋愈略微放了些心,希望父亲出面一切都会好转吧。 夜里,泾阳侯回房,将此事说与妻子听,感叹儿子不争气。 林樾蓉也是讶异非常,心神不宁。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会这样?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还是丈夫抚摸着她已经显形的小腹,她才回过神来。 泾阳侯叹道:“咱们的孩子,一定好好教导。” 林樾蓉愣了一愣,心绪复杂,是因为她重生了的缘故吗?所以一切都跟上辈子不一样了?有好事,也有不好的事。 她的心不在焉落在泾阳侯眼中,就另有一些意思了。 泾阳侯很快去求了皇帝,他在皇帝面前,很有几分面子。 他只说自己妻子早逝,他忙于政务,对孩子疏于管教,才导致儿子做出这等事来。他愿意代儿子受罚,前去岭南。 一字一句,让人动容。 皇帝见他此番为了儿子,几乎都要落泪了。心说父心拳拳,不外乎此。且泾阳侯在朝中权势不小,皇帝不可能让他代子受过,少不得要卖他一个面子。只是这泾阳侯也得拿出些诚意来。 在泾阳侯的哀求下,皇帝最终同意不让宋愈去岭南了。但是,这翰林院编修宋愈是做不成了。 “小宋探花不是厌烦翰林院么?那就别去了。去,做点实事。他天天告病假,身体不好,那就去江南疗养好了。江浙之地最是养人。这回,宋卿不担心了吧?” 皇帝退了一步,江南虽然也远离京城,但比起岭南,不知强了多少,至少是安全的。 泾阳侯连忙谢恩。这结果,他已经很满意了。 然而宋愈得到消息后,并没有多开心。有什么区别呢?还是远离京城啊! 不行,他不能他若走了,他跟令仪就真的一点可能就没了。 可他也不能请父亲再去求情。恐怕在父亲眼里这就很好了。而且阿蓉又有了身孕,父亲即将有新孩子,又能真正为他做到哪一步呢? 他迫切地想见到令仪,很想很想。 而此刻,周暄正在自家跟路征说话呢。今日是嫂嫂路随玉的生辰。 路随玉本来说自己不是整数生儿,没必要办。周旸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也就是摆了一桌酒,一家人乐呵乐呵。 周暄给嫂子绣了一幅小插屏。路随玉含笑接了。 不多时,路征上门为姐姐做寿。 周暄下意识就要回房间去。前几日的羞涩与尴尬她还记得,现在想想脸上还发烫呢。而且,两人名分定下后,每次路征来周家,母亲总示意她回避。她想着这回也不例外。 路征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杨氏却道:“暄儿先坐着吧。这才吃了几口,就要回房了?” 周暄一呆,继而一喜。她嗯了一声,重又坐下,拿眼睛瞅着路征。 路征回之一笑,转而冲姐姐施了一礼,祝姐姐岁岁康健,事事顺心。他送给姐姐的是一盒玉制的棋子。——路随玉自幼好棋。 路随玉眼眶微红,路征一直记得她的生辰,跟着舟山先生在外的那几年,也是早早备下了礼品,托人带回。 她倒也不在乎礼物是什么,难得的是弟弟的心。他们虽然不是同胞姐弟,弟弟却委实没有外心。 杨氏又对路征道:“征儿也坐下吃些吧,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有下人加了位置,路征净了手,从善如流坐了。——他来时已在家中用过餐饭,但是又不想失去一个与周暄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周家人口简单,一家人一起用餐时所用的桌子也不算很大。 路征一抬头就能看见周暄,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脸颊红扑扑的。他很想去碰一碰,看是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热,那样软。 这两人眉来眼去,又怎能逃得过杨氏等人的眼睛? 杨氏又好气又好笑。这还在她眼皮子底下呢,就你瞅着我脸红,我看着你傻笑了。若不是她在一旁看着,还不知道要怎样呢。 不过,杨氏到底是心疼女儿的。他们都能看出来,这两人彼此有意,而且又有皇上赐婚,名正言顺,即使稍微亲近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杨氏担心他们过于亲密,又怕外人闲话,才看着他们,不让他们频繁接触。 今日是阿玉生辰,也不用太拘着他们了。杨氏心里也清楚,这俩孩子都是知道分寸的。更何况,她想多留暄儿几年,总不能一直严禁他们见面。明明身份没定时,他们还能说说话呢。 杨氏瞧瞧面色绯红正悄悄看向路征的周暄,心中蓦地一软,恍惚想起自己在女儿这个年纪时的种种。 一转眼,这都多少年啦。 周暄兀自脸红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她默默盘算着,征征说,他的生辰在十月下旬,那也快了呢。她给他准备礼物很久了,也不知是否合他的心意。 而路征则轻轻按了按袖子。他那日在红叶寺牵着她的手,发现她手腕纤细,手上却无饰品。从红叶寺出来,他和大皇子共同进了一家首饰店。 大皇子给妻子选了一根别致的簪子,而宋愈则挑了一对羊脂玉的镯子。 他拿在手里摩挲了很久,想象着她戴着这镯子的场景,真想立时就到她面前,亲手给她戴上。 第78章 月下拥抱 少时用过餐饭,周暄略坐一坐,就提出告辞回房。 不是她不想多坐一会儿,只是路征若有若无的目光害得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再待下去,爹娘肯定会看出异样的。 杨氏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轻声允了。 周暄起身告退。 路征有几分惊诧,这不是躲他吧?按说他也没做什么呀。 周暄一走,他也坐不住了,百爪挠心一般。他又待了一会儿,开口说自己想到外面透透气。 ——他隐隐期待着,或许她还没走远。他还能追上她,跟她说两句话。 杨氏也猜的出他后来心不在焉的原因,不过并没有点破。小儿女心思,实在是好猜得很。 路征出了正厅,凉风拂面而来,他躁动的心渐渐恢复安定。 月光溶溶,繁星点点。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红红的亮光。 路征仰头看着灯笼,想起他们曾在此地笑谈,胸口不由得一暖,脸上也带了笑意。 他走下台阶,往前慢慢走了两步。一侧头,竟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站在月光下。 是周暄! 路征大喜,大步向前,两三步就到了她身边:“你不是回去了么?你站在这儿冷不冷?你一直站在这儿吗……” 他忽然想起了稼轩的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有什么能比一回头。心爱之人就在身边更让人欣喜的? 周暄眨了眨眼,轻声道:“时间还早,我就没急着回去。你怎么也出来了?” 她朝他身后看看,只有他一人,并无旁人。 “我是出来透透气。”路征说着打量着周暄。方才在正厅,当着周家人的面,他并未认真观察她。 此刻,就着皎白的月色和温暖的灯光,他才能大胆地看着她。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路随玉的生日,连周暄也换上了一身他从没见过的衣衫。他想,她也挺适合穿紫色的。不对,是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人美如玉,目光似星。怎么看都看不够啊。 周暄没有错过路征眼中的惊艳,她只笑了一笑,低声道:“其实,我本来是要回房的,可我又想着,万一你也出来了呢?就在这儿站了一会儿,没想到你真出来了!” 路征嗯了一声,脑海里回想的却是前几日牵着她手的场景。现在他的手离她也很近,他只消再往前一些,就能再次把她的手放进手心了。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她的手冰凉柔软,跟上一回又不一样。两人的手刚一接触,他就感到细微的电流窜至他的全身。 上至头皮,下至脚底,都有一股微弱的酥麻感。 “静电。”他如是说,却没舍得松开手。 周暄也是身子一颤,只嗯了一声。 “你看今晚月色挺好是不是?”路征随口说道。 周暄知道今晚有风有月,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抬头看向月亮。按说和昨夜也没有太大的的分别,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夜的月色比昨夜要温柔许多。 “你冷不冷?”路征又问道,心说,她如果说冷,他是不是,可以,抱她一下? 然而周暄却摇了摇头:“不冷。”顿了一顿,她又强调说:“一点都不冷。” ——其实十月初的晚上,已经有点凉意了。 “哦。”路征点了点头,压住心里那点子念头。算了,别瞎想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在周家,周伯父周伯母都在距此不远的正厅。他还真不好有过分亲密的举动。 “我给你带了东西。” “什么?”周暄好奇,同时暗暗抽.出了手。 路征意外于她的行为,松了手任她抽去。 周暄轻声说:“咱们斯斯文文地说话,给人瞧见了不好。” 路征心有遗憾,点头说道:“你猜是什么?” “扳不倒儿吗?”周暄半歪着脑袋。 “不是。”路征有点无力,怎么她这次还猜扳不倒儿?是她太喜欢扳不倒儿呢?还是她以往送的太多了? “那是什么?是那种会转的小磨盘吗?”周暄也不知怎么会想到这个。 “呃,也不是……”路征心说,会转的小磨盘,跟他画风挺相似。可以记下,以后送。 “会模仿鸟叫的假雀儿?” “也不是。”路征心里默默地又记上一笔。 当然,他完全可以直接说出来或是拿出来的。可他此刻觉得就这样任由她猜测也不错。看她眼睛亮晶晶的,都是他的身影。这感觉真不赖。 周暄又猜了几个。她就依着路征平日给她送的那些小礼物的风格来选。可路征总是笑着摇头,说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什么呢? 路征这才从袖子里拿出那对羊脂玉的镯子,在周暄呆愣之际,给她戴上。 纤细的手腕与镯子交相辉映,白的炫目。 他抬起她的手腕,本想亲亲她的手,最终唇却落在了镯子上。不能吓着她。 温热的鼻息喷在手腕上。周暄的脸腾的红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慢慢升起。好一会儿,她才呐呐地道:“谢谢,不过……” 她想说此物贵重,然而她又明白,这话她若说了,他定会不快,就及时止住了话。 路征盯着她的脸,说道:“真好看。” 周暄的脸颊更烫了。她轻声道:“你以后,不要老给我这么多礼物……” “嗯?为什么呢?我们又不是私相授受,我们是皇上赐婚,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不过是送一对镯子,有什么不可以?而且,我有一对这个,不给你,又要给谁?你总不会要我自己戴吧?”路征笑道。 他心想,他以后要送的东西还多着呢。怎么才这点就嫌多了? 周暄没有再接话,心里却想着,看来以后得多多给他些东西了。不然,老接受他的馈赠,又算什么呢? 他对她好,恨不得把好东西都给她。她也应该这样啊。而且,她也能做到这样。 打定了主意后,周暄不再推辞。她轻轻转了转镯子,由衷说道:“真好看,我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路征暗暗舒了口气。他以前给她的礼物虽多,却多是把她当做小女孩。他送的扳不倒儿也好,八音盒也罢,都不算针对她女性特质的。 这是名分定下后,他第一回正经地送未婚妻礼品首饰。于他而言,意义是不同的。 周暄估摸着父母兄嫂想必都用过饭了。他们再在这里卿卿我我,父母面上定然不好看。 “征,路哥哥……” “你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好了。”路征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叫我路哥哥。” 她叫路哥哥,总给他一种,他年长她不少的感觉。他也很年轻的好吧? “哦。征征……”周暄从善如流。她本来就习惯叫他征征。“我得先回房了,时间真不早了。” 路征自然也知道,但心底终究是不舍:“暄儿,你……” “什么?” “你这些日子出门吗?出门的话会到哪里去?”路征眼睛盯着她,眨也不眨。 “会啊,我会去侯府看爷爷,会跟着舅公出去玩儿,也许还会去看看林二姑娘……”周暄认真答道。 她不知路征问此话是何意。 然而路征只嗯了一声,叮嘱道:“不管去哪里,都注意安全。” 周暄应了。她心说不该再久待了,她真的得回去了。 “那我走了?”周暄声音软软的,月色下更显温柔。 “嗯。”路征看似浑不在意,只点了点头。 他这样,周暄又有些别扭了。她赌气般转身就走。 然而,刚走了两步,她便觉得腰上一紧,被人揽入了怀中。 身后的胸膛温暖坚硬。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热度和心跳。 第79章 想谈恋爱 “征征,你……”周暄猜想自己身体一定烫的厉害,因为连她的脑袋都热得有点发懵。不然怎么会觉得醉醺醺的呢?明明没有喝酒的。 他竟然就这样抱住了她!她的心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它都快要跳出胸腔了。 不知道是羞赧,是害怕,还是激动。她的身体轻轻发颤。她身体小幅度地动,自己不知是不是想挣脱。 “你别怕,我只抱一下。”路征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他的声音远不如平日自然,有些拘谨,又有些沙哑。 如果周暄注意的话,会发现,他也紧张得很。 ——这个拥抱,路征原本只是想想的。 可以说,现在绝对不是一个好时机。周伯父周伯母随时都有出来的可能。私下会面,已然算是逾矩。更何况是会惹人非议的亲密接触? 可是,方才他却仿似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抱了她。即使现下回过神,他也舍不得松手。 月色惑人,美色惑人。看来,人的心真的会在月光下变得格外柔软。 少女的腰肢比他想象的还要纤细柔软。她身上浅浅的幽香萦绕在他鼻端,让他几乎沉溺其中。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永不撒手。 然而,他终是强压下心底的悸动,慢慢松开了怀抱,只在她发顶轻轻留下一吻,低声道:“好梦。” 在夜色的遮掩下,周暄脸上的红色看的还不算太明显。她点了点头:“嗯,你也是。” 正说着话,路征却忽的抬手,拔掉了她头上的一根簪子。 ——今日是嫂嫂的生辰,周暄的发髻是特意梳的,用了三枚发簪才绾好。路征这么一拔,就有些头发散了下来。 周暄睁大眼睛瞪着路征:“你!做什么?” 好端端的,拔她簪子做什么?虽然心里不解,但她仍是抬手,稍微理了理头发,使其看起来不至于杂乱。好在已是夜里,她这就要回去沐浴休息了。 不过路征这一下,也太突然了些。 路征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簪子,这时才抬起头来,冲周暄歉然一下:“抱歉,借簪子一用。” 周暄觉得古怪,心思微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红晕再一次爬上了脸颊。 她摆了摆手:“你拿去用。我回去啦。”他能借去做什么?总不至于自己用吧? 真是,告别的话,已经说了一次又一次,可他们还在对方的视线里。 她清楚得看着路征将簪子珍而重之放入了怀里,暗想,他不会是想要她的近身之物吧? 她转过了身,身体不由自主地前行,她走得很快,看着像是害怕他追上来。事实上,则是她害怕自己的异常被他看出来。 她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心里却甜甜的,麻麻的,就像是那一年,偷偷喝了一点甜甜的酒。醉醺醺的。这一切,夜色又能遮掩多少呢? 路征看着她的身影越行越远,直至不见。他这才转身回了正厅,跟周恕夫妇等人告别。 他这回出去的时间不短,出去时神思不属,回来时神采奕奕,连眼睛都比出去时更明亮些。 周恕夫妇岂会猜不出原委?不过是不说破罢了。 杨氏忽的提起了婚期,问路征是什么看法。 路征愣了愣,印象中,杨氏一直说的都是想多留周暄几年,他也是同意的。他以为双方是有这个默契的。如今,杨氏郑重提起,他想了想,回说:“还是由周伯母做主吧。”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暄儿年纪还小,周伯父和周伯父一向疼惜她想必是要多留她几年的。至于我,我也不是很急。周伯母也知道,我家里没个长辈相助,很多事情,也不大明白。所以,还得劳烦周伯母……” 他说他不是很急,杨氏很是意外。三天两头往周家跑,见不到她女儿时,看着很失望。一见了她女儿,眼睛都快直了。她以为,路征会巴着早些成亲的,可他竟然说他不急! 她没听错吧? ——她自然没听错。只是她不知道,周暄的年龄在路征心里算是一道坎儿。如今过去是过去了。可他还是觉得她年纪太小了。他怕她娶了她,名正言顺后,会难以控制自己。 而且,多谈谈恋爱也好。直奔婚姻,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杨氏原本是想敲打告诫一番,让路征明白,要娶她女儿,需得等几年。没想到路征这么上道。她准备好的敲打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只嗯了一声,说:“你明白就好。” 将来婚礼的事情,她肯定会帮忙操持的。 经过杨氏这么一问,路征荡漾着的心渐渐收了一些。他略坐一坐,就提出了告辞。 周暄回到房中,早有丫鬟备了热水。她怀揣着心事,自行散了头发,要去沐浴更衣。 “姑娘,你的簪子怎么少了一根?”连翘诧异地问,“是三根吧,记得,是三根吧?” 周暄道:“兴是掉在哪里了,明天去找找就行了。” 连翘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周暄这才吁了口气。 等她沐浴好后,她在连翘的帮助下,擦干头发。 连翘的手很轻巧,动作小心翼翼。周暄只觉得舒服得很,下意识又想起了路征那个落在她头顶的吻。 她脸上热气蒸腾,红的厉害。那个画面,一次又一次在她脑海浮现。 他,真是太胆大了。 “'姑娘的镯子真好看,是太太新给的吗?”连翘笑问。 周暄只作没有听见,并没有回答。 好看吗?或许是吧。她很少戴手镯,觉得不大方便。不过,他送的,似乎也没关系。连翘也说好看,不是么? 周暄收拾妥当后,连翘才退了出去,并掩上了门。 周暄坐在镜前,端详着镜中自己的面容,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脸上的嫣红是最好的胭脂也画不出来的模样。 良久,她才起身,熄了灯,慢悠悠地坐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一句句话,一个个动作,似乎都被刻意放慢了,在她脑海里回放。 她摸着自己的脸,依然在发烫。她心想,这可怎么办?以后成了亲,拉个手,抱一抱,都要身体发热,那可如何是好? 呸呸呸,羞死人了!好好地姑娘家,怎么能想这个?还好还好,她想什么,没人知道。 周暄躺在床上,闭上了眼,可眼前似乎还有路征的身影。 她很慢很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睡觉! 默默地念了好一会儿心经,终于把烦人的路征赶走,好好睡了一觉。 而那厢,路征揣了簪子,一路晃晃悠悠回了家。 月色很美,把他的身影拉的长长的。他回想着今夜的那个拥抱,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梦浪了些?看他的神情,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吓到? 不过,她的腰可真细,真软,就像是最鲜嫩的柳枝。他走几步,又停下来用手比划比划,大概就这么细。 还有,不知道她身上熏的什么香,甜甜的,香香的,很好闻。 还有她的头发,怎么能那么柔顺呢?他亲她发顶的时候,她有没有生气害怕? …… 走一路,想一路,时而兴奋,时而忧虑,时而欢喜,时而怅然。他都忘了他是几时到的家。 等洗漱好,躺在床上。他还在用手在空中描摹着她的面容。 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有羞涩的神情,有美好的面容…… 是他喜欢的人的样子。 十五年前的他,怎么会想到,他会在这个世界留下牵绊? 那样小小的,灵动的人儿,就那么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的心。 他会与她结为夫妇,与她共育子女,与她携手终老。 遇见她,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幸运。 睡不着的路征,慢慢起身,就着月光,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簪子,放在枕头下。 第80章 父子嫌隙 周家与路家一片祥和之际,宋家却不大安宁。 皇上那日原本叫宋愈前往岭南,后来因为泾阳侯的求情,而改为江南。但无论如何,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京城翰林院,宋愈是待不得了。 皇上并未说明具体动身的日期,只随便一指,圈了一个松阳县。 泾阳侯寻思着江南富庶之地,儿子到了那里,也不会受太多的苦。他可以稍微放心。再则,虽说重臣多出自翰林院,可是也有不少是从外放的官员一点点爬上来的。现在,只要儿子不真的触怒皇帝,一切都还有可能。 是以,泾阳侯开始督促儿子早日动身,好改变一点在皇帝那里留下的惫懒印象。 然而,他这一番心思,儿子宋愈却不能尽然体会。宋愈自忖,他并非舍不得京城这富贵之地。他之所以不愿离开,实在是因为还有许多事情未能完成。 令仪和路征的婚约还没解除,令仪还没有原谅并接纳他。他若真的就此离开京城,一去数年,回来会如何?他不敢想象。 他很明白这一遭就是为了令仪而来,如果令仪最终嫁给了别人,成了别人的妻子,他还活过来做什么呢? 那日在红叶寺,令仪的话,他的确也听到了,也听进去了。可是,又能怎样呢? 忘不掉,放不下,却也得不到。 他希望父亲能帮他多争取一些时间,让他再努力一些,再试一试。可是,父亲却并没有这么做。父亲泾阳侯每日除了忙自己的政务,就是陪伴有孕的阿蓉。 ——这宋愈能理解。女人怀孕以后,的确需要很小心,需要人照顾。当初他和令仪的孩子就是他心里的痛。可是,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父亲面对他时,总是在催促他早日动身! 父亲似乎从没替他想过,只想着将他早日赶到江南去。他向父亲隐晦提起自己的心事,说自己的不舍。然而父亲却从没听进心里去。 ——事实上,泾阳侯听进去了,只是对于儿子的话,他并不大相信。或许最初他是相信的,但是后来发生的太多事情,让他开始怀疑,或许对周家姑娘的痴迷,只是儿子的一个借口。——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可他不知怎么,就是有这种怀疑。 也许是京城中的流言太多,也许是儿子和阿蓉的相处不大对劲儿……总之,他是相信自己头上没有绿云的。他相信阿蓉是爱他的,绝不会背叛他。但是儿子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心思,他就不得而知了。 府中下人无意间告诉他,宋愈最听阿蓉的话;宋愈得知阿蓉有孕后,先是狂喜,继而大恸…… 这些,都是不大正常的。别人家的继母和继子绝对不会这样。 当然他初时也想过儿子娶了妻就好了,可是宋愈却认准了那个几次拒绝了他的周家姑娘。他也曾相信,可近来。他却在想,焉知那周姑娘不是个借口呢? 泾阳侯自认是个胸襟开阔的伟丈夫。对一些往事不像放在心上。但是,在一些事情上,他并不能完全做到毫不在意。他不想让怀疑的种子渐渐萌芽,以至于离间了父子之情。 这回他心里甚至暗暗庆幸,可以借此机会把儿子送出去。少年人不知情爱,思想上误入歧途也是有的,早早扼杀了就是了。可惜儿子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身。 泾阳侯少不得将儿子叫进书房,开导训诫,命其谨遵圣令,早日前往江南,以免触怒圣上,连累全家。 宋愈本就满腔伤感无奈,被父亲这一训斥,更增愤懑之情。他想与父亲争辩,却碍于孝道,不能开口。他攥紧了拳头,心说,再给我几日又能怎样? ——上辈子也是这样,父亲眼里心里只有阿蓉生的孩子。他不是嫉妒那几个与他年纪相差很多的弟弟妹妹,他也把他们当孩子宠爱。只是他忍不住感到心寒。罢了,这些都还没影儿,先别想了。 这几日,令仪都没有出门。周家也算高门大院,他进不去,见不到令仪。他连想跟她说说话,都不能,更别说改变她的看法了。 父亲这边逼得急,丝毫不为他考虑。那他怎么才能见到令仪呢? 宋愈口中应着,慢慢退出了书房。 刚走出书房,就看到带着丫鬟给泾阳侯送汤的林樾蓉。宋愈一怔,站在了原地。 大约是怀孕的缘故,林樾蓉看着比做姑娘时要丰满了一些,不再纤细单薄,更多了些女人的柔美和韵味,还隐隐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看见宋愈,林樾蓉也呆了一呆,继而温柔一笑:“怎么站在这儿?” “没什么,是父亲刚才唤我有事。”宋愈回过神来,深深凝视着她。 她现在温柔美好,可是,他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看着和记忆中一般的人儿,他觉得心中堵塞得很。 他总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连感情也是如此,对阿蓉是这样,对令仪也是这样。 他此刻甚至有些恍惚,若是他仍然以为自己爱的是阿蓉就好了。那样,他就会相信他对令仪只是歉疚,只是补偿。 那样,即使不能得偿所愿,他也不会难过至此。 “阿蓉,如果,我爱的还是你,该有多好……” 他喃喃地说,声音很轻很轻。 林樾蓉神色剧变,身体微微发抖。宋愈说什么?他叫她阿蓉,还说爱她? 她是不是听错了?她狐疑地看着他。 宋愈自悔失言,努力恢复了常态。然而内心深处,他又有种很奇怪的念头:让她知道也没什么!让她知道他曾经为了她受尽煎熬…… 林樾蓉心下愈发惊慌。是的,这辈子,可能是她自己发生了变化,以至于宋愈对她的态度也不同于上辈子。 他真的爱她么?她不知道。 宋家上下,他最听她的话,待她格外温柔礼遇。难道真的…… 不不不,她是他继母,怎么可以?宋愈的妻子明明是周暄啊!即便不是了周暄,也不该是她…… 而且,这又算什么呢?她一心思慕他时,当众表白时,他看不上她。她表白被拒,大病一场时,他仍看不上她。等她经历了生死,终于气于醒了,悟了,嫁给别人了,他却说他爱她了? 这算什么呢? 如果是在说笑,宋愈把她这个继母当做什么?如果不是说笑,宋愈把自己的父亲当做什么?又把自己当做什么呢? 不知道是怀孕的缘故还是别的,林樾蓉竟然觉得有些恶心。她强压下呕吐的欲.望,使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温柔慈善的继母:“什么?我没听到。” 宋愈释然地笑:“没事,没事……我,先回房了。” 她没听到最好。 林樾蓉点头,任他离去。 他们短暂的接触,瞒不过泾阳侯的眼睛。这两人中间流淌的奇怪的暗流,他远远就察觉到了。 泾阳侯心里一咯噔,很不舒服。他说他自己不在意,可是,怎么能完全不在意呢? 是个男人都会在意的吧?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面对温柔含笑的妻子,泾阳侯也露出了笑容。他接过妻子带来的汤,慢悠悠喝着,心里却在琢磨着,怎么早点把儿子送到江南去。 他盘算着,等儿子出了京,他就叫人给宋愈相看妻子,由他做主定下来。待宋愈回来,即便是不同意,也无可奈何。 宋愈不知道父亲的想法,他夜里躺在床上,想着要不要以忠勇侯的名义或是以林樾溪的名义去使令仪出府,为他们相见,制造机会。 他没想到的是,次日清早,他刚起床。小厮就垂着手站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大少爷,马车行李已经备好。咱们这就动身?” “什么行李?”宋愈愣住了。 “大少爷去江南的行李啊!宫里都有人催了。大少爷该动身了。” “不行,我还有事情没办!”宋愈心头惶急,浓浓的不安深深笼罩着他。 宫里派人来催了吗? 第81章 心生怀疑 宫里派人来催,是皇帝嫌他动作太慢了么?宋愈闭了闭眼,再次攥紧了拳头,愈发烦躁。 “侯爷吩咐,让大少爷今日就动身。”小厮在一旁说道。 “今天?”宋愈更惊了,“多待一天都不行?”这是要做什么?非要这般逼他么? 话音刚落,他面前就又多了两个身材健壮的长随,正是父亲泾阳侯的心腹。 这两人齐齐冲宋愈施了一礼,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神情严肃,却一言不发。 宋愈为之气结:“你们!”他冷笑数声,所以说这是父亲担心他不肯如期动身,要硬压着他去么?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凛然道:“让开!我要见父亲!” 他要问问父亲,这究竟是皇上的圣旨,还是父亲自己的意思! 然而,这两个长随却不给他机会。两人对望一眼,挡在了他面前,口中道:“大少爷别让我们为难……” 宋愈一愣,继而笑了,悲凉而愤懑。他的父亲是容不得他么?继室的孩子还没出世,原配所出的儿子就要被扫地出门了么? ——或许他冷静下来的话,会明白父亲之所以会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圣命难违。可是,此刻的他胸腔里满是怒火。又想起父亲前世待他的种种,心酸无比。 阿蓉眼里没有他,父亲眼里没有他,令仪的心里似乎也没有他。他来这一遭,又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直接去了岭南,把命丧在那里,重头来过呢! 宋愈笑着笑着,眼睛却涩得厉害。他又闭了闭眼,咬牙道:“好,我去!我这就去!” 他也不再另行收拾行李,直接走了出去,以一种极其凄凉悲壮的姿态,大有一去不回之势。 两个长随也都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位也是主子,真动用武力也不好。 宋愈头也不回出了宋府,坐上了驶向江南的那车。 马车吱吱呀呀,车轮像是碾在了他心上,沉重无比。 一时之间,他内心充满了茫然。重生以来,一事无成。真正的一事无成。 原本深爱他的妻子,成了别人的未婚妻。他与父亲的关系也依然没有改善。甚至是连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他都做不下去了。 他不免思索他重生的意义。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上一世?那一切都是他的臆想?而他因为那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浑浑噩噩,耽误这辈子? 不不不,那都是真正发生过的,怎么可能是幻想呢?他明明看到属于他和令仪的孩子没有了。他也记得令仪死在他面前的画面,不可能是幻想的。 而且,这辈子有些事跟上辈子还一样。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发生过的,前世是真的存在的…… 只有这样,他这辈子的那些失败的努力,才算有意义。 如果那些都不存在,那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他已经坐上了通往江南的马车。 他不能离开京城!不能! 宋愈忽的掀开了帘子,口中吆喝着:“停车!停车……” 车夫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将鞭子甩的啪啪响,马车跑得飞快。 宋愈有心想跳车,腿都迈出了一条了,却又犹豫了。他跳车了又如何?父亲肯定是要他去江南的,恐怕压也要把他压去。 他除了冒着摔断腿的风险,跳一下车,并不会有任何收获。 马车继续行驶着。 宋愈想了很多很多。他不想承认他的失败,但事实上,他好像真的从来没有成功过。 除了那个探花的名头,其余的,他一直是在不停地错过,不停地犯错。 他忽然想,会不会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他又想错了?他对令仪,不是愧疚也不是爱……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但是眼下,他想,他是爱他的。 只要想起她,胸口就又暖又痛。不能想象更不能面对,她会嫁给别人的事实。 他在陷入内心的挣扎时,马车还在往前行着,甚至出了京城。 宋愈犹豫再犹豫,伤感又难过,思前想后不能有决断时,他已经离京很远了。 他安慰自己,也许离京城远些,能让他看清自己的心。也许他很快就会回京,令仪不会那么早出嫁。也许他可以在外面立下功勋,皇上嘉奖他时,他能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将令仪许给他…… 他隐隐明白他是在自欺欺人,可他又没有跳车回京,对抗圣命的决心和勇气。只能心里难受。 宋愈终于出京了。泾阳侯心里悄然松了口气。当然,他也有不舍。不过,圣命如此嘛,而且江南又不是虎狼之地。 然而,他的小妻子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林樾蓉得知宋愈去了江南,还是被泾阳侯“逼”去的,就觉得有些不能理解。甚至,对泾阳侯,她还生出一丝畏惧来。 宋愈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让宋愈动身的方法能有很多,为何偏偏用逼迫的手段? 林樾蓉忽的想起了上辈子的一些事情。前一世,她一心想拆散宋愈和周暄夫妇。拆散不了,就使劲儿为难作弄周暄。 无论她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泾阳侯都愿意包容她。甚至连她无意间害得儿媳妇小产,泾阳侯都没说她半句。 毫无疑问,泾阳侯对她很是宠爱。她前世今生都很明白这一点。 但是,换个角度想想,是不是说明,泾阳侯对儿子并不算看重呢? 作为一个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原配妻子所生的嫡长子。 那么,谁知道他会对继室所生的孩子怎样呢? 是了,他倒是说过,会好好培养教导他们的孩子,会待孩子很好很好。 ——可是这话焉知他没有对原配妻子说过?泾阳侯是培养教导过宋愈的吧?不然宋愈也不可能年纪轻轻就成了探花郎? 但是,泾阳侯对宋愈真的好么?她想,她看得很清楚。泾阳侯待宋愈,真不比钟氏待林樾溪强多少! 林樾蓉怀着身孕,难免比平时想的更多些,心思也更重一些。她越想越难受,越想越不开心。 这些担忧萦绕在她心头,叫她不安。在面对自己丈夫时,她不自觉地流露出异常的神情来。 泾阳侯爱极了她,又岂能察觉不到她的异样?他的心,当即就有点冷了。 阿蓉对他冷淡,是因为宋愈么?——一直以来,他都不想往这方面去想的。 无疑,阿蓉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爱意。她应该是爱慕他的。可是,她又曾向宋愈表白。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虽然样样都比他那不争气的儿子强,可到底是不比儿子青春年少。 阿蓉嫁给了他,跟宋愈日日在同一家,朝夕相处。当日的那些情愫,是会彻底消失,还是死灰复燃?——毕竟是年少时第一回心动的对象,还曾当众表白,定是动了真心的。 或许,或许,当初她嫁他,就是存了别的心思,接近宋愈? 不不不!不会的。 泾阳侯自认胸襟开阔,不胡思乱想,不想因为嫉妒而失去理智。可今日妻子的反应还是教他不舒服。 他比妻子年长了十多岁。两人相处,总是以他宠她为主。——也是,她年纪小,容颜俏,性子娇,他面对着她,自然是一门心思宠爱她,让她快乐了。 泾阳侯想着,他可以哄哄她。谁让他比她大,他是男人呢?他就该包容她。 他含笑道:“怎么了这是?是孩子又踢你了?”说着,就要去轻抚妻子的腹部。 林樾蓉却避开了。她心里觉得别扭,刚赶走了儿子,他却没有一点心里负担,仍然乐呵呵的。 他的心有多硬?那他对她呢?真的像她想象的那般深爱么?前世他毫无底线的包容,是出于对她的喜爱么? 为什么之前她那么笃定的事情,现在有了一些怀疑? 第82章 路征生日 那张她深爱的熟悉的脸,似乎也变得陌生起来。 泾阳侯见她如此,甚是意外,温声问道:“怎么了这是?有心事?” 他心想,她能有什么心事?还不是为了宋愈? 他心头堵塞而愤懑。 林樾蓉轻声道:“侯爷,我怀孕也有好几个月了,身子重,不能伺候侯爷。要不,我让人另收拾出一个房间吧?” 她想她需要冷静一下。正好她身上有孕,就借此机会让彼此分开,好好平静一下吧。 泾阳侯愣住了。她竟然提出要分房!是,大户人家,一般情况下,妻子有孕,夫妻都是会分房的,通房丫鬟也会派上用场。 可是,他爱怜她,敬重她,特意为了她破例。他仍与她同宿一室,也不沾染通房小妾。 他记得她当时是很欢喜的。他也很欢喜,这是说明她在乎他呀。 那么,她现在突然转变了态度,又说明什么呢? 他不愿去深想,就应道:“也好。” 泾阳侯想着,或许她只是口头上说说,他一同意,她就会慌乱,会收回之前的话…… 可是,没有。 她脸上没有一点难过的情绪,反而还有些释然,像是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泾阳侯觉得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捏住了,捏得紧紧的,难受得很。他有些后悔自己同意了她的建议。 但此刻,又不能输了阵势。他只能故作镇定,转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今晚睡书房……” 他刚一走,林樾蓉的泪就掉了下来。 真奇怪,明明是她让他走的,可他真走了,她又难受得很。 她想,他可能会回来。不,他肯定会回来。她犹豫着,如果他回来,她该以什么态度对待他。 然而,这一夜,泾阳侯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 事实上,泾阳侯又回来过,他隔着窗子,就看到自己的小娇妻在落泪。 他的确心疼,却也心酸。她流泪,是因为宋愈的远去吗? 他原本还想着回来安慰安慰她,哄哄她。毕竟她怀着身孕,他本来也比她年长,退让一步也是正常的。 可是,妻子的默默垂泪,又让他心生别扭。他也息了劝慰的心思,果真去了书房…… 这一去,时间可就久了。 …… 周暄等着十月二十二,她记得很清楚,路征曾亲口告诉她,自己的生辰就是十月二十二。 当然,她也曾暗暗向嫂子路随玉打听。但是,嫂子似乎并不清楚路征的生辰在十月。 周暄琢磨着,也许是路征三岁才回到路家,彼时又已父母双亡,没给他庆祝过生辰,也在情理之中。 这么一想,她对看似无所不能的路征生出了一丝怜爱。 好吧,那她就陪他过次生辰。 十月二十二这日,用过早饭后,周暄就开始在厨房忙碌了。 她每年过生辰,都会吃上一碗母亲亲手煮的长寿面。路征没有母亲,不知道他的生辰,会不会有人给他煮面? 