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久久不醒)为您整理制作 =============== 《宦难江山》 作者:郑小陌 ===============   ☆、第一章   “奸宦符柏楠,年三十有一,时任东西厂提督之职,兼御前掌印太监,五城兵马指挥使,御前带刀行走,光禄大夫,左侍承职,东黄门侍郎等二十余职,多年来仗权贪赃,多拓园林竟禁同王家。入朝而不趋,剑履而上殿,藐视王法杜弊主听,變橘游人,焚芝归田大贤,恶贯之盈罄竹难书!   朕登基之初,本应大赦天下,然者,此贼子无悔过之心,欲行潜阻之事,今当于西市行大辟之刑,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圣旨宣完,烈酒顺刀背而下。   颈后乱发被拨开,符柏楠抬首扫视一周,忽然轻笑一声。   黑压压人众。   他紧盯模糊不清的人群,颈后蓦然一凉,剧痛袭来。   骚/动间视野天旋地转。   世间在两三翻转后停落,他望见面前黄土中一只蝼蚁。   顷刻后,骚/动变为哗然,菜叶烂泥粪浇盖在脸上,更多的砸在倒于市口的尸身上。人多脚杂间,视野又被人踢动,滚落在脏污堆中。   “头儿,上头让砍了挂到城门上,这下都埋没了那还能找着啊?”   “废他娘什么话,让你干就干!”   “可是头儿,你瞅瞅这满地的屎尿烂叶子,日头当中,家里婆娘还等着小的们回去用午食,这翻完了满手都是味儿,晦气不说回去还得挨数落,您看……”   “我看,我看啥?”   “咳,头儿,您不说上头也不知道,咱把这阉人衣服扒光了挂上去,不是也一样嘛。我家还有坛好酒,生女儿那年埋的,回头我孝敬孝敬您老人家去。”   “你小子,就他娘会偷奸耍滑。”   “嘿嘿嘿,走走,头儿,今儿去我那吃去。我婆娘做鱼那一手,嘿!真绝了……我……说……”   当差的渐渐走远,断头台上几个小吏剥光符柏楠的囚衣,麻绳锁椴,赤条条的无头尸体打穿锁骨挂在西市口,随风微荡。   躯体白净细瘦,陈年旧疤横陈,远处看去几乎正反不辨。   买卖菜蔬的女子从旁经过,无不是吓得花容失色,却还用绣帕掩着口,偷偷去窥传说中阉人的下/体。   有稚童顽皮,过时大声嘲笑那光/裸的躯体,捡起地上的石头砸上去,击得尸身晃荡。   日头偏西,一群幼童各人用衣袍下摆兜了石头,每人跳着去击打尸身,争相竟比谁能打到那个“和女人一样”的地方。   人来人往,地上新粪凝干,丛丛苍蝇停落又被挥走。   几个时辰后,金乌沉落。   各家闭门起灶,市井渐渐寂静了。   星子斗转。   夜愈冷起来,更声响起。   街上忽而静静冒出几个人,脚步无声,鬼魅般前行。行人低声交谈着,细听之下,却不是夏朝官话。   “师姐,走了半里了,到底在哪啊?”   “前方。”   “前方前方,次次都是这句话。”   “思缈,你若不乐,可以不来。”   “我、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哎呀,阿砚,我看小思就是见你有挂心的人,吃味了。”   “……”   “二师兄,你想找揍可以明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我找揍?哼,你倒说说——”   “噤声。”   三人停下脚步,片刻前方巷中走出个老头,提灯拿响,和三人打个照面,笑道:“这么晚了,娘子怎地不在家中安睡啊?”   打头的白隐砚一示手中黄纸,道:“家父忌日,本说好与相公小妹一同祭奠,无奈相公跑货晚归,可祖先总不能不祭,这才夜半匆匆上路。”   她身旁男子也配合得一礼:“惊扰司更了。”   两人张口,讲得都是标准官话。   司更老头摆手道:“不扰不扰,只是今夜风大,小心火烛啊。”   几人谢过,待老人走远继续向着西市前行。   一路无话,两刻后三人赶到西市,白思缈对着一地狼藉皱了皱眉:“师姐,我恶心。”   “那你与修涼一同将尸身放下来罢,头我来找。”   说话间脏物被翻动。   人言模糊着,拨扒声不断在耳边响起,不多时,附在头面上的菜叶被扒开,一阵轻动,视野上抬。   头落入片柔软,布料一响,凝血的断口被什么包上,视野中进入一只素手,白净纤长,它抹了抹头颅的眼皮,试图让它合上。   重物落地声。   起起伏伏间,人头前行起来。   “这阴阳人看着不沉,扛起来……好好,我说错了,阿砚你别这样看我。”   “修涼,你先回去吧。”   “行。”   风声起落,男人很快不见。   两个女人单独上路,白思缈陪白隐砚行了半路,见她只用荷叶半裹,大半头颅贴着衣襟抱在怀里,皱眉道:“师姐,要不我扔了纸钱,你把它放篮子里?上头全是血。”   她又小声补了一句:“而且还满脸屎,抱着脏衣服。”   白隐砚顿了顿,平淡道:“不要紧。”   白思缈没再劝。   两人行至城郊一家小饭馆,白隐砚在门上短促地敲了敲,门开了,正是早先一步回来的白修涼。   三人上板后走进后院,天井边搁着个大浴盆,无头尸被正放其中。   白隐砚放下头颅,边挽袖边道:“今夜多谢了。”   白修涼嬉皮笑脸道:“真谢就来香一个。”说着朝她凑过脸去。白隐砚淡笑一声,冲他伸出十指晃了晃,白修涼让那屎味儿冲得倒退两步,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下回吧。”   一旁白思缈冲他翻个白眼,又笑道:“师姐,小事不必言谢。”   白修涼望了望天色,道:“剩下的还要我们帮忙吗?若三师兄在就好了,你一人做,恐怕今夜是来不及了。”   白隐砚摇头道:“我一人来罢。”   白修凉欲言又止的望了望她,同白思缈二人清理片刻,走了。   白隐砚烧了两大壶滚水,加上香叶兑好倒进盆中,将符柏楠的头散开发泡进铜盆中。面上血污屎尿凝固已久,她用温水浮泡,站在边上望了片刻,低叹一声。   转身往木桶中倒水,里面白修涼已准备了半桶凉水,两相一掺,温度正好。   白隐砚用布巾将脖颈断处包上,先剪去他锁骨剩余的绳索,又托着腋下将尸身轻柔抱起,靠在自己身上,布巾从上到下擦拭着。   温水渐凉,她将尸身从浑水中抱出,披上件自己的长袍,泼水时低声道:“我屋中没有男子衣衫,委屈你了。”   一抬眼,恰撞上盆中符柏楠的头颅,那双眸子目光死寂,直直盯过来。   白隐砚心惊一瞬,片刻后又轻笑一声,摇摇头,兑着水道:“若被你知晓我看光督公全身,怕是再出不了这间屋。”言罢试了试水,又将那尸身抱起,搁进桶中,自语咕哝道:“好沉……师兄真没说错。我给你洗净,你莫乱动。”   擦擦洗洗间动作细致,连下方也没放过,合衣时,白隐砚望见几处石子打破的皮肤,抿了抿唇。   将尸身搁在卧室春榻上,她又换了盆干净水清洗符柏楠的头颅,血块粪便已被泡软,用手一扒便落下去。抓洗头发搓净面容,她连换三盆水,终于将符柏楠面部清完。   发尚湿,她用厚布扎在颈部断口搁在腿/间,细细擦拭他三千乌丝。   天光泛白,白隐砚打个呵欠,低头望他眉眼。   额顶饱满,纤眉,细目,眸子沉黯,双颊微陷鹰勾高鼻,唇薄,薄至近乎不见,不知是因失了血色还是本就如此,肤色苍白,鼻侧眼角有两三点黑痣。   白隐砚细细打量下来,与他浑浊双眸对视片刻,轻笑一声,抬起头来。   “又是一日啊……。”   红尘滚滚而碾,没人会在意世间多少一个阉人。   发丝半干,她抱着符柏楠的头颅起身入室,将春榻拖到门口,取出针线,借着星点天光和烛火开始缝补他脖上大伤。   针脚起起落落,灯花爆响,白隐砚呼吸平稳,从断肉到脂层,直缝到外层皮囊。   颈后皮肉不好着针,白隐砚揉揉酸疼的肩将他托起,倒着手缝本就不便,他干顺的发又总落下,拨了两次,白隐砚敲了他脊梁一下,“你安分些!”   说罢自己一愣,先笑出声,又默默无言。   符柏楠靠着她,浑浊双眸直视地面。   穿针引线小半个时辰,白隐砚将他残尸收拾齐整。拖了床被褥盖在符柏楠身上,她烧水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卸板开门。   白隐砚的馆子在近郊瓦市算得一绝,许多有头有脸的官家子弟都来吃过。   能叫响名头凭着两个,一是她净琉璃三面透光的后厨。   她自己手上出来的饭菜好吃得人能嚼掉舌头,其中面是招牌,做法步骤谁都能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谁都能看,谁都知道步骤,偏谁都学不去。   再一便是日日限数的规矩。   用师父话就是【装逼】,来客有定数,到了点不伺候,达官贵人每月开席请客叫她去掌厨也有定数,白隐砚认识的人多,这边恼了她就搬出那边来,拉虎皮扯大旗,日子也算平稳。   早年下山时,她为在此落脚没少作打点。   年轻时白隐砚尚觉这样做有些趣味,年纪愈上,她反而越庆幸当时的决定,饭馆是忙活,一日歇业生意就垮一半,一年到头没有闲的时辰,她精力逐渐不济,好在给自己限得数够她干到四五十。   忙到近午时,请得厨娘准时到岗。   白隐砚做完最后一份,盛了两碗面端到卧房。   刚一推门,屋中便冲来股血腥气,昨夜屎尿横流的久了不觉,现在一进门,腥气分外重。   白隐砚搁下面,半推开轩窗,平静地推了一碗到春榻前。   “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言毕,她自己捞面吃起来。   一人一尸对坐,窗外雀声啁啾,平静得如寻常人家。   ☆、第二章   用过午饭,白隐砚给符柏楠掖了掖被角,收碗出去洗。   不多时她回到屋中,手中端着一小碗葡萄搁在桌上,从架上抽了本书,脱去外衫半卧到床上。   轩窗微敞,暖秋的风顺缝刮进来,前方馆子门面热热闹闹,隐约有酒声传来。   几刻后,视野暗了暗。   风又暖了些。   白隐砚手中的书落在了床前春榻上。   再睁眼,正阳下去了一些。   她打个哈欠坐起身,抬眼瞧见床前静卧的符柏楠,微惊道:“督公?你……”话刚到一半,就打住了。   尸停了有一日半,眼珠浑浊,尸身僵硬。   她和符柏楠对视片刻,轻笑一声站起身,换上外袍转头出去。   符柏楠死寂双眸望着梁顶垂下的几缕木碎。   院中辘轳摇响,凉水砸进桶中。   院门开了,嬉闹人群齐声欢呼,伴杂着敲碗声。   “老板娘出来了!”   “白娘,生意兴隆生意兴隆!”   “孙大人刘大人,久疏问候。小店招待不周,还请多多担待。”   “哎呀,有你这手艺在此坐镇,我等岂敢说喝不尽兴啊?来来给你介绍,这是我朝中同僚时钰迁,年纪轻轻便官途坦荡,久慕白娘你这儿的好酒菜。”   “时大人,久仰。”   “不敢,朝中担一闲职,礼不全处还请白姑娘多担待。”   “你小子腼腆甚么!老板娘我同你言讲,这小子可不敢小觑,昨日刚斩了那阉狗符柏楠,今日他就接了圣旨任中书省左丞,我等以后恐怕还要仰仗他呢!”   “哈哈哈是啊是啊,时兄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   “……那,以后还望时大人多来小店走动。”   “一定一定。”   又是一阵喧哗声。   人声嘈杂中,白隐砚向跑堂低语:“南子,去将院门掩上。”   “好嘞。”   【喀——】   院中雀啾静静将嘈杂人声压了下去。   夕阳西斜。   星移斗转。   红尘又是一日。   送走最后一波客,白隐砚上板回院,搬出条凳子坐在屋前,灯下又静静翻起午时未读完的那本书。   灯花爆响,未几月上中天。   院中杏树一阵飒飒而过,鸢尾沉香溢来,白隐砚抬头,正对白修涼蹲坐于枝干上,冲她嬉皮笑脸。   “阿砚,一日不见可想我啊?”   白隐砚收起书,平静道:“思缈呢。”   白修涼跳下枝头,瘪嘴道:“六师妹,你好冷淡。”   白隐砚道:“二师兄,你别作死。”   白修涼大笑:“还是你学得最溜,我永远想不起用这词堵人。”   白隐砚勾勾嘴角,从院墙上收回视线,道:“可惜学了也没甚么用处,除了咱们,没人听得懂。”语罢站起身。   “师姐!”   二人闻声望去,墙头丢过一只沉香木棺,白思缈一身鹅黄跃墙而入。棺木震起的尘土让二人齐齐向后一退,白修涼反应最大,当即跳起掸着自己月白的衣衫。   “小鸭子,小心我的衣裳!”   “呸,谁管你,你最好去土堆里滚两滚。”白思缈接过白隐砚的帕子擦了擦脸,踢踢棺木冲她笑道:“师姐,这只可好啊?”   白隐砚道:“……思缈,你可知这棺木多沉?”   白思缈愣了片刻,点点头。   白隐砚又道:“那你可知督公多沉?”   “……”   “两相一加,又有多沉?”   “……”   白思缈苦着脸道:“师姐,我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   白隐砚道:“我原嘱咐你带张大草席来,是早在葬地备了棺椁,你这一来回,多花银子不说,还往我院中丢了口棺。”   白修涼在旁边幸灾乐祸,抱胸冲她挤眼:“多事多事,哈哈。”   白思缈剜他一眼,又勉强道:“师姐,我、我能搬得动。”   白隐砚摸摸她发顶,无奈道:“算了罢。”她转向白修涼,“修涼,又要麻烦你了。”   白修涼耸耸肩,进屋连人带被将符柏楠尸身搬起,出门便见白思缈又抬起那沉香木棺,白隐砚带上东西,三人飞檐走壁越瓦而去。   夜沉沉,云层后月暗而无光。   星点辉光下三人在枝头疾行,白思缈一马当先领在最前头,气息平稳,白修涼功夫只略高于白隐砚,二人所长均不是飞檐走壁舞刀弄枪,他又多负一人,跑得气喘吁吁。   白隐砚在他身侧,张了张口,终是没做声。   三人疾行了半个时辰,赶到城郊一座荒山半山腰,白隐砚微喘着停下,白修涼整个人都要背过气去了,若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他能当即将符柏楠扔在地上,再补两脚。   彼此知根知底,白思缈也没多嘲讽,打开水囊递与他。   待白修涼喘匀气息,三人合力将符柏楠葬进棺中。   撕开纸钱,白隐砚望了他面目片刻,忽而轻声道:“还是没能合上这双眼。”   白思缈和她一同将纸钱银角往棺木中填倒,忍了两忍,忽道:   “师姐。”   白隐砚抬了抬眼。   “你……你与他……你生前许过他吗?”她咬咬下唇,余光见到白修涼身形一僵。   白隐砚淡淡摇首。   “那你为他收尸是做什么?”   “……”   白隐砚将剩余的纸钱填入棺中,拿过酒壶,冲白思缈平静道:“入殓吧。”   三人无话。   寂静中,四十年陈酿酒香满山。   棺盖缓缓划上,良夜如许,一片混沌的模糊中,那清凉的女声缥缈响起,隐约似有,隐约若无。   “符柏楠,愿你来生,莫再投此处。”   .   .   .   “走水了!雁回居走水了!走水了!督主、督——哎哟!”   “!”   符柏楠霍然睁开眼,下意识掐住来人脖颈,看清那人面目后猛地甩开,揉着眉心坐起身。   “走水该多唤宫女寺人去平火势,在本督这嚷嚷些甚么!”   话刚落,他手一停。   【雁回居走水该多唤寺人平火去,在本督此处嚷嚷甚么!】   场合。   来人。   言语。   经历。   一切似曾相识,记忆犹深。   喉头微动,符柏楠摸向后颈。   庄周梦蝶,还是两生再世。   顿了顿,他冲跪在地上的寺人道:“陛下如何了?”   “回、回督主,圣上无恙。”   他披衣起身推开窗,纤长枯指紧紧摁在窗柩之上。   “什么时辰走得水。”   “二更刚过时。”   天色已近三更,远远黄光冲天。外间寒风过境,初冬的风刀眼锋利,迎面扎穿他全身,又自背后狠狠透出来。   符柏楠浑身血肉一紧,彻底清醒了。   他深吸口气,手下用劲儿,一把抓碎了窗沿。   回头望向哆嗦起来的寺人,他道:“多派人手增援,若火势过大,先遣人披上棉服用冰水浇透,冲进火场抢救用物,不必在惜人命。”   寺人深知他威重,不敢质疑半个字,躬身退出房中。   符柏楠在原地停了一停,即刻开始更衣。   束发簪髻,宫帽朝服。   半刻后符柏楠打理完毕打开房门,脚方踏出半步,忽而一顿,回头望了一望。   “……”   他眼睑微垂,回身掩上房门。   雁回居的大火长明到天亮方熄,宫殿尽毁,金黄的琉璃瓦熏得焦黑。   一场大火焚去了宫中近半数的财物和用人,最主要的,雁回居的宠侍郑雁也被烧死了。   大夏自开国以来,四朝更迭延续百载,清一色的女人把政。   当今女皇夏邑年正当中年,好男色,后宫面首人数众多,奈何早年朝事繁忙,多年来膝下只得七女,又夭折了一双,只余五个。   皇后不诞子嗣,朝臣可以上疏废后;皇上若是生不出孩子,百官也只能齐齐闭嘴。   侍君郑雁半年前同二弟郑孔一同进宫,此君是京郊一个五品京官郑伯佘的嫡子,生来一副跌月的好皮相,唇红齿白,声低而绵长。   夏邑年睡前常常命他入殿念些不相干的奏本史话,一来二去,便受宠起来,赐宫位不说,弟弟郑孔亦住进宫中明月居,父家也是恩赏不断,近缘亲族有官职的均加封一级,老父郑伯佘更拔至吏部侍郎,外戚隐隐有抬头之势。   这次一场大火不仅烧死了郑雁,烧去了皇上睡前的金嗓子,更烧没了郑伯佘位极人臣的最大依仗。   消息传出宫,火将扑灭,老头子就赶来跪在宫门外哭得老泪纵横,喊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符柏楠刚刚赶到火场便接到回报,沉吟片刻,道:“皇上起身了么。”   寺人恭敬道:“半刻前皇上已起了,现下正在洗漱准备。”   符柏楠道:“火势起因可查明了?”   寺人道:“回督主,还在日夜排查。”   “……”   果然如此。   五年一场轮回,梦中那年便是此时埋下的祸患,牵出了后来一连串的颓败。   符柏楠在原地立一立,手遮口,讥笑一声道:“多添人手,加紧排查。”言罢转身向暖阁疾行而去。   行至半路,他停下脚步,循着记忆做了个手势,身旁檐低阴影处瞬时跃下两名厂卫。   “主父。”   符柏楠点点头,道:“明月居可有人守着。”   “有。”   符柏楠道:“‘明月’可在宫中。”   “是。”   顿了顿,符柏楠低低出声,话语几乎不可闻:“想必明日夜半阴天,明月升不起了罢。”   “属下遵命。”   为首的厂卫领命而走,符柏楠冲另一个道:“清理火场,动作要快。”   面目寡淡的厂卫点点头,道:“属下等该去何处?”   符柏楠道:“雁回居死者中有个名唤郑易的寺人,打扫干净他。”   “属下遵命。”   几句话随风就散,不过半刻符柏楠重新上路。   疾行一阵后他方到暖阁,便听得内里一声瓷器碎响,龙颜震怒。   压下通报等了许时,符柏楠才遣人入内,片刻后宫人出来高声传唤。他理了理宫服,跨过门槛,恰路过二进摆着的龙凤雕花大镜。   镜中人朝服乌琛一丝不苟,面青目厉。   符柏楠垂下眸,想起戏话里白脸的厉鬼和小人。   掀开门帘,熊熊暖意扑面而来,暖阁内响起声沉沉的吾皇万岁,极尽谄媚,道尽心酸。   ☆、第三章   待他再出暖阁时,天已经大亮了。   天上飘起细微的雪,零星地落在头上脸上,抬头去寻却又不见了。薄阳灰蒙蒙照在雪地上,反出光来,映射宫墙。   今日原定朝休,可这场火事一起,刑部和宫正司的不得爬出被窝清查火源,收拾烂摊子。   符柏楠这日,本是不在宫中的。   他当时并未将这场火当作什么大事,吩咐手下查明火情后,便去东厂处理之前被秘密抓捕的驸马,等赶回宫中时却已经晚了。   宫正司先一步查明了火情来源,是雁回居的一个洒扫宦寺,那人曾在符柏楠手下任职。他跟刑部右司郎王颖川、吏部侍郎郑伯佘三方联合上疏,指责符柏楠玩忽懈怠,顺带狠狠参了东厂一本。   女皇正在悲恸中,未细查之下便对符柏楠罚俸降级,宫正华文瀚接手了他后宫近三分之一的势力,刑部封赏,郑伯佘更是因痛失爱子被安慰得妥妥当当,东厂颓势初显。   符柏楠撩下袍子,与早候在暖阁外的华文瀚错身,瞥见他面上压不住的惊愕,抬眉道:“司公一早便在这冷风中候着,真是兢业勤勉。”   华文瀚拱手,勉强道:“不及督主。”   阁内出来宫人传唤,符柏楠讽笑一声,道:“方才陛下还是龙颜震怒,本督进去时被批骂得一文不值,现在心绪稳泰,反轮到司公入内,司公好运道。”   “……”华文瀚面色紧绷,眯了眯眼道:“想来是督主口灿莲花,我等也跟着沾光了。”   言罢,打帘入内。   三言两语,刀剑铿锵。   符柏楠垂眸收刀入鞘,回身往宫外走,半道上远远见到小竹子拎着拂尘和一包细长的东西向他疾奔而来,口中一连串的主父。   符柏楠停下等他走近,皱眉道:“何事。”   小竹子住脚,扶正宫帽,喘着气道:“主、主父,您的……鞭子……。”   符柏楠一摸怀中,果不见腰间的钢鞭。   小竹子喘得像头牛:“主父晨起时忘……忘在衣架上,小的原想您不会这般,但今日事起匆忙,天又暗,小的不放心,就忙跑来跟您说一声。”   符柏楠连鞭带布收进袖中,片刻将布还给他,拍拍他肩膀,他将布放进怀里,跟符柏楠一同向宫外走。   “符肆呢。”   “肆公公还在哭丧呢。”小竹子擦擦汗,压着嗓子回答:“九哥和几个弟兄们把周围口舌都封了,雁回居那个小子收拾干净之后,肆公公就一直守在那哭,绝不能让人说出什么,主父放心。今日先换小的跟着您。”   言毙,见符柏楠将两匹马牵出来,他笑嘻嘻道:“主父不坐轿子吗?”   符柏楠看他一眼,道:“上马。”   他当即苦下脸:“主父,小的不是肆公公,不会骑马啊。”     符柏楠嘴角扭曲,哼笑一声道:“那你便跟在后面跑吧。”   双腿一夹,人便出去了。   待小竹子气喘吁吁地赶到,符柏楠已经表完哀思,从郑伯佘家宅邸中出来了。   从宫里到宫外,小竹子跑了一个早晨,跟在符柏楠身后,正阳下蔫儿得跟朵小白菜花似的。   符柏楠这回没再骑马,打从郑府出来后,便一路慢慢踱着去得东厂。同前世一般处理完秘密抓捕的驸马,晌午回到宫中时符肆已经回来了,手下人回报,雁回居的事了了。   火源乃是侍君郑雁睡前点起的熏香,香炉被宫中豢养的猫扒倒,掉在地毯上,点着窗帘,焚了一整间宫殿。   符柏楠甩去手上的水,擦着手道:“宫正司那边怎么说的。”   符肆道:“司公上奏,火事起因为昨夜值守的那名洒扫,我已照主父吩咐先一步去证实,昨夜火起前同他在一起。皇上已斥责了司公办事不严。”   “嗯。”符柏楠坐下端起茶杯,道:“刑部有奏本么。”   符肆摇头:“没有半点动静。”   符柏楠讥笑一声:“本就是个破碗,一震便碎,郑伯佘还平白搭进去个儿子。”喝了口茶,他抬头道:“可还有事?”   符肆低声道:“主父,明月居那里,事没成,郑孔不知什么原因起得极早,一早将父亲劝回去,守在雁回居废墟前哭丧,小九他们扑了个空。”   符柏楠沉吟半晌:“此事先延后罢。”   符肆点点头。   符柏楠道:“圣旨估计明日就下了,今日事毕,你去吧。”   符肆不答,停了一阵,符柏楠看他一眼。   符肆笑道:“主父下午有约?”   符柏楠抿起嘴角。   符肆耸耸肩:“您牵马回来,却没让人喂。”   “……”   符柏楠搁下茶碗,垂眸静了片刻,道:“去见个人。”   过午的瓦市热闹非凡。   一条大道两边,酒楼饭馆茶堂鳞次栉比,店中刺啦下锅的油烟声,行酒令的高声喧闹,暖热的黄酒倾倒入杯,喧嚣烟火,民以食为天。   转过向紧西街是清一色的烟花巷,倦梳妆的小姐小倌打着哈欠凑些铜板,一齐买上七八份餐饭送到楼里,多数倚窗梳妆,等待申时楼中开业。   街东头则是绸缎铺子,绣庄胭脂店面,穿插着书肆澡堂,用过午饭的老爷小姐们擦擦唇上的油脂,在道口兵分两路,各自寻欢。   大夏朝自建朝起四代女皇,女官满朝,先代的男尊女卑经过百载更迭,早让奴性与平和日子磨得七零八落。   自古来民从不求多,一箪饭一瓢饮,管你坐上是谁,管这天下姓夏姓唐。   符柏楠到了街口,在马上坐了半晌,忽而拨转马头又往回走。   符肆跟在他身后也往回去,结果没走多远,符柏楠却忽然下马,将缰绳递给符肆道:“你先回宫。”   语罢在原地望了瓦市片刻,又将他叫住,道:“算了,我同你一齐回去。”   符肆自入宫跟了他七八年,极少见符柏楠如此举棋不定,不禁目瞪口呆,小心道:“主父……不去了么?”   “……”   符柏楠不答,眉心紧蹙。   符肆不敢再问,二人在薄雪中一路跑马回宫。   符柏楠回到屋中,符肆在外头候着他,半盏茶后,符柏楠开门出来,褪下东厂的朝服宫帽,换了身玄青色的私服,月白腰封间盘着钢鞭,袍下滚着暗纹。   “……”   这身衣服相较沉暗内敛的官服明显骚包得多,符肆喉咙梗了梗,觉得自己大概是瞎了。   符柏楠面无表情,掸掸衣袖冲他道:“走吧。”   符肆刚要去马廊牵马,符柏楠对他摇了摇首,二人便一路走去了瓦市。   这一来一回得折腾耽搁了时间,待两人再回到瓦市,天已有些暗。冬日天短,过了饭点很快就黑沉沉地昏暗下来,多数店家掌上灯了。   符柏楠肃着脸,在昏黄天色和盏盏灯笼间一路穿行而过,快到白记饭馆时,他停在一家书肆前,指尖一划道:“你在此等我。”   “……属下遵命。”   符肆心中那份好奇像有上百只猫爪挠来挠去,可张了张嘴,只得领命。   待他进了书肆,符柏楠收回目光,踏进白记。   “哟,爷,您来啦?爷几位啊?”   “一人。”   “好嘞——贵客一位——!”   白记常有微服的官宦子弟来此用餐,跑堂的扫了眼他一身行头,就要将人往雅间里请。   符柏楠随意挑了张桌子,撩袍坐下,道:“在此即可。”   “这位爷,这大堂尘土飞扬的哪合您的身份啊,您——”跑堂的让符柏楠扫了一眼便住嘴了,“呃,好嘞,您今日想用点儿什么啊?”   望了望墙上的餐牌,符柏楠点了碗臊子面。   现下不是饭点,堂中人稀少,墙角炭盆噼啪,暖而寂静。   不多时小二将茶水小菜上上来,赔笑道:“这位爷,您可能也知道我们小店儿的规矩,这过了午时啊,我们老板娘就不在店里了,您要想吃她的面,现下是没有了,得请早儿来。所以您点的面是我们后厨孙师傅做的,要是有哪不合口味啊,”他将最后一样菜摆上,“还得请您多担待。”   符柏楠喝了口茶,动作一停,抿着唇咽下茶水将杯子推远,道:“你们老板娘可是去了坊市?”   跑堂笑道:“哟,这可说不准,我们手下人只管干活儿,上哪儿知道当家的去哪了啊。”   符柏楠不再言语。   待面上来后,他抽出双筷子,捞起把面。   【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符柏楠闭了闭眼,张口正要吃,门外忽然打帘跨进一人。   帘子起落,隔绝街上的冷风,符柏楠自碗沿抬眼,正巧对上来人的视线。   那人掸衣襟的动作停住了。   半晌,她挪开目光,对跑堂淡淡道:“南子,怎么不请督公雅间里坐。”   跑堂的瞬间变了脸色,冲符柏楠一连迭声地告饶,口中尽是些小的有眼无珠,罪当万死一类的话。   符柏楠也不吃了,搁下筷子擦了擦手,惯常讥笑一声道:“是本督说在此即可的。”   白隐砚道:“缘是这样,那是我错怪你了,还落得督公看笑话。”   她扫过桌上分毫未动的饭菜,卷袖子道:“不过小店终是怠慢了督公,若不嫌弃,请等上一时三刻,白娘亲自为您做上一桌,以滋补偿。”   符柏楠嘴角扭曲,讽道:“听这口气,白老板似乎对自己的手艺极为自信。”   白隐砚颔首道:“不错。”   符柏楠道:“自信到这一碗面便足以补偿对本督的怠慢?”   白隐砚道:“的确如此。”   符柏楠手掩鼻,一双细目微眯,道:“可不瞒白老板,本督对你的厨艺,并不那么相信。”   白隐砚道:“那督公要如何?”   符柏楠讥笑道:“简单,若不合本督胃口,我取白老板项上人头,如何?”   “……”   刀剑交锋瞬息而过,迅速开场,又极快落幕。   符柏楠话落,垂下眼睑,眉头几不可闻的皱了皱。   言语过快,他出于惯性拔剑,光影过去才看清来人。   但人已死了,话已说了,覆水难收。   他缓缓抬眼,一旁的南子吓得面色铁青,扶着桌沿发抖,白隐砚无声息地站在方桌对面,静静望他。   堂中一片死寂。   “……”   片刻,白隐砚忽然皱着眉头笑了。   她从鼻中微出气,面上有些淡漠的无奈,笑容莫名而宽和。   “督公要换种口味,还是仍吃臊子面?”她走到柜台后,将墙上扣下的牌子全翻开,转头望着符柏楠,方才的肃杀似乎不曾发生过。   “……”   符柏楠喉头上下滑动,深吸口气,许久低声道:   “不必换了。”   ☆、第四章   白隐砚点点头,将牌子翻回,转身走进后厨。   门后隐隐传出交谈声,一个胖硕的中年女人开门将手中围裙递回,去偏房休息了。   片刻,厨房中爆起油花声。   刚才一番险象过去,跑堂的也不敢再多嘴,哆嗦着收了桌,重新给符柏楠沏了一壶茶,他却再没碰过。   堂中零星的几位食客知道是他在这,吃到一半便绕道付了饭钱,从门帘缝里溜出去了。   堂中悄无声息,只余符柏楠一人。   帘外不时有脚步声匆匆而过,闹市中孤岛一座,倒像个和他相称的广口棺材。   锅台碰撞声持续在后厨。   符柏楠指尖不断在腿上敲打,过了一会,他终于肃着脸起身走到白记外面。   堂中很暖和,乍一掀帘,寒风穿衣给他浑身扎了个通透,肌理僵硬。   符柏楠不自觉牙关紧咬,深吸口气,他绕到店面与店面间一人多宽处,站在两三步外往里看。   净琉璃的墙面映出后厨,面上有些许雾气,下方多上方少,映出里面忙碌下厨的女人。   因有雾遮着,看不分明,只能见到她眉目温和地低头,对着手中的锅。   符柏楠望着她,目光阴冷,唇角渐渐扭曲,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关节发白。   白隐砚将面捞起来,动作间和他对上视线,朱红嘴角弯了一弯,又低下头切起菜来。   “……”   符柏楠呼出口白霜,垂首从袖中掏出帕子掩起口鼻,勉强遮住破碎的表情。   他身边不远处零散站了几个人,有的常来吃饭,和白隐砚相熟。   “哟,今儿这是怎么了,先是初冬就下雪,这后又是老板娘下午掌勺。六子你赶明儿试验试验,说不定能怀个大胖小子,比你家婆娘还能生。”   身旁那人啐他一口道:“呸,闭上你那张臭嘴!”   那人揣着袖子杵了杵六子,又道:“哎咱俩去问问,说不定凑个热闹还能吃着她家的面,这大冷天的。”   两人又咕哝了几句,齐齐向白记门前走。   打符柏楠当前走过时,揣袖子那人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低骂了一句烧包。   符柏楠早恢复了面色,后退半步让开两人,没什么反应。   两人没能在堂中呆多久,出来时神色有些匆忙,慌慌张张得扫了他一眼就向街头跑去。   符柏楠眼风都懒得给,做个手势,对身后跃下的厂卫懒声道:“不用抓回去,找个荒郊处理掉。”   “是。”   “等等。”他停了停,笑笑道:“话多的那个,扒光他衣物,若是他真如看上去一样臃肿,捉回去蒸熟了喂狗。”   “是。”   厂卫领命而去,他收起帕子跨进白记,恰好此时白隐砚也打后厨出来,见他进门,轻声道:“督公还坐原位置?”   近乎条件反射般,符柏楠讥笑一声:“不然白老板给本督安排安排?”   白隐砚没有接话,又皱眉淡笑,隐隐露出那种宽和而无奈的神情。   符柏楠的手在袖中紧握起来。   待他撩袍坐下,白隐砚将托盘搁在符柏楠面前,托盘中除了面碗还有个小碟,里面搁着一根银针。   “……”   符柏楠盯着那根银针,喉头微动,勉强讽道:“世上总有许多用银针验不出的毒物,白老板不必如此故作玄虚。”   白隐砚淡笑道:“督公身份比不得我们寻常人,谨慎些好。再说总不能因为这种小事,让我砸了招牌不说,还丢了脑袋。”   符柏楠没有做声,拿起针象征性地探了探,执起筷子捞面。   白隐砚不再看他,背身走回柜台后。   收拾片刻,她对缩在角落的跑堂道:“南子。”   跑堂应了一声。   “我的茶壶呢?”   南子起身,朝柜台后边探头边道:“在柜上呐,我没动——哎,这不在这呢么,这儿这儿。”说着指向右角一张桌子。   堂中一趟来回,南子把大茶壶递给白隐砚。   那茶壶大得很显眼,天青色的碎瓷,壶口都磨旧了,没盖盖子,符柏楠眼尖的看到里面浓茶近满。   白隐砚接过来喝了一口,低头开始写账。   适才那种寂静又回来了,却不是死寂。   算盘不时清响,炉火劈啪中,多出来的那道呼吸格外刺耳。   堂中因为多出一人,似乎连空气都带上一些淡漠的香,如白骨沉棺中开出幽兰。   兰当然是美的,可那白骨,却连骨带棺都显得局促而不搭调。   门帘迅速起落。   白隐砚从账本中抬起头,堂中已空无一人,桌上只剩吃到一半的面,和一锭十两的金子。   白隐砚一碗面两钱银子。   南子眼有点直,收着桌子叹道:“当家的,这有钱人脾气是怪,可架不住是真有钱啊。”   “……”   打柜中走出,白隐砚执起桌上的金子,垂下眼帘,半晌道:“南子,把这金子找开,寻个人将找钱送回东厂。”   符柏楠从白记出来,使上轻功狂奔,跑出瓦市半里才停。   他面色沉郁,咬牙在空巷里站了许久,才唤出费劲跟上来的厂卫,叫符肆回来。   符柏楠神情极为不善,符肆心中纵使有再多好奇也不敢多舌,二人一路回到宫中。   收拾一番后,符柏楠去暖阁请安,处理了些公务,临睡前他散着发靠在官椅中,桌上搁着一小包银子,扎口得结很秀气。   静默许久,他忽然将符肆唤进屋中。   “主父。”   “……”   符柏楠神色阴冷,灯影中看不分明眼眸。他缓慢地低道:“符肆,你道世人在我身上,图得是什么。”   符肆照实答道:“权。”   符柏楠低笑一声:“她不做官。”   符肆道:“那便是利。”   符柏楠顿一顿又道:“她未收赏银。”   符肆笑道:“那便是伎俩,总不会是图色。”两人都是太监,这玩笑话讲出来,颇有几分心酸。   符柏楠却没有作声。   符肆本是玩笑,但看符柏楠神情仍旧沉郁,不禁惊异道:“主父,此人……”   “……”   符柏楠指尖在那个包袱的耳朵结上拨了拨,停住半晌道:“着人去详查白记的当家人。”   言罢不再多话。   符肆领命退了出去。   禁卫军换岗,宫中深灯隐隐。   夜,很长。   第二日天明,符柏楠早早起床梳洗。   一夜失眠,他胃部隐痛,铜镜中的人面目有些灰败。   他在面上铺了层淡淡的脂粉遮掩眶下青白,换上朝服,先百官一步进了玄武门,腰上装饰用的佩剑并未卸下。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当日朝事不长,女皇不出他所料,下旨追封郑雁平阳侯,授三千单户,以皇族礼节厚葬,并加封郑伯佘益阳侯,官升半级。   反观刑部和宫正司,出功出力不说,加班半天连根毛儿都没捞着,华文瀚还挨了一顿训,被罚俸三个月,气的心口窝疼。   外戚和言官的脆弱联合,在这次封赏中轻易被打破。   第二日早朝时,徐贤上朝第一个递折子,上疏反对以皇制厚葬郑雁,并同为刑部侍郎王颖川叫屈,甚至还好心捎带了身为太监的华文瀚一把。   洋洋洒洒千字奏折,话里话外,全是拐着弯指责夏邑年偏袒外戚,于百官朝臣不公。   户部尚书徐贤是个翰林老笔杆子,人清而耿直,跟冬日民家门栏上挂的老腊肉一样,又老又硬,文章写得还漂亮,两朝为官手底下门生众多。   徐贤男尊思想根深蒂固,虽然私底下看不起王颖川女人为官,但事及君臣之纲,还是国家礼法更占上风。而且这老头嘴碎事儿多,每天有事没事他得参一本,有话没话他得评论评论,别说夏邑年头疼,符柏楠都不愿意和他多说话。   他会递折子在符柏楠意料之中,他原想朱批之前先把折子扣下来,结果这老头在不仅早朝上呈递,还展开念了半个时辰。   夏邑年听得脑仁儿疼,加之之前符柏楠请安时所说的话,便没多给百官好脸色,牵连昨日刚讨得赏的郑伯佘也被扫了两眼,抖着胡子下得朝,也算意外之获。   回到宫中已近正午,夏邑年换下龙袍,听华文瀚回报了些宫务,揉揉额道:“今日便到此罢,朕乏了。”   华文瀚躬身道:“那臣便将剩下的事捡些重点誊成文书,过午递交给陛下,万事以陛下龙体为主。”   夏邑年接过郑孔递来的茶,点点头道:“嗯,你去罢。”待华文瀚退出书房,冲一旁等候的符柏楠道:“今日三品以下递来的折子,你替朕打发掉。”   “臣遵旨。”   符柏楠领了旨,又说了两句恭维话便退出了御书房,转头便吩咐御厨,做碗安神醒脑的汤膳呈递上去。   午饭过后,陪着夏邑年的郑孔将汤递给女皇,底下寺人趁机谄媚道:“这汤说是符公公专门遣人做的,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可记挂着陛下的安危呢,不像有些人,光会耍嘴皮子。”   夏邑年没有说话,从碗沿扫了眼他。   郑孔立刻吩咐人将他驱出了殿外。   夏邑年性情温吞,甚至为人、为皇都有些惫懒,但龙威犹在。寺人被赶出去后,余下的宫人不敢再多嘴。   待她喝完汤,郑孔凑近用帕巾给她拭净嘴角,一双琉璃似的眸子会说话般,脉脉望着夏邑年。   夏邑年向后一靠,懒笑道:“直面见君,冒犯天颜,该斩。”话起话落间,眼角的笑纹暴露了年纪。   郑孔和他兄长一般,生来一付好嗓音,低而绵长地划过地面,攀到人耳中:“陛下生得好看,若能一直这般望着陛下,臣甘愿领罪。”   恭维得话怎么说都好听,夏邑年维持着温颜,等他的下文。   郑孔果不其然垂了垂眸,轻轻执起她左手,摩挲着道:“臣恨不得日日伴在陛下身边,只可惜生性愚钝,没有符大人那样一颗七巧玲珑心。”   “……”   夏邑年抽出手来,拿起本奏折,半晌才随意接道:“那你欲如何?”   郑孔低声道:“臣只要能陪在陛下身旁,怎么都好,只是替符大人感到不忿。陛下不若下旨赏赐他些什么,再说,此次兄长的居所起火,最先也是符大人查明的火情,臣……甚为感激。”   说到此处,他喉头适时梗了一下。   夏邑年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帘,打奏折上沿看他片刻,收回目光,不再言语。   ☆、第五章   第二日早朝,符柏楠接到圣旨,夏邑年同赐他三千单户,加封郁南候,赠田千亩,特准他在宫外另设私府。   这圣旨下在早朝,群臣霎时炸开了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符柏楠连缓转的余地都没有,只能跪地接了。回宫时他一路上唇抿得死紧,那条淡白的线近乎不见。   及到屋中,他将圣旨搁下,金黄的绢帛让内力捏碎,中间溶出一个大洞。   符肆摸摸鼻子不敢多话,只道:“主父,这计太恶心。”   符柏楠讥笑一声:“圣天子搭台,郑伯佘唱戏。他当跳梁把火引来,六部那批老腊肉就能饶过他。”   符肆道:“那……。”   符柏楠扫了一眼桌上残破的黄绢,嗤笑道:“怕甚么,给便要着。君要臣死,臣岂有不死之理。”   符肆领命,正要退出去,符柏楠忽然叫住他,蹙了蹙眉,却又不言语。   符肆了悟道:“白老板那还未有回报。”   “……”符柏楠垂了垂眸,道:“你去罢。”   “是。”   转过天来,一切毫无悬念。   符柏楠让朝臣上疏弹劾,喷了个狗血淋头。   下朝后,提交去御书房的文书中,还有翰林院太学生联名写的一份千字文,文中痛斥皇上亲奸佞而远贤臣。   更有甚者借此次不合规制的赏赐,搬出故人论调,引用思论家唐甄之言,批骂众宦奴“豹声阴鸷,安忍无亲。”   天家起用,以奔走宫中传递书信端茶递水,已经是皇恩浩荡,而如东厂白靴校尉,或符柏楠之流,从头至尾便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   十几封奏折,符柏楠阅完便全数压下,没做任何反应。   下午朝休后,他走在宫道上将厂卫唤出,问道:“今日朝堂上怎么不见左佥都御史。”   厂卫道:“回主父,薛大人今日称病在家。”   符柏楠眯了眯眼,低声道:“什么病。”   厂卫摇头:“属下不知。他是今日忽然病的,那片又是九哥辖区,还不到换钟的点,故而不清。主父,要属下替他回来吗?”   符柏楠道:“不必,你去吃饭罢,晚上叫小九来一趟。”   厂卫点点头,一个鹞子翻身消失在暗影中。符柏楠继续前行,回到居所,他同符肆道:“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符肆将帕巾递给他,笑道:“主父,明日休沐,还去吃面?”   符柏楠从帕巾中抬起眼帘,缓缓看了他一眼。   符肆瞬间收起戏谑,跪下道:“是符肆失言。”   “……起来。”符柏楠将帕巾扔回铜盆,撩袍坐下,淡淡道:“薛沽今日称病朝堂,未见人影。”   符肆起身:“昨日见他,他还一副神清气爽的样,怎么突染恶疾?”   符柏楠揣起袖子,靠在春榻上,眯着眼随意道:“今日弹劾本督啊。”   符肆瞬间了悟。   他思索片刻,躬身道:“主父,明日坐轿还是骑马?”   符柏楠眯着的眼几乎要闭起来,半晌才懒声道:“坐轿。”   “是。”   片刻,房门被轻声阖上。   符柏楠在春榻上静躺一阵,忽然伸手到身下,缓缓摸了摸榻上的缎面。   大夏朝实行高薪养廉,皇帝比官员惨,朝臣十作一休,仅有刑部、兵部等重部终年不能缺人,年节无休,由皇帝亲任军队直升的武将担任。   符柏楠任东厂提督,又负掌印,身背十多项官职,手下阉军一万,按例也照国制休沐。   符柏楠轿子还在两条街之外,薛沽便听说他往这来,他本想借故逃出府去,可被符柏楠先一步堵在弄巷中。   见薛沽出门,符柏楠也不坐轿了,慢条斯理打帘出来。日头下一身玄色,从宫帽到朝服乌沉沉反不出半缕光,死牢一样锁住生气。   薛沽握着扇子的手全是冷汗,只觉得符柏楠每靠近一步,天就暗一分下来,待他走到近前,薛沽连衬裤都要湿了。   符柏楠扫了眼他打颤的双腿,哼笑一声道:“御史大人这是要去哪啊?”   “……”薛沽咽口口水,干笑道:“随、随便转转,随便转转。”   符柏楠帕巾掩口,讽道:“本督听闻薛大人身染恶疾抱病在身,怎么,今日便好了?”   薛沽擦去头上冷汗,颤道:“大好了,大好了,承蒙符公公挂念。”   “哦——”符柏楠刻意拖长声道:“既已无恙,那今日本督请薛大人酒楼一叙,大人不会拒绝吧?”   “这,这老……老夫……”   符柏楠没留下半分缓转的余地,旋身上轿。   “薛大人,”符肆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请吧。”   请字咬得极重。   薛沽前后一望,街头巷尾站满了东厂厂卫,他皱着老脸,用纸扇敲了下手心,也进了轿子。   行至京畿一家酒楼,二人入内请了雅间。   饭菜流水般上上来,席间符柏楠不发一语,只顾点上烟杆,半歪在太师椅上吞云吐雾。   薛沽在软椅上坐立不安,紫烟中符柏楠那张肃白的脸影影绰绰,细目蛇一样紧盯,薛沽每次同他客套,他却只笑劝他多吃些菜,其他事宜半句不说。   一场饭局拉拉杂杂下来一个时辰之多,桌上饭菜却几乎没动,直到符柏楠换第三管烟时,薛沽终于坐不住了,一撂筷子道:“符公公,老夫家中还有要事,若无他事,薛某就、就此告辞。”   符柏楠懒道:“薛大人,急甚么,再坐一会。”   薛沽一推桌子站起来,语气有些强硬:“薛某告辞。”   符柏楠瞬间眯起眼:“你敢!”   “……”   薛沽张了张嘴,强道:“符、符公公,你敢拘禁朝廷命官?”   符柏楠低笑一声,恶目道:“问得好。本督也不知自己做不做得出,这可全取决于薛大人啊。”   他懒懒起身将烟杆儿搁下,慢条斯理地走至薛沽身边,附耳轻道:“你说,若这临时称病的左佥都御史,朝中四品大员家里搜出买卖官位,盗取税银的证据,本督做不做得出拘禁他严加审讯的事呢?”   薛沽面色一白,抖着唇道:“你……你……你这……你这纯属子虚乌有,构陷……构……哈……”说到最后,捂着心口喘不上气来。   符柏楠拍拍他肩膀,道:“薛大人,在朝为官,又有妻儿要养,本督非常理解你的做法,甚至看见了,还要交手称赞。”   他将薛沽扶到座上,双手撑在他肩两侧,笑容可掬地道:“本督只是给咱们的谈话做一个良好的起始,并不是为此事而来,薛大人万不要误会。”   薛沽脸上已是汗如雨下,听他这么说,心中刚松,符柏楠忽然厉声问道:“薛沽,你昨日为何称病!”   “我、我……”   “本督要实话!”   薛沽慌神道:“昨日群臣弹劾宦官,我身为御史必要联名同叱,但……我……”话刚出口他立刻后悔,可已覆水难收。   符柏楠又笑起来,轻声细语地替他接下去:“但薛大人不愿弹劾本督,又不好得罪党人,故而称病,可是这样啊?”   “……”   薛沽半张着口和符柏楠对视,他望着他眼神,知道一切为时已晚,他此番已站在悬崖边缘,若不咬牙吞下着碗毒酒,转身便只有粉身碎骨。   他吞咽一下,闭目点点头。   他感到肩被放开,耳边听得符柏楠轻笑一声,睁开眼,便见他身形歪斜地坐回原位。   “薛大人,”符柏楠撑着头,轻慢的声音仿若毒蛇吐信:“本督记得,你大儿子薛绍元可是今年初夏被送进宫中了?”   薛沽猛然握紧双手,咬牙道:“老夫所做之事与我儿毫无牵连!符柏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柏楠低笑道:“薛大人误会了。本督只是觉得,郑家一双儿子在皇上身边侍奉已久,她老人家想必腻了。”他看看自己的手背,缓缓道:“皇恩……可是很难揣测的。”   薛沽眉心一跳。   屋中时间仿佛停滞了。   良久,薛沽将纸扇搁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忽然没头没脑道:“我答应你。”   符柏楠微眯起眼道:“薛大人不会回府后酒一醒,便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吧?”   薛沽抿着嘴,摇了摇头。   符柏楠道:“那薛大人,明日可否表一表您的诚意啊?”   薛沽捋捋胡子道:“符公公想要甚么。”   符柏楠道:“明日早朝,要劳烦您递本折子。”   薛沽用膝盖想都知道是什么:“为避今日之嫌,可是要老夫弹劾符公公?”   “对也不对。”符柏楠再次将烟杆拿起,轻声道:“弹劾是不错,只是不只本督,还有宫正司。”   薛沽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符柏楠笑起来,他伸手倒酒,冲他举杯:“薛大人,官运亨通。”   “……”   薛沽亦默然举杯,一饮而尽。   酒落入肚,符柏楠打袖中掏出个瓷瓶,推到薛沽面前:“还有一事,要劳烦薛大人决断。”   天青色瓶肚上映出符柏楠的笑脸,扭曲容颜一闪而过。   薛沽此人,本是前朝进士,论资排辈不在徐贤之下,但他身材五短长相颇丑,符柏楠高他近乎两个头有余。   当年殿试,朝堂之上国策文书他对答如流,可惜满腹诗书全被一张丑陋容颜压住,惜落一甲,加之他颇有些懦弱,官途也被横在中游的四品左佥都御史多年,未前进半步。   薛沽有个容貌极美的妻子,家中两房妾室也是天仙之姿,又得老天垂怜,妻子小妾都战胜了他丑到不行的基因,一双儿女没有半点像他,常被人拿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说他生儿子不用自己出功出力,净是邻人的骨血。   他送儿子薛绍元进宫,原是想从偏路上一搏,谁知儿子不仅被埋没后宫,自己也还是没有出头之日。   他已在四品御史位置上待了十年,这职位低权重,得罪人不说还捞不到半点油水,十年,十年又十年,何时才是头!   舔符柏楠的鞋底虽为士人同僚所不齿,但他是被这妖人强逼而行,说来说去,怎么也错不到他头上。   阉人这种东西,怪得很,它们是世事夹缝中的怪物,非男非女,左右不容,苟且偷生。   世人惧它,士人厌它,可到头来,却还是要靠它。   靠它,靠一只阉狗。   薛沽站在群臣之中,沉沉一声吾皇万岁过后,他视线上抬,望了眼坐在皇帝下首的符柏楠,出列,躬下身去。   “臣,有本奏!”   ☆、第六章   日子很快滑过又一个轮休,那天早朝过后敲定了两件事,一是整顿吏治,二是华文瀚又被罚俸了。   打一个月前雁回居失火之后,这小子已经被二度罚俸,满打满算下来得替皇家干上半年的白工,气得他脑仁儿疼,背地里没少骂符柏楠。   虽说明面上的收入减少并不影响生活,可宫正司和东厂头子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原先不过打照面时互相喷两句毒汁,现在华文瀚恨不得撕巴了符柏楠,一天踹他八遍。可他武功没有符柏楠高,只能暗自怄气。   华文瀚和符柏楠就是后宫中的两扇大门,华文瀚掌北司,宫正司、□□、内宫宫狱、朝臣家眷,跟这些扯上关系的他都能伸手,只是重刑轻武,且每日琐碎宫务繁重,手下人也不多,身上背的官位就少;而符柏楠手握东厂,又拿着很大一部分批红权,一万阉军直属禁卫,话便比他有分量得多。   武乃权之根本,一切阴谋权术必须建立在此之上,抛去武力,剩下得俱是空谈,世事历来如此。   “呼……。”   冬深了,出口成霜。   近夜,华文瀚提灯走在宫道上,白霜不时顺口鼻呼出。他走得不快,故而当身后那人戳他肩胛时,他能迅速转身抓住对方。   “……你干甚么。”   “还能干什么,叫你啊。”   那人眨眨眼,歪头冲他笑起来,一双秋水翦瞳在宫灯映衬下熠熠生辉。   她反手抓过华文瀚的手一顿乱搓,口中一连串地说道:“冷不冷冷不冷?我快冷死了,咱们靠一块,我给你暖暖。”   华文瀚连忙将手抽回,张张嘴恼道:“不、不知廉耻。”   “……”   他眼看着那小宫女瘪起嘴,眼里上了雾,抽抽鼻子,大红披风里的小脸皱起来,带着三分哭腔大声指责:“你骂我!”   华文瀚慌了手脚,结巴道:“我……我不……”   “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没……”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嫌弃我了,你不想和我好了!”小宫女说着,两颗热泪顺颊滚落,伸手推他一下:“你走!”   华文瀚脑仁儿又疼起来,但这疼里夹着点甜,夹着点心甘情愿。   他将宫女拉到道边冬青丛中,又不会安慰人,用宫服袖子给她胡乱擦擦脸,手足无措了片刻,僵硬地伸手虚抱住她。   “好了好了,别哭,多大人了……。”   他拍着小宫女的背,手法木得很。   她吸吸鼻子,闷声道:“刚才谁说我不知廉耻的,现在怎么抱着我啦?”   华文瀚头疼道:“……狗说的。”   小宫女破涕为笑。   她回抱住他,把眼泪胡乱蹭在他大氅上。两人靠得很近,隔着厚衣服,体温仍旧缓缓传来。   抱了一会,华文瀚僵直道:“我……能放开了吗……。”   小宫女低低地问:“为什么呀?”   华文瀚道:“……这样不大好。”   宫女瘪嘴:“可是你也不准我去北司找你,叫你来明月居找我你也不来,自从入了宫,白天见面你也不理我,就低头走过去,我还以为进来了就能多见你几面,结果反而更见不着了……”她把头埋在他胸膛里一顿乱蹭,又抬起眼看他,软软地道:“司公,人家好想你……。”   “……”   华文瀚让她叫得从头到脚连心尖都酥了,哆嗦着打颤,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宫里……宫里人情险恶,我……”   “嚯哟,谁敢找我家司公的不痛快,小宛扑上去咬他。”郑宛说完,竟真的踮脚咬了咬华文瀚的耳垂。   他浑身一僵,庆幸此刻天光不明,看不清脸。   “那也要小心,不要成日来找我,知道吗?快回去罢。”他温声劝她,冰凉的指尖摸过郑宛颊边。   郑宛皱皱鼻子,哼一声,嗔道:“死太监,讨厌你。”   “……”   “死太监。”   “……”   华文瀚忍不住想掐她,心里又极舍不得,脸上表情微妙。郑宛和他凑得很近,睁大双眼看了一会,咯咯笑出声,仰头道:“司公~。”   “……嗯。”   “亲亲小宛好不好呀?”说着期待地眨眨眼。   华文瀚僵在原地。   “亲亲我我就走,快点快点。”说着她又朝他伸脖子,华文瀚条件反射向后撤,两人拉拉扯扯,最后靠到棵树前。   “哈,”郑宛低笑一声,女魔头一样抓住他衣襟道:“司公,你跑不了啦~”说罢踮起脚啾地亲了华文瀚一下。   华文瀚脸上的颜色彻底暴露了。   郑宛嗤嗤地笑着,不再逗趣,使劲儿抱了他一下,轻声道:“司公,小宛是真想同你过一辈子的。”   说罢她灿烂一笑,提裙转身出了冬青丛。   “……”华文瀚停了片刻,忽然伸手拉住她胳膊:“小宛!”   “嗯?”   郑宛方转头,却猛被人拉到怀中,吻住了。   两人中间,隔着一整道冬青丛。   宫道深深。   万物寂静,忽然,暗影中有什么瞬间消失。   符柏楠从奏折中抬起头,思索片刻道:“那宫女叫什么。”   厂卫回道:“郑宛。她是明月居的侍女,在郑孔手下做事。”   “郑……孔?”符柏楠缓缓吐字,撂下奏折又想了一会,忽然冷笑一声道:“你可还记得这女子的容貌?”   “记得。”   “好,你即刻把她容貌找人描出来,拿去询问明月居值守的人,如当真无二,”他眯一眯眼。“那他华文瀚便是自己送到我手上来了。”   第二日去暖阁请完安,两人见面时,符柏楠注意到华文瀚步伐轻快。出入阁时两人交锋了几句,但他都好似哑火一样,攻击性不强。   领命下朝后,符柏楠去和几位大臣通过气,临回宫时他路过瓦市街口,脚步不自觉缓了缓。   符肆适时在他身后道:“主父可是饿了?”   “……”   符柏楠站了片刻,摇摇头,低声道:“回罢。”   路上符柏楠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晚间回到宫中,厂卫回报,前一日宫道旁的小宫女确系郑宛无疑。   此女自打随郑孔入宫以来便一直黏在华文瀚身边,二人似乎在宫外便认识。她与郑家主母关系极密,郑孔能够跟随郑雁入宫,有一部分她撺掇的功劳。   “……”   桌上一张画像一份文书,符柏楠对着两份物件,沉沉不语。   静默许久,他忽然低声道:“必是贪图地位。”   “主父?”   符肆抬头。   符柏楠讥笑一声:“此女必是贪图华文瀚的地位,是郑伯佘下钩的饵,利用她牵线搭桥。”他面色阴冷,声音听不出情绪。   “……”   符肆默然不语。   符柏楠手猛地收紧,桌上画像被他抓做一滩齑粉:“他华文瀚也是鬼迷心窍,竟被这种小伎俩骗去神志,昏头转向栽了进去,不过一个阉人,以为爬得位高又如何?嗤。”他越说越快,不知是为了说服别人,还是其他什么。“他不是愿意扎进这温柔乡里不出来吗?好,本督正好让他替郑伯佘陪葬,符肆,你去同——”   “主父。”   “——值守说,叫他们……。”   “主父!”   一声主父炸雷般阻住符柏楠,他猛然顿住话头,豁然而起。   他背身走向角落,朝着阴影而立,浑身绷得死紧。   静了片刻,符柏楠压着声音道:“……符肆。”   “是。”   “明日遣人将‘学舌鸟’召来。”   符肆出口气,点点头:“白天还是夜里?”   符柏楠道:“夜里。”接着又道:“去弄一套明月居的女用宫服。”   符肆跟随他多年,立时明白他要做什么,张了张口道:“主父……。”符柏楠转身看他。   他垂下头,宫道上那两条模糊人影在脑海中闪过,犹豫片刻,终还是低道:“此计一用,司公……怕是要疯的。”   符柏楠嗤笑一声:“符肆,你还记得那日,我问你世人在我身上所图何物,你是怎么回答的么。”   符肆道:“属下记得。”   符柏楠道:“那他华文瀚,又与我符柏楠有何不同?”   符肆道:“并无不同。”话落不等符柏楠言语,压着话尾又道:“主父,白记之事已有眉目了。”   符柏楠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讲。”   “白记当家人白隐砚时年二十有三,五年前忽然来京开起白记,属下着人查证了她的户籍,她原籍苏州,为当地大户白家长女,因家中大火逃难来京,但属下派人详查后发现,白宅实存,可他家长女早在出生三月便已夭折,家中大火更是子虚乌有。”   “……”符柏楠道:“可查到她的师门?”   符肆一顿,道:“未曾。”   “……”   符柏楠垂下眼帘,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一片死寂中,符肆的声音静静响起:“主父,您与司公,并无不同。”   静默良久,符柏楠抽出佩剑递给他:   “符肆,你来刺我一剑。”   寒风过境,嘶吼呼啸着打窗缝中唱出一曲咆哮,一旦有机会便猛挤开轩窗,肆虐而入。   白隐砚已不记得这是晚上第几次起床关窗了。   她窗柩上的扣搭坏了,夏秋时又不碍事,便一直拖着没修,谁知今夜忽起大风,来来回回折腾到最后,还是自己受苦。   用力合上窗,她打个哈欠正要上床,却听得外间细微的叩门声。   她一停,从枕下摸出匕首收在袖中,走到门旁冷声问:“谁?”   “……”   门外无人应答。   ☆、第七章   白隐砚思索一瞬,迅速披上外袍,打开那扇坏窗攀出窗外,自房后绕到屋前。   门前阴影中倒着一滩不知什么玩意,白隐砚悄无声息地走近它,猛地厉声道:“甚么人!”   “……”   那滩东西动了动,白隐砚又凑近了两步,睁目惊道:“督公?!”   “给。”   “……多谢。”   符柏楠靠着春榻接过茶杯,面容因失血过多现出一派青白之色。白隐砚将门窗关牢,自柜中拿出一个小箱,坐到他身边,挽起袖子温声道:“督公,外袍脱得下来么?”   “……”   符柏楠垂下眸,灯下睫毛投影在颊上,显出些许赧然之色。   白隐砚动作一顿,望着他几不可闻地皱皱眉,声调不变:“我烧些热水罢,血液有些凝固,直接扯想必很疼。”说罢自院中提了桶水搁到屋中炉上烧热,又顺手给符柏楠被中塞上只温热的水囊,抵在足间。   “还冷吗?”   话落她伸手进被里,隔着布袜握了一下符柏楠的脚尖。   “……!”   符柏楠立马向后缩腿,脸上瞬现的肃杀很快隐没在羞赧下。偏偏头,他低声嗫喏:“白姑娘,不……不必如此。”   白隐砚笑了一下,洗洗手,将热水壶提下,轻声道:“督公怎么会来找我?”   “夜巡晚归,被仇家暗算,不料一时失察。”符柏楠咳了两声:“白记面馆离我遇刺之处最近,我想姑娘又是可信之人,便大胆叨扰了。”   “……哦,缘是这样。”   水壶落回炉子上,白净的布巾入水又出水,半干着被提起来。   “督公,劳烦您坐直些。”   “……”   “疼吗?”   “……”   帕子落回水盆,染红清水。   “失血量有些大,等会包扎完了,我给您熬点汤罢,您有什么忌口么?”   “……”符柏楠望着她背影,轻声开口:“白姑娘似乎对这些极为熟悉啊。”白隐砚侧过脸对他笑了笑,视线仍在水盆中。   屋中静了片刻,符柏楠再度出声:“白姑娘想必——”   “我道督公为何深夜来此,原来是为这个。”   “……”   白隐砚转身坐下,将颈边披着的发向后一撩,再度伸手轻摁在他伤口上,声线平静:“您若想来吃面,可以直入前厅,若想打听我的来历,可以直入后堂。”她视线从猛被攥住的手上移:“督公想问什么,白娘都会讲,您不必委屈自己用这般伎俩,同我强笑做戏。”   “……”   符柏楠脸上的表情全然消失了。   他肃白的脸面具般静静直盯着白隐砚,渐渐地,她看到那面具扭曲起来,挺直的鼻梁上皮肉堆垒,眉心紧紧蹙起,细目微眯,整张面孔豹变。   蛇蜕假面,嘶嘶吐信。   “白隐砚,你究竟是什么人。”   “……”白隐砚垂一垂眸,再抬起后,她语调平淡:“民女年二十有四,姓白,双字隐砚,苏州人士,长居通州,现居京城,以京郊小饭馆白记为生,白日里奉公守法,不曾短赋。”顿了顿,她语调轻抬,笑道:“至今待字闺中,未曾婚许。”   听到最后两句,符柏楠被烫到一样甩开她的手,伤口离了按压,原止住的鲜血再次泊泊而出。   “啊。”   白隐砚慌了一下,忙扔下帕巾将绷带递给他,有些急道:“我知督公不愿我近身,您自己用温水洗一洗包扎起来,我去熬汤。”话落边擦着手上的血边向外走,方打开门,她又回头嘱咐,语气微横:“您不要提前跑掉,一定等喝完汤再走。”   “……”   门户掩上,隔绝外间寒风。   良久,一室暖寂中响起声嗤笑。   待白隐砚再回来,屋中只余一只空盆。   血迹脏衣俱都不见,春榻和水囊也已归位,只有短了一截的绷带昭示着梦的真实。   她端着碗在屋中站了片刻,垂下眸,仰头将汤尽数喝掉,洗净了碗,脱衣躺下了。   符柏楠回到宫中时,天已亮了。   他重新换了身朝服,午时下朝后,符柏楠换过伤药,洗净手对符肆道:“明月居那有动静么。”   符肆道:“不曾。”   “嗯。继续盯着,尽可能让华文瀚和那个宫女在宫中碰面。”   “是。”   “白记老板娘的事儿,继续着人去查。”   “是。”   符柏楠甩去指尖的水,抽出帕巾拭净,顿了顿忽然道:“本督记得,宫狱里可是有个叫凉钰迁的?”   符肆一愣,思索片刻道:“似乎是有,不过兴许职位不大,属下去查问查问。”   符柏楠点点头,符肆躬身退出去,不过两刻便回来了。   符肆道:“主父,确有此人。”   符柏楠道:“什么职位?”   符肆道:“狱吏。”   “……”   果然如此。   符柏楠饮了口茶,起身道:“走,去宫狱。”   近年末,狱中潮而湿冷。   宫狱监牢按新旧入牢关押犯人,越新越靠近门口。现在正是午饭时,符柏楠刚踏进牢狱,新囚不顾来人一顿喊冤,深处的死囚也跟随起哄。   唾沫饭粒四处乱飞,敲碗声混杂一片。   符柏楠面色不变,抽出帕巾掩住口鼻。   狱卒间很快走出一人,宫靴方帽监服紧束,眉眼有些艳丽,脸上有些将睡未睡的样子。他同样拿条帕巾拭着嘴角,跨过地上泼洒的饭菜,径直走向喊冤声最高的牢房,将那犯人拖出,单手按在牢柱上,道:“小指,无名指?”   “你,你大胆!一个小小狱卒,竟敢威胁与我!我父乃当朝要员!我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皇上!让我见皇上!我冤枉啊!”   那人右手拂拂鬓角,道:“小指罢。”   语罢抽刀。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被扔回牢中,那人将桌上一小节指肚拂去,擦着手,踏过一片死寂。   待推开狱卒间,他抬眼看见端坐里面的符柏楠。上下打量两眼,他收帕坐下,拿起筷子。   “东厂的人来做甚么?”   符柏楠不答反问道:“你为何不剁下他整根小指?”   狱卒道:“剁下小指,他就只剩四个坦白罪行的机会,只剁去小指指肚,他就还有十三次,做人不可太不厚道。”   符柏楠哼笑一声,缓缓道:“凉钰迁,你不觉此处太过阴冷了么?”   凉钰迁从碗沿看他一眼,道:“不觉。”   符柏楠道:“可本督于心不忍啊。”   凉钰迁搁下碗,冷笑道:“我对锦衣玉食并无兴致。”   虽然是早已重复过一次的对话,符柏楠却仍旧兴致勃勃。他指指上面,道:“那倒也好,既然你不怕冷,本督便不惧将你向上推了。”   凉钰迁手一顿,挑眉道:“东厂人五千众,北司汲汲营营者也不乏千百,你为何挑我。”   符柏楠揣起袖子,慢条斯理道:“你不怕冷啊。”   “……”   “……”   屋中寂静片刻,二人相视而笑。   符柏楠在狱卒间坐了很久,再回宫中时天已暗了。   他边收拾洗漱边听宫务回报,说到华文瀚时,手下人报,那名叫郑宛的小宫女又在道上哭了。   晚间无事时,符柏楠对符肆道:“符肆。”   “主父。”   “他华文瀚是心瞎还是眼瞎?”他描摹着茶杯边缘,缓慢道:“这种作天作地的女人,宫里哪不是一抓一把,你当真看见他放下身段哄那宫女,不是做戏?”   “……”符肆道:“当真看见了。”   “……”   符柏楠不接话,沉默中却显出惊奇来。片刻,他喝了口茶,低道:“本督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   符肆忍笑不语。   二人在屋中呆至深夜,忽然有人敲门三声,门外有女声轻道:“督公,奴家来啦。”   符肆开门引人入内,来人一身黑袍,看不清面容。   那人在符柏楠对面坐下,再开口时,却是老妇的嗓音:“督公深夜唤老身前来,有何指教?”   符柏楠将一包金鱼推到它面前。   那人伸手拨了两下,道:“扮谁?”   这回又换了京师壮汉的口音。   “符肆,带它去听听那宫女的声音。”符柏楠偏偏头道:“还需得在宫中多待几日,你不必着急。”   “多待?”小倌的欢快笑声一阵马踏银铃,“那得加钱。”   符柏楠道:“剩下的符肆会给。”   那人听罢起身,轻笑道:“朕知道了,天凉夜深,爱卿早些歇息罢。”惟妙惟肖,赫然是当今圣上。   符柏楠抬抬手指,倚在春榻上懒声道:“那臣,恭送皇上大驾。”   学舌鸟随符肆走后,符柏楠也不解衣,就着榻便睡下了。   他眠得很浅,不怎么安稳,时睡时醒着,在梦里穿梭来去,这个破灭便去往那个。梦里带起很多,现事掺杂往事,似也有些臆想,染缸一样糅杂在一处。   他梦见刚入宫那一阵的事,他被宫里的侍君深夜召入,扒下衣服用藤条狠敕。濒死之际,梦又转了,他坐在竹溪边,和养父符渊浮世偷生,持着钓竿打瞌睡。   不多时大鱼上钩,鱼出水一瞬,他跃入水中扑鱼,水花四溅。水幕涨又退,符柏楠抬头,望见自己在枯井前绞杀宫人,擦去面上鲜血,抛尸入井。   水再涨起来,波纹冲刷,他见朦胧中万千军士叩首,口称督调使行军大司马,他离开坐骑踏马而起,直刺前方军队中明黄的宫轿,人冲进去却换了番景象。   坐下乌压压人众,身旁烈酒顺刀背而下。   他冷笑一声,头离身前一瞬,忽然在庸民中瞥见一人。   【嚓】   视野翻转。   片刻,他被人拾起来揽在怀里,又搁在春榻上。   耳畔朦朦胧胧,有水声,有寂静,有辽远的行酒令,也有人说,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第八章   十日后,隆冬,大雪。   近年了。   “……日前暨南大雪,京畿流民增多,五城兵马司上疏,请求城防增派人手。”   “准。”   “祭酒回报,旧处部的祭天文书潮腐,司礼监已着翰林院拨派人手修整。”   “嗯。”   “礼部……”   “今日到这吧。”   “陛下,还有十二三册。”   夏邑年揉揉眉心道:“朕乏了,剩下的你拿回司礼监批了罢。”   “是。”   夏邑年蹙眉长叹,一旁夏芳赶上来帮揉额角,符柏楠躬身来到她近前,轻声道:“陛下,可要臣通知各部明日罢朝?”   “不必了。”   夏邑年倚着靠背,随口道:“近来夜里本就睡不安稳,若再休朝,劝谏的折子又要增多,图添烦恼。”   符柏楠道:“那,可需臣将郑侍君为您唤来?”   夏邑年思考片刻,微摇头道:“也不必了,你去罢。”   符柏楠恭顺道:“那臣再尽力想些其他法子来。”   夏邑年抬抬手,待符柏楠退出殿外,她蹙眉靠在椅子上。   殿中静若无人。   片刻,她忽然道:“夏芳。”   “奴才在。”   “叫人来。”   华文瀚下值走在宫道上,灯花在笼网中摇曳,拉的人影远近不定。和换岗的龙武禁军擦身而过,他回到自己房里。   放下手中的卷宗,刚翻过个茶杯,华文瀚的手猛然停顿。   “滚出来!”   话未落,剑已直指帐幔。   “……”   一只莹白的指头穿过缝隙伸出来,两根,三根,然后是整只手。帐幔被拉开几分,接着噗地冒出个小脑袋,眨眼望着他。   “你……”华文瀚眉目俱停,半晌才想起收剑。   “你怎么在这?”   郑宛皱了皱小鼻子,道:“侍君去龙啸殿侍寝,我被燕子替下来啦,今天不当值。”接着又不满地哼道:“司公,你回的好晚,让我好等。”   华文瀚第一反应迅速检查过四周的门窗,确认无事后,才走回床前。   他自然而然单膝跪在脚踏上,和郑宛平视,低声道:“我不是说过,无事时莫要来么?符柏楠势大,被他的人看见了我护不住你。别闹了,赶紧回去。”   郑宛猛地瞪大双眼:“你又赶我回去,我不回去!”   华文瀚低声道:“小宛,你乖,小声些……”   郑宛一甩帐幔钻回去:“我不回去!!!”   “小宛!”   人影一前一后穿过帐幔,一暗一明两重世界。   华文瀚毫无准备,一头栽进那个狭窄天地之中,厚重幔帐内明珠微华,云锦堆叠,眼前披着被单的姑娘,香鬓如墨。   他彻底呆住了。   郑宛和他脸对脸,被下裸足伸出,踹了他一脚,咬着唇道:“我就不回去,我今天要和你睡觉!”   “你……你……你别……我……”   华文瀚连脖颈都已红透,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他吞咽了数次,才抖着手给郑宛拉好被单,垂着眼低声道:“你……你别闹……。”   郑宛猛地抓住他双手带进被里:“你睡不睡我?”   华文瀚倒抽口凉气,只觉得手掌下的肚兜烙铁一样烫,刚要抽手,却不知怎么,根本没她力气大。   一收一放,那绵软的触感如此明显,直叫华文瀚哆嗦起来。“……别……闹……。”   郑宛执拗道:“华文瀚,你到底睡不睡我!”   “……”华文瀚咬牙道:“小宛,你别作践自己,我……”   话未落,华文瀚眼前一花,他便倒在床榻间,腰上盘坐着怒目俯视他的郑宛。   静了片刻,他干咳一声,没话找话:“小宛,你是不是沉了……。”   “……”   郑宛没出声。   又过了几息,无声的咸雨落到了他脸上。   华文瀚张了张嘴,听到她带哭腔的声线在隐隐珠光下递过来:“华文瀚你个混蛋!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   “我跟你十年,你什么时候主动过?每次都是我上赶着来找你,你从来没有去看过我,一次都没有!   我一来,你就赶我走,我往你身上贴一贴,你就凶我。   我跟人家一起做活儿的时候,你知不知道她们私底下抱怨的都是什么?她们咬着耳朵,说结的对食休沐出宫,给捎了这个捎了那个,守在当值的地方巴巴地等,说自家那个夜里脾气不好,办事儿的时候又掐又挠,弄得像打仗一样,你知道我听了是什么心思吗?人家问到我,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我心气儿高,等着出宫外放,看不上这满宫里的太监!”   郑宛说着,越说泪越多,猛一推华文瀚,把被使劲儿摔在他身上,穿起衣袍,抹了抹泪道:“我知道你没有,我知道你不行,可是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守两三个时辰,就为作践自己,就为羞辱你吗?我不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十年了,华文瀚,咱们就是盖被睡觉也没有过吧?对着吃饭也没有过吧?你到底把我当回事吗?你把我搁在心上过吗?!”   语罢甩开华文瀚伸过来的手,抽泣一声,夺门而出。   华文瀚心焦如焚,顾不得其他,迅速追她而去。   他被郑宛一席话说得心如刀绞,顾忌着宫里境况不敢大声呼唤,想及早追到她一刻也好,这一跑便用了全力,可郑宛却总在近前七八步,伸手够不到,却让人觉得再跑快两步便能追上。   两人一前一后,顷刻越过小半个禁宫。   待华文瀚回过神来,他已随郑宛从偏门闯进了明月居。近前人影忽而一闪,消失在殿门中,他一时收不住脚,也随之冲了进去。   殿中火暖,香炉微燃,一片寂静中,不远处的呼吸声格外明显。   华文瀚脚步一顿,立即反应过来,转头向外疾退。   【锵——】   三招。   电光火石。   出鞘一半的剑被人按回,华文瀚的头被狠狠掼在绒毯之上,耳畔响起符柏楠的声音。   “司公怎么不追了?”   华文瀚感到下身一凉,未及挣扎,又听符柏楠轻声道:“司公,本督送你去见郑姑娘,可好啊?”   下一秒,他感到后/庭被什么狠狠贯穿,冰冷的白液随它抽出滴答而落,模糊中,华文瀚听到远远的正门前,传来一阵山呼海唤。   “恭迎圣上!”   当夜,华文瀚、郑孔下狱。   华文瀚剥官,撤一切身负之职,宫正司之职暂空;郑孔贬入贱籍,第二日提审时,狱卒发现其自缢于牢内。   事起后,天子龙颜震怒,下旨斥郑伯佘教子不严,贬官流边,举家迁都,不得二度入京。   第三日过堂后,华文瀚对通奸罪行供认不讳。   符柏楠走进牢房。   他帕巾掩口,打量角落那人片刻。   华文瀚自眼帘上盯住他,道:“你我约好的事呢。”   符柏楠将丝帕顺手扔在他身上,揣着袖子踱回牢门口:“哦,那事啊。”言罢,倚着牢柱淡淡道:“郑宛早已死了,那夜根本不是她。”   “……!”   符柏楠看着华文瀚扭曲的面孔,低笑道:“你莫不是还心怀希望,以为她活着吧?她那般瘦,腰身本督两手便能盈握,喂我的狗都嫌骨多肉少,本督套出你们的过往后她便没甚价值了,留有何用?   在牢中时她成日的哭,喊,求我放你一马,对我说你何等之好,何等温柔,对她何等回护。”   “‘督主,求您放过他,他虽然嘴坏,可心是好的,您不要杀他,您同他说我在您手里,他一定会听您的,您不要杀他,求您了!’”   他惟妙惟肖地学腔,在华文瀚渐渐充血溢泪的目光中一阵讽笑:“华文瀚,想必你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经手了多少人命,害了多少官吧?宫廷倾轧,她傻到这般地步,能活到如今也是身背大运道。”   符柏楠挑挑眉:“可惜遇上你。”   华文瀚喘息不止,强撑着冲他恨声道:“符柏楠!棋差一招我华文瀚认了,可你竟……你竟逼迫小宛……”   符柏楠嗤笑道:“你说那些旧年疏影?还是你从未碰过她的密辛?本督可没逼供,那是她自己说的。”他边说边缓缓扣上牢门,叹道:“唉,可怜美娇娘独守空闺十余载,你不得,本督便在她死前送了她个男人,也算做件善事了。”   “……”   听到此处,华文瀚伏在乱草间身体不断颤抖,终而似受不了身负的重压,一口血喷在地上,咳吐不止,再起不来。   符柏楠面无表情地在牢外静望他许时,转身走出宫狱。   见他出来,候在外间的符肆跟上来道:“主父,凉钰迁的交接文书已备好了,就等您动作了。”   “嗯。郑孔那边没露什么马脚罢。”   符肆道:“主父放心,刑部已检定自缢了。”   “嗯。”   两人拐过宫墙,僻静处符肆压着声音问道:“主父,那厂里还押着的郑宛该如何处置?”   符柏楠脚步慢了一瞬,长久没有应答。   临及暖阁时,他低声道:“她留不得。”   语罢,撩袍踏进暖阁,符肆迅速离开。   待符柏楠请安出来后已是午时,他在宫道上略站了站,往回走时恰逢符肆赶来,二人目光相撞,符肆对他微微颔首。   “……”   符柏楠拢着袖子,吸口气道:“符肆,午后随我出宫一趟。”   “是。”   ☆、第九章   瓦市热闹如常。   符柏楠方打帘入门,身边便窜过一阵灰风,险些擦到他。   余光扫过,他没做停留直入白记,恰见到白隐砚收拾东西,搁下账簿敲敲柜台,冲跑堂淡淡道:“南子。”   “好嘞,当家的您请好儿吧!”   跑堂一甩毛巾,扔下脏碗就冲了出去,边跑边喊:“哎客官!客官您帐还没付!一共三两五钱!小店小本经营——客官——三两……钱……”   喊声渐远。   食客哄堂而笑,有人敲碗高声道:“白老板,在下若此时撺掇这满堂之人也一同跑了,你怎么办啊?”   白隐砚笑道:“我告诉他,遇到吃霸王餐的,追回的银子三七分账,您各位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南子也能顺着银子味儿讨回帐来。”   