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gase99】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之不嫁良人》 作者:小襄 文案: 上一世,她栖居庵堂,为母舍身,年岁大了,被拒婚三次,声名毁尽 匆匆嫁了人,却被自家未曾谋面的夫君一箭射死在万军阵前 这一世,再遇前世“不良人”,离他远一点 本文又名#失意公主翻身记##大boss眼皮下的勒索犯##小偷与世家公子的甜宠日常#好巧又敲诈到你# 女主重生之后没有想着翻身复仇一类,就想过过小日子,所以有点不求上进。 女主上一世郁郁寡欢自怨自艾,这一世决定摆脱情绪恢复本来的的性格,所以可能有点逗比。 背景为架空,但也会努力做到不出戏,考据党勿怪哟~欢迎提意见提建议,作者会努力改进。 最后,每一个看过我文的小仙女,感谢你们~鞠躬!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主角:周灵药、法雨 ┃ 配角:徐执瑞、裴宗礼、燕王世子、傅青煜 ================== 第1章 奸夫 粉墙花影,禅房木深。 明感寺后山房的小门被吱呀推开,打宫里头贬到这儿的小宫娥兰因红着脸自里头出来。 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衫,兰因用手背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这几日倒春寒,外头冷,屋里头热,完事了又和那俊俏的郎君厮磨了好一会儿,出来脸就红通通的。 也不怪郎君今日要个不停,自两日前公主高热不退,她被法雨那小丫头看的死死的,实在是寻不到空,今日晨起,她就心里头燥热难安,好容易趁着法雨倦了,这才偷了空遛了出来。 说起来,郎君的手可真好,软软的,一下一下地摸着她,她就软下去了。 一路回味着走到寮舍前,屋里头一下子窜出来个穿粉的小丫头,脆生生骂道:“又上哪儿浪去了?我才睡一会会,又找不见你人了,今天我就问问清楚,你这见天的不伺候公主,伺候谁去了啊?我问你呢,你红什么脸?” 兰因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一脸惊吓:“法雨妹妹这是干什么!吓了我一跳。” “你别跟我装,不要脸,大早上就在那发情,要不是公主还病着,我非跟着你去,捉个当场!”法雨一脸怒意,指着兰因就是一顿骂,“你瞧瞧你那副样子,裤腰带没系好也能出门?真想不到成日里打扮仔细的兰因姐姐,发髻乱着也不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尼姑庵里被人调戏了呢!” 兰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面上却不显露,一扭身子,绕过了法雨,嘴里恨恨说着:“才多大的小姑娘,一口一个发情调戏的,谁不要脸?” 法雨在后头抱着膀子冷笑:“是啊,我还是小姑娘,兰因姐姐您呢?啧啧,这小腰扭的……” 兰因心里头一凛,暗自算了算月信,手下也不停,打起了薄棉帘子。 明感寺的寮舍干净整洁,四壁雪白,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兰因怀着心事进了内室,却猛地被床榻上坐起的十公主迷住了双目。 十四岁的少女雪白雪白的,只将小小的脸露在鸦青色的土布被子外,尖尖的下巴壳子抵着被子角,一双黑眼珠子瞧上去恍恍惚惚的,好像盛了汪碧油油的水,晃一下再晃一下…… 公主真好看啊。 兰因喃喃自语,面上渐渐露出几分嫉色,好一会才呐呐出言:“公主醒了……”心头却冷笑数声。 便是天家公主又能怎样?生的美若天仙又如何?还不是困顿在此,无人理会。 小小的十公主周灵药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为何,兰因心里头虚的慌,就手去端地上的炭盆,却忘了盆烫,哎哟一声将炭盆摔在地上,一时间,屋里灰烟四起,弥漫其间。 兰因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地上的残局,外头法雨听见了声响,窜进来看见烟雾弥漫,赶紧去开窗子,一边开一边骂着:“……你能干什么?是不是再请个丫头来伺候你啊?公主还没好,呛着了怎么办!” 灵药在烟雾中找寻着法雨的身影,瞧见她纤弱的腰肢伏在窗子上去支架子,不自觉的眼泪掉了下来。 芒芒苦海,佛怜世人,她回来了。 今上膝下十公主,生母苏婆诃宠冠六宫十一年,出生时香气盈室,眉眼灵动,赐封香音公主。 听上去再尊贵不过了。 在今上膝下承欢十一载,第二年苏妃暴亡,在灵照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坛场,众僧念大悲咒,灵照寺住持进言,为使苏妃往极乐净土而去,需至亲之人舍身。 十公主乃是苏妃亲女,自当舍身为母。 圣上命人在京郊将军山与牛首山之间寻了一间曰明感的小庵,特许十公主舍身,一应供奉不少。 事实上,她已被自己的父亲遗忘。 在明感寺舍身的三年来,她受尽了欺/辱/和暗害——有满口慈悲的姑子,也有宫里头派来的婆子,只是她竟不知道,害她最深的,竟是她身边巧言令色的婢女兰因,与人偷情也便罢了,竟还拉她下水,毁她声名。 这样的遭遇,让她在得知薄皇后要为她操办亲事时欣喜若狂。 她盼着,有一位良人,能让她托付终生,摆脱不幸的命运。 命运何其可笑。 元朔二十一年春,作为人质常居京城的燕王世子拒婚十公主。 元朔二十一年秋,新科状元裴宗礼以早已定亲的理由,拒婚十公主。 元朔二十二年春,国子监祭酒之子傅青煜拒婚十公主。 与此同时京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多少人因此事夫妻生隙、名声尽毁,舍身明感寺的她,声名也连带着不堪起来,再加上三桩拒婚,十公主已是被打入地底,落入尘埃。 元朔二十二年,事情却有了转机,卫国公上书为世子求娶十公主。 世人哗然。 卫国公连同世子行军在外,一切皆由卫国公夫人闵氏做主,筹办不过半月,十公主便嫁入国公府。 想到这里,灵药已是泪流满面,全身痛楚。 她曾彻夜绣嫁衣,也曾辗转不眠,刻画未来夫君的容颜 她也曾为他缝罗囊、绣青鞋,满怀着一颗待嫁的心。 换来的却是三年的未曾谋面,独守空房。再见时,已是万军之前。 高高站立在城楼之上的卫国公世子毫不犹豫一声令下,她便被火箭淹没,横死阵前。 痛,痛的特别深。 思至此,再对上法雨回身看向自己的眼神,灵药却又笑了起来。 法雨怔怔地看着床上坐着的十公主,吓了一跳。 公主这是魔怔了吗?睡了三天被魇住了?怎么又是哭又是笑? 她猛地扑上去,抱着灵药就哭:“您这是怎么了!别吓法雨啊!” 灵药任由着法雨在她一旁哭,心里却是安心无比。 十四岁的法雨,原是官宦之女,父亲获罪后罚没入了宫廷,分到她宫里头的时候,将将八岁,陪着七岁的十公主同吃同睡,感情堪比姐妹,只是到了这明感寺三年,她变得泼辣粗俗,油盐不进,彼时的十公主便有些厌倦,渐渐冷落了她。 只是到末了,还是这个泼辣的法雨,为了给她求一个公道,一头撞死在大理寺的堂下…… 对不起,灵药望着法雨的脸庞,只觉得满心愧疚。 在这样缺衣少粮人人厌弃的明感寺,变得泼辣蛮横才是法雨保护自己和她的最好选择吧。 如今,她回来了。 生虽寒苦,她竟然还是回来了。 以十四岁时的赤子之心,雪魄之身,重活这一世。 烟雾渐渐散去,兰因撂下了一摊子狼藉在外头细细洗她的手,法雨跳下床去收拾炭盆,一边叽喳不停:“……公主可吓坏我了!足足睡了三天,好在虚云师太老是老了点,为人处世上还像个样子,请了大夫来,才让我安了心。就是惠安那个老蟾蜍成日里听壁角,打量着公主不好了,她就往宫里头报信儿去!再有,您瞧瞧兰因,不像话!在尼姑庵里穿的跟个花蝴蝶似得……” “有话当面说,背后嚼什么舌根子!”兰因冷着一张脸打了帘子进来,见十公主眼睛微动,忙又换了一副温驯的样子,略带了几分娇嗔道,“公主你瞧瞧法雨,我不过是看今天公主身子大好了,才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就让她说了一天了。” 法雨呸了一声,眉毛一挑刚想骂人,灵药轻咳了一声,温声道:“吵得人头疼。” 兰因看十公主并没有不悦,便也放下心来,赔着笑脸问:“这会子也晚了,灶上炖着鸡蛋羹,公主吃一些?” “鸡蛋羹多浇点香油。”灵药笑眼弯弯,仔细叮嘱,“明早我想吃萝卜丝糕,配着粥喝就行。” “公主还当在宫里头呢,这里只能跟着寺里的采买吃,明儿人家送萝卜,奴婢才能做。”兰因心头不屑,面上就有些显露出来。 “后山的菜园子种了那么多菜,摘一些便是了,若是看菜园子的妙语拦着,就给她一些银钱,左不过是咱们三个人吃,又能吃多少?”灵药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前儿你才拿了十两走,尽数给了妙语就是。” 兰因心里头一跳,公主怎么就提起这十两银子了。 早买了布料做衣裳穿了,哪里还能再给妙语。 胡乱搪塞了几句,法雨就在一旁打岔:“萝卜吃多了肚子里气鼓鼓的,公主少吃点罢。” 灵药点点头,从枕头旁拿了一本《妙法莲华经》递给兰因,吩咐道:“……去藏经阁把这卷经书还了,今儿不用你伺候,歇着吧。” 兰因心里头虚的厉害,听十公主这般吩咐,正好躲得远远地,过了一时端了鸡蛋羹来就出去了,法雨恨恨地望着门,连声冷笑:“瞧瞧,这就是公主的好丫头,白天与人私会,晚上还不消停,这会子还不知道上哪儿浪去呢。” 灵药小口小口吃着鸡蛋羹,笑着瞧她:“去给自己盛一碗,一边吃一边骂。” “我不爱吃鸡蛋羹,中午的馒头热热还能吃。”法雨连连摆手。 灵药知她是节省,也不多言,就着手里的调羹喂了法雨一口,法雨愣愣地将调羹里的鸡蛋羹吞了下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十公主的调羹,眼睛瞪得极大,呜呜囊囊道:“这怎么使得,我去盛,去盛一碗就是了。”说着跑的飞快去灶上盛了一碗过来。 “……公主也是好性儿,兰因天天不在跟前儿,叫她干个活就摔摔打打的,这几天更离谱,天天托着个下巴颏儿想男人,呸,不要脸。”法雨鼓着小脸儿说的起劲。 灵药听她说的粗俗,但此刻只觉心头熨帖,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调羹,笑道:“……那她想谁呢?” 法雨见公主难得八卦起来,忙凑近了附耳道:“像是山下护卫所的侍卫,不过有点距离,难道是在山上相会?若不是的话,这庵堂里又没有男人……” 灵药眼睛亮亮的。 上一世,兰因为讨好情郎,竟将她迷晕,若非法雨机警赶了回来,怕是她早已被玷污,纵是如此,她也因衣衫不整与男子同眠而声名尽毁。 “谁说庵堂里没有男人。”灵药笑着笑着便眉眼微敛,似凝了一层冰霜。 法雨惊了一惊,囫囵吞了一口鸡蛋羹,瞪大了眼睛。 第2章 探秘(上) 吃罢了晚饭,法雨打了一盆水进内室,瞧见公主对着一方绣帕发呆,又黑又长的睫毛低垂着,修长的脖颈在昏黄的油灯下,无端端地,让人觉得美的惊心动魄。 她把水搁在架子上,试了试了水温道:“公主洗洗手罢。” 灵药抚了抚手中的绣帕。 “……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见男人。”她将绣帕叠了个对半,卷吧卷吧就收进了兜里。 法雨张大了嘴巴,真有男人啊。 灵药抬眼看着她,神情平静。 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上一世,明感寺不知何原因被一把火烧个干净,而京城中也多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传说,有说那明感寺时常有年轻男子留宿,又有说有大户人家的妇人姑娘与明感寺中的姑子磨豆腐磨出了祸事,更传说有一份坐实了种种□□的证据……诸如此类的艳事在京城悄悄传播,也连带着,将灵药的声名拖累的更加狼藉。 陷于其间的她,知道这些讳莫如深的传说是什么。 法雨手脚利索地寻了两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裳,束紧了腰,一直等到夜深,俩人才悄悄地往外头走了。 这明感寺原是如今的卫国公夫人娘家闵氏的家庙,后明感寺还佛法与世人,脱离闵家,自立门户,规模自然不够宏伟,寺中也就二十几个僧人,明感寺如今的主持师太法号虚云,年约六十,平日里只管自家念佛,从不问寺中俗事,因而这明感寺表面上看佛法昌盛,香火延绵,内里早已是乱象横生。 灵药此次要去的,便是法雨先前说的老蟾蜍惠安尼师的庵舍。 惠安师父因是监院,住在寺中最后头的一排庵舍。 那庵舍背靠山林,参天树木遮盖,甚是幽深,灵药牵了法雨的手,悄没声息的躲在山房后头的一棵大树下,又嫌视线受阻,灵药踩了一旁的矮树,几下跳上了一根树杈,视线正对着那庵舍的后窗,里面漆黑一片,并无动静。 法雨在下头又急又怕,不敢出声,紧紧扶着自家公主的脚,托着她上去了。 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冷的很,夜里飘了雾霭,真如搓了搓手,就着灵药的手,一纵身就跳上了树杈。 主仆二人窝在树杈上,先头还不冷,待了半个时辰只觉得手脚冰冷,法雨把灵药冰冷的手放在手心捂着,附耳道:“公主,你是觉得惠安师太偷男人吗?她不会这么大胆吧。” 灵药轻声道:“你且瞧着罢。” 话音刚落,却听后头有一声异响,主仆二人吓的一个激灵,法雨一把搂住了灵药,两人抱着头不敢乱动。 过了一时,听没动静,两人才面面相觑,眼神示意回去算了。 还未跳下树,就见那庵寮里,忽的一下子就亮起了灯,虽不甚明亮,却能看见惠安尼师引着一位少女进了庵舍。 “是兰因姐姐!”法雨脱口而出,灵药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噤声。 法雨用眼神向灵药保证,灵药这才放下了手,法雨立刻脖子伸的老远去看。 兰因本就俏丽,看来她是来熟了的,一进门便将外头的水红袄子一脱,灵药和法雨远远看去,只瞧见兰因的一把纤腰,盈盈一握,很是诱人。 “……嗯,兰因姐姐的腰确实又细又软,我摸过的。”法雨郑重其事地小声点评。 而惠安竟也不似平日里看到的那般猥琐,从背后看去竟有几分高大,她走过去牵了兰因的手,引着往床榻上一坐,捧了兰因的脸庞,亲了上去。 这些都在灵药意料之中,却仍有些羞赧,她面红耳赤地看了法雨一眼,法雨同样惊得合不拢嘴,只觉得匪夷所思,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公主,兰因姐姐这是喜欢女人啊?好险,我天天和她睡一处,我先前胸口痛,她还摸过我呢!” 灵药差点笑出声来。 灵药又转头去看,兰因被惠安吻的气喘连连,耸着肩头就把自己的外衫给褪了下来,正露了一侧香肩,而那织锦红缎面的肚兜之下,一双深乳堪堪露出一半,又嫩又白,而那惠安师太忽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旋即深深埋入了兰因的胸脯,灯一灭,庵房陷入了黑寂。 若贴在那庵舍的墙上,定能听到庵舍内颠鸾倒凤、**蚀骨的声音,只是方才那一幕看在灵药和法雨的眼中,几欲作呕。 灵药虽上一世早知内情,此刻仍有些不可思议,极小声道:“……不要脸。” 法雨在一旁拍着胸口附和:“不要脸!”又后怕道,“好险啊。” 灵药重活一世,虽和征西将军成婚,却从未相见过,不过人事总是懂一些的,倒也没什么。 主仆两个人慢慢地摸回了小院子,法雨跟着灵药睡在内室,不住口的小声问东问西,灵药慢慢回想着上一世收押惠安师太的狱卒的说法,转述给法雨听。 原来,这惠安师太原叫朱世萼,乃是苏州常熟人,自幼以相貌俊秀闻名乡里,十四岁上进了戏班子,到了十八岁上,随着戏班子去各个豪门世家唱戏,惯是和其中的太太夫人勾搭的,二十六岁上勾搭上了杭州府同知的太太,诓了人家与他私奔,结果害了那女子性命骗了钱财,那杭州府的同知是个不善罢甘休的,千方百计捉了他,奔去衙门的路上,他害了那人性命,这才逃到了京城,因又有一身缩阳入腹的本领,便做了女人模样,每日用黄泥涂了相貌,入了佛门假作尼姑。 又因尼姑庵常年接待女客,时常出入豪门大户,他便故技重施,勾搭上了几位富贵太太。 上一世,满了十五岁的兰因随着十公主困顿庵堂,感叹着大好青春年华虚度,心头骚动不已,惠安师太因了公主舍身此地,山下又有护卫,行为也收敛了许多,一片春心萌动,正瞧见了兰因,寻了一晚现了真面目给兰因看,兰因爱他相貌俊美,深陷其中,自此二人日日厮混,就差搬在一处做夫妻了。 而那惠安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打上了十公主的主意,只求一亲芳泽,冷落了兰因几回,兰因便下了狠心迷晕十公主讨好情郎,毁了灵药的声誉。 想到此,灵药的眼睛在黑夜里亮晶晶地,她抠着被角,心头只觉得痛快不已。 “还有一样物事,咱们得弄了来。” 第3章 探秘 第二日一早,灵药自寮舍中醒来,法雨打了水与她洗脸,瞧见公主一张玉容之上憔悴不堪跺脚道:“咱们什么时候行事?” 灵药摇摇头。 一位小尼师叫妙真的自外头捧了个铜钵子过来,恭敬道:“寺中来了贵客,是卫国公府上的夫人小姐,捐了五百斤灯油,又捐了五百斤的米糕、素饼,住持叫送给公主尝尝。”说着就拿了一块放在桌上的小铜盘里。 法雨接过铜钵子,谢过妙真,不屑道:“公主哪就爱吃这些了,油滋滋的恨不得浇上几十斤油,生怕旁人不知她们家富贵似得。” 灵药瞧着桌上的米糕,心痛到无以复加。 明感寺原就是卫国公夫人闵氏娘家肃毅侯家的家庙,这卫国公夫人闵氏也是位妙人,上一世她痴恋卫国公多年,然卫国公早已娶亲,这闵氏蹉跎到了二十一岁都还未嫁人,卫国公的原配因病身亡后,便有宫里头贵人娘娘出面保了个媒,闵氏便嫁进了卫国公府,嫁进去六年,生了一男两女,地位稳固,时人只知卫国公夫人闵氏,而不知道卫国公的原配娘子荥阳长公主了。 上一世,灵药以声名狼藉之身出降卫国公世子,圣上未赐公主府,她住在卫国公府里,受尽了这闵氏的磋磨。 这卫国公府只有年迈老太君一位,卫国公与世子驻守边疆,二房三房势弱,闵氏独掌大权。 原以为她是怜惜灵药身世,却原来只是将她娶来恶心卫国公世子。 可惜卫国公一代英豪,续弦却是个这般黑心的女子。 灵药思绪飘远,对于这位卫国公,她是心存敬仰的。 大楚立国五十六年,今上元朔帝已是第二任皇帝,而卫国公陈婴却出身前朝勋贵关中豪门华阴陈氏,前朝强弓末弩之时,陈婴之父陈宪便已起兵关中,一支“华阴军”威震天下,英雄豪杰雄踞关中,大楚高祖建元帝异军突起,逼迫前朝后主禅位,号令天下,陈宪率群雄归附大楚,封卫国公。 大楚立国以来,边境长久动乱不堪,辽人去而复返,危及国土,陈婴手持一杆□□,六次出征,回回大胜蛮人,世人皆称卫国公为“大楚战神” 但,最令京中贵妇津津乐道地,却是卫国公家,三代皆尚主。 陈宪之父陈隆娶前朝晋陵公主、陈宪娶建元帝之妹封为代国公主,而陈婴原配则是建元帝亲女,当今元朔帝之姐荥阳长公主。 只是荥阳长公主壮年薨逝,后娶的妻子闵氏虽无公主尊贵,却也是京城数得上的贵女了。 而卫国公世子。 据说相貌俊美无俦,风姿举世无双。 岩岩若孤松独立,巍峨若玉山将倾。 世人谓十八岁之前的他,为大楚第一俊颜。 而十八岁之后的他,恶名突起。跋扈骄纵,放浪不堪,单单家里收房的丫鬟不计其数,青楼妓馆更是留下他太多行迹,世人皆感叹,卫国公世子这般品行,便是娶个寻常勋贵之女都难,更莫说公主了。 然而,他真的尚了公主,在他被圣上责骂,发配边疆行军的两年后,娶了为母舍身庵堂的香音公主。 一面未见,十公主就像尊菩萨一样,被供在了白衣巷。 …… 回忆过往,在万军阵前被万箭穿心的疼痛再次袭来,灵药咬紧了牙关,伏在案上泪流满面。 法雨惊呼:“这是怎么了?吃个米糕还哭起来了,不吃不吃了。” 灵药决定不再想这些,窝在被里又睡了个回笼觉,到了晚间,头痛才好了一些,草草吃了两口饭,法雨又偷偷打听惠安的行迹,只说是陪着闵夫人在藏经楼,这才定下心来行事。 灵药携了法雨自后山慢慢溜上去,踩了法雨的肩膀,推开庵舍的窗子,果见其中空无一人,灵药手脚并用爬了进去。 灵药适应了房中的黑暗后,环视四周,房中摆设极简,一张床铺、一张临窗的桌子,一个蒲团,一幅观音像。 真是胆大,菩萨面前也敢如此。 灵药走到那地上的蒲团前,想到上一世惠安招供的细节,将蒲团掀开,敲了敲地面,果然有回声。 费劲地拿开砖头,其中的红色楠木盒子现了出来。 灵药一喜,将地面仔细恢复好,抱了盒子打前门出去了。 好在夜黑,刚溜到庵舍后,便听惠安的房门被人踹开,房中似乎有人进来了。 灵药暗道好险,拉了法雨,蹑手蹑脚地自后山绕回了居所。 回了居所,将门窗关好,灵药细细查看那盒子里的物事。 一叠白绢帕子,并几十个锦袋,其中装着各色女子的饰物。 而那白绢帕子,每个上面都有陈旧的暗红血迹, 斑驳着的、圆圆的、水滴状的……各式各样,无一相同。 灵药心中恶心,手就抖了抖,帕子便掉落在地上。 “后头有字!”法雨惊呼。 法雨捡起一张,上头用金线绣着字:“高淳县主簿夫人燕足甚美,左胸有一红痣。” 法雨好奇心大起,又去捡了一张,上面也绣着字:“通政使司副使夫人茵左肩有暗红胎记,右胸下三寸处有红色暗纹。” 法雨看的心中砰砰乱跳,道:“公主,这都是那老蟾蜍留下的印记!” 灵药丝毫不惊讶,点头道:“都翻一翻。” 法雨蹲在地上,看了一张,小声骂:“公主,这淫贼可真不要脸,你看这张,京城守备军火器营翼长夫人裘四姑貌丑臀有一指长青色胎记口臭。有口臭,他也下得去手?” 灵药又是好笑又是恶心。 上一世,惠安在灵药出降三年后事败,有人一把火将明感寺烧的干干净净,又将这些记录了女子元红的帕子一一送至各家,闹得京城鸡犬不宁,一时间谣言四起,有说这些人家里的太太姑娘有的被送入了家庙,有的太太一根白绫自尽,有的夫人被打死了…… 灵药心中冷笑,温声道:“数数有多少张,看看上头都有什么人。” 法雨兴致勃勃地翻看,看到后头,惊叫了一声,道:“这个,这个是卫国公府的闵夫人吧!” 灵药看去,果见白绢布上头绣有一行字:“肃毅侯府长房三小姐蓁蓁 脐下一寸有三颗红痣,呈牛郎挑儿之形,此女白虎,妙不可言。” 灵药微微一笑。 法雨小声道:“闵夫人叫蓁蓁呀。” 灵药神色平静,嘱咐道:“这些白绢,万万要收好,再瞧好了,上头都有哪些人。” “嫁了人的多,未出阁的少,武将家里头多,文官家里头少,最有权势的就是这肃毅侯府、忠义伯府、太常寺卿刘家,还有读书人家里头也有,翰林院吴侍讲家里头的六姨娘、国子监祝司业家里头的姑娘……”法雨一张张整理了,说给灵药听。 “真是不要脸。”法雨发表评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她仰着小脸问灵药,大眼睛充满了求知欲,“公主,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聪明。”灵药含笑看着法雨,“法雨,想不想从寺里头出去?想不想赁个大房子?到时候我再给你买几个丫头,天天伺候你吃饭穿衣端茶倒水好不好?” 法雨眼睛亮亮的,“这样再好不过了啊,可咱们有钱吗?” 灵药指了指真如手里的一沓软软的白绢,微微一笑:“一张一万两。” 法雨茫然。 灵药点点法雨的头,说给她听:“这些要是流传出去,少不得害了这些夫人小姐的名声,这样就太不地道了,咱们哪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法雨茫然点头,道:“是啊,咱们不能这样做。” 灵药眼睛亮亮地看着法雨,谆谆善诱:“若是报了官呢,官府必定会一家一家的对着取证,那这些夫人小姐家里知道了,是不是就乱了套了?” 法雨继续发呆:“是啊,不止乱套,有的说不定就被打死了。” 灵药皱起眉头思索:“那怎么办好呢?” 法雨张了张嘴,道:“是啊,怎么办好呢?”忽的一拍额头,像想起来什么似得,“咱们偷偷地去找这些夫人小姐,好好与她们说说,卖个人情给她们……” 灵药眨眨眼睛,歪着头道:“一个人情卖多少银子呢?” 法雨呀的一声叫出口,又忙捂了嘴巴,小声道:“公主,你这是要敲诈勒索啊!” 灵药笑而不语。 第4章 布局 法雨心里装了事儿,夜里就睡得不大安稳,后半夜下起了雨,风卷着雨丝,雾裹着湿气,到了第二日晨起,雨依旧没停,法雨一起身就瞧见公主裹着一层薄被,眼神恍惚地瞧着窗子上的黄黄的砂纸。 屋里支了一个简陋的熏炉,法雨将衣衫铺在上头,慢慢熏烘,过一时听得外头摔摔打打的,兰因撑着把伞,带了一身雨气推门而入。 法雨就嚷起来:“你能不能轻点,公主才好,过了寒气怎么办!” “公主万金之身,哪就这么娇弱了。”兰因将一盘萝卜丝糕摆在桌上,袖口微动,腕子上的金镯子闪了一下,她面露不屑,“这是您要吃的萝卜丝糕,监院里正好做了这个,我就讨了一盘来,公主吃吃看。” 那盘萝卜丝糕一丝热气都无,冷冰冰地摆在破了一角的桌子上。 灵药将眼神移到兰因面上。 粉面桃腮,身量合宜,端个俏丽模样。 兰因被灵药瞧得有些心慌,不自然地抚了抚耳边的碎发。 “天这么冷,还劳驾你去跑一趟,受累了。”灵药说道,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 上面戴了一朵金芙蓉耳饰。 “公主!”法雨语气带着不满。 公主这是怎么了,这样□□又背主的奴婢,公主怎么还对她这般和气? 灵药看了法雨一眼,笑了笑。 兰因受之不愧,公主原就是个好性子,又温柔又谦和,法雨那小蹄子说话没规矩,又刻薄泼辣,成天和姑子们斗嘴,公主本就多信任她一些,连钱箱子都让她管,现下对她这般态度,又有什么不对的? 闻言,轻屈膝,低头抹泪。 “公主体恤奴婢,奴婢感恩不尽。” 灵药垂目,面上还挂着笑意,似乎真的很高兴。 “将军山的那位娘娘,最近可好些了?”她捧了法雨递过来的小黄鸭形状的罗香囊,小脸靠在上面取暖气。 兰因愣住了。 怎么冷不丁的,提起这个人了? “公主说的可是,东阳长公主娘娘?”兰因皱起眉头,疑惑道。 法雨犹疑地看了看兰因,又看了看灵药。 “……她是我嫡亲的姑姑,想找个时机拜会拜会她。”灵药说道。 兰因脱口而出:“可是圣旨不许您出庵堂啊。”她眉头一皱,却又有些喜色,“那位长公主娘娘又是个疯的。” 灵药抬眼瞧她。 “咱们来这里一年多,出去或者不出去,无人在意的。”灵药轻声道,“我记得,四姑姑好的时候对我多照拂,如今大家离得不远,去瞧瞧她也是好的……毕竟,我也没什么亲人了。” 兰因瞧十公主垂下了双目,神色郁郁,不似做伪,哦了一声。 “奴婢一时去寻沈侍卫?”兰因问。 “傻瓜,还昭告天下啊。”灵药笑道,“雨停了择一晚间偷着去。” 兰因看了看一旁面露讶异的法雨,心下得意,应了一声,又道:“那您先吃着,监院的小尼师方才寻了我说话,我去瞧瞧。” 灵药微笑着点头,兰因推了门就出去了。 法雨恨恨地在门口看她走远,啐了一口:“什么小尼师,就是去偷男人去了!不要脸”一扭身看着灵药,气的跺脚,“公主您这是怎么了,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跟她说好听的,还有长公主娘娘的事儿,你怎么能跟她说呢?您是不是烧糊涂了!” 灵药笑了。 “你瞧瞧她耳朵上的金芙蓉,腕子上的镶金玳瑁镯,你有吗?”她说道。 法雨愣了愣,嚷道:“莫不是这小蹄子偷了公主的首饰?” 灵药失笑:“我能有什么首饰,左不过小时候那几件。你来”她示意法雨靠近。 法雨把耳朵附过去。 灵药轻声道:“我这高热是怎么来的?惠安尼师使人在咱们这寮舍四处捅了眼,漏风漏的厉害,这才高热不退。那惠安尼师纵使再污秽,他有这般胆量做这手脚?怎么说山下还驻着护卫所呢,你和兰因领着宫里头的俸禄,不过每月十两,我又拮据,谁赏她的金饰?” 法雨听完,放低了声音道:“还有她身上穿的这件粉的,是新做的!” 灵药嗯了一声,摸了摸法雨的脑袋,见她袖口都磨烂了,心下一阵心酸,道:“我倒要看看赏她的人是谁。” “哦,公主好英明啊!”法雨托着腮一样仰慕,“那长公主娘娘呢,真去看她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灵药含笑道。 东阳长公主,时年四十有一,当今元朔帝的胞妹,先帝在时,宠的不像话,先帝驾崩,元朔帝又疼她护她,也养成了她飞扬跋扈的性子,然而十年前,她疯了。 似乎是爱而不得,又似乎是逼婚不成,在朝堂的大殿上,活生生逼死了一位翰林院起草诏书的大学士,这之后她便疯了。 天下士子群情激奋,讨伐这位长公主娘娘。 元朔帝无法,以长公主已疯的理由,在将军山建了一所公主府安置她,也相当于软禁了。 这将军山左近,囚禁了两位公主,只是境遇不同罢了。 法雨重新上灶热了两个馒头,主仆二人相对着慢慢吃了。 兰因撑着一柄伞,冒着雨气就往山门走,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半山腰的卫所,门子上没人,进去了才瞧见两个喝的东倒西歪的侍卫大人,其中一个见了兰因,调笑着上来捏了一把兰因的腰,兰因咯咯笑了几声,娇声道:“扈大人在?” “扈大人?”那侍卫昂着头就叫,“扈大人,这小美人又来寻你了!” 里头歪歪斜斜地走出来一个满面猥琐的中年男子,着了一身侍卫的衣衫,不显英武,只看得出猥琐。 他上来就要搂兰因,兰因心中不喜他,强忍着反感,娇声道:“扈大人里头说话。” 扈大人名叫敏,此时见兰因这般说话,自是答应,那两个东倒西歪的侍卫在一旁起哄,顺带手又捏了一把兰因的腰。 进了里屋,扈敏搂着兰因就要啃,兰因一把推开他,厌恶道:“大人这是做什么,我有正事相告。” 扈敏悻悻道:“到我怀里说嘛!”说着从衫子里掏出一根赤金钗,递给兰因。 兰因眼睛亮了亮,一把接了金钗,这才倚在扈敏怀里说话:“……我瞧着公主这几日不安分,今天说要等雨停去长公主府,你去里头通报一声,也好讨个赏。” “只说雨停,谁知道是几日几时?她若是偷偷地去了,捉不到错处,怪罪下来怎么是好?”扈敏倒是个聪明的。 兰因嗔道:“公主事事听我的,我叫她几时去她就几时去,还能拿空?” 扈敏一张毛嘴就亲了上去:“我的小亲亲,想死我了!” 兰因忍住厌恶,她这些时日与惠安那般俊美的郎君在一处,越发瞧不上这又丑又老的扈敏,此时哪里忍得住,一下子推开他,又怕惹恼了他,安慰道:“我还得上山安排此事,你等我两天,咱们再好好地相会。” 扈敏败了兴致,恼怒道:“你可不能框我。” 兰因嗯了一声,便往外走了,又落了一句话:“叫人还来老地方寻我,药师殿。” 到了第二日午后,雨还没停,灵药在屋中无事,唤来法雨和兰因一同商量如何绣一副观音像,法雨兴致勃勃,兰因兴致缺缺,一双眼睛不时往窗子外头瞧。 灵药看出她有事,也不点破,就等着外头的来人,果不其然,一个名叫妙风的小尼师撑着把伞就到了窗下。 “贫尼妙风,好叫公主娘娘知道,今日是清明,庵里做了青团,惠安师父遣我来问公主,可愿吃些?” 灵药含笑道:“多谢惠安师太了,兰因,你便跟着小尼师去拿一些来。” 妙语道:“怎好劳驾公主娘娘身边人,小尼问询过了,送过来便是。” 兰因站起身,急急道:“雨大风急的,难为师父还记挂这咱们,我随你去吧,省的你再来回跑。” 法雨在后头幽幽跟了一句:“姐姐可真是个贴心人。” 兰因赔着笑脸向灵药道:“公主,我这便去了。” 灵药点头,又道:“……打把伞,别淋湿了受了风寒。你在那边吃了再来。” 兰因素知自家这位公主娘娘和气,此时听她语气熨帖,心中得意,跟了妙风走了。 她前脚刚出门,灵药便轻声道:“法雨,你走小道,直奔药师殿找个蔽处躲了,听听她做什么。” 法雨眼睛一亮,郑重其事地点了个头,许下保证:“公主您放心,保证一字不落地听回来!” 灵药笑她可爱:“一字不落不苛求,只求你稳妥点,万不可被发现了。” 法雨点头:“我瘦!”推了门一溜烟就去了。 灵药并不担心法雨,这丫头虽偶尔有些死脑筋,但做事稳妥,遇事机灵变通。 法雨一去,她便窝在被子里,思量着前尘旧事,心头郁郁,睡了过去,梦接踵而来。 万军阵前的她,高耸城楼上的他。 青年将军身姿高大英挺,面容模糊,想来应该是俊美无俦的,不然真对不起满京城传播的大楚第一俊颜的传闻。 他的声音遥远,透着青年人的清朗。 语音坚定、毫不迟疑。 他是一位好将领。 却非良人。 她尸首分离,衣衫碎裂,到死都闭不了双目…… 自噩梦中醒来,已是晚间,法雨一脸担忧地握着灵药的手,犹疑着要不要立刻把她探听到的告诉她。 灵药白着小脸,道了声无妨,示意法雨说话。 “公主叫我到药师殿里候着,我就躲在药师像下头的座子里,果不一时,兰因那小蹄子就来了,和她说话的不知道是谁,声音娘里娘气的,听着倒有些像够宫里头那些没根儿的,兰因只说公主明晚要偷着去将军山看东阳长公主,那小太监说,明日一早会有个嬷嬷专来逮公主的错儿,非打上几十板子不可。”法雨一脸愤然。 灵药低头笑了笑,道:“我一直想,我都到了这境地了,还有人想着往下砸石头,可见有人恨毒了我,也不知是宫里头哪位贵人。” 灵药之母苏贵妃,宠冠六宫十一年,自是有不少人嫉恨,明面上薄皇后是恨她母亲第一人,她被贬这明感寺便是这位薄皇后的功劳,只是入寺之后的各位境遇,很难说是不是她了。 且等明日罢。 第5章 收网 兰因回来时,暮色四合,雨也渐停了,她捧了一盘冷冰冰的青团放在桌上,只说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到了晚间她又借口咳嗽不在寮舍里侍候,法雨照旧冷嘲热讽,灵药不以为意,分外温和。 第二日一早,法雨便神神秘秘地收拾行装,故意叫那兰因瞧见,自己又假作慌张,兰因便进了寮舍试探,灵药也不隐瞒,只说傍晚要偷偷下山去长公主府瞧瞧姑母,要兰因留在寮舍里看家,兰因自是不愿,灵药便允了她相随。 到了晚间,灵药换了一身黑衣,携了兰因便出了房门,而法雨则不慌不忙地往后山而去。 后山幽林夜深,遮天蔽月的参天古树林立,大雨停歇,风穿梭来去,在树林中环绕着发出呼啸的声音。 法雨缩头缩脑地走到约定好的树下,直直地撞上了一个人,立时尖叫起来, 那人一把捂了法雨的嘴巴,在她耳边嘘了好几声,法雨才安静下来,瞧见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顿时多了几分羞涩,嘴上仍不服软:“沈大人!你好端端地吓我做什么?” 那被唤作沈大人的男子身材英挺,眉目俊秀,着了一身劲服,十分合衬,他姓沈名匡,字正之,年方十九,正是那半山腰卫所的侍卫首领。 他神色不改,面无表情:“……是你约在这里的。” “好了好了,不和你废话,给你递的信可仔细看了?寺中的人一定要安排好,还有,明早你就守在药师殿外,见机行事,闹的越大越好!” 沈正之听令,转身欲走,法雨揪住他的后襟,沈正之错愕回头:“法雨姑娘还有事?” 法雨难得娇羞,嘴上仍叫叫嚷嚷:“这么黑,你不送我?” 沈正之垂首:“走吧。” 这厢,灵药携了兰因往山门处走,因雨将停,月色正好,兰因落后了灵药一步,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嫉恨难当。 如此粗简的黑衣,却让十公主穿出了一身窈窕。 行走之间,裙琚微动,更显出十公主的美好来——一副天生的美人骨,体态轻盈、若流光环绕,更显清贵庄严。 一路无话,途径药师殿,灵药忽轻呼出声,踉跄了几步。 兰因扶住了她,疑惑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心中有些慌,崴了脚……”灵药不管兰因,自顾自靠在了药师殿旁的墙上。 兰因心中焦急,嬷嬷的人还在山门处埋伏着,只待公主出了山门才能上前抓获定罪,这不出去,怎么抓她? 偏公主还不走,揉着脚腕说话:“兰因,扶我到殿里歇歇,好疼。” 十公主眉头轻皱,一脸的痛楚。 “公主,晚了山路不好走……”兰因再劝。 “那便不去就是,如今脚疼的厉害,你快扶我进去。”灵药语气不容拒绝。 兰因心头慌张——因着药师殿离山门最近,那宫里头的嬷嬷就在那里歇息,只待一抓到公主便好出来问罪,这下如何是好。 灵药见兰因踟蹰,叹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往里头去了。 兰因心一凛,忙追了上去,只是还未近公主身,后头便有人捂了她的嘴,接着脖颈受了一掌,晕了过去。 来人是个黑壮蒙面男子,他将兰因扛了起来,肃着脸向灵药行礼,恭敬道:“公主,殿里头都安置好了。” 灵药嗯了一声,随着黑壮男子往殿里头去了。 殿里头早已横躺了两个人。 一个尼姑,一个嬷嬷。 尼姑正是未现出真容的惠安。 嬷嬷五十出头,面黄皮干,瞧着面目竟有些熟悉。 来人将兰因放下,道:“这殿旁有间厢房,放在其间吧。” 灵药正看着这嬷嬷出神,听闻此言,便点了点。 黑壮男子依次将除却兰因之外的两人扛了进去。 灵药脑中想着那嬷嬷的面容,手上却不停歇,将那日自惠安房中摸出的催情丸,给两人一人口里放了一颗,只是不会喂服,那男子见状上前,一一抬起两人,一捏嘴一拍胸口,便喂了下去。 灵药将那厢房的门反锁了,又嘱咐黑壮男子一时将兰因送回寮舍,再在天亮前打开药师殿厢房的门,这才慢慢地走了回去。 法雨早在房中候着,见灵药来了,一脸兴奋道:“公主,如何了?” “只待明早了。”灵药笑道,“只是那嬷嬷好生眼熟,却不知是哪位娘娘宫里头的宫人。” 法雨托着腮道:“宫里头的嬷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瞧着眼熟也是有的,咱们宫里头还有三个嬷嬷呢,说起来,齐嬷嬷那样好一个人,竟也……” 她说到这里,突听灵药呀了一声。 “我只想到各宫娘娘,竟忘了公主们。”她轻轻道,“执事院的教养嬷嬷有四十多个,这一位便是其中之一,怪道我瞧着眼熟,只不知她如今跟着哪位姐妹呢?” 法雨哦了一声:“公主不经允许出寺,自是教养嬷嬷来教训合适……” 这一夜,到底是思绪万千,主仆二人自是没睡好,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灵药便借着散步的名义带着法雨踱步到了药师殿。 果是一片混乱,卫所四五个侍卫就在外头立着,一个小尼师合掌念着佛号,里头隐约有吵嚷之声。 法雨上前打听:“小尼师,里头怎么了?” 那小尼师也是个八卦的,闻言轻声道:“一大早,负责洒扫的妙言就吓坏了,说是厢房里睡着两个人,赤身**地抱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监院大人惠安师父,另外一个却是宫里头的嬷嬷,不知怎地到寺里来了……” 法雨掩饰不住的兴奋,道:“这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干什么!” 小尼师犹豫道:“听说惠安师太长了男人的……” 灵药轻咳一声,道:“咱们进去看看。” 那小尼师轻拦:“公主娘娘还是别看了,污了您的眼睛。” “不碍的。”灵药不为所动,依旧往里头去了。 进得内殿,虚云住持已是合掌念佛,那嬷嬷正手忙脚乱的穿衣衫,而一旁惠安一脸颓然。 见十公主驾临,殿中几人便屈膝下拜,口称公主万安。 而那正捏着衣领的嬷嬷满面通红,不安地偷眼瞧灵药。 殿中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味。 “……寺里出了这等丑事,既辱了佛祖又污了公主尊目,还请公主处置罢。”虚云师太面目和善,一脸的羞愧,仿佛出事的是她一般。 灵药笑了。 “沈正之,将惠安和季嬷嬷绑起来。”她吩咐着。 外头的沈侍卫得令,上前去捆人。 季嬷嬷不服,张口就来:“公主不问青红皂白就绑了我,奴婢不服!” “药师佛庄严清净,为诸有情消灾解厄,你二人却在此秽乱,不绑了你,住持如何向佛祖交代,如何向世人交代?”她说,目光又投向惠安,念祷佛号,“……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惠安师父,还不现出真容么?” 惠安一阵慌乱,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暴露真身,如今真容再现,他必死无疑。 沈正之却不管他,端了一盆水,边上前使劲揉他的面容,过一时,一张俊美容颜出现。 虚云大惊,口中连道:“作孽啊。” 那季嬷嬷神色不定,一面震惊于惠安的真面目,一面又想到昨夜与自己缠绵一整夜的人竟是这般俊美郎君,又颇有几分满意。 “朱世萼,你害了多人性命,隐匿明感寺多年,可有什么话说。”冷不防,灵药说出了他的真名。 惠安整个人瘫在地上,不再言语。 灵药笑着看向季嬷嬷:“嬷嬷当年在执事院里不过是负责洒扫的,如今竟能随意出宫走动了?不知嬷嬷现在侍奉何人呢。” 季嬷嬷神色变幻,嗫嚅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我与这惠安师父从无瓜葛,昨夜在这里,不晓得中了谁的道……”她说到此,突然惊叫,“是兰因,公主身边的兰因唤我来的?” “兰因?兰因去岁就回了溧水老家,如今我身边只有法雨一人,嬷嬷莫不是说笑?”灵药笑道,“嬷嬷还未说明,为何好端端来明感寺了呢?谁许你出的宫?” 她似乎陷入了思考,久久不说话。 寺中一片安静。 过了一时,灵药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道:“莫非是六姐姐使你来的?” 季嬷嬷一惊,抬头便道:“不不,不是六公主,是奴婢私自出宫……” 灵药扶了扶头,似乎不堪烦乱,道:“住持师父,还请您据实禀告。” 虚云师父合掌称是。 沈正之便提了二人,带去关押不提。 灵药携了法雨慢慢往外头走,再过一时,沈丹成自后头追上,恭敬道:“关在监院的柴房里,上了两道锁,另派了两人看守,还请公主放心。” 灵药闻言点头,轻声道:“昨日许你的一万两,七日后来拿吧。” 沈正之神情微滞,道:“公主客气了,这是微臣该做之事。” “护我周全是你职责,陷害他人苟且却不是你该做之事,你为我脏了手,一万两又算什么。”灵药微笑道。 沈正之是值得信任的,上一世,她与卫所的侍卫接触不多,只是只记得她被惠安、兰因陷害毁了声名时,宫里头来人严刑拷打她身边的奴婢,沈正之身为侍卫首领,至死都不肯诬陷她,白白送了性命。 沈正之默然,过了一时才道:“昨夜提审了兰因,她招供了泰半,微臣才知,您在这寺里过的多艰辛……此事宫里头早已知晓,过不多时,大约宫里头就会来人了,公主还请谨慎。” 灵药点头致谢,这便离开了。 到了寮舍里,兰因被五花大绑跪在其间打着瞌睡,见灵药并法雨进来,顿时泪如雨下,哀告道:“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与惠安来往……” “不要脸!惠安现在和季嬷嬷都被抓了!就剩你了!”法雨毫不客气斥道,“你和惠安那些丑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没想到你还暗中出卖公主,真是大大的没良心!” 灵药看着兰因急于辩白的嘴脸,心中一片感慨。 “你原是溧水的流民,宫里头选宫女,你为了一碗米饭便去了,十二岁上分在我母亲宫里头,又跟着到了这明感寺,算起来四年了罢。” “你比法雨眼皮活络,做事麻利,又能言善辩温顺听话,我从前是多疼你一些,你心里应该明白。” “如今我的钱箱子、衣物首饰都是交于你管,法雨从来都沾不得手。” “你且说说罢,是得了谁的授意?” 灵药言语温和,似乎不带任何情绪。 兰因反而更怕了,背着被绑着的双手便磕头,涕泪直流:“公主,奴婢只是觉得大好青春在寺里头就荒废了,这才被惠安勾引,做出了这等丑事,只是奴婢没干过卖主的事儿,季嬷嬷这事,这事我不知晓啊……” 法雨上去就是一巴掌:“若不是公主机警,昨日在山门前被抓到的就是公主了!你还敢说你没卖主?你这耳环,手镯,从哪里得来的?还嘴硬!” 兰因被打懵了,嗫嚅着不开口。 灵药缓声道:“你说的是,大好青春随我在寺里却是荒废了,惠安如今犯了案,你也跟不了他了,我知卫所的扈敏对你有意,你便嫁了他罢。” “不不不,公主饶命,我不愿意。”兰因闻言大惊,直在地上磕头。 扈敏昨日已被除去,灵药此言也只是吓唬她而已。 “她就想跟着惠安淫贼!公主,让她和惠安作伴去!”法雨在一旁叫嚷。 纵使兰因与惠安苟且,灵药也断不会让她与惠安被人捉住,这关乎她的声名,上一世的苦头她吃够了。 兰因却怕了,磕头不止:“公主,我说了您能饶我一条命吗?” 灵药含笑看着她:“你且说罢。” “季嬷嬷如今在坤宁宫漪兰阁里当差。”兰因抽抽噎噎地出声。 坤宁宫是皇后的住处,而漪兰阁则是她所出的女儿六公主所居。 六公主洵美,年不过十六。 薄皇后恨毒了灵药之母苏贵妃。 六公主与她有什么恩怨?幼时她得父皇宠爱,阖宫的公主都不及她尊贵,或许其中又有些小女孩之间的龃龉…… “季嬷嬷来过三回,只说是宫里头的贵人赏我的,她原先只说还在执事院当差,后来是扈敏告诉我的,说季嬷嬷是在漪兰阁门子上当差,是个再微末不过的身份……”兰因继续说道。 灵药点了点头,道:“沈大人自你房里搜出了催情丸子,打算做什么的?” 实际灵药心里清明,这催情丸是为她准备的。 兰因脑袋一轰,哪敢承认这是惠安给她预备着给公主下药的,嗫嚅了几句,干脆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公主饶命啊。” 灵药笑了。 “你且去吧。”她说。 法雨给她松了绑,兰因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灵药。 旋即一个转身便往门外扑去。 然而在门外守着的沈丹成早已扣住了她,一把蒙了她的嘴,带走了。 法雨早知结果,也是默然一时,才道:“她也是傻。” 灵药看着法雨:“你怕不怕我?” 法雨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为什么怕,他们该死!” 灵药抚了抚法雨的头,只觉得心头一片清明。 上一世,惠安不仅和她的侍女私通,还受了宫里人的好处,想要毁她清白,声名扫地,她虽恨,可她也知道,上一世,惠安在她出降两年后事发,整个明感寺的声誉毁于一旦,而她也连带着成为了一个不干净的女人,这一世,纵使兰因与惠安再有私情,她也不会将事情闹大,毕竟,她还要继续在这里活着。 第6章 初遇 当夜,惠安和季嬷嬷便死了。 据说是咬舌,也有说是服毒,死相难看。 兰因也死了,就埋在明感寺后山的树林子里。 第三日,便有话本子流了出去:“假尼姑野战荒山,六公主纵奴/淫/乱。”话本子里头模糊了地点,只说京中有一小庵,里面有个假尼姑,有缩阳入腹的本事,勾搭了宫里头来替六公主还愿的嬷嬷季萝衫,二人苟且也便罢了,还暗害了许多来烧香的少妇姑娘,最后竟被庵里人捉奸在床。 这还不够,其中更详细地说明了那季嬷嬷的身份,乃是当朝皇后所出的亲女六公主周洵美宫里的教养嬷嬷,一时间三人成虎,好不热闹,更有好事者扯出了这六公主时常微服出宫,在京城里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之事。 此话本一出,不出五日,坊间口口相传,流传甚广,至于真假,百姓们也就听个新鲜,流传开来,谁还问真假,又结合六公主平日的口碑,市井之间都信了个十之**。 漪兰阁遍植玉兰,此时正值初春,兰香四溢,一片闲适,屋里头的人却不闲适。 十六岁的洵美公主,脸盘微圆,一双丹凤眼,长相甚是平庸,只一管鼻梁高挺,瞧上去多了几分刻薄。 她着一身常服,在殿中摔摔打打。 “季萝衫这个蠢货!办事办不好还遭了别人的道,好在就是个低贱奴才,死不足惜。”她叫嚷着,“就是去教训她一顿,结果倒好,自己还把自己教训死了,本宫这手底下真是无人可用了!母亲时常说做事就要做大事,本宫就不该只想着教训她,应该斩草除根,直接杀了算了。” 她被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给惊喜了,侧头看小宫娥玉喜:“要不要直接杀了她。” 一旁跪着的小宫娥玉喜腹诽:“公主您可别再惹事了” 又怎敢宣之于口,小心翼翼道:“公主息怒。公主您想啊,杀了她,她倒一了百了了,还不如留着她的命,叫她好好看着公主您独享尊荣,风光出降呢!”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聪明,”六公主洵美闻言狠狠夸了玉喜一顿,“若她死了,还怎么让她羡慕、嫉妒我啊,我就想看她嫉妒我嫉妒地发狂。” 她坐在了铜镜前,看了看镜中模糊的自己,只觉得美丽动人:“自小宫里头的人因为她那个西凉贱人娘得宠,都夸她美,眼睛都瞎了不成,如今明白过来了,开始知道本宫的美了,哼,晚了,你们就一直瞎着吧!” 玉喜闭了闭眼睛,暗道自己以前没瞎,现在倒瞎的厉害,高声奉承:“公主是咱们大楚第一绝色,什么十公主,什么西凉娘娘,都不及公主的小脚拇指上的一根毛!” 洵美公主略有些满意,阴测测道:“我要毁了她的容。看她还怎么觉得自己美!” 玉喜高呼公主英明。 六公主又悄悄道:“季嬷嬷这事你去着人打点一下,死一个嬷嬷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别叫母后晓得就好。” 玉喜应了声是,恭敬地退下,抹了抹额上的汗,往外头去了。 晨雾清冽,佛香透骨。 明感寺十公主所居的寮舍外,年界六十的住持师父虚云带着两个尼师,脚步踟蹰。 “师父,怎么不进去。”惠法尼师问道。 虚云微微叹气,道:“我与公主殿下见面不多,不知如何开口。” 惠语尼师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道:“这位公主娘娘来了寺里一年,她身边的小丫头指东骂西,刻薄无礼,便是殿下自己,平日里也是毫不掩饰对咱们的瞧不上,多有傲慢,师父何必自讨没趣。” 惠法却不同意她:“……殿下公主之尊,傲慢自是有的。师姐何必介怀。” 虚云摇摇头,示意惠语出声叫门。 过不一时,法雨自里头出来,见是虚云住持领着惠法和慧语,撇撇嘴,冲着虚云合掌行礼,又向着慧语尼师道:“哟,这不是慧语尼师吗,前些日子我请尼师来这里看看有多冷,尼师怎么都不愿意,今儿怎么屈尊降贵来了?” 慧语面色一红,冷哼了一声。 法雨见她哼,自己也哼了一声。 前几日倒春寒,惠语尼师管着寺里的俗物,她便去问慧语要些木炭,结果惠语一口拒绝,只说寺里木炭本就不多,法雨一气之下便和她争吵了起来。 虚云合掌道:“法雨姑娘,公主此时方便?” 法雨对虚云住持倒是不敢造次,刚想答话,便听里头传来灵药的声音:“请师父进来。” 法雨便引着虚云进去了,关上门前,又冲慧语扮了个鬼脸,大摇大摆地将门关上了。 慧语气的面上一红,慧法宽慰道:“别生气,你瞧她的鬼脸多丑啊。” …… “我这里清寒,只能为师父奉上一盏桐城小花。”灵药看着法雨引虚云师太坐下,又为为她奉茶,便笑着说。 “龙眠山上茶,紫来桥下水。此茶吸取龙眠山灵气,清香甘醇,好茶。”虚云师太细细闻了闻茶香,嘴上说着,心里却还在思量。 上一回与这位公主相对而坐,还是她初入明感寺,娇娇弱弱,不言不语,与她说话,十句倒有九句听不到回答,眉宇间也满是不平和倦怠,没说一会儿,便皱着眉头不想搭理人——好在还有些公主的教养,没有直接赶客。 她的小丫头法雨泼辣的紧,大约是与寺中的尼师们有了些许误会,从此变得更加蛮横,成日里见谁怼谁,虚云作为明感寺的住持,没少听到寺中尼师们的抱怨。 今日再见这位十公主,却感受到了平静。 比那日在药师殿中,还要平静。 虚云踟蹰开口:“公主,那日药师殿的事端……” 十公主静静地看着她说话,眉眼平静,含了一丝笑意,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那日,公主遣侍卫封锁了药师殿,又将此事按下,老身感激不尽。”虚云道。 灵药笑了笑。 “我既在寺中舍身,便也是寺中一员,明感寺的声誉关乎我的声誉。”她说的清楚,“不过,住持师父久不问俗事,日后还需多加上心才是。” 虚云默然良久,才轻言:“公主教训的是,老身省的。” “怎么是教训呢,只是闲谈罢了。”灵药接过她的话认真道,“我日后还要在寺中修习,请住持师父多担待些。” 虚云点点头,道:“公主日后若有事,多与老身说说。” 灵药笑着点头。 话已说尽,虚云不善寒暄,便站起身,告退了。 法雨跳了过来,看着桌上未动的茶水,捧起来一口干掉,喝完抹抹嘴巴,埋怨道:“下回不给她上茶了,泡了又不喝,浪费。” “好喝吗?”灵药笑着问她。 法雨猛点头:“香香的。” “那就不浪费。”灵药笑道,“快去换换衣服,咱们下山去。” 法雨高兴地应了一声,复又迟疑:“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灵药自顾自地披上外头的霜色衣衫,不理她。 法雨见公主淡定便也不再迟疑,服侍着公主换了衣衫,又打点了一下,往背囊里装了几两碎银子,叹道:“公主,就这么点银钱,能出门吗?” “咱们就是出门挣钱的。”灵药笑着将束成男子发髻的头顶再插上一根玉簪固定,转身去给法雨瞧,“像不像少年郎。” 法雨回头看自家公主,眼中不掩惊艳,啧啧赞叹:“公主好生俊秀!” 额发全梳至头顶成发髻,用一根简朴的青玉簪固定,露出一张白生生的面容。 天下间漂漂亮亮的小美人儿不少,可少的便是十公主的这种美。 她眼睛并不是很大,脸庞也不是很精巧,便是嘴唇,也有些薄了。 她若不动,便有一种慵懒颓废的清气。 她若动,那每一分每一丝都是美的,一咬唇、一蹙眉,便是微微一笑,都令人心魄不宁。 世间尤物,不过如此。 主仆二人着男装,便往后山门而去,绕是绕了一些,却不显山不露水。 法雨的背囊中,装了五张帕子,而她们今日的首要目标便是京城守备军火器营翼长,那位有口臭的夫人。 山路崎岖,又因才下了雨,一片泥泞,晌午头才到了山下,灵药一身霜色衣衫上已被甩了许多泥点子,一双鞋也是脏到了极致。 同样一身脏污的法雨连天抱怨:“公主怎能受这样的苦!早知如此,便雇一台轿子又能费多少银钱。” 灵药不以为意,笑道:“咱们还背着一万两的债,腰里连整银子都掏不出来,你就别抱怨了。”她指了指山脚下搭着的草棚,又道,“今日就吃汤面罢。” 这牛首山山脚下,常年开着一家歇脚棚子,售卖扬州炒饭、素汤面、热水等物,供着上山的游客、善男信女。 上一世刚进明感寺时,法雨常偷偷下山,为她端一碗素汤面上来,讲述山下的好玩之事,只是后来她逐渐疏远了法雨,便再也没吃过这素汤面。 今日草棚虽无多少歇脚食客,却也只剩一张方桌,主仆二人便在方桌前坐了。 要了两碗素汤面,店家自去整治,法雨听着四周的游客窃语,气的坐不住。 “归归①,这小公子长的雪□□嫩的,真好看。” “这么脏思巴塘②的地方,他也来,看不出来是什么身份。” “你去拾搭③拾搭,问问来路?” “啧啧,这通身的气度,定不是寻常的公子哥儿” …… 法雨气的一扔筷子,灵药按住了她。 “好歹也是佛寺里出来的,一点定力都无。”灵药不以为意,轻言。 “公主就有定力吗?”法雨不服气地小声说。 “没有啊。”灵药笑。对上法雨气鼓鼓的小眼神,“可我就喜欢听人夸我呀。” 法雨噗嗤一笑,顿时心里头不气了。 主仆二人正说笑,却听马蹄声临近,几声嘶鸣后,止住了。 草棚的众人均往来人处看去。 来者二人。 十二三岁的小童系马,十/八/九/岁的青年人往歇脚棚子而来。 一袭鱼白缂丝锦袍,温润清冽。 头发束起,正中一顶白玉小冠——青色的肱带系在下巴上,刻出极其俊秀的弧线。 草棚里人人屏息静默,均被此人相貌气度折服。 法雨一时瞧呆了,推推自家公主的胳膊,轻声道:“公主,快看。” 灵药并未看那男子——不是她傲娇,而是在想事情。 要去看东阳长公主,需要许多许多银两。 她并未理睬法雨,低头不语。 而那青年径直往灵药和法雨这桌坐了下来。 那小童疾步赶过来,清脆道:“店家,两份扬州炒饭。”说罢便站在自家公子身旁。 法雨一时间心慌意乱,低下头不再与此人对看,侧身对灵药附耳道:“这公子好英俊……” 灵药醒神,接口笑道:“可有我俊?”笑着抬起头来。 因对桌而坐,灵药乍一抬头,仍是呆了一呆。 眼神相接。 青年仿若星子般灵动的眼眸闪烁有光,这样的眼睛看着你,一击即中。 忍住心中的惊心动魄,灵药猛一低头,法雨凑上灵药耳朵哧哧笑:“如何。” 纵然两世为人,灵药仍有些羞赧,红云立时从耳朵漫上了后颈。 店家她们这一桌奉上两碗汤面,两份炒饭。 灵药和法雨同时垂首,低头用面。 大骨汤底,洒了些许虾皮,淋了些酱油,入口鲜香。 一时间,灵药吃的额上出了细汗。 吃着吃着,灵药的饭碗面前掉了一粒米,本着不要浪费的宗旨,灵药捡起来就吃了,再次拿起筷子时,灵药脑袋突然一轰。 她吃的是汤面,哪里会有米粒啊!! 天呢,她竟然,竟然捡了别人掉下来的一粒米吃了…… 窘迫的抬起头,那青年拿着调羹的手稍稍顿了一下,继续垂首吃炒饭。 还好,还好,灵药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没人看到。 坐立难安,灵药吃完汤面,会了账,便逃也似地拉着法雨跑了。 桌前只余小童并青年两人。 小童似乎是极力忍住了笑,过一时才吭哧吭哧笑着说:“您瞧见了吗,那小公子竟然,竟然……” 青年眉目疏朗,含笑点头。 小童又问:“再行三十里路,便进聚宝门了。” 青年微微点头,嘴角含笑。 那哪是小公子,分明是个少女,还是个顶顶可爱的少女。 第7章 博乐(上) “您是说,方才你吃了人家掉在桌上的一粒米。”法雨不敢相信的看着灵药。 灵药尴尬地扯扯嘴角,点头。 “您可是公主啊,奉天殿里头坐着的可是您的父亲,大楚的天子啊,您居然吃别人掉下来的米粒儿?”法雨简直要跪下了。 灵药笑了笑。 “不要提了,多尴尬。”她小声嘟囔,“进了城,别一口一个公主的。” 法雨得令,跟在灵药身后亦步亦趋,问:“您喜欢我怎么叫?小公子?公子爷?少爷?小爷?” “叫我小哥哥……”灵药含笑道。 法雨一脸黑线,心中腹诽:“我比您大呀。” 走出了牛首山地界,已是过了午,主仆二人走的是气喘吁吁,这才看到集市,雇了一辆牛车,才 往京城赶去。 这一算下来,汤面用了十文钱,雇车用了五十文,主仆二人手头着实拮据。 这哪儿是公主,就是要饭的…… 一路颠着骨头快散架了,这才进了武定门,已是申正了①。 京城守备军家眷多聚居在城南,这一位火器营翼长家,具体在哪一户,还需再打听。 京城几十万户人家,以门第高低,分而聚居。 赶牛车的大叔甚是健谈,大约是因着灵药法雨着实可爱的缘故,将她二人带进了武定门,送进了一家名曰朋来的客店。 客店楼下招待食客,楼上接待住宿,因明年二月春闱在即,好些上京的举人便在各大旅店包房,再加之主仆二人实在穷酸,便只住了稍房,饶是如此,法雨心中仍是忐忑,生怕出了什么差池。 灵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死过一次,这一世再怎么,都比上一世强。 此时天色已晚,灵药携法雨安置了住处,便下楼来吃饭。 客喧如沸,生意甚好。 寻了偏僻的一桌,点了芦蒿香干一碟,清炒菊叶一碟。 素的没边儿了。 主仆二人食之无味,法雨夹了一筷子芦蒿,两眼发绿:“小哥哥,有了钱要给法雨买肉吃啊。” 灵药笑她可爱,逗她:“等哥哥发达了,便专门给你置个大宅子,以酒为池,以肉为林,三千美女跳舞给你取乐,如何?” 法雨两眼发光,想了想认真道:“能换成三千美男吗?” 旁边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 法雨闻言往一旁看去,一个士子模样的男子背对着她二人坐着,双肩抖动,显是忍着笑呢。 法雨轻咳了一声,装腔作势:“笑的太明显了。” 那士子的背影顿了一下,十分尴尬地转身,却是一位相貌俊秀的青年男子。 他着一身皂色长衫,发髻半束半披,气质十分儒雅。 他面上还挂着笑意,乍一看到灵药,登时怔住,过了一时才醒过神来,躬身作揖道:“唐突了。” 灵药微笑表示不介意,士子却无转回去的意思,迟疑问道:“……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是女儿身?” 法雨心一纠,急的站起身来。 灵药笑了笑,面色无任何波动。 “公子好眼力,她确实是女子。”她往旁边让了让,眼睛看着法雨一本正经道,“在家时她便跟着我,如今进京游玩,委实离不开她,这便做了男装带进了京城。” 法雨石化了,她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 士子半信半疑,审视了灵药和法雨半天,这才作揖道:“是小生造次了。小生姓徐名圭,字执瑞。正是明年考试的举人。如今住在这朋来客栈里。” 徐圭,徐执瑞。 这名字好熟。 灵药不及多想,那徐圭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为何公子姿容如此……”他想了想,思量着用什么字眼来形容。 “貌比潘安?美如宋玉?”灵药接口提醒他。 徐圭望着灵药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蹦出来一个词:“娘里娘气。” 噗,法雨一口水喷在了桌面上。 徐圭懊恼地一拍脑袋,赔礼:“是执瑞无礼了。” 灵药笑了笑。 “……执瑞兄自转过身来,就左一个唐突又一个无礼。”灵药认真的说,并不在意他评价自己娘娘腔,“我打小就爱与姐妹丫头们玩在一处,是有些柔弱了,执瑞兄总不会因为小弟娘里娘气,就不愿意同小弟结交了吧” 徐圭眨了眨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个贾宝玉。”抬头见灵药瞧他,便一摆手:“岂敢岂敢,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灵药笑道:“小弟姓楚,名灵。无字。” 以国为姓。 并不是灵药好脾气,而是她突然想到,这徐圭是谁了。 下邑徐氏,淮河以北著姓高门,百余年来出仕为官者不知凡几,而徐圭,在灵药上一世死前,以三十有一的年龄官至户部右侍郎。 原因无它,徐圭是数术上的天才,掌管天下土地户口、赋税财政再合适不过。 徐执瑞将自己桌旁的椅子转过来,坐下道:“我也是一人,拼个桌罢。” 灵药自是欢迎,暗自算了下自己和法雨一共的钱物,暗道了声罢了罢了,挥手叫小二来,又点了一盘干切牛肉、老鸭汤、烩鸭掌,另加了两壶酒。 法雨气鼓鼓地看着灵药点菜,见灵药不理睬她,又气鼓鼓地捂着兜去会账了。 徐执瑞不解道:“小丫头似乎很是不满。” 灵药含笑道:“……她怕我喝醉了将她送人。” “贤弟还有这个爱好,我这里倒缺一个丫头。”执瑞笑的含蓄。 “丫头笨手笨脚,脾气又大,还是不去祸害执瑞兄了。” 二人相谈甚欢,一直饮酒至戌初②,京城人烟阜盛,本朝民风不甚拘束,二更才宵禁。 那徐执瑞吃了一时酒,外头有个小童唤他。 小童唤徐执瑞到了外头,轻声道:“少爷,方才跟了那丫头去会账,她银钱不够,又上楼取钱,听她嘴里抱怨,大抵是说她家公子不知节约。” 徐执瑞思量一时,道:“这公子谈吐有礼,声音好听,长相也好,不像是寒门出身,为何会如此拮据?”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那小童狐疑道:“少爷,您是看那公子长得好看吧。咱们带的银钱也不多,还要住足一年,您可别千金散尽了。” 徐执瑞一挥手,道:“本少爷又不是断袖。行了,你回吧。” 小童嘟嘟囔囔地走了。 徐执瑞坐回,道:“贤弟初入京城,可四处玩过?” “不曾。”灵药笑道。这话是实话,她虽京城出声,却从未出来游玩过,也算是憾事一桩。 “为兄带贤弟寻一处好玩的去处,如何?”徐执瑞笑的大有深意。 法雨一下子站起身,因喝了点酒,站的不稳,厉声道:“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万不能去青楼妓馆!” 徐执瑞翻了个白眼:“想太多了吧。” “画舫游船,我家公子爷也不会去!”法雨大义凌然。 灵药表明心迹:“我的一颗心都在我家这个小丫头身上。” 法雨做娇羞状。 徐执瑞一头黑线。 “贤弟误会我了。”徐执瑞道,他凑近了道,“我善数术,老门东那里有场子自上月十五设了九道算术题,第一题一百两,第二题二百两,第三题三百两,依次递增,九题全答对,除四千五百两之外,另赠五千两,另有题王一道,至今无人解出。贤弟可愿去玩玩?” 算术题一事,灵药不知,但却知那题王被解一事,却已是三年之后,解题人仍是徐执瑞。 而答案,她也知,也因这件事,只是同进士之身的徐执瑞,入了圣眼,钦点入了户部。 “小弟既无下注的钱,又无解题的押金,更无解题的本事,”灵药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更何况,答对一题虽有一百两,不继续答题可拿钱走,继续的话,若输一题,一分都拿不到。” “为兄与贤弟一见投缘,贤弟若信得过我,下注押金为兄来出,贤弟只需替我出面即可。”徐执瑞认真道,“我乃明年下场的贡生,家风又严,实在不敢出入赌场,赢的钱,你我五五分账。” 灵药心中大动。 时人不热衷于数术,有那脑筋都去考科举了,看上去简简单单的算术题,赌场里却无人能答出。 徐执瑞实乃天下不世出的数术奇才,他竟让自己代他下场赢钱,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 先答应再说! 第8章 博乐(下) 酒足饭饱往那赌坊而去。 博乐坊,鎏金大字,流光溢彩。 “这可是天下最大的赌坊,开了二十三家分店,着实气派。”徐执瑞跟在灵药后头,啧啧赞叹,“这里头专设了一个数术区,一盏茶一题,我的书童早抄来了,贤弟大可放心。” “只需说答案,无需解题过程?”灵药认真问道。 “无需。贤弟切记见好就收。”徐执瑞叮嘱。 “小弟省的。”灵药携了法雨,便往里头去了。 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以赌区为分,楼上楼下人满为患。 唯数术专区,围观者众多,却无人下场。 数术二字挂与墙上,高头柜台上一个伙计百无聊赖地拨弄算盘。 “不许用算盘,只限一盏茶时间,这谁能解得出来?” “不好玩不好玩,走了走了。” 身边走了两人。 不管了,用一两银子买了两枚牌子,挤了进去。 每道题的题面被土黄色的粗布盖住,下方放了竹筐,里头已然堆满了牌子,看样子折戟的人太多了。 另有一处专给押人下注,也就是赌谁赢。 灵药高声道:“如何开始。” 围观的眼神刷的一下子全部集中在了她和法雨身上。 高头柜台上的伙计懒洋洋抬眼,却被眼前这小公子迷了眼。 定下心神,伙计笑着说:“小公子想必不知此处的规矩,与别的赌区不同,解题需押1000两,解不出来,恕不奉还。” 怪道无人敢来解题。 他关注着灵药脸上的神情,说完这些,似乎又怕令灵药窘迫,又补了一句:“小公子可先观望观望。” 灵药早有准备,示意法雨将银票奉上。 围观者聚了上来,议论纷纷: “小公子,这就是个敛钱的地方,你有钱别在这儿花啊。” “是啊,我瞧你年纪不大,在这上头赔钱,还不如去玲珑阁听曲□□呢。” “说不定,这小公子就是为了买个乐子,你瞧人家眼不眨心不跳的,不把一千两当回事。” …… 灵药心里头颤了颤。 谁不把一千两当回事啊,她如今穷的叮当响,就是十两,都是好的。 主要不是自己的钱,又得了徐执瑞的保证,她才花的爽快。 再者说了,这徐执瑞可是不世出的数术奇才,时间已经证明了这一切——对她这个重生者来说。 法雨斜了众人一眼,大放厥词:“我家公子可厉害了!你们就瞧好吧!” 灵药笑了笑,冲着伙计点头。 伙计高呼了一声,一位老者自里头慢悠悠走出来,长须清隽,面目和顺,是位儒雅的先生。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灵药,见这公子年纪尚小,面容俊俏,似乎有些失望,倒也不说什么,坐了下来。 另有侍者为他奉上一壶茶。 他执茶盅,伙计一把掀开第一道题的题面,只给灵药一人看了须臾片刻,又放了下来。 老者慢慢品茶。 只一瞬间,灵药便看清了题面。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丁?① 也就是100个和尚分100只馒头,正好分完。如果大和尚一人分3只,小和尚3人分一只,试问大、小和尚各有几人? 灵药回想徐圭方才为她细细讲题的话语:“小学四年级的题目而已,列出方程式即可解答,若用鸡兔同笼法或分组法也可,不过说了你也不懂,答案是:小和尚75人,大和尚25人。” 灵药自是不知小学四年级是什么,但得益于她绝佳的记忆力,她记住这些,不费吹灰之力。 还未待老者品茶,灵药便高声道:“小和尚75人,大和尚25人。” 众人一阵哗然。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还真大。 老者有些吃惊,深深地凝望了灵药一眼。 灵药心中发虚,面上却巍然不动。 围观者越来越多,竟有人喊着:“来来来,我这里做个庄,赌这位小公子第几道题败下阵来。”说着,排出八个数字,当真有人挤过去在数字下面下注。 大部分人押的中间数,仅有一人押在了第九题上。 接下来的题,一道比一道难。 灵药不慌不忙,神情泰然。 围观者思想万千、神情各异。 无惊无险地解到了第九题,此时,全赌坊的人十之**都挤在了数术区这里。 已是最后一题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待灵药将答案念出来,那老者已然站起了身,满脸得不可思议。 对于灵药和普通人来说,这九道题目,难如上青天。 只限一盏茶的时间,又不给在纸上计算,再有一千两的押金的压力,这就难倒了十之九人。 赶考的举子们不屑来此,有钱的纨绔公子不精数术,普通赌徒谁又有这脑子和财力?毕竟,一千两不是小数目,普通老百姓大概十年也攒不到一千两银。 而对于数术奇才徐圭,这些题便再普通不过了。 那伙计领了九张一千两的银票,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递与灵药手中。 忍不住将眼光在她的面上流连。 真真是光彩夺目的少年人。 整个赌坊都沸腾了,将数术区围个水泄不通。 老者高声道:“小公子可否告知姓名来历。” 法雨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傲娇道:“我家公子的大名怎么能告诉你呢?” 灵药笑道:“不可无礼。”她向老者恭敬道,“小子姓楚名灵,来自乡野,不足道也。” 老者思量一时,眼见着灵药被人群簇拥着往门外走去, 忽听得有郎朗清音响起:“小公子可愿与我赌一题。” 众人循声望去。 数术区的高台后,谪仙一般的青年卓然而立。 眼若星辰,居然物外。 法雨惊呼:“这不是……这不是……” “草棚里的炒饭男。”灵药默默接了一句,脸面上又烫又热。 忍不住再去望他。 “如何赌?”灵药仰头看他。 “你我各出一题,你若答上来,我输你九千两,我若答上来,你输我九千两。”青年笑道。 众人起哄:“小公子,与他赌!我押你赢!” 为什么是九千两?为什么偏偏赌九千两? 灵药被他笑容晃得闪了一下神,轻声对法雨道:“去请徐公子。” 法雨应了一声,钻出了人群。 见灵药迟疑不回答,众人起哄:“小公子莫不是不敢?” “或是这九道题是旁人捉刀?” 灵药被众人架在了火堆上烤,黑着脸应承下来。 青年身旁的小童高声道:“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灵药坦然道:“我不知。” 败下阵来。 众人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这题好像很简单啊,小公子竟答不上来?” 青年俊目看向灵药,眉宇间没有一丝的意外。 小童道:“小公子请出题。” 灵药脑中转了一万个念头,气血上涌,脑门冒汗。 真真是人穷志气短,若她此时有个十万八千,何惧这青年的挑衅。 眼见着法雨迟迟不归,灵药破罐子破摔,随意出了一题:“九百九十九文钱,及时梨果买一千,一十一文梨九个,七枚果子四文钱。问:梨果多少价几何?” 青年笑了笑。 “梨有657个,共803文钱,果有343个,共196文钱。” 他连想都没想,连假装思考都不思考一下。 天大的侮辱。 灵药感到了一阵酥麻,自脚底而上,直至头顶。 九千两,就这么没了。 青年静静地看着下面站着的这个顶顶可爱的少女。 他看到她的眼圈登时红了。 好像很难过,又好像很委屈。 还是在懊悔? 灵药有些哽咽,艰难地将手中的银票拿出了九张一千两,递出去。 小童蹦过来接银票,一脸怜悯。 仿佛在可怜她。 众人都默然了,谁也不敢说话,似乎是怕一说话,这小公子就哭出来了。 灵药僵硬地转身,回头看到法雨领着徐执瑞进来。 法雨看到了自家公主面如土色,立马委委屈屈哭丧着脸问:“……输了?” 灵药瘪了瘪嘴点点头,想哭。 她很久没哭了,上一世她死的时候没哭,这一世醒过来也没这么难过。 这会却特别想哭。 大概是想钱想疯了…… 九千两,一问一答之间,就没了。 在她手里都没暖热,就这么没了。 第9章 购物 徐执瑞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小公子。 她正因为巨大的悲恸,头垂的低低的,一抽一抽的哭。 虽然不出声,却能看到一滴一滴的泪落在她霜色衣衫的膝上。 法雨在一旁走来走去,气的哽咽起来:“……哪里来的人面兽心的混账!脸长得这么俊,心却这么黑!” 徐执瑞想劝说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差你五百两,我一时还不上,宽限我些时日……”灵药哽咽。 徐执瑞扶住了额头。 “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还要你还钱。”他哭笑不得,“本就说好的,输了算我的,赢了五五分账,你这是干什么。” 他不由地开始反省自己方才怂恿他的行为。 灵药一边抹眼泪一边摆手。 “不能让你吃这个亏。”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红着眼圈道。 徐执瑞有些愧疚:“还钱还整数,这银票你先拿着,凑足一千两再给我吧。”他站起身来,似乎有些惶恐,匆匆言道,“我最怕人哭,你年纪还小,我当你是弟弟,你别哭了。若有事你就来天字二号房寻我,我常住这里,贤弟你保重。” 逃也似的推门跑了。 法雨默默地在灵药身旁坐了。 灵药眼红红地看着她:“我今天失态了。” 法雨安慰她:“徐公子是个好人,他不会笑话公主的。” 可那位炒饭公子呢? 虽然他赢走了她的九千两,可为什么她心中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委屈和丢脸? 他一定是看破了她只是个代人答题的,才故意来羞辱她。 太坏了! 稍房虽不甚好,却五脏俱全,法雨服侍灵药洗了热水澡,休息时已是子时,月上中天,夜色静谧。 明儿还要办正事,主仆二人沉沉而睡。 白衣巷深,高墙院内,玉兰遍植,花香溢出了墙,飘在巷子里。 高瘦青年一袭白衣领着青衫小童行走在巷内。 小童声音明朗,好奇发问:“师兄,为何还要人跟着她?” “怕她想不开去投河。”青年声音清朗。 他想到了那个顶顶可爱的少女,默默红了眼眶的样子。 小童踩着青年的影子,活泼好动。 “那为何还要去赢她的钱?” “赵夫子一盏茶都没喝完,她已答完九题,博乐坊颜面何在。”青年淡淡说道。 “欺负小女子,师兄好意思吗?”小童不平。 青年笑了笑。 “她对数术一窍不通,不算欺负,是碾压。” 小童不满,嘟囔了几句,再不言语。 城南的天和人都醒的特别早。 卯时一刻,就有桨声自窗前划过,楼下售卖桂花糕、皮肚面、糖芋苗、赤豆元宵糖粥藕的一一吆喝走过,烟水气打窗外扑面而来。 法雨早早地就端上来一碗赤豆元宵,再附带了两个卤蛋,一个麻团,高高兴兴地说:“在宫里头哪能过这样的日子,呐,这是芳婆的吃食,我排了半个时辰才买到。公主尝尝看。”她小心翼翼地摆在桌上,高高兴兴地出主意,“要我说,咱也不回宫了,就在城南赁个屋住下算了,不是说大隐隐于世吗?反正这世上也没公主您记挂的人。” 灵药听她说的高兴,心里头却落寞极了。 上一世,她出了明感寺,便住进了城北,高墙外头就是深深的青石板巷子,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都不愿来那里,偶尔有些叫卖声,也只是巷口路过的行商罢了。 那样的日子,她过了三年,之后就死了。 她一个人,就那样寂寞地过着。 她喜欢现下这种日子,夜里听着窗子外头秦淮河的桨声,清晨被叫卖声唤醒,入眼的是灯影幢幢,入耳的是丝竹乐声。 好像她本就是个市井小民一样。 默默想着,洗漱完毕,略吃了些,灵药便让法雨去楼下叫了小二上来。 打赏了小二哥一角银子,小二哥便滔滔不绝起来。 “小公子是要给家里的夫人置办礼物?这可算是问对人了。要说城南最大的香粉店就是西满春,最大最好的绸缎庄叫锦玉坊,最大的首饰行叫福意楼,您问往哪儿去?出了咱们朋来客店,右手边直走,就二里路,到门东大街就是。” 灵药听得津津有味。 待小二走了,法雨好奇道:“公主,您是觉得去脂粉店、绸缎庄首饰行容易遇见那个不守妇道、不甘寂寞的裘四姑吗?” 听到法雨给那位裘四姑前头加的定语,灵药笑了:“我就是想逛一逛。” “……也好,咱们可从来没逛过。”法雨点点头,这便去打点。 待出门来,已是晌午头了。 灵药仍做男装,法雨却变回了女儿身,一身姜黄色的衣衫衬的整个人又可爱又生动。 走了一里路,主仆二人走了一身细汗,进了锦玉坊。 伙计上来招呼:“公子爷这是带着夫人选衣料了?” 这是把灵药和法雨当一对了。 虽未乘车马,也没带仆人,但灵药周身的气度倒让店伙计不敢怠慢——在京城这种地界,托不得大。 衣料一匹匹地列着,法雨瞧的目不转睛,手却往回缩了缩,袖口磨得有些狠。 “今年流行什么料子?”灵药兴致勃勃。 伙计指了几样,介绍:“正月十五花灯会,圣上在午朝门的仪凤楼观灯,贵妃娘娘在袄子外头罩了一层香云纱,远远看去飘飘欲仙,如今京里头都抢着买这香云纱,呐,这几匹都是咱们锦玉坊从岭南千里迢迢运过来的,您瞧瞧?” “喜欢么?”灵药笑着问法雨。 法雨仰着头看了一会儿,道:“这纱好是好,就是单薄了些,只能穿在外头,朦朦胧胧的,倒也好看。只是山里风大,不是很实用。” “说的是,可有库锦?”灵药问道。 “库锦专供皇家,咱们锦玉坊有是有,只是不卖平民。”伙计小心翼翼看着灵药的脸色道。 灵药不以为意,法雨却撇撇嘴。 但兴致却下去了。 “藕粉色水波绫扯一丈,白花绫扯一丈。”灵药道,“那匹胭红色的杭罗扯一丈、鸭黄色的也来一丈,再扯六尺烟灰色鹅绒布做烟墩帽好了。” 说完了又觉不够,再指了几匹交代伙计。 法雨扯了扯灵药,小声道:“要买这么多啊。” “两匹绫,咱们俩做小衣穿,胭红色的给你做幅裙子,鸭黄色的给你做上衣,这几日倒春寒,你再做两顶帽子。”灵药安排的妥帖,“回去你可不能偷懒,好好做起来。” 法雨的大眼睛瞬间汪了两汪水,可怜巴巴道:“您是给我买衣服啊,可是您都没怎么买……咱们还背着债……” 灵药摆摆手,安慰她:“债多不压身嘛!” 法雨重重点了点头:“嗯!那就再买几匹!” 说话功夫,伙计便已将她们所要的包好摆在一边,待灵药会了帐,便问了她地址,另派人送过去了。 灵药这才打听:“多问一句,我是来京城寻亲,若想打听一个人,向谁打听合适?” 伙计不假思索:“那自然是问更夫了啊!呐,门东大街的更夫李生发,就住在前头象鼻巷里,你去问问他。” “多谢。” 主仆二人这才回转身往外头走,未料到,迎面匆匆一人一下子撞在了灵药身上。 正撞在肩胛骨上,灵药痛的蜷了一下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 那人却顺势又推了灵药一下,嘴里骂骂咧咧:“哪里来的不长眼的狗东西?” 灵药吃痛,法雨一下子跳过去,挡在灵药面前,破口大骂:“走路不长眼撞了人还倒打一耙,你是哪家的鸡?” “你骂谁是鸡?”撞人的是个仆妇打扮的中年女子,形容刻薄、一脸沟壑。 “谁答应我骂谁!”法雨丝毫不被她的气势吓倒。 伙计上前来扶住灵药,口中劝法雨道:“姑娘罢了罢了。” 那仆妇呵呵冷笑,手指了外头一列正在掀帘子的轿子,道:“敢冲撞宜安县主的尊驾,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能不能得了好去。” 宜安县主?倒没听过。 法雨丝毫不惧,笑的更大声:“哎呀,县主的名头真的好大啊,吓死我了!” 灵药静静地看着轿子里下来一个珠翠环身的姑娘,身旁两名俏丽丫头扶着她,仪态万方的走近来。 伙计在一旁替灵药和法雨捏了一把汗,连声劝道:“公子,快走吧,莫与她们啰嗦。” 宜安县主站定,斜斜看了法雨一眼,笑了笑。 “县主的名头不大,不过当街打死你,一句话的事情。”她懒懒说道。 “打死她都便宜她了,撞了人嘴里还不干不净的。”仆妇立刻告状。 “有本事你打啊,你打死我啊?”