杨氏宠爱女儿,周暄长这么大,进厨房的次数有限。 原本德言容工,周暄也是要学烹饪之道的。——可以不做,但必须得会。——然而由于杨氏疼爱她,她也只进过厨房一两次。她所会的,也不过是在下人的帮助下,勉强做一两道菜罢了。 而且,她所谓的会做菜,也是下人将菜择净洗净,准备好了,递到她面前。她只在该放菜时放菜,搅拌两下,添加调料…… 她这回想亲手给路征煮面,全程不要他人帮忙,只她一人。 或许对于别人,这很简单。但对于她,难度可不小。 她心说,这回学会了,等母亲过生辰时,她也全程亲自动手,给母亲煮面。母亲肯定会很开心的。 不过,还是先学会吧。 她自认为不算很笨,在手忙脚乱失败了两次后,第三次就像模像样了。 可是,现下时间还算早啊!征征回家没有?她要是现在送去,等征征回家了,是不是就冷了? 长寿面冷了怎么好吃? 得选好时间啊。 周暄进厨房,动静不小,连杨氏都知道了。杨氏好奇,还以为她是自己饿了,心血来潮去厨房。待听说是要煮面时,杨氏愣了愣,使人询问缘故。 女儿推脱,不肯回答。 杨氏心里一动,不愿让做母亲的知道?她大概猜出是要为了谁。杨氏感叹了好一会儿女生外向,同时又有些羡慕路征。 瞧瞧,她女儿待路征多上心。 周暄算好了时间,重又做了一份,装好,抱着坐上马车,去了路家。 然而,路征还未归来。她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路征才回来。 一听说周暄在正厅等他,路征惊喜万分,大步走了过去。 周暄抱着一个黑色的雕刻精美的食盒,一看见他,就笑了:“征征,你回来了……” 路征笑了一笑,竟然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他下班回家,妻子迎上来说:“征征,你回来了……” 只是这“妻子”一身古装,年纪也小的很。 他点了点头:“怎么想起到这边来了?” 她不是很少出门么?这是来给他送饭?她怎么想到给他送饭了? “今天是十月二十二啊。”周暄歪了歪头,笑着答道。 她心说,是你的生辰啊!我来这里,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你的生辰。 路征愣了一愣,十月二十二?他的生辰?是,他是这么说过。他的生辰。 她,还记得?特意来给他过生日? 路征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只觉得心里柔情无限。这一瞬间,他很想把她拥入怀里,好好亲近一番。 但他终究是忍了下来。他点了点头,温声道:“是,十月二十二是我的生日。” 只是,那是上辈子的,属于陆征的。这辈子,没人在意过这一天。 “所以啊,我陪你过生辰。”周暄笑道,又提起那黑色的食盒,“我给你做了面。我每年过生辰,我娘都要给我煮长寿面的,说吃了就能长命百岁,还能驱邪保平安……” 路征看着她,眼中装满了他不知道的温柔。 “或许不会很好,是我马马虎虎做的,你就将就着尝一尝……”周暄说着,打开了食盒。 青花碗里盛满了面,上面还卧了一个鸡蛋,黄澄澄的,又有漂浮着的青菜。 可惜的是,大约时间太久了,面已经沱了,看起来并不算好看。 周暄那好看的眉皱了起来,忙道:“不吃了不吃了,现在不能吃了。等我再去做了你再吃……这个不会吃了……” 真是的,她明明做的很好的!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这怎么拿的出手嘛! “你家厨房借我用用,我再给你做。”周暄说着就要盖上食盒。 却被路征拦住了。 路征眉眼含笑:“不用麻烦了,我瞧着这就挺好。” 她做的,怎么都好吃。 “这怎么好?一点都不好!”周暄有些生自己的气。早知道,她之前就好好学学,这回把握好时间。 不能把最好的给他,她心里并不快活。 路征抢过了食盒,他净了手,将青花碗端出来,又取了一双筷子。 他吃了一口,轻声道:“很好呀。比我想象的要好。” “都冷了。”周暄道,“我不好吃了。” “没有啊,我觉得挺好。”路征抬头看她一眼,“你做给我吃的,都好。” 有人记得他的生辰,有人给他做寿面,还不够好么? 其实他挺知足的。 “你不要吃了。”周暄看他吃冷了的面,心里不大舒服,“以后我给你做好的。” “不用麻烦,还热着呢。” 周暄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忙道:“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你的生辰礼物。” “嗯?”路征果真来了兴趣,停下来,仰头看着她。 这长寿面还不算礼物么? 第83章 庆贺生辰 当然不算! 周暄笑了一笑,从身边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物件儿,在路征面前晃了晃:“征征,你瞧!” 路征定睛细看,竟是一个“扳不倒儿”!他先是一愣,继而哭笑不得。这姑娘,怎么送他“扳不倒儿”! 他能告诉她,他还有很多这个么? “喜不喜欢?”周暄笑着问他,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喜欢。”路征只得点头,“当然喜欢。” “对呀,我就知道。从小到大,你送了我很多次这个,我想,你肯定是喜欢极了它。所以,这回,我也送你一个,你是不是很欢喜?” 路征愕然,心说,原来是因为这个。他犹豫了一下,也不好说出,他老送她“扳不倒儿”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她时,觉得她像扳不倒儿。后来送,则是习惯了。每次送其他东西,顺带着送一个。 他只能点头:“嗯,很欢喜,很开心。” 不然,他还能怎么说呢?往好的方面想,这也算是她有心观察,将心比心。其实,她能记得他生日,巴巴地做了寿面来给他庆生,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至于礼物,他早就不是一心盼着礼物的小孩子了。老实说,她送的,都好。 周暄忽的笑了,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我逗你的,不止是这个。还有别的呀!”她取出一支白玉簪来,递给路征。 “嗯?”路征接过来,看着她。 周暄的脸蓦地红了,慌乱地道:“不是旧的,是新的。是我买的。”这枚簪子,她买了很久了。原本犹豫着要不要送给他,还是那次在周家,他拔掉她的簪子让她做出了决定。 “我想看你用着我给你选的簪子……”周暄道,“不贵重,就是想让你能用上。” 路征点头:“好。” 难得看见她近乎于直白地表露自己的心迹,他心中一动,拉过了她的手,轻声道:“以后,你一直帮我选,可以吗?” 一直以来,他都不大喜欢这头长发。然而身处这个世界,不得不如此。每日洗头梳发都要花一段时间。十几年了,他也没真的改变观点。 然而方才他突然觉得似乎也不错。他甚至想着若是结了婚,每日他们互相给对方束发。她柔软的小手抚过他的头顶,肯定会酥酥麻麻的。只要想一想,他就忍不住心中荡漾。 周暄心说,这有什么难的?当即答应下来:“当然可以么?”不就是挑选簪子么?她会的。 至于被路征握着的手,她则没有抽出。 正厅里除了他们二人再无旁人,空气中有暧昧的情愫流淌。 或许是热得厉害,周暄的脸又红了。她想起一事,忽的问道:“对了,怎么嫂嫂不知道你的生辰?” 她近两天又想了想,即便是路征从未庆祝过生辰,路随玉是姐姐,总也大致知道吧,不至于连大致时间都不知道。 她看见路征明显愣了愣,神情看着有些奇怪,她心里暗暗纳罕。 路征缓缓说道:“也没什么,没这个必要。”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对了,那位小宋探花出京了。你可听说了?” 周暄点一点头,的确,她隐约听人说过。但具体的不是很清楚。 路征笑笑,将宋愈的事情尽数说了,从宋愈被人弹劾说起,又说到皇上下令让其去岭南。其父泾阳侯求情,使得皇上改变主意,他去了江南。 周暄听着听着,忽然问了一句:“弹劾的事实你指使的么?” 路征说的含糊,可她就是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也没有指使。”路征也不隐瞒,“我怎么会指使朝廷命官?只不过是提点了一两句。像这种尸位素餐的朝廷蛀虫,原本就该严惩。派他去江南,也不算做是惩罚。” “我就猜着跟你有关?为什么这么做呢?”周暄道,“是他又跟你胡说什么了吗?” 她有些担心,是不是宋愈也对着周暄胡说八道了。 路征却道:“那倒没有。他能胡说什么?是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你放心,他不会再到你面前乱说话了。” 皇上日理万机,把宋愈丢到江南容易,再想起把他召回来就不大容易了。——当然,也许泾阳侯会求情,但是皇帝还能再给几分面子,他就不知道了。 周暄暗自猜测了一会儿,笑了一笑,不再提起了。 她又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告辞离去。 路征万分不舍:“你才刚来一会儿,这就要走吗?你多坐会儿,我再送你回去?我们还没用膳,你还没吃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是什么?”周暄果然好奇。“是人们过生辰时吃的蛋糕吗?” “是啊。”路征忙道,“你再坐一会儿。” 她好不容易来一次,怎能就这么走了? 周暄只得又坐下来。路征出去唤了一个小厮,叮嘱了几句。 回到正厅,他给周暄讲着各种趣闻,吸引她的注意,想教她暂时想不起离开的事情。 周暄被他逗得莞尔不止,掩唇浅笑。 路征心里畅快,说的更加卖力。 小厮端了所谓的“生日蛋糕”出来。 周暄瞧着好奇:“这个东西?” 路征点头:“是的,不过条件简陋,做出的可能不是太好。你将就一下。” 周暄笑笑,净了手,尝了一口。甜甜的,软软的,几乎入口即化。她停下来,赞道:“挺好的呀。征征,这个很甜。” “你喜欢就好。”路征暗松了口气,心说没有烤箱和奶油,蜡烛也没。她竟然也能满意么? 周暄笑道:“征征喜欢吃甜的?” “唔,不算很讨厌。”路征道。他心想,喜欢归喜欢,可他总不好像小姑娘一样说自己爱好甜食吧? 周暄歪了歪头,拈起一小块儿,作势就往路征口中送。 路征身体往前一倾,含住了那一小块儿蛋糕,也含住了她的手指。 手指上温热湿糯的触感,仿似电流窜过全身。周暄身体一麻,她下意识抽回手指,颤声道:“你!你……你怎么这样……” “嗯?什么?”路征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很甜啊。是真的很甜。” 周暄瞧他一眼,细声细气道:“咱们斯斯文文说话,别动手动脚。你爱吃就多吃一点。” 路征点头,怕她害羞或是生气,更怕她会因此生气离去,还好并没有。他正襟危坐。,十分严肃的模样。 周暄看着好笑,神情又软化许多。 两人坐着说了会话。周暄看时间不早了,说道:“不能再待了,我真的得走了,我还有别的事儿的。” 路征无奈,只得道:“那我送你回去。” “不,我先不回去。”周暄摇头,“有一阵子没见到林二姑娘了。我去瞧瞧她。” 说起林二姑娘,路征沉默了片刻:“也好。不过她在京城郊外的庄子上。你去我不放心,我陪你吧。” 周暄想拒绝,可是路征态度甚是坚决,不肯退让。周暄心说那他陪着也挺好就任他去了。 路征本想亲自驾车,想了想,还是换了方案。他让邢伯驾车,他则和周暄共坐于马车内。 和路征一起坐在路家的马车里,周暄的心神全被马车吸引去了。 “征征,我上回坐你家马车还是去年三月呢。”周暄想到去年从公主府回家,途中马车坏了。一筹莫展之际,瞧见了路征。 想想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又像是发生在昨日。 那个时候的她,怎会想到,今时今日,两人会有这种缘分呢? 路征也想到了当日的场景。那算是他们分别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他想,可能真是缘分天定吧。 他有意跟周暄说几句温存话,他的身体在悄悄地向周暄靠近。可惜,还没等他握住她的手,她就按了一下马车壁上的一个小机关。 第84章 林二姑娘 而周暄,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而且她还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马车,并问道:“这是舅公设计的吗?” 路征摇头:“不是。是我闲着无事弄的。” 今年周旸夫妇回来后,舟山先生已经很少再提起离开的事情。周家一家和睦,对他又尊敬有加。不能否认,在周家,他待得很舒服。 可以说,这些人是他仅有的亲人了。有时想想,留下来也不错。 ——周暄笑了笑,心说,倒也有可能。征征的点子一向很多。 “这车我试着减震,马车行驶的时候,不会那么颠簸。你要是觉得好,你们家的车也可以改改。”路征说道。 周暄点头:“嗯,你说的,定然是好的。” 这番毫无保留地全心信赖的模样,教路征心里一甜。他终是慢慢地将她揽进了怀里:“我抱一会儿。” 他说的甚是平淡,周暄看不见他发红的耳根,也想象不到他的紧张和激动。 周暄只觉得自己脊背发烫,也不知道外面的人会不会听到。她不敢挣扎着出来,也不敢出声拒绝,就那么僵硬地待着,口中轻声道:“你别……” 声音很低,也无力,没起到多大的作用。 路征声音也压的很低:“只抱一会儿。”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他道:“不会有人听到的。我们要再过几年才能成亲呢……” 言下之意,他想真正与她亲近也不能够,只能抱一抱。 周暄的脸腾的红了,轻轻嗯了一声。她年纪还小呢,没到该出嫁的年龄。 窝在路征怀里,初时周暄身体僵硬,心跳如雷。 后来,听着车辙碾过地面的声音,她心情一点点平静下来,稍微动了一动,倒是觉得自在了很多。甚至还想着,其实一直这样,也不错。 两人谁也不说话,却觉得亲近得很。 路征爱怜地看着怀里的人儿,间或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心说,让时间留在这一刻,也挺好的。 然而,马车还是很快出了京,到了林家的庄子上。 路征不便入内,就只在门口等候。 过关斩将,周暄终是见到了林樾溪。林樾溪的房间比上回要明亮宽敞了很多,布局也大方。 数月不见,林樾溪似乎又高了些,面色也有些红润。见到周暄,她仍是兴高采烈,毫不掩饰地开心:“暄暄,你来啦?” 周暄点了点头,看林樾溪的现状,似乎还可以,她略略放了心。 林樾溪拉着周暄的手,说自己近来的情况。元敏郡主送来的人厉害非常,每日都在教导着她该如何如何。她自觉比之前进步了很多。 周暄看她身上的怯懦之气确实淡了不少,人也落落大方。原本她的娇弱,似乎也没剩多少了。 “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样?”林樾溪问道,“是不是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我?” 周暄想逗逗她,故意慢悠悠地说道:“嗯,是的,不是娇小姐,而是野丫头。” 林樾溪本以为她要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四五来,没想到她半天说了这么一句,还是取笑她的。她顿足,然后笑着就要去拧周暄的嘴。周暄连忙躲避,两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这般畅快的笑,对以前的林樾溪而言,是想都不能想象的。 两人笑闹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林樾溪一面收拾自己微乱的头发,一面笑道:“不闹了,不闹了。暄暄,我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正事?”见林樾溪说的郑重,周暄也认真对待。 “我听说,皇上给你赐了婚?”虽然用的疑问句,可她的神情和语气,却基本上已经笃定了。 周暄不想瞒她,回答道:“是的,你也听说了?” “看来是真的了?那个路家相公人好么?”林樾溪面带忧色,“我听说是圣上为了推行新令,才下了这么一道旨意。你,你可觉得委屈?” 她想,暄暄是委屈的吧?女儿家谁不渴望好郎君,好姻缘?可偏偏皇上赐了婚…… 周暄诧异,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几个好友在得知皇上赐婚后,都问她是否委屈。征征很好啊,嫁给征征,她怎么会委屈呢? 她很认真地回答:“不会啊,林二姑娘,你不知道,征征很好很好的。” “征征?”林樾溪愣了愣,继而反应过来指的是路征。听周暄这么称呼他,她也能猜出来周暄对其不是毫无情意。 “对啊,就是你说的路相公。我跟他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他对我一向很好。而且,他自己也很好。林二姑娘,你不认识他。你若认识他,你就会知道,他是特别好特别好的一个人……” ——可以说,现在让她挑路征的毛病,她一条都挑不出来。在她心里,他几乎称得上完美。而且,这是感觉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进的。 林樾溪听得有些痴了:“他真有那么好么?我却是不信的……” 她爹爹对她娘亲就很好的,可是后来呢?她不大相信这些的。 周暄不耐烦听见别人说路征不好,少不得要辩驳一二。她拣了小时候的几件小事说了,又说了几件去年的事情。 林樾溪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吧,可能你说的是。他是个很好的人。” 她话只说到这里,再多的,她就不说了,转而说起了自己:“我人在这里,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不等周暄回答,她就又自言自语道:“或许就是这么一辈子吧?难道我还有重回林家的机会么?” 她说话时,面无表情,可其中的心酸却教人难受。 周暄安慰道:“会回去的,你身体养好了,你爹爹会叫人来接你的……” 她说这话时,也没有底气。会么?万安伯,真会这么做吗?她不敢肯定。能把女儿送到郊外庄子上的父亲,还会接回女儿吗? “但愿吧。”林樾溪好像也不大在意了,忽的又问道,“听说我姐姐有孕了,我要当阿姨了?” “是。”周暄点了点头,“宋夫人确实有孕了。” “那,这孩子,是小宋的,还是老宋的?”林樾溪眨了眨眼。 “什么?!”周暄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林樾溪会问这么一句,她结结巴巴回答,“她是泾阳侯夫人,孩子自然是泾阳侯的,还会有别的可能不成?” “也不是没可能呀。”林樾溪道,“我姐姐一直喜欢宋探花的,连田家她都不在意,那个田学思为了她什么都肯做,而她只要跟了宋探花就成……” 周暄突然觉得她好像不大认识林樾溪了,这真不像是害羞的,怯懦的林樾溪会说的话。不过,转念一想,林樾溪遭逢变故,有变化是很正常的。还一成不变才更可怕。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是认真分析过的,而且外面都传开了,连着庄子里的人都在议论。还说小宋探花之所以被赶出京,实际上是被他父亲弹劾的……” 周暄更吃惊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泾阳侯是宋愈的亲生父亲,又怎会举报弹劾儿子? “泾阳侯不满于妻子和儿子的秘密关系,才有了这么一出……”林樾溪解释,“呃,当然。这一点我也不是很相信……我听别人说的,自己又胡思乱想,暄暄,再这样,总有一天,我会疯的……” 周暄心下恻然,轻轻拍了拍林樾溪的肩头,温声道,“别怕,别怕……” 林樾溪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不怕。暄暄。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去年的那一天,她已经怕过了。那是她生命里最为恐怖的一天。那一天,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 周暄回想了一下看的札记,没提过林樾溪的将来,她并不知道林樾溪未来会如何。 要是,皇上也给林樾溪赐了婚,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然而,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了。 皇上赐婚的可能性并不大呀。 第85章 突发变故 皇上日理万机,不像是会随随便便给人赐婚的。当初她和路征的事情也还是路征亲自求来的。 林二姑娘情况特殊,她被父亲以养病的名义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不与外人来往,也许渐渐会被人遗忘,只是偶尔想起。皇上不大可能会给她赐婚吧? 而且御赐的婚姻,还不知道怎么样。——她和路征这样的,应该是少数。 周暄轻轻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些,转而与林樾溪谈论别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周暄觉得时候不早了,就提出了告辞。 林樾溪依依不舍,拉着周暄的手,不像让她离开。两人约定了下回见面的日子,周暄这才匆匆离去。 走出林家的庄子,周暄一眼就看见了停在那里的马车,以及站在车边的路征。 路征很随意地站着,此刻并没有看见她。风吹起他的头发,轻轻飞扬。 “征征……” 周暄呼唤的声音很小,可路征还是听到了。他立即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了她。他唇角缓缓勾起,眉眼含笑:“嗯。”并快步迎了上来。 路征走到她身边,轻声询问道:“怎么样?林二姑娘近况可好?” 周暄叹了口气,简单答了:“还行,比刚来时强上很多。你也知道,元敏郡主仗义,帮了她不少忙。可惜只能待在这里。要是她能回家就好了。在这里,始终不大好。” 她眉目间隐含愁绪,路征看得心疼。然而在这个父权至上,君权至上的世界,万安伯做了决定,旁人也不好更改。 路征只答了一句:“的确是。一个姑娘家,待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但若说有什么解决之道,一时半会地他也没有。 两人上了马车,先回到路家,周暄又略歇了一歇,才重又坐上马车回周家。 杨氏知道女儿去了路家,说了好一会儿,要她以后切莫如此。 周暄连声答应,不敢反驳。 一旁的路随玉顺口问道:“怎么还特意带了面去?怕征征饿着么?” 周暄道:“今天是他的生辰啊,长寿面。” “生辰?”路随玉愣了愣,下意识道,“你记错了。他的生辰怎么会是今日?” “本来就是啊。”周暄道,“他亲口说的,十月二十二。我没记错。” “不对……”路随玉心里一慌,继而又道,“那肯定是他自己记错了。是的,一定是的。” 她心说,征征父母亡故时,年纪尚小,多年来又不曾庆祝过生辰,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也是有可能的。 她这么想着,心里舒服了不少。她想,得告诉征征,记着自己的生辰八字。说错了,不大好。 不对,前些日子,皇上赐婚后,周路两家合过八字,路征不应该记错才对啊! 这件事可并没有过去多久啊! 路随玉心下狐疑,口中却不再提及此事了。 她寻思着,路征与她记忆中的父亲的面容并不算相似。路征的“生母”也从未出现过。当初她年幼,是父亲的长随领了路征回来,说是父亲流落在外的遗孤。 她当时也信了,而且在那个环境下,无疑有一个弟弟比没有要强上很多。 她从没怀疑过的,她没怀疑过父亲的长随,也没怀疑过路征。 万一,路征不是她弟弟呢? 万一,他和路家毫无关系呢? …… 路随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可这念头一旦生出,竟难以消失。 周暄看嫂子神情不大对劲儿,连忙问道:“嫂嫂,你怎么了?” “我没事。”路随玉摇了摇头。 父亲的那个长随,好像是叫忠伯,数年前告老离开了路家,就在京中赁了一处院子住着。 路随玉心想,是不是该见见忠伯了?有很多事情都得问问忠伯。 周暄不知道嫂嫂的心理活动,路征的生辰过后,她松了口气,开始期待表姐陈苑和梁大公子的亲事。 婚期定在了年内,说起来,也快了呢。 周暄与表姐一向亲厚,备的礼也格外厚重。 她听说陈苑和梁大公子也传过书信探讨书法,这两人日后应该是对关系和睦,令人艳羡的夫妻。 时间过的很快,进入腊月后,纷纷扬扬下了几场雪,然而自婚礼前两日起,天却放晴了。 周暄不禁感叹真是天公作美。 陈苑原本就生的美,盛装过后,更是明艳动人。那梁大公子也是风度翩翩,这两人男的英俊,女的美丽,确实是对璧人。 表姐成亲,明明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可周暄不知道怎么了,竟然有些伤感。 ——不过她知道这是大喜的日子,就努力让自己开心些。 表姐肯定会幸福的。 离新年越来越近了,忠勇侯府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忠勇侯病了,还不是一般的头疼脑热。 忠勇侯已是古稀之年,这年岁的老人生病是大事。一众小辈都忙去探视照顾。甚至宫里也有太医过来看诊。 太医诊脉后,说的含糊,说是熬过了年,等开春就好了。 周恕心里却是一咯噔,太医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熬不过年的可能! 周忌也想到了这一点,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慌乱。 他们求太医一定要用最好的药,让父亲早日康复。 太医也不敢怠慢,看诊用药,十分认真。 然而忠勇侯的病,还是没有大的起色。 周暄看着祖父蜡黄的脸,眼泪差点掉出来,却又不敢在祖父面前露出悲伤的神态来,唯恐他多想。 忠勇侯自己却也豁达,他虽然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但是清醒过来时,有时还会同子孙说话,甚至还会问问周杲的功课,并不像一个病重的老人。 但也有很多时候,他处于昏迷当中。昏迷时的他,似乎沉浸在过去的梦境里,偶尔还会小声呢喃。 他的子孙们靠近了去听,仿佛是个人名:“阿月,阿月……” 周忌奇道:“阿月是谁?” 一转头,却见母亲高氏铁青着脸,似乎在冷笑。 周忌瞬间明了,莫非是大哥周恕的生母?她知道,周恕的生母也是个江南女子,是父亲一生唯一的爱。 想到这里,他对父亲既同情,又理解。他的原配夫人华年,也是江南姑娘…… “阿月,阿月……”忠勇侯忽的睁开眼睛,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转转眼珠,在当中搜寻一圈,很快将视线定在了周暄身上,“阿月,你过来……” 霎时间,姜氏以及周一柱和周一弦姐妹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周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暄竟觉得那眼有点凶巴巴的。她连忙笑了一笑,轻声道:“爷爷,我是暄儿……” 高氏哼了一声:“既然醒了,我就先回去了,上了年纪的人,身体不行了,困得很。” 言毕走了出去。 “不是阿月?”忠勇侯一脸困惑,“暄儿?哦,暄儿啊……”他喃声道:“暄儿真像阿月啊……可是,我把阿月弄丢了……” 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似是无限伤感。 周暄看着这样的祖父,心绪复杂。她对于亲祖母的事情知之甚少。从祖父的态度中,不难看出,祖父待她最好,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容貌与祖母阿月,有几分仿佛之处。 而忠勇侯竟开始呜咽起来:“阿月,阿月……我不是故意的,阿月……” 一众子孙面面相觑。周恕上前勉强劝慰了几句,要父亲不要悲伤。 忠勇侯却道:“我能见见顾行舟么?” 这一瞬间,他看起来清醒极了。 他不顾子孙们的惊诧,一字一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们也不用劝我。你们若还顾念我,就顺着我。我,我想见见顾行舟……” 顾行舟是舟山先生的名讳。 “我要问问他……他把阿月带到哪儿了。我,要和阿月葬在一起……” 周忌当即霍地站了起来,他想父亲肯定是糊涂了,这说的都是什么话!莫不是忘了自己妻子尚在! 第86章 旧年恩怨 “父亲!”周忌大步上前,“父亲慎言!” 忠勇侯看都不看儿子一眼,口中只道:“阿月,阿月……” 仿佛除了阿月,他什么都不在意。 周忌的脸色更加难看,怪不得母亲高氏气得拂袖离去。父亲这般形容,委实不把母亲放在眼里,也怨不得母亲动怒。 他有心说上两句,然则一来顾忌孝道,二来长兄在侧。 ——那个“阿月”毕竟是大哥的生母,争论起来,大哥面上也不好看。 再看周恕,其实周恕的神色也不好看,他咬牙道:“父亲恐怕是糊涂了……” 周忌心中一凛,这话他倒是相信。若在平日,不管父亲心里怎么想,总不至于说出这番话来。 可见,这回父亲是病的不轻。太医的话,还在耳边。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子,他原本被怒火包围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 说到底,父亲也不过是个心念旧人的男人。推己及人,父亲的一些心思,他也能体会的。 这么一想,他的怒火消散了不少,理智也逐渐回笼,对父亲反倒又生出了一丝怜悯和同情来。 忠勇侯还在不停地说着,要见顾行舟云云。 周忌就与大哥周恕商量:“要不,就让舟山先生来见一见父亲?见一见也行。” 父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见见那个舟山先生。 无论当初有怎样的恩怨纠葛,到了这个地步,父亲想见,做儿女的都该尽量满足其心愿。 周忌是这个想法,来此地照顾父亲的周沁也抱着这样的念头。眼看着忠勇侯凶多吉少了,他有什么心愿,就尽可能实现吧。这也是他们做儿女的为数不多能做的了。 可是,忠勇侯和舟山先生似乎有过节。忠勇侯想见舟山先生,舟山先生未必同意相见啊。 于是,劝说舟山先生的任务就交到了周恕身上。作为舟山先生的亲外甥,此事当然他最适合。 周恕十多岁时,略略知晓一点父辈的纠葛,他心说这可是个难题。 在他的认知里,舅舅一向很讨厌父亲,甚至可以说是憎恨。 其中的原因,他也能猜出大半。他出生之前的暂时不说,只说他出生之后的事情。 据说当日他生母的棺椁是停在周家家庙里的,一停就是很多年。还是他舅舅舟山先生想法子移了出来,将其好生安葬的…… 果然,当周恕向舅舅说明情况后,即刻遭到了反对。 舟山先生哂笑:“要我见他?我不见。” 周恕心情复杂,诚然他不大喜欢忠勇侯,可那毕竟是他父亲。他不可能对忠勇侯最后的要求视而不见。 他只得再次恳求自己的舅舅:“他,这次挺凶险。他没别的心愿,就想见见您。要不您就去一遭吧……” “也不是我不见他,只是我怕他福薄,见不了我……” 周恕诧异:“此话怎讲?” “你老实交代,他的身体快不行了吧?只怕他一见到我,心绪波动太大,于身体反而有碍……”舟山先生道,“到那时,我反倒落一个气死了他的名头。” 他摇了摇头:“不值当,不值当。这样的傻事,我从来不做……” 周恕心里一涩,他不得不承认,舅舅说的有道理。可是到了这一会儿,他们也没了别的法子。 忠勇侯在床上一声一声地喊着要见顾行舟。那话怎么说呢,饮鸩止渴。明明知道此刻绝对不是让他们会面的最好时机,可是,又能怎么做呢? 他们狠不下心,没法拒绝一个病重的老人,哪怕他们明知道这对他未必有利。 周恕又求了一会儿,才磨得舅舅舟山先生同意了。 “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能发生什么,我……”舟山先生直接说道。 周恕有点急了:“舅舅别说丑话了!您就顺着他吧!不看别的,就看在他已经病重的面上,看在您外甥的面上,看在老天的面上……别故意气他……”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的父亲。 舟山先生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像是同意了。 当舟山先生出现在忠勇侯的面前时,像是一束光点亮了忠勇侯的眼睛。 忠勇侯的子女们退了出去,只留下舟山先生和忠勇侯。 舟山先生叹了口气:“一别多年,你竟然也这么老了……” 这个他厌憎了多年的人,终于老了。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心理,有些释然,又有些沉重。 “阿月呢,阿月……”忠勇侯突然拽住了舟山先生的袖子,拽得很紧很紧,“我要见阿月……” 眼前的顾行舟虽然老了很多,但是他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顾行舟,是阿月的哥哥。他们的眼睛很像。 很久很久以前,他见过顾行舟。 舟山先生皱了皱眉:“阿月已经死了,你不知道么?” 他的妹妹阿月,都死了五十多年了。这男人害死了阿月,还有脸面在他面前提起阿月? 真是可笑啊。 舟山先生扯开了忠勇侯的手,一字一字道:“侯爷找我有什么事?” “你把阿月葬在了哪里?”忠勇侯似乎清醒了过来,“我要和阿月葬在一起……” 舟山先生冷笑片刻,轻声道:“你永远都不会见到她,这辈子都不会,下辈子也不会……” 说完,他转过了身,开门出去,又掩上了门。 舟山先生对守在门外的周家人说道:“该说的话,说完了,他情绪不大好,你们进去吧!进去安慰安慰他。” 周恕看了一眼弟弟,周忌会意,点头走了进去。 忠勇侯躺在床上,盯着青色的帐子,一声不吭。 “父亲?”周恕轻声询问,“你现在可好?” 忠勇侯仍旧盯着帐子,也不说话,却有泪水一滴一滴从眼角滑落。 周忌唬了一跳:“父亲?父亲?” 忠勇侯只摆了摆手,半晌才道:“我没事,他走了?” 周忌迟疑了一下:“大约是走了吧。” ———————————————————————— 周忌进了房门后,舟山先生才对周恕道:“人我来看了,话我也说了。差不多了,我就走了吧。” 周恕愕然,他顿了一顿,才点头道:“舅舅如果忙的话,可以先行离去。” 舟山先生嗯了一声,作势欲走。 周恕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事?”舟山先生停下来问道。 此时,天越发阴沉了。舟山先生晃了晃拿在手里的油纸伞,感叹道:“怕是要下雨了。” “舅舅为什么恨父亲?”周恕低声道,他皱了皱眉,犹豫了片刻,又道,“或者说,我娘,我是说我生母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是盘旋在他心头数十年的疑问。他的生母究竟是怎么没的。 这件事,忠勇侯府无人敢提,他曾经问及,众人也是三缄其口。他也曾问过舅舅,却被舅舅含糊着应付过去。 而且高氏虽然不是他生母,却待他极好。他已年过半百,却没有真正下狠心查母亲的死因。 对生母,他知之甚少。从零星的资料中,他只知道那是一个美丽的江南女子,战乱之际结识了他的父亲,后来随他父亲回京,生下了他,之后去世。 再后来,高氏进门,亲自教养他,直至他长大成人。 ——这其中的十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生母不详,直到舅舅进京,并找到了他,他才知道了一点自己的身世。 至于中间具体如何,他并不十分清楚。 舟山先生看着自己的外甥,盯着眼前那张既像自己,又像周家人的脸,许久才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为什么呢?她不是正常死亡的吧?只是不知道她自杀还是被人谋害?”周恕问道。 第87章 生死有命 没有人不想知道自己的根。这几十年来,他不问,不代表他不想知道。 然而舟山先生却微微眯眼看着他,半晌才道:“日后再说吧,你且去看看你父亲吧!” 言毕,扬长离去。 周恕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舅舅虽未言明,可他勉强也能猜出来,他生母的死亡必有缘由。 会是什么呢?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他的父亲数十年绝口不提他的生母?能让他舅舅憎恶父亲至今? 舅舅说,他不会想知道的。可事实上,他内心深处,还是想知晓。 不过舅舅不愿说,他也不想勉强。知道旧事的老人虽然都不在了,但也不是毫无迹象可寻。他如果决意想知道,也不是毫无头绪。 周恕定了定神,转身回房去看视自己的父亲。 忠勇侯的精神说不上好坏,然而老泪纵横,却绝对说不上开心。 他的子女们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虚弱下去,一筹莫展。 忠勇侯念叨最多的就是“阿月……” 这让他的一众子女都很尴尬。 高氏甚至自那日以后,就没再来看过他,整日只在自己房内礼佛静坐。 周沁不好说是母亲恼了父亲,只说是母亲在为父亲祈福,求佛祖保佑自己的丈夫。 有时忠勇侯糊涂了,拉着周暄喊阿月。 周暄不由得手足无措,只能用眼神向父母兄长求救。 到了此刻,她哪里还能不明白,祖父待她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她的容貌像她那从未谋面的祖母?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祖父记挂着她亲生的祖母。只是没想到,等他年迈,到了病榻上,口中念念不忘的,还是她。 忠勇侯毕竟是上了年纪,这一回的病来势汹汹,尽管有名医看诊,有上好的药材养着,有子女的悉心照顾…… 可他的身体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弱下来…… 他拉着周暄的手,一迭声地说着:“阿月,你可恼了我?阿月,你会不会原谅我……” 周暄又羞又痛,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重复说着:“爷爷,我是暄儿,我是暄儿……” 然而祖父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他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听到满意的答复,就又哭又闹。他的力气依然不小,抓着周暄的手腕,不肯松手…… 周暄猜想自己的手腕可能红肿了。她只能说:“我不恼你,我不恼你……” 忠勇侯这才满意了…… 忠勇侯死在一个夜里,这个年轻时曾纵横沙场,老年时脾气颇为古怪的老人僵着嗓子叫了半夜后,终于没了声息…… 那是腊月二十四,新年的气氛已经渐渐浓烈。雪花飘飘洒洒下着,地上白茫茫一片,安静得很。 这个老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一点也不安静的,痛苦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不知道他死后能不能见到阿月,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得到阿月的原谅…… 这些,旁人都不会知道…… 得知祖父去世,周暄的眼泪不受控制掉了下来。 