众人大笑。   此时后厨忽然一个高声,扎破满堂哄闹:“阳春面一碗——!”柳三端面而出,搁下面后她抬眼看到站在角落的符柏楠,忙跑过来赔笑道:“哟,二位爷对不住啊,小店今儿正在饭点上,让二位久等啦,您……怎么坐?”   “……”   “三儿,你收拾那边去吧。”   女声由远及近。   “呃……好嘞。”   跑堂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两趟,转身离开。   白隐砚缓缓抬目,和他对上视线,温声问道:“督公今日还坐大堂?”   “……”   符柏楠动了动嘴角,嘲讽之色浮现,接着缓慢地镇压下去,终而沉默地点点头。   白隐砚一顿,将角落桌子清理出来,问道:“您这回用点什么?”   符柏楠道:“面。”   白隐砚嗯了一声,又看符肆道:“这位是?”   符肆拱手道:“不过区区家奴。”   白隐砚点头,又道:“那这位大人用点什么?”   符肆不语,符柏楠视线撂在桌面上,低道:“同本督一样。”   白隐砚苦笑道:“这怕是不行。”她迎着符柏楠抬起的眼帘道:“督公忘了我店中规矩,白娘过午不为外人下厨。”   符柏楠挑眉:“这世间,怕还没有什么规矩是银子和几条人命打不破的。”   白隐砚道:“话是不错,但不过小事一件,扯上人命不说,万一劳动上头几位大人出面,这可怎么好。”她将茶杯推至符柏楠面前:“再说东厂这千里之堤,怎能溃于我白记这个小小蚁穴呢。”   符柏楠嗤笑道:“脉路再广,堤坝若倒,塌石照样砸垮蚁穴,且若说规矩,白老板日前即已破了,再一何妨再二。”   两个回合,光影交驳。   白隐砚略一停,低笑道:“可白娘总不忍见这符姓高楼起又塌,况且——”   未等符柏楠再出剑,白隐砚忽而弯腰微伏在桌面上,和他猛然拉近距离,芷兰幽香将喧闹声拉远。   她看着他,轻轻地吐字。   “况且白娘从未破誓。毕竟督公的事,哪能算外人的事呢。”   符柏楠的剑被温柔按回了鞘中。   “……”   幽香瞬近又瞬远,白隐砚从容起身掸掸衣袖,对符肆点了点头,转入后厨。   符肆看着符柏楠的脸色,犹疑片刻,小心道:“主父……”   符柏楠扫他一眼。   符肆道:“属下先前不知此女脾性,胡乱谏言,还请主父恕罪。”他压低声倾身道:“主父若感冒犯,京畿九十八食坊,不少她一家白记。”   符柏楠几乎是瞬间道:“不必。”话刚落,他停了停,补救般道:“她……手艺不错。”   符肆不敢乱言,低头称是。   二人沉默许时,白隐砚自后厨掀帘而出。   众食客鲜见她午后掌勺,纷纷侧目,有的还掏出银子敲着碗相询,白隐砚一一辞过,一路穿花拂柳走到符柏楠桌前。   她递出口气,将面搁下,偏头对符肆轻声道:“孙师父的手艺不逊于我,这位大人,这次对不住了。”符肆忙说不打紧。   语罢她正欲转身,符柏楠忽然道:“这是什么。”目光直视着桌上一碗暗红色的汤。   白隐砚偏着身停住,道:“督公不知么?”   符柏楠挑眉。   白隐砚道:“督公知道的。”语气有些微妙。   话落她不再多言,回到柜后。   符柏楠将视线收回,冷目盯着那碗汤,片刻提筷捞面。   二人用食俱是快而静,不过一刻左右两碗面便见了底。饭毕,符柏楠擦净唇角,抬眼恰对上白隐砚。   她捧着天青碎瓷的大茶壶端坐在柜后,眉目恬淡,目光微懒。   她就那样望着他,双方视线相撞,她唇角微动,却并未移开目光,符柏楠亦未移开。   两人默然对视着,隔着风,隔着人,隔着两世而生,隔着万物壁垒。   “……”   看着看着,符柏楠渐渐不自觉皱起眉,攥起拳。   白隐砚见他这样,面目舒展,噙着笑视线下移些许。   符柏楠跟着她看下去,目光落在那碗汤上,待再抬起眸,她亦抬起双目,片刻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她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符柏楠收回目光,冷脸盯着那碗汤。   符肆见他不语,在旁低声道:“主父,若不愿喝,属下叫他们撤下去罢。”   沉默片刻,符柏楠终而端起碗。   “罢了。”   妥协的第一口下去,舌刹那如泡在汤池之中,唇齿间迸发的暖香从前至后微酸回甜,又细入百味,整条舌每处味蕾被照顾到极舒坦的地步,甚至不消片刻便要化个干净。汤滑下食道,它还要倒追入胃,企图再多一刻去品尝那瞬间之味。   “……”   符柏楠忍了两忍,本已离开碗沿的手生生被拽回。   汤大口大口流入喉管,奔涌着通四肢达百骸,如咽下一团文火,暖和温吞地在怀中烧着,揣它在怀便能敌数九寒天,百世风雪。   和这碗汤相比,那日日流水堂中的面霎那失味。   整碗汤,最后一滴未剩。   符柏楠扔下碗,狠狠道:“结账!”   二人结账出门,符柏楠走得飞快。符肆费劲儿跟着,边走边道:“主父,吃的不痛快么?”   符柏楠憋了半晌,低声道:“不是。”片刻,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无怪她能干出头,这满京畿,也不知多少人喝过她白隐砚的汤。”   “……”   符肆不敢接话,两人沉默着走回宫中。   第二日例行上朝,各部回禀了些琐事。   一月伊始年近尾声,各地公文激增,边关瑭报亦是快马加鞭。宫正司缺位的情况下,符柏楠暂理内宫宫务,网布眼线,很快忙得脚不沾地。   为应付年时的七日长休,朝堂各部都暂时取消了休沐日,夏邑年日日早朝,夜理公文批到三更,即使推了三分之一奏折给符柏楠,也还是觉得自己快批瞎了。   人一忙,火就大。   皇帝心郁气躁,带得满朝文武也躁动不安,整个禁城亦是战战兢兢,连清晨时枝头叫的的雀都遣人捉下来。   月及中后旬时,五成兵马司的一个阶官,和符柏楠手下白靴校尉发生了点口角。起因是那校尉以查案为名虐杀孕妇,剖开心腹,掏出了八月大的婴孩。   这种事,东厂的人不是第一次干了。   那阶官是军功出身,刚烈耿直,直接将校尉当街腰斩,挂在菜市口,百姓称道而乐。   东厂的厂卫校尉乌泱泱近五千人众,只要叫符柏楠一声“主父”的,多少都受过他提点,也多少随点他脾气。   阉人虽平日里私下耍心眼儿,阴阳怪气的互相倾轧,但凡遇外敌,东厂内上下便是抱团过江的蚁,死了一个,便倾巢出动。   事儿报给符柏楠时,他问清了前后原委,第二天上面便下旨,将这阶官调离,发配到岭南伐木。   刚出城五十里,人就横死在了道边,大雪一埋,湮了。   而这种事,符柏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官员随意折贬,人命频出,朝臣之愤滔滔而起。   刑部直系将官气得咳血,星夜赶了折子,上疏要讨公道,却被早朝时的插曲盖了过去。   御史大夫陈庵是薛沽门生,此人不知何故,忽然上疏皇帝即便政事繁苛,但对后宫众侍君不可冷遇,当庭宣读的千字奏折总共说了四个字,雨露均沾。   夏邑年气得发抖,怒斥陈庵多言生事,越职犯上,命左右卫拖下去庭仗二十。帝王拂袖而走,朝事草草收场。   午后六部各官轮番觐见,口舌费尽,劝夏邑年保重龙体,却被皇帝尽数赶出御书房,帝王一时无心朝政,朝事暂滞,奏折大批积压到了内阁和司礼监。   符柏楠彻底要忙吐了。   在司礼监午膳稍加歇息时,符肆劝他去安抚帝心,符柏楠听了两遍,冲他懒散道:“陛下的心思,是该我们奴才管的么。”   这话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夏邑年的耳朵里,此时她正在国子监书房外。   夏邑年听后,无甚反应道:“你去罢。”   “是。”   锦衣卫退下,夏邑年又在门外站了片刻,推门而入。   门内琅琅书声立时停下,齐整的吾皇万岁中冒出几声谐音。   “母皇!”   夏平幼跳起来扑进夏皇怀里。   太傅朱子夫持卷道:“五公主,此行失却体统,君臣之礼应先于……”“老师,罢了吧。”夏邑年摸摸夏平幼头顶,道:“朕今日不坐殿堂,平儿又还小,不必虚礼了,你们也起身吧。”   众人依言起身,夏邑年在屋中环绕一圈,随口问道:“老师在教习什么?”   太傅道:“在统授《战国策》。”   夏邑年将朱子夫递来的厚卷随手翻了翻,倒扣在桌上,笑道:“今日不读这个。”   “陛下,这不合——”   “朕坐下了,老师也坐。”夏邑年伸了伸手二度打断他,朱子夫坐下后,她将夏平幼抱在膝上,懒倚着靠背道:“朕今日得闲,一来看看你们学业进度,二来,有个问题,想让你们帮朕解一解。” 作者有话要说:  白隐砚:让你那天不喝汤就给老娘跑了。   ☆、第十章   这种机会实属少见,众人精神俱是一振,连坐在角落里翻书的六公主夏宛烟也抬起头来。   夏邑年道:“日前朕见有苍鹰盘旋苍穹,射其三箭而不落,朕心向往之,该如何才能得到它?”   下首一片思索的寂静,夏邑年低头看看夏平幼,柔声道:“平儿怎么想?”   夏平幼本在玩她衣襟上的金穗,闻声缓缓眨眨眼,慢慢地道:“母皇射不中,可以叫箭术更好的人来呀,反正只要坐在那说‘唔,干得不错。’就可以啦,要是他不满意,大不了……大不了就,亲亲他。”她扬起笑容,学舌模样与夏邑年的温懒七分相似。   五公主夏平幼年方总角,心思纯直不谙世事,十三岁的年纪心智却仅及六岁。她父家多病,入宫三年便早早亡故,但因夏邑年的宠爱回护,夏平幼吃穿用度不曾短过半点。   夏邑年抚着她的头顶低笑不止,抬头笑道:“平幼已经替朕出了个主意,怎么,你们心中可有计较?”   三公主夏觅玄看看四周,站起身道:“母皇,儿臣认为可命卫队兵分两列拉网围林,母皇带一队人马在网中策马,逐渐缩小包围,”说到此处,她森然一笑:“三方合力,定能绞杀这畜生。”   话落,她见夏邑年面色澹澹,在椅子下踩了脚身旁的四公主,四公主连忙起身,结巴道:“儿、儿臣以为,三姐所言为上上策。”   后方角落传来一声细微的蔑笑,夏觅玄猛转头:“怎么,六妹有何高见?”   六公主夏宛烟打个呵欠,摇头道:“没有没有,三姐所言极是,小妹钦佩不已。”语调平仄,字字刻薄。   夏觅玄咬牙正欲反击,左侧的八公主夏倾颜忽然开口:“母皇,儿臣有一计。”   众人目光齐聚向她。   夏倾颜腰板直挺,缓声道:“苍鹰盘旋必为猎食,可将之前射猎的活鸟绑于枝头,以饵诱之,趁起掠食时射箭投网,双管齐下,必能生擒。”她停了停,继续道:“擒住之后,母皇可命人剪其羽,刺其哀鸣,顺着雌鹰回应之声寻到鹰巢,取其幼子驯养。”   夏邑年面色不明,她放下手中茶杯,淡淡道:“训其后代,那这只该如何处置?”   夏倾颜明显愣住,片刻道:“不该……放归山林么……。”   夏邑年沉下面孔道:“你既射伤此鹰,又削去其羽,即便放归山林下场恐怕也难逃一死,且照你说法已尽取其后代,若是此鹰成活,转而复仇必可预见。”她放下夏平幼,行至垂首不语的夏倾颜面前,“优柔寡断谋而不全,又意欲强出,只会招致恶果,难撑大局。罚你今夜闭门夜读,不准用晚膳。”   言罢拂袖而出。   立于一旁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出,立马跟上鱼贯而出,人潮一时退了个干净,最后闭门的宫女还能听见夏觅玄嘲讽的话语砸向夏倾颜。   众人跟着发怒的帝王行出国子监,身后夏芳揣思片刻,刚想开口,后方忽而传来个软糯的女声。   “母皇——”   那身影窜得很快,夏邑年方停下转身,她便猛地冲进她怀里。   她抬头迎着夏邑年,攥着她明黄色的外袍,软声道:“母皇不要生气。”言罢踮起脚,用力拉下夏邑年的脖子,在她颊上留下个轻吻。   “平儿给母皇亲亲,母皇不要生气。”   夏邑年溢出声轻叹,笑纹爬上面孔:“朕没有生气。”   夏平幼拉住她的手,软软的五指从她金龙纹戒摩挲到指尖的老茧,大眼睛狐疑地观察她一会,噘着嘴道:“母皇说谎。”她蹭蹭夏邑年弯下来前襟,转身拉着她边走边道:“平儿带你去个地方,很好看的地方,母皇去玩了就不会生气了。”   夏邑年没防备被她拉了个趔趄,夏芳连忙赶上来道:“五公主,这使不得啊!陛下万金之躯——”   夏平幼回头:“嗯?”   夏邑年平静道:“你退下。”   “这……陛下这……”   夏邑年扫了他一眼,老太监顿了顿,躬身退到后方。   夏平幼转回头,专心致志地走,夏邑年任她拉着,一大一小母女二人在宫闱中穿行而过。   “母皇你真的不要生倾颜的气,她可好了,别的姐姐来看我,就看我一下,倾颜总是来,虽然她就只是坐在边上看书啊,写字啊,还有总说夫子坏话,但是她会看我画的话本子,还会说哪里画得好,夫子没收我话本子的时候,她还会去烧夫子的胡子,把话本子抢回来。”夏平幼絮絮叨叨地讲着,不时扭头看一下夏邑年。   “母皇你手上有好多茧,倾颜手上也有好多,她老是看书写字,眼睛都坏了,我跟她说,她还揪我的头发,啊,”夏平幼连忙扭头看她,“也没有揪的很厉害,就是拽了一下,因为我把她的书藏起来了,她很好的,真的。”   夏邑年看着她有些畏惧的表情,低嗯了一声,“朕知道,朕没有生她的气。”   “唔……”夏平幼蹙着小眉头审视片刻,问道:“那母皇为什么骂倾颜?”   夏邑年淡笑了一下,抬起眼指指前方枯竹林道:“是这儿么?”   夏平幼立刻被转移注意,用力点头:“嗯!”   她牵着夏邑年的手走进竹林,一路叽叽喳喳:“这里面可漂亮了,有个很好看的小湖,完全不结冰,还有仙鹤!”   夏邑年失笑:“仙鹤?这个时节哪来的仙鹤?”   夏平幼辩解道:“半个月前就有啦~”   她话刚落,风便起了。   枯竹飒飒,黄叶斑驳兜住高阳,漏过细碎缝隙打在雪地上,疏照间显出一串不与人群相同的脚印。   风停了。   枯林豁然而开,湖水静谧,湖畔坐着个散发的青衣背影,揽袖望着湖面。   众人呼吸俱是一停,禁卫军第一时间上前护驾,快,却快不过夏平幼的脚步。她大叫一声仙鹤哥哥,三两步扑到那人背上,对方单薄身影被压得一弯,半晌才缓缓转过头。   眉目初显,夏邑年不自觉停了脚步。   林中一时寂静,沉寂片刻,那人缓缓伸手摸了摸夏平幼的脸颊。   “……小棉袄……”   夏平幼欢呼一声,拉着夏邑年跑了个来回,对他笑道:“我今天带母皇来啦~”语落仰头看夏邑年:“母皇,仙鹤哥哥总说他冷,我的衣服都太小啦,你能不能让人给他做点衣服?”   夏邑年打量他一瞬,迎上他缓慢抬起的视线道:“你是哪宫的侍人。”   “……”   男子和她对视片刻,没听到一样垂下头,向夏平幼伸手:“小棉袄……”   身后太监提起嗓子:“大胆侍人,不知进退,陛下问话你竟不回?”   “夏公公你不要吵。”夏平幼摩挲着男子冰冷的手,冲夏邑年道:“母皇,他听不懂的。虽然我有时候也听不懂,但他比我还听不懂,你要直接问。”言罢转头道:“仙鹤哥哥,母皇问你睡在哪里呀。”   “……”男子停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般指指竹林西面,缓慢道:“……很冷的……地方……”   夏邑年挑眉,忽然撩袍蹲下,同夏平幼一般握住男子另一只手。那手纤细苍美,冷而僵,她握了片刻,低语道:“果真如鹤爪一般。”抬头又道:“你姓什么?”   男子愣愣地望着她,缓慢道:“薛……”   夏邑年笑了一下,哄孩子般温声道:“朕让你暖和起来,好不好?”   “……”   男子和她对视许久,极慢地笑起来。   林风又起,送远了他的话。   “……好。”   日晷流转,金乌西沉。   刚入夜,符柏楠回到东厂,符肆命人端了盆药汤搁在矮几上,符柏楠将沁血的右手泡进盆中,符肆奉茶后躬身道:“主父,明日……是否早些去请安,也好劝劝陛下莫把朝事全推给司礼监,再这样下去,不出两日朝官那就顶不住了。”   符柏楠倚着春榻,懒声道:“不麻烦了,今夜拖延朝事的借口一去,最迟后天陛下就正经上朝了。”话落又道:“给薛沽备份升迁礼。”   符肆一愣,旋即低声道:“五公主那儿成果竟如此之快?”   符柏楠半眯起眼,随口道:“嗯,能说服贴身宫女背主不是简单事,赏小竹子两天假罢。”   符肆笑道:“这小子准得乐疯了。”他见符柏楠亦勾了勾嘴角,添茶后小心问道:“主父,属下有一事不明。”   符柏楠动了动眼皮。   符肆道:“主父如何确定半月前五公主必会经过那竹林?若五公主未发现薛绍元所在,即使小竹子说动那宫女,诱其劝五公主今日去竹林,也已经晚了,薛大人这步棋便也毫无意义,不过白损一个儿子。”   符柏楠闭着眼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我并不确定。”他睁开眸拿起茶杯,低声道:“即便没有这虎毒食子的破釜沉舟,他儿子也不过老死宫中。”他咽下茶讽笑一声:“左右都是死棋,搏一搏罢了。”   符肆默立片刻,不死心道:“那主父又如何知道陛下定会……宠幸这般性情的薛绍元?”   符柏楠将右手抬起,虎口的血已止住了。   他抽出帕巾拭净手上的药汤,淡淡道:“出去时带上门。”   符肆垂下眼帘。   “……是。”   他将药盆端起,领命而出。   三日后,薛沽果然被调离那个呆了十年几乎发臭的老窝,两级连升做上了正三品吏部侍郎,恰好顶了郑伯佘被流边空出来的缺,其子薛绍元也从西苑被迁出,安置到了离龙啸殿一墙之隔的椒房殿。   薛家大宅迅速门庭若市起来,薛绍元却对这样的改变,并不那么开心。   【砰——】   瓷碗碎在门槛前,一地汤药险些泼脏了夏邑年的金靴。   “……”她抬起眼帘,方推开门,便见薛绍元抱着锦被缩在床头,皱着脸双手拼命往外推。   “不喝药!不要……喝药……!”   夏邑年唤起跪地的寺人道:“怎么回事。”   寺人垂着首战战兢兢道:“回皇上,薛侍人体寒血虚,太医院嘱咐需得按时服药,可……可无论奴才怎么劝,薛侍人就是不听,奴才实在是没办法了……。”   “你们先下去罢。”   “遵旨。”   夏邑年撩袍坐在床畔,抱住从锦被下迅速钻来朝她伸手的薛绍元,揉揉他头顶,“为什么不吃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休,后天来。   ☆、第十一章   “大棉袄……大棉袄好凉……”   薛绍元叽里咕噜地反手搂住夏邑年,双手在她脸上搓着,眨着眼痴笑道:“躺下……嘻……躺下……暖和……”   薛绍元比之夏邑年要高上许多,她顺着他的劲儿侧躺在被上,喟叹一声敲了敲后腰。   薛绍元歪头看了片刻,也学着伸手在她后背乱敲了两下,又觉得无趣,便搂紧夏邑年,头卧到她颈侧。   两人这般静卧了片刻,薛绍元闻了闻她,皱鼻子道:“好臭……”   夏邑年低笑:“嗯,文士迂腐,宦寺腥臊,朕整日跟这种人接触,自然臭不可闻。”她执起薛绍元细白的指,吻了吻指尖。   “还是你好闻些。”   薛绍元不明就里的歪头看她,学着她的样子也亲了亲夏邑年指尖,见到右手虎口上的凝血,伸舌舔了下,旋即皱起一张漂亮的脸。   “苦……呜……”   夏邑年笑着坐起来,“朕去洗手。”话刚落,薛绍元便爬起来把她压回榻上,整个人攀在她身上,依恋之情毫不遮掩。   “别走……大棉袄……别走……”   夏邑年并不为这冒犯恼怒,她抚抚他散落的青丝,低语道:“真是纯然……”顿了顿,夏邑年柔声问:“为什么不愿喝药?”   薛绍元瞪着眼睛停了一会,慢慢皱起脸来,小声道:“不喝……不要……荣华富贵……疼……小棉袄……不在……坏人……不喝……”   “……”   夏邑年眯起眼。   “是谁说荣华富贵的?”见薛绍元无甚反应,她坐起身将他按在怀中,轻声哄道:“乖,告诉朕,谁同你说的?”   薛绍元宽袖遮手,指尖抓着夏邑年衣襟,乖乖地仰头看了她片刻,慢慢启唇:“——”   “母皇!”   【嘭——】   门被猛地推开。   风雪卷进来一众慌张的宫人和两只小毛球,一只进门便跳到榻上,和薛绍元嘻嘻哈哈地滚在一块,另一只挥退宫人,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   “儿臣参见母皇。”   “起吧。”   夏倾颜起身将外袍递给寺人,又走近榻边,皱眉脱去夏平幼的缎面靴,“好好脱掉鞋再上榻,弄脏了又要给尚衣局的阿姐添麻烦。”   夏邑年和默立四周的宫人都看了她一眼。   “吩咐太医院,想法子将给薛侍人的汤药制成药丸呈上来,夏芳,去取碗参粥来。”太监领命而去,夏邑年走到铜盆边,道:“怎么不在国子监,反跟来这里。”   夏倾颜回头,恭敬道:“回母皇,今日那位夫子所授儿臣俱已悉知,便跟五姐去看她的话本子,被她带来的。”顿了顿又道:“儿臣即刻便离去。”   “母皇,别赶倾颜走~”夏平幼从被中露出头来拉着夏倾颜,又晃晃薛绍元的袖子:“仙鹤哥哥,你也喜欢倾颜,对不对?对吧?”薛绍元愣愣点头,“母皇你看!”   夏邑年擦着手回头,正见夏平幼坐在薛绍元怀里,两人发丝乱翘脑袋顶脑袋,一大一小垛在被里,眨巴双眼望着她。   夏邑年不自觉面上柔和,接过参粥挥退众人,笑坐回床畔,舀了一勺送到薛绍元唇边:“哪个说朕要驱倾颜出殿了?张口。”   薛绍元乖乖垂眸张口,夏平幼见此也张大口:“母皇,我也要——。”下一勺粥喂进了夏平幼的口中。   “晚间在此用膳罢。”   夏倾颜自然明白这话并非对嚼参粥的二人所说,点头道:“儿臣遵旨。”   殿中静了片刻,夏邑年又喂了薛绍元一勺,随口道:“你可想好怎么处置那鹰了?”   夏倾颜愣了愣,低头道:“儿臣……仍选择放之归于山林。”   夏邑年视线仍在另外二人身上,轻笑一声道:“慈心仁政固然无错,当断时却该拿出杀伐果断来,不可妇人之仁。为君者,皇字便是性别,男女亦然。”她扫了一眼夏倾颜,“不要因为你天赐之身,让为臣者拿捏把柄。”   几句话已近乎赤/裸,夏倾颜呆立当场,抑制不住地深吸口气,冲夏邑年道:“母皇误会了,儿臣此为并非仁慈。儿臣不过自信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不过苍鹰一只,还逃不过这大夏浩土千万!”   “……”夏邑年打量她一眼,又喂了夏平幼一口粥,开口道:“日前宫中处决了宫正司华文瀚,依你看,朕该如何定夺?”   夏倾颜思索片刻,道:“继任者可从亲近中寻,便于掌控。”   “嗯,话是不错。”夏邑年给薛绍元擦擦嘴角,“但若寻近人,朝官必然弹劾,若不受谏,内阁必有人称病不上朝,即便有司礼监在旁帮衬,你觉得一人一日能批多少本奏折?”   夏倾颜抿了抿唇,道:“那便由百官举能,择优而选。”   “嗯。”夏邑年淡淡点头:“然百官不居后廷,所举宦寺必与前朝有密切联系,若此人居宫正司位,长久之下,必然——”   “必然前朝后廷密谋勾结,外戚扰政。”夏倾颜懊恼道。   夏邑年笑了一下。   夏倾颜垂首许时,斟酌道:“母皇不若征询司礼监之意,由东厂推举,锦衣卫探查案底,现下两方势同水火,必不会轻视此事,若此人确实清白无错,即可用之。”   夏邑年刮起碗底最后一勺粥,喂进薛绍元口中,“但若此人有过呢。”   夏倾颜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夏邑年放下粥碗,转朝她道:“若此人有过,即可以此为柄,撤去荐人者的职位,将近人换之。”   夏倾颜道:“那……那空缺的宫正司职位呢?”   夏邑年淡淡道:“近人不正可兼领其职么。”   夏倾颜顿了顿,恍悟道:“母皇您欲以此换司礼监掌印符柏楠?”她跨前一步,“那他为何此时仍稳坐权位?儿臣不解。”   夏邑年望了夏倾颜几秒,后者咬咬唇,忽道:“可是……可是他确荐了清白贤能之士?”   夏邑年颔首,勾勾嘴角:“也对。”   她起身摸了摸喝饱粥,窝在一块翻花绳的一大一小,“也不对。”   夏倾颜昂首。   “从王府到如今,他满打满算跟了朕十年。”夏邑年搁下碗回首,“狗养久了,就成了老狗,老狗即便偶尔乱咬人,做主子的也会舍不得罚。”   夏倾颜垂下眼,“……母皇仁德。”   夏邑年道:“你可知日前在国子监,朕因何发怒。”   夏倾颜淡道:“母皇在说什么呢,您并未发怒过。”   “……”   夏邑年低笑一声,穿上外袍默默行至门口。   殿门方启,外间风雪大作。   薄阳透框照入昏暗殿堂,逆光中那身披明黄的女人疏影暗淡,在背后的夏倾颜眼中,竟显出几分无力,几分疲倦。   一只金靴跨出门槛,她忽然转头,对跟来的夏倾颜低道:“朕福德薄,身后,你要照顾好平儿。”   一瞬间,天地屏息。   “……儿臣,恭送母皇!!!”   椒房长殿,夏倾颜深深跪了下去。   殿外积雪深重,洒扫不停。   一月终结,二月初临,三天大雪便洋洋洒洒。   二月下旬便是十天的长休沐,此时的士人与宦官总是格外默契,所有摩擦动作齐齐停火,大家都想早些完结一年最后的杂碎,清闲下来,赶回家放俩鞭抱抱老婆,而那些娶不着老婆的,最起码一年之中能少干两天工,少伺候一阵主子。   内阁与司礼监对于批红权的争夺此时也暂告一段落,两方除了进出口角几句,理事上,合作还是比较利索的。   整整半个月,符柏楠司礼监东厂两头跑得熬红了眼,本就清瘦的身子更瘦下去,颧高眼陷,远看去实在不亏“朝廷鹰犬”四个字。   “刘阁老。”   符柏楠将删校过的奏折扔在案上,指尖点点上面红圈:“本督说过,吏部的奏折一概由我司礼监朱批校阅,怎么刘阁老如此勤勉,放着自己分内之事不做,跑来审阅我司礼监的奏折?”   刘启乾一拍桌子,吹胡子瞪眼:“四品员以上所呈奏折由内阁与司礼监共同审阅,此制古来有之,符公公不会忘了罢。”   符柏楠冷笑一声道:“自古还有制,内阁大学士七十便该荣归故里,刘阁老年已七十有二,您可需本督承奏一封,跟陛下提个醒啊?”   “你……!”   多日劳作消磨了符柏楠的耐心,他不愿多费口舌,眯着眼低声道:“本督说了,自此月起吏部所有奏折归司礼监批阅,阁老若有异议,本督不介意在请安时为您美言几句。”言罢一把抓起桌上的奏折,转身走向门口。   刘启乾猛地起身,喝道:“符柏楠!你威胁得老夫一人,可压不弯内阁其他六位大人的铮铮铁骨!”   符柏楠扶着门框冷笑回头:“那便有劳刘大人替本督说服他们了。”话落甩门而出。   他方回到住处,便见凉钰迁倚在官椅上,随手翻着桌上几本不痛不痒的瑭报。符柏楠放下奏折,抽出他手中瑭报,斜眸道:“何事。”   凉钰迁打量他一眼,道:“几日不见,督公清瘦不少。”   符柏楠冷笑道:“凉司公倒是日渐富态,怎么,来本督这讨要差事?”   见他语气极为不善,凉钰迁也不多同他啰嗦,打怀中抽出一沓银票搁在桌上,用奏折压住。   符柏楠挑眉。   凉钰迁抚了抚鬓角站起身,“二十四衙门私下齐凑的银子,说是给我上任的贺礼,现下人人知晓我乃皇帝扎在你心头的一根新刺,都蛆见了肉一样往上凑。”   符柏楠坐下,拇指略一点,道:“三千两不多不少,倒也合仪。”   凉钰迁手撑桌沿:“给你了。”   ☆、第十二章   符柏楠道:“我不缺这几两银子。”   凉钰迁道:“我知道。”   符柏楠抬眼看他,凉钰迁扬扬下巴:“我不想要,以后有这种人,也得请你做黑脸给我挡了。”   符柏楠蹙眉,摊开右手道:“不过几两银子。”   凉钰迁点头:“不错,不过几两银子。”   “……”符柏楠望他片刻,轻笑一声倚向靠背,“我倒不知你清简到此等地步。”   凉钰迁道:“我早已言明志不在此。”   符柏楠将银票收进袖中,执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还有何事?”   凉钰迁道:“你知何事。”   符柏楠垂下眼帘,缓声道:“我尽力而为。”   二人又交谈两句,凉钰迁起身离开。出门时,他恰与回报的东厂理刑打个照面,对方冷淡施礼,跨进屋中。   “主父。”   符柏楠抬起眼:“有事?”   理刑符糜道:“巡城的弟兄回报,有锦衣卫的探子在当值时越界刺探,和咱们的人起了点冲突。”   符柏楠合上奏折拿了本新的,“怎么处理的。”   符糜道:“照主父吩咐的,同往常一样任其施为了。”   “嗯。”   静了片刻,符柏楠扫了符糜一眼:“还有事?”   “……是。”符糜神色古怪的纠结半晌,面上五味陈杂:“今日晌午时,西角门抓到个女扮男装混入宫中的女人。”   符柏楠视线又回到奏折上,随口道:“小事而已,交由宫正司审理。”   符糜吞吐道:“不是……主父,这人……实际是瓦市里的娼妓。”   “……”符柏楠顿了下,“娼妓?”   符糜有些哭笑不得道:“是,她为讨债进宫,被逮后非说人家欠了她嫖银三月未还,不得已装扮进宫的。”   “……欠了,嫖资?”符柏楠足足停了半刻才道:“何人所欠。”   符糜道:“说是……咱们东厂的人。”   符柏楠手中的奏折彻底放下了。   “呜哇——!东厂的大人!您可得给民妇做主啊!你手下的人睡完了不给银子,赖了民妇仨月了,仨月!呜呜……仨月啊!”   “……”   符柏楠帕巾掩口,在女人震天价响的撒泼打滚中,用力拔出被抱住抹泪的左腿,咬牙道:“报上名——”   “呜啊啊!大人!给民妇做主啊!”   符柏楠的右腿又给抱住了。   “……”   站在一旁的一众厂卫快忍笑忍出内伤来了,符肆捅了捅符糜,后者干咳两声连忙上前道:“主父,此女名虹月,是瓦市西栏的贫娼,据她所述,应是三月前九哥领队里人做的。”   符柏楠铁青着脸道:“带她去认人!”   旁边厂卫将虹月拉起带走,半刻后回来,身边还跟着蔫儿得小白菜儿一样的小竹子,厂院里的笑声终于憋不住了,此起彼伏起来。   虹月掐着小竹子的手腕尖声道:“大人,就是他!哼,这张衰脸化成灰老娘我也认识!”   小竹子苦着脸道:“你……你别拉我……”   虹月猛一拽他:“睡老娘的时候甜言蜜语,睡完了就跑,怎么?现在知道找补脸啦?”   小竹子往符九身后缩着,忍不住道:“那、那是我睡你吗,你简直能生吃了我,到底谁买谁还不定呢……”   院中笑声更大了。   虹月瞪眼,一把揪住他耳朵:“嚯哟,床上叫得响,现在翻脸不认人啦?怎么,老娘伺候得你不舒坦是怎么着啊?再说了,”她斜着眼扫了小竹子下半身两眼,忽然一把抓在他裆上,骇得小竹子猛踮起脚,一个高音就飙出去了。   “哎哟!姑奶奶你轻点!我……”   “——再说了,老娘就是要你睡我,你有吗?”   “九哥……九哥救我……”   “够了!”符柏楠抓住小竹子后领把他拖到一旁,打怀中掏出张十两的银票,克制道:“银钱已讫,你走罢。”   虹月瞟了眼银票,哼了一声道:“这点钱,连给老娘买胭脂水粉的零头都不够。”   符柏楠道:“你要多少。”   虹月绞着发尾扬头道:“老娘的身价可是一百两。”   “……”   符柏楠嗤笑一声。   院中气氛为之一变。   他扔下帕巾猛攫住虹月的下巴,轻声道:“你可知这是何处?”他眯了眯眼:“你听听,仔细听听,听到那头院子里的哀嚎了吗?闻到铁烙人肉的熟香了吗?”   “你……”虹月张了张口,颤声道:“你……你别唬我,滥用私刑,我可要、要报官的……”   符柏楠柔笑道:“那你去啊,看看官府,是升堂还你一个贫娼三四贯银子的公道,还是对我东厂点头哈腰。”   他猛地放开虹月,将银票搓成一团抛给她,蔑声道:“十两银子够你躺着花上一整年,若再闹,”他微微一笑。   “本督不介意让这世上少一条贱命。”   “……”   目送虹月跑远后,符柏楠回头冲小竹子道:“以后再做这种事,给老子把屁股擦干净了!”   言罢走出厂院,翻身上马,符肆紧随其出。   二人出了东厂已近晚膳时,街边排排灯火,细雪之中,食肆门房白烟袅袅。   符肆赶了两步马,在符柏楠身边道:“主父,薛侍人那……似是在被锦衣卫的探子秘密纠察。”   “如此之快?”符柏楠左调马头,垂了垂眸道:“此事应该拿不到把柄,叫薛沽不要自乱阵脚。”讽笑一声又道:“便是露出马脚,只要痴傻是真,皇帝必也不会深究。”   符肆点点头。   二人又转一条街,路旁夜食摊林立,热闹非常,驾马极难过去。符肆探头望了望,道:“主父,不若绕道而行罢。”   “……”   “主父?”   “……”   符肆扭头,却见符柏楠目光直远望着深巷,一时有些出神。   他刚要出声,符柏楠忽然道:“你回去同司膳司说,本督今日不回宫用晚膳了。”   符肆不知他为何突下决定,只得领命,调转马头而去。   符柏楠在街口下马套缰,只身走进里弄,越过熙攘食客,在家蛇羹摊前撩袍而坐。   “这位爷,来碗什么啊?”   符柏楠揣着袖子,冲对坐人偏偏下颚:“同她一样。”   “……”低头进食的女子动作一顿,抬起头,咽下口中食道:“督公,劳烦把那瓶醋给我。”   符柏楠没有动作。   二人对峙片刻,他慢吞吞抽出手,两指将醋瓶推到对面,白隐砚倾了些在碗中,继续安静用食。   不多时符柏楠那碗上来了,雪白的蛇羹热气蒸腾,雾气中模糊了眼前人像。他拿勺搅了搅羹汤,忽然开口道:“白老板似乎极中意这蛇羹。”   白隐砚自碗沿抬眼道:“嗯?还可以,用料考究手法得宜,虽多食与血行不宜,但偶尔吃吃还得。”她擦擦嘴角,又道:“我每年年末都要挑一个月,吃一遍京城各大食肆酒楼。”   “哦?”符柏楠挑眉讽道:“怎么,偷师么。”   白隐砚托颌笑道:“对也不对。食业需得活做,常年常新,采他人变化之长补自己之短,若不懂攀爬学习只固守本业,必有一日要被甩下去的。”她喝了口茶道:“我已算惫懒了。”   “……”   符柏楠垂下眼帘,舀了一勺送进口中,旋即皱眉将碗推远,抽出帕巾拭了拭嘴角。   他抬眼见白隐砚含笑直望着他,对视片刻,符柏楠禁不住恶目:“你看甚么。”   白隐砚玩笑道:“督公不请我一顿么?”   符柏楠立刻讥讽一声:“本督为何要请你?”   “因为这样,”白隐砚视线下落,飘在他按着帕巾的苍白手掌,“下回白娘便有理由,名正言顺的邀督公一回啊。”   语落,指尖轻轻和他的靠在一处。   指尖方触,那手迅速由掌变拳,丝帕霎时化作齑粉三分。   白隐砚目光上抬,在近前见到一个终而支撑不住破功的人,他神情可怖,嘶声低道:“从初见到如今,你三番五次戏耍与我,到底图谋何在!”   符柏楠双拳紧紧摁在桌面,话语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来:“你既知本督身份,必然知本督脾性,白隐砚,你真当我不敢让你从这九京十八坊中消失么!”   言语如拳般狠狠砸下,说着说着,渐真带了七分杀意。   “……”   白隐砚愣住了。   闹市人声喧闹中,一桌死寂。   停了一阵,白隐砚缓缓垂下眼帘,摊下灯影中神情克制。再抬起眸时,她又冲符柏楠笑起来,眼角一闪的湿被笑纹遮住了。   “讲笑罢了,白娘怎能叫督公为难呢。”她搁了几个铜板在桌上,站起身,微点头道:   “那,督公,回头见了。”   语落转身,白衣红伞,头也不回没入风雪中。   “……”   符柏楠忽然没来由地心中一悸。   这心悸陌生而庞然,它安静而迅速地奔来,猛将他长久的壁垒撞碎,把躲缩的失防和慌张拖拽出来,用力摔在地上。   旧事新事,轰隆隆瞬息走马而过。   你因何百里奔袭,自污双手。   你因何汲汲营营,图谋此生。   你因何,打捞我。   毫无预警的,符柏楠猛然起身追去,拉住了白隐砚。   掌心触手腕,两人均是诧异,符柏楠反应过来,被烫到般迅速松手,在半空停了停,背到身后握成拳。   白隐砚微抬眉,转过来望着他。   符柏楠却并不与她对视。   他暗暗咬牙,视线落于雪上,良久没有言语。   白隐砚看了他一会儿,亦垂下头,了然地弯了弯嘴角。她上前半步,将雪伞罩了一半到他头上。   “符柏楠。”   她轻声道。   “夜路长,我有些怕,你能送我一程么?”   “……”   二人在风雪愈疾的街口立了片刻,拉长的灯影中,符柏楠静静接过雪伞。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小时后加更一章。   ☆、第十三章   “……父……”   “……”   “……主父……”   “……”   “主父!”   符柏楠回神,撂下手中奏折蹙眉道:“做什么。”   符肆干咳一声:“主父,属下已唤您四五声了。”他并不敢明说心中所想,只躬身道:“这件折子不甚重要,若难以决断,主父不若交于阁部处理。”   符柏楠动作一顿,揉揉眉心道:“暂且歇息片刻罢。”符肆低头称是,迅速收拾起桌上成堆的奏折。   符柏楠起身走到窗边,望了外间许时,忽然道:“符肆。”   符肆拾掇着茶具,随口答道:“属下在。”   “……你道……”他停了停道:“你道女人都喜爱些什么?”   【锵——】   符肆手一个不稳,碎了只茶杯。   符柏楠回身,符肆瞠目结舌地张张口,“回、回主父……属下不知……”   “……”符柏楠帕巾掩口,蹙眉道,“你去吧。”   符肆忙收拾了地上碎瓷快步退了出去,屋中寂静下来。   符柏楠转回视线,指尖在窗柩上敲打,又望了外间片刻,四指一停,他忽道:“来人。”   大半个月后,符柏楠的私宅在禁城西侧拔地而起。   夏朝古来有制,皇城根儿下地属官家,锦衣卫指挥坊,西厂内行厂皆环紫禁坐落,寻常人家不许在此私设宅邸。   故而符柏楠的宅子刚刚落成,朝堂上反对的呼声便浪潮般涌起,即使有薛沽门生和阉党的帮腔,谏官弹劾的奏折还是几乎淹了司礼监。   内阁不批不压站在一边看热闹,碰到弹劾的折子全转递给司礼监,刘启乾一把年纪了,为转递个奏折两头跑,就为看符柏楠的黑脸。   然而下有对上有策,十几册奏折近万字的不忿,皇帝根本没见到,符柏楠一力压下了。   他又趁新居乔迁的名头接迎早想来巴结的朝官,大肆敛财,黄白之物古籍珍玩,一应照单全收,三日流水席铺张长街,贪了个盆满钵满。   落雪的京畿,在软骨士人与祸朝宦臣的高笑中,静静迎来了这一年的十日长休。   “礼部右司郎中玉谦和玉大人,赠古卷一箱,红珊瑚两只!”   “太傅朱子夫朱大人,赠银鱼十袋,字画一幅!”   “翰林士田宇邈田大人,赠珍珠耳壶一对,黄鱼三百!”   “刑部郎……”   “主父。”   符柏楠将视线从号礼官身上收回,符肆躬身递给他一本青皮小册,“礼单已经做成了,六部近半官员都在列,除了徐贤等多数谏官,内阁刘大人等五位,锦衣卫全数未到外,凉司公也未赠礼。”   符柏楠应了一声,将礼单收入怀中,淡淡道:“其他人照旧,不要为难凉钰迁。”   “是。”   二人站在角落望了大门片刻,符肆叹道:“真是好光景。”   符柏楠扭头。   符肆笑道:“盈盈满满,趋之若鹜啊。”   符柏楠嗤笑了一声,扭回头去。   “他们也不过求生罢了。”   静了静,符肆道:“主父,圣旨早就拿到了,主父怎么这时才想设私府?若早些提及,兄弟们也好早准备。”   符柏楠方要开口,忽然远远见到个女人迎面走来。   那人马尾高束腰挎长剑,袖口内敛官靴蹬脚,暗红的朝服紧扎在身上,胸前盘着漆黑的虎纹。   两人近前照面,符柏楠随意点了点头道:“王大人,别来无恙。”   王颖川并未接话,她在符柏楠面前站定,扫了眼符肆,冷声道:“符公公,下官有话要问。”   不待符柏楠开口,符肆迅速退下,王颖川开门见山道:“郑孔是怎么死的。”   符柏楠懒声道:“王大人记性不佳啊,本督记得,郑侍人畏罪自缢于宫狱之中。”   王颖川咬牙道:“自缢之人,缢亡的绳痕下怎么会还有一道勒痕?”   符柏楠道:“这可难倒本督了,想必是上吊之时胡乱挣扎所——”   “是你杀的。”   王颖川猛跨前半步,和他近乎面贴面,狠狠低道:“我知道是你杀的,华文瀚也是你杀的。”   符柏楠笑道:“本督可不记得做过这些,怕是王大人一厢情愿罢。”   王颖川一把揪住他领口,恨声道:“你对他说了什么?”   符柏楠挑眉。   “你跟他说了什么?你威胁了他什么?”她抓住领口的关节发白,“他和你这种跗朝之蛆不一样,他绝无可能和侍君苟合私通!”   符柏楠讽笑不语。   两人对视片刻,王颖川低声道:“我会查出来的。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花上多久。”   她狠狠放开他转身而走,符柏楠理了理领子,懒道:“王大人请随意。不过王大人,本督得忠告您一句,便是华司公还在世——”   “你也绝无机会。”   符柏楠缓缓踱到震惊僵立的王颖川身旁。   “哦,本督忘了你还不知晓啊,”他和煦地笑道:“华文瀚他,有位生死与共的菜户。”   话语飘然落地,符柏楠越过王颖川行出暗巷,向府门而行的脚步忽然一顿,面上表情维持不住,哗啦啦落了个干净。   他在原地停了一停,快步追上前面斜打的那把红伞,却并不搭话,只垂头背手,默默徐行。   走了片刻,雪伞由斜打改为正打,亦罩在他头顶上。   符柏楠望着起落不停的袍角,低声道:“你来做什么。”   白隐砚道:“听馆中食客骂皇城根下建私府劳民伤财,才知你乔迁,本想去府上看看你。”她冲身旁擦肩而过的官轿勾勾唇:“谁知来的不是时候,便作罢了。”   “……”   符柏楠默默不语,只接过雪伞与她同行。   二人一路走到瓦市前的大街口,白隐砚停下,抬头冲他道:“到这吧,我回去了。”话落想将伞拿回,符柏楠却并不放手。   他视线旁落,喉头上下滑动,半晌才道:“你……你后日寻个闲时,过来一趟。”   白隐砚玩笑道:“那督公可得备好银两,唤我过府可是极贵的。”   符柏楠却松口气般道:“银钱足备。”   白隐砚一愣:“莫不是真召我下厨罢。”   符柏楠松开伞,垂眸低声道:“你……记得来。”   白隐砚微偏头看了一阵,温声道:“好。”言罢冲他淡淡一笑,转身走入瓦市。   符柏楠直目送她回到白记,轻功提气,飞离了街口。   日落日升,迎来送往,转眼便是长休第三日。   近夜,禁宫门前大街静寂,落雪无声。   忽然丹红大门缓缓而启,符柏楠自宫中而出,跃身上马。符肆跟后,二人驰马行在寥寥无人的长街之中。   符柏楠面色打从椒房殿中出来后便极冷,奔马速度飞快,一路弛进东厂,叫醒宫灯数盏。   踹开厂房门,他猛地掷下鞭子,狠骂道:“这锦衣卫指挥的位置他沈宬是不是坐腻了?敢跟本督耍这种把戏!”   早爬起来候在门外的符糜悄无声息退远半丈,低声问符肆道:“肆哥,咱主父他……。”同在一旁的符九亦侧目。   符肆躬着身低声道:“前些日百官弹劾主父私设府邸,让他老人家全压了,皇上没收到信儿,底下谏官也不知道。   这事本能到长休结束新上朝再议,结果让锦衣卫抓住,透给了那帮笔杆子,俩原本休了的青头翰林就带着血书,披头散发的直冲凌霄。”   符糜低问:“冲了有屁用,那老娘们不这个时辰不上朝么?”   符九沉声道:“就因这点吧。”   “对。”符肆远远扫了眼在符柏楠手里散架的官椅,道:“锦衣卫那边打通后宫的人帮了一把,他俩竟然直接冲到皇上寝着的椒房殿,把薛侍君吓着了,皇帝震怒,下旨囚了那俩言谏,还牵连主父吃了十杖。”   符糜嗤道:“一群干吃皇粮的臭笔杆子,这下吃着教训了。”   符肆道:“……恐怕这回咱也要有大事——”   “符肆!”   “属下在!”   符肆猛停住话头,快步跨进屋中。   符柏楠已面色如常,立了片刻,转身道:“你亲自去找一趟朱子夫,告诉他,碰到难处之人尽可来东厂,若还理不好手中园林,本督不介意找人替他打理。”他抽出帕巾擦去掌心木屑,淡淡道:“找人同凉钰迁说一声,让他手收得再快些,别再出这种疏漏。”   符肆道:“主父,凉司公那边可需……?”   “不必。凉钰迁不吃那一套。”符柏楠嗤笑一声,垂首掸去衣袖上的木碎,“说白了他也不是为钱权才与我合作。”   符肆躬身应答,凑近些许道:“属下即刻去办。主父,您……可需属下唤御医——”符柏楠眼风立时扎了过去,符肆迅速跪下:“主父恕罪。”   符柏楠声线阴冷:“办你的事儿去。”   “是。”   符肆不再多言,掩门而去,屋中静了下来。   符柏楠半握着丝帕,右手关节撑在桌沿,面无表情地立了片刻,极缓慢地闭目,出了口气。   纱灯昏黄下,他枯木指尖轻抬,摸到厂服领口下。   第一颗盘扣。   第二颗盘扣。   第三颗盘扣。   第四颗……   “主父。”   符柏楠猛睁开眼:“何事。”   “回主父,厂外有个女人说要见您。”   ☆、第十四章   “怎么来了这里。”   “去府上时你不在。”   白隐砚转身,打量他片刻道:“只是,似乎又来的不是时候。”   符柏楠匆匆一脚落在门槛,撩袍的动作未停而将停,止住了目光。   白衣黑氅,女人高而纤直,静立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   “……”   失语未几,符柏楠回神,发觉白隐砚已走来檐下,与他不过几步之遥。他立马后退半步,垂下视线。   白隐砚笑笑,望向厂内,轻声道:“符柏楠,我有些冷了。”   符柏楠自知她意思,吸口气道:“我回去拿鞭子。”话落迅速转身,方行却发觉被她扯住衣袂。   他条件反射甩开白隐砚的手,两人均是一顿。   空气一滞。   不等他有动作,白隐砚迅速后撤。   “你不要急。”她仰着头温声道:“我在这里等你,你不要急。”   “……”   符柏楠喉头滑动,闭了闭眼低嗯一声,消失在门里。   他转身大步穿过进院,极快地吩咐:“符九。”   “属下在。”   “我今夜与人有约,你们不必跟从了。”   “是。”   “符糜。”   “主父。”   “守在这,若有谏官冲门,一律拦回去,符肆回来时告诉他本督已回府,不必寻我。”   “是。不过主父,”符糜迟疑道:“您的伤……。”   符柏楠取了长鞭,临出门前睨了他一眼,讥笑道:“怎么,你给本督治治?”   符糜忙躬身道:“属下不敢。”   他一路送符柏楠到厂门口,跪送离去时,他打余光中望见符柏楠官靴踏雪,旁边跟了双皂白的绣鞋。   “那是你手下么?”   两人行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符柏楠的私府,夜深天静,他们在偏门停下。白隐砚等着他掏钥匙开门,仰头望天,呼出口白烟。   “嗯。”   “他似乎极怕你。”   符柏楠给她让开门,“世人皆惧我。”   白隐砚撩袍跨过门槛,“我不怕啊。”她又笑道:“也不对,有时也怕。”   符柏楠嗤笑一声,落锁转身:“本督竟不知白老板对我还有畏惧。”   白隐砚跟着他行在曲折内庭路上,提袍看路,边走边道:“嗯,盼你你不来时就怕得很。”   她听到符柏楠呼吸明显一滞,并未吭声。白隐砚笑着咬唇,若无其事道:“你带我去哪?怎么愈行愈冷起来了。”   符柏楠讥道:“这话莫不该跟我入内前问么。”   他停在深院一处偏屋前,打开门锁,使力推开铅注的大门,吸口气道:“进去。”   白隐砚进入后,符柏楠晃开火折跟入,火光驱走满室沉暗,光亮所到处,琳琅满目,华光四射。   古籍经典,字画珍玩,金银山一般堆在一快,珊瑚南珠观音水晶散乱的靠放在一起,静诉天南地北古来的贪欲。   白隐砚微睁目环顾四周一圈,回头望向符柏楠,淡淡道:“你什么意思。”   符柏楠一顿,道:“你不喜欢?”   白隐砚面无表情,“喜欢?”   符柏楠挑眉,摊开手。   白隐砚上前半步,微仰头看着符柏楠,轻声道:“督公意在羞辱我?”   符柏楠冷笑:“用金塔银山?白老板也太抬举自己了。”   “……”   白隐砚不答,二人对峙许时,她微蹙眉,移了移视线忽道:“你莫不是……要送我东西?”   符柏楠冷笑不改,阴阳怪气道:“不不,本督意在羞辱白老板。”   白隐砚仍蹙着眉,却渐渐弯起嘴角,面上露出那个无奈而宽和的笑容来。“你是因为不知我喜爱什么,才领我来此?”   “……”   符柏楠动了动嘴,冷笑渐消,视线旁落到地上一颗东珠。   白隐砚四周看了看,捡起一只镶南红指长的银鱼,摩挲片刻,她抬首迎上符柏楠的视线,淡笑道:“做工精细,可爱得很。”   那笑颜在火光中跃动,符柏楠看着它,忽而感到一种澎湃在四肢百骸勃勃而跃,似朝堂上掌权挥戈时的感觉,又有些不同。   他手在袖中攥成拳,控制不住道:“有钟意的拿走便是,若是——”   “嗯?”他话落半截,白隐砚等了一等,却不再追究。“那我挑挑看。”   “……嗯。”   符柏楠举着火折跟在她后面,见她提裙越过散落的珍珠翡翠,伸指捏了几本古本出来,挑了些抱在怀里,边看边随意道:“这些借我看一阵罢。”   “……随你。”   白隐砚拍拍衣裙起身,待符柏楠锁好门,二人徐行出府。   月下行路寂静,只有踩雪声。   默默走了一阵,白隐砚忽然低道:“符柏楠。”   符柏楠向下瞥了她一眼。   “你忽在宫外建府,收受百官贺礼,是为今晚?”疑问念出笃定,她抬眼看他侧脸。   符柏楠沉默不语,可不说,和说了没什么区别。   白隐砚有些长地叹口气,白烟中调子沉沉。她也什么都没说,但什么又都说了。   又行了一段,符柏楠在街口停下,背手而立。   “到了。”声音有些低。   白隐砚点点头。   两人在街口僵站片刻,符柏楠道:“你还不走。”   白隐砚借着月光看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再看你一会儿。”   符柏楠暗暗吸了口气,手背掩口,垂头低道:“你……赶紧走……。”   白隐砚终于笑出声。   “好,那我走了。”   “……嗯。”   符柏楠如上次一样,目送她消失在白记,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回过头。   休时日子过得飞快,百物皆停的天儿里,东厂这种全年候轮转的机构也能喘口气,校尉们轮值坐班,每人马马虎虎也都休了四五天。   但这和符柏楠无关。   血谏的翰林士未过审便被斩首,此事触怒了忠谏官,从先代开始便陆续积攒的不满渐有喷发的征兆,更多言官开始白衣散发,拿着血书冲撞龙啸殿。   锦衣卫暗里推,内宫禁军明里拦,凉钰迁虽雷厉风行,终归根基不稳,一来二去,皇帝的烦怒全转嫁到了东厂。   长休里的皇帝不愿想朝事,只想省事,温柔乡里醉佳人,最好笙歌个十日,再怀上一胎,便更有理由推却朝政了。   大凡用刀的,都想省去磨刀的功夫,只想用时刃出鞘便见血。符柏楠曾经很省事儿,可现在,她得费劲儿磨刀。   “陛下,您唤我。”   “嗯。”   夏邑年赤脚从锦榻上走下,鎏金睡袍在红暖中熠熠,“凉玉迁,近来你辛苦了。”   凉钰迁躬身道:“奴才不过做了分内之事,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夏邑年随意抬抬手,懒声道:“宫正司之位你接手已有月余,朕观你为人谦谨严正,人心归服,不知你——”   不等她话完,凉钰迁咚一声跪下,语速飞快:“奴才才学粗鄙不成大统,得坐此位已是天恩垂怜,万不敢有丝毫异心,望陛下明察!”   “……”   夏邑年眯了眯眼,半晌淡淡道:“那便好,你去罢。”   “谢陛下!”   凉钰迁膝行跪出。   回到司坊,他叫来在角落扫雪的小栗子,塞给他一张纸条,“给你们督公送过去。”   小栗子领命而去。   符柏楠接到纸条后,来见凉钰迁时已是深夜,他推门见凉钰迁伏案理卷,道:“何事。”   凉钰迁眼皮都没抬,“叫你赶紧来,你的赶紧就是五个时辰?”   符柏楠拢着袖子坐下,“有话快说。”   凉钰迁边写边道:“那女人打算换了你。”   符柏楠淡道:“又不是第一天了,想了十年,十年也未动。”   凉钰迁抬手掭饱笔,“她今日本欲问我是否愿取你代之,让我噎回去了。”他抬了抬眼皮,“这回恐怕要来真的,你最好赶紧。”   符柏楠翻了个茶杯,“这几日言官闹得很凶,况且那事急不得。”他端起杯随意道:“下次她再问,你可以应承下来。”   凉钰迁嗤笑一声:“应承了做甚,接你手里那帮脏棋?我看不必了。”他复又低下头去:“还有那群言谏,一个两个脑生反骨,挨了打还视为荣耀,你叫手下人侦得消息半路逮了最好。皇帝烦了,剩下五日若再有上谏的……”凉钰迁看了他一眼。   符柏楠半边面隐在茶碗后,低声道:“我知道。”   凉钰迁动作一顿,蹙眉道:“若百官有何动作,我可不会替你进言。”   符柏楠森然一笑,“我知道。”   凉钰迁完全停住了。   片刻后,他道:“你早知晓这些时日要生事端。”   符柏楠放下茶杯,不置可否。   凉钰迁搁下笔,“既已知道,你为何不防?”   符柏楠掸掸袖道:“即无动土私府,也会有它事弹劾与我,既然事端起因瞬息变化,又如何能防得住。再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起身道:“今日就到此罢,久留惹人生疑。”   凉钰迁不再多言,右手抚抚鬓角,卷起书卷:“给我掩上门。”   门格开合。   符柏楠很快离开司坊,在宫道上徐徐行了一阵。天又飘起细雪,落在厂服之上,他望望天,停下了。   不多时,细雪落了一身,乌沉袖上趴着素白,一点两点,轻而静。   符柏楠缓缓伸手,指尖刚触,那白便消失无踪了。他垂眸盯着袖上反绣的暗纹,宫灯下,刚才那一两点白雪如不曾存在一般。   冷风夹刀呜呜啸着,在宫墙间穿行,四面八方朝他而来,卷起披风,钻入袍角。   符柏楠不自觉紧抿起唇,闭了闭眼,他唤出跟着的厂卫道:“我还有事,你叫他们先回去吧。”   ☆、第十五章   宫靴踏雪,过而无声。   符柏楠克制不住地走得飞快。   打过三更,已进入后半夜了,风雪愈发大起来。他未提灯,独身驰行在凉夜无人的巷子间。   瓦市愈发近,他已在朦胧中见到那条街口了。   符柏楠又疾行几步,万籁无声中,忽然一物破空扎来,划破他脸颊。这突发之事全在意料之外,他堪堪避过,却又有两三只从四处扎来。   符柏楠脚不停顿,迅速转入旁边窄巷,腰间钢鞭猛出,鞭尾一甩打出片雪幕。   钢鞭映光与异物相撞。   他边退边打,动作不停,来人下饺子一样冲入雪幕,雪起雪落,地上多了五只断箭三个人影。   这些人连他十招都吃不住。   符柏楠一收鞭提气跃上屋檐,追着逃窜而走的黑衣人猛驰几丈,挥鞭破空,那人扭头挥剑抵挡,一放一收,符柏楠钢鞭脱手。   对方似乎大感意外,停顿了一瞬。   这瞬息之间,符柏楠袖中左手猛挥,极轻的“哧”声后,那人惨叫一声倒在檐上,屋上积雪簌簌落下去。   符柏楠走过去将钢鞭收回腰间,提起那人衣领,收了打出的薄刃跃下屋檐,将人扔在地上,冲循声晚来的厂卫淡道:“锦衣卫断不会如此轻看本督,必不是他们的人,带回去审清楚。”   厂卫拎起人领命而走。   符柏楠在无人的空巷中默立许时,直到周围一切寂静许久,才咬咬牙,缓缓吐了口气。   他提步,仍向瓦市而行。   身后站过的雪地上,留下两三点血迹。   白隐砚房里还亮着灯。   知道这点时,符柏楠站在院落中,悠长无声地出了口气。   他有些松散的站在那,望着那不稳定的微光,渐渐出神起来。   没有人打扰他,符柏楠也没有进去的打算。他跃墙入的院,只要不扣门,她不会发觉他在这。   他只怔怔地看着。   片刻,他缓缓抬手,指尖在薄软的窗纸上轻触。   窗纸是暖的,窗里想必也是暖的。   微光映透,惨白垂垂抚过万千枝头,枯骨深插入土,簌簌捧起月下幽花。   方才激战时的热已消耗尽了,溅在身上的雪化进衣服里。除了指尖一点,符柏楠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天地都静着,时间早忘了行走。   不知何时,雪也停了。   符柏楠收回手,掌成拳,握在掌心的指尖在冰凉中暖得发烫。   他敛下眉眼,喉头滑动。   白隐砚清早启窗开门,顶起轩窗,却见白雪盈院,檐下三点鲜血,两只脚印。   静默许时,她连同落雪扫去了那点痕迹。   符柏楠这天到东厂到得很早。   他脸色很差,目下有少眠和失血的青败,但谁都能看出来他心情很不错。   上头的心情好到能让手下人看出来,这就是能讨着赏的日子。   他一路进厂,符糜符安两人赶着过来请安,平日不多话的符九也多说了两句。   几人一路过了影壁往隔院的厂狱走,到门口时正见着俩守门的支着个小桌下棋,符肆背着手站在边上看。   仨人见符柏楠过来连忙抹了棋局起身,他伸手示意坐回去。   “继续下吧。符肆。”   俩看门的坐下,有一个明显不乐意,抹了的局他还差五六步就赢了。   符肆应声跟入狱中,不待符柏楠问他便说道:“主父,昨日那人问出来由头了,是个杀手,雇他的是御史台的几个六品官。”   符柏楠嗤笑一声:“蠢货。把那几个芝麻官儿牵头的抓回来。”   符肆迟疑道:“可是主父,其中一个是徐贤的亲近门生,若这么做了,怕是要出乱子啊。”   符柏楠道:“我心中有数。”他偏偏头道:“小九,你叫上十二和十三,多调人手,厂周围的巡逻严些,近日但凡有事露头,不打只压,务必让它拖到长休皇上上朝之后。”   “属下遵命。”   符柏楠走进牢房尽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那杀手。   那人十指入针,嘴角有绿液,光裸的脚趾掀去了十个指甲,泡在盛满盐水的木盆中,身上除了符柏楠扎得半寸刃痕,再无一丝伤口。   干净讲究,东厂作风。   他气息奄奄地垂着头,距离被捕到此时不过三个时辰,可看见厂卫的靴尖时,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含糊地告饶认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酸腐味。   符柏楠抽出帕巾遮掩口鼻,低声问:“谁的手笔?”   符糜笑嘻嘻道:“回主父,是小的和小安子一块审的,咱们可都是您教出来的,不费大劲儿不见明血,和锦衣卫那群猢狲儿不一样。”   “嗯,很利索。”符柏楠摸出三张大额银票随手递给他,“今日没你俩事儿了,歇着去吧。”   “哎哟!谢主父!”   “谢主父赏!”   符糜和符安两人拿着银票,欢天喜地的退了出去。   符柏楠唤来一人,吩咐道:“给他腰上包扎起来,谁找来的,扔回谁府里去。”   言罢转身而去。   符肆猜不透他心中打算,却并不敢多言。   符柏楠回到屋中,净手后处理了些厂务,临及正午时,他唤来符肆道:“去准备些黄纸烧酒。”   符肆一怔,即刻了悟道:“随时有备,主父明日几时去?可需属下备车?”   符柏楠摇首:“同往年一样。”   符肆领命而去。   当夜,符柏楠宿在了东厂。   第二日清晨,他更衣简装,换了一身肃白,一人一马一壶酒,出了门。   天很早,晨风凛冽,符柏楠方出厂门,抬眼便碰见正往这走的白隐砚。   两边照面,互相都是一愣。   片刻后,符柏楠牵着马走去过,低声道:“有事?”   白隐砚本已欲言,听到他难得算得上温吞的口气,却又停住了,许时才禁不住道:“你怎么了?”   话问完,她自己先笑着摇头:“也并无大事,昨日忙,没抽出空,今日开始我店中休业三天,就来看看你。”她偏头打量他,“你伤好些了么?”   符柏楠动作一顿。   白隐砚见他如此,笑笑并未说破:“昨日你们手下去我那吃饭,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听说你被皇上罚了。虽然是两三日前的事,但我还是有些挂心。”她举了举手中食盒:“想给你送点药膳。你既有事,我便递进门里去,你回来再用罢。”说着便要绕过去。   你打算去哪。   你为何穿白。   你怎么拎着烧酒。   你要不要现在吃饭。   这些,白隐砚一句都没问。   她知情知趣到令人生不出半分推拒。   符柏楠看着赶眼色过来的小太监接了她的食盒,忽然伸手拿了过去,“我还未用早膳。”   白隐砚愣了下,道:“盒中有汤,你若骑马,会颠出来的。”   符柏楠利索道:“那便不骑马了。”   “……”   白隐砚和他相处这些时日,首次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才道:“你……怎么了?”   符柏楠自嘲道:“什么怎么?”   白隐砚没言语。   他将马缰递给小太监,思虑片刻,吸口气道:“你今日若无事,随我来一趟罢。”   牵着马的小太监刚走到门槛,耳风刮进这句话,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抢在厂门口。   白隐砚却已反应过来了,四望了一眼,勾唇点点头,裹了裹氅子,两人上了路。   她和符柏楠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话少,也准,迎来送往只是为活着,真正生活时俩人都不愿消耗精力,多费唇舌。   两人一路自北出城,过城门时,白隐砚见提督少监边上坐了个锦衣卫的人,自然地与符柏楠拉开距离,隔了四五个人排查。   出了城,她赶上缓步等她的符柏楠,两人仍默默而行。   二人从清晨走到近正午,到了城北郊的佘山山脚。此山整座是皇家园林,禁军守灵,正南方睡着旧日的夏家先祖。   符柏楠没用腰牌,带着她绕山而行。走至后山山间,两人愈行愈后,两刻过去,一座规模不小的陵墓在远处现出来。   白隐砚提裙行上一段石阶,歇气时打了个哈欠。见符柏楠看她,笑笑道:“一上午没喝茶,不大习惯。”她随口问:“咱们去看望谁?”   符柏楠但行不语。   走了一阵,他低声道:“我养父。”   “嗯?”白隐砚顿了顿,“此处……是皇家陵园吧?”   符柏楠有些肃然道:“我按宗亲之制葬得我父,不违制。”   “……”   白隐砚默然片刻,忍不住笑出来,边笑边叹了口气。   符柏楠看她一眼,低头抿了抿唇。   两人一路往上,行上山腰,白隐砚踩了块活石脚下一滑,符柏楠想也没想扶了她一把。   两只手迅速紧扣在一起,他浑身一紧,立马想要抽手。   白隐砚忽然道:“符柏楠,我的鞋好像破了。”   她抬眼迎上他的视线,狡然笑道:“没想今日会走这种路,穿了绣鞋。”她看着他僵硬的脸色,凉凉补充:“脚也有些疼。”   “……”   符柏楠那只手,终究还是没能抽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一阵,墓葬就在前方,符柏楠垂头看着路,突然低声道:“你……可以在此等我。”   白隐砚提裙拾级,语气没什么变化:“一会能允我也敬一杯吗?”她偏偏头,“烧酒。”   白隐砚感到握着的那只手紧了紧。   她抬头看他。   符柏楠似乎有话要讲,刚张口,面色却忽然一变,拉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白隐砚顺他视线看过去,亦沉下脸色,快步跟上符柏楠。   ☆、第十六章   坟让人刨了。   远看还不甚清楚,愈往近处来愈见骇人。   汉白玉石制的墓碑断为两截,凉砖砌成的圆顶拱口被尽数扒开,下方仿古制的墓葬入口门洞开,墓道前躺着两个提督的小太监,尸身已凉,守灵的太常寺官不知所踪。   烧酒落地。   符柏楠跨过尸身,迅速走进墓道中。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借着长明灯一路前行,但见之处能毁之物尽被毁,灯油洒地,壁画被剑痕划花。   再往里行,地上断续出现了些被撕烂的陪葬佛经,长卷,竹简。   符柏楠一路走得极快,拐外抹角打消了所有机关,快至主墓时,地上开始出现大量散落的珠宝玉器。   二人过了个转角,行至主墓室前,符柏楠猛然停了脚步。   白隐砚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险些撞上他。她侧身前看,不禁停了呼吸。   地上是具白骨。   华服散乱,骨殖分离。   符柏楠脚下生根,定定的站在原地,浑身微抖。   空气沉得压人。   墙壁忽然发出几声刺耳的咯吱声,白隐砚侧目,借光见到他五指深插入墓墙,生生抓碎了凉砖。   沉默良久,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   “……哈。”   他轻声温语:“干爹,你嫌这儿风水不好,儿子给你换,可你自己往外跑,这就不好了。”   符柏楠声线本就雌雄难辨,平日言语他都是刻意压着声音,这几句话语一时婉转,语调极尽温柔,微光中的眉眼阴冷,面目森然。   白隐砚吞咽一下,顺着他道:“嗯,老先生,您这样晾着要着凉的。”   符柏楠猛然转头紧盯住她。   白隐砚被他视线中那股阴鸷骇了一瞬,深吸口气,绕过他走到白骨前,蹲下身敛起散乱的华服道:“老先生,躺在这总不是办法,我先和您儿子一起把您送回去,您看行吗?”   语落她停了停,仰头迎上符柏楠的目光。   “……”   空气又归于岑寂。   默立许时,符柏楠缓缓走到她面前蹲下,亦垂下头去。   墓中明暗,他隐在灯影与灯影间。   灯火来去,有一瞬映出他半边面孔,白隐砚隐约看到三分悲戚,七分罗刹。   良久的黑暗中,她听符柏楠低声道:   “干爹说好。”   白隐砚和符柏楠摸黑把符渊的尸身搬回了棺椁中,收敛好地上残缺的财物,两人合力将棺盖合上,推回棺床。   待再出墓道时,天已近黄昏了。   金乌沉寰,符柏楠站在墓碑前静静看了很长时间。   将碑扶正,他转身道:“走吧。”   二人顺原路下山后,符柏楠绕去帝陵边,强借了太常寺的马。   那马本是用来守灵通传的,帝陵常年有太常寺的守陵官看着,常制还有从宫中拨去的六个督调少监。   守陵的不认识符柏楠,督调可认识,二话没说就把马给了。   符柏楠牵马出来,白隐砚也不避讳,翻身上去,二人疾驰回城。   入城时天刚擦黑,两人在城北岔路分手,白隐砚下马时,看了眼符柏楠的后腰,忽然问道:“你何时再回东厂?”   符柏楠在马上俯视她。   白隐砚一反常态地追问:“我知你一会儿定要进宫,回厂里的时辰不需要准,差不多就行。”   符柏楠沉默许时,言语从牙缝中挤出来。   “天明。”   白隐砚点点头,未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符柏楠没有细想,也没有精力细想。   他拍马而去,疾驰间差点直冲入玄武门,若不是紫禁黄门儿眼拙,远远儿只看见马上的配饰没认出符柏楠,他就冲进去了。   守灵马入禁,是大不敬。   被拦驾下马时,符柏楠脚一软,险些跪在朝谒的汉白玉长阶前。   “督主!督主仔细您身子。”   黄门儿赶着过来扶住他,手搭在后腰上,再拿开沾了一手的血,吓得赶紧跪了下去。   符柏楠扫了他一眼,苍白面孔映在宫灯下。   “你是凉钰迁的人,”他声音有些虚弱,语气却极厉,“传话去,叫他去司礼监等本督。”   黄门儿领命跪去。   凉钰迁到司礼监时,推门看见符柏楠手虚撑头,执着烟杆儿倚在春榻上,边上躬身立了个正低语的厂卫。   见他进来,那厂卫停话施礼,符柏楠动了动指尖。   待他下去,凉钰迁阖上门道:“听人说你差点驾灵马入大内。”   符柏楠没有接话。   凉钰迁转过身来,“现下锦衣卫必然也知道了,明后日言官那估计又要给你添一笔。”他坐下掸掸袍角,“把烟熄了罢,当人闻不出你身上那血味儿。”   半晌,符柏隔着绰绰烟缕睁开眼。   “凉钰迁。”   他轻飘飘道。   “徐贤派人掘了我祖坟。”   凉钰迁浑身动作全停了。   他愣了半天,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双手成拳。   他松开指尖,声音有些急:“何时的事?你不是早知会生事端,这种大事为何不防?”   发墓剖棺,曝尸于众。   符柏楠道:“昨日。我今日才知,若不是祭祖知道的还晚。”他手虚撑着头,轻声道:“我本在厂里备足了冰水凉烟,若无此事,他原是该纵火烧我东厂的。”   红尘之轮滚滚而碾,记忆线索纵横交错,牵了这根,动了那根,变之又变。   防?怎么防。   他拿开手,看着凉钰迁,淡淡语声听不出情绪。   “我要他死。”   凉钰迁立时道:“符柏楠。”   符柏楠眼风不动。   凉钰迁道:“他徐贤和内阁磐嵩是姻亲世家,他儿子又在宫中宫位不低,那六个老头儿本就是铁板一块,你这么干了,内阁也不会袖手旁观。”   符柏楠语气不变。   “我要他死。”   凉钰迁揉揉额角,有些激进道:“徐贤门生众多,翰林那一批太学更是直硬,平衡本就岌岌可危,你这么干六部必反。”   “……哼。”符柏楠轻笑一声,“你说的不错。”   “那你——”   “但我要他死。”   凉钰迁忍不住道:“符柏楠你失心疯了吗?本就站在崖上,还上赶着推自己!再说你若按制,规规矩矩葬了你干爹,哪还有——”   “凉钰迁!”   符柏楠猛将烟杆儿拍在桌上,翠玉的嘴儿碎成几段。   凉钰迁自知话过了头,迅速停嘴。   符柏楠微眯着眼,一字一句道:“凉钰迁,我要他徐贤死,你帮与不帮,都改不了这决定。”   凉钰迁迎着他视线,二人对视良久,他转开视线。   “先拟诏吧。”   一切发展的极为迅速。   清晨,符柏楠引司礼监东厂内行厂,各处司刑、少监、提督校尉,在椒房殿外跪了一地,一个时辰后,薛沽等阉党亦赶来帮腔,夏邑年终于摆驾御书房。   御驾前凉钰迁与符柏楠争执一番后,“勉强”替他说了两句,大殿里期期艾艾哭声一片,众宦官俱哭诉今日大贤带头剖棺发墓,明日便敢当街挥刀杀官,若此以往,世事大乱。   宦臣哭得如丧家之犬,姿态委屈又低俯,加之掘坟曝尸实是极重的侮辱,夏邑年心中本就有倾偏,谁知此时有太学生闻讯,未经通报便直闯入殿,替徐贤喊冤。   连日来夏邑年早烦透了士大夫的这副做派,此刻火上一浇油,旨意没过脑子,立时命禁卫带徐贤下狱,又拨了人手重修符渊的陵墓。   “后续之事交你处置,余下四日莫再来烦朕!”   “陛下圣明!”   “恭送陛下!”   山呼海唤的赞颂中,符柏楠伏在大殿金砖上,泪痕未干,跪送夏邑年。   诏书早已拟好,出了御书房,符柏楠边行边抽帕擦面,凉钰迁自后面背手而来,与符柏楠擦身而过时,他讽道:“督公真是收放自如,本公自愧不如。”   符柏楠冷笑道:“凉司宫哪里的话,这都是本督真情实感,句句泣血啊。”   凉钰迁低嗤一声,领着身后一众宫人越过,行远了。   符柏楠将帕巾收入袖中,深吸口气,吩咐道:“符肆,调拨人手,正午时随本督去玄武门。”   “是。”   接下来的事,便与预料没什么出入了。   徐贤下狱,太学生闻讯,以刘涛为首的数千人等诣阙上书,长帛中曰愿琼首系趾,代徐贤受罚。   其门生亦脱冠披发,正午时分群跪凌霄殿前,撒落落百十人,跪了一地白玉长阶。   可皇帝看不见。   符柏楠率人将前殿宫门闭锁,禁军持仗,面朝外,将跪着的太学生团团围起来,他自领人入圈中,劝诸位大贤保重身体。   相谈了半盏茶的功夫,走了三分之一,又谈了一会,剩下一半也走了。   余下的二三十人,符柏楠命手下掩面封口,请到厂狱去单个交流。   “聊”到了中午,大部分也都回去吃午饭了。   最后只剩刘涛徐盛,一个徐贤的嫡亲门生,一个徐贤的表家远亲。   二人宁死不低头,被绑上刑具时,刘涛冲符柏楠身上狠狠吐口唾沫,大吼道:“你这混肴正邪,假公而私的阉宦!扣杀忠良,谗言弊听,妖惑人主!皇上不正君道,不明臣职,我大夏河山落在你这等妖人手中,国将亡矣!国将亡——啊—————!!!”   拇指指甲被仔细拔除,烧红的烙铁夹上甲床,不消片刻,唾骂便只剩悲鸣。   拇指,食指,中指……   十指都被细细照顾后,符柏楠示意停下,偏头望向一侧的徐贤。   “徐大人。”他撩袍蹲在徐贤面前,温柔托起他下颌,“您看看,多疼啊。”说着他嘶地抽了口气,“光看心里就通通乱跳,本督可受不了这般酷刑。”   他柔声道:“徐大人您呢?”   徐贤咬牙骂道:“阉狗!要刑便刑!要杀便杀!”   符柏楠溢出串低笑:“杀?本督怎么舍得徐大人死啊。”他掐着徐贤的下巴,极温和地说道:“徐大人,您还得供出同党来才行啊。譬如谁帮您发棺,谁告知的你,我父墓中机关掣所在,又是谁……”   他手愈捏愈紧。   “指示你抛去了我父的宝贝!”   ☆、第十七章   【咔】   徐贤的下颌骨碎了。   凄哀的低鸣在狱中响起,一旁的徐盛喊道:“妖人!一切与叔父无关!杀剐俱冲我来!”   符柏楠视线猛移,符安迅速上前,用绸封起他口鼻,掐住了喉管。   绸布孔密,通气本就不够,又被卡住咽喉,徐盛不多时便眼前发黑,将要昏过去时却又倒上两口气,呼吸将断未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符柏楠看他片刻,忽而挑挑眉,落回目光。   “徐大人。”   他轻笑道:“本督忽而想到,徐大人这般铮铮铁骨不肯就屈,想来是咱们双方,互相了解的不够。”   他给徐贤理好汗涔涔的鬓角,柔声道:“不若就让令侄和徐大人您了解了解,我们这些阉狗每日是怎么过的,好不好?想必那时,本督提的问题,徐大人定能直言相告了。”   他在徐贤终于动摇的目光中站起身,抽出帕巾边拭手边道:“您放心,我东厂的刀手都是熟工,不会出人命的。做了之后,徐大人记得来我这儿领宝贝啊。”   “符柏楠!符柏楠!!!”   他在铁骨士人的悲戚怒鸣中转身,素白帕巾落地,官靴踩了过去。   “上刑。”   待符柏楠回到自己屋里,天已经亮了有一会儿了,钟点上说清晨也不算,说正午离着还远。   他斜靠在软椅里翻奏折,左边厂狱隔着两堵墙,从他落座哀嚎就没停过。   听着那声音,符柏楠批红批得很顺。   坐了有一会,门外有人扣响,符肆推门进来。符柏楠扫他一眼,随意道:“事儿办好了?”   符肆点头:“太常寺拨去了两百个人,咱们兄弟又去了两百个,十三十七带人看着,开春就能给老祖修回来。”   “嗯。”符柏楠出了口气,合上奏折,压着眼看桌上:“什么东西。”   符肆将手里托盘搁下,边往外端边道:“守门小胡说,天刚亮时候白记伙计送来的,说是主父您指的,银子已经给过了。”   符柏楠道:“他收了?”   “哪能啊。小胡见没有信物,家里也没打招呼,就让他回去了。”符肆说着说着笑起来,那边哀嚎盖过了一瞬,他提了提嗓子。   “后来白掌柜自己来了,小胡见是她,就把东西收进来了。刚给我的时候还私下里打听,问最近能不能讨着喜赏。”   符柏楠轻笑一声,笑里带了点意味。   收了托盘,符肆躬身退了出去。   桌上半碗白饭,一个瓷盅一盘素菜,符柏楠夹了筷子菜,顺手捻起瓷盅盖子。   盖儿扣得挺紧,甫一打开,热气蒸腾而上,香味炸开似的蜂拥出来,暗红汤汁懒滚着铜钱大小的气泡。   盅子长圆形,挺深,也沉,符柏楠掀开上面汤碗,见盅下面是中空的,里面喂着一小块银碳,盅外头不知用了什么隔材,试不着烫。   他看了那块碳一会,端起碗来喝了口汤。   热度正好,微微刺舌。手停了停,符柏楠到底没忍住,一饮而尽。   一团文火下胃,四肢百骸都发起汗,喝下没几刻,后腰的伤竟觉出熨帖来了。   见了这么多次面,她唯一一次穷追猛打,是为了这个。   符柏楠缓缓靠在靠背上,闭上眼,手扣太阳穴,极长地呼出口气。   左侧厂狱里哀鸣仍在持续,压住了他低低一声自语。   “那些东西……果然还是该都给她……。”   宫刑的好处,符柏楠知道,满东厂的人也都知道。   现在士大夫也知道了。   施宫一个周,刘涛能招的全招了,剩下徐贤徐盛还咬牙死挺着。   甘做谏官儿的,身上都有根儿脊梁,背躬下去,这脊梁还竖在脑子里,竖在紧闭的嘴里,打折了也不弯一下。   顶着这根脊梁,这一口气,就信自己能给家国挣个海内清平,万世安泰。   