法雨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身混不吝的气质,“照这儿打,你打一个试试?” 县主被激怒了,看了仆妇一眼。 主妇得了县主眼色,上前一步,就要落下巴掌。 “你打她一下,我奉还你十倍。”灵药静静道。 声音冷冽,带了不容小觑的威仪。 县主怒极反笑:“这话说的,你如何奉还?”她上下打量灵药,嘴角带了不屑,“就用你这娘娘腔的小胳膊细手臂?” 灵药笑了笑:“我虽然是个娘娘腔,还是有些力气的。不过我今天只跟你讲道理。”她上前一步,“第一,你家仆人撞人在先,又口出恶言。第二,身为县主,当街打死人仅仅是一句话的事情,敢问一句,这是哪里的规矩?莫非是圣上?我倒要出去问问了。” 宜安县主冷哼了一声。 灵药这便往外走,高声道:“都来听一听啊,这位宜安县主娘娘说她当街打死人,都没人敢管,这就是京城的规矩?” 法雨最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一下子窜出去,在外头叫嚷起来。 一个丫鬟立刻拉住了灵药,灵药看了丫鬟一眼,丫鬟立时放手不再拉扯。 宜安县主又气又急,指着灵药破口大骂:“贱民,你敢诋毁我?” 灵药笑着看她。 丫鬟轻声劝道:“县主,您别和她计较,耽误了去国公府吃酒,可就不好了。” 宜安县主思量片刻,立时有了计较,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法雨跳着进来,望着县主轿子,啐了一口:“现在的小姑娘,架子摆起来可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呢!呸。” 伙计在一旁怯声道:“哎呀,二位可惹了祸了,赶紧走吧,这位县主娘娘是永邦侯府家的千金,素来刁钻。” 灵药点头致谢,领了法雨出了门子, “还疼吗?”法雨担心道,“晚上回去我给您揉揉。” “大概她是个铁肩膀,撞的我胸口生疼。”灵药皱着眉头道。 主仆二人说着话,便一路往那象鼻巷里寻去。 那更夫李生发上午补足了觉,这会子正睡眼惺忪地蹲在门口吃一碗六鲜面。 吃着吃着,眼前出现了两双鞋。 一双霜色、一双水粉。 再往上头看,一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小姑娘。 另一个也是个水灵灵俏生生的……娘娘腔? “二位找我?”李生发诧异道,嘴里吃面不停。 灵药咽了口口水。 “面在哪儿买的?” “呃,就那。”李生发眼神愣愣地,指了指巷子后头的面摊。 灵药看了看法雨,法雨会意,直奔面摊,过了一会,端了两碗六鲜面过来。 皮肚、肉丝、腰花、木耳、油渣。 三个人蹲成一排吃的满身大汗。 “你们还有腰花猪肝,啧啧,有钱人。”李生发碗里就皮肚木耳,羡慕地说。 灵药拣了腰花猪肝往他碗里放:“给你吃,我不吃猪肝。” “敢情好!”李生发狼吞虎咽。 法雨也夹了一筷子腰花猪肝往他碗里一放,李生发喜笑颜开的。 “这附近都住着什么人?”灵药边吃边问。 “门东大街嘛,住的都是生意人。再往北走,考棚边都是读书人。”李生发吃的一头是劲。 “大叔,我是来京里寻亲的,我姑母是清凉山守备军的家眷,您可知都安置在哪一块啊?”灵药抹了把额上的汗。 “那你问对人了,军眷啊,都在聚宝门城墙外头,你要找哪一家?” “小姓裘。” 李生发放下碗,想了想:“这我倒不知道,城墙外头大报恩寺口头住了三家军眷,具体哪一户我可就清楚咯。” “那成,您晚上打更我跟着去瞅瞅?” 李生发吃完了,放下碗,打量了灵药一眼:“夜里头黑,你不害怕?更何况,你这娘里娘气的,说不定阴气太重……” 法雨噗嗤一笑。 “……大叔,我这不是年纪还小嘛,年纪小自然有点娘里娘气,等我再长长,自然就阳刚了。”灵药一本正经。 李生发笑出声:“有意思,那成,你晚上跟着我。” 第10章 相救 城北盛植玉兰,花香幽深,直入鼻端。 夜深如井,木格窗棱下,黄黄的灯映着人影。 刻画出窗里人的侧影,萧萧肃肃。 有低低声音正向他禀报。 “……那位小姑娘并未投河,也没寻什么短见,第二日,她便上门东大街买了几丈布,还在锦玉坊和宜安县主吵了一架,到了午间,她去了象鼻巷,和那打更的更夫一起蹲在巷子口吃了一碗六鲜面……本来看她没投河,小的就打算回来的,结果小的实在好奇,就又跟到了夜里,谁料她又带着小丫头跟着那个更夫去聚宝门大街打更,路上遇见了巡逻的五城兵马,更夫就说这是跟着他打更的……到了五更,她才回来。小的想着不能再跟了,这才回来复命。” 侧影嗯了一声,良久未言,过了一时,才挥手让人下去。 一个小童清脆道:“师兄,她是要去当更夫?”声音义愤填膺起来,“您看看,您都把人逼成什么样了?一个小女子,要去当更夫,闻所未闻啊。” 侧影轻笑了一声。 “她既未投河,还管她作甚。” 小童愤愤不平:“书里怎么说的,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话音刚落,头就被自家师兄敲了一下。 “打坐去。” “袄。” “师兄,那个小姑娘扮起男子来,一点都不像,好在年纪小,不大能分辨。若是眉毛再浓一些,才不易露破绽。” “……你明日就要启程回仙都了,快去打坐。” “袄” “师兄……” “晚安。” 小童被关在了门外,晃晃脑袋,望望外头的清风明月,这才慢慢往旁边自家歇息的屋子去了。 此时已是亥时,夜色清朗。 灵药着了一身霜色男装,头发束的紧紧的,蹲在聚宝门大街十五号李家后头的树下。 法雨自后头蹿过来,蹲下来。 “好紧张。这种事就得晚上干,刺激。”法雨语气中带着兴奋,附耳道,“我看清楚了,那个男人从这家出去,就往鞍辔坊走了,更夫大叔认识,说是鞍辔坊的富户曹双。” “成,我去扣门,你就按计划行事。”灵药直起身子,往正门而去。 扣门声在月下尤其清楚。 里头传来应门声,想来应该是丫鬟。 “这么晚了,是哪一位。”裘四姑的丫鬟琥珀披了一件水红色的袄子,站在廊下问。 她心中犯疑,那曹大爷每每来,都自后门翻墙,奶奶素来也是不唤她伺候,这么晚了,又是谁? “我是哪一位,你说我是哪一位,杀千刀的小娼/妇啊,自家男人不回家,就来勾引咱家的男人,你给我出来!别躲在里头不出声。”法雨高着嗓门叫。 琥珀在里头急了,这是被人找上门了啊,她在里头压着嗓子道:“别喊别喊。” 忙去扣自家奶奶的窗子:“奶奶,您快出来看看。” 里头裘四姑正拥被好眠,乍听得琥珀叫她,一阵烦躁,摸起枕边上的手炉,砸到窗子上,骂道:“叫什么魂!” 琥珀被唬了一跳,心中有气,直直往院门去,一开门,见是个俊美少年公子,带一个哭的梨花带雨的女子,心中意动。 “二位莫不是找错了门?”琥珀道。 话音未落,法雨就扑上前去,揪住了她的头发噼里啪啦就骂:“下流小娼/妇,可算让我逮着了,你说,和我家相公睡多久了?” 琥珀吓得连连告饶:“这位娘子您莫抓我,我是这家的丫鬟,委实不知情啊。”一边挣扎一边喊,“奶奶,您快出来看看。” 屋里头的裘四姑这才醒过神来,套了件袄子就开了正屋门,正瞧见了门口闹作一团的法雨和琥珀,一旁还立了个少年公子。 听着法雨口中的叫骂,裘四姑这才慌起来。 曹郎不是说他未娶亲,怎么今日这家眷找上门来了?不是曹郎的家眷,又能是谁。 裘四姑一张倒瓜子脸上阴晴不定,耳听得附近的狗叫唤起来了,慌的跑出来,往里头拉琥珀,口中哀告:“这是哪家的家眷,莫不是找错门了,咱们有话好好说……” 灵药和法雨眼神对视。 有话好好说就成。 法雨冷哼了一声,松开了琥珀,见这裘四姑衣衫凌乱、发髻蓬松,一下子跳过去,抓住了裘四姑的发髻,拽的裘四姑歪着头告饶:“您别动手啊。” “李太太,这苦主找上门了,您不能不给个交代。”灵药在一旁笑道。 琥珀在一旁苦口婆心:“这位太太,您看要不咱们进屋子好好说,指不定就是场误会。” “对对,这么晚了,打扰了旁人也不好。”裘四姑连连点头。 法雨一张嘴,还想发挥,灵药使了个眼色。 法雨抹了把眼泪,道:“成,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花儿来。” 三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屋,法雨这才将手松开,那裘四姑得了自由,往椅上一坐。 “这位太太,您这上门又打又杀的,奴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呢。”她道。 法雨冷哼了一声:“一个背夫,一个背妇,在一处苟且,你说是什么事儿?” 裘四姑拢了拢发髻,镇定道:“曹郎求我的时候,便说他无家眷,如今你又找上门来闹腾,方才怕扰了邻居们清净,这才告了饶,既进了屋子,我就和你说道说道。曹郎背弃你,那是曹郎的错,与我有什么相干?你不先收拾你家相公,为何先来打杀我?自家管不住自家的男人,先来找我的麻烦,莫不是欺负我是个弱女子?” 灵药笑了笑。 “你说的对。”她温声道,“你与这郎那郎的事儿,我们管不着,这一位呢,也不是曹郎的家眷。” 裘四姑差点没跳起来:“那你凭什么上我家门。” “你丈夫姓李叫继祖,乃是清凉门京城守备军火器营的翼长,三十有四,四年前才讨了你做填房,你上不敬公婆,下未生儿育女,分了家单过。李继祖对你百依百顺,无所不应。”灵药温言,“你丈夫正三品武职京官,佐理火器营统领,一年俸银四十两,薪银一百二十两,蔬菜烛炭银五十两,灯红纸张银四十两,合计二百五十两,又另有养廉金每年二百四十两,他在军营不花销,全部都上交给你,四年算下来,便是两千两,如今我也不问你要多,你便给我一千两银好了。 裘四姑听她声音清朗,细细算来,本有些摸不着头脑,听到后来说要给她钱,这下急了。 “我是疯了还是傻了,给你钱?” “能做出和假尼姑私通的事儿,不是疯了也快傻了。”法雨接口。 裘四姑愣了愣神,一巴掌煽到了琥珀脸上,破口大骂:“小娼/妇,定是你在外头嚼舌头!” 琥珀在门口被法雨拉扯,本就一肚子气,又挨了自家奶奶一巴掌,叫嚷起来:“奶奶与祝大郎、齐二郎的事,奴婢都没有多过一句嘴,这事儿又怎么敢往外头说,左右我是你的奴婢,说了你去,我能得什么好去!” 法雨在一旁补刀:“啧啧,还有这么多郎啊。” 这便将包袱里头拿了一张帕子来,啧啧称奇:“裘大姐,您尊臀后头有一个一指长的青色胎记,这是打胎里带的吗?” 裘四姑面上一青,一把就去抓法雨手中的帕子,法雨机敏收手。 裘四姑看了一眼琥珀,眼中露了狠色。 法雨瞪着眼睛,得意道:“我家小厮就在考棚前蹲着,若不出去,他便报官,裘大姐掂量掂量。” 琥珀扭过头,气道:“奶奶,您做下的事儿您就认了吧,奴婢可不敢再帮着您了。” 裘四姑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什么狠话来。 “你与我做个保证。”她面如死灰。 灵药笑道:“这帕子复制不来,你给钱便拿走。至于其他的,你且放心。” 上一世,明感寺惠安一事事发,元红帕子被官府收走,一家一家的核对,闹得京城鸡犬不宁,涉案的妇人大多死的死伤的伤,出家的出家,一派凄惨,这裘四姑的丈夫是位武官,想必结局会更惨。 裘四姑自床底下拿了上锁的小箱子,自其中取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递上前来。 “你是怎么得来的?”她追问了一句。 灵药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 法雨接了银票,将帕子奉上。 “你且放心,我家公子是西凉人,筹集了路费这便上路回西凉,永不进京。”法雨豪气出言。 什么回西凉,她就随口说说。 “……裘四姐,我敲诈勒索,不是好人,没资格劝你什么。”灵药温言相告,“不过,夜路走多了,难免遇见鬼,好自为之。” 裘四姑心疼银钱,心中却了了一桩陈年旧事。 主仆二人事毕出门,外头澜月清辉,分外清明。 “回去还了徐公子一千两,还能余下五百两。”法雨喜滋滋地边走边算,“呀,还有您答应沈正之的一万两,眼看咱们都出来三天了,上哪儿去弄一万两去!您也是,一开口就是一万两……” 两人拐出了巷子,走上了聚宝门大街。 “这事怨我,不清楚外头的物价。”灵药自责地一笑,“这几日咱们在外头奔走,这才清楚。你看,买了那么些布料,才花了二十两不到。裘四姑不过是一介妇人,她把房子卖了也不值一万两呀。” “她生的也不算丑。”法雨话题突然转到了裘四姑身上,并总结发言,“听她说话,嘴巴也不臭。惠安真下作。” “惠安见惯了美貌贵妇,自然瞧不上她了。”灵药接着总结,“不过她为什么要找这么多男人?她的相公不好么?” “她的相公再好,也是不能经常回家陪她啊。”法雨分析,“女人嘛,就需要有人陪,你看,若我哪一日不在了,你也不习惯的。” 灵药笑了笑,她想到了上一世的相公。 素昧平生,却被凑做了一堆。 至死才远远地看了一眼。 嗯,还没看清楚脸,她就死了。 “咱们出来三天,宫里头该来人找麻烦了。”法雨愁道。 “要完最后一笔,再回去。”灵药被拉回思绪。 “谁?” “回去再计较。”灵药匆匆答了一句,却隐约听到了后头有马蹄声。 眼下大约是二更天了,五城兵马司应当正在巡逻。 这个时候若有马蹄声,一定是五城兵马司的人。 我朝规定,一更三点宵禁,二、三、四更在京城街道行走的,笞五十。 耳听得后头马蹄声越来越近,灵药拉起法雨的手,狂奔起来。 “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这里是大街,躲在哪里啊。” 聚宝门大街敞亮极了,平平坦坦一览无余。 地上清辉一片。 后头已有人高喊:“竖子停步,饶你不死!” 灵药头皮发麻,法雨突然倏地松开灵药的手,急道:“公主,我去引开他们。”一个侧身往旁边巷子跑去。 后头人连骂带吼,分了一拨人往巷子追去。 灵药停住了脚步。 傻不傻?被抓了又怎样,左右她是本朝十公主,言明身份便是。 叹了口气,束手站定。 忽有嘶鸣一声。 一匹矫健黑马迎面呼啸而来。 马上人,一顶白玉冠,一袭霜衣。 澜月清辉,俊逸出尘。 ……吃扬州炒饭赢她九千两的青年。 黑马不停,掠过灵药身边,一把将她捞起,手臂使力,将她放于身前。 疾驰过五城兵马司的四个人,打头的将领一脸愕然。 静静地看着他们过去。 马上人声音清朗,留下一句话。 “另一个不用追了,好生送回住处。” “是。” 五城兵马司的人应了,并没有多问一句。 城郭街巷,灯火见稀。 到城墙下了。 第11章 画眉 京师内城门十三,绵延一百二十里。 城墙下有成片的二月兰。 清辉之下,愈发妍丽。 分不清是二月兰的香气,还是她的香气。 甜腻、暖和。 灵药窝在他的怀中,整个人热热的。 马儿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是谁,能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听命? 她想不到朝中有这样的人。 “多谢你了。”她忍不住开口。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好痒。 灵药不安地动了一动。 “怎么谢?”他说道。 灵药的脑袋一下子清明了。 她怎能被美色所迷惑,而忘记这个青年,是赢走她九千两的人呢。 “我觉得,不用谢了。”她声音僵硬。 青年哦了一声。 “为何?”他问。 “你赢了我九千两银子,救我一救不应当的吗?”灵药索性不要脸了。 “今晚的月色如何?”青年很突兀地转开了话题。 灵药楞道:“还不错。” “今晚月色这般好,我可以去赏月,喝酒、大把的时间任我挥霍,为何要救你呢?”他语气平静。 “大概是赶巧了,正好到这里看见了我,心怀愧疚的你觉得我这个小公子,被一群人马追赶,又可怜又狼狈,这才出手相助。”灵药认真道。 又一声轻笑。 “那就是你赶巧了,正好在这里看见了我,觉得我青春年少玉树临风,不忍心看我死在五城兵马司的手下,于是就救了我。”灵药继续一本正经。 身后毫无动静。 灵药忍不住回头看。 四目相对。 他低垂着又黑又长的睫毛,眼若星辰。 白玉冠下的青色肱带系在颌下,弧线美好清俊。 灵药呆了一呆,心慌意乱。 猛地转回头去。 “小公子?”他嘴角含了点笑意,一字一顿地重复灵药的话。 灵药心虚,强笑道:“正是在下。” “青春年少玉树临风?”他还在重复。 灵药扯了扯嘴角,笑容尴尬。 “半夜敲寡妇门的小公子?”他突然问道。 灵药一惊,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不是寡妇,不是寡妇,是个军属。”灵药慌忙解释。 “细胳膊细腿,和人当街吵架的小公子?”他继续问。 “我是有点娘娘腔了,以后改正以后改正。”灵药越来越心虚。 他突然勒住了马儿,马儿扬起了前蹄,灵药重心后移,又往他怀里靠的更紧。 灵药手忙脚乱地直起了身子,偏生马儿还在原地乱动,她重心不稳,一脸惊色。 青年翻身下马。 手中还牵着缰绳,他仰头去看马上慌乱的少女。 面色微红,还带着几分肉嘟嘟的稚气。 “下来走一走,乌云跑了二十里,让它歇歇。”他道。 灵药慌了一慌,这马儿如此高大,她该怎么下来? 尴尬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一咬牙,抱住了它的脖子,以俯趴的姿势挪了挪右腿。 青年忍不住微笑,伸出手来。 “下来吧,我接着你。” 想着要握住他的手,灵药有些迟疑。 不过,抱都抱了,怀里都靠了,也不差这一手。 然而,她刚松开马儿的脖子,人就如倒栽葱一样跌了下来,青年伸出的手只堪堪抓住了她的衣领。 将脸朝地的灵药提起来在地上放好,他才忍着笑意端看面前这个一脸倒霉相的少女。 灵药尴尬地揉揉脑袋,手足无措。 青年牵着缰绳沿着城墙根往前走。 灵药尴尬地跟上——可是为何自己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一大步,她得跟两三小步。 这样走路会不会显得自己很娘娘腔? 好在他并没有回头。 然而却像洞悉了灵药的心事一般。 “你这么矮,不像个男儿。”他的侧脸在月色下很是好看。 灵药追着他的脚步:“……我长的晚,走路晚,说话晚,夜里睡觉也不哭,大概再长长,就会长高。” “你的眉毛太细。”青年突然停下来,认真道。 灵药来不及停步,一下子撞在青年的肩膀上。 她揉了揉脑袋,吃痛抬头,倏地,青年已转身贴近她。 灵药吓得往后一躲,背后贴住了城墙,凉凉的湿湿的。 “你想干什么?我虽然是个娘娘腔,但我不好男风,公子您请自重!”她一脸大义凛然。 青年笑了笑。 他扬起手来。 修长的手指中握了一只螺子黛? “你的眉毛太细了,很容易让人看出破绽。”青年认真的看着她。 他的气息温热,轻抚在灵药的面颊上。 过于黑长的睫毛垂下,一双黑亮的眼眸看着灵药。 灵药像是被连弩射中,一下一下,猝不及防,心像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青年将螺子黛比了比灵药的眼睛,贴近又拿远,比划了许久。 开始给灵药画眉。 变态啊?你是个变态吗? 灵药在心中呐喊,长这么俊竟然要替女子画眉,神经病啊? 认命的闭上眼睛,任青年在自己脸上拿螺子黛画眉。 过了良久。 画眉的手好像停了。 灵药一下子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略带愧疚的俊颜。 “对不起,我从来没给人画过眉毛。”他有些抱歉地说。 灵药狐疑地看着青年。 对不起?抱歉?这是对不起的态度吗? 灵药望着青年明显憋笑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 罢了,灵药挥挥手。 “可以走了吗,这位朋友?”灵药翻着白眼。 青年还在憋笑。 灵药怒视着他。 “好了好,走吧。”青年好不容易收拾了情绪,翻身上马。 低头看了看一脸懵的灵药,青年忍住笑,伸出手来拉她。 灵药心知自己的眉毛还不知道被他化成什么鬼样子呢,带着气愤上了马。 这回她在后面了。 马儿扬蹄往前奔,颠簸起来。 灵药一把抓住青年的后腰。 喔,这小腰真不错!灵药感叹了一句。 月色如注,洒在两人一马上。 一路无话,一时便到了朋来客店。 法雨正坐在店门口台阶上,呜呜哭。 见自家公主隐在青年后头乘马而来,法雨张大了嘴巴,连哭都忘了。 再等青年翻身下马,法雨看到在马上迟疑不敢下的公主,突然噗嗤笑出声。 自家公主的小脸上,平白多了两道又黑又长的大粗眉毛,画的比眼睛还大。 长的连眉心都连在了一起。 将本是小美人一个的灵药,衬的五大三粗了几分。 灵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法雨忍着笑叫嚷起来:“我家公子没骑过马,想来是下不来吧。”她开始比划黑马的身高,“这黑马这么高,我家公子这么矮,怎么下来啊?” 青年笑着向灵药伸出了手。 这回是两只手——大概这样就不会倒栽葱了吧。 灵药抱着马脖子,抬右腿。 应该怎么去够他的手? 还在迟疑,青年早已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抓了下来。 提着衣服,抓了下来。 法雨在一旁忍着笑,叽叽喳喳:“公主,您这眉毛是几个意思?新的造型吗?看上去倒阳刚了几分!真真像一个伟男子了!” 青年嘴角含笑。 “真是抱歉,我原以为很简单。”他把手中的青黛笔递过去,忍俊不禁,“送你了。” 灵药不情不愿地接了。 法雨一脸崇敬地过来向青年致谢:“多谢您了,今日要不是您,我们就要被打了。” 灵药生怕他问出怎么谢的话来,忙打断了法雨的话。 “公子您还有事吧,先回吧!”灵药开始赶客了。 青年点头,并未多言什么,只是嘴角还挂着笑。 翻身上马 扬尘而去。 法雨围着灵药问个不停。 “他是谁啊,怎么又遇见了,真的很有缘分啊!” “没问姓名。” “他怎么会这么巧地出现在了聚宝门,要不是他,咱们就得挨打了!” “不知道” “您的眉毛是这位公子画的吗?为何会画成这个样子?” “好看吗?” “好看。” “阳刚吗?” “阳刚。” “有没有对我产生一点爱慕。” “……极其爱慕。” 主仆二人草草洗洗睡了。 到了第二日,两人都顶着个黑眼圈。 先是去天子二号房还钱。 徐执瑞不在,给了他名叫文清的书童。 再去门东大街买东西。 浮华楼的小镜子、头巾、风帽、卉意阁的糖雪球、糯米莲藕、盐水鸭…… 零零碎碎地装了一小车。 雇了车,才往山里赶去。 第12章 仗势 回去的路上下了起了雨。 春来多雨,轻细如尘。 亏好雇了个有顶的马车,法雨庆幸地掀开了一角布帘子,看外头被细雨打湿的柳丝。 “……这些分给妙字辈的小尼师们,她们应该会喜欢吧。”灵药瞅了瞅一车的物件,道。 “公主想着她们干嘛,平日里都见不上面的。”法雨撅着嘴巴说。 一年前,她陪着公主进了明感寺,寺中的小尼师们,个个都不理不睬,有些权势的尼师,看着自家公主是个被遗忘的,平时也多有怠慢,法雨向来敏感,自然对寺中人不满极了。 灵药笑了笑。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结交的,咱们不和她们结交,她们也不敢贸然上前,方外之人嘛,有些清高也是自然。”她认真地说着。 上一世,她自怨自艾,每日只顾感念身世,恹恹地呆在屋中哪也不去,半辈子就那么荒废过去了。 重来一回,她没想怎么翻身出头,最想做的事,就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摆脱上一世的悲惨命运。 更何况,春光多好啊。 三五好友、坦诚相待,不问贫富,只说天气清暖。 就过过小日子罢。 马车驶进林间,前几日清明,多有青年人纵马踏青,山中坟前仍有森森纸钱。 “过几日就是母亲的忌辰了。”灵药望着路边林子里的森森坟茔,低声道,“她最喜安逸奢华,如今躺在冷冰冰的墓室里,会不会很孤独。” 法雨默默地将布帘放下,偎在灵药身旁。 颠簸了许久,方到了山门前。 护卫所的沈正之在山门前徘徊。 法雨呀了一声,招呼沈正之:“快来,帮我们拿东西。” 沈正之大踏步跑过来,脸色却有些焦急:“您这是去哪儿了?” 灵药自车上跳下来,又嘱咐了车夫几句,这才笑问:“有事?” “宫里头来人了。”沈正之一边接东西,一边小声道。 “回去慢慢说。” 法雨给了那车夫足够多的钱,车夫便和沈正之一起将布匹等物抬进了明感寺的寮舍。 待一切安置下来,沈正之才仔细回禀。 “这几日,寺里头来了一位宫里头的曲嬷嬷,她并未进寺,只在护卫所到处打听了一番,我听着言语中是涉及季嬷嬷,便胡诌了几句,一口咬定从未见过她来寺中,曲嬷嬷无法,坐了坐就回去了。” “后来我托宫里头的弟兄打听了一下,这曲嬷嬷是漪兰阁管花园子的,极其微末的一个人物。” 六姐姐与她究竟有什么恩怨呢?灵药不得其解。 罢了,上一世六姐毁了她的声名,这一世,她也找人编了话本子泼了点脏水给她。 两不相欠了。 说罢了闲话,法雨把沈正之拽到外头又说了一会话,过了一时,红着脸进来了。 “说什么闲话去了?”灵药打趣她。 法雨扭扭捏捏,好一会儿才道:“还不是为了公主欠下来的债!我说过段时日再给他。他倒无所谓,都忘了这事儿了!” 灵药随手抓了个物事砸她。 “他都忘了,你还提醒他!”灵药笑着怪她,“还有你这般卖主的丫头。” “您虽是万金之身,但也不作兴欠债不还。”法雨偷笑着躲开。 灵药指了桌上的一堆物事打发她:“去给妙语她们送去,怎么分你瞧着办。” 法雨高高兴兴地应了,捧着一篓子零碎去了。 左右无事,灵药脱了鞋袜便上床窝着去。 怀里掉出了一枚包好的螺子黛。 灵药偷笑了一声。 昨夜洗了好久才将自己脸上那两道又黑又丑的眉毛弄掉。 你说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使唤得动五城兵马司,随身带着波斯过进贡的珍品螺子黛,穿的像个道士,半夜出现在宵禁的京师。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灵药不自觉就笑的眉眼弯弯。 如果他不好男风的话,倒真的,挺让人心动的。 可惜,没问姓名没问来历。 她如今十四岁了,再过一年,宫里头闲着无事的薄皇后就会给她物色夫婿,然后就会被接连拒婚。 之后就是卫国公上书求娶公主。 如果,她在明年之前找个人嫁了呢! 是不是后头的事儿都不会发生了? 灵药想着想着就激动起来了。 改天再进城一定要去五城兵马司打听打听。 外头有人扣门,声音又响又急。 灵药惊了一惊。 “公主娘娘,法雨在药师殿前头被扣住了,您快去瞧瞧吧。”外头是妙语的声音。 灵药皱着眉头下床去开门,道:“进来说话。” 小尼师妙语急急道:“贫尼陪着法雨去后头菜园子找妙风,走到药师殿前,卫国公夫人和永邦候夫人带着一些女眷正好路过,其中有位姑娘喝住了法雨问东问西,一言不合就让她跪下,法雨不依,被打了几个嘴巴子,这会子正犟在那里……您快去瞧瞧吧。” “法雨没说自己是谁?”灵药问道。 “法雨不想为公主娘娘惹麻烦,先头没说,后来想说的时候就被扣了胳膊打了几巴掌,疼的话都 说不出来,偏住持不在,咱们这里又曾是卫国公夫人娘家的家庙,她是极熟悉这里的,几个年岁大点的师叔们陪着也不敢说话。我见不好,才赶过来。”妙语着急道。 “你可有空,去告知一下护卫所的沈护卫。”灵药问道。 妙语点点头,便出了门,又回头道:“公主娘娘,您快去看一看,法雨脸都肿了。” 灵药心中焦急,套了件外衫,便推门去了。 卫国公夫人,闵蓁蓁。 脐下一寸有三颗红痣,呈牛郎挑儿之形,此女白虎,妙不可言。 想着元红帕子上的隐秘,灵药心中冷笑。 上一世,她不幸嫁入了卫国公府。 京师的世家姑娘们哀欢交杂。 哀的是卫国公世子俊秀如天神,却尚了公主。 欢的是,世子爷恶名远扬,公主嫁过去也是独守空房。 想是圣上对卫国公府忌惮已久,嫁个公主过去牵制罢了。 而尚一位落魄公主,则是闵氏一力促成。 闵氏育有亲儿子,岂能真心为世子打算,这么一来,灵药就被坑了进去。 拜宅心仁厚薄皇后所赐,公主驸马就按民间习俗行事,免了建造公主府等一系列冗事。 大婚是小叔子替的,之后便独守空房,偌大的卫国公府,就剩她和闵氏两两相对。 相看生厌。 灵药边走路便想事,脑仁疼。 待走近了一瞧,那四大天王殿前一圈的大理石廊下,乌泱泱站着坐着一堆人。 身形弱小的法雨被两个鸢肩豺目的仆妇反扣了手臂架着。 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捏着她的下巴,满脸肿胀的法雨极力反抗,说不出话来。 围着的人均笑嘻嘻的。 穿了一身檀色缂丝的贵妇坐在椅上,年约三十上下,眉眼上挑,说不出的风流韵味。 正是闵氏。 在她身旁的绛紫色妇人老了一些,四五十左右,正皱着眉头看着问法雨话的姑娘。 而正斜着眼睛品茶的年轻女子,却甚是眼熟。 离得稍近,脚步放慢,灵药静静地听着那眼熟姑娘说话。 “你们主仆二人当街坏我名声,可曾想过今日会在这里撞见我?”年轻姑娘声音冷漠,透露了些许恣意,“若不是那日我急着去赴宴,岂容你放肆?” “晴晴,这丫头如此无状,何必在这里罚她,她既与寺中的贵人有干系,莫得罪了贵人。”绛紫妇人像是个知礼人,开口劝道。 “娘亲,你不知道那日她有多可恶!当街就叫嚷说我这县主仗势欺人,好些人都围了上来瞧热闹,女儿怎能咽下这口气。” 原来是那一日的宜安县主。 “她主人是个少年公子,生的倒是俊秀,可惜也是个混人,贵人在寺中又如何,她还能管别人奴仆?”宜安县主又嘟囔了几句,“左右也是个被宫里撵出来的,顾忌她作甚。” 闵氏看了一阵儿,终于开口:“县主,不过是一个奴婢,在这里耽误什么事儿,走吧。” 她自那日在京中听了话本子里说的事之后,心中不安,今日来这里也是想着偷偷问一问惠安,宜安县主偏在这里找事儿做,她可耗不起。 缓缓压下心中的怒火。 灵药走上前去。 众人眼见着一个少女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眼前,都吓了一跳。 眼前的少女凝脂雪肤、乌发及腰。 后头不知是哪个婆子看呆了,脱口道:“这是哪里来的女菩萨,生的这般清贵庄严。” 闵氏第一个冷哼出声,眼光略带了几分审视,上下打量了灵药。 法雨在后头呜呜出声,灵药看向她,忍了泪意示意她隐忍。 闵氏后头的婆子沉沉出声:“这是哪家没规矩的小娘子,见了国公夫人也不行礼么?” 闵氏微微一笑:“山野村女,不懂规矩也是有的,莫吓着人家。” 宜安县主歪着头打量灵药,只觉得眼熟极了,一时却想不起来,开口道:“这决然不是京里的姑娘,瞧她的披风,可是前些年时兴的款式呢,如今谁还穿这种?”她扬起下巴,“你好端端地站这里做什么?没事快滚。” 灵药带着几分感慨,笑了。 “敢问县主为何责打我的婢子?”她语气平静。 宜安县主突然指着灵药,叫了起来。 “原来是你!女扮男装的贱民!”她气急败坏了。 闵氏突然意识到了这人是谁,刚想出声提醒宜安县主,可县主还在气急败坏地嚷着。 “你是哪家的姑娘,报上名来。我要去你家里看看,什么样的父母能教养出这样胆大妄为的女子来。” “我是哪家的姑娘,你敢问,我却不敢说。”灵药脸上浮现笑意。 绛紫贵妇瞧出了不对,忙插口道:“一点小误会,晴晴,快把这丫头放了,她冲撞了你,教训教训得了。” 天王殿里头有尼师小跑出来。 “县主慎言,这是这是为先贞顺皇后舍身的香音公主。”她叫道。 先贵妃苏氏,死后追封为贞顺皇后。 灵药此时尤其感谢父亲对母亲的曾经宠爱。 架着法雨的仆妇们一惊,法雨趁机挣脱开来,刺着嗓子吼:“公主殿下驾临,你们还不跪下,是想犯上吗?” 乌泱泱跪倒一片。 真心的少,假意的多。 宜安县主左手掐着右手,心中恨得直痒痒,尤其恨自己只是个县主,大不过公主去。 法雨跑到灵药身后,抹了一把泪。 灵药没说话。 仰头看了看山门,沈正之带了四五个佩刀侍卫往这边而来。 “方才你问,什么样的父母才能教养出我这样的人?是么?”灵药声音平静。 绛紫贵妇想来应当是永邦候夫人,此时已是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慌张道:“县主失言,还望公主息怒。” 不管这位公主失势还是得势,到底是天之骄女,一句什么样的父母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是谁打的你?”灵药转开了话题。 法雨指了方才那两个婆子和一个丫头,又指到了宜安县主头上。 “就是她让人打得我。”法雨气的嘴唇直哆嗦。 “大概你是借着谁的光彩,得了个县主的封号。”灵药道,“既是县主,我就留你一个面子。你爱折辱人,我却不爱干这等事。” 她看向闵氏,道:“国公夫人,国公爷是国之股肱,想必您也是知礼人,我且问你一句,今日之事当如何是好。” “……县主冲撞了殿下,自当是县主向您赔罪。”闵氏低低道。 灵药哦了一声。 “那赔罪吧。”灵药道,“给我的丫头一个交代。” 宜安县主脸都黑了。 “你,你不要仗势欺人!”她忍不住叫起来。 永邦侯夫人斥道:“晴晴,住口。” 宜安县主泪流了下来:“母亲……” 灵药笑了笑:“看你们这左右为难的样子,罢了。” 站起身欲走。 永邦侯夫人诚恳道:“公主殿下,县主一时想不通,待想通了一定去给这丫头赔罪,您看……?” 又忍不住道,“公主殿下还请赎罪,县主她年纪小……” 灵药扬了扬眉毛。 “她有十六了吧,我比她小。”她又坐回椅子,“那你看,是公了还是私了的好。” 宜安县主咬咬嘴唇,不甘心道:“如何公了,如何私了。” 法雨将椅子搬过来,扶灵药坐下。 “公了嘛,呐,护卫所的沈大人也在,让他去据实回禀此事,宜安县主辱及圣上与先贞顺皇后,并折辱责打我的婢女,我也想知道能定个什么罪过。”灵药道。 永邦侯夫人摇摇头,道:“您息怒,晴晴她是无心的……” “私了呢?”闵氏接口道。 “我这丫头呢,自小跟着我在宫里头长大,娇生惯养的,比一般勋贵家的女儿还要矜贵,你这毁了她的容,伤了她的身子,该如何是好呢?”灵药眉头蹙起,陷入了深思。 法雨在心里头暗暗给自家公主鼓劲。 “公主您放心,咱们这便吩咐下去,上好的药材、补品都送过来。”永邦侯夫人立时接口道。 “你们的药材补品,本公主可不大敢用。”灵药微笑。 “这便折了银子送过来。”永邦侯夫人连连保证。 灵药揉了揉肩头:“想必宜安县主也知道,那一日你的仆妇撞了我一回,我这两天疼痛难忍,寝食难安……” 永邦侯夫人赔着笑道:“殿下息怒,一切都由咱们永邦侯府担着。” 灵药倏地站起身来。 “散了吧,记着你的话就成。”她冷冷道。 沈正之携着侍卫赶上前来,护着灵药和法雨往寮舍去了。 第13章 思绪 宜安县主正韶华,芳龄十五。 永邦候嫡次女,亲姨母入宫封了福嫔,她常进宫,姨母为她讨了个县主诰命,从此在京城的贵女圈里算是独一份。 众星捧月的日子过惯了,难得随着母亲和国公夫人进山里烧个香,竟受此耻辱。 寮舍里一片狼藉,宜安县主祝怡晴坐在窗下发脾气。 “都怪母亲,京城那么多寺庙,白云寺、静觉寺哪里不行,巴巴地跟着国公夫人来这里烧香,要不是为了陈世子,我要看她的脸色!”宜安县主抹着泪冲一旁坐着的永邦候夫人杨氏说,“不过是个公主罢了,怎么人人都怕她,连闵夫人都不为我说句话。” 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 “我进过宫几次,也遇见过六公主,九公主,哪个不是对我和颜悦色,哪像这位,姑子不是姑子,公主不是公主,在我这里摆什么谱!” 杨氏在一旁连连摆手叫她噤声:“我的小祖宗,别管这十公主得不得势,你方才那句什么样的父母已是犯了上,你没瞧见她身边还有四五个侍卫,若真禀了上去,咱们可得不了什么好!”她苦口婆心,“你父亲见天的愁,这事若让他知道了,你瞧瞧他教训不教训你!” “那也不能让女儿如此没脸啊。”宜安县主抽抽噎噎,“我就是气闵夫人,一句话也不为我说。要不是因着陈世子,我真不乐意和她来往走动。” 杨氏沉默一时。 “要我说,满京师都是好青年,你非心心念念地想着这卫国公世子,你要母亲说你什么好?”她叹了口气,“母亲向来性子软,闵夫人却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若不是打小就和她在闺阁中认识,我还真不一定能和她交好。陈世子在国公府也是个特立独行的,谁的话都不听,你就算讨好了闵夫人,她也做不了世子的主。” “我不管我不管。”宜安县主小声闹了起来,“满京师的贵女都想嫁给他,我看不出来谁能有我矜贵。诚意伯府家的二姑娘是个木头,齐国公府的大姑娘二姑娘都许了人家……”她开始盘算起来,算来算去都觉得自己是最佳人选,“母亲,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闵夫人只要应了,陈世子还能退婚不成?” 杨氏叹了一口气。 “先莫说这个了。”她唤了身边的刘婆子过来,吩咐道,“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回去吧。把方才和公主说好的事儿办一办,省的再出什么纰漏。” “我不回去。”宜安县主犟起来,“大清早才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还不是让四妹五妹看笑话。再说了,闵夫人该怎么看我啊。” “那你就自个儿留这儿罢。”杨氏突然来了火,甩下一句到外头去了。 在外头候着的宜安县主身边丫头小叶呼了一口气,掀了帘子进来。 “县主您消消气。”小叶上前劝慰,“方才我瞧见闵夫人往后山去了,想是去看景儿,县主要不要去走走?” 宜安县主眼睛一亮。 “去,自然是要去的,否则我推了何三姑娘家的赏花会到这来做什么。” 这便开始收拾容颜,重换新衣,将方才之事暂时放在脑后去了。 四月初的山里,起了一阵雾气。 闵氏抿了一口清茶,这才对上住持虚云师太的眼神。 “……我是说,怎么不见惠安师太。”她探询道。 虚云念了声阿弥陀佛,神情微顿。 这里原是闵氏娘家的家庙,闵氏三四岁时,虚云就认得她了。 惠安是什么时候来明感寺的? 约莫就是在闵氏十三四时。 闵氏素来喜欢与惠安打交道,这其中…… 或许迟迟等不来虚云的回话,闵氏迟疑道:“师太,怎么了?” 虚云哦了一声。 “洛阳莲花寺办了一场华严大会,广邀天下僧侣,老身年迈,经不起路途颠簸,便让惠安去了。” 千里之行,总有坎坷,若遇上不测,也是劫数。 闵氏心下狐疑却不敢问,呐呐出言:“我一向听惠安说佛法,她这不在了,怎不告知我一声。” 虚云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缘法自然,闵夫人不必执着。”她轻声道,语气中带了几分劝诫的意味,“老身听闻了方才的 一场闹剧,此处是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道场,供奉的是大慈父药师佛,还望夫人、县主们秉承一颗慈心,宽厚待人。” 闵夫人低低应了。 虚云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明感寺虽曾是肃毅侯府的家庙,但如今已还佛法与世人,夫人往后还是谨慎些为好。” 说完便告退了。 殿中一片寂静。外头候着的两排仆妇们大气不敢出。 卫国公府是京城一等勋贵,身为卫国公夫人的闵氏一向排场豪奢,出门除了护院之外,还必带十几个丫鬟仆妇伺候。 此时只有一名仆妇跟在殿里头。 打小就伺候她的婢女英英,嫁给了给她管陪嫁铺子的钟德,如今都唤她钟嫂子。 钟嫂子轻声道:“夫人,这里阴冷,回寮舍吧。” “前几日才见过他,怎么好端端地,就突然去游历了。”闵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她突然看着钟嫂子,眼神锐利。 “他若出门,自会遣人告知我一声,这事有蹊跷。”闵氏声音越来越小,“一时去他厢房里看看。” 钟嫂子附耳:“事出反常必定有妖。夫人还是谨慎为好。再有,方才住持的话……” “住持说话,有点意思。”闵氏皱起眉头。 她心里还有一桩心事。 惠安与她欢爱时,无意说过一件事。 他这十几年来,与这京中许多妇人、未出阁的姑娘有染,为了自保也是为了自己的癖好,他留了一些元红帕子,并记载了这些妇人、姑娘的隐秘特征。 她听了大为感兴趣。 若有了这些帕子,她便掌握了京师里许多人的秘辛。 惠安好端端地不见了,那这些帕子呢? 越想越不安,恨不得立即就去惠安房里搜寻一番。 只是天色尚早,怎能轻举妄动。 外头有丫头禀报。 “夫人,宜安县主到了。” 闵氏眉头一皱,略有些不耐烦。 “说我在诵经,打发了。” 丫头低低应了。 闵氏嘴角带笑,钟嫂子拿了个蒲团,让闵氏在药师菩萨前跪了。 宜安县主还是太年轻了。 