她失去了一个偏疼她的长辈,一个对她来说,绝对称得上慈爱的老人。 祖父在一众孙子孙女当中,最疼爱的就是她了。就像那对双胞胎姐妹说的那样,有什么好的,他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她,甚至还私下里塞给她不少东西。 不管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格外疼爱她,他都是她所敬重的祖父。 周暄有些茫然,心里钝钝的疼,脑袋却呆呆木木的,眼前也是白花花一片。 在她的认知里,威武强壮,永远不会老去的祖父,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她不敢相信,祖父怎么会老呢?他还没看着她嫁人,没看着她为人.妻,为人.母……他怎么就没了呢? 周暄忽然想起祖父提前给她取字的事情,他那时候巴巴地给她选了他自认为很好的字,是不是已经感知到了他活不到她十五岁生辰那一天? 然而她因为宋愈的缘故,极度讨厌那个字,非要改了不可。她为此还特意找了祖父,貌似谦恭,实则强硬地说自己不喜欢那个字,想要改…… 她回想着祖父当时的态度,祖父并没有生气或是失落,只“哦”了一声,以示知晓,半晌才说:“那以后再说吧,还早着呢,还有好几个月呢……” 她那时怎么会想到,祖父可能没有以后了呢! 过去的事,一点点浮上心头,她想起一点,就后悔一点。 跟她有关系的,跟她没关系的。只要想起,就心痛得厉害……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心揪得难受。 周暄是第一次知道,失去一个人是一件令人痛彻心扉的事情。 恍惚中,她仿佛听见了祖父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循声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她的祖父再也回不来了。 忠勇侯府有点乱。听闻忠勇侯故去的消息,高氏当即晕倒在房内。 众人不由感叹,这夫妻二人虽然面上不合,但感情还是有的。毕竟多年夫妻,看,忠勇侯过世,这夫人不是哭晕了过去么? 还有人猜测说什么高氏想要以身相殉,却被子女拦住的…… 周暄对外界的流言不大清楚,她只知道祖母高氏是生病了。 他们一边忙着忠勇侯的葬礼,一面照顾高氏,实在是忙得很。 不过还好,忠勇侯府训练有素的下人也不少,还不至于乱了套。 忠勇侯也算是老臣子了,皇帝送了挽联,又命大皇子前来慰问。 忠勇侯府这些日子乱糟糟的。 恰巧在这个时候,周忌的夫人姜氏又晕倒在灵堂,诊脉后,发觉竟是喜脉。 新生命的到来,或许能稍微冲淡一点悲伤。 周暄沉浸在悲伤中好些日子,直到祖父下葬,她的眼睛都是肿的。 这个年,因为有忠勇侯的丧事,周家也没过。新年像是被刻意遗忘了。 忠勇侯府也好,周尚书府也罢,都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 直到时间一点点冲去悲伤,来年春天带来新的生机。 而周暄则从祖母高氏和舅公那里,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些当年的旧事。 祖母高氏讲的很简单,无非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将军,领兵出征,无意间得到了一个美貌的姑娘,真爱也好,战俘也罢,他把她留在了身边。 那姑娘似乎是不愿意的。——也是,谁会喜欢带兵亡了自己国家的男人呢? 她各种反抗,什么法子都使了,却毫无作用。 然而他却对那姑娘生了情,动了心,各种呵护,更加上心,他一心要得到佳人芳心,不顾国仇家恨,甚至在那姑娘怀孕后,将那姑娘带回了京城。 他派人看守着她,生怕她跑掉,又怕她自杀。哪怕她怀了他的孩子,他都不敢放松警惕。 他想把她捧在心尖尖儿上,把什么都给她,可她却不想要…… 不得不说,那姑娘确实是个烈性的,她始终没有被他打动。 听说在生下了孩子后,也不愿意屈从。趁着看守她的人放松警惕,她接口给孩子做衣物时,用剪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 高氏说的平静,周暄听得目瞪口呆,也不知该不该相信。 是这么一回事么?祖父和她的亲祖母之间竟有这番纠葛么? 高氏眉眼平淡,看不出情绪,她缓缓续道,当时你父亲年纪小,还没满月。 你祖父去求了太后,太后将自己娘家的族侄女,嫁给了你的祖父……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人都不在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高氏面上看不出喜怒,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发着光,她看起来像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忠勇侯过世后,她看起来反倒从容了很多。 周暄眼睛涩涩的疼。 第88章 及笄而已 想象中的美好的爱情故事背后竟是这样的真相么?她的祖父和她亲祖母之间竟无感情? 不,也不能说是毫无感情,只是祖父从头到尾都没真正得到过阿月的心。 况且,阿月还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逝去…… 若真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舅公不喜祖父,为何祖母高氏对祖父颇有怨言了。 周暄隐约记起当日祖父还在世时,曾百般劝说,希望她能同意嫁与宋愈为妻。还说男子若对女子动了真情,会一生不负…… 那个时候祖父是不是也曾想起年少时的自己? “祖母见过她吗?我是说那个祖母顾氏……”周暄忽然问道。 当着高氏的面,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顾氏。叫祖母不妥,叫其他的更不合适。 所幸高氏并不在乎这些,她只笑了笑:“没有见过,只听说是个美人儿。要不是美人,他也不会至死不忘……” 周暄低了头,没有接话。 “可能你长的很像她?所有的孙子孙女里,他最疼你,大概是因为你像极了她吧……” “我……” 高氏却又笑:“好了,不管怎么样,总算是过去了,爱也好,恨也罢,我们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周暄迟疑了一下,问道:“祖母,恨祖父?” “嗯?”高氏愣了愣,“我么?”她半眯着眼,去看天,良久才道,“大约是恨的罢。可若真要恨,我需要去恨的人太多了。恨当时的太后?是她许的婚。恨我的爹娘,恨谁呢……恨别人太累了。我累了一辈子,不想再累了……” 周暄心里酸涩,她有心劝劝高氏,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祖母,我们会对您好的……” 她想,高氏是没有错的,而且高氏还是父亲的养母。 高氏对周恕视如己出。周恕也对高氏尊敬异常,不亚于对忠勇侯。 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发,高氏只幽幽叹了口气。 这些事情在她心里埋了太久太久,她和丈夫冷战了大半辈子,他先于她离开人世,或者说她熬死了他。 这场争斗,可以说是她赢了,可她却不见得有多开心。 她也是古稀老人了,她也没几年好活了。所谓的胜利果实,她享受不了多久。 不过,那些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倒是畅快了不少。 “我去念会儿经。”高氏说着扶着周暄的手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往房间里走。然而刚行两步,她又停住了,轻声道,“或许他说的是对的……” “啊?什么?”周暄下意识问道。 高氏却不再回答了,而是慢慢地向远处去了。 ——她当然不会告诉周暄,此刻她想的是,其实真依了丈夫也不错,让他和顾惜月葬在一处。 但很快,她又否掉了这个念头,她是同意,可是别人未必会答允啊。 罢了罢了。 对于祖辈的恩怨纠葛,周暄虽然知晓了不少,可除了心中异样,对她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周家祖籍京城,周恕等人丁忧,也不必离京。所以对周暄而言,生活的变化不算很大。 时间一点点溜走,转眼又到了三月。这期间,高氏的身体不大好,有时会唤了周暄过府说话。 不过,更多时候,是高氏让周暄帮忙誊写经文,或是干脆让她给高氏念经。 高氏说,周暄的声音听着舒服。 高氏对周暄若有若无的看重,教周一柱心里不大自在。但是,近来,她因为祖父的去世而忧伤,又因为宋愈的远去而难过,倒没有心情搜寻周暄的麻烦。 而且她的母亲姜氏再度有孕。这一回,姜氏的反应很大,常常止不住呕吐,整个人瘦了一圈,瞧着格外憔悴。 侯府的事情,现如今多由她们姐妹商量着操持,实在是无法解决的事情,才会请教母亲或是祖母。 姜氏怀着周杲时,周一柱还小,虽然亲见,却没能体味母亲的辛苦。此番,看着母亲有孕后所受的罪,她或多或少,也有触动。 她之前因为宋愈的事情,跟母亲生了嫌隙。那时她不理解,甚至怨恨母亲,觉得母亲不通人情,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想要毁了女儿的幸福…… 那时她真是恨极了母亲。有时恼得狠了,也曾恨恨地想,她没有母亲就好了…… 如今亲眼看到了母亲的辛苦,她心里难免生出了愧疚之情。纵然她还是固执地认为母亲当初的做法是错的,但是不可否认,她对母亲的恨意消散了不少。 她是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没有母亲,就没有她。也许母亲是做错了,但她可以试着去原谅母亲,原谅那个给了她血脉支撑的女人。 祖父去世了,她和姐姐不到十四岁,婚事都没有真正定下。等出了孝,再相看,再一点一点定,恐怕会有些迟了…… 周一柱知道,母亲在和舅母商量,想让姐姐和表哥的亲事先私下定下来,等将来出了孝就挑明。 姐姐周一弦思慕姜家表哥多年,这一点,周一柱也是知道的。她真羡慕姐姐,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婚事顺心。可她呢? 周一柱猜测,母亲对她可能也是一样的心思。但她怎么会同意呢?她心里可只有宋公子啊! 小宋探花遭奸人陷害,被皇上赶到了江南。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他人在江南,想必泾阳侯不会随意里为他定下了亲事。而她又要为祖父守孝。 她想,也许这是天意,是个机会,是让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等小宋探花归来…… ——至于那日在马车里,宋愈亲口对她说的话,被她刻意不去记起。 周一柱告诉自己,小宋探花是被周暄所迷惑,假以时日,他肯定会发现,谁才是真心对他好的人。 试想,假如一个男人,知道了在自己落魄时,有一个姑娘对他不离不弃,一心盼他归来,他又怎会不动心? 况且,那姑娘容貌家世性情可以说无一不佳…… 所以,母亲的好意,周一柱只能拒绝了。 她想绝对不做第二个姜氏,她要自己把握幸福! 三月初,元敏郡主陈芸的及笄礼异常盛大。王妃主持,皇帝赐字,又有太后赐婚,热闹非常。 陈芸的婚事是太后精挑细选的,又有长公主再三挑选,反复比较。 陈芸的未婚夫婿性情容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堪与陈芸为配。 周暄虽然未能亲至,却还是亲自修书一封,并附上自己挑选的礼物。 转眼到了三月二十八,周暄的十五岁生辰。因为还在孝中,就没有操办。只一家人简单吃个饭。 杨氏亲自给女儿煮了面后,看着女儿吃下,又给女儿簪了发。 一切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对一个姑娘而言,及笄无疑是她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虽说今次情况特殊,但杨氏对女儿仍有愧疚,承诺女儿,日后一定补上。 周暄却不以为意:“不是什么大事。我知道爹娘对我好,就行了……” 她对这些还真的不是很在乎。她有爹娘疼爱,有兄长朋友关心,很幸福啊。 连高氏都特意给了她一副镯子,出嫁了的陈苑,订婚了的陈芸也都使人送了祝福。 她有什么不开心的? 杨氏还悄悄告诉她说,给她绾发的簪子,是路征日前送来的,求了杨氏,今日才派上用场。 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周暄心里觉得暖暖的。这份暖意再见到路征本人后,更是萦绕着胸腔,久久不能散去。 路征赠予她一本游记,以及一个漂亮的同心环。 周暄想,她大概已经接受了并且期待着将来嫁给路征的那一日。 他们俩幼年相识,久别重逢,又自然而然地产生感情,及至皇帝赐婚…… 可以说,每一步都不算艰辛。 若是日后也能这般顺心就好了。 第89章 再生嫌隙 然而,事实证明,她想的太美好了。 她生辰当日,先是泾阳侯府的继夫人林樾蓉遣人送来一些礼物,说是送给周暄的及笄礼,言辞恳切。 周暄不欲与其有太多纠缠,本想着人退回去。但杨氏却阻止了她,只让她再回一份不菲的回礼就是了。 ——对方送礼理由正当,又是她及笄当日。无缘无故退回去,并不是最佳做法。 周暄听从了母亲的建议,收下礼物,道了谢,又回了厚礼。 本以为就这样了,岂料又两日,周府下人来报,说是收到江南运过来的箱子。 对方指明了是要送给周暄的,生辰贺礼。 周旸夫妇已经从江南归来,周家在江南无别的亲戚。会有谁惦记着她的生辰? 多问了一句,对方回答说是宋愈送来的。 周暄的眉毛当即皱了起来。她以为宋愈人去了江南,就不会跟她有交集。他怎么偏偏还送了礼过来? 她不想要他那点祝福,也不想要他的礼! 周暄这回也不打算再妥协了,命人退回。 送礼的人表示为难,不肯照办。 周暄干脆教人直接送到了泾阳侯府。 宋愈这一出,真是吓着了她。 ——远在江南的宋愈听说了忠勇侯的噩耗。他先是一怔,继而回想了半晌。似乎上辈子也确有此事? 不过,现在想什么也都晚了。老爷子人都不在了,不可能再回还了。 他想着当初为了他和令仪的婚事,他走周恕夫妇的路走不通,就去与忠勇侯交好。打听了忠勇侯的喜好,不动声色地讨好,想给忠勇侯留下一个好印象。 宋愈隐约记得忠勇侯好桃花,而他自己恰巧桃花画的好,以此为道,还真讨得了忠勇侯的欢心。 忠勇侯确实也很看好他,几次提出要将孙女许配给他。可惜了,终是未能成功。 如今忠勇侯去世,宋愈身在江南,遗憾不能亲身祭奠。他用酒遥祭忠勇侯,感慨无限。 他伤感之余,忽的又想起一事,忠勇侯去世,作为孙女,周暄是要守孝的。这么一来,他岂不是有多了些时间? 哦,是了。令仪要过十五岁生辰了,要是大姑娘了! 上辈子周暄十五岁生辰时,与他的婚约已经定下。 而这回,物是人非。 宋愈依着回忆,寻了上辈子他所赠之物,这一回,他又一一搜寻来,装入箱中,并他这些日子的所写下的思念之词,一起着人送往京城周府。 他不知道周暄收到后会怎样,是恼羞成怒?还是感动非常?或者是毫不在乎? …… 不管哪一种反应,都是因为他在她心里有一定的位置吧? 夜里宋愈躺在床上,想象着令仪的反应,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 真的很想她啊。如果她还是他的妻子,还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想,他会在这里好好的,早些回去。老天会帮他,让她等他的。 ———————————————————— 周暄让人将宋愈所赠的箱子送回了泾阳侯府,说是宋愈送来的。 此时林樾蓉身子渐重,即将临盆,对家里的事情也不大上心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生下这个孩子。 上辈子,她对不住泾阳侯。这一世,无论他怎样,她总是想给他生下这个孩子的。 宋愈离京这么久以来,她和泾阳侯之间的矛盾并未完全化解开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隔阂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可是,不管怎样,她都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也许泾阳侯和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可是那又怎样?这个孩子是她自己的,她会好好生下他,好好养大他。 至于泾阳侯?林樾蓉苦笑。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泾阳侯一直睡在书房,倒也没有真正亲近其他小妾和通房。可是,她明显能感觉到他们的心渐行渐远…… 林樾蓉摸了摸自己鼓起的小腹,孩子,你还没有来到人世,你的爹娘之间就有了问题。不过,你别怕,娘会好好照顾你的。 而泾阳侯白日里心血来潮,去了桂姨娘处一趟。明明桂姨娘比他小好几岁,却看着比他还老迈憔悴。 去年祠堂失火,桂姨娘被罚后,到底是没被赶出去,就待在府里的一个小院子里一日又一日地熬日子。 泾阳侯也是无意间看到一句诗,才想起旧人。 ——原本他在娶了林樾蓉后,宠爱小娇妻,远了一众旧人。但是,随着他与林樾蓉之间出现裂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气林樾蓉还是真的怜惜桂姨娘,就想着去看看她吧,陪她说说话。 桂姨娘见到泾阳侯,又惊又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忙道:“让侯爷看笑话了……”作势就要补妆。 泾阳侯叹了口气,摆了摆手:“不必,我就来看看你,咱们说会儿话……” 桂姨娘连忙规规矩矩坐好,叫小丫鬟去煮泾阳侯最爱喝的茶,小心翼翼,欢喜雀跃。 泾阳侯不由地一叹,他原配夫人去世的早,后来母亲又去世,他没有续娶之前,一直是桂姨娘帮忙料理家务的。 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桂姨娘兢兢业业,处事得体,这些年,并无什么差错。 还是阿蓉进门后,他为了给阿蓉立威,配合着阿蓉,给了桂姨娘好几次没脸。 桂姨娘倒也懂事。 泾阳侯看着她瘦削的身影,心说,是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了。 丫鬟奉上了茶。 泾阳侯喝了一口就知道,这是陈茶,绝非上品。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阿蓉对桂姨娘,着实苛刻。看着桂姨娘,他更加心疼怜惜。 然而桂姨娘眉眼平静,没有一丝怨怼之情,反而劝泾阳侯好好对待夫人,说妇人有孕不容易,很辛苦,侯爷得多多包容夫人。 泾阳侯冷声道:“你就没想过,你若是有孩子……” 没有女人不想要孩子吧?桂姨娘有三十岁没有?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像一口枯井一般,了无生趣? 桂姨娘笑了,虽然是笑,可是那神情教人觉得分外悲伤。 泾阳侯心里打了个突,这一瞬间,他很不想看到桂姨娘再笑下去。 桂姨娘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很难过么? 桂姨娘不提自己,只说夫人林樾蓉多么不容易,年纪轻轻打理侯府,如今又有孕在身,更是辛苦…… 她就说的越多,泾阳侯反而越反感。 他甚至想,阿蓉不容易?她一进门就要了府里的权力,怀了孕也不肯放权。她但凡手松一松,也不至于太累了…… ——说来也怪,之前两人情浓时,他爱她的骄横,爱她的聪敏……她身上的每一个特点,他都爱的很。 可现下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她还是她,给他的感觉却不大一样了。 他知道她怀着他的孩子,他得宠她,爱她,敬她。 可是,又一想到她心里可能记挂的是他的儿子,他就无法忽视心底的别扭…… 桂姨娘还在轻声细语地劝说着他,说着夫人的不容易…… 泾阳侯待她说完,才道:“我知道了……” 连不问世事的桂姨娘都知道了他和阿蓉之间出了问题,那想来是很严重了。他顾念阿蓉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会给她面子。 而且,他也想缓和两人的关系。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么?宋愈已经去了江南,威胁不算很大了。 何况,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了妻子和儿子的曾经,他要大度,他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妻子。 做足了心理建设,泾阳侯这夜再次进了妻子的房间。 他有心和解,心说,不管她是什么态度,他今晚都要她软化下来不可。 他们的孩子都快出世了,不能再旁人看笑话了。 阿蓉的眼睛亮晶晶的,眼圈儿还有点红?是刚哭过吗? 泾阳侯随口一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竟得知是宋愈从江南送了东西回来…… 第90章 身世之谜 所以说,她今日虽哭过却精神极佳的原因是宋愈有了消息么? 泾阳侯只觉得喉头一阵腥甜。她所有的喜怒哀乐皆由宋愈而起么?那他这个丈夫,在她心里又算是什么呢? 他胸口痛得厉害,他想,万箭攒心,也不过如此吧? “他说了什么没有?”泾阳侯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林樾蓉摇了摇头,没有接话。她也没真的搞清楚状况,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且,她已经听丫鬟说了,说泾阳侯去看了桂姨娘,还待了很久。 ——尽管她告诉过自己,放低期待,不要抱太多期望。但是,她还是忍不住难过。上辈子不是这样的,他也答应过她的。娶了她,别的女人都会变成摆设。可他还是背叛了她…… 她攥紧了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去。她眼前仿佛出现了泾阳侯与桂姨娘亲近的画面…… 林樾蓉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可是那些画面却像是在她脑子里生了根。 她对自己说,桂姨娘也是侯府的人,即使泾阳侯真与桂姨娘有点什么,也不打紧,是合情合理的。何况她还是有孕之身…… 可即便是这样安慰自己,她仍是忍不住身体发颤。 他怎么能这样?!在她有孕期间,和之前的姨娘…… 她现在月份渐多,孕期反应也不大明显了。可这一刻,她却忽的生出一种恶心感来。 泾阳侯看她脸色不好,默默叹了口气,罢了,她毕竟有孕,他多担待一些吧,桂姨娘说的是,女人在有孕期间,本来就娇贵。 “今日桂姨娘说,咱们之间可能有误会……”泾阳侯温声道,“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阿蓉,你也不小了,咱们的孩子也快出世了……” 泾阳侯说着轻轻碰了碰妻子的胳膊,他甚至想轻拥妻子。他想着,就此和解吧!不管怎么样,她都怀着孕…… 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无论有什么矛盾,都等孩子出世了再说。——毕竟这是他盼了很久的孩子。 他还是相信妻子的,无论阿蓉心里,宋愈的分量有多重,这个孩子都是他的血脉。 可是,他刚碰到妻子的胳膊,林樾蓉的脸色就变了,她猛地后退一步,干呕起来。 “阿蓉,阿蓉,你怎么了?”泾阳侯心说不好,打算轻拍妻子的脊背,却被林樾蓉以胳膊轻轻挡开…… “别碰我……”林樾蓉道。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比谁都知道,恶语伤人。她不想和他之间的矛盾加剧的。可方才那句别碰我,完全是下意识说出口的……待要补救,已来不及。 她只能说:“我,我是说……” 泾阳侯的脸色变了几变,半晌才恢复了常态,他轻声问:“还好吗?” 林樾蓉点头:“还好。” 泾阳侯道:“我看你身体不好,可能需要人照顾。下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用心,不如今夜我留下来?” ——他想,只要她同意他留下来,只要她点头。对过去的事情,他都可以不去计较。至少这证明,她是在乎他们之间的情分的。 但林樾蓉却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不用劳烦侯爷了,下人挺好的……” ——刚从桂姨娘那里回来,就要来她身边吗?他的心真大。而且,从他话里,很明显能推断出,他之所以心血来潮想留下来还是为了桂姨娘的话? 为了一个女人而去亲近另一个女人吗?这真的是上辈子那个宠她爱她敬她的侯爷吗? 他怎么越来越陌生了? 林樾蓉难掩心里的失望,面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 泾阳侯被拒绝,自也失望,但他仍强忍着,温声道:“阿蓉,你别同我置气。前一段日子,是我不大好,我现在跟你陪个不是。我是孩子的父亲,你总得让我陪在孩子身边吧……” 他想以孩子为切入点,她应该不会拒绝吧?先缓和了两人关系,有什么疙瘩,日后再慢慢解开。 他们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夫妻间肯定会有磕磕绊绊,他知道她心里有别人,他是难过,可他会努力将别人的影子一点点驱逐,甚至覆盖…… 他说,当前的忍耐都是值得的。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也不算受委屈…… 然而,他心里想的不少,奈何林樾蓉不愿配合。 泾阳侯刚试着亲昵地去揽妻子的肩膀,手指刚碰到她的衣服,就听到了她的干呕声。 她脸颊鲜红,眼睛里泛着泪花,什么都吐不出来,看着好不可怜。 而泾阳侯的心却冷了下来,他冷眼看向自己的手指。 是因为他碰触了她吗?她的身体厌烦他的靠近? 这个结论让他惊疑万分,随之而来的,是胸腔充满了怒火。 他的手隐隐发抖,真好,真好。他的妻子竟然厌恶他的碰触?! 泾阳侯的手离开后,林樾蓉很快恢复了正常,她看丈夫神情不对,两世的相处,让她隐约猜想是丈夫想到了别的方面。本想解释两句。 但转念一想,她本就身体不舒服,他不来安慰,反而胡乱猜疑。他既不信她,她又辩白什么?徒旁人笑话罢了。 泾阳侯盯着自己的手瞧了一会儿,心中的失望愈浓。他又看向妻子,妻子低眉垂目,并不看他。 他终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算了,你好好歇着,我今夜还睡书房好了……” 言毕拂袖欲走。 林樾蓉忍不住,轻声说道:“睡书房?你怎么不去找桂姨娘?” ——她是想讥讽泾阳侯白日找桂姨娘的事情,而泾阳侯却听岔了,以为她想要他去桂姨娘那里。 他的心更疼了。她是想把他推向别人? 他动了动唇,勉强笑了一笑,本想说句“如你所愿”,却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又笑了一笑,莫名哼了一声,抬脚离去。 泾阳侯一离开,林樾蓉就坐在了床上,以袖掩面。 她想了很多很多,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做的究竟是对是错。 良久之后,她抬起头静静地发呆。 这一夜,对泾阳侯夫妇来说,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无论宋家如何暗潮汹涌,周家依然如往常一样。 周暄每日在家,生活简单舒适,看看书,绣绣花,陪母亲嫂嫂说说话,逗逗侄子,学学管家…… 家里别的还好,只嫂子路随玉近来似乎有心事,有时跟周暄说话时,也会心不在焉。 周暄虽然好奇,然而身为小姑子,却不好过问。 她不知道,困扰路随玉的是路征的身世。 一直以来,路随玉都以为路征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然而年前小姑子说起路征的生辰在十月二十二,却让她产生了怀疑。 她本来想向家中旧人打听的,但是还未来得及行动,就又有了陈苑出嫁,忠勇侯过世等事…… 周家上下忙得很,她也抽不出时间去打探。 ——当然,她也曾考虑过让丈夫周旸帮忙去查,但是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路家的家务事,丈夫虽是路家的女婿,却也不便知晓。 等一切尘埃落定,路随玉终于有了时间,借上香之际,亲自去拜访了当年将路征带回来的路家长随。 那长随早已告老,现居京城。路随玉前去拜访,那人甚是激动,对以前的主子也格外尊敬。 路随玉状似不经意地问起路征的身世。 那长随却只是一笑,含糊带过,明显不愿多提。 路随玉愈发狐疑,将心底的疑问,一个一个抛出:“那么,我来问你,征征的生母是谁?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出现过?我记得你当初说他是外室所出。那外室姓什么?现在去了何处?当时她被安置在何处……” 其实,疑点很多的。比如父母当年感情很好,母亲也温柔贤良,不是善妒之人。父亲爱惜尊重母亲,连小妾通房都没有,又怎会在外面养外室? 而且,若是外室有了孩子,为子嗣起见,父亲真会将外室子放置在外,不加理会吗? 第91章 陈年旧事 “忠伯,我想知道真相。请告诉我……”路随玉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 长随忠伯半晌没有说话,只低低地叹了口气。 “忠伯,你是父亲身边的老人,过去帮我良多,我一直拿你当长辈来尊敬的……”路随玉苦笑,“可忠伯,似乎从来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 她说这话时,睫羽微垂,带着些微的鼻音,宛如当年的小女孩儿。 忠伯怔了片刻,长叹一声:“姑娘这话,真是折煞老奴了……”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姑娘既然问出这话,想必是已经有所察觉了。” “是,我之前从没怀疑过别的,也是前些日子,突然想到的。征征是我的弟弟,我对他没起过半分外心……但是,我想,真相是什么,我该知道……”路随玉急切地道,“他真是我弟弟么?真的是我父亲在外面的孩子?我父亲真的养了外室……” “姑娘的问题可不少。”忠伯笑了笑,“还记得老爷夫人双双离世时,姑娘年纪还小,却倔得很。那会儿那些平时不走动的远亲们,都看上了路家这块肥肉,都想着抢了去……” 忠伯咳嗽了两声,眼中闪着慈爱的笑意。 路随玉微微一笑,自然也记起了那些过往。父母去世,亲戚们上门威逼利诱,小小的她,每日眼睛里都有泪…… 那是她最无助的时候,她那时甚至还想过,父母怎么没把她一起带走?反而是让她留在这世上受苦?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 “姑娘有没有想过,假如没接回征少爷,会怎样?” “没有接回征征?”路随玉笑笑,“路家没有男丁,他们以此为借口,夺了路家家产。至于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还记得那个时候,陌生的所谓长辈,说要接了她去,安排她的婚事,各种威逼利诱…… 他们的嘴脸,她现下还记得。 “姑娘,这十多年来,征少爷可有做半分对不起路家的事情?可有辱没了路家的门楣?”忠伯继续问道。 路随玉一笑,她当然知道忠伯的意思。她摇了摇头:“这个没有。征征很懂事。” 是的,从小他就有超出年龄的懂事,对她这个姐姐也尊敬亲近,甚至处处照顾。有时他都不像她的弟弟,倒像是哥哥。 而且他如今也还不到弱冠之年,就已官拜太子少保,算是光耀路家门楣。 忠伯点点头,轻声道:“幸好征少爷是个懂事的,老奴没看错人,不然……唉” 路随玉沉默半晌,听忠伯的话,看来是承认了路征不是路家的孩子了。 尽管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也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可她此刻心里仍是憋闷得难受。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大死心,问道:“他不是路家的骨肉?我爹爹当年没在外面养外室,是不是……” 她说到此处,难免情绪激动,眼中竟泛了泪花。 忠伯瞧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不错,老爷当年确实没养过外室。他和夫人的感情一向很好,容不下他人插足。他若真为了子嗣,想纳小,夫人贤惠,想必也不会拒绝……” 这话路随玉听着有些不舒服,但是她没有开口,听忠伯继续说下去。 “而且,当时老爷夫人都还年轻,身体也康健。大家都想着先开花,后结果。他们日后总归是会有孩子的,并没有想到他们会早逝……”忠伯叹了口气。 以老爷夫人对姑娘的爱重,肯定会早早安排好她,哪里会舍得让她伤心受累? 听忠伯提到早逝的父母,路随玉心中一痛,红了眼圈儿。 “路家家产倒也罢了,可是当时姑娘年纪小啊。可那起子恶人不但觊觎路家财产,还要伤害姑娘。老奴世代受路家恩德,无奈之下,只能如此……” 忠伯说着就要往地上跪:“当初是老奴自作主张,以孤儿假充路家子嗣,想着一来堵了宗族的嘴,护住路家的财产,二来也能继承路家香火,不至于路家无后,三则姑娘也能有个依靠……” 这个老人,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 路随玉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她也在不停地落泪。 “忠伯是说,征征是孤儿,并非路家子嗣?他,他不是我父亲的孩子?不是我的弟弟?”路随玉一字一字道。 她心里空空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她一直以为的弟弟,路家的希望,竟然跟她毫无血缘过去。 她曾对他的出现,既心怀感激,又充满芥蒂。她介意他外室子的身份,又亲近他身上父亲的那半血液…… 可是,现在竟告诉她,那不是她的弟弟,他们之间毫无关系! 荒谬,真是荒谬。 忠伯道:“说来也是缘分,那日我在街上,瞧见了蓬头垢面的他,也才两三岁的样子,眼睛格外有神。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老爷,问他叫什么,他答说路征,其余的一概不知……” ——其实,当时路征回答的是陆征,只是忠伯听成了同音的路征而已。 “我当时就想,这肯定是天意。宗族的老爷们又逼得紧,我一时胆大,就带了他回家……”忠伯回想起自己当日的决定,仍然庆幸无比。 他不后悔,是的,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当日的作为。 天意么?路随玉不知道。她很清楚的是,忠伯做出决定时,考虑的肯定是路家而非他自己。这个忠心的老人把自己的半生都奉献给了路家,不求一丝回报。 ——不,也许他想要的回报,只是路家人平安康健。 “我也曾担心过,别人不信怎么办?这个孩子若是个歹的怎么办?不瞒姑娘,我还动过念头,想着只过了当时那一关,等姑娘大了,婚事定下了,有夫家帮趁着,没了后顾之忧,再解决掉这个麻烦……”忠伯说起旧念头,一脸坦然。 路随玉眼皮不由地跳了跳:“那,你想怎么解决?” 忠伯嘿嘿一笑,并不回答,只说:“不过,万幸,征少爷是个好的,颇有老爷当年的风范。他也当自己是路家子弟,把姑娘当成亲姐姐。不不不,也许他根本就当自己是路家的孩子……” “什么?”路随玉奇道。 “他当时年纪小,也才两三岁,自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应该不会想到别处吧?”忠伯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路随玉笑了笑,这个问题,她并不关心。她今日所求,只是一个答案罢了。 可是,知道了答案,她也不大开心。 无疑,从忠伯的角度出发,他当日为护幼主,护路家财产,不得已出此下策。 路随玉不怪忠伯。她知道,当初忠伯也没了别的法子。 只是对路征,对这个她当了十五年弟弟的人,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态去面对了。 她心里对自己说,就当是抱养的孩子,就当是过继的孩子……可是不一样的,她知道不一样的。 她成亲时,本想自己只带一些嫁妆即可,路家的家产都留给弟弟。 可是,征征却不同意,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靠祖产度日。反倒是姐姐,是要嫁到别人家去,嫁妆丰厚,手上的钱多了,才能有底气,他也能放心…… 她当时虽然感动,却颇不以为然,拒不同意。还是忠伯也劝说,她不得已才答允。 她觉得征征是天下最好的弟弟。 现下看来,征征的行为是不是表明,他心里也知道他不是路家的孩子? 路征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路随玉心里很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忠伯,又是怎么吩咐的车夫,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在去路家的路上了。 去做什么?去问路征么?问路征什么呢? 路随玉有心想让马车掉头,话到嘴边,却又止住了,罢了,就这样吧。 就去见见他吧。 第92章 两心相依 马车到路家时,路征还未归来。 路随玉独自一个人坐在厅中,静静地等待路征归来。 她只要了一盏茶,挥退了下人。很多往事一一浮上心头。父母刚过世时的悲伤惶恐,初见路征时的惊惶庆幸,以及多年的相依为命…… 路随玉一时之间竟不清楚,她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路征。 他不是她的弟弟,却也不是外人。路家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所在,他也算是光耀了路家的门楣。她无父母兄弟,又无亲近叔伯,在当时的情况下,忠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她不怪忠伯,也无法去责怪路征。一个才三岁的孩子,再早熟也只是个孩子。更何况,路征也未必知晓那时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是忠伯说的,可能在他心里,他本来就是路家的子嗣呢! 这么多年来,路征的确是一个合格的路家的子弟,除了他婚事上的自作主张,她挑不出他的错来。 她想,她应该装作什么都不到,继续和路征做一对关系和睦相亲相爱的姐弟。 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她心里乱糟糟的,自忖并不能做到。 或许她来的不是时候,她应该等自己跳出这件事,想清楚了,再来见路征。——如今理智渐渐回笼,她打算把这件事藏在心底最深处。 