这是士大夫的傲骨与迂腐。   东厂的贴刑很讲理,榨干刘涛后就把他放了回去,第三日他便携妻小投井而亡。   符柏楠把这消息带进来时,徐盛几近垂死,徐贤还是咬紧牙关,死不招供。   “审出来了?”   他抬脚跨过牢门。   “回主父,属下……属下还未……”   符柏楠接过供册:“我教的法子都用上了?”   贴刑跪着点点头。   符柏楠合上供册,走向徐贤。   “那你就该好好再学一次。”   他撩袍跨坐在虎凳上,前倾身,一指托起徐贤的下巴,抽出帕巾替他擦净了面上的脏污。   “徐大人,”他柔声道,“还饿吗?”   徐贤嗬嗬地喘着气,从眶上看了一眼符柏楠。他笑笑道:“看来徐大人还未吃饱。”   他抬手从旁边铁盆中挖出一大勺白饭,攫住徐贤颌骨,用狠劲儿捅进了他的咽喉。   反恶涌动。   徐贤三日未进水,胃里翻涌几次,哇一声吐了出来,新饭旧饭夹杂着少量的酸液呕在地上,身上却连汗都出不出来。   米粒溅到符柏楠的靴子上,他弯腰擦擦,啧舌道:“可惜本督这双新靴。”   徐贤艰难地吞咽了下,嘶声道:“阉狗,你不若给……给我一个痛快……我什么都不会招的……”   符柏楠笑道:“痛快?徐大人误会本督了。”他从身后人手里接过个锦盒,“本督今日是给大人送宝贝来的。”   枯长指尖勾住绳结缓缓打开,他将锦盒捧到徐贤眼前,偏头道:“本督特命人将它炸得通透,保证香脆,绝不腐烂。您闻闻,是不是香得很啊?”   “……”   徐贤浑身哆嗦着,面如死灰。   符柏楠用帕巾将它拈起,附耳轻道:“徐大人,您子侄这些日子仅饮清水,已经五日未进食了罢?”   “符柏楠!!!”   “哦哟哟。”   锁链猛烈挣动,符柏楠后仰身子,躲开了徐贤。   “说实在话,徐大人,您现在不过替人守着这一星半点的秘密,有什么意思呢?”符柏楠绕到徐贤身后,一手搭在架上,半弯下腰。“您看看,在我东厂这几日间,有谁来试图救过您吗?人人皆知,人人不言,本督敬服徐大人你的风骨,可这风骨,有必要为这种人而留么。”   徐贤瑟瑟道:“那……那是因为有你这样……蝗占朝野的阉狗……闭塞主听……我大夏朝官,绝非……非……”   “徐大人——。”   他拖长腔拍了拍徐贤肩膀,将手中那物搁到他面前。   “我的徐大人啊,”符柏楠声线阴柔,如情人低语。“您都走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为这满朝软骨贪墨,连最后一点都失去吗?嗯?”   “……”   徐贤浑身发抖,默默不言。   符柏楠低笑两声,在他耳畔轻道:“徐大人已经近半月,未见令嫒了吧?”   徐贤猛抬起头。   “你……!你要……”他起皮的口唇苍白颤动,“你要做甚么!”   符柏楠抬了抬下巴,牢外候命的贴刑手下一用劲儿,小姑娘的尖叫便传了进来。   “爹——!”   徐贤前所未有的激动起来:“清儿!清儿别怕,爹在这!清儿!符柏楠!你这畜生,你……你竟敢……你竟敢绑我女儿!”   “徐大人莫慌啊,本督不过带令嫒游一圈东厂,晚上便送回府中。”符柏楠压着眼俯视他,森然露齿:“只不过,令嫒的晚饭菜样,却要指望徐大人了。”   言罢,他晃了晃手中之物。   毒蛇吐信,嘶嘶而语。   “……”   徐贤看着符柏楠的笑脸,呆愣许时,垮塌般瘫在虎凳上。   胸中一腔烈焰,彻底熄了。   “……我招。”   符柏楠轻笑一声,将那物抛回他身上。   接下来一切行得极快。   东厂行事迅如闪电,发棺仅仅是个开头,徐贤供出了参与密谋的近半数人员,顺着徐贤的供状,徐盛,刘涛,磐嵩,程岩等大量官员被网罗其中。   发棺事小,可朝臣私下结党密谋,参与清议,这便是大事了。   将人员名单直呈后,夏邑年下旨彻查清议朝官,有参与者一律下狱。   三月开春,越来越多谏官被捕,多数士人熬不过厂狱一趟刑罚便招了“同党”,私捕厂卫野火一样在朝堂中烧杀而开。   及至四月,天渐回暖,厂狱中的牢房快塞不下人了。   临及四月中下,东厂秘密抓捕,刑拘,拷问,湮灭在狱中的官员人近两百,杀得前朝空虚,清议名单长到绢帛拖地。   余下文武百官玩儿了命的加班加点,补上缺人的进度,所有人噤若寒蝉,半句怨言不敢多有。   满朝气短,东厂却愈发势焰滔天。   四月底时,春实节停朝休假,夏邑年的诞辰又将近了,满朝冷峻肃杀才终于稍稍回暖。   两个半月间,符柏楠没去见白隐砚一面,白隐砚也没来找过他。   若是来了,他吃不准自己会不会见她,想必白隐砚也知道。   所以她没来。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   再去白记时是近晚膳时,符柏楠还是没骑马。他刚挑帘就听得堂里闹哄哄的,却不是寻常食客。   进去一打眼,全是穿着常服的熟脸。   众人见他进来,齐声高呼:   “恭迎主父!”   符柏楠差点把门脸儿拽下来。   他回头扫了一眼符肆,符肆摸摸鼻子尴尬笑道:“我……我就跟小胡说了,下午跟您出趟门……。”   符柏楠脸黑得吓人,让开门咬牙道:“都给老子滚蛋。” 作者有话要说:  书结束会整理个剧情网,其他伏笔实在看不懂就算了吧,也不影响感情线,网络上一点呓语没那么多求甚解。放过自己,也放过我。 诸位晚安了。   ☆、第十八章   跟符柏楠久了的人,都知道他没真发火。   众人虽然都起身了,却还在堂里徘徊,磨磨蹭蹭的不肯走,连符九他们都在角落里,站在桌边不时偷夹口菜。   白隐砚闻声从后院出来,有两个喝了几盅的,大着胆儿溜到她背后,抻头笑嘻嘻地道:“小的给白老板道喜。”说着朝她伸手。   “……?”   白隐砚看了眼符柏楠,又看了眼那个小子,“道什么喜?”她用手里抹布打了下他掌心,“来我这吃饭,我还没跟你收钱,你倒头问我要赏?”   符柏楠背手走过去把他拎起来扔到人堆里,蹙眉道:“不必理会他。”说罢转头冲还在那嘻嘻哈哈的一群小子道:“还不滚!”   众人抱着酒瓶,举着双手闹哄哄地跑去了。高叫的声音远听男不男女不女,像一大群鸭子。   “轰人做什么。”白隐砚招呼跑堂收拾桌子,失笑道:“看吧,都没结账。”   符柏楠道:“好像少了你的似的。”   白隐砚给他把桌子擦干净,“那不一样。”   符柏楠讥道:“哪不一样,羊毛出在羊身上。”   “对了,说到这个。”白隐砚忍不住摇头道:“你别再遣人夜里往我院里扔东西了,天天晚上院儿里多箱子添盒子的,吓人不说,我屋里要堆不下了。”   符柏楠伸长桌下的腿,懒散道:“那就换间大的,要不就把旁边店家盘下来。”   白隐砚转进柜后,端出个小铜盆。   “我这儿挺方便的。”   符柏楠嗤道:“方便什么,远的要命。”   白隐砚皱眉笑起来,神情无奈又包容。   盆里倒上温水,里面泡着的药材一冲,浮出浓绿色,她坐下道:“手给我。”   符柏楠看她一眼,白隐砚温声催道:“快给我。”   他垂下视线,犹豫着把胳膊抬起来。   白隐砚拿过来,解开他袖上盘扣,将飞鱼浮海的纹口卷上去,两手放进盆里。   掌心虎口的裂伤遇水刺痛一瞬,缓缓开始止血上痂。   她打了个哈欠,伸手拿过茶壶喝了一口,问道:“想吃什么?”   “不饿。过会再说。”符柏楠看着水盆,手翻了个个儿。“什么时候准备的。”   白隐砚道:“那天在厂门口见面,估计是你们那个守门的跟人说了,没两天就一个个都往我这跑,混熟了听他们说的。药是现成的,一直备着。”   符柏楠磨了磨牙,白隐砚笑出声来。   符柏楠听见她笑声,抬起眼看她。白隐砚也不避,托腮勾唇,面对面和他对视。   看了几秒,符柏楠挺不住,蹙眉落下视线。   白隐砚难得戏言道:“督公怎么耳朵红了。”   “闭嘴。”   她但笑不语。   片刻,符柏楠将手拿出来,抽帕拭干,白隐砚把盆端走,回来时见他倚在靠背上,随口问道:“开春后还会忙吧。”   连朝大案震动朝野,民间必然也不能免俗,酒楼说书的早把东厂干的事,桩桩件件骂的狗血喷头,天下皆知。   沉默一瞬,符柏楠低嗯了声,“前朝空了,要选拔提人。”   白隐砚端了两碟点心搁下,随意道:“那可好了,我许能遇见故人。”   符柏楠拿了块糕点,挑起眉。   “关系不错?”   “是啊。”白隐砚停了停,反应过来道:“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   符柏楠的眉头落了下去。   “说起来,她若高中我得去要账。”白隐砚笑着咬了口点心,“我俩在旧镇上相识时,当年她念书进考的银子还是我出的。”   符柏楠没说话,嘴里那口糕将咽不咽,梗在喉头。   白隐砚看他一眼,笑了笑,指尖沾茶,在桌上写了个“她”。   符柏楠那口点心咽下去了。   静了许时,白隐砚起身添茶,不一会拎了本书回来,拢了拢春袍坐在他侧过儿,垂首翻开。   符柏楠一手拿着块糕搭在桌上,单臂撑着扶手,瘫了似的斜歪在椅子里。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跑堂的将碗筷收拾好,跑来给符柏楠上茶,他两指一盖杯口。视线移转,符柏楠才发现,他盯着白隐砚侧脸出了会儿神。   柳三见状赔笑道:“哟,不合口?那东家想喝点什么?小的去给您泡。”   称呼方出口,两人都楞了一下。   白隐砚看了柳三一眼,笑笑翻了页书。   她不解这围,符柏楠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话停在嘴边,伸手揽过她天青裂瓷的大茶壶掀开盖。   “哎。”   白隐砚拉住壶柄。   “你喝的什么。”他扬扬下巴,壶里的浓叶近乎满出来。   “三儿问你,你转头问我?”   她笑着按下壶盖,指尖和他指尖搭在一起,白玉压枯骨。   符柏楠淡淡道:“我不必了。”   白隐砚转头,“督公喝不惯咱这儿的茶,你歇着去罢。”   柳三应声回了后厨。符柏楠蹙眉道:“浓茶需戒,多饮不好。”   “是啊,多饮不好。”   她拉回茶壶,抿了一口放下,“人不也道你不好么。”   符柏楠眯起眼。   白隐砚低头前一瞬,目光滑过他落回书上。   “你见我戒了么?”   “……”   符柏楠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坐姿,懒散道:“我那有十斤春产的君山银叶。”   白隐砚没看他,嗯了一声。   符柏楠看着她不说话,半晌白隐砚抬头,两人对视几秒,他再次伸手,捏住了茶壶盖儿。   白隐砚抬手压住,合上了书。   她道:“符柏楠,别。”   符柏楠挑眉。   白隐砚淡淡道:“我打入师门那年跟我师父学来,至今二十几年,老习惯了。”   符柏楠坐起来,前倾身靠近她,气与气几乎贴在一起。   “若我一定要换呢。”   “……”   堂中空气沉下来。   白隐砚静默半晌,目光三折,下落,抚过他暗纹翻滚的袍服。   “……别这么快。”   她忽然轻声道。   “我知你我的前路曲折,山石凌厉,跌撞总会有的,但是别这么快。”   她抬起眼。   “行不行?”   “……”   符柏楠看着她。   良久,他缓缓移开了捏住茶壶盖的手指。   仰回椅背上,他极长地呼出口气,手背搭在额头闭上了眼。   白隐砚将壶拉回身前。   “你店中雅间给我留出一间来。”   符柏楠挪开手,半睁开一只眼俯看她,语气有些闷。   “我来不来都留着。”   白隐砚微笑起来:“怎的听着像割地赔款,总觉得亏得很。”   符柏楠冷哼一声:“本督所到之处俱是法外治权,就让你留一间雅座,是本督亏了。”   白隐砚终于憋不住,嗤嗤地笑出声,桌下的手伸过去牵住他四根手指。   “好。”   她说着,话里全是笑音。   符柏楠咬牙看她兀自弯着唇,动了动嘴,憋出一句,“我饿了。”   白隐砚放下书起身,施施然一礼道:“白娘这就给督公下厨去,督公想用点什么啊?”   符柏楠瞥向一边,从牙缝里蹦出个单字。   “汤。”   白隐砚笑挽袖,转身入了后厨。   不多时帘后爆出炒香,她挪开锅拨出加料,一扭头,正看见符柏楠环手倚门,斜懒地站在那,就差顺着门框子出溜下去了。   她温声道:“做什么过来了?”   符柏楠刚要开口,屋前忽然一阵马嘶声,净琉璃板被人从外头碰碰扣响。   两人循声望去,屋外那人忙乱地跳下马,奔进屋来。   “属、属下参见主父。”   一打袖正要跪,符柏楠道:“何事,说。”   厂卫附耳讲了两句。   符柏楠听罢,抬头还未言语,白隐砚便道:“等汤做好了,我叫三儿给你送厂子里去。”   “……”   他动作神色微妙地一顿,片刻点点头,跟着厂卫出了门。   身后,锅台轻响。   那厂卫慌张来传,是因藩王夏麟入京了。   夏朝历代女政,夏邑年虽放权于宦,但多时还不算太过惫懒。先代皇却比她敬业太多,折子写的一年到头右手都裂,奏折回文上常能见红,呕心沥血,不亚明太/祖。   在位二十余年,这位废了丞相制和镇国将军,强权勤政,要不是六部拦着,内阁现在也不在了。   先皇去的那一年,国库平满,税收近无,佃农家桌上也能见着肉。据传她临终最后一句话,是“下一本给朕拿来。”   女人一忙,自然没空生孩子。   她膝下子嗣比夏邑年还薄,养大了的统共就仨,长女夏邑年,次女夏飒,幺子夏麟。   长女夏邑年承了大统,二女儿十岁时候跑凌云山三清观出家去了,小儿夏麟喜欢马,她便划了一片带草原的封地,打发他撒着欢儿玩去了。   直到死,也没再见儿子一面。   等夏邑年承了位,那跑马便渐渐成了带兵;等夏邑年四十有五,那带兵,渐渐成了带兵者众。   藩王戍边卫家国,滔滔呼声,人心似水,民动如烟。   夏邑年三十岁,他没回来,四十岁,他还没回来,四十五这年夏麟却班师回朝,寿礼是五万围城远驻兵。   “朕的麟弟长大了啊。”   符柏楠在这声低叹里膝行出去。   刚回到东厂,符肆把汤送上来,他边喝着,边看符九递来的锦囊。   “就这两句?”他从碗沿抬抬眼。   符九点点头。   符柏楠捏着绢帛掉个看了看,挑眉道:“重点在哪?”   “这张通书下敲的是唐家堡堡主的私印。”符九点了点落款:“亲王宗室,私下结交江湖门派首领。”   符柏楠对这些不甚了解,眼神转到一边的符十三身上。   十三接口道:“九哥原来带我们跑蜀办的时候接触过一点,唐家在蜀中,大山紧里头,开两派,十三宫,势力三七分,承的墨家后。这群人大部分制器,用机关匣,另一些制毒炼毒,暴雨梨花针在江湖上名头最响,不知道王爷怎么和他们勾搭到一块的。”   他又道:“唐家堡全门姓唐,认领者也要废旧姓。这群人钻得很,旁支连襟都住在堡里,门前窄路一条,边上是天险,他们不放行,千军万马也进不去。”   符柏楠嗤笑一声:“本督还没见过这世上有银子和官位打不通的路。”   话说是说,讥讽完了,他仍是落下眼。   又一道错齿。   记忆中起掉夏麟,搜出的是私制的玉玺和假诏。   行行停停中,四顾茫茫。   ☆、第十九章   符柏楠捏着丝帛思索良久,搁下汤碗道:“这唐家堡在蜀地,和哪个门派靠的近。”   符十三想了想道:“近蜀,和天龙堡风波庄靠的近些。”   符柏楠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唐门入川,既然家眷齐居,地狭口众,那深山之中,大概不太方便种粮吧。”   边上符肆已经懂了。   “主父好计。”   “少说无用话。”   他两指夹着绢帛递给符肆:“挑同样的蜀锦,照样誊一份,落款改成风波庄——”他转头看符九,符九接口:“庄主端邺。”   “——端邺。”   他顿了顿又道:“私印的事还用我操心么。”   符九道:“属下立马联络驻蜀的兄弟。”   符柏楠点头,对符肆道:“抄件放回王府,原件拿来给我,叮嘱上下,此事先压住,不可向皇上私报。”   “是。”   符十三挠挠脸,犹豫道:“主父,这风波庄已立近百载,虽与唐门稍有摩擦,但两家不算世仇,咱们贸然而犯……。”   “百载?”符柏楠轻笑一声。   “那正好,树百载早生虫,它也该挪挪窝,散散猢狲了。”   几人领命而出。   符柏楠随后起身,回到司礼监,理了当日回文。   第二日开典纳新,符肆拿来新浆的宫袍,他戴剑蹬履而去。   开春来符柏楠忙在宫外,自日前递完名单便几日不见夏邑年,她不知怎么脸色不太好。   夏邑年不算高,又常年理政,身子有些富态,此次阔别不过十一二天,她脸竟下去一圈。   符柏楠到时,她正耐心和搂住她不放的薛绍元解释,为什么上朝不能带他。   符柏楠在椒房殿外默等,跟上龙辇后,他压着身子在轿外说了些关怀的话。夏邑年打帘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跟撵入殿,凌霄下已站好了新晋考子,一声万岁,山呼海唤地都跪了下去。   女皇落座,百子起身。   符柏楠立在夏邑年斜后,耳中听着殿下的策论对答,余光却抓在夏邑年侧脸。   面色微黄,唇白,颧骨虚红。   符柏楠默默收回目光。   座下答策的人换了一个上来,符柏楠一抬眼,正对上一双凌厉。   是个女人。   那女考子口中对夏邑年所问对答如流,长难考问也不过停思一两秒,可眼风偏如刀一般刮在符柏楠身上。   符柏楠看到了,夏邑年自然也看到了。   答策结束,夏邑年提笔在纸上批了个红,搁下后随意道:“安蕴湮,你似是对朕的掌印有些不满啊。”   女子立时撩袍下拜。   “草民不敢。”   金殿叩首,脊背挺直。   殿试一直延续到下午卯时。   符柏楠从殿中出来,送走龙辇,一边等着的符肆便提灯赶了过来,没走两步,正碰上凉钰迁。   两人打了个招呼,互讽几句,同路而行。   过了宫人多行的地段,道走偏处,凉钰迁拂拂鬓角,掩住艳丽眼角。   “怎么样?”   符柏楠揣着袖子,目视前方:“还可以,上午的除了一个都泛泛,下午上来四五个不错的。”   凉钰迁道:“点举了?”   符柏楠闭了下眼。   凉钰迁哼笑一声:“第一日就点举,今年殿试不行啊。”   符柏楠淡道:“直接内给翰林了。”   凉钰迁这才有些吃惊。   “拟诏了?”   符柏楠又闭了下眼。   “谁的儿子?”见符柏楠不答,他又道:“女举?母家几品?”   符柏楠道:“是个青头。”   “……”   凉钰迁无言片刻,叹了一声,“这算开朝第一宗了吧,青头女举,内点翰林。”   宫道到了分叉口,符柏楠站定,忽然冲他森笑一下,烨烨灯影里看不清眉眼。   “这人殿试时一直盯着我,我看她恨不得上来挥拳痛殴一顿,以泄天下举子屈居家奴之下的愤恨。”   凉钰迁背着手看他:“那怎么,不过又多一个谏党……你笑甚么?”   符柏楠不答,扫他一眼,转身挥了挥手。   “天凉,本督先回去了,司公也早歇息。”   凉钰迁在原地目送他走远,骂了一句,转身也走了。   回去路上符肆给提着灯,进屋后,他低声问道:“主父,那女举可需属下去提点提点?”   符柏楠脱下薄氅,垂着眼解衣道:“没这必要。”言罢挥手,“你去罢。”   “是。”   符肆退了出去。   屋中静下来,符柏楠指搭在扣上,兀自静立许时,望向龙啸殿方向,灯影下响起声低叹。   殿试一口气持续了三天,结束后第二日便在东市前放榜。   赶考季京里总盈盈满满,热闹得很,按制放榜那日满朝皆休,本来连五城兵马司亦不例外,但今年因藩王夏麟入京,全城严把隘口,两倍增设,巡城厂卫便也不得休息,东厂私下里叫苦连天。   “主父,弟兄们让小的反映反映,这事儿其实……。”   “今日值守的多给三日薪。”符柏楠斜在软椅中,从腰上把钥匙取下扔过去:“银子从我库里调,符肆,你和他一块。”   “是。”   “哎!谢主父!”   两人出雅座时,正碰见打帘进来的白隐砚,符肆躬身一礼,那厂卫则迅速跪下给磕了个头:“见过主母!”   白隐砚吓了一跳,弯腰把他扶起来,顺手抽帕子给他掸掸膝盖。   “地上那么脏,叫一声就行,别跪。”她微微抬眼,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温眉细目,气若幽兰。   厂卫何曾见过这种架势,一时间傻在当场,痴痴盯着白隐砚,手不自觉伸过去,要碰她。   听到问话他张口正要答,腰上忽然一阵疼,扭头正见符肆肃目看着他。   厂卫一个机灵清醒过来,猛转身跪在符柏楠面前,狠磕了几个响头。   “主父!小的该死!请主父饶了小的这一回!”   话落照着脸上结结实实扇了几个嘴巴。   符柏楠只管往烟杆里填烟丝,不看他,亦不言语。   那厂卫已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白隐砚提着壶在符柏楠身边坐下,他翻开个茶杯,倒了一盏,喝了一口。   符肆见此,上前一步提着厂卫后领拽起来,狠狠扇了几掌,他头一偏,吐出口血来。   符肆将他掼在地上,“该对主母说什么?需要我提醒吗?”   厂卫爬到白隐砚脚边,断续着道:“小的……小的冒犯主母……万死难辞……还请主母原、原谅……小的……”   白隐砚揽着茶壶,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符柏楠填烟丝的手一顿。   符肆看见了。   他立时踢了厂卫一脚:“主父宽宏,你该说什么!”   厂卫爬到符柏楠脚边,抱着他一条腿磕头道:“谢主父!谢主父饶小的一条命!小的当牛做马,报答不及!”   符柏楠点起烟,抽出腿来,终而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符肆,带他去收拾收拾自己,这个样还怎么去发银子。”   “是。”   符肆拎着那千恩万谢的厂卫打帘出去。   外间大堂中人见到这光景,喧闹声静了静,接着仍高声劝酒行令,嬉笑里不时添杂几句阉狗。   屋中寂静下来。   紫烟缕缕,缓缓在梁上聚散,符柏楠歪在椅子里,执杯的手搁在桌上,不一会被人碰了碰。   他落下视线,见白隐砚轻轻掰开他手指,将手心里的茶杯拿出来,又将四指搁了进去。   做完这些,她伸手拿过一边书卷,垂头读起来。   符柏楠看了她一会,啧了下舌,偏头攥住了她的手。   “不会再罚他了。”   白隐砚勾起唇。   “嗯。”   符柏楠看着她带笑的侧脸,心里一口气儿顺下去,另一口气儿又顶上来。动了动手,到底还是没拿开。   他搁下烟杆喝口茶,想起个事来。   “对了。”他懒散道:“我见着你说的那个同乡了,在大殿上。”   “云芝?”白隐砚抬头,见符柏楠没反应又道:“哦,该叫安蕴湮。”   他点点头。   白隐砚笑笑道:“我方才正要同你讲,结果进来便出事,她——”   “你以后就窝在这了是怎么着?”   门外人打帘而入,声至人现,是凉钰迁。   见到白隐砚,他略点了点头。   “久疏问候。”   白隐砚站起身,“凉司公坐罢。”她翻了个茶碗给凉玉迁,他接过来啜了一口:“宫里的茶?”   “这儿的喝不惯。”符柏楠淡淡道:“本想全馆换掉,白老板不让。”   白隐砚揽过自己青天裂瓷的茶壶,挑眉道:“我只请督公别换了我自己的,何曾说过不让换掉堂里的?”   符柏楠歪在椅子里装死。   白隐砚抿嘴笑了笑,拿起书卷,“你们聊吧,我去看看后厨。”   凉钰迁目送她出屋,转头看符柏楠,“你告诉我,宫里挑好新宫女跟你知会知会,我这来通知你一声。”   符柏楠低嗯,嘴角泄出紫烟。   “这次有个叫安络的,你盯一下。”   “嗯?”凉钰迁将口中茶饮尽,“是钉子?”   符柏楠摇头,“是好刀的刀鞘。”   “……”   凉钰迁抬了抬眉,刚要说话,外间忽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   帘后听得堂前醉客大着舌头敲桌子:“老板娘!听说你跟了个阉狗?哈哈哈哈这种哪哪不行的玩意有什么好啊,来跟大爷过吧,保你衣食无忧夜夜春宵!”   堂中人都有些高了,不少起哄的。   凉钰迁摩挲着茶杯杯缘,余光见原懒散斜倚的符柏楠面色不变,蹬靴起身。   他跟着符柏楠一同站起,右手习惯性的抚了抚鬓角,有些幸灾乐祸的睨了一眼地上碎成齑粉的烟杆。   二人方掀开门脸走出去,忽听得十步开外的木桌上,一声极重的【笃】声。   堂内众人齐齐噤声。   “你……你他娘的再给老娘说一遍!!!”   略显青涩的声音狂吼,姑娘一身短打,左手握着砍刀刀柄,右手揪着那壮汉的衣领,一只脚踩在对方命根上,脸色酡红,目光灼灼。   堂中静默片刻,忽然爆发出声嗤笑,接着周围众人也渐渐笑开。   符柏楠松了身形倚在壁上,嘴角疏懒挂起。   “你……妮子,你是哪座庙的神仙啊?来管老子的事!”那男人也回过神来,讥讽出声。   “……句。”   “啥?”   “……老娘说,”她深吸口气,桌上厚重砍刀刷的高举过头顶。   “不是这句!”   手起刀落。   “啊啊啊啊啊——!!!”   皮肉与铁器相碰撞,男人凄厉惨叫响起,桌上刀痕旁,多了一截断指。   ☆、第二十章 众人如大浪退潮般唰的退出许多距离,大堂之内再度噤声。 “你很带种啊。”那姑娘半弯下身,用沾血的刀面拍拍大汉脸颊,轻易止住了他的哀嚎。 “我刚才叫你再说一遍,你没听,这就少了点东西了。”她吸吸鼻子绽开朵笑花,声音很轻。 “下次还不听话,可就不止少这么点了。” 男人后背已尽湿,哆嗦着唇忙不迭地点头。 “你……认识阿砚家那口子……啊?”她朝一旁柜台后的白隐砚偏偏头,踩着他命根的脚卸了几分力。 “……不、不认识……” “不认识你瞎逼逼甚么?!”她猛然提高音量,刚卸力的脚再次使劲踩回,狠狠给了大汉一巴掌。 “不认识人家房里事关你屁事啊?!” “我、我错了!您饶我这回——” “饶你这回?” 她眯起眼向前探头,一把捏住对方肿起的脸颊提到面前,手中砍刀在桌上笃笃剁了两下。 “饶你这回,是说……你还有下回了?” “!!!窝喂这个意识……”对方被她揪着腮,口角哆嗦流涎,言语不清。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嘛!”她狠狠将刀剁在桌延,两手揪住他领口倏地勒紧,柳眉倒竖,怒气冲天。 “人家宦官怎么招你惹你了,啊?他们是烧了你房还是抢了你婆娘?撬了你祖坟去修房梁了吗?没有吧?不就比你们这些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老玩意少那么二两肉吗?除了这个哪哪做的比你们差了?说啊!” 她大力摇晃了一下那壮汉,“人家公差忙得跟狗一个德行,起早贪黑干活时候你们那双招子都夹塞在屁/眼里半点都看不见,谁要是犯点事,全一气涌上来一棒子打死,怎么着?你是羡慕人家没那玩意,还有姑娘往人身上贴吧?!” 符柏楠快慰地低笑出声。 偏偏头,他见到凉钰迁瞪着一双艳丽的眼,正愣愣盯住堂中央的安蕴湮。 符柏楠亦转头望过去。 堂中屋内两处鲜血,惊骇众人,清醒着的,唯剩三人还笑得出来。 安蕴湮的话其实极为激进,要说满朝宦官不揽权不杀人,不构陷忠良不贪赃枉法,说是梦话也不为过。 只是这偏颇之语太过中听,入了耳孔传进四肢百骸,周身腔道,连毛孔都熨贴,在场唯二的“阉狗”齐齐沉默,照单全收。 符柏楠双臂环胸,转目正对上白隐砚的视线。 她嘴角含笑,恬静地望过来,符柏楠垂一垂眸移开眼光,面上不自觉也带了轻松。 厅中央活剧还在上演,大汉抵死不从,直发展到安蕴湮去扒他裤子,手起刀落,血花又添一朵,彻底让人见识了这青头女官的“言出必行”。 惨叫引起惨叫,厅堂中吃饭的女客最先跟腔,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慌乱奔逃。 符柏楠面上微笑不变,唤出厂卫,枯长指尖划了划奔出门去的众人,低声吩咐了一句。 厂卫领命而去,他再转头时,恰好看见白隐砚打他身上收回目光,垂首娟写账本,眉目淡淡。 “……” 符柏楠肃下脸,片刻,指尖忍不住叩打上臂。 凉钰迁回过神来,瞥他一眼道:“督公焦躁甚么?” 符柏楠反唇相讥:“大司公又痴望甚么?” “……” 凉钰迁皱眉不言语。 符柏楠又立了许时,忽而嗤笑一声,道:“你道她是谁。” 凉钰迁侧目。 “她便是安蕴湮。” 凉钰迁愣了愣:“那个女举?她不是——” “不是。”符柏楠接过话,“她是亲宦派,虽然平日里看不出来。” 符柏楠说着,视线却不在凉玉迁身上。 “此女是枚好钉子,将来宦海中必定前途无量,若今日不血洗了全场,她亲宦的立场传扬出去,后祸无穷。” “……” 凉钰迁望了眼手笔不停的白隐砚,略提了声音,了然附和。 “的确如此。” 符柏楠踱了几步,踩住哀嚎爬来的大汉,两人均垂首望着他,余光却都在前柜。 厅中静默片刻,放下刀的安蕴湮打了个酒嗝。 白隐砚低叹一声,搁下笔。 绕过柜台,她伸手给安蕴湮顺背,低低道:“到头来,还是要我迁就你。” 一句话,不知说给谁。 “嗯……” 安蕴湮靠在她身上蹭,疏懒眉目泛红,醉在缸中的酒虫一般,就差落地打俩滚现原形了。 白隐砚抬首,对符柏楠道:“你可知她现下在哪落脚么?” 符柏楠嗤笑道:“我知?你我到底谁才是她刎颈之交?” 白隐砚按按额头,“我方才便想同你说的,奈何诸事迭起。她今日方来,话未说便在我店中豪饮,我忙着给她做菜,一时没顾得上问话,现下又闹得这出,算是彻底醉了。”又苦笑道:“这家伙每每出现便引得一堆麻烦,偏身后还有人给收拾残局,好运得很。” 符柏楠道:“这次怕是没有了。” 伸脚一踢,地上大汉翻过来,浑身水捞出来一般,下/体血流如注,已然昏死过去了。 说完这话,他余光见到凉钰迁身形动了动,扬扬下颌故意道:“怎么,凉司公愿收拾这残局?” “……” 凉钰迁恨不得踹他两脚,扫了眼安蕴湮,强道:“左右……左右不过一条人命。” 符柏楠阴阳怪气地讽笑一声,没有接话。 白隐砚转头顺坡下了:“白娘代云芝多谢凉司公。” “……” 凉钰迁紧咬牙关,拎起地上大汉抛给厂卫,没打招呼便走了。 目送他离开饭馆,符柏楠慢悠悠踱到鲜血滴答的桌旁,撩袍子坐下,屈指弹了下桌上的断指。 那手指冒着血,嘟嘟两下,弹到了地上。 符柏楠顺着它向上看,对上白隐砚的目光。 两人对视片刻,白隐砚轻声道:“凉司公方才脸红了,可是我看错了么。” 符柏楠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视线在安蕴湮身上停留一瞬,掸掸袖口道:“你——” “等她醒了,我会提醒她的。”白隐砚悠悠接口。“都入仕的人了,不能再这么胡天胡地的作。” 符柏楠盯着她,有些自嘲地笑道:“本督要说什么,你总是知道。”话落又道:“闹了许久,有些饿了。” 白隐砚点点头:“想吃什么。” 符柏楠随意道:“都可以。” 将安蕴湮交到他手中,白隐砚挽起袖子走进后厨。 用过午膳,符柏楠下午回了宫里。 这一场开典纳进许多新人,他先去秀坊转了一圈,远远看了安络一眼,又去椒房殿请了趟安。 回到司礼监,符柏楠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个时辰。 宫人回禀,夏邑年近来饮食不振。 “符肆。” “属下在。”符肆推门而入。 “……” 符柏楠神色阴沉,坐在屋当中,手里捏着早年还在王府时,夏邑年赏他的檀木串。 一主一仆沉默着。 过了一会,符柏楠转了转珠串,沉沉开口:“……该来的迟早要来。”他抬起眼。“晚间秘传徐太医来。” 符肆应下。 他小心上前,捧了茶俸给符柏楠,低声道:“主父,可需要属下备点‘仙丹’?” 符柏楠摩挲着珠串,动了动喉头,低低道:“备吧。咱们挡不住天王老子收人,跟它论一论什么时候收,是前是后,还是做得到的。” “是。” 符肆叹了一句,宽慰道:“主父,这些年大主子怎么对您,兄弟们都看在眼里,但这后头要做的事儿……就是为了保命,您肩上担着东厂上下近万兄弟的活口,有什么事,您别太往心里拾。” “……我知道。” 他将檀珠放在桌上,喝了口茶,吸气道:“符肆,从明儿起你就别跟着我了。” “主父?” “现在云都沉了,雷也隐着,藩王这事儿一完,没有半年天是必然要变了。”他搁下茶碗,“可这浑水一滩,波谲云诡的,我就是做了两手准备后头变数还是难预料,不能再吃徐贤这样的亏了。” 他从袖中掏出道调令。 “我跟凉钰迁说了,把你调到五公主夏平幼那去听用,明儿就去。” 符肆怔了怔,撩袍跪下接了令。 “属下遵旨。” “从明天起,你就是本督的退路。”他看着符肆,“别让我失望。” “是!” “起来罢。” 符柏楠靠回椅背,拿起檀木珠转了转,忽然问:“今天下头有人斗殴么。” 符肆将调令收到怀里,点点头道:“是,正要跟您回。巡街的和守门校尉,两边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了一架,让十三的一个副手揪着,各打了二十篾片。” 符柏楠淡淡道:“那个量刑的叫什么?” 符肆道:“许世修,是个新人,不跟主父的姓。” “嗯。”他伸手翻开本奏折,“你去跟十三说一声,把这个人提出来给我,暂接你的位子。” 符肆不放心道:“主父,这人刚入东厂不过两个月,底细不明,属下……。” “无妨。”他提起笔。 “本督欠他一条命,该还总要还。” “……是。” 符肆躬身应答。 房门掩上,批红落下。 司礼监恢复了一室沉寂。   ☆、第二十一章 春一开,忙日子越过越快,大半个月没声没响就没了。 赶考结束,新晋举子等来一纸官封,走门路串关系,各自默默站好了队伍。 新人不服管,圣贤书读多了,心怀社稷,总想着报效国家一展宏图。 这批刚进的官里,以安蕴湮为首,有近半数清流不愿对宦官趋炎附势,有的上朝十天便上疏奏请削减新一年的赋税,有的不怕死,竟上疏替徐贤鸣冤。 司礼监没敢压折子,照原样呈递上去,气得夏邑年摔了桌子。 半个月来,她脾气越来越坏。 “朕还没死呢!” 符柏楠往后跪了一点。 “陛下请息怒。” “合聚清议,结党营私!谋国本就是死罪,现在又来了这么个,这么个上疏威胁朕的!” 笔架摔在地上。 “她们想干什么!盼着朕死吗!” 一旁夏芳赶忙端了凉茶过去,伸手给夏邑年顺背。 “陛下这是怎么说的呢,您发了话,谁还敢说个不字啊。他们是刚入朝,太小了不理事,再打磨俩月就好了。您是万世明君,”他掀开盖递给夏邑年喝了一口,“咱啊,不和这群小辈置气。” 语罢冲旁边宫人使了个眼色,那宫人悄声出去了。 符柏楠没头跪在地上,跟着道:“夏公公说的是,陛下万寿益康,千年万年也活得。”他抬起头,陪着笑道:“还有五日便是您大寿,臣命人备了吉礼,好彩头,您要是想现在看,臣这就命人搬来。” “你——” 她话还未说,殿外青影忽然冒了个脑袋,怯怯地叫了一声。 “大棉袄……。” 夏邑年眉间一停,深吸口气朝他伸手:“来。” 薛绍元踌躇片刻,飞速瞥了一眼四周,吧嗒吧嗒跑紧夏邑年怀里。 “怕……。” 夏邑年揽住他,“怕甚么。” 薛绍元偏头,摸摸她眉头,又摸摸她嘴唇,“怕……生气……不好……不好……”他捏住她脸颊,“……笑……” 他捏了几次,夏邑年勉强笑了一下。 见他笑了,薛绍元也笑起来,咯咯笑着,一边拍掌一边摸她的头,满宫宫人都陪着笑,渐渐夏邑年也真笑了出来。 她出了口气,冲符柏楠扬扬下巴,“起来罢。” “谢陛下。” 她又瞥了眼夏芳,“就你主意多。” 夏芳躬身,“陛下恕罪。” “行了。”她伸手把折子扔在符柏楠面前,“以后这种事别回我了,都是废话,你们司礼监打回去就行了。” “是。” 符柏楠捡起奏折,恭敬道:“那陛下,臣先告退了。王爷那里若有动静,臣再随时来禀报。” “嗯。” 符柏楠退出御书房,掩上门后,他唤来个宫人,低声问道:“皇上近日怎么样。” 宫人道:“回督主,陛下这两天人总见瘦,可老也吃不下饭,太医院会诊过了,说也诊不出好法子来,不敢随便治,只能用参汤吊着。” 符柏楠道:“脾气也总这样么。” “这……。” 符柏楠睨了他一眼:“怎么?好声气问你不愿说,本督还有别的问法,你要试试?” “奴才不敢。”宫人哆嗦了一下,连忙道:“皇上近来常常发火,有时候夏公公也顺不了,只有薛侍君来才能行。其实……按理都是些小事,也是我们没伺候好皇上。” “……”符柏楠垂下眼帘低道:“你去罢。” “是。” 宫人退下,他在檐下站了半刻,抬步走入阳春中。 符柏楠沿着宫道一路往外行,过了宫墙拐过北司,他拎着袍角一抬首,停下脚步,掸袖跪下了。 “下臣见过五公主。” 夏平幼没理他。 “系到那去,上面,高一点。”她仰着头指挥符肆,“笨蛋,那儿——。” 糯声喊出一句笨蛋,长尾音拖嗔带娇。 符肆把绳子系好,从树上跳下来,自己坐上秋千使劲儿试了试,躬身道:“公主,可以了。” 夏平幼噘着嘴:“不能再高些吗?” 符肆恭顺道:“公主,再高些,奴才就推不着您了。” “……好吧。” 她把纸笔揣在怀里,朝符肆张开双手。符肆将她抱到秋千上,转过来坐定,她才看见符柏楠。 “哎呀!你怎么跪在这?”她抱着缆绳挥手,“快点起来,快点快点。” “谢公主。” 符柏楠起身,符肆朝他深鞠一躬。 “奴才见过督主。” 抬起头,他动了下眼角,符肆微微点了点头,符柏楠见此,闭了下眼。 夏平幼可不知这些。 她用力扯了扯符肆,“阿肆,快推我。” “是。” 符肆绕到她背后,伸手推起来。 秋千高起高落,夏平幼咬唇憋笑的面容掠过叶影,发尾和她攥着的画本书页一同起落,摇晃在幽幽深宫之中。 符柏楠垂下眸。 “下臣,先行告退。” “好呀……你……走吧……” 话一远一近,符柏楠已退到郁葱的灌木之后。 树荫下隐隐倾泻出的欢笑,夏平幼手中书页簌簌,翻写询问之语时有响起。 “这样好看吗?” “回公主,奴才认为,这男子的衣带有些古怪。您看,人走路——” 脚步来回。 “衣带都该这样动,这人的衣带走起来时还垂着,奴才觉得奇怪。” “啊……那你继续走,我照着画,不准停!” “是。” “……” “五公主——五公主——” “啊!是旎旎姑姑。” 【砰。】 “阿肆,笨蛋,别走啦。”话音落为小小的气音。“倾颜肯定又抓我去看书,我才不跟她去看书,快来,哎呀,这儿!” 林叶一阵簌响,符柏楠透过空隙,隐隐见到夏平幼缩在符肆怀中,手捂住他的嘴,自己反而笑得欢畅。 呼唤声渐近,远听得宫人回禀只见空秋千,不见夏平幼人影。 “阿姐——别躲了,快出来——” 夏倾颜站在空地中,昂首蹙眉,年轻的储君正阳下华服雍容,国艳无双。 “阿姐,我知道你在,逃到哪去还是要上策,疏论还是要抄背,不能成日让个狗奴才哄着你玩儿,快出来——” “阿肆才不是狗奴才!他也没哄着我玩……啊!” 灌木被扒开。 十步外的符柏楠呼吸停了停。 “狗奴才,”夏倾颜轻声低语:“谁给你的胆,敢搂着五公主。” “奴才知罪。” 【奸宦符柏楠,年三十有一,时任东西厂提督之职……】 “阿肆不是狗奴才!倾颜你在母皇面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说什么了?” 【藐视王法杜弊主听,變橘游人,恶贯之盈罄竹难书……】 “你说应该对他们好的。旎旎姑姑就对我好,阿肆对我也很好,你不要这样讲!” “一条东厂派来的狗,对你好是为了迷惑你。” “你对我好难道也是为了迷惑我吗?” 【朕登基之初,本应大赦天下,然此贼子无悔过之心,欲行潜阻之事……】 “你怎么说不听呢,再说他们对你好是应该的,对你不好才更该诛九族。” “不对不对不对!我不听你说!” 【今当于西市行大辟之刑……】 “狗就是狗,物件就是物件,不能当人看。” “奴才不是狗!!!” 【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 符柏楠薄唇紧抿着,从灌木后退开,再退开,悄然离去了。 再回过神,他已站在白记门口。 午后的暖阳打在熙攘街巷,行人来来往往,到了符柏楠两丈外,见了他这一身官皮,都绕着路走。 他仰头看着白记烫金的匾额,眼神有些空。 竹帘后堂内热热闹闹,侧过头去,厨房中红红火火。 烟火人间。 人间。 人。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深吸口气,缓缓转身,要往东厂去。 “符柏楠。” 他顿住了脚步。 背后有人走来,轻轻扯住他衣袂。 “来了怎么不进去。” “……” 符柏楠回身,视野里跌进个女人,仰着头温眉细目,面色略紧。 脸上传来轻触。 他伸手抓住,发现是块帕巾,拿下来,又发现湿了一大片。 “出这么多汗,渴不渴?”白隐砚等了片刻,符柏楠却不言语。她伸手拉住他,将他带进馆中雅座。 路过大堂,食客见了,高喧停了一停。 白隐砚视若无睹。 “给。” 她沏起茶,将符柏楠推在常坐的软椅里,蹲下给他除了靴,昂首温声道:“我去做吃的,你等我一会。” 符柏楠闭了下眼。 白隐砚打帘出去,等再回来,她正听到他低低吩咐:“给他送盒伤药去。” 推门进去,她和领命的厂卫打个照面,是个生面孔。 “属下见过主母。” “嗯。新来的?” “是,属下许世修。” “去罢。” 再转首,符柏楠已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屋中紫烟袅袅,他仰在椅子里,面色虽败,神色如常。白隐砚搁下两个净白的瓷碗,递给他把银勺。 “吃吧。” 符柏楠伸手打开扣着的碗,里面东西晶莹剔透,上浊下清,墨绿中点着个朱红的鲜枸杞。 他舀了一勺。 一口下去,剩下的便再不用白隐砚多费口舌。 “什么东西。”他搁下碗,喝了口茶。 “自己琢磨着做的,用茶磨粉,化了蔗糖,掺着薯粉研水晾出来的,甜么?” 符柏楠咽下茶:“刚好。” 白隐砚笑了笑:“你爱吃甜啊。” 符柏楠垂下眼,半晌道:“小时候难得,大了就贪。” “这倒是。”白隐砚起身添茶,随口道:“若是从没饿过的人,怕不知酸甜苦辣,味味都难得。” 合上壶,一转头,她和符柏楠对上了视线。 “你尝过吃不饱的滋味么。” 白隐砚愣了下,道:“那是我童年唯一知道的感觉。” 符柏楠偏头嗤笑一声,语气低而薄凉。 “那咱们小时候倒是般配。”   ☆、第二十二章 话语方落,两人均是一停。 白隐砚低头抿唇,收拾好碗筷,坐在桌边看起书来。 符柏楠手中烟杆袅袅,屋中渐静,沉默的如同无人一般。 手心中的热茶变为温茶,他忽然低低开口。 “天要变,庙要倒,这一次砸下来,不知道要压死多少条畜生。” 白隐砚合书抬眼。 他漠然对望,继续道:“我这条恐怕就首当其冲。你还是早做准备,别因为跟我这点虚名,之后吃了大亏。” 啪。 书被撂在桌上。 “怎么。”白隐砚挑眉,声调微抬,“原来督公当我现在没吃亏呢?” “你说甚么?” 符柏楠眯起眼。 白隐砚不闪不避,左手背托腮,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话说完,她转头拨了拨未点起的烛芯。 “符柏楠,我虽是个女人,可开着京里的馆子,掂着京官的小心,入殓这点钱我还不缺。死你一条狗,我给一条狗收尸;死你们一群狗,大不了我都收了,左右都是吃亏,我认了。” 她抬起眼。 “督公,你不要太小看女人。” 白隐砚的语气与平常无二,眉目疏淡,官话带着柔软的卷舌。 软剑贯气,打出幽兰的铿锵。 符柏楠自知她说到做到。 怕? 再脏的地,她都不畏惧。 他喉头滚动几次,目光三折落了下去,低低开口。 “知道了。” 白隐砚收回视线,再次拿起书。 刚看了两行,符柏楠的话又到:“不过早准备下总没有错。” 白隐砚翻了一页,淡淡道:“明话也是说,暗话也是说,你若想告诉我,干脆把话挑明。” 屋中又沉寂下来。 良久,符柏楠拿过纸笔写了几个字,推到她面前。 【皇上不进饮食。】 白隐砚点起烛火,烧了那张字条。 “病?” 他闭了下眼。 白隐砚道:“什么病症?” 符柏楠嗤笑道:“那你得去问太医院那群废物。” 白隐砚坚持地看着他,挺了一会,符柏楠抿嘴,匆匆写下几个字推了过去。 她很快看完,沉默地烧掉纸张,脸却肃沉下去。 符柏楠看出她神色不对,反问道:“怎么?” 白隐砚指尖在书页边缘来回,抚摸了片刻,轻声道:“是该早做准备。” 符柏楠立刻明白了。 “你知道?” “……” 白隐砚垂首不语。 符柏楠道:“什么病。” 白隐砚只道:“她好不了了。” 符柏楠追问:“什么病。” 她轻叹口气,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字推给他看。符柏楠看了片刻,抬首问道:“什么?” 白隐砚道:“你不认得?”她点了点纸张。 “癌。” 符柏楠眯起眼,“翻遍夏典恐怕都找不出这个字。” 白隐砚动作明显一僵。 符柏楠连纸带手按住,身形迫前,与她一寸之隔,低低地问出声:“你到底是甚么人。” “……” 白隐砚垂首,看见他手背上的纹路,虎口淡白的疤。 她轻声道:“我不是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本事。这条贱命有的一切,都是师父给的。” 她莫名地微笑起来,反手握住了他凉燥的手。 “我虽然不如二师兄精通医毒,但医食不分家,这种大病我还是知道的,你说该早做准备没有错。” 符柏楠的手劲儿渐渐松了下来。 片刻,他靠回椅背。 烟丝已尽。 他揉揉额角,掩着半边脸,忽而嗤笑一声。 “白隐砚,你可别耍老子。” 白隐砚平静地看着他。 他语气闲散,甚至有些像玩笑,但两人心中都明白,这并不是句玩笑话。 他放下手,深吸口气道:“你既然认得,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没有。” 白隐砚话头收得很干净。“不可能治愈。即便拼尽全力延后,半年之后她也必死无疑。” 停了一停,她看着符柏楠的神色有些不忍,勉强续道:“我不会治病,但我有法子让她吃东西,吃……总是比不吃能好一些。” 符柏楠面色不定。 白隐砚知他心思,淡笑道:“我只说一说罢了。” 语罢她提了茶壶,出门去添水。走到门前符柏楠忽然叫住她。 “白隐砚。” 他道。 “你到底图什么。” “……” 屋中烟幕盘旋不散。 白隐砚回望他一眼,打帘而出。 当夜,符柏楠回到东厂。 直到临走他也没有再说明白话,白隐砚也并不追问他。几番来回,敞了轩窗,话随着烟都散尽了。 符柏楠推开门时有些忙乱,前前后后怀里五六样东西,又没坐车,还攥着钥匙,拿不太过来。 屋中换烛火的厂卫们见了,连忙赶来帮忙。 “见过主父。” “见过主父!” “哎哟,主父您回来知会小的们一声就行,哪劳您老大驾——” “滚。” “呃……是。” 众人七手八脚放下东西鱼贯而出,带上门后,符柏楠喘了口气,招呼许世修:“小九呢,回来了么。” 许世修泡起茶,顺手整理着桌上的食盒道:“回主父,符九已回来了,正在偏堂候着。” “在偏堂候着作甚么。”符柏楠从柜子下层抽出个锦盒,拿出只银勺洗了,坐到桌前。“叫到这儿来。” “是。” 许世修看了眼他端起的碗,并未多嘴,躬身出去。 待他领着符九诸人回来,桌上食盒已尽数打开,玲珑碗空了两只,茶却只下去一半不到。 几人把箱子扔到地上时,符柏楠手里还端着半碗雪白顶紫的甜糕。 符九单膝跪下,从怀中掏出通书呈上:“回主父,符九,符十七,幸不辱命。” 符柏楠拆开书信阅完,又舀了一勺甜糕。 “唐门门主收下我的信物了?” “收下了。” “嗯。”符柏楠将碗吃空,喝了口茶。“除了这封受招的通书,他就没说点什么别的?” 符九抬头道:“回主父,属下同他道明了风波庄还有藩王爷之事,门主一意配合,只是十三宫各处有些心怀异议的,门主已遣属下将他们带回。” 言罢打开了箱子。 箱盖甫一开,腥气瞬间溢满堂中,三十三颗头颅并排码列,鲜血铺底。 符柏楠神色如常,伸手提起一颗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符九道:“此乃唐门中守堡护卫的木机甲,共有数架,这架在叛夜毁坏,门主便折下头颅,一并送来了。” 木头双目无神,面上蓼蓝琼文,画出几个古字。 二十三番。 符柏楠将头扔回去,抽帕拭手,淡淡道:“做得好。” 他转向许世修。 “通知宫中二十四衙门各部首领太监,禁军巡城卫和五城兵马司督调,四日后皇上大寿前夜,务必做好三倍兵防。” “是。” * 初春四月,唐之雁回门复命之路,被人堵住了。 唐家堡蜀中置地雾深林险,内外三层处处路窄刁钻,又以十三宫前鬼□□狭,只通单人。 唐之雁着急回门复命,谁知被这巡逻机甲逮个正着,恨不得自己通诡道毒术,给他一发*钉。 “让开。” “……姑娘……可有……腰牌……” “我有紧急任务,腰牌没带。”唐之雁啧一声,向左半步,“你让开!” 堡内机甲守门模式,莫说九尺高个子,就是脑子也比常人慢半拍。停了许时,他体内齿轮咔咔,缓缓伸出一只臂膀。 “那姑娘……可否……报知唐家……内号……” 唐之雁双手环胸,靴尖在地上高频拍击。 “唐之雁,惊羽十三宫,内号九。” 机甲缓缓低头,翻开臂上木盖翻查,唐之雁急得视线四扫,抬眼瞥到他木甲面上的蓼蓝刺青,古字四个。 二十三番。 一阵齿轮咔咔,这位二十三番缓慢抬头。 “姑娘可否……重报……一遍……” “……” 唐之雁彻底失了耐心。 她猛然翻身蹬墙,半空中两发连弩一脚一只将他钉在原地,娇小的身影两三下翻飞而走,只留余音。 “回头给你!” “……” 那机甲慢半拍转头,想追却又动弹不得,呆立许久后,缓缓蹲下,以一个奇怪的便秘姿势开始拔弩/箭。 【报】 唐之雁两趟大轻功攀上悬崖,上来时累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又栽落堡外。 十三宫以机械见长,排内堡最末,主殿置于峭壁之巅,中通行梯贯穿全堡直达堡主内阁,端得是一个凉快。 平日里,全唐家堡人皆靠它出入。 “嘭!” “老三!那破玩意儿又坏在半路了!余时便同你说记得跟十二宫的讲讲,叫个师兄来修,你是不是不长脑——!” 屋内人转头,唐之雁嚣张气焰全吞。一撩衣摆,她单膝而跪。 “唐之雁参见宫主!属下多有冒犯。” 唐钰笑眯眯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小雁向来活气。” 唐之雁起身,狠狠瞪了一眼唐陌,后者苦笑道:“前日便来修过了,只是黄昏时带人试重,四个一同站上去便又不得用了。” “……” 唐之雁懒得再纠缠这事,转头拱手,冲堡主一礼,“唐之雁复命。” 唐钰笑眯眯道:“讲。” 唐之雁道:“属下三日前暗走风波庄,已验过那五位弟子尸身,除一位肩胛乌黑,被拍碎头颅,死于朝廷东厂那帮妖人所练阴功,余下四位……”她顿一顿,道,“死因皆为我唐家弩/箭。” 唐钰高堂倚座,摩挲着手上的铁戒默然不语。 唐之雁蹙眉,咬牙道:“宫主,想必,想必如三宫所查,是有贼人盗去机弩,这才……” 唐钰轻笑一声。 唐之雁默默垂首,一旁唐陌不忍见她这般,忙道:“小雁,便是内贼,想必也是外堡分家所出,内堡人心铜墙铁壁,必不致此。” 唐之雁仍只垂首,半晌,放弃般自怀中掏出半只断弩,弃于唐陌脚下。 弩尾,内堡专持羽翎雕刻盛绽。 屋内一时凝寂无声。 忽然,唐陌腰间两发暗射,猛打向屋心。 “谁!” 唐之雁亦大惊,持弩转身,却见井壁般行梯口悠悠冒出个后脑勺。 机甲咔咔,那人头向着她一百八十度转过来。 “姑娘……请重报……一遍……内号……” 唐之雁:“……”   ☆、第二十三章 左函从医院出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回头看了看上方的门诊,绕向左边。 走了约一分钟,她看到了自己的车。走过去脱掉薄风衣,她把病历和提包一块放在后座,拿着钱包向右走。 五月的这个沿海北城闷热潮湿,左函披着的发黏在锁骨,墨绿长裙垂着,随高跟鞋声摆荡。 她停车的人行道旁有个便民报亭,六角的蓝色亭子,立在路中央,晨报早点,杂志香烟,宵夜也卖。 人坐在里面,固守一座城。 走远些,医院里的冷光灯就不再明亮了。 七点的路灯昏黄,报亭里面亮着灯,台板支出来。初夏的缘故,供人出入的小门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里面低着头。 左函走过去,敲了敲放晚报的台板。 “麻烦一包玉溪。” 沙哑轻缓,像早起时慵懒的晨光。 “八十。” 男人看她一眼,站起身拿了烟给她。 左函抽张一百搁在台板的晚报上,男人收走的时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她扫了一眼。 是本书。 半刀a4纸粘起来的,字不大,翻到三分之二摊着,边上空白地方有点添改的字迹。 男人把找钱和烟给她,又坐下拿起来看。她转身拆包,翻出卡尔威登,点燃今夜头一支烟。 火星在夜里明灭,细细烟雾顺微风飘远,她夹着烟静静立着,望着面前的车流。 左函站在报亭前把烟抽到一半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往回走,正看到五步开外,车边站了个交警。 他很年轻,低着头在那往罚单上抄牌号,摩托支在马路牙子上,相机搁在她车前盖。 左函慢慢走过去,伸手盖住那张罚单。 “我这就走。” 小交警见多了这样的,抬头看她一眼,拨开她的手。 “抄了拍完照,我也就走。” “先生,三分钟嘛。”她笑笑,一手携烟,斜斜倚着车前盖。“抄了单年底还要跑,人又多,公检也不耐烦。行个方便吧。” 她又盖住那交警的罚单,只不过这次不是手,是钱。 那小交警抬眼盯着她,皱起眉头,手里签字笔啪啪拍了两下罚单,还有上面的钱。 “贿赂交警,按规定要罚双倍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的是双倍。” 拇指一抿,四张老人头摊着,小扇子一样。 小交警愣住了。 “我停错车,罚金当然要照出的。” 左函抬手把钱夹到塞罚单的铁夹子里,又轻轻抽出那张罚单,夹在手里,抬头看他。 “两百块罚金,加上妨碍警务,我都一并认下,下次会记得了。” 她抱着臂,夜色中冲他笑,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咬字很慢,清疏又慵懒。 “人老了,不愿意动,行个方便吧。” 这样的,小交警就没见过了。 他瞪着眼看她一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夹子,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把钱和单一块收到后腰包,正正帽子拿起相机,提了口气,最后食指点了点她。 “停这是违章的,记着啊。” 左函点点头,放下胳膊,懒懒撑在身后。 “下次,别再让我抓着知道不?” 他跨在摩托上警告她,嘴角紧抿着,浅蓝色的警服上有几点汗印子。 左函喷了口烟,仍缓慢点头。 摩托载着交警远去,左函倚着车头抽完了手里的烟,又续上一根搁在嘴里,才缓缓站起身,撕碎手里的罚单,走向报亭。 高跟鞋声停下,她迎上亭里那个男人的视线,叼着烟,薄薄嗓音在夜里沙哑。 “先生,有垃圾桶吗。” 男人看她片刻,点点头。 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转头去里面拿垃圾桶,供人出入的那侧门开着,门里面插着铁筐,放着杂志。 左函站了几秒,踩着门框,也挤进了亭子里。 亭子只能容纳三个人,靠窗前头放了张凳子大小的破木桌,旁边塞满了存的货和杂志,男人在里面本来就很逼仄,开着门还好点,现在左函一站进去,他只剩个转身的地儿了。 他拿着小垃圾桶一转身,正看到左函站在他身后,倚着铝合金的门框斜斜站着,低头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口中烟灰有些长。 她皮肤很白,墨绿长裙在夜色中融进去,颈上一只丝巾裹着颈子,发披在身后,前倾身时,上升的烟熏到眼,令她微眯起来。 看那本书时,她淡薄眉眼之间的懒就退去一些。 男人顺着她视线看,桌上那沓a4纸被翻过来,第一页上,是几个三号印刷字。 【《失落地》陈念】 他皱皱眉伸手盖住,垃圾桶递给她。 “扔吧。” 左函抬头,把手里碎纸放进垃圾桶,又取下烟来,朝里弹了弹,冲他笑笑。 “谢谢。” “扔完了就出去,这地儿小。” 男人放下垃圾桶,再抬头,看到左函还是倚着门框站在那。她不出去,他也没法坐下。 他朝前站一步,想靠距离把她赶出去,语气有点硬。 “还有事没有?” “有。” 她缓缓地开口,薄烟后的眼微弯着,嗓音微哑,摩挲过半明不暗的夜。 她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书。 “这本怎么卖。” 男人一顿,回答“这本不卖。” 左函轻笑两声,烟雾四溢泄出,报亭在她进来后烟雾缭绕。 “写过东西没关系的,你说个价钱。” 她缓缓说着,眉眼间的懒又涌上来。她伸手要拉开钱包。男人开口,这次语气很不善。 “你是不觉得什么事有钱都行?” 左函顿住。 她把手里抽到头的烟蒂放进垃圾桶,又倚回门框,头也靠了上去。 铝合金在夏夜中,透人心脾的凉。 她看着他开口“你刚才都看到了。” 男人盯着她,没有说话。 “时间是代价,钱也是代价,我用钱买了时间,这样不可以吗。”她说得有些慢,吐息间,冷香掺着烟味。 “而且我只是跟你商量,希望你能卖我书。” “说了不卖了。” 男人冲她挥挥手,一脸不愿争论的样子。 左函笑笑,半点没有动气。 “那你告诉我,哪里有卖,我去买。” 男人迎着她视线,皱眉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函指指书。“这个书我见过一次,但是没能买下来。现在又看见了,我想买它。” 男人冷笑一声,语气冷陈。 “那不可能的。” “嗯?” “因为这本书是我自己写的。” 左函一怔,头正过来,离开门框。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同那个交警差不多年轻,半长的发梳着,面孔棱角分明,鼻梁很高,唇抿着,法令纹很明显。 上身是件常见灰条纹短袖衬衣,领口有些汗湿,下面一条米色的宽松七分裤,裤面上很干净,再下面是双男士皮凉鞋。 很标准的市井中年人打扮。 二十五六的年纪,穿得像四五十。 白炽灯昏黄,报亭里很静,周围时不时有飞驰过的车辆。左函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笑也褪去了,脸上看不出情绪。 男人也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示弱。 一场静默由互相对视渐渐转化成为对峙,双方或软或硬,固守自己的坚持。 “哎,小陈,来份晚报。” “……” 窗口有下班的熟人敲了敲台板,递过来两块钱。 “来了。”陈念终于转开视线,收钱给报。“吴大夫下班啦。”他看了眼上方的表。“今天早啊,八点刚过就出来了。” “今天病号少,交班快。后天新入院的来了,又得到半点才能下。” 吴忠拿了报纸,一眼看到斜倚着门框的左函,她又点起根烟,侧脸隐在暗里,影影绰绰。 吴忠冲他努努嘴。“小陈,这是你……?” “不认识的,马上走了。” 他扬了扬首,语气生硬。吴忠不好多问,点点头客套了两句,走去坐车。 亭前再次陷入沉寂。 陈念整理了一下晚报,深吸口气转过身,看着左函,左函也自然迎上他视线。 “小姐,我不认识你什么人,不过挺晚的了,你没事就赶紧走吧。” 左函笑笑,脸上的倦懒又溢满。 “陈……念……。” 唇滑开又缓慢地闭合,舌尖抵着上颚,又换成顶住下齿,两个字慢慢被吐出来。 她说。 “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见面不超过一个小时,连书里写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问你想不想出书。 陈念真火了。 他咬紧牙关。 “你什么意思?” 左函还是那副样子,吐字清晰,说话缓缓地。 “字面意思。” “你——” “「那个少年,他渡过了暗礁丛生的海,他把所有行路人甩在身后,站在了新世界的一角泥土上。 面前,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陈念豁然抬头。 左函溢出声轻笑,垂下眼帘,视线滑过桌上的书,烟幕后的双眼如钩。 “第六章最后一段。我感觉自己背错了几个字。” “你怎么……。”陈念按住那沓厚纸。“你刚翻了?” 左函摇头。“在旧书店见过你的自印书,去的不巧,看完了却没带钱,第二天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她颈上墨绿丝巾在微风里飘起,又下落。“后来在网上见过,又看了几遍,只是再没找到过实体书。” 陈念低下头,也看着手掌下的书,两人视线汇集在一处。 静默几秒,左函的声线又传来,低低缓缓,微哑着,摩挲过夜风和陈念的耳。 “自印书,很贵啊。” “……” 陈念沉默了一会,转身拉开下面抽屉,把书放了进去。再抬头看左函时,他声音有些发闷。 “谢了,——” “左函。”左函理解了他的停顿。“我叫左函。” “谢了,左小姐。”他停一停,深吸口气。“挺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左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她笑笑,把手里烟蒂抛进垃圾桶,拿过签字笔在他面前的木板桌上写了一串号码。 放下笔,左函转身走进皇皇夜色里,没有回头。 “回见,陈念。” 她说。 陈念一直没有给左函打电话,他连这个念头都没提起过。 但木板上的字没法擦去,他每次上完货开门,第一眼就能看到那串号码。 它静静待在那,像是提醒他,煮茶叶蛋的时候,卖杂志的时候,排货的时候,改稿的时候。 时间越长,那个女人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就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烟幕后那个缥缈的嗓音,还有一种印象。 一种缓慢慵懒的印象,沉甸甸凉丝丝的。 小市民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周没见着影就过去了。 转天周末,早晨起来倒寒,下了场雨,地还是湿的。 陈念下午提早收了报亭的活儿,去学校接妹妹到医院定期复诊,顺便给她拿药。 这家市立医院很大,后面是住院处,前面分成中医西医两栋门诊楼,中间有个长廊做接驳口。院楼七扭八拐出口很多,第一次来的,能从门口一路迷到员工食堂。 陈念的报亭就开在中医门诊楼前面,和院里面隔着个铁栅栏,平常来往多,认道儿。 他提着小姑娘二十斤的书包,领着她出了接驳口,刚转过头,就在旁边一个小门,看见了站着抽烟的左函。 她今天穿了身薄薄的黑裙子,外面一件黑色风衣,臂搭在医院锈了的铁栏杆上,松松散散的倚站着。颈上丝巾换成了红的,卷了两圈,一边长长的留出来,同发披在一侧,在夕阳下的烟幕里,给他露了个侧面。 陈念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可刚转过去,他妹妹就仰头看他,一脸期待。 “哥,咱不去了?” “......” 陈念只好又转过来。 一抬头,正迎上左函的视线。 她淡淡的笑着,看着他不出声。 “你好,左小姐。” 他硬着头皮打招呼,拉着陈昭上前两步。“怎么在这碰上你。” 左函说“刚复诊完。” 陈念点点头,顿了顿,没忍住又问。“怎么在这站着?” 左函轻笑一声,夹着烟的指冲楼内走廊上的禁烟标志指了指,又扬扬手里的烟。 “......” 陈念默然。 “你呢。”她懒懒偏过头,视线下落,看着陈念身旁的小姑娘。 她扎着光洁的大马尾,脸上有几颗青春痘,一身校服洗得很干净,被陈念拉着胳膊,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少年人天然的警惕和打量。 “带小昭来复诊,开点药。”陈念拽了拽她。“叫人。” “阿姨好。” 陈昭低头,闷着声叫了一句,引来左函一串低笑。 微哑的笑声溢出,陈念像被震了一下。陈昭感受到他身上紧了紧。她顺着抬头,正看到左函将烟换到另一只手上,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左函。” 十六岁的少年人极少受到这样的尊重,陈昭愣在那里,顿了顿,在背后擦净了手心的汗才伸出去,小心的和她握了握。 她学着她的口吻说“你好,我叫陈昭。”   ☆、第二十四章 左函从医院出来。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回头看了看上方的门诊,绕向左边。 走了约一分钟,她看到了自己的车。走过去脱掉薄风衣,她把病历和提包一块放在后座,拿着钱包向右走。 五月的这个沿海北城闷热潮湿,左函披着的发黏在锁骨,墨绿长裙垂着,随高跟鞋声摆荡。 她停车的人行道旁有个便民报亭,六角的蓝色亭子,立在路中央,晨报早点,杂志香烟,宵夜也卖。 人坐在里面,固守一座城。 走远些,医院里的冷光灯就不再明亮了。 七点的路灯昏黄,报亭里面亮着灯,台板支出来。初夏的缘故,供人出入的小门开着,一个男人坐在里面低着头。 左函走过去,敲了敲放晚报的台板。 “麻烦一包玉溪。” 沙哑轻缓,像早起时慵懒的晨光。 “八十。” 男人看她一眼,站起身拿了烟给她。 左函抽张一百搁在台板的晚报上,男人收走的时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她扫了一眼。 是本书。 半刀a4纸粘起来的,字不大,翻到三分之二摊着,边上空白地方有点添改的字迹。 男人把找钱和烟给她,又坐下拿起来看。她转身拆包,翻出卡尔威登,点燃今夜头一支烟。 火星在夜里明灭,细细烟雾顺微风飘远,她夹着烟静静立着,望着面前的车流。 左函站在报亭前把烟抽到一半才回过神来,一扭头往回走,正看到五步开外,车边站了个交警。 他很年轻,低着头在那往罚单上抄牌号,摩托支在马路牙子上,相机搁在她车前盖。 左函慢慢走过去,伸手盖住那张罚单。 “我这就走。” 小交警见多了这样的,抬头看她一眼,拨开她的手。 “抄了拍完照,我也就走。” “先生,三分钟嘛。”她笑笑,一手携烟,斜斜倚着车前盖。“抄了单年底还要跑,人又多,公检也不耐烦。行个方便吧。” 她又盖住那交警的罚单,只不过这次不是手,是钱。 那小交警抬眼盯着她,皱起眉头,手里签字笔啪啪拍了两下罚单,还有上面的钱。 “贿赂交警,按规定要罚双倍你知道不知道?” “我给的是双倍。” 拇指一抿,四张老人头摊着,小扇子一样。 小交警愣住了。 “我停错车,罚金当然要照出的。” 左函抬手把钱夹到塞罚单的铁夹子里,又轻轻抽出那张罚单,夹在手里,抬头看他。 “两百块罚金,加上妨碍警务,我都一并认下,下次会记得了。” 她抱着臂,夜色中冲他笑,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咬字很慢,清疏又慵懒。 “人老了,不愿意动,行个方便吧。” 这样的,小交警就没见过了。 他瞪着眼看她一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夹子,停了几秒,清了清嗓子把钱和单一块收到后腰包,正正帽子拿起相机,提了口气,最后食指点了点她。 “停这是违章的,记着啊。” 左函点点头,放下胳膊,懒懒撑在身后。 “下次,别再让我抓着知道不?” 他跨在摩托上警告她,嘴角紧抿着,浅蓝色的警服上有几点汗印子。 左函喷了口烟,仍缓慢点头。 摩托载着交警远去,左函倚着车头抽完了手里的烟,又续上一根搁在嘴里,才缓缓站起身,撕碎手里的罚单,走向报亭。 高跟鞋声停下,她迎上亭里那个男人的视线,叼着烟,薄薄嗓音在夜里沙哑。 “先生,有垃圾桶吗。” 男人看她片刻,点点头。 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转头去里面拿垃圾桶,供人出入的那侧门开着,门里面插着铁筐,放着杂志。 左函站了几秒,踩着门框,也挤进了亭子里。 亭子只能容纳三个人,靠窗前头放了张凳子大小的破木桌,旁边塞满了存的货和杂志,男人在里面本来就很逼仄,开着门还好点,现在左函一站进去,他只剩个转身的地儿了。 他拿着小垃圾桶一转身,正看到左函站在他身后,倚着铝合金的门框斜斜站着,低头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口中烟灰有些长。 她皮肤很白,墨绿长裙在夜色中融进去,颈上一只丝巾裹着颈子,发披在身后,前倾身时,上升的烟熏到眼,令她微眯起来。 看那本书时,她淡薄眉眼之间的懒就退去一些。 男人顺着她视线看,桌上那沓a4纸被翻过来,第一页上,是几个三号印刷字。 【《失落地》陈念】 他皱皱眉伸手盖住,垃圾桶递给她。 “扔吧。” 左函抬头,把手里碎纸放进垃圾桶,又取下烟来,朝里弹了弹,冲他笑笑。 “谢谢。” “扔完了就出去,这地儿小。” 男人放下垃圾桶,再抬头,看到左函还是倚着门框站在那。她不出去,他也没法坐下。 他朝前站一步,想靠距离把她赶出去,语气有点硬。 “还有事没有?” “有。” 她缓缓地开口,薄烟后的眼微弯着,嗓音微哑,摩挲过半明不暗的夜。 她指尖点了点桌上的书。 “这本怎么卖。” 男人一顿,回答“这本不卖。” 左函轻笑两声,烟雾四溢泄出,报亭在她进来后烟雾缭绕。 “写过东西没关系的,你说个价钱。” 她缓缓说着,眉眼间的懒又涌上来。她伸手要拉开钱包。男人开口,这次语气很不善。 “你是不觉得什么事有钱都行?” 左函顿住。 她把手里抽到头的烟蒂放进垃圾桶,又倚回门框,头也靠了上去。 铝合金在夏夜中,透人心脾的凉。 她看着他开口“你刚才都看到了。” 男人盯着她,没有说话。 “时间是代价,钱也是代价,我用钱买了时间,这样不可以吗。”她说得有些慢,吐息间,冷香掺着烟味。 “而且我只是跟你商量,希望你能卖我书。” “说了不卖了。” 男人冲她挥挥手,一脸不愿争论的样子。 左函笑笑,半点没有动气。 “那你告诉我,哪里有卖,我去买。” 男人迎着她视线,皱眉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函指指书。“这个书我见过一次,但是没能买下来。现在又看见了,我想买它。” 男人冷笑一声,语气冷陈。 “那不可能的。” “嗯?” “因为这本书是我自己写的。” 左函一怔,头正过来,离开门框。 她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的男人。 他看上去同那个交警差不多年轻,半长的发梳着,面孔棱角分明,鼻梁很高,唇抿着,法令纹很明显。 上身是件常见灰条纹短袖衬衣,领口有些汗湿,下面一条米色的宽松七分裤,裤面上很干净,再下面是双男士皮凉鞋。 很标准的市井中年人打扮。 二十五六的年纪,穿得像四五十。 白炽灯昏黄,报亭里很静,周围时不时有飞驰过的车辆。左函就那么直直的看着他,笑也褪去了,脸上看不出情绪。 男人也迎着她的目光,毫不示弱。 一场静默由互相对视渐渐转化成为对峙,双方或软或硬,固守自己的坚持。 “哎,小陈,来份晚报。” “……” 窗口有下班的熟人敲了敲台板,递过来两块钱。 “来了。”陈念终于转开视线,收钱给报。“吴大夫下班啦。”他看了眼上方的表。“今天早啊,八点刚过就出来了。” “今天病号少,交班快。后天新入院的来了,又得到半点才能下。” 吴忠拿了报纸,一眼看到斜倚着门框的左函,她又点起根烟,侧脸隐在暗里,影影绰绰。 吴忠冲他努努嘴。“小陈,这是你……?” “不认识的,马上走了。” 他扬了扬首,语气生硬。吴忠不好多问,点点头客套了两句,走去坐车。 亭前再次陷入沉寂。 陈念整理了一下晚报,深吸口气转过身,看着左函,左函也自然迎上他视线。 “小姐,我不认识你什么人,不过挺晚的了,你没事就赶紧走吧。” 左函笑笑,脸上的倦懒又溢满。 “陈……念……。” 唇滑开又缓慢地闭合,舌尖抵着上颚,又换成顶住下齿,两个字慢慢被吐出来。 她说。 “陈念,你想不想出书。” 见面不超过一个小时,连书里写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问你想不想出书。 陈念真火了。 他咬紧牙关。 “你什么意思?” 左函还是那副样子,吐字清晰,说话缓缓地。 “字面意思。” “你——” “「那个少年,他渡过了暗礁丛生的海,他把所有行路人甩在身后,站在了新世界的一角泥土上。 面前,是无限可能的未来。」” 陈念豁然抬头。 左函溢出声轻笑,垂下眼帘,视线滑过桌上的书,烟幕后的双眼如钩。 “第六章最后一段。我感觉自己背错了几个字。” “你怎么……。”陈念按住那沓厚纸。“你刚翻了?” 左函摇头。“在旧书店见过你的自印书,去的不巧,看完了却没带钱,第二天去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她颈上墨绿丝巾在微风里飘起,又下落。“后来在网上见过,又看了几遍,只是再没找到过实体书。” 陈念低下头,也看着手掌下的书,两人视线汇集在一处。 静默几秒,左函的声线又传来,低低缓缓,微哑着,摩挲过夜风和陈念的耳。 “自印书,很贵啊。” “……” 陈念沉默了一会,转身拉开下面抽屉,把书放了进去。再抬头看左函时,他声音有些发闷。 “谢了,——” “左函。”左函理解了他的停顿。“我叫左函。” “谢了,左小姐。”他停一停,深吸口气。“挺晚了,你早点回家吧。” 左函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她笑笑,把手里烟蒂抛进垃圾桶,拿过签字笔在他面前的木板桌上写了一串号码。 放下笔,左函转身走进皇皇夜色里,没有回头。 “回见,陈念。” 她说。 陈念一直没有给左函打电话,他连这个念头都没提起过。 但木板上的字没法擦去,他每次上完货开门,第一眼就能看到那串号码。 它静静待在那,像是提醒他,煮茶叶蛋的时候,卖杂志的时候,排货的时候,改稿的时候。 时间越长,那个女人的面孔在他脑海中就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烟幕后那个缥缈的嗓音,还有一种印象。 一种缓慢慵懒的印象,沉甸甸凉丝丝的。 小市民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周没见着影就过去了。 转天周末,早晨起来倒寒,下了场雨,地还是湿的。 陈念下午提早收了报亭的活儿,去学校接妹妹到医院定期复诊,顺便给她拿药。 这家市立医院很大,后面是住院处,前面分成中医西医两栋门诊楼,中间有个长廊做接驳口。院楼七扭八拐出口很多,第一次来的,能从门口一路迷到员工食堂。 陈念的报亭就开在中医门诊楼前面,和院里面隔着个铁栅栏,平常来往多,认道儿。 他提着小姑娘二十斤的书包,领着她出了接驳口,刚转过头,就在旁边一个小门,看见了站着抽烟的左函。 她今天穿了身薄薄的黑裙子,外面一件黑色风衣,臂搭在医院锈了的铁栏杆上,松松散散的倚站着。颈上丝巾换成了红的,卷了两圈,一边长长的留出来,同发披在一侧,在夕阳下的烟幕里,给他露了个侧面。 陈念第一反应就是转身,可刚转过去,他妹妹就仰头看他,一脸期待。 “哥,咱不去了?” “......” 陈念只好又转过来。 一抬头,正迎上左函的视线。 她淡淡的笑着,看着他不出声。 “你好,左小姐。” 他硬着头皮打招呼,拉着陈昭上前两步。“怎么在这碰上你。” 左函说“刚复诊完。” 陈念点点头,顿了顿,没忍住又问。“怎么在这站着?” 左函轻笑一声,夹着烟的指冲楼内走廊上的禁烟标志指了指,又扬扬手里的烟。 “......” 陈念默然。 “你呢。”她懒懒偏过头,视线下落,看着陈念身旁的小姑娘。 她扎着光洁的大马尾,脸上有几颗青春痘,一身校服洗得很干净,被陈念拉着胳膊,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少年人天然的警惕和打量。 “带小昭来复诊,开点药。”陈念拽了拽她。“叫人。” “阿姨好。” 陈昭低头,闷着声叫了一句,引来左函一串低笑。 微哑的笑声溢出,陈念像被震了一下。陈昭感受到他身上紧了紧。她顺着抬头,正看到左函将烟换到另一只手上,向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左函。” 十六岁的少年人极少受到这样的尊重,陈昭愣在那里,顿了顿,在背后擦净了手心的汗才伸出去,小心的和她握了握。 她学着她的口吻说“你好,我叫陈昭。” 左函松开手,冲她笑笑,视线又流转上去。 “不是带你妹复诊?” 陈念哦了一声,清清嗓子,拉起她。 “那我们先走了。” 左函点点头,又转过身去,倚着外面的铁杆。 陈昭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微垂着头,偷了个眼。 医院里人来人往,接驳口不时有人交谈着,从左函背后走过去。有的错身过她,从一旁铁楼梯下去。 续上第二支烟时,她看了眼手表—— 6点55分。 左函单手撑头,看着远方夕阳缓慢收晖,下方小花园亮起灯。 烟在风里散开。 背后两个孩子跑过,小女孩大叫着,地面被震得噔噔响。孩子过去了,她身边静静多出个人。 左函看她一眼,声音在夜里轻轻缓缓,问“你怎么出来了。” “都是我哥在那问,没我什么事。” 陈昭低头看着下面中心花园,双手把在胸前的铁杆上,时不时偷眼看看左函。 左函笑笑,转过来背靠着栏杆,迎上她视线。 “怎么了。” “......” 陈昭看了她一阵,忽然开口。 “左...阿姨,你多大了?” “你可以叫我左函。”她轻轻喷出口烟,在一片云雾缭绕后对她指指自己,样子懒散。“我今年,八十五。” “八十五?”陈昭下意识提高声线,接着皱起眉,转回去不再看她,快速得说“这个年纪的人早就都入土了!” 左函听出她语气中的反抗,轻笑几声,低声说“说的有道理。” 她看了自己的手背一会,缓缓开口。 “我二十五,你呢。” “......” 陈昭忍了几秒,还是转向她,小声说“……十六。”说完,又急添上一句。 “还有三个月十七。” 左函点点头。 “十六十七,都一样的。”她顿一顿。“都很成熟了。” 陈昭豁然抬头,眸子很亮。 左函扭脸看她,陈昭比她低半个头,她视线落在斜下方。 左函说“你来这,看什么。” 陈昭撇撇嘴,运动鞋划拉着地上的小石子。“哮喘,小时候得的,并发支气管炎。” “嗯。” 左函动了动,背过她,把抽到一半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了。 陈昭看她动作,歪了歪头说“烟不要紧的,我哥也抽。” 左函倚回栏杆,懒懒应了一声,没有动作。 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左函先开口,咬字清楚,话语缓缓地,很稳。 她说“你不进去么。” 陈昭摇摇头,顿了一下,试探着开口。“左……左函。” 左函看她。 陈昭有了点底气,说“左函,你怎么认识的我哥?” “……”她沉默片刻,说“我看过他的书。” 陈昭笑起来,脸上是稚气的一荣俱荣。 她刚要说话,左函就伸手摸摸她的脸,轻声问。 “你哥喜欢写书,那你喜欢什么,嗯?” 那个上扬的嗯字沙沙哑哑,静悄悄飘出来,和她的手一起,摩挲过陈昭的耳膜。她像被狐狸精拿了魂儿一样,脑子晕了晕,低下头,脸红了。 陈昭捏了一会肥大的校服边,慢吞吞的说“你……你不跟我聊学习?” 左函乐着问她“你喜欢聊学习?” “不喜欢!”她立刻回答。“一见面就是那两句,小昭你怎么样啊,小昭成绩怎么样啊,小昭上哪个高中啊……是你们喜欢聊。” “嗯。他们很喜欢。” 左函纠正。 陈昭察觉到,偷笑了一下,又严正的点了点头。“就是,问东问西的。” 她看了一阵左函在微风里翻滚的裙边,低声说“左函,你们……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聊学习,打听别人家里的事?” “……” 左函倚着栏杆,沉默了一会,缓慢地说“因为他们长大了,忘了自己也小过。” 陈昭默然。 两人之间又沉默下来。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边响起虫鸣。 左函倚着栏杆,仰头望着星空,懒懒开口“你还没回答我。” “嗯?” 陈昭抬头。 左函看她,说“你喜欢什么?” 陈昭双眼亮起来,声音很欢快。 “动漫!” 左函一副意料中的样子,说“也喜欢画画?” “嗯!”陈昭用力点头,马尾在脑后晃。“我已经在自己学了。” 左函说“是吗,真不错。” 陈昭停了停,微微扬起下巴,说“我在育才上高中,课外挑的美辅。” 左函嗯了一声,语调慵懒,没什么变化,说“我听说那是这儿最好的高中。” 陈昭说“是啊,跳板高。我以后要考中国最好的美院。” 左函顿了顿,忽然问“陈昭,你吃辣么。”   ☆、第二十五章 京畿,女皇诞辰前夜,初更。 大殿前的夜春樱露头了。 等着的符柏楠远见一人捧着大堆奏折向寝殿而来,他闪出身影。 “夏公公。” “哟,符公公。”二人相互一礼。“这是怎么了?还劳你在这儿等着,有事儿进去说吧。” 符柏楠上前一步,语气有些犹疑:“夏公公,薛侍君可在里面吗?” 夏芳哎哟一声:“这两天皇上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有薛侍君那镇得住吗?天天儿都在呢。”他往上撮了撮怀里的奏折,“我真不能在这跟你多耽搁了,这群臣华诞贺表要是误了时辰送进去,皇上不定又怎么生气呢。” 符柏楠将手中的奏本搁在贺表上。 “那劳烦夏公公一并送进去吧,我在此等着。” “行吧。” 夏芳略一点头,跨步入殿。 符柏楠深吸口气,闭上双目。 果不多时,长殿深深,吼出万丈狂啸。 “叫他给朕滚进来!!!” 符柏楠迅速入殿,不等看清人影,纳头便拜。 “臣参见陛下。” “说!”奏本砸在背上,滚落殿砖。“怎么回事,这名单呈报是怎么回事?密谋什么江湖势力又是怎么回事?” “大棉袄……” “你噤声!” “唔……!” 贺表洒了一地。 空旷殿宇中,符柏楠男声柔而绵滑。 藩王私通江湖势力,同被打压的百官清流亦多有通书,替斩决秋后的徐贤抱不平。一来二去来往常了,军权在手,本就有的反心便被勾了出来。 寒苦之地呆久了,再喜欢也不成。 谁不想春暖花开的享两天福。 “‘都是夏家人,天下轮流坐。’”符柏楠跪在地上,“这是臣手下亲耳听到的,还请陛下明鉴。” “好……好啊……”夏邑年扶着榻沿,五指紧扣,气得浑身发抖。 “朕的麟弟真是长大了,朕当他远疆驻守,不过心怀几分忿意,感情他主意已经打到朕的位子上了。” “抓,立刻给朕去抓人!” 符柏楠极恭顺地道:“还请皇上示下,臣该去抓哪些人?” 夏邑年面红耳赤,扶着膝盖试图站起身。 “废物!名单呢,名单!照着名单去——” 她手一滑,猛地歪在地上。 薛绍元大叫:“啊呀!” “皇上!” “陛下!陛下龙体要紧啊!”夏芳吓坏了,连忙过来搀起她,口中一连串的召太医,“哎呀我说符公公,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还有你们,赶紧去啊!” 脚步声传旨声,薛绍元的哭声,殿中一时乱作一团。 不多久医正赶来,请脉问安,符柏楠命人带下薛绍元,夏芳挥退众人,殿中才算安宁些许。 夏邑年面容消瘦,肤色泛黄,不时抱腹干呕。 医正熬上补药,御膳房上了药膳,却被以吃不下为由俱数挥退,夏芳劝了两句,无奈退下来,将哭得打嗝的薛绍元又召回殿中。 “符公公,陛下既已下旨,司礼监便拟诏去吧。”他将捡起的奏本名单递还符柏楠,“虽说是大事,可这种时候,咱们做奴才的不好再去皇上面前惹眼啊。” “……是。” 符柏楠表情隐在影下,躬身接过奏本,退出寝殿。 接下来事进展得很快,网罗抓捕迅猛如电。 司礼监拟诏,兵马司拿符,东厂鹰爪霎那间散布出去,刚刚入睡的京畿悄无声息张开大口,吞吃了毫无防备的联名官员。 许多人被踹开府门,从温柔乡里拖出来,上枷带铐,打入大牢。 兵马司厂卫星云网布,一边围城一边抓人,双方合作,到了三更初,名单上多数人俱已伏诛。 “还剩几个。”符柏楠勒马。 “回主父,还剩三人。”许世修将勾单递给他。“这个户部主事因去出恭,从后门逃窜,兵马司正在搜寻,剩下两个乃是藩王的幕客,今夜睡在了王府,故而没有抓到。” 符柏楠冷笑一声,抬起头望着朱红的王府大门。 “王爷!”他使上内力,一声王爷绵绵长长,传进府中去。 “臣劝您还是自己出门来,虎符臣已替您保管了,以寥寥家丁抗皇城一万军卒,到时若是臣打门进去,有损皇室颜面!” 余音散去,四周寂静一片。 过了许时,打院墙内咻地射出一排箭矢,狠狠扎在符柏楠马前半丈。 他垂下眼注视着那排箭,再抬眸时,灯下的面孔狰狞若鬼。 “叛王已表态了。” 他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挤出话,“传令,便是跃墙毁门,也给本督杀进去!” “是!” 东厂诸人撒钩跃墙,兵马司卒众结成人车狠撞大门,没几秒王府中便传来打斗声,一时间府内府外,喊杀震天。 符柏楠的马受惊嘶鸣,他来回控了两次,干脆弃了马。 符柏楠飞跃过门墙,落地挥鞭同人缠斗起来,刀光剑影,十招不到对手便被他扣住颈项。 拉到近处他才发现,对方并非王府家丁,更非幕客,而是布袍下软甲加身的兵卒。 兵。 并非他强拗,夏麟果真暗藏反心。 手指一顿,符柏楠忽然安心地松了口气,对那人笑了出来。 “多谢。” 咔。 指爪狠厉,一掐一扭,那兵便断了气。 许多事或许变了。 他提气踏步,钢鞭破空,鞭首倒刺抽过每一个提剑迎击的人。 许多线或许错位了。 嗤嗤声不绝于耳,钢鞭打出一片片血幕,腥热溅湿他暗沉的官袍。 可有些人却仍停留在原地。 他面上狞笑越发灿烂,喊杀中冲破三进院落,眸若豢兽,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有些事,迟早要发生。 【嘭——】 符柏楠一爪抓碎院中屋墙,打夹壁中扣着颈项,拖出了夏麟的妻子。 “抓~到你了。” 他转过头,望着站在院中以一敌五的藩王夏麟,微笑着道:“王爷,跟王妃与世子打个招呼吧?” “……” 两刻后,藩王夏麟束手就擒。 一场原该轰轰烈烈的谋反之计,就这样在开始的前一晚,悄无声息地湮灭在一个太监手里。 第二日天亮时,符柏楠将搜出的假诏与玉玺呈在夏邑年床前,五日后,东厂又将藩王夏麟为首,一干人等的供状呈交了上去。 夏邑年大怒,命三法司会同司礼监,按制量刑审理。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 谋反乃是大罪,可遍寻上下,天底下没有杀王爷的刀。 其他三十几个官员论罪结束后,三法司法曹联名上疏,建议削去夏麟爵位封地,贬斥为庶,幽禁王府,此生不得出。 司礼监呈上,圣天子批红。 夏邑年寿诞结束后半个月,事端初步落定。 在宣布因养病,从此不再上朝的最后一个早朝上,符柏楠被当庭加封太仆卿,并同以观军容宣慰处置使,九节度使的身份督调兵马,与元帅府行军大司马一同调领军务,发兵两万于蜀中,剿灭风波庄。 这个旨意一出,不仅惊吓了朝野百官,更令符柏楠回不过神来。 当庭宣的口旨绝不能推,符柏楠呆立片刻,终是撩袍下跪。 “臣,领旨谢恩。” 待他回到东厂,圣旨也已追补了过来,黄绢上书文落款,红印昭昭。 符柏楠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垂下头。 千算万算,仍是疏漏。 在屋中静坐了半个时辰,他唤来许世修。 “叫凉钰迁来找我。” “是。” 许世修刚走没多久便又回来了,带着凉钰迁。进门时两人面色都不太好,互相之间生硬一礼,许世修便带上门出去了。 “你还在用他?”凉钰迁坐下。 符柏楠并不理会他,冷笑一声道:“来得这么快,想必知道了。” 凉钰迁道:“是,刚听说便赶来了。”他倒了杯茶给自己,“你若走了,这边怎么办?这一去一回便是小半年,如不能在近前随机应变,万一……” “……”符柏楠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我倒是……有个法子能试一试。” “什么?” “有人告诉我,有法子让皇上如常进食。若能进食,有太医院在旁,拼尽全力或能拖个半年。” 凉钰迁动作一顿:“谁?为何不招入宫来?” 符柏楠闭口不言。 凉钰迁看着他神色一紧,道:“她?” 符柏楠垂下眼。 凉钰迁道:“白老板虽谈不上可信,但多半于你无害。和你有利害的事要牵制她不会太难,既然可用,你有什么——” “闭嘴!” 符柏楠低啸一句,猛抬起头紧盯着他。 凉钰迁和他对视片刻,明白了。 “怎么,不想委屈她沾一身腥?”他拂了拂鬓角,嗤笑一声:“符柏楠,你还真的当真了?” 符柏楠微眯起眼。 凉钰迁道:“咱们这号儿人,当初是为了什么爬到这个位置,又是为了什么要继续爬下去,各自心里都清楚。”他瞥了眼符柏楠乌沉的厂服。“你这身皮上沾了多少血,扣了多少冤,你可千万别忘了。 “咱们下辈子都是要投畜生道,九世轮回都出不来的人,跟你走那条路,你才是委屈她。” 符柏楠挑起一边眉头。 “是么。” 他从边上奏折堆中抽出一本压在面前,“倒也是,那想必凉司公替翰林院承旨安大人求的这道升迁调令,也不必议了。” 言罢便要伸手拿朱笔,凉钰迁按住他。 “符柏楠,你要公报私仇?” 符柏楠冷笑:“这话说得好,凉司公倒是告诉告诉我,你我到底谁公谁私?” 凉钰迁一时噎住。 屋中沉寂下来。 过了片刻,凉钰迁长叹口气,揉揉眉心:“眼前事还千头万绪,你我不可在此内讧。” 符柏楠嗤了一声,撂下笔。 “白隐砚的事暂不考虑。”顿了顿,他低声补道:“最起码我回来之前不行。” “……” 凉钰迁实在没忍住,暗中翻了个白眼。   ☆、第二十六章 二人在屋中商议到午后,终而敲定了下去。 符柏楠离京期间,由他去请旨,举荐凉钰迁暂代他司礼监的职务,东厂则交给留守的符十二和十七两人暂理。其余诸权由各部首领太监分掌,自己领一队阉军并入行军阵列,一同入川。 晚上批完奏折,符柏楠在良夜中绕城骑了两圈,还是去了白记。 他到的时候小食肆都已打烊了,各家门前的灯昏黄地晃着,像人老珠黄却被人调戏,左躲右闪的娼妓。 “客官对不住,本店已——啊……来啦。”白隐砚对他一笑,“坐,我把这儿收拾完。” 话说着,她垂下头,将发丝别到耳后,灯下的颈项幽白。 符柏楠别开视线。 闭店上完板,白隐砚引他去了后院,从后厨端来个小瓷碗。“夜里了,不能吃太多。” 她拢衣坐下,符柏楠舀了一口。 “桃花姬?” 白隐砚点头:“太甜么?” “刚好。” 她淡笑道:“多甜你都说刚好,以后可不敢这么伺候你,老了要得病的。” 符柏楠手一顿,没有说话。 碗很快空了,他搁下碗,停了半晌,缓缓把碗推向她。 白隐砚看看碗,又看看他,动了动嘴角,忍不住低头笑出来。 “刚才说了,夜里了,不可以多吃。” 碗不动了。 片刻,勺子也落进去,当啷一声。 白隐砚的笑声伴着符柏楠的瞪视,憋不住地倾泻出来。 她收拾好出去,再进屋时,符柏楠和个大爷似的脱了靴捧着茶,瘫倚在春榻上。 白隐砚走过去给他把靴子排齐,叹道:“一看便知,你必是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符柏楠嗤道:“谁累了不都这般坐着。” “……”白隐砚勉强道:“也许吧……。”她拢衣坐在榻沿,“说罢,何事?” 符柏楠挑眉。 白隐砚道:“督公深夜造访,总不会是想下榻在我这里。” “……” 符柏楠摩挲着杯缘道:“皇上……日前加封了我太仆卿。” 白隐砚没什么反应,点头道:“哦,那是好事。”她半起身道:“你要不要我去拿晋礼的银子——”符柏楠扫了她一眼,“——好罢。” 她又坐下了。 沉默了许时,符柏楠缓缓道:“他们近日,来过你这么。” 白隐砚嗯了一声:“你说你们东厂?有时候来,也有些以前不识得的官老爷会来。”她笑了一下,“想必是为巴结你。” “谁。” 白隐砚随便说了个名字,符柏楠讥笑一声,点点头:“倒是有些印象。” 打了个哈欠,白隐砚起身添茶。 屋中再次静默下来。 走回来坐下后,二人又攀扯了几句,白隐砚意识到了。 “符柏楠。”她偏头道:“你是在拖时辰么?” 符柏楠不作声。 白隐砚又打了个哈欠,灌了口茶,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若继续拖,今晚咱们可真得睡在一起了。” 符柏楠的眼神飘忽了一瞬,片刻吸口气道:“我方才说,皇上加封我为太仆卿。” “嗯。” “实际不止太仆卿,旨意上还封了我观容宣慰使,让我督调兵马。” 白隐砚手中的茶壶有些拿不稳了。 “你要去打仗?”她将茶壶搁在地上,两手握在一起。 “去边疆?” “不是。”符柏楠抬起头,蹙眉道:“你……见识过蜀中风光么。” “……” 白隐砚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了。 百转千肠出了口,符柏楠松快下来,也放下了茶杯。 两人对视了一会,白隐砚道:“你只同我说这么一句?” 符柏楠挑起了眉头。 白隐砚道:“你这样态度,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她看出了他脸上的微讶,还有混杂的一些其他。对视片刻,她轻笑一声垂下头。 “你觉得我无理取闹?” 符柏楠不答反问:“你不跟我走?” “是。” “为何。” “你想必不记得了,我有过前话,餐馆是忙活,一年到头离不了人。” “嗤,关上个把月也不会怎样,大不了我寻人替你开。” 【锵啷】 剑对剑。 白隐砚看着坐下缎面的花纹,饮下的茶在舌根发苦。 她轻声道。 “不。” “不?” “不。” 她抬起眼,直面他的目光。 腔调温和的,斩钉截铁的。 符柏楠心里躁郁起了。 他讽道:“怎么,白老板还有其他顾虑?” 白隐砚道:“符柏楠,我再说一遍,你这样态度,我不会跟你一起走的。” 符柏楠讥笑道:“那你想让我有什么态度。” 白隐砚看着他,笑有些凉:“你还是认为我无理取闹。” “哈。” 符柏楠豁然起身:“那你倒说你为何不愿跟来?” “那难道督公相邀,白娘便必须同行吗!” 白隐砚亦站起身,长久以来,第一次抬高声调说话。 “你既应了跟我,不该尽好本分么!” “本分?”白隐砚微张了嘴:“你竟然跟我讲尽本分?你——” “不然呢?” 符柏楠被她一刺,迅速打断她,不阴不阳地讥讽道:“哦,你不愿来,可是这京中有舍不下的人?可就等本督前脚离了京,你后脚便小轿一顶私会过去了是吧?怎么,需要本督给你们包旅店的银子吗?” 他摘下手上的扳指,猛掷在地上。 剑锋三尺三,不辨来人不分招式,一通乱砍。 白隐砚气得手有些抖。 “符柏楠,你竟自卑若此么?” “我自卑?”他夸张地高笑一声,再也压不住的声线不男不女,尖而利,“你说我自卑?!” “说出这种话,不是自卑是什么?银子,权利,一遇阻你就用这些挡在前面往后缩,撑着那二两脸皮不愿意拉下来,你明知我要什么,你就是不说!”白隐砚捡起扳指,朝他掷回去,“就是偷人养汉,我也绝不用你的钱!” 符柏楠被砸了个正着,脑子一热,一把攥住下颌把她压在墙上。 “白隐砚,这京中被我东厂逼着关店押出京的,你可不是头一份!” 幽兰成锋,毒蛇吐信。 两人紧紧盯着彼此,颜色都很不好。 喘息声很大。 过了一会,符柏楠紧咬牙关,字从牙缝间迸出:“我最后问一遍,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白隐砚没有转开视线,也没有言语,可她已回答了。 本也没什么可说。 符柏楠猛地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屋,甩上门时声音极大。 屋中静下来。 白隐砚在原地站了许时,忽然不知所谓地在屋中转了一圈,抱着自己,蹲下了。 窗外风轻云暖,万物生发。 符柏楠彻夜未归。 厂里宫里没人知晓他去了哪儿,许世修发觉他四处无踪时,策马找了一夜,第二日正午才被叫回去。 他着急忙慌地撞开厂门,抬眼便见符柏楠坐在案后处理厂务。 “主——” “不必说了。”符柏楠打断他。“带他去洗个澡,睡一觉,今日不要当值了。” 许世修瘫跪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缓缓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谢主父。” “去罢。” 符十三将他搀出屋外。 许世修奔了六个时辰的马,四处寻人,没有间歇,也没有更衣,身上血腥味混着骚味。 十三把他往肩上使劲儿扛了扛,道:“没怎么骑过马吧。” 许世修微点头。 “怪不得弄成这样。” 十三玩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腰,许世修疼得打了个冷战。 “九哥心粗,估计没跟你说过,咱要是骑马出门儿,身上最起码备着两套换用的衣裳。”十三笑道,“咱们这号儿人,骑上一个时辰亵裤就不能穿了。” 许世修低道:“记住了。” 十三叹道:“要是今儿主父还未归,你怎么办?” 许世修声音低弱:“找。” 十三嘬了嘬牙:“得,兄弟,都是一家锅里吃饭的,我服你人性。”他嬉皮笑脸道:“哎我说,你昨晚上都上哪去找了?城西那边去了没?” “……” 许世修没有动静。 十三偏头拍拍他。 “哎你别装死,你……哎,哎!哎这马上到了你别睡啊,澡盆子里溺死咋办?哎!” 许世修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从正午一口气睡到深夜三更,如果不是饿醒了,大概还能睡到天亮。 从记事起他少有能睡足觉的时候,许世修坐起身揉揉脸,后知后觉出身上干爽,衣裳也是新的。 无声息地跨过他人,下地在屋里站了一会,他拾掇好,去厨房找了两个冷鸡蛋。 往回走时,许世修刻意绕路去符柏楠那看了看,见亮着灯,他在门前停了片刻,没敲门,转而站在门边。 “进来。” “……” 许世修进屋跪下。 “主父恕罪。” 符柏楠把盖在脸上的书掀起来,懒散道:“本也睡不着。”他坐起身,“好了?” “回主父,已好多了,今日可当值。” 符柏楠倚着榻打量他一会,道:“还有七日便要启程,马是不能骑了,到时你同我一齐坐车。” 许世修道:“属下不敢。” 符柏楠讽笑一声,手腕一转,将书抛在案上。 “怕甚么,反正吩咐备下的马车是双乘,该来的不来,空着浪费。” 许世修只望着他,并不言语。 符柏楠揉着手指,闲散道:“若是符肆,此时便要多舌了。” “是。” 符柏楠偏头:“你不问我夜里去了哪?” 许世修道:“不问。” 符柏楠轻笑一声道:“答得好。”他挥挥手,“你去罢,明日也别来了。” 许世修躬身:“是,属下告退。” 临关门前,符柏楠淡淡缀上了句:“以后夜里添食不必委曲自己,要吃什么,把那厨子踹起来做。” 许世修手一顿,低低应声。 【喀】 房门阖紧。 符柏楠倚榻而坐,灯下,双目无神,面无表情。   ☆、第二十七章 “哎。” “……” “哎,哎我说。” 许世修停下脚步回头。 符十三冲上来一把扣住他肩膀,“叫你咋不答应?” 许世修皱了皱眉,稳住手中托盘。 十三掀开盖,“哟,又没吃?”他压低声音:“你说主父这两天怎么了?活儿都交接完了难得这么闲,得,天天儿窝在厂里,东西也不吃。” 许世修道:“不知道。” 十三怪笑一声:“你不知道,我可知道。” 许世修不愿多言,迈步要走,十三从拍了拍他肩膀,“回头再聊。”言罢一个翻身跟上后头的队,出了厂门。 白记今日又没有生意。 平日盈满的大堂空荡荡,只有五桌有人。 二十个人全是厂卫,乌衣齐整,在死寂的堂中静谧而坐,五张分散的桌子恰将堂中围起来,任谁进门吃饭都得挨着他们的桌坐。 当然,没人愿意挨着他们坐。 符柏楠说到做到,不砸不抢,单叫人来静坐一招控垮白记,逼着她关店。 “娘的权阉……。” 柳三重重把壶搁下,态度从迎到惧,从惧到厌。 “哎,这壶里可没茶啊。” “茶是供给大老爷的,这堂里还没男的呢。”柳三翻个白眼,“没茶,就白水,爱喝不喝,了不起你抓我啊。” “你——” “三儿。” 柳三回头,“老板娘,您歇着吧甭出来。”她酸着脸瞥了眼提壶的符糜,“反正也没人来。” 人字咬得很重。 白隐砚把她劝开,给几人重新上了茶。“慢用。”言罢转身便要去柜后,符糜忙出声叫住她。 “主母!” 白隐砚面无表情地转身,“别,公公,白娘可担不起。”话落便要施礼。 结果符糜更快,裤嗵一下给她跪下了,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主母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这是为难小的啊,这要让我们主父知道了,回去小的的屁股就保不住了。” 白隐砚抿抿唇道:“我何曾为难你?分明是你们一齐来为难我。” 符糜赔笑道:“您这是哪儿的话呢。” 她手环指堂中,“你们连着五日来我这静坐,我哪一日少了礼遇么?” “……” 堂中人摇首。 白隐砚道:“少过茶供么?” “……” 众人再摇首。 白隐砚道:“短过你们饭食么?” “……” 众人条件反射咽口口水,齐齐摇首。 白隐砚道:“那这五天来,我白记进过银子来过客么?” “……” 众人互相看看,小萝卜头一样缩起来,不作声了。 白隐砚叹口气道:“我知你们只是奉命当值,符柏楠叫你们来,你们就必须来。你也起来罢,”她将符糜拉起来,“我也不是理屈之人,只是你们不觉得这样为难我一介行商人,太过分些么?” 符糜四下看了看,“主母,不妨您说,小的们这真是无奈之举啊。您待我们什么样,我们也都看在眼里,小的也就跟您交个底。” 他苦着脸小声道:“我们主父那脾气,不用我多嘴,您也是知道的,说是让我们这么干,自己呢,心里还是惦着您的。其实这次的事儿也不是没有商量,还有个两天他老人家就要动身啦,您别跟他置气,吃亏不吃自家人是不是?您只要稍微服个软就行,稍——微——服个软。”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个极微小的距离。 白隐砚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一笑,冷脸就绷不住了。 众人赶忙也赔着笑,十三也敲敲桌子道:“是是,您是没见着这两天主父那张脸,哎。”话落夸张地叹口气。 白隐砚勾着唇道:“他怎么?” 大家七手八脚把她拉着坐下,倒水的倒水,关门的关门,十几人拖了长条凳,拼起两张桌子,围坐在一起,朝着白隐砚主父长主父短。 “您是不知道,主父这两日天天儿的不吃饭啊。” “对啊,就是想着您,别人手底下出来的都吃不下来着。” “就是就是,前两天有个厨子做了面送进去,第二天就给罢了!” “对对,这事儿我也知道。” 众人一阵附和。 “哎,我之前起夜时候看着主父屋里还亮灯,我走过去一瞅,你猜怎么着?主父那脸苦得吓人,直勾勾盯着桌上个裂扳指瞧。那时候可是三更呐。” “嚯哟,怪不得主父这两天那脸色,嘿,青黑青黑的啊。” “哎我知道,现在过了交接,又没活儿,结果他老人家就是窝在厂里不动唤,就是想您难受的!” “就是,他肯定后悔啦,想您想得不行。” 众人拍着桌子一通起哄,白隐砚忍不住皱眉笑了笑。 “哎哎,我也觉得是,咱主母长得这么好看,又做着这么大的生意,心又好,还不嫌弃咱们这号儿人,天底下哪儿再去找个这样的啊,是不是?主父把您气跑了,现在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 “对!”有个厂卫一拍桌子,“你看他老人家这两天,虽说没让咱不来这儿,可也没再下令,非让咱来找茬是不是?要我说,他就是心软了,面儿上过不去,张不开嘴。” “那咱怎么办?总不能违令不来吧?他老人家那脾气……” 几人唏嘘一阵,齐齐看向淡笑的白隐砚。 十三领头道:“主母,您看……” 白隐砚放下茶壶,摸摸他的头道:“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了,我也知道你们好心。”她垂下眸,“但此事我不能妥协。” “……” 堂中沉默下来。 众人左顾右盼,不时咳嗽一声,挠挠脸。 白隐砚看看他们,想了想道:“不过……。” 十三迅速接话:“您讲!” 白隐砚被他吓了一跳,有些哭笑不得地道:“我是想说,虽然他确实说了些……”她咬咬唇,似乎不太愿讲出这种字眼,“说了些混账话,但我当时的确也被气顶着,太矫情了,我退一步。” 她揽着壶看过去,“我托你们传句话,行么?” 众人点头。 “但凭主母吩咐。” 东厂人做事向来稳准快。 晌午的话,不到正午饭点儿就传回去了。 一个时辰后,守着白记这群人被下令收队回厂。 接到命令时众人情绪都不太高,拖拖拉拉的,好歹赶着饭点儿在白隐砚这吃了最后一顿,临走时有两个还哽咽了。 白隐砚哄孩子似的每人发了一大把自己炒的瓜子儿香果,给他们揣在怀里,站在门口整整衣领摸摸头,挨个儿送走了。 结果十几个人刚回厂便被层层扣下,守门的盘剥一点,洒扫的盘剥一点,铁把子再分点,等复了命回屋,一人就剩手心里一把了。 众人一边在肚子里骂娘,一边跟出行的那帮通了气儿,准备接白隐砚过来,大家一同上路。 谁知两边等了一整天,符柏楠那半点动静也没有。 “十三,你这也太差劲了。”符九踹开门。 符十三不敢躲,嬉皮笑脸道:“九哥,你真冤枉我,主母让传的话我一字不落都传到了,那……她和咱主父什么主意,咱做儿子的哪能知道啊。” 符九蹙眉道:“她都说了什么?” “哟,这我可不敢多嘴,九哥你是知道规矩的。”十三后撤两步,“我只能跟你说她没明白说要走,不过准备还是得准备着,谁知道主父怎么想呢是吧。” 符九在原地站了一会,咬咬牙,转身走了。 不痛快归不痛快,规矩还是得守。 符九领着人待命到出发前的清晨,临正军点卯前一个时辰,符柏楠目青面白,乌衣劲装,出东厂向行军阵列去。 众人随他而行。 出门走了片刻,他忽然停下脚步。 许世修沉默上前。 站了片刻,他挥挥手:“走罢。” 又走了几丈,他磨了磨牙,猛停下道:“小九带人先去,你,”他指指许世修,“你随我回去一趟。” 众人不知情由,只得领命而行。 许世修跟着他疾奔回厂,符柏楠脚程快,许世修进门时他在案上写完了字条,吹干叠起来了。 “去一趟白记,把这个送过去。”他将字绢递给许世修,“能骑马么。” 许世修点点头。 “骑马去,快去快回,我在此等你。” 许世修没有二话,接下字条,出门上马。 蹄声远去,符柏楠在屋中站了片刻,指尖不住敲打梨花案。他吸口气,捏了捏鼻梁,在屋中转一圈,坐下喝了口凉茶,没几秒却又站起身来。 若那些轮番劝白隐砚的厂卫能见到此时的符柏楠,一眼便能知晓,那些带着三分吹嘘的劝诫,全是实话。 许世修去了一刻,他进门的第一瞬,符柏楠便抬眸示意。 他摇了摇首。 “白老板不在。” 有什么沉下去了。 “啊……” 符柏楠罕见地发出了一声毫无意义的音节。 “不在?”他努力整理了下言语,“现在早该迎客了,为何不在?” 许世修道:“跑堂的说,因日前咱们去扰,这几日白老板要外跑揽客,不在店中等死。”他喘了口气:“这是原话,她还说——” “行了。” 符柏楠打断他,一手撑案,一手解开颈上紧束的盘扣。 片刻,他垂着头嗤笑一声,自嘲道:“揽甚么客,就是不愿见我罢了。”他深呼吸着,似有些喘不过来气。 悔意滔滔。 静了片刻,符柏楠勉强问道:“那字条呢。” 许世修道:“属下将您的信夹在账目中了,白老板回来必能见——” “叫甚么白老板!” 符柏楠暴躁地抬头,一字一句咬牙道: “叫主母。” “……是。属下相信主母回来必能见到您的字条。”许世修静静垂首。 一切都死寂下来。 符柏楠扶额默然立了片刻,拿开手理好衣领,紧紧衣襟。 “……走罢。” “是。”   ☆、第二十八章 大夏版图辽阔,但蜀中,历朝历代都是那个蜀中。 远,山峻,道阻且崎。 符柏楠在马车中倚壁卧坐,撑头半闭着眼。他靠左而卧,右侧隔着一臂远跪坐着许世修,还有符十三。 车轮缓缓而碾,车中三人均沉默着。 十三屁股下的脚不时动一动,迅速偷一眼符柏楠,又落下去。 过了许久,符柏楠终于缓缓开口。 “就这些?” 十三忙道:“回主父的话,发回的通书上还说,咱们刚上路有十天时,三公主在游园祭和八公主发生口角,把八公主推落了湖,周围宫人没看紧,落了病,现下正将养着。” 符柏楠扣了扣手中烟杆,“是因游园蹴鞠?” 十三赔笑道:“主父慧目,早看出来了。” 符柏楠冷笑一声,并未接话。 果然这世事一切如常,变的只有他。 他掀帘看着窗外,懒散道:“知道是谁救起夏倾颜的么。” 十三道:“回主父,是肆哥。” 符柏楠道:“符肆?” “是。” “……” 他略一沉思:“皇上那呢。” 十三恭敬道:“皇上传人责斥三公主,又因五公主说情赏了肆哥点东西,三公主便气不过,顶撞了皇上,皇上心里一急,病就重了。虽然日常作息无碍,但说是经常腹部隐痛,太医院查不出缘由。” 符柏楠手一顿,道:“那边嘱咐了没有。” 十三道:“按主父的意思都提点过了,用最好的药。” 苍白枯指攥了一阵车帘,渐渐松开,收了回去。 黄昏斜阳被挡在车外。 “……就这些?” 又是这句。 一样的话,只是调子有些浮躁。 十三一愣,刚要点头,一旁沉默的许世修接道:“属下差人问了,自主父十三日前动身离京,主母一直在外跑客,未回白记,现在店面是原先下午上工的厨娘在撑着。” “……” 符柏楠扫了他一眼,脸色明显差了。 十三打个哆嗦,在心里把许世修骂了个遍。 符柏楠长得本就算不得很好看,身量高锐而干瘦,甚至因瘦,脸颊侧看显得有些内陷。 他只出挑在高鼻薄唇细眉眼,眼角虽有泪痣,却没人能想出他含泪的样来,又常年一副刻薄相,加之性格名副其实,总让人想起南方林子里那些上半截高耸,信子乌黑的蛇。 他虽对手下人放纵,可不代表什么时候都能放纵。 阉人的命不是命,十三这个哆嗦,是打心眼里往外打出来的。 那日馆子里围着说的背后话,是看在白隐砚脾气好,气氛又好,七嘴八舌的没刹住,可若真让他知道了…… 十三俯着身,从眼眶上看了一眼符柏楠。 符柏楠只有一个,符十三却可以有很多。 沉默蔓延。 车轮压过块碎石,微颠了一下。 符柏楠垂下眼,拉开暗格取出烟丝盒,淡淡道:“传话回去,查明白她这几日都去了何处,同何人接触。” 许世修道:“是。” 他掀帘跳下车,向车队后去,片刻不耽误。 十三挪了挪位子,符柏楠抬头看他。 “吩咐你们做的事呢。” “啊……啊是,”他忙道:“九哥派人去了,只是结果未告诉属下。” “去叫符九来。” 十三如蒙大赦,跳下车去。 队伍还在前行,就行军仪仗来说进得不慢,却也不快。 半盏茶后,许世修先回来,身后还跟着符九。 二人上车后,符柏楠将饮空的杯盏递给许世修,看向符九。 “如何?” 符九道:“回主父,属下不敢怠慢,只旬月探查皆同之前一样,没有结果。” 符柏楠道:“连何门何派主家白姓都不知?” 符九点点头,迟疑一瞬,他道:“主父,属下还有一事回禀。” “讲。” 符九道:“为探查白姓一门,五个月来属下派出三四波好手,每次两人,可……均未回还。” 许世修研茶的动作一顿,符柏楠亦眯了眯眼。 “均未回还?” “是。” “……” 默然片刻,符柏楠道:“你去罢。” “是。” 待符九离开,许世修将满茶奉上,符柏楠接过抿了一口,看了眼许世修。 “你不赞成?” “属下不敢。” 符柏楠嗤笑一声:“我还未言你不赞成甚么,你便请罪不敢,这便是有不赞成了。” 许世修默默不言。 “……你与符肆是有不同。” 符柏楠视线落回杯中茶,许时,他忽而低道:“我何曾不知她凶险难测,只有时蜜入了口,任谁也吐不出来。” 许世修方要言语,马车忽而停下,车外齐整的行军阵列也停了。 符柏楠熄掉烟杆,“看来今日要在此扎营起炊了。走。” 他头先下了马车,见外间众军默默开始分队,扎营的扎营,喂马的喂马。 符柏楠刚掸净袍服,抬头便见队前来一驹,高头雪蹄,乌额鬃上簇卷,背上个四十余旬的中年人,披甲带挂的,面上一挂美髯。 他负手等来人骑到面前,下了马两人互相抱拳。 “符公公。” “王将军。有何指教?” 王宿曲温笑道:“怎敢指教公公。” 他马鞭遥指了下身后,“大军行了多日,自出十里亭未敢劳辞圣命,大城过小城绕,一路来不曾好歇,润德风宿惯了,只怕委屈公公。今日完成了里数,恰停在丰裕城远郊,便来知会符公公一声,润德已先行遣人在城中客栈替公公定下客房,夜里可得一盏一榻,不必屈就在马车内了。” 符柏楠和颜悦色道:“如此,有劳王将军替咱家想着这些了。身为监军本就该同众将士同吃同住,车马一乘本已拖慢了行程,此时若众军安营郊野,咱家只身入城,不免难做表率。” 王宿曲捋捋胡子,笑道:“润德自然不会令符公公难做,故此正派人替东厂的弟兄们都订下客栈,虽然难免数人同睡,可总归有瓦遮檐。” 符柏楠眉间猛地一跳。 “王将军如此盛情,咱家实在难以领受。”他满脸为难,玩笑般道:“咱们这些个出宫的人,说白了不过是些奴仆,到了哪都低人一等,哪里就得了这般待遇,王将军将咱家捧得如此之高,太言过其实了。” 王宿曲大笑道:“符公公哪儿的话,您是宫里出来的,又是代天巡牧,怎可看低自己。再说若论仆,我等可皆是皇上的子民仆从。” 符柏楠的话让王宿曲噎了回来,正要接口,王宿曲一推他的手,热情道:“符公公,润德一片孝心,您老万不可再推辞啊。” 【锵啷】 符柏楠停了停,似勉为其难道:“也罢,那便多谢王将军美意了。” 王宿曲满脸笑意,“如此便是了。”他收手上马,一拱手道:“润德先回了,符公公请自便。” 符柏楠亦躬身施礼。 “王将军慢走。” 待王宿曲的马骑远了,符柏楠身形不动,迅速低声吩咐道:“许世修。” “属下在。” “你马上去找小九和十三,让他们换了常服带上人,分散开将城中所有客栈空房全定下来,还有王宿曲已定给东厂的房也挤掉,说不得便用银子压,名推给当地富户,万不可暴露身份。” “是。” 符柏楠看着王宿曲骑走的方向,讽笑一声,命人牵了匹马,往城中骑去。 进城后他随意转了几圈,天彻底黑下来,甩掉眼线后,他挑了瓦市周围的客栈问了问,果然都基本已经客满。 东厂的人,做事效率向来不错。 符柏楠放松下来,找了个地方拴马,在城中边看边行,只等王宿曲差人找到他。 丰裕是个小城,人不多,手艺人不少。 符柏楠在瓦市转了转,路过见到编线虎的,耍脖子吹糖的,还有女人露着胳膊劈黏糖卖的,都是些多见的近南物什。 他走了一圈,正欲找个地方吃了晚膳,绕到食街却见人烟稀少。 他前后望了望,除了仅有的两间大酒楼客满盈门,剩下食肆都只稀稀疏疏地坐着三两食客。 符柏楠随意挑了一家撩袍坐下。 “有什么。” 摊主搓搓手,很热情:“嘿,有小面撒。” 符柏楠抽出双筷子,用帕子用力擦着。 “来一碗。” 摊主很快将面端上来,符柏楠下筷挑面。 热气蒸腾上来时,他几乎不可抑制地想起几个月前的沉冬,那张对坐着,隐在白烟后素净的脸。 她其实…… 挺好看的。 他藏起眼光,吸面入口。 然后就被呛着了。 “咳咳……噗……咳……” 他扶着桌子剧烈地咳嗽,帕巾捂口,苍白脸皮通红一片。 摊主连忙给他倒了杯碗儿茶,他灌下半杯,却被那个带着油腻的茶味恶心的差点吐出来。 咳了一阵,他拿筷子翻开上面的白面,果不其然青绿的椒都藏在汤底。 符柏楠忍了两忍,没有发作,冲摊主摆手,扔下几个铜板起身走了。 他掩着嘴边行边不时低咳,满口都是那股去不掉的油辣。在食街一路穿行,符柏楠留心发现路上食摊大多都是这类,要不便是用重胡椒替代。 走到尽头,他挑了家食摊问道:“你们这可有不辣的食肆?” 摊主见他不买吃的,答得有一搭没一搭,“莫得,想吃自己煮撒。” 符柏楠眯了眯眼,语气不变道:“那这街上为何如此冷清?” 摊主不耐烦地抬头,刚要言语,便见面前落下五个铜板,他瞬时眉开眼笑,指着另一条街道明了缘由。 符柏楠听后,向摊主所指之处而去。   ☆、第二十九章 方转过街口,景象便与另一条大不一样。 路边支开的简易摊棚人满为患,桌前坐不下的便站着吃,有些相熟的食客搬了自家的凳子,三五成群坐在一条凳上,端着碗吃,冒热气的摊棚周围排着长队,也有人牵了孩子,拿着自家温食的食盒排着队等。 符柏楠前行些许,见到几个兵马司巡逻卫的,脱了盔帽蹲在一边吃,似乎是这摊子本不在这条长街上,聚拢的人又极多,原想驱开,谁知竟也闻着味儿吃上了。 符柏楠微眯着眼走近几步,忽而有种预感。 无端而起的,毫无缘由的。 两三步。 随着人群缓缓向前挪动,透过队伍的缝隙,他见到了那张脸。 相别近半月,再见时她一身寻常家厨娘的青白布衣,挡裙系在身前,木簪挽发,忙得脚不沾地。 预感成真,符柏楠没忍住深吸了口气。 在原地站了站,他穿过人群,径直走到摊前。 影子罩下来。 白隐砚抬首见到是他,一顿,还未动作,队中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忽然斜出身子冲符柏楠喊:“排队晓不晓得啊?哪里来的二流子娃娃跟到别个沟子后头排起撒!” 符柏楠刚要转身,白隐砚一把拉住他扯到摊后,递给他一只空碗。 她对那大嗓门女人笑道:“嬢嬢(姐),做是我男嘞(这是我男人)。” 南语温软,字与字黏连着淌出来。 那大姐听了咕哝两句,缩回了人群中。 符柏楠看着白隐砚。 片刻,热面出锅,她就着他的手在碗底铺了层碎椒,面倒进去,浇上鲜汤,又撒上些别的。 白隐砚抬手指了指一个人,符柏楠把面递过去。刚收了五个铜板回来,手里又多了个空碗。 “……”他举着碗打量了人群一圈,低低开口。“你会讲南语。” 白隐砚垂着头,不言不语。 新面出锅,还是方才那一套。 把收的五文扔进钱袋,符柏楠自觉地拿了个空碗端着,扫了眼案板上的碎椒。 “过些时候做碗不辣的。” 白隐砚仍不接话。 符柏楠顿了顿,干咳一声,有些困难地改口:“过些时候……你能做碗不辣的么。” 白隐砚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好啊。” 她淡淡道。 又收回五文,符柏楠将铜板抛进钱袋,帮白隐砚将其扎紧拖到摊底,看她取了只新的出来。 符柏楠道:“要做到何时。” 白隐砚道:“这些卖完就收。” 符柏楠暗自估量了下时间,不再多言。 两人沉默地配合着,近半个时辰后,白隐砚熄掉了摊上的打汶口灯笼,收了摊。 给借长凳长桌碗筷的店家结了银子,符柏楠挽着袖子,帮白隐砚将大钱袋扔上马车。 掀开帘,里面还有两袋满当当的。 白隐砚从深处掏出包东西,守着最后一点亮,起锅给符柏楠下了碗面。 “呐。”她将碗筷递给他,“坐车辕上吃吧。” 一筷子下去,符柏楠停了停,忽然道:“你用了么。” 白隐砚终于灿烂地笑起来。 “用过了,你吃吧。” 有些什么无声无息消融在夜里。 符柏楠静快地吃完面,抬首便见她在车架另一边,举着账册,靠着车壁捶腰。他控制不住地抬了抬手,又落下去。 迎上他目光,白隐砚笑了笑,温和道:“饱了?” “……” 符柏楠垂下眼帘。 “你何时来的。” 白隐砚道:“昨日晌午前。”她停了一下,“比你们要快些。” 符柏楠看着她,有些迟疑道:“你……” 话出口又收住了。 白隐砚等了等,看他神情,了然接口道:“我?这几日我自己带着家伙什,遇城便做上个一日半日,走到何处便卖到何处,算是打名头,也算多年后二度游学吧。”她讲着讲着笑起来。 “说来也是,小地方厨子都懒,五六年来人景俱迁,口味却改得不多,跟着当地样式变上一变便能赚个红头盈门,比起当年刚下山时,银子倒是好赚多了。” 符柏楠停顿了一下,没憋住,故意道:“那京城那边呢。” 白隐砚反问他:“督公以为呢?” 符柏楠听出了她话里藏的刺,抿了抿唇。 白隐砚不可闻地叹口气道:“托给孙师父了。她手艺不逊于我,顶个把月还算不得甚么。” 灯下她看着符柏楠,见他似要言语,撵着话尾淡淡道:“我知道。” “我同你道馆子离不了人,便是离不了,所以这不还在开着?话说得好,督公的事便是大丈夫宦途坦坦,白娘我的馆子却就是女儿家的玩闹么。” 这句话的愠怒,比半月前两人争吵时的气话带得多。 符柏楠被她堵了回去,一条腿垂在车辕外,屈膝倚坐着。 半晌,他低低嗓音缠过烛火。 “……我并未这般想过。” 他望着不远处啃吃夜草的马,闭上嘴不再言语,似在等待什么。 四周在虫鸣中寂静片刻。 白隐砚轻轻地笑起来。 “嗯。” 她道。 “那是我们彼此误会了。” 等待落到了实处。 符柏楠弹去腿上草籽,勉强轻笑一声道:“我想甚么,你总是知道。” 白隐砚道:“也不总是。” 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略玩笑道:“像日前,我以为督公不将白娘视作人来抬敬,心下有怨,故端着了些,谁知督公竟真认为白娘要一刀两断。” 言罢晃了晃那东西,是方填了字的白绢。 字句影绰,满是告饶的话。 符柏楠抬眼见到她手中字绢,面色一变,劈手便要去抢,却被白隐砚扭身躲过,一咕噜滚进马车中。 符柏楠撩帘探身,身子却猛地僵住了。 白隐砚当着他的面,大大方方拉开衣袍,将白绢揣进了亵衣中。 “……” 符柏楠差点把车帘拽下来。 “你做什么?!” 白隐砚神色轻松:“督公的墨宝何其珍贵,白娘贴身收着,以防丢了。” “你!……”符柏楠缓缓后撤,与她拉开距离,微光中的面孔红到耳根,声调有些急躁。 “丢……丢了便丢了,我再写与你,这方你还给我。” 白隐砚狡笑道:“简单,督公若想要回去,亲自来拿便是。” 言罢撑着车厢便要向他来。 回答她的是狠狠甩上的车帘。 白隐砚也不追去,在马车中兀自笑了一会,理好衣襟下车,远远见到符柏楠站在街头灯影中,和几个人交谈。 片刻各人互相颔首,飞身隐去了,符柏楠转身缓缓朝她走来。行到摊前小灯下,他脚步顿了顿,白回去的耳根又起红潮。 他站在距她三丈远处道:“你……我……同行……” 白隐砚不答,只站在车旁偏头看他。 符柏楠自知她的意思,咬了咬牙走近些,略提起嗓音:“你愿不愿与我同行?” 白隐砚仍旧不答。 符柏楠吸口气,走到一丈处,又问了一遍。 白隐砚终而不再难为他。 她笑了笑,转身坐上车,看符柏楠将马套好,驾车驶上大道。 白隐砚到营前时,王宿曲早候在将军帐里了。 见到她时,王宿曲态度很温和,笑容也可掬,是大夏士人极推崇的那类儒将。几人见过礼,符柏楠便命人将她送去帐中先行安置。 白隐砚不知他与军众通了什么气儿,又做何解释她的身份,她不怎么愿意干涉这些事。 随军仪仗是有编入的女武,但是不多,大多是决胜千里的幕僚,此时来了个女人,而且这女人进的还是太监的大帐,这件事儿笑话一样,在晚膳后的赌钱闲话中迅速传开。 有人赌她必然丑得难以见人,却在窥伺者见到白隐砚打水回营后,输了半个月的军饷。 世间总是有怪事,也总有些人注定要输。 符柏楠掀开帐幕。 “回来啦。”白隐砚回头看了他一眼,将帕子扔进桶中洗了洗,捞出来继续擦拭。 符柏楠被她那三个字压得脚步一停,喉头动了动。 “明……”他咳了一声,“明日就拆去了。” “明日拆去,可今夜睡在这的不还是你。”她随口道:“我不愿你将就着。” “……” 符柏楠手背掩口,站在帐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背上一阵热一阵冷。 白隐砚从前不是没说过这类话,相反,她说得很是不少。 可他从未这般动摇过。 见他半天没搭腔,白隐砚回身看他,“怎么,困了么?”她提起水桶,温声道:“我叫十三去讨了些热水,你梳洗过歇下吧?” 符柏楠深吸口气退回帐外阴影中,“我去车上,你在这睡。” 白隐砚淡笑道:“这是监军的帐子,我怎能睡呢。” 言罢错开他便要出去。 符柏楠忽然伸手提了她手中的桶,背着身迅速道:“我去倒,你睡罢。”轻功提气,两三步没了影。 白隐砚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走出大帐。 另一侧,符柏楠在夜溪前用冷水泼了脸,倒净水桶,靠着树干坐在了溪边。 夜里溪水凉,风也凉。 符柏楠坐了一会,渐渐冷静下来,拧干湿帕正要起身,他忽然停了停。 映着溪水反出的月光,他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是那条字绢。 绢上的墨被多次投洗,大多都掉了,只剩下几个边角上晕开的,但也依稀难辨,尤其落款处似被人用力搓洗,墨色掉得很干净。 他的窘迫也一同掉了个干净。 他看了那白绢一会,靠坐回树前,忽然嗤笑一声,虚扣住额,掩着眉眼低低地笑出来。 她总是这样。 笑声渐渐沉下去,隐在薄凉的夜里。 她总是很知趣。 符柏楠紧握着那方字绢,指关节发白。   ☆、第三十章 符柏楠从溪边回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营中大半已熄火,只有零星几个喝了酒的,和值守军倚着帐子聊天。 他刚到马车前五六丈,便见到白隐砚的车同他的并排停着。她坐在车架上挑灯算账,两脚悬空,露出双素白的靴尖。 符柏楠顿了顿,负手走过去。 白隐砚抬起眼,“抹布洗干净了?” 符柏楠点点头。 她了然地抿一抿唇,不再多言。 往边上挪了挪,她空出一大块位置,扭身从车厢中拿出只纸碗。 “给,宵夜。” 符柏楠接过来,坐到一臂远的车架上,“这还不到初更。”说着却往口中送了一大勺。 白隐砚笑看他一眼,打了两下算盘,随意道:“大军是点卯后拔营么。” “嗯。” 白隐砚在账上添了一笔,“既与你同行,我在想把车马卖掉,顺便把钱换了,明日来得及么?” 符柏楠又挖了一勺,“你不必管了。” 白隐砚放心点了点头。 两人聊了一阵,白隐砚打个哈欠,从暗格里拿出茶壶喝了一口。 符柏楠讽道:“到哪都能见着它。” 白隐砚道:“惯了,改不了。” 两人正说着,车前草丛微动,符柏楠手中木勺瞬间劈手飞出去,带出声惨叫。 “滚出来!” 两个脱了甲的兵卒爬出来,一个肩上还插着没肉的木勺,跪在有光的地方叩首讨饶,说明了来意。 军中打赌,他俩输了钱不服气,想来看看白隐砚是个何方神圣。 符柏楠讥笑一声,腔调温柔。 “看看?” 他跳下车辕,从腰间抽出鞭子,“看我东厂的人是什么下场,你们百夫长没教过规矩?” 他正要抬手,袖子忽然被人扯住,一扭头,白隐砚冲他探着身。 “碗。” 符柏楠愣了一下,两个兵也呆在地上。 “碗给我。” “……” 符柏楠把碗还给白隐砚。 接了碗,她的手并未松开,从扯着袖子下滑,变为拉着他的手,松松握着。 “还吃吗?” “……” 符柏楠动了动嘴。 白隐砚又问了一遍。 “还吃不吃?” 他吸口气,将鞭子收回腰间,扭过头。 “滚。” 两个小兵谢着恩,连滚带爬地跑了。 白隐砚并不多话,从车里的冰桶中又盛了一碗,倒了杯凉茶一块给他,“太甜了,记得把茶喝掉。” 符柏楠垂下眼睑。 白隐砚又开始垂头算账,过了一会噙着笑开口:“你怎么和王将军他们说的?” 符柏楠抬眼看她。 “给你收拾帐子的时候就有来的,看我眼神跟看傻子似的。”她低低地笑出声,不甚在意。 “哦?” 这句是对那些人的。 “你是挺傻。” 这句恶毒讥讽是对她的。 “……是么。”白隐砚又写了几笔,合上账册,扭头看着他。 “跟着你就是傻么。” “……” 符柏楠眉心一跳,忽然有种难言的感觉。 他接不上来话,两三口赶着把茶饮空,跃下了车架。 “夜深了,你……” 他略一停,白隐砚便接过话头,“今夜我在车上睡,被褥都有,明天往后听你安排。” 符柏楠点头,转身走向大帐。 等临睡前的一切都结束了,符柏楠吹去灯,合衣躺在榻上。他回忆起方才的感觉,忽然解开了那股难言。 今夜自溪边回营,期间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那些话,那些事,那些东西,都可说可不说,可做可不做,可吃可不吃。 但只有那句话。 他微偏头,阖上了眼。 只有那一句。 第二天拔营起寨,上车后他给了白隐砚一袋银子。大双乘本就是为他俩备下的,现下白隐砚来了,许世修便跟着队骑马。 她拉开钱袋数了数,“怎么折旧的东西卖出原价来了?你是不是又威胁人家不按本位买,就让他做不下去生意?” 符柏楠懒散道:“本督怎会做这种事。”顿了顿,他恶劣地笑道:“明明是本城地痞威胁的。” 白隐砚哭笑不得:“孩子气。”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符柏楠本想躲,可马车狭窄,他一个后仰险些碰掉宫帽,等反应过来,白隐砚的手已经收回去了。 “你……”他话语卡了一瞬,手抵口鼻,恶目道:“放肆!” 白隐砚不恼不言,只噙着笑偏头看他,神情温和而包容。 没几秒,符柏楠面上的红便用手遮不住了。他又刺了白隐砚几句,扭头望着车外黄土大道,好像对那个景入了迷。 有些什么压不住地向外涌。 符柏楠不可闻地深吸气。 良久,他转身坐回来,白隐砚已在车厢另一侧低着头看书了。 他盯了她一会,从暗格中取出些东西搁在壁桌上。 “过些时辰下去用午膳,你莫同王宿曲多言。”他将拆开的果食堆到她面前。 “嗯?”白隐砚抬了下眼。 “好。” 她不多舌,符柏楠反而开口解释。 “王宿曲年过不惑,是早期的清流旧儒,师从内阁,妹妹又在刑部当差,做官十几年油滑得很,与我不是一派。” 白隐砚道:“我不懂这些派系,你提了也是无用。该做什么,你同我说一声便是。” 符柏楠喉头动了动,勉强嗤道:“高官之间周旋得风生水起,哪来的不懂,我提了确实无用,正反你都通透。” 白隐砚拿了个果脯,只轻声道:“我都听你的。” 古卷翻过去一章。 “……” 符柏楠觉得口中有些干,那股刚退去的躁郁又上来了。 他喝了口茶,倚着软枕找话:“你知他妹妹是何人。” 白隐砚随口应答:“嗯?” “是刑部理事王颖川。” “哦。”话出口白隐砚才反应过来,“她?” 符柏楠道:“你认得她?” 白隐砚抬起头,“听云芝提过,说她做官不错,为人却不行,太傲直,有些像写洗冤大传的宋慈。”她合上书,“我倒觉得这种人很是可亲。” 符柏楠冷嗤一声,腔调里带点什么。白隐砚听出来了,却只把态度收在抿笑的嘴角。 “何止为人不行,品味也不行。” 符柏楠扭曲着薄唇,刻薄道:“捧着清流的臭脚,眼珠子黏在宫里的人身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白隐砚偏头道:“怎么,她看上你了?” “哈。我倒巴不得,她要上赶着来,刑部早让我掐住喉咙了。”符柏楠掏出烟杆磕磕,填着烟丝道:“是原在宫中当差的,叫华文瀚。” 白隐砚不认得他,点点头拉开了两侧车帘,骑在车旁的符九看见她,略一施礼。 紫烟缓缓飘出去。 车窗一开,两人便不再多聊这类话,又说了几句便各自静下来。符柏楠抽完一杆烟,拿出随身的朱批开始理事。 大军行了两个半时辰,近晌午时,选了处背山平地停下,大家分散开架锅起炊。 白隐砚挑了个与众人稍远些的地方先给符柏楠做了,端给他道:“是不是给王将军送些去?” 符柏楠略一沉吟,叫许世修来让他送了一份去军前,待他回来,白隐砚也给他盛了一碗。 因她用的是摊贩式的大锅子,三人根本吃不了,白隐砚取水时,见着符九十三他们几个近侍蹲在一起啃干粮,便干脆叫了也来吃。 符柏楠虽然眼神吓人,倒也默许了。 去白记找过茬的几个都知道她的手艺,捧着碗要乐疯了,心里还得使劲摁着不在符柏楠面前表现出来,编队里有些没吃过的不大乐意,一口下去,也都倒戈了。 民以食为天。 “给。别蹲着,找个地方坐下吃。” “哎,谢主母赏!” 以锅架为中央,周围散落着好多乌衣的小萝卜头,坐在地上的,跪坐在草席上的,三三两两。 白隐砚在五个扎堆围坐的厂卫身边半蹲下,道:“还可以吗?” 众人忙不迭点头,抹把嘴跪下磕头。 白隐砚苦笑道:“你们吃你们的,我就随口问问。”她把一人扶起来掸掸膝,“你叫什么?” 那厂卫道:“回主母,贱名小雨子,蒙主父不嫌弃,跟了符姓。” 白隐砚把碗递还给他,“你多大了?” 符雨道:“回主母的话,小的今年十六了。” 白隐砚愣了一下,抬头看别人,“你们呢?” “回主母,小的十七。” “小的也十六。” “小的双十。” 符十三笑嘻嘻地凑过来道:“回主母,属下十九啦。” 白隐砚叹口气,摸摸他头顶,“还都是孩子啊……。”她起身转了一圈,“有不够的么?” 一大批人迅速举起拿着筷子的手。 “主母!” “有!” “这儿!” 符柏楠忍无可忍地将筷子掷过去,“有什么有,吃完了都给老子滚蛋!” “……” 众人噤声,只把脸埋在碗里,露双眼睛偷看白隐砚。 她抿嘴笑着,走过去又起了一锅。 符柏楠踱到她身边,“不必管他们。” 白隐砚切着菜轻声道:“随军这么苦,想吃就让他们吃吧。” 符柏楠讥笑一声,刚要言语,白隐砚忽而凑到他耳畔低道:“车里有我给你留的甜糕。” 气音舔过耳蜗,符柏楠猛地后退两步,捂着耳朵咬牙低吼。 “你、你做什么!” 白隐砚偏偏头,从眼帘上笑看他,“难不成你要我大声喊出来?” “……” 符柏楠瞪了她片刻,狠狠转身上了马车。 白隐砚刚收回视线,便迎上一群仰着头的炯炯目光,神情里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拜。 白隐砚失笑拍拍手,“还有谁要吃?” “我!” “我!” 萝卜头们举着筷子从地上跳起,朝她围拢过来。   ☆、第三十一章 打那天晌午起,白隐砚发觉随行阉军对她的态度起了些变化,具体是什么很难言,非要讲的话,大约像是在看菩萨。 她还同符柏楠玩笑,说等一趟来回打完,回了京自己许能让人供着起个生祠。 符柏楠不置可否。 王宿曲对她倒很是尊敬,有时用完膳,他会亲自来道谢。 后来在车上闲聊,符柏楠告诉她王宿曲向来如此,他对自己任职刑部的妹妹和出任礼部的妻子都很敬重。 行军长路枯燥,日夜兼程又走了十来日,终于脱边入川了。 沿途所过的城镇辛味愈重,一行人大多是北方军,没口福吃白隐砚的吃了几天镇甸,脸上都起了红疱,有的口中生疮,出恭时鬼哭狼嚎。 军队入川后行程便慢下来,王宿曲吩咐众军养精蓄锐,待行到蜀中,一气儿杀过去,三两日结束战局。 大军翻过个山头,在山脚一片峡谷歇下来。 静歇了一夜,清晨,白隐砚起来去谷溪边洗脸。 她起得很早,军帐中还一片寂静。 在溪边洗了脸,往回去时她路过一处稀林,里面依稀有响动。向旁走了几步,她听清了那响动。 是鞭尾的破空声。 白隐砚悄声行过去,看见了符柏楠,她隐住气息,站在远处看了一阵。 符柏楠随意扎了个马尾,外袍挂在一旁树枝上,中衣摆缠在腰上,在那行鞭。他手中长鞭尾带倒刺,刺上有钩,偶尔挂住树干,一拖一带便是大片树皮。 他招式用得很杂,没有完整套路,不知从哪学来的,多是些走下三路的狠招,间或夹杂正派功夫的一招半式,也被他自行融汇,打法诡谲。 武如其人。 白隐砚后退几步,亦束起发,随手捡了根长枝,轻功提气朝他背后猛刺而去。 符柏楠聚精之下未辨清来人,踏步错身向着她便是一鞭,白隐砚扭身躲过,两人在林中缠斗起来。 光影来去,瞬时便是十几招。 白隐砚仗着符柏楠未见过自己的招数,快打快杀,一时占了半式的上风,踏树腾跃,反身找到空隙,长枝破空直打他命门。 符柏楠不退反进,鞭尾缠上枝子,她使力向后一扯,他鞭子竟脱手了。 白隐砚一愣。 这一愣,胜负便定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耳侧忽来极轻的凉意,一物擦着颊边过去,削去她半节碎发。 下一刻,黑影笼罩,她被人猛地扣住咽喉,压到树干前。 凉物抵在脉上。 “你好大的胆啊,谁派——”符柏楠看清来人,话头顿住:“你?”他拇指顶高白隐砚下巴,见颈上光滑无伤,放开了手。 白隐砚抿着嘴,嗤一声笑出来,“原来督公还有杀手锏。” “……” 符柏楠收了薄刀,自地上捡起长鞭。 “多一层防备而已。” 白隐砚掸掸衣袂,淡笑道:“你可知这在江湖上算得最下三滥的招式?劫道绿林看到都要笑话你的。” 符柏楠冷笑一声,态度很明白。 他将长鞭缠在腰间,伸手穿起外袍,“你那是什么招式。” 白隐砚递给他方帕子,“师父教的,我也不知。” 符柏楠接过丝帕,看着她沉默下来,没有言语。白隐砚知他意思,轻轻摇了摇头。 “……” 他擦了擦汗,垂下眼,片刻转开视线。 “回去罢。” 白隐砚嗯了一声,“我刚起时烫了云吞,现下应该能用了。” “云吞?”符柏楠反应了一下,偏头看她。 脑后束发扫过,衣带当风,枯高若骨,晨光中竟有些君子脉脉的错觉。 “馄饨吧。” 只是一开口,声音仍旧阴柔着不男不女,压低了抬高了都是那样。 “嗯?不该叫云吞么。” “谁同你讲的。” “我小妹。” “嗤,总归不是师父了。” 两人温和地争执着,慢慢走回营地。 清晨拔营起寨,大军又行了两日,在近蜀的一处县城外落脚。 还未到近处,众人便远见五里亭上到银司法曹,下到县丞管事,从朱到绿站了一排文官。 符柏楠看见了,白隐砚自然也看见了。 马车缓缓停下后,她隐在车中没有跟他一同出去。 脚步声远。 脚步声回。 符柏楠掀开车帘,探身伸手,白隐砚温柔地握住它。 “今夜可以入城歇脚。” “?” “城大,兵马司和县里把驿馆客栈都腾出来,能容下众军。” 白隐砚翻身上马,和他并行道:“你在哪睡?” 符柏楠道:“客栈罢。” 白隐砚点点头,不再多语。 众人入了城,果如符柏楠所说,阉军十有九分下榻客栈,可有一事与他所想有些出入。 “什么叫只有一间上房。” “……” 许世修符九一众厂卫站在房门前,围着两人不敢作声。 符柏楠咬牙切齿又问了一遍。 片刻,十三壮着胆子道:“王将军知道您老和主母的事儿,就……就只订了一间,现下别的也都让人住满了……您……”话到最后越说越小声,眼神飘向白隐砚。 白隐砚似乎被楼下用膳的食客吸引了,看着那顶屎黄色的布帽入了迷。 “住满了?”符柏楠冷笑一声,枯指一伸:“隔壁何人。” 许世修道:“王将军。” 符柏楠又道:“再往后去。” 许世修道:“刘副将。”话落补道:“客栈驿馆所有上房都住了军将。” 这是按在台面下的羞辱。 “……” 众人沉默着。 符柏楠还欲说什么,白隐砚忽然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未等符柏楠再开口,走进了屋中。 她放下包袱,在屋里转了一圈坐到榻沿,两手撑在身侧,抬头静静看他。 望变成对望。 于是沉默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岑寂良久,符柏楠终于垂下眼帘,跨过房门。 廊中乌泱泱围了十几人,不知是谁起的头,一个两个的,十几颗脑袋挤在一块小声起哄起来。 符柏楠回身啪地把门摔上了。 一扭头,白隐砚还在看他。 “……” 符柏楠不敢回望,走到桌边僵直地坐下,翻杯倒了碗茶,抿了一口,差点烫破舌头,搁下杯子,又险些打破茶杯,将杯子扶回桌里,又撒出些茶,最终泼脏了衣袍下摆。 他伸手从袖中掏丝帕,抽了两抽,没抽出来。 身侧光影一暗,素手伸过来掸了掸他衣摆,用帕子沾干了茶水。 “你饿不饿?” 那只手把丝帕塞进他手中,握住他发凉微抖的手指搓了搓。 “一下午没吃东西,我饿得手都在抖。” 她道。 “不信啊?你试。” “……” 符柏楠说不出话。 他喉头上下滑动,闭了闭眼,长久地低嗯一声。 “你带我去转转吧?以前游学没来过这儿。”白隐砚道,语气有些刻意的懒散:“今日不想自己做了。” 符柏楠站起身,抽出手,勉强讥笑道:“来不来的呢,左右都是些难吃至极的玩意儿,还没你——” “嗯?” 白隐砚笑看他,“没我甚么?” “……” 符柏楠紧闭起嘴,转身快步走出房间。 二人在街上转了转,刚到饭点,许多手艺铺面已陆续上板。符柏楠已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路过一个关门的书肆时,微光通透的窗后传出哗啦声。 白隐砚勾唇道:“在搓牌啊。” 符柏楠挑眉。 白隐砚解释道:“京城没有这规矩,蜀地人歇得早,晚间喜欢摆龙门阵邀人搓牌,或者玩叶子格戏。”她话落又补了一句,“你们京里的就知道赌色子玩马,对了,还有下棋。” 符柏楠嗤道:“下棋怎么不好。” 白隐砚忍笑摇头,“没有不好,没有不好。” 两人挑了家食摊坐下,符柏楠对摊上的油腻脏污很是介怀,条凳上铺了帕巾,桌沿上也铺了帕巾,但在吃食上掰不过白隐砚的执拗。 她擦着筷子道:“初来生地,要吃地道的菜只能来这种地方。酒楼里商权一体,通了气儿的大掌柜一定认得你,会知会厨子照你爱吃的口味改。” 符柏楠扭曲着嘴角,“我宁愿如此。” 菜端上来,白隐砚搅了搅上面浓厚的浮油,“可你还是在这,没去酒楼。” “……” 她夹出一筷子宽粉,温声道:“吃罢,凉了会凝起来的。” 符柏楠下了筷。 白隐砚的话不太错,菜虽不合口,但的确很难违心说难吃。 两人对坐吃了小半个时辰,互相捧着帕巾,满头大汗泪眼汪汪,符柏楠连刻薄话都讲不出口——一旦停止抽气,嘴里就火烧火燎得疼。 白隐砚边笑着边哭着,边不停地擦眼泪。 一旁摊主看乐了,好心端了两碗紫苏茶来,二人一人一大碗仰头而下,终于消停了些。 “外先来嘞哇。” 白隐砚点点头,眼圈还有点红。 “真嘞是哟,吃不得辣就讲要白味嘞呀。” 符柏楠的睨视随着这句话直射过去。 白隐砚道:“你们都吃这样的,难得来一次,总该试上一试。” 摊主瞪着眼睛,“不得哦,喔们平日子也不得吃这么辣。” “……” “……” 静了片刻,白隐砚嗤一声,在符柏楠铁青的面色前大笑了出来。 付过帐,二人又在街头转了转,繁盛街五六条,通宵达旦的除了娼馆与妓院,便是哗啦声不绝的茶楼赌坊。 路过红头街时,符柏楠身边刮过去个人,扭头才发现是个男人,只着中衣,下摆还光着,靴都没套。 不及扭头,又刮过去一个。 举着把菜刀。 “李个龟儿子娃娃!李还真当喔是死了嗦!吃到碗头嘞想到锅头嘞,嫖,老娘浪李嫖!李有种不要给老娘跑!”两人一前一后追了过去。 符柏楠看笑话般扁扁嘴角,挂起个恶劣的笑。 他回首正要对白隐砚开口,视线方抬,动作一顿,僵在了那。   ☆、第三十二章 街前娼馆的小倌正冲这儿抛媚眼。 当然不是对他。 男子打眼过去,顶破天是二九的年华,半散着青丝簪了个高髻,颊边两缕卷曲碎发,眉浓目艳,微张口探出一分舌尖,倚着门懒懒地笑。 大抵是看刚才飞奔过去那场热闹戏,转回眼,便看见了这边。 符柏楠微眯起眼。 “阿姐,进来吧~”他朝白隐砚晃晃手中的墨玉笛。 “我吹笛子给你听啊。” 蜀地南语搀着官话,软得滴水。 白隐砚礼遇地笑道:“对不住,我与人一同来的。”她向旁伸手一捞,想拉住符柏楠指尖,却发现他收掌成拳,掰不开。 回过头,符柏楠面无表情地站在灯影中。 那小倌微抖着肩,笑声滴滴答答玉珠砸银盘。 “那就把他也拉进来啊,我不仅会吹笛,还会吹箫呢。”他走过来,当风的衣摆起起落落,衣袂上镌绣的一首《玉树后/庭花》墨字飒飒,讽刺得耀眼。 他拉住白隐砚一只手,眸光舔了符柏楠一眼。 “来嘛~你们这么好看,我跟阿爹讲,算你们便宜些。” 白隐砚还未言语手便被人劈手夺过,抬起眼是符柏楠的笑颜。 “如此盛情实在当不起,毕竟咱家无‘箫’可给人吹。不过咱家倒是认得些人,有得些手下,现住在城中,人也不多,两万而已。”他笑道:“咱家看你去找他们彻夜丝竹很是适合。”符柏楠语调温柔:“放心,价钱会公道给的,若公子不得满足,廊中还有八千匹好马。” “……” 那小倌的笑自符柏楠第一声自称出来便消失了,停了片刻,他叹口气收起笛子。 “师妹,你怎么和个阉人搅合在一起?” 这句一出口,声调低沉浑厚。 二人双双愣住。 停了片刻,白隐砚有些绊磕道:“三、三师兄?”看着脸孔和衣服样式,她不确定地问:“白岐?白岐还是白徳忱?” “是我是我,衣服是我请老四做的。”白岐不耐烦道,为了证明一句话换了三个声线,男女交织着。 白隐砚对他笑起来,“大巧合,在这碰上师兄。” 白岐亦笑了笑,道:“是没想到,见你在这便逗一逗,结果你没认出我。”他看了眼符柏楠,“方才匆忙没想起来,还真是东厂督主。” 白岐认出了符柏楠,符柏楠也认出了他。 “‘学舌鸟。’”他抿着嘴,“你果真是男身。” 白岐叽叽咯咯地道:“督公好眼力,正是奴家,奴家还未谢过上回督主的三袋小黄鱼呢。” “……” 符柏楠没有接话。 白岐环起手,偏头看看白隐砚,“你这是怎么?”他努努嘴,“任务啊?” 白隐砚回过神来,温道:“我又不是师兄你,开个小馆子的有什么任务可做。”她反手握住符柏楠。 “我跟他过。” “……” 四周一片死寂。 静了片刻,白岐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 “阿砚,你疯了吧。” 白隐砚紧了下眉头。 “师兄。” 白岐又看了眼回归面无表情的符柏楠。 “阿砚,这事儿要是让师父知道了,她要么觉得是你疯了,要么认定是她疯了,按照她的脾气,我看后者的可能性不大。你想好了?” 白隐砚淡淡道:“这有甚么可想的。” 白岐听出了她的态度,但他极好的控制住了表情,他就是以此为生的。 白岐道:“你跟他?” “是。” “定了?” “是。” “那修涼怎么办?” 白隐砚道:“我活我的,他活他的,有甚么可怎么办的。” 白岐看着白隐砚。 停了一会,他道:“上次赴京,我该顺道去看看你的。” 他的语气像惋惜误入歧途的晚辈,正道一生,错一错眼珠的功夫,便踏歪了行路。 白隐砚又蹙起眉,这次没有松开。 “是。” 她淡淡道:“可惜了,下次再来我请你吃面。不过我不随时都在,到时若馆子里找不见我,你可以托人带信去东厂。” 话刚落,她感到符柏楠的手动了动。 白岐脸上终于克制不住地出现一个荒谬的表情,“阿砚,你冲我示威没用的,师父那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白隐砚深吸口气,“我会自己同师父讲的。” 白岐张口欲言,背后二楼忽然传来高呼:“墨卿——上来——张公子点——!” 他即刻转身,又换回了那副缱绻柔色。 临进门前,他沉声冲白隐砚道:“晚些时候我去找你。”言罢进了那灯火辉煌的温柔乡。 白隐砚目送他消失在欲色里,轻纱没入群英百艳。 “……回去罢。” 她垂下眼睑。 回程变得极为漫长,方才吃过的辣油凝在喉咙中,堵住了呼吸,堵住了思想。 动荡不安。 白隐砚觉得自己脑中思绪万千,回过神来,却又什么都没有。偏偏头,符柏楠负手走在她身侧。 他们都不是多言之人,他什么都没说。 客栈远远的在前方了。 “……符柏楠。” 白隐砚忽然道。 他侧首。 “有人说过你很不爱讲话么。” 符柏楠嗤笑一声,表明了态度。 白隐砚扯起嘴角,“你怎的越发懒了。”她手伸到他身后,拉过他四指,松松握着。 “刚见面时,便是话不投机你也要多讲几句,现在一声冷笑就了了。”她盯着地上的影,晃了晃胳膊,牵在一处的影也随着晃了晃。 “你真当甚么我都读得懂么。” “……” 静默许时,符柏楠开口:“那你说。” 他语气少见的不抬不落,缓和着。 白隐砚笑了一下。 “我看看啊……”她吸口气,抬头望远,“我旧年长住通州,成人礼时,师父告诉我,我原籍在苏州,当年因家中想要个男儿,而我身为女身,不及半岁祖父便谎称我先天有疾,弃在井中,是她将我捡上山养大的。”她偏偏头,“说是如此,可惜我并不知自己是否真是苏州人士,她——” “……弃在井中?” 符柏楠打断她。 白隐砚听出了他话中压着的隐意。 “啊……师父说,她在捡我上山之前已杀了我祖父,虽不知真假,但此事你不要挂心。” “……” 他扁着嘴角扭回头去。 二人跨进客栈,和掌柜打了个招呼,缓步上楼。 进了屋,白隐砚取出自己的壶泡了茶,又给符柏楠沏上另一些,二人守在桌旁。 白隐砚继续道:“后来……就是在山上生活。抓周岁那天我拿了本菜谱,于是十几年学厨,后来下山游学,又去了京城左扎右打,在瓦市开住白记。”她低头摸摸青裂的壶,“再后来就认识你了。” 屋中静了一会,符柏楠道:“你同‘学舌鸟’是师兄妹。” 白隐砚点头,“我年龄小,排第六,白岐是老三。” 符柏楠抿了口茶,默然不语,沉默中却透出些不信然。 白隐砚笑笑道:“其实知事后我也觉吃惊,我们七个虽各有所长,师父却总好似天神,甚么都做得好,甚么也问不住,我们一生到底,终究也只学她个皮毛。” 她似有些怀念,笑容很美,却也厌倦。 “师父喝醉时总同我们讲,说她曾是旧乡的‘双博士’,甚么学位的,撒落落念了三十年马上搏功名了,又要同娇妻去甚么‘美利坚’结婚,却被一次醉酒弄来这个‘鬼地方’。”她缓缓地道。 “她总是讲,每次都讲。” 符柏楠手边的茶停住,“妻?不是个女子么。又还甚么‘美利坚’,结婚的。” 白隐砚摇摇头,“结婚就是成亲,其他些旧事师父不愿细讲,我们也不多问,但她没遮过自己是磨镜。我们都猜她大抵是仙邦哪国的天人,本有大好风光,结果被神雷一道劈下来受难,渡厄了我们就回去。” 符柏楠饮了口茶,“那她渡厄你们了么。” “……” 白隐砚忽然沉默下来,微垂着眸,神色显出些疲惫。 半晌,她低声道:“世上哪有谁能渡了别人呢。” “……” 符柏楠亦垂下眼睑。 他不堪再直视白隐砚此时的神情,怕若是再望上几眼,便要禁不住反驳她,告诉她是有的。 现世就有两个例子,一个渡人,一个皈依,两个人他都识得。他们就坐在这屋中,为向一个面孔变化万千的阻力,宣战一些荒唐,静静等待着。 可他终究没有开口,或者说,没有敢开口。 世上是没有菩萨的。 当那个阻力出现在窗沿,用另一幅完全不同的面孔叫着白隐砚时,符柏楠在心中这样想。 塑像都是塑像,菩萨不是菩萨,且连他这样的人在京郊都有生祠,可见当初那个菩萨,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不然为何诚愿许生,都还要香火钱。 可当符柏楠侧首,看白隐砚强打精神同白岐言语,话起话落,来往间紧扣着手中的壶,桌下的手还是忍不住抬了抬。 这没任何用。 他想。 这荒诞不经。 她图谋不明,过往不明,前路也不明。 手还在向前伸。 他是个阉人。 “……” 终于停下了。 下一刻,他半空的手被人猛然攥住,有些紧,那只手因长久扣着壶壁掌心滚烫。 符柏楠抬首,发现白隐砚并没有看过来。 他几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执起杯抿了口茶。 接着,他听得对面白岐叹了口气道:“你都听见了。” 四周静了静,屋外忽有人干笑两声道:“是听见了,不过在这之前……三弟你快来救我一下。”   ☆、第三十三章 因着完全不同的缘由,屋中三人均是一愣。 白隐砚最先反应过来。 “修涼?” 她起身拉开窗探身向上望,看见檐上三四条黑影,刀架在一抹白衣人影脖子上,来人正是白修涼。 他咧嘴冲她轻轻摆摆指头,“哟,阿砚……嘶,疼疼疼,兄弟你轻点啊。” 白隐砚张了张嘴,回头看符柏楠。 揣着袖子走到窗前,符柏楠探头看了眼,眉目一停,接着挥退了四周的厂卫。 白修涼揉着脖子跳进屋,和白隐砚同样一身素色,身上纤尘不染。 他先笑嘻嘻地冲符柏楠道:“多谢啦。”接着夸张地大叹了口气,抬手结结实实抱了白隐砚一下。“阿砚,有半年没见了吧?你是不又胖了?”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推开他,靠向面无表情的符柏楠,白修涼这才回过神来,拱手道:“冒犯冒犯,惯了,忘了现在阿砚许了你,多包涵啊。” “……” 符柏楠紧了下眉头,看向白隐砚。 白隐砚转头对白修涼道:“修涼,你讲官话吧。”