当你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又年轻又美好,好像全天下的事情都能握在自己手心,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去做,至于后果嘛,没有哪一个年轻女孩子会去考虑。 这样傻傻地年轻着也很好。 满京师的女孩子都想嫁给她的继子,满京师的女孩子都觉得他好。 只有她知道这位世子爷的心肠有多坏。 她嫁过去的时候,世子十二岁。 卫国公与她,连天地都没拜,便匆匆赶往边疆。 到底是圣意,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无人能知。 十二岁的世子握了一柄剑就要杀她。 若不是老太太赶到,恐怕她就要死在这稚龄小童手上。 第二日,世子就跑了。 跑到哪里去了,她怎么知道?她只是一个新妇,对这国公府人生地不熟的。 为了世子的失踪,她背了三年的冤屈。 好在三年后世子有了消息,她这才获得了国公府上下的原谅。 世子据说是修道去了。 一去就是五年,回来时正十八。 去年上巳节,他骑马游秦淮,人人争看陈郎。 再到后来,满京师的贵女争嫁陈郎。 可笑。 他到底哪里比自己的儿子好了?她的儿子陈徎虽才六岁,可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就算是长相,也不输他半分。 怪只怪她嫁进来太晚,倒叫那位荥阳长公主占了先机。 说起公主,没一个好东西。 近的有世子的亲娘荥阳长公主,疯癫的有东阳长公主,还有这明感寺的十殿下,有权势的无权势的,个个都颐指气使,没一个好东西。 除开了公主的名头,这些女子还有什么? 闵氏跪在药师佛前,乱七八糟地想了一堆,天色也暗了。 暮色微降,落日熔金。 灵药正领着肿肿的法雨在菜园子里闲逛。 管菜园子的就是妙语,她是个机灵的小尼师,年方十六,是个自小被丢弃在明感寺门口的孤儿。 这些日子,法雨收起了带刺的伪装,倒和妙语玩的最好。 菜园子分了好几块,如今是四月,种着些苦瓜、南瓜、土豆、地瓜叶等等。 灵药和法雨坐在田墩上,一点都不怕脏。 妙语笑眯眯地边浇水边与她二人闲话。 “您也不嫌脏,就这么坐着。”妙语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改天去山下收米,公主不妨跟我们一道去,瞧瞧山下田庄里的风光。” “米是在山下收的啊?是地里长得还是树上结的?”灵药好奇发问。 “自然是地里长得,水稻。”她又重复了一下,“水稻,您知道吗?水里的稻子,结的就是米。” 灵药哦了一声。 “莫说公主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法雨在一旁肿着脸笑。 妙语看了看法雨的脸:“法雨,你的脸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那一会儿疼。”法雨满不在乎,“您说那永邦候夫人会送礼物来赔罪吗?” “谁要她的礼物啊,给银子最好。”灵药笑道,“她不敢不送,毕竟宜安县主骂的是我的父母。我的父亲可是天底下最不能置喙的人。” 法雨和妙语都笑了起来。 说起她的父亲,灵药顿时沉默了。 说好吧,她母亲苏贵妃在世时,父亲视她若珍宝,阖宫下上不及她一人尊贵。 说不好吧,苏贵妃过世,他听了灵照寺高僧的一席话,便将她送入明感寺,一年来不管不问,似乎从没有这个女儿。 再过一年,便是沂州之围。 大楚边界北至燕京、大同。 元朔帝时年四十有三,正值壮年,辽人屡屡犯境,护**与之交战十几次,次次大胜,将辽人逼退百里。元朔帝好战心切,御驾亲征,赶往后方沂州观战,岂料辽人率数十万众大军绕过朔州,直奔沂州,将元朔帝连同卫国公生生围困了七日。 后面怎么脱困的,灵药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经此一役,她的父亲一蹶不振,之后便数年缠绵病榻。 可是她死的时候,父皇还没有驾崩。 她应该怎么做? 法雨打断了她的思绪。 “公主,咱们什么时候再下山啊?”她心心念念地就是玩儿。 灵药想了想,道:“过几日先去将军山看姑母,之后就带你下山玩去。” “长公主认得不认得公主您呢?”法雨问。 “认得不认得不打紧,互帮互助才最重要。”灵药笑了笑。 夏日快到了,京师将行时疫,人人避之若浼。 一人势弱,为免生灵涂炭,她还是得和姑母合作才是。 ~ 第14章 姑母 女扮男装这种事,有一就有二。 外头暮色四合,轻烟氲浮。 屋子里,法雨轻车熟路地给灵药系下巴上的肱带,一边喜滋滋道:“这永邦侯府的夫人倒挺胎气①,昨儿送来两万两不说,补药也装了一大车。就是那县主,悄没声息的,大概就想这么混过去。” “……让她混。”灵药扬着下巴任她系带子,“她若真来道歉,咱们还得应酬她,你不情我不愿地,多尴尬,哎,你别给我系成蝴蝶结啊,多娘气。” 法雨笑着退了一步。 “啧啧,公主瞧上去真英气。”她摸起桌上的画眉墨,“奴婢给公主添两笔?” 灵药失笑:“又想把我的眉毛画成毛毛虫啊,反了你了!” 法雨眼睛亮亮的,道:“那位公子看上去挺持重的,为何要戏弄您?” “谁都有顽皮的时候,兴许他一时起了嫉妒之心,才这样呢。”灵药套上外衫,扶了扶发髻上的玉冠,“沈正之护着我去,你就在家待着,我天黑前一定回来。” “长公主娘娘若真是疯的说不上话,你就别耽搁,直接回来。”法雨一脸忧愁地叮嘱。 她昨日听灵药说了一些东阳长公主的事儿,还是有些担心。 灵药摆摆手。 沈正之在外头扣门。 法雨窜过去开门。 “你怎么才来,公主昨儿交代你的事儿,办的如何了?” 沈正之行礼,道:“公主昨日给的一万两,给兄弟们分了,今日蒋选便下了山,回**老家,寻几个会武的来。” “这样神速,果然是沈正之。”灵药笑道。 “前几日公主提了将军山一事,臣便去查探了一番,却在山脚下瞧见了许多做百姓打扮的江宁府衙之人,其中还有臣的旧友,我上前问了几句,他支支吾吾不肯吐露半句。”沈正之面色有些凝重。 灵药皱起了眉头。 据她在上一世的听闻来看,东阳长公主并没有疯,原因只是元朔帝为平息众怒,命太医宣布长公主精神失常,送入了将军山休养。 将军山的公主府大而奢靡,东阳长公主虽行动受限,但府里头却歌舞升平一派安逸,在她出降后,还听闻东阳长公主几次上书称自己精神已大好,但元朔帝终究为着安抚朝堂重臣的心,没有恩准,为此,长公主还闹过几次自缢,都被宫娥们救了下来。 “想是她又闹着要自由,便多派了些人手看管吧。”灵药想了想道,“走吧,去看看情形再说。” 这便出了门。 下了山,又行了十几里路,这才到了将军山地界。 近日正值踏青时节,山下尽是踏青归来的百姓,江宁县衙的捕快们穿了百姓的衣服,三五步为一岗,神情严肃,谨慎盯梢。 “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微服查案的。”灵药失笑。“这个时候上山,怕是躲不过他们的盘查,正之,你护我去后山,我从后面上去。” 沈正之应是。 待绕路至后头茶园,走了几里地,这才远远瞧见公主府的亭台楼阁。 灵药命沈正之在此地静候,一个人往近处去了。 走过杉木小桥,穿过书中杉树林,还没立定,就差点被一辆疾驰的马车撞死。 灵药惊魂未定的退后几步,倒坐在地上,抬眼看去,两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女子在车上勒住了马。 刚想上前理论,却听两人吵起来了。 “你究竟会不会驾车?差点就撞死了人!” “我自有分寸,何必你来啰嗦。” “你有分寸?你有分寸的话就不会差点撞死人了” “撞死了吗?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撞死人了?” “我左眼右眼上眼下眼都看见了!” “好好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撞死他岂不是亏了!我现在就去撞死他!” 灵药心道不好,站起身拔腿就跑。 后头两个人面面相觑,驾车的那女子一声吆喝,车行马动,瞬间驰过去,挡在了灵药的前头。 驾车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和乘车的女子相视一笑。 灵药被她们俩的笑容笑的毛骨悚然。 二人均长得长手长脚,驾车的女子壮些,乘车的女子瘦弱些。 驾车的女子跳下马车,笑的慈眉善目的。 “小公子,这是去往何处啊。” “……就去前面。前面。”灵药嘿嘿笑了几声,妄想溜走。 “前面?”驾车女子也嘿嘿笑了几句,“姐姐们带你一程啊?” 灵药一拱手。 “怎么敢劳动二位姐姐。”转身想走。 后头的女子一下子揪住了她的衣领。 灵药稳住心神,扭头赔笑:“二位天仙姐姐这是要干嘛啊?” 后头乘车的女子也跳下车来,笑嘻嘻地拿了一个黑布袋子走近。 “走,去姐姐们的家里做客吧。” 灵药眼前一黑,手脚已被捆了,丢进了车里。 又惊又慌,耳听得前头二人轻言。 “这下好了,不用去山下折腾了。” “这个长得好,保管满意。” …… 到底想怎样。 昏昏沉沉了一阵子,灵药才发现车子停了下来。 她感觉自己被捞了出来,让后又被关进了一个大箱子里,几个人抬着她走了好一会儿。 待灵药被人从箱子里放出来时,她才瞧见自己所待的地方金碧辉煌、布置豪奢。 大红地衣铺满整个殿堂,四只香兽镇守地衣四角。 殿中不知点了什么香,甜腻甜腻的。 揉了揉双目,面前已多了一个贵妇人,年约三十出头,着一身轻薄的纱衣,雍容华贵,眉间一颗红痣,雪肤大眼,鼻梁高挺。 娇笑着望着灵药。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让灵药打了个寒颤。 “你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莫非是被劫到了什么山大王的山寨?那为何这里的气象全然不像山寨?倒反而像…… 像皇宫。 “小郎君莫怕,这里是天上。”妇人娇笑着过来牵她的手。 灵药坐在地上向后连连滑动了好几步。 “瞎讲!这里不是天上。”她直接揭穿了妇人的谎言。 当她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吗? 妇人又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 灵药突然脑子一阵清明,眉间有一颗红痣的,是东阳长公主啊。 “姑姑!”灵药突然大叫,“你是我姑姑啊!” 长公主娇笑着蹲下身来,点了点灵药的额头,嗔道:“……顽皮,作什么要叫人家姑姑。” 灵药惊恐地直摇头。 “姑姑姑姑,你不认识我了?是我啊!”灵药被她的娇嗔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长公主瞧着这少年有些不正常,站了起来,吩咐下去。 “先将他待下去沐浴更衣,□□一番,省的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的。”她翻了翻白眼,回到贵妃椅 上躺好,“……我看上去有这么老么?叫姑姑?” 灵药刚想分辨,就见先前那乘车的女子走了过来,一把拎起她拖出了大殿。 灵药苦不堪言。 东阳长公主周琼华,如今四十有一,被软禁在这将军山公主府已有四年,先前逍遥自在的日子自是过不成了,山中寂寞,她便令身边嬷嬷夜间去京师街头寻长的好的郎君,秘密带进山里玩上数日,走时再给个千百两,那些被带过来的俊俏小郎君迷迷糊糊的,都还以为自己去了什么豪奢的贵族府邸,神仙福地。 前些日子,在京师掳了个俊俏小郎君进山,在公主府里胡天胡地了七八天,到末了,小郎君不知是被掏空了身子还是体虚身弱,竟死了。 嬷嬷们无法,便将小郎君在山上找了个地儿埋了。 岂料那小郎君来头不凡,竟是那江宁县令濮方的次子,县令家里头找不到儿子,便四处询问,终于从打更人那里知道,小郎君半夜跟着一辆华贵的车子上了将军山。 江宁县衙怀疑到了公主府上,又不好去直接搜人,便在山下设了暗哨,每日在山上搜寻。 因山下抓的紧,长公主又寂寞,她身边的心腹嬷嬷董嬷嬷余嬷嬷无法,今日想下山碰碰运气,谁料一出门就碰见了灵药这般俊俏的小郎君,心道得来全然不费功夫,直接掳走了。 哪知道,这是送作一堆儿了。 长公主正在贵妃椅上躺的无趣,便听外头有宫娥回禀:“公主殿下,拜帖来了。” “又是我那好外甥。”长公主懒懒道,“拆了看看,他几时到。” 余嬷嬷上去拿了拜帖,看完喜笑颜开:“您这外甥儿子倒也是懂规矩,自打他从那海外仙山回来,一年看您一次,也算是个好孩子了。” “舒窈姐姐还在时,他就和我亲近,这回回来了,自然是要多来瞧瞧我这个落魄的姨母。”长公主懒懒道。“皇家亲恩薄,也就他懂事。” 余嬷嬷笑道:“拜帖上还说了,他并非一人前来,是随着宫里传旨的太监来的。” 长公主一下子坐起来,面色激动。 “传旨的太监?莫非是哥哥想放我出去了?”她细细思量,“不能啊,我这明里暗里的递了多少话儿求他,他都不准,明儿也不会吧。” “那哪儿说得准啊,这都几年了,您在这里也受够罪了,圣上与您一母同胞,同辈份的亲兄弟姐妹也没几个了,他不顾惜您,顾惜谁啊。”余嬷嬷在一旁喜滋滋道。 长公主喜道:“好好好,明儿我得好好招待我那外甥。” 余嬷嬷得了令下去了。 长公主这厢一高兴,倒把灵药给忘在脑袋后头了。 灵药被关进了黑屋子,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不但把自己急坏了,还把在外头的沈正之给急坏了。 他在公主府外头徘徊到了半夜,才跳进来各个屋子各个角落的找,还差点被护院给发现,这才作罢,又回到了府外头。 到了第二天早晨,山里起了雾气,沈正之埋伏在水中杉木林旁,正瞧见一行人过来。 浩浩荡荡的,又是轿子又是护卫又是高头大马,二三十人之众,悄无声息地就进了公主府。 沈正之暗道不好,这公主府里头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着急的直搓手。 他该怎么办啊! 第15章 交易 灵药闷头闷脑地坐在黑屋子里发愣。 这会儿应该天亮了吧。 一夜都没闭上眼,就想着自家这个姑姑太不成体统了。 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她掳自己来干什么。 门口响了噼里啪啦钥匙串的声音。 一个仆妇推开了门,打着哈欠进来。 “起来起来小郎君。”仆妇拿了个黑布袋子就套上了灵药的脑袋。 灵药手被绑在了一起,只能乖乖跟着她走。 被仆妇扶着,慢慢吞吞走了几十步。 眼前突然有光,这是出了门了吗? 灵药突然道:“我要见长公主殿下。” 仆妇似乎慌了一慌,上去就去捂灵药的嘴。 “可不敢乱说,谁说这里是长公主府的。”她惊叫。 灵药两只手一把抓住仆妇,脑袋使劲往仆妇头上撞了去。 那仆妇闷哼了一声,倒退了几步,似乎撞到了柱子。 灵药用两只绑在一起的手费劲儿地将黑布袋子拿掉,晃了晃脑袋,适应了外头的光线。 这是在园子的回廊里。 岩石叠嶂、繁花盛锦。 灵药看了看捂着头叫痛的仆妇,也管不了那许多,拔腿就跑。 总不能稀里糊涂地把小命送到这儿。 好不容易跑出了园子,却见一道月亮门,又是一个园子。 弄这么多园子做什么! 灵药气鼓鼓地一边跑一边在脑中思索。 跑了就再难进来,还不如趁此机会找长公主说话。 后头一阵呼喝声,完了。 灵药慌不择路,再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假山叠嶂,池水清冽,水边一座六角亭。 两个男子对坐。 亭外头护卫林立,瞧着竟有数十人之多。 亭中只有两个白面内侍恭敬伺候着。 她来不及停步,已有两名护卫持刀驾住了她。 “你是何人?”护卫喝道。 灵药无奈回头,身后一群公主府的仆妇护院追来,眼看就要拿到她。 进不去,退不得。 亭里却传出清朗之声:“放她过来。” 护卫放开挡着的刀,放了她进去,后面一群仆妇护院犹豫不敢上前。 山中雾大,灵药走近了,才看清楚叫她的是谁。 世间竟有这样的缘法。 素昧平生的两人,却总能不期而遇。 这回他穿了一身霜色道袍,清逸出尘。 他执了一只酒杯,身姿微斜,若玉山将倾。 “来。”他看了一眼亭外头探头探脑的公主府护卫,道。 灵药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发髻是歪的,脸上还有一夜未眠的黑眼圈和倦意。 衣服也很污浊。 对面的男子却皱起了眉头。 灵药这才注意到此人,长眉入鬓,桃花飞眼,面色苍白,嘴唇无血色,像是个女子。 “……留魏长青独自在那里,可不算义气。”那男子继续顿了顿,继续方才的话题。 青年嗯了一声,看向着灵药。 “我与他并无交情。”他示意灵药坐下。 灵药坐的端方。 血色苍白的男子循着青年的眼光,看向灵药。 “这小丫头打哪儿来的,你认识?”他问的突兀。 灵药却头皮一麻。 他为什么会一眼认出自己是个女的。 眼神惊恐地看向苍白男子,男子抿一口清茶,轻笑着打发她:“别问我为什么。” 青年一笑。 “不算认识。” 男子疑惑了,却不再追问,他转向青年,又问道:“你这学了几年道,都学了什么玩意儿,武艺?道法?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会不会收妖那一套?” “……收了不少妖怪。”青年淡淡道,“你呢,前途似锦的锦衣卫镇抚使,又抓了多少奸佞?抄了多少人家?” 男子哈哈大笑。 灵药哦了一声,原来这男子是锦衣卫镇抚使,如此年轻俊秀,那么他定是白玉京了。 白玉京,十八岁中武状元,授世袭锦衣卫镇抚使一职,五年后其父亡故,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因其作风狠辣、武健沉鸷而被人称玉面阎罗。 那他呢,究竟是谁? 灵药探寻地望了望青年。 白玉京好像看懂了灵药的心思,道:“少权,如今辽人犯境、内动不断,国家不得闲暇,你可曾想过去边疆?” 邵权,他姓邵?但是这白玉京,为何如此忠孝?这与传闻中的白玉京全然不同嘛。 灵药看向他,他俊眉舒展,吩咐后头的侍从:“给姑娘沏一杯茶。”又向着白玉京笑道,“国公日夜守土,保境息民,又何须我这黄口孺子上疆场。” “你啊,气性可真大。”白玉京随着他笑了笑。 少权笑了笑,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灵药,见她品了一口茶,眉头微蹙。 想是茶苦了些。 亭外头的护卫仆妇还在探头探脑,少权向身后侍从吩咐了几句,侍从便出了亭子驱散他们。 外头仆妇大着胆子,高声道:“小公爷,白大人,这小子是长公主请来的贵客,还望放他随奴婢走。” “啪”白玉京砸了一只杯子出去。 公主府的仆妇护院吓得作鸟兽散。 白玉京一双桃花眼打量灵药。 灵药正襟危坐,心中却忐忑不安。 “好颜色。”白玉京冷道,复转向少权,道,“京中那些传闻想来是真的,长公主殿下也真是胡闹了些。” 少权笑了笑,并未接白玉京的话茬。 灵药倏地站起身,匆匆拱手道:“多谢二位相救,我这便离开了。” “你这会走了,怕少权一会还得救你一次。”白玉京淡淡道,“老实点吧。” 灵药看了少权一眼。 眼神相接。 “一时我送你回去。”他道。 白玉京听他语气温柔,啧啧两声,笑的暧昧。 “你说说你是怎么回事,回京两年,不娶亲纳妾,秦楼楚馆绝不踏足,这是要清净自灭,奉道斋僧么?”白玉京道,又作势护住了胸,“又莫非是有断袖之好?” 灵药竖起了耳朵。 “你啊……”少权笑了起来,闲适道,“送你一句话,干卿底事。” 白玉京嘿了一声,拍了拍他肩膀,玩笑道:“若你是爱慕于我,我倒是可以用这个理由打发我父亲——况且,若你我二人送做一堆,倒让京师的姑娘们省了心。” 灵药听得正开心,冷不丁白玉京问她:“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灵药回了神,不知是否以真实姓名相告,白玉京看出她犹疑,一摆手:“姑娘不愿说便罢了。” 灵药心道这般倒显得自己矫情了,正色道:“我姓周,家中排行第十。”总不能将闺名告知外男。 少权耳朵微动。 “周是国姓。”白玉京评价道,“排行第十,莫非家中都唤你十娘?” 灵药敷衍地嗯了一声,道:“不知二位高姓大名?” “白玉京。”他看向少权,道,“陈少权。” 灵药眼睛亮亮的。 原来他也姓陈。 咦,为何她用“也”? 能与锦衣卫指挥使结交的人,必定也是权贵出身,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公爷。 园门有响动,三人抬眼望去。 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默然进园子。 “长青。”白玉京招呼。 太监魏长青挂着一张脸,给白玉京、陈少权行礼。 “小公爷,白大人。走吧”他脸色有些难堪道。 “吃挂落了吧?”白玉京幸灾乐祸,“圣上什么旨意?长公主又发什么火?” “好在您二位还在外头给我撑着,不然长公主殿下得吃了我。”魏长青舒了一口气,又看向二人身边的灵药,询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灵药还未搭话,却听外头呼呼喝喝,长公主周琼华提着裙角一路小跑地领着一帮子人跑过来,叫住魏长青,道“魏公公,本宫想了想带口信还是不妥当,快把本宫的书信带给皇兄。” 魏长青忙拜倒,接了信口中应是。 周琼华搭眼瞧见陈少权、白玉京,又见这两人身边跟着灵药,哼了一声。 “你,过来。” 她冲灵药勾勾手指,颐指气使道。 灵药本就要与姑姑相见,刚想上前一步。 陈少权却越过她,道:“长公主要留甥儿的人么?” 周琼华讶异:“这是你的人?本宫真真糊涂了,这明明是昨日在我府上的小子。” 灵药有些糊涂这二人的关系,但仍感念陈少权的好意。 “多谢陈公子的好意。”她仍上前一步,拜倒在长公主的面前,诚恳道,“长公主殿下,小子有事相求,甘愿留下。” 陈少权眉头微皱,望着灵药拜倒在地的样子,有些不解。 白玉京拱手告辞:“长公主殿下,臣等告退。” 长公主摆了摆手,几人便转身离开了。 另有几个护院将灵药拎起来,随着长公主往内殿去了。 灵药认命,被一路提着过去。 进了内殿,长公主斜倚在贵妃榻上,轻笑道:“怎么,想通了?若是想通了,便长长久久地留在本宫这里吧。” 这俊俏小子既然已知这里是长公主府,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灵药苦笑了一下,缓缓将头上的发冠取下,又取下玉簪。 “快,控制住她,她要自绝!”长公主惊呼。 立时就有几个宫娥上前一把打掉了灵药手中的玉簪,又将她扣了起来。 这这这,长公主你是见多了俊俏小郎君在你面前自绝吧,这才如此杯弓蛇影。 灵药挣扎。 “姑姑,你看看清楚,我是个女的,是个女的啊!” 长公主一下子直起身子,仔细瞧了瞧灵药的脸。 灵药此时长发散落下来,额前鬓角均是细细碎发,一副娇弱弱的女儿情态。 长公主绝不相信,指了身边的宫娥道:“扒她衣服看看!” 一名宫娥轻轻上前,手速极快地摸了灵药一把,触感柔软,并不似男子的胸膛那般坚硬。她看向长公主,点了点头。 长公主一拍贵妃榻,恨恨道:“马失前蹄,本宫也会走眼!”她盯着灵药,“你为何总叫本宫姑姑,说说清楚。” 灵药一脸恨铁不成钢。 “姑母!我是十公主灵药,苏贵妃的女儿。”她道。 长公主一惊,下了榻,走至灵药面前,端详了许久。 “怪道如此俊秀,原来是苏贵妃的女儿。”她大概是为自己的走眼找台阶,恨恨地说了一句,又道,“起来说话吧。” 灵药揉揉双手,这才站了起来。 “给十公主看座。”长公主感到有些棘手,“自古以来嘛,咱们做公主的就诸多限制,所以消遣取乐是常有的事儿,你看,你是我的亲侄女儿,又同是咱们大楚的娇女,想必能理解姑母。” 灵药连连点头。 “姑母放心,灵药嘴巴严的很。”灵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长公主这才放下心来,漫不经心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找本宫有事?” 还不是因为长得俊俏才被你的人抓到这儿来的,灵药默然。 “姑姑,我是来同你做一桩交易的。”灵药道。 长公主挑挑眉毛,道:“哦?你同我能做什么交易。” “姑母与灵药,均在困局里。姑母年轻时曾出降上党王赵光廷,削藩和离而归,为我大楚做出了贡献,本该享受亲王之仪,如今却困居在这将军山。”灵药缓缓道, 长公主被戳中了心事,一时眉头微皱,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十六岁时出降异姓王赵光廷,夫妻恩爱,琴瑟和弦,五年后先帝削藩,赵光廷被诬藏数万兵器在封地,自裁而亡,自此长公主大归回京,性情大变。 “姑母虽吃穿享乐不愁,却无自由。灵药舍身明感寺,不得安居。若姑母愿拉扯灵药一把,灵药也愿助姑母脱困。” 长公主良久不说话,过一时才道:“如你所言,本宫虽行动受限,但吃穿享乐不愁,为何要拉扯你?你舍身为母,可是吃不了修佛的清苦?” “修佛不苦,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灵药轻言,“所以才来同姑母做一桩交易。” “说来听听。” “若姑母能助灵药脱困,灵药便能令姑母声价十倍,重获自由。” 长公主神色凝重,显是信了。 “如何行事?”她问,“你又想要什么?” 灵药抬眼看她,神色认真。 “灵药求得,同姑母一样,是自由。”她平静道。 第16章 目成心许(上) 灵药是被长公主身边的余嬷嬷送出来的。 此时正值午后,天光丰足,下山的道路上满眼碧丛。 站在高处往山下看,村落绵密而布,今天真是个收粮的好日子。 没错,她要去收粮。 现下是四月初,上一世的时疫疠气便是在这几个月发作的。彼时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① 京师周边大量流民涌入,为防传染,京师外城门紧闭,流民盘旋在城外,无人管制。 彼时,她镇日的窝在明感寺中,只顾着伤春悲秋,分不出心去关心周遭的人和事。 待半个月后,她才发现明感寺已被患了疠气的流民占据,寺中的好些尼师都不治身亡。 等到事情平息时,已是入冬,乃是松江县的十几名医师勤求古训,博采众方,制出救治丸药,这才渐渐将疠气病渐渐压制。 经此一役,大楚元气已伤,这才有后来辽人的趁虚而入。 灵药不是神仙,她没有法子去弄清楚疠气病的发病原因,也无法阻止疠气的传染,一人势弱,她只能做眼下能做的事。 她诚恳地告诉自己的姑姑长公主周琼华,莫嫌烦,上书圣上,加强国中各地的清洁卫生,预防热毒症。再有,便是去松江县请来这十几名医师,闭门造药。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知道将有时疫,索性将此归结于佛祖托梦,又跟长公主打了个赌,若有假,不仅奉还长公主所给的银钱,还翻倍赔偿。 没错,长公主交于她一万两银票。 到底还是小气了些,灵药沿着两旁遍布明丽翠意的山中小路往下慢慢走去。 前头是片苍翠山林,转过爬满青叶的山石,忽见有一人一马立在林子口。 黑马健壮,低头闲适吃草。 而那人,月白衣衫,斜倚身后的苍树,沈腰潘鬓,一派悠然自得。 沈腰潘鬓…… 他的腰束的紧紧的,其上挂了一枚油润玉佩。 这把腰真的不错。 灵药闪了闪神,脚步已近。 青年抬起头来,轻笑。 笑意弥漫在他的鬓丝眉宇之间,无处不令人赏心悦目。 陈少权。 灵药下意识地去抚耳边的碎发——方才在长公主府梳洗了一番,换了身新衣裳,长公主的衣衫,不是大红便是鲜绿,好容易寻了件藕色衣衫,穿上倒也合身。 他是在等谁?灵药忍不住想,便也问出了声。 “陈公子是在等人么?” 陈少权笑了笑。 “春光好,四处走走。”他仰头望了望天。 灵药却不信,心中微动,快步走到他身前,仰头和他说话。 “我不信,莫非你是等我,找我有事?” 陈少权微笑。 “我怎知你几时出来。”他道。“难得来山中,让乌云放放风。” 灵药哦了一声,还是不信。 “山下也可以吃草啊,为何在长公主府门口。”灵药打破砂锅问到底。 陈少权拍了拍手,将乌云的缰绳牵在手中,慢慢往前走。 “这里的草分外丰盛些。”他道。 灵药追在他后头,继续发问。 “你怎么会来长公主府上,莫非你也是……?”灵药似乎想到了什么,话语戛然而止又再三上下打量了陈少权的脸。 公主好找俊秀小郎君…… 陈少权停步,好笑的看着灵药。 “我也是什么?”他问。 “和我一样因为容颜俊美、气质出众而被公主请去……请去做客。”灵药不假思索道。 陈少权笑出声来。 “不敢和姑娘一般。”他拒绝了灵药的形容词。 灵药回想了一下今日晨起的情形,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和白玉京,一个是锦衣卫镇抚使,一个被称作小公爷,又与那传旨太监魏长青相识,又怎会是被掳进公主府的。 失言了。 “其实我是长公主从前的故人,与她商谈些机要大事,在后院起了误会才被捉住了,多谢陈公子相助。”灵药急急道,岂料这一声谢出口,她又后悔了。 自己身上踹了一万两银票,万一又被他匡走怎么办。 黑马乌云啸了一声,不耐烦了。 陈少权拍拍乌云的背,安抚了一下。 “你要去哪里?”他问道。 “山下的村子,去收些粮食。”灵药道。 “收粮食?”他有些不解。 “我住在附近的山上,家里头人多,要多存些粮食。”灵药认真解释。 “多少算多?”陈少权道。 “大约上万斤。”灵药盘算了一下寺中所需,道。 陈少权点点头,并不多问。 “农户的粮食多卖与砻坊,眼下去山下,收不到粮食。”他道,“砻坊多在聚宝门外。” 灵药哦了一声,望了望天。 春光弥望,日光正好。 “原来如此,那我便去聚宝门好了。”灵药想了想道,又指了路两旁的林子,给陈少权出主意,“这一片草地肥美,你可以带乌云在这里吃草,正好可以散散心。山下还有些歇脚棚子,饿了还可以吃些炒饭素面。” 她突然想到那日和陈少权遇见,她吃了人家一颗掉在桌上的饭粒,不禁有些赧意。 陈少权似乎也想到了,眉宇舒展。 “天不早了,我也要回城了。”他道。 天不早了?灵药仰头看了看日头高高的天,疑惑极了。 “你既然来山里喂马儿了,干嘛半途而废啊,你瞧,乌云还没吃饱呢。”灵药上手摸了摸乌云的脊背。 乌云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嘶鸣了一声。 陈少权拍了拍乌云的背,道:“……它才六岁多,不能贪吃。”他跃上马,伸出一只手向着灵药,“走吧,我带你去。” 灵药摇摇头。 “我如今打扮成了女的,怎能和你共骑。多谢了,我还是去山下雇车罢。” 打扮成了女的,说的好像她是个男的,今日扮了女装似得。 陈少权并不多言,点点头,道:“我在山下等你。” 灵药哦了一声,瞧着陈少权纵马而去。 慢慢悠悠地走了一炷香,这才下到了山下。 远远地,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迎了上来。 “姑娘,小的叫万钟,我家公子叫小的接您上车。”小厮万钟恭敬道。 看灵药神情犹疑,万钟指了指远处。 “我家公子就在哪儿,您放心。”万钟道。 远处,陈少权正骑在马上,周围来踏青的农人游人,目光皆流连在他身上。 灵药这才放下心来,道:“多谢。” 万钟口称不敢,领着灵药上了车。 安置下来,那万钟又在外头恭敬问道:“姑娘,您家在何处,可否需要送个信儿回去。” 灵药想着傍晚便会回还,便摇了摇头拒绝了。 那万钟不再多言,只说了一句姑娘您坐好,这才赶起了车。 轿内布置简洁,只用软缎将车厢内壁钉了,轿中的茶案上放了一本五颜六色的书。 《鹿王本生》 呵,小人书啊。 灵药颇感兴趣地翻了几页,顿觉有趣。 再去瞧茶案下也放了几本,一本《云笈七籤》,一本《虬髯客传》,道教典籍加传奇小说。 有意思。 翻了几页,便觉得胸口沉闷,掀了一角帘子向外看。 前头万钟高声道:“周姑娘,车里看书,容易眩晕,您还是休息一时罢。” 他怎么晓得自己犯了晕,奇怪。 灵药嗯了一声,才回了车里。 行了一个时辰,才到了聚宝门外。 大报恩寺巍峨而立,长干桥挂着正月十五的灯笼,望过去五光十色的。 聚宝门下,南玉带河畔,便有一条街市。 其间售卖零零碎碎各种,有女子的饰物、有男子的衣帽,还有各色的吃食,以及售粮的砻坊。 灵药在长干桥上踟蹰。 正月十五的灯笼,五光十色的大报恩寺,碧玉带一般的秦淮河。 这让灵药想到了上一世的那个人。 那个在她无数个想象里的那个人。 正月十五元宵会,赏灯、猜谜、看陈郎。 什么样的人品相貌,才会让京师的姑娘们如此痴迷。 叹了口气,将脑中烦乱的过往抛开。 陈少权在她身旁站定。 “那里便是砻坊。”陈少权指了过去。 灵药看他,仍是被他的侧颜晃了一下神。 二人便往那砻坊而去。 这间砻坊颇大,门头上书着聚宝,胖胖的掌柜在门前坐着打盹。 春困夏打盹儿,正是好眠的时节。 “掌柜,我要五十石米,可能置办?”灵药问道。 掌柜的惊醒,看见灵药与陈少权站在门外,忙起来待客。 “五十石米?小店倒没这么多存货,姑娘若能等,小店这便去调。”掌柜地恭敬答话。 灵药点头应了,又问:“需付多少定金?” 掌柜地抬头看了看陈少权,摆手道:“不用不用,姑娘若不急,便在这街市逛一逛,待一个时辰后小店便能置办好。” 灵药疑惑了一时,便也不再多想。 眼见着外头熙熙攘攘的,灵药便想去溜达一圈。 她看了陈少权一眼。 他不去办他的事儿吗? 灵药仰头问他:“你不回家吗?你家在哪儿?离这远吗?” 陈少权哦了一声,看了看外头熙熙攘攘的街市,点头道:“不远,就在城北。” 灵药盘算了一下,又道:“左右无事,我请你喝酒如何?” “喝酒?” “是,你救我两次,我请你喝酒,可好。”灵药问他。 陈少权笑了笑。 “大好春光,喝酒作甚,我带你去个地方。”他道。 第17章 目成心许(下) 鼓声雷动,人声鼎沸。 三丈高、二十丈宽的比武台上,两杆旗帜分立两旁。 一方书“武”。 一面书“卫”。 少权和灵药站在最外围。 “这几日是京师武学与卫学的大比试。”少权看着台上向灵药道。 因比试场设在门东大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灵药哪里见过这等热闹场景,一矮身,就想挤进去。 少权一把拉住她。 “做什么?”灵药好奇道,“不到前头看吗,这里瞧不见。” 少权看了看周遭形形□□的闲汉壮男,也不多言,拉住她便往旁边的酒楼而去。 酒楼名叫朝雨,做的是淮扬菜,最出名的便是一道蟹粉狮子头。 寻了三楼的雅间坐了,少权点了荠菜塘鲤鱼脯、碧螺白虾仁、大煮干丝等菜品,这才和灵药往下头比试场上看了。 这里居高临下,看的甚是清晰。 “都说武学出将,卫学出官,比了三日了,也没比出个高下来,各有胜负啊。”上菜的小二哥兴致勃勃地给灵药和少权科普。 灵药听得有趣,又问:“就这一处比试场吗?” “哪儿能啊,夫子庙里头有一场,皇城下通济门前有一场,总共设了四个比武场,每个比武场的头名再去皇城里参加总比,届时,万岁也会观看,嘿,这个比考上武状元还要威风!” 去岁的武状元不是白玉京么。灵药想道。 再问小二哥:“几年一次呢?” “一年一次”小二哥说的兴高采烈,“去年啊,头名是位小公爷,听说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叫什么来着,陈衡?哎呀,那位世子爷可真是丰神俊朗,令人神往。听说圣上封了他个官儿,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小二哥兀自感慨,灵药却瞬间冷了脸。 她本生的温柔,平日笑眼弯弯很是可爱,如今冷了脸,倒别有一番动人情致。 小二哥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看到灵药的脸,心中忐忑。 “姑娘,您这是不高兴了啊,是小的说错话了。” 灵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强笑了下。 “没事,你先下去吧。” 神色仍是不郁,将眼光投向窗外。 少权不动声色,为她斟了一杯茶。 “那位世子爷可曾得罪过你?”他问。 灵药摇头。 “不曾。我和他从未有过交集,更别提什么得罪了。”灵药自嘲道,她向着少权一笑,“又看比试,又可以请你喝酒,多好。” 笑眼弯弯,却多了几分游离。 “我猜,你一定是在兵马指挥司任职。”灵药抿了一口清茶,笑眯眯发问。 少权笑了笑。 “正是。”他道,“你呢,什么来历。” “尼姑庵。”灵药认真道。 她的睫毛微动,大而黑亮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少权。 少权心中一悸,无端地心跳加速。 “我为母舍身,长居牛首山明感寺。”灵药继续认真地道,“这回买粮食便是为了寺中的口粮。” 原来她住在牛首山。 怪道那日在牛首山下第一次见她。 是那一日就目成心许?还是后来脑中的挥之不去? 少权稳住心神。 “寺中应当有田庄产粮,何须再买?”他有些好奇。 “自然是不够吃啊。”灵药不愿过多解释,随意道,“寺中好些人,饭量特别大,比如我,一天可以吃几大碗米饭,四五个馒头,要想富,多存粮嘛。” 少权不禁看向她微露在外头的纤细手腕,笑了笑。 “你瞧,那是白玉京。”灵药指着窗外比武台上的一人道。 白玉京,一身大红锦袍,老神在在的坐在比武台的主位。 色若春晓,眉目俊美。 “啧啧,白玉京生的比女子还要美貌。”灵药感叹了一句,“怪道宜仙郡主死活闹着要嫁给他。” “还有这等事?”少权在一旁听得挑了挑眉。 糟了,这是之后的事儿,她怎么就将上一世听来的八卦随口就说了出来。 忙冲着少权微笑。 “我瞎说的。” 少权哦了一声。 比武场却乱了起来。 又有几声惊雷乍起,天瞬间阴沉昏暗,似乎要下雨了。 “这楼下是怎么了?”灵药就闪了闪神,楼下比武场就乱了起来。 比武场两边本是站立的军学和卫学的学生们都冲上了台子,打做一团。 百姓们作鸟兽散——当兵的打起来,能躲多远躲多远。 几道刺目的闪电划破了昏暗的天空。 白玉京被一群护卫护着,冷冷地瞧着面前打做一团的学生们。 忽有几个学生撞到了他的面前,不由分说,就和白玉京身边人打了起来。 少权皱了皱眉,轻声道:“我去去就回。” 一个纵身便从三楼窗子上跃下,落在比武台上。 学生势众,少权隐没在其中。 大雨终于泼将下来。 灵药在雨帘中看不见少权的身影。 心中又慌又乱。 提着裙角便下楼而去。 出了朝雨楼,雨劈头盖脸的泼在她的身上。 身后小二喊着:“姑娘,外头雨大……”声音渐渐隐没在雨里。 街上车马纵横,在雨里横冲直撞,有好几次差点撞到她。 跌跌撞撞地走到比武台前,却哪里还有人影。 又是一波躲雨的百姓,将她夹带着跑出老远。 雨太大了,眼睛都已经睁不开了。 风强劲刮过,灵药一时踩滑,跌落在地。 顾不得叫痛,灵药一手撑地便想站起来,但脚下又是一滑,再次坐倒。 眼前突然多了一双修长的手,一把将她拉起,拥在怀里,往屋檐下而去。 肆铺屋檐下站定,少权放开了灵药,兀自望着天上雨丝。 灵药心中狂跳不止,喘息之余,再去看少权。 他仰着头瞧天上的雨,侧脸和脖颈的弧线连成一线。 此时他全身湿透,雨水在脚下成了一个小水坑,他见脚下有水,挪了挪脚,又向着灵药一笑。 这笑在氲浮水气的雨帘里,似乎能使湿冷退散,积雪消融。 “不是说,我去去就回么。”少权的声音清冽。 灵药有些抱歉的抹了抹自己的额发。 她的额发湿漉漉的黏在额上,一滴雨珠顺着她的额头,流过小巧的鼻头,再流过湿漉漉的嘴角, 最终往脖颈而下。 湿漉漉,整个人都湿漉漉的。 湿漉漉的睫毛垂在湿漉漉的眼睛上,像一只湿漉漉的小鹿。 少权突然想到了鬼使神差这几个字。 他对她,正是有这样的驱使。 风卷着雨,势头愈加猛烈。 好冷,灵药冻的瑟瑟发抖。 少权眼神微动。 倏地拉住灵药的手,将她揽入怀中。 “失礼了。”他轻声道。 灵药又惊又羞,忍不住抬头看他。 他的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白净的脖子上喉结微微凸起。 灵药忍不住去摸他低垂的睫毛,好长啊。 少权捉住了这只作乱的手,掌心满是冰冷细腻的触感。 他倒吸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灵药。 忽有马嘶鸣一声,万钟驾着车马而来。 万钟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家公子抱着周姑娘。 却又不敢声张,稳了稳心神道:“公子,白大人叫人给打了,这一刻正在定北侯府门口闹呢,您是不是过去看看。” 少权在风雨中将灵药送入车轿,自己则目送车轿离开。 