然而,她正欲起身离开。下人却极为欢喜地告诉她,说是公子回来了。 路随玉深吸一口气,果真见路征慢慢走了进来。 “姐姐?”路征刚回家,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朝服,年轻的面孔显得比平时要沉稳了不少。可他眉梢眼角的笑意,仍如同旧时一般。 路随玉心里一突,鼻腔一阵酸涩,眼前也模糊起来。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眼泪落下来,被路征瞧见了去。 然而眼泪却不大争气,自己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路征慌了手脚:“姐姐怎么了?可是姐夫欺负了你?” 他脸色蓦地一变,诚然周旸算是典型的古代好男人了,但到底是古人,对妻子的看重有几分,可想而知。 若真是周旸欺负了她,少不得要替她讨回公道。 路随玉听了这话,一个劲儿摇头,眼泪更是扑簌簌往下掉。 征征待她很好的,她一直都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弟弟。 “我没事,征征,姐姐只是想起了爹娘……”路随玉含泪微笑。 路征皱眉,想起了父母?今天不是路氏夫妇的生辰或是忌日,又非年非节。她怎么会突然想起早逝的父母,情难自禁,以至于泪流满面? 路征摸出一方手帕,递给路随玉:“擦擦泪吧。有什么事,可以说给我听。我是你弟弟,是你娘家人……” 路随玉没去接手帕,眼泪流得更欢了。眼前这个人,虽然和她流的不是同样的血,却跟她最为亲近,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儿子和丈夫,最亲最亲的人了。 然而,她脑海里却忽的灵光一闪,记起周暄给路征庆生一事。 周暄说路征的生辰是十月二十二,那自然是路征说给她听的了。路征这么说,是不是说,他自己心里其实是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路家流落在外的孩子? 这猜测似乎也很有道理。他外出游学,他让她带走大量嫁妆,也许是因为认清自己的身份呢?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有什么话,不妨说明白。 路随玉理了理情绪,接过手帕,轻轻拭泪:“我去见了忠伯。” 她观察着路征的神色。 路征“哦”了一声,以示知晓。沉默了片刻,他才笑了一笑,状似轻松地道:“忠伯身体可好?我上回见他,还是年前。” 他面上镇定,心里却在琢磨,忠伯是不是对她说了什么?他了解这个姐姐,看着坚强,实际上也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姑娘。遇事又喜欢多想,钻了牛角尖就不好了。 路随玉打定了主意问清楚,心里反倒平静了。她轻声道:“忠伯和我说了很多,你想听哪一个?”不等路征回答,她又慢慢说道:“征征,你回了路家后,我从没听你说过你的生母……” 路征心中一咯噔。他来这个世界时,是在大街上,对原身的记忆一点都没有。他哪里知道生母是谁? 忠伯领了他回去,说他是路家的外室子。他不知道真假,但是在听说了路家当时的情况后,他很快猜测出,这多半是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想法子保护幼主的故事。 他未必是路家的孩子,他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即便是外室子,也不可能流落街头,沦为乞儿。 但是对于当时的他来说,他很需要路家子弟这个身份。三岁之龄,还是个街头乞儿,他没有更多的选择。 知道自己不是路家的孩子,但是仍然要尽到路家子弟的义务。对路随玉,他既像对姐姐,又像对妹妹,也是真心地想把她当做亲人。 路随玉忽然问起他生母,他顿了一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没有任何印象么?”路随玉吸了口气,“征征,你讨厌外室子这个身份么?” 路征的名字是记在族谱上的,而且是被记在了路夫人的名下。但是,偶尔有人背后提及,会轻蔑地说他“外室子”。 路征脸色变了变,无所谓:“出身不是我能选择的。这个,别人的议论,其实没什么关系吧!自己过的开心就好啦。” 路随玉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自己过的开心就行。身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这一刻,她突然不想知道路征是知晓还是不知晓了。是不是又怎样呢?身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她希望路征是她弟弟,路征也的确是他弟弟,这就够了啊。 有了路征,她过得挺好,父母香火有人继承。路征进了路家,也得以好好生活下去。 挺好的,不用再想了。 路随玉又深吸了口气,自嘲地笑:“征征,你从小就很聪明……你说的对啊,你说的很对。你是我弟弟,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弟弟,是路家的少爷。” 路征不笨,她这么反常强调两人的姐弟关系,自是知道了什么。他记起忠伯曾经对他的提醒,似乎在印证他之前的猜测。 他皱了皱眉,嗯了一声。他不会特地解释什么,也不会故意隐瞒什么。 路随玉笑着说了几件路征小时候的事情,说的越多,她越觉得两人亲近,不比嫡亲的姐弟差。 她小心看着路征的神色,不知道自己的异常有没有让他产生怀疑。她内心祈祷他什么都没想,不想因为这件事叫他心存芥蒂。 路征静静听着,眉目平静,他偶尔应和一两句,使得路随玉展颜一笑。 姐弟俩说了好一会儿话,路随玉看时间不早了,才提出要回去。 她暗暗做了决定,再不提路征的身世,他永远都是路征,是她路随玉的弟弟。 路征要送她回家,却被她拒绝。 路随玉笑盈盈道:“这么近,哪里就用你送了,你忙你自己的就行。” 路征点头,不再勉强。 姐姐离开后,路征也独自一人坐在厅中。 路随玉的话,勾起了他的不少回忆。有上辈子的,也有这辈子的。 他顶了路家孩子的身份,该尽的义务自然得尽。 他是要以路征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长久生活下去的。不是陆征,不是来路不明的现代人。 只是,他忽然很想周暄,想那个看见他眼睛会变得亮晶晶的姑娘。她是他安心留在这儿的最大动力,也是他的温暖,他的姑娘。 周暄不知道路征在思念她,她诧异的是,嫂子怎么外出一趟后,回来就找了她。嫂子还异常严肃,要她好好对路征。 她有些莫名其妙,脸颊却慢慢红了。她和路征虽然订了婚约,但她到底是没出阁的姑娘,这些话听得她羞红了脸。 可是,嫂子路随玉的话却颇得她心。她轻轻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第93章 再提婚事 周暄心说,她和路征既然两情相悦,又有婚姻之约,日后自然是要做夫妻的。她怎么可能待他不好? 嫂嫂今日似乎有些反常,周暄心下惴惴,却不知缘故。她猜测着嫂嫂忽然提起路征,多半与路征有关。 周暄亲自给嫂子斟了茶,在嫂子旁边坐着,软语说话,想问一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路随玉起初沉浸在悲喜交加的情绪中,有一点魂不守舍。周暄试探了几句,路随玉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浅浅一笑,路随玉轻松绕过了这个话题。——她和路征之间的事,关乎路征的身世,她并不想让周暄知道。 外室子的名声已然不好听,若是来历不明的乞儿,只怕更不好。 初时,路随玉不大愿意周暄和路征结为夫妇。她那时以为路征是自己的亲弟弟。这两人成婚,在外人看来,可能是换亲。 后来路征求了皇帝,皇帝赐了婚。路随玉无法再反对,她只得同意但心里对这婚事,还是不满意的。 因为这婚事,她对原本满意至极的小姑子,也有了些意见。不过是碍于往日的情分,不好说破罢了。 但现下知道了路征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她内心激荡的同时,竟隐隐觉得,这婚事其实也不错。仿佛这样以来,她和路征之间又能亲近几分似的。 路随玉看周暄,越看越觉得舒服,轻轻拉了小姑子的手,与她说贴心话,却不再提起路征。 周暄一笑,知道嫂嫂是不愿再说。她也就不再问了,姑嫂二人闲谈一会儿,路随玉就借故起身离去了。 她今日出门,先去忠伯处,又去见了路征大喜大悲,回来又跟周暄说话,着实累了。而且,她有好一会儿没见到儿子周瑛,也想念的很。 于是,路随玉回房,稍作休息,叫奶娘带了周瑛过来。她逗了儿子说话,心里似怜似叹。 原来,这是这世上唯一跟她血脉相连的人。她抱了抱儿子,听着儿子胸腔的跳动,感受着血缘的力量。 血缘是很重要,可这世上,血缘并不是全部。还有东西是比血缘更重要的。那是人的感情。 路随玉轻声对还不懂事的儿子说:“瑛儿,我有一个弟弟,那是你舅舅,他是我在这世上很亲很亲的亲人,他也是你的亲人……” 周瑛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母亲,似懂非懂,认真点了点头。 周暄没想到,她今日竟能再看见路征。 天色不早了,丫鬟请她去正厅吃晚饭。她略收拾了收拾,就出了房间。 刚走出自己的小院,她就看见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青衣玉簪,长身而立,背对着她,静静地站着。 光一个背影,就让周暄的心跳加速了。 春衫轻薄,周暄心中雀跃,拎着裙裾,快步走了过去。她眼中闪过一抹狡黠,脸上挂着玩闹的笑意,步子迈的很轻,想出其不意到他身后,吓他一跳。 近了,近了! 周暄屏住呼吸,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向路征靠近。 还剩二尺有余距离时,路征却忽的回头了。 周暄一惊,下意识后退,路征却没给她后退的机会。 路征大步上前,长臂一伸,直接将她揽进了怀里。 周暄还没回过神,人已经进了路征的怀中。她半仰着脸,看夕阳下路征的面容。 夕阳似火,映得两人面颊都红彤彤的。 周暄脸红耳热。隔着不算厚的春衫,她听到了两人清晰的心跳声,以及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热度。 “你,怎么来了?”周暄好一会儿才觉得自己的手脚不酸软了,身上也有了力气,就轻轻从路征怀里挣脱出来。 唯恐他心里不悦,她又小声解释:“这是在我家,给人看到不好。” 母亲叮嘱过很多次的,要注意言行,成亲前,尽量减少见面。不要因为太过亲近,而被人笑话。 周暄虽然觉得没什么,而且因为之前宋愈的缘故,她自觉名声也不算多好。然而母亲既然特意叮嘱,她还是在意一些比较好。 温香软玉在怀,路征不由得有点心神摇曳。可惜,不过才片刻光景,怀里便又空空如也。他不生气,不难过,遗憾总是有的。 但是,他的姑娘红着脸,急急地对他解释的模样,让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她的秀发,温声道:“你说的是。为了以后考虑,现下你只能委屈一二了。” “不是……”周暄下意识道,“我没有……”她心说,听征征的意思,就像是她有多盼着成亲,多盼着他抱她似的。 ——虽然可能的确有一点这样的想法,但绝对不是他想的那样! 路征一本正经地点头:“嗯,是,你没有。你是个识大体的端庄的好姑娘……” 知道他是在说笑,周暄还是忍不住横了他一眼:“知道就好。”顿了一顿,她又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这里的?” 说着,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围墙,狡黠一笑:“总不会是翻墙进来的吧?” 路征摇头:“那是登徒子才做的事,我怎会效仿?”他笑笑,说道:“我来这儿办点事,周伯母留我用饭。可惜周大姑娘迟迟不来,少不得我要来请上一请。” ——他哪里有什么要事要办?不过是想她了,想见上一面。这才巴巴地赶过来,捱到用膳之际。 杨氏自然要留他用膳。 只是今日路随玉心情与往日有异,看弟弟左顾右盼,心不在焉,心疼又好笑,开口要他去外面走上一走。 杨氏诧异地看了儿媳妇一眼,没有反对。 路征这才转而来了此地。他不好直接进周暄的院子,便站在了周暄的必经之路上。 果然,周暄很快出现了。 他的姑娘,是想跟他开玩笑么?蹑手蹑脚慢悠悠向他靠近。他本来是要配合她的,但是在她靠近之际,他却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气息,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周暄扁了扁嘴,对他的说法不置一词。她来的不迟,且家中自有下人,又怎会让他亲自来催?可见是没说实话。 可是即使知道了他没说实话,她心里对他也气不起来。 倒是他这么一说,她想起来了,家人还在等着她呢,不能在这儿长期逗留。而且难保不会有下人经过,若瞧见了去,嚼舌根子她不怕,怕只怕传到娘亲耳中,惹娘亲生气。 “那好吧,既然是路公子亲自来请,那我就快一些好了。”周暄面上严肃,眼中却透着活泼的笑。 路征心中一荡:“说的是。”柔情无限。 两人是一前一后进的厅。其实,比起相距数尺,路征更希望两人能并肩而行。可惜周暄不大愿意,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见到两人相偕而至,周恕只瞧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杨氏也没说话,只路随玉面上含笑,心中颇觉舒坦如意。 一家人心情有异,周暄也觉得不大自在,没吃下多少,就推说饱了,不肯再动筷,要回房休息。 杨氏知道女儿心里尴尬,也不勉强,挥挥手让她下去。 周暄这才福了一福,向众人告辞离去。 路征心里微觉遗憾。他还想多看她两眼,她竟然就这么回去了! ——没见到她时,想着能看她一眼就好了,等真正看见了她,却又觉得不满足了。只是看着又怎么够? “回神了,回神了!”杨氏在一旁道,“征儿,你们现下还没成亲呢。” 路征点头:“是。周伯母说的是。” “虽说皇上赐了婚,这婚事算是定了。你们俩自幼和睦,按说早成亲也无妨。可是你也知道。老侯爷年前仙去,暄儿身上有孝。而且她祖父待她很好。她心里短时间内恐怕也无心婚事。你且耐着性子多等一等。” 路征站起身来,恭恭敬敬:“伯母说的是。” 第94章 夫妻之间 路征心里苦笑。 他之前的确想着,先不要过早成亲。毕竟周暄年纪小,他多等两年也无所谓。周暄的年龄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儿。 可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发现,订下婚约后,先不成亲,并不是什么好事。周伯母一句“有了婚约的人成婚前不宜见面”或是一个“避嫌”,就能让他们长时间见不着面。 有谁愿意一直见不到自己的未婚妻?——他们有婚约后,见面的频率明显比有婚约之前要低很多。 明明他们以前也曾在分开过很久啊。他初时还觉得几日不见面也没什么。年纪轻轻的,没道理天天腻在一起,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但是,那想法只是过去啊。 现下他为自己当初拥有那种想法而诧异不已。他怎么蠢到觉得离她远点也无所谓呢? 事实上是他只要一天见不着周暄,他心里就痒痒的,就想找了借口到周家去,想见见她。 可偏偏有时即使到了周家,也不能如愿看见她。而且,即使是见到了她,也不一定能说上几句话。真说了话,也不会太久…… 所以,这么久了,他和她真正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像以前那样谈心说笑了。 别人家的男女朋友之间都有说不完的话,天天腻歪在一块儿,而他只能努力抓住一切机会,才勉强见她一面。 老实说,这样的日子真不好过。远不如早早娶了过来,养成虽然不大道德,可也是一个选择啊。 然而如今周暄身上有孝,婚事只能再往后推迟。 杨氏说的明白,路征也能理解,只是这心里着实有点不是滋味。可他偏又不能说什么,还得恭恭敬敬地应下,不敢有一丝怨怼。 他态度谦恭,杨氏也很满意,确实没看错人。当然,对路征她也有点同情,温声道:“别怕,伯母不会亏待了你们。是你的,早晚是你的。” 路征点头笑笑。心说,不然呢?难不成还再过两年后突然告诉他,媳妇儿没了? 杨氏猜测他可能心里不大舒坦,也有心安抚一二,就轻声道:“亲戚之间,不妨多走动。” 路征还未回答,路随玉就含笑接话:“征征,还不快谢谢母亲!” 知道了路征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她对路征的婚事不但没了反对,反而还生出一丝期待来。她希望这婚事可以毫无波折直到顺利完婚。 但是,她心里也清楚,年轻的小儿女,两情相悦,哪有不想腻在一块儿的?可偏偏,历来有了婚约的未婚夫妻,在成亲前不能见面。 她希望路征可以如意一些。 路征微愕,忙道:“多谢母亲。” 他与周暄婚约已定,称杨氏一声母亲,也不为过。 杨氏和颜悦色,只点一点头,又叮嘱他几句,便揭过此事不提。 周恕叫路征去了书房,两人说了会话,路征才告辞离去。 周氏夫妇对路征很好,路征心里也有数,他们也不是要棒打鸳鸯,路征自也明白。只是他如今不能与周暄时时处于一块,他难免遗憾罢了。 不过杨氏既说了可多走动,他也就常常借了机会,到周家来,期待偶遇。 两人时常能见上一面,仔细想想,其实也不错。 到了六月,忠勇侯遗孀高氏病了,外间有人猜测说是两人情意甚笃才会这样,说老太太这是悲伤所致。 而只有周家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周家忙着求医问药。不知怎么,这事竟传到了宫中久不问世事的太后耳中。 高氏同懿文太后是本家,当今的太后也出自高家。太后倒是隐约听说过当日这个族妹的一些事迹。知道族妹曾反对父母的许婚,也略略知晓忠勇侯与高氏感情算不上和睦。 高太后年纪大了,一心向善。即使是对没多少情分的族妹,她也大生怜惜之情。 高太后让太医去给高氏看诊,又赐了名贵药材。甚至是帝后向她请安时,她也忍不住念叨了几句,说是这族妹命苦,忠勇侯去世也才半年,就病了…… ——高太后自觉做太后比皇后舒坦得多,又知道高氏与忠勇侯不睦。推己及人,觉得高氏这个族妹,大概跟她是同样的想法。 如今高太后言下之意,自是高氏刚过几天清净舒坦日子,就生了大病,还真是可惜。 而这话听在帝后耳中,却是另一番意思了。 皇帝犹可,皇后朱氏已经忍不住道:“太后有所不知,这是因为周家反了规矩,逆了天意,才会有这样接二连三的事端……” 皇帝闻言眼中闪过厌恶之色,待要出声呵斥,太后已然饶有兴趣地问:“哦?他们家逆了什么规矩?” 朱皇后没忽略皇帝的厌恶,她既委屈又心酸,但是见了太后感兴趣,她又挺了挺腰杆儿,一字一字道:“这样从头说起了,忠勇侯那个生母不详的儿子,有个女儿,却是许给了她嫂子的娘家兄弟。这不是换亲是什么?” “皇后糊涂了!”皇上出言喝道,“这是朕赐的婚,皇后可是觉得朕的所作所为反了规矩,逆了天意?!” ——他不喜欢皇后,对于这个相貌平凡,性情耿介而略显迂腐的发妻,他委实没有好感。当初他就没看上她,做了几十年夫妻,他依然没有看上她。 他喜欢的女子,要有芙蓉一样的面庞,杨柳一般的腰肢,要活泼泼,会笑会闹,明眸善睐,笑语如珠。 所以,他无法对整日把规矩放在嘴上的皇后,产生一点旖旎心思。 在皇帝看来,若说朱皇后还有一点可取之处,那就是她生下了大皇子。 人人皆说,皇帝宠爱田贵妃以及其所出的二皇子,将来是想让二皇子继承大宝的。他之所以迟迟不立太子,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机会,直接立二皇子。 而皇帝自己却不这么想,他虽然不爱皇后的一口一个规矩,但他心里明白,这等大事,得按规矩来。 论嫡论长,都该是大皇子继位。而且大皇子本身并无过错。虽然不比他老子英明神武,但做个守成的君主,也足够了。 至于二皇子,皇帝的确很疼爱他,真心实意地疼爱他。可惜这孩子的性子不适合做皇帝,做个闲散王爷就好了。 皇帝暗暗观察过的,二皇子年纪小,对权势不感兴趣。——只是他舅家着实不大安分。 ———————————————————————— 朱皇后的话不啻于当面打皇帝的脸。皇帝面色发青,思忖着若非是看在大皇子面上,定然废了这个皇后。 可是他不能,未来的皇帝不能有个废后母亲。 朱皇后毫不畏惧:“臣妾不敢。然而这婚事,以及新政令,确有不妥之处……” 她当然知道那婚事是皇上御赐的,可她就是觉得不妥,不合规矩,而且新政令更是莫名其妙。风俗存在自有它的道理,改了做什么? 朱皇后也怕天子一怒,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是天下至尊至贵的夫妻,可是他对她却无半分情意。甚至有些时候,她几乎都觉得他是不是忘了,她才是他的妻,才是皇后? 她害怕被无视,她开口必言规矩,哪怕惹他生气,也比被他遗忘强很多。 也许这样对皇儿不利,可是,又能不利到哪里去呢? 皇帝不立皇儿为储君,他偏好田氏所生的儿子。历来不能继位的嫡长子,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朱皇后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既是如此,她何不让自己畅快一些? 赐婚以及新政令的事,太后不是十分了解,就诧异地看着皇帝。 皇帝冷声道:“前朝之事,不该皇后过问。朱氏,你逾矩了……” 朱皇后却不答话。 太后不想过问前朝的事情,听皇帝解说了两句,就道:“不必说了。皇上瞧着好就好……” 皇帝点头。 第95章 圣心难测 太后又与他们夫妇略说了一会儿话,就称自己乏了,要皇帝皇后自去休息。 帝后二人领命告辞离去。 刚一走出太后的宫殿,皇帝就皱了眉,板着脸,不冷不热地道:“皇后是一国之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朱皇后低头垂目,并不说话,只暗自冷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不都是皇上说了算? 皇后低着头,身形瘦小。从皇帝的角度,隐约可以见到她藏在发间的银丝。 皇后比皇上还小了两岁,可是看起来比皇上老多了。 一时间,皇帝对她在厌恶之余,又生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来。不管再不愿意,她都是他的结发妻子,这一点,是没法改变的事实。 而且,她还是大皇子的母亲。 皇帝咳了一声,说道:“皇后以后遇事,多想想大皇子。” ——大皇子是他心中的理想的下一任继承人。他也想过为大皇子培育辅佐之臣,目前他也有意教导培育大皇子。 他不想皇后成为大皇子的阻碍。是以提点皇后,遇事多想想儿子,稍微收敛一些。他或许可以做出一个帝后和睦的假象来,前提是皇后懂事些。 然而当听到皇帝提起“多想想大皇子”时,朱皇后却猛地抬起了头,一脸骇然之色。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她若再不识趣儿,而是故意处处针对皇帝,他就真的会对老大动手么? 他是在拿老大威胁她么? 朱皇后咬了咬牙,轻声道:“臣妾记下了。”顿了一顿,又道:“臣妾今日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言毕,福了一福,径直转身离去。 朱皇后迎着风,一步一步,走得既稳且慢,她心里隐隐有些期盼。她希望皇帝会忽然叫住她,会对她说些什么。 然而并没有。 皇帝盯着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就去看田贵妃了。至于皇后?只要她不烦他,他不会把皇后放在心上的。 田贵妃生的明艳,性格活泼,虽然已是三十几许的人,但在皇帝面前,自有一种少女的娇憨妩媚。 后宫中不乏年轻佳丽,田贵妃这种类型的也不少。可在皇帝看来,都没有田贵妃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的错觉,似乎田贵妃近来对他有些淡淡的? 皇上思忖,他也没有偏宠年轻宫妃忽视她啊,田贵妃突如其来的冷淡让他不大理解。他想,这大概是源于女人的小心思吧。 无妨,多哄哄就是了。女人么,哄一哄也不错。 皇帝打定了主意去哄一哄田贵妃。他是九五之尊,又愿意放下.身段去哄人,本以为肯定能哄得田贵妃心花怒放。 然而事实似乎不是如此。田贵妃的确对他恭敬亲近,乍一看,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是,以他对田贵妃的了解,明明是有哪里不对劲儿的。 究竟是哪里,他却看不出来了。 皇帝是一国之君,要操心的大事不知有多少。他固然愿意去哄田贵妃,但有时忙上来,也就忘了这件事。 田贵妃在皇帝面前,一向是活泼开朗,敢展现自我的。但是,近来,她却学会了隐藏。 她的娘家侄儿田学思,之前骄纵任性,整条只知道追着万安伯家的大姑娘跑。后来,林大姑娘嫁给了泾阳侯,田学思很是悲伤难过,抑郁不振。 本来田贵妃的兄嫂对林大姑娘颇有怨言,暗说儿子变成这样,都是林樾蓉的缘故。 可是,到后来还是林大姑娘看不得田学思颓废,跟田学思长谈了一番,他才走了出来,并发生了明显变化。 田学思变沉稳了很多,也不再惹是生非。他将自己关在房中思索了很久后,去找了自己的父亲。 看到面色凝重的儿子,兴国公讶异非常,又隐隐担忧,不知儿子怎么了。 田学思一开口,兴国公就惊呆了。 “父亲,其实皇上心里的储君,是大皇子……” “什么?!”兴国公一惊,继而摇头,“胡说什么?!” 怎么可能?皇上宠爱二皇子,朝野内外皆知。只是因为大皇子是嫡长子,不好越过他去。皇上才迟迟不立储君的吗? 若皇上真有心让大皇子继位,直接立为太子就是了,何必这样吊着? 不会是大皇子的。 兴国公很笃定。 田学思摇头苦笑,是的,大家都这么想,他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阿蓉却对他说,最后继位的会是大皇子。二皇子倒是能保住命,可二皇子的舅家——兴国公田家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也不信的,他问她理由。 她半晌只说了一句:“君心难测。” 林樾蓉说不出理由,却超乎寻常的笃定。田学思不得不去相信她。——对他而言,她有让他相信的资本。 他永远都不会怀疑她。 田学思没办法告诉父亲,这是阿蓉的看法,他只把他能想到的猜测说给父亲听。 “也许是嫌田家势大?也许只是不想急着立储?”田学思摇头,“父亲不妨想一想,皇上平日对二皇子,可像是对待储君?”不等父亲回答,他又道:“皇上宠爱咱们家娘娘,可有为了她,废了中宫……” 这话大不敬了。 兴国公连忙呵斥:“不要胡说!中宫是大事,怎可轻易废立?” 他虽然这么说,可是的确希望自家妹妹能是皇后,希望二皇子能继承大统。 田学思道:“都说皇上厌恶皇后,可朱氏还是好端端的皇后啊!父亲想一想,若真变天,当家的会是老大老二?” 大皇子与二皇子各有支持者,田家自然是二皇子一脉的。田家虽然势大,可兴国公也不能保证,在目前的情形下,皇上一旦驾崩,继位的一定是二皇子。 况且,大皇子身为嫡长子,在民间那起子愚夫蠢妇眼中,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 “皇上没立大皇子为储君,可同样的,他也没立二皇子为储君啊!”田学思又道,“父亲与大皇子一脉斗了这么久了。若真大皇子继位,咱们家能不能好过?” 兴国公没有说话。 田学思知道父亲耳根子软,看着厉害,实际上没有太大的主见,很多行为都有背后的幕僚指点。 顿了一顿,田学思叹了口气,又道:“父亲,咱们这样的人家,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其实一开始,咱们就没别的选择的。” 自从父亲动了支持二皇子夺嫡的念头开始,他们就无法退出了,只能胜,不能败。 兴国公摆了摆手,让儿子退下去。他得再想一想。 田学思看了父亲一眼,心知该让父亲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就默默走了出去。 夜色很好,他抬头看看天空以及点缀在其中的星辰,又想起那个明艳大方的姑娘,心口一阵酸楚。 她终究还是嫁给了别人,甚至还想斩断他们之间的关系。若不是他抑郁消沉,生不如死,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来看他? 田学思想不明白,为什么林樾蓉会嫁给泾阳侯。哪怕是嫁给了宋愈,在他看来都比嫁给泾阳侯要好些。 为什么不是他呢?既然不能嫁给宋愈这个她喜欢的人,她为什么不肯考虑他呢? 他想不明白。 儿子走后,兴国公缓缓坐了下来。他有一点疲惫,也有一点无奈。 老实说,除了儿子对皇帝心思的分析,其他的,在他看来,都是废话。 不管皇上的心意如何,只要没立太子,二皇子就有机会。田家是二皇子的舅家,自然无条件支持二皇子。既然与大皇子站在了对立面,那不可避免地就会争斗。 现在皇上还康健,大家也都是小打小闹。再过两年,不就是你死我亡的局面么? 他还会对政敌心慈手软? 兴国公笑了笑。 第96章 种种纠缠 不过儿子能想这么多,很不错了。兴国公还真怕儿子会因为那个林大姑娘而一直一蹶不振呢。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他的儿子,兴国公爱子,贵妃亲侄,又生的一副好相貌,人品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还愁无名门淑女为配?真是笑话!恐怕也只有年轻人耽于情爱,无法自拔吧。 ——可是,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他也不敢真的就去找个名门淑女做儿媳妇。儿子刚刚正常一点,他怕儿子故态复萌。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敢有一丝侥幸心理。 兴国公权势不小,又因为皇帝宠爱田贵妃。是以身为外臣,他偶尔也能见见这个妹妹,并传话与她。 他这个妹妹,虽身处宫廷之内,想来也经历过宫廷斗争。可是,一来有强大的娘家做后盾,二来自入宫以来,就深受皇帝的宠爱,三则又身居高位。入宫十多年,性子也没大变化,依然有种天真的任性。 没奈何,少不得他这个做哥哥的,多多帮衬。——她出自兴国公府,她与兴国公府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兴国公在见妹妹时,含蓄地要她稍微注意一些,在皇帝面前可适当收敛,帝心难测,得考虑考虑将来云云。 怕妹妹天真得近乎愚蠢,兴国公所谓的暗示已然算不上委婉含蓄,可以说极为明朗了。 田贵妃虽然任性,可也着实称不上蠢。能在深宫当中,获得独宠十余年的女人,又怎么会愚蠢?只不过是皇帝喜欢她天真娇纵,她就天真娇纵给他看罢了。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做一个天真任性,活泼而略带骄纵的女子。 兄长的明示暗示,她怎么会听不懂?她只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又隐隐有些骇然。 兴国公提到将来,提到大位,她岂会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一直以来,兄长的小动作,她都知道。有时她能理解兄长,有时又觉得兄长蠢。 是谁给他的错觉,让他觉得皇帝有意传位给老二的?! 皇帝这个人,看着讨厌规矩,可骨子里比谁都传统,更重视所谓的规矩。 皇帝对她极尽宠爱,把二皇子更是捧进了手心里。可饶是如此,他也从未表态过改立她为后,立二皇子为太子。 在他心里,皇后再不讨喜,也是皇后。大皇子再平庸,也都是他的嫡长子。 皇后和贵妃,他分得很清楚。至于为什么久久不立储君,别人有诸多猜测,田贵妃自己也有自己的看法。 为什么?无非是不想有一个离自己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人罢了!——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儿子! 对于他们猜测的什么,想立二皇子,但是碍于祖宗规矩,不好直接立,更是笑话了。 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手里又有实权。若真想立心爱的儿子为太子,当然会麻烦些,可又不是办不到。 可他连这样的意思都没流露出来过。连哄她一次都不曾。两人感情正浓时都不曾。 皇帝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甚至田贵妃还怀疑,皇帝明明讨厌朱皇后,朱氏娘家又式微,皇上还留着朱氏的后位,在人间还能忍耐着性子给朱氏面子,就是为了将来能让老大名正言顺的继位…… 兴国公说了好一会儿,见妹妹神色奇怪,有些鄙夷,有些不屑。 这神情让他不由得火大,一时间,只记得她是家中小妹,而忘了她也是宫中贵妃,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她兄长,长兄如父,他还会骗她不成!恐怕她又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田贵妃以手撑额,曼声道:“哥哥退下吧。深宫重地,不是哥哥该久留之地。刚才那番话,哥哥跟我说也就罢了,可别让别人听见了。皇上行事,自有主张,哥哥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树大招风,咱们家这样,本来就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哥哥行事理当小心谨慎才是。骄横跋扈,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田贵妃说到此地,摇了摇头,“并不大好。” 兴国公冷笑,觉得妹妹真是天真得可怜又可笑。 什么叫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东宫未立,皇上又明显对二皇子偏宠有加。田家离那大富贵并不算远。这样的局势下,奋力一搏,不是很正常的选择么?怎么就是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他真不知道,这十多年,妹妹在宫中是怎么过的?想来若是没有田家相助,又没有皇帝护着的话,她不知道早死了多少回了。 她是不是忘了,先有田家,后有的她田贵妃!还在他面前用这种口吻教育他! 兴国公怫然不悦,又不愿当面发作,就拱一拱手,也没好气:“那臣告退了。”言毕转身疾走。 田贵妃却忽然出声唤住了兄长:“等等——” “娘娘还有吩咐?”兴国公回身,面上已经有了几分不耐。 田贵妃笑了笑,似乎没察觉到兄长的不悦,轻声道:“学思近来怎么样了?可有懂事些?前些日子,我听说,他不大开心,是因为万安伯家的大姑娘?” 对她唯一的娘家侄子,她还是很关心的。田学思跟她这个姑姑也很亲近,她隐约听他说过,他想娶万安伯家的大姑娘为妻。可惜林大姑娘嫁给了泾阳侯,以学思的性格,想来肯定会很难过。 她上回见他,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看着眼中也没了神采。田贵妃心疼之余,对那位据说聪明伶俐,还讨得了太后欢心的林大姑娘着实没了好感。 她好久没见侄子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听妹妹问起儿子,兴国公的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嗯,谢娘娘挂念,他现下已大好了。” 说到这里,尽管不愿意,可他还不得不承认,林樾蓉对他儿子田学思的影响很大。他们父母亲人怎么劝说宽慰都无用,她一番话就能教他振作起来。 田贵妃点了点头:“没事就好。”她还真怕侄子会就此一蹶不振。顿了一顿,她继续说道:“哥哥不妨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早些给他订下吧。学思也不小了,至少先定下来。” 兴国公“唔”了一声,没有立刻回答。他当然也想早些抱孙子,希望儿子能早日从林大姑娘的事中走出来。可是,儿子刚刚稍微振作一点,他还不敢急着提让他成亲的事。 ——虽然说婚姻一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他们夫妇就这么一根独苗。而且,儿子过去的颓废消沉吓坏了他们。他们宁愿多等上一等。 “怎么了?哥哥有别的想法?” 兴国公摇了摇头:“再说吧,这种事,做父母长辈的虽然能做主,可最后还得他自己点头了才行。他的性子,娘娘也清楚,最是倔强。才好了一些,还是不要逼得太紧了。” 田贵妃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 “娘娘若没别的吩咐,那臣就告退了。”兴国公再次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好半天以后,田贵妃才悠悠叹了口气。宫中妃嫔无不羡慕她能时常见到娘家亲人。——不止是嫂子之类的女眷,甚至是兄长和侄子都能见到。可她自己却没觉得有多开心。 她的哥哥兴国公近年来志得意满,越发的骄矜自傲了。她在宫里需要处处小心,可她的哥哥却在外面教她劳心费神。 田贵妃有些犯懒,这几日也不大想在皇上面前天真任性了。于是皇上来看她时,她神情淡淡,对皇上也不见了平日里的娇憨。 初时,皇帝还哄一哄她,赏赐她古玩珍宝,亲自给她说甜言蜜语,以及并不好笑的笑话。她觉得好笑,也就懒懒听着。 她有时想着这样也不错,她就干脆继续任性犯懒。算起来,皇帝对她是不错的了,至少比对朱皇后,比对宫里大部分妃嫔要好上许多。 至于皇帝说的皇位继承问题。老实说,她内心深处,倒更希望皇帝属意大皇子。不是说大皇子有多优秀,让她也为之折服。而是,她心里清楚,她的儿子并不适合那个位置,而且即使是站到了高位,权柄多半也会落入她兄长的手中。 这样的前人旧例不少了,田贵妃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兄长几次明示暗示,说要她儿子夺嫡,究竟是为了田家还是为了她儿子,她心里自有判断。 她理想的结果是死在皇帝前头,荣宠一生,临终之际,再求求皇上,让儿子到哪个富庶之地做个藩王,一生不再返京就是了。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结果。——若她不幸死在了皇帝身后,又是大皇帝继位,那她只能尽量在皇上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和儿子求个恩典了。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接受她将来与朱氏共处一宫。——她这十多年可没少得罪皇后,那朱氏再重规矩,再贤德,也不会对她大方。 ——当然,这是田贵妃自己的小心思。她自问胸无大志,也没有通天的手段。当姑娘的时候,没想着进宫,却阴差阳错当上了贵妃。她这半辈子,不管愿意不愿意,也都算值当的了。 