他做了个恍然大悟地样子,换回大夏官话:“哦,我倒把这也忘了,你听不懂我们讲的话。”他亲兄弟似的拍拍符柏楠的肩,“我每次见阿砚给习惯了,不记得,抱歉啊。” 符柏楠拂去肩头的手,淡淡道:“不必。” 白岐叹口气道:“二哥,你坐下。” 短短五个字,已将对白修涼的态度摆得很明显了。 没心没肺的小儿与蒙了心的闺女,在以大家长自居者的眼中没甚差别,都是一样的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四人围桌坐定,白修涼伸手打怀中掏出点心搁在桌上,自己拿了一块,“吃吗?”他环视一圈,右颊凸起个小鼓包。 “……” 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 白隐扯了下嘴角,率先道:“修涼,你怎么在这?” “哦,我和……咳咳,咳……”他答道一半,让口中的点心呛住,看也没看便抓起桌上的壶仰头灌了两大口。 好容易冲下去了,他低头看了看,做出个哑然的样子,似乎才发觉劈手夺的是白隐砚惯用的那只。 符柏楠抿着唇坐在灯影里。 白岐取了帕子给他。 白修涼接过随意擦擦,歉意一笑,继续道:“我本来在杭州等着给你炒的茶,三弟托人捎信要我来帮他,我又刚好空窗,想着挣点银子,就先过来了。”他冲白隐砚下巴微扬,“过一阵事儿了了还给你寄到馆子里去?” 白隐砚神色松了松,拿回壶,自然地嗯了一声。 白修涼似乎很开心地笑起来,肩撞了撞她,“哦~原来你还没和他一起住啊。” “……” 符柏楠眼角一动。 白隐砚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哭笑不得地稳住身子,方想斥白修涼几句,却欲言又止。 他想必并无恶意。 斥什么? 符柏楠忽而起身。 白隐砚仰头望他,背着灯看不清神色,只见得他两指长伸,提了她的壶道:“泡一天,茶乏了,我给你换一挂。” “……” 白隐砚点点头。 门格开合。 白修涼又拿了块点心。 静了静,白岐开口道:“阿砚,你入川做什么。” 白隐砚道:“跟他来的。” 白岐蹙眉道:“你回去。” 白隐砚道:“为甚么。” 白岐道:“过两日此地有事要起,不安泰,回去你便不要再同符柏楠来往了,我和二哥会帮你瞒住师父的。回去吧,师兄是为你好。” 白隐砚平淡道:“嗯,为我好。” 白岐啧舌:“阿砚,你这是怎么了?” 白隐砚不语,只从眼帘上瞧了瞧他。 白岐被她坦然的神色一激,禁不住拍了下桌子,“自小到大我们七个里从来是你最省心,你这忽然是怎么了?怎地如此执迷不悟?” 白隐砚指尖在茶杯上滑过一圈,半晌,缓缓道:“杀人越货……便是任务所托,江湖规矩。但跟个阉人……”她抬起眼,“便是执迷不悟。” “你明知师父不是这个意思!” “可三师兄你是。” “我——!” 白岐方要开口,夹在中间的白修涼左右一伸胳膊,“别吵别吵!”他咽下口中点心,一副有要事的表情。 二人不约而同一齐看他。 白修涼眨眨眼,捧过油纸包叹道:“这个真的超好吃!你们不吃吗?欸,这个词是不这么用的?‘超’能形容好吃吧,阿砚?” “……” “……” 三人在屋中又谈了小半个时辰,待白隐砚打开门送二人出来时,白岐的脸色谈不上好,却也没再多言。 站在廊上话别了几句,临了,白岐拿着斗笠面纱,有些犹豫地低问:“思缈她……有信与你么?” 白隐砚看他片刻,妥协下去。 “三月一封,老样子。临出京前半个月接到一封,说是在幽州谋生计,和戍边抗鞑靼的打成一片,来信讲被人玩笑着求亲,”她有些故意地顿了一顿,白岐握斗笠的关节立时发白。“结果让思缈踹了一顿,再没提过。她得意得很,还把这事儿当功绩跟我炫耀。” “……” 白岐轻出了口气。 白修涼在一旁笑道:“小鸭子就是小鸭子,心思都用在功夫上了。” 白岐低应一声,声调里掺了很多东西。 他戴上斗笠,放下面纱后抹掉了现有的这张脸,嗓音也不再作伪。 “阿砚。” 白岐沙哑的本音如耄耋苍苍,气音和气音碰撞着,组成不流畅的字句。这是一切的代价,三人都知道。 “三师兄你说。”白隐砚道。 “……回去罢。”他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回京去。你还能过寻常人的好日子,别一朝孩子气,踏错了路。” 白隐砚听出他话中那些真切,心中动摇愈发大。她不能对答,只隐隐眼神垂下了头去,恰好错过白修涼望来的冰冷目光。 “我们走了。” “好。” 送走二人,白隐砚在客栈天井找到了符柏楠。 他抱胸倚墙而立,长身隐在壁影里,手中烟杆袅袅,落了一地的灰。 她的茶壶就搁在身旁的地上,洗刷得干干净净。 白隐砚过去弯腰拎起来。 “不冷么。”她道。 符柏楠似有些未回过神,极自然地抽手和她握了一下,两方一触,二人都愣了愣。 白隐砚一下笑出来,僵戚的气氛一扫而空。 “看来是真不冷。”她将壶拎到符柏楠面前晃了晃,“不说去换一挂么,怎么洗刷得如此彻底。”她闻了下内壁,“还用开水烫了。” 符柏楠恶声恶气道:“弄脏了不洗涮干净,难不成让它脏着?若不是你打死不愿,本督干脆连壶带茶都给你换过,明日便随我一同喝贡茶。”话落撇开眼神。 白隐砚在一旁抖着肩,抑不住地笑。 “……” 符柏楠眯眯眼,条件反射想要刺她几句,张了张口,最终又尽数吞了下去。他低头磕磕烟杆,卷着垂穗儿往回走,只留给白隐砚一双微红的耳根。 有白岐的插曲在前,同屋而眠的局促被轻易压了过去。 符柏楠命人抬了张春榻进屋,搁在床榻之前,二人简单洗漱过后,各自合衣而眠。 吹过灯后,屋中静而暗。 两道气息平平缓缓。 白隐砚面墙卧着,没有放下帐幔。烟笼般的岑寂里,她望见床内束起的纱帐模糊的轮廓。 时间流淌变得难以感知,那轮廓逐渐被真正的暗取代。 她就是这时听到的响动。 春榻上的衣料摩擦声极轻而缓。 起身。 坐。 站。 裸足行步。 敛袍。 床沿下陷。 另一道呼吸缓慢地靠近,自上而下,一点一点,停在了她一臂之遥。 白隐砚没有动。 半晌,她感到发顶被什么触碰。它小心地拂着,沿着青丝自头至尾下去,末了,还理了理散乱的梢。 然后那呼吸便没了动作,只静静地落在那,落在距她一臂之遥。 白隐砚忽而涌起股极强的泪意。 毫无预兆地。 眼前黑渊深深,睁目闭目,闭目睁目,一切都只有轮廓,一切都隐在沉沉无光中。 可就在几个时辰前还对抗强抑的,不安的心魂,就这么收拢着归了位,安然地存俯回那把被打理好的青丝中。 白隐砚使力咬住口内的肉,却仍没压下,气息絮乱了几次。 她听见了。 他也一定听见了。 可屋中仍是岑寂,沉暗深长。 第二日晨起,白隐砚醒来时,符柏楠已经醒了。 刚起还不怎么清醒,她扭头见到懒在春榻上的符柏楠,没过脑子,脱口惊道:“督公?!你……” 两相目光一撞,这才勉强回神。 符柏楠忽然笑了一下,一副不怎么想动的样子,也没过脑子,懒散道:“又是这个反应。” “嗯?” “睡意初醒,见我在侧,你又是这个反应。” 白隐砚打个哈欠,含糊道:“督公何曾见我睡——哈……睡意初醒?” “……” 符柏楠动作一顿,答不得话。 白隐砚也不多与他追究,拢好外衫下地,哈欠连天地去摸水壶炉子,脚步踉踉跄跄,还险些打翻了茶桶。 背后忽然插过来只手,枯长苍白,指尖松松抓了她空竹状的茶桶。 那手边舀茶边讽道:“拿个茶都能打翻了桶,一会蹲炉子守水燎掉眉毛,破了相,本督可不要你。” 白隐砚根本没听见,揉揉脸坐在桌边,有些呆地看符柏楠过茶起浮,一铺二铺行云流水。 他捏着柄过来,极自然地倾出半杯,两个杯子倒了三四趟,将温过来的茶推到她面前。 “别烫了舌头。” 谁这样叮嘱了一句,话语平铺直叙着,两分无意,三分绵绵。 白隐砚两手捧着杯,依言小口小口地抿。 大抵她平日的柔顺总透着若有似无的隐忍,而此时的白隐砚实在太乖了些,符柏楠坐到她对过,看了会她的呆样儿,乐了。 他伸手微挑她下巴。 “醒了?” “……嗯。” “真醒了?” “嗯。” “本督亲自大驾给你泡了茶,你不表示表示?” “……” 白隐砚默默看着他,半晌又打了个哈欠。 符柏楠拇指食指虚捏着她下颌,左右看了看,语调慵懒。 “叫干爹。”   ☆、第三十四章 白隐砚连磕巴都没打,竟真就乖乖地道:“干爹。” 符柏楠一下乐得更大了,嘴角恶劣得要挂上天去。 “再叫。” “干爹。” “再~叫。” “干爹。” “干爹待你好不好?” “好。” “那干爹早晨要吃桂花甜你做不做?” “……” 白隐砚一口饮干了杯中的茶,捂着脸揉了一会,掐掐眉心,再开口便是含笑的调子了。 “干爹想吃,女儿我就做。” “……” 符柏楠悻悻地收回手。 白隐砚又连灌两杯,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意道:“今天怎么不去练武。” 符柏楠嗤笑一声:“早练完了。” 白隐砚望望天色,“卯时才过半个时辰吧。”她扭头,“怎么睡得这样少。” 符柏楠踢踢踏踏走回春榻前,歪倚下去,没个正形。 “惯了。” 白隐砚边束发边道:“师父说过,少眠易早死,”她拉着一把青丝打了个髻,“还容易秃顶。” “……” 符柏楠瞪了下眼本欲回讥,见她满面认真,才发觉她并未玩笑,更不是咒言,她真的在劝他多睡。 他忍不住道:“你是不还没睡醒。” “嗯?” “……” 白隐砚打开门,吸口气道:“我去备饭。”一侧身,和气急败坏的十三撞个正着。 她不在乎这些,抬步要往外去,屋内符柏楠懒懒开口:“站住。” 白隐砚扭回头十三向着她跪在地上,才反应过来这话并不是冲她。 “跟着才出宫几天,规矩,都忘光了是吧?”符柏楠笼着宽袖,朝白隐砚扬扬下巴,“去,磕十个响头。”话落慢条斯理地补道:“要响。” 十三半个字不敢多言,膝行过来,砰砰十个响头磕完,再抬首额上一片青紫。 “属下冲撞主母,罪该万死!” 白隐砚摸摸他的脸,“起来罢。”她朝符柏楠道:“我让他去厨房帮忙做点事。” “……” 符柏楠倚着榻,微阖上眸。 白隐砚笑了笑,扯扯十三,“走吧。” 转到院落,她借了客栈的后厨,又拉上符九小雨子几人劈柴吹灶。改刀起火,过油下料,烹煮上锅后,白隐砚趁空档给十三上了药。 十三性子活泛,额宽眼大,一副少年人撒落落的相貌,头上无端顶了块儿纱布,高起一截,来帮忙的几个看了都环着手窃笑。 “疼……疼,主母您轻……嗷!” “别喊。”白隐砚拍了下他的脸,“不揉开好得慢。” “那您就让它慢点儿好——哎哟!” 符九杵了他一下,“主母让你别喊,你就少废话。” 十三眼泪汪汪地求饶:“主母……” 白隐砚放轻动作,温声道:“方才怎么了?那么急。” 十三看了眼符九,垂下眼道:“……是军中的事儿……。” 白隐砚了然道:“我懂了,那一会去见你们主父,你慢慢地说。”她给他贴好纱布,“他睡得不安稳,又要操劳很多事儿,性子坏些,你不要记恨他,知道么?” 十三干脆道:“您这话哪儿说的呢,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再不识几个字,这个理儿还是记得牢牢的。再说了,主父罚属下,那是因为属下冲了您,失了规矩,应当的事情。”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让白隐砚微微失语。 怔了几息,她勉强笑道:“那便好。”白隐砚起身,“来吧,咱们把剩下的也做好,你们主父好等急了。” 小半个时辰后,房门被推开,符柏楠一眼便从书册上缘看到了十三贴好的额。他扶榻起身,伸手帮白隐砚摆好桌,方坐下符九便凑过来附耳轻言。 他拿着筷子边听边对白隐砚道:“这是什么。” 白隐砚笑道:“你吃就是了。” 符柏楠把碗中的宽粉挑起来,又放下,撂筷子揣起了手。 符九又回了几句,他紧了下眉头,“管好你的人!” 符九立时躬身。 “是。” 符柏楠扫了眼十三,“你也是,打宫里出来的人,到哪儿也得守宫里的规矩,他的手下做错事,自有他王宿曲去教训。” 十三搔搔脸颊,“可是主父,王将军弄的这些事儿也太挤兑咱了……” “忍着。”符柏楠挑眉,“使什么心眼儿,当这还是宫里呢?主将和监军起内讧,匪还剿不剿了。天大的委屈也给本督憋到回宫。” 十三垂下头。 “主父教训得是。” 见正事说完了,白隐砚道:“行了,过来吃饭吧。” 二人沉默着不敢擅动。 “来啊,别站着了。”白隐砚招呼道。 符柏楠出口气,闭了下眼,两人这才挨着饭桌最远端坐下。 “桂花甜呢。” 话又回到吃食上。 “那个饭后才能吃。”见他看过来,白隐砚温声道:“在锅上焖着呢,饭后才能吃。”重复一遍,一句话便说出了两个意思。 在他人面前,她总是很顾及他的面子。 符柏楠扁起嘴角。 “不爱吃也尝一尝。”她将碗推到他面前。 符柏楠勉强起筷,桌对头两个小萝卜头暗松了口气,迅速捧起碗开始扒饭,十三还边吃边悄悄跟她比了个手势。 白隐砚失笑。 桌上四五样菜,小碗中的宽粉只有两三筷子,符柏楠吃完皱着眉道:“你去买的?” 白隐砚不答反问:“如何?” 符柏楠嗤道:“还能如何,辛口难涩,昨夜不是尝过么。” 白隐砚笑道:“那便好。”她送了一口饭,在符柏楠目光中点点碗沿,“我做的。除了改了用油,别得都学了人家。” 符柏楠道:“既能原样复出来,又改些甚么。” 白隐砚慢慢道:“食摊酒楼里为了提鲜,大多用的炼油,凉了要凝在胃袋里、血行中,常食易猝死。许多其他的加料也是如此,积少成多,寻常人少注意这些。” “……” 符柏楠手一顿。 符九二人扫了符柏楠一眼,默契地捧着碗起身,“属下告退。” “去罢。” 待两人出了门,符柏楠不声不响,白隐砚看出他有话欲言,亦默默等着。 过了一会,符柏楠低声开口。 “能算计么。” 白隐砚抬眸。 “以食而杀,时辰上能做算计么。” 白隐砚含着筷尖思索片刻,道:“虽有误差,不太稳泰,但只要坚持几个月以上的填鸭进食,要时但凡喜惊悲叹,给予的刺激一大,人极易死,也看不出缘由。”言罢她淡淡添了一句:“若是病入膏肓之人,更容易。用这法子掌控她走的时辰比用药隐秘些。” 话方落,白隐砚的腕猛被人攥住。 顺着五指望上去,她正迎上符柏楠面无表情盯视的一双招子。 符柏楠的眉目总是多变,多笑多骂,多嗔多怪,唯少面无表情。他像条岔口极多的暗夜路,没有行示,亦点不得灯,大雾里行行停停,人就迷失了。 只是偶尔,这路也会收拢毒牙,敛起荆棘。 “……” 白隐砚缓慢地反过手掌,和他的握在一起,声音极低。 “你看我是现在把菜肴的方子写下来,你寻信得过的人做了呈上去,还是等我跟你回京了再说?” 符柏楠鼻端出了丝气,微动了动嘴角。 “白隐砚。” “嗯?” “我不会永远是东厂督主。” “我想也是。” “与权阉谋君,败落,是要腰斩的。” “是么。” “你不怕么。” 白隐砚垂了垂眼。 “怕呀。” 她轻道。 “怕死了。” “……” 符柏楠无话可接。 白隐砚望了眼漏钟,起身对他道:“桂花甜好了,我去给你拿。”言罢她转身要走,手却抽不出来。 白隐砚扭回头,指尖摸了摸符柏楠手背,“你不想吃了么。” “……” 沉默许时,符柏楠忽然开口。 “你那些师兄来时,说的是什么话。” 白隐砚一愣:“‘普通话’。怎么忽然问这个?” 符柏楠道:“你来教我吧。” 白隐砚彻底愣住了。 符柏楠起身站到她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他站在那,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白隐砚却感觉到了那些深埋着的不可言。 她缓缓地笑起来,不是那种常见的隐忍而温驯的笑,她咬着下唇笑得像个小姑娘,双眸在晨光里弯成波光潋滟的桥。 “好啊。” 她道,晃了晃与符柏楠交握的手。 拿了桂花甜给符柏楠,白隐砚等他一同用完了早膳。收拾碗筷时她道:“今日大军休整吧?” “怎么。” “蜀中经年不来一趟,有些想购置的东西。” 符柏楠将碗盘搁进木桶,“哦,添置用物便想起本督来了。” 白隐砚将桶递给等在一旁的许世修,“对啊。”她顽笑道:“督公便是白娘的移动钱庄,随意出手便是黄金万两,可得抓牢。” 符柏楠扭着半边面孔,做了个刻薄的样子,白隐砚抿嘴推了他一下。 许世修拎着桶默默出去。 二人净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拌着嘴出了客栈,蜀地人晨起极晚,不到辰牌时分誓不开张,白隐砚拿着单列在城中各处香料店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大道中央,长叹了口气。 符柏楠幸灾乐祸道:“不是要买东西么?”他努努嘴,“买罢。” 白隐砚站在那,又想骂又想笑,又想上去扯扯他那张幸灾乐祸的小白脸。憋了一会,她无奈地笑道:“算了。”她指指不远处,“先去茶摊坐一会罢,等辰时到了再去店中。” 符柏楠揣着袖子跟在她身后,大爷一样慢条斯理地踱着步。 “单子呢。” 方坐下,符柏楠道。 “嗯?”白隐砚把单列递给他。“做甚么。” “看看还得跟着你跑多少冤枉路。” 接过来扫了两眼,符柏楠将单子搁下道:“你念一遍。”   ☆、第三十五章 白隐砚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指尖点着材料用普通话念了出来。 “‘huma’。” “胡麻。” 符柏楠跟从。 “‘liao’。” “蓼。” “‘zhuyu’。” “茱萸。” “‘fubonan’。” “……” 符柏楠露出了个你当我傻么的表情。 白隐砚笑开:“你的名姓。” 符柏楠还是一脸狐疑。 白隐砚无辜道:“真这么念,‘符柏楠’。” “……” 符柏楠嗫喏着跟念了几遍。 白隐砚随口道:“你有字吗?我一并也告诉你念法。” 符柏楠动作一顿。 “没有。” 白隐砚抬眸:“君子四书六艺,字号齐全,该是有的吧。” 符柏楠夸张地讥笑一声,“哈,本督何曾君子。” “……” 白隐砚不接话,只托腮默默望着他。 符柏楠让她看的挪开视线,紧抿着唇,半晌啧了下舌,指尖蘸茶,在桌上写下“翳书”二字。 “……干爹赠的字,号没有。” 白隐砚笑起来。 “翳书。” 她用普通话又重复一遍,“yishu。” “……” “我不学书画,故没有字号,相熟的人都唤我‘阿砚’。” “……” 符柏楠垂着头,打袖中抽出丝帕,掩着口鼻干咳了一声,极低极低地唤了一句阿砚。 白隐砚弯唇嗯了一下,指尖忽然又移到单列最顶上。 “这个念甚么?” “胡麻。” 白隐砚叹道:“你记得好快啊。” 符柏楠虽未言语,可还是掩不住地翘了翘鼻子,白隐砚失笑,不禁想起那句男人至死是年少。 两人坐在茶棚边又聊了一会,差半刻辰时,白隐砚终于指出他一个错。符柏楠眯眯眼正要讥她,一旁暗房忽然爆出阵咒骂,长门帘一卷,滚出个男人。 “娘的!没钱赌你个儿子!” 那人被两三打手踹得收势不住,卷尘带风就刮向白隐砚,符柏楠眼疾手快将她拉到身边,一脚踹在条凳上停了那人来势,人骨和沉木撞出喝彩。 【嘭】 大汉躺在地上呻/吟。 符柏楠放开白隐砚,掸掸她衣袖,走过去用脚将那人翻个个儿,朝白隐砚扬扬下巴,压着眼皮俯视道:“去,认个错。” 大汉仍在地上呻/吟。 符柏楠扁着嘴角,连眼光也懒得给了,眼角眉梢都是不耐,踢踢那人,“滚着去也可。” 白隐砚来到他身旁,垂眼看着大汉。 面前打手过来,俯身要把人抓起来,符柏楠一脚踩住。 “松脚。” “他先得去认个错。” 打手抬首打量了他两眼道:“哪来的娘娘腔,滚!” “……” 符柏楠眸一缩。 他轻声道:“你说甚么?” 三个打手互看几眼,讥道:“娘娘腔,大爷让你松脚!下巴剃得这么干净,下边估计也挺干净的吧?娶什么老婆,去舒兰院卖屁股得了!” 几人一阵大笑。 “……” 符柏楠两日来被数度刺激,军中的,白岐的,现下又是几个痞混的。他眼角抽了抽,腔调更柔,也不压着嗓子了。 “舒兰院……。 哈,几位说得这样细,这样有根有据,想必是极熟悉,极喜爱这行当了?既然这般,那咱家如何不得成人之美啊。”他一声长啸,打了个手势,各处暗影中迅速奔来几个厂卫,三五招当场拿下。 符柏楠指尖一划,话头咬得很死。 “送去娼院,记着关照剃光头发,打断手脚,送做人肉恭桶。” 话刚落,那根枯长的指便被白隐砚攥住了。 攥得很紧。 符柏楠落眼看她,她却只垂眸望着地上的大汉。 空气静出一些其他。 看了片刻,他默默收回脚。 那手并未放开。 “……”符柏楠闭了闭眼,“送去即可,不必关照了。” 紧攥住的手舒展,转而相握。 “是。” 厂卫走后,白隐砚忽然道: “翳书。” 符柏楠一震,愣了愣,许时才应。 “……甚么。” 白隐砚抬首道:“他腰上有只山鸡。” 符柏楠不言。 “晨牌刚到,那边药坊开了,我去买点参,回去炖鸡予你吃。” 符柏楠抿着唇,忽然抽出了手。 “羔羊。” “甚么?” 符柏楠虚点她,眼有薄怒。 “伪善的羔羊。” 白隐砚笑了一下。 她从他袖袋中掏出五钱银子,在大汉目光中换了他的山鸡,顿了顿,留了方帕子给他。起身走在符柏楠前头,岔路口遇到马车驶过,二人停步,白隐砚忽然道:“大概是的吧。” 符柏楠很高,她没有回身,仰起头便倒看见他俯落下来的目光。 白隐砚张了张臂:“可羔羊能伪善,因身后立鹰犬啊。” 符柏楠眉目俱停,片刻挪开视线,恨道:“恭维话倒是讲得漂亮。” 白隐砚笑开,转身拉住他。 二人在城中转了半个多时辰,买足了单据上的香料,回客栈后,白隐砚焯水拔毛,山鸡上了锅。 她擦着手上楼时,恰在廊上碰见军中通报官。两方擦身而过,她进了屋。 “要动身了么。” “快了,夜里。”屏风后传出符柏楠的声音,“你留在这儿。” “好。” 拾掇了一阵,符柏楠扣着袖口从屏风后走出。他换下了袍服宽大的宫服,乌衣劲装,长鞭封腰,袖口飞鱼瀚海紧贴着腕。 白隐砚自然而然地过去,替他扣上另一只袖子。 “怎么现在便去?” 符柏楠抬着手,“嗯,去看看地形。” “中途还回来么?” “不回了。” 白隐砚没有说什么,她只绕着符柏楠转了一圈,给他掸袍角,正衣冠。看着无事了,他抬脚要往外去,及到门口,白隐砚忽而叫住他。 她走上前来,踮起脚,仔细地给他把领口抿好。 符柏楠一直无言的任她施为。 白隐砚又围着他转了一圈,所有琐碎都不再成为理由了。于是她垂下眸。 “你……去罢。” “……”符柏楠忽道:“你那只鸡需得多少时辰?” 白隐砚抬首,“鸡?啊……五个时辰前后吧。怎么?” “我回来吃。” 符柏楠揣起袖子,声调平实:“你看紧些,别让留守的那帮小子偷尝了去。” “……” 三两句平常话,白隐砚心中涌立的难言便被冲淡了许多。她抿嘴笑起来,温腔暖语,满怀柔肠。 “好。”她道。 “我等你回来。” 符柏楠走了。 白隐砚听着大队人马跟从下楼的脚步声,木板嘎吱作响,又渐渐静下来。 窗外是午时将近的高阳,微风飒飒,送来蜀地的湿气。 院中树上有鸟鸣声。 白隐砚坐了一会,去厨房看了看鸡,又去院中树下找到了那几只鸣叫的鸟。 回到屋中,她看了会书,不到半刻便放下了。 白隐砚觉得这样不行。 她去唤来了留守的厂卫,让他帮忙看着火上炖的鸡,又叫上小雨子,收拾了用物原料,推摊子上街去了。 和往来的几个城镇同样,头汤的香味一起,很快人就聚过来了。 人一忙,就没空想别的。 她张罗着和那个小萝卜头收钱摊地,借凳给人,又给来赶人的巡城兵马司送孝敬,中途还派他去补了一次货。 两人一块干到近傍晚,料都用光了,白隐砚叫小雨子去把铜钱换成银票,回来时,她将做的最后一碗给了他。 小雨子忙跪地推辞。 “主母您吃。” “我不饿。” “主父知晓了,会责罚的,还是主母您用吧。” “吃吧。”白隐砚捶捶腰坐下,“不告诉你们主父就是。”说着要拉他起来,小雨子连忙磕了个头。 “主、主母讲恩德,儿子可不能不讲规矩啊!” 白隐砚叹了口气,挑起面吃了一口,将碗推给他,“我用过了,剩下的赏给你。” “谢……谢过主母……。” 小雨子偷她一眼,犹犹豫豫地爬起来,接过碗,两口便开始狼吞虎咽。 白隐砚扯扯嘴角,扭脸望着夕红。 静了一会,她忽道:“距咱们出来,有多久了?” “嗯……咳……”小雨子呛了一下,忙道:“两个多时辰,等太阳一落就有三个时辰了。” 白隐砚垂下眸。 “城里……听不见喊杀声啊。” 小雨子闭着嘴慢慢地咀嚼,咽下面后,他挠挠脸道:“主母您不用担心,主父他肯定死不了。” 话刚落他便惊恐地睁大双眼,白隐砚一下笑出来。 “嗯,他肯定死不了。” 见她没追究自己大逆不道的话,小雨子抹抹嘴,来劲了。 “真的主母!您不知道主父多厉害。” 白隐砚双肘撑膝,倾着身偏头看他。 “哦,他怎么厉害了。” “我听跟得久了的师兄说,早年还在王府时,主父功夫就很厉害了!那条鞭子一出,能跟团练教头缠上个把时辰。” “嗯。” “哎你说奇怪不奇怪,您想咱们这号儿人,那一刀没了,又成日当差,平日里压个腿背都抽抽,偏偏就九哥他们跟着主父,厉害的不行。” “大概他练得勤吧。” “您说这个可就错了,咱们这些个伺候的吧,平日还真没见着主父多下功夫练,宫里事儿又忙,主父他……”他看了眼四周,小声道:“主父他还瘦得跟个长腿大蜘蛛似的,哪儿就来那么大劲儿啊。” 白隐砚抿嘴笑着。 “嗯,栩栩如生,栩栩如生。” 小雨子敲了下碗,“主母您可别笑话我呀,你想主父那双手,那个样儿,嗯?可不就……”他比了个鸡爪子样的形状,“是吧?” 白隐砚扶着额耸肩。 小雨子吧嗒吧嗒嘴,皱着脸道:“主母,您可别去告状啊。” 白隐砚笑得说不出话,只朝他摆手,示意放心。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斜阳西沉了。 待小雨子吃完面,二人收拾了摊头的东西,驾车回了客栈。 众人自然还未回还。 白隐砚去厨房收火焖汤,剔去白肉留下珍脏,二次文火,一只鸡炖得烂熟。她泡上茶拿了书,一灯等到深夜三更。 更漏过去,抬起头,符柏楠还没回来。   ☆、第三十六章   长夜之中,异动总是格外刺耳。   辽远的,先是战马长嘶,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响鼻,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白隐砚放下壶迅速打开门,楼下涌进来几十支火把。   兵甲摩擦,点起灯,一切霎时热闹起来。   “军医呢?”   “抬进来抬进来!”   “你快点!”   “哎我操别踩我脚!”   乌衣和战甲交相,空气中有血与火的鲜腥。   主帅的飞龙甲堂堂皇从门口进来,白隐砚还是没找到那身飞鱼瀚海。   陆续有人上楼请安,白隐砚拉住一个眼熟的道:“你们主父呢?”呢字只说了半句,还有半句被她吞在口中。   她语调很平静,自己却知道那戛然而收的尾音到底是为什么。   校尉回了几句,她放开人,下楼。   楼下熙攘,见到她的校尉口称主母,见到她的军众纷纷注目,白隐砚都没太注意。路过王宿曲身边时,她甚至没太分神客套,只点了点头。   客栈外夜春风有些凉。   火把提灯,马疲人倦,四处都是烟尘气。   白隐砚环臂站在门口,四望一圈,顿了顿,垂首轻出了口气。   几个校尉躬身颔首围成一团,俯顺地听着吩咐,她向那走去,脚步愈近,烟味儿愈重。   远远的,她看到了半躺在担架上的符柏楠。   他腹部明显有包扎过的痕迹,白隐砚在两丈远处停下,几个面朝她的校尉发现了她,她摆了摆手。   低语还在继续。   她在那站了几息,符柏楠蓦地停下话,撑起身子回头。   两相目光一触,二人都没有言语。   她勾了勾唇,返身走到远处的灯下,符柏楠亦转回去,继续低声吩咐诸事。远看了会他半躺着的背影,白隐砚扭头回了客栈。   厨房里焖柴存火的鸡汤煲透了,她避开众人提了盅子上楼,进屋时,符柏楠已倚在春榻上了。   “回来了。”   “嗯。”   他摘着手上的扳指,忽而闻到股浓香,抬眼便见白隐砚取出汤碗推来。   “趁热喝。”   符柏楠端起来喝了一口,停了停,喉结滚动,一碗尽空。搁下碗视线再起,白隐砚正熄掉他的烟杆,磕倒烟丝。   他懒声道:“还没抽完。”   “嗯。”   “……”符柏楠手背搭在额上,叹道:“民脂民膏东流水啊。”   白隐砚瞥了他一眼。   符柏楠轻笑一声,指尖推了下碗,“还有么。”   白隐砚又给他倒了一碗,这次没避干净,汤上飘了几片参。   符柏楠瞭了它们一眼。   “你怎么做的。”   “嗯?”   白隐砚抬眸。   他晃晃碗,“就用这点破烂,弄出这样的汤,你到底怎么做的。”   白隐砚让他的语气逗乐了,放下烟杆,绕过来帮他脱掉纱帽,作伪地叹道:“没法子,谁像督公似的行车坐卧,光收孝敬一年就是百十万流水,没银子,又想贪口欲,穷苦人的智慧啊。”   符柏楠只笑了一下,放下碗懒懒仰着,没有接话。他像是用尽气力,伤鹰蜷巢,连讥鸣都张不开口了。   白隐砚垂首看着他,指尖拂过他紧束的发根,温声道:“早先吩咐人烧的热水,现下楼底下人都走空了,我叫他们送上来吧。”   符柏楠闭着目动了动眼皮。   白隐砚起身刚要走,衣袖被人扯住,一回身,符柏楠还闭着眼。她坐回春榻边,小心避开碰他。   “累了?”   “……”   “还喝汤么。”   “……”符柏楠深吸口气睁开眼,撑着站起来,“不了,你睡罢,我去楼下洗。”   白隐砚看了他一会,点点头。   “好。”   他伤的地方很不方便,清洗换药,白隐砚很清楚他的顾忌。她没有说一日间等待的纷繁心绪,符柏楠亦没有说那些伏击的战况,是谁迎的战,抑或他的伤。   有些事本就不必多言。   符柏楠说睡,她便真的睡下了。   天已近四更了,白隐砚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将剩的半碗汤饮净,梳洗过后合衣而卧。   孤灯留堂,她微闭着眼,意识在模糊边缘徘徊。直到门格一声,木板随脚步轻响,她提着的最后一丝神绪才松弛下去,滑落进黑暗中。   夜半,有谁吹熄了烛火。   再睁开眼,身下是闷辘的车轮声。   白隐砚爬起来揉了揉脸,愣愣地打量四周。符柏楠从书文里抬起眼,看她这幅样儿,乐了。   “怎么每回早起都呆得跟头蠢鹅似的,嗯?”他伸指摸摸她下巴。   “醒了?”   白隐砚微微点头,直着眼看刚才躺过的地方出神。   符柏楠展臂提过茶壶给她。   “拿好——”他拖长声,嗤道:“可别摔了你的宝贝。”   白隐砚喝了两口,又缓了一会,揉揉脸开口道:“这就回去了?”   符柏楠重新埋首理事,“仗打完了还不走,留在这过年么。”   白隐砚掀帘看了眼车外,有些恍惚。   “真快啊。”   符柏楠批好红,合上一本,“那你以为怎样?”   白隐砚停了停,笑说了句:“以为会有些甚么‘战场女儿情’‘落跑俏新娘’之类的‘虐恋’戏码。”她回头见符柏楠不解,又用官话解释了这几个词什么意思,顺便灌输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符柏楠面色怪异地看着她。   “你跑一个看看。”他斜倚着扬扬下巴,“奔不出半里本督就能把你弄回来。”   白隐砚无奈笑道:“讲笑罢了,哪还当真。再说了,我何曾嫁做新娘。”   “……”   符柏楠一愣,垂下眼帘。   车内一片静谧,半晌,白隐砚打了个哈欠。   她醒时车队已上路有一个时辰了,日头高起,回程走得比来时慢了些,军众全体都似被蜀中人影响了习性,散发着股懒气。   入川一趟打了个来回,别的都不提,只是两人独处时,白隐砚发现符柏楠愈发懒了。   蜀地的懒和京畿人的懒在他身上简直要达成个完美的融合,他瘫在云堆的软毯里,以胸腹做桌膛,左右堆着些半开的飞书,看了没两个字眼皮就耷拉。尤其他还伤了,除了换药,倒个茶都要看她。   “该用晚膳了,你起来坐好。”   白隐砚掀开车帘,登上辕。   众军走了一日,绕过盘山路,在一处空广的高地扎营,天色已晚,高地断崖下是大片密林,崖上火光影绰,放大在林中,辉映不时的呦呦鹿鸣。   符柏楠眼皮抬都没抬。   “伤了,坐不起。”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挂起车帘,“又不是伤了臀伤了腿,你别耍赖。”   “……”   “翳书。”   符柏楠装死不做声。   她坐在车口灯下看他,“懒得像滩水,真怕你就这么顺着车膛流下去,渗没了。”   符柏楠讥笑一声,“我若真渗没了,天下人怕都要凯歌三日大宴宾朋。”他啪一声合上折子,扭曲唇角。   “怎能让他们得逞?”   白隐砚抿着嘴笑。   “督公倒有自知之明。”   符柏楠正欲回言,远处巡哨官一声长啸,嘶叫般的吼声,戛然断在一半。   火把灭了一只。   余光一动,符柏楠瞬间暴起扯过她。   车辕上扎了支流矢。   长鞭破空声刹那而起,光影来去,符柏楠放倒了两个黑衣。   他猛地一推白隐砚。   “进去!”   白隐砚不跟他多废话,没头进了车厢,迅速开始收拾散落的飞书瑭报。   马车四周围来厂卫校尉,可多数军众武艺不高,晚膳时又不多防备,等提起注意时,那黑点已蚜虫般以没头之势从暗影中蔓延过来,霎时吃倒了一大群人。   营火倒了四分之一,四周喊杀一片。   黑点还在更多地涌来。   乌衣对乌衣,符柏楠登高半蹲在车顶,长鞭鞭落四五个,寻到一个阶官样的兵士,跳下去揪住他大吼:“王宿曲呢!”   那阶官扶着盔,“王……王宿……”   “你们王将军!”   “王将军……将军他……”   阶官还是说不利索话。   符柏楠狠狠放开他,扭头冲符九许世修道:“去救王宿曲!”   “主父——”   “别废话。”他咬着牙关,“他死了咱们回京也活不了!”   二人迅速点头,顶着箭雨冲了出去。   符柏楠绕着车架和四周厂卫站成一圈,他们护他,他护车厢。   长鞭咻咻不停,涌来的黑衣多而急,符柏楠没空关注倒下的人,只是余光偶尔瞥见冲到他面前的人,被撂翻时灰白的脸。   林中怎么会藏着如此多的人。   黑点还在不断涌来,营火灭了一半了。   喊杀声更大,军士的哀嚎也更大。   事起到现在太过突然,不过一刻钟功夫,身前的炸伤开裂,符柏楠渐渐感到疲累。   双方都在不断的倒下,但明显打后手的军众不占上风。   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   符柏楠深吸口气咬牙跃上车门前。   “阿砚!”   白隐砚立刻抱着包好的瑭报露出头。   “你说。”   符柏楠从怀中掏出一沓大额银票塞给她。   “你有功夫,自己先走。”   白隐砚干脆道:“好,我们在哪汇合。”   符柏楠道:“我需得寻着王宿曲,情势太急,若只我自己走脱,回京必死。”   白隐砚将银票一塞,随手捡了把剑跳下车。   “我去寻他。”   符柏楠一把拉住她。   “不行!”   不及符柏楠再言语,周围黑点忽然增了两倍,黑衣白面人叠人人挤人,不停地向马车四周围来。   营火已灭了三分之二。   情势已不得多言,白隐砚亦转身加入了战局。   刀剑交驳光影瞬息,打了一阵,众人不觉间边战边退,白隐砚很快察觉到这些人武功并不高,她几招之内便可轻松取胜,可她不擅取人性命,人数又太过庞大,轮番消耗,总有吃不住的时候。   白隐砚格开一刀,余光瞥见符柏楠有些灰败的面色。   她心绪一顿,两剑挡开面前人,点足提气,欲后撤半步去寻王宿曲。   可她忘了。   他们是边退边打的。   ☆、第三十七章   耳畔长风呼啸。   身躯一时失重,白隐砚的脑海中是空白的,剑脱手时,她甚至还在想王宿曲的事。   身后山林静谧,面前喊杀通天。   实地远了两分。   风还在耳边。   又远了一分。   蓦地,一个黑影踩崖而跃,背映着火光看不清面孔。   他近了三分。   又近了。   “白隐砚!!!”   巨大的冲击猛然阻住她下落之势,白隐砚腋下一疼,被兜在衣服里。长鞭尖刺挂住断崖边尖石,鞭拉着他,他拉着她的衣领。   “你他娘、你干甚么?!你跳甚么?!”   符柏楠睚眦俱裂,冲她大吼。   “你不要我了吗!!!”   话未落,白隐砚怔住,符柏楠却似无所觉。他剧烈喘息着,扭头四望寻找落脚点,他现下/体力耗尽,根本无法把她抛上去。   鞭头的倒刺不可能永远勾住崖沿。   他试着收臂向上去,身子一动,血从他下/体的伤口呲出来,溅到白隐砚衣服上。   她看见了。   “你别——”   “闭嘴!”   白隐砚方开口,符柏楠憋着气咬牙道:“我要……拉不住你了。”   “……”   白隐砚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她轻笑着,甚至有些调侃地换了句话。   “看出来了。”   断崖并不极高,可底下郁郁葱葱尖顶尖,全是料峭山林。   白隐砚仰着头道:“符柏楠,你要是放了手,我做鬼就缠着你。”   崖顶上一个素白人影闪过,下一秒,长鞭忽然松动。   随着一句咬牙切齿的求之不得,两人猛地掉了下去。   符柏楠反应迅速,反手抱住白隐砚抽出短剑猛/插/在峭壁上,火星四溅中剑尖不断磨短,下落被刺耳的尖锐阻拦。符柏楠寻势奋力一跃,堪堪落在一截突出的平台上。   紧拥的两人都松了口气。   崖顶更远了,辽长而焦急的呼唤声传来,符柏楠紧揽着白隐砚抬起苍白的脸。   “那群小子估计要吓疯了。”   白隐砚亦抬首。   “赶紧上去吧,这儿不稳泰。”   符柏楠点点头,吸口气刚要回应——   两人随着断裂的碎石台二度落了下去。   这次,再没什么能阻住他们了。   光影掠过。   电光火石间白隐砚飞快地反手抱住符柏楠,她竭力转身,蜷起来将他头背护在怀里。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师父说过,摔断了头脊的人,再不可能活下来。   罡风三丈三。   簌簌声起,剧痛擦过脸颊,随着撞击,白隐砚看见了黑暗。   “……”   “……”   “!”   再睁眼,白隐砚是被冻醒的。   她打着哆嗦醒过来,清醒的第一瞬便往身旁看,刚一动便发觉衣领被人抓着。   白隐砚见到了昏迷的符柏楠。   他单手紧攥着她后领,指关节发白,趴在仅有人腰粗的溪边,一只脚落在溪流中,身边大片山石上沾了血。   白隐砚知道为什么冷了。   她费了很大劲儿掰开他的手指,吃力地爬起来,双腿擦伤,肩胛和腰背疼得人要喊出声。   但她没喊。   她把符柏楠翻过来,查了他的气息,又试了他的心跳。   他双颊病红,浑身微抖,高温而疼苦,可一切都还在运转。   白隐砚低出了口气,低颤的手稍微抑住了。   她先坐着适应了几息,从怀中掏出随身带着的小包,拆了截勉强算干的绷带,伸出手,一圈一圈去解他小腹脏湿的缠布。   终于,伤口露了出来。   “……”   白隐砚做过准备,可当见到伤的全貌,她仍是蹙着眉紧闭上双眸,别过脸喘息了一会。   再睁开眼,她抬手到怀里解了干燥的肚兜,撕开水绸和纱布系在一起——   如果不用,伤口根本遮不住。   包扎完,她给符柏楠理好残破的衣服,回想了片刻。   他们落下来时正值晚膳时分,断崖下山林料峭,但是没有水,他们应该是一路滚到这里来的。她抬头四顾了一圈,星斗微闪,白隐砚认出了天色。   前后有三个时辰的差距。   莽莽然一片,除了溪林,这什么都没有,无论向上还是向下走,都不能继续停留了。   她费力地撑起身,判断了一下,弯腰背起符柏楠。   昏迷的人格外沉重,白隐砚本是拖不动他的。   可她必须行。   于是她便真的行了。   她背着符柏楠不断向前走着,跌跌撞撞的,茫然无往的。期间她不时停下来托一托他的双腿,或者偶然见到能吃的果物,摘下来留好。   这可是蜀边,他们还有很远,很远要走。   行行停停一个半时辰,她沿着溪从中夜走到后半夜,情状却更糟起来。   符柏楠停止发抖了。   大量失血终于战胜了伤口受污带来的高烧,夺去了他的温度。   白隐砚将他放在草地上揽着摩挲,脱了自己的外衫罩在他身上,试图让他暖和些,但无任何用处。溪水和果物亦喂不进去,他紧咬着牙关,莫说口对口,便是撬开都难上万分。   “……翳书,你不能死。”   白隐砚蓦然开口。   她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发抖,可是并没有。   “我还没有死,你不能死。”   平静苍凉的女声在山谷中回荡着。   “师父说了,我要死在你前面的。我还未到劫数,你便更没有。”   她紧抿着唇,素白中衣卷住大鱼际,对着符柏楠包好的伤口狠狠压下去。隔着布巾,肌肤传来一种下陷感,裂伤分开,纱布又湿了。   可她没有停。   她一直用劲儿摁着,直到符柏楠睁开双眼,掐住她的咽喉。   她将他无力的五指扒下来,把嚼烂的果子填进他口中,重新拖起他,半背半搂。   “符柏楠,我没力气了。”   她声线很平淡,淡到发寒。   “如果你再睡过去,我就把你扔下。”   她感受着他猛然收了收的手劲儿,边看路边道:“我也不会再要你了。”   “……你……敢……”   “哪来的不敢,你一只帝王家的看门犬,又毒,又贪,人人喊打,我扔了你,回去不定能募金百两得个牌坊,甚么‘关中女侠’‘杀贪义士’之类的。”   “……”   长夜里,他似拼尽全力,才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白隐砚用力托了托他,“你个——”她张张口,试了几次,终是说不出口更深重的尖刻之语。   她转开话题。   “符柏楠,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么,我讲与你听。”她看了看他,“符柏楠!别人言语时,你要给与回应,你连基本的礼节也没有吗?”她抬手拍了他脸颊一下,扯到自己的伤口,疼得停了停呼吸。   符柏楠已多年未被人掌掴,沉沉意识一时间又提了上来。   “闭……嘴……”   白隐砚跨过一节枯木,自顾自地道:“我师门在邙山里,支系很小,只有七个人,我行六,下面有个武痴小妹。”   “……”   “符柏楠。”   “……”   “符柏楠!”   “……在听……着……”   “我师父是远邦仙国下凡的天人,手上法器三件,天书十一本。师父人缘好,她收养了我们,按照抓周的结果教习基本,到了年岁便将我们送到江湖上去学艺。”   “……嗯……”   “大师兄我不认得,他很早就跟着他相公出走了,师父说他叛国,帮着外邦打洪夏,我不知真假。”   “……嗯……”   “二师兄白修涼你见过他,修医理,跟着毒王鱼荀在苗域学了很多年,他总跟我炫耀,说自己能驱藏在土里的百万黑衣白面活尸人,我从没见过。我俩关系好,他年年送我炒茶喝。”   “……嗯……”   “三师兄白岐和四师兄白德忱都在长风谷学的艺,他俩一个学了百变,承了‘学舌鸟’的派,一个学了织锦,承了‘鹊桥手’。三师兄和四师兄各有各的吓人,但心很好,师父不在时师门的事就是他们在打理。”   “……”   “五师兄我没见过,一次都没有。”   “……”   “老六是我。我在师兄弟里最不成器,通州跟着食王学了十一年,还是只得他一点皮毛,开个小馆。”   “……”   七妹叫思缈,她力气大功夫也好,会使五种兵刃,进过你们朝廷六扇门,后来辞官去了边关抗鞑靼,我们月月通书。她对宦官很温和,等她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   “符柏楠,我说完了。”   “……”   “符柏楠。”   “……”   白隐砚喘着气停下来,忽然间腿一软,半跪在地上。星辉微光,身边的长影耷拉着,再不见平日的挺拔。   她半搂着符柏楠四顾而望,莽莽山林,千山鸟飞绝。   她微颤着吸了口气,感到一阵没头淹来的失重。   当符柏楠嘶声威胁时,当白岐抚摸她颊边时,当师父在暗房中告诉了她的六爻卦象时,它都涌起过。   可她都挺过来了,以孑然一身,以螳臂当车。   这次呢。   林中忽然有什么响动,白隐砚猛然转头,隐约见到几点绿光。   远远的,有兽的低吼。   这次,会如何呢。   她尽量减少动作,伸手去符柏楠怀中摸到了他另一只杀手锏,薄刃在手,白隐砚指缘发白,紧盯着林中渐近的两双莹绿。   她从未杀过甚么。   羔羊能伪善,因身后立鹰犬。   若鹰飞犬颓呢?   若鹰飞犬颓——   “我为鹰犬。”   吼声袭来,白隐砚猛然跃起,冲着那阵腥风提气而去。   ☆、第三十八章   符柏楠睁开眼。````   他意识有些不明,只凭本能动了动手。   视野里很快进来一张女人的脸。   “醒了?喝水么?”   那张脸温声说着。见他没有反应,她一只手握着他的,一只手向脑后抚着他的发际,慢慢地又问了一遍。   视野里又闯进一张男人的脸。   符柏楠动了下眼角,身躯迅速绷紧。   女人回首和对方说了些什么,男人沉默地听着,点点头,出去了。   门格开合。   符柏楠吃力地扭头打量四周,除了身下一张床,他在的屋子一张桌一条凳,一只通天炉,再无其他。   白隐砚将他半扶起来,被褥堆好,三杯水下去,他终于勉强能开口。   “这是哪。”   一张嘴,符柏楠觉得整个脑仁儿和耳道被神经拉扯着,撕裂一样的疼。这疼很熟悉,他试了试自己的额,果不其然的高温。   “山里。”   “山里?”   “嗯。”   白隐砚在凉水中投洗湿毛巾,简短地讲了一下这一日来的经过。   他们滚下山,她带着他走了一夜,山中遇狼。她杀了狼,又走了一阵,被住在这儿的这户人救了,用狼皮和一张银票换了住所。   她捞起毛巾搭在他额上,符柏楠自己伸手按住。   “你杀了狼?”   “嗯。”   她展开腿,身子向前伸了个懒腰,腔调随意。   “用什么?”   “你的刀。”   “怎么杀的?”   白隐砚扭过头冲他笑了笑,“就那么杀了。”   “……”   符柏楠按着额上的凉巾,接不上话。   白隐砚叙述得很简练,简练得近乎单薄,可他并不是听故事的人,他是身在其中的人。   额上的凉巾变温了。   他拿下来,看她再度投洗。   “我记得,你说如果我再睡过去,你就扔下我的。”   “说过么。”   “说过。”   白隐砚拧干毛巾还给他,声音很淡。   “我忘了。”   “……”   符柏楠看着她,眸有血丝。   “你怎么找到的这户人。”   “翻过一座山,越过山坳时候看到下面有几只鹅,就跟着鹅群找到了这家。家主人就一位,是刚才那个男人。”她笑了笑,“你看他面善么?”   “怎么。”   “他认得咱们。”她偏头,“就是几日前在城里你救下的那个人,赌钱的那个,我买了他的山鸡,记得么?他说他记得你我。若不是你那五钱银子,昨日咱们怕是要被拒之门外了。”   符柏楠看向他处。   “银子是你给的,人是你救的,与我何干。”   白隐砚笑了笑,卷着袖子温声道:“翳书,没有人生来向善,除非你想。”   “……”   符柏楠垂下眸。   “等你好起来,我带你去看他的鹅,长得很漂亮。”   大抵是高烧带来的混沌,符柏楠感到一阵阵耳鸣,胸中有什么压着,憋闷得很,可无从发泄。他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样子,回神才发觉她正用帕子沾了温水,打湿他起皮的唇。   “别……哎呀,我刚要讲莫去舔它,会变厉害的。”白隐砚叹口气,“你是小孩子吗?”   她起身望望外间天色,斗转星移,符柏楠睡过去一整日。   现下又是晚上了。   她边支起窗边道:“你有胃口么?我请他杀了一只鹅,煲了汤。你想吃,我盛给你。”她回头迎上他的视线,“我吃过了,你也吃一点罢,你的烧还没退下去,吃了好再睡一下。”   符柏楠喉头滚动,半晌,嘶哑道:“你睡了多久。”   白隐砚动作一顿。   “我睡过了。”   “睡了,多久。”   “……”   符柏楠和她对视片刻,道:“落崖时,你为何反身去我背后。”   白隐砚走来又给他换了一次凉巾,垂着眼笑道:“你怎么摔了一次,醒来便如此啰嗦了?”   符柏楠咬牙捶了下床板。   “白隐砚!”   刚吼完他便觉得太阳穴一阵跳痛。   “……”   白隐砚沉默半晌,坐在榻边,拉过他的手摸了摸。   “师父同我说过,断手断脚的人,无论怎样都还活得下去,但摔断了头脊的人再无生还的可能。”   符柏楠咬牙切齿:“护着我那你怎么办?”   白隐砚抬眼,静静道:“形势太急,没想到自己。”   “……”   符柏楠深长地吐息了几次,和她交握的手紧攥,正欲开口,门扉忽被扣响。   白隐砚扭头应声,轻声道:“估计是汤的事,我去看看。”她扶符柏楠重新躺下,掌心拂过他额前发际,低温而干燥。   符柏楠旋首看着她的背影走远。   门格开合。   他盯着那简陋木门许久,阖上眼,下巴有些微抖。他舌尖抵着上颌,半晌吞咽了一下。   “傻子……”   半个时辰后,符柏楠用完了晚膳。白隐砚陪着他说了会话,他略退了烧,便又睡下了。   平静了两个时辰,及到夜中,他又烧起来了。   山中有草药,可白隐砚不识药,不敢乱用,那放鹅的家主人更不识得,除了些基本的对应,一切只能靠符柏楠自己扛过去。   这次他烧得难以维持神志,白隐砚借来了所有的被褥厚衣,他还是打着哆嗦,拉着她时睡时醒。   她趁符柏楠昏沉之际看过他的伤,虽然清洗过一次,但因伤口太烂太大,已开始发炎冒脓。更何况清醒之时,他连衣襟都不让人碰。   一个太监对自己的阴私,能有多执拗呢。   五月底湿凉的夜中,白隐砚在深山长雾里站了许久,终而转身去敲门,用五十两换了家主人唯一一坛烧酒。   回到屋中,她给自己连灌了两大口,撕了衣料做长布,打成双结,将符柏楠两腿牢牢绑在了床尾。   她取出薄刀搁在一旁,掀开被,摇醒他。   “符柏楠。”   她声音很淡,摇起他的动作强硬而不容退缩。   “符柏楠,起来,把它喝了。”   “……”   被逼着饮下几大口,符柏楠咳嗽着清醒了不少,片刻却又因烈酒而混沌。   “你个傻子……你又……又做……甚么……”   “我要给你治伤了。”她靠近他,“我要看你的伤口,一会儿会很疼,你要忍住。”   符柏楠紧蹙着眉,手下意识攥紧衣襟。   “滚……蛋……”   白隐砚扭过他的脸,“符柏楠,你要死了。”   “死便……就……死……你给老子……滚……”   “……”   一个太监对自己的阴私,就是这般执拗。   白隐砚垂下眼,不顾符柏楠剧烈地挣扎,将他两腕也缚在了床头。   她又强灌了他几口酒,用剩下的布巾做了个口垫塞进去让他咬住。   扎好衣袖,她拉开了他的衣服。   伤口不深,却很大,泛着殷红。边沿的碎肉卷曲着,和纱布黏在一起,血肉模糊中能见到肌理,炸开的皮肉混着些黑色的脏污,浸在脓血中,一动便有清液流下来。   伤口下面又是一个伤口,旧的,是他刑过的地方。   那个旧伤不长,也不宽,只一个浅浅的疤,寸尺来方,一道弧度横在那,死肉如夏日饱满的樱桃。长死的疤痕中央有个虬结起的极小的肉突,中间留了个泛着湿濡的细孔,再往下去,便什么都没有了。   平滑如丘,一刀利落。   这一刀,换来了所有的一切。   白隐砚抬起眼,符柏楠向里偏着头,双眼闭得死紧,眉心抖着,浑身紧绷。   他鲜少,甚可说从未将惧表现的如此明显。   于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白隐砚落下眼,将他后腰垫高,取来清水先略微清洗了周围,接着用烈酒净手,浸湿软巾,淋上了伤口。   “!!!”   剧痛袭来,他浑身绷得更紧,床头的绳结被拉得近乎崩断。   白隐砚抑着嗓子喘了口气,又用酒淋了两次,许多东西随着它纷纷而落,脏污,凝血,皮肉,但肌理中的脓血没有洗干净。   她压住符柏楠打颤的双腿,伸手轻挤了两下,出来了一些,可还远远不行。   再要用力挤,她不敢了。   师父说过,大伤挤压必有虹吸反应,脓血倒流入体,血行受污,到时只有一死了。   她停下来看着那伤,抬起眼时刚好和符柏楠望来的视线相遇,他面色苍白,浑身是汗。   他无法言语,而她不欲言语。   “……”   无声与无声相撞。   半晌,白隐砚忽然笑了一下。   她转身下床去倒了一大碗酒,喝下半碗,漱了半碗。然后她走回来,扎好发,在符柏楠震惊的目光中——   俯下了身去。   夏典中有个词语,叫做吮疽舔痣,用以讥讽溜须拍马的贪墨。   他们是为溜须拍马。   那她又是为什么呢。   她又是,为何才如此待他的呢。   符柏楠大睁着双眼,看着她垂首,一点一点,一口一口地清理。   她在那个见不得人的,腌臜的地方落下唇,用柔敛的眉眼,吻过符柏楠的一生。   吮净脓血,白隐砚反复漱净口,点热炉子将他的薄刀烧红,在剧痛中烫死了他身上大部分裂伤的皮肉,剩下的一些也不足为惧了。   一切结束后,她强撑着换了洇湿的床单,替符柏楠擦了擦身子,在他身边卧下,很沉地睡着了。   符柏楠也已精疲力竭。   可他无法入睡。   他与她面对着面,侧卧在那,看着白隐砚浅浅的呼吸吹动几缕长发。   起。   落。   起。   又落。   他入迷一样地看着,想要低语,又想要触碰她。   而他最终都没有做,只将额靠了过去,轻抵着她的,闭上了双眼。   ☆、第三十九章   第二日,符柏楠退烧了。   两人深夜方入睡,又经了大番变动,白隐砚午后才起,符柏楠却一直昏昏沉沉,期间吃了些东西,再清醒,便又是夜里了。   白隐砚仍旧卧在外侧,面朝着他,睡得很安稳。   符柏楠望她许久,忽然轻笑了一下。   她打初见那日起便从来不曾怕过他,世人皆退,唯她向前。   他动了动身子,这一动,白隐砚便醒了。她揉揉脸有些呆愣地起身,手伸到他额上试温。   “做什么?”   “喝点水。”   白隐砚打个哈欠,“我给你倒。”   她一贯刚起迷糊得不行,下床时险些左脚踩右脚一头抢在地上,符柏楠拉了她一把。   “你小心点。”   她嗯了一声,给他喂了水,两人又躺下了。   她闭着眼含糊地问:“……还疼么?”   符柏楠摸摸她手背,又拉住她的衣袖,“你睡你的。”他侧头看着她,声音平实。   “我很好了。”   白隐砚微微点头,靠着他的肩睡了过去。符柏楠看她一会,颊抵着她发顶,亦闭上双眸。   沉落比想象中要快。   连日来符柏楠睡得比醒得多,睁目闭目,一回前夜,一回又至初更。他第二次昏昏醒来,侧身随意望望——   白隐砚不在旁边。   符柏楠抬手一摸,掌心只得一件紧攥着的袍服。   “阿砚?”   他瞬间清醒,撑起身再望,屋中一览无余,她果真不在。   一时间符柏楠脑中千万而过,或是她去了茅厕,或是被隔壁那家主人做了什么,或是她丢下他走了,更甚荒谬的,她刚渡化了他,便随她那什么师父回仙国去,只留件羽衣给他。   他心中仓皇不已,手都不稳,靴也忘了套,下地便向外奔。   猛推开门,符柏楠刚欲大喊,便在门前空地上见到白隐砚的背影。她坐在凉石上,搂着自己仰头而望。   听见响动她转过头来,背后是袅袅苍山,头顶是烨烨星河。   “怎么出来了?”   她起身走来。   “怎么鞋都没有穿?”   “你……”   符柏楠堪堪回神,急怒地冲口道:“你跑出来做什么!”   白隐砚让他吼得莫名其妙,喷笑道:“出个恭不可以啊?”玩笑过才道:“我眠得浅,近来又睡得太多,你说渴那时便醒了,躺下后再没睡着,见你好眠了我便出来透透气。”   天太黑,白隐砚看不清他面上表情,她踮脚给他拢拢衣襟道:“进去罢,再着凉我可不管——啊。”   她猛地被符柏楠搂住了。   他拥得急而紧,枯瘦的臂用力揽着她,将她往怀里收。   “……”   停了停,白隐砚反应过来了。   她抬手回拥住他,语调静而低柔。   “我不会走的。”   “你……”   她耳畔听得符柏楠长吸气,颤着声开口。   “白隐砚,你别耍我……”   最难堪的,最困苦的,愿与不愿,我俱已坦胸剖胆,全露给你了。   白隐砚拉开距离看着他,皱着眉笑起来。   她神情无奈而包容,踮起脚,手臂环上了符柏楠的后颈。   吻悄无声息而来。   许久,白隐砚双腿发酸,她缓缓地放下脚跟,两人的唇却还是没有分开。他迁就着她的身量俯下身,落下颈,和她唇舌交缠,吻到忘情。   悠长过去。   双唇分开。   符柏楠一口气分了三次吸回去,数次喘息,却还是觉得换不上气。额抵着额他微喘着,在那双仰起的眼眸中,见到了银河之上万千坠星。   白隐砚勾着他低声道:“翳书,有没有人说过你生的很高?”   “……有。”   符柏楠用他雌雄难辨的本音,不抑不扬,极少见的温和道:“干爹说过。他说我生得太高,眉目太锐,不合适做奴才。”   白隐砚轻笑起来。   “这样不好么。”   “……”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微阖上眼睑,一声低嗯,压在了唇与唇之间。   转天清晨,二人起得很早,符柏楠终于一睹了这几间茅屋的全貌。   他似乎回到了原有的状态,撑着活动了一圈,靠回老头儿椅上,仰瘫在厨房门口。   “亏他能在这儿过活。”符柏楠偏头看着那个男人赶鸭出笼往山下去,讥讽道:“这种地方,给我当茅房都嫌上着漏风。”   “自然了,谁比得上你讲究啊。”   白隐砚笑瞥他一眼,扔了两头蒜过去,看着符柏楠懒懒开始剥,“一会你起身走动走动,有食欲多吃点,早些好,咱们早些回去。”   符柏楠嗓音懒得简直要黏在地上。   “你乐意早回去啊?”   白隐砚道:“你不是嫌这破败么。”   符柏楠道:“回去就得勾心斗角啊。”   白隐砚道:“是啊,不然呢?”   符柏楠动动肩,把剥好的一把给她,“你们不是都爱什么要美人不要江山,夫妻双双把田种,老死山林的高洁姿态么。”他抬眼扫过她,“戏文里唱的。”   “老死……”白隐砚笑得不行,“哪就来那么多矫情了?这哪好啊,虫豸多诡,倒个夜香还得自己动手。”   她把手中的菜掰成几份,放进筐里。   “我想你早些好,是想免得回去晚了,宫里那些人吃掉了你的势力,你还得费心周折回来。”她偏头笑道:“你只有在那种地方做那种事,活得才快活,我知道的。”   “……”   符柏楠盯着她。   她淡淡回望他:“外人看来,权利场上勾心斗角的劳神不如退隐山林采菊东篱,但世有这类人在,必也有反过头来的,谁是谁非个中滋味,只有过着的那个才知。”   静了片刻,符柏楠轻笑一声。   “我回过味来了。”   “嗯?”   他指尖虚点,“绕搭半天,你不过就是拐着弯骂本督贪权附利,心如蛇蝎。”   白隐砚低笑出声。   她拍拍手把他拉起来,“起来了,我要做饭。”   符柏楠站起身顺势倚着她,长臂一伸,低头吻她。吻终了,白隐砚还把他往外推,符柏楠抗拒。   白隐砚道:“亲也亲了,你别耍赖。”   符柏楠懒散道:“你把椅子给我。”   白隐砚道:“让你起身便是要你出去转转,椅子给你,你不过是换个地方瘫着晒太阳罢了。”   符柏楠下颌顶着她的发,“晒太阳怎么不好。”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道:“没有不好,我不过让你动着去晒。”   符柏楠靠着她装死,甚至连眸都闭上了。   白隐砚推不开他,又说不动他,劝了几句,苦笑道:“你怎么这么懒了。快起来,我真的要做饭了。”话落拍拍他。   符柏楠又黏了一阵,好容易起开,松松散散地站在那。他穿着家主人的旧衣,身量过高,厚重又不够,长歪的竹杆儿套麻袋一样戳在门前。   白隐砚看他几眼,拿这形容打趣,他眯了眯眼没做声。   转身收拾大料时,白隐砚掩着嘴打了个喷嚏,小而细,闷在鼻子里。符柏楠第一次见她打喷嚏,眸一亮讥讽道:“你个纯毛小京巴儿。”   白隐砚睁大眼,一时愣住。   “你说甚么?”   符柏楠恶劣地笑着,慢条斯理又重复了一遍。   白隐砚简直要给他这股小肚鸡肠气乐了。   符柏楠扬扬下巴,“怎么,不像?成天一身白,头上顺毛儿扎着,也不做声,就来来回回吧嗒吧嗒地跑,雨砸到鼻头上就捂住,连喷嚏都不响着打。”   “……”   白隐砚忍不住想回嘴,可思索半天竟觉得他说得挺对,又不好跟他对骂你是狗你才是狗的戏码,皱皱鼻子把他赶出了厨房,留符柏楠一个人在院子里边转悠着,边嚣张地笑。   等饭做出来,二人用过了,白隐砚找了个碗沏上茶。   符柏楠闻了闻,挑眉道:“你的茶?”   “嗯。”   他搁下碗,又扒拉了一下桌上的纸包。   “两钱银子的霜花厚油纸包了三层,就为带这玩意儿?记着带它,你不能记着带点儿白药?”   白隐砚道:“游学时带出的老习惯了。”   符柏楠长叹一声,仰回老头儿椅上,一脸糟蹋东西的惋惜。白隐砚饮了口茶,碗前递,“喝么?”   符柏楠撇着嘴把头转向另一侧。   白隐砚好笑地道:“孩子气。”她把洗好的果子给他一只,符柏楠咬了一口,朝她伸过手,神情很自然。   “嗯。”   “嗯?”   白隐砚偏头。   他嚼着,口齿有些不清。   “甜的,你吃。”   白隐砚愣了愣接过来,看他随手又拿了个咬了一口,皱皱眉,继续吃。   她轻笑了一下,顺着他咬过的地方往下咬。   两人罕见的都没什么事可做,山中亦无书籍能阅,歇得差不多了,白隐砚便搭着他,在茅屋周围的山林里转悠。   符柏楠对林地的知识比她还欠奉,她好歹知道十几种可食的野菜野草,他除了林子里长得几类贵重树木,便只认得芨芨草。   符柏楠拔起一颗拈在手中。   “早年还未入宫时,常靠它度日。”   白隐砚道:“很多年了吧,难为你还记得。”   符柏楠手一松,草落在地上,他用靴尖用力碾碎那些过往,俯视着泥泞,薄唇扭曲。   “你不记,别人也会帮你记着,哪儿能忘了呢。”   “……”   白隐砚垂下眸。   她吸口气,挎过他道:“回去罢,晚上炒荠菜给你吃。”   符柏楠抬起头,哼了一声,“不吃,还不够拉嗓子的。”   白隐砚笑道:“挑嘴。”   符柏楠挑着眉回讥她,两人慢慢地走回茅屋。   ☆、第四十章   时轮悠悠,转眼便是五日。   白隐砚算是彻底了解了什么叫山中岁月长。   符柏楠跟条春困的长虫一样,成日里窝在那张老头儿椅上,家主人下山放鹅路过他什么样儿,黄昏回来还什么样儿。   正午临及,白隐砚做出午饭,擦干手走去叫他。她一手扶着躺椅顶端,一手伸去,抚过他寸须不生的下颌。   “翳书,起来了。”   她声音很轻,带着根性中生出的利落,却温软而柔和的低着。   “……嗯?”   符柏楠睁开眼抬头,懒散地应了一声。   他一副好睡的样逗笑了白隐砚,她打趣道:   “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   符柏楠看着她的笑靥,定定不言语。   白隐砚摸摸他脸颊,“都已快大好了,不可以再这样懒,快起来,要吃午饭了。”说着往起拉他。   符柏楠跟着她的劲儿起身。白隐砚边行边道:“今早晨起时碰到家主人,你猜他同我讲甚么。”   符柏楠随口应了一声。   白隐砚道:“他告诉我连着三四日早出晚归,他都见你瘫在那晒太阳,疑心你其实早死了,只是我舍不得埋,又不愿说,便搁在那充数。”她扬着眼角,“懒成这样,可不是和死了没甚么分别。”   符柏楠冷哼一声,坐下吃饭。   当日晚间家主人放鹅归来,符柏楠去了隔壁一趟,回来后他同白隐砚道:“收拾收拾。”   “这就走么?”白隐砚看他,“山路太长,你还未好利索吧。”   符柏楠只道:“你准备便是。”   第二天那放鹅的家主人一日未归,晚间深夜,白隐砚听到了远处隐隐而来的车轮声。符柏楠不知同那男人商谈了些什么,竟驱得他行了几十里去买了辆马车,还驶了回来。   有了车马白隐砚自不再多言,转天清晨她收拾了东西,留了张大额银票,随符柏楠上路而去。   白隐砚会驾马,便坐在车架上。实际符柏楠也会,可他撒赖,只倚在车厢口瘫着,不时怼她几句。   盘山路崎岖,行了近一个时辰,白隐砚便不怎么回头看他了。   符柏楠盯住她背影一会,叫停她,自己坐去了车架上。白隐砚没有推辞,扶着腰进了车厢。   又行许久,车到午间,二人寻了一处停下,白隐砚取出材料,生火简单做了点东西,二人对坐在车厢口。   符柏楠望着葱翠山林,随口道:“晚上便能到下方城镇,到时我去那儿提督监坊捎个信,顺便换了这辆车。”   白隐砚笑着摇摇头,险些呛住,咳嗽了两声。   符柏楠看她,“怎么。”   白隐砚道:“车不好,买些褥子垫进去便是了,哪有你这般用钱的。”   符柏楠嗤道:“慢说宫中的,便是我给你那些便够寻常人花到下辈子,投胎还能贿赂个阎王爷,你说我该怎么用钱。”   “我赚的也够自己花一世了,可哪有这么过的呢。”白隐砚望进他眼睛里,轻声道。   “翳书,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   符柏楠一时愣住,半晌垂下眸。   “知道了。”   顿了顿,他道:“但车该换还是换。”   白隐砚嗤一声笑出来:“行行,依着你。”   符柏楠脸上显出种小孩子要着糖的得意,白隐砚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于是那个得意便贴近,和她额抵着额,气息缠着气息。   白隐砚道:“翳书,你好好吃饭,不要过来。”   符柏楠道:“难吃。”   白隐砚道:“难吃也要吃,过午还有三个时辰要行。”   符柏楠只道:“难吃。”   白隐砚手搭在他肩上,温笑道:“翳书,不要孩子气。”   话刚落,暗影便近前靠了过来,她尝到了符柏楠口中的“难吃”。   他似乎迷恋上这些,憎恨碌碌无事的林野,却在一切碌碌无事时肆无忌惮地吻她,带着经年积下的匮乏感,和逐渐无法遮掩的焦灼饥渴。   吻绵长而无尽。   白隐砚气息不稳,想向后撤,可方动便被他追过来,再撤,他撇了碗,伸手搂她的肩胛。白隐砚低嗯一声,浑身一缩。   符柏楠终于抬首。   “阿砚?”   白隐砚笑笑,“没事。”   “……”   他伸手拉她的衣襟,白隐砚一把攥住,符柏楠起挑眉头,二人对峙片刻,他吸口气先退一步。   “我把车帘放下,你自己脱。”   白隐砚敛下眼睑。   放下车帘,二人进了车厢,白隐砚半褪衣衫露出后肩大片乌青。她拨开发,边转身边道:“掉下来时摔的,只剩青了,看着吓人而已。”   “……”   符柏楠只看着,并不作声。   静默许时,白隐砚低咳一声,垂首道:“好了罢。”话落她很快理齐衣襟,青丝落下,遮住她泛红的颈与耳。   身后符柏楠忽然嗤笑道:“你窘迫甚么。”   白隐砚转过身,见他斜靠在车厢壁上,声音有些刻意的上扬,自嘲尖锐而鄙薄。   “咱家可是切了一刀的人——”他拉长声,“就是想对你做点甚么,也不知何为,有心无力啊。”言罢符柏楠张开手,露出平坦的胸腹。   白隐砚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紧抿着唇转开视线。   她靠过去,伸手扳过符柏楠的脸。   眸对眸。   白隐砚轻笑了一下。   “自然窘迫了,还怕得很呢。”   她低声道:“腌臜深宫里当差十几载的公公,便是没有,不做,也只是不想不愿,若动起真格来,又哪会不知能对白娘做甚么呢。”   她扬着眉角,话中难得有些挑衅。   “督公,莫充大尾巴狼。”   “……”   符柏楠的眸随着她的话语,说一句亮一分。   待话尽落,他猛地反身把她压在下方,俯视片刻,咬了下她的唇。   “怎么。”   他慢慢地道。   “本督知不知道,白老板……想试试?”   想试试三个字揉着太监独有的,雌雄莫辩的暗哑,舔过白隐砚的耳膜,她感到背上一阵刺痒而过的电流。   气息不稳。   但时辰不对,地点不对。   静了静,她吸口气,忽然抿嘴戳了下符柏楠的小腹。他没防备倒抽口凉气,浑身一僵,差点骂出来。   “你……!”   “督公还是先养好伤吧。”白隐砚撑起身道。   “……”   符柏楠到底还是骂出来了。   白隐砚低笑不止。   二人坐起来收拾好,又蹉跎许时,熄掉火上路了。马已经习惯了盘山道,符柏楠松拉缰绳倚坐着。   “回去后,你准备一下。”   他望着莽林忽然开口。   白隐砚本在打哈欠,听了他的话便慢慢坐正了。   “好。”她道。   “如何做,你说。”   符柏楠沉默地整理思绪,白隐砚静静等着他。   半晌,符柏楠道:“皇上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口重食杂,还在王府时她便年年命人从会安居定酱菜腌物,只是大典后久来让太医院劝着食淡了,若想进献,从这儿打开缺可行么。”   白隐砚拢着衣袍思索片刻,道:“不可,单这一味太慢太难了。”   符柏楠道:“那需得甚么。”   白隐砚道:“重油重盐。”   符柏楠蹙眉道:“淮鲁川粤,天下的好厨子都在京城,重油的菜样最不考究人,怕轮不上你。”   白隐砚笑笑,“这我自知,只是我也知你们宫中的规矩。”   符柏楠随口道:“哦?”   白隐砚道:“你们宫中当差的奴才心口相传,上的菜,都得先搁个二刻半个时辰的,等菜蔫了油固了才能呈上去,是不是?”   符柏楠瞥她一眼,乐了。   “你从何得知的。”   白隐砚只反问:“可是么?”   符柏楠点点头,“是。怕哪道菜皇上吃痛快了,回头半夜批折子口腹之欲一起,嚷着要用,临头找不着厨子连累满宫遭殃,便干脆都弄得难入口些,这规矩是不成文的。”   白隐砚道:“如是了。五方十八路,拎回家的总不如馆子里的,打的就是一个时辰。早年二师父教厨时,灶上里总搁着个一刻钟的沙漏,里面粒粒黄金,倒过来翻过去,便是这个道理。”   聊起食,白隐砚滔滔不绝。   “等回了京,我做出三五十样菜式,你先挑尝,觉得好的我便用最重最鲜的料做得,你再寻人尝一遍,若着实无错了,便寻机趁早呈上去。   天下人争口欲,吃的就是一个新鲜,皇上头次吃,又不拖不等,我自诩差不过那些妥协躲懒的御厨。手底下翻花样,三个月不重复还顶得出来。”   符柏楠哼笑一声:“口气倒挺大。”   白隐砚一愣,顽笑道:“身后有督公,自然腰挺得直,口气端得大。”   符柏楠斜睨她。   二人互相打趣几句,一场弑君的同谋悄然长于山林里。   一路跑马,晚间戊时,两人压着关城门时入了城。白隐砚去客栈定房,符柏楠自去了城中的提督监坊。   回客栈时他脚步轻,白隐砚没听到他回来,一推门,符柏楠正见她坐在榻边,半趴着,手扶着后腰。   他停了停,插上门过去唤她。   “阿砚。”   白隐砚无事般回身,“事儿办完了?”   他点头,自然地弯腰给她除了靴去了袍,卷着袖低道:“你趴好。”   “嗯?”   白隐砚顺从趴下,他拨开她的发,拉开她后襟。   青紫露出来,药酒上身,符柏楠微使力按了两下,啧一声,“什么玩意儿。”话落续道:“你就付一下。”   白隐砚闷笑道:“何时买的?”   “方才。”言罢连忙补道:“看到药坊,顺路买的。”   白隐砚悠悠道:“这条街附近有药坊么?”   “……”   “督——”   “你闭嘴。”   “……”   ☆、第四十一章 屋中静过一阵,符柏楠没话找话。 “还疼——” “其——” 言语撞到一起,白隐砚笑笑,“你先说。” 符柏楠反问:“你要说甚么。” 白隐砚停了停,顺着他道:“其实还是不稳妥的。” 符柏楠知她意思。 “有备无患罢了,并不全指着这个手段,且还有续命仙丹另备着。” “……” 白隐砚偏回头,半晌轻声道:“翳书。” 符柏楠抬眼。 “我有些糊涂,你到底是真想她走么?” 符柏楠手一顿,扣上药酒的盖。 “覆巢之下无完卵,满天底,哪有盼着主子死的奴才呢。”他按住打算起身的白隐砚,手到她后腰,灌了内力开始揉,口中徐徐道着。 “自过刑拜了干爹,从潜邸一个倒泔水的开始,满打满算我跟了万岁十一年。十一年功过不论,喜恶不论,情分总有。说一句大不敬的,抛却氏族种种,她便是我们这些旧奴的家中大长姐,我手上人命百万条,可杀她,论份是弑君,论情是弑亲。” 白隐砚翻过身来,仰躺着看他。 “我大概懂了。”她温声道:“因你手中拿权,她又快没了,是么。” “是。” 符柏楠吸口气,藏一份露九分,跟白隐砚交了底。 “我们这号儿人能爬到这个位置,手上攥着权,脚下踩着命,办的事儿九十九件论不了好坏,世情三千,只剩下一个利。你未说那病是甚么‘癌’时,我便已知万岁过不了这个坎了,既然拦不得阻不住,还不若拿来铺路,跟老天争一争她何时走,定下准备,免得临头慌乱,自乱阵脚。” 白隐砚一怔,“你要参与立储么?” “参与立储?不,我不参与。”符柏楠冷笑一声,灯下面容扭曲。 “我要直接裁定谁来登基。” “……” 白隐砚定定看他片刻,伸了个懒腰,手搭在额上。 “哎……”她长叹,“糟啊。” 符柏楠挑眉。 “王室更迭权臣倾轧,和你们斗官场的人卷到一块,同乘贼船,一身腥。”她半遮着眼,从指缝里看他,轻笑道:“船家,现在还能靠岸么?” 符柏楠倾身过去伏在她上方。 “靠岸?白老板,宦海无涯啊。”他渐渐靠近她,“不过你若愿行贿,本督倒是准你逃票……”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长灯下的吻中。 自山崖下的一落,跌出了梦境般的几十日。 符柏楠换了车骑,与白隐砚天明赶路,夜宿在马车里,二人换着驾车,说急也急,说慢也慢,到他出川入京,大半个月已过去了。 一个月东厂变化不大,他离京时留下的人除了几个闻风跳梁的,多数该如何还是如何。 众人十多日前收到他的通书,扔了披麻戴孝的行头,打京郊临县便开始迎,车马换一次豪华一进,待符柏楠入了京畿,十三和许世修也赶回来了。 月前遇袭后,众军被冲得七零八散,符白二人落崖后阉军大乱,符九与许世修保着王宿曲冲出重围,后又有几队军士陆续汇流,剩下区区一万多兵马。 王宿曲不知被什么咬伤肩背,所幸伤势不重,天亮后,众将率兵重检山林,狼藉一片的营地却只剩一万兵尸,不见黑衣。 君子不言怪,王宿曲不信妖邪,疑心有诈,派一队轻骑回探风波庄废墟,轻兵急去急回,包括庄主端邺在内全庄上下,确系已无活口。 众人闻听军心大动,王宿曲亦恐再生变故,欲携兵星夜赶回,许世修正是此时请留的。 他单枪匹马一把剑一只鹰,攀下崖去,找符柏楠。 符九要领阉军,十三便自请同去,十几个人跟着也都下了山,可惜寻错了道。等鹰书一封得知了符柏楠的行踪,符白二人已上路多时了。 回宫后,符柏楠处理了几个人,第一时间去金殿请安,卸了身上的武职,跪请皇上收回了追授的一干名号。 夏邑年更见瘦了,精神明显不好,躁郁更甚,符柏楠不敢多呆,他侧面打听出王宿曲只报知了风波庄大捷,并未多提那夜妖异,便也未多言,主仆叙话许时便请退了。 内阁仍是老样子,只司礼监的票拟权移到了凉钰迁手中,符柏楠去转了一圈,与他对坐聊了一个时辰,心下便有底了。 “司礼监你先掌着吧。”他掸掸袖,“反正也快到日子了,等在位的殁了,下面金鲤跃了龙门,再说后面谁掌印的事儿。” 凉钰迁道:“你有谱了?” 符柏楠闭了下眼。 凉钰迁拂拂鬓角,“太医院会诊三四次都拿不出日子来,你敢定?” 符柏楠斜眼看他。 “船都开了,你现在来问我会不会摇橹,是不晚了点?” “……” 凉钰迁抛下折子,“我是没兴趣了。总归是你的家,怎么当是你的事儿,但符柏楠,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掉下去,别指望我拉扯你。” 符柏楠冷笑一声,起身道:“过两日我带个人进宫。” 凉钰迁一怔,旋即了悟。 “终于舍得狠下心了?” 符柏楠避而不答,反问道:“朝廷上有动静么。” “哦,不提我还忘了。”凉钰迁打怀中掏出张字帛递与他,“这一月来闻风投靠过来的,有一批能力不错的我已经提拔了,给了多少孝敬全在上头写着,东西都在库里,”他话头顿了顿,“我留下了。” 符柏楠接过略扫了一眼,边折边讽道:“司公不是自诩两袖清风么,怎么,终于穷得过不下去了?” “我要大婚了。” 符柏楠手一抖,字帛掉在地上。 他罕见的惊愕外露,瞠目结舌地看着凉玉迁,半晌才道:“你、你甚么?” 凉钰迁咳了一声,摸摸鼻子。 “大婚。” “和谁?” “……安蕴湮。” “你……”符柏楠张了张嘴,“甚么时候的事儿?” 凉钰迁眼看着窗外,“没多少日子。半个月前求得圣旨,入了秋就行礼。” “……” 符柏楠没忍住,揉了揉额角。 “在的这位命数能不能抻到入秋还另说,安蕴湮可是枚好钉子,你这节骨眼儿成亲,起了她,清流派那边儿怎么弄。” 凉钰迁沉默片刻,道:“她日前……被推出做刀,在殿上触了九爪金龙柱。” 他垂下眼。 “我等不了了。” “……” 符柏楠很想骂街。 千言万语堵在胸中,他在屋中踱了两圈儿,一声讥笑,全咽回去了。 “凉钰迁,你行。”他枯指虚点,“礼老子是不会给了,但到时候要是吃席,记着留两个位子出来。” 凉钰迁笑起来。 “不给彩礼那你别来了。” 符柏楠夸张地讽笑一声,抄起字帛转身出了司礼监。 出门正逢午时,符柏楠在宫道上走了片刻,觉得浑身别扭。踟蹰前后,又行许时,他回过味来了。 他略站了站,径直去马坊牵了匹好马。 出了宫门,他正欲上马直奔瓦市白记,动作一停,目光落在了两丈外的那抹人影上。 她立在宫墙下,一手拎食盒,臂中捞着她青天裂瓷的茶壶,微仰着头静静出神。 朱墙雪衣,晚熟的海棠越出几枝在她头顶飒飒,落了一地红花。 白隐砚好似个糅杂的矛盾,只孑然而立便自成一派,那静默中隐约透着些旁若无人的气势,却又甚少被取来做剑做甲,眉目一敛,满压隐忍,只等待着。 等待着。 等他。 符柏楠低喘了口气。 他将马缰递给宫人,慢慢负着手踱过去,站在她身侧。 白隐砚余光一动,转过头望见他。 符柏楠道:“怎么来了这儿。” 白隐砚提了提食盒,温声道:“诸事繁杂,两日未见,我想你一定忙得没法好好吃饭,今日店中腾出手了,便做了些送来给你。”她顿了顿,见符柏楠面色不定,轻道:“我多事了么。” “……” 符柏楠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全,喉头滑动,吞咽一下。 “没有。” 他有些压抑地转身。 “上轿吧。” 白隐砚并未在意,提裙随他上了轿,门帘方落,拥吻便铺天盖地而来。 她甚至还未坐稳。 符柏楠骨般的五指成爪,张开托着她的颈她的腰,将她揉在怀中。狭窄昏暗的轿辇中,他吻她吻到神魂不知,耳不闻风。 贪权贪财,贪色贪生。 一个太监,贪遍天下,到头来所求的,又能有什么。 白隐砚喘息着推他。 “还有人在外面。” “不去管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笑道:“翳书,你不要孩子气。” “……” 符柏楠听得白隐砚带着南腔的官话,辨不清自己所想的是什么,可他终于感到那股刚刚才被察觉的躁郁,缓缓静了下去。 他搂着她,与其说搂着她,不如说靠着她。 八抬轿稳稳前行。 宫纱帽落在一旁座上。 他出口气,微阖上眼睑,片刻耳廓被人摸了摸,接着脸颊也被摸了摸。 “累了么。” “……” 符柏楠没有接话。 沉默半晌,他闭着眼道:“凉钰迁要成亲了。” 白隐砚道:“嗯,云芝留书同我讲了,说求了圣旨赐婚,名正言顺,叫初秋去吃酒,还说没有厚礼不准跨门。” 符柏楠冷嗤一声,睁开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白隐砚淡笑不语,打开食盒搁到他面前,“回东厂又要忙起来了,现在吃吧。” 符柏楠接过三两口饮尽了前汤,捏箸停了许时,他低声道:“阿砚。” “嗯?” “你搬来——”话到一半,他压住改口。 “你愿不愿搬来与我同住?” “……” 一扭头,白隐砚抿着嘴看他。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符柏楠道:“建府有时日了,我也不怎么回去住,空着可惜。” 白隐砚静静看他。 “翳书。” “……” “方才的我当没听见,你再说一次。” 符柏楠捏紧筷子,垂着视线,吸口气。 “你……来吧。” 他蹙着眉,一个短句磕磕巴巴断了数次。 “见不……见不着面,我……心……心慌……。” 白隐砚笑起来。 “缘是这样。” 她道。 “好啊,那我答应你。” “……” 符柏楠手里的筷子,终于落进了饭菜里。 东厂的人做事向来利落干净,前一天符柏楠打过招呼,晚上刚与他拟好同住后的作息,第二日白隐砚屋中的东西便少去三分之一。 接下来她每次回屋,总能发现有地方空了,可她一次也没见过帮忙搬行李的厂卫,连叫住吃个饭都没法子。 白隐砚最后一日住在瓦市,她取了几件旧衣拎去河边洗。 她在柜上留了字,符柏楠忙完来寻她时,便见到她卷着裤腿立在河中央,漂洗衣物。   ☆、第四十二章 河岸上放着木盆,盆中是洗好的衣料。 符柏楠一步步向前,夕阳余晖随意散落,给眸中画卷镀上层金。那光给他种短暂的错感,似乎世间残酷的一切都比平日柔和了,草,树,落日。 还有女人。 他停下望了许时,倚着树懒散出声:“那群小子呢?怎么不帮你。” 白隐砚旋首,看见他笑了。 “回来了?等我片刻,马上要洗好了。” 符柏楠喉头滑动,因那句“回来了”而抿紧薄唇。 他走去河畔,伸手要接她拧水的衣服,被白隐砚一下挡开了。他手停在半空,白隐砚把罩衫拎起来对折,一头给了他。 “你拿着,我来拧。” 符柏楠挑眉。 白隐砚瞟了眼,自知他在想什么,边拧边道:“你们一个两个手劲儿收不住,旧衣脆,拧过头,衣服容易坏。” 符柏楠的眉头并没落下:“们?”他配合着她微弯下腰:“他们给你拧坏过衣服。” 语调陈述。 白隐砚嗤一声笑了,把罩袍扔进桶里,扶着腰直起身,“我便说自己瞒不过你的。”她攀住他伸过来的手,提着衣裙上了岸,“十三求我莫同你讲,若让你知晓了,不定又怎么罚他们。” 符柏楠嗤了一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白隐砚紧了下眉头,“翳书。” 符柏楠理所当然道:“规矩就是规矩,我已够仁慈了,衣坊中的奴婢洗坏哪个朝员一件内袍,杖毙都不为过。” 她点点头,拍着衣裙道:“话是不错,可咱家总不能也同人家一般,为一件衣服就打死儿子。” 符柏楠浑身一定。 “你说甚么?” “嗯?” 白隐砚抬头看他,“我说咱家不能也为一件衣服打死儿子……哦,他们成天主父主父的叫你,我也跟着沾光落一句主母,不就是儿子么。”话落她笑叹,“一群小小子,年纪也不大,又早早入宫,抢饭都跟孩子似的。” “……” 符柏楠不言不语,定定看着她。 白隐砚一时读不出他思绪,却也不甚在意,蹲下身在河中洗净了手,拉着他也蹲下洗,末了从他怀里掏了帕子,细细擦着。 符柏楠沉默许时,忽然开口。 “阿砚。” “嗯?” “年前夏麟伏诛,本该夷灭九族,只他虽落狱,小儿却不及周岁少不知事,按夏律贬为了庶籍。”他垂眼看着二人交握的手掌,缓缓道:“想必……有那亲王血脉的子嗣,若好好教养,日后定能成才俊。” 白隐砚动作停了。 “……你什么意思。” “……” 符柏楠未答,抬头与她无声对视。 半晌,白隐砚平淡道:“符柏楠,你并不欠我的。” 符柏楠的手倏然收紧。 “你过好自己,若有想要的,我自会向你开口。我并不是为了委屈自己,才与你走到这一步的。” “……” 符柏楠低垂着眼,片刻勉强讥笑一声,嗓音有些发沉:“大话倒是讲得漂亮。” 白隐砚勾了勾唇,拍拍手站起身。 “回去吧,得快些,我怕他们看着饭锅的又将米烧糊——啊。” 符柏楠亦起身眯了下眼,望着白隐砚明显懊悔的表情砭起嘴角,“你别祈望我容赦这个。” 白隐砚苦笑道:“一顿饭而已。” “不行。” “翳书。” “……” 符柏楠不说话,扶着她蹬上鞋,弯腰拎起浣衣桶,落半步慢悠悠地走着。两人一前一后,她时不时回头催他,符柏楠便同她拌几句嘴。 二人走了许时,路过城郊一座破土地庙。 庙中人进人出,一大班子几十个,起炊淘米晾衣服,里间传出隐隐的丝乐唱腔。庙前长凳上翘腿坐着个油彩未褪的老男人,拿着根细竹棍,面前站了一排光膀子的幼童。 白隐砚前走了几步,一回头见符柏楠停下,她也站住了,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几个孩子在开腔吊嗓,吊完一轮顺着开始唱戏段,那老男人点,谁唱不出便照身上抽,可几个孩子都唱得不尽人意,胸前俱已有大片的红了。 白隐砚看得眉头紧蹙,走过去拉拉符柏楠。 “翳书,该回去了。” “……” “翳书?” 符柏楠神游般看她一下,低应一声,又转过头去。他腔调里憋着什么,白隐砚听出来了。 是怒。 她不再催他,只挽住他的臂。静望了许时,白隐砚忽道:“真可怜啊。”她指指庙前。 “那个老班主。” 符柏楠终于落下视线,微眯着眼声调温柔,阴怒更甚。 “你说甚么?” 白隐砚重复了一遍,淡淡续道:“不是么。唱念坐打十八般练就,坐到班主成了角儿,养着整个班子的人,可想锻炼个接班又没有成器的,心焦,又压着苦,却只会用这种法子,毕竟他师父,他师父的师父,都是被这样带着私怨教出来的。” “……” 她仰头对上符柏楠视线,“戏子说到底,就是个空壳子,大戏里哭别人笑别人,到头来谁也记不住他自己。行又难,伤了也没人问,自己的苦攒多了,就要去向更苦的发泄,虐打责难。戏班子堆起来的倾轧,就是叠着的一层压一层的苦和疼。” “……” 话落下,风过去。 符柏楠望她良久,动了下眼角,轻笑了一声。 “你不必劝得如此拐外抹角。”他抬起头,往前走起来,话中怒意已尽散了。 “我本也没打算杀他。” 白隐砚点点头,“嗯,你心好,顾忌那些小孩子,我知道的。” 符柏楠斜睨她,“听着不像好话。” 白隐砚抿嘴道:“怎么不像好话?” 符柏楠哼道:“你说得不像。” 白隐砚低低地笑道:“翳书,挑嘴便罢了,现在还要挑话了?” 符柏楠磨了磨牙,回嘴讽她。 二人走了一路,黄昏下道广人稀。快到家时,符柏楠忽而开口。 “我幼时,学过戏。” 白隐砚走在他身侧,挽着他随意搭腔。 “甚么戏?” “黄梅戏,粤腔也会些,刚学时唱白脸,后来唱青衣。”他似有似无的补充道:“学戏那年我刚总角。” “五岁?”白隐砚哑然,“年纪太小了些。” 符柏楠嗤笑一声,面色沉郁:“不小了,与我同年的有十几个,都让班主打死了,就剩我唱到志学,被/干爹相中进宫。” “……” 白隐砚无言,紧了紧揽着他的手。 符柏楠压着眼皮向下瞥她一眼,深吸口气抑住蜂涌而起的快意,又故意道:“学戏那些年不识字,戏段背不过便被绑在椅背上大声唱,错一句一鞭,错十句便不准吃饭。”他余光瞥见白隐砚蹙起的眉头,“十二之前未吃过饱饭,不过许没那么久。饿得日子浑噩,记不清了。” 白隐砚低声道:“怎么忽然说这些。” “……没什么。” 符柏楠顿了顿,又低声嘟囔:“他们过得苦,我幼时也苦。” 白隐砚并没笑他。 他听得她太息一声,手滑下去和他的牵在一处,身子和他靠得近了很多。 地上长影融为了一体。 符柏楠望着那拉长的影,感到很多情绪无言传来,郁,却压不住的汹涌澎湃。 他原还想说更多。 她对别人的怜惜令他莫名不忿,令他想再多说些,再向她多讨些。但不知怎地,她靠过来时他心中就静了,静得不欲再多说。 远处有人家传出母鸡咯咯声,路两旁人烟疏少,炊烟袅袅。 黄土通天道,愿这路,一生走不完。 第二日,白隐砚搬入了符柏楠的私宅。 宅子四进四出,朱门高墙,深院回廊,白隐砚来过一回。 符柏楠带她绕了一圈便往东厂去了,二人在瓦市前街口分别,午后出宫,她又在宫门外等着他。 再一日,还是如此。 他们似乎寻到一个节点,轻易便融进了彼此的生活。 寻常人家般的安定,不期而至。 午后回去,二人拾掇干净,对坐说过一会话,符柏楠便去书房理事了。待他黄昏出来时,后厨飘出浓厚的重油香。 他条件反射吞咽一下,停了停,又觉得太没出息,抽帕掩着口鼻走回后院。 跨过影壁,符柏楠前赶两步,接过白隐砚手中水桶和瓢,脱了靴站在廊下,换他弯腰洗地。 “怎么自己做洒扫。”他边洗边蹙眉,“那群小子上哪偷懒去了!” 白隐砚放下袖子,温声道:“在换班呢,我见桶放在这便随手做了,又不是大事,你不要发火。” 符柏楠仍紧抿着唇。 洗过一圈,他泼净剩下的水,嗤道:“洒扫可是有日子没做过了。” 白隐砚收拾了东西进门坐下,淡笑道:“督公胸中挂得是庙堂高远,自然眼里看不见粗活。” 符柏楠哼了一声,拿过烟杆儿瘫到春榻上,坐得歪歪斜斜。白隐砚看看他,取了茶壶捧在臂弯中,低头翻起书来。 屋中静过许时。 紫烟升起。 符柏楠懒散开口:“在看甚么。” 白隐砚随口道:“古菜谱。” 符柏楠道:“不说自己翻手便是三个月的花样么。” 白隐砚不吃讽,只淡淡嗯了一声。 又静许时,符柏楠道:“在看甚么菜。” “……” 白隐砚从书中抬起眼,哭笑不得地道:“翳书。” “……” “明明原在白记,不声不响对坐一二时辰也是有的,你不要孩子气。” “……” 符柏楠扭过脸去,闭目不言语。 白隐砚皱着眉笑了笑,宽温地太息一声,又垂下头。 屋中三度沉静。 没了符柏楠的打扰,白隐砚渐渐沉在书中,仔细推敲该供上去的菜样。 二人良久不言。 不知几时而过,春榻那方两声烟杆的轻磕,下一刻,黄梅戏腔中一句婉转高啼的“娘子~”炸开在白隐砚耳畔。 她豁然抬首。   ☆、第四十三章 转过头,符柏楠无事般歪在榻上,面朝着窗外。 白隐砚撂下书坐过春榻边。 “翳书。” 她噙着笑唤了一声。 符柏楠的脸更往里去,翻了个身,整个人侧躺朝着那边。 白隐砚有些讨好地轻推了推他,俯下身亲吻他眼睑。符柏楠干脆连眼都闭上了,可脸上的得意却压也压不住。 白隐砚又哄他许久,央他再开口,符柏楠却只装死不做声。 门扉被扣响,白隐砚应声。她顺顺他的发,拢袍起身,开门向后厨而去。 焖肉到了时辰,熄火出锅,一时间香飘满室。 白隐砚将肉料细细剁碎,正用细白棉拧汁榨于豆腐上,门口忽而又传来一声吊着嗓子的“娘子~”,她手一哆嗦,险些压烂了豆腐。 一回头,符柏楠正环手斜倚着门框。 她咬唇憋了几秒,无奈地嗤笑一声道:“督公真是坏心得很。” 符柏楠一脸恶劣:“哦?” 白隐砚虚点他,“你就爱看人仰你望你,冲你摇尾乞怜,可吃了甜头又不办事,到头来人放弃了,你却又回头来勾。” 符柏楠大笑出声:“白老板第一日识得本督?贼船已上,现下才悟是不晚了点儿?” 他嚣张的笑声回荡,笑得止不住地咳嗽,最后不得抽帕子掩住口鼻,抿着嘴角冲白隐砚道:“你先做吧。”言罢转身回去了。 回屋过没多久,白隐砚推门将菜端进来,擦擦手道:“来尝尝罢。” 符柏楠起身坐到桌边,一筷子下去,他抬首问:“有饭么。” 白隐砚道:“让你尝尝罢了,晚膳不吃这个。” 符柏楠蹙起眉。 白隐砚叹口气道:“那只能吃一点。”她伸勺切下豆腐外沿,命人将掏空塞满油鹧鸪的芯端走。 看符柏楠吃净了碗中的豆腐,她问:“这道也呈得上去么?”符柏楠默默颔首。 她勾唇道:“那便这样罢。” 符柏楠道:“我明日派人同你二厨传话,顶你的店门。” 白隐砚道:“好。” 正事儿说完,他拭净唇角,饮了口茶,偏头笑睨着白隐砚。与他对视片刻,白隐砚了然了。 她垂头思索片刻,玩笑道:“当家的,《天仙配》唱得么?” 符柏楠长伸腿,单臂挂着椅背,斜斜侧仰在椅中。 “俗。” 白隐砚道:“那《夫妻观灯》唱得么?” 符柏楠懒散地拖长声:“俗——” 白隐砚笑道:“《蓝桥会》总得了罢。” “……” 符柏楠看她一会儿,坐正身子,咿呀两声开了嗓,吸了口气,拉腔清唱。 一时天地混灭,神魂一错,前后椅不是椅桌不是桌,左右四望,黑压压人头攒动,俱望着台上那提声清唱的角儿。 梨园吟响,咿咿呀呀,填满的是瘦弱少年人油面披挂,强颜欢笑,经年苦苛。 白隐砚走神许时,闭了闭目,再回过神,阴司腔正拉到断肠,蓝玉莲自蓝桥纵身而跃,恍惚间大戏落幕,耳畔叫好声不断。 符柏楠仍是那副表情睨着她。 “娘子——”他兰花指一点,念白道:“可入娘子——法耳啊——” 白隐砚低笑出声:“得,得,愁肠婉转,不沾烟火气。” 符柏楠自嗤道:“罢了吧,多年不吊嗓了,能唱下来也是不容易。” 白隐砚只含笑不语。 二人静坐许时,她忽而道:“翳书。” 符柏楠侧目。 “你再唤我一声娘子。” 符柏楠正要张口,她指尖敲敲桌面。 “用官话。” “……” 符柏楠玩茶杯的手停了。 他僵了许时,低咳一声移开目光,张不开嘴。 戏腔好似另一种语言,哪一类邦话,这话学了只需动用神思,并不牵扯人心。 一层言语如一层脸皮,人扣用它时,虽想的和母语同意,但心中却如同蒙着层纸,听得见光影见不到人,哭只做哭他人的腔,笑只做笑别人的欢。 嬉笑怒骂,假言做脸皮,唱了真心。 白隐砚看穿了。 她总是能看穿的。 耳畔衣料簌簌,一扭头,白隐砚紧挨他坐了过来,目光里三分调侃。符柏楠条件反射后撤,扁着嘴角阴下脸。 “做甚么。” 白隐砚自不畏惧,探到他耳畔说了句什么,符柏楠一愣,手掩口鼻,只败退地低叱了一句放肆。 白隐砚探着身和他静静对视,嗤一声笑出来,摸摸他脸颊温声道:“罢了,不逗你。” 她吻了下他眉心,拢袍起身道:“我去准备明日进宫的材料。”话落转身出门了。 符柏楠独自坐在屋中,指尖虚扣茶杯,转了三转,屋中响起一句低语。 无人听得。 第二日卯时刚到,二人便早早晨起,符柏楠去院中行鞭,白隐砚备好用物,反复检查了要用的密料。 及到辰时,二人梳洗出府,带上一个做好的保温盅,上轿去了宫中。 外宫三过,落下轿,内宫五过。 白隐砚跟在符柏楠身后半步,垂首只见自己靴尖,余光中不断有人下跪,口称督主,也有报吉祥的跟着走了一段,到哪里又离开了。 行行停停,符柏楠将她引到一处屋内,低声道:“你在此等着,许得一二个时辰,若有人来敲门,你不要做声。” 白隐砚默默点头。 他提了盅子转身走到门口,停了停又回来了,望着她。 “……” 白隐砚读出了那些无言,于是她静静上前,取走了他怀中一把薄刀。 符柏楠勉强讥讽一声:“你拿它做甚,削梨么。” 白隐砚笑了笑,只温声道:“你去罢。我在此等你。” 符柏楠吸口气,负手而去。 脚步声走远。 白隐砚在桌边坐下,环视四周一圈,两手交握,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拇指关节上的纹路很清晰,素白手背上斑斑驳驳,满是溅油烫出的细碎伤疤,翻过来,掌心三条大线,命线絮乱,横断在大鱼际。 她握起手,抬头望着房梁,觉得似有杂音,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耳中的。 深宫太静,耳鸣格外明显。 坐了许时,她闭起目,在心中默诵菜谱。直到那书被翻完一遍,外间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白隐砚睁开眼。 视野有些暗,面前的桌子镶着大块和田玉,睡在黄花梨雕海棠中央,伸手拂过,触手生温。 她无声想起深宫长苑的那些人,前朝是女人,本朝,是男人。 每一日,每一时,他们怀抱着这样的心,等在这里,等一个人。 一切都无关性别。 她垂下眼,欲再度闭目,门扉忽被扣响。 白隐砚条件反射抓住袖中的刀。 门外之人等了片刻,以为屋中无人,推门引人入内。他抬眼见到白隐砚,惊了一瞬,尖声道:“大胆!甚么人擅闯皇宫!” 白隐砚起身正欲言,后进之人笑呵呵地开口:“白老板,久疏问候啊。” 白隐砚一怔,松开手,撩裙跪下。 “草民见过王将军。” 王宿曲前赶两步将她扶起来,“哎,哪里须得如此大的架势,你我不必客套了。”他转头对瞪着眼的宫人道:“公公,这位是符公公内家,与在下也相识的。” 那太监立时转做笑脸,躬身行了个礼,“原是督主的人,咱家有眼无珠,冲撞了。” 白隐砚笑道:“公公哪里的话。” 三人又客套几句,那太监便掩门退去了。王宿曲招呼白隐砚坐下,捋着胡子道:“白老板,前次行军路上请吃的几顿饭,润德还未谢过,实在人间臻品。” 白隐砚道:“区区贱物王将军谬赞了,下回来得白记,白娘请您。” 王宿曲哈哈大笑:“既回得京来,哪里还能再占白老板的便宜,占符公公的便宜呢,润德还是人情钱财两分清吧。” 白隐砚亦赔笑。 二人聊了几句,话头一转,王宿曲道:“哎,润德入宫探亲,不想亲未探见,竟见白老板,润德着实吃惊啊。怎么,符公公可是有甚么……?”话将落未落,关心地望着她。 白隐砚含笑摇首:“宫里的事白娘不懂,只相公命我等他下值,白娘便在此候着。” 王宿曲大松口气般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白老板,公公若有何难处尽管向在下开口,请您一定如此代为转达。” “好说。” 白隐砚垂眸避开他,淡淡应声。 两人又聊了一阵,白隐砚多数时候能避则避,话语一时沉滞。 静了片刻,王宿曲忽而想起般道:“对了,日前家中给在下捎来几捆好烟丝,润德不食,记得符公公食烟,不若赠与他罢。” 白隐砚道:“相公的事白娘做不得主,还是等他亲自定夺吧。” 王宿曲正欲言,门扉忽被推开,符柏楠逆光立于门外。 二人抬起头,三方目光相撞,落在门外十数宫人的视线中,白隐砚知道,过不了半刻,还会落在更多人的口耳之中。 于是她迅速起身跪下,给了符柏楠一个全礼。 符柏楠走来扶起她,又与王宿曲对礼,王宿曲将方才的话二度说与他听。符柏楠笑道:“那敢情好,只是咱家可无甚好东西谢赠王将军。” 王宿曲连忙摆手,“哎~你我朋友一场,何须言谢呢。” 符柏楠道:“那咱家就不客气了。”他指尖划过身后诸人,惋惜道:“王将军,今儿不得空,咱家这还有事在身,得带内人走,你看这……” 王宿曲极快地眯了下眼,忙道:“公公您忙。” “告辞。” 二人话别,符柏楠转身出门,引着白隐砚往龙啸殿而去。 路上行了一阵,他与她靠得极近,低低开口道:“进去后一定即刻便跪下。” 白隐砚干脆道:“好。” 符柏楠道:“万岁脾气愈发坏,问的事能少言便少言,能不答便我来答。” 白隐砚顿了一下,道:“好。” “今日恐要宿在宫中了,出来后我交代些事,你要记好。” “好。” “还有……” “好。” 两人一路朝着辉煌殿宇踏步,一声声低诉快而静,方才的事没有人解释,亦没有人追询。 有些事,本不必多言。   ☆、第四十四章 谒见的时辰似乎格外漫长。 直到夜里,白隐砚回了安排下的屋里,好似还能见到近在眼前的金砖。 长殿深深,火烛晕红,闷热难当。 食味果味,药味酸味,还有男人的胭脂味,宦寺身上的骚味。 离去前,白隐砚透过纱帐隐隐约约瞥见一眼里面的人,枯骨病容,圣天子何曾凛然不可侵。 夏邑年终于能吃下饭,撑着身子起来,赏了她一车金珠。 白隐砚想着她宣出这句圣旨时的声音,蹙眉垂下眸,桌上的两手互相紧握。符柏楠推门而入,正见她这幅样子。 白隐砚回首,无事般冲他一笑,“明日要用的俱已上锅了,小竹子在看着。” 符柏楠一停,嗯了一声走来坐下,白隐砚揽过自己的壶,转眼望着半启的轩窗。 空气有些凝。 片刻,符柏楠走进她视野里,伸手合上了轩窗,拿了纸笔来重新坐下,推给她。 白隐砚抬眼。 符柏楠点点宣纸。 “问罢。”他道:“想问便问。” 白隐砚看着他的指尖,吸口气,将纸推了回去。 “不必,几句简单的,我用普通话问。” 符柏楠拢着袖看她。 白隐砚停了停,道:“天子年几。” 符柏楠道:“四十有五。” 白隐砚道:“病程多久。” 符柏楠道:“半年不及。” “……”白隐砚顿了顿,道:“吃不下饭的癌……并不影响人神志脾性,她昏神得太厉害了。” 符柏楠眉目一停,低声道:“是。” 白隐砚垂下眼,淡淡道:“翳书。” 她伸手把他的手从袖筒中拽出来拉住。 “你有些太欺负一个病人了。” “……” 符柏楠紧起眉头,攥紧她的手,力道中传来很多欲言又止。 静默良久,白隐砚叹息一声,皱眉笑起来。 “你不要多想。”她放开符柏楠已开始发抖的手,起身将他的头揽在怀中,轻抚他的背。“我只是说一说。” 符柏楠迅速反手搂她,陷在布料中的手指掌成爪,攥得筋骨发白。磋磨许时,他又将她拉坐到自己腿上,低头去吻。 急迫长吻吞去了一切情绪。 一吻终了,她揽着他的颈项,低低地道:“甜粥要好了,我去给你盛?” “……” 符柏楠抵着她,闭目压住气,掌心湿凉渐渐缓过来。 他道:“我与你同去。” 白隐砚弯起眸。 “好。” 于是一切仍在前行。 时轮翻转,天渐入暑,五月海棠一落,六月临及,知了渐渐上树了。 一个月来白隐砚宿在符柏楠宫中旧屋,每日早起晚睡,琢磨三餐。天热不下油,该做什么,晚间反恶,又该做什么。 六月中旬时,符柏楠带回消息,夏邑年终于呕血了。 事情开始放慢脚步。 这期间白隐砚也曾被宫中御厨中伤,司膳司几个主厨贿赂宫人,趁换班之际偷出些许菜肴,研出食谱,试图向夏邑年进言不可多食。 但话未递到御前,符柏楠一个翻手,凉钰迁再一个翻手,宫里十几人洗过一波,再无人敢多舌生事。 白隐砚深知自己心软伪善,看在眼里,只沉默,不多言。 六月底夏雪会,会后小聚时,符柏楠与攀附过来的官员打成一片,雪茶多饮了几杯,随兴致泄出了心中愿循古制立长不立幼,边角一句,剩下便自不必多言。 七月中,夏邑年顽疾沉疴,神志还算清醒,但已几乎无法下床。 天猛烈地热起来。 这日白隐砚备好了夏日的凉点,欲偷闲出宫回白记看看,她前日同符柏楠商量过此事,二人定好他东厂的事一毕,便来接她。 八抬一顶,纵使轿底暗格下埋了冰,仍是闷热难当。 符柏楠总爱在轿中黏她缠她,白隐砚推不动他,只得把帘子掀了起来,符柏楠掌风一扫,又合上了。 白隐砚看他。 “翳书。” “……” “太热了。” 符柏楠懒懒伸手,把雪茶递与她。 “热就饮冰。” 白隐砚无奈地接过来饮了一口,搁下摸了摸枕在她腿上的符柏楠,“你自去坐好,快去。” 符柏楠话都不答,只朝里翻了个个儿,暗纹乌衣簌簌摩擦。 他揽着白隐砚后腰把脸埋在她小腹,夏纱薄,他呼吸潮凉,一进一出,满腔落进衣料里。 白隐砚后背一阵激冷,恍惚觉得身上盘了条待蜕皮的夏蛇。 她正欲垂首再劝,大轿忽而一震停下,符柏楠缓缓起身道:“怎么了?” 许世修在帘外低报:“主父,有人拦轿。” 符柏楠讥笑一声:“这倒是新鲜事儿。” 他掀帘一望,轿子停在巷口,只通单轿的暗长巷飘带一根,两丈远处系着两个跪地的人。符柏楠眯了眯眼,辨认出其中一人身着六品京官官服。 他理理衣袍,拢着袖弯腰而出,踱过去讥道:“这是哪位大人啊,这么大阵仗。” 他头都懒得低,只垂眼俯视,待那人抬头,符柏楠认出来了。 “哟~林大人。”他微弯下腰,一根手指挑起林尧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怎么,胡子刮啦?”他刻意夸张道:“刮得这么干净,咱家险些不认得了。” 林尧躬着腰仰着头,赔笑道:“是是,刮干净了。” 符柏楠放手直起身子,动动指尖示意他起来,随口道:“不蓄须嫌天儿热啊?” “哎,您这是哪儿的话。”林尧点头哈腰地凑过去,“这话说得好,老爹您都未蓄须,儿子我岂敢留胡子啊。” “……” “噗。” 不远处一声极小的嗤笑传来,符柏楠顺着声音望过去,正见白隐砚倚着轿窗,虚掩额,无声笑得双肩颤抖。 他看了几秒,抿了抿嘴角,终于正眼打量了几眼林尧。 四十冒顶,方脸矮个儿,纱帽扣在头上跟扣了口锅似的。 符柏楠慢条斯理道:“罢了吧,本督可没有林大人这般年纪的儿子,怕折寿。”他偏偏头,“林大人如何得知,本督今日路过此地?” 林尧小心道:“是……是王将军指点儿子的。” “……” 符柏楠眯了下眼,半晌道:“什么事儿啊。” 林尧连忙将地上另一人拉起来,推过符柏楠面前。 “这是小女。清莲,快叫人。” 小姑娘垂着头,水眸樱唇,娇滴滴唤了一声督公。 符柏楠第一瞬下意识转头望向轿子,可轿帘已落。他抿起薄唇,又拢住袖子,后退半步眯起眼,“林大人欲羞辱本督?” 林尧觍着脸笑道:“岂敢岂敢!只是小女素来仰慕干爹您,儿子只想促成一门美事,亲上加亲……。” 符柏楠讽道:“是么,若是本督真收下了,那日后是该你管本督叫爹,还是该本督管你叫爹啊?” 不等林尧接话,他又道:“林大人,这云鬓娇娘虽好,却还是比不得那黄白之物啊。本督不巧,承不得这般盛情。” 他刻意展开宽袖,露出腰带紧束,平坦坦空无一物的小腹,惯常讥笑一声道:“林大人若真想尽孝心,我看这儿女亲家就可免了,不若在政事上多上上心,周折些,也好在秋实节报贡时拿得出手。” 谁都知道要进宫的东西必先过他的手,这话近乎赤/裸裸,就差直接伸手进林尧裤兜里掏银子了。 林尧连连称是,拉着女儿纳头便拜,可那姑娘却似真有几分情在,下拜时三折上来的眸子含着泪,直盯着符柏楠。 符柏楠眼风都不却,转身正欲拂袖,那姑娘忽而挣脱林尧前抢了一步,拉住他衣袂,半跪着道:“督公!清莲不图名分,清莲什么都不要,情愿为奴为婢,侍候督公!” 符柏楠猛甩开袖子,面色极肃。 “林大人,”他嗓音阴冷:“令嫒有些乏了吧。” 林尧口中称是,忙赶上来将女儿连拖带拽拉到一旁,符柏楠迅速转身回到轿中,开道官一声起,鞭子一甩,轿子又稳稳向前行去。 轿内白隐砚靠坐左侧,揽着壶低头看书,见他回来只微点了点头,符柏楠动作一顿,默默坐回右侧。 一片无声静默。 半晌,符柏楠忍不住轻咳一声。 “阿砚。” 白隐砚抬了下眼。 他有些结巴:“你……你莫在意,那不过是攀权附利的法子,并非……” “并非甚么。” 白隐砚合上书,面上似笑非笑。 “并非真愿与你为奴为婢?” “……” 符柏楠听不出她话中真意,吞咽一下,蹙眉道:“这类角色也是稀罕,认亲者众,攀亲者倒并不多,他不过是……我并未……并无……”他目光落在靴尖,言语一时颠三倒四不得章法,最后一声啧舌。 “你若不乐,我即日命人取她性命,断手截舌。” 他听得白隐砚低低地哎了一声。 “督公可是要杀人灭口啊。” 话带三分笑,哪有丝毫怨怪。 符柏楠目光提上去,见白隐砚勾唇望着他,旋即才反应过来被她耍了。他愣一愣,焦躁飒飒凋落了一半,微出了口气,他撑头后倚在轿厢中,摇头自嘲地嗤笑一声。 白隐砚道:“姑娘对你有情啊?” “……” 符柏楠闭目不答。 白隐砚挑眉笑道:“她有能耐,来我这抢啊。” 符柏楠猛地睁开双眸。 他目光直望着她,心底余下的一半焦灼也凋落土中,纷纷繁繁,静了个踏实。 她总是这般的。 他探身凑过去,想要揽她,白隐砚伸手挡住他。 “热。” “热便饮冰。” “……” 白隐砚又被他缠上,无奈道:“怎么绕来绕去又说回去了,翳书,你真的该坐好。” 符柏楠不理会,只抵着她的额她的鬓,缓慢地厮磨。 白隐砚拂拂他后颈的发际,淡淡道:“翳书。” 符柏楠嗯了一声。 “朝堂之事的确没法子,我懂的,可平日里总这样,会招灾的。” “……” “翳书,情不犯法,你也不要为了这些犯杀,好么。” “……” 白隐砚拍拍他的背。 “嗯?” “……” 符柏楠搂着她,良久低应了一声。 “好。”   ☆、第四十五章 宫中岁月短,七月提提神,没头就溜没了。 八月,夏历入秋,夏邑年也步入秋了。她再吃不下什么,只用参汤鹿茸吊着,时睡时醒。 符柏楠找了个由头让白隐砚迁出了宫,又回了白记,住回皇城根下的私宅中。 凉钰迁的婚期定在秋实节前,他还了一半司礼监的朝务给符柏楠,忙忙碌碌总寻不着人。 符柏楠也忙得很。 新旧交代即将临及,朝代更迭,势力变动,多数朝官顺着他的意思去捧最长的三公主夏觅玄,原最有望接位的夏倾颜被冷落,左右亲信血洗,俱换成了凉钰迁安排的人。 她数次试图面圣却总是不得,幽囿宫中前后掣肘,茫茫路,进退不得。 权路上,少年人总归人年少。 东厂势力扩大,老龙病危,锦衣卫也一时失势,符柏楠趁机换掉了皇城禁卫军,终于令手下人放开手脚,与北镇抚司正面抗衡。 月余间两方势力几度碰撞,来往激烈。 多时是胜的。 但也有吃亏的时候。 “你莫动。” “……” “翳书。”白隐砚停下手,微蹙着眉头,温声道:“再动剪到你,要更疼了。” 符柏楠哼笑一声,没有搭话。 白隐砚看他一眼,垂首继续给他剪开染血的厂服。 乌衣上凝血干硬,和伤口粘在一起,一脱要撕下大片血肉,白隐砚不忍,烧了热水搁在一旁,灯下围着伤口,给他剪去厂服一只袖子。 暗描的银线被剪断,飞鱼瀚海从中裂成两截,白隐砚摸摸那个暗纹,低道了一声可惜。 “……” 一抬眼,符柏楠别着头,望着他处不言不语,灯下压住的眼睑,长睫落影。 白隐砚看他许时,轻笑一声哄道:“我心疼衣服,也心疼你。”她摸摸他脸颊,放下剪刀。 “怎么搞成这样?” 符柏楠抿着嘴憋了一会,半天才道:“无事,让北镇抚司的疯狗咬了一口。” 白隐砚嗯了一声,从温水中捞出帕子按在他伤口上。 鲜血晕开,她弯腰投洗,符柏楠忽然伸手拽她。白隐砚一扭头,还未回神便被拉过半身,扣着颈子亲吻。 她湿着手反射性扶了一下,不意压着符柏楠伤口,他疼得浑身僵了一瞬,停了停,吻却还是没有断。 白隐砚换手扶住他肩膀,亲着亲着,渐渐笑出声来。 “……” 符柏楠亲到一半放开了她。 拉远了,白隐砚还在笑,边笑着边摇头叹气道:“你们男人啊。” 符柏楠眯了眯眼,一把拉住她胳膊。 “还有谁。” 白隐砚愣了一下,“谁?哦,我没有谁,是我师兄。”她伸手按住他的伤口,随口道:“我四师兄,‘鹊桥手’的那个?” 她看符柏楠微点了下头,继续道:“他开绣庄的,有时候绣庄没有生意,便去接点事情做。有次回家,说是做事的地方被你们朝廷起了,弄得一身伤。嫂子同我讲,他扎得跟个毛线球一样,浑身是纱布都动不了,晚上却还要躺在那撒娇,说媳妇儿你亲亲我,媳妇儿来嘴儿一个。 哎……” 她抿嘴摇摇头,又重复一遍,笑点了点他。 “你们男人啊,真的是。” “……” 你们……男人。 符柏楠喉结上下滑动,为这句无心之词难以自持。 他看着白隐砚给他收拾好伤口,欲转身时,他沉默地拽住她。两人对视片刻,她宽温的笑出来,低头完成了方才那个吻。 一吻终了,他坐她站。 符柏楠单臂虚揽,长息着将头埋在她胸腹。 白隐砚给他摘下宫帽,打散发髻,去了簪,三千青丝长落腰畔。 “累了么。” “……” 白隐砚食指插/入他发间一点点梳理着,每次手指回到顶端便使力按揉他的头皮。她极有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地做,不多时便感到怀中倚靠的头越来越沉。 符柏楠从忍不住长息,到后来揽着她的手攥不住衣料,两三次滑落。 白隐砚觉得,他是真的很累了。 “翳书。” 她停了动作,温声唤他几次,符柏楠才抬起有些迷蒙的眼。 “去床上睡。”她撑起他,“来啊,我扶你。” 符柏楠打个哈欠,放心地跟从她躺到榻上,任她解了衣脱去靴,盖上被。 白隐砚卷了卷他的脏衣服正要起身,被下伸出两根枯木指,勾着她一角衣襟。 “你……去哪……” 话语含糊。 “我去给你把这件破衣服洗洗,你明天带回东厂去。”她回身弯腰,抚过他额顶发际,停了停,忽然低声道。 “翳书,你以后记得小心些,知道么。” “……” 符柏楠闭着眼,微弱地点了点头。 “你要是再受伤,我会生气的。” 白隐砚轻轻地道,话中难得有几分嗔怪。 “我今日就有些生气了。” 符柏楠吃力地半睁开眼,模糊道:“……对不起。” 他道歉得很干脆,白隐砚甚至从那腔调中听出些少年气。她愣了愣,伸手盖住符柏楠的眼。 “睡罢。” 她道。 “……” “……” 再拿开手,符柏楠已安然入睡。 白隐砚直起身,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去看符柏楠。 他很安然地闭着眼,头微偏着,发散乱在枕头上。刀目闭上,刻薄的嘴角落下来,他看上去只是个疲累而快知天命的中年人。 白隐砚站在榻旁,低头看了他许久,最后吻了吻他眉心,转身无声带上了门。 符柏楠的伤好得很快,白隐砚几十顿药膳塞下来,他甚至还见胖了。 他两颊常年的凹陷消失后,整个东厂都惊了,有人闲极无聊开了赌局,一赔十二,赌他会继续胖下去,后来被符柏楠发现一锅端掉,庄家罚了五个月银子。 白隐砚知道后笑得险些岔气儿,私下里把银子又补给了那厂卫。 八月在琐碎中迅速跑过。 九月初,朝臣,锦衣卫,后宫诸人,一切渐渐显出些收官之势,凉钰迁的忙碌也近尾声。 九月中旬,流水长街铺大席,红妆三千三,加个气到脑溢血的岳父老泰山。 凉钰迁的大婚日到了。 成亲当夜,白隐砚难得换去了一身白,她手上的胭脂水粉多年不用,已做旧了,便借了符柏楠的。 他私服一套立在院中等她,门格一开,一回身,符柏楠停了动作。 白隐砚走到他身前,理理衣襟,又看了眼等在院门口的许世修道:“走罢。” “……” “翳书?” 符柏楠上下打量她,抬手捏住她下巴左右看了看,没有言语。 白隐砚淡淡道:“不合适么。” 符柏楠道:“不是。”他挑眉道:“你手艺太差了。”他朝她伸手,“妆盒给我,你去把脸洗了。” 白隐砚道:“时辰来得及么。” 符柏楠嗤笑一声:“那谁知道,若是误了吉时就怪你。” 白隐砚无奈地笑道:“翳书。” 符柏楠道:“你去洗脸,路上我给你画。” 白隐砚只得转身回去洗脸。 他说画,便真由他画。 白隐砚没带水镜,不知面容如何,只二人跨门而入时,迎上来的朝官,曾见过白隐砚的都停了停眼珠子。 她放下心来,朝符柏楠淡淡一笑,他没防备怔愣一瞬,手掩口鼻挪开视线。 他们来时已有些晚了,吉时堪堪将到,凉钰迁只来得及招呼了几句,外间喜婆一声高喊,他便什么都不顾,小跑着出门去接安蕴湮了。 符柏楠看着他背影哼了一声,意味却不重。 不多时,两支扎眼的红进来,锦绸绵长,缠牵交绊。 满堂客在这一瞬假意真心都并作一处,高叫的,欢呼的,吹哨的抚掌大笑的,人心热烈得喝着彩。 无论什么身份,成婚,总是值得喝上一杯的。 白隐砚并没有靠前,她和符柏楠一同站在角落里,淡淡笑着,望对拜,望结角,望送入洞房。 客人闹哄哄地追着新人进去,堂上一时只剩半数多人,些许女官多饮了几杯,拉着伴儿撸袖子在那划拳,有朝员举盏过去,攀谈几句,也被迅速拉入战局。 白隐砚看了一会,道:“你不去和他们一块玩么。” 符柏楠袖手冷哼一声:“我若是去划,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得输得光着屁股出门。” 白隐砚低笑。 不远处纱门喧嚣远又近,凉钰迁被簇拥着回来。 白隐砚道:“我去后面看看云芝。” 符柏楠点头。 白隐砚转身欲走,停一停,回头温声叮嘱:“你不要喝太多。” “……” “记得么。” “……” 符柏楠怔愣地望着她,喉头滑动,不觉上前半步。 “翳书?” “……你……”符柏楠回过神,“你去罢,我记得了。” 白隐砚笑一笑,提裙去了。 符柏楠看她背影消失在良夜中,踉跄转身摸了个空盏,满灌了一杯下肚。他扶着桌沿闭了闭目,喘息带颤。 大婚,喜典,顺遂的前朝,还有白隐砚。 一切太好,好过头了。 他睁看眼盯住手中酒杯,从紧握的力道中感到疼痛。 大梦两生,到底死前虚妄,还是此刻虚妄。 蓦地肩被人轻拍,他抬首,入眼是脚步有些浮的凉钰迁。他说了几句什么,符柏楠也回了几句,二人一碰盏,又是两杯杜康。 闹哄哄的堂中宾客渐渐涌来,再有劝的,符柏楠便俱都推了。 “内人叮嘱了,不可多饮。”他道,讲出这句话时的腔调,他自己也不曾听过。 “岂敢不从。” 他抬起头,忽见白隐砚远远提裙走出来,立在门旁冲他笑。 于是他也笑起来,举了空杯,倒扣过来对她示意。 内人叮嘱,岂敢不从。 岂敢不从啊。   ☆、第四十六章   待从喜宴上出来,符柏楠看出白隐砚有些醉了。   她在堂中并未多饮,一问之下才知,是在后面安蕴湮拉着她喝的。   拜别众客,她牵着他一根小指慢慢地走着,快到轿子那时停了,站在原地仰头直看着天。   符柏楠也不催,视线落在她身上。   二人站了一会,白隐砚呼出口气,笑岑岑地看着他。   “咱们走回去吧。”   符柏楠挑眉道:“来回可有三四里路。”   白隐砚又扯着他走起来,边走边道:“你明日……不是休沐嘛。”   “……”   符柏楠听出她话里少有的意味,不再多言,抬手遣走了轿夫任白隐砚拉着往回去。   月色皎洁下两人默默走了有一里,白隐砚渐渐哈欠连天起来,又走了半里,她几乎要靠在符柏楠身上睡了。   符柏楠吸口气停下,捏住她下巴抬起来,拿腔拿调地讽道:“方才谁说誓不走回去不罢休的?”   白隐砚困得睁不开眼,依着他喃喃道:“茶……南子……泡茶……”   符柏楠眯着眼冷笑一声:“哟,这年节了还想着二师兄送的茶呐。不巧,这儿可没地方给你泡茶,更没伙计,白老板想喝还是自食其力罢。”   “……嗯……”   白隐砚抬起眼皮,隐约看见他扭曲的面孔,嗤嗤笑起来,伸手揽住他颈子。   “督公……不要乱吃飞醋……”   “……”   符柏楠黑着脸没有搭腔,微蹲下身道:“上来。”   “嗯?”   “赶紧上来。”   待白隐砚攀到他背上,他起身继续往回走,低嗤一声道:“不愧和安蕴湮那青头是一条船上的,一个两个酒品这样差,本督合该庆幸你没追着我要剁子孙根。”   “……”   醉鬼动了动脑袋,皱着眉伸手摸索他的脸,符柏楠警告性地捏了把她的大腿。   “莫要乱动!”   “那你别乱说话!”   她忽然冒出这样娇蛮的一面,符柏楠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当年笑话华文瀚眼瞎心瞎,殊不知天下所有女子,骨子里都是一幅样子。   他不言语,白隐砚也静下来。   步履深深行了一阵,他忽然感到身后的醉鬼窸窸窣窣不知在做什么,下一秒,后颈忽然落下个吻来。   符柏楠头皮瞬间炸开。   他浑身僵硬,迅速低叱道:“你做什么!”   那醉鬼不答,吻却一个一个盖满后颈,甚至还伸舌,舔过了他枯瘦凸起的脊骨。   符柏楠脸上发烧,指尖泛白,好半天才找回破碎的声线,勉强道:“你……你再作妖,我就把你扔下了。”   “……”   从不被当真的话今日却起了作用,白隐砚果真不动了。   静了半天,他身后传来一声问询,低低的,带着点委屈。   “相公,阿砚不好吗?”   “……”   符柏楠本就不稳,让那两个字一击,彻底支撑不住了。   醉鬼的智商趋近于零,他刚勉力将她放下,还未转身却被紧搂住腰身,身前两只素白手,身后一只醉脑袋,嘴里咕哝的话委屈又难过。   “阿砚哪里不好,相公要把我扔下?你不要我……那我也不跟你了。   我把馆子卖掉,去远远的北国,买一大片草原,很多马,很多羊,再养两只狗,嫁个汉子,生一堆孩子,跑得远远的,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你不要,有的是人——唔。”   猛烈交缠的唇齿中有三十年的桂花陈酿,鲜血与津液混杂,合出一曲醉后的旖旎。   甘酒的后劲儿在夜风中彻底被释放,炸裂,蝉鸣在耳畔变大,却又辽远。月光下两人都醉了,醉得厉害,攻城略地中,战马嘶鸣,刀剑交驳。   争战落幕,一吻终了。   符柏楠紧搂着她,面孔在透月的斑驳树影下扭曲得厉害。   “再不准说这种话!听到没有!再不准说!”   “……”白隐砚舔了舔嘴角,蹙眉抱怨道:“疼……。”   符柏楠整张脸皮白得吓人。   他紧紧压着她,左手撑在树干上,把她圈在这三方不透的人肉囚笼里,语急而凶狠:“白隐砚,你听着,你听好!   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找来,你喜欢什么就同我讲!有谁让你受委屈,我便撕烂他!但你再不准说这种话,听到没有!听到了吗?!”   “……”   白隐砚还在舔唇,她缓慢的眨眨眼,不满道:“你做什么凶我……。”   见白隐砚不答,符柏楠手都要抖起来。   血液直冲大脑,他全然失了冷静,不知转圜,只厉声道:“你想得这般细,这般琐碎具体,怕是早有想法,是不是?   你早不耐烦与我周旋,早想甩脱我这个满手脏血的腌臜阉人,离了京畿,离了我,去你的大草原!去赶你的羊群!那儿怕是真有个牧马汉翘首等着你罢!”   他越说声音越大,手越抖,足越凉,细碎仓惶俱都放大,原虚无缥缈的事好似这样一描述,便真有个褐眸高鼻的外族人,坐在马上,等着他怀中这只醉鬼。   他是什么人。   他胜得过他么。   那假想敌几乎扼住符柏楠的咽喉,让他眼前发黑,阵阵窒息。   他五指深扣入树干,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白隐砚,你若想买地,你便去买地,你若想牧羊逐马,便去牧羊逐马,但你若想离开我,那是断不可能!你既跟了我符柏楠,此生此世便别想甩脱了去!   你跟一个人好,我便阉了他,把他变作同我一样的怪物,你若跟两个人好,我便剁碎他,用骨肉蒸包端给你吃!你若跟天下人好,我符柏楠便杀尽天下人!”   他语速很急,说着说着厉声笑起来,声尖而可怖。   “哈哈哈哈!白隐砚,你也是活该!大夏芸芸万千众,你偏生要往我这个残废身边凑,现在好了,我放不开你了,你这是自讨苦吃,自讨苦吃!   你余生别想甩开我,我若下地狱,你也要陪我一同下去!”   “……”   他声线太过骇人,震得白隐砚醒酒两分,隐约中恢复了些平日的脾性。   她打个哈欠,揉揉额,踮脚捧住他的脸,微笑道:“吼什么呢,别乱讲话,你多好啊。”又靠着他咕哝道:“我嘴唇好疼,你亲亲我,我不跟你生气。”   说罢,仰头碰了碰他的唇。   “……”   四周静了片刻,符柏楠猛地将指爪抽出树干,弯腰搂紧她。   他像只瘪下去的气球,嘶哑着低声道:“阿砚,我给你珠宝,给你银票,给你买好衣衫,给你买大房子,你不要走。”   白隐砚低低笑起来,回搂住他:“我都不要,我不走。”   “真的吗?”   “真的呀。”   “你不骗我吗?”   “不骗你的。”   “……”   第二天一早起来,符柏楠嗓子疼,白隐砚头疼。   她起得比符柏楠早一些,煮了两碗汤,自己先喝了压宿醉的,另一碗刚端进屋,她便看见符柏楠站在屏风前系束腰。   她把汤递给他,伸手帮他整理腰带,轻声问道:“今日休沐,起这么早,中午还回来用膳么?”   符柏楠将汤饮尽,点点头道:“回,但你不必多等,迟过两刻就自己用吧。”言语间一直没看白隐砚的脸。   白隐砚点头,帮他正冠理袍,两人便一同出了门。与往常一样在瓦市前街口停下,她招呼一声,转身走了。   符柏楠望着白隐砚背影缓缓而去,垂了垂眸,忽听得她喊他。符柏楠犹豫着抬眼望过去,见她在晨曦里蹙眉笑着,脸上是惯常的温和。   “我师父她,原来喜欢大草原。”   “……”   符柏楠五官渐渐舒展开,忍了两忍,禁不住嗤笑道:“与我何干。”说罢转身而走,脚步却轻快起来。   他一路去往宫里,方进宫门,驻守玄武门的黄门儿便小跑着过来,向他报了件事。   昨夜,三公主夏觅玄醉酒,在禁宫策马踢伤了宫人。   符柏楠道:“报与皇上了?”   黄门道:“哪儿敢啊,司公压住了,让小的来知会督主您一声。”   “嗯。”符柏楠掸掸衣襟,淡淡道:“任她去。”   “是。”   黄门退去,符柏楠行至寝殿请安,在夏邑年外殿跪过片刻,又退出来,转而去往夏平幼的住所。   他刚跨过外院,便听得里间一阵阵的笑,伴着“不准跑不准跑”的呼喊。   符柏楠脚一停,退半步,召来个寺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寺人连忙领命入内,他转而走去一处墙根下,负手等着。   约过半刻,符肆从另一侧门绕路而来,躬身垂首行了一礼。   “主父。”   符柏楠抽帕递与他,“擦擦汗。”   符肆接来擦了擦。   符柏楠道:“如何。”   符肆道:“一切如常。”   “嗯。”   符柏楠半弯腰,在他耳畔低道:“准备好了么。”   符肆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道:“是。”   “嗯。”   符柏楠直起腰,扫他一眼,随口道:“在玩儿甚么。”   符肆蹭了下汗湿的鬓角,苦笑道:“公主孩童心性,她做将军,要属下套了披挂扮战马,又不骑,非要满院子地赶。”   “……”   符柏楠看着他的苦笑,微眯了下眼。   半晌,他慢条斯理地道:“符肆。”   “属下在。”   “你可当真准备好了?”   “……”   符肆不能言语。   “符肆,你不要忘了。”符柏楠的话从唇缝里泄出来。“你生是谁的人,死是谁的鬼。”   符肆极深地躬下身,眼前是漆黑的靴尖,草叶茂密的土地。   “主父待属下有天覆地载的恩情,属下从不敢忘。”   “……”   良久,靴尖消失在视野中。   符肆抬首,目送那负手乌衣远去,转身顺侧门回了院中。   夏平幼已进殿去了,他拾起地上的披挂,收整好走进殿中。   “你们看,这里怎么样?”   “好看好看。”   “是啊,公主画得自然是好。”   “哪儿好?”   “都……都好。”   “都好是哪儿好?”   “呃……”语塞宫人一抬眸,立时朝符肆一礼。“肆公公。”   “阿肆!”   夏平幼眼一亮,顺着椅子爬上大案,单手将话本子递给他。“你去哪儿啦?快来看,来,给你。”   符肆接过来,顺手搭着她的腕,另只手拦腰一托,又把夏平幼抱回了圈椅中。   “公主,夫子教了,坐有坐相。”   夏平幼挣开他,“你快先看。”   “是。”   符肆顺服地跪在她身边,翻开话本,看完了她新描的几页。他微倾身,点了点其中几处。   “公主的手笔自然是好,只还有几点需得琢磨。”   夏平幼瞪了下眼,一把夺过,涂黑了他指的人像的脸,瘪着嘴坐着不说话。符肆朝后打了打手,宫人无声而退。   他轻声道:“公主,奴才给您补张新纸。”   “不用!”   符肆正欲伸手取册子,夏平幼两手抱住,睁着一双伶目瞪他,“每次你都说不好,这不好那不好,没有一次画了你觉得好。”她耍孩子脾气,一把扔下册子。   “不画了。”   “……”   符肆不言不语,只跪着探身,将话本捡回来,拭去上面的灰,伸手取了张纸,默默补在涂黑的地方上。   夏平幼歪头看他侧影,半天悄悄道:“你生气啦?”   符肆道:“奴才不敢。”   “……”   他愈退,夏平幼愈发心虚。   她伸出小手挥挥,“阿肆,你过来。”   符肆依言靠到她身旁,夏平幼拿了妆案上的玳瑁梳塞给他,又拿回话本,转过身闷闷道:“你说吧,哪儿不好,我重新画。”话落她又补道:“但是你得给我梳头,现在就梳。”   符肆无声笑了笑,伸手打散她发髻,缓缓梳着道:“公主您想,此叙情轶事里,这男子历经五劫,还全是您给安排的,对吧?”   夏平幼咬着唇弯了弯嘴角。   “他历经五劫,千难万险,好容易与心爱之人私定好良缘,可临要私奔前夜,未娶的妻竟被一个修仙之人,以冲撞自己命数这般理由,咔嚓——就给斩成两截了。您说他委不委屈,难不难过?”   符肆凑前些,点点那个黑的地方。   他语速不快,抑扬顿挫,有些说书味。夏平幼被他逗得笑起来,光/裸两脚在椅面上踢踏。   “这不是难过嘛,大哭脸,”她扭头做个鬼脸,“大——哭——脸——”   “是,自家认定的妻亡故了,做夫的自然悲伤。可她亡故的缘由荒谬,毫无可循之际,那这悲中,不是得带些怒,得带想我上天入地,也要替我爱妻报得此仇的恨才对么?”   “……唔……”   符肆见她眨眨眼,蹙起秀气的眉,咬着笔头缓慢地思索起来。   夏平幼记事快,但心智开得极晚,多事能背不能解。她虽对叙情话本多有兴趣,画了许多,却总是难解其理,不得章法。   符肆便一点点引着她前行。   他不去搅扰,跪坐回去,继续为她梳发。   深掖长殿,岑寂一片。   殿中静过良久,夏平幼忽而回首看他。   符肆道:“公主怎么了?”   夏平幼不答,只看他许时,转回头去继续涂画,随口道:“如果我死了,你会怒吗?”   符肆猛然顿住动作。   “……”他吞咽一下,道:“公主,不吉利的话万不能讲啊。”   夏平幼耸耸鼻头道:“哪不吉利了?人都会死的嘛。”她偏着头,手中涂改不停。   “你若死了,我就会。”   “……!”   背后符肆的双手几乎攥不住她一把青丝。   他垂着头跪在那,藏起的面目望不清表情。   半晌,符肆缓慢地后挪了半步,跪俯了下去。   长灯凉薄。   灼灼中他似耗尽平生全力,才得以轻吻了,夏平幼落在地上的一缕发尖。   ☆、第四十七章   晚间回府时,符柏楠面色很是不好,白隐砚没有多问,他也没有多讲。   二人俱忙了一整天,吃过晚饭活动了一阵,符柏楠拽她趴在榻上,给白隐砚按腰。   按到一半时,他道:“从明日起,我宿在宫里一阵子。”   白隐砚立刻了悟。   “她要……?”   “还不到日子。”符柏楠顺着肩胛给她往下捋筋,“按理说再推迟半个月,耗到油尽灯枯比较稳妥,但我恐怕要生变。”   “嗯?危险么。”白隐砚回首。   符柏楠停下手,顺势揽着腰把她整个儿翻了过来。白隐砚边翻边笑道:“像不像翻鱼?”   “……不像。”   符柏楠欺身而上,亲了下她,抵着额低低道:“哪儿有你这么难吃的鱼。”   白隐砚停了一下,好似思索了片刻,接着道:“我不难吃。”   “……”   符柏楠撑开些距离望她。   白隐砚没什么表情,她不像在开玩笑,更像在陈述一个事实。符柏楠想起在蜀中时,她很认真地劝他早睡早起,避免秃顶。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白隐砚推了推他,道:“你还没有回答,危险么?”   符柏楠滚到一旁仰躺着,懒散道:“你说呢。”   白隐砚蹙眉:“翳书,你不要打机锋。”   符柏楠偏头:“甚么?”   白隐砚只得又给他解释什么是打机锋。   两人都发现,随着关系愈近,他们愈发无法完整的聊完一段正事。对谈已是消遣,少言一个字都嫌少。   拉拉杂杂又说了许多,符柏楠才侧身撑头道:“插/在宫中的钉子松了,再晚恐他掉下来扎脚,而且还有几件事。两相计较,还是人心更难控,早收早好。”   白隐砚道:“还有?”   静过一瞬,符柏楠道:“王宿曲。”   白隐砚默然看着他。   符柏楠闭了闭目,掐着眉心道:“京里高官均在眼线中,唯他动向缘由不明。虽已无兵权,但他在军中声望不低,不在宫中近前看着,我怕他纠兵哗变,到时禁军那反应不及。”   白隐砚思考片刻,一些心绪转了转,又自行消解了。她吸口气坐起身,除着外衫,最终挑了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问。   “那我还去给你送饭么。”   “……”   没有得到回应,白隐砚折好袍子回首,见符柏楠面色困难地躺在那,半晌才道:“不太方便……。”   “行。”   白隐砚点点头。   “那你记着好好吃饭。”   “……”   她语气没什么起伏,符柏楠脸上显出一种孩子气的不满,蹙着眉遮住了眼。白隐砚看他几秒,靠过去拉开他搭在额上的胳膊。   “翳书,你不要闹脾气。”   “……没有。”   “那我说了甚么?”   符柏楠吸口气,翻身微躬躯,搂了她一个满怀,闭目道:“你不在也要好好吃饭,我记得了。”   白隐砚摸摸他随意扎着的马尾,低声道:“翳书,我并不多要求什么,只你别太糟践自己。”   “……”   “记得了么?”   “嗯。”   第二日,符柏楠带上白隐砚做给他的十几个甜食盒,以司礼监协理政务为由,由凉钰迁申旨,宿回了宫中旧屋。   夏皇一病大半年不上朝,寸阴尺璧已是九月中下,金秋叶飒,万物都蛰伏在融阳里。   符柏楠照着在宫里的老规矩,一天三次去请安,每次都跪不长,也并不能见着夏邑年的面儿,但次数多了,他感觉出来了。   九月下里临秋实节这十几天,越往后,夏邑年精神愈发好了起来,原还只能躺在榻上,后来便能半坐起身,再往后,甚至能批些折子了。   在宫里说破天,太监仍旧只是奴才,面子上驳不了主子。皇上开口,六部的折子便不能只停在司礼监了。   世事错综,符柏楠不知她是真好,抑或回光返照。   他行事已极力按捺,奈何仍是有些操之过急,自换了禁卫军他心思已半露,兵权在手,夏邑年虽已无力换他,但不许他近身内殿。   凉钰迁趁请安时挑了个时机,带太医进殿探了探,出来后与符柏楠通了气儿。   “如何。”   “好是好不了了,只是按照这劲头还有得熬,等不得了。”凉钰迁拂拂鬓角,“而且……还有一事。”   他倾身凑到符柏楠耳畔说了句什么,符柏楠神色一凛,凝息看他。   “可信么?”   “那医正与我关系极密,不会有假。”   符柏楠抿起薄唇,“那便绝不能再拖了。”   “是。”凉钰迁低道:“我手中的俱已准备好了,刑部,内行厂还有宫狱牵头的都攥住了,你那儿北镇抚司——”符柏楠闭了下眼。“——那就行了。”   凉钰迁道:“准备动手吧。”   当夜,二人召来几处牵头的司官,秘商好了日子。   几人夤夜入宫,更漏方走,符柏楠送人离开后并未回屋。他在院中转了转,朝着私宅方向负手站了许时。   旷地上秋高月凉,洒了一地白霜。   半晌,符柏楠回屋收拾片刻,正要合衣躺下,外间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刚坐起身,屋门被猛地撞开。   是许世修。   他少见的神色急紧,一路冲到符柏楠面前,行礼也忘了,俯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王宿曲异动。   不是哗变,是密表上疏。   他携家卒杀了府中监视的东厂探子,以微言大义礼携重金贿赂了宫中一名内侍,向夏邑年递交了疏策。   长奏中列了四十一条符柏楠的重罪,弑杀肆贪,入朝不趋,其中还包含了其妹王颖川查明的郑孔死因,最重要的,白隐砚的事也在列中。   世事如棋。   符柏楠迅速起身。   “不必遮掩了,你马上去找小九,让他把那些没走远的都召回来,然后去找凉钰迁,让他们现在就动手清理宫中。”   他披了件薄斗篷,边走边道:“让他们做好他们那份儿,至于皇上那儿,你告诉凉钰迁等我半个时辰。”   “是。”   二人快步出屋,在院门前分道扬镳,符柏楠转头去了夏平幼的殿宇。   夜中无声。   到殿前时,他没有惊动守夜宫人,极静地攀入院内。   夜半时分,殿中微烛透窗纱,朦胧中他见到夏平幼斜身安睡,金砖上散落一地白宣,上描着数十个人影。符肆倚着脚踏浅眠,手搭在榻沿,与她的,距了跨不过去的一指之遥。   符柏楠看了片刻,垂眼在窗柩上照暗记轻敲了几下,转身去了偏殿。   等过许时,殿门悄无声息地被开启,又合上。   符柏楠转过身。   殿中无光,轩窗薄露,暗淡惨光下只见得依稀轮廓,一道影立在门前。   来人没有言语,前行几步,忽而嗵一声跪下,猛磕了三个长头。   最后一下,他没有抬起来。   “……”   殿中纱窗透月白,符柏楠自黑暗中走入这惨白里,袍角暗纹流光一变,映出图案。   绣飞禽纹走兽,厚重官袍一加身,你我谁人不是衣冠禽兽。   岑寂许时,符柏楠低声开口。   “符肆。”   他道。   “本督送你来此之前说过甚么,你可还记得。”   “儿子……记得。”   符肆的声音闷在下方,压抑而浮抖。“干爹说了,不能令您失望,还说……儿子是您的退路。”   “答得好。”符柏楠声音很轻柔。“你倒是有日子没叫过这声干爹,也有日子,没自称过儿子了。”   他蹲下身,抬起符肆的脸。   月色下,他的手长伸进符肆跪着的黑暗中,一把掐住了他的咽喉。   “肆儿,你既还认我这个干爹,那你便再答干爹一句。”他凑到符肆耳畔,轻轻地道:“你说若是做儿子的要断干爹的退路,干爹我……安能不断他生路啊。”   “!”   话落他指缘猛地一紧,掌下脉路勃勃,几乎要被掐碎。   符肆条件反射抬手抓住他的腕,用力拉扯,不过须臾便半伸着舌,双目翻白。符柏楠看着他逐渐涨红的面孔,微眯着眼。   片刻,他终是起身放开了手。   符肆捂着颈子,跪在地上猛烈地咳嗽,金砖溅上些唾液。符柏楠俯视着他,打袖中拿出一把薄刃,弯腰搁在地上。   “去吧。”   他道。   薄刃落在月色下,刀缘反光。   “……”   颤抖是从指尖先开始的。   指尖,手掌,臂膀,继而蔓延到全身。黑暗中那个轮廓颤抖着,忽然爬过光影,爬到符柏楠脚边,拼命跪地磕头。   “干爹!干爹儿子求您,求您放她一命,干爹!”他疯了一样地磕着头,起起落落,地上鲜血四溢。   “求您慈悲,干爹!儿子跟您这么多年,只求您这一件!只求这一件!干爹!”   宫帽滚落到一旁。   符肆抱住符柏楠的腿,扬起鲜血淋漓的头,微光下尽全力咧开嘴角。   “您慈悲开恩!只要您答应儿子!儿子、儿子我不做人,我给您当狗!从今天起,我符肆就是您脚边的一条狗!”他四肢着地,狗一样低吠着在殿中绕爬,满地哭求。   “求您了!干爹,求您了……”   “儿子我……我……”   爬着爬着,他再说不出话来,没头跪趴在地上。   “求您……开恩……”   皇皇长夜,黑暗中,沉沉颤声压着千百扭曲困苦,见不得光的卑微感情。   “……”   符柏楠单手负在身后,握得关节发白。   良久,他低声开口。   “你不杀她,便是要杀我。”   符肆抬起头,微暗中血污满面,泪如泉涌。   “王宿曲已将我告发了,今夜若取不来她夏平幼的命,阿砚便也要受牵连。”符柏楠向前几步,半弯下腰,与他面对着面。   嗓音寒苦,如斯如泣。   “符肆,你当这天底下,只你心怀那和氏玉璧么。”   ☆、第四十八章   “……”   符肆睁目愣望着他,答不得话。   二人在融噬万物的黑中对峙许时,符柏楠轻眯起眼。“符肆,我劝你及早应下。”他直起腰,袖手俯视他。   “你不动手,屋外自有人动手。”   “不……不!”符肆猛然活过来一般,爬到他脚边,“干爹!干爹儿子求您!求您开恩!干爹……”   “号丧!”   符柏楠一脚把他踹开,声音又柔落下去。   “号丧,也得杀。”   “……”   泪与血模糊了视野,符肆近乎肝胆俱碎,趴伏在地上。   许久,他咬牙抓过匕首,缓缓抬头,血遮的双目在朦月下亮如兽。   “你决定好了?”   “儿子……愿意沾血。”符肆撑着地面站起身,垂首低低道:“但儿子想跟您,谈个条件。”   符柏楠挑起眉。   “那你得说快些,你可没身下多少时辰了。”   龙啸殿中灯火通明。   夏邑年撑身半坐,右手微抖,金帛上小楷有些字迹不稳。写了一阵,她停了停笔,缓口气蘸蘸墨,又写下去。   外殿忽而一阵响动。   夏邑年蹙眉方抬首,还未张口,殿门便被打开来。   乌靴跨入。   珠帘轻挑。   来人放下手中东西,跪在了地上,“臣来给皇上请安。”   夏邑年眼珠一停,嘶哑着高喊起来:“夏芳!夏芳!来人!”   外殿光影一错,宫人无声息地退得更远了。   符柏楠抬起头,凉滑的声调波纹不起。   “陛下当心身子,毋需他人,臣来伺候您即可。”   夏邑年四指紧攥榻沿,“你如何进来的?”   “自然是两手两脚,走入殿中的。”   符柏楠也不待她召了,自撩袍起身,拎起地上食盒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扫了一眼榻桌上的圣旨,叹口气道:“皇上何须劳心大驾,草拟圣旨之事,让臣等来便是了。”   说着便要伸手去抽,夏邑年猛将手中狼毫掷向他。   怒容冲脸,夏邑年控制不住地咬牙低叱:“朕这个皇上,现在连诏都拟不得了么?!”   符柏楠微笑了一下。   “陛下您这是哪儿的话呢。”他躬身立在榻前,低柔道:“臣只怕您操劳过度——   伤了腹中龙种。”   龙种。   一瞬间,夏邑年的表情很难言。   长久服药,她性情暴躁,急怒急嗔,多时无法遮掩情绪。   符柏楠从她面上看出了驳杂许多,喜惊悲叹,最终都收拢在了病容里。   大喜之下心绪浮动,夏邑年明显感到不适,俯下半身手按在腹当中,紧蹙着眉。   符柏楠又笑道:“若知晓陛下如此开怀,想薛侍人也会高兴吧。”他边说着,边打开食盒上层,端出碗温热的保胎药。   “来,陛下,臣服侍您吃药。”   夏邑年微喘着气,自下而上怒盯着符柏楠。他手方前递,她挥了下胳膊,险些打翻了碗。   符柏楠向后一躲。   “怎么,”他看了眼洒落在地上的半碗药,“陛下不愿饮?”叹口气,他有些惋惜般道:“陛下还是喝了为好,皇城添丁是好事,毕竟陛下您,刚刚夭折一子啊。”   “!”   “陛下不信?”符柏楠微俯下身,凑到夏邑年耳畔柔声低语几句,接着,他在夏邑年视线中掀开食盒下层,缓缓提出颗人头。   七窍流血,睁目惊视。   是夏倾颜。   莫名中,有什么被碾碎,有什么被彻底改写。   “本该取来五公主的头,可惜没成,不过主子不必担心,总有一日,奴才让主子一家团聚。”   “你……!”   瞬刻之内大喜大惊,夏邑年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双目充血,颈上青筋绷起。她喘不过气般地挥了几下手,接着攥住榻桌边缘,另一手死命按住腹部。   心剧烈地奔跳,血液都在倒流。   符柏楠本该再刺她几句,他准备的话还没有说完。   可他看着她,只沉默地后退半步,不让夏邑年抓到他的衣袂。   凝固粘稠的生命翻腾着。   片刻,夏邑年一口血呕了出来,溅射到金衣与榻边,金砖上滴滴答答聚了一滩。她支撑不住地半趴在榻桌上,气若游丝的喘着。   符柏楠动了动喉头,几不可闻地深吸口气,抽出帕子走近,想给她擦擦嘴角的污血。   手方伸过去,便被夏邑年猛地打开。   “臭不可……可闻的狗……狗奴才!给朕……滚!”   符柏楠的手背微红起来。   谁能想到一个油尽灯枯的老女人,还有这样的气势,这样的宏音。   他僵了一瞬,忽而轻笑一声,声调里有很多不明。   “是。”   符柏楠搁下夏倾颜的头,自擦了擦手,拢起袖。“想来在主子眼里,无论再过多少载,无论爬到哪个高处,翳书永远都是潜邸里那个倒泔水,满身骚臭的狗奴才。”   他转身自拖了个香凳放在榻前一丈,在夏邑年模糊的视线中,慢条斯理地撩袍坐下。   “这是奴才头次当着您坐下吧?”他掸了掸袍角,“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夏邑年眶中带红,干呕两声,又吐出几口血,断续道:“……以……以下犯上,狼子野心……朕不该心……心软,留你狗命到今日……”   符柏楠垂下眼睑。   他忽而低低道:“您是不该。”   “……”   再抬眸,他又是方才神情,冲夏邑年道:“您更不该召薛侍人伴驾侍枕,衣食住行都贴着他。如何?陛下,他是不是日夜都香得很啊?奴才为了让那药闻上去清新怡人,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啊。”   符柏楠声调柔媚低伏,一如曾经十数年间的每次朝谒。   他也不待她回应,只目光直直地望着夏邑年,望着她趴在榻桌上缓慢起伏抽搐的病躯,自顾自地述说。   从夏邑年登基,到东厂建立,又到给他干爹符渊发丧。   浮生流光白马过,他说过大梦重生,说过登极大典的夏倾颜,首旨便斩去了他的头,说过华文瀚,说过王颖川,说过薛沽薛绍元,又说过夏平幼。   “奴才本该用她的命。”   “……”   “数子之中,您虽属意七公主继承大统,可最挂心五公主。我怕若不是她来激,您便还有命数往下拖,但让人阻住了。”符柏楠渐渐声音平薄,听不出情绪。“好在急喜急怒,现下您仍去在了病上。”   “奴才终究,不能真的动手杀您。”   “……”   “主子,奴才也有个女人了。”   “……”   “她长得好,性子也好,其实主要是性子好。但是也有脾气,不软和,拿捏不住。可她对奴才很好,把我当人看。”   “……”   “我没逼她。”   “奴才从来没想过能有个女人这么对我,前生没有,这辈子也没有。”   “……”   “奴才我……不想一辈子当狗。”   “……”   他慢慢地说着,一些有关,一些无关。   渐渐地,榻上便没有动静了,原来的抽动也没了。殿中的平声慢慢转为低语,低语,又慢慢转为私语。   不知未几,私语也停了。   符柏楠轻轻起身走到榻前,伸手抽走了夏邑年僵硬手掌中未完的圣旨,抹上了她的双目。   “主子,您好走罢。”   无情长殿,谁轻语低喃。   帝王殁。   举国丧。   白绫三万丈,举国缟素之下,那夜沉默的一宫寺人宫女,加一个被“刺客暗杀”的皇女俱成了皇权旁落的陪葬,悲天汪洋中的几朵浪花。   长夜之中丧钟响过百下,京中白姓素灯盏盏,哭国,哭家,亦哭自己。   大权宦联手把政,东厂白靴气焰滔天,洪夏最黑暗的日子,到来了。   报了国丧,符柏楠领兵两千以迅雷之势围了王宿曲的宅邸。王宿曲似乎早有准备,并未抵抗便受枷上镣,任由厂卫将他押去了厂狱。   王颖川反抗激烈,她为抢夺王宿曲,单枪匹马与一众厂卫激战,最终被三箭刺穿肩胛,亦上枷锁进了牢中。   “主父,王将军他……”   “……罢了。”符柏楠站在道旁,看着囚车远去,淡淡道:“即已败落,便留在牢里罢。”   “……是。”   符柏楠回头一眼,“怎么。”   许世修垂下头。   符柏楠转回头,理着袖口道:“我知你想说什么。别人教我的,能饶就饶,积点德。”许世修没有接话,他也不甚在意,单手负在身后,边行边道:“走吧,回宫里去。该饶的已饶了,该死的也该就死了。”   许世修跟在他身后,二人回到宫中。   天已是三更下,最沉的暗夜中,深苑大殿一片灯火通明,宫人宦寺忙乱地将灯笼挂饰一应改为白色,穿过来往众人,花园中有旧侍行走,白衣之下面色惶惶。   再往前走,离人群稍远处,符柏楠远望到了坐在凉亭中的薛绍元。他上下抛着手中彩色手鞠,不时低笑,绛紫衣摆落在黄叶间。   在廊下停了停,符柏楠垂下眼,抬手召来厂卫,枯指一划。   “去罢。”   厂卫领命而走。   他在心中默记十下,再抬眼,凉亭中只剩只手鞠。   它微滚两下,停了。   符柏楠收回视线,抬步向夏平幼的殿宇而去。   及到殿前,此处亦是华灯盏盏,宫人忙乱奔走,见到他来都连忙行礼。符柏楠一路进到中殿,手方按在内殿门上,忽然止住了。   窗纱透光,朦胧可间殿中被吵起来的夏平幼。她似刚刚哭过,眼有些红,拽着符肆的袖子,符肆弯腰给她系衣带,理好发,不厌其烦地叮嘱琐碎。   “为什么要回去?”   “方才已告诉过公主了,是奴才的主父要召奴才回去。”   “可是为什么?”   “公主……”符肆无奈地轻叹口气,转而道:“奴才方才说的,您都记好了吗?”   夏平幼鼓着嘴看他。   符肆方要张口,夏平幼踢着白靴蹙眉道:“不要光脚下地会泻肚,不要总画本子要背策,不要和寺人靠得太近,不要去打扰倾颜静修,不要只吃腌瓜,记得了记得了!”她小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袖,“你的不要我都记得了,那你跟你那个主父说,也不要你回去好不好?”   “……公主强记,奴才已没什么可嘱咐得了。”   符肆答不上,只能苦笑一声转开话,脱开她的手。   可挣开左手,右手又抓上来。“那……那我去跟你们主父说,让你别走,行不行?”   符肆正欲言,殿外窗柩被暗敲几下,人影一闪。他停了一瞬,深吸口气后退两步,给夏平幼磕了个头。   扭头起身,一步两步,他背后忽然抱来一个小小的温暖,他猛然僵在原地。   “阿肆,你记得回来。”软声细喃回荡在空旷内殿,“我等你回来扮大马。”   “你要是不回来,我会发怒的。”   “……”   【我要是死了,你会怒吗?】   符肆闭了闭眼。   【你要是死了,我就会。】   “公主。”   他道。   “符肆去了。”   ☆、第四十九章   偏殿中仍是漆黑一片,光不是光,暗不是暗。   殿门开合。   殿中二人凝立着,无人言语。   片刻,符肆走到符柏楠面前撩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符柏楠从怀中掏出只药瓶放在他手心里,符肆接了。   “还有话么。”   他淡淡道。   符肆沉默着。   符柏楠拢起袖子,收回俯视的视线不再看他,抬步向外走。及至殿门前时,符肆忽然出声:“主父。”   符柏楠的手停在门上。   “……”符肆似乎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嘴,他最终也只道:“秋风大,您小心身子。”   “……知道了。”   符柏楠推门而走。   外间天光微明,符柏楠负手立于门外,待听到里面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他抬手招来许世修,食指虚点隐隐传出夏平幼哭声的正殿,苍白枯指收到颈前,横着一划。   “……”   符柏楠眯了眯眼:“怎么。”   许世修低道:“……您……您已经应了肆哥的。”   “你要替他说情?”   “……属下不敢。”   许世修深吸口气,终是领命而去。   在宫里,丧事总伴着喜。   先代人的亡故便意味着后人的出头,权利交叠的台阶下,成百上千的骸骨戚戚无言。   国丧的惨白方挂了满宫,满朝臣子便已乌纱朝輦立在龙啸殿外,等待新皇了。   凉钰迁的立场已明,内行厂北镇抚司被压,刘启乾挂笔磐嵩秋斩,内阁只剩四人残存,加之王宿曲迅电般被下狱,符柏楠窃国的嘴脸昭然若揭。   他高呼循古立长,满朝软骨亦高举双臂,半字不敢驳。   面目模糊的三公主夏觅玄哭过丧后,迅速被推上帝位。   赶龙袍,拟年号,头七寒食天下缟素登基大典,宫中水火忙乱,半边丧,半边喜。   交接之中最是动荡不安,加之一气儿去了两位皇女,符柏楠事必躬亲,每日只得睡两个时辰。   夏觅玄新登基,她胸中无墨纨绔懒怠,每每安抚逢迎又要大耗心神,多方来回,十几天下来,符柏楠毫无悬念的瘦回了旧日样子。   他很难记清自己何时用膳,用过几顿,吃的又是什么。   有时天光晨明,他迎镜往脸上施粉时,会想起临入宫前白隐砚的叮嘱。   能想起,但他不敢多想。   符柏楠清晰地记得白隐砚揽着他低语时的样子,还有她那股平和的,甚至有些冷淡的神态。每次回想他心口窝都窜起隐痛,疼多了,宫中的一草一木看着就厌。   他不敢多想,也不能多想。   忙时时岁就快,一回首便是一个多月。   大丧临结,扶棺长队在十月秋雨中送走了先皇,棺椁一下,转头便是登基大典。   新皇不爱理政,辰时送去的折子,午时进殿才收得五分之一不到,凉钰迁规劝过一回,被骂了个劈头盖脸。   “朕若事事躬亲,养你们何用!”   那便有用。   做奴才的,自该时时替天家分忧。   第二日符柏楠进言大赦天下,大赦能休朝,能跑马飞鹰,于是便大赦天下,该休的去休,该跑马飞鹰的,便去跑马飞鹰。   入夜落日后的长殿前,符柏楠看着凉钰迁撩蹄子朝着持奏的安蕴湮就飞奔过去,他抿着淡白的唇立了半晌,待目送净了下朝的官员,转身提步出宫。   符柏楠躬身从轿中出来,逑滚边的氅沿拂过青砖尘土,静静垂在宫靴边。他本该掀帘进门,可门脸间望见堂中景象,他反而停住了脚。   一个多月天入晚秋,宫内宫外,光怪陆离,瓦市还是那个瓦市,白记却不再是那个白记。   自旧日二人来往起来白记的生意就改变了许多,起先是频繁出入东厂的人,后来陆续是不曾多光顾的朝臣阁员,自月前宫中大变,白记已彻底被官僚权贵占据,罕见百姓了。   面馆人来人往,全是巴结。   官家爱孝敬,爱打探,爱认干娘攀关系扯近乎,也爱饮酒。   官腹中里装的算计与苦楚三分真七分假,酒饮多了,对着性子好的人,有时就分不清了。   白隐砚性子就很好。   或者说,她看上去性子很好。   一个将打烊的空店,两坛老花雕,再加一个看上去性子很好的女人,撂倒个十年寒窗的苦逼老官是足够了。   餐近尾声,薛沽半趴在木桌上,醉眼朦胧地冲白隐砚道:“恒敛千金笑,白老板这一笑,值……嗝,值千金啊。”   白隐砚勾唇不多言,拢了拢鬓发,走去近前温声道:“多谢薛大人抬爱。薛大人,您醉得太厉害,不能再喝了。这株珊瑚白娘收了,我去替您叫辆马车,车马钱权当饶送。”   她伸手要拿薛沽面前的酒坛,掌心方收便一把被人握住。   白隐砚眉心一紧。   薛沽有些醉过了,微仰头冲她叹道:“哎,清贤和善蕙质兰心,白老板,可惜啊……”   白隐砚自知他在惜叹甚么。   她将薛沽轻扶回座上,抽出手转身擦拭桌子,暗中示意柳三出去叫马车。   跑堂出门,白隐砚垂首收拾着,又与他周旋几句,讲了个笑话,薛沽趴在桌上嗤嗤笑个不停。   过了片刻,他忽而抬手转了转食指,口齿不清道:“白、白老板,如我一般攀附者……多……多得很吧……”   白隐砚应付道:“薛大人怎么说起这个?”   