轿内置有干巾,灵药这才将衣衫稍稍擦干。 万钟掀了一角帘子,向着灵药道:“周姑娘,聚宝坊掌柜的已将五十石米置办好,明日得了地址,便会送过去。” 灵药有些脑热,言谢了之后,便倚在车壁上歇息。 不知行了多久,只觉得时日漫长,方才到了明感寺。 山门前的尼师们赶紧寻了法雨来,法雨这才谢了万钟,搀扶着灵药往寺中寮舍去了。 第18章 围城(上) 送过来的五十石米堆在东北角的伙房里。 虚云望着墙角成堆的米袋子,一脸愁容。 “她这回又作什么怪?”慧语拧着眉头,“搬来这么多米,打发要饭的呢?” “……有米有粮,心里不慌,师姐何必以恶意揣测他人。”惠法反驳。 “那她这是做什么,咱们是缺吃的缺喝的了,要她惺惺作态?”惠语四下望了望。 虚云双手合十,道了声慈悲。 “总不是什么坏事。”虚云说道。 前日,听山门前的小尼师禀报,十公主冒雨而归,第二日便有京师聚宝坊的送来了这许多米粮。 十公主为母舍身,按道理来说不应四处走动,但虚云师太念十公主上次遮掩之情,便不再多问。 只是,这么多米粮,吃到明年怕也是吃不完的吧。 没吃的,愁人,有吃的,也愁人。 虚云吩咐小尼师将伙房锁好,便领着惠语惠法折返了。 这厢菜园子里,灵药还在像个小耗子一样,想尽了法子屯粮食。 “这是怎么了,明儿就不过了?明儿就天下大乱了?义军杀到京师啦?辽人破了城了?皇后娘娘崩了?”法雨一张嘴口无遮拦,跟在灵药身边小声地絮絮叨叨。 “你呀,也就是在外头跟着我,要在宫里,死一万次都不够。”灵药看着妙语收菜,笑道,“怨不得每次上火你都烂嘴角,就是话多。” 法雨不服气了。 “烂嘴角喝一碗香油鸡蛋茶就好了,跟话多有什么关系。您快说说,从长公主府出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儿。” 灵药笑了笑。 “昨夜不是都跟你说了么,还这么聒噪,你回去歇着吧。” “还有藏着没说的。”法雨不依不饶。 “是啊。”灵药笑着说,“还有藏着的。” 她刮刮法雨的鼻头。 “昨儿门东大街福意楼送了一整套蓝宝头面,就藏在你的妆匣子里,我嫌你聒噪,才没告诉你。” 法雨瞪大了黑亮亮的眼睛,嗷的一声叫唤起来。 “这这这,我这就去看看。” 一下子跳远了。 “公主待法雨真好。”妙语笑着将手中的菜筐子整理了下,“咱们几时去?” 灵药抬头看了看法雨的背影。 “这就去呀。”灵药伸了伸手,“你瞧我,都穿戴好了。” 一身水绿家常衣裙,清清爽爽。 妙语便引着灵药往山下去。 待法雨气喘吁吁地追上二人时,都已走到了山下村头田舍了。 这村子叫做水阁村,村民大多姓蒋。 村子富足,豚栅鸡栖,稻肥谷壮。 明感寺的土地便在这水阁村的西北处,一十五亩地,皆种水稻。 沿途遇见的村民,似是见惯了明感寺的小尼师妙语,皆点头示意,又被灵药吸引住了目光。 便有几位面善的村妇跟着妙语、灵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寒暄。 “妙语师父,这位姑娘从前没见过,也是寺里的吗?” “姑娘也是随着妙语师父查看田庄的?” “小姑娘鲜嫩嫩的,真好似画里的人一般。” “姑娘多大了,还有十四五?可曾婚配啊?” …… 灵药笑着一一回复着她们的话,法雨向来自来熟,开始西家长东家短的和她们聊天,才刚走到村中的石台子,法雨就把这水阁村谁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哪家小寡妇生的漂亮,哪家最富裕,摸的一清二楚。 那石台子处这一刻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 法雨最是好奇。 “那是怎么了?” 后头有村妇便指指点点介绍。 “年前,来了一对从松江过来投亲的小夫妇,穿的破破烂烂,认了大榆树那家的蒋四家的秀芝婆婆做姑婆,那小媳妇长的俊俏,就惹来了祸事。” “是啊谷里的宋里正瞧上了这小媳妇,非说这男子拐带了这小媳妇,硬要拿了见官去。” “从你瞧,那个花帽子的就是宋里正,叫宋起波,因为秀芝婆婆死命护着这小夫妻,水阁村的蒋家族长又护着小夫妻,宋里正就叫了他表兄弟江宁县衙的李都头,从早上开始,闹了一天了。” 法雨听得愤慨。 “这是要强抢民妇啊,凭什么要说人家拐带。” 灵药跟着几个村妇走上前去。 村民们自发围成一个圈。 里头一个老妇满面污血,护着身后的年轻小夫妻。 男的做农夫打扮,长相文雅。 女子生的果然俊俏,泪流满面,拽着老妇的胳膊。 而对面,正是那宋起波领了李都头,两名衙役拿着杀威棒在后头立着。 那老妇哭嚎。 “你这坏了良心的官儿,我这侄孙儿媳妇上个月就上了族谱,你这般寻事有没有道理啊你说?今日想带走我这侄孙侄孙媳妇,就从我老婆子身上踩过去!” “来历不明的外地人,也能被你说成来寻亲,若是人人都这样,还要我这里正做什么?到了这水阁村,不向我报备就记入族谱,好大的胆子!”那宋起波踹了老妇一脚,自己倒险些跌倒。 那后头的女子扑上前来,扶住老妇,哭道:“民妇有路引,就是到这水阁村投亲,你何必滋事,若有疑虑,去县府里头打官司便是!” “没错,这便就是拿你去见官儿。”后头满面横肉的李都头笑嘻嘻道,“你这小白脸拐带妇女,是一等的罪过,拿到县衙就是一个死!” 那男子嘴唇抖动,显是气到了极致。 “丧尽天良,你们这是丧尽天良!”他护着那女子,气的浑身发抖。 那宋起波嘿嘿一笑,招呼后头的衙役拿人。 这小媳妇上月在村东口洗衣裳,他就瞧上了她,任他怎么聊骚,这小媳妇就是不理不睬,他这才过来拿人,若是小媳妇识趣一点,何至于如此。 那衙役过来拉扯,村民们敢怒不敢言,只是用围挡的行动阻挡着衙役的行为。 法雨实在气愤。 一跺脚钻进了人群。 “反了你们!”法雨指着两个衙役,骂上了宋起波和李都头的脸,“光天化日之下,想强抢民女,真是丧尽天良!” 那宋起波见法雨生的比那小媳妇又俊俏几分,乖乖听法雨骂,嘴上继续花:“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怎么从来没见过?” 啪! 法雨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 宋起波被打懵了。 “给我拿住她!小浪蹄子,敢动你里正大爷!” 两名衙役立时捉住了法雨的胳膊。 村民有大胆的叫起来:“宋里正,你可别欺人太甚!” 灵药向人群里走去。 村民瞧见这天仙一般的小姑娘走近,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那宋起波看的呆了一呆。 “强抢民女,强安罪名。”灵药平静道,“你这官儿就这么当的?” 宋起波动了动嘴唇,到底是开口了 “你是何人?敢指摘老子?” 灵药笑了笑,向法雨招手,法雨睁开了衙役的束缚,往灵药身边来。 “你方才说什么?”灵药向前探了探身子,似乎真没听清楚他的话。 “我说,我说你敢指摘老子!”宋起波大声叫了起来。 “好胆色。”灵药敛了深色,肃穆道。 周遭村民们大气不敢出。 妙语本就看的生气,这一刻见灵药出面,便高声道:“这是舍身明感寺的十公主殿下,宋里正,你这是黑瞎子上房脊——熊到顶了。” 村民们醒悟过来,忙一一跪倒在地,零零落落的公主万安响起。 宋里正不肯相信,倒退了几步。 宫殿里头供着的公主娘娘会到这穷乡僻壤来? 怎么可能?可为什么李都头也跪下了,还浑身直哆嗦? 宋起波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开始自掌嘴巴。 “小的该死,小的嘴贱……” 灵药向小夫妇及老妇招手。 那小媳妇涕泪直流。 “叩谢公主娘娘,民妇姓祁,我的丈夫是这水阁村蒋氏出来的,叫做蒋禀义,家翁在松江开了医馆,得罪了松江茂林堂的大夫,被陷身亡,民妇与丈夫这才回江宁老家投亲,这一位便是相公的姑婆蒋秀芝。” 那蒋禀义口拙,嗫嚅着掉泪不说话。 灵药让她二人起身。 “你们三人随我上山住一些时日罢,过些日子再下山。”她安排道。“山上有空置的寮舍,也有米面粮油。” 又向着村民道:“这宋起波,我让他在此跪上五个时辰,你们若平日里受他欺压的,尽管讨还,来日叫他来找明感寺找我便是。” 那村民们平素受着宋里正盘剥辱骂之苦,此时听了这话,这便都磨刀霍霍了。 灵药自和法雨、妙语去田庄查看。 过了一日,蒋禀义便与媳妇祁娘子、姑婆蒋秀芝住进了明感寺的空寮舍中。 而那宋起波,倒让村民们锤了个奄奄一息,抬回家休养不提。 山中岁月长,待榴花似火时,京师到底是出了事。 京师内城十三门,夜寂如井,鸦声呜咽。 城墙上此时擂鼓阵阵。 一道接着一道的快报往指挥司的衙门里报。 外头穿堂入巷的报声响彻。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陈少权披起外衫,身手利落地推门,纵身上马。 一炷香的时间,他已行至京城聚宝门。 厚重的城门微微颤动。 陈少权领着随行数十将官,登城墙,往外看去。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外头的情形仍让人毛发悚然。 黑压压的云遮天盖地,就着城墙上微弱的灯火,能看到城墙周大片大片乌泱泱的黑影,绵延望不到头。 这都是人啊。 扶老携幼、咳嗽声凌乱。 “放我们进去啊。”哀嚎声四起,冲破天际。 “大人,这,这是十里八乡的流民啊!”一个将官颤抖着声音道,“这是怎么一夜之间从外城门涌过来的啊,县里头的人去哪了,就这么放纵这些流民过来吗?” “前几日便听了消息,热毒传染,一个带一个,个个都染上了,死了一大片” “外乡的流民裹着京城下面县里头的人,就这么往京师来了!” 陈少权凝目,望着下头的人群。 这都是活生生的人,可,京师里头也是活生生的人。 “传令下去,城门十三道,无号令不得开!”陈少权神情肃穆,“我这便去朝会。” 匆匆而去。 守城兵士们心有余悸的听着外头的哭嚎声。 夜好长。。 第19章 围城(中) 到京城里去,到天子脚下去。 那里有全大楚最好的医生,有最丰富的物产,紫禁城里还有他们奉若神明的大楚天子。 他们的天子能不管他们吗?不,天子一定会管他们的! 疠气病不像痘疮天花,只感染孩子,疠气病连大人都不放过,简直是畜生。 所以不能死在外头,死也要死在京城里头。 抱着这样的信念,京师周边市镇的人们在时疫肆虐之时,拖家带口的往京城里赶。 每个家庭都是残缺不全的,有的死了相公,有的死了娘子,还有的,孩子都没了,就剩下老两口,凄凄哀哀、衣衫褴褛的行在路上。 由南进京师的路,必经牛首山。 这才不到一月多,牛首山山下的村落已然破败不堪,地里的庄稼没人种了,房屋被外来人的流民挤占着,歪的歪、倒的倒。 杂草生的有一寸高,山路却光秃秃遍布了乱七八糟的脚印。 明感寺山门紧闭。 纵使念的是大慈大悲咒,信的是无量功德佛,却也不敢贸然开门。 朝夕之间,山门前已然盘旋了数千流民。 多是走不动的妇孺老弱。 明感寺尼师大大小小四十余人,齐聚药师殿。 灵药与法雨、沈正之及两个侍卫,在一旁参会。 虚云眉头紧锁,显是不知如何是好。 慧字辈的五位尼师,围坐一旁,慧语率先开言。 “这疠气病不比旁的病症,这个是会传染的,外头的众生是人,咱们寺里头的也是人!总不能拿咱们的性命去救人吧。”她拧着眉头道。 慧法却于心不忍:“你瞧瞧他们,总有数千人罢,老的老少的少,再不找个遮风挡雨的场所,怕是捱不过去。” “好好地在家里待着便是,偏要往京里跑,京城城门十三道早就关的死死的,咱们明感寺出这个风头做什么!”慧语伶牙俐齿反驳,“山下水阁村都给毁了,房屋田舍被糟蹋的不像个样子,全是这些流民干的!” “师父说的有理!”慧语座下的一名小弟子妙言接口道,“住持师父,咱们明感寺不比大报恩寺、灵照寺,从未受过朝廷的香火,为何要为朝廷解忧,白白送了咱们自己人的性命?” 一席话说的尼师们有些动摇。 与她们日日念诵的佛法截然不同,却实实在在关乎自身性命。 虚云沉吟良久,低低出声:“佛弟子事佛,该当不贪身命,知死有生,怎好谈个人生死。” “性命都没了,如何事佛?”慧语脆生生接口。 虚云被驳的面色一白。 眼见着众人似有动摇,灵药想了想,还是站了起身。 “我乃客居,本不应多言,但此一事关乎数千性命,各位请听我一言。”灵药声音平静,似乎不带一丝情绪起伏,“这里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佛的道场,供奉着为一切有情众生解困渡厄的药师佛,药师佛行菩萨道时,所发之十二大愿,每愿都为了满众生愿,拔众生苦,医众生病①,各位尼师修的是大乘佛教,拜的是药师如来,本该为有情众生念诵经文,消灾解厄,又怎能趋利避害,置数千有情而不顾?” “疠气病是会传染,但若众位做好防护,妥善安置流民,岂非大功德一件?” 一席话洋洋盈耳,说不出的妥帖动听。 虚云闻言起身行礼:“不愧是我大楚的公主。”她面向众尼师,肃穆而道,“诸位事佛弟子,该当不贪身命,这便安置流民去吧。” 慧语见住持执意,不敢多言,神色却不以为然。 虚云便令尼师们重新分配职责,过了一时,灵药才与虚云道:“住持师父,前几日同米粮一起送来的还有六十匹白绫,做成蒙面口巾,分发下去,让尼师们用此覆面。另,在山门前设障碍,一人一人进,若有发病者,隔离开来。” 虚云点头称是,又感慨道:“公主大义,前几日的米粮竟在此时派上了用途。” 灵药笑了笑,不再赘言。 又见安排妥当,便吩咐沈正之:“你带人去将军山请长公主殿下带着松江府的大夫们来寺中。坐镇明感寺,非长公主不可。” 沈正之听令,灵药又想到了什么,嘱咐道:“你一定要告诉长公主,欲翻身,便在此时。决不可耽误。” 沈正之领命而去。 灵药这才带着法雨系好敷面白巾,往山门前而去。 山门慢慢开启,外头流民瞬间动了起来,为防踩踏,虚云师太高声向着外头的流民道:“众位施主切勿着急,我明感寺大门敞开,已为施主们做好了安置,众位切莫拥挤踩踏,听咱们号令才是。” 外头流民拥挤不断,听不进人言,只顾高呼。 “求师父们让咱们进去歇息两天吧。” “没吃的没喝的,我家阿婆眼看着就不行了” “给点吃的喝的吧。” “没人管咱们的生死啊,村里不管,县里不管,到京城里来也没人管啊。” 一人呼喝,众人附和,一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山门晃动,眼看着流民就要将山门推倒。 灵药将面上白巾揭开,越众上前。 环视一周。 这些,全是老弱妇孺,面黄肌肉、衣衫褴褛。 他们面上挂着颓气,眼中全是绝望。 “谁说京城没人管你们。”她平静地说。 声音清亮入耳。 流民们逐渐安静下来。 “虚云师太既开了山门,便是有接纳众位的意思,众位只要听从安排,一一入寺便可。只是,万不可喧哗哭闹。进的寺来,我来作保,明感寺定会管众位吃喝安睡,也会有医师给与医治。” 流民们的眼睛里充满了不信任。 虽说这姑娘仙姿玉色,令人不由心生好感,但凭什么啊? “你是谁啊就来作保?” “我们为什么要信你。” 灵药向着他们一笑。 “紫禁城里坐着的天子是我的父亲,我是大楚的香音公主。”灵药平静道,再无赘言,“你们信我便是。” 流民们的神情由狐疑慢慢变成了敬畏,有人便相携着要下跪行礼。 灵药止住了他们,高声道:“不必拜我,一一入寺即可。” 这便有尼师分站两边,进一人发一面白巾,进去之后,便有尼师领着往四大天王殿去了。 灵药舒了一口气。 法雨将白巾给她系上,轻声道:“公主,水阁村的祁娘子找您有事,候了半天了。” 灵药瞧见后头怯生生站着的祁娘子,笑了笑。 祁娘子欲拜倒,法雨扶住了她,嗔道:“你不是有急事要找公主,别多礼了。” 祁娘子闻言福了一福,轻声道:“公主,民妇有要事相告,请随我来。” 灵药便随着祁娘子往后头寮舍走了,进去之后,便见屋中满地的纸屑,杂乱不堪,祁娘子的夫婿蒋禀义正对着一本书挠头不止。 法雨讶异:“这是怎么了?遭贼啦?被人抢啦?流民不是还没进寺里头来嘛!” 灵药一笑。 祁娘子请灵药坐下,轻声禀告:“家翁幼年时曾在稚川学医十二年,精于医术,二十三岁上回松江开设了仙都医官,治好病患无数,去岁得罪了茂林医官的郑大夫,郑大夫出身显赫,他的亲叔叔是太医院的院判,此人在松江医界只手遮天,指使了人去污陷家翁治死了人,家翁气性重,投湖而亡。” “遗下两本医典,家翁在世时,曾说这两本医典乃幼年时师父所赠,其中有疠气病的方子,只因疠气病经年未有发作,外子便从未放在心上,这几日听说外头疠气病肆虐,外子便翻出了这两本医典研习,未料到,这两本书却全是道家经史,外子苦苦思索其中门道不得其法。” “家翁素来正直,断不会拿此事玩笑,这才禀了公主,来请公主拿个主意。” 灵药心中微动。 蒋禀义来自松江。 而上一世,研制出疠气病方子的医师也是来自松江。 莫非是他? 可这两本医典是怎么回事? 来不及细思,灵药接过这两本医典,细细端详。 一本《玄珠录》,一本《金丹四百字》 再普通不过的道家典籍,其中一本还是有关于炼丹之法。 其中,怎会含有医药的方子? 灵药想了想,道:“不出今晚,便会有十几名医师来寺中,不若请他们一起研习。” 祁娘子点头称是。 蒋禀义却倏地抬起头,道:“公主,不可,这两本医典,家父曾遗下遗言,不得与他人传阅。请公主恕罪。” 灵药思忖一时。 “那我能不能看?”灵药问道。 “公主要看,那自然使得。”蒋禀义嗫嚅出言。 祁娘子将两本医典奉上,郑而重之道:“公主娘娘,您看着办吧。” 灵药向她点头,却感到祁娘子眼中大有深意。 祁娘子将灵药送出舍外,悄声道:“公主娘娘,外子是个榆木疙瘩,不通世故,若能得到疠气病的方子,这便是救苦救难的大功德一件,公主尽管找人穿越求解。” “你放心。”灵药向她承诺。 祁娘子诚恳道:“公主大德,盼您能为世人度厄。” 灵药一震,不由地惭愧起来。 正说着,沈正之却急急地过来了。 “公主,长公主殿下不愿来,说这里污浊,她怕染上病。”沈正之一脸的为难,“就连松江府的医师,她还留了两名下来,还说,还说……” 沈正之嗫嚅不敢言。 “还说让你送完医师再去长公主府找她,她有事交代你是不是?”灵药一脸明察秋毫。 沈正之一张俊脸通红。 法雨怒极:“你怎么这么没用,是不是被揩油了?” 灵药望了一眼祁娘子,轻斥法雨:“不可无礼。” 祁娘子悄然退下。 法雨气鼓鼓道:“生这么俊俏做什么,让人惦念。” 沈正之微微叹了一口气。 灵药恨铁不成钢。 她这个姑母啊,明明是元朔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为何这般烂泥扶不上墙,父亲好歹有个好战善战的名声,才在上一世闹出了被围沂州之事。 灵药想了想道:“先让她享两天福,沈正之,你去。”刚想吩咐沈正之再跑一趟,搭眼看见法雨气鼓鼓的腮帮子,便改口道,“你让你手下去长公主府,告诉她一声,我要去京城一趟,让她差人照应着点明感寺。” 又吩咐沈正之打点行装:“你随我去京城。” 沈正之领命。 看着手中的仙家典籍,灵药想到了陈少权。 他的车轿中有云笈七籤,那么定会认识几位通晓典籍的大家,要不要找他参详? 灵药皱起了眉头。 这个理由好像有点牵强…… 第20章 围城(下) 墙高濠深,固若金汤。 万民在城下哀凄,哭泣声惊起了周遭原本安静的老鸹,乌压压地一大片,遮天蔽日地展翅往山西大槐树老鸹窝①飞去了。 陈少权静立城门下。 心中百千忧虑钝重,难以安定。 今晨三更,他与白玉京打了一架。 就在午朝门前,宫门未开,晨钟未起。 白玉京脸上还挂着伤——那一日军学和卫学的闹剧,让他挂了彩。 打他的是定北侯府的滴次子程世万。 京城的世家公子们,就那么几家,自小玩到大,彼此之间都是相熟的。 今日你打了我,明日我再打回来。 就如他和白玉京这一仗,为他人而起,又因他人而熄。 为的都是万民。 “数万百姓哀凄城下,五成兵马司堂堂指挥使竟然城门紧闭,不愿接纳我大楚百姓,啧啧,铁石心肠!”事情起因便是白玉京的这几句话。 他在三更的宫门前,背后是玉色光晕的宫灯,指责陈少权漠然置之、铁石心肠。 “打小我就瞧出你是个凉薄的人,太学里的青蛙夜里叫白天叫,你叫人全捞起来扔了;定北侯家的程小子不过撕了你的书本子,你就砸了他的墨盒子,堵他家门口揍他;我家三妹妹不过是多看了你几眼,你便说她五大三粗、不知礼节,不似个姑娘家;你爹爹不过是娶了个续弦,你就抛下你爹爹出走三五年,我识你二十年,竟全忘了你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玉京骂的酣畅淋漓。 陈少权是听到最末一句才翻脸的。 太学里的青蛙,他是叫人捞了,但却是到了南玉带河放生。 定北侯家的小子,他是揍了,但起因是那小子撕的是自己母亲留给自己的书籍。 至于他白玉京的庶妹妹,成日价的缠磨他,他说她不知礼节又何错之有? 他父亲续弦,他离家出走…… 与其说是为着续弦赌气出走,倒不如说他是因为那一句诗。 ……碧海青天夜夜心。 母亲去世的前一年,他听到母亲在父亲的书房吵闹。 “好一个碧海青天夜夜心,她用情如此深,你竟半分没有动摇么?我不信!她生的那样美,整个西凉国就选出她这一个美人来,我不相信你没有动心。” 他听到他杀伐果断的父亲苦苦哀求:“鸾儿,你听我说……” 他的母亲乳名叫做鸾儿。 “鸾儿,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西凉国破,我负责押送这位西凉进献的女子进京,对她不假颜色,从未有过单独会面,至于她的心思我从来不知晓……” “不知晓?那为何这本书里会夹带着这两句诗!她是在后悔进宫么?我真想去问问皇弟,这苏贵妃究竟心机有多深!” “鸾儿,这书大约是当年她放置在车轿内,随从一同收拾了放进府中,我从未……” “当真?” “鸾儿,与你成婚前,我便倾心与你,怎又瞧得上旁人。我敢起誓,若对你有一分隐瞒,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后来他的父亲和母亲就和好如初了,感情比从前还要好。 天不遂人愿,第二年他的母亲便亡故了,这也就罢了,父亲丧妇之痛未过一年,竟要娶新妇,而这新妇,听闻是宫里头那位碧海青天夜夜心的苏贵妃牵桥搭线的。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好一个心机深沉的怨妇。 年方十二的他,出走是为了去边疆寻他的父亲,他要问个清楚,究竟与这碧海青天的苏贵妃有何瓜葛…… 少权陷入了思绪当中。 白玉京却一不做二不休,上前来揪他衣领。 又没陈少权高,便有些仰视陈少权。 “外头是活生生的人,是活生生的我大楚的百姓!你就忍心将他们锁在城门外头,任热毒肆虐?死伤增多?”白玉京大吼,“若是后头有辽人追着这些百姓,你是不是也会一言不合就关上城门!你的良心呢!亏你还是国公爷的儿子!你的血性呢?就这么冷血无情吗!啊?” 守宫门的护卫忍不住侧目。 陈少权狠狠地推开他。 “天真!”他反驳白玉京,“外头是我大楚的百姓,可里头也是我大楚的百姓!热毒肆虐,传染极快,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隔离,将他们放进城,是想将热毒扩散吗?” 他忍不住骂了一句白玉京愚蠢。 于是,白玉京和他打了起来。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打到最后,白玉京只记得是因为一句愚蠢。 其他的倒忘了。 大朝会上,圣上忧心万民,特命了太医院四十名太医随着陈少权到聚宝门下查看流民病症。 又令户部拿主意如何安置万民。 再令兵部侍郎林存志接管锦衣卫、京城守备军、五城兵马司。 总之,城门十三道,绝不开启。 可户部的办事效率让人生愁。 这会儿已经午间,外头的流民困顿城下,热毒悄悄蔓延,流民已然倒下泰半。 若是下雨,热毒会更肆虐。 陈少权抬头看天。 云团四合,微雨将落。 太医院的院判郑茂行引着四十名太医登上城墙。 “郑大人请看看吧,据说是热毒。”脸上挂了些彩的陈少权望着城下委顿的百姓们,忍不住声音低沉。 郑茂行是个面容白净微胖的老者,约有五十多岁。 他望着城下的百姓,摇了摇头。 “无药可救。”他道,“世子爷也说了,他们是热毒。我从医四十年,从未见过热毒病人好起来。” 后面的太医跟着点头附和。 “是啊,热毒有许多病症,有的高热不退,有的呕吐不止,还有的昏厥休克……摸不着病因啊。” “这病因摸不着,又没什么预防的法子,只能任之处之,无方可解啊!” “唾液飞沫皆可传染,这样凶狠的病症,几十年未见啊!” 陈少权静静地听着太医们感慨,心中只觉烦躁。 “太医是全天下最好的医师,他们都说治不好,那自然是治不好的。”京城守备军的统领夏乐康叹了一口气。 “太医们原来是这般诊病的。”陈少权冷冷道,“不近病患之身,距离二十丈之高,只远远看去,便可得出无药可救的结论。” 他拍手叫好。 “太医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医师!”他忽的抓了郑茂行的衣领,将他推在城墙上,道,“这数万百姓,你一句无药可救便打发了,可有半分医者的仁心?” 郑茂行吓得从城墙上滑落在地,不住的告饶:“世子爷息怒,世子爷息怒。” “若想世子爷息怒,这便开了城门,领了太医们去百姓中瞧瞧。”白玉京自一旁慢悠悠地走上城墙,挂着一脸的伤道。 “这……”郑茂行看了看身周面色各异的太医们,嗫嚅不敢开言。 “来呀,绑了郑大人去城下,郑大人打头阵,太医们自然敢去了。”白玉京抱了膀子,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这便有人拖了郑太医往城下而去。 剩余的太医们面露恐慌,便有一人怯怯出言。 “还请大人们容我们换上衣衫,戴上面巾,一同下去为百姓们诊病。” “这话说的还像个样子。”白玉京淡淡道,便吩咐兵士将太医们领下去了。 少权大踏步跟着下去了。 白玉京喝住他。 “打了我你还想走?” 少权侧头看他。 “改日再打,今日恕不奉陪。” 白玉京哼了一声。 城墙下开了个小门,将几位太医与陈少权、白玉京送出,便关上了。 委顿在地的流民们哀嚎声四起。 “大人,救命啊。” “神医啊,求你们救救我们……” “都死了啊,我一家老少就剩我一个了……” “没吃没喝几日了,大人们开开恩,放我们进城吧。” …… 太医们匆匆瞧了病,便进城了,言说要去研究病情,熬制汤药。 少权去寻林存志说话。 “林大人,若不许他们进城的话,当务之急便是先安置他们,”他声音清朗,“依末将所见,理应在周边安营,将流民们隔离开来,再行救治。” 林存志摸摸胡须,愁容满面。 “不是不允,只是钱呢,粮呢?户部不拨粮,你叫我如何安置。” 少权默然。 突然想到了那一日,周姑娘储粮五十石。 莫非她是知晓些什么?不然纵使是一个寺庙的人吃,短时间内也吃不下这五十石米粮。 不知周姑娘在牛首山,是否被流民打扰? 晃走不安的情绪,少权找来白玉京,又唤来身边随从。 “去家中支取两万两银,在京中购买粮食。”他说道,“我去分配人马,去安置流民。” 白玉京一笑:“岂能让你一人破费,我出一万两。” 二人相视而笑。 这时,有守城兵士来报。 “启禀指挥使、镇抚使大人,城外大报恩寺前的广场开始搭建草棚,大报恩寺的主持已出来安抚民心,另有不知哪家的仆妇护卫面蒙口巾安置流民,分发米粥馒头,又将患病的和未患病的隔离开来。” 少权和白玉京一惊,站起身来。 “是谁?” “领头的是位小姑娘,蒙着口巾看不清面目,她说是奉将军山长公主之令,携牛首山明感寺众尼师前来赈济流民。” 少权心微动。 牛首山明感寺。 是那位周姑娘。 白玉京冲他一笑:“少权,你的周姑娘来解围了。” 第21章 出世(上) 长公主? 大楚元朔朝,封为长公主的,也有四五位,这是哪一位。 东阳长公主?那一个在朝堂上逼死大学士的东阳长公主? 地皇三十五年,出降异姓藩王上党王、后和离大归的东阳长公主? 城墙里的所有人都还在惊异中,城外的流民们却已在慌乱中安定了下来。 甭管是什么公主,只要有人能救他们,那这个人便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下凡。 更何况,这位仿佛观世音菩萨下凡的小姑娘…… 格外和善、格外温和、又格外地美貌一些…… 这位格外和善的公主娘娘四更便往城里赶了。 五更一刻便到了大报恩寺左近。 大报恩寺驻有高僧延光,时年一百一十二岁,在大报恩寺闭关修禅已有二十年,大报恩寺为此禁闭山门二十年。 山门今始开。 寺中数千亩地此时已搭建许多草棚。 毛竹为柱、稻草为顶,简易快速。 这归功于大报恩寺中的小沙弥以及明感寺中的小尼师,还有沈正之前些日子在**招纳的二十几名习武之人。 搭建好简易草棚之后,这才陆陆续续地放流民入内。 明感寺中的小尼师们有了经验,山门前只开两道小门,两人在门上检查流民身体情况,患病的走一边,无病的走一边。 进第一道门之后,另奉上白巾,用以敷面。 最初混乱不堪,大报恩寺住持九十二岁的高僧延寂出来安抚,流民们这才安定下来,听从指示有序入寺。 大报恩寺的小沙弥们来不及诵经,面蒙口巾,有序安置流民。 长公主找来的二十几名松江县大夫,在沈正之的监督下一一为患病的人诊脉,再开写缓解的药方。 他们心中也是万般无奈,疠气病凶猛,若不是被这十几个侍卫押着,他们可不愿意来这里——今年流年不利啊。 松江县的叶大夫愁眉苦脸地给一位老妇人诊脉。 他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岁的孙儿,一月前被抓到京师,说是要研究如何治疗疠气病,真真是苦不堪言。 “老人家,你是否感到胸闷、呼吸不畅。”他询问。 老妇抹了一把眼泪,莫名地触动了他。 “大夫,我知道我是没救了,你瞧瞧我孙儿,他还小,他才九岁……”老妇沟壑纵横的面上流泪不止,她拉过身边发抖的小孙子,哭着说。 叶大夫看了看小孙子的脸,又翻开他的眼皮观察眼白,再把了把脉,安慰道:“他症状不深,我来给你们开些去热毒的药,你们拿着去那边排队领药煎药去吧。” 老妇拉着小孙子扑通一声跪下,涕泪直流:“大夫,您是好人啊,我们这个病没人敢治,京城里也不给我们开门,您的大恩大德,老婆子永远忘不掉啊!” 叶大夫心中一痛,想到了家中的老母亲,松江县府此刻也应该是哀鸿遍野吧,若自己的老母亲和小孙子流落他地,也盼望着能有人这样对待他们。 想到这里,叶大夫扶起了老妇,拍了拍手,将药方递给她,让她领着孙子去排队去了。 正要看下一位病患,忽然有一个中年男子领着几个人挤了过来,冲着叶大夫就是一揖,急急道:“叶大夫大德,我们是来安县的大夫,随着流民到了此地,这数万流民,就您这十几个人医生忙不过来,咱们也来帮把手。” 叶大夫突然觉得,在这里救死扶伤的感觉,有点好。 叶大夫看看这男子身后几位衣着褴褛的人,拍手道好:“好好好,不过这事我拿不了主意,还得去问那位小姑娘。” 他向广场正中指去。 患病的流民们个个精神不振,互相倚靠着唉声叹气。 有一抹霜色的影子人群中走动。 妍姿玉质、卓然而立。 沈正之带人匆匆扛了几大包石灰粉过来,又去知会灵药。 “公主,石灰粉都到了,花椒盐等物也都齐了。 灵药嗯了一声。 沈正之皱了皱眉头,道:“人手不够,还有泰半进不来的流民在山门前闹,听说,外头又死了十几个。” 流民人数太多,五月初的天又闷又热,病症凶猛,若发作起来,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断气了。 灵药点了点头,带着沈正之往山门前去。 外头还有数千名流民。 情绪是会传染的。 最开始还能听从指挥,安静入寺,到后来,日头毒了,人心惶惶,又有病患身亡,自然大家都不安起来。 “公主,就那里,那几个抱着孩子的,好像快不行了,站都站不起来了。”小尼师妙风指着人群中间几个妇孺。 灵药踮起脚尖去看。 “让她们先进来。”她吩咐道。 小尼师便去招呼。 流民中几个流民不乐意了,叫叫嚷嚷。 “咱们排了一上午队,凭什么让她们先进去。” “是啊,她们不行了,我也不行了,我头晕的很!” “我也头晕,我手脚发软,眼看着就死了!” 妙风气的直冷笑。 “一个二个都是白眼狼!”她小声嘀咕。 灵药自山门中走出来,招呼那几位蓬头垢面的妇孺。 “你们到我这里来。”她高声道。伸出了手。 她的手纤长白腻。 排在前面的几个流民呆了呆。 “小娘子也是寺中的尼师吗?” 沈正之护在灵药身前,怒斥:“放肆!” 那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噙着泪从人群中挤出来。 那几个流民偏要阻挠,其中一个伸出了脚,将她们绊倒在地。 灵药一阵怒气上涌。 拨开沈正之就走上前去,将手递给地上的妇女。 其中一个看上去壮实的流民瞧着灵药身姿纤弱,隐约在袖子里的腕子白腻滑嫩,脑中不知在想什么,竟上手去抓。 沈正之暗道糟糕,身形还未动,忽的觉得一阵风从眼前吹过。 一个迅捷身影一把踹倒了那个胆大妄为的流民。 又握住了灵药的手腕,将她往回拉了拉。 这是谁? 沈正之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青年。 一身霜色朝服,上衣束在腰间,更显得身姿挺拔。 灵药惊了惊,这才对上面前这人的眼睛。 陈少权。 一阵说不出的欢喜滋味涌上心头。 她忍不住在面巾下微笑。 “沈正之,将这三位大婶带进去。” 沈正之得令而去。 陈少权放开灵药的手腕,回身去看那个流民。 流民见身前这位官爷器宇轩昂,早吓得尿了裤子。 跪倒在地不住地告饶:“小民该死小民该死。”陈少权挥了挥手,立时有兵士将这名流民架走了。 这才拽了灵药衣袖的一角,将她扯着往寺里头走,灵药在后头一步一步地跟着,笑的眉眼弯弯。 陈少权倏地停住脚步,灵药又一头撞了上去。 “哎呀,你总是这样。”灵药揉着额头,抱怨。 陈少权看着她小脸皱成一团的模样,只觉得满心都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就好像心被揪着一般。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他问道。 “明感寺被百姓们占了,我们只能往京城里来。”灵药逗他。 她说的是百姓,而不是流民。 “该管这些的是京兆尹、是五城兵马司、是户部、是京城守备军……而不是你。”他忧心忡忡。 灵药笑了笑。 “我路过这里,有粮有人,大报恩寺的师父又肯赈济百姓,那就顺便管一管喽。”她认真道。 就这么简单? 数万流民,数万张嘴巴,还有来势汹汹的疝气病。 顺便管一管。 万一染上病那该如何是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该如此亲力亲为。”他看见她额上有一丝发黏住了。 “你不也过来了吗?更何况,我不是千金之子。”她笑着捋了捋额上的发丝,打趣道,“我是千金之女。” 法雨急急赶过来,看见陈少权,略微吃了一惊,将口中的公主二字咽下肚子,急急道:“虚云师父好像有些不适。” 灵药回头看去,虚云师太果然坐在山门旁的椅上喘气。 灵药抱歉地看了少权一眼。 少权点点头:“你去。” 灵药转身去了。 少权定定地看着她询问虚云的身影。 她的长发因为弓着身子,而散落在身前。 肌肤胜雪、黑发若云。 身后是仓惶萎靡的流民,她在其中,惊心动魄。 白玉京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旁,笑了笑道:“那日她做了男装,并不觉得如何,今日见了,竟有几分倾国倾城之色。少权兄,周姑娘这般风采,真乃世间尤物也。” 少权不理他,唤来身边吏目曹煊,安排道:“除了守城的甲队,其余六十名,皆来此地,只听她的号令。” 他指向灵药。 白玉京惊了一惊。 “林存志还没发话,你就敢调兵遣将?” 少权冷哼一声。 “听他的,早天下大乱了。” 他转身便往山门外去,口中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世间尤物意中人……” 突然收口。 白玉京满脸惊恐地跟上陈少权,不敢相信地说道:“少权,你这是念了一句淫词艳曲?我的天呢。” 少权心中懊悔极了。 他怎么能脱口而出这一首少年游呢? 词意不雅,唯这一句深得他心。 但却让他感觉自己在心中唐突了她。 “没有。”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白玉京还要继续缠磨,却听外头似乎人声鼎沸了一些。 便有兵士来报:“二位大人,长公主殿下驾到!” 她怎么能出将军山? 圣上不是不允许她出山吗? 两人疑惑地走出山门。 山门前流民七零八落地跪倒在地,有气无力地喊着:“长公主殿下万安。” 一顶锦绣华盖软缎马车上,一位贵妇人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的下车。 大红衣裙、艳丽妆容,长眉入鬓,口脂嫣红。 她环顾了一周,这才开口:“这里也太脏了吧,一股什么味儿!快扶我进寺里头去。哎呀呀,怎么都是泥呢!余嬷嬷快扶我上车,把这条路用地衣铺起来,去。” 第22章 出世(下) 长公主安然坐在大殿中品茶的时候,已是云团四合、暮色婀娜。 她到底是没用地衣铺陈,而是找了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将她背进了大殿。 少权、白玉京不耐烦长公主的派头,隐在人群中便回去了。 灵药在一旁陪她。 “姑姑,您不是不能离开将军山么?”她轻声问道。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 “本公主不来,功劳岂非全是你的了。”她冷哼了一声,“明儿京里定会来几个安抚的官儿,叫他们给本公主上个奏疏,流民们再念着些本公主的好,本公主出这将军山指日可待。” 灵药笑了笑。 “姑母说的是。数万流民能一一安置好,这是滔天的功德。”她并不生气,“若没有姑姑给的那一万两银钱,又怎能筹集如此之多的米粮。” 长公主眯了眯双眼,显然是很满意灵药的乖巧。 “去让寺里头给我准备个舒适的屋子,行了三十里路,骨头架子都散了。”她一边吩咐着余嬷嬷,一边伸出胳膊,示意灵药给她捏捏。 灵药便捏了捏长公主的胳膊。 长公主看了看灵药的小脸,似乎有些怜悯之意。 “你也早点歇着,脸蜡黄蜡黄的,难看死了。一点儿都不像个公主。”她随口说道。“你瞧瞧我,你再去瞧瞧宫里头那些嫔妃,哪一个不比你会保养自己。” 灵药轻笑了一声。 “姑姑,身为一位公主,应当做些什么呢?”她诚心发问。 长公主漫不经心地看了灵药一眼,嗤笑出声。 “做些什么?身为公主要做些什么呢?我来想想,”她身子斜倚着,饶有兴趣地开始教导自己的侄女,“生来便跟天下普罗大众家的姑娘不同,享受着万民供养,钟鸣鼎食养尊处优,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福,身为一个公主,就好好享受吧。” 灵药点了点头。 “诚如姑姑所说,大楚的公主享受万民供养,钟鸣鼎食养尊处优,那便也该为大楚做些贡献,姑姑当年不也为削藩出降上党王么?”她声音平静,“如今姑姑若想出将军山,那便改一改高高在上的态度,多在外头体恤体恤百姓,哪怕是面子功夫也该做一做。” 长公主听着听着面色就怒了起来,指着灵药的鼻尖,说了一个你之后,却再未斥责。 灵药平静地站起身,向着长公主福了一福,轻声道:“高山有雪,平地多霜,上下两极,同寒两知①。姑姑在云里待的久了,也该下来看一看了。” 长公主面色铁青,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灵药恭敬告退。 天色已晚,月色如霜。 大报恩寺的琉璃塔发着耀目的光芒。 寺中满是流民,或昏睡或兀自哀嚎或辗转反侧。 尘世一片焦灼。 一天的安置,让这些流民有了安歇喘息之所,然而城门还是没有开启。 灵药走过满是狼藉的长干桥,行至城墙之下。 城墙上的兵士瞧见了下头迟疑的女子。 有人呼喝:“何人在城下徘徊。”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城墙上,往下观望。 像孤境里遇光,少权看见了她。 心中欢喜浮上眉间,他向着城下的玉色少女道:“等我。” 说着,一跃而下。 五丈多高的城墙,他就这么跳了下来,又稳稳落在灵药身前。 灵药被他唬的连连倒退几步。 他怕唐突了她,笑着解释:“城门无号令不得开,只能跳下来。” 灵药上下打量他。 “那也不能跳下来,万一我不是找你的呢?”她道。 少权愣了一愣。 灵药笑了笑。 “我有一事求教。”她诚恳地看着少权的俊秀眉眼,捧出两本书来。 《玄珠录》《金丹四百字》 少权从她手上接过两本书,翻开了第一页。 扉页写着“抱朴老祖” 他一挑眉头。 “这是谁的?”他问道。 “松江县的大夫蒋禀义的家传,他的父亲曾在海外仙都稚川学习道法,师父传了他两本医书,其中有各种疑难杂症的方子,疝气病也在其列。”她认真解释,“只是这两本书说是医书,却是道家典籍,我想着你曾穿道袍,车轿中又有道家经典,便想来问问你。” 他舒了一口气,笑了笑。 “若他所言不虚的话,那便是我的师兄了。”他肃穆道,“家师抱朴老祖,仙居正是仙都稚川,通晓医术、精于武艺。” 灵药眉头舒展开来,笑的眉眼弯弯。 “太好了,我就知道问你是对的。”她踮起脚,点了点少权手中的经典,仰头问他,“那你可能 看出这书里哪里藏了药方?” 她的手指在月光下愈发显得纤细修长。 少权心中微动,想到白日里那一句:世间尤物意中人。 无端地红了脸。 灵药好奇地看他不语,问道:“你怎么了。” 少权哦了一声。 “这书我也看不懂。”他弯下身,自靴里拿出一把锐利的匕首,将两本书的封面封底边缘割破,抖了抖,四张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纸张自其中抖落下来。 灵药惊呼一声,捡起四张纸,就这月光去看。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医病的方子。 灵药找了一时,这才在上面看到了疠气病的药方。 灵药倒吸一口气,像宝贝一样把方子叠好仔细地放好。 仰头再去看他,眼睛里就带了几分感激。 “多谢你,你总是为我解围。”她的感激是真心的。 治疗疠气病的方子能找到,这天下患病的百姓都将得救。 “既然是海外的仙人,那这方子定然管用。”她感激道,“尊师大德。” 少权嗯了一声。 “你总是有这多么奇遇。”他认真地说着,“第一次见你,你做了男装,在牛首山下的草棚子吃 素面,第二次你输了我九千里,红了眼圈。” “第三次,你敲寡妇门,被五成兵马司追赶。”他的声音清朗,却带了几分迷茫,“你是谁?为什么总有这么多奇遇……” 他低着头去瞧灵药,眉头微皱。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忽一闪神,少权险些以为自己要掉进去。 灵药被他看的心中慌乱。 “我要回去了。”她定了定神。 少权点点头。 “我送你。”他开始往大报恩寺走。 灵药心里欢喜,侧身去瞧他。 他的肩膀上洒着如霜的月色,走着走着,脚下却顽皮地踢了一脚石子,发冠微动,其上的宝石便在月色中闪了一下,好似有星星镶嵌发间。 “你有多大?”灵药忍不住问他。 “十九。”他回答的干脆,又看着灵药,“我是十月的生辰,过了便十九。” 灵药偷笑了一声。 “我可不想知道你的生辰,免得到时候要送礼给你。”她打趣他。 少权顿了一顿。 “你会送礼物给我么?”他认真的问道。 灵药被问住了。 “自然会的。”她想了想,“你喜欢什么,到时候都可以告诉我。” 少权忍不住微笑。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待你生辰时,我也送给你。”他微笑道。 灵药才不告诉他,笑着转移了话题:“你才十九岁,就做了五成兵马司的指挥使,当真了不起。” 少权漫不经心地回答:“恩荫而已,不算本事。” 灵药哦了一声。 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笑道:“你瞧,今天的月亮像不像一条小船儿。” 少权仰头去看月亮。 “嗯,不过你不要指月亮,耳朵会被割破的。”他一本正经道。 灵药满脸不相信。 “我不信。这是哪里来的谣言。”她摇着头。 少权也指了指月亮,笑道:“我也陪着你一起被割耳朵吧。” 灵药好笑地看着他。 笑语晏晏,已走到大报恩寺的山门前。 灵药同他告别。 “我进去了,多谢你的解惑。”她笑着说。 少权点点头。 灵药转身进去,衣袖却被扯住了。 回头去看他。 少权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睫毛低垂、眼神清明。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你的来历。”他低低地说着,“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不看书,写不写字,闲时喜欢做什么,我全都想知道……” 他上前一步,有些颓然。 “你,能告诉我吗?” 灵药心中狂跳不止,又是慌乱又是悸动。 她倒退几步。 “我明日告诉你。” 她挥手告别他。 拎起裙子,便进了大报恩寺。 偷偷回头。 他仍站在那里。 这世间,英俊不凡的青年不少,独独他,有一分颓废的清气。 灵药落荒而逃。 一路没命地跑,才想起来要去寻蒋禀义。 敲了房门,千叮咛万嘱咐才把方子给了祁娘子,又怕生变,便把沈正之叫来守着门口,又嘱咐研 制出了方子一定要叫她来。 到了第二日清晨,她就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了——全是因了他的一番话,让她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行至寺中的广场,流民们正排着队伍在尼师和沙弥那里领米粥咸菜。 法雨这两日一直管着寺中的米粮钱财,日日算账熬的两眼通红。 她追着灵药报账。 “公主,咱们手头有两万两银子,三十多石的粮食,昨日陈大人又送来三万两银子,银子是够了,可米粮最多维持三天……我这算账算的头都快昏了。”她跟着灵药团团转。“管账算账这事儿,我实在是不愿意再管了,您还记得那位徐公子吗?他在数术上是个天才,何不叫他来帮咱们?” 灵药笑着点点她的鼻尖。 “人家在京里,怎么来帮你算账呀。” 法雨嘟囔了几句不再言语,跟着灵药往前走。 沿途的流民们注视着灵药的身影,轻声的感谢声不断。 “谢谢,公主娘娘……” “是她,是这位公主娘娘安置了咱们……” “可热毒还没治好,死了这么多人了。” “要是还在城墙下边,大概死的人还要多。” “快来谢谢公主殿下……” 流民们望着灵药不断致意的身影,有的抹了抹眼泪。 大夫们陆陆续续地都围了上来,还未来得及和灵药说话,便有快马疾驰而来。 马上人一身锦衣,正是锦衣卫镇抚使白玉京。 他领着一众锦衣卫,停驻在灵药之前。 “圣上有旨。” 广场之上,万民皆拜倒在地。 “圣上有旨,请长公主接旨。”白玉京高声道。 几个小尼师混乱着去请长公主。 许久。 长公主仪态万方地在众仆妇簇拥下出来接旨。 白玉京高声道:“……长公主护民有功,特许在大报恩寺参与安置流民一事,四皇子午后代天子巡视大报恩寺,以示天恩,钦此。” 万民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法雨小小声的在灵药耳边抱怨。 “什么好事儿都被她占了,亏公主忙前忙后不得安歇。” 灵药示意她噤声。 法雨吐了吐舌头。 右边耳朵忽然有点疼。 灵药无意识地摸了摸,却刺痛了一下 她把耳朵后面给法雨看。 法雨惊呼了一声:“公主,您的耳朵后面怎么破了?” 灵药摸着右耳朵,笑眼弯弯。 他的耳朵是不是也破了? 第23章 知悉(上) 午后下了数点黄梅雨。 佛怜世人,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的144盏油灯,已熄灭数日。 沈正之将忙碌在病患中的大夫们召集进了大雄宝殿。 大夫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宝殿,他们忐忑不安地进去,愁容满面地坐下。 待那个小姑娘进来后,他们才舒了一口气。 他们见过许多小姑娘,有的稚气未脱、烂漫天真;有的娴静若花照水,温文尔雅;还有的伶牙俐齿,娇俏爽利; 可他们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不管什么时候,她都笑眯眯的,好像什么都不成问题。 大概他们从前从来没见过公主。 大概公主就是这样的? 从松江府来的十六名大夫,流民中加入帮忙的十七名大夫。 共计三十三位,有的须发皆白、面慈心善,有的正值壮年,风风火火。 灵药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些大夫们。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我替病患们给各位神医鞠躬了。”她深深鞠躬。 大夫们纷纷开言。 “我们算不上神医,疠气病都治不好……” “公主客气了,救死扶伤乃是咱们行医者的本分。” “发病的越来越多,眼看着都倒下了。” “是啊,昨日一天就去了四十多个……” 灵药看着他们愁容满面的交流,轻叹了一口气。 “各位神医已经尽力了。”她朗声道,“各位舍身为万民的大德必将载入青史。” 她向沈正之点了点头。 沈正之唤了个八个抬了重重竹筐的侍卫过来。 侍卫将竹筐搁在地上。 大夫们纷纷围上去看。 满满的银饼闪着刺目的光芒。 大夫们惊呼了一声。 “这是给各位神医的诊金。”灵药吩咐沈正之分拣银饼。“各位辛苦,一人三百两银饼,权当这几日的报酬。” 大夫们面面相觑。 “彼无望德,此无示恩①。神医高义,自然是瞧不上这些阿堵物,可我却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报答各位神医。”她含笑说道,“思来想去,还是付诊金的好,这些便是我替万民付给各位的诊金。” 三百两,可以在京郊买一座二进的小院子,可供中等人家一年的嚼用。 大夫们有些不知所措了。 灵药笑了笑,继续说道:“神医们不必多想,日后还有你们忙碌的。” 大夫们看见这个女孩子转了身,双手合十拜了拜菩萨。 “从此刻开始,神医们就随着我,做一件大事吧。”她转过身,目光炯炯,笑意浮上眉间,“做一件可以载入青史的大事。” 大夫们都没有出声,眼睛不眨地看着她。 她示意沈正之将蒋禀义请出来。 大夫们看着一个瘦瘦小小,面目清秀的青年大夫颤抖着双手走出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盘子。 十几味中药搁在其中。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有一夜没睡的缘故,也有心情激荡的缘故。 “有救了,万民,有救了!” 他身子歪了一歪,沈正之一把扶住他。 灵药点了其中一位老大夫的名。 “秦大夫,还麻烦您领着各位神医与蒋先生一同研习疠气病的方子,如何斟酌分量,如何熬制,如何治疗,有劳你们了。” 她的神情有些激动。 大夫们也激动起来,纷纷走上前来,将蒋禀义围在其中。 秦大夫临时充当起了指挥者,席地而坐,与蒋禀义交谈起来。 沈正之在一旁待命。 紧闭两日的城门却在此时开启了。 华盖如云,车马如龙。 是四皇子代天子巡视流民。 四皇子周邶牧,二十有一,薄皇后之亲子。 元朔帝久未立太子,四皇子极有希望问鼎东宫。 在灵药看来,这位皇兄,最是两面三刀,心思沉重。 他早开府建牙,圣上亲封诚王,赐城北诚王府一座,流水花谢、纷华靡丽。 灵药上一世死前,元朔帝被围沂州,四皇子在群臣的“哀告”下,代天子监国,表面极力营救元朔帝,私下却欲置元朔帝于死地,元朔帝归来后,将他幽禁。 上一世的时疫,四皇子并没有代天子出巡,而流民们则被关在京城外七日,虽有大报恩寺的高僧们救助,仍死伤无数。 四皇子是一个容长脸,瞧上去有些女气,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戾气。 他此时斜倚在车内的软缎壁上,品一杯香茶。 而他身边则是位熟人。 六公主周洵美。 她今日扮了男装,将发髻梳的高高的,倒给她寻常的相貌上增添了几分俊秀的英气。 向来肆意妄为的她,如今有一个威风出巡的机会,她自然是要争取的。 更何况,这替天子出巡的正是她的同胞亲兄。 “四哥,我想伸出头去看看。”她听着外头嘈杂的人声,蠢蠢欲动。 四皇子周邶牧懒懒道:“你又想出什么风头?外头都是贱民,有什么可看的?” 周洵美扁了扁嘴巴。 “我想看看他们是怎么追着咱们的队列跑的。”她道,“平日里我都是微服私访,瞧不见这般围着咱们队列走的人群。” 四皇子嗤笑一声。 “一时进了大报恩寺,颁布了父皇的圣旨,就让你看一看万民参拜的盛况。”他哄着自家这个六妹妹。 周洵美摇着头不依。 “大报恩寺里头已经有一个姑姑了,大家都忙着谢她,哪里会来拜我。” “那又如何,她哪里有你矜贵,你可是大楚的嫡公主。”四皇子漫不经心道。 周洵美附到四皇子耳边,用极小的声音道:“四哥,等你做了皇帝……” 话还未说完,四皇子喝住了她:“瞎讲八道。闭嘴。” 周洵美又扁了扁嘴巴,道:“四哥哥又吼我!” 想必是快到城门了,队列有护卫高声命城门开启。 车轿外头的人群突然嘈杂起来。 周洵美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议论声,心中扑通扑通直跳。 “那可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 “你瞧得没错,正是陈世子,听说他去年恩荫了五成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如今正守着城门呢。” “啧啧,可真是好看呢。” “他父亲便是咱们大楚的英雄,虎父无犬子,说不定哪天陈世子也能接他父亲的班,为咱们大楚守土啊。” 周洵美已经控制不住地要去掀帘子,四皇子斜睨一眼,周洵美气的眉毛倒竖,到底还是不敢掀开帘子。 车队驶出城门,百姓们围在城门前,却无人敢出去。 听说,外头的数万流民十之四五都患了疠气病,此病传染度极高,发病凶猛。 城门正要缓缓关闭时,却有几十名医者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领头的青年医者高声道:“大人, 我们二十一人乃城中各家医馆的坐堂医师,听闻外面有流民数万、不得进城,疠气病肆虐,我们想去寺中救治病患,还请大人放行。” 陈少权已带兵随四皇子车队往大报恩寺去了。 此时守城的是兵马司同知孟知贤。 他未发一言,而是深深地向着这二十一人作了大揖。 其后,放行。 京师的百姓议论声四起。 “他们这是傻吗?疠气病可是死症。” “疠气病可是会传染的啊,染上了就治不了啊!” “或许他们有治病的法门?” 有人嗤之以鼻:“若是有治病的法子,还会有数万的流民齐聚京师?如今十三门外的流民都往大报恩寺去了,如今怕是有好几万了吧,人越多,病发的越快。” “既是如此,他们不是傻吗?” “是去送死吗?” 二十一个医者默默地随着车队向着大报恩寺而去。 普罗大众不会懂他们,可他们自己懂。 凡大医治病……勿避险希、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② 先贤医圣孙思邈如是说道。 普罗百姓不懂的,则是他们为医者的一份仁心。 大报恩寺中,除却正避世修行的高僧延光,其余皆迎驾。 数万流民俯身拜倒,高呼吾皇万岁。 周洵美跟在四皇子身后,听着万民的山呼,只觉飘飘然,身上无一处不妥帖,心中无一处不得意。 长公主斜倚在椅中,笑的矜持。 陈少权立在四皇子身后,目光却在找寻那一抹淡色身影。 西北角,衣衫晃动。 那个小姑娘抿嘴朝他笑。 春光弥望、两心欢喜。 四皇子这才颁布圣令。 “……国中疫病肆虐,使万民流离失所至京师城下,今朕下罪己诏,后宫用度缩减,捐出十万两银安置流民,朝臣当削减俸禄减少车马出行……” “另开辟三个官疫区,太医院太医免费为万民看病。” “疫区免税减租三年,各地乡绅应施财赈灾。” 又在其后,大大地赞赏了长公主的大义之行。 旨意宣读完毕,数万流民谢恩之后,却渐渐骚动起来。 “为何表彰长公主娘娘,明明是那位姑娘出粮出钱出力气。” “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差遣她来的?” “哪能呢,那位姑娘每日在咱们中间忙碌,我看大报恩寺的僧侣和明感寺的尼师们对她都很尊敬。” “我听过侍卫们称她为公主。” “是不是圣上弄错了,不是长公主,是那一位公主啊!” 流民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长公主脸涨的通红,气的从椅上站了起来。 余嬷嬷高声道:“你们在胡说些什么,那一位姑娘是长公主殿下派来的,听从长公主的号令。” 四皇子却挑了挑眉毛。 他素来不喜这位嚣张跋扈的姑母,如今能落她的面子,自是最好。 他向着万民探了探身子。 “是哪一位姑娘。” 流民们纷纷指向西北角。 灵药闭了闭眼睛。 她只想藏在人群中。 长公主瞪向她。 四皇子有些茫然。 六公主周洵美呆立片刻。 “怎么是你!”周洵美不敢相信,指着灵药叫出声来,“父皇不是不准你出明感寺吗?你敢违抗圣令!大胆!” 灵药叹了口气。 自人群中走出来,她向着这三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福了一福。 周洵美嫉妒的双眼通红。 两年没见,她怎么,怎么还是这样好看? 明明不施粉黛,却颜色鲜妍,明明素色衣衫,却卓然不凡。 她站在那里,无端地将旁人比成泥、比成土。 四皇子忍不住讥笑出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那位被父皇扔进尼姑庵的十妹妹。”他顾忌着万民,声音很轻。 陈少权在身后眉头紧皱,却没有更多地意外。 想想她的那些所为,无视规矩却并不出格,谈吐有礼却偶尔娇憨可爱,为失去九千两银子哭泣却为了数万流民一掷千金,心怀万民而不居功自傲。 士人有百折千回之真心,才有万变不穷之妙用。② 这样的女子,当得起一国公主。 这样的女子,也当得起他的倾慕。 他居海外七年,并不知宫中之事,所以十公主是宫里头哪位娘娘所出?为何会在明感寺中长居? 他看向灵药。 周洵美往前一步,讥讽出口:“你那为祸天下的妖妃娘亲死了,你还想翻身么?再做你那个万千宠爱的香音公主吗?这种场面也是你能来的?沽名钓誉,不要脸面!” 陈少权皱起了眉头,越众而出。 “殿下,此地乃大报恩寺,还是莫造口业的好。”他平静地看着六公主周洵美。 周洵美看向说话之人,见是她一向倾慕的陈世子,顿时如雷轰顶,颤抖着说:“你你你,你敢说本公主造口业?” “延寂师父,口业如山,谨语慎言,是否为我佛真义?若犯口业者,将下拔舌犁地狱。”少权道,“我说的可对?” 延寂法师正领着一众僧人双手合十,神态自若。 此时冷不丁听见有人问他,想了想道:“一切众生身语意三业中,口业最容易犯,还是谨语慎言为好。”末了,又加了一句,“我佛慈悲。” 周洵美气的跳脚,刚要叫嚷,四皇子一个眼神止住了她。 一位是为国征战的国公爷家的世子,一位是得道高僧。 六妹妹和他们纠缠下去,对名声大大不利。 四皇子阻止了周洵美的叫嚷,看了看跪着的流民,向着身边的太监点了点头。 太监孟四平高声唱道:“平身。” 灵药笑了笑。 “灵药长居明感寺,至今已有两年,四皇兄、六姐姐一向可好。”她道,“父皇可好?” 陈少权神魂俱惊,身形微晃。 她叫周灵药。 她是那位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奸妃苏婆诃之女。 他看向灵药,灵药也看向他。 第24章 知悉(中) 六公主不高兴了。 凭什么她一出现,大家目光都得看着她? 就连陈世子,就连陈世子都为她说话。 “本公主好不好那是本公主自己的事儿,本公主的父皇好不好也用不着你操心。”她语带讥诮,语速又快又急,“你既已舍身,做什么要管俗世的事儿,和你又不相干了。再有,父皇不是下旨 不许你无故出寺吗?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快说。” 灵药笑了笑。 四皇子传令下去,便有侍卫们遣散开了流民,让他们取药的取药、休息的休息。 “那六姐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灵药看着做了男装打扮的周洵美,认真发问,“公主皇子未经允许不得出宫,若出宫需要父皇母后的旨意,敢问六姐姐有么?” 六公主自然是没有的。 “本公主早已开府建牙,出宫来不是正常!”她气势汹汹道,“本公主的公主府就建在太平巷,翻了年就住过去了,倒是你,私自进城说不清楚,皇兄,把她抓起来。” 少权心中惊涛骇浪,听到六公主的言语,面上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四皇子挥了挥手,实在没耐心和这个十妹妹纠缠。 当年她的母妃宠冠六宫,旁的妃子一点雨露都沾不着,就连自己和六妹妹的母亲中宫皇后都拉不回父皇一晚。 父皇宠苏贵妃,连带着宠十妹妹,他就是瞧不惯。 眼下她与自己云泥之别,还能怕她不成。 “这里忙着大事,本王懒怠管你。”他招手唤侍卫们上前,“将十公主带下去,一时再治她私自出寺之罪。” 灵药往后倒退几步,心中冷笑。 还未及说话,陈少权已然挡在她的身前。 “若要治十公主之罪,那便先治六公主私自出宫之罪。”他平静道,“不然,诚王殿下厚此薄彼、执法不公,如何立身行道,扬名于世。” 他指了指身后的百姓。 四皇子无甚喜好,不赌博不喝酒不爱玩闹,平生最好虚名。 灵药看了陈少权一眼。 他挡在她的身前,因为太高大的缘故,灵药竟有了一分阴凉之感。 前世,她在俗世中浮沉,没有什么可依凭的,随波逐流、郁郁寡欢。 这一世,好像眼前多了些什么。 竟让她觉得好似有了那么一点点依靠。 她笑着从陈少权的身后走出来,道:“四皇兄是来安抚百姓的呢,还是来治罪与我的?可别本末倒置,让人拿住了把柄。” 四皇子沉吟良久。 一旁长公主早已不耐,挥手道:“一群小炮子子,吵得本宫头稀昏①。”她指了指灵药,“十公主我带出来的,一个个跟吃了枪药似的。不耐烦和你们啰嗦,余嬷嬷,摆驾回去。” 余嬷嬷称是,招呼了侍候的一大群仆妇,簇拥着长公主去歇了。 日头猛烈,四皇子摆了摆手,意思是不再计较,也领着浩浩荡荡的人往大报恩寺安置的寮舍去了。 只余周洵美咬着嘴唇,站在原地。 陈少权凝视着灵药。 她眉眼灵秀,仰着小脸看他。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起了一股火气。 灵药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为何他的眉宇间散着冷意,神色阴郁? 少权忽的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走了。 周洵美恨恨剜了灵药一眼,跺了跺脚,追上去。 “陈世子,你站住!我有话对你说。” 她跑的飞快。 方才的那一股清凉之意,瞬间散去。 他是什么意思? 他在跟谁摆脸色? 灵药自嘲地一笑。 身后忽的人声嘈杂起来,灵药缓缓转身。 大夫们约有近百人,跟在法雨、沈正之的后头走来。 他们神色各异,有的情绪激动,有的欣喜若狂,还有的心花怒放。 法雨为难地看着灵药:“公主,他们非要见您……” 灵药示意她无碍。 领头的秦大夫颤抖着手率先跪倒在地,高声道:“公主,疠气病有救了啊!万民有救了啊!公主大德啊!” 身后的大夫,有松江县的十几名,有流民中的十几名,还有自城中赶来的二十一名青年大夫。 京城中的二十一位青年大夫更是心情激动。 他们本就是抱着治病救人、解除病患痛苦而来,却未成想竟得到了疠气病的治疗方法。 这是大功德啊。 灵药扶起秦大夫,轻声道:“这些都是蒋大夫和诸位的功劳。”她看向京城中来的二十一位青年大夫,“尤其是从城里来的各位大夫,你们舍弃了安逸,来这里救助病患,医者仁心,令人敬佩。” 大夫们激动万分地谢了灵药,便都纷纷散去熬药治病去了。 灵药心绪不佳,在法雨的陪同下,回寮舍不提。 熬药喂药不过一夜的时间,疠气病的病人已症状解除大半。 这样的好消息传出,朝野震惊。 五月十五,聚宝门大开,全城百姓都涌出了城。 结伴着往大报恩寺来。 报恩寺门口在发放盘缠。 病好了的流民一人五两,各自返回故土。 未好的病患仍旧被安置在大报恩寺,直至痊愈。 城中的百姓们将长干桥堵的水泄不通,可大报恩寺中出来的流民们仍不肯离去。 他们汇聚在大报恩寺门前,先是小声地喊着,到后来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十公主,我们要见十公主。” “我们要谢谢她。” “还有大夫们,我们要谢谢他们。”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到最后,京师里的百姓们不明就里,也跟着喊了起来,形成了山呼之势。他们在问过身边那些流民,十公主是谁之后,开始一传十十传百的在人群中传播。 一直过了很久。 灵药才领着近百位大夫,走到了人群中间。 她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醒目极了。 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很多妇孺在围着她流泪致谢。 一夜之间,京城所有的人,上至朝堂,下至街巷。 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这位十公主。 第二天晨起,她接到了薄皇后的懿旨。 五月二十二日,迎香音公主回宫。 今日是五月十七,她将在京城金城巷的东阳长公主府住下,直至五日后进宫。 这里曾是长公主未被幽禁前的旧居。 她甫一回归,便早命人将这里收拾规整,把将军山的陈设全都拉过去。 花儿来不及重栽,就从养花儿的匠人那里成盆成盆的买,再用成匹的各色软缎装饰各处,一时间,长公主府里到处是灼眼的靡丽。 灵药被安置在花园子的息芳园。 法雨在息芳园里的真意堂里,东摸摸西摸摸,一脸的难以相信。 “公主,咱们这算是苦尽甘来了吗?圣上知道您为她分忧,一定是念着您的好,要接您回宫。”法雨走到灵药身前,感慨着说,“您瞧,长公主殿下都回了京,住进了从前的旧宅子。咱们要是能有自己的府邸就好了。” 灵药站在窗前,望着门前灼灼的榴花,只觉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我还未及笄,薄皇后不会准我开公主府的。”她叹了一口气,“法雨,你叫沈正之来见我。” 法雨嘟囔了几句。 “他前些日子在外头不晓得和哪些人结了兄弟,成日里喝酒,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还醉着。” 灵药去看法雨的脸,笑她:“他成日里喝酒,那就让他回家好了,别跟着我。” 法雨小拳头锤上灵药的肩膀,献着殷勤。 “别啊您,他啥都不会,就对公主有一颗忠心,去了别的地方还讨人嫌。就留着他吧。” 灵药莞尔。 转念却又低落起来 已经有两日没见到他了。 他是怎么了?突然就冷了下来。是因为知道了她的身份么? 她不相信他是这般肤浅的人。 只是彼此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盟约,她又有什么可忧思的呢? 可是止不住的心神不宁。 法雨使人搬了一张软塌放在窗外的石榴花下,灵药盖了一条薄被,迷迷糊糊睡了一个下午。 只觉梦境支离、晦涩难垛,前世种种涌上心头,令人心悸。 到了傍晚,便有几滴暗雨落下。 灵药自重生后第一次耐不住性子。 长公主才回府,府内守卫不是很严密。 灵药仍做了男装,将头发束的紧紧的,携了法雨往通济门而去。 金城街距通济门很近。 她表明了身份,上了城墙。 沿城墙一直走了十几里,都没有陈少权的踪迹。 从聚宝门下了城墙,灵药站在守城的兵士面前打量他。 兵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高壮、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小哥。”法雨叫他。 他的头昂的更高了。 灵药看他严肃的模样,甚觉可爱。 拉了拉法雨,面对着他坐在了一旁的栓马桩上。 法雨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小锦袋。 抖了抖,从里面抖了一堆杏仁、酸枣、瓜子仁、核桃仁…… 零零碎碎一大堆,捧在手里给灵药吃。 灵药捻了一颗杏仁放在嘴里。 “这会儿门东大街不晓得还有没有卖糖雪球的,嘴巴里涩的很。”灵药笑着问法雨。 法雨连连点头,往嘴里送了一颗酸枣,酸的又是皱眉又是咧嘴。 “哎呀呀,我吃了一颗好酸的枣儿。好酸好酸。” 兵士抿了一下嘴唇。 “喂,小哥,你说说你今天见你们指挥使大人了吗?”法雨龇牙咧嘴的问他。 小哥终于松动下来。 “没见到。” “那昨天呢,见了吗?他高兴不高兴?” “没见到,我刚才才换的岗。” 法雨不信他,跳起来问他。 “哼,这里是卫所,他怎能不来巡夜。” 灵药心中叹了一口气。 “走吧,他也不知道。” 法雨撅了撅嘴。 主仆二人慢慢地往回走了。 少顷,聚宝门城墙下的卫所却亮了一盏灯。 陈少权自其中走了出来。 他的玉冠有些倾斜了,肱带也散了开来,垂在脸庞两侧。 他喝酒的时候,才若玉山将倾。 万钟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他甩开万钟,去问守城的兵士。 “方才那位小姑娘,问你什么了?”他问的漫不经心。 兵士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高声回答:“回指挥使大人的话,方才只有两位白脸小公子在这里嗑瓜子,没有小姑娘。” 少权一怔,扶额。 万钟斥道:“那就是位姑娘!” 兵士大声哦了一句,又高声道:“原来是位姑娘!她问我指挥使大人的行迹,指挥使大人的住所,指挥使大人明日可会来这里,还问我指挥使大人这两天高不高兴。” 少权失笑。 “你怎么说的。”少权靠在了城墙上。 兵士高声道:“小的回答,小的从来没有和指挥使大人说过话,不清楚大人的一切行踪。” 少权忍不住笑了。 “那位姑娘是什么神态?”他问道。 “我看她的眼圈红了。”兵士仍旧高声回答。 他收起了笑意,拍了拍兵士的肩膀。 “你可真有本事。”他突然神色就冷了下来。 兵士声音更高:“多谢指挥使大人夸赞!小的叫孟九安,家住武定门外缎子桥,今年十七岁。” 少权上城墙台阶的脚顿了一顿。 灰青色的城墙上有些湿漉漉的。 方才落了几滴雨。 才过十五,月亮就迫不及待地瘦了几分。 她好像也瘦了。 在大报恩寺里忙前忙后,操碎了心。 她这样的女子,就算是那苏贵妃所出,又能如何? 母亲和父亲恩爱了十几年,那一句碧海青天夜夜心,自那次之后再未提过。 大楚律法,连坐都取消了,遑论这个呢? 少权心里突然就安定了,之前一直揪着的一颗心,好像落了下来。 落的实实的。 少权喝完壶中的最后一口,将酒壶摆在城墙的垛子上,几步跃了下来。 第25章 知悉(下) 灵药夜里犯了痢疾。 一个女孩子,犯了痢疾,上吐下泻的,到末了浑身无力地趴在床榻边上。 大约是吃杏仁吃的。 心中郁结,手上就不停,一口一个,整整吃了四十三颗。 当时法雨哇的一声哭出来。 “您怎么能一口气全吃了呢,你是公主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她抽抽噎噎的,“这家店清明关了门,回了和州老家,到现在还没开,进了宫就再难吃到了。” 灵药满脸愧疚地看着法雨,没过一会就吐的天昏地暗。 法雨白了一张小脸,吓的魂不附体。 待灵药好起来,已是三更的天。 夜深如井。 灵药趴在床榻边上,浑身无力。 “法雨,你瞧我是不是有点诗里头说的,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意思。”灵药抬了抬胳膊,往床上爬,“好像快成仙,看你都重影了……” 法雨在外头叫了几个侍女扶灵药上床,给她盖了厚厚的锦被,捂的只剩一双眼睛在外头。 “你这是想把我闷死啊。”灵药眨着眼睛,被被子压的喘不过气来。 法雨恨恨地看了灵药一眼。 “公主殿下,不是我说您,你怎么就那么馋呢?吃我的杏仁吃成这样,您也是潇洒。”法雨按着 被子不让她掀开。 外头通传声响起:“长公主殿下驾临。” 灵药还没反应过来,长公主着一身红色丝质衫子就进来了。 坐在灵药坐前先摸了摸她的额头,接着就是一顿数落。 “你这是怎么回事,刚进我府上就吐成这个样子,你看你这脸色,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给你下了药呢。”她甩下一句话,站起身来,“你给本宫好好歇着,过几日就进宫了。” 风风火火的,不等人回答。 灵药挣扎着坐起来,喊住了长公主。 “姑姑。”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问,“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的家住哪儿啊?” 长公主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一脸疑惑。 “你也瞧上那小子了?卫国公家的世子,陈衡。”她说完就走了。 空气静寂。 法雨在一旁看着灵药的脸色由白变成青,由青变成红,再也没变回来。 “公主……”法雨急的满面通红。 灵药捂着胸口摆了摆手。 “我想歇一会儿。”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 法雨不放心,还想说什么,灵药已是将锦被一蒙,不再出声。 无奈,法雨只得反带上门,默默地出去。 被里闷热,捂出一身汗来。 陈衡,陈少权。两世为人,两回都栽在这个人手里。 前世她犹如浮萍,不肯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才出降卫国公世子,最后落得尸骨无存。 这一世,她原以为可以远远地躲开他,却竟然又着了他的道。 最初见面之时,就应该好好查清楚,不该放任自己的心。 她真是蠢,蠢到不配重活。 灵药揪着自己的衣领,用尽了全力按住自己的心口,痛到无处宣泄,最终在榻上蜷缩成一团。 他凭什么还对自己冷淡,他凭什么? 痛到极致,灵药就着床沿边上的盂又是一阵吐。 清水和着血。 上一世最后记忆里的青年将军和陈少权的样子渐渐融为一体。 她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却看的更加清晰。 那一夜不知为何,守卫森严的国公府门户大开,彼时她正在窗下学着做一双绫袜,辽人的大皇子苏力青便闯了进来,几下便将她打晕。 醒来时已是大同府外。 那是辽人进犯的前一晚。 苏力青想要侵犯她,她赤红着双目,用一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喉咙,这才让吓退了苏力青。 一夜不敢眠。 第二日她赤着双足,浑身褴褛地被绑在城下。 彼时不管是辽兵,还是大楚的将士,看到她都惊呼了起来。 可她那位夫婿,大楚的征西大将军,他就那样高高在上地,站在城墙上,看都没看她一眼。 她以为她可以得救,她甚至幻想,她的这位从未谋面的夫婿可以看在她嫁他三年的份上,想个法子救她。 和苏力青谈判,或是说些什么来安抚一下攻城的辽兵,哪怕找人来偷偷营救她…… 可她万万没想到,换来的是城楼上的一声令下,万柄带火的箭呼啸而来。 快到苏力青都没办法将她扑倒,快到她嘴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她就这样,倒在了万军阵前。 她疼的全身发抖,眼前便是火光一片。 辽兵开始攻城了,他们踩过她的身体,冲向大同府固若金汤的城门…… 思绪至此,灵药的心口再度痛了起来,那一箭,就在她的胸口,不偏一分一寸,正中心口。 她痛的开始咳嗽,心口气血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 血咳了一被。 象牙白底子赤金纹的库锦被上,血迹斑斑点点,红的骇人 金城巷中,荒凉月下。 公主府高高的墙头上挂着缺了一角的月亮,年轻的指挥使大人清隽高瘦,身形微动,已是跃进了墙里。 夜静如井,叶落的细微声响清晰入耳。 他像个急切冲动的少年人一样,在陌生的长公主府里寻找她的住处。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他喜欢她,是令他一想起来就没办法做任何事情,是令他心慌意乱惊心动魄…… 是一想到她,就忘记了自己曾修习太上忘情,专心清静无为之道法…… 榴花树后,昏黄灯影。 他站在榴花旁,踟蹰不敢惊动。 忽的听里头传了几声细微的咳嗽声,他的心立刻揪了起来。 她怎么了? 他轻扣窗纸,清朗之音送了进去。 “公主,我是陈少权。”他道。 灵药心头一震,待听清楚了,冷笑数声。 他还敢找来? 可恶! 灵药伸手去摸床边的物件,想砸过去,可还是忍住了。 她抹了抹面上的泪痕,对着窗外道:“陈世子夜闯公主府,可是有事。”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往常多了几分清冷。 少权不及多想,低低道:“是我不好,我心里有一些郁结,如今我想通了,你不要生气。” 灵药再度冷笑。 心中有一些郁结? “陈世子请回吧,我与世子还没有这般熟稔。”灵药心中痛极,喉中一阵血腥之气泛起。 陈少权愣住了。 从来见她,她都是笑眼弯弯,好像从来不会发脾气从来不会使性子,为何今日如此冷淡? 灵药又咳了几声。 陈少权推门而入。 灵药顺手摸了床边上的香盘,砸在他的脚下。 也许是惊讶自己的举动,灵药眼睛不抬,冷言道:“世子擅闯本公主闺房,可是有不轨之意?” 这是她第一次自称自己为公主,声音中透着疏离。 陈少权看到她的嘴角全是血。 被上也是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疾步上前,跪在她的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他急切地问她,恨不得立刻将她抓起来去瞧大夫。 灵药冷冷地看着他的眉眼,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用尽了全身力气将他推开。 “世子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里是长公主府,我是大楚堂堂的十公主,你凭什么擅闯我的住所?”灵药气极,圆瞪着双目向他发问。 “你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未来是我大楚的栋梁,何必在本公主这里浪费时间。什么心头郁结,什么想通了,说出来真可笑,我与你可曾有什么盟约,才让你在我这里表白心迹吗?” 少权眉头紧锁,看着她伤心至极的模样,只觉心中也跟着痛了起来。 “你我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他再度单膝跪在灵药榻前,想要去捉她的手。 “你走!”灵药拼命地摇着头,眼前蒙了一层水雾,“你走,我不想看见你。陈衡,陈少权,国公府的世子爷,你我从今以后,就当做不认识罢。” 少权被她的样子惊到,想要开口,却见灵药涕泪直流,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他起身,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她瘦瘦的,整个人在他的怀中挣扎,让他痛彻心扉。 “灵药,灵药。”他的眼睛迷蒙了,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你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灵药在他的怀中挣扎,已是发丝凌乱、双目喷火。 迷蒙中,照着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陈少权吃痛,却并没有动弹。 灵药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咬,待牙齿都酸了,才放开了他的手臂。 他白玉一般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筋,还有她的一口渗着血的牙印。 