她想,如果最终皇帝真如外人所猜测的那样,最终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那也行。只是届时,她需要防备的就不是她的宿敌朱皇后,而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了。——这局面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所以还是不要了吧。 ——————————————————————————————————————— 田学思刚刚从林樾蓉嫁与他人的悲伤中走出来,一心为家族大计出谋划策。没多久,就听说了林樾蓉生子的消息。 他愣了愣,心仿佛空了一块,漏风一般,哗啦啦地响。 他对自己说,早该知道的,早该知道的。他那回见她时,她就已经身怀六甲了。生下孩子不是早晚的事情么? 你难过什么?即使她没生孩子,他也不是你的啊! 道理田学思都明白,可他心里还是难受。 他不假人手,亲自挑了礼物,给林樾蓉的,给她刚出生的孩子的。一件一件,格外认真细致。然而,他不能也不敢自己去看望她,只能托别人带给她。 田学思想着,不去看,还可以自我麻痹。不去看,就不用看他们夫妇恩爱,一家和美。他只要她过得幸福,他就放心了。 —————————————————————————————————————— 田学思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林樾蓉并不能称得上幸福。她和丈夫泾阳侯之间的疙瘩越来越大。 在外人看来,他们老夫少妻,非常和睦。可是,她心里明白,他们两颗心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矛盾也在加剧。 她月份渐大时,泾阳侯仍常常去看望桂姨娘。而对她林樾蓉,则只是看一眼,就借故走了。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数月以来,他从未想过挽回,想过和好。他是宁愿夫妻陌路,都不愿与她分说清楚么? 可能别的女人,不会想这么多,不会计较这些。可她林樾蓉不一样,她对泾阳侯,不只是妻子对丈夫,更是女人对自己的男人。她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或许,要是没有前世,他对她的无限疼宠,她也能欢欢喜喜地接受现在的他,或者是麻木地接受这样的他。——可是不是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泾阳侯真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上辈子,泾阳侯无条件地偏信她,疼爱她。从来不跟她口角,不跟她脸红,事事以她为重。家里的通房小妾之流完全就是摆设。哪怕她做了不少坏事,他也愿意相信她,袒护她。哪怕他那时知道她并不爱他。 这辈子,不该是这样的。 林樾蓉想,是不是因为这回她爱上了,所以就输了?上辈子的他和这辈子的他其实不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所谓的上辈子,所谓的他对她的深爱,只是她自己的一个梦?那些事实上都不存在? 不然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差别这么大呢?大到她都不敢相信,这是她深爱也曾深爱她的男人。 林樾蓉听说田学思意志消沉,极为颓废,已经很久了。——当然,当初她刚决定嫁给泾阳侯,田学思就到万安伯府大闹了一场,场面非常尴尬。后来,他又几次纠缠,不愿意相信。还是她赌咒发誓,态度坚决,甚至不惜与田学思决裂,声称他若再纠缠,日后就再不相见。 田学思这才怕了,不再大闹,可他到底是消沉下来。 这些林樾蓉都知道,但她想着,她既然已经决定要嫁给泾阳侯,就不该过多挂念其他的男人。她心里只有泾阳侯一个人,她会全心全意爱他,不让他伤心。——所以,即使知道田学思生不如死,几乎没了人样,她也狠心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这一回,她却忍不住心生怜惜。——可能是她有了身孕的缘故吧,她想为自己腹中的孩子积德。 林樾蓉去见了田学思。 田学思的目光太过炽热,爱慕、眷恋、伤神……他的视线几乎黏在了她的身上…… 林樾蓉有点尴尬,不由地后退了一步。她的心情有一点微妙,她实在无法忽略田学思的目光…… 仔细想想,她上辈子辜负的似乎不止泾阳侯一个人啊!是,她只记得她对不住泾阳侯的深情厚谊,却忘了上辈子田学思也一直默默支持着她。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林樾蓉咳了一声,理了理心情,慢慢开口:“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田学思苦笑:“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我为你成这个样子了啊……” 她曾说他暴戾,可他早就收了性子。她说他跋扈,他也试着谦逊。她说什么,他都毫无保留地相信。她说她心里那个人不是宋愈,他也傻傻地信了……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她到底还是嫁到了宋家,只是她所嫁的那个人不是宋愈,而是宋愈的父亲。她口口声声说,她此举是因为感念泾阳侯的深情,可是他田学思的深情呢?她为什么就视而不见? 或许,她真的是如传言所说那般,之所以嫁到宋家,就是为了离宋愈更近一些吧? 林樾蓉脸色一白,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学思,你不要这样……我已经是宋家的媳妇儿了……” 她又摸了摸鼓起的肚子:“我已经有了孩子,不久的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母亲。你还年轻,你什么都好,你会有自己的妻子……” ——林樾蓉自己本是痴情人,所以劝说田学思的话,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可她知道,这话她还得说。 田学思不说话,只痴痴地看着她。 ——很早很早以前,林樾蓉就进了他的心里。当时的她还不像现在这般耀眼。那时的她还傻傻的,很骄傲,也远没现在聪明。可他就是喜欢她。 田学思本来以为他们会一直长大,他们会成亲。 他没想到的是,林樾蓉竟不知怎么,当众向那个所谓的新科探花宋愈表白。 她被拒绝了。 田学思既生气又心疼。气她竟喜欢上别人,背叛了他。心疼她当众被拒,不知该有多难堪。 林樾蓉伤心难过,竟然病了。病好以后,她就换了一种性格。她眼神坚毅,神态大方,常常还会流露出忧伤的神情来。 可田学思知道,她还是她。她一直是那个骄傲却脆弱的小女孩儿。 他原本想着,宋愈拒绝了她,她没办法,只能还来找他。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会在一起。——她也的确说了,她不再喜欢宋愈…… ……………………………………………………………………………… 看着田学思的神情,林樾蓉就知道他定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咬了咬牙,决定下一剂狠药。 “学思,你是田家人,你至少得为田家想一想吧?想想你父母,想想宫里的贵妃娘娘,想想二皇子!我之前提醒你的,你都忘了不成?!”林樾蓉后退一步,声色俱厉。 田学思一惊,猛的抬头:“你说什么?” 她跟他说的每一句话,他自然都记得。她是说过,田家应当小心行事,虽说现下如烈火烹油一般,但是当心好运不长久。 他也的确听了,只是有些不以为然。他姑姑田贵妃宠冠后宫,他表弟二皇子更是深受皇宠。他父亲兴国公手握大权,就算是好运不长久,那恐怕也是他死之后了。 他死之后的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娶不到林樾蓉,他又不会有后代。 “你以为等皇上百年之后,继位的真的会是二皇子么?你以为大皇子继位后会放过田家么?”林樾蓉上前一步,继续说道。 “我……” 林樾蓉叹了口气,有些失望,有些担忧:“学思,你该长大了。” 是,她比他年纪小,可是她重生以来,就觉得他像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她记得很清楚,在上一世,最后是大皇子继位的。人人都以为继位的会是二皇子,可惜最终却是大皇子登基了。 新皇登基后,少不了要大清算。何况,田家跋扈已久,要真找罪行,还是不难找到的。 林樾蓉亲眼见过田家倒台后的惨状,也真切地明白,什么是树倒猢狲散。 大皇子和二皇子跟她林樾蓉都没什么关系,按说她也不在乎将来是谁继位。但是田家站在二皇子身后。田学思对她很好,为了田学思,她也希望将来继位的可以是亲近田家的二皇子。 林樾蓉稍微平静一些,轻声道:“学思,你相信我,皇帝心里的储君是大皇子。至于田家,只是皇帝留给大皇子立威的……我不会骗你。” 事关田家生死荣辱,田学思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他盯着林樾蓉的脸,这张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他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你知道继位的会是大皇子?田家?立威?你从哪里知道的?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樾蓉将心一横,干脆说道:“我不但知道,我还知道皇帝会在三年后驾崩。在他驾崩前的半个月,他会把军权交给大皇子,并带病为其主持大典,还会打压田家……” 也是在那个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皇帝心里的继承人一直都是大皇子。 田学思一脸骇然之色:“蓉蓉……” 他知道林樾蓉不会骗她,可这些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心里隐约有个猜测,可他不敢深想。 “我是怎么知道的?学思,你还记不记得,前年的时候,我大病了一场……”林樾蓉的声音飘飘忽忽,听着并不真切。 田学思心头浮上一抹恐慌,他当然记得,就是在她被宋愈拒绝以后,病了大半个月,从此性情大变。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老天爷垂怜,让我看了看前世。学思,我不想你落得前世那般的结局,你知道么?可能,你会以为我是癔症了,或是在胡说八道!可那些,我是真真切切经历过的。你不是曾经说过我变化很大么?说我变聪明了么?哪有什么变聪明?只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一遍罢了。不然,我怎么能扳倒钟氏,还能自己开铺子?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嫁给泾阳侯……”林樾蓉脸上明明带着笑,可脸庞却挂着泪。 田学思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他上辈子就是我丈夫啊。”林樾蓉轻轻地笑,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你不知道,上辈子,他对我有多好。很好很好的。上辈子我不知道珍惜,伤害了很多人,这辈子,我想跟他好好的……” 田学思沉默了,她是说,他在上辈子就输了么? “学思,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只是我已经负了他一世。我想好好的,真的,我想好好的……”林樾蓉想到自己近来与丈夫之间嫌隙渐生,泪掉得更欢了。 田学思一时之间心内百味杂陈。他缓缓摸出手帕,想要递给她,然而她自己却拭了泪。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林樾蓉说着就要离开。该说的话,她都说了,其他的办法,她也没有了。 田学思没有去阻拦她,而是任她离去。 ——————————————————————————————————————— 后来听说田学思振作起来,林樾蓉也为之开心。只是她开心不了多久,每日待在泾阳侯府,与泾阳侯相敬如宾,并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即使是她生下了孩子,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真正的缓和。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林樾蓉生下了一个女儿。 两人新婚燕尔之际,曾讨论过生小孩儿的问题。当时泾阳侯说的是,他就喜欢娇娇软软的女儿。世人多重视儿子,而他已有了儿子,生个女儿也不错。 可是,这回女儿出世,他并没有露出欣喜若狂的神色来。林樾蓉的心又凉了一半。 孩子生下来后,泾阳侯去看她,两人都神色淡淡的。林樾蓉觉得自己一颗心已经千疮百孔,可是,她还得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来。 她一点都不在乎他。她可以同上辈子一样,一点都不考虑他,一点都不在乎他的。 可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呢? 林樾蓉不开心的同时,泾阳侯心里也不快活。这几个月,他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冲动,鲜少踏入林樾蓉的房间,可她竟然一点都不在意,浑无悲伤之态。甚至连挽留一次都不曾,连半分面子都不肯给他。 他儿子宋愈远在江南,他的担心有限,而且在桂姨娘的安慰下,他也觉得是自己小气了,不该吃这干醋。可是,林樾蓉竟然大着肚子去见了田学思! 在泾阳侯心里,这田学思可谓第一讨厌之人。当初去万安伯府求亲,就是这田学思大闹了一场,而且处处为难于他。田学思对林樾蓉的心思,他自然明白。 当初阿蓉明明说好了,与田学思斩断一切联系。刚刚成婚那会儿,她也的确做到了。可现下,他们之间不过是冷淡了几个月,她竟然就去见了那田学思! 回来后还眼睛红肿,一脸感慨?怎么?是与老情人一起抱头痛哭了?还是后悔嫁给他这个老男人了?!…… 泾阳侯一面告诉自己,不要以恶意来揣测妻子,他要相信她。他们之间的问题,他们自己解决。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林樾蓉生孩子,他彻夜没睡,在外面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得到允许后,他第一时间进去看她。 可她的神情很冷淡,很冷淡。 他怜惜她生完孩子,陪笑着跟她说话,她仍然不大搭理。他的满腔热情,就这样就浇没了。 刚出生的小孩儿,皱巴巴的,产婆在那边夸着说是眉眼像她,轮廓像他。他心里喜滋滋的,又有些飘忽。 女儿出世了,他们是不是能好起来了? 泾阳侯忽然觉得很累。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爱也好,不爱也罢。这世上有多少夫妻,之间是有爱的?他和他的原配妻子,不也就这么过了么? 也许,他本来就不该奢求她的感情。 三十多岁的男人了,还谈什么情爱?! 可到底是不甘心。 若他从来都不知情爱罢了,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可事实上,是他已经知道了,并且或真或假的尝过了感情滋味。再失去的话,他难以忍受。 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她心里没有你啊。 那就这样吧。以后,他会像丈夫对妻子那般对待她,不再奢求所谓的唯一的感情。 这样一想,他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也许,他早该这么想了。 —————————————————————————————————————— 高氏的病虽然来得及,但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太医看诊后,又吃了几个月的药,高氏的身体渐渐痊愈。 忠勇侯府诸人也渐渐放下心来。 第97章 孝或不孝 高氏身体有恙期间,周暄等人一直在侯府侍疾,一颗心一直悬着,担忧高氏的身体。幸而如今高氏无恙,大家才放心。 姜氏月份渐大,她的反应很严重,也不想强撑着管理侯府家务,就让她的双胞胎女儿一起学着管家。 可能是管着家务,人忙了起来,周一柱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思念她的宋公子,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想起他的俊秀和绝情。 十四岁的姑娘,情窦初开,满心满眼的都是这么一个人。为了他不惜与母亲生分,可是,却又不能顺从自己的心意,到江南去看他。 她原本想着,耐心等待宋探花回来。反正她有孝在身,孙女为祖父守孝,需要一年,也许到那时,宋探花就回来了呢。 然而,近几日,她却隐隐听说母亲似乎有将她悄悄许人的念头。说是先相看着,等将来出了孝,就正式订下。 是,婚姻大事历来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决定的。可是,她不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母亲随意找个人嫁掉。 母亲姜氏都身怀六甲了,竟然还不消停,还想着她的婚事! 周一柱自觉还算孝顺,之前跟母亲也闹过一回了,母亲如今又有身孕,她不想再去触怒母亲。反正如今母亲不大管事,祖母身体也康健,或许她可以寻求祖母的帮助。 ——高氏虽然性子淡淡的,但是她对待一群孙子孙女都还不错。双胞胎姐妹容貌一样,又娇俏可人,这一段时日没少在高氏面前伺候,高氏跟她们说话时,确实和颜悦色。 周一柱思忖着,她不好直接去跟祖母提起自己不愿早嫁,想在家里等待宋探花归来的事情。——她心里清楚,祖母可能也偏爱周暄,那宋探花曾向周暄求婚,虽然未能成。可是祖母未必愿意让她周一柱嫁到宋家去。 她想,她得想个法子,不求祖母同意婚事,至少得让祖母出面阻止母亲现下的行动。——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周一柱挑了个时辰去看望祖母,照例先问祖母的身体状况。她看着祖母似乎心情还好,就佯作无意,提起母亲近来与舅母商量着想让舅母帮她相看人家…… 周一柱琢磨着,祖父过世数月,她身上孝期未满。母亲就在想着她的亲事,祖母肯定看不过去。于公于私,祖母都会阻止母亲的行为。 ——母亲姜氏此举不消说,肯定是与常理不合的。周一柱倒不怕母亲会如何。母亲不是身上有孕么?顾忌她肚子里的孩子,祖母就算是生了母亲的气,也不会对母亲怎样,顶多是口头上训两句罢了。 周一柱很确定,母亲现在相当于有免责金牌,即使她把母亲在孝期为她相看人家的事情告诉了祖母,祖母也肯定不会为难母亲。——但若是她不告诉祖母,任母亲继续下去,她这辈子就不知道要怎样了。 她不能拿她一生的幸福去赌。 她是母亲疼爱的女儿,母亲自然是能理解她的。 ——高氏听后,仍旧微阖着双目,并不开口说话,似乎并没有听清孙女在说什么。 周一柱内心忐忑,她略略思忖了一下措辞,继续说了一遍。末了,仿佛有些自悔失言,“呀”了一声,轻声道:“祖母别生气,我娘可能也是担心我……” 高氏这才睁开眼,瞧了她一下,复又慢慢合上:“担心你什么?” 祖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周一柱有几分慌张,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担心等孝期结束以后,再议亲会迟了……” 周一柱小心翼翼觑着祖母,心里乱糟糟的。她对自己说,没事的,母亲怀着身孕,祖母不会责怪母亲的…… 孙女说话带着颤音,高氏听得出来。她静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啊?!”周一柱愣了愣,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略感失望。这就行了么?祖母不问什么吗?也不说什么?就简单一句“知道了”? 她动了动唇,有心再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福了一福,轻声道:“那孙女告退,祖母好好休息。” 言毕,慢慢退了出去。 待周一柱走远,高氏才轻轻叹了口气。 老二夫妇都不算是聪明人。周忌一心念着原配,沉迷于园林设计。而姜氏温柔贤淑,却短视得很。这两人都重视幼子周杲的教导,对于这一对双胞胎女儿,他们疏于教导。尤其是周一柱,作为双胞胎里的妹妹,被宠坏了,骄纵无脑。 算起来,姜氏对小女儿周一柱挺不错的。素日,姜氏对女儿的维护,高氏都看在眼里。一柱这么做,姜氏心里该很不好受吧? 高氏隐约记得,去年好像有这么一回。 泾阳侯到府上求亲还是怎样,拿着一套江南园林的设计图来套近乎,老二想答应,姜氏不肯,还与丈夫相争。而周一柱却像是对那个小宋探花有意,还跟母亲大吵了一场…… 不是说母女和好了么?怎么还来这么一出? 姜氏在孝期就想给女儿相看人家,从情理上说,固然不妥。可是周一柱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真的是因为她秉性孝顺,要为祖父守孝?未必吧? 高氏按了按疼痛的脑袋,心说,周家人多固执。认准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忠勇侯是这样,周忌是这样,周一柱多半也是如此。 曾有下人告诉过高氏,说是周一柱曾私下里去见过那个小宋探花。高氏当时没有理会,现在竟又想起来了。 周一柱还没放下那个小宋探花吗? 高氏深吸了一口气,她对她死去的丈夫没多少好感,对跟忠勇侯来往密切的宋愈,她也无甚好感,尤其是在求亲她一个孙女不成,又求亲她另一个孙女的情况下。更何况,还有去年京中流传的谣言…… 对于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男人,真不知道,周一柱惦念他什么?! 高氏唤了下人进来,她略喝了一些热茶,吩咐道:“去请太太……” 她身边的焦妈妈正要领命而去,高氏却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道:“罢了,我去见她好了……” 高氏前段日子病得不轻,养了好久,算是养过来了,下人搀扶着,走路没问题。姜氏月份大了,又是三十多的人了,得小心些。 焦妈妈赶紧让小丫鬟上前来,小心翼翼扶着高氏,又命一机灵的小丫鬟去提前告知姜氏。 —————————————————————————————————— 周一柱正为祖母不冷不热的态度而失望难受,没多久,就听说祖母由下人扶着去母亲的院子了。 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紧张害怕之余,还有点小小的隐秘的兴奋:祖母这是去找母亲了!祖母亲自去了! 她对自己说,母亲不会有事,祖母的病已经好了,祖母也不会有事。不用害怕,周一柱,你不用害怕…… 但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小担心,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身怀六甲,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万一…… 那她可真是不孝极了…… 周一柱在自己房间里走来走去,忐忑不安。想了又想,她终是咬了咬牙,罢了,去看一看,万一祖母盛怒,不顾忌母亲现下的身体,要责罚母亲,她也可以去求求情,阻拦一二…… 毕竟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母亲受罚,而是为了阻止母亲的行为。 想了一想,她又叫人去请了姐姐周一弦,也不说理由,只说一起去看母亲。——她内心觉得,她这双胞胎姐姐比她会做事一些。到时真有事,姐姐也可以帮忙周旋一二。 周一弦的院子就在妹妹隔壁,她不知道缘由,但是听妹妹说一起去看母亲,她也就同意了。两人一起去看视母亲。 —————————————————————————————————— 如今已是六月底,天气热得很。姜氏也有身孕七个月了,大夫叮嘱了她要静养,她只能挺着大肚子,倚在床上了。 姜氏的小腿浮肿得厉害。丫鬟拿着小凳子,让姜氏把腿放在小凳子上。丫鬟拿着玉槌为她不轻不重敲着小腿,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听闻婆婆到来,姜氏愣了一愣。她自有孕时,婆婆高氏就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即使是前段时日,婆婆身子不适,她大着肚子也没怎么真的侍疾。——嫂嫂大姑子等人都体谅她是双身子,格外照顾她。 婆婆有事,着人吩咐一声就是了,何必大热天的,亲自赶过来? 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姜氏心里一急,忙道:“快请。” 她匆忙下床,又命人拿来衣裳,欲更衣去见婆婆。 姜氏心里头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肚子仿佛也隐隐有点疼痛。 待她换了衣衫,婆婆已经端坐在那里了。 姜氏脸色不大好,她勉强施了一礼:“老太太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吩咐,直接让人说一声就是了。大热天的,得保重身子……” 高氏打量了儿媳妇一眼,见她脸色黄黄的,未施脂米分。或许是有孕的缘故,脸比往日看着大了一圈儿。 又看看儿媳妇鼓鼓的肚子,高氏默默叹了口气,温声道:“你这么急做什么?我就是来看看你,看看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都是第三回当母亲了,还这么急吼吼的……” 姜氏不明就里,她讪讪一笑,只说了一句:“老太太说的是。” 高氏又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说道:“老二媳妇儿,你近来是不是托你娘家嫂子在给一柱相看人家?” “啊?”姜氏呆了一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儿。周一柱一心惦念着那个去了江南的宋愈。 姜氏自己的女儿,自己心疼。 她真不愿意女儿将一生都搭在那样一个男人身上。姜氏如今有孕,身体也不好。她想替女儿操心也有心无力,只能在娘家嫂嫂来探视时,请求嫂子帮忙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周一弦和周一柱也即将到及笄之龄,周一弦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姜氏可以不再担心周一弦的婚事。 而一柱,一柱心里还挂念着别人,这孩子又倔强的很。或许得早点给一柱也定下来。 女人嘛,等成了亲,当姑娘时的种种情思,也就淡了。 可是,她也只是私底下拜托嫂子留意一下而已啊,又不曾大张旗鼓告诉旁人。 怎么就传到老太太耳中了?老侯爷过世不满一年,她就在孝期张罗女儿的婚事,这要传出去,被有心人听了,扣上“不孝”的帽子,就很不好了。 第98章 姐妹争执 姜氏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小心为自己辩解:“老太太听谁说的?哪儿有的事?儿媳这还是在孝期呢,再不懂事儿,该知道的规矩还是守的。老太太这话可真是冤枉儿媳妇儿了……” “哦?真没有这事儿?”高氏扫了儿媳妇鼓鼓的肚子一眼,眼皮微垂。 姜氏也不敢把话说的太绝对,只轻声说道:“真的没有。哦,是了,或许是我那回随口一句叫嫂子帮忙留意,给有心人听见了……”说到这里,她笑了一笑:“老太太,您瞧是不是笑话。我不过是随口说一句,又是自家嫂嫂。难道我还真会傻到大张旗鼓的在孝期去给她议亲?要真那样,老太太可是白疼我了……” 她细细思量,从头到尾,她也只对嫂子提起过此事。当时跟娘家人说话,身边的人都还是她素日的心腹。谁会拿这话去告诉老太太? 老太太身子刚好,姜氏自己又有孕在身,真不知道在这中间挑事的人安的是什么心思?! 姜氏相貌秀美,怀了孕更见娇弱。她为自己辩白时,说话急切些,脸上带着一丝红晕,眼里更是泪光点点。 高氏轻轻叹了口气,姜氏说的,她何尝不知道?姜氏虽然不算是顶聪明的人,但是料理府中内务也有多年,因着知道自己是续弦,家世不如周家,是以行事小心。这种故意授人以柄的事,姜氏想必是做不出来的。 只是周一柱,真不知道这个孙女随了谁! 拉过儿媳妇的手,高氏温声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府里人多嘴杂。传出去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呢。左右孝期又不长,你何不先好好将养着身体,等孩子生下来,你身子又大好了,再慢慢图谋一柱的婚事?” “我……”姜氏心里苦笑,她当然也想过这样。而且,她给嫂子说的时候,本也没有真的一定要嫂子帮忙找个人家,只是留心罢了。 让自己娘家嫂子帮忙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婿人选而已啊。 若说她有错,也只是错在不该在孝期如此吧。可她真的只是随口说一说啊!嫂子还未必真用心去做呢! 姜氏低声道:“老太太说的是,是儿媳妇的不是。话不可随口乱说,儿媳妇记下了。”顿了一顿,她才又问道:“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又是怎么知道的?可是谁去老太太面前说什么了?” 姜氏打了个寒颤,老太太大病初愈,若是计较此事,或是因此而动怒,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她,谁有个三长两短,对侯府都是不小的打击,而且她姜氏的名声也别想好了。 ——她倒也罢了,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她真怕连累她的两个女儿和她的儿子。——大女儿周一弦亲事已定,定的是她姜家表哥。若真有事,姜家应该会善待一弦。那一柱呢?一柱骄纵而无脑,又一根筋…… 高氏看着儿媳妇变了又变的脸色,声音转柔:“也没有谁,我也记不得是谁说过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也别往心里去。安心养胎是正经。咱们家子嗣单薄,好好养着,给杲儿再添个弟弟……” 姜氏诺诺应着,悄悄抚上了自己的腹部。她心说,还好老太太是通情达理的,不是那等蛮不讲理的人,还好她有身孕。老太太即使心里对她不满,看在她有孕的份上,也会也不会为难她。 “至于一柱的婚事,你就不要太操心了,这孩子自己有主意,她未必会领你的情。你要是真的操心。不妨等你生下了孩子,将养好了身体,再慢慢去给她找……”高氏笑了一笑,“你为她好,她也不一定能知道……” 姜氏应了,她心中一涩,轻声道:“是一柱吗?是一柱去求老太太的?” 老太太高氏一般话不多,跟他们这些小辈说话,更是言简意赅。这回破天荒说这么多话,不会没有缘由。她和嫂嫂的话,当时没有外人在场,只说这话时,一柱过来了。 是一柱吧?因为不耐烦母亲为她安排亲事,所以转头去求了祖母? 姜氏心里酸酸的,并不好受。 她的三个儿女,周杲自幼受祖父祖母以及父亲疼爱,这孩子聪明肯学,不用她费太多心思。只她这一对双胞胎女儿,因为知道了丈夫取名的缘由,她对她这俩女儿极为怜惜宠爱,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自怜。 而且,这俩女儿里,因为周一柱是妹妹,她对一柱更加疼宠。 所以呢?所以一柱连对她的话有意见都不肯说出来,而是要去求助自己大病初愈的祖母么? 姜氏很失望,又极难过。然而,她又不敢让悲伤的情绪蔓延,她知道她还怀着身孕,不能大喜大悲,但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高氏瞧了儿媳妇一眼,轻声道:“不要多想。她小孩子家家的,她的事,不用急。你只管安心养胎……” 姜氏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双身子,真的不能想太多。 高氏略坐了坐,又说了几句宽慰儿媳妇的话,才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歇着。缺什么,想要什么,直接吩咐了人去拿。老二惹了你,你只管跟我说就是。至于那几个孩子……”高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自己有主意,你真想跟她细细争论,也得先为自己想想。你觉得你为她好,她未必知道……” 姜氏初时还能忍着,待听得这句“你为她好,她未必知道”,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扑簌簌往下直掉。 她想起自己做姑娘时,母亲所说的话,多子多女多冤家,无儿无女坐莲花。她这几个子女真是她上辈子欠下的债。只有他们都好了,她这做娘的,才能真正放心。 正说着,周一弦周一柱姐妹齐齐走了进来。 周一柱心里有些不安,一来就看见母亲垂泪的模样。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快步走过去,对祖母道:“祖母,您别怪娘了,娘还怀着弟弟……” ——这一刻,她出奇的冷静,她想,祖母怪罪母亲,但是只要有人从旁求情,让祖母意识到母亲是有身孕的人,母亲就会没事了。 毕竟子嗣是大事,祖母又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然而,姜氏却只是看了她一眼,良久没有说话。若是起初姜氏心里还存有侥幸,想着可能一柱并不清楚。那么此刻,她的这些侥幸心理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周一柱什么都知道,她是存心的,她存了心思用自己的祖母去压制自己的母亲…… 姜氏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大概有些凉凉的,又有点闷闷的…… 是了,去年就有过类似的情况。她阻止女儿嫁给宋愈,周一柱就故意顶撞她,与她作对,甚至故意戳她的伤疤……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是她养的好女儿! 周一弦见母亲身子摇摇摆摆,似在打颤,唬了一跳,她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以为是祖母在为难母亲,连忙对祖母道:“老太太,我娘哪里做的不对,您教她就是了。她还怀着弟弟,受不得责骂……” 高氏叹了口气,对姜氏道:“还是那句话,不要想太多,这不算什么事儿……” 姜氏当然知道这都不算什么,高氏也只是提醒她一两句,没对她怎样。可她心里难受的是,她女儿周一柱的做法。 她的亲生女儿这般对待她,教她心里如何能好受? 孕妇本就多思,此刻,她竟是连周一柱的面都不想看到了,见到周一柱她就会忍不住想起两人之间的不快,有现在的,也有去年周一柱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无能的…… “一弦,你把你妹妹带出去吧,我现在不想看见她……”姜氏摆了摆手,不胜疲惫。 “娘,这是怎么了?是妹妹做错什么了吗?”周一弦也慌了手脚,她与双生妹妹素来亲厚,幼时又坐卧一处,现下是长大了,两人都各自有了小秘密,可她们还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妹妹做错了什么触怒了母亲?周一弦十分慌乱:“我让她给娘亲道歉认错……” 周一弦说着去拉妹妹,示意她快点服软。 之前她们也曾淘气犯错,可是只要一服软,母亲肯定会原谅她们。 谁让那是她们的母亲呢?她们可是母亲最疼爱的人啊。 周一柱有些莫名其妙,她也没做错什么啊。母亲这是做什么?不就是祖母说了母亲几句么?又没真的责罚母亲。而且她也给母亲求情了啊…… 况且在孝期就给她议亲,原本就是与常理不符合。 错的是母亲啊,是母亲先做了不对的事情,她无奈才去找祖母的。 可是母亲看起来似乎不大开心的样子,想到母亲生她养她不易,她还是老老实实福了一福:“母亲,孩儿知错了,请母亲原谅!” 姜氏不看她,只摆了摆手:“别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你们先回去吧,我想歇一歇……”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高氏忽然开口道:“一弦一柱,你们听话,先回去。” “是。”双胞胎姐妹应了一声,只得先行离去。 待两个孙女走远,高氏才道:“你这又是何苦?老婆子我只不过是跟你说一声,又没怪你,你何必伤心垂泪?连一弦一柱这俩不懂事的都知道你有身孕,当保重身体。怎么你这做母亲的,反倒不懂这道理了?” 姜氏摇头:“儿媳没有……” 然而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她自认不是脆弱的人,无论是当初做人续弦,还是知道了自己一双女儿名字的由来,她再难过,也只是去闹别人,而不是自己去悄悄落泪。 仔细想想,她这十多年流的泪,都是因为她的儿女。 可到头来,也未必换得了他们的真心。 姜氏发狠想道:这些孩子,也不知道生下来做什么! 高氏观其神色,知道她可能钻了牛角尖,本打算离开的她,复又坐下来,跟儿媳妇闲谈起来。 她让小丫鬟继续给姜氏捶腿,并说道:“你只管像平日就好,不必顾忌我。女人本就不容易,更何况,你现在是双身子,越发不易……” 姜氏也不想自己不舒服,就从善如流,唤了小丫鬟来,继续给自己捶腿。 高氏看着儿媳妇,先从怀孕要注意的一些事项说起,说着说着,又说起自己当日怀孕时的种种,说起周忌幼时的二三事…… 姜氏听着听着有些痴了。她记忆中的婆婆一向风光的很,可以公然给老侯爷没脸,老侯爷又得捧着她,敬着她。 按说老太太娘家一无嫡亲的兄弟侄子,老侯爷不像是惧怕她娘家。 她曾想过,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像婆婆那样风光?可以不看丈夫的脸色,得子女晚辈的敬重? 高氏又略略说了几句,姜氏听得心神荡漾。她得自己先立起来,她也可以不惧任何人的脸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也可以让子女对她恭恭敬敬,心甘情愿听她的话,愿意为她做事…… 这么一想,她原本因为周一柱而生出的难受情绪倒消散了许多。——当然,也许是转移了注意力的缘故,因为她想起周一柱后,仍是难挡失望之情。 高氏看着姜氏的神色恢复得差不多了,脸色也不再青白,这才真正离去。 ——高氏病刚好,大热天的到姜氏的院子,又与姜氏闲谈半天,觉得疲倦得很。