薛沽酡红着脸一阵笑过:“给提阉宦脱靴……舔趾的软骨贪墨……余有自、自知之……嗝……”   白隐砚手停了停,淡道:“薛大人也是生计所迫。”   “对!”薛沽猛击了下桌面,摇晃着坐起道:“白老板是明白人!明白人!”他拍着桌子拧眉道:“白老板必……必也是被逼无奈,才跟从……嗝……知音啊!”   “……”   白隐砚深吸口气,攥着抹布的手紧又松,转头冲他笑了笑,没有言语。   她不多言,薛沽反而来劲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白隐砚收拾的这一桌来,酒气满身地道:“余早年考公,闲时读过、读孟子中节,趣味得很……”   白隐砚勉强抬眼,“哦?”   薛沽醉道:“中节载……载言孔子出六国,万章曾问,问孟子,曰先师孔子……可否宿于卫国宦者痈疽,齐国宦者瘠环家中……嗝。”他打个酒嗝道:“孟先矢口便否,言道‘若真有其事,孔子何以为孔子’。”   “……”   白隐砚擦桌的手停了。   薛沽哈哈大笑起来,顺腿坐下道:“哎,不愧孔圣先师,世事……嗝,世事明晰,风骨明透。”   “……”   白隐砚停在那许时,闭了闭目,忽而轻笑一声:“薛大人所言是《万章上》吧。”   薛沽抚掌笑道:“正是!”   “白娘闲时也读过,只时日不早,月前而已。”白隐砚转过身,俯身凑近他。   “士大夫与狗不得入内。”   她道。   “《万章上》《潜书》《万历野获》……多得很。白娘士大夫的文章读过几篇,多读过去,我原是一气之下想立个牌子在门前的。”白隐砚缓缓抬起身,“可就是玩笑着去讲,翳书还是劝我莫去计较这等小事。”   “你信么,他那样性子的人,他说这是小事。”   薛沽愣在座上。   她眯了眯眼,冰冷低语一字一句从齿缝中迸出来。   “薛大人,寒窗及第,想必极自傲吧?”她微偏着头,眼角冷压着,“是了,苦读十载一朝登科,衣锦还乡,多大的荣耀。我这般的努力,全乡举孝廉推我出来考举,登科上试出人头地,我十几载才得到的东西,凭什么他一个阉人如此轻易就能拿到?就凭他……”她眸光扫了眼薛沽桌下昏暗的衣摆,“少了男人那玩意儿?”   白隐砚脸变得太快太急,话太锐,薛沽迎着她咽口口水,气有些粗,搭在桌上的手渐渐捏紧。   白隐砚看出,他有点醒酒了。   “可你做得到吗?他早年是如何过的,那旬月是如何撑过来的,那一刀换了你,你做得到吗?”   她随手摸起桌上用剩的肉刀,尖端扎在案上,腕搭在刀柄,漠然俯视着薛沽微抖起的双股。   “薛大人,白娘不知朝事,只理得商家铺面上这点事。于我看,圣贤儒教直疏上鉴,说白了就是卖一张嘴,翳书也是卖一张嘴,都是买卖人,都有力有不逮之事,你们又何曾清高。”   薛沽被刺了一下,脑子一热,拍桌猛道:“你怎敢将我等相提并论?!薛某人我自然无面多驳,可孔孟大贤,还有千万为民为国的清士,怎可和此等贪附阉竖同论!”   白隐砚轻笑一声,嗓音淡到发寒。   “翳书贪权,你们贪财,清流寒士熬上三四十年,得一面牌匾几十架万民伞,贪的是名,都是贪,如何不能相提并论。至于贪而不做,迂清如朱夫子,白娘不知除去几篇诗赋,这等清廉何曾兴白姓。”   “你!”   薛沽酒气冲脑不甚清醒,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憋了两憋,他竟双手成揖状,向虚空比了比:“区区草民竟口出如此狂言,想符柏楠那阉宦平日必有所教,薛某定要禀明圣上,要他——”   “你去啊。”   她眯着双眸:“看看皇上是纳你的言,还是纳翳书的言。”   薛沽一堵,明显语塞,憋得面目通红,半晌吊了些书袋,竟搬出程朱的名节之说,转而批白隐砚己身。   “……名节。”   白隐砚动了动眉角,忽而感到一阵很深的荒谬。   她不想再辩了。   “也是。”她吸了口气,“薛大人,我便同你道明了罢。”   白隐砚俯视着薛沽,嗓音冷漠而尖锐。   “我不爱想,也不在乎名节,更不在乎甚么闺房之乐,最不在乎的,就是你们男人那臭哄哄的二两肉。”   “在我眼中,不是翳书少了那二两,而是你们天下男人,皆多长了二两。”   “……”   薛沽口微张着,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白隐砚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折了折袖子,回身继续收拾桌面。   远处车马辘辘声近了。   “夜深了,薛大人,您该回了。”   打烊上板,白隐砚熄了门前灯,提着空桶走向院中。洗过地,她就该乘轿回府了。   木门方启,天旋地转。   空桶落地。   白隐砚被猛然拉进一个削瘦的怀抱,大氅蝠翼般卷裹,吻铺天盖地而来,炽烈而凶狠。   “嗯……”她被撞疼了门齿,拍了拍来人的肩,拥搂不松反紧。   他搂她抱她,亲吻她,几乎没有空隙**,短暂的几次分离,唇齿又迅速交缠回去。   长吻好似没有尽头。   白隐砚又回到了那副原来的样子,她搂着他的颈项,掌心温柔地抚着,静静回应。   一吻尽了,符柏楠低喘着离开她,额抵着额,他不言语,白隐砚也不言语。   静默之中,符柏楠噙着笑低低开口:“怎么不说话。”   白隐砚温声道:“你想我说甚么。”   符柏楠道:“方才不是挺能说的。”   “……”   白隐砚一愣之下反应过来,垂了垂眼,难得有些赧然。   黑夜再度岑寂下去。   过了许时,符柏楠忽道:“适才你所言,都是真的么。”他厮磨着她的鬓她的颊,声音不高不低,阴柔难辨。“嗯?”   “……”   白隐砚抿了抿唇道:“也不全是。”   她与符柏楠拉开些距离,在他瞬间尖锐起的目光中轻咳一声,道:“闺房那事……我其实还挺在乎的。”   符柏楠猛地掐了下她的腰,白隐砚没防备惊呼着低笑出声,符柏楠一低头,两人又吻在了一起。   ☆、第五十章 符柏楠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府,推开卧房门时,他着实停了一停才跨进去。 屋中添了个妆台,散着些胭脂水粉,挂起的绫罗帐换了厚重,榻角堆着两件女袍,桌上搁着白隐砚的青壶,大案靠放到了窗前,白宣上一只画完没点睛的小鸡。 三两变化,烟火气骤显。 白隐砚给他解了外袍,符柏楠走到案前低头挑眉:“小鸡?白老板好丹青啊。” 白隐砚道:“不会画,闲时随手涂的。” 符柏楠看了看,提笔蘸墨。 白隐砚背着身在折衣理柜,随口问道:“翳书,我叫小九他们备了汤,你去大浴池泡一泡吧。” 符柏楠没应声。 “翳书?” “嗯。”符柏楠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片刻啪一声撂下笔才道:“好,那我去了。” “嗯。” 门扉开合,白隐砚打理好转头一望,才见到那宣纸上添了只小京巴,长毛黑目冲天揪,站在一边对着她画的小鸡吐了一地,底下鸿雁飞白,潇潇洒洒一个丑字。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声。 “孩子气。” 她望着那只京巴,笑意渐平,凝立片刻,她伸手摸摸墨迹半干的纸,忽而转身拉开了衣箱。 池广水暖。 石璧围着淡白的浴水,四方大堂中烟雾袅袅,符柏楠仰首靠在池壁上,微阖双目,浸湿的发半披半落。 门扉微响。 “凉果搁在外头,酒盏拿进来。”符柏楠懒散道。 赤/裸的脚步声一停,又渐渐走近,呼吸落下来,面上附上双手。符柏楠睁开眼懒笑道:“看着那只狗了?” 白隐砚轻嗯一声,道:“怎么知道是我。” 符柏楠伸手拉她俯身,倒着亲她一下。 “就是知道。” 白隐砚也笑了。 她起身把盛酒的托盘推到池里,自坐到池畔,一腿曲起,一腿落在水中。她同符柏楠一样在二进间已洗过澡,发是湿的。 白隐砚脚在水中划了两圈,一抬眸,正迎上符柏楠的视线。 望变成对望,朦胧白雾间,视线静默而黏稠。 时沙漏过。 有什么悄然而起。 符柏楠半起身缓缓游到白隐砚面前,一只手攥住了她水中的脚踝,隔着素白罗衣揽住她的腰。 “跑来做甚么。” 再度低声开口,他嗓音有些哑。 白隐砚微俯着身,两手撑在池边,“来和你们京城人学泡堂子。” 符柏楠溢出声低笑。 “好。” 他道。 下一刻,他垂下头敛起狭长的眉眼,亲吻了白隐砚的脚踝。 那一刹那他显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白隐砚不可抑制地低/喘一声,背上蹿起阵寒流,小腹似乎忽而生出只钩,猛的拉扯胃袋。 她几乎要禁不住地蜷起身来。 未等她多反应,符柏楠手上一使力,哗啦间水花四溅,白衣浮鼓,几息便沉入水中。 符柏楠抹了把脸,湿发后撩,吻落在白隐砚唇畔。她微喘着偏了偏头,手滑下去要解袍,却被拦了一下。 白隐砚抬眼。 “你……” 发梢大珠小珠划过伤疤,滴滴答答涟漪轻响。踟蹰停行,符柏楠只说了一个字,白隐砚却仍旧明白了。 她轻笑一下,反手握住符柏楠的腕,带着他探进自己的湿衣襟中。“你来罢。”她贴住他,明显感到符柏楠触到她肌/肤的指尖颤抖起来。 她晃晃他的腕。 “来啊。” “……” 眼前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白隐砚噙着笑垂了垂眼帘,忽而踮脚昂首吮吻住它,面前人没有防备,猛然一抖,低低呻/吟了一声。 掌中的腕迅速翻过来,使力两边一分,罗袍沉底,猛然拉近中水花再起,凝脂入水,肌肤相贴。 他捏住下颌拉高她的面,咬牙切齿道:“白隐砚……!” 白隐砚挑衅般抬了抬眉峰。 “……” 对视片刻,符柏楠垂首紧紧地搂住她,指尖在皮肤上留下凹陷的压痕。它用力剥过,肌肤陷落,又回来,现出淡淡地微红。 他按着她的后脑,她若隐若现的脊骨,枯指来回,最终搂紧了她的腰。水花被尽数挤空,平坦的腹相贴在一起。 磨蹭。 舔舐。 耳鬓厮磨。 喘息与喘息只隔着两层肌肤,欲/情明显而难以发泄。 白隐砚揽住他的颈项,尽力克制住羞赧,无声的展开邀请。浓热窜过颈畔,向下滑过锁骨,舔/吮烙在前胸。 凝/乳被含入,她停了停呼吸,昂首搂住符柏楠的头。 臀忽而被托起,下一刻哗啦水起水落,她坐回池畔,不等她惊起,那吻便顺攀而下,点过脐,点过腹,最终没入被分开的双腿间。 感官瞬间被放大。 “唔……。” 身下的舌来回着,含吮舔咬,白隐砚条件反射蜷起身,踩在符柏楠背上的脚卷起脚趾,压不住地低吟。 他在宫中都学了些甚么。 时间无限被拉长。 咬着下唇蹙起眉,白隐砚抖了两抖再耐不住,稍用力拉住他的发,低唤了一声翳书。 这人竟还有闲心应声。 符柏楠抬首,人上来,手下去。 他吸了口气,啮着她耳垂,枯长指尖缓缓地插了进去。 白隐砚自知他那双手是何等模样。 她甚至能想出他如何一寸一寸探进去,更深地探进去,深埋进她体内。 刺入感并不好受,她禁不住再次弯起身子,头靠在他肩上,压抑着喘息。咬住下唇,白隐砚努力回想曾经所学,可当第二根手指伸进去时,她再也无法忍耐了。 “翳书……。” 她低唤一声符柏楠,嗓音罕见的细而脆弱,甚至带着三分哭腔。 “疼。” 一个字,符柏楠瞳孔骤然一缩。 他感觉浑身血都沸腾了。 无声咧嘴一笑,他指尖恶劣地在她体内搅了搅,如愿又听到一声鸣泣般的呻/吟。 符柏楠大言不惭道:“都会有的,你忍一忍。” “……嗯。” 白隐砚有些不清醒,略带可怜的乖乖嗯了一声,引得符柏楠紧了紧下颌,望着她白皙的后颈,竟想张口咬上去。 白隐砚起先还信了他的话,无声耐着,怎奈他符柏楠三千万心眼此时全用在那两根手指上,这戳那刺勾缠屈伸,末了竟在指尖灌了内力。 涨疼还是在的,可他寻着她抗拒不了的一处,两指微弯,快速动作,白隐砚瞬间掐紧他臂膀,双腿滑下去落进了水中,紧咬着下唇话都说不出,最终从齿缝间溢出声泣叹,在疼痛与快感交织中攀上巅峰。 她松开门齿,靠在他肩上喘息片刻,低声道:“符柏楠,你个死变态……。” 符柏楠不知她话中意思,但料想不会是什么好词。他轻笑一声正欲张口,哗啦啦水幕涨落,翻过头,他被人把着肩推坐到池里。 未及反应,白隐砚迎面半跪在他双腿间。 她眼梢还有情/欲,面上三分戏谑,微喘着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好了。” “该你了。” “甚——唔。” 不等他言语,白隐砚倾身吻过来。 符柏楠感到她的手顺着锁骨摸到胸膛,在胸前一点拧了一下,不做停留,静静分水而下。她指尖摸过他下腹伤疤,顺着沟峦摸到他的刀口。 符柏楠动作一滞。 吻分开一瞬,未及他换气,唇齿再度交叠。 那手先拂过他裸肉般的疤,来回几次,忽而轻捏了下那个不及甲盖大的肉突,符柏楠浑身一抖,呼吸明显絮乱。 吻又分开。 耳畔听得谁嗓音黏稠,拉丝般地低道一声:“干爹。” 符柏楠咬紧牙关。 情/欲沸腾,堵塞,更加难以宣泄。 耳边又一句干爹,符柏楠微阖上眼,喘息着拥搂她。 指尖在刀口上来回,片刻下探,她一声声低唤着干爹,指尖不停在他后/庭前一块净地按压寻找,耐心地来回,中指则扣入后/庭,向上弯曲。 她也想让符柏楠快乐。 即使她会的那法子不是那么正统,不是那么多见,可快乐,想必都是一样的快乐。 指尖数度按压试探,终于,一次下去,符柏楠猛地一颤。 白隐砚笑起来。 拇指中指两相夹击,她又压了一次。 “……!” 符柏楠十指近乎扣入她臂膀的肉里,欲/望滚滚沸腾,宣泄了一缕,还有九十九分咆哮肆虐。 他自然知道这法子,可又有谁愿意为他做。 你因何百里奔袭,自污双手。 你因何汲汲营营,图谋此生。 你到底,为何跟了我。 未及多想,情/潮二度三度袭来,他难耐地喘息,可下一刻吻又过来。谁的话在耳畔舔过。 “干爹,女儿让你快活。” 肩上一个施力,白隐砚连人带己压着符柏楠便沉进池中。乳汤白茫茫一片,符柏楠起不来也喘息不得,吻压住唇堵住口,无法呼吸的慌乱瞬间放大身下快感。 更可怕的是,白隐砚并未停手,她还在动作。 快感越大,越需要空气,越得不到空气,快感便越大。 恶性循环。 时间被无限拉长。 几秒,也许是几年,在近乎窒息的下一秒他被大力拉起。 浴池湿沉的空气都透着清甜,二人大口呼吸片刻,不待他发怒,吻又袭来,窒息与池水也再度袭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上一层的快感。 快活已够大,可它还能更大。 几度水底来往白隐砚都没断了手中的动作,三次四次,直到第五次二人冒水而起,符柏楠终于耐不住地蹙眉嘶吼。 汹涌的欲/望好似猛然寻到一个漏口,奔腾着放肆着,压抑多年的难言在这一刻炸裂般蜂拥而出,他好似并不是自己在喊叫,而是它们在嘶鸣,快感甚至不需要什么载体,因为符柏楠什么也没有泄出来。 可喷薄而出的,却是实打实的喷薄而出。 这种高亢的巅峰实在太过消耗体力,符柏楠扛过那一阵,只觉得手脚发软,眼冒金星。 他靠着池畔剧烈地喘息,斜仰在池壁,半晌才能看清面前倾身而笑的白隐砚。吞咽一下,他望见她带些自豪的笑靥。 她游过来坐到他腿上,额抵着额,顽笑道:“干爹,女儿伺候得还得意么。” “……” 又喘息许时,符柏楠猛然转身将她压在池角,水花四溅中眉目凶狠。 “你、你跟谁学的!” 白隐砚一愣。 “甚么?” “你——!”符柏楠咽口口水,可掩不住嗓音中熊燃的嫉妒,为那些缺失旧年惜苦的疯狂嫉妒。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跟过谁,你跟谁学的……”他渐渐沉落下去,摸着她的颊她的颈,“是哪个出了宫的老太监么……你告诉我,我……我不杀他……” 白隐砚笑了笑。 她搂住他,在他耳畔轻道了句什么。 慢慢地,符柏楠回搂她。 “……是么。” “嗯。” “……” 符柏楠垂首,头搁在她肩上,白隐砚阖上双眼。 半晌,他低低地道:“对不起……” “你道甚么歉。”白隐砚无法停止地笑着:“翳书,不要给自己揽错。” 她单手揽着符柏楠的颈项,稍稍拉开距离探下手去,从他平坦的胸膛,摸到腹,再到寸毫不生的小腹。她摸到微微虬峦的疤,摸过那些烙着过往的旧伤,那个小小的肉突,直到空无一物的下方。 一切都是平缓的。 她的掌在那停留片刻,而后又缓慢地上来,摸回他的胸膛,他缓和的锁骨。 很难想象这样性子的一个人,会生了这样一副稳泰的身躯。 一切似乎都静下来。 “翳书。” 片刻,她轻声道。 “你知道么。” 符柏楠哑声反问:“甚么?” “你生得很美。” 符柏楠低笑一声,极尽自讽。 白隐砚睁开眼迎着他的视线,温声道:“师父告诉我,她们原来的国度有个地方叫天堂,说是像极乐世界一般,只有好人才住得进,那里面传神旨意的通信官叫天使。”她笑了笑,凑近他道:“那些通信官就都和你一样,身子是平坦的。” 符柏楠喉头滑动,半晌勉强讥道:“想必是生来如此,总不会是也如我们这些阉狗,是切了一刀上去的。再说便是进了那种地方,便是满堂善人,也总是伺候人的奴才。” 白隐砚让他逗笑了,“你怎么总往坏处想?再说我何曾说过那里全是善人?只是好人而已。” 她轻声道:“翳书,我心里虽然有时怨怼,却不曾真觉得你刻薄。你不是个善人,我心里是知道的,可这世上再不善的人,也总有些时候是好的。我愿意看着你的好,你也不要总盯着那些坏。” “……” 符柏楠闭了闭目,无法答腔。 白隐砚低下头,她似乎有些着迷了,手指不停来回地的抚摸着他,浅笑亲吻。唇如同湿濡的,带着露水的庚申蔷薇,柔软的落在他的身躯上,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 她亲过他的锁骨,他的胸膛,露在水线以上的脐。符柏楠忽而微喘着把她拉起来,捧着她的脸,额抵着额。 渐渐地,符柏楠蹙起眉,咬紧牙,白隐砚感受到他从丹田里震荡出来的低吟,一声一声,不像人,不像兽。 他喘息着,低吟着,最终溢出几声有如哭泣般的字眼,从牙缝间挤压出来。 “阿砚,你是我的……。” “嗯。” “真想……就这么吃了你……。” 白隐砚微蹙着眉低笑出声。 拥搂变得疼痛,可她没有做声,只侧头露出了颈项。 颈上落下一双唇,它渐渐张开,探出舌,又伸出牙。但它只在她紧绷的肤上留下了一串齿痕,而后便*着上去,一路吻到了眉梢。 视野在极近中对视,他望进她双眼许时,片刻再次咬紧牙关,从喉间溢出几声低鸣。 他急促又无措地吻了她一下,顿了顿,又吻了她。 一切都毫无意义,一切却都无法停止。 情/欲宣泄殆尽,转而是喷薄的情感以浓烈之势迸发,它更加嚣张,更加肆虐,暴雨倾泻在贫瘠了二十七年的土地,山洪汹涌,却被巨坝阻住,只能从细琐的排水口一点点流出。 不够。 还远不够。 那些叫嚣的,大笑的,高声尖叫的还有更多。 符柏楠感到了言语的匮乏。 “阿砚……”他喘息着,如同回到牙牙学语的幼年,只会一遍又一遍的私语。 “阿砚……阿砚……” “嗯。” “阿砚……我……我给你,我把天下最好的都给你……我……你一直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我帮你找天下所有的食谱,最好的帮厨,找最好的师傅给你盖最好的房子,我……我给你盖大房子,做漂亮衣裳,很多银子,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他胸中洪涛拥堵,脑子也不清醒,词穷困苦着不知如何表述,言语颠三倒四。 “每天……我每天让你都能吃饱饭,每天能穿暖和,每天都有戏听,可以……睡好觉,睡好觉,好不好?咱们一直这样,行吗?这样一直过,行吗?行吗阿砚?” 赤/裸中剥去了一切光鲜亮丽,他回到旧年,尘土漫天里少年人最原真的渴望,放下拿起,我都给你。 都给你。 “行。” 她笑看着他,抬首在他颈边一用力,也留下了排淡淡的齿痕。 “都行,我都听你的。” 于是他垂下头,紧紧地搂着她,如同少年人搂着一个梦。 “阿砚。” 他声音细而低弱。 白隐砚极温柔,极温柔地轻嗯了一声。 “外面那些人……他们都骂我是狗……” “嗯,他们嘴巴坏。” “老板欺负我,不让我吃饭……师兄也欺负我,追着我打……讨饭的时候钱庄绣庄的人也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主子也打我……” “是呀,他们这么坏啊?” “嗯……” “那阿砚替翳书去打回来,排排站,去敲他们的头,扯他们的胡子。” 符柏楠在她耳畔笑了出来,纯然而开怀的。 “阿砚。” 他低低的道。 “嗯?” “我真的……不难看么……” “真的啊。” “你不准骗我……” “我不骗你。” “阿砚……” “嗯。” “我想吃糖……” “好,我给你做。” “……” “……” 稚嫩的私语绵绵,长夜有尽,泣言无尽。   ☆、第五十一章 白玉池一场/情/事后,白隐砚看出一些变化,东厂的近人也看出一些变化。白隐砚至多觉得符柏楠孩子气更重了,东厂的近人不这么想。 他们觉得符柏楠差不多算疯了。 想归想,吩咐下来的事该做还是得做。 十一月一到,转眼一年便又要没了。快及年底,内阁会同司礼监开始清算一年财政,目前而言国库收支虽有欠损,面子上还算过得去。 只要皇城还能歌舞升平,一切便值得邀功。 新帝登基,虽周边小吏还欠着俸,但殿宇朝臣吃穿用度俱要更迭,想升迁的忙着动关系送礼,想保位的更忙着动关系送礼,阁员来去变动,雪花银滚滚而卷,最后全落到最顶上的人手里。 近两个月一场皇权天家由死到生,符柏楠贪得盆满钵满,后院放都放不下,扩院增设了五六间库房。 扩院时他将旧日宫中藏银的老屋也顺便搬空了,一并全拉到私宅,库账礼单都给了白隐砚,白隐砚嫌麻烦不愿二查,他还使性子发脾气。 十一月中梧桐叶早落空,寒雨一过,瞬间就冷起来了。 漫长的“大赦朝休”还在继续,皇帝不动那只能太监动,符柏楠忙得三天有一天能回府用晚膳就算好的。 白隐砚也忙。 自改朝换代,去往白记官员巴结性的邀宴愈发多,推了一家又来五家。白隐砚分/身乏术,府中膳食实在无暇顾及,除了甜糕凉粥一类,其他多时都请厨娘代做了。 符柏楠并不抱怨——他已累到根本尝不出谁做的,或者吃得是什么了。 但他也再没对白隐砚说过关店囿府一类的话。 十一月底白隐砚渐渐喘过气儿来,一年的钱挣到头,她终于有空再去等他出宫了。 午时,符柏楠远见到白隐砚站在宫墙前,停了停步,朝着她便来了,近前过来,话没过脑子,符柏楠张口便讽道:“哟,白老板终于忙完了?” “……” 白隐砚回身,极快地紧了下眉头。 不待她言语,符柏楠捏捏鼻梁,干咳一声改口:“你……你得空了?”顿了顿,他又低低道:“抱歉。” 周围厂卫耷拉着耳朵当什么也没听见。 白隐砚余光扫过左右,叹口气道:“不该你,近来事多,是我错了。”她伸手要拉他,“上轿罢。” “不忙。”符柏楠从许世修手里接过个绸布套,抽去抖开里面的衣物,“转过去。” 白隐砚道:“晚上回府再试吧。” 符柏楠瞪眼:“你转过去。” “……”白隐砚又叹口气,背过身去。 见她妥协,符柏楠边给她套衣边道:“寻宫里尚服局赶的,在这试了,不合适立时便能命人改针。”白隐砚无声点头。 厚重加身,背后一双手掸掸大氅,绕颈系好束带,符柏楠将她转回来。 白隐砚不算矮,一件水貂乌氅压住袍,垂身之上是她纤长白皙的颈,点红的唇。正阳下流光映衬,符柏楠一愣,就没回过神来。 或说,他放任自己没回过神来。 白隐砚低头看看自己道:“你眼光好,合身的。”被诸多人围观试衣她略有不适应,抬首看看符柏楠,眼神示意了下。 “……”符柏楠抿唇道:“脱了罢。”话刚落,他忽而伸手拦住白隐砚的动作,负着一只手,枯长食指点了点自己下巴。 白隐砚起先没理解,愣了一愣才哭笑不得地道:“翳书。” “……” 符柏楠沉默地看着她。 白隐砚道:“翳书,晚上回府去。” 符柏楠装死。 “……” 二人对峙片刻,白隐砚三度叹气,踮脚吻了他唇畔。落回来时符柏楠没绷住,得意地笑着扬了扬下巴。 周围厂卫一齐垂着头闭着眼,瞎了一样。 好容易把他哄上轿,白隐砚打个哈欠,道:“前两日师妹来信,说最近边关胜仗,要谈和了?” 符柏楠懒散道:“你消息倒灵通,使团通书今晨到了,朝里在议。” 白隐砚点点头,“她说休战便回来歇一阵,过些日子进京探望,我同她说了你的事,到时候拉你见一见。” 符柏楠讥道:“来便来,别随着跟来什么闲人才好。” 白隐砚道:“翳书,你不要乱吃醋。” 符柏楠哼了一声,偏头不看她。 白隐砚不再多言,轿中静过许时,她又打了个哈欠。符柏楠偏了下头,白隐砚笑笑:“晨起把茶壶落在府里了。” 符柏楠道:“你现在回去取茶叶?”见白隐砚点头,他又道:“府里太远,你跟我去东厂罢。” 白隐砚嗯了一声:“怎么。” 符柏楠道:“厂里有。” 白隐砚点头。 劳作一日没有饮茶,她脑子有些混沌,眼皮一落一抬,符柏楠的脸忽而近在咫尺。 她吓了一跳,笑推他道:“这是轿中,你做什么。” “……” 符柏楠看她许时道:“今日很忙?” 白隐砚道:“尚可。” “……”符柏楠伸指抚了抚她的眼皮,低嗯一声坐了回去,二人静默着不再多话。 及到东厂,二人一路走过接连的请安声,十三正从外间换值回来,过了影壁见到二人,嬉皮笑脸地跑来请了安,打怀中掏出封书信递给白隐砚。 “主母,投飞书的错递到馆子里去了,儿子捎来给您。” 白隐砚接来,随意道:“辛苦。” 十三一躬身,“您哪儿的话呀,都是份内的事情。”他又讲了几句俏皮话,对二人跪了礼,目送两人进屋。 白隐砚边走边拆信,跨过门槛一目十行,看完后她折起信坐下,出着神没有言语。屋中寺人斟好不同的茶,符柏楠端过,走来将壶搁在她面前,顺手抽走了信纸。 白隐砚眼神跟着他手走,符柏楠喝了口贡茶,边阅边道:“谁来的?怎么没有落款。” 白隐砚眼神示意:“背面。” 符柏楠扫了一眼:“哦,‘学舌鸟’。” 白隐砚捧着自己的喝了一口,垂下眼睑。 符柏楠嗤道:“怎么,又要拖家带口的来劝你回正道?方才说别跟来什么闲人,一语成谶,你这个师兄可不让人省心啊。” 白隐砚慢慢地道:“其实若真要论,恐怕我才是不省心的那个。”她出口气,语调有些怀念:“实际从前,我与门里师兄妹关系都很不错的。” 符柏楠随手搁下信,“从前?多前。” 白隐砚淡笑一下:“十七八。” 符柏楠兴致盎然地挑眉。 白隐砚看他神情,抿了抿嘴摇首道:“不会。” 符柏楠道:“不会甚么。” 白隐砚道:“你不会想认识十七八的我。”她在符柏楠迅速而起的低笑中道:“那时你我若是见了,照面便要打起来,二三十招我就要被你摁在地上,第二天找个什么由头就杀了。” 符柏楠抽帕拭着嘴角,细目斜弯:“我想甚么,你总知道。” 白隐砚只笑。 “那你怎么回事,嗯?”符柏楠收手靠过来,指尖拂过她下唇,“才二十有五,怎么便变成这样。” 话吹在脸上,白隐砚抬眼和他对视着。 “……” “……没甚么。” 片刻,她道。 “世间这么多索取者,总要有人做给予者,愿做就变了。” 符柏楠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句,愣了愣神靠回椅背上,“渡厄百苦,你倒虔诚。” 白隐砚听得他反讽自己,没搭言,只是两手握着茶杯,杯心白瓷中茶水淡黄,波纹涟漪皱起。 “……翳书,我不信佛,也没那么多慈悲心。” 符柏楠绕杯口的指尖一停。 “你不信佛?” “不信。” “……”符柏楠的表情很微妙。 白隐砚偏头看他,“怎么,怪么?”她微扬起眉角,模样中有些难以琢磨。 “我若信佛,哪儿还能跟了你。” 白隐砚的神情不锐利,话语也不咄咄,只是从这偶尔泄出的旁若无人中,符柏楠感到自己好似触碰了时光,如同自盖得不够严实的罩笼下窥望,瞥见了几缕旧年。 她长歌如许的旧年。 远远的,院外传来些许嘈杂声。 符柏楠忽然轻笑一下,关节扣了两下桌面,“漂亮话儿谁没个一箩筐,那你倒是说说,到底为何跟了我?” 白隐砚伸个懒腰,随口道:“你来我馆中吃过次面。” 外间嘈杂声大了些,符柏楠扫了窗外一眼,起身打趣道:“本督就如此玉树临风,引得白老板念念不忘?” 白隐砚也听到了声响,随他起身开门朝外走,“自然了,督公之貌可冠绝天下。” 符柏楠行在前头讽笑一声,手掌朝后一递,很快便被拉住。 “阿砚,你教我的,‘别打机锋’。” 行过滴水回廊,嘈杂声愈发大,符柏楠抬手招呼人来问了几句,又往前行。快及厂门前时,声源现身的前一刻,白隐砚在他身畔轻道:“这世间求缘由的人事还少么,甚么都要找它,它可太委屈了。不过翳书,你若真想知道,寻着空我说与你听。” 话落二人跨出厂门,白隐砚一愣,挂起个笑:“修涼,你怎么跑来了?” 嘈杂声源正是白修涼。 他早先去白记后院,发现那儿竟被移做了库房。在城中遍寻不到人,白修涼便打听到了白隐砚的踪迹,来东厂时本想令人传个话,谁知话不投机,和守门厂卫两相口角愈演愈烈,险些打起来。 白隐砚迎他进厂里,边走边听他半真半假地抱怨完,笑着宽慰了几句。两相照面,白隐砚似乎并不很惊讶他早到京畿,反倒是他诧异得收不住。 “你们真住在一处啦?” 白隐砚点点头。 “嗨呀……”白修涼环胸感叹一声,笑嘻嘻道:“外间人说我还不是很信,现下可好了,本来还想养肥了同门消化,谁知……唉。阿砚,师兄好伤心啊。”白修涼玩笑地惋惜着,无意般展臂要揽她。 可这一回不待白隐砚推拒,符柏楠先挪一步将她推在身后,冲着内苑一伸手。 “请。” “……” “……” 空气死寂瞬息,白修涼猛然灿烂地笑开,拍拍符柏楠肩膀。 “督公太客气啦。” 言罢他莫名大笑着,一马当先进了内院。 入正屋过二堂,侧沿水镜人影闪过,刹那间,映出了白修涼罗刹般的脸。   ☆、第五十二章 入了屋中,桌上两只壶,白隐砚提了一把要沏茶,手刚起白修涼便探头望向符柏楠的杯子,“阿砚,你怎么也开始喝雪顶了?” 白隐砚摇头,“那是他的,我还喝我的。” 白修涼听了弯起一双烟目,笑眯眯地看看她,又看看符柏楠的茶。白隐砚意会,换了贡茶倒给他。 白修涼捧来杯子啜了一口,白隐砚在符柏楠身边坐下道:“三师兄呢?” “他还在路上,我俩分开行的,他飞书同我讲要进京,我想左右无事,咱们俩又成日聚少离多的,便跟来见你一面。”他话说得随意,白隐砚未听出什么不妥。 “他大致何时来?我好做些准备。” 白修涼耸耸肩,“哪用准备啊,小鸭子何时来,他必然何时现身。” 白隐砚一笑,“倒是。” 他们讲话时符柏楠一般不插言,只袖着手坐在那。二人又聊了一阵,话隙时符柏楠出口气,左右手在袖筒里换了换,白隐砚自然地探过去一握。 “冷?” 符柏楠闭了下眼。 “我叫人给你加件衣?” “嗯。” “好,那你等一等。” 白隐砚轻声温语朝外招呼,起身站在门口唤了当值的厂卫,她擦过了白修涼的眼神。白修涼眼珠一错,收回目光时正和符柏楠压住的睨视触上,两相之下,刀斧交驳。 白修涼忽然咧开嘴角,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符柏楠眼一眯。 外面厂卫拿了厚袍来,符柏楠起身离开桌沿,白隐砚抖袍给他穿上,随口道:“修涼,晚间若无事,去我们府中用膳罢。翳书?”她话尾征询符柏楠,后者不置可否。 “随你。” 白修涼亦站起身,他望着白隐砚忙于给符柏楠理袍,垂头露出的一节后颈白若新雪。 怔忡一瞬,白修涼猛然笑开:“不啦,不给你俩当‘电灯泡’,回客栈吃我的冷饭得了。” 白隐砚转身方欲言,白修涼划拉划拉手掌,“别劝别劝,我真还有事,这会就是来看看你。”他缩着脖子朝白隐砚那靠靠,假装小声地道:“不过阿砚,你送我出去吧?刚才临进这边我从那头闻着股尿骚味,是牢房吧?太吓人了,混在一块也能过得心安理得,真不愧东厂。” “……” 符柏楠袖中的掌迅速成拳。 白隐砚抿唇拍了下白修涼的背,“修涼。”他眨眨眼,恍然大悟般道:“啊……我是不又说错话了?对不住啊。” 白隐砚苦笑道:“你快住嘴吧。翳书,我——” “你去送罢。” 符柏楠压着眼皮拢了拢袍。 二人走出屋子,日头下一双素衣静走在东厂内,如并行白鹭轻点过泥沼,相称得宜。 白修涼比符柏楠略矮些,白隐砚习惯了符柏楠的个子,欲言时扭头仰得高了一些,发觉此事,一下笑了出来。 白修涼问过她笑什么,面目一滞才跟着也笑了。 “他是挺高的,高你这么大一块有了吧?”白修涼调侃似的比比个子,“聊起来多费劲啊,还是咱们这样方便点。” 白隐砚平声道:“不要紧,我不怕费劲。” “……” 白修涼手停了停,半晌才言语。 “阿砚。你……” “我甚么。” 白修涼看着她淡然的神色,笑渐渐收了。 前行几步,他忽道:“阿砚,你太欺负我了。” 他没说官话,腔调不高,去了那种刻意为之的少年气,现出了低沉平实的嗓音。 男人的嗓音。 白隐砚不接话,避开了。 “谁能欺负你啊,二师兄。”她道,“谁敢欺负你啊。” 白修涼一句你啊收在喉腔里,到底没出来。 厂门渐近,白修涼低头撩袍,跨过门槛道:“阿砚,这次老三来肯定又要与你起争执,上次他虽暂时听了你的,但你还是……”他迎着白隐砚的目光,止住了话。 “我不会退的。” 白隐砚招呼了下厂门口寺人,错开白修涼目光淡淡道:“即便是想,我也已不能退了。” 白修涼耸然而停。 “什么叫不能退了?” 白隐砚不语,只迎上他的视线。白修涼望着她,忽然注意到了她发髻的细微变化—— 她绾了半个新妇的髻式。 “……” “……” 长街静谧着,空旷无人中只前后街口来去,偶有行人步履匆匆。 白修涼五官渐渐沉下去。 “……不可能。” 他轻道一声不知说与谁听,垂下去的面目看不清眼神。 “……” 白隐砚还是没有言语。 于是再没有人言语。 长风卷街,刮过寒冬的袍角,飘起落下,盖住几分人心。 日子没头溜过去四天,符柏楠正轮休沐。 年末还是忙着,只前些时候提上来的官员都安分些了,新皇仍是招猫逗狗,手中的折子批两本撂十本,不理朝政。 凉钰迁手上批红的权还握着,内阁也因清算分/身乏术,几方安宁,符柏楠难得偷闲,回去得比白隐砚还早。 院里围了一群人开了张棋盘,论输赢拍桌对赌,白隐砚领人进府时正看见符柏楠。 他那张老头儿椅摆在那格外显眼,几个厂卫环着他站着,都是下值换了私服的,抱胸叉腰,跪坐的也有,对面和符柏楠下棋的厂卫满头的汗。 白隐砚入院时符柏楠刚落了最后一子,和他下的那小子哀嚎一声,跪爬过去抱着符柏楠的腿假哭:“干爹!您饶儿子这回吧!三两银子啊,干爹开恩啊!” 符柏楠抿着薄唇坐起身,一把推开他脑门,摊开细长的掌,“少你娘废话,赶紧拿钱。” 周围厂卫都笑嘻嘻地看热闹,那小子还在那磨蹭,余光见着白隐砚立马扑过来磕头,又抱着她的腿哭:“干娘!干娘您救救儿子!” 白隐砚哭笑不得:“你犯甚么事了?” 符柏楠起身慢条斯理朝她过来,旁边符十三一说来龙去脉,白隐砚也轻拍了下那小子脑门,“快拿钱。” 符柏楠恶劣地低笑出声。 那小子见彻底没指望了,嗷一声真哭了,抽抽搭搭地从怀里掏银子。符柏楠接了那几两碎银,提溜着他领子扔到人堆里,“滚吧。”话落指尖一划,“你们几个晚上请他一顿。” 众人齐声称是,收桌的收桌,搬椅的搬椅,嘻嘻哈哈的。 符柏楠转过头来,才扫了眼白隐砚身后一直未言语的姑娘,努了努嘴。 “哪位?” 白隐砚把那姑娘揽向前来道:“我师妹,白思缈。” 白思缈一身鹅黄,发罕然的仅及肩,在脑后扎成一道利落的线,领口下能见到薄薄软甲。她打量了几眼符柏楠,很干脆地叫人。 “姐夫,久仰。” 符柏楠眉目一停,笑了。 白隐砚并没说空话,白思缈对宦官的态度的确温和,甚至用温和一词来形容是不太准确的。 “幸会。”他揣起袖子,和白隐砚一同往里引人。“听闻你随军抗边,战火方熄大军还在整顿,怎地你便入京来了?” 白思缈耸耸肩,一点不见外:“我只随军协边,不入编,想回就回了。师姐我信里不是写了么,你怎么同姐夫说的。” 白隐砚笑笑,“我不太懂这些,大抵说错了。” 她后退,白思缈反而不好意思,呐呐道:“也可能是我写错了,不过这都是小事,不打紧。” 三人进了屋内,白隐砚习惯性要倒茶,白思缈拦住她,“师姐你坐吧,我自己带啦。”话落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拧开喝了一口。 瓶口飘出股味,白隐砚微抿唇道:“思缈,白日里不要饮酒。” 白思缈一口酒还在喉间,符柏楠接过话懒道:“她愿意喝就喝,真想喝的你也拦不住。” 白隐砚哭笑不得地道:“翳书你不要惯她,且你也是,不要瘫着,好好地坐。” 白思缈看了眼符柏楠,冲他做个鬼脸,符柏楠扭了下唇角,懒坐起身换了个姿势,还是歪着。他们令人吃惊的迅速意气相投,隐隐中好似莫名站在了相同的线上。 “阿砚说你以前跟北镇抚司?” 白思缈点点头,“下山的时候正好碰到朝廷招人,我就去试了。” 符柏楠伸手拿茶杯,“怎么走了?” 白思缈耸肩,“打仗呗。我想去边关,上头的不给移动。” 符柏楠轻笑一声。 饮了口茶,他搁下杯子,慢条斯理道:“北镇抚司那儿……你待得舒服?” 话刚落,白隐砚唤了他一声,声音有点硬。 “翳书。” 符柏楠转头摊手,“怎么?不行?” “她自己的事情让她自己去做。” “不就是推一把。” 白隐砚还要张口,白思缈插言打断二人,“师姐你们说啥呢?”她环头看左右,“我甚么?” 白隐砚轻出口气,垂眼道:“翳书要为你谋事情做。” 白思缈张了张口,看符柏楠,“哦,是让我回锦衣卫啊?”见符柏楠点头,她一脸不情愿地撇嘴,“谢了姐夫。” 符柏楠挑眉,“怎么,不愿再为朝廷效力?” 白思缈勉强道:“倒不是这个,主要是领头那个叫沈宬的,实在是太……”她想了半天,最后爆出一个词,符柏楠没听懂。 他扭头看白隐砚,白隐砚不接茬,但看表情恐怕不是什么好词。 他道:“他现已不是统领了。” 白思缈眼一亮:“哟!那敢情好,姐夫你是不把他干翻了?” 白隐砚无奈叹了口气,符柏楠边低笑边点头,抽帕拭了拭鼻下,“是。” 白思缈爽朗地咧开嘴,冲他举举小瓶又喝了口酒,道:“不过还是算啦,过一阵再麻烦你。” 符柏楠没再追言。 屋中气氛很不错,白思缈说了些她在边关的见闻,白隐砚起身叫人上了晚膳。掌起灯后几人边吃边聊,白思缈天南海北地一通胡侃,符柏楠兴起也喝了两盅,两人划了几拳,有胜有败。 餐近尾时,白隐砚问她见没见到白岐,白思缈摇头不知。 “三师兄也来了么?我只在客栈见了一次二哥,他好像有点奇怪。师姐你是不是又欺负他了?” “……” 白隐砚垂下眼,没有反驳也未接话,只道:“三师兄早先便来了信,说会进京,怎地比你还晚到?” 白思缈半趴在桌上,一手撑头,“那谁知道,他不总是这样么,行踪飘忽的。” 白隐砚给符柏楠转转盘子,把菜满的一面朝着他,冲白思缈道:“思缈,你不去看他么。” 白思缈敷衍一声:“嗯。” 白隐砚叹口气:“思缈——” “知道了。”白思缈不耐烦。 白隐砚还欲再劝,白思缈有些微醺,话不遮拦便出,一张口堵了回去:“我又不是不给他写信!他这人有甚么也不明白讲,每次回曳就那几句多穿衣注意安全别跟野男人鬼混,不看落款还当是我爹写来的!他自己融了脸日子过的有一天没一天,却非得巴巴地把人都往甚么正道上扯,他当全天下人的正道都是娶妻生子落一腚的娃吗?” “……” “……” “好,那我不——” “师姐对不起。” 话撞在一块。 白思缈语速明显快,坐直抹了把脸,吸口气又道一遍歉,“对不起。” 白隐砚摸了摸她的脸。 符柏楠筷子敲了敲碗沿,二人一下扭头看他。 “鱼要凉腥了。”他扬扬下巴,“你们不吃我叫人撤下去了。” 白隐砚一下笑出来,望着他的目光很温和。 白岐的事再没被提起。 白思缈在京中住下几日,去看了两回白修涼。 年岁愈长他们难得一聚,尤难得见白思缈,白修涼也未表现出甚么。几人商定好等白岐来了,毋论其他,拉上符柏楠在白记中吃一次饭,白隐砚回去同他说了此事,符柏楠没有反驳。 谁知谋划刚到,转十二月初还未见着白岐,随着隆冬第一场暴雪,白隐砚也失去了踪迹。   ☆、第五十三章 白隐砚睁开双目。 眼前一片黑暗,她转转头,随即意识到眼被蒙住了。 白隐砚下意识活动了下四肢,她双手被缚在身后,展开的五指触到身下的木板地,摸过去指腹上满是余灰。 她手还在动作着,左前方忽然传来个声音。 “老实点。” 白隐砚浑身一停,低眉顺目地应声。 “是。” 对方没再说什么。 白隐砚垂下头背靠着身后的墙,冷风从后腰的板隙间吹进来。外间隐隐有车马声,但不频繁,也不怎么近。 静了良久,白隐砚直腰前探,轻声道:“大娘,您还在么?” “……” “我有些渴,能给我喝点水么?” “……” “若是渴久了品相下降,您卖我时银子不是也会少拿么。” “……” “若不是为这个,我那相公势大又小肚鸡肠,您给我口水,他赎我回去时我也能给您说两句好话。” “……” 沉寂片刻,那人似终于被说动了,白隐砚听到不远处传来椅子挪动声。 脚步渐渐走近。 白隐砚正侧头听着动静,不妨脸上猛地一疼,她被两巴掌狠狠扇倒在地,口中立刻破了,血混着津液。 “够你喝了吧?” 耳蜗鸣响,面上火热,白隐砚沉默地吞咽一下。 过了一阵,白隐砚摸索着坐起来,靠回壁前时她反着手偷摸了下绑住双腕的绳结,动作一顿又很快恢复。 屋中很冷。 白隐砚记得临被绑前刚下了场初雪,她闭店往宅邸行时夜雪没靴,当时白记还有收尾的厂卫,甚至暖轿就在一条街外的转角停着,可她几乎没反应过来便失去了意识。 她低着头,心里窜过一股闷感,这感觉促使她整理思绪,再度开口。 “您能告诉我何时杀我么?” “……” 那人终于开口。 “问了干甚么。” 白隐砚叹道:“我信佛,临死前想给自己念两遍超度,念不完就走,怕佛祖降罪。” 那人冷笑一声:“跟了符柏楠那条阉狗,你还指望菩萨能饶了你?” 白隐砚一愣,脑中迅速走马,片刻有些委屈地低道:“……也是,毕竟做了就是做了,何事都是论迹不论心。” 那人停了停,几息后道:“论心怕你也得不了甚么宽恕,不过一贪图荣华的市井雅娼罢了,装什么相。” 外间远远一声马嘶,她起身开了门,片刻回来粗暴拽起白隐砚。 “走。” 臂膀瞬间被大力拉扯,白隐砚咬牙不吭声,踉踉跄跄跟着妇人前行。被扔上车铐牢后,她听那妇人转到前方高声一驾,车轮滚滚。 白隐砚不知自己在何处,甚至不知此处是否仍是京畿。车行得很快,车板颠簸,她数度被抛起,摔得生疼。 衡量许时她干脆躺倒,在几次撞到头后蹭开了一点眼上的布。 入眼一片昏暗,车厢四方棺材一样,周围垛满茅草。白隐砚接着草块边沿将眼罩彻底蹭下来,又四处寻试,找到了个能递出掌去的缝隙。 她两脚互相使力动作,蹬下一只鞋,贴着那续了出去,木板粗糙,刮住了她鞋面上一缕布面。 做完这些,白隐砚喘着气侧靠着草垛,手腕试着挣解绳结,但是徒劳。 身上有些发冷。 她蜷起身,想起旧年时些许寒苦,它们在脑中停了停,很快便过去了。 白隐砚打了个哈欠,觉得很困倦。 视野暗了暗。 她支撑开眼皮。 视野又暗了。 片刻。 更暗了些。 沉落。 “……” “……” “哎。” “……” “哎,起来。” 白隐砚猛地睁开眼,接着便眯起双眸。 面前逆光站着个胖妇人,面目浮肿,眼小厚唇,手里拿这个水囊要递给她。白隐砚坐起身,发间茅草纷纷而落。 妇人道:“你鞋呢。” 白隐砚方醒,一贯迷糊着,条件反射嗯了一声。 妇人皱眉:“装甚么傻!” “……” 白隐砚眨眨眼,有些呆地望着她,片刻木愣地转头去茅草堆里望。 “鞋……” 旁边又过来一个女人,高个儿凸颧尖嗓子,细瘦细瘦,立在那像根针扎在土里。 “你把她药傻了?”瘦女人开口。 “谁药她了?他又没吩咐要做这个我哪敢?她自己醒了就这德行。哎,哎别找了。”胖妇人伸手拖白隐砚,“出来。” 白隐砚跟着她下来,车厢外更冷,她半赤着一只脚站在残雪上,离了茅草风里一吹,瞬间清醒了。 她看看二人,又低头看自己的脚,两只脚互相搓搓,瘪着嘴一脸委屈。 “冷……” 两人都没料到她这个反应,瘦女人一意认为胖妇人给白隐砚下药了,二人吵了几句,胖妇人拍了两下白隐砚的脸。 “别给老娘装!” 白隐砚干脆蹲在了地上。 看她反应,瘦女人彻底落实了猜想,她一边锁车厢一边尖声骂人,埋怨这单要折价,胖妇人骂着让她闭嘴。 天色已经很晚了,两人争吵间隙白隐砚四顾一圈,依稀有些熟悉。但此处行人稀少,道窄铺稀,绝不是京畿。 想必是她们打了个时间差,在城防线还未反应过来前,将她当牲口一样藏运出去了。 她看了看仍在争吵的二人,车厢铁链已环上,即将落锁了。 她又试着挣解了下腕上的绳结,无果。 错过此时,再逃就要难了。 深吸口气,白隐砚闭了下眼,猛地猫腰绕过马车奔逃。 “哎!哎——他娘的!” 叫骂声尖利。 白隐砚围着车厢跑了个视野差,绕了一圈直冲着道窄巷狂奔而去。 视野飞移。 白墙。 青砖。 转弯。 靠墙堆着的白菜。 昏暗长巷。 绊了一下,青砖蹴到脚趾,跳了几步。 继续跑。 手绑着跑不太快,但两人功夫底子明显没有她好,白隐砚心知有能力摸倒她的绝不是这两人,绑她的另有元凶,却也只能一赌。 十二月初暴雪临头刚过,地上积水打湿鞋袜,跑过三条街,她就已经感受不到脚趾的存在了。 天色昏暗,白隐砚渐渐跑入深巷,有些辨不清路。 追逐声在背后,她停下四顾而望,左前方正是不知道哪家富宅的后院,门半掩着,停了辆板车,堆着几只飘出酸味的大木桶。 白隐砚只抉择了一秒。 她奔向那一跃而上,迅速跨足蹲进一只半人高的木桶中,甚至还转了一圈,将衣物埋进腐臭的水里。 天色更暗。 过了许时,府中有人声走近,白隐砚迅速屏住息蹲得更深。 下一刻,泔水兜头浇下,头顶落盖了。 她在窒息般的恶臭中勉强露头,喘息几下,咬牙感受到板车动起来。泔水随颠簸拍击她的下巴,白隐砚背后双手用力扭解着绳结。 仍旧徒劳。 恶臭刺鼻,白隐砚被那味道刺激得眼眶辛辣,嗅觉很快失用。 忍耐着行了一阵,板车很快停下,她悄悄顶开桶盖一角,随空气瞬闪而过的还有辨不清的来去人影。 白隐砚又蹲了回去。 呕吐感难以抑制。 强忍着又等待了片刻,脚步声近,白隐砚感到板车已拉起前行了,可走了没几步便停了下来。 外间有闷没的交谈声。 她死死闭着眼。 一步。 两步。 开桶声。 又一步。 还是开桶声。 “……” 拉车老板似乎有些不忿,嚷骂了几句,那脚步声停了停,退回去了。 车缓缓拉起,辘辘前行。 白隐砚暗自舒了口气,咬牙吞咽一下,手在滑腻的泔水中再此挣动,这次绳结渐渐有滑脱的迹象了。 她拼命解拽,正脱出一只右手来,板车忽然停了。 下一秒,桶外传来两声扣响。 白隐砚浑身僵停。 无人言语。 “……” “……” 桶盖被揭开了。 “……” 白隐砚在那人视线中缓缓起身,和他对视片刻,抹了把脸道:“三师兄,我有点冷,你有干衣服么。” 白岐带着白隐砚去了家民宅。 二人打后院翻墙而入,烧水洗过澡,白岐弄来几件素麻衣给白隐砚,甚至还给了她小半瓶香薰,白隐砚全洒在了大浴桶里。 彻底梳洗出来之后,她借灶火做了点东西,二人屋中对坐。 白岐捉住白隐砚时便戴着最常用的假面,现下仍戴着,白隐砚见他吃得辛苦,便道:“师兄,你摘了吧。” 白岐看她一眼,顿了顿道:“吃你的吧。” 白隐砚抿抿唇,低头吃面。 屋中静过片刻,白隐砚吃得快,用完了一抬首,正见现了真面的白岐。 他只露了下半张脸,上半张黑纱垂盖,露出的半面肤质鲜红如肌理,唇鼻五官全部不见,只余下几只洞,面部近乎光平。 一切的代价。 白隐砚垂下眼拭净唇角。 再抬首,白岐已盖回了假面,碗一推吃完了。 屋中一时岑寂。 片刻,白隐砚先道:“三师兄,你送我回去吧。” 白岐又看了她一眼。 白隐砚道:“那你起码说明,你要抓我去何处。” 白岐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抓,不是救。” 白隐砚道:“我手上那个结是你们长风谷人才会用的,那两个女人锁车的结也是这种结,她们是你同门,扮成人牙的吧。” 白岐没有答,停了一下,错开反问:“你喝不喝热水?” 白隐砚蹙起眉:“三师兄,你一定要送我回去。”她上身前倾,“找不见我翳书会疯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牵连很多无辜人命进去。” “……” “师兄,找不见我他会屠镇的。” 白岐指尖缓缓点着桌面。 “师兄,你这么做了,思缈若知道了会怎么看你?” “……” 白岐终于慢慢开口:“带你走的确有我私心在,但我这人不走空单,有人要我绑你,我得对得起收得那些钱。”   ☆、第五十四章 白隐砚怔住。 她一时脑海中隐隐走马过很多人,很多面孔现出又消失。和白岐对视许时,最后她一推桌起身道:“师兄,我去睡了。” “……”白岐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愣了下才点头,“哦……哦。” 白隐砚进了里屋,她弯腰拨了拨炉中炭火,合衣上榻。抖开被子时她闻到一股陈旧的味道,盖在身上,先是迟钝的凉意,后来渐渐暖和过来。 她翻了个身,在陌生的一切中感到种熟悉的困苦,但这竟没有影响她的睡意。白隐砚压不住地打了个哈欠,很快闭上双目。 再睁眼,屋中坐着白岐。 他环着双手小憩在椅中,白隐砚坐起来揉揉脸,白岐睁开眼看过来。 “醒了?”气音沙哑,白岐清清嗓子,换了平日用的假声:“起来洗洗,一会好走了。” 白隐砚呆愣地坐了半顷,渐渐回过神来。 “去哪。” “带你回师门。”白岐站起身,扔了个东西到她面前。“洗好了出来,我在外头等你。” 白隐砚顺着一低头,看到了之前她从车厢里顺出去的那只鞋,白岐的意思很明白。 她忍不住蹙眉咬紧牙关。 片刻,白隐砚起身梳洗。 开门走出民宅,后院外停着辆灰棚马车,白隐砚自觉地爬上前驾和白岐坐在一起,白岐捧住她的脸摆弄一阵,末了扣了个轻薄东西。白隐砚本闭着眼,再睁目眼前便模模糊糊,看不太清了。 一声轻驾,马车驶起来。 车拐几条街,白岐停车给她买了两个煎团,白隐砚吃着感觉的确挺困难。 她抹抹脸,随口道:“这是人皮么。” 白岐嗯了一声。 白隐砚问他,“你平日随身带多少?五张?十张?”白岐不回答,她又道:“思缈也好奇,问过我。” 白岐停了停,声音有点紧绷:“你不用拿她压我。” 白隐砚不接话,继续问:“多少。” “……一打。” 她点点头,咬口煎团,又问了几个白岐难答的事。马车离城门渐进,白岐叹了口气,“阿砚,我知你心中不舒服,但师兄真是为了你好。” 白隐砚没能抑住,低笑了一声,声音残冷。和白岐独处的局面开启了一些曾经,一些掩饰,和一些真实。 白岐耐着性子道:“你当年在京畿落脚师父和我们本就不赞成,只是见你楼起了又与那符柏楠没甚交集便没有多管,你原本安安分分,这两年是怎么回事?师兄一直没好好问清。若是想寻个婆家,江湖上开宗立派的才俊谁人不行,你在想什么呢阿砚?” 他转头看她。 “你找谁不好,犟着脾气挑个阉人,阉人就算了,非得是他。师父真得要气坏了。” 白隐砚只默默咀嚼,不回话。 马车在城门前只停了一停,白岐掏了几枚铜钱给还睡眼惺忪的守城军,兵丁接过铜板往怀里一揣,“老刘,今儿个起得早啊。” 白岐满面赔笑:“啊,请早儿请早儿,军爷也早。” 二人象征性地掀了掀车帘,随口道:“怎么着,带着婆娘谋发财啊?” 白岐道:“哪儿就婆娘啊,家里小幺,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军爷通融。” “嗯……” 白隐砚本在动脑子,可白岐的手一直握着她命门,她便在插科打诨中沉默出了一个初见世面姑娘家该有的矜持。 出了城,马车渐渐驶离大道。 白隐砚辨不清路,只能隐约见到些模糊的东西,一路向北,她在白岐喋喋不休的套话与说教中渐渐犯困。 白隐砚裹了裹大氅。 风很冷。 视野缓暗。 【嘭】 车猛地颠簸了一下。 白隐砚瞬间清醒,她差点掉下去,幸亏白岐及时拽住她。 马车一个轮被硌歪了,白岐停车去修,白隐砚撑稳了身也跟着下车。 车辙下有个东西在黄土窄道上,就是它硌掉了车轮,白隐砚远望不清,蹲下近前一看,她呼吸骤停。 是个瘦女人。 女人枯瘦,乱发中甚至有虫,身上布料脏乱,胡乱裹在一起,冬天穿着连绳都走散的麻鞋,胸膛干瘪,头腹却很大。 她以一种不求生机的方式躺在地上,双目翻白,被马车压断胳膊也只是翻了个身。 白隐砚怔愣地站起身。 立了片刻,她下意识在身上四处摸摸,眯起眼四处望。 “在这呢。”白岐从背后拍她,“车修好了,走罢。” “……”白隐砚指着地上的女人,看看她,又看白岐,“走?” 白岐很干脆地点头。 “走。” 白隐砚不敢置信,“三师兄,咱们轧断了她的手。” 白岐边伸手揽她边平静道:“你自己也看到她水肿的腹和头,她要死了,死人不需要钱。”白隐砚一把格开他,白岐停了下,又道:“阿砚,救急不救穷,哪年过冬没有几个疫病的饿死的,天下这么大,管你一个就够我操心了。” “……” 袖中的掌成拳,白隐砚紧咬着牙关下巴微抖。 她站在那花了很长时间消化情绪,沉默良久,低声道:“师兄,咱们轧断了她的手。” 白岐一听她这个语气就知道没商量了。 他叹口气,弯腰把女人抱起来放到车厢里,又找树枝做了个夹板,随后走来揽了把白隐砚。 “上车吧。” 车又驶起来,几人沉默着,马车中只有女人时不时一声微弱的□□。添了个插曲,白岐也不再絮叨。 有过很久么? 先是零星的一两个。 然后是零星的一两撮。 最后是连片的,成堆的,发臭的呻/吟的,和仍旧能拄着拐半拖半走的。 车马辘辘,白隐砚不知行过什么城镇走出京多少里,越往外走,模糊视野中堆叠的脏污就越多。 他们趴在一起,死也死在一起,向上伸出的手臂像城中富户栽的枯梅枝,很多的枯枝长在人堆上,歪七扭八地开着,再也开不到下一个春天。 空中飘着将死之人的腥甜腐臭。 马车驶过这个城郊,快马加鞭向下一个去,渐渐人稀,枯梅也少了。 白隐砚一直没有说话。 时近正午,白岐寻了个阳地将马车停下,白隐砚下车去车厢看那个女人,车帘一掀开,她攥着布料停在那里。 那女人已经死了。 她在车前站了良久,直到白岐走来。见到女人咽气他毫不意外,探身进去把女尸抱出来,扭头道:“我去把她埋了。” 白岐刚转身,没走几步背后的白隐砚叫住他。 “师兄。” 白隐砚从车里拖出被弄脏的草席,声音低平,听不出情绪:“放在路边吧,别费劲了。” 白岐一愣,答应了。 二人寻了一处凹底,白岐清了清地上的枯草,将女尸放进去,白隐砚将草席对折一半垫一半盖的把女尸裹上了。 做完后两人回到车上,白岐洗了手要吃东西,给白隐砚时她只垂首摇了摇头。 她沉默良久,白岐饭快吃完时她忽而开口。 “冬时疫什么时候开始的?” 白岐咽了口饼,道:“九月底吧。西南水灾,最后一茬粮没收上来,今年又冷得早,收完税饥疫就起了。” 白隐砚看着车架上的木纹,低低道:“疫这么重,京郊都有流民了,朝廷也没免赋拨款赈灾,都在干甚么呢。” 白岐嗯了一声,拍拍她肩:“说得好师妹,你去问问你那个督公,九、十月时候都在干甚么。” 白隐砚接住他话里的讥讽,微蹙眉道:“朝廷整体要问责,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再说那群贪墨要不趋炎附势,翳书拿得到那么大的权吗?” 白岐嗤了一声:“你当那群笔杆子各个都是咱跑江湖的?跪和死面前谁不巴巴跪下去?一块人干一块人的活,错了就是错,窃国就是窃国。他们当然也烂,但烂的根儿,”他虚点白隐砚,“在你那个督公身上。” “……”白隐砚没再反驳,目光虚远地望着前方,高阳下北风细吹,没多久她便微眯起双眼,收回视线。 “就是没有他,也还是会有别的符柏楠。” 白岐已经吃完了,拍拍衣袍边咽边道:“这话倒是不错。”他饮口水,叹气道:“兴亡总是苦百姓啊。” “……” 白隐砚垂着头扯了扯嘴角。 二人在阳地下休息片刻,话间又扯了些别的,白隐砚看上去有点低落。她总平和温淡,鲜少外露出负面情绪,白岐有些意外,对她也温和许多。 两人行车不待又走了几个时辰,赶在黄昏关城门前进到了下一个城镇。 白隐砚一路很听话,毕竟情分在那,白岐也没太苦待她,去了眼上的东西在车里又换了张脸,白岐领着她去城中较偏的客栈订了间房。 客站建的临护城河,白岐要了间中等房,推门屋里有点潮,拉开窗能见到底下结着碎冰的流河。 客栈供应饭食酒水,白隐砚又借了下厨房,和大师傅站在一块时,白隐砚趁着爆油下锅的动静,瞒着守在门口白岐的耳朵问了点儿事。打听清楚之后,她很快炒出两个菜,和白岐一块端上楼。 “师兄,你去要一小瓶酒吧。” 放下菜,白隐砚冲白岐道。 白岐看了她一眼。 “这边太冷了我不习惯,你要瓶酒我喝一点。” 白岐看了她一会,指尖在桌上点了点,起身招呼小二。 沽好的黄酒很快送上来,白隐砚先喝了两杯,热酒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起来了。 白岐看她低头搓脸,忍不住笑道:“这么冷不给自己做碗汤?你那汤不是很厉害么。” 白隐砚又倒了杯黄酒,道:“太麻烦了,给自己做提不起劲来。”白岐哼笑一声:“给人做就有劲。”白隐砚没理他。 见她就是实打实的喝酒,白岐吃了一会菜,自己也倒了一杯。 两人吃着聊着,说起一些旧事,些许往年。喝了酒人都放得开,白隐砚渐渐笑也多了,白岐和她天南海北地聊,说的最多的还是白思缈。 话赶话经常到了头白岐就提起什么三纲五常来了,聊久了总是往那奔,白隐砚让他烦得不行,两人说两句吵两句,吵两句笑两句。 话到夜中,白隐砚困得不行,白岐也觉得撑不太住,叫人撤了桌,两人洗洗各自睡下了。 北风透窗隙。 长夜中白隐砚睡得很实,白岐半靠在春榻上,听她吐息沉沉,翻了个身,终于也合上了眼。 闭目睁目,再醒,他是被外间一声极沉的落水惊起来的。 西窗开着。 白岐猛起身把住窗沿向外看,只见护城河的冰流上,白衣浮鼓。   ☆、第五十五章 厚衣拖重,那便脱。 河水吞噬体温,那便上岸。 先是脚趾,而后是整只脚掌,渐渐蔓延到小腿,四肢。短短两天之内白隐砚数次在寒苦中失去对四肢的知觉,但她仍在跑。 她甚至不知自己在以什么跑。 夜太深,她走的太慢了。 她尽全力扯开喉咙,每过一家便高喊擒贼走水,拨倒人家门口立杆竹筐,许多人家的护院狗叫了,有人出来看,也有人破口大骂扰民。 但有骚动聚拢来,白隐砚便不担心她会被当街带回去。 她太高估自己体力,跑到当地的提督监坊时白隐砚已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深知宦官禀性,叩响门扉时她心中盘算几多说辞,最担心的还是自己讲不出来。 门开了。 门内人蹙眉,接着睁目,最后惊喜出声。 “你——主母?!您、您是——哎哟小的有眼无珠!这大冷天儿您这,庸子!庸子主母在咱这儿呢!你娘的别睡了!” “哟我的天儿!您这身儿这——快进来快进来——热水!” “那个谁,快找身儿衣服去!” “你!赶紧飞书去京城!快着!” ……符柏楠找她的手……已经伸到这了啊。 在一片炸开的嘈杂与走动中,白隐砚再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刚接到报上来的消息时,符柏楠整个人是愣的。 这个愣一直维持到他从清晨到入夜,六个时辰跑马外县。 下马时符柏楠险些迈不开步,提督监坊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把他搀下来,他衣服也来不及换,踉踉跄跄往里赶。 过了二进到里间,门一推,白隐砚散着发拥着被,半坐在榻上发呆。 听到声响她转过头,两人视线相撞。 符柏楠站了一站跨步往里,脚下没留神让门槛绊了下,旁边符九连忙搭了把手。 众人跟着他跑了许久,都知道不好受。 符柏楠挥挥手关上门,走到白隐砚面前,仍旧怔愣地同她对视。 白隐砚温笑起来,慢慢启唇道:“看甚么。” 握住符柏楠的手,翻过来见到他掌心被缰绳磨破的茧和红痕,白隐砚紧了紧手,又仰头道:“一路过来冷不冷?” “……” 符柏楠看了她许时,忽而垂头将脸埋在白隐砚掌心。 温热的吐息打在上面,很快氲出潮气。 白隐砚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见到他一对向上蹙起的眉,她指尖摸索着挠了挠符柏楠下巴,“翳书?” “……” 符柏楠没有答。 良久之后,白隐砚听到他鼻腔中传出一声很轻的,如幼兽撒娇般的低呜。 白隐砚的心瞬间就化了。 她探身还未张口,符柏楠突然朝她倒过来。 他站不住了。 白隐砚连忙搂住他,符柏楠揽着她动了几下,侧开身不压到她,两人半搂半躺倒下去靠在了一起。 远了不见,近处一看,符柏楠眶下乌青,唇白面枯。白隐砚停了一瞬,没有介意他身上的骚味,很快低头吻他。 “翳书,你好久没睡了吧?” 符柏楠喘/息一声,下意识地抬高头,见她没有动便又向前靠,白隐砚忍不住轻笑出来。 “这种时候还不忘撒娇啊。” 她低头吻他的鼻尖,他带着风尘的颊和眼,还有他满是烟丝味的唇舌。 腰上的双手渐渐越搂越紧,发泄,也上下摸索着寻探她是否不适。 吻如狂澜般涌来,不实感褪去后,符柏楠疯狂的渴望与独占欲猛烈爆发出来。 指尖渐渐探过衣襟,白隐砚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一把抓住他的腕,可那修长双手拦不住地要向内,白隐砚无奈和他十指交扣,边吻边退,在空隙时小声劝慰。 指瘦如骨。 神思恍惚,眼前闪过地上的无数枯梅。 腰上一疼,白隐砚拉回思绪,面前是张吓人的鬼脸。 “想谁呢。” 符柏楠抵着她。 “怎么不想我。” 白隐砚迟停一瞬才蹭蹭他鼻尖:“你怎么知道我没想你。” 符柏楠哼出声,嗓音尖哑:“就是知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白隐砚低笑:“哦,那你好棒哦。” 符柏楠咬牙切齿地捧住白隐砚,轻咬她的唇,面上表情渐缓,片刻又开始舔吻。白隐砚向后躲退,无奈地拍拍他:“翳书,你不要孩子气。” 符柏楠怔了怔,忽然退后些搂住她,头埋在她胸前。 “你再说一遍。” “嗯?” “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白隐砚反应过来,笑揽着他的头低低道:“翳书,你不要孩子气。” “……” 符柏楠沉默片刻,揽着她闷声道:“我就是孩子气,需得你看着我。”他紧了紧手臂,“记得了么。” “好——”白隐砚温柔地拖长声:“我记得了。” “……” “……” 半顷无人应声,白隐砚向下一望,发觉符柏楠已睡熟了。他眉眼困乏地阖着,睡得毫无预兆,却又在意料之中。 白隐砚望了符柏楠很久。 她心中有很多,眼中也有很多,思绪万千奔马而过,来来去去,最后也只融成太息一声。 良久,白隐砚抵着符柏楠的额也闭上了眼。 再睁目已是四更夜,天方明了。 起身刚扭头便见榻旁一双鹰目死盯着自己,白隐砚呆坐了片刻,头皮迟钝的一炸。 她看清了是谁,低头揉揉脸,对面符柏楠过来给她披上外袍,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白隐砚才渐渐清醒。 符柏楠看上去醒了有一阵了,换了身衣袍,发还是湿的。 扶着床梆弯腰和她腻了几句,符柏楠干脆坐下伸手握住她,掌心燥凉而低温。他语调极柔和的压低,平和中带着女相,远听不辨男女。 “刚起身上发寒,我命人添柴?” 白隐砚摇首。 “身上有不痛快么。” 白隐砚仍旧摇首。 “你二师兄和师妹昨晚都赶来,睡着时来看过你了。” “嗯。” “……” “……” 符柏楠长指细细梳理白隐砚的发,厮磨低语片刻,他轻声道:“起来罢?我给你绾发。” 白隐砚温笑着摇首“不忙。我才想起之前忘问了,你来得这么快,伤着了吧?”她给他拨开脸上一缕湿发,“身上有不方便就躺过来。” “不碍事。” “你躺一躺吧,我不睡了。”白隐砚放开他起身,符柏楠一把拉住:“你上哪。” 白隐砚回首:“去泡茶,几天没喝了身上乏得很。” “我去。”符柏楠也站起来。“我记着叫人捎来了,壶也给你拿了。” 白隐砚笑道:“我知道,你没到时监坊的孩子就同我讲了,他们都好得——”话到一半她忽而一顿,笑意稍减,转而低道:“我去泡茶。” 符柏楠眉心一跳。 两人一前一后提水上炉,取了壶闷火起,白隐砚的脸被红光映照,抿住的唇角淡影烨烨。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往炉中添了块柴,白隐砚走到窗前,未醒的城镇寝在晨曦中,天边淡蓝中有一线极细极细的白。 蓦地,身后贴过来一具暖躯。 他先低头吻过她发旋,指尖将她鬓发塞到耳后,又去吻她的耳廓,白隐砚侧头要躲,他便贴得更紧,把她压在窗前与自己之间。 符柏楠紧贴着她道:“有什么事便说,能办到的我全去办。”他语调自然,不信誓旦旦,也不炫耀邀赏,只陈述的低平着。 “……” 他对她很好。 白隐砚望了会儿远方,忍不住为这种好叹了口气。 符柏楠没有问她这两日中间经历了什么,他自然会查,这并不造成什么隔阂,但他的不问是一种态度,而她说与不说也是一种态度。 她十指互搓,慢慢地讲了几日经历。 如何出城,如何行远,如何饮酒,如何同厨子打听到本城监坊,又是如何跳河夜逃。 她说的一贯简洁,省去了很多缘由,很多猜测和心绪,讲到最后,白隐砚轻笑道:“冬水真凉啊,从今往后我可要拜黄酒为恩公了。” 符柏楠无法言语。 白隐砚听到了他磨响的牙关。 她双肘撑在窗柩上两手交握,因站在高处,她垂眼便能看到远处的民家。早出的货郎挑担行在青砖上,脚起脚落,路过歪在墙角的饥饿与流亡。 沉默许久,直到天边那线白变成三指宽,白隐砚缓缓开口。 “翳书。” 她道。 “今年……梅开得很好。” 符柏楠还浸在方才的话里,没有反应过来,“甚么?”他顿了顿,“哦,那等回京我叫人移些到府里。” 白隐砚轻笑一声:“移多少。” 符柏楠道:“你愿意看就开个院,满栽。” “满栽?”白隐砚又笑,“满栽……咱们府里养不起吧。这么多西南来的枯梅,食惯了稻米喝惯了曲水,北地怕是住不惯,总是想回家的。”话落时,白隐砚已经挂不住笑了,她望着巷角零零散散的流亡,低叹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她话说得不明不白拐弯抹角,符柏楠起先不解,顺着她视线望过去,话越往后,面色越肃。 气氛一下变了。 符柏楠喉结滑动几下,开口道:“流疫两三年便发一次。” “……” 白隐砚低头看自己的手。 符柏楠一把把她转过来,“阿砚,你不能用天灾对我下判书。” “是两三年便有一次,可你还记得九十月时,咱们在做什么。” 符柏楠提了提声:“那时我在等什么你不知晓?” “我自知晓。可那时权在你手,既西南水灾上疏减赋,为何不批?纳税朝员盘剥,供物都在咱们府里,那些珍奇是用什么换的?大政皇更你无暇顾及,那现在既新局已定,为何不跟皇上进言赈灾。” 白隐砚手有些抖,“翳书,这是京边,这里都死成这样,西南那边要怎么办啊。你想咱们穿暖吃饱,他们就不想么。” 外层的发干了,芯里面还湿着,冬寒过窗,符柏楠觉得从头皮凉紧到脚心。 白隐砚闭了闭眼。 “翳书,我……有些难过。” 符柏楠面目一滞。 他有很多话可以说,很多缘由,很多托词,但白隐砚的话令他不敢多想。 他脱口道:“好,我回去就上疏。” 白隐砚睁开眼看他。 “我回去就上疏,谏引西南今年减赋,赈灾借粮。京郊外大市不是冬歇么,我回去请君下诏寻官清出地来设粥棚铺庙席。”符柏楠话说的很快,甚至有些喘,话未完他脑中便已有简单几步行略,如何着手,说出来的和还在脑中盘亘的。 白隐砚听完却只垂着眼略点了点头。 炉子上水壶盖跳出声响,她侧让出去弯腰提壶,水落茶滚,换过一铺,周围静无人声。 长久的沉默引得白隐砚侧目。 天光明,屋中更亮了些。 符柏楠一人独身逆阳立在窗前,他披着衫赤着脚,冬寒长风卷起乌黑宽袖卷起散落的发,卷过他的面无表情,他背世中余烬仅存的双眸。 对望之中,白隐砚不自觉住了动作。 一黑一白。 一逆一正。 良久,符柏楠开口。 “阿砚,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茫罔行路退让荆棘,散去毒雾,驱开野兽,孤灯一盏以最赤诚的袒露之姿引孑孑旅人留步,旅人却忽说责难,说动摇,说有些心向远行。 喜宴后的皇皇怒吼犹在耳畔,这条路却仍只徒然挽留,不愿攀而吞杀。 所以,你还说要甚么。 白隐砚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她手抖得擎不住,后退几步壶砰然砸在地上,千钧一发符柏楠猛将她拉过,滚水嘶嘶泼了一地。 他急忙弯腰要去检视白隐砚的脚,却被怀里的笑打住了动作。 怀里人低低笑着,渐渐声平,渐渐声又高。她在符柏楠难言的目光里边摇头,边妥协,边终而回身搂他。 “翳书,你不要怕。” 所以你还要说献祭毒沼,你说长路漫漫—— “我不会走的。”   ☆、第五十六章   召人进来收拾地面,白隐砚捧着茶和符柏楠站在一边。   待厂卫出去两人坐下,她还有点愣神。   有些事心里想开,愣神是难免,直到符柏楠几句话把她拉回来,白隐砚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甚么?”   符柏楠以为她心有不满所以反问,话头一停,“那便算了,还是寻他们——”   “啊,不。”白隐砚接道:“我来,我愿意的。”   符柏楠只直看着她。   他眸中无话,只似思索了半顷,鼓气道:“阿砚,我知错——”   “清早起来饿得很罢?想用点甚么?”   白隐砚豁然起身。   她捞过外袍穿上,抬手绾发。   “……”   “流民——”   “甜粥吃不吃?”   在符柏楠目光里白隐砚绕过他身后,手指插/入他发间簌簌梳理皇上,你不懂爱。   “……”   “是我不——”   “洗过澡了也没有好好擦干,脖子里面都还湿着,老了要出病的,伺候起来可麻烦知不知道?”   “……”   “……”   符柏楠无言而坐。   他三度被打断,一鼓作的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时不知如何再开口。头皮上还有指尖揉搓的触感,符柏楠默默受着它,视线不知撂在哪里。   二人间沉默着。   片刻,头顶落下来点重量,沉甸甸压在头顶。   符柏楠垂下眼睑。   那重量悠长地叹了一声,慢慢开口道:“翳书,你不要因惧怕我心绪动摇而认错,理不对,人也不对。”   她抬手摸摸他的脸。   “你自然是错了,但你不该同我认错,因我也错了。天下人谁都有资格指骂你,唯我没有,谁都该责问你,唯我不该。”   “……”   符柏楠下颌紧收,静静听着。   “身高位总有诸多顾忌掣肘,权字面前无善恶,这些我都省得。朝局更迭你无暇分神,天灾祸在神明,可人治总要跟上。你不必非做个善人,世间哪有真善,但你总要为过去做过的错事埋单。”   “……”   “……”   良久,符柏楠动了动头,倒仰着望向白隐砚。   “什么是‘埋单’?”   “……”   白隐砚抵着他的额无奈地笑出来,但她读懂了符柏楠的态度。   她打了下他后腰,咬唇笑骂:“装昏。”   符柏楠瞪下眼珠子,到底没憋住,也抿了抿唇。   房中凝滞渐渐散去了。   天已彻底亮了,门外早便有更值的太监守着。梳洗过后,白隐砚说自己已大好,想要下厨,符柏楠坚决不准。   这种脾气一耍起来白隐砚是扛不住的,到最后她也没捞着去。   两人用完早膳,底下人回报大队人马基本到齐,可以回京了。   符柏楠起身出去清点人数,出门时和上来的白修涼打了个擦身,众目睽睽下两人略站住客气了几句,白修涼便进去探望白隐砚了。   车队华盖规制不少,一来一回,等符柏楠再回去白修涼已走了,白隐砚一人在屋中   独宠。   推门进屋,符柏楠正见她坐在桌前发木,他走过去抬手揽肩,顺手揉揉她后颈。   “身上不舒服?还是刚刚又睡了?”   白隐砚下意识摇头。   符柏楠轻笑一声:“那怎么又木了,嗯?”   “……”白隐砚抬手抓住他,静了一会,轻声道:“翳书,我暂时不能和你回去。”   符柏楠的手一下停了。   白隐砚抬头看着他:“我师父要来了,我得在这等她。”   “……”   符柏楠看上去好似在整理言语,似有许多要说,可半晌他也没有说出什么。很多事好似军前战场的鼓点,越擂越紧一山又一山,马不停蹄的袭来。   最后,符柏楠开口道:“需得多久。”   白隐砚默算了下,道:“两三日。”   符柏楠放开她打开门,召来许世修,吩咐外间车马大队停拔五日,命他快马回京,将政务提调飞鹰快书转一部分过来。   转头进屋,符柏楠半句也不多提,边扣着腕袖边随意道:“左右无事了,你再躺一会儿罢。”白隐砚想要摇头,符柏楠一瞪眼,她便只剩下笑了。   身上关节确实还透着寒疼,白隐砚去了衫窝进被中,片刻锦被一掀,身后靠过来个人。他长臂弓身,换了几个姿势把她完全搂在怀里。   白隐砚肩膀顶他下巴,温声道:“不去忙?”   “嗯。”   “事不是很多么。”   “嗯。”符柏楠闭着目敷衍。   “那还不去?”   “啧。”符柏楠一啧舌睁开眼,讥道:“怎么白老板,三番四次赶本督理事,是想本督及早缉拿你三师兄归案?”   白隐砚低笑出声:“你也得能抓到他。”话落未几又是轻叹,不等符柏楠接话,她摸到他五指交扣,轻声道:“罢了,不说这些。”   符柏楠冷哼一声闭上双目,臂膀却搂得更紧。   几日等待间城中又下了场大雪,指厚的雪中一切似乎都静下来,檐下冰棱凝住了日光,也凝住了一些不很外显的焦灼。   屋中炭火噼啪,煦暖中白隐砚靠坐直望,手中书没翻几页,目光全凝在疏批的符柏楠身上。   他们之间有许多事没有理清,许多话没有言明,牵缠交绊的一段又一段沉默构成了晦暗不明的关系,可奇怪的是,她曾动摇,却不曾想过放弃。   当周围人都在对你说错的时候,你该如何抵抗。   “看甚么?”   符柏楠啪一声合上折子[高干]养不熟。   白隐砚轻笑摇头,把视线拉回书上。   符柏楠推开椅子走来弯下腰,指尖点着书页嗤笑道:“别装了,两刻钟前便在这一页。”他面上有些得意:“一直盯着本督看甚么呢?”   白隐砚调侃:“看督公丰神俊逸,天人之姿。”   符柏楠毫不客气,打蛇上棍:“嗯,还有呢。”   “还有?”白隐砚失笑,轻打他一下,“符柏楠,你还要脸不要?”   符柏楠一把捉住她的腕,未及开口,门外忽然两声扣响,二人抬头应声,推开门映入眼帘是白修涼的脸。   白隐砚不笑了。   她站起身走过去,白修涼似乎心情极佳,对符柏楠打个招呼,他朝白隐砚爽朗道:“师妹,师父来啦。不过她老人家不愿意进这儿,在客栈等着,让我来唤你。”   白隐砚无言回首,她看到符柏楠拢袖立在那,脸上是在外人面前很常见的神态。   她吸口气道:“翳书,你送我去罢。”   “好。”符柏楠踱到她身边,步子不快,却走得很踏实。他道:“我去命人备车。”   门启门关,屋中只剩白隐砚一人。   外间脚步声不时来回,白隐砚抱着壶迟坐片刻,忽然放下茶壶,缓缓趴在了桌上。   手中热源消了,白隐砚渐感掌心湿凉。   不多时,门格开合。   白修涼再进门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轻唤一声阿砚,走近过来,手掌搁在她趴伏的肩上。   放了放,又拍了拍,白修涼低道:“阿砚,你看你自己现在,你跟着这么个阉人到底有什么好?”   “阿砚你听话,别丢了师父的脸。”   他又近前两步,刚要伸手揽她,便被白隐砚狠狠打落。   她不知何时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死死瞪着,身形却像张绷紧的弓,推箭拉满,谁一靠近,便把对方射成筛子。   白隐砚罕然地激烈而决绝,在这股激烈之下,白修涼只能退。   他最后也没得到她的回答。   门启门关,再进来的便换了人,符柏楠也见到白隐砚趴在桌上。   他正欲唤她,手一抬还未触到,刹那便迎上一双紧瞪的眼,锋眉锐目,狼一样。   符柏楠眼微眯。   对望之中白隐砚看清了来人,她紧绷着,紧绷着,接着缓缓的沉静下来,最终变为一种迟滞的倦怠,整个人又瘫回了桌上。   符柏楠垂一垂目,绕到她身旁扯过张凳子坐在一起,撑着半边头颅,嗤笑道:“反了天了,还敢瞪本督穿越到男子军校的女人。”   白隐砚懒得理他,只抬了抬眼皮,道:“车备好了?”   符柏楠抬抬眼皮:“你这样能去?”   白隐砚吸口气坐直身:“不能也得能。”