她刚一回去,就吩咐焦妈妈,她要躺下休息,谁都不见。 其实早知道会有这么多事,她今日就不会来找姜氏,不会将这些事告知姜氏。唉…… ——————————————————————————————————————— 双胞胎姐妹走出母亲的院子后,周一弦就甩开了妹妹的手,皱眉问道:“一柱,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什么说不想看见你?你做了什么惹怒了母亲?” “我没有。”周一柱揉了揉胳膊,随口说道,“我怎么敢惹怒母亲?” “你还不承认?娘一向最疼你,你做错了事,她也不忍心说你。你要不是真的伤透了她的心,她怎么会说出不愿意见你这样的话!”周一弦柳眉倒竖,“一柱,你懂事一点!娘怀着身孕呢,她本来年纪就不小了,大夫说,这一胎又凶险的很。你不想着照顾母亲,替她分忧也就罢了,还惹她伤心,她真是白疼你了……” 初时姐姐说话,周一柱还耐心听着。——她知道她的事做的有那么一点点不地道,当然,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是姐姐越说越多,仿佛一切都是她周一柱的错,周一柱就受不了了!明明是母亲不顾孝期,不顾她的意愿,让舅母帮她相看人家,是母亲有错在先。她不过是将此事告诉了祖母而已,又没做别的事,怎么就是她惹母亲伤心了?还说母亲白疼她? 哈,母亲若真是疼她,会不问问她心里怎么想,会不顾她的意愿,要将她另许他人? 这真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母亲自己一生不快活,也想教自己的女儿不快活。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女儿身上,又怎么是疼爱她了?! 周一柱忍不住反驳:“娘疼我?她若真疼我,就不会害我!” “害你?这话从何说起?娘何时害过你?”周一弦瞠目结舌。 这天下,哪有母亲会害自己孩子的?——即便是有,那人也不会是姜氏。 一样的容貌,双生的姐妹,周一弦不过是比妹妹早出生了一刻钟,母亲对妹妹的疼爱就超过的她。她小时不知道嫉妒过妹妹多少次,怎么妹妹反倒觉得娘亲要害她?! 周一柱看四下无人,她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你不知道吗?娘在托舅母给我相看人家……” 她声音压得极低,也觉得臊得很。 周一弦愣了愣:“舅母?”她有点不解:“舅母帮你相看人家,怎么了?” 那是她们嫡亲的舅母,有什么问题吗? 她这个样子,教周一弦更加愤怒了:“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你不知道怎么了吗?哦,是了。舅母是你未来婆婆,你一听到她,什么妹妹啊廉耻啊什么都忘了。你怎么会记得你妹妹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是不是你连咱们还在孝期都忘了?!” 周一弦面上一红,强道:“你胡说什么!” 是,她是跟姜家表哥订了亲,那又怎样?舅母还是舅母啊? “你心里想什么?你不会还想着那个小宋探花吧?”周一弦脸色微变,急切地道,“一柱,你听我说,那小宋探花是得罪了皇帝,你不知道吗?说是调往江南好地方,可我听说,原本皇上的意思是让他去岭南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对他的心思,可早早歇了吧……” 周一柱反驳:“你胡说什么?跟他没关系……” 她的确是记挂着宋公子,可是她又不愿意别人说出来。周一柱心里慌乱,轻声道:“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母亲在孝期就这样,我怕传出去不好……” 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周一柱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担心这话传出去对母亲不好,在孝期,不该这样的……” 周一弦与妹妹是双胞胎,两人自幼坐卧一处,同进同出,妹妹的心思,她也能猜出个一二来。真的是因为担心母亲此举不妥吗? “如果真是这样你何不直接告诉母亲,她这样做不对?而是要转告祖母,要祖母出面?你越过母亲,你让她怎么想?”周一弦道,“要是祖母生气了呢?她要是因此而责罚母亲呢?一柱,母亲怀着身孕呢,那是我们的弟弟或者妹妹……即使母亲哪里真的不让你如愿了,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吗……” 周一弦说着说着掉下泪来,她记得去年母亲与妹妹争执冲突,母亲气得头疼病都犯了。她也知道,那小宋探花是个俊秀儿郎,可是他再俊秀,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俊秀的陌生人而已,难道还能比亲生母亲还亲么? ——母亲怀孕数月,母亲的不易,她也看在眼里。——这还是母亲只怀了一个孩子呢,当初怀他们姐妹时,母亲肚子里有两个孩子,承受的苦难是不是比现在还多? ——去年周一弦虽然在母亲与妹妹之间没有站队表态,可她私心里还是支持妹妹的。青春年少,情窦初开,觉得喜欢上一个人是天下最大,最要紧的事情了。——可是,今年,看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母亲小腿浮肿,脸色苍白,什么都吃不下……她才知道母亲不易。 她心里的天平也一点一点倾斜。 或许妹妹是对的,可是母亲也没错。但是妹妹不该为了一个男人,那样地伤母亲的心。 “哈?你当然会这么说了!”周一柱哂笑,对姐姐道:“你心满意足,如愿以偿地许给了姜家表哥,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当然会偏帮母亲。若是你跟我易地而处,你还会这么说吗?” ——周一柱心里对姐姐不是毫无意见的,她们姐妹两人同时发现自己倾心他人,然而结局却迥然不同。姐姐如愿以偿与姜家表哥定亲,而她非但不能与宋公子结成夫妻,反而还要与其相隔千里。 相同的心思,不同的路,她自小都比姐姐获得更多的目光和赞美,甚至连她看上的人都比姐姐看上的优秀,为什么到头来,她反不如姐姐? ——————————————————————————————————————— 周一弦呆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她一向疼爱的妹妹竟然是这样想的,她气得身子发颤:“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我只说你自己心愿达成,当然不顾别人死活啊!”周一柱哂笑,“所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姐姐,你不知道!” 她说完就要越过姐姐扬长而去。 周一弦却伸臂拦住了妹妹的路,她上前一步,迫得妹妹后退。周一弦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妹妹,你真是这么想的?” “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周一柱挺了挺胸,话都说开了,她也不想再隐藏了,心底里那些最隐秘的想法,她也不介意给姐姐知道。——反正她们是双胞胎,或许姐姐早就知道了她的心思。正如一开始姐姐就看出了她喜欢小宋探花一样。 周一弦扬起了手,她真想一巴掌打到妹妹的脸上,然而在手掌离那张熟悉的脸寸余距离时,她又生生停了下来。 这是她最疼爱的妹妹,她怎么舍得打她? 周一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要打我?”她的声音继续拔高:“你竟然要打我!姐姐,我的亲姐姐,你竟然要打我……” 她一面说,一面落泪。她后退,也不转身,直接倒着疾走。 周一柱本就生的美貌,这边梨花带雨的哭着,非但不损其美丽,反而更加让人怜惜。 看着这张跟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上布满泪痕,周一弦的心似乎被狠狠撞了一下,疼痛无比。 这是她妹妹。她刚才怎么想到要去打妹妹呢? 妹妹哪里做的不对,她这个做姐姐的,教导妹妹就是了,何至于打她呢?打她事小,若是真伤了姐妹情分,可就难补救了。 周一弦忙道:“一柱,我没有要打你!你过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她想,她是时候跟妹妹好好谈谈了,关于父母,关于家族,关于女儿家飘渺的心动和爱情以及未来的婚姻和岁月。 她是姐姐,虽然她只比妹妹大了一刻钟,可她还是姐姐。妹妹有哪里做的不好,做姐姐的,有责任教导妹妹。 周一柱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慢慢上前,在姐姐面前站定,她冷着脸,一字一字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只管说罢!” 她这副形容,教周一弦心疼而心痛。 ——周一弦对旁人诸如周暄之辈,倒也罢了;对这个双胞胎妹妹周一柱,可是倾尽了满腔的疼爱。 周一弦轻声说道:“妹妹,你莫要糊涂。那个小宋探花并非良配。你信姐姐一句,我不会害你。先不说他之前曾向周暄求亲,只说他和他继母纠缠不清,又被皇上所厌恶,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上你…… 你是忠勇侯府的嫡出小姐,咱们又因为是双生子而名扬京都。你本可以有更好的归宿,为什么偏偏就看上那个小宋探花呢?是,他有一副好皮囊,他有才学,可是……一柱,嫁人是大事,马虎不得…… 你不要说我怎样,我和表哥青梅竹马,彼此的性情家世都了解。你不妨说一说,你对那小宋探花了解几分?” 周一弦心里的话很多,起初她也觉得那小宋探花是人中龙凤,妹妹看上他,真是好眼光。 可是后来她渐渐发现,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因为小宋探花,妹妹与母亲之间嫌隙渐多,甚至妹妹与她这个姐姐之间也矛盾丛生。 她对小宋探花的好感,也剩不了多少了。 周一弦有一段时间还觉得妹妹管理家务很上心,想是忘了那小宋探花。她心里虽觉得有点遗憾,却也非常庆幸。 周一弦继续说道:“一柱,你好好想想吧!那个小宋探花可以说是被皇上发配到了江南,三年五载内都未必能回来。你何必……” “姐姐说完了吗?”周一柱轻声打断了姐姐的话,“说完了吗?” “怎么?”周一弦愕然。 “说完了的话,就听妹妹说两句吧!”周一柱神色漠然。 第99章 去见征征 周一弦很少见到妹妹这般形容,她呆愣了片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她才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想说什么就说罢。” 她也想知道,妹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两年来,妹妹的变化似乎有些大。 ——当然,她们之前也曾捉弄周暄,故意与周暄作对。可是,那时不是不懂事吗?而且周暄是外人,她们姐妹是一家人啊。 周一柱瞧了姐姐一眼,轻咳一声,开口说道:“我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让祖母阻止母亲的行为罢了。你有中意的人,我也有中意的人。你想跟你中意的人在一块儿,我也想跟我中意的人在一块儿。你说他不好,可在我眼里,表哥又何尝好呢?” “表哥当然好……”周一弦下意识反驳,或许她表哥的容貌才学比不上那个宋愈,但是论人品,表哥肯定远超宋愈。况且表哥与她青梅竹马,自幼一起长大,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们的情分跟周一柱和那个小宋探花又怎么能一样?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你听我说。”周一柱皱眉道,“我再说一次,他很好。他很好,不是说他是探花,就算他不是探花也很好啊。他哪怕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在我心里也很好。你说他跟别人纠缠,那也只是谣言。什么他被皇上厌弃,我不信那是真的。而且,即使那是真的,又怎么样呢?姐姐,你说那又怎么样呢?要是表哥他现在犯了事儿,或是姜家被抄家了,你会躲得远远的吗……” 周一弦瞠目结舌,连声道:“疯了,你真是疯了!周一柱,你真是疯了!” 为了一个连面都见过几次的男人,她就能疯魔至此!还咒自己的舅家!一柱怎么成这样了? 周一弦痛心疾首:“你都在想什么?我真怀疑他是不是给你灌了迷.魂.汤?!真是疯了啊……” 周一柱却并不说话,怎么说呢,或许在一开始,她就心愿达成的话,她对宋愈的感情也未必会有多深,但是随着时间的加深,父母家人的反对,以及宋愈自己的拒绝,却让她内心生出一些执念来。 无论别人怎么反对,她就是要跟他在一块儿。她要等他回来。哪怕宋愈自己不同意,她也要打动宋愈的心。她会比母亲幸福,比所有人都幸福。 难道她做的不对吗? 周一柱挺了挺胸膛,怎么会不对呢?她认准的事,就不会退缩。——即使是不对,她也要继续下去。 周一弦看着周一柱,仿佛不大认识这个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周一弦摇着头,继续重复着:“疯了,真是疯了……” 她必须得阻止妹妹疯下去。——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悄悄对一个俊秀儿郎动心,虽然有错,却也能理解。可是在家人明确反对,而对方不是良人的情况下,还有坚持己见,那就大错特错了。 周一弦知道妹妹倔强,但没想到她会倔强至此。这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庆幸,她知道了妹妹的想法,还不算太迟。她还有时间去阻止妹妹。 ——不然,若是等妹妹一时冲动,狠下了心偷偷跑往江南去找那个宋愈,那局面就不可挽回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一弦觉得自己这想法不是杞人忧天,她怀疑妹妹或许真会这么做。 父亲沉迷于园林设计,诸事不理。母亲又有孕在身,身体不适。祖母年迈,大病初愈,看来,必须要她这个做姐姐的,来教导妹妹,防止妹妹走上弯路了。 “疯了?我没有疯……”周一柱摇了摇头,即使她觉得自己做的可能有些过分了,可她仍然不会承认自己不对。 而周一弦却板起了脸,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你疯没疯,我只知道你需要一个人好好冷静冷静。”顿了一顿,她又道:“娘现在怀着身孕,你没事就待在房间里,好好抄抄佛经,给母亲祈福吧!” “你什么意思?!”周一柱皱眉,“你要责罚我?你凭什么?” “凭什么?凭我是你姐姐。”周一弦难得摆出姐姐的威严来,她也不顾周一柱瞬间变黑的脸色,直接道,“你惹怒了母亲,正好该好好反思一番。我想,爹也不会反对的。” ——姜氏怀孕以来,说是让这双胞胎姐妹两人共同管家。但是因为周一弦是姐姐,她努力做的好一些,不想让人笑话,说她不如妹妹。而周一柱对家务又不如姐姐上心。 周一弦想责罚妹妹,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 周一柱当然不甘心,她不想去找母亲,就去求了父亲,找父亲告状。 ——她自认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她不能与弟弟相比,但是比姐姐还是强上很多的。 她先和父亲谈论了一会儿园林设计,看着父亲心情不错,她才说起自己无意得罪了母亲,母亲还没怪罪她,姐姐反倒要把她关到佛堂,要软禁她…… 周忌听得一愣一愣的。一弦要把一柱关起来?他没听错吧?这俩姐妹一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是姐妹反目? “你怎么得罪了你母亲?”周忌虽然心疼周一柱,但还是没忘了问一句。 周一柱轻描淡写地将她与母亲的事说了,该强调的强调,该一笔带过的就一笔带过。 周忌沉迷于园林设计多年,但还不算傻。他听了几句,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是,他与妻子姜氏的感情不好,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原配,对姜氏,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分罢了。——可以说,在平时,姜氏的分量肯定比不上周一柱。 他为两个女儿取名,一个一柱,一个一弦。他知道这是继室所出,但是他内心深处有时暗示自己,这是原配留给他的血脉。 一弦一柱思华年。 他和他们的女儿一起怀念他的原配妻子。一直以来,他都会这样下意识地安慰自己。所以,他对一弦和一柱颇为纵容。 若是姜氏与女儿有纷争,他会站在女儿这边。但是,如今不大一样,姜氏有孕。或许姜氏一个人的分量比不上一柱,可是又加了一个人,就不同了。 周忌皱了眉:“好端端的,你去给你祖母说那个干什么?你母亲不过是随口说说,你就一定要去你祖母那里告状?惹你母亲生气,若是万一伤着了她腹中的胎儿,于你又有半分好处?真是胡闹!越大越不像话了……” “爹……” “你姐姐既然说了要罚你,你乖乖认罚就是了。你性子跳脱,念念佛经,对你没坏处……”周忌摆了摆手,让女儿出去。 ——他今日浪费了不少时间,不敢再虚度光阴了。他还有事要忙呢。 周一柱怔忪片刻,忍不住苦笑。原来,在别人眼里,她所在乎的,母亲让舅母留心人家的事情,她的婚姻大事,只是母亲的随口一说…… 她的终身大事,只是别人口中的随口一说。 周一柱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忽然觉得累得很,仿佛自己的行为只是旁人眼中的笑话。 她自问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仍在埋头看书,不再愿意搭理她的样子。周一柱转过身,慢慢走了出去。 周一弦说到做到,次日果真让府里的厉害妈妈看着周一柱,不许她出院子,又给她拿了佛经,让她慢慢研读。 ——反正在姜氏生产以前,周一弦不想让妹妹再去打扰姜氏。 周一柱固然不同意,却无力反抗。祖母和母亲都说过,现下先由她们姐妹当家,姐姐比她会笼络人心,会辖制下人,他们都听姐姐的,而不把她当回事。 ——————————————————————————————————————— 姜氏虽说不想在意这些事,但是还是动了胎气,又是请大夫,又是服药,好好调理了一段时日,才又大好了。 这期间,周一弦一直陪在她身边,却始终不见周一柱的身影。 姜氏好奇,问起一柱去了哪里,可是身体不适? 周一弦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只说妹妹因为知道自己当时说错了话,现在正在抄佛经,想给母亲以及母亲肚子里的孩子祈福,祈求佛祖保佑弟弟能平安出生。 姜氏喝下女儿递过来的尚且温热的药,一声不吭。 她心里也隐约知道,这恐怕不是一柱的本意。一柱骄纵任性,怎么会知错认错?更别提去抄佛经了。周一柱根本就不是能坐得住的人! 想来是一弦或是老太太的意思吧? 姜氏疼惜女儿,可是这一回,不得不说,周一柱伤了她的心。她想,罚就罚吧,一柱的性子也该好好磨磨了。 但愿佛经能教她忘却那个小宋探花。 至于让嫂子帮忙留意的事,还是算了吧。她想着她是为一柱好,可是一柱根本就不领情,还觉得她是歹意。 既是如此,她何必去招人嫌呢? 她只管安心养胎就是了。除去周一柱,她还有其他的儿女,为了一柱伤心难过,损害身体,何必呢? 姜氏如此这般宽慰自己,又按照大夫的吩咐调理,心情轻快,身子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 忠勇侯府的暗潮涌动,周暄及其父母并不知晓。 祖母高氏身子痊愈后,周暄就同父母不再日日两头跑。 初时,双胞胎姐妹当家并不顺手,姜氏有孕身子弱,高氏又尚在病中,作为伯母,杨氏没少费心思,一点一点教导周一弦和周一柱。 待双胞胎姐妹真正上手并习惯管家,杨氏肩头的担子才真正卸下来。教两个侄女管家时,杨氏颇多感慨。 如今她还在,女儿还未出门,不大会管家也无碍。可是,总有一日,暄儿是要独当一面的。 管家这本事,她得早早教给了女儿,以防暄儿将来当家,手忙脚乱。 管家之道,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周家人口简单,杨氏也是成亲后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她当年成亲后,婆婆高氏倒也派了妈妈来教导帮助她。但是这种事,自己学会了才是自己的。 而杨氏的儿媳路随玉因为父母早逝,自己在娘家时,就学着处理内务。后来又随着周旸在任上,没少管理内宅事务,是个能干的。 杨氏本来想着自己教女儿管家,后来转念一想,罢了,儿媳妇与女儿年纪相差不大,日后她们的关系还要更近一层。路随玉肯定比她更了解路家的种种。既然儿媳妇是管家的一把好受,何不让儿媳妇去教暄儿? 只是不知道,路随玉是否愿意。毕竟教导他人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 杨氏找着机会,跟路随玉提了这件事,想着路随玉若愿意,就让路随玉教导,若是不愿,少不得她亲自去教了。 路随玉听婆婆说明来意,愣了一愣,略一思忖,就点头应了下来:“这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母亲不怕我教不好就行。母亲也知道,我娘过世的早,我没怎么学过管家。是母亲不嫌弃,耐心教我,我才不至于出大乱子……” 杨氏见她应下,心情颇好,笑道:“好孩子,你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你不必自谦。只管教她就是了,要是真有哪里做的不好,不还有我吗?我还能看着你们出岔子不成?” 路随玉也笑,可心里却有点沉重。是了呢,她都几乎要忘了。小姑素来受宠,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每日读书习字,对俗务似乎并不精通。 这样一个娇娇女,真嫁到路家,能不能帮到征征?也不知道会不会给征征添乱。 在知道了路征与自己毫无血缘后,无疑路随玉是看好这桩亲事的,她希望路征可以娶周暄为妻。——这样她和路征的关系会更亲近,他们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亲人,是真正的,而非虚假的。 路随玉原本就与周暄关系可以,一个娇柔的小姑子,又不会刻意找她麻烦,跟她没有什么冲突,她们处得很和睦。 可是,这婚事定下后,面对周暄,她的心情会有点微妙。一方面,她感谢有周暄的存在,会使她和路征的关系更加亲密;而另一方面,她隐隐又觉得周暄并非路征的良配。 ——尽管她努力告诉自己小姑子很好很好,可是,说到底,周暄不一定适合路征。 现在婆婆忽然说要她教导小姑子,帮小姑子学管家,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稍微调.教一二? ——也许不只是管家,还有为人处世之道,有对身体的调养。 路随玉默默盘算着,周暄还在闺阁之中,就先后与宋愈和征征传出桃色韵事,这并不像是规矩本分的姑娘做出的事情。——当然,她不是怀疑周暄的教养,她也是周家的媳妇儿,自然不会说是周家家风不好。——但是,未出阁的姑娘被人们口头不停地议论,不是什么好事吧? 而且,还有周暄的身体,这也是路随玉所担心的。 ——婆婆杨氏成亲多年,才生下周旸,之后十多年,才又生下了小姑子周暄。说句晚辈不该说的话,杨氏子嗣上可以说是有些艰难的。若是周暄将来真随了杨氏,成亲后数年都没有一子半女,那该又如何? 征征是重情重义之人,肯定不会辜负周暄…… 路随玉摇了摇头,赶走这些不该有的想法。还早着呢,还早着,如今还没成亲呢,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还是先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教导小姑子,顺便暗暗调理她的身体吧。 ——给小姑子调理身体的事情,肯定不能让婆婆知道。路随玉想着,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给婆婆知道了,难保婆婆不会多想。 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周暄从母亲口中知道了母亲的想法。她有点纳闷:“要嫂嫂教我?” “是啊。”杨氏笑道,“你将来是要嫁到路家去的,你嫂嫂就是路家出来的。路家的事情,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正好让她教你,对你也好。” 周暄脸色微红,之前她有时也帮母亲管过家,对家务不是一窍不通。但是要真独自一人内管一府家务,外管人际往来,她自问现下还做不到。 她知道表姐陈苑定亲后,几乎就不出门了,姑姑周沁一直细心教导她,要她学习管家,以及绣嫁衣。 小郡主陈芸也是,定下亲事后,就不大外出了,每日家里学着处理事务。 如今,轮到她了么? 周暄心里有点小期待。将来她会和征征一起,撑起他们的家。 “你愿意你嫂嫂教你不?”杨氏道,“这可是我跟你嫂嫂说的,她也同意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直接……” “我愿意啊。”周暄连忙说道,“我愿意学的。”她声音渐渐低下去:“反正总能用得上的。早晚是要出嫁的……” 杨氏看着女儿酡红的脸,心里酸酸的:“可不是?早晚是要成人家家的人的。好好学,日后到了路家,没什么人帮衬,你再学可就难得多了。你嫂嫂性情好,跟你关系也好,她肯定会好好教你的……” 周暄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嫂嫂是她哥哥的妻子,是她侄儿的母亲,也是征征的姐姐,是对她很好很好的人。 次日一早,周暄早早起床,洗漱后,去向母亲请安。她陪母亲用过早膳后,一旁的嫂嫂路随玉就笑道:“好了,跟我来吧。” 路随玉说着便当先走了出去。 周暄连忙跟上。 路随玉说是教周暄管家,其实最初也只是教周暄在一旁看着。 杨氏想让路随玉教导周暄,就干脆将管家的权力尽数给了路随玉,让路随玉只管大胆去教就是了。 周暄极为认真,看路随玉吩咐下人,查看库房,与亲戚朋友来往等等。 路随玉看她是想认真学,心下一软,开始让周暄自己上手。 有时,路随玉也说起路家的状况:“路家跟咱们家不一样,你以后就会知道了。爹娘过世的早,又没有正经的长辈。你进门以后,就是当家太太。征征是男人,对内宅之事,肯定不大上心。以后啊,家里的事,都要你多多费心了……” 周暄点头。 ——路随玉说的回数多了,周暄虽然依旧会感到羞意,但已不像最初那般,只要一听见这种话,就脸红耳热,恨不得掩耳疾走了。 路随玉暗暗点头,继续说道:“是了,征征跟着舅公游学,习得了一些怪毛病。他不大习惯丫鬟小厮照顾,许多事都喜欢亲力亲为。我猜着,他可能是对外人不大放心。日后,你进了门,多挑选些聪明伶俐的人儿给他……” “啊?……” “他每日在外面都够忙碌了,怎么还能回到府里再费神?”路随玉笑道,“再说了,你就不心疼他?” “嫂嫂!”周暄顿足,“你欺负我……” ——说到底,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面皮子薄。路随玉的调侃,她听了仍会忍不住羞窘。 路随玉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暄儿,征征命苦,过去受了很多罪。你将来一定要待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这样,她才会安心些,路家才算不亏欠路征。 ——当然,也许在旁人看来,路家根本就不曾亏欠过路征。是路家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给他富贵身,让他平安长大,有哪里对不住他了? 可是路随玉不想这么想,她想和路征当亲人。 见嫂嫂眼中泪光闪烁,周暄愣了愣,却还是点了点头:“嗯,嫂嫂,我记下了。” ——她肯定会对路征好的啊。 路随玉教着周暄,周暄自己也学着。可是路随玉对成果仍然不大满意。 怎么说呢?诚然周暄是个很聪明的姑娘,一点就通,也很有主意。可是路家的情况,到底是和周家不同的。 公公周恕生母不详,婆婆杨氏又是贫民出身。所以周家虽是尚书之家,又是王侯之后。然而细细比较起来,并不是非常重视规矩。 ——当然路家的规矩也不算重。况且,路征头上没有长辈,周暄真嫁过去,不会有长辈为难她的。 但是路随玉作为路家的姑娘,还是希望周暄能接近完美的。毕竟以后路征和周暄在旁人眼里,代表的就是路家。 路随玉想了想,她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她可以带周暄去路家,去真正接触了解路家,提前上手,提前熟悉。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 ——她提前教会了周暄如何打理路家的事务,等将来周暄嫁到了路家,也不至于手忙脚乱。而且,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私心了。 路随玉对路征的感情微妙,她想帮帮路征,让周暄到路家去,总能见到路征的,可以缓解一下路征的相思之情。 打定主意后,路随玉就去跟杨氏商量。 她的理由自然是光明正大的,道理也说的通。怕杨氏不答应,她还特意说道:“母亲放心,对外就说是我要回娘家去小住,不会损了暄儿的名声的……” ——路随玉心说,小姑子现下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了。之前传得与那小宋探花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又忽然被皇上赐婚给征征,更是人人议论。 虽然说后来的赐婚让不少人淡忘了之前的与小宋探花的流言,但是周家姑娘的名头可以说在京中是人人皆知了。 路随玉又道:“周家和路家还是不一样的,不如让她一开始就按着路家的来,也省得日后慌乱……” 杨氏略一思忖,有些意动。 其实只要行事妥当,就不会有事。而且路征又没有长辈约束着,年纪轻轻的,偶尔让他们见一面也好。 路随玉又劝说了一会儿,杨氏终是点头同意。 ——————————————————————————————————————— 此事周暄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直到嫂嫂对她提起,要她收拾一下去路家,她才讶然:“什么?” 路随玉又将先前那套说辞拿出来对周暄说了一遍,末了,又对周暄眨眼:“也许你还能见见征征呢?” “可是,不大好吧?”周暄下意识道。 “母亲也同意了的。”路随玉笑道。她想着,说出杨氏同意了,想来周暄不会再拒绝。 年轻的小姑娘,谁不想多见见自己的情郎? “娘也同意了?”周暄更吃惊了,娘亲竟会同意么?人还没出阁,就到夫家去,管理家务,被人听说了,肯定要说她手长,手都伸到未婚夫家去了。 这怎么好呢? “对啊,母亲也同意了。母亲行事稳妥,你还信不过她?”路随玉笑道。见周暄目中似有犹疑之色,路随玉顿了一顿,继续问道,“怎么了?你是在害怕什么吗?” 周暄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 这明显不合常理啊。她是想学管家,也想着能见见征征就好了。——他们已经好一段时日没见着面了。明明他们小时候也曾分开数年的,可定情后,一切感觉都不一样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要立时到路家去,一面学管家,一面与路征相会。 不错,周暄愿意为了两人的将来,努力学好一切,可是,她不大愿意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私下见面。 路随玉瞧她的神情,猜测她可能是钻了牛角尖。路随玉笑了一笑,轻声道:“若是征征想见你呢,你也不愿意见他吗?” 周暄不说话,她当然想见征征了。可是,又觉得别扭。 是的,嫂嫂的建议让她觉得别扭,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周暄感觉有些奇怪,明明一开始嫂嫂不大乐意她与路征的婚事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嫂嫂忽然乐见其成似的。不不不,不只是乐见其成,而且还很明显地想撮合他们,想把他们绑在一处。 ——或许不能说是撮合,他们已经有皇上赐婚,不需要旁人撮合了。 “暄儿,我想,征征她也想见你啊。你不必觉得别扭。既能提前了解路家,又能学管家,还能见征征。这是一举数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路随玉继续说道。 老实说,周暄有点心动。 她心里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个说:“去吧,去吧,给他个惊喜!”另一个却在阻止:“不行,不行,你不能去……” “不会给别人知道的。路家的人也好,周家的人也罢,你不放心哪一个?”路随玉道。 周暄仍旧不说话。 路随玉笑笑,又道:“唉,每次都是征征找了理由,来咱们家看你,你若是去看他一次,也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啊,是了,你知道征征高兴时是什么样吗?征征小时候,跟个小大人似的,很少看见他高兴或是不高兴……” 路随玉说着说着,心里有些酸涩。小小的,懂事的路征,再一次浮现在他面前。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并不是她的亲弟弟。 “暄儿,你知道吗?我成亲的时候,征征很高兴的。后来他见了你,他也很高兴,说你那时候就像是个娃娃,像是个‘扳不倒儿’,真是,说你像‘扳不倒儿’……” 周暄听着脸上一热,心中似有暖流流过。她想了一想,隐约记起一些旧事。沉默了半晌后,她终是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听嫂嫂的。” 路随玉还打算继续说下去,听周暄这么一说,她脸上登时露出舒心的笑来:“嗯,好。” 第100章 忽然失踪 次日路随玉便遣人去路家,将此事告知路征。 路征听闻,顿了一顿,有些诧异。这会不会不大合规矩?——当然,路征并不是重规矩束缚之人,只是他怕此事会损及周暄的名声。 然而转念一想,罢了。以姐姐的性子,她既然这样说了,那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既如此,那就由她们去吧。路征所做的只是告知下人,此事不要外传,一切听从姑太太差遣就是了。 路家规矩不多,路征一般不大要求什么。但是,只要他提出的,下人都会做到,从未有过例外。 见大家都不反对,路随玉就开始大胆按照自己心意来做了。她选了时候,带着周暄,乘着马车去了路家。 ——因为是在孝期,他们不宜访亲会友,宴请宾客。是以他们一行极为低调。 初到路家,路随玉就叮嘱管家,周暄到路府一事,不可外传。她不想别生事端。 管家当即满口应下。——对这位姑太太,他一向尊重,绝少违拗。何况,未来的主母前来,是大事,马虎不得。而且公子提前已经嘱咐过,自然不会忘的。 路随玉对娘家感情极深,她很想把周暄教好,让周暄做一个合格的路家当家太太。她一点一点教导周暄,记账、管理下人、人情往来…… 周暄学的认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隐约觉得嫂嫂有时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很复杂,又像很期待,还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不过,嫂嫂对她很好就是了,不辞辛劳地教导她。 路随玉原本想着,让周暄到路家来,也能方便路征与其见面。但是真到了路家,她又改了主意。——罢了,还是特意让他们避开吧。 她还是更希望周暄可以更好些,更完美些,不管是内在还是名声。 好在这个小姑子还是挺聪明的。路随玉不过是这般在路家教了她月余时间,就感觉到周暄已经能够基本处理路家大小事务了。——当然,路家事务本就不算多复杂。 这期间,路征竟只与周暄见了一次。因着路随玉的刻意提点,两人不过打了个照面,就匆匆散开了。直到周暄结束学习,回到周家,两人竟没再见到过。 不得不说,路征是有些遗憾的。但很快,他就释然了,没关系,等他们成了亲,还愁没有见面之机吗? 到时候肯定天天待在一处,想想还是挺期待的。 ——————————————————————————————————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姜氏拼了三个时辰,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婴。 从姜氏阵痛开始,杨氏就得到消息,她将手头的事儿交给儿媳和女儿,自己到侯府那边帮忙。 ——侯府这边,高氏年长体衰,周一弦周一柱又是闺阁少女,没经过事儿。这时候不靠她这个做嫂子的,又能靠谁呢? 周忌呆呆愣愣的,一直等到产婆来向他报喜,他才悄然松了口气。 从老侯爷过世到现在,周家似乎都笼罩在淡淡的愁绪中,这次添丁进口,算是一件喜事。 半晌,周忌才吐出一个字:“赏!” 侯府上下欢喜异常,高氏也默默念了声佛。 总归是有件喜庆的事情了。 男婴的名字是周忌之前就想好的,就叫周昀。因着还在孝期,周昀的洗三,满月都不曾大办,只一家人聚在一起,算是完成了仪式。 姜氏刚出了月子,气色看着还好。她扫视了一圈,见众人脸上都有笑意,唯独不见小女儿周一柱。 是了,一柱被她姐姐一弦勒令不许出来呢。 姜氏暗暗叹了口气,罢了。说到底那是她女儿,再不懂事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如今合家团聚,就周一柱一人不得出来见客,她若知晓了,只怕会更恼了。 姜氏轻声对身旁的丫鬟道:“去瞧瞧三姑娘身子好些了没有。若是好些了,就请她也过来看看弟弟吧。” 她这话一出口,也就等于是免了周一柱的禁足了。 周一弦沉默了一会儿,冲那丫鬟点了点头。 母亲都发话了,那就这样吧。希望一柱以后能懂事一些。 不多时,周一柱被丫鬟领了过来。禁足数月,她看起来清减了不少,面色也不如之前,看上去有些憔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她低眉垂目向长辈行了礼,自行坐在下首。 姜氏只瞧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对这个女儿,她也说不出自己现下是什么心理了。任她去吧,只要她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就好。 