她起身更衣,见符柏楠还是那副样子,扯扯嘴角道:“我若说不能去,督公抱我下楼么?”   符柏楠讥道:“哈,本督可抱不动你。”   白隐砚抿唇推了他一下,心中不定稍减。   二人登车白修涼骑马,缓行至城心客站,白隐砚未有多言。临下车前,符柏楠拉住她一瞬,道:“我在此等你。”   白隐砚笑着回握他一下,但她的颤抖并没有止住。   与白修涼一同走入客栈时,白隐砚脑海中什么也没有。她已近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师父,白隐砚甚至已有些记不起她的面孔,可当她跪拜下去,女人沧然的声音响起,很多过往却迅速涌起。   记忆潜藏在旧盒中,那把声音便是钥匙,白隐砚大礼跪在地上,感到从喉到眼一片酸涩。   白修涼静静退出去,屋中只剩师徒二人。   长久岑寂中,白祖书先开了口。   “阿砚啊,”她声音沉静,带点口音。   “早饭吃过了吗?”   白隐砚紧咬着下唇抬起上身,跪坐道:“……吃过了。”   “吃过就好,不要亏待自己啊。”   白隐砚缓慢地点头。   “钱够不够花啊?京城物价高,过得紧巴吗?”   几句简话,白隐砚便溃不成军。   她下颌剧烈颤抖,喉间紧塞,几乎口不能言,只能吸着鼻子勉强摇头。   “都……都好……”   北风长卷,窗扉嗑哒轻响,带进几缕寒意,一些呼啸。伴着这些呼啸,白祖书悠长地叹了口气。   “阿砚啊,修涼同我讲,说你近来有些小麻烦,是吗?你——不要老是跪着,坐过来——你看,不要哭啦,都是大姑娘了,还流猫尿骚,来。”   白祖书将她拉起时,白隐砚已彻底说不出话,袖口湿得不成样子,身上的抖还是没止住。   她准备的说辞,想好的盘算,打定的退路,一切都忘了,白祖书第一句吃没吃早饭问出来时便都忘光了。   白隐砚听她悠悠叹着,劝着哄着,拍自己的脑袋。   白祖书好似说了很多,还夹杂了些白隐砚至今学不会的方言话,有些她听清了,有些没有。   “阿砚啊,师父不期待你建功立业,成名成家,也没期待你嫁个什么大人物,做什么什么夫人,师父就想你能有口饭吃,能养活自己,好好过日子大神反扑攻略。”白祖书的手一遍一遍摸过白隐砚的发,指背枯纹苍苍,“你怎么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啊?”   “……”   白隐砚脑中一片混乱,答不得话,只能垂首。   白祖书翻过她掌心,手指摸索过她掌心横纹,太息道:“阿砚,师父当时让你杀了他,可不是让你睡了他,你呀……”   白隐砚没忍住破涕为笑,喷出点鼻涕,忙抽帕子擦拭。   笑很快下去,苦又溢上来。   白祖书点了点她鼻尖,道:“你看,又不笑了。”白隐砚抬头看她,勉强勾了勾唇。   白祖书拍拍她,“阿砚,师父不想别的,就想你们几个小毛孩子过得开心,少吃点苦。”   白隐砚点点头。   “你看看来道上那些埋的人,外头酒楼里说的书,满大道上跑的校尉。”白祖书微垂下头看她,“跟着他过,苦吧?”   “……”   沉默半晌,白隐砚极低、极低地嗯了一声。   白祖书道:“师父现在寻人杀了他,还是来得及的。”   白隐砚豁然抬首。   白祖书与她对视片刻,败阵般叹笑,轻拍了下她掌心,握住道:“阿砚,师父只有你和小缈两个女孩儿,师父不舍得看你往死路上走啊。”   “……”   白隐砚的唇蠕动了几下,眉微蹙着。   她知道这场会面并不是审判,也不是对抗,只是她走偏了道。   白隐砚想过很久,她从孑然一身行停数十年,到现在,其实仍旧孑然一身。   而符柏楠也同她一样。   酒色财气钱权名利,大树背阴下盖着许多肮脏,许多特权和疯狂,背阴靠久了,人就渐渐剥开皮囊背脊紧靠,企图和树干生在一起,血肉交融,恍惚中会以为自己便是树,便能扎根。   符柏楠分明也孑然一身,可他却迷失了。   他剥开浑身的皮肉,血淋淋的吸附在树干上,生斯长斯,死于斯。   她不是在抵抗任何一个人,任何一句话,白隐砚想,如果要说,她是在抵抗这棵树,抵抗世间的一切。   除非符柏楠放下。   而他永不可能放下。   于是白隐砚看着白祖书,以温柔的腔调,斩钉截铁地道。   “师父。”   “徒儿,早有觉悟。”   ☆、第五十七章   白隐砚和她师父在屋中坐了很久,开门一出来,她抬眼见到的便是等在门口的白修涼。   他刚张口白隐砚便垂眼道:“师父唤你进去。”话落不等他反应,转身出了门。   客栈外双乘华帐大刺刺停在门前,前后站满了东厂的人,平民富户一律绕着走。白隐砚提裙过去,冲车窗里符柏楠道:“停这做甚么,人家不做生意了?”   符柏楠没答,探出手抹了下她眼角,指尖给她看,白隐砚淡笑,“没事。”   符柏楠还是斜着一只眼,半面表情有些狰狞。   白隐砚看出他动了杀念,轻声道:“真没事,久没见师父了叙叙旧而已。”停了停,她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符柏楠看她,“怎么。”   白隐砚摇头,话正说着,符柏楠目光一抬。白隐砚顺着他转头,见到从客栈里出来的白修涼。   他像没看见符柏楠一样,只望着白隐砚,面无表情的。   对望片刻,白修涼忽而踏前半步,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道:“师妹,我要和师父回师门了。”   白隐砚淡淡道:“哦,这么急么。”   白修涼喉头滑动,好似竭力忍耐,拉出一个笑靥。   “你不送送我?”   白隐砚道:“那要看我相公准与不准,嫁鸡随鸡,我做不得主。”话落她回头看符柏楠,后者睨了白修涼一眼,刻薄笑道:“不准。”   “……”   白修涼的脸几乎已挂不住。   白隐砚终是不愿太为难他,垂了垂眼,冲符柏楠道:“翳书,我去去就回。”   “……”   符柏楠看了两人一眼,沉默地放下车帘,白隐砚走了两步,车帘忽然又掀开,劈头盖脸抛出件黑毛大氅。   “穿厚点。”   白隐砚抿着唇拉下穿好,招呼了下白修涼,两人慢慢往前走。   积雪在脚下咯滋生响,化一半留一半,雪里夹着泥水,溅脏靴尖。白隐砚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走了一会,没人说话。   过了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她缓缓停下。   “就送到这罢。”   白修涼转身看她,环着胸调笑道:“这才走了几步,阿砚你这么快就累啦?”   白隐砚目光望着远处,没有答话[综]天仙路。   片刻她道:“修涼,三师兄告诉我这次他企图掳我离京,是有人重金请他这么做,你知他奉谁之命么。”   “……”   身旁长久无人应答。   “……修涼,于我心中,情不犯法。”白隐砚叹口气没有去看白修涼的脸,她低头道:“你走罢。”   她的语气很直薄,透着种鲜少表现在同门面前的冷淡,这种冷淡令白修涼无法再说笑,甚至无法多言。   白修涼紧了紧衣襟转身而行,高阳下描银的白服讽刺般反着光。他为一个理由穿了二十年白袍,那个理由现在却心甘情愿,身披乌氅。   一步,两步。   白隐砚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忽而淡淡出声。   “修涼。”   “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   “……”   白修涼的脚步猛然停住。   背着身影白隐砚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能见到他在原地静立许时,缓缓转身,面目五官好似有些不能受控,抽搐着,变幻着,最终挤出一个僵硬而巨大的灿烂笑靥。   “好。”   他道。   声音破碎。   送过白修涼,白隐砚回到符柏楠那,二人随意收整许时便准备回京了。   再回京时正赶上年底,新岁旧岁交接,符柏楠处理完自己手上的一块事,赶着十日大朝休之前请下旨来,把平仓赈灾的事提上了日程,紧赶着操办。   粥篷设好,铺庙清空,左右这一整年也没怎么认真挣钱,白隐砚索性紧着年底前干了一波,提早歇了铺子,帮着操持起收容流民的事。   她上,符柏楠手底下一群萝卜头不能干看着,就也赶着跟去干活,后来东厂跑卫的校尉也陆续跟着去了,一来二去,城里几个施粥点五城兵马司的人和东厂的人各占了一半。   朝廷赈灾不鲜见,官员亲自熬粥施粥也不鲜见,甚说白隐砚这样身份的亲眷来平灾也不鲜见。   可东厂的人成群结队做这种事的时候就不多了。   粥篷简陋寒冷,人流量大,肮脏与饥饿挤挤挨挨,一站上去三四个时辰停不了。排队讨粥的手好似永远绵延不绝,白隐砚强站着帮了十几日,每天回府都腰疼的爬不起来。   人一累,耐心就少。   故而当接手的粟米渐渐变为半粟半糠,又由半粟半糠变为近乎全糠,她实在没忍住脾气,将滚烫的沸水泼了押粮官一鞋。   此事没过晌符柏楠便知晓了   这个小孩很好养。   晚间回府他散了发去了靴,半坐在榻边给白隐砚按腰,话赶话说到这事,他刻薄地笑话白隐砚:“现在知道做事难了?还去不去?”   白隐砚撑着肘抬起上半身,扭头淡淡道:“和你一块难不难。”   “……”   “还在不在一块。”   “……”   符柏楠低咳一声,摸摸鼻子。   对望片刻,白隐砚禁不住出了口气轻笑一声,转回去手掌撑头,叹气道:“其实都知道那群官什么样,又不是没打过交道,就是太累了。”   符柏楠两手伸进她衣襟里,顺着背脊往下捋压,白隐砚拉住他转过身,符柏楠顺着劲儿躺上来搂住她,两人足抵足窝在一起。   白隐砚轻声道:“你也累了吧。”   “嗯——”符柏楠飘忽地哼了一声,“现在想起本督来了?”   白隐砚让他那股腔调逗乐了,抬首吻了下他喉结,符柏楠动动脖子,把她搂得更紧。   半顷,符柏楠在白隐砚头顶低道:“要真累就别去了,这种事看着好,做不出什么好来。”   白隐砚无声笑了笑,“还是得去的,不能都推给别人。”她抬手顺顺符柏楠背后的发,“再说我做了也替你积点福,免得投胎路上碰不到。”   “……”   符柏楠动作一僵,半晌把半张脸埋在白隐砚发间,她感到头顶一呼一吸,热气氤氲。   “你还说不信佛……”   白隐砚笑着拍拍他,道:“对了翳书,你之前说春产茶甚么好?”   话题转得太快,符柏楠过了一会才道:“甚么好……君山银叶?”   “啊,对。等开春你给我一点吧。”白隐砚微抬首理了理压着的发,“或者你给我一点你的茶,我跟你一块喝。”   符柏楠挑眉:“这会儿想起这茬儿来了,当初谁死活不让我换的?”   白隐砚道:“那时是那时,现即已说定了再不来往,就不好再受人家的恩了。”   符柏楠原不知她与白修涼说过的话,怔了怔反应过来,想要讥讽白修涼两句,张了张嘴,终却只重新搂紧她。   “行。”   他道。   “不用开春,过两天我叫人送些进府中来。”   第二日白隐砚晨起照旧,只这回不是押粮官来送粮,而是东厂的人去领,粟米熬出的粥稠度明显上去了。   晌午过去,白隐砚忙的焦头烂额,排队领粥的人仍是不见少,领粮的厂卫又去了一次,这次除了粮,还领来了下值的符柏楠。   熙熙攘攘全压为寂静[火影]不准哭,漩涡鸣人。   开道官高声呼喝,随着破空鞭响校尉先行,驱开满地或坐或趴的流民,严整队列净街过后,华盖大轿缓缓行来。   落轿大道,路当中厚帘掀起,符柏楠拢着袖弯腰出来,日头下紫冠乌氅,气势汹汹。   他慢条斯理地走过跪拜的草民,目不斜视走到粥篷前,抬手命人搬了粮进去。符柏楠端着相未理会旁人,一路招呼过来点头哈腰请安的责事官,四周绕了一圈,在渐渐恢复喧闹的人群里穿行至白隐砚身边。   拿过筷子搅了搅大锅里的粥,他极低声地道:“满意了?”   白隐砚抿唇笑着,也低声道:“让你得罪人了。”   符柏楠哼了一声,撂下筷子袖起手,“行吧,我走了。”白隐砚点点头目送他走出粥篷。   路过领排的队伍时,边上有个刚领到稠粥吃饱了的女人,带着女儿。   两人逃荒而来,似是不识得京城的厂卫,符柏楠与二人擦身而过,那女人撂下碗一把扯过符柏楠的外氅,拉住女儿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草儿,快给大老爷磕头!”   符柏楠吓了一跳,回身差点一脚踹过去,待他辨清了情势,舌尖上那个滚字碾了又碾,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他看了眼不远处闷笑的白隐砚,抿着嘴使劲儿把大氅拽出来,咬牙道:“不必客气,都是本督……该做的!”   抢出大氅,符柏楠避蛇蝎般避开叩拜,领着人迅速穿过队伍。   他本欲上轿,方才一道插曲却引得他站在远处,望了篷前两刻钟,符柏楠吩咐了许世修句什么,又走回到白隐砚这。   “怎么了?怎么又回来了?”   白隐砚抬眼,她正欲将粥碗递给面前的人,符柏楠抬手一拦,拿过碗将粥倒回去,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自雪泥混杂的地上抓了一大把脏物,扔进了锅里。   排队的流民一阵骚动。   让过一时怔愣地白隐砚,他拿过大勺,冲面前那人伸手。   “碗。”   那人张了张口,手里的碗递不出去。   符柏楠抬眉:“吃不吃?”见那人还是犹豫,他偏了偏身子,“下一个来。”   第二第三个人都不动。   队伍沉默了一小会,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赶开人,上前来递出破碗。   符柏楠看他一眼,顺着锅底舀了厚厚一勺。   他转头对周围站着施粥的小吏道:“看见本督怎么干了?”   众人点头。   符柏楠道:“以后就这么干。”   ☆、第五十八章   群吏中有人不解,有人明了,但无人敢多问,俱颔首照做了。   晚间回府,符柏楠沐过浴进屋,白隐砚捧着本书坐在他常坐的懒椅上。符柏楠擦着头发走过去拿膝盖拐她,白隐砚抬头,他努努嘴,“起来。”   白隐砚把书揽在怀里,不搭腔也不动作,只含笑看着他,符柏楠让她看了一会,慢慢停下。   “?”   “……”   白隐砚只笑。   符柏楠让她看的浑身不得劲,一巴掌摁在白隐砚脑门上,恶声恶气道:“看甚么。”   白隐砚抿着唇握住他手掌,拿下来温声道:“翳书,我发觉你很会做官。”   符柏楠嗤道:“就这个?”   他挤在懒椅边上坐了半拉身子,白隐砚接过布巾给他细细擦拭青丝,边擦边道:“是啊,粥篷队里总有扮作流民蹭吃蹭喝,我看他们有些小官是看出来了的,可没人想出法子,你一把土就解决了。”   符柏楠讥笑一声:“真饿急了的谁还管脏不脏,草根都吃,那群出仕的就没真受过饿。”   “哎……”白隐砚拨开他半湿的发,下巴搁在符柏楠肩膀上,轻轻地道:“督公好计谋啊。”   符柏楠憋了两憋没憋住,让白隐砚顺毛捋得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得意劲儿。鼻孔里出口气,他哼道:“我这么大功劳,你一句好计谋就打发了?”   白隐砚低笑:“那还要怎样?”   符柏楠扭头,看着白隐砚近在咫尺的笑颜,缓提缓落的睫羽,淡影中的眼与唇,倾首靠过去。   双唇刚触,他动作一停,猛转头掩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白隐砚一下笑出来。   “糟,没给你擦干就说东说西的,怕要着凉。”她起身站到符柏楠身前,继续刚才未完的事,口中温语不停:“等会我给你熬碗汤,你喝了活动一下再歇息,免得不注意攒了病。平日不注意,年纪大了关节会吃亏的。”   “……”   “翳书?”   “……嗯。”   白隐砚听出他腔调中些许不同,不知他为何忽然如此,插着空在厚布巾间垂首望他一眼。   “怎么了么?”   “……”   符柏楠静默许时,忽而轻笑一下,“你总爱说我老了的事。”   白隐砚道:“你不爱听?那我少提。”   符柏楠道:“你总说我老了的事,却少提你老了会如何。”   白隐砚动作一滞,很快接道:“是么,大概因我没怎么想过当剑修来到西幻大陆。”   符柏楠没有言语,他抬眼看着白隐砚,试图从她面上看出什么。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岑寂中有些话横亘在喉间,符柏楠几乎要问出口了,可他仍是在沉默中继续沉默了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惧怕问句后的回答,他甚至惧怕问句后可预见的悠长无言,因为除了否认,一切都是默认的答案。   盘根错节的感情后是巨大的复杂,那些复杂迫使他越前行,越胆怯。   半干的发纷纷而落,耳畔角梳划过,青丝被打理归拢。白隐砚搁下梳子,折着厚布柔声道:“我去熬汤,你要是要坐在这,屏风上那件厚袍子记得穿起来。”   符柏楠无声点头。   门格开合,女人出去,徒留下屋中一室死寂。   冬季绵长,日子流水般淌了过去。   炸过烟花发了红封,长休东忙忙西忙忙很快就没剩几天了。   大休里朝局稳定,符柏楠批了吏部最后一张开采纳新的折子,剩下日子便做半日休半日,闲的窝在院子里抱着手炉晒太阳,反倒是一直在粥点帮忙的白隐砚见不太到人影。   符柏楠也动过去搭把手的念头,但对最底层饥荒与寒苦的厌恶打骨子里直往外沤,念头在脑子里转两转,一缕青烟就灭了。   年初里长休最后一天,朝廷上几个三品员牵头设宴吃珍奇,把符柏楠也请去了。   晚上压着点儿回府,他给白隐砚带回来个东西,没用盒子笼子之类的装敛,命人大绒垫上一托,盖着个坠蓝的布送了进来。   白隐砚看他负着只手大爷似的踱进来,放下茶壶打个哈欠,托腮笑道:“得了甚么,你这般好兴致?”   符柏楠冲后头招招手,许世修前走两步将绒垫搁在地上,行了个礼躬身出去了。   白隐砚目送他关上门,视线又回到符柏楠身上,后者冲她扬扬下巴。   “自己看。”   他面上有些少年气的兴致盎然,白隐砚边笑边摇头,弯腰掀开罩布——   “啊。”   她抬首,“怎么弄这个回来?我不会做龟汤。”   “……”符柏楠扭曲嘴角,让她气得讥笑一声:“论年纪他是你祖爷爷辈儿,能给你炖了才是笑话。”   白隐砚才反应过来,也让自己笑得不行,半晌轻咳道:“那、那请这么个祖宗回来做甚么,镇宅子么?”   符柏楠哼着坐下,白隐砚自觉要给他翻杯斟茶,他抬手一拦,两指拉过白隐砚的杯,就着她喝的口饮净了大半残茶。   白隐砚无奈地看他。   咽下茶,符柏楠冲老龟动眉角,“给你的,养着吧   帝后耕耘记之后耕耘时代。”   白隐砚哭笑不得:“给我养?为什么?”   符柏楠状似随口道:“不为什么,图个吉利。”   白隐砚不笑了。   她蹲下身近观那老龟,伸手摸过他发黄皲皮的肢,暗沉甲壳上雕琢的悠长岁月,龟缓慢地眨了下眼,眸中湿濡。   静默半顷,白隐砚点头。   “好,我养。”   老龟就此落户。   这么过了大半个月,新岁起头,十二月的暴雪渐渐化在一月里。   冰棱松动,檐下滴滴答答积泥水冷,暴涨的流民攒动积压,庙里篷下装不了,有点力气的便寻了些破布碎料搭简帐,三五成群窝在道旁小巷,沤臭了每一个施粥点周围的雪水。   人一多,就要口角滋事,争斗之间推推搡搡,有人打就有人伤,有人伤就有人死。   零星斗殴身死的人与饥病致死不同,兵马司管顾不及无法及时运送掩埋,打死人的惧怕官府问责,也不敢偷送出城,寻个看不见的角落,两张草席粪堆脏污中一扔,烂的恶臭了才能被发觉。   烂尸两三具,鼠虫三两只,二月初一场细春雪雨过后,瘟疫陡然爆发。   饥疫未平,恶核瘟又起。   先死的是鼠。   成片成群的鼠死在檐下巷角,接着便有老人孩童高烧不退,咳病不止。撑过两三日,咳病变为咳血,手脚迅速发黑,吞噬般蔓延。   家眷成群逃荒的起先还有人短工求药,很快连求药的也没了,送药的,也没了。   都没了。   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向外逃,朝廷迅速下令关闭城门,禁止任何饥民再出入,疫病却仍旧流出了京城。   自城南流民窝聚集处开始,短短十日死亡迅速席卷京畿,街头巷尾伴随恶臭的哭号不曾停止,病者伤者死者横七竖八,道中几乎下不去脚。   药草贵如金,民心动如烟。   囤积居奇之下民众无药,暴/乱盗窃时有发生,烧香抢符的人更是络绎不绝,五城兵马司数度出兵镇压,可最终储兵处也引了疫,一人病,一群病,七八日间十室九空,死成一片寂静的坟场。   守兵死光了,阉军便被拉出代充巡城卫。   上疏请京郊屯兵场急调兵源,调度阉军应值,还要清管东厂与司礼监,符柏楠一时彻底忙起来。   自大疫爆发伊始,符柏楠把白隐砚强行软禁在府中,禁止她踏出府门一步,周围伺候的侍女寺人一旦有谁咳嗽一声,第二日便被迅速换掉。   城中铺户许多迅速关门歇业,每日开店便也不成为一个走出去的借口。   白隐砚并不抱怨,只晚间符柏楠回来,她有时会提一提[网王]擦肩而过。   但无论明话暗话,符柏楠只有一个态度——   疫病不止,不准出府。   “外头死成什么样儿你都甭管,安心歇着,这日子开铺也赚不着几两银子。”   再要多说,符柏楠就冲她瞪眼,于是白隐砚只能转去后院,割了草喂龟。   二月中时,白隐砚夜里起夜路过临院墙近些的地方,常能听到大道传来的呻/吟。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隐约而无力地攀过高墙传进来,像几声轻柔的扣门。   你听到它,开一开门,那声音便会显露出羔羊般的温驯,歉疚地同你讲,真不好意思啊,打搅到你,可我快要死了。   及到二月底,那歉疚的声音渐渐少了。   白隐砚有时听见会在墙下站许久,后来听不见了,站得便更久,即使她困倦不堪,直到符柏楠汲着鞋来寻她。   三月中下,天彻底回暖,恶臭的京城迎来场大雨。   倾盆大雨天哭一般下了整整五日,中间时而细丝绵绵,却一刻不曾断绝。春雨伴着微风,砸在青石路,砸在被血与疼苦侵蚀的土地,冲刷净所有污秽。   五日后雨收云开,疯狂肆虐的恶疫明显收敛。   白隐砚终于得以出门透透气了。   绣鞋踏出的第一步,脚起脚落,鞋底沾上暗沉血水。   白隐砚提裙慢慢走过皇城根,走过掩门闭户的富户门前,走向瓦市,走向人。   目及全是死寂。   青石路中央一片通达,雨水冲刷过的石路格外干净,凹凸间水洼反光,映射正阳。   巡城卫与阉军沉默地忙碌着,道路两旁三两成群,十几步一撮,堆满或坐或卧,涨发的尸身。   十室九空。   人若蝼蚁。   白隐砚缓慢地走过,阉军中有人见到她都无言施一施礼,接着又转回头,和搭伴一同拖尸。   走过整整一条街,白隐砚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在往日熟悉的瓦市街口停住脚,抬头望天。   青空万里。   站了许久,她听到远远地有隐约哭声,侧耳听了一会,白隐砚转头问过跟着的侍女,几人朝那走去。   大雨一场,泡涨的尸体随着肮脏一同被扫出城外。   符柏楠命人在城郊建了个临时的巨大焚烧架,将流民的尸身破衣尽数收拢焚烧,一缕不留,冒尽了天下之大不韪。   炙烤熟肉的香味中火窜三尺三,伴随大疫中幸存者的通天哭号,他转身看到了站在远处的白隐砚。   ☆、第五十九章   四目相触,符柏楠一惊,朝着她就来了空间是个地摊货。   “来这儿做甚么,赶紧回去!”赶到近前,符柏楠压着嗓子冲白隐砚身后的厂卫道:“让你们看着伺候,就这么伺候的?”   白隐砚拉住符柏楠衣袂,顿了顿没有说话,手伸进宽大袖中握住了他的手,符柏楠目微停,与她站得近了些。   符柏楠很高,靠得近了,他便只能尽力低下头与白隐砚说话。近乎额抵着额的距离之间,白隐砚从他脸上看出了含带杀意的疑问。   收刃的尖刀将自己心甘情愿交出,薄锐朝外,持刃者稍动便是杀伐一片。   坚钢易折。   于是对视片刻,白隐砚轻轻摇头:“我没事,就是累。”她笑了笑,“不过我看你更累些。”   她摩挲着符柏楠袖中的手,掩着口打个哈欠,咽回了原想说的,符柏楠此生再不会听到的一句话,换了个平淡的问题。   “一会还要去宫里吧?”   “嗯。”   “今日还能回府么?”   “……”符柏楠迟疑片刻,还未开口,白隐砚便抚过他的脸,“不行就不要勉强,没关系的。”   她笑容中有些缱绻的倦怠,一如困囿府中这一整个月的每一日。   符柏楠点点头,“忙完了我回去。”话落他又皱眉,“怎么困成这样,夜里又起夜了?”   白隐砚低笑,摇摇头:“只是没睡好。”   符柏楠手按在她发上摸了摸,转头嘱咐手下人抬轿子来送白隐砚回府。   看着她上了轿,符柏楠转身向焚烧架走,未行几步,身后忽而传来一声低唤。   “翳书。”   符柏楠回首,见白隐砚探身冲他轻招手,他走近轿子,白隐砚探手拉下他上半身,仔仔细细给他抿好了厂服的领口。   等做完了,她又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哈欠,下巴抵着手背,肘撑着轿窗,冲符柏楠温柔地道:“翳书,我等你回家。”   “……”   世间一定还有比这更动人的话,可符柏楠并不在乎。   开春一场大疫夺去了城中近千人的命,百业萧条,朝臣中也有染病故去的。虽多是基层小吏,可一时也是人手不足。   吏部、内阁会同司礼监共同拟了个人事票,符柏楠和凉钰迁私底下又一议,递上去之后很便快批下来了。   提拔吏员人事变动,关系网又要巩固重建,来回调动免不了孝敬巴结,东厂也死了近百个厂卫,召私阉扩员又是大事一件,符柏楠忙得脚不沾地,等一切基本现出个雏形,已是七八日之后了。   久未见白隐砚,符柏楠心中有些焦躁。   天近黄昏,他紧着理完了一日的事,打宫中出来上轿,想着早些回来同她在一起   灰姑娘的姐姐。   进府时符柏楠还在想着,虽然仍拿了几本奏折回来,但不打紧。她总困倦,近来他又一直忙,月前夜里虽然有时还能睡在一起,但满算来他们已有日子没正正经经说话了。   跨过影壁,符柏楠径直走过行礼的手下人。内院就在眼前,他不自觉面上带了些松快,步子也轻。   他一路想一路走,朝事划拉到一旁,脑海中拉拉杂杂全是家常,那戚戚哀哀的哭声直到过了二门,他才隐隐听到。   停了停步,符柏楠渐渐疾行起来,身后厂卫跟不上了。他脚步愈发疾快,最后轻功起落,院门被他狠厉功夫卷过,劈啪作响,碎了窗纱。   卧房前哭泣的侍女寺人跪了一地。   符柏楠猛地停下来,直盯着地上嚎哭的那些人。   半晌,他轻声道:“这是做甚么。”   一个拭泪的寺人朝他膝行过来,边哭边断续道:“主父!主父主母她……她……”   “阿砚如何?”   寺人扑在地上大哭:“主父!主母她去了!”   “……”   符柏楠目光直远,眼中似有那群哭声滔天的下人,也似穿越幔帐,望向里面躺着的女人。   片刻,他嗤一声笑了。   “嘘……莫要哭了。”   符柏楠跨前半步扶起个侍女,轻拭去她的泪水,温柔道:“你们声音大,要吵醒阿砚的。”   他在侍女近旁耳语着,又笑起来,“若你们真吵醒了阿砚,那这可就是你们这辈子,最后一次哭了。”   符柏楠声音不大,却极阴,话语落地刹那一片死寂。   那侍女原本哭到打嗝,白隐砚早先待她们不错,这哭声里也实有几分真情,可符柏楠的话音刚落,她浑身一个激灵,拼死憋住了泪,只是嗝忍不住,憋在嘴里一会一个抖。   符柏楠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抽出片帕子,擦拭着指尖道:“方才,是谁说阿砚去了的?”   众人齐齐一颤,默默望向方才开口那寺人。小寺人四下看看,在无声指认中瑟瑟发抖起来。   符柏楠轻笑一声,道:“来人。”   “在。”   “送去厂狱。”他轻飘飘地挥挥手,帕巾落地,废物般被他丢在脚下。   “吩咐那边的人,不许他死得太早。”   “是。”   寺人尖叫着被拖走,符柏楠从旁人手中接过方才抛落院中的奏折,冲跪在地上人道:“怎么?你们还有事?”   众人无人敢应,一应摇首迅速起身退去武林外史之花好月圆。   临关门时,最后离去的侍女错眼抬眸,门缝之间,她瞥见符柏楠撩袍登上脚踏,掀开帐幔,低头亲吻肌肤已冷的白隐砚。   “阿砚,真不巧,你怎么又睡了?”   【喀】   房门被掩上,遮起一些晦暗。   京畿动荡,离落苦多,最苦的要数医家。   医者天下父母心,饥疫时赈灾,瘟疫时派药,熬过了粮少又药贵如金的寒冬,开春不到四个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畿大夫但凡有点名气的皆受了东厂的邀,东厂督主亲自派人来“请”,去与不去都得去,于是便只得药箱一提,脚步一跨,去这天下权阉府中,给他那位怪疾缠身的妻子诊脉。   可多数一脚进去,便再没走出来。   从古至今,杀医一直是大忌,但符柏楠并不在乎。   负手傲言已死的,杀。   唯诺恭敬道准备后事的,杀。   假意金线悬脉诊不出病的,杀。   杀到最后太医院医正各自称病,城中医局退避三舍。   “病?”   符柏楠袖手坐在太师椅中,偏首望着面前数位太医。   “真是巧,本督所召者竟尽数称病,我观各位大人面色土灰,想必确是身染沉疴吧?”   几位太医齐头称是。   “哦……”符柏楠腔调柔长,“本督也道各位不会欺瞒,果真是有内情啊,想来医者不自医,难为各位大人了。不过也好,所幸现下名医群集。”   他苍白指尖虚点了一位,声音轻而尖,阴柔飘忽,在人心上荡着落不下实处。   “陈大人,你来替文大人诊病。若你替文大人诊不出病来,文大人便死,若替文大人诊出病来——”   他在众人倏而绝望的眼神中轻笑一声,青白面上,眸底的阴狠山雨欲来般被压着,兽囿于笼。   “——你死。”   一场无解的囚徒困境。   于是烨烨艳阳下,带着药香的祭亡血泼凉了所有大医者的心腔。   杀伐业障中满城风雨落又起,几日间太医院少了近四分之一的医正医女,人室炸空,余下太医再也受不了,与清流派拍合私议,在一次大朝上面谏弹劾了符柏楠。   自夏觅玄登基伊始还不曾有人胆敢弹劾符柏楠,深宫平静,大权旁落,做皇帝的总会心中不快。   每个草包坐到自身无法驾驭的位置时,都会有这种不快。   此次谏奏一出,夏觅玄朝上未回言,下朝后却将符柏楠召至御书房,欲大杀其锐返古辣妹。   起先不过几句端着架子的碎言。   符柏楠死气沉沉不加反应,于是碎言便成了些更加激烈的东西。   “不过是个女人,死便死了,再娶就是!你自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若不欲在朕跟前伺候了,趁早卸了职去扫院罢!”   “……”   符柏楠立在原地并未做声。   半晌,他缓缓抬眼。   符柏楠目光三折,一星一点落在金龙蟒袍,落在夏觅玄渐渐动摇的面容上。   夏觅玄与他这一望间视线相撞,忍不住暗喘了口气。符柏楠眸角带血,黑漆中古井无波,沉沉天光透不出去,大牢中豢着妖。   夏觅玄心下惊骇,脚步不稳,若不是撑着一口真龙天子的面子,她几乎要软倒下去。   思绪匆匆过,她忽而想起大臣暗自上疏的言语。   妖宦。   这妖宦此时若说要取她性命,她断然要麻在当场,避不开分毫。   符柏楠吃人般的视线不闪不避,与夏觅玄对视许时,嗤一声轻笑出来。   “陛下说,不过是个女人?”   夏觅玄吞咽一声,强抑着抬了抬下巴:“是……是朕之言。”   “……”   符柏楠垂下眼去。   殿中静了许时,他忽然道:“陛下所言极是。”   他躬身一礼,言语恭谦,“不过是个女人,是臣过了。请皇上允臣十日休沐,容臣打理身后家事,归朝过后,臣必以全心侍奉陛下。”   夏觅玄暗自扶住身后梨花大案,道:“朕赐你二十日,丧礼一毕,即刻还朝。”   “臣遵旨。”   符柏楠施礼而去,殿门缓缓掩上。   夏觅玄终于放松下来,她长出口气,此时才发觉自己背后中衣尽湿,双手瑟瑟发抖。   望着自己抑不住颤的手掌,夏觅玄狠狠咬牙。   殿中沉寂片刻,器物碎裂声此起彼伏。   “……”   符柏楠掀着轿帘向着御书房凝望片刻,低声开口。   “走。”   繁轿出宫门,八抬稳稳当当向东而行。   旧日此时几位轿夫过了外宫,总要在朱红的门前落一落,接上另一位,再向府中去,白隐砚不知道的是,后来无人在此等候了,符柏楠仍总令人在此停一停娘子,好诱人。   接到人后,轿中常有些响动。   交谈声,翻书声,食盒碰撞磕碎坚果,有时还听得女人的笑声,低低的,带着温和与些许薄凉,和督公的缠在一起,绵长而深情。   也偶有些异响,但不多,也不长久。   无论什么,到府下轿时,督公总是轻飒的,连他们抬轿的下人都看得出来,当着夫人的面,督公不怎么想杀人的事。   “落——。”   开道官喊落轿子,符柏楠弯腰跨出径直走进府中,原本迎上来的管事见了他的面色迅速退避,侍役纷纷噤声。   他一路穿花拂柳行至内院,立在屋门前转身。   “没有吩咐不准进入。”   “是。”   符柏楠回身,苍白手掌在门框上停落片刻,轻推进入。微风吹进去,带起层叠帐幔,显出后面睡着的女人。   眉眼淡漠,平和内敛。   门阖上。   屋中好似有些冷,也有些暗。   符柏楠四下望了望,他想要去点起灯,迈步出去却猛然摔倒在地。绛紫的宫帽滚落,符柏楠感到视野中一阵昏昏然,他手脚并用想要爬起来,躬着身扒住桌沿,却掌心一滑又摔了下去。   这次摔得狠,撞破了额头,血很快顺着颊滴下来,流到下巴,滴答而落。   他二度扒住香凳,勉强起身时才发觉不是屋中冷,是他身上湿凉,夹衣吹透了。   符柏楠半爬半跪,跌跌撞撞地去到榻前。他慢慢跪在脚踏上,伸手握住白隐砚冰冷的手。   血又滴答下来,落到白隐砚手背上,他匆忙从怀中摸帕子。不见帕巾,他便抖着手翻出雪白的亵衣,去擦她手上的血,又胡乱抹了抹自己的额。   白隐砚仍旧无声地睡在榻上。   “……”   前望良久,他叫了她一声。   “阿砚。”   他原是想执起她手搁在颊边的,可白隐砚早已冷到僵硬了。   死人是不会迁就活人的,无论她生前是以何等的面目,何等的包容,去何等的迁就他。   死人。   她死了。   阿砚死了。   符柏楠张口还想再叫一声,可他感到眼前阵阵发黑,视野浑噩。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在困苦地大口吸气,有什么压在喉间勒紧颈项,令他窒息。   窗外似有万物奔逃,天地轰鸣声震寰宇,在他耳畔狂笑、肆虐、厉声嘶叫,仿若地狱厉鬼向他索命家教我的名字是富江。   他耳鸣的听不见任何人声,可渐渐地,那嘶叫却又远去,远得很了,炸裂的吼声间有个尖锐的极响浮现。   【叽——】   它响着,响着,愈发大声,愈发尖锐。   【叽——】   符柏楠感到天旋地转,世间一切都在背后凝成模糊的混色,扭曲着,混乱着,在锐响中轰鸣着,可只有手中的冰冷如此清晰。   她死了。   【叽——】   阿砚死了。   【叽——】   他再不能骗自己她已睡了,他的阿砚,他的阿砚,冷到僵直的阿砚。   攀遍大千山川,杀遍俯尸万里,他夺不回这点温度。   她死在他的家中,他的榻上,而他甚至不知她为何而亡。   符柏楠感到浑身血液都在叫嚣翻涌,头昏眼花,他苦到极点,猛然跪在榻前干呕起来,胃紧缩着,却吐不出任何东西。   他昏沉想起自己已三日未进食了。   他紧抓住自己的喉头干呕着,想要起身却站不直身体,他不停地摔倒,又不断地撑着自己站起来,绿液灼烧咽喉呕在脚踏上,他断断续续地爬着,终于上去和她躺在了一起。   “……阿砚……”   他断续地喘息着,低低唤了她一声。   末路穷途剧痛的兽,断骨连筋伤了脾腹。它裂开皮囊,露出里面包裹的那个从不曾长大的稚童。   “阿砚,你不能这样……”   “……”   “阿砚,你说了老了要伺候我的……”   “……”   “你带我走吧,阿砚……”   “……”   “阿砚,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带我走吧。”   “阿砚……”   “我想吃糖……”   他的声音轻而颤,没有半点鼻音,却茫然无措,恸达及天。他符柏楠两生两世,辕门斩首,只这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死亡。   白隐砚活生生撕裂了他身上那层名为权柄的皮,将他从巨树上拽下,用世间最疼的方法,将名字取代它,凿刻在了他的骨血之上。   他的阿砚,死了啊。   凛空之中,苍鹰低鸣,盘旋寰宇。   ☆、第六十章   “主父……”   “……”   “……主父。”   “……”   符柏楠缓慢地抬起眼网游之奥术至高。   头七灵堂黑棺白衣,盯着面前人尸体的时辰过久,即便移开眼,他视野中也仍有那张脸的虚影。   符柏楠坐在官椅里,一只手伸进棺材中,握着白隐砚甲床已发紫的手。对着这样的符柏楠,推门进来的符十三感到一阵脊脊梁发寒。   他硬着头皮道:“主父,仪仗已备好,大臣都已候在外间,就等您和……和主母了。”   “……”   符柏楠没有答话,只将视线落了回去。   他望着棺椁中静躺着的女人,金银纸钱铺满周身,素白一片。他望了许久,半晌缓缓道:“让他们等。”   十三袖子蘸了蘸额上的汗,“主父,薛大人凉司公也在外间,恐……恐怕……”   “……”   符柏楠动了动眸,声音轻得几乎要消失。   “你同他们讲,阿砚说了,她还未准备好。”他忽然淡淡笑起来,灵堂中这一笑,森森阴气扑面而来。   “阿砚若没准备好,我便等着她,我等着,他们便也得等。”   十三只得躬身退出。   符柏楠根本没看十三,他视线一直停在白隐砚的身上,停在她青紫的眼皮,微肿的脸颊,停在她毫无血色的唇上。   不知看了多久,他转身靠过去,探身抹掉了白隐砚眼睫上一点脂粉。   将手收回来时,符柏楠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   她会不会诈尸。   睁开浑浊的眼,伸出已悄悄长长的指甲,张口咬他。而如果此时她睁开眼,他又会如何。   他会如何?   符柏楠开心地轻笑出声。   他用拇指轻扒开白隐砚的唇,“阿砚……”他将拇指抵在她闭合的齿缝间,“阿砚,你咬啊……”   “……”   “阿砚……”   “……”   没有任何动静。   符柏楠渐渐停了笑,他深吸口气,禁不住扶着额垂下头去。这是个很丧气的动作,但这无人的七天中,他已不自知地做了无数次。   又是近半个时辰的静默。   堂外哀乐阵阵,门口催促的低扣再度响起,符柏楠停了许时,终而抬起眼。   不能再拖了。   他撑着扶手站起身,踉跄两下稳住身形,招呼人进来   [巨人+猎人]绝对控制。   周围的厂卫来又去,行得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棺盖缓慢地被合上,符柏楠跟着搬棺的手下人走出灵堂,外间日头耀眼,他眯了眯双眸,视野中映入站了满院的官员。   他们边抹泪便从余光打量他的脸色,哭着相同的腔调,说着相似的哀辞。   随行出了正门,行至大道哀乐又起,纸钱漫天洒落,符柏楠跟着哭丧的队伍慢慢往城外走。   感到右手掌心有些虚热,又很空,符柏楠下意识攥了攥手才发现,他握住白隐砚的时辰过长,那冰冷骤然消失,手心一时无法适应。   他无法适应,那阿砚呢?她会冷么?   他应该给她再多加一层金银被的。   他们抬得够稳么?她会磕的难受么?上路的银子够花么?   符柏楠陷在缠绵思绪中渐渐担心起虚无的事,脑海中杂乱无章,待回过神才发觉,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了下棺处。   众人都在等他。   环顾四周,符柏楠垂下眼。   他手掌按在棺盖上,扒住边沿一用力正要打开,一旁礼官连忙按住。   “使不得啊督公!此时开棺是大忌,您——”后面的话消失在了符柏楠的盯视中。   礼官无法,只得退下。   枯指紧扒边沿,颈上青筋暴起,四人抬的沉木棺盖,符柏楠凭一己之力硬生生拉开了两个头的距离。   白隐砚苍白的容颜暴露在了阳光下。   符柏楠低头看着她,半晌探出两指,拿掉了她颊边一块银角纸钱。   符柏楠理不清此时心中的情绪,那些混沌在大量无意义的担忧中混乱着。他低头看着那张淡漠的脸,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冲动趋势下,符柏楠弯下腰,扒住棺,握着她的下巴,最后一次亲吻了白隐砚。   唇与唇触碰,他听到四周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鼻端传来很淡的腐臭味,它让符柏楠莫名想起幼年,那些在狗食盆中抢来的半生肉,它们就有这种味道。   符柏楠闭上眼,微张口咬了白隐砚的下唇。   阿砚,你疼么。   他默想着,又用了些力。   疼就起来骂我啊。   “……”   凝滞的黑血缓慢渗出,身下的人还是没有动静。   符柏楠渐渐放开唇齿起身,扶着棺一抬首,唇黑面白,血溢滴答,他周身如大浪退潮般出现一圈无人处。   他四周环视,忽而惨笑一下仙履奇缘之云华传。   “入殓罢。”   “……”   死寂的人群醒来般活动起来,奏乐的奏乐,下棺的下棺。符柏楠退后过去,望着众人七手八脚合上棺盖抬入椁中,此起彼伏的哭声又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觉得下颌有些微痒,抬起拇指抹了一下,他才发觉是唇上的腐血流到了嘴角。   身旁有人战战兢兢地递来帕子,符柏楠没有接,他将指肚递到唇边,伸舌卷下了那缕血。   纸钱的灰烟直上,符柏楠拢着袖自仰头望天,晴空碧日,万里无云。   旁边有人走来与他站在一处,那人没有言语,半晌自袖袋中取出甚么,递到符柏楠面前。   符柏楠落下头接过。   “云芝理了一份她所知的名单,大致有谁与白老板交恶都在上面,你顺着拿人罢。”   符柏楠只扫了一眼便收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凉钰迁拍拍他肩膀,又回去和红着眼的安蕴湮站在一处。   葬礼一毕,一切回归原位。   官员上朝,奴才侍主,回朝后,符柏楠把司礼监的掌印权让给了凉钰迁。手里仅掐着东厂的事务,他腾出空亲自带队,让手下厂卫放开手脚去拿人。   “主父。”   许世修敲响寝室的门。   里间响起摩擦的窸窣声,片刻门扉开启,符柏楠走出来,许世修从门缝间瞥见里间床榻之上凌乱不堪,散落了一榻的女袍罗裙。   符柏楠揉着额,声线尖哑:“何事。”   许世修将划去大半的名单递给他,“俱已从严拷问过了,无人承认。”   符柏楠拿过名单,边行边道:“你去做的?”   许世修道:“是属下亲自行的刑。”   “……”符柏楠停下脚步,看了名单片刻他五指一抓,碎了纸页。“不必继续了。你去把白思缈给的那只鹰取来,我写封信送出去。”   许世修应下,又反问道:“主父,那牢里之人?”   符柏楠负手出府,上马道:“一个不留。”   言罢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五日后鹰书去又回,符柏楠看完后默默将信烧毁,深夜召人密会,疏通关系上下通气,筹谋了进一个月后,在早稻熟的第一季,符柏楠以代天巡牧外事为由,发兵五千于邙山。   临行前一日,他去了白隐砚坟上。   不过短短一个半月,符柏楠瘦得近乎脱形,眼窝深陷,绸衣裹身,如水凉夜中他靠在白玉石碑旁碎碎叨叨,婆妈地解释白思缈转述那只言片语的密辛,解释他为何要发兵邙山,求她原谅自己。   符柏楠断断续续讲了很多,比这些天来加起来讲的还要多,虽然无人回应,他却仍感到安心加油,迎美![韩娱]。   墓群间死寂无声,亦无光,只有极远处守陵官与厂卫那有几点零星的笼火,符柏楠抬头仰望天空,他抱着那块碑,如同搂着白隐砚冰冷的尸身。   他将颊抵在碑壁,指尖缓慢滑过阴刻出的名讳,来回几次,他搂着那块碑石竟渐渐睡了。   符柏楠做了个梦。   那场梦很短暂,也很平凡。他坐在桌前,白隐砚端了一碗面进来递给他,搁下筷子她温笑道:“督公,晌午了,用膳罢。”   与白隐砚打趣两句,他瘪着嘴提筷刚下,梦便醒了。   他又回到这片四周死寂的坟场中。   头顶星子高悬,夜无月。   符柏楠茫然地四望片刻,忽然感到喉间堵塞,难以呼吸。他低喘着回想起梦中的场景,睁目闭目,全是那个笑。   他难以忘记。   并不是因那笑容有什么特别,而是那张笑并不是白隐砚平日的面目,是她死后那张浮肿的脸,那并不是张好看的脸,可他只想亲吻她。   他曾以为自己很看重相貌。   他曾以为自己能够忍受离别。   他曾以为。   符柏楠扶着墓碑站起身,平复了一阵剧烈的晕眩后,他召来远处的厂卫。   他做了一个决定。   “把坟挖开。”   “……”   众人面面相觑,无言之中,无人敢擅动。   符柏楠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有气无力,抬臂挥指了下埋棺椁处,他又重复一遍:“把坟挖开,我带阿砚回去。”   无人敢动,亦无人敢劝。   符柏楠扫视一圈,指指许世修,“你去下头借两把铁锹,其余人现在就挖,用手。”   十三咽口口水,靠前两步颤声道:“主、主父……重新开棺动土,这是犯大忌讳的事啊……”   符柏楠两颊微凸,尖哑声音从牙缝中迸出来——   “挖!”   十三迅速噤声,众人顶着发麻的头皮陆陆续续开始动手。   不多时许世修也回来了,有了铁锹动作更快,不到两刻钟刚下土一个半月的墓坑便重见天日。   众人合力开了椁,符柏楠提着袍跳入墓洞中,十指把住棺盖边缘猛然发力,沉木恪恪而开,早已捂好鼻子做好准备的几人未及后退,便俱都愣在了墓坑边。   棺中,是空的。   ☆、第六十一章   空棺。   没有腐尸,没有白骨,只剩两床金被银寝,还有临下棺前符柏楠亲手塞满的元宝纸钱。   那被甚至还是半掀开的,好似一个人睡足了,只是起身出去转转。   可一个半月前符柏楠日头下的开棺,让众人明白见识了,白隐砚那张青白浮肿的脸。   越是平日杀伐无度,夜路中便越惧神鬼。墓坑旁当场便有人惨叫一声丢了铁锹,麻手麻脚地倒退着往后爬走,胆子稍大些的也僵在原地,从脊梁炸冷到头皮。   只有符柏楠立在空棺边。   无月沉夜中,打翻的灯笼滚落在符柏楠身旁烧起来,映出一张惨白的脸。   符柏楠在笑。   光影剧烈跃动中很难完全看清他的面孔,只有几个靠得近些的厂卫望见了。他双眸亮若星子,笑靥开得极大,那个笑带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狂喜之貌近乎于泣。   火光尽烧几息,很快灯笼皮燃净,灭了。   随之而起的还有符柏楠极轻的笑语。   “阿砚……还活着。”   暗夜中,棺内传出纸钱被簌簌抓起的轻响。   “阿砚还活着,她一定怕得很……我要去接她……我要去接她……。”符柏楠喃喃地念着,撒落手中的纸钱,手脚并用爬出墓坑。   墓坑有些深,他没踩住土滑了一跤,纱帽摔歪了,发也有些乱。众厂卫都醒过神来,连忙赶来帮他。   掸袍服正纱冠,符柏楠还是笑,喃喃念着要去接白隐砚,众人七手八脚搀着他往下去,许世修扭头示意几个人留下,把墓坑掩埋。   走了一路,符柏楠念了一路。   十三实在不忍,轻声恭敬道:“主父,主母她不——”话刚到嘴边,眸一抬猛然迎上符柏楠的阴鸷的视线,符十三脊梁一紧,打了个哆嗦。   “……”   “……”   “阿砚不怎么。”符柏楠声线阴柔。   十三战战兢兢道:“……不……不会怕的……主母性子那、那般沉稳的人,定然是……是……”   符柏楠微眯起眼:“定然如何?”   “定然是寻机自保,想法子等……等主父您去寻。”   符柏楠的视线缓缓收了回去。   一行人紧赶慢赶走下山,快行至拴马桩时,符柏楠忽而道:“你说得对。”他一把脱开旁人的搀扶,伸手解马缰,倚着马身溢出串笑来:“阿砚定是让人叫醒拉走了,这么久没见我,她一定要着急了。”   他也不压着嗓子,声线尖哑,掺杂着种疯癫的缱绻。   “你们去叫醒众军,告诉大家不必等了   [网王]冬时暮雪。”他一跃上了马背,眸亮面白,颧骨上染着病红。“今夜就开拔。”   符柏楠的模样明显与往常不同,立身的几人不敢多言,躬身领命而去。   突然而来的夜行军令唤醒了昏沉的军士,各人心中骂娘,可军令又不得不从,众军拖着将醒未醒的身躯披甲点兵,在天光方启的黎明,踏上了行军邙山的长路。   长行军很难,由南至北难,由北至北更难。   五月正是虫蚁多生的日子,过林地穿田泽,一路上细雨时多,行军本就迟缓,符柏楠却显出种病态的焦躁。他阻止任何理由的休整,轻装简骑绕城过郡,毋论风雨一路高歌猛进,直取邙山。   起先还有人小心翼翼地去劝,后来他杀了两个“扰乱军心”的谏言者,从此再无人敢质疑这个太监的军令。   众人苦熬苦撑,终于在近两个月后到了邙山脚下。待得以进入山脚下的镇甸歇息时,大军士气已近乎散了。   众军在快近黄昏时入了小镇,此时镇上各家已生火起炊了。北地民风粗狂,道广人稀,炊烟袅袅,民居三三两两散落着,只有几处可见酒家客栈。   人虽不多,当地接引却十分热情,帮众军腾客栈访民家,终在入夜前将所有军士安排在了镇上居住。   待在客栈安置下来,符柏楠也终而得以歇息片刻。   在房中搁下包袱,他坐在桌旁,望着虚空一处出神。外间走动声来去,屋门隔绝了声响,静谧安宁。   半晌,他忽而低笑起来,偏头咧着嘴角轻唤了一声。   “阿砚。”   “……”   屋中无人。   符柏楠也不在意,兀自对着无人处笑,他先撑着颊,后又半趴到桌上,视野虚晃,他渐渐支撑不住,微阖上了眼圈乌紫的双目。   “……”   “!”   眸一闭一睁,符柏楠是被叩门声惊醒的。   心腔不适的剧烈跳动,他猛然坐起,掐着眉心眯眼望着门前。   “军爷。”   “……”   “军爷,小的来送晚饭。”   “……进。”   房门开启,店小二端着饭菜进来。布巾搭肩,他帮忙点上灯,躬身赔着笑,将菜肴搁在符柏楠面前。   “军爷,小店简陋,这酒菜权当奉送,您吃好喝好,到不到的多多担待啊。哎,小的这就出去了,不打搅您。”   菜盘被推到面前,碎嘴子的快话在耳边不停,符柏楠压根没有看那小二的兴致,只是低头时,他见到了烛火下那只推盘子的手。   苍白僵硬的手   废物妖孽逆天史。   符柏楠一把攥住了他的腕,触手冰凉。   小二吓了一跳:“军爷,军爷咱有话好说,您可别动手啊,小的身子骨弱,经不起揍。”   “……”   “军爷?”   符柏楠顺着他的手臂看上去,烛影摇曳,来去只见到小二拧着的脸。   沉默半晌,符柏楠放开他道:“你没给本督筷子。”   小儿愣了愣,赶忙将托盘边角的木筷横搁在碗沿,满脸赔笑:“是小的不好,是小的不好,军爷您慢用。”他说着倒退出屋,掩上了房门。   符柏楠垂眸片刻,端起了碗。   筷子下在白米中,一探一抬,符柏楠正要张口,饭举到眼前却停了动作。   米中有蛆。   搁下碗翻了翻,他又陆续找出两三条活蛆。   夹起菜中的肉片放到鼻端闻了闻,符柏楠嗅到一股烂臭。他撂下筷子起身打开房门,方行到楼梯口,他却忽而停住了。   四下里灯火齐备,一片如坟笼般的死寂。   符柏楠微眯起眼。   “小二。”   “……”   “小二!”   “……”   他一场小憩从黄昏后半睡到了入夜,天色明明不算极晚,却处处无声。   思绪再混沌疯癫他也觉出了不妙,随手牵了盏灯,符柏楠尖啸一声唤了客栈中各屋的厂卫,抽鞭出来两三步轻功跃下楼,奔至街上。   街头亦是岑寂,民家中看不出丝毫生人气。   不消片刻客栈中众人纷纷而出,几十个人围站在街头,许世修放开嗓子叫了两声民家中借宿的军士,却无一人响应。   白日有形,夜晚无声。   “主……主父……这不会是……是个死镇……”   “闭嘴!”   许世修少见地怒喝,话者瞬间缩着脖子不再敢多言。众人持刀聚在一起,商议几句,正要朝军士留宿最多处前行,身后不远处忽而响起极轻的一声——   噗。   无风之下,客栈一层的灯忽而全灭了。   好似一个信号,从客栈开始,周边食肆,书坊,民家,一间一间,黑暗迅速地蔓延,最终整个镇子亮着的,只剩下符柏楠身边这一圈。   “……”   一个厂卫耐不住,打着颤低叫了一句君临裙下(宠文)。   于是一切便从这一句开始了。   有些甚么三三两两猛然冲出来,兽般张口咬住那厂卫的喉咙肩胛,将他拖入了黑暗中。   “主父!主父救我!主父——啊!!!”   随着惨叫,更多面目惨白的黑衣者冲了出来,大惊之下几人不及反应,立刻便被冲倒拖走,黑衣叠黑衣,指抓齿啮,迅速便被啃得不成人形。   可就连吃人,它们也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符柏楠脑海中迅速忆起曾经在蜀中,那个大军覆没近半的夜晚。   【我二师兄白修涼你见过他,修医理,跟着毒王鱼荀在苗域学了很多年。】   【他总跟我炫耀,说自己能驱藏在土里的百万黑衣白面活尸人,我从没见过。】   何其相像的夜晚。   剩下诸人拔刀便砍,开始时几十人围成一个不小的圆,向着城外边行边打,后来,那圈子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越缩,越小。   再后来,剩下的十几人已走不动了。   飞扑而来的黑衣并没有功夫,两三鞭便能带走一个,却多如蚜虫,符柏楠的钢鞭在月下舞成一片凌乱的星点,光影来去,身前身后渐渐堆积起倒下的尸身。   他们不停地扑来,面目模糊的张着口,伸出爪,用尸体堆砌起一座摸不透风的肉墙,将活人消耗。   将活人,困死在其中。   黑衣白面如同从土中长出来的,杀倒一个又现一片,身边诸人被拖死的越来越多,耳畔的呼吸愈发少了,不知杀了多久,符柏楠的长鞭倒钩上挂满了条条细碎的死肉,有的则脱钩成刺,刮不住人了。   连日奔波他本就疲累至极,对白隐砚疯魔般的思念又吞噬掉了他睡眠,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事彻底消耗净了符柏楠的精神。   他粗喘着几鞭抽落扑来的一个人,奋力将他踹开,试图顺着面前越堆越高的尸山中攀爬出去,余光闪过,他忽而愣了一瞬。   方才抽落的那个人,是他手下随军的小竹子。   一愣神间,符柏楠背后忽而传来一声惨叫,身躯被猛地撞击,他一个躲闪不及被压扑在成堆的尸山上。   符柏楠连忙转身,试图奋力爬起来,可不待他反应,又一个被打落的黑衣者压来,带着腐臭与土腥味的尸体盖在他身上,将他遮的严严实实。   几秒后,又是一个。   又一个。   又一个。   又一个。   尸叠尸,符柏楠被砌进了这肉身堆起的尸墙中。   ☆、第六十二章   身上的重量愈发沉,符柏楠双臂灌进内力抵在身前,奋力试图推开。   起来了一些。   嘭。   又落下一个。   肘部传来一阵折断般的剧痛,尸身再度压回,胸腔中的气被挤压出去,口鼻被黑衣与冰凉的肌肤拦堵,窒息感铺天盖地般袭来。符柏楠感到眼前阵阵发黑,他以全身之能奋力一推,终而侧过了身躯。   外面的杀伐声渐渐弱了,又过许时,渐渐没了。   最后一刀入肉的声响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扑压倒下,躯体的落地声。   能喘息的都死去了,不能喘息的几乎瞬间停了攻击,很快接踵擦至,一个又一个,消失回了黑暗中,爬回他们的沉睡之处。   微风细拂,一片云遮住了月,薄缕间不见光亮。   万物都暗下去。   镇甸陷在岑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一人的脚步声。   那人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向尸堆走来,行到近处,那人好似知晓符柏楠被淹没之处,径直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死人,伸手去扒那些尸身渣女重生记。   压着的重量一点点减少,一具,两具,最后面前一亮,符柏楠从万千埋骨的尸墙中被挖了出来。   那人望了片刻他紧闭的双眸,了无生机的面目,弯腰伸手拉住他的臂膀。   翻了个个儿,符柏楠被正过来。   又停了片刻,来人扶住符柏楠的后颈,似乎想将他拉起来,试了几次却都不成功。对方又努力几次,拽住他的领口正当发力,符柏楠猛然睁开眼。   电光火石间他右手一抖,袖中薄刀落进掌心,不等看清来人面目,反手一转,握住柄狠狠扎在了对方侧腹。   刀刃入肉,血噗嗤一声溅射出来。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还活着,闷哼一声,抓住了他的手。   符柏楠感到眼前事物有顷刻的扭曲。   “翳书。”   “……阿砚?”   这声闷哼后的呼唤令符柏楠感到久违的平静,长久癫狂带来的眩晕与头痛瞬刻皆衰,狂躁的一切都低伏下去。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柄流出来,符柏楠低头放开手,视野模糊着,在血液的腥腻中与她十指相扣。   骸骨相围的坟场中,天地都温柔了。   “阿砚?”   他颤着声又确认一遍。   “翳书。”   “阿砚……”他将对方转过来,一遍遍抚摸她,气息喷在脸上,潮热而氲湿。“阿砚……阿砚对不起……我……我带你去看大夫……你……”   符柏楠惶恐着,却压不住脸上的笑。心血狂热的沸腾着,他额角突突跳着,手足冰凉,血直冲脑。   “你别生我的气……好吗?你别生气,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什么都不要了,都听你的,我这就去带你看大夫,你别再……别再不要我了好不好?……我……”   我受不住的。   白隐砚只望着他。   符柏楠用力吞咽一下,试图抱起白隐砚。   他双臂打颤,浑身使不出力气,眸中虚幻,眼前一片模糊。他闭了闭目,深吸口气,甩甩头再度睁眼四顾,却是在马车上。   双乘马车。   怎么会在马车上。   符柏楠二度四顾,辘辘车轮声滚在身下,昏暗车厢中无半个旁人,只有白隐砚睡在他怀里。   符柏楠第一时间俯下身去,屏住息亲吻她,指尖放在她颈侧。上唇传来轻细的呼吸,指下温度勃勃有力。   符柏楠缓慢地放松下来   [傲慢与偏见]乡绅贵族。   “……”   于是那个吻便渐渐成了真正的吻。   他舍不得吵醒她,又舍不得放开她,他轻吻着白隐砚,感到自己缺失了一些记忆,却又疑心先前只是疯癫带来的幻觉。   符柏楠向白隐砚的侧腹摸索,可还未触到那个位置,他的手便忽而被人捉住了。   抬起眼,他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在车上呢,你做甚么。”   低语自唇与唇间直接递过去,符柏楠愣愣地看了白隐砚片刻,猛然拥紧她。   头面颈项,暴雨打荷塘,亲吻疯狂地落下来。白隐砚笑着摸他的发,哄着劝着向旁去躲,勾勾缠缠落了簪子,混了青丝,到最后非撞了头才消停。   他撞了头,白隐砚也没好到哪去,两人的发稍打了结,乱衣蓬头地坐在一起。白隐砚解开发结,又去给符柏楠打理衣襟,待换过来到了自己,他却着魔一样直勾勾盯着她看,望了几息,竟然又要扑上来。   白隐砚哭笑不得的摁住他,“翳书,我真的要生气了。”   符柏楠浑身一悚,狠狠搂过她。   “你别走!”   白隐砚吓了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阿砚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我错了……”   他语无伦次地一遍遍道着歉,如同为现下,为过往,为所有的曾经,为活着这件事本身。   “你怕甚么呀。”白隐砚轻抚他的脊背,“我开个玩笑,你不愿听,我以后便不说了。”   怀中的躯体何其温暖。   “……以后?”   侧侧头,微凉的耳尖与耳尖相触。   那只耳尖温声开口:“你不愿听以后的事?”   “……愿意。”头埋下去,颈窝间鼻息轻抚。“我愿意听。”   白隐砚缩着脖子轻笑出声。   “翳书,痒。”   “……”   “翳书?”   “……”   这是符柏楠支撑不住闭目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呼唤。   人世好似便是如此,断裂的记忆,破碎的过往,一段又一段黑暗将清醒交割,扣环驳杂,组成一生。   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耳畔远远的有鸟鸣。   画眉还是雀的,总是京畿中常见的鸟,能养着玩,能逗趣儿重生之君后万安。他还记得白隐砚不爱听,虽她从没说过,他却悄悄命人早摘了府中所有的鸟窝。   他们当班的又在偷闲了罢。   符柏楠睁开眼,望见雕花的帐顶。   他起身四顾,屋中还是旧日模样,干净整洁,青衣零散,靠窗大案上放着文墨,案角搁了副裱好的画,京巴冲着只简笔的小鸡吐了一地,底下有他的私章,东厂的印,还有他拿着白隐砚的手指肚,强摁出来的一只小狗爪子。   坐着缓了片刻,符柏楠套上靴出了屋门。   外间日头正好,符柏楠行到院中,远望见院中活水池,池畔坐龟,龟旁懒椅上窝了一团素白。那白色很正,银滚边的袍襟反射正阳,映得如同一团光。   符柏楠迅速向那走去。   他感到急躁,想去抓住那团光。   急躁?   他有何可急躁的。   对啊,时光长远,他为何急躁。   符柏楠缓缓停下脚步,放眼四顾,方才传来鸟鸣的树已见搭上了竹梯,小竹子正爬上去摘那鸟窝。   天晴水暖。   微眯起眼,符柏楠拢着袖子,慢慢踱到那团光旁边,一侧的老龟相当给面子,挪了两步。   他弯下腰去。   “在读甚么。”   那团光于是温颜扬起颈子,探出手掌,抚摸他的下颌。   “睡好了?”   符柏楠亲吻她的掌心,含糊应声。   她笑着伸个懒腰,把书面给他看,“《列国志》,这人写的有趣,读久了让人想出行。”话刚落,白隐砚轻拉过他颈项,“翳书,你是不是长胡子了?”   “嗯?”   “有些扎手。啊,是长了点。”她弯着眸笑抿嘴,“你不要剃,看它能不能变长。你若留了,你朝中那些‘儿子’大抵也能免了日日刮面的苦。”   话一落,两人都笑出声。   “行,那便留着。”符柏楠道。   白隐砚愣了一下,坐起身来拿过一边的草筐,玩笑道:“今日怎么这般好相与?”   符柏楠拢袖挨着她坐下,“我哪日不好相与。”   白隐砚摇首,“没,没,是白娘口误了,督公向来最好脾气的。”说着说着,她自己憋不住笑起来,符柏楠也笑起来。   拿了她手中一把草,符柏楠和她一起弯着腰喂龟。   白隐砚托腮道:“晚膳想吃甚么?”   符柏楠道:“随意女壮士,放开那个汉子。”   白隐砚道:“又说随意,总我来日日筹措花样,也是会腻烦的。”   符柏楠哼了一声:“下人做我也吃得,白饭我也吃得,谁让你天天做了。”   白隐砚叹道:“说你今日好相与的话才落地,翳书,你真的——。”   “对不起。”   “……”   静过一瞬,白隐砚挽住他笑起来,“是好相与些。”她将手中的青草全喂给大龟,“那你想好了么,晚膳用点甚么。”   符柏楠沉吟片刻,道:“随意。”   “……”   越过她又拿一把草,符柏楠的手被白隐砚握了一下,“冷么?”   符柏楠道:“不打紧。”   白隐砚道:“刚起来身上虚,还是穿一件,我去给你拿。”   符柏楠按住她,把手中草塞给白隐砚,起身道:“我自己去,你喂吧。”   白隐砚点点头,又道:“我想你起来会头晕,厨房里给你留了甜羹,你顺路去喝了吧。”   “好。”   符柏楠又拢起袖,不紧不慢的向前走了几步,他忽而想起府中有两个厨房,不知她用了哪个。   符柏楠边走边道:“阿砚,在前厨后厨?”   “……”   “阿砚?”   “……”   他回过头,赫然发现池前空无一人。   他在原地愣了愣,徒劳地又喊一声。   “阿砚?”   “……”   他渐渐感到身上湿冷起来,耳畔嘈杂的耳鸣递进,侧额窒痛,太阳穴胀鼓。双肘的剧痛传来,混乱之间他感到眼冒金星,视野暗沉。   一呼一吸肋间刺痛,闭目睁目,他发觉有人掐住了他的颈项,那人喘息有些沉重,白衣在月光下反成一团耀眼的光。   见他睁目醒来,那人嗤笑一声,咳了两声。   “你竟出来了。符柏楠,你也是自讨苦吃,死在幻境中不好么。”   符柏楠双手用力攥住那人掐颈的双手,嗓音嘶哑悲怆。   “白修涼。”   他道。   “你把阿砚还给我。”   ☆、完结章   “还给你?”白修涼粗喘着,冷然地讥笑道:“阉狗,你怎么敢提‘还’这个字!”   “呃!”   颈上的力道猛的加重, 符柏楠感到一阵近乎炸开的膨胀感。他视野漆黑一片,凭借本能挪开一只手, 艰难地向下摸索。   一寸。   两寸。   薄刃柄滑过手背。   符柏楠向上几分,摸到仍深插/在白修涼侧腹的刀,尽全力深吸了口气,左手向外一掰一折,在短暂地痛呼中右手发力, 刀刃从右到左,生生剖开了白修涼的腹。   他仅凭借活下去的欲望本能发力,手下半点没有留情,力道中带了他自己亦不曾发觉的怨憎,曾经的现下的, 能说的与没能说出口的。   哗啦。   温热滑腻的肠与血顺着刀流落出来。   视野渐渐恢复,眼前噪点万千,符柏楠抓着咽喉剧烈咳嗽着,气流进出带起嘈杂的声响。   他咽喉中有甚么断了。   白修涼无力地倒在一旁,他显然没预想到符柏楠面对末路时的手段会如此残暴, 腹中的血还在淌,顺着肚肠流出的,还有口涎与满面不甘。   符柏楠低咳着放开刀柄,他强撑住自己,半跪在白修涼身边。   岑夜中,最深沉的黑暗沉沉笼着。   他拉风箱般喘息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断断续续的拼凑些气音。   “你要死了?”   符柏楠微弯下腰,手伸进白修涼的腹中满抓了一把鲜血,抹在那身净白的袍服上。他低笑了一下,笑意却很快消失,他甚至伸手帮白修涼将肚肠归拢回腹中。   “不你还不能死。”   “你还没说出来,你不能死。”   他不流畅地道:“白修涼,你把阿砚藏到哪儿了。”   符柏楠一把抓住白修涼的领子,“你说啊,阿砚呢,你说啊。”   “……”   白修涼瞪着眼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符柏楠踉跄着半跪起身,用袖子胡乱抹去了他那口血,揪着他衣领不断摇晃,“白修涼,你不能死……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把她藏哪去了……我要带她回家……我要带她回家……”   “你把阿砚……还给我……”   符柏楠的声音近乎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气音重复了千万次,最后甚至模糊起来,不同的话语诉说了相同的意义。   她去了哪里。   符柏楠好似全然忘了那些诱供的技巧,那些对将死之人仍旧有用的威胁,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近乎要哭出来,以胜者之身败者之姿,跪在白修涼面前。   佛啊。   我只是想活下去。   我只是想与她共度一生。   即使我是只肮脏不堪,残缺的禽兽,我便没有权力活下去么。   我只是想,与她共度一生。   耳鸣的躁响间,符柏楠听见白修涼虚弱地开口:“阉狗……你去寻吧……我把她……咳……送走了……”   他意识也已不太清明,回光返照中,白修涼好似见到旧日群山辉映,林间嬉游,他双眸明亮,震颤着又笑起来。   咳出几口带粉沫的血,白修涼猛地伸手拉住符柏楠,嘲讽地喘笑道:“我……我把她送到……万千处……手……手脚送到江河……躯颅送到……咳……到莽莽荒山……远……远离开你符柏楠……”   符柏楠僵愣在原地。   他彻底撕了平日的模样,符柏楠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疯狂。他有些激动地攥紧符柏楠的臂膀,半坐起的腹拢不住,肚肠再度流落出来。   “哈哈哈哈,我告诉你符柏楠,自她十五那年我便年年送她炒茶,片片甄捡翻炒,我不曾一次假他人之手,炒茶的油俱是我亲手自一具具尸中提炼,沾过一口,她这辈子别想摆脱我!”   尸山尸海中,真相与无风的死镇一同被剖出,又被埋葬。   “你知道、咳,你知道她为何会睡着吗?知道为何我不得不做这些因为你!因为你这条阉狗!因为她看上了你,因为你她不愿再与我写信,因为你她不愿再喝我送的茶,因为你这条阉狗她与我断了来往!因为你!”   “……”   “我觊觎这么久的人,最后竟然跟了你这么个……你这么个没有根的玩意……呵,哈哈哈哈哈,她自找的,她活该!她活——”   话头戛然而止。   暗夜微光中,白修涼脸上维持着僵硬地狂笑,彻底死去了。   皮肉黏腻的抽刀声。   符柏楠抽出薄刃,血顺着白修涼的后颈泊泊而出——他甚至没有给他最后回光返照完的机会。   岑寂的镇甸中,只有微风细吹。   符柏楠毫无表情地垂首撑膝,在原地跪坐片刻,他从怀中掏出火折点亮,插在旁边一具尸身手中。   他起身拉住白修涼的发,将他拖到面前,借着光亮,手中薄刀慢慢地顺头皮旋了一圈。剥下头皮,他五指成爪插/在白修涼的脸皮下,打背后开始割剥,一点点准备将他剥皮揎草。   剥皮的过程很漫长,可符柏楠并不觉得枯燥,脑中是空白的,他甚至根本没有思考甚么意义,他只是想这样做而已。   剥到胸腹时,符柏楠撕开白修涼的衣服,下身自然袒露了出来。他看了片刻那个地方,伸手抓住锋刃一转,它便被切割下来。   那东西被扯拽时,白修涼的躯体抽搐了一下,符柏楠看了他僵硬的面孔一眼,忽而捏着白修涼的口,将那东西塞了进去。   他像个孩子似的轻笑起来。   “阉狗。”   他指着白修涼笑着,拍拍他的脸颊,尸头动了几下,又回到原位。   “阉狗,你这条阉狗,哈哈哈哈。”   他蜷缩般抱膝坐在那,笑一会踢打白修涼一会,一阵风过去,火折子旺了片刻,待风停下,符柏楠渐渐不笑了。   他伸手抓过白修涼的衣袍,层叠之下,隐住的亵衣内袋中缝着两封信,他借着方才瞬息大亮的火光,见到了上面娟秀的字迹。   翳书亲启。   符柏楠撕开口袋拿出里面的信,信已有开过的痕迹,纸页洁白。指尖方触便留下血印,符柏楠连忙在身上用力擦拭,这才小心展开。   【翳书,见字如面:   因托友于身后转达,故你见信时,我必已没去了。   虽是废言,还是宽你一句莫太劳心。   近日来我时睡时醒,知事时少而昏聩时多,自问命中一劫,我怕是再迈不过去了。   我知你脾性,故提笔停行,虽多有劝慰之语,终是落不得。   你曾多次询我何故许你,我总闪烁其词,实是时光长远日日相伴,点滴事中究竟何时动情,我已早忘却了,故不能作答。   若定要计较,大抵只因你是个混人。   早年我因你入京,却又因你而落叶生根,我实则秉性不良,却常劝你为善,我先时对你起过杀念,却日日望着你,终与你相知相携。   人总是踏入相反的河流。   年少时我有许多野望,身后光芒万丈,身前路途茫茫,终却只能选择一条。   我早知天命,前路多如芒草,我却仍选了此道,除了少时心性乖薄,不信通达,亦有与你一会的想法,终而成了此局,是缘是劫,我总是不悔的。   翳书,我的长灯确然将熄了,身后,请你记得替我守过三年。   悲一年,苦一年,太息一年。   三年一到,大梦醒身,你便好好的过下去,仍在庙堂上踏你的钢丝,坐你的权位,若遇到有意的姑娘,也去求她娶她,对食宫中亦可。   只一条请你记得,请她千万别比我好看,我总是个心肠狭窄的女子,这点还请你宽待。   翳书,为人一世,能吃多少顿饭,抽多少管烟,走多少只桥钟情多少个人,我的都已有了定数,你的却还在茫茫之中。   若你死了,我的故事便结束了,可若我死了,你的故事还在向前行。   翳书。   我们有缘再会。】   符柏楠拿开信纸,他发觉下面还有一封,那封纸页泛黄,陈陈若旧年,信封上字迹飞扬。   他展信而阅。   【这位先生,见字如面:   在下前姓白,双字隐砚。   砚正要去见你,虽还不知你。   日前师父请鬼□□人予我算了一节六十四卦,言及我命中三劫,一曰病,一曰亲,一曰宦。   前两劫砚俱已闯过,你乃砚命中,最后一劫。   师父让我去见你,见你便杀你,但砚不擅断人生路,故你不必担惜性命。   存世十八载,砚虽生不长,但自诩眼见不少,智识亦不落人后。   宦臣鹰犬,或幼时被卖,被没,被屈,被苦苛,得入巍峨深宫一刀受刑,多属无奈,砚深知其理。   故以鹰犬为借,责你唾你,轻慢与你之事决计无有,先生不必担怀。   你我见得一面,若合便各走一方,若冲,便各安天命。   为防初见事起突然,万绪难言,故落短曳一封,拙字寥寥,托师门友人投至。这般去信虽有些莫名,抑或理屈无出,还请多担待。   按现有官名,砚自该敬称一声督公。   如此。   督公,你我京畿相会罢。】   那是她意气风发,长歌如许的十八年华。   那年,远远的开启了一切。   两封信不长,符柏楠却不知自己读了多久。手险些拿不住信,他蜷缩着身,哆嗦着用手臂将它压在胸前,如同拥搂那个写信的人。   四周没有风。   没有人。   没有声响。   火折子也灭去了。   符柏楠困坐在万千尸骸堆起的山中,不知多久,他抬起头,发觉天已亮了。   朝霞的曙光映在东方,红日升起,世事更新。   镇甸中,仍是一片死寂。   符柏楠撑住残躯站起身来,他踉跄几下环顾四周,跌跌撞撞地爬过了尸骨围城,拖着步履,慢慢走回初时下榻的客栈。   他进厨房找出一只碗,盛了一些水,将两封信纸折成长条,点火烧在碗里,仰头饮干了碗中的水。   将信饮净后,他摘下了头上的紫纱帽,解下腰牌,脱去宫服,符柏楠将这些整齐搁在客栈的木桌上,只着中衣走出了门去。   他朝着东方的山崖而去。   红日越升越高,他迎着它走,不断地走,越走越快,他感到脑中的胀痛不在了,双臂的断痛也消失了。   他飞快地走着,最后跑了起来,他快慰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闭目,张开了双臂。   风在耳边呼啸,隐隐地,他听到许多话语,有低笑,有呼唤,有温声叮嘱。   呼——   长风中,他听到有谁轻声地道:“督公,晌午了,用膳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下一本再见。 本书由(久久不醒)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