周一弦在一旁不吭声,她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想法,而且如今母亲出了月子,她肩头的担子也轻了很多。 这些日子,她真的觉得母亲不易。现在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但愿能一直顺遂下去吧。 ——————————————————————————————————————— 周一柱被解了禁足后,看起来着实懂事了很多,她如今不大说话,闲着时,不是帮姐姐理事,就是给小弟弟做些衣物,或是陪母亲说话解闷。 姜氏也绝口不提之前的事情,仿佛那些从未发生过。 看母亲和妹妹和好如初,周一弦也悄然松了口气。如果可以,她自然是希望一家人和睦的。 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 出了孝后的某一日,周一柱忽然提出要出去上香,给母亲和弟弟祈福。 谁都没有多想,毕竟那些日子,她看上去真的是一个贴心的女儿以及优秀的姐姐。周一弦其实不是很放心,想了一想,就陪妹妹一起去。 周一柱也笑着同意了。 姊妹俩带着若干下人乘着马车去了她们常去的红叶寺,还一块儿站在大枫树下许愿。 周一弦看着妹妹的侧眼,暗暗祈求一家平安和睦,昀弟健康成长。 期间,周一柱匆匆离去,说是去小解。周一弦点一点头,让丫鬟陪其前去。她则在原地等候。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候,还不见妹妹和丫鬟回来,周一弦心里一咯噔,直觉不好。 她正要命身边的大丫鬟去寻找,却见先前陪周一柱的丫鬟一脸惊惶跑了回来,口中语无伦次:“姑娘,不见了,姑娘。我瞧着她,没影儿了,就是不见了……” 周一弦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倒。她强撑着,扶着丫鬟的手,才勉强站直了身体。她颤声道:“你说什么?怎么不见的?仔细说,一点都不要漏!” 惊慌失措后,她的理智渐渐回笼,意识也一点点清晰起来,她一面听着丫鬟的回话,一面思忖,这不过才一炷香的时候,多半还没离开红叶寺。不管是被人掳走了,还是自己藏起来了,现下认真找,大约还能找得到! 周一弦轻声道:“快,随我去见主持。”转而又吩咐心腹丫鬟:“去把咱们带来的人都找来,守着各个出口,不要声张。只说是见了贼。” ——不能让人知道是周家姑娘不见了。若给人知道了,周一柱还怎么见人。 周家姐妹这回出来,并没有带许多人。周一弦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心头慌乱之际,行事难免会出差错。 忠勇侯府常来红叶寺上香,跟此地主持也算认识。周一弦一见到主持,就跪了下去,也不说妹妹不见,只说心腹丫鬟不见了,请主持帮忙寻找。 有寺中僧人帮忙,各个出口也都有人守着。可惜,直到天黑,都没看到可疑人员。 随着时间的推移,周一弦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她这才想起,教人回家送信。倾一府之力,也要把一柱给找回来。 ——这肯定不会是周一柱一人所为。她定是被人掳走了。 周一弦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也就越加悔恨、担忧。若是妹妹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消息传到忠勇侯府,姜氏听后,也是几乎站立不住。此事还得瞒着高氏,老太太上了年纪,不好教她知晓。 周忌则皱眉,说道:“赶紧找!若是今夜找不回来,那也不必找了!” 姜氏心里一凉,多年夫妻,丈夫的意思,她一听就知道。他是说,女儿若是被人掳走,隔夜方归,只怕不再清白。 她握了握拳头,没有接话,不管怎样,找回来再说。——姜氏担心丈夫真的会这么做,就使人到周尚书府悄悄说了此事,请大哥大嫂帮忙。 而周一弦,因为丢了妹妹,自责担忧,一直在默默垂泪,暗暗祈祷早些找到一柱。 第101章 让她死心 周恕夫妇接到消息后,也是一惊,连忙遣人去帮忙寻找。周旸更是带着家丁出门寻找。 周一柱是在次日午后被找到的。她穿着不大合身的男装,脸抹着灰米分,若非周旸眼尖,还真注意不到她。 周旸只当她是被人所劫,见了她后,悄然松了口气。然而要带她走时,才发现,她竟是孤身一人,她身边并无可疑人员。 发觉大堂哥在向自己靠近,周一柱心头一慌,转身就走。 ——她谋划了许久的,要离开家到江南去。她盘算着近几日,家里可能会在城门口等地截她,她可以先躲在京中,等侯府的人倦怠了,她再离京。昨日她就歇在客栈里,今天不过是出来打听一下有没有到江南的车队,怎么就撞见大堂哥了呢? 周一柱想着,她与周旸不算很熟,她暗暗祈祷周旸没看见她。——不过,看眼下这场景,周旸定是发现她了。 她不能回去!她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她回去的话,就不会是禁足那么简单了! 周旸心中怀疑,却早已足下生风,追了上去。 他一把攥住了周一柱的手臂,低声道:“快随我回去!” 周一柱心思转得飞快,她转了头,用另一只袖子掩着面,大声道:“抢劫啦,抢劫啦!天子脚下,当街抢劫啦!” 女子声音尖利,她话音未落,早有看客围了过来。 周旸愕然,手上下意识一松。 周一柱狠命一挣,粗布衣衫的袖子被撕破了,她也不顾只剩半幅袖子,用肩头在周围的人群中撞开一个口子,冲进人流中。 周旸暗叫不好,急忙追了上去。 ——还好,他不是单独行动的。他身边机灵的小厮见状早追了上去,围住了周一柱。 周旸按了按眉心,他跟这个堂妹来往不多,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他倒是隐约听说过周一柱曾被禁足一事,不过不是早就出来了么?她这是做什么? 眼看着周旸越走越近,看来这回是逃不了了。 周一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大哥,我自问从来没得罪过你。你能不能不要为难我?” “啊?”周旸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什么?” 他怎么就为难她了? 周一柱不逃了,反而向周旸走近。她决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实在不行,也能拖延一会儿,寻找时机。 “我现下随你回去,我爹会打死我的,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了……”周一柱说着便流下了眼泪。 她对父亲真的是极失望的。以父亲的性子,肯定会认为她败坏门风,哪里还会把她看作是女儿? 周旸不知就里,他只知道侯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周一柱不见了,让他帮忙寻找。既然人找着了,自然是送回去啊。计较别的做什么? 周旸的沉默,教周一柱不安。周旸不愿在街上说这些,直接说道:“回家再说,别人都看着呢。” 他说着冲下人使了个眼,小厮们会意,一左一右拉了周一柱,就往外走。 周旸只作看不见围观人群异样的眼神,大步走远。 也不知小厮们从哪里得来的马车,将周一柱塞进了马车里。 周一柱自然不肯,挣扎着就要跳车。 她虽着男装,却是侯府小姐。小厮们也不敢对她动粗,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周旸心头烦躁。他自昨夜到现在,不曾休息片刻,只喝了点水,他也没甚耐心陪周一柱耗,直接以手为刃,砍向周一柱的后颈。 周一柱翻了翻眼,倒了下去。 周旸冷声道:“走,回侯府。” ——倘若周一柱是无辜被人劫持,周旸会对她心生怜惜,肯定不会这般粗莽对待。可惜他看得出来,周一柱的失踪是她自己设计的。 因为她的举动,两府上下不安。周旸心里难免有气,耐心所剩无几。 周旸将周一柱送回了忠勇侯府。 姜氏道谢不迭,还好女儿没事。 周旸略坐一坐,喝了杯茶,就告辞离去。他回府后告诉父母,周一柱无事,教他们别再担心。而他自己勉强吃了些东西,就躺下休息了。 他实在是困得狠了。 ———————————————————————————————————————————————— 那厢,听闻妹妹回来,周一弦悬着的心放下的同时,眼泪也止不住。 还好能找回来,还好还好。一柱没事还好,一柱若有事,她这做姐姐的,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周一弦不忘命令众人,周一柱的事不许对外说出一个字。 周一柱还是闺阁少女,要重视名声。 周旸那一记手刀并不轻,周一柱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时辰,才醒了过来。 后颈还疼的厉害,但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她现下的处境。 母亲和姐姐就在自己面前,她们指责的目光,分明是在说她错了。 果然,姜氏开口便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一柱似乎还听到了母亲的叹息声。她不说话,只抬头盯着青的帐子上颜极淡的花纹。 那花纹像是晕染开了,一点都不好看。 周一弦也道:“一柱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日在红叶寺,怎么就不见了?你是不是有帮手?你原本打算去哪里?你身上的男子衣衫是哪里来的……” 她心头疑问太多,也不知先问什么,干脆就都问了出来。 周一柱也不瞧母亲和姐姐,半晌才道:“问那么多做什么呢?现在不都这样了吗?说那些还有什么意义?” “你……”周一弦气结。 周一柱干脆翻身,面朝里,开口说道:“我乏了,你们忙你们的!这回禁足多久,就随你们去!反正我是出不去了……” 姜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了女儿一会儿,只叹了口气,却不肯再多说话,转身离去。 周一弦没随母亲离开。她瞠目结舌,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颤声道:“你,你……” 她看周围并无外人,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想要到江南去?去找那个,找那个宋探花?” 周一弦和妹妹自幼亲厚,自觉能猜到周一柱的不少心思。但近来,她觉得她们渐行渐远。妹妹的好多想法,她也不尽明白。 周一柱没有吭声。 周一弦默了一会儿,哂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么?为了一个男的,就到了这样的境地么?” 她兀自说着,也不管妹妹是否回答,眼睛酸涩得厉害:“就为了这么一个人,你就爹娘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没有钱,没有身份凭证,没有路引,就这么巴巴地要去找他?……你,你可真是痴啊……” 周一柱身子微微一动,却没接话。 周一弦道:“随你,随你,我是再也不管你了。往日我给你说的都是白说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说完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想着快步追上母亲,可谁知一路竟没看见。直到进了母亲的小院,才隐约听到母亲的声音。 是了,母亲是在与人争执。周一弦心里一紧,仔细辨认,知道是父亲。她心中又急又累,不知这两人是怎么了。 她正犹豫着想要上去劝解,却见父亲怒气冲冲地出来了。她轻轻唤了声:“父亲……” 周忌重重地哼了一声,大步离去。 周一弦忙走了进去,却见母亲怔怔的,也不说话。 “娘,怎么了?” 姜氏摆了摆手,强笑道:“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道:“可能你的婚事会提前一些。长幼有序,你成亲了,她才能早点出门子。” 周一弦愣了愣,知道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是想让妹妹早点嫁人。母亲这话说的,她上头还有个周暄呢! ——也许这是一个主意,周一柱对宋愈,与其说是深爱,不如说是盲目的痴迷,或许当她嫁了人,就会将这可笑的感情给淡忘了。 但是,真的是这样么?以一柱的性子,她认准的真的会改么? “娘——”周一弦犹豫了好久,终于道,“要不,算了?随她去好了。她要嫁谁,就让她嫁谁。省的她,省的她埋怨……” 她想,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周一柱,那是一个倔强到固执的人。周一柱认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姜氏愣了愣,并没接话。女儿说什么?随她去? “或许,教她死心也好。不是咱们拦着她,是宋家不愿意。”周一弦道。 她也是没法子了,她们不能让周一柱禁足一辈子。 姜氏的心有一点动摇了。诚然她不希望女儿嫁给宋愈。——宋愈之前可是曾求亲于周暄的,求亲不成,又求婚于二房被拒。这婚事如何能偕? 而且周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她不愿女儿步她的后尘。 可是,现下她对周一柱的疼惜爱怜之情淡了不少。她明知不该如此,可心里还是隐隐有个声音说:“不如就这样!或许宋家真不同意呢?” 就当是让她死心,对,就当是让她死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权当是教她死心好了。...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102章 周暄出嫁 说到底,姜氏还是疼惜周一柱的,也不管之前周家曾拒绝过泾阳侯的求亲。她寻了时机,托人去探宋夫人林樾蓉的口风。 林樾蓉讶异非常。诚然泾阳侯曾代子求婚于周家二房,这些她是知道的。可是周忌不是拒绝了么?给的理由也很正常。如今怎么又反悔了? 而且她记得清楚,前世,周家三姑娘,就是那个叫周一柱的,跟宋愈毫无关系啊。怎么回事? 她知道很多人,很多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了。她不该再沉迷于过去,今生与前世不同的。尽管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是仍然无法说服自己答应周家的建议。 或许在外人看来泾阳侯府的公子与忠勇侯府的小姐的确很合适,门当户对,才貌相近。但她心里清楚,事情没这么简单。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周家过了这么久反悔,兴许是这周三小姐有什么不对劲儿之处呢。 不管怎么样,她上辈子对不住周暄的同时,也不大对得住宋愈。如今周暄婚约已定,而且周暄似乎很讨厌很讨厌跟泾阳侯府有关的一切。——她甚至怀疑周暄同她一样,也有前世的记忆。林樾蓉想补偿,一则周暄不肯配合,二则她自己内心深处也不大敢。 她不能让宋愈的婚事就这样胡乱订下。这一回,就算宋愈娶的不是周暄,也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女子。——大概也只有宋愈和周暄都幸福,她才能真正放下前尘往事。 ——做了母亲的林樾蓉,心境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以前她执著的许多东西,现在看来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不,也不是说不重要,而是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比如周暄能和宋愈幸福生活在一起、比如丈夫对她的感情能像他前世待她那般…… 可是,这一切仿佛都是不可能得到的。她努力过,争取过……然而没奈何,还是以失败告终。她现下拥有的,也只有她的女儿了。 那是她的命!跟女儿比起来,一切似乎都真的微不足道了。 原谅不原谅,爱不爱又怎么样呢?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是谁当皇帝,兴国公府会有什么下场,跟她关系也不大啊! 林樾蓉思忖了许久,委婉拒绝了忠勇侯府的提议。她只说宋愈远在江南,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不敢耽搁周家姑娘。 宋夫人的回应,在姜氏的意料之中。她幽幽叹了口气,也说不上多失望,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没给女儿争取,她也试过了。只是天意如此,勉强不得。 姜氏亲自见了女儿,说了自己的行为,以及宋家的回应。 周一柱只低着头,也不说话,好久才道:“知道了。” 姜氏瞧着女儿,周一柱长大了,她也猜不透周一柱的想法了。可她不能把一颗心全扑倒周一柱身上。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她还有刚出生的小儿子需要照顾。 “你好好想想。”姜氏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转身离开了女儿的房间。 ——————————————————————————————————————— 泾阳侯知道周家反悔来议亲的事,已是数日以后了。他犹记得当日他开口向周家求亲反被拒绝的事情,到现在他心里还憋着口气。 周家的姑娘又不是天香国,不是瞧不上他儿子么?这又反悔做什么? 他有些埋怨林樾蓉的隐瞒,让他错失了一个当众教周家没脸的机会。——他向来记仇,可还记得当日周家父子的百般拒绝呢。 然而他并没有向林樾蓉表露自己的情绪。 是,现下他们早就结束了冷战,在外人眼里,他们看起来相敬如宾,异常和睦,跟这世上所有的模范夫妻看起来毫无差别。 可是他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们之间的距离确实是在越走越远的。横在他们中间的问题太多太多。 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他也隐隐约约猜到这问题出在哪里,他想了很多种可能,似乎每一种都很有道理。 但是,他们谁都不肯先开口,不愿意把问题给敞开了说明白。 就这么拖着,两个骄傲的人,谁都不愿意低头示弱。 除此之外,泾阳侯还有其他猜测,那就是他们之间或许还存在着误会。也许当初是他想的太美好,她是真的不大理解他。——至少她远没有桂姨娘理解他。 可能真的是因为她太年轻。有时候他也想,那个时候,她要嫁给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泾阳侯不敢深想下去。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也许稍微糊涂一点更好。 ——————————————————————————————————————— 周暄在十七岁那年,披上嫁衣,嫁给了路征。 ——在本朝,十七岁出嫁,已经算是挺晚的了。 按风俗,周暄作为孙女,本来需要为祖父守孝一年。但是周恕夫妇的意思,还是等到二十七个月后,才又提起了周暄和路征的婚事。 ——做父母的,不舍得女儿出嫁,总想再多留几年,但是一则女儿年纪不小了。二来周暄下面,周一弦的未婚夫家姜家也催的厉害,还有个未定亲的周一柱,实在是拖不得了。 而且,路家也催婚了好几次了。 杨氏再不舍,也得让女儿出嫁。杨氏出身平民,不过手头上却有不少闲钱。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添妆的时候几乎是尽自己所能。 ——当然儿媳妇路随玉也不会说什么,事实上,路随玉赠给小姑子的陪嫁也甚为可观。毕竟这是要带到路家去的。 成亲当日,上轿前,母亲和嫂子拉着自己的手,万般嘱咐,周暄一面听着一面点头,有些不大自在,还有些恍惚。 女儿嫁过去,不必伺候公婆,直接就是当家太太。两家离得也近,他们可以照顾女儿。路征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肯定会对女儿好…… 杨氏找了好多好多的理由,想让自己放心,但是眼泪还是忍不住地往下掉。 路随玉一面劝小姑子,一面安慰婆婆,口中不停地说道:“娘,不过是从一个家到另外一个家。儿媳妇会常去看她的,征征也会对她好的……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 杨氏这才略略止了泪,但心里仍是不舍。 周暄握着母亲的手,心头恍惚:真的就要嫁出去了么? 从被盖上盖头开始,周暄就开始恍恍惚惚,任人摆布。直到被大哥背上花轿,她才在晃晃悠悠的花轿里回过神来。 视线被遮挡着,她只能看见晕染开的红,耳旁是杂乱的,热闹的声响。 有那么一瞬间,周暄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她眼前浮现许多画面,有她记忆中的和路征初见,有他们相处的场景,也有一些零星的,模糊的,婚后场景…… ——当然,并不是她与路征的婚后场景。他们还没成亲。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她从路征那里看来的,或是她从宋愈那里听来的场景。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她好像坠入了冰窟中,身子隐隐发抖,牙齿相撞,格格作响。 她摇摇头,努力赶走这些奇怪的念头。 今天可是她成亲的好日子,不能想这些不吉利的。那些跟她都没关系,她不是周令仪,那些都跟她无关,那只是宋愈的臆想。 她会活得很好,她和路征成亲,他们会很开心的,他们会很幸福的。 周暄心里渐渐有了底气,身子也不像方才那般冰冷,她深吸一口气,认真听外面热闹的、温暖的声音。 她很快就要看到路征了呢,她好久没见到他了。他们以后就会是夫妻了呢。 ——若在往日,视线被遮挡,周暄肯定会内心焦躁不安。不过,因为今天是特殊的,头上蒙着盖头,她竟然感到了安心? 她老老实实地任喜娘摆弄,该抬脚就抬脚,该走路就走路,该拜就拜。每做好一件事,她就更安心一些。...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103章 新婚之夜 不同于周暄的紧张,路征成亲当日,内心倒是一片清明。 ——无他,已经提前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遍。每一种场景他都想象过了。老实说,这跟他想的,并无太大差别。 他的几个好友在耳旁或祝福或调笑,可是见他泰然自若,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因是皇帝赐的婚,宫中帝后均有赏赐。 ——当然,朱皇后是不大乐意看到这桩婚事的。朱皇后格外重视规矩,并不赞成所谓的移风易俗。 不过,新令已经实行了三年,新的政令也渐渐被人所接受。朱皇后虽然不大情愿,但是拗不过大皇子的请求,还是给了赏赐祝福。 如今大皇子已为人父,他自然是希望好友能心愿达成的。 三年过去,皇帝仍未立储。大皇子与二皇子看着和睦异常,但是他们背后各自的支持者已成了对垒之势。 有时,兄弟见面,也觉得尴尬得很。 二皇子如今到了婚龄,听说皇帝正在考虑他的婚事。不只是二皇子,朝廷内外都在看着呢。二皇子的婚事,关系重大。 不过,二皇子跟没事人一般,在路征的婚礼上,安安静静,半点口风不漏。 是了,这三年来,二皇子的性子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比之以前的飞扬跳脱,多了一些稳重。 可以说,路征和周暄的婚礼是极热闹的,御赐的婚事,两位皇子亲近,朝中官员能来的几乎都来了。 路征也不意外,怎么说他也算是天子近臣,正常正常。 结婚这种大事,客人当然是越多越好。不过,他想的最多的是,怎么还没礼成? 终于等到揭盖头了,路征接过喜娘递过来的秤,他无心去想自己是否会在称上留下汗渍,直直地掀开了盖头。 明明告诉自己不紧张的,可在盖头被掀开的一刹那,他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 喜娘在一旁说着吉祥话,路征的耳根子有点红了。 呃,真是……拜堂的时候也没这么不自在啊…… ——当然,拜堂的时候,他全神贯注,有一点担心意外的发生。虽然事实证明并无意外,但是也避免了紧张,不是么? 路征佯作无意,悄悄打量着她,凤冠霞帔,耀眼得有些陌生。 是了,他有好久没见过她了呢。 盖头被挑掉,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周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是忍不住微微抬头,飞了他一眼,还没看清楚,只瞧见他跟自己一样一身的红。 她的眼睛似乎被那红灼伤了,她迅速又低下头,看起来乖巧极了。 “真真是郎才女貌,一对壁人……”喜娘口中不停说着奉承话。 路征却笑了笑,虽然只是一瞥,可他刚才看得分明。嗯,他的新婚妻子,好像妆花了。脸上红红白白的,将原本的面貌,都给遮盖住了。 他极少看见她化妆的样子。即使有,也只是淡扫蛾眉,浅涂唇脂。他知道,她是清丽型的姑娘。 不过,成亲这种日子,肯定是会上妆的。天热,妆花了也正常。 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了。 喜娘正说着奉承话,不防新房里呼啦啦又涌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赫然是大皇子。他弟弟二皇子紧随其后。 “来来来,看新娘子。”大皇子笑道。他可是听说民间都是要闹洞房的。他贵为皇子,成亲时没人闹过,这次得好好见识一番。 ——其他的客人也有想闹洞房的。但是真正敢闹路征洞房的人还不多。也只这俩皇子并几个年轻的世家公子。 这可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喜娘虽见多识广,也有几分不自在。 周暄之前见过大皇子一次,这时听了大皇子的话,心头一慌,将头又往下低了几分。 她的脸上今天被人涂抹了好几层,她又哭过几次,也不知丑成什么样子了,她才不要像猴子一样,被人看呢。 可是,她是新娘子,又不能说拒绝的话,只能暗自祈求路征能猜到她的想法,帮一帮她。 可能是路征听到了她的心声,忙上前一步,堪堪挡住两位皇子:“改日,她今日也累了……咱们出去喝酒,喝酒喝酒……” 两位皇子俱是一愣。路征说改日,那就是说以后会把妻子介绍给他们认识。这是不避讳他们,愿意跟他们亲近,拿他们当自己人的意思? 路征既这么说了,他们也不好再坚持。他说喝酒,那就要好好灌他一番了。 路征被两个皇子拉出去饮酒时,只来得及对周暄说了一句:“你先洗漱,吃些东西,等我回来……” 新房里重又恢复了安静。 小丫鬟连翘已经放出去嫁人了,此刻陪在她身边的是个叫鸣翠的丫鬟,眉眼之间甚是机灵。 周暄呼了口气,轻声道:“鸣翠,帮我把这些都去了。” “姑娘,呃,不,太太,现在吗?”鸣翠挺了挺胸,有一点得意,他们姑娘,一过门就是当家太太呢。 “嗯。”周暄点了点头,路征方才也是这么说的。 鸣翠帮周暄褪下厚重的嫁衣,又卸了凤冠,又吩咐守在门外的丫鬟去备热水。 她看了一眼周暄,心说可能姑娘,呃不,太太,需要先好好洗洗脸。 热水很快备好,同时还有若干糕点以及雅致小菜。 周暄确实也饿了,她洗了脸,换上家常衣服,略略用些饭菜。 过后,丫鬟将桌子重又收拾好。 周暄反倒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脸也红了。 昨夜母亲拉着她说话,说了好久后,母亲又遮遮掩掩,塞给她一本册子,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半晌只说了一句:“你先瞧瞧……” 周暄只瞟了一眼,就红了脸。她大致知道那是什么了。以前陈苑和陈芸神神秘秘的,也说过。她隐约听到过,虽不是很明白,却也能猜出是夫妻闺房私事。 也是,成了亲可是会生孩子的。 当时杨氏尽管觉得不自在,还是教导女儿:“你不必害怕,也不用觉得难为情。这些都是正常的,不要怕……” ………… 不期然想起这些,周暄更觉得难为情了。她脸上热乎乎的,倒了杯水喝了才好些。 路征回来的比周暄想象的要早,她刚沐浴好,头发还是半干的,路征就步履不稳走了进来。 他进门后,反倒像酒醒了一般,脚下步伐也正常了。他冲鸣翠道:“你也去休息,这里用不着人。” 鸣翠脸上一红,连忙退下。 路征则含笑看向周暄。 迎上他的目光,周暄愣了愣,下意识低头,靠自己身上衣物是否得体。 呃,现在穿在她身上的是银红的寝衣。 她脑袋发热的同时,心里还自我评价了一句:“嗯,很娇艳的颜……” 应该还算衬她的肤? 路征眼神闪了一闪,他在桌边坐了,自己倒了杯水,看着倒不像是烂醉的模样。 周暄定定神,上前道:“我让人去备了醒酒汤……” 路征瞧她一眼,点了点头,继而说道:“我没喝多少。” ——这话倒是真的,一来敢灌他的人还不多,二来,他今日早就准备好了,并没有喝多少。 不过,他如果不做出一副烂醉如泥的姿态来,想回来可没这么容易。 他想他有必要跟她解释一下。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他得保持清醒,可不能糊糊涂涂的。 周暄只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事实上,她紧张的很,路征方才说什么来着? 此时已是夜里,婴儿手臂粗的龙凤喜烛散发着光明而不失柔和的光,给房间笼上了一层旖旎之。 周暄怕头发染湿寝衣,用一只手握着头发,远远站着。 路征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幕美的像画一样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他轻声说:“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先去洗……”周暄的声音越来越低。 而路征似乎没听见她的拒绝,他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巾子,开始认真的帮她擦头发。 “真不用,都快干了。” 他离得很近,周暄似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先前那种不自在又回来了。 真是的,他靠这么近做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路征此刻也有几分不自在。 她离得那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非兰非麝,他也不确定是什么。 咦,她的头发的确不用再擦了。手比大脑更早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她的脸上…… 手掌下少女细嫩光滑的肌肤,让他猛地意识到不对劲儿。 路征迅速停手,他胡乱收起巾子,急急地说了一句:“是不用擦了,我,我先去洗洗。” 说完,他快速走向屏风后。 他有些懊恼地想,真是酒精上脑了。 这净房是路征自己设计的,当然远远比不上他原本的世界里方便,但是在这里也是独一份了。 路征快速沐浴,想让自己躁动的心早些平复下来。...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104章 宋愈归来 只是一想到新婚妻子就在屏风外等着自己,路征的心就痒痒的,他皱了皱眉,速度慢了下来。 周暄坐在床边,隐约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她脸颊上刚刚褪下去的红云又慢慢升腾上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干脆盯着正在燃烧的龙凤喜烛发呆。红彤彤的,很是喜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路征似乎洗了好久了,还不见出来。 若在往日,周暄这个时分就该休息了。可能是因为今日是她成亲的日子,她竟格外有精神。 他出来时,她该怎么做?迎上去?还是端坐着?好像怎么样都不大对啊!娘亲说了很多今日的场景,但是可没说,这种情形她该怎么做。 路征估摸着周暄该睡着了,才慢悠悠出来,却瞧见周暄斜倚着床栏坐着。他有些遗憾,又有些欣喜。 周暄看见他,连忙下意识端正坐好,对他笑了一笑,几分拘束,几分温柔。 路征呆愣了片刻,继而回之以微笑。他额发微湿,看着与平时不大一样。 周暄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现下是他的妻子,她站起身来,取过巾子,笑道:“我帮你。” 路征只点一点头,任她拿着巾子轻柔地擦拭着他的头发。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周暄一时竟不大习惯,她有意识打破这种安静:“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两杯?啊,不,大概有七八杯……”路征随口答道,他也记不清了。他不大喝酒,可这世界的酒,酒精含量不高。他喝了七八杯,其实也还好。 “两杯还是七八杯?” “哈哈……”路征笑了笑,“七八杯,我真没事儿……” “你不是不喝酒么?”周暄也没注意到她声音里带着些许嗔怪的意味。 “嗯,的确不大喝酒,不过这些酒都不算什么。”路征道,心里甜甜的,仿佛是醉意又上来了。 他有些不自在,这新婚之夜,他们的话题怎么这么奇怪。 周暄给他擦着头发,两人离得很近。 路征两只手不知该如何安放,她纤细的腰肢就在眼前,他的手莫名其妙的就靠近了她的身躯。然后不知不觉间,手就放到了周暄的腰间。他头脑一热,直接就周暄给抱了起来。 腰肢果然纤细柔软。他深吸了口气。 周暄吓了一跳,只觉得那两只手炙热的很。双脚离地的一刹那,她轻轻“呀”了一声,手下意识环住了路征的脖颈。 帕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 次日清晨,周暄醒过来时,比平时还要早一些,可是已经不见了路征的身影。 她慢慢想了想昨夜的事情,羞得把脸埋到了被子里。这就成亲了?母亲说的,就是昨夜那样?似乎有哪里不对啊…… 不过,她没时间细想太多了。可能是鸣翠听见了声音,进来帮她穿衣梳洗。 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镜子里作妇人打扮的她,跟之前看起来的确不一样了。她笑了一笑,待脸上的红晕退下,起身去同路征一起用早餐。 都是她平素吃的,与往常并无太大区别。周暄松了口气,还好不用再花时间去适应。 用过餐饭后,路征道:“暄暄,随我一起去拜拜爹娘吧。” 周暄点头,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路征自幼父母双亡,所以今日没有向公婆敬茶的环节,只是需要祭拜父母。 路家祠堂的门被打开,周暄随在路征身后,恭恭敬敬下拜。 她从没见过路征的父母,自然也无多少感情,只是因为这是路征的父母,所以格外恭敬。 当然,路征对所谓的父母并无太多感情,毕竟他也没见过。他心里清楚,他不是路家的子孙,但他既然顶了路家子嗣的身份,这又是姐姐的父母。为人子,该尽的礼仪还是要尽的。 婚后周暄整理他们成亲时的礼单,别的倒也罢了,泾阳侯府的礼物贵重的吓人。周暄有些诧异,跟路征说了。 路征却只摆了摆手:“无碍,你看着办就好。” 她是路家的女主人,这种小事她自己做主就好。 周暄笑道:“不是要你做主,是觉得奇怪罢了。咱们家跟他们来往不多,这礼太贵重了。也许宋夫人别有深意。” 她这句“咱们家”很好的取悦了路征。路征眉眼间的笑意遮掩不住,他点点头:“嗯,你说的是。不用管他们。” 周暄想了一想,寻了个由头,回了礼也就是了。 ——————————————————————————————————————— 周暄对婚后的生活并无太多不适应。之前嫂嫂路随玉教她理家,曾在路家一个多月。她对路家也很熟悉,掌管家事倒也顺手。除了跟路征近一些,跟父母兄嫂远了一些,在她看来区别也不算很大。 只是没想到,宋愈竟然会回来了。 宋愈这个名字,周暄并不陌生。只是这三年来,这个名字几乎都没有出现过了,她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他竟然回来了。他回来就回来吧,特意使人告诉她是什么意思? 约她见面?周暄皱了皱眉,可是她并不想见他啊。 若说这世上,她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了。她现下和路征夫妻和美,见他做什么? 而且,她也不想路征因此而误会或是生气。 周暄明确拒绝了,表达了她并不想见他的意愿。 她没想到的是,宋愈竟然上门拜访了。 宋愈回来了,在江南三年,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念着周暄。可惜他回不来,等他终于能回来时,她却已为人.妻。 他知道,这是上天在捉弄他,在惩罚他。可是,这惩罚也太重了些。 他想见见她,见一面也好,就当是祭奠他的前世,就当是纪念他们的曾经。 可是,她竟然不愿意见他。 到现在,她连见他一面也不肯吗? 不行,他还非见她不可了。他要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宋愈回京之后,事情还是很多的,旧日朋友的邀约,父亲的教诲,他也忙得很。 可是,他还是想见见令仪,他必须要见上一见。 于是,宋愈登门拜访。 周暄面对这种近似无赖的行径,非常不满,但又不能真的让人把他赶走。她就不去理会,任他一人在厅中坐着,小丫鬟一杯又一杯的茶水续着。 喝吧,好生喝吧。 坐冷板凳的宋愈哭笑不得,又莫名觉得熟悉。这大概是令仪会做出的事情吧? 她不想见他,他知道。她登门拜访,也没能改变她的想法。可她又不会直接让人赶他走,只这么让他自己尴尬,自己告辞。 宋愈把玩着酒杯,脑海里不自觉的就浮现出了一些旧事。 两人感情正浓时,是何等的美好啊。 他想,他多等一等,她出于无奈,会来见他一见的吧。 她脸皮薄。 —————————————————————————————————————————————————————— 当然,他最终还是见到了她……的夫君。 周暄不愿意见宋愈,宋愈第一回表达他想见面的意愿后,周暄就跟路征提了。 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看得路征既好笑又心疼,揽了她说:“你不用担心,不愿见不见就是了。” 他知道宋愈贼心不死,妻子不见宋愈,自然是最好的。 “嗯。”周暄道,“可他要是上门来呢?” “要不,我陪你见?或者,我替你见?” “好。” …… 路征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他还真是好久都没见这位小宋探花了呢。 第105章 匆忙冲喜 一别三年,宋愈并无太大变化。单看外表,仍是个俊逸的少年。 路征知道,宋愈这回回京,其实颇不容易。还是泾阳侯求了皇帝,皇帝看他这三年在外还算勤勉,也金口玉言,同意宋愈回京。 不过路征不知道的是,单是泾阳侯这一关过得都不容易。 这些年,宋愈不在京城。泾阳侯自然会想念。不过,有时,他甚至觉得,儿子不在京城也还好。 他对儿子的感情本就不够深厚,儿子又与妻子有些纠葛,他跟儿子之间就越发生疏了。甚至有时候他几乎都要忘了他还有个儿子远在江南,在等着他想法子令其回来。还是旁人提起,都三年了,他才开口向皇帝求情。 皇帝日理万机,早忘了此事,听泾阳侯提起,感念其父心拳拳,颇为不易,思索了一会儿,准了泾阳侯的请求。 宋愈这才得以回京。家中的一切他早已知晓,对于新添的异母妹妹,也没多少感情。他奇怪的是,怎么感觉父亲和阿蓉之间不像是记忆中那么亲密和美? 转念一想,罢了,那又怎样?他和令仪之间不也与前世不同了么? 是了,令仪已成了旁人的妻子。 宋愈在路家等了许久,才见到了令仪的夫君——路征。 老实说,宋愈并不大乐意看见路征。更准确的说,他讨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上辈子,路征也不过是令仪不算亲戚的亲戚,这一回,路征竟取代了他的位置。 谁会对跟自己有夺妻之恨的人产生好感呢? 所以,几乎是在见到路征的第一眼,宋愈就霍地站起身来,眉眼中的怒气遮掩不住。先前饮下的一肚子的茶此刻仿佛成了怒火,将他五脏六腑烧得沸腾。但是他两世的涵养,还是让他拱了拱手:“路大人……” 然后,慢悠悠坐了下去。仿佛他方才的站起,只是为了迎接路征的到来。 ——恍惚记得他们也曾有过短暂的称兄道弟的时光。不过那是在知道他会夺去他妻子之前。 路征倒还淡然,他拂拂衣衫上不存在的灰尘,在主位坐了,含笑吟吟:“真没想到宋探花竟然已从江南回来了。久闻江南水乡养人,果然名不虚传,宋探花瞧着,风采更胜往昔。唉,可惜了,若宋探花早些时日回来,还能喝上一杯我的喜酒……” “你……”宋愈只觉得他的脖子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令他呼吸困难。他面色青青白白,煞是难看。 他真想一拳头打上路征那得意洋洋的脸。可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他没忘了他的目的,他是来见令仪的。 哪怕,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宋愈勉强笑笑,深吸了口气,轻声说:“我有件事,想亲口告诉尊夫人。” “尊夫人”这三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那明明是他的妻子,怎么会是别人的夫人呢?明明是他的妻子…… 路征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半晌才道:“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就行。内子不大喜欢见客,尤其是像小宋探花这样的客人。”他笑了笑,十分真诚:“我们夫妻一体,无话不说。跟我说是一样的……” “你……”宋愈恚怒,他攥紧了拳头,良久才道,“我想见尊夫人。” 就见一面,有些话总要当面说清楚。他这么对自己说。 “很遗憾,她并不想见你。”路征的神情丝毫看不出遗憾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就是因为她不愿见你,我才来的。” 宋愈身子微晃,真的连见一面都不肯了么? “宋探花,见或不见有什么区别?她现在很好,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你若是对她有一丝怜悯,就该跟她斩断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登门拜访,给京城百姓提供谈资……” “我……” 路征又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不会对她的名声造成很好的影响。或许你不担心这些,可是我担心……” 宋愈没有接话,他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是不是真的想过再让她名声受损,夫妻失和…… “她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请你,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路征放下茶杯,施施然离去。 重活一世,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却不去好好珍惜。 宋愈一言不发,默默地在路家正厅坐了许久。直到月华初上,他才拖着身体一步一步离开了路家。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似乎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也没想,大脑混混沌沌一片。 到了家门口,他才惊觉脸上湿漉漉的,他用手摸了一摸,竟然是泪。 这一下像是打开了开关一般,那泪竟止不住,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他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哭了。 前世是个错误,这辈子又是个错误。本以为重活了,就有机会修正这个错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其实,他早知道的。他不够果断,一直抱着侥幸心理。只是不知道,老天肯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宋愈病了,很严重,终日昏迷,不得清醒。 泾阳侯虽然对这个孩子感情不深,但还是请遍了名医,为其诊治。 所有的大夫都摇头,称自己本事低微,请侯府另请高明。 泾阳侯急了,年纪轻轻的孩子,怎么会这样?病的这么严重?他不喜欢这个孩子是一回事,可是看这孩子孩子终日昏迷,生死不明,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也不去计较妻子为了儿子掉的泪了,只要宋愈能好起来就行。他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泾阳侯与妻子商量,林樾蓉知道宋愈的心病,可是说不得。泾阳侯甚至想到了冲喜。 他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竟然为了儿子破坏自己的原则。 行,冲喜,那就冲喜。 泾阳侯想到的头一个人就是忠勇侯府的那个三姑娘。可惜,话刚递过去,就被拒绝了。 宋家反复无常,姜氏只当是再一次的羞辱,怎会同意?周忌倒是知道这回是真的,可是听说那宋愈命都快没了。他还真不想女儿嫁过去就守寡。 泾阳侯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见周家不行,就火速订下一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快快地娶了进来。 待周一柱听说宋愈回来时,那个罗氏女已经嫁给宋愈三天了。周一柱气急了,却毫无办法。 她是想成为宋愈的妻子,可是宋愈娶了别人。罗氏女不可能得病死去,她也不可能做人妾室。 所以是今生无缘了吗? 周一柱哭了许久,才辗转得知宋愈得了重病,匆忙娶妻,是冲喜来着。 她也顾不得伤心难过他娶妻了,而是担心他的身体。 他可一定要早些好起来,他不可以有事。 可能是冲喜有了作用,也可能是那罗氏女照顾周到。 宋愈娶妻后,身子果真一天天好了起来。 刚清醒过来时,宋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甚熟悉的房间,红色的床幔,陌生的女人…… 怎么了?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又重活了一世?那这是他多大的时候?这个女人又是谁? “相公,你醒了?” 充满惊喜的声音让宋愈悚然一惊:“相公?” 这个女人分明不是令仪啊…… “你是谁?”宋愈道,他自己又是谁? 罗氏羞答答垂下了头,用手绞着衣带。 家中继母不喜欢她,父亲也不大关注她,对她的婚事并不上心。这一回甚至让她冲喜,来不及准备,匆忙出嫁。 人人都说她命不好,娘亲死的早,继母薄待,还要嫁个短命郎君守寡。 没想到,老天待她还是不薄的。 相公醒过来了,她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宋愈的心却渐渐凉了。他隐约猜到了眼前人是谁。 儿子醒过来,身体一天天好转,泾阳侯也松了口气。儿子如今已经娶了妻,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也该淡了吧。 泾阳侯令儿子好好养着。 林樾蓉再度有孕了。 这总归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虽然他们夫妻感情平平常常,可他们对这个孩子,都充满了期待。 尤其是泾阳侯,只有一个儿子,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想,这个罗氏,还真是个有福气的。 第106章 有大事啊 路征没有刻意关注泾阳侯府的事情,周暄对宋家的事也下意识回避。再者,给宋愈冲喜这回事事出突然,泾阳侯又未曾大办,以至于路征夫妇知晓时,已是宋愈成亲后了。 周暄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宋愈成亲了,以后定不会再缠着她了。她悄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同情那个罗氏。 也不知罗氏将来会是如何,但愿宋愈口中的她前世的命运不要在那位罗氏身上重现。 ——————————————————————————————————————— 周一弦是和周暄同一年出嫁的,相差不过数月。姜家催的急,周一弦也盼着能嫁给她青梅竹马的表哥。 姜氏爱惜女儿,嫁妆给的着实不少。 周一弦出嫁前告别父母后,特意劝妹妹,好生听父母的话,不要多想。 长女出嫁后,次女的婚事再次摆上了议程。姜氏直接跟周一柱提起了她的亲事。为了这个女儿的亲事,姜氏没少费心思。这一回,她干脆将几个她觉得合适的人的名单放在了周一柱面前。 姜氏道:“姑娘也大了,这婚事,我这做娘的,也是管不了了。这些人算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了。姑娘自己看看吧,若有觉得行的,咱们再商量。若是觉得都不行……” 说到此地,她心里酸楚,竟是说不下去。 周一柱瞧瞧母亲,有时候她也明白自己任性,让父母担忧,姐姐不喜。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她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娘,我想见见他,是好是歹,我想见他一回。也许见了以后,就死心了,日后的路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可要是不再见他一面,我想我这辈子都会记挂着这件事。娘——”周一柱说着说着,直接跪在了地上。 ——姜氏与女儿谈论亲事,事先早屏退了下人。此处只有她们母女两个。女儿这样直愣愣地下跪,吓了姜氏一跳。 姜氏轻咳一声:“快起来,快起来!” “娘——”周一柱拉着母亲的衣服,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娘——” 她也不说别的,只哀哀地呼唤着母亲,似乎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母亲都会支持她,原谅她。 女儿将头搁在自己膝头,滚烫的泪落在自己衣衫,仿佛也流进了心里。 半晌,姜氏方长叹一声,答应下来。 ——姜氏心里清楚,她这个女儿,最是任性倔强。真依了她还罢,若是不依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上回,她不是要偷偷离家出走,到江南去么? 如今那个小宋探花都成了亲,一柱虽然还记挂着他,但是这回没跟父母闹,想来是懂事了不少。 既如此,随她去吧。不过得着人看着她,可千万别让她做出什么丑事来。 ——————————————————————————————————————— 周一柱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小宋探花。 是宋愈清醒后,身子渐渐康复,尊父命去红叶寺还愿。周一柱提前得知消息,特意守在红叶寺,只为了这次相遇。 宋愈事先并不知晓此事,见到周一柱,他明显吃了一惊。 对周一柱,宋愈没有太深的印象,只知道是老忠勇侯的孙女,双胞胎姐妹之一。他隐约记得仿佛是与令仪不大对付。 那个跟他差点议亲的是姐姐还是妹妹,他也不大清楚。 迎面碰上,周一柱福了福身:“宋公子。” 盯着眼前人,周一柱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去。是疼痛让她意识到这是梦,这不是真的。 可是,确定这是真的么?怎么这宋探花跟她记忆中不大一样了? 周一柱印象中的宋探花,年少有为,容貌清俊,才华横溢,难得的是又深情无比。在当时情窦初开的她眼中,小宋探花堪称完人。唯一的缺憾是,他眼里没有她。 但为什么眼前的宋探花跟她记忆中的宋探花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清俊无双的少年郎怎么如此憔悴?神采飞扬也没了。 “周三姑娘?”宋愈忖度着道。他恍惚间听谁说过一句,周家二姑娘已经出嫁了。那么眼前这个做姑娘打扮的,肯定就是周三姑娘了。 周一柱胡乱点了点头,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面前的人跟记忆中差别太大,周一柱不免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就是自己曾经深爱的那个人。 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痛彻心扉的伤感像是朝露,慢慢消散。 见到周家姑娘,难免会想到她的堂姐。宋愈心中酸涩,不愿久留。他当即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周一柱站在原地,看他离去。 许久之后,她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一摸,竟然是泪。奇怪的是,周一柱竟然不觉得失落,反而有种轻松和释然。 他已经成亲了。 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为他落泪。 等风把泪吹干了,她就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了。 回家以后,周一柱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但是姜氏再次提出给她议亲时,她也不再拒绝。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周暄十九岁那年,冬天来的格外早。 一向身体康健的皇帝在朝堂上突然晕倒晕倒,震惊朝野。 朝臣们担心皇帝的身体,也担心继位者问题。 这几年,大皇子与二皇子皆有支持者。皇帝态度暧昧,迟迟不肯立储。 皇帝这一晕倒,只怕是要变天了。 虽然说没过几日,皇帝就又出现在了朝堂上,可是大家心里都隐隐明白,皇帝的身体是大不如前了。 朝堂之上,皇帝很少开口,命令一道又一道的下。 立大皇子为太子。 封二皇子为晋王,择日就番。 ………… 这一切来的异常突然。 周暄在内宅隐隐有所耳闻。 这几日,路征早出晚归,行色匆匆,也跟周暄说不上几句话。 周暄心里莫名不安。 这跟宋愈所说的前世不同的。 然而她转念想到,不同也很正常。很多事情都变了,不同也不止这一样。 她暗暗祈祷,她的亲人好友都能平平安安。 路征在家中待的时间短,周暄也不便多问,只安安静静等他回来。 勉强撑过皇太子受封仪式,皇帝就没再公开场合出现过。 人人都猜测,皇帝,这回只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立储可能就是在交代后事。皇帝富有四海,君临天下,终究还是躲不过生老病死。 天阴沉沉的,连欢笑声似乎都少了。 兴国公面无表情,心里却暗暗下了决定。 不行,不能束手待毙。 那种可能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十一月初六夜,大雪纷纷扬扬。京城不少百姓都听到了皇宫那边的喧嚣。 周暄暗暗猜测,是有人谋逆?还是皇帝的身体……? 这些都是大不敬的想法,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次日雪已经停了,京城戒严。 路征还没回来,周暄惴惴不安。直到临近午时,周暄才得到确切的消息,皇帝驾崩了。 驾崩了么?周暄有些茫然,亦有些许哀伤。 虽说君王如父,她没见过皇帝,对皇上也没多少感情。可是,得知一国之君去世,仍难免无助忧伤。 幸而她的亲人都还安好。 昨夜,兴国公协同禁军首领率领禁军冲进了皇帝寝宫,“请求”皇帝将皇位传于二皇子。 皇帝当场咯血,大骂兴国公“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在一旁侍疾的田贵妃披散着头发,一面哭,一面夺了柄剑,就往自己兄长身上刺。 这一刻她真是恨极了自己的哥哥。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这是要逼死我们母子啊……” 明明皇帝让晋王就番的旨意已经下了。她细心伺候皇帝,皇帝也允了她,将来可以随着儿子到封地去。 届时,他们母子可不就要无忧无虑了么? 所以,尽管皇帝病后,常发脾气,她也收敛了小性子,格外认真细致。 可偏偏她的好大哥,竟做出这等谋逆之事!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她知道他大哥心比天高,她也知道,她大哥多半不能成事! 自古以来,谋逆者虽多,可真能成事的,又有几人? 而且皇帝既然已经下了命令,岂会没有准备? 田贵妃几乎是拼了命地要护着皇帝,杀自己哥哥。 她不知道她这么做,能不能换回她儿子的一条命。 田贵妃这一举动来的突然,兴国公还真给她刺了一剑。 不过,紧接着,田贵妃的后颈就被人用剑鞘敲了一下,软软地倒在地上。 等东宫太子亲卫队前来救驾时,现场乱糟糟的,皇帝田贵妃晕倒,兴国公受伤………… 这一场闹剧很快结束。 是夜,皇帝驾崩,临终之际,拉着太子的手:“二,番……” 太子心头酸涩,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直到他向父皇保证,二弟依然会按原旨就番,他不会伤害田贵妃母子。皇帝才合上了眼。 他已经知道了今夜发生的事情的始末。田贵妃确实是与此事无关的,况且方才护着大行皇帝,也算让人动容。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作为成功者,有资本大度一些。 他和二弟的关系一向都还好。立储的旨意下来后,他们兄弟就开诚布公地谈过。 二弟说的很清楚,只想带着母亲就番。 二皇子身边有太子的人,对他这番话,太子是有些相信的。 只是,太子有些奇怪的是,他之前得到消息,二弟被兴国公的人邀请到府上,为何今夜却始终不见二弟的的身影? ———————————————————————————————————————— 宫中发生的事情,泾阳侯府很快就知道了。 宋愈很意外,他记得不是这样啊。 确切地说,从皇帝开始下旨立储起,就不大对了。 可是,他没有多想,因为对他而言,变得太多了,这也就不算什么大事了。 在林樾蓉看来,这一切在意料之外,却又委实是在情理之中。前世不就是这样么?只是前世没有兴国公作乱这一出。 可是她不是提醒过田学思了吗?怎么还会这样? 林樾蓉不知道田学思会怎样,也不知道兴国公府会怎样? 她甚至是在怀疑,她的提醒会不会起到了反作用? 她无法从田学思口中得到答案了,因为很快又有新消息传来。 田学思将自己关在书房,一把火烧了书房。 兴国公谋逆当场被诛,然而当去兴国公府捉拿同党时,却只见满天的火光。 …… 太子听到消息,愣了一下,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新帝继位,很快大赦天下。 周暄以为,路征会松一口气。然而,路征却依然很忙碌的样子。 而且,她看得出来,他在担忧什么。 她终是忍不住问他:“征征有什么烦心事?” 路征握了她的手,回道:“是晋王。” “晋王怎么了?”周暄不解,“不是说兴国公一事与晋王无关,而且田太贵妃护驾有功吗?” “晋王失踪了。” “什么?” 是的,晋王失踪了。 皇帝驾崩数日,新帝也早已声明晋王无罪,可是谁都不知道晋王去了哪里。 第107章 尘埃落定 新帝甚至怀疑,那日田学思在书房内纵火*,是不是另有阴谋? 那尸体已被烧焦,辨不出人形来。 莫非那竟不是田学思而是晋王? 新帝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究竟是什么感觉,只长长叹了口气,再次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田太贵妃近来伤心欲绝。 大行皇帝过世,她娘家哥哥被诛,侄儿自尽,亲生儿子又下落不明。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就像是个噩梦一般。 —————————————————————————————————— 直到大行皇帝下葬后的第二十一天,晋王才再次出现。 立即有人带他去见了他的皇兄——刚继位的新帝。 晋王也不多话,纳头便拜,口称万岁。 新帝悄然松了口气,和颜悦色,问弟弟这些时日去了哪里,又说起父皇驾崩,兴国公反,田太贵妃卧病在床等等。 兄弟俩相对而泣。 良久,皇帝才挥挥手,让弟弟去祭拜父皇探视母妃。 晋王领命谢恩。 儿子归来,田氏好歹算是有了盼头,身子渐渐有了起色。 ——之前想过很多很多,但是在儿子失踪期间,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儿子没事就好。 权势、富贵……什么都是不相干的,只有儿子平平安安,那才是最要紧的。 因为先皇的旨意,田氏养好身体后,新帝就下旨让晋王去封地就番了。 新帝对这个弟弟没什么意见,只是新帝的生母朱太后对田氏母子毫无好感。兴国公又曾作乱,间接造成先帝的驾崩。 如今又要让他们母子如愿去封地就番么? 真放他们前去,岂不是成了鱼入大海? 更让朱太后耿耿于怀的是,先帝在世时,他们夫妻帝后失和,先帝宠爱田贵妃以及其所出幼子。——虽然最后先帝没犯糊涂,依然立了皇后嫡子为太子。但是那么多年的冷遇,让朱太后很难不生出怨怼之心来! 初时,朱太后以为晋王回不来了。那田氏,失了夫君,又失了兄长侄儿,儿子又下落不明,正是生不如死…… 谁想现下她不但儿子回来了,还能到封地去就番! 朱太后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一向重规矩的朱太后一时之间,也忘了后宫不干政的古训,劝说儿子,切莫为了仁德的虚名,放虎归山,酿成大错,云云。 新帝哭笑不得。他何尝不知母后心里的怨念?但此事,一来是父皇临终前的遗愿;二来,他已经是胜利者,大方一些又有何不可?三则,虽然母亲与田贵妃当年如何如何,可是他和二弟这十多年的情分不算假。他们远没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让他就番,怎么办? 杀了他们母子?不可行。毕竟他已经下旨说明晋王无罪,田氏护驾有功。天子金口玉言,不好反悔。 将他们拘在京城?新帝摇了摇头,若如此,他还怕生出其他事端来呢。 就这样吧。 先帝给小儿子的封地是个富庶之地,虽不给小儿子最高权力,但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了。 老实说,在储君未立之前,新帝一直以为父皇偏疼二弟,会将皇位传给二弟的。甚至是在太子受封仪式之后,新帝还曾以为父皇会反悔。 所以,当先帝拒绝兴国公,不改初衷,直至驾崩。新帝才确定父皇的心意。 他已君临天下,他不介意对二弟好一些。 —————————————————————————————————— 晋王对去就番一事,没有任何意见。皇帝允许他带上母亲,他更是高兴。 只是,临别前,他去面见皇兄,说是有一件事,要求皇兄帮忙。 新帝呆了一呆,半晌才缓缓一笑:“何事说来听听?” 这个弟弟能求他什么?总不会是后悔了,不愿意去就番了吧? “父皇过世才两个月,按说这话臣弟不该提。只是,只是……”晋王咬了咬牙,“臣弟有一事,想求皇兄成全。” “说!” “臣弟想娶万安伯家的姑娘为妻!” “谁?”皇帝愣了愣,好一会儿脑海里才隐约有了个人影。“万安伯?林家?……不对啊,万安伯家的姑娘不是成了泾阳侯的夫人么?” 新帝在做大皇子时,对京城的不少事情都有耳闻。 晋王这才道:“万安伯家还有一个姑娘,说是身体弱,一直养在京郊的庄子上。” 此刻晋王气息匀了,说话也顺畅了:“不敢欺瞒皇兄。当日父皇病重,舅舅使人要臣弟过府,说有要事。之后……” 之后,兴国公便将自己要做的“大事”告诉了外甥。晋王当即拒绝,为人臣,为人子,怎么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是,兴国公早已准备多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人大吵一架,晋王待要进宫面圣,将此事告知父皇,却被表哥一个手刀砍在脖颈,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时,他是在京外的马车上。那马车不知要驶向何方。 晋王乘人不备,跳下马车。也许是老天助他,夜色正浓,竟无人发觉他已经跳下了马车。 他勉强辨清了方向,就往京城跑。 最终却晕倒在了林家在京郊的庄子前。 —————————————————————————————————— 晋王没详细说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只说自己心仪那位林二姑娘,想娶其为妻。他知道这是在孝中,原不该提及此事。 只是他即将就番。恐怕此生都不能再回到京城。他怕他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对那位数年住在郊外的林二姑娘,新帝也略有耳闻。他只笑了一笑,心情莫名轻快起来,微胖的脸上也有了笑意。 “二弟希望朕怎么做?” “赐婚。” “哦?你怕她嫁给别人?” 晋王摇了摇头,面上竟浮现出一丝羞涩来:“那倒不是。不瞒皇兄,她父亲万安伯只怕都忘了她了,哪里会给她定亲?是,臣弟害怕……还望皇兄成全。” 之前皇帝以为弟弟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此刻才彻底把心放回肚子里去。皇帝微微一笑:“虽然说是孝中不便说亲事。不过父皇生前订下的婚事不在此列。二弟不必担心。” 晋王大喜:“多谢皇兄!” —————————————————————————————————— 新帝下了一道圣旨,说是先帝的旨意,将万安伯家的二姑娘许给晋王为妻,晋王就番时,允许其携妻同行。 这圣旨好生怪异,也没几个人相信真是先帝旨意。若真是先帝旨意,只怕早早就会公布了,哪里会到此刻才宣读? 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是无人知晓了。 林家二姑娘是谁?大家思索半天才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竟然还活着么? ——先帝还在世时,曾想过给二皇子订婚,但由于种种缘故,都未能成。如今先帝驾崩,新帝竟给弟弟挑选了这么一个妻子,也真是奇怪了。 连万安伯都吃惊。五年了,林樾溪今年都十八了吧?十八岁的姑娘了,竟还能当王妃? 不管皇帝怎么想,圣旨都下了,万安伯也只能着人接了林樾溪回府,好生对待。 林樾蓉也觉得奇怪,她那个面容模糊的妹妹,竟还有这样的机缘么?前几年,她有时想起这个妹妹,还动过念头,找个人把她嫁了就是了。后来,宋家事多,她也就渐渐忘了这个妹妹了。 当王妃么?不知是福是祸。 祸福且不论,林樾溪回到林家后,一日下帖子邀周暄、陈苑、陈芸过府小聚。 其实这三人中,她也就跟周暄熟些,但是陈苑陈芸姐妹都曾帮过她,又跟周暄相熟,她便一起邀请了。 她这番奇遇,不但周暄吃惊,陈家姐妹也惊讶地很。陈芸开玩笑管林樾溪叫表嫂,想听听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樾溪却只淡淡一笑,避而不谈,良久才道:“我也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能回到林家。” 其实,做不做王妃也不打紧,她高兴的是,她终于能离开那个庄子了。 五年前,父亲将她送到庄子上,再不管她;五年后,竟然亲自去接她回家。 她也很意外呢。 陪林樾溪说了会儿话,几人散了。周暄匆忙回家,马车停在家门口,周暄还未进家门,便见路征迎了出来。 周暄脚步微顿:“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着,你要回来了。” 周暄微微一笑,向他走了过去。 第108章 关于生子 周暄成亲三年无孕。她与路征倒还淡然,她的母亲杨氏以及嫂嫂路随玉却都发了愁。 杨氏担心女儿随了自己,会子嗣艰难。虽然女儿身体没毛病,孩子肯定会有的,可是还是担心路征有其他想法。 路家数代单传,定然重视子嗣。诚然路征看重周暄,身无二色,可是时日久了,难保还会如此。周暄与路征是少年夫妻,情深意重,暄儿看着柔弱,可是骄傲得很。如果路征真的纳小,依暄儿的性子,怎能受得了? 杨氏的担忧不曾表露,但还是遣了身边的妈妈到路家去,暗暗为女儿调理身体,盼女儿早日有孕。 路随玉的想法与婆婆不大相同。身为路家女,她自是希望路家多子多孙的。——虽然以后的路家的子孙身上流的不是路家血液。 她初时就担心小姑子嗣艰难,不是个能生的。如今成亲三年未见孕事,她自然又担忧起来。她也动过要路征纳妾的念头,但是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怎么说,一则她也是女人,知道女子的艰难;二则周暄毕竟是她小姑子。周暄难过,她心里也不会好受,而且,周暄过的不好,她在周家难道就能过得好了? 原本不大信神佛的路随玉,多次烧香拜佛,希望能有好消息传来。 周家婆媳俩的苦心,路征夫妇竟不知晓。还是杨氏的暗示以及母女谈心,才让周暄惊觉,原来她已成亲三年无子,这在旁人看来,是十分不应该的。 三年来,路征对她体贴入微,且从未提过子嗣的事。因为听宋愈说过所谓的“前世”,周暄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子嗣之忧。 什么?担心她不能生育么? 周暄心中有些异样,当着母亲的面,她没有说什么。她想了又想,终是在夜里问路征:“征征想要孩子么?” “什么?”路征一呆,神情瞬间凝重起来,“你有了?”他下意识抚上妻子的小腹,“什么时候发现的?我有很小心……” 他心说,明明我每次都有注意,怎么还是有了?果真所谓的防护措施都是不大管用的么? 周暄覆上他的手,蹙眉道:“没有。我没有怀孕,我是说……”她顿了一顿:“你是不是也想当爹了?” 她心里酸涩,他这样紧张,大概是非常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吧?——她之前以为他不在意的,可是他这样的反应,说明他还是在乎的。 路征松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没事,我不急,如果真着急的话,就不会……”他眨了眨眼,笑得暧昧,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周暄脑海中忽的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夜晚床帏内的一些场景让她红了脸。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轻轻捶了他一下,将头抵在他肩头,并不说话。 路征伸臂揽了她,轻声道:“你想要孩子了?还是谁说了什么?” 她没到女性最佳生育年龄,而且在他眼里,她年纪也不大。这个时代,医疗卫生技术落后,女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想的越多,他越不想让她生子。 他独自一人来到这个世界,孤单得很,有她相伴,已是大幸。他不算贪心,也不奢求更多。 她这么问,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了么? 周暄伸手抱住了他,声音极低:“嗯,我想有个我们的孩子。像你的,也像我的,会管你喊爹爹,管我喊娘亲……” 每个人都会想有自己的孩子吧?小小的,软软的一团,一点点长大。 周暄想起陈芸家的元宝,小小年纪,神气的很,眉眼间有几分陈芸的影子。如果是她和征征的孩子,是会像她多些,还是像路征多些? 不管是像谁,都会很好看。 路征沉默了一会儿,他也知道每个人都有生育权。看周暄的神情,大约是想要个孩子的吧。那一次,她说起别人家的小孩儿,眼中流露出的光彩,他无法忽视。 是不是他杞人忧天了?大户人家注重养生,怀孕期间注意锻炼,京城中也有经验丰富的产婆,届时再请了宫中擅长妇科的太医,一定会好好的。 “那我们就努力一些,早点生个孩子。”路征抱紧了怀里的妻子。 —————————————————————————————————— 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又不再刻意避孕。很快就有了好消息。 周暄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竟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仿佛是很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但是看路征紧张兮兮的样子,她不由地想笑,嗔道:“说着不急不在乎,你分明还是很在乎的的。” 路征笑,心说比起还是胚胎的孩子,我更在乎的是你啊。 路随玉听说周暄有孕,喜不自胜,赶紧烧香拜佛还愿,叩谢祖宗,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算是落了地。 她嘱咐路征好好对待周暄,又以自己过来人的身份说了不少孕妇禁忌。还不知周暄肚子里是侄儿还是侄女儿呢,她就提前去准备了小儿衣物,看上去比路征夫妇还上心。 陈芸带着儿子元宝去探视周暄,她现下做了母亲,眉目平和,身材也比做姑娘时丰腴。 她看着周暄,笑道:“你若生了女儿,就给我们家元宝做媳妇儿好不好?” 周暄还未回答,一旁的嬷嬷早变了脸色。 谁家不盼着生男丁,怎么这郡主倒巴着人家生女娃?不过,因为陈芸是郡主,身份尊贵。嬷嬷也不敢说什么,只在心里默念着:这话不作数,不作数,老天爷保佑,还是生个小少爷吧! 周暄笑了笑:“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就急吼吼地想抢了去,还是郡主呢,羞也不羞!” 陈芸扁了扁嘴:“我们家元宝,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还当不得你们家女婿是不是?” 元宝还小,不大听得懂母亲说什么,只笑嘻嘻地看着母亲。 陈芸将元宝揽在怀中,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眉眼间俱是温柔的笑意。 “是是是,元宝最乖了。” 周暄瞧着他们母子,竟然生出艳羡之情来。她微微低了头,心想,等她生了小孩儿,大约也是这样吧,会觉得自己家的孩子,是最好的。 只是,等孩子出生,还需要好几个月呢。 晚间,周暄说笑间问了路征:“你说会是儿子还是女儿?” “都行。”路征几乎是脱口而出,“男孩儿也好,女孩儿也好,都是咱们的孩子。” 周暄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有了周暄这么一问,路征也不由地思索起这个问题来。 从概率上说,生男生女各有一半的几率。他没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只是旁人可能念叨的多些。若她生的是男孩子,那就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若她生的是女孩子,那就好好照顾呵护。 不过这世上,终究是女孩儿会活得艰辛些。少不得到时候要好好给她挑夫婿。 一想到还没出生的女儿,将来不知要跟哪个小子,路征莫名的不爽。 他郁闷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哦,是了,他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还有好几个月才能出世。 他担忧的委实早了些。 ——————————————————————————————————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周暄生产时,路征守在产房外。产房里挺安静的,只有产婆“使劲儿、使劲儿”的声音。 路征随手拉过一个人:“怎么没有声音?里面怎么没有声音?” 他怎么听不到妻子的声音?他心头涌上了悔意:他早就知道生孩子是很危险又辛苦的事情,他怎么还让她涉险? 他就该拦着她的。 路征面色苍白,额上冷汗涔涔,如同生了大病一般。 路随玉轻声道:“不用担心,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的,头胎会更慢些。不过暄儿现下身体好,无碍的,不必担心。” 路征不说话,心说,这一次就够了。再不让她涉险了。 周暄发动四个时辰后,孩子才出世。 产婆出来报喜:“恭喜大人,是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路征看也不看产婆,只随口说一句:“谢谢。”就往产房里去。 “使不得,使不得……产房污秽,进不得……” 路征哪里听得进去?他得赶紧去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 周暄累得很,但还是强撑着,冲路征笑了笑:“我没事,看,我们的孩子。” 路征轻声道:“谢谢。” 谢谢你,让我不再孤单。 --*---The end--*-- ========================================================= 本图书由(Greenphoenix)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