她在他怀中安静下来。 像只受伤的小鹿,在他的怀中颤动着。 “你放开我。”她语气平静。 陈少权忍着痛将她放开。 灵药抬眼看他,一双湿漉漉的睫毛挂着一滴泪珠,衬的她的眼神愈发的幽深。 “陈少权、陈衡,世子爷。”她的声音一抽一抽的,可是语气却平静了下来。“您未来前途无量,会当上大将军,为我大楚保家守土、建功立业。没理由和我在这里纠缠。您请回吧。” 少权看着她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让你这样生气。”他斟酌着用词,却觉得生气二字形容不准确,“让你如此伤心。你告诉我,若是我错了,我愿意认错,任你随意处置。” 灵药笑的凄绝,往后靠了靠身子。 “陈衡,你是十一月的生辰,穿七寸八的鞋子,喜欢霜色和青色。你的房中全是道家和兵法的典籍,书房里还挂了一幅你母亲的画像,是宫里头的画师孟经柏的手笔。” “你幼年的时候,曾掉进太学的池子里,捞出来的时候非说自己见到了井龙女,挨了国公爷的一顿打,就背着包袱离家出走。” “你习颜体,雄强圆厚、气势庄严,你在海外便常写信回府,未来也会时常寄信回来。” “你瞧,陈世子,我对你了若指掌。正是基于这种了解之上,我觉得不应该和你有任何交集,我讨厌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未来,通通厌恶。” “所以还请您,离我远一点。” 第26章 救人 窗外略有几分清寒,夜色更深了。 他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双目红肿的小姑娘。 “对不起。”他声音清简,在寂绝的夜里显得尤其柔软,“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看起来好一些? 他的心像被狠狠地揪着,紧紧地卡在喉咙,落不下去。 灵药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要一直说是你的错。你没错。”她平静下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少权也摇了摇头。 “从你哭的那一刻起,就是我的错。”他诚恳地说,“虽然我有满心的疑惑,但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好一些。” 他心疼地看着她下巴颌上的血痕。 冰肌雪肤上的一片血迹,更显出惊心动魄的美。 他仍旧单膝跪在她床榻前的脚踏上,手放在她的被褥之上,干净洁白的手背上青筋暴了起来,青白交错,分外清晰。 “我十二岁入仙都稚川学道,师父说我平生亲缘凉薄、与道法有大机缘。从前深以为是,一心求道,去岁却常常不安便回了京城。我现在想着,大抵是因为要遇见你。” 他声音清缓,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师父高明,从前常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我从前以为太上忘情便是忘情而至公,不为情所动,不为情所扰,立志不愿爱任何人。遇见你,我发现我全错了。” “从前喜欢你,便想知道你的来处,你的归处,你叫什么排行第几,你会不会在家中和父母兄长撒娇,会不会顽皮不愿读书,一想到你就忍不住笑起来。可方才你哭了,我才知道那些来处归处通通不重要,我喜欢你,只想让你笑。” “师父常说道法玄妙,我不清楚你对我的厌恶来源于哪里,或许是梦或许是前生今世,你我有一些牵扯,但我想着,总比你我从未有过交集的好。” “如你所说,彼时我只管在外打仗,对你毫不留意,那么若你能原谅我,从今往后,我专心疼你。” 灵药窝在被褥里,静静地听他说完这番话。 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根本不知她受的那些苦难,又凭什么说,我专心疼你。 灵药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身子。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她轻声道,“陈世子,你我缘分已尽,今生还是莫要纠缠的好。”她看向门口,“夜色已深,早些回去歇息吧。” 少权颓然地笑了笑。 他伸手去擦灵药下巴上的血迹,灵药往后轻躲,他却拉住了她。 动作轻柔,一点一点地擦拭。 灵药与他距离不过几寸,迷蒙着双目去看他的眼睛。 他眼中有星星。 幽深幽深的泛着些许水光。 他颓然地站起身,萧萧索索,有一种清落无言的落魄。 房门被轻轻带上。 灵药将自己蒙进锦被里。 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再见。” 这一世,就不再见了吧。 你有你的锦绣前程,我也可以顺顺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 这样才会圆满吧。 灵药就这么想着,沉沉睡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法雨就悄摸地进来了。 见灵药瞪着红肿的双眼坐在床榻上发呆,吓了一大跳。 “这是怎么了?”法雨爬上了灵药的床榻,着急地问。 灵药摇摇头,懒怠说话。 “昨晚上,我看到陈世子了。”她有些执法不严的愧疚感,“我见他在您窗户外头站了半宿,到巡夜的来了,才走。” 灵药皱着眉头。 “说点别的吧。不要提他了。”这一页翻过去了。 法雨扁了扁嘴不敢再提。 昨晚上她看见陈世子从公主的房里走出来,就站在原地发呆,半宿没动地方。 陈世子是个好人,那几天在大报恩寺,她就发现了,所以她才任他在公主屋子外头站着。 “呀,怎么全是血?”法雨才看见被褥上和灵药身上的血,吓的惊叫了起来,“陈世子是过来把您打了一顿吗?早知道我就冲出来了!太过分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无礼!” 灵药摇摇头,示意法雨将她扶进净房。 将自己洗干净再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长公主身边的余嬷嬷在外头恭敬等着。 见法雨从屋里头出来,这才上前道:“法雨姑娘,长公主后日宴请,问公主有没有什么至交好友,可一道请过来做客。” 法雨替灵药婉拒了。 “公主常居佛寺,在京师没什么至交,多谢长公主美意。” 余嬷嬷点点头又道:“宫里送了四十几个宫娥内侍过来,请问公主殿下要不要一起去选几个。” 法雨还未答话,灵药便自房中走了出来。 “请姑姑看着选吧。”她笑着说。 余嬷嬷向来谨慎,虽撇到了灵药眼下的乌青,但仍目不斜视。 灵药眯眼去瞧天上的日光。 天光丰足,最适宜出行。 “余嬷嬷,劳烦您去通禀姑姑一声,我想回明感寺一趟,还有好些事情没有收尾。”她笑道。 余嬷嬷应了,便回去了。 这回出行,就不像往日那般狼狈了,乘了长公主府上的车马,带了沈正之同行。 刚出长公主府门口,便见一群大夫围在门房门口,急切问询。 “走走走走,你们一群外男,怎么能去拜见公主呢? “昨日听说公主身体不适,咱们是来自荐给公主瞧病的。”一个青年大夫说了一声。 “胡闹!公主殿下的身体自有宫里的太医调理,你们可没有这个资格。”守着门的侍卫往外轰他们。 大夫们见情势如此,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他们是怎么知晓身子抱恙的?”灵药问法雨。 法雨摇头。 “这我哪儿知道。不过这回,全城是都知道十公主的善行了。”法雨喜滋滋道,“听说,这回在大报恩寺救治病患的大夫们,全都在午朝门外得了嘉奖,一人赐了百两黄金,获赠圣上手书的医者仁心的评语。还有几位,直接选进了太医院呢!” 灵药自然是为他们高兴。 车行二十里,已是出了聚宝门 今日是五月十九,正是初夏,日光刺目。 京师经过前几日的动乱,城里的纨绔少年憋得久了,今日便全涌到了城外,游人如织,或骑马或乘车,有妇人也有年轻姑娘。 或带帷帽乘车马,或与家人结伴而行。 而这些络绎的行人中,有一抬六角形坐厢的步辇甚是引人注意。 京中人出行,向来骑马或乘车,步辇皆是在自家府邸中使用,这样的步辇出现在城外长干桥边,甚是稀奇。 一前一后两名壮汉抬着步辇,前有老妪后跟婢女。 其上端坐了一位妙龄女子。 以红纱覆面,隐隐约约可见其色若天仙。 游人纷纷观望,也有纨绔少年乘马在一旁调笑。 因车马众多,灵药所乘之车便行的缓慢,法雨掀起一角布帘,轻声向着灵药道:“是个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应该挺好看的。只是在城外乘步辇,于理不合啊。” 灵药示意她放下帘子。 “别惹什么事端吧,早些去了明感寺早些回来。” 法雨嗯了一声,却在放下帘子的那一刻,似乎看见了什么,惊呼了一声。 “有人拦下了那顶步辇。” 人群围堵,车马便不好行进。 灵药便从帘子一角看外头。 那步辇被一位乘着高头大马的壮汉拦在原地。 那壮汉背对着灵药,不知形貌。 灵药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那壮汉举着马鞭,向着步辇之上的女子高声道:“可是华棠馆的薛整整姑娘?” 声音嘶哑,似破锯拉过。 灵药心头一惊,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 老妪道:“你是何人,为何拦我家姑娘的步辇?” 那壮汉忽的砸下一个酒壶,酒壶瞬间四分五裂,碎片乱飞。 行人纷乱躲避逃散。 “薛姑娘好大的架子,本大爷在你这里整整花了七百两,连个面都见不上!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薛姑娘生的怎么样?” 壮汉身形敏捷,飞跃下马,这便去掀步辇上姑娘的面纱。 那姑娘轻呼一声,前后两名抬轿人被袭,一下子将她摔下了步辇。 老妪慌的扶住薛整整,一脸惊慌地看着面前这位壮汉。 法雨气道:“公主,要不要去帮帮她。” 灵药还未答话,便听外头一声清凉男声响起:“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调戏良家妇女,无耻!” 灵药听这声音也很熟悉,定睛望去。 法雨也看清了这人,高兴地说:“是徐公子是徐公子!” 那挡在薛整整面前的果然是那个术数奇才徐执瑞徐公子。 灵药笑了笑。 沈正之在前头问询:“公主,可要继续前行?” 法雨斥他:“你没眼色吗?这会儿还怎么走?” 徐执瑞一身长衫,书生气十足,后头跟着一个小书童,正义愤填膺地挡在薛整整的前头。 那壮汉却哈哈大笑,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徐执瑞丢在了一边。 丢在了一边。 壮汉一伸手,薛整整的面纱便被掀开。 周围人一阵惊呼。 果然是华棠馆的花魁,丽色天成气质高雅。 那壮汉却呸了一声。 “我道是什么绝色,花了老子七百两。” 他抓了薛整整的手,牵着马就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调笑。 徐执瑞从地上爬起来,来不及抖落身上的灰尘,大步追上去。 “你放开这位姑娘!无耻之徒!” 那壮汉丝毫不理会,一味地拽着薛整整往人群外头走。 就在这一转身,灵药看清了他的长相。 凉气自头顶而下,毛骨悚然。 是辽人大皇子苏力青。 他为何会出现在京城?辽人大规模进犯大楚,要在一年之后,他此时混迹人群之中,莫非是要刺探大楚军情? 灵药忍着心头的恐惧,偷偷吩咐了沈正之几句。 沈正之得令,一跃下车,口中一声哨声响起,隐匿在人群中的四暗卫便应声而来。 几人上前与那壮汉斗在一团。 周围人群惊叫逃窜,一时间聚宝门外热闹万分。 第27章 赖皮 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郑宜安今天有点头疼。 一向热衷于准时准点来点卯的指挥使大人今天没来城防卫所。 昨儿说好的今日要给另一位副指挥使窦天德过生的事儿,还算不算数? 指挥使大人不来赴宴,这朝雨楼的帐挂谁头上? 叹了一口气,他唤了一声在城门上守城的小兵。 小兵孟九安正伸长了脖子看门口打架看的津津有味。 “你,去指挥使大人府上问问,中午的宴席大人几时到,兄弟们都等着他呢。”郑宜安仔细嘱咐孟久安。 孟九安得令,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门外收回来,余光却看到一个身影。 那不是那夜小公子身边嗑瓜子吃杏仁吃的满地都是的小丫鬟? 孟九安挠挠头,指了旁边一匹马:“郑大人,这匹马我能骑吗?” 郑宜安嫌他啰嗦:“骑骑骑,成天就想骑马。” 孟九安脸上闪过一抹窃喜。 终于能骑马了! 他一跃而上,然后又从马上一跃跌下。 大大地摔了个屁股墩。 他紧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突然面前黑了一片——不是摔花眼了,而是面前站了一个高大的人。 一身黑色锦衣,剪裁合宜,勾勒出极好的身形。 “大人!”他看清了来人,一下子站直了身体,头高高扬起,整个人绷成了一只翘头的虾子。 陈少权哦了一声。 “什么事?” 孟九安眨了眨眼睛,什么事,今天能有什么事呢? “启禀大人,聚宝门外面有一伙人斗殴,郑大人说不要管,我偷看了几眼,五个人打一个,那一个长的络腮大胡子,还有一个瘦弱弱的书生在外头哭着喊着挤不进去。” “窦大人今天过生,郑大人问您几时去朝雨楼吃酒。” “大人,门外似乎有一个熟人,有个小丫头磕着瓜子在那看热闹,好像昨儿晚上来找您的那个。” 孟九安突然就看见本来漫不经心的陈大人竖起了耳朵。 然后陈大人就蹿了出去。 孟九安不知就里,跟着也蹿了出去。 门外已是打的如胶似漆,百姓们围城一圈,看的津津有味,好像是在看卖艺,大概过一会就要打赏点小钱儿了。 五个人打一个,那大汉还能坚持如此之久,有几分真本事。 其中一个俊秀男子,他认识。 沈正之。 十公主身边的贴身护卫。 一辆乌沉沉的马车停在人群中,旁边一个眉眼俏丽的小丫头正倚着车身嗑瓜子。 嗑的那叫一个神采飞扬,时不时还为沈正之加个油。 他心思微动,使了个眼色给孟九安。 孟九安愣了楞。 世子爷这是给他抛了个媚眼? 真别说,世子爷果然是京师第一美男子,连抛个媚眼都那么的,不娘!好看。 陈少权见孟九安楞在原地,恨铁不成钢,轻咳了一声。 孟九安一溜烟蹿到了世子爷身边。 陈少权低声问他。 “你看我脸色怎样?” 孟九安狐疑地看着他。 “大人英武不凡,俊秀如天神……” “我是说脸色。”陈少权扶额。 “脸色白皙……”孟九安不敢往下说了。 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到底要他说什么?他应该说什么?他的仕途怎么办,好危险。 陈少权谆谆善诱。 “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苍白不堪,身体是不是很虚弱?” 孟九安一拍脑袋,仿佛醍醐灌顶。 “没错!世子爷憔悴极了,憔悴极了!”他仿佛找到了升官发财之路。 陈少权点头。 然后看向百姓们围成的场内。 大汉已落与下风,他下盘极稳,显是走刚猛一路,被五个人围击已是苦苦支撑。 陈少权又咳嗽了几声,往法雨身边靠了靠。 法雨翻了个白眼,谁挤她? 一斜眼。 “哎呀!世子爷。” 陈少权沉稳地点点头。 然后一把捞起孟九安手中的枪,跃到苏力青身边。 他师承稚川抱朴老祖,习的是道家武学,走飘逸一路。 道家武功身法讲究的是灵巧迅捷,他在苏力青身边游走,不过五枪,已将苏力青死死地钉在地上。 周围百姓眼见陈少权这般英武,早已是高声欢呼,就连在一旁心惊肉跳的薛整整此时都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 法雨恨不得捧了小钵子去收看客的钱。 苏力青心中恨极,脑中迅速想着脱身之法。 他知道眼前这青年,乃是卫国公的儿子陈衡,此番他来京师,早摸清了这世子爷的底细,只是未料到他武功之高,令人胆寒。 也怪先前痴缠他的那五个侍卫,胆大至极! 他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高声道:“老子认输,不打了。” 陈少权点点头。 “将他送去卫所,查明来历。” 沈正之代劳了。 陈少权却在此时一咳,身子委顿了几分。 法雨惊了惊。 孟九安此时却机灵鬼上身,蹿到陈少权身边。 语气中带着惊恐、害怕、恐怖、还有几分担心。 “陈大人,陈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早上刚吐过血,哎呀您这身子,您这身子。”说着说着孟九安抹了一把泪,“是不是方才和那贼人打斗伤了筋脉?大人啊!” 周围还未散去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陈少权靠在孟九安身上,戏有点儿过了啊孟九安。 法雨奔上前来,却被同时奔来的薛整整给撞飞了。 撞飞了。 法雨目瞪口呆地看见薛整整梨花带雨地给陈少权福了一福。 “小女子多谢陈大人相救之恩,这歹人欺人太甚,若不是陈大人出手,小女子恐怕……”她纤长的手指捏着帕子一角,姿态极其惹人怜爱地擦拭眼角的泪水,“小女子日后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今日相救之恩。” 这样的好戏不看白不看,围观的人群嗤笑声不断。 押送完苏力青的沈正之在心里摊了摊手。 奇怪,明明是我家公主叫咱们几个来救你,这世子爷只不过是来收了个尾,你这小女子就认准他了? 沈正之凑到法雨身旁看戏。 灵药在轿中早看见了这一幕,笑了笑。 自薛整整一出现,她便对她有些熟悉感。 上一世,陈世子在二十岁之后名声崩坏,便是由这薛整整而起。 她嫁入卫国公府之后,稍稍打听了一下,府中的下人语焉不详,大概的意思都是说,这薛整整路遇歹人,陈世子路过相救,薛整整便痴恋上了陈世子,而陈世子的态度呢,他们便不知道了。 自陈少权一出现,她便隐隐觉得,上一世的事要提前发生了。 冷眼旁观。 陈少权皱了皱眉头。 薛整整自然知道面前这位陈大人是何许人也。 卫国公世子之风姿,举世皆知。 她能与他有如此机缘,难道不是天作之合? 她身为下贱,却从不自贱,这莫非便是上天送她的一份厚礼? 想到这里,她细细长长的手指捻起帕子便往陈世子面上擦去,口中道:“陈大人,您脸上有灰……” 周围人都惊呼了一声。 陈少权往后让了让,薛整整的帕子便落在了虚处,手一抖,帕子落地。 陈少权在孟九安的搀扶下,大踏步踩过帕子。 踩过帕子往灵药的车马前走去。 薛整整目瞪口呆。 世子爷这是无视了她吗? 周围嗤笑声又四起。 身后老妪忙过来扶住了她:“姑娘,咱回吧。” 薛整整脸上又是青又是白,回身望着陈世子的背影,跺了跺脚。 涨红了脸跟着老妪走了。 灵药本掀了一角帘子偷看,这会儿见陈少权走进,忙悄声叫法雨。 “快,快上来,走了。” 法雨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车。 陈少权却在孟九安的搀扶下,上半身趴在了马车上。 法雨和沈正之目瞪口呆。 堂堂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大人,卫国公府的世子爷。 趴在了他们的马车上。 孟九安在一旁扶着陈少权,一边咧着嘴巴:“世子爷,您这是怎么了。” 陈少权虚弱地抬头。 眉眼微微皱着,抬起头来。 法雨啧啧了两声,世子爷就连这样将脸皱成一团,都好看。 “头很痛。”他低低地说道。 法雨惊呼,和沈正之在孟九安的帮助下,将陈少权抬上马车。 孟九安也一跳,上了马车。 一辆五人乘的马车,将将好载了五个人。 好在是长公主府的制式,还算宽敞。 可是又有一个人扶着马车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喊他们。 “小丫头!还认得我不!我是徐圭徐执瑞啊!” 法雨笑眯眯地坐在马车沿上和他说话:“认得啊,方才我就看见你啦!咱们就是看见你在打抱不平才过去帮你的!” 徐执瑞七手八脚地爬上了马车,顺带手又拉了自家小童一把。 “你家公子也在?” 法雨可不敢让他进去,里头可不是公子,是位姑娘。 围观的百姓散去了,沈正之让车夫驾起了马车。 陈少权在车里靠着软缎车壁,眯着眼。 灵药在心里冷笑,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徐执瑞却掀了帘子进来了,他乍一见到灵药,嘴立刻张大了。 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小说里写的都是真的,我果然是主角啊果然是主角。” 他忽略了一旁的陈少权,径直走过来,笑道:“楚兄弟,原来你是女子!” 灵药略有些窘迫,笑道:“不,我只是做了女装打扮罢了。” 徐执瑞忽略了她的话,道:“我原想着公子是如贾宝玉一般的人物,现下看来,姑娘竟是林妹妹……” 他定定地看着灵药,满心的倾慕。 灵药扯了扯嘴角,还未答话。 身边却传来一声冷静自制的声音。 “孟九安,给我把他踹下去!” 第28章 世子的赖皮 车马辘辘,行进在往牛首山的官道上。 行人渐稀。 四条腿荡在马车沿上,其中粉色翘头鞋前头绣了两只绒球球,荡的分外高些。 “让你踹你就踹,一点都不含糊。”法雨嗑着瓜子给了身边孟九安一个大大的白眼。 孟九安神情呆滞。 方才他听得轿中世子爷的一声令,他想都没多想,一个健步跃进了轿中,抓着徐执瑞的衣后领就将他扔下了马车。 还有他的小童元芳,一并打包送了下去。 任凭徐执瑞涨红了脸在后头跳脚,吃了他都充耳不闻。 ——世子爷武功又好,是他的顶头上司不说,而且长得好看。就凭这一点,他不听世子爷的话听 谁的? 可是,为什么轿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孟九安将耳朵凑到轿帘上,却被法雨一巴掌打歪了头。 “看什么看,听什么听。”法雨把手中的瓜子往孟九安手中一倒,示意让他嗑,“多吃瓜子少管闲事。” 孟九安面无表情地开始嗑瓜子。 轿中确实一点声音都无。 自从孟九安以迅雷之势将徐执瑞踹下去之后,轿中陷入了静寂。 灵药静静地坐在以铜钉固定的案几旁,数着轿中内壁软缎上的雀鸟,有大有小,以花枝间隔,错落有致。 陈少权眯着眼睛去瞧她的侧脸。 细密纤长的睫毛垂下,高挺的鼻梁上有一处凸起,嘴唇微翘…… 他不由地想起昨夜雪肤上的斑斑血迹,心中微恸。 轿中还是逼厌,让他的腿无处安放。 悄悄往她的方向挪动了几寸,便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暗暗袭来。 是木头的香气,裹着一些清甜。 许是道路不平,车轿便颠簸了几分。 随着颠簸声,陈少权一声呼痛,捂住了胸口,头靠在车壁上,眉头紧皱。 偷眼去瞧灵药。 她的面色波澜不惊。 “世子若是受伤了,不妨下车治伤,何必赖在这里不走。”她冷冷道。 陈少权捂住胸口的手按的更重。 “痛的走不动路,一动就痛。”他说的自然极了,“这里两头不靠,回也回不去,还不如跟着公主走——您能救万民,一定不会对臣见死不救的。” 灵药笑了笑。 “我愿救万民,却不愿救你。”灵药语气平静,复高声道,“沈侍卫,停车。” 随着车夫的落鞭,马车骤然驻足。 灵药被这急刹晃了一下,往前扑了一扑之后又往后倒。 重重地靠向车壁时,一双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勺之上,减轻了几分痛感。 随之而来的,是陈少权整个人圈在了她的面前。 鼻息清晰,双目相接。 她曾两次被他这般望着。 第一次的悸动,第二次的目成心许。 再到此时的心若冰清,波澜不惊。 只有灵药知晓,这波澜不惊,乃是两世为人修炼而来。 她第一次嗤笑出声。 “陈世子。”她丝毫不惧他的眼神,淡淡说道,“都说京师贵女元宵上巳皆看陈郎,陈郎究竟哪里好看呢?” 她此时离他的眉眼不过两寸,将他白皙如玉的面庞尽收眼底。 眉若远峰,眼若星辰。 鼻梁若刀刻一般俊挺,嘴唇轻抿。 陈郎好看在哪里呢? “世人爱你眉眼,你的眉眼便好看了。世人若爱你身姿,你的身姿便挺拔了。世人若爱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你便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静静地说着,嘴角却挂了一抹笑意。 “你看,到底是世人浅薄,还是陈郎浅薄呢?” “昨夜,我已将心意诉说殆尽,你我之间再无转圜,为何世子此时仍在我身旁,世子,到底在执着什么呢?” 灵药说完,静静地看着他。 他认真地听她说完,然后看她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是我执着。”他坦然说道,“我执着地想知道,在你的梦或者前生今世里,我曾经对你犯下哪些错处,说过哪些不可饶恕的话,做过哪些不可饶恕的事,还是,彻彻底底地伤过你的心。” 他诚恳地望着她,长而黑密的睫毛垂下,让他看上去像一只迷茫的动物。 “我觉得,我不会对你犯下错处。就算在你的梦里,我也不会。”他皱着眉头,看上去又是不解又是迷茫,“你这样好,这样可爱,我为什么会对你犯错?我若能有幸和你在一处,必会和你去逛街市、看影戏、吃门东大街的糖雪球,去看白玉堂养的十几匹草原烈马……我怎么会舍得去打仗不理你?世上一切算什么,只要有你。我一定会是你的不二之臣。” 他甚至开始推翻他所修习的道法。 “神神鬼鬼、佛佛道道,这些怎么能信呢?你都十四岁了,要学会分辨。我的师父就是个糊涂老道,经常做一些稀奇的怪梦,他从来都不当真,过得很快活。”他认真地说着,“相由心生,你看我,我生的这样好看,怎么会是坏人呢。” 他说自己好看。 他认真的在说自己好看。 灵药用一种看怪物的眼光看他。 “请你适可而之,陈世子。”她打断他的话,“不必说这些话给我听,我是不会听得。” 他笑了笑。 “你在听啊。”他挨着灵药坐下,“我在你梦里也是现在这么好看吗?” 灵药目瞪口呆。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样直白地夸自己的。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可说的。”她严词拒绝,“请你下车。” 他闭上眼睛。 “胸口疼。不下。” 灵药高声道:“沈正之。” 沈正之应声:“臣在。” “请世子爷下车。” “不下。” “……” 沈正之拨开孟九安,和法雨坐在了一起。 三个人一起嗑瓜子。 噼里啪啦的,听着轿里又开始新一轮的辩论。 “公主,体恤百姓、关心臣子不是您应该做的吗?”他将头靠在了灵药肩膀上。 灵药立刻弹起身,为之气结。 刚想说几句,却听外头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似有马匹奔腾。 陈少权立刻掀开帘子,见孟九安已然跳下马车,伏地听声。 “有三十匹马往这里来了。” “其间夹杂着兵器相撞之声,定是佩刀之人。” “陈大人,公主殿下,我们得避一避。” 各归其位,法雨钻进车轿,沈正之去前方指挥车夫。 车随马动,往牛首山里而去。 然而轰隆隆的马蹄声却并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近了。 到底是失了先机,才行的一二里路,后头已是烟尘弥漫,遮天盖地。 马车急速狂奔。 在烟尘中,慢慢现出一群佩刀之徒。 相貌皆粗鄙不堪,身着各色布衣,面上皆用青巾遮住了口鼻。 领头一人已然挥着刀大叫:“前方车马止步,咱们是洪蓝寨呼延卓手下的先锋兵,留下金银财宝,放你们一条活路。” 灵药脑中急速搜索洪蓝寨呼延卓这个人。 她只知洪蓝镇,却不知洪蓝寨。 这些人光天化日劫财,有些奇怪。 陈少权抓住车轿,高声道:“沈正之,可有弓箭。” 沈正之从前方置物箱中摸出一把弓,递给孟九安转给陈少权。 陈少权掂了掂弓箭,轻笑道:“尚可一用。” 箭筒拔箭支,上弓疾射。 一箭一个,瞬间,马队乱成一团,好几匹马已被前头掉下来的人绊倒在地。 一时间,烟尘四起。 灵药在轿中冷冷地看着陈少权射箭。 征西大将军的百步穿杨,果然不是一日之功。 然而,箭支已经殆尽。 剩下的十几个追兵见陈少权放弓,士气大盛。 有人粗声喊着:“抓住他们,不要放过车里那个小娘子!” 灵药狐疑,自己从未露面,为何他们如此确定车轿中是个小娘子。 法雨在一旁紧紧抱住灵药,心跳不止。 车马已进牛首山山腹,周围密林深草,后头追兵不止。 后头的追兵,有人已经追上。 就在此时,沈正之惊叫声响起。 “前方是斜坡,陈大人,如果是好。” 陈少权闪身进了轿中,一把揽过灵药。 “冲下去。” 第29章 了结 燕王世子穆清领着一队侍卫将公主一行救下时,牛首山大风骤起,草木飘摇。 今晨,他入紫辰宫替父亲呈上北地的密信,恰逢圣上在交待殿前太监冯保一些话。 说的是,十公主三日后便回宫,命他送布料衣物去长公主府,还定要送到公主的手上。 他早听闻十公主的义举,心倾慕之,又存着些为父亲筹谋的私心,这才自请护送冯保出宫。 只是将到公主府便得知了公主去往明感寺一事,左右无事,他便又随着冯保来了牛首山。 偏巧,正遇见这伙强盗喊打喊杀,这才助力公主身旁的侍卫杀退了山贼,留了两个活口。 而公主身旁着官服的青年好生眼熟,竟像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 穆清在京城,表面上是镇守北地的燕王之子,实际上却是圣上挟制燕王的质子,他七岁来京,到如今一十二年,早在京城的贵公子圈里混的风生水起。 只是这卫国公府的陈世子,却只见过一次。 他不禁想起去岁的军学卫学比试,年轻的卫国公世子枪挑军学魁首,力战卫学高手,最终夺得了 比试大会的头名,而被圣上亲封了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他领着众侍卫拜倒,口称公主万安。 灵药见到来人口称燕王世子穆清,眉间忍不住打了个结。 造化弄人,身边已经有了一个陈世子,又来了一个上一世拒她婚的燕王世子。 上一世,元朔帝被围困在沂州城,背后便是和四皇子周邶牧沆瀣一气的燕王世子穆清做的手脚。 和陈少权有瓜葛要她性命。 和燕王世子相识倒厉害不大。 想到此,灵药微微颔首,让众人起身。 冯保这才宣旨:“十公主灵药为朕解忧,朕心甚慰,三日后入宫太迟,明日就来宫里见朕吧。” 冯保学了圣上的口吻,倒有点儿意思。 灵药叩谢圣上天恩。 穆清乍见得十公主天仙一般的姿容,只觉心中欢喜极了,原本因委屈而生的一些偏见烟消云散,反而打心底感谢父亲的谋士用他政治联姻的主意。 他向着十公主深深一揖,恭敬道:“公主只带这些人去明感寺,太危险了。”他说着吩咐身边侍卫,“顾侍卫,你们在公主入宫前,牢牢跟着公主,保护公主的安危。” 灵药待要谢绝,却听身边陈少权穆声道:“不必了,穆世子还是留着人看着自己吧。”他语带讥诮,这是在嘲讽穆世子在京城贵公子圈一向好脾气任人拿捏。 穆清面色如常,笑道:“若我没看错,这位是五成兵马司的指挥使陈衡,陈大人。” 陈少权敷衍颔首。 “五城兵马司巡防京师治安,日常防务已是忙碌,怎么跟在了公主身边?”穆清笑问。 陈少权懒怠回答,回身望着灵药,眉间恳切之色浓重。 “走吧,我送你回明感寺。”他轻声道。 灵药嗤笑了一声,眼光落向了地上的一柄弓箭。 “穆世子,还请您稍候片刻,我和陈大人有几句话要交代。”她笑道。 穆清受宠若惊,拱手称是。 灵药环顾了一圈众人。 跪在地上的“山贼”、狼狈不堪的法雨和沈正之、孟九安、锦衣华服的燕王世子穆清,以及神情恭敬的殿前太监冯保。 事情该有个了结了。 她腻味了和陈世子没完没了的纠缠。 她退了几步,往远离众人的林子边走去。 陈少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步履沉重。 大风肆虐,吹得灵药踉跄了几步。 陈少权虚虚扶在了灵药身后。 待远离众人之后,灵药望着远处若泼墨一般的山水,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闹脾气、耍性子。”她自嘲地笑了笑。“以为我是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预警,或是做了什么荒诞不堪的噩梦,这才对你任性胡闹口出妄言?” 陈少权目光微滞,又定格在灵药的侧颜。 灵药笑了笑。 “如你所言,我才十四岁,未及笄不成人,你人聪敏,又学过神乎其神的道家仙法,推断出自己可能在梦中负了我。”她的声音在风中显得尤为缥缈。“其实你从未负过我。” “诚然,我是做了一场大梦,在这场梦里,我活了我的一辈子——虽然只有十九年。我和你在梦中从未有过交集,面都没有见过,何谈辜负二字?” “在梦里,我十六岁出降卫国公世子,时年世子领兵西北,未能赶来迎亲,挑开我盖头的,是卫国公七岁的二公子。成婚三年世子从未回京,一封书信未至。” “我见世子的最后一面,是在大同府的城下,万军阵前,世子英姿勃发立在城墙之上,辽人大皇子苏力青自白衣巷挟持了我,在阵前要挟与你。” “世子一声令下,我大楚万箭齐发,大辽数万蛮兵踩着我的尸骨攻城。” 说到此,灵药冷冷地转过身子,面向陈少权。 陈少权此时已是面白如纸,身子微晃。 “世子,你对我犯下杀身之罪,试问,我怎么能再与你同行?”她冷冷地将陈少权拒之千里,“我不向你索命,已是放下了过往,不再执着前世。世子也放下吧。” 她说罢,便顶着风往回走了。 走了几步才又撂下了几句话。 “你我在梦中好歹夫妻一场,我送你几件事。方才在聚宝门前被掳的壮汉,便是辽人大皇子苏力青。至于那位薛整整姑娘,她曾在梦中狠狠地坏了世子的名声。”她转身离去,“这是我对世子,最后的提点。” 她的背影决绝,不拖泥带水。 陈少权颓然地垂下头。 他万万没有想到。 他和她的机缘竟是如此。 饶是聪敏如他,也不出挽回的法子。 孟九安见公主回还,默默地奔去了世子身旁,见世子颓然至此,不敢打扰,便退了几丈远,站的笔直。 灵药回到众人之前,这才向着穆清和冯保道:“穆世子,冯公公,这些匪徒来的蹊跷,他们不夺取财务,只一味地追赶与我,还劳烦世子问清这二人的来历。” 穆清恭敬道:“公主机敏。” 他回身踹了一脚跪着的两个匪徒,一把抓下了两人的面巾。 这二人形貌粗鄙,见已是露了真容,心一狠,牙关紧咬。 沈正之疾步上前,道:“他们要自绝。” 无奈晚了一步。 两个匪徒大概在舌下或牙齿缝中藏了□□,若失利,第一时间自绝。 沈正之道:“这二人绝不是什么洪蓝寨的土匪。” 灵药点头称是。 法雨眼尖,指着匪徒腰间叫起来:“那是什么?” 金亮亮的。 穆清手下的侍卫将匪徒腰间之物拽了出来。 一包还未拆封的金条。 穆清冷笑道:“民间不许流通金锭金条,这定然是他们抢来的。” 灵药走近了,细细端详金条。 这穆清如此草包,还想助他父亲谋逆? “这金条上写着大大的禁字。”她下了评语,平静道,“是宫中所出。” 冯保却惊了一惊。 “公主殿下,这话是何意思?” 灵药轻声道:“公公,我也不知。还请列位为我做个证明,宫里有人想要我的命。” 在场诸人都肃起了脸,不敢做声。 紫禁城北六宫的某一处宫殿里,着轻薄纱衣的艳丽宫妇斜倚在贵妃椅上,身后两名打扇的宫娥,身前一人捶腿,一人手捧白瓷盅,往宫妇口中送上一勺鲜嫩的温黄酒鹿胎膏。 有宫娥匆匆来报。 “娘娘,郎中令寻的三十几个悍匪都死了。所幸未留下活口。” 宫妇峨眉倒竖,坐起身一脚踹翻了捶腿的宫娥,尖着嗓子道:“什么?这般无用?可伤到那孽种了?” “她得了卫国公府的世子相助,又被燕王世子救下……” 宫妇站起身来,纱衣露出白皙的肩头,她在殿中走来走去,显是心气郁结。 “这个孽种万万不能回宫,听闻她在民间声望大盛,这般有心计的女子,若回了宫查了起来,又怎么能瞒过去?” 她在殿中踱来踱去,显是不安到了极点。 思量多时,便让宫娥为她换衣。 “本宫这便去问个清楚。” 第30章 慈心 命妇进宫有严格的规格礼制,而出宫又还宫的十公主怎么安置、什么礼法,要用什么规格来招待,这倒让内宫司礼监的内侍们有些棘手。 好在掌印太监魏长青拍了板拿了主意。 “十公主本就是为先贞顺皇后舍身入的佛寺,又庇护救治了国中流民,圣上亲自下旨让她回宫,自是极为看重的缘故,自然要用公主仪仗接回来。” 这便领了宫娥侍女、内侍宫监一路伺候,又有御林军沿途护卫,自城北长公主府起驾,一路往北安门而去。 沿途不免有百姓沿街相看,口耳相传地说着道听途说的一些皇家秘辛。 自然也说到了前几日的流民之乱,这便有百姓恍然大悟起来,原来这就是那位十公主。 法雨这回规规矩矩地坐在灵药脚旁,瞧着自家公主发呆。 灵药着了一身红,袖口领口皆绣着些花纹。 这些花纹她识得,自家母亲从前衣物上常有,大约是西凉的民族特色。 她不常穿这个颜色,上一次的记忆还是年幼的过年期间,父亲赏了她西凉的锦缎,做了几套鲜亮的衣裳。 “不晓得这回回去还出不出来了,未明宫是不是还是老样子,从前那些嬷嬷们姐姐妹妹们还在不在。”法雨神情有些紧张,搓着灵药的裤管小声说,“以前那个叫集福的小内侍总爱抢我的蔷薇粉搽,人倒是很好,他值夜的时候常偷偷烤花生果子送给我吃。” 灵药笑了笑,点点她的脑袋。 “哦,原来从前你们常夜里偷吃花生。也不知道送进来给我尝尝,要知道母亲不许我多吃,我也常常饿的睡不着。” 法雨吐了吐舌头,从前公主不爱说话,看上去文文静静也不爱闹,她可不敢随意说笑。 如今病了一场倒是好了,公主反而比她还顽皮几分。 入了北安门,便换了软轿,将将行到万岁门的高门之下,便有守城的金吾卫军士上前盘查。 法雨本在轿外跟随,见那带刀护卫身后站了一个小兵,甚是熟悉,趁着旁人不注意,还冲法雨眨了眨眼睛。 这不是聚宝门前守城的小兵孟九安,怎么今日跑到锦衣卫中守皇城门了?这算高升还是降职呢? 对孟九安来说,这自然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守城门和守皇城门,只差一字那可是天差地别,守城门,来来往往的皆是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的市井小民,守皇城门迎来送往的可是天潢贵胄! 昨儿指挥使大人突然将他送给了锦衣卫的镇抚使大人,之后他就来了这里。 自四更起就守着万岁门,冷冷清清,可这会就迎来了十公主殿下。 法雨冷着脸,眼睛望向了天。 哼。 进了玄武门,途径了乾清宫,便右转入了养心殿。 殿前内侍领了灵药入了西北角的未明堂,便退下了。 殿中只余灵药并法雨及安静伫立的宫娥。 这未明堂,灵药甚为熟悉。 父亲长居养心殿,两侧常设东五间、西五间,东殿供皇后随居,西五殿嫔妃随居。 自她记事以来,常来未明堂。 她母妃的宫殿,是西六宫里的未明宫。 宫里的宫殿名称向来端庄肃穆,这未明究竟是何意,她不懂。 未明堂明亮整洁,用的是玻璃窗,采光极好。 信步走到窗下,书桌上摆了一些纸笔墨,并几本佛经。 西凉举境礼佛,母亲也是信佛之人,只是她不识几个汉字,便常常让人读给她听。 想到这里,灵药心中愁思涌动,不敢流露,红着眼眶翻阅着手中的佛经。 却听身后有轻微响动,灵药不及反应,回身瞧见一抹朱红色的身影,这便跪倒在地,口称父皇万年。 来人正是元朔帝周赋。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蓄有一把短须,眉目清朗,嘴角却朝下,瞧着就像不高兴一样。 虽只隔一年多未见,于灵药,却已是前生今世两辈子的未见,感觉父亲像是陌生了许多。 他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往座上一坐,便有内侍小心上茶。 “回来了。” 灵药听着他好似谈着今天天气如何,吃了没一样的家常问话,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的父亲,一生刚毅,年迈之时还御驾亲征,被围沂州狼狈不堪,这样的屈辱,令他缠绵病榻,一蹶不振。 瞧着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眶红红的,元朔帝冲她招了招手。 “小十,过来。” 父亲像从前那样称呼她。 灵药怔怔地走过去,站在了元朔帝的面前。 在这个世上,她除了这位父亲,没有亲人了。 “你母亲从不好看书,就喜欢穿衣打扮跳舞唱歌,你倒不像她,能静得下心来瞧几眼书。”他脸色平淡地说着旧事,“你这两年长高了一些,从前好像就到朕的胸口。” 灵药扁了扁嘴,忍住了想哭的情绪。 “父亲站起来让我比比。”她忍不住造次了。 恭敬立在一旁的随侍太监阮宣忍不住偷眼瞧她。 元朔帝笑了笑,站起身来。 灵药背过身,靠着父亲的背,口中说着:“阮公公,瞧瞧我到父亲哪里。” 阮宣瞧了瞧元朔帝的脸色,并无愠意,这才大着胆子道:“噫,公主都到圣上的御肩了,可真是长高了。” 元朔帝点点头,坐下道:“倒是有点瘦了,你母亲当年爱跳舞,为了穿一条云纱裙,成日里不吃饭,就靠着吃花饮蜜的过了一月多。”他拍了拍身旁小桌,又道,“坐下吧。你今年可有十四了?还是不要太瘦的好,在明感寺常吃素,回宫了就多食荤吧,我记得你爱吃肘子,多叫膳房做些蜜汁肘子,补一补。” 灵药听他说这些旧事,眼睛睁的大大的,生怕一眨眼眼泪就掉了下来。 “父亲,我想问问您。”她忍不住嗫嚅。 元朔帝嗯了一声,侧身看她。 “母亲去后,您一言不发,将我送进了明感寺。”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一颗下来,“您是,厌恶女儿了吗?” 元朔帝身子向后靠去,阮宣眼疾手快地将大迎枕挪正了几分。 他轻叹了一口气。 他有十二个儿女,十公主是最小的女儿。 自小在他膝下长大,本就比别的儿女更心疼一些。 为什么一言不发就将她送入明感寺。 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一句诗。 苏贵妃去后,她寝宫的贴身侍女呈上了她放在供桌前佛经里夹着的两句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苏贵妃不会书汉字,这两句诗写的歪歪扭扭,一定是她的手笔。 他忍不住在想,他是那个让她悔偷灵药人吗? 他是那个,让她碧海青天夜夜感到孤独的人吗? 这样没头没尾让人胡乱猜测的思绪太使人煎熬。 灵感寺的高僧进言,为使苏贵妃往太平极乐之地而去,需至亲之人舍身。 后宫诸事由各皇子公主的嫡母做主,他便任凭薄皇后将十公主送入明感寺,不管不顾。 仿佛这样就能忘记那两句诗带来的困扰。 他忽略了十公主的问话。 吩咐阮宣:“传旨下去,将未明宫收拾出来,十公主回来了。” 说起未明宫,元朔帝心中有些意动。 未明,未明。 源于她的一句娇言。 她刚进宫时,每逢他早朝,她便会在他身上撒娇。 “东方还未明,圣上再睡一会。” “天还未明呢。” “未明未明未明,天还未明。” 他笑着将她扑在身下。 “你总说东方未明,天还未明,你这宫殿就改叫未明宫吧。” “你再这样浑说外头未明的话,我就给你这宫里四处装上玻璃窗子,看你还怎么骗朕东方未明。” 回忆翻涌而来。 灵药蹙了蹙眉头,将心中未解的谜题按下,轻言:“父亲,女儿想住在宫外。” 元朔帝微微侧了侧身子,斥道:“小姑娘家家的,还未及笄,怎能住在外头。别跟着你姑母学一身坏毛病。” 看灵药嗫嚅了几句,元朔帝又道:“你在宫外头赈济流民的事,我都知悉,若朕在外头,也会有这一份体恤万民的心,不愧是朕的女儿,当的起天下的供养。不过成日里抛头露面的,不像个样子,以后少出去些。” 灵药不服,欲要再表,元朔帝已然站起身来,伸展了几下手臂。 “你自己玩去吧。” 他说完,便领着门外浩浩荡荡的人走了。 灵药叹了口气,抹了抹泪。 法雨一下子扑到她的膝盖上,小声的又哭又笑:“公主,将才我都吓死了,生怕圣上不留下您,咱们又得回明感寺,这下可好了,咱们不用再受苦了。” 灵药敛了神色,摸摸法雨的头发。 “走吧,回家了。” 第31章 端倪(上) 未明宫前,新花初绽。 雕刻着飞天散花而来的琉璃影壁一如从前般旖旎。 灵药静静地站在影壁前,看那影壁上的飞天。 大周征讨西洲,西凉人臣服,西凉王族进献王女苏婆诃,苏婆诃体态婀娜,貌若姑射仙子,西洲人本就擅舞,苏婆诃一曲飞天散花令观者无不陶醉其中,今上赞之“自天来此”。 灵药闭上了眼睛,迈开了步子向宫中走去。 法雨在一旁虚虚扶着她,眼中带着一星儿担忧,脚步却是轻快的。 影壁向左,是一片曲水。 时年,未明宫鼎沸,清泉涌地而出,汨汨不绝。 再往前,是游廊小亭。 灵药闭着眼睛,沿着曾经自己走惯的路,走到了未明宫侧殿的背后。 法雨捂着嘴笑。 “公主,您还想着这里呢?” 她幼时喜欢玩花盆里的土,母亲为她在侧殿后辟了一块小花圃,丢了一些花草给她摆弄。 灵药点点头,望着堆满杂物的小花圃。 她开始撸袖子。 和法雨一起去搬堆在地上的杂物。 外头突然有人尖着嗓子在外头问安。 “殿下万安。” 灵药停了手,和法雨对视了一眼,才走了出来。 外头一个面色清白的内侍打头,领着十几个宫娥内侍恭敬地跪在外头。 灵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平身。 那打头的内侍站起身道:“奴婢康羽,是六局指派过来的殿头内侍,这十六名宫娥各司其职,往后都在未明宫里头伺候殿下。” “那从前那些嬷嬷姑姑们呢?”法雨接在他话下问。 “从前伺候的人,自贵妃娘娘仙逝后,便散去了各宫做活。”康羽低着头回话。 灵药看了看这些宫娥内侍们,笑了笑。 “你们先去安置,别在这杵着了。” 康羽抬眼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灵药身后的小花圃。 “殿下可是瞧这花圃杂乱,可需要奴婢着人来收拾清爽?”他细着嗓子问。 灵药摇摇头。 这堆满了杂物的地方,哪里还能看得出原本是个花圃。 康羽见公主摇头,便也不多言,领着宫娥们恭敬退下。 法雨哼了一声。 “贼眉鼠眼的,不像个好人。”她轻声嘟囔,“公主,沈侍卫被编到哪里了?” “他原就是金吾卫的人,如今也回了金吾卫。左右还在皇城里,你不慌。”灵药笑着看向法雨, “你比我大一岁,如今有十五了,也该指个好人家了。” 法雨也不害臊。 “我不慌,我等公主嫁人了再嫁,到时候问问沈正之要不要我,若他不愿意,公主再给我另找,反正不能比他差了。” 灵药听她说等自己嫁人,脸色先冷了几分,复又笑她不害臊,主仆两人便往殿中去了。 殿中倒干净清爽,只是冷冷清清,没有人气。 几个宫娥正在那里点镇着地衣的香狮子,见公主来了,静默问安。 灵药踩着厚厚的地衣往内室走,手轻轻带过轻纱幔帘、抚过案桌香球,心中愈发思念母亲。 内室早有宫娥点上了薰笼,此时已近晌午,灵药诸事不想,在母亲从前的卧榻上,换了衣衫便歇息了。 一时梦魇不断。 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头脑清明,四肢却动弹不得,看到有人在自己的身旁,黑乎乎一片。 灵药惊叫出声。 法雨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赶进来,一个不留神,竟将床榻前的屏风带倒在地。 屏风倒地,摧枯拉朽六扇皆砸在卧榻之旁。 灵药惊得往后坐了坐,眼睛却盯着屏风不动了。 紫檀底座、六扇海水纹花卉。 每一扇正反面上都有应季之花,将将好凑足了十二月。 然而,屏风最边上一扇此时却裂了。 丝锦碎裂,内里却是漆黑的颜色。 灵药走下床,将外面绘着花卉的丝锦慢慢地撕下来。 六扇丝锦一次被撕下,渐渐地露出了其中的画面。 是这六扇屏风真正的画面。 六层地狱图。 每一扇之上,都各画了其中一层地狱的骇人画面。 拔舌、剪手指、生满利刃的铁树挑满了人、赤红燃火的铜柱上绑着的人、蒸笼地狱…… 又有隐隐的香气侵入鼻端。 法雨捂着嘴,吓的连连倒退几步。 “怪道娘娘仙去前一年,每晚梦魇不断,日日睡不好……”她喃喃说道。 灵药掩了口鼻,拉着法雨出了内室。 “母亲梦魇,罪魁祸首应是这香气。”她蹙着眉头。 法雨抱着灵药的胳膊,直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要去查清楚这是谁送过来的才好。”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既然有人放这个屏风在这里,娘娘仙逝之后,为何他们不将罪证搬走?” 灵药想了想。 “母亲仙逝时,父亲便命人封了未明宫,不许任何人踏入,保持这里的原样。” 外头有响动。 灵药站起身来。 外头响起成片的公主殿下万安。 灵药领着法雨缓缓向殿外走去。 六公主周洵美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宫娥内侍,倨傲地立在一树花下。 她看着灵药自殿中而出,气不打一处来。 又想着母亲常常教导她的隐忍,这便按下气来。 “小十,为何你回宫却不去拜见我母后?” 灵药笑了笑。 “多谢六姐姐提醒。我正要去呢。” 周洵美狐疑地看着她:“这么巧?” “是,正是这么巧。”灵药抚了抚额发。 六公主一跺脚,后头宫娥轻声提醒:“公主,还要赶去仁寿宫。” 六公主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好像想起来什么回头冲着灵药嚷。 “以后离陈世子远着点,那是母后给我选定的驸马!”她呼啦啦带着一群人离了未明宫。 灵药冷哼一声。 法雨在一旁叽咕。 “一口一个驸马,不害臊。陈世子才瞧不上她呢!” 灵药斜了法雨一眼。 “你就不害臊,一天到晚打听沈侍卫。” 想到后院的花圃和内室里的屏风,灵药心又下沉了几分。 嘱咐了法雨几句,法雨便回了内室将门锁上。 又听康羽来报,说是皇后娘娘指派了膳房的嬷嬷、管起居的嬷嬷、管洒扫管洗衣管植树等等杂役的人选来,要殿下亲去示下。 灵药心中有事,便应付着去了。 进了正殿,便有一个脸盘狭长、面目冷清、五十上下的嬷嬷打头,领着七八个看上去老实持重的嬷嬷。 见灵药进来,那嬷嬷领着众人拜倒,复又起身。 “殿下,老奴戴春,是执事院的教养嬷嬷,殿下为及笄,皇后娘娘特指派我从今往后跟着殿下。”戴春面色波澜不惊,声音也无什么起伏。 灵药对皇后娘娘指派来的人并无什么好感,听她这般说,也不多言。 法雨拿了一盘装了金豆子的小锦袋,命康羽领下去赏了。 这才闲了下来。 薄皇后那里还是要去一趟,灵药只得梳洗打扮了一番,领了法雨并几个小宫娥往坤宁宫而去。 西六宫离坤宁宫不远,沿着红砖青瓦的宫墙,途径了几个花园子,便远远地看见了坤宁宫的宫殿。 到底是皇后寝宫,飞檐翘角、几多神兽伏在其上,在碧空远影下,显得恢弘大气。 在门口等着通传,却被冷冷告知。 “今儿十一皇子过十二岁生辰,太后娘娘请了苏州的云笈班在来唱戏,阖宫都去听戏了。十公主明日再来吧。” 灵药笑了笑,并未多言,便领着法雨回转。 法雨忿忿不平:“咱们也不爱听戏,咿咿呀呀的。” 灵药笑她:“谁说我不爱听戏啊,走,咱们去内御河走走。” 内御河环着内宫城,源头便在皇城的护城河,沿着城墙而走,宫中不植参天大树,御河边也只栽种了一些低矮的灌木丛。 灵药自回了宫便郁郁寡欢,此刻心中又装了事,一边走路,一边踢了小石子。 主仆二人正走着,便听前头有声音,待还没看清楚,就见一个小个子冲着二人便奔过来,径直将灵药撞进了内御河。 灵药本就畏水,此时跌进了河里,先是喝了大大一口水,脚又够不到地,眼睛被蒙了水,什么都看不清楚,耳朵只听得扑通声和法雨的呼救声。 脑袋渐沉,心中惊惧,却在此时有一双大手将她拦腰抱起,几下将她拖上了岸。 灵药什么都看不清,躺在救她之人的怀中,紧紧揪着他的领子,慌乱地说着:“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 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轻声道:“是,是我救了你。” 再睁开眼时,已是躺在了未明宫的寝殿里。 身边围了一大一小两个脑袋。 小的虎头虎脑,大的一脸泪水。 大的她认识,是法雨。小的是? “十姐姐,是我,小十二。刚才,刚才是我将你撞进了御河……我,我知错了。我是看见十姐姐,特别的高兴……” 是如今才九岁的十二皇子周邶芒。 因是宫女所生,六岁时被抱到未明宫里养着,便和灵药特别亲近些。 也不知道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灵药摸摸他的脑袋,心中一阵酸涩涌上。 忽地想起方才救她的人。 法雨抹了抹眼泪。 “在殿外桂树下喝茶。” 灵药便披了外衣,往殿外而去。 桂树下,一抹石青色身影坐在其下。 因暮色四合,宫里四处点了青色的灯,照着他如镌刻一般的侧脸,鬓角落了几丝乌发,闲散适意。 灵药微蹙眉。 他是谁? 第32章 端倪(中) 未明宫外头立着两个宫娥,你看我我看你,不敢进来。 她们二人奉了太后娘娘后里的殿头太监的命,来领这位公爷进仁寿宫。 岂料将将走到内御河,这位公爷就去救了人,又陪着送到了这未明宫里。 谁都知道这未明宫久未住人,怎么就多了位公主殿下? 早先第一眼看到这位公爷,她二人还默默交换了个眼神,暗道这男子如此俊秀,岂料竟会出此纰漏。 又听见里头有轻柔绵软的脚步声,其中一个宫娥大着胆子往里头瞄去。 这一眼,倒让她迷了一迷。 都说这未明宫先头的贵妃娘娘貌若飞天神女,眼下看到这少女,显是比画上的飞天还要绰约。 此时宫灯将明未明,薄薄地起了一层雾气。 少女仿佛笼在雾里纱里,让人目眩神迷。 灵药歪着头去瞧面前的这位青年男子。 身形修长、气质清贵,比之陈少权多了几分适意,却少了几分陈少权身上的少年气。 她莫名想到他做什么。 男子抬头看灵药,眉眼间多了几分温熙。 “公主殿下。”他含笑望着她。 灵药似乎想起来了什么。 “是您……”她忽然有些雀跃。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男子大笑出声。 “想起我来了。” 灵药重重地点了点头。 淮阴侯姜许,太后娘家弟弟姜桓的儿子。 幼时圣上宠爱她,常带她去仁寿宫里玩耍,常常见到这位年轻的淮阴侯。 小时候叫他小五叔,如今倒喊不出口了。 姜许在淮阴侯府行五,上头一个哥哥早夭了,留他一个独苗苗,十九岁就袭了爵位,可算是京师最年轻的侯爵。 灵药请他在桂树下坐好,笑眼弯弯:“今日是来仁寿宫听戏的么?怎么就救了我了?” 姜许点了点头,含笑道:“……我才从西州回京,几年不见,你又顽皮了许多,怎么掉进去的?” “还不是小十二撞了我。”她不服气姜许对她的判语。 上一世,姜许好像早早去了西州,但似乎一直没有回京,她自出宫后就再没回去过,稀里糊涂地就过了一辈子。 小十二在后头吸着鼻子过来,委委屈屈地说:“我是听说十姐姐回宫给高兴的……” 灵药让他也在石桌旁坐下,又点点他的额头:“你身边的人呢?就让你在宫里头横冲直撞的?” 小十二抽了抽鼻子,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们总东管西管,我骗她们我去睡觉,从窗子跳出来的。” 灵药握了握他的手,触感冰凉。 “法雨,领十二弟去加件衣裳。” 法雨应了,领着依依不舍的小十二进了殿内。 姜许这才笑着说:“你长高了许多,先前还抱在手里呢。” 灵药有些不好意思。 “这都几年了,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呢。”她比划着长度,“大约只到你这里!”她指了指姜许的腰间。 姜许笑了笑。 “我在西州的居所,是先西州王族的伯周府,其中有一位故人,给了我这个。”他掏出了一枚用五色线串着的一颗透明珠子,“他听说我是天子使臣,便自称是苏贵妃的兄弟,托我将这个带给苏贵妃。未料到我今年回京,才发现苏贵妃早已仙逝两年。” 他将珠子递给灵药。 “今日本就是想来寻你,就交给你罢。” 灵药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母亲当年被西州王族献给大周,已是死了对母族的心,加之前些年西州王族皆在当地叛乱中被杀,便对故土更没什么念想,此时姜许带一颗西州的玻璃珠子给她,又是何意。 “虽不知这透明珠子是何物,但既是侯爷带给我的,我便收着。”她接过玻璃珠子,细细在宫灯下端详了一时,到底是分辨不出珠子的材质。 姜许依旧笑的和煦,见灵药接了珠子,便不再多言,站起身来。 “仁寿宫里的戏唱了一会了,我再不去,姑姑又该要埋怨了。”他笑道。 灵药笑眼弯弯。 “今日多谢你了。” 姜许点点头,走至宫门前,又回身道:“以后行走小心些,再有下回可遇不见我了。” 灵药心中感激,重重点了点头。 目送着姜许修长的身影离去,灵药这才回了殿中。 见小十二懒懒地窝在椅上,便笑着问:“你还不回去?” 小十二见灵药来了,扑到灵药身上,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 灵药头本就昏沉,此刻见他哭倒在自己身上,心中一阵心疼,忙搂了他在怀中,安抚道:“你这是怎么了,跟姐姐说说。” “姐姐回来了,我能不能还搬到未明宫里来住,皇子起居所的嬷嬷凶的很,常常不给我吃饱饭……别的皇子都能跟着自己的娘亲,为什么我就得跟着嬷嬷们。” 灵药扶着他的肩头,肃穆了脸。 “嬷嬷们不给你吃饱饭?” 小十二抽抽噎噎的。 “起居所的饭送的及时,可嬷嬷们都好久才去拿,我吃的时候就是冷的,也没什么菜,我常常吃不饱,夜里饿的睡不着。再小一点的时候,嬷嬷们还掐我……我又见不到父皇,母后也从来不来看我……” 灵药心中怜惜他,轻叹了一口气。 十一皇子是薄皇后亲子,生辰之日便能在仁寿宫吃酒听戏庆祝,而无母的十二皇子,却连饭都吃不饱,这便是皇宫。 这便吩咐膳房弄些吃的来,待过得半个时辰,便整治了一桌饭菜。 小十二才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碗饭,便听得外头有人通传。 “起居所的杜嬷嬷、史嬷嬷拜见公主殿下,要领十二殿下回其居所。” 灵药敛了神色,让人唤她二人进来。 杜嬷嬷是个容长脸,史嬷嬷是个圆胖脸,两人都四十左右。 见了公主便拜倒在地,杜嬷嬷道:“皇后娘娘将十二殿下交给了奴婢二人,竟没看好殿下,是奴 婢的错,还请公主允准奴婢领十二殿下回去安歇。” 上来就将皇后娘娘抬出来,可真有意思。 灵药笑了笑。 “既然是皇后娘娘安排你们照顾十二殿下,你们就这么照看殿下的?”她问道。“殿下走丢了,你们都不知晓?” “奴婢们知错了,还请殿下允准。” 两位嬷嬷也不反驳,只管要人。 灵药垂下了眼睛。 “待晚一些时候,本宫会将十二殿下送回去,嬷嬷们请回吧。” 杜嬷嬷、史嬷嬷对看一眼。 “可是皇后娘娘……”史嬷嬷嗫嚅道。 灵药端起了茶盏。 “二位嬷嬷请回。”法雨毫不留情道。 两位嬷嬷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倒退着往殿外走了。 到底还是拿不准主意,两人一商议,还是往皇后寝宫慢慢走了。 到了晚间,戌时三刻,仁寿宫的戏大约是散了,便有薄皇后身边的姑姑,姓尚名佩芝的女官领了一些宫娥、内侍前来要人。 尚姑姑是个年约三十的未嫁女,自小在皇后身边侍候,进了宫封了尚仪女官,比寻常的妃子还要厉害几分。 她进了未明宫,将就地行了礼,便冲十二皇子招手。 “十二殿下,皇后娘娘叫我领你来了。走吧。” 十二皇子打了个哈欠,歪在法雨怀中,睡眼惺忪地。 “今日我要在十姐姐这里歇下,你们回吧。” 灵药本不便阻拦,此时见十二弟昏昏欲睡,便笑道:“姑姑不若明日再来领他罢。十二弟今日有些累了。” 尚姑姑丝毫不客气,眼风凌厉。 “十殿下,这教养儿女的事儿全凭皇后娘娘做主,就是您,也得听着皇后娘娘的话行事,留十二殿下过夜,您觉得妥当吗?”她冷言,“您在外头过了两年,规矩也不懂了?” 灵药冷了脸色。 “本宫自幼在父皇母妃膝下长大,明感寺也是父皇亲口所选,姑姑此话莫非是在指摘父皇,亦或者母后教导无方。” 尚姑姑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 “十殿下果然伶牙俐齿。”她嘴上仍不服软。前些年苏贵妃死了,薄皇后重掌六宫,又得太后欢心,阖宫上下谁不让着她几分,十殿下纵使回了宫,不过区区一个皇女,又能大的过皇后娘娘去? 灵药平静地坐下。 “法雨,带十二殿下去歇息。尚姑姑,母后那里,明早我自有交代。” 尚姑姑无奈,又不能明抢,帕子一甩,悻悻而去。 法雨哼了一声,吩咐宫娥将十二殿下领去歇息,这才站在灵药身边恨恨道:“狗仗人势,看着就不齿。呸。” 灵药就着她的手站起来。 “再晚一些,咱们去花圃瞧瞧。”她这话说的极低,只法雨一人听见。 法雨闻言蠢蠢欲动。 这便扶了灵药进了内殿歇息。 而内殿的六扇紫檀底四季花卉屏风,早已被移到了库房。 法雨草草歇息了两个时辰,到了四更就被灵药换起来。 灵药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夜里显得尤其明亮。 外头廊下还睡着值夜的小内侍,两人偷偷推了窗子,互相扶着往侧殿后头花圃而去。 两人哼哧哼哧地将花圃清楚了一小块空地。 灵药吩咐法雨望风,自己拿了铲子使劲挖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灵药将深埋在下头的黄花梨木镶金画的的妆匣捧出来。 这是小时候母亲给她的梳妆盒。 她小时候爱藏物件儿,母亲给她的零零碎碎,西域风的小耳环、年幼时候的小老虎,母亲画给她的鬼画符,就连她的名字……都收在其中。 母亲常笑她:“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就当个宝贝似得。” 临出宫前,她将这妆匣埋在了花圃中。 就着月光,她使着劲儿,将匣子的锁打开。 却在看清了其中之物时,惊得将匣子落在地上。 然后扑在一边,干呕了起来。 法雨慌忙转过来,这才看见那匣子里的东西,也是一阵害怕。 一具烂的半透的小猫尸体,正躺在其中。 身上半肉半骨,眼珠子掉在外头,又是干掉的血迹又是森森的白骨。 第33章 端倪(下) 灵药将晚间吃的那点子食物吐的干干净净,脸色比手中的蜡黄经纸还要黄。 母亲不识字,常常叫身边的真如姑姑念佛经给她听,有时候再要真如姑姑抄一遍,所用的纸就是这金粟纸,纸质坚韧、色泽庄严。 灵药小时瞧着有趣,便拿了许多描描写写,有了这个妆匣之后,便又仿着母亲给妆匣里的物件儿造了个册,零零碎碎的,写了一大张。 到底谁会将她这个妆匣偷走呢?按理说,她里头装的全是一些小姑娘的玩意儿。 粉色碧玺磨成的围棋子、小佛珠…… 各个年龄换下来的小牙齿,用丝袋子装的好好的…… 她画的第一幅小画儿,方寸大小,上面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红嘴小黄鸭。 还有一只小小的暖手用的罗香囊,造型也是个小黄鸭。 这些不值钱却只对她有意义的物件儿,会被谁拿了去,换成这样骇人的东西呢? 法雨对着名册上的名称一样样的看,最后指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犯起了嘀咕。 “公主,这个是什么?” 灵药忍着恶心凑过去看。 “我的名字?”她将这四个字在口中反复掂量,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当年问母亲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的一句诗,我用笔记了下来。”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字一句地念起了这句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霎间,她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灵感寺的高僧为母亲念经的七七四十九日里,她不曾离开灵感寺。 到了最末几天,父亲一言不发,甚至连面都没见,就命她舍身明感寺,为母祈福。 先前绕膝十二年的疼爱,朝夕间散做云烟。 莫不是这句诗,给母亲和她,招来了无妄之灾? 怪道,母亲仙逝当日,父皇悲恸至极,不仅追封母亲为贞顺皇后,还在母亲灵前许诺会照料好自己,却在四十九天后,态度大变。 这句诗,任凭谁看到,都会以为书者伤怀自身,身居琼楼玉宇,却清冷寂寥,无限懊悔之情难以排遣。 那母亲她在懊悔什么?若当真是在懊悔入宫侍奉皇帝,那她又心系谁呢? 一夜思绪斑驳,到了晨起,灵药一双眼睛已是熬的通红。 起了身,便有宫娥上前时候穿衣洗漱,小十二睡眼惺忪地被叫起来,姐弟二人便由内侍宫娥们簇拥着,往坤宁宫而去。 昨夜的事儿沉沉地放在心上,在坤宁宫门口等候片刻,便有宫娥领了她和小十二进了正殿。大约是十一皇子昨日的生辰宴办的尽兴,薄皇后显得十分高兴,她生了一副雍容的好颜色,盛装打扮起来更显华贵,自内殿出来,便笑着向灵药道:“灵药,回来了。” 灵药听见薄皇后如此唤她,心头有些讶异。 在她的记忆中,薄皇后从来都唤她做小十,或者香音,甚少叫她灵药,此番一声灵药,唤的她心里疑云丛生。 面上却不显,装了一副稚容向着薄皇后微笑。 小十二却怯怯地站在灵药身后,不肯落座。 薄 皇后笑着唤他:“小十二,你十一哥在后头念书,你去瞧瞧。” 小十二摇摇头不愿去,却有一位嬷嬷牵了他的手就走:“十二殿下,去和十一殿下玩吧。” 灵药眼看着小十二不情不愿地被拽走,这才笑着说:“女儿昨日才回宫,不知母后这两年可好?” 薄皇后依旧笑的雍容。 “本宫还是老毛病,偏头疼常常发作,不得安宁。” 灵药撒起慌来不眨眼睛。 “女儿在明感寺中,常常为母后念诵佛经,祈盼母后身体康健。”她笑着说,“母后,十二弟从前便住在未明宫,现下女儿回来了,便让十二弟跟着女儿在未明宫里住下吧。” 薄皇后轻轻摇头。 “那怎么行,父母尚在,岂能让姐姐抚养弟弟。”她一口推拒。“更何况,你明年便及笄,都是大孩子了,混做一处成何体统。” 灵药笑了笑。 “母后说的是。”灵药不打算和薄皇后辩驳,却愿意在言语上刺她几句,“不过,六姐姐十六了还没出降,和十一弟弟在坤宁宫里同吃同住的,这……” 她故意露出踟蹰的神色,显得好像怕说出来母后生气似得。 薄皇后被刺了一刺,丝毫不在意,笑着说:“你十六姐和十一弟弟都是本宫所出,无需多虑。” 她唤身边的宫女,“给公主上些点心,起的这般早,怕是还没吃东西罢。” 身边便有宫娥摆了些糕点在旁,灵药不愿与薄皇后多言,便站起身来推拒,却听后头吵闹声四起,几个宫娥奔了过来,跪在地上惊慌失措道:“启禀皇后娘娘,十一殿下吞了一个梨子卡在嘴里,吃不掉吐不出,这会子快喘不上气了。” 灵药心一凛,薄皇后早已面色大变,也不顾仪容了,就往后殿跑去。 灵药跟着过去,刚进后殿,便见十一殿下脸涨的鼓鼓的,嘴巴里包裹着一只梨子。 梨子一头大一头小,此时大头在里,小头在外,十一皇子趴在桌子上,面色涨的通红,口中梨子汁水和口水一滴滴往下掉。 薄皇后扑在十一皇子身边,惊慌道:“这是怎么了,谁让殿下吞一只整梨子的?” 十一皇子涨的喘不过气来,仍用手指指了小十二。 嬷嬷宫女们跪了一地,此时便有一个嬷嬷急道:“两位殿下在一起玩耍,十一殿下请十二殿下吃梨子,十二殿下说要吃就吃整梨子,然后就吞了一个梨子,十一殿下不服气跟着十二殿下学,结果就这样了……” 小十二吓的跑到灵药身后来,怯怯地说:“姐姐,不是这样的。” 话还没说完,啪啪两声,薄皇后站起身就甩了小十二两个巴掌。 力道之大,将小十二扇到地上。 灵药去护已来不及,怕薄皇后再打,便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小十二。 薄皇后不发一言,拽着十一殿下嘴上露在外头的梨子柄往外拉,结果啪的一声,梨子柄也断了。 灵药眼看着十一皇子这就喘不上气来,殿中一群人惊慌失措的又失了主意,心中有了计较。 “母后,若您能让十二弟在女儿宫中居住,女儿这便来救十一弟弟。”她道。 薄皇后颤抖着手指了指灵药,斥道:“你有主意就快来救你弟弟。” “女儿当母后应了。”她走到十一皇子身边,“去拿个勺子来!” 便有嬷嬷急走着拿了一个勺子过来。 灵药持了勺子,放在十一皇子嘴里的整梨子上,一勺一勺的挖,一勺一勺的刮,终将梨子越刮越小,十一皇子喘了口气,嘎嘣嘎嘣几下将梨子咬的粉碎,吐了出来。 十一皇子来了精神,见小十二躲在灵药身后,一下子跳过来,将小十二推倒在地,骑到小十二身上便打,一拳一拳就照小十二脸上招呼,嘴里大喊着小杂种、臭狗毛。 小十二被打的鼻血直流,灵药上前一把推开十一皇子,将小十二抱在怀中。 小十二已痛的说不出话来,把头藏在灵药怀中,整个人直发抖。 薄皇后本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站着,此时见灵药护住了小十二,便笑着说:“他们兄弟之间打闹,灵药可不许拉偏架。” 灵药心中堵的厉害,拉着小十二向薄皇后跪拜。 “女儿告退。” 薄皇后见十一皇子活蹦乱跳无什么大碍,笑道:“日后可要好好照料你的弟弟。” 说完,便不再看向灵药。 灵药得了这句话,便不再言语,领着小十二慢慢走出了坤宁宫。 小十二一路也不哭,肿着脸任灵药牵着手。 灵药慢慢安慰他:“你方才没和他打,是个好样的,他这样顽劣,日后没人会睬他的。” 小十二仰着头看灵药。 “十姐姐,十一哥是要当皇帝的是吗?” 灵药吃了一惊,忙嘘了一声。 “这话是谁说的?” 小十二认真道:“宫里头的嬷嬷们常这么说。她们都说十一哥是皇后娘娘嫡出的皇子,日后要继承大统当皇帝,还说同父不同命,我就是个贱种。” 灵药笑的冷清。 “别听他们胡说。”她蹲下身子,认真而又郑重地说,“天下有能者居之。父皇会挑选最出息最优秀的儿子继承他的帝位。” 她这话说的极小声,小十二却眼睛亮亮的。 “十姐姐。”他忽地凑在了灵药的耳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我以后一定要当皇帝,这样, 谁都不会欺负我们。” 灵药看着他的眼睛,嗯了一声。 “便是当不了皇帝也无妨,做一个闲散王爷,仍旧快活。”她还是多补了一句。 小十二跟着灵药往前走,碎碎念着。 “十一哥就是个笨蛋,我叫他吃整梨子他就吃整梨子,自己吞不下去只能活活出丑。我说我姐姐比他姐姐好,他还不服气,说要天天去未明宫揍我,我说未明宫那么大,他哪里知道我躲在哪里。他就说,未明宫他跟着六姐姐翻了个遍,熟着呢……” 灵药听小十二这般碎碎念着,倒抓住了关键词。 “他和六姐姐,曾将未明宫翻了个遍儿?” 小十二不明就里,仰着头看着灵药,复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34章 赴宴(上) 入夜时分,宫灯发着幽幽的光,里里外外静谧无声。 廊外头值夜的小内侍青果似乎是受了风寒,轻轻地打了个喷嚏,立刻捂住了嘴,四下观望不敢出声。得亏夜深,要是白日里当着十殿下的面打喷嚏,那可就大不敬了。 法雨在内殿灵药床榻前睡得不沉,隐约听到外头有细微声响,左右睡的不安稳,便披了件衣裳,蹑手蹑脚的出了内殿。 见青果在廊下裹着被子正打盹,便轻轻唤了一声:“可有什么事?” 青果一下子醒过来,愣愣道:“法雨姐姐,没事。” 法雨放下心来,进了内殿,却见灵药坐起了身子抱着枕头出神。 “公主怎么醒了?可是我动静大了?”法雨走过去坐在灵药身旁。 灵药摇摇头,无意识地以手指做梳,轻轻梳理发丝。 “睡不着。”她蹙着眉头,“想来想去不安心。咱们回了未明宫,小十二来了,之后发现了害母亲当年梦魇不断的屏风,再就是妆匣子被换走了,接着就和母后起了冲突……像是有人设计好的……” “就等着看咱们和皇后娘娘闹起来……”法雨脱口而出,她忽地声音放轻,“皇后娘娘再不聪明,那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犯不着故意为难公主您,再说了您对她能有什么威胁,左右她都是嫡母,您又不是皇子,也和十一殿下争不了皇位。” 灵药有些赞同。 “母亲在时,还有些争宠的仇,如今,我对她而言,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她细细思量,“母后如今算计的,是十一弟的前程,没什么非要为难我的理由。” 法雨仔细想着宫里头曾经和苏贵妃交恶的人,却发现好像人人都和苏贵妃关系不睦。 灵药望了望床前点着的一盏暗暗的夜灯,轻声道:“明儿你去打听打听咱们从前的宫人,集福、葛嬷嬷、程姑姑……凡是从前你觉得可以信任的,都去问一问。不过千万莫露了行迹,让旁人觉出不对劲来。” 法雨点头。 “也是奇怪,当年集福和我那样要好,咱们回宫两日了,总该有个机会来拜见公主吧,还有葛嬷嬷、程姑姑,对了,娘娘从前身边一直跟着的真如姑姑,连个音信都没有……”法雨握了握拳头,回忆着这些人,“总该来瞧瞧吧,从前娘娘和公主带他们可不薄。咱们未明宫一向都和和睦睦的,可没有别宫里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灵药拉了法雨睡下。 “再睡一会儿,你就在这别动了。”灵药示意法雨跟她一个被窝。 法雨咧着嘴笑:“在寺里头我常跟公主一个被窝,到宫里头都不敢了。” 灵药敲敲她的脑袋。 “快别墨迹了。” 一夜睡不安,晨起头就有点昏沉。 灵药着了一身素淡的衣裳,便携了法雨等几各宫娥内侍往仁寿宫而去——进宫第三日,再不去拜见祖母,就有些不规矩了。 姜太后好保养,不愿意早起,从来不让小辈晨昏定省地去问安,灵药在外头候了一会儿,这才被宫里头的姑姑叫进去,在暖房里等。 法雨和宫娥内侍们被留在了殿外头等候,灵药一个人在暖房里,眼观鼻鼻观心坐的端庄。 还未等到姜太后传,就见六公主周洵美晃晃悠悠地进来了。 她着了一身淡粉色,戴了一头的发饰,看上去竟有几分俏丽了。 乍见到灵药一个人坐在这儿,她撇了撇嘴,酸溜溜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灵药不看她。 “半个人坐这儿怕吓着你。” 六公主皱眉跺脚,在灵药身边坐了下来。 “你在外头野了两年,说话没边儿了。什么半个人吓着我的话也能说出口。”她嘀咕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我是来跟皇祖母讨个物件儿。” 说罢就歪着头去瞧灵药。 灵药低头看着地上有些翘的地衣一角,入了神。 六公主凑到她眼前:“你不问问我什么物件儿?” “我若问了是什么物件儿,你定会说,不告诉你,我何必要自讨没趣呢?”灵药慢慢悠悠道。 六公主立时对天起誓:“天地良心,本公主何曾干过这等事。十妹妹,你就不想知道么?” 灵药就是不接她话茬:“不想。” 六公主站起身叉起了腰。 “你不想我偏偏要告诉你!今儿东阳姑姑在长公主府宴客,本公主就是来向皇祖母讨一幅池大家的绣品,送给姑姑做贺礼。十姐姐,你和姑姑那般要好,怎么,姑姑就没邀你过去吗?” 灵药拍拍手,恭贺她。 “姑姑最疼爱的自然是六姐姐了,我可排不上号。” 六公主摆摆手,满脸意得之色:“你现如今回了宫,我作为宫里头最大的姐姐,改日为你设个宴。到时候可不许不去。” 二人正说着,一个模样谦卑的宫娥过来相请。 六公主走在前头,灵药跟着便进了内殿。 姜太后年岁并不大,如今也才五十。今上九岁时母妃仙逝,养在了姜太后膝下,今上登了基,便奉姜太后为太后。 她是个面上极和善的人,此时正就着身边服侍宫娥的手吃一碗黏糊糊的养颜粥,见六公主和灵药进来,笑得温和:“快到皇祖母身边来,让我瞧瞧。” 六公主步子一迈,就偎在了姜太后身边,露了挑衅之色瞧着灵药。 灵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温声道:“孙儿拜见皇祖母,两年未能给皇祖母请安,请皇祖母恕罪。” 姜太后笑的和气,她本就生的温婉,虽年岁已五十,但瞧上去若四十许人,这一笑更添丽色。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去宫外头是给你母妃祈福去了,这是好事,皇祖母怪你作甚。来来来,到哀家这里来。” 灵药缓步走过来,六公主挡在她身前,撒着娇说:“皇祖母,孙女今日要去姑姑家吃酒,您赏我一幅池大家的绣品当贺礼罢。” 姜太后拍拍她的脑袋,允了:“……你如今有十六了,你母后也在为你选婿,这回出门千万莫要张狂,赏赏花吃吃酒,那些郡主县主千金闺秀,哪一个都不及你矜贵,少结交的好。”又看了看灵药,温言道,“小十可同你一起去?她与你姑姑前些日子立了大功,这回可得一起去。” 灵药还没来得及推辞,便听六公主嚷起来:“皇祖母,她才从姑姑府上回宫,来来回回的折腾多累啊,是吧十妹妹。” 灵药笑了笑。 “六姐姐说的是。” 姜太后却嗔道:“宫里头就你们两个公主,岂能一个去了另一个不去的理儿?”她转头去吩咐身后的嬷嬷,“池大家的绣房里,去挑两幅喜庆的,给小六小十带上。” 灵药无法只得应了下来,六公主撅了嘴在一旁不高兴,过了一时才问姜太后:“……皇祖母,母后给我选的什么人做驸马?” 姜太后一双如葱纤指点点她的脑门。 “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这般没羞。哪儿有你打听的份儿。” 六公主不依,拽着姜太后的衣衫就撒娇:“皇祖母,我就跟您说白了吧,反正选的再好都不及卫国公家的世子好。” 姜太后神色顿了一顿,道:“卫国公?他家的世子。” 灵药见姜太后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也冷哼了一声。 卫国公世子人人都当个宝,可搁在灵药这儿,一点儿也不稀罕。 “身为咱们大周的公主,选谁都使得,你做什么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姜太后笑了笑,身子放松下来,靠在身后的迎枕上,“他家三代尚主,前朝的女婿也做过,本朝的女婿也做过,再尚一位公主也不是不能,眼下就看你父皇的意思了。” 又去瞧灵药,问,“小十明年也该及笄了吧,这一茬一茬的都长起来了,前几年忙你们几个姐姐的婚事,这往后就忙你们几个的了,宫里头又该热闹喽。” 灵药笑的柔和。 这絮叨了一会儿,姜太后便撵了她俩出来。 六公主哼了一声,甩下一句话:“本公主不和你一道出宫,你瞧着办吧。” 灵药嗯了一声便携着宫里人回去了。 太后发了话也不好不去,法雨又确实想到了那日长公主身边的嬷嬷过来相请过,便先遣了位小内侍往长公主府去,自己回宫梳洗一番。 再出万岁门时又瞧见了跟门神一般的孟九安。 他神色谦卑中带着点儿高兴,冲法雨露了一丝儿笑容。 这便往出宫往长公主府而去,到了金城巷外,从繁华声中转入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巷,粉墙黛瓦延绵了数里,便远远地瞧见了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 墙里探出几枝梅花,隐隐清香沁人心扉。 灵药在马车中极为感慨。 过了一时,人声便有些嘈杂起来,外头的小内侍青果隔着轿帘道:“公主到了。” 法雨不忙扶灵药下车,自己先下了车,打量着门口的几队车。想来,长公主府宴请,应当请了不少娇客,门口停了四抬小轿,也有两架马车,大约是离得近的乘小轿,路程远的坐马车。 气派考究的高门楼前,几个内侍正招呼着各府来人。 那小轿和马车上纷纷扶下来几位姑娘,均是富贵打扮,或披披风或戴兜帽,都瞧不见面容,站在长公主府前,等着自家的婆子递帖子查验身份。 灵药这便在法雨和青果等人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那门口的几位小内侍因是新来的,并不识得灵药身份,又见她气度不凡,这便上前接了灵药,殷勤道:“这位是?” 法雨还未来得及答话,那一旁正等着的几位闺秀便不满起来了。 “小公公,咱们几个是先到的,你不先查验了咱们的身份,忙着去接旁人做什么。” “是啊都说公公攀高踩低的,今日果然见到了,最尊贵的早迎进去了,你在她跟前儿献什么殷勤?” “是啊,六公主、几位郡主都早进去了,还有什么贵客来?” “还有国公府家的千金姑娘,除了这些还有谁值得公公这般作态?” 法雨听得一肚子火,这些京城的小姑娘,刻薄起人来真是一个比一个嘴巴厉害。 灵药按了按法雨的手,将自己的帷帽摘下,冲着小内侍笑了笑。 那打头的小内侍愣了一愣,眼中有惊艳之色,吸了口气道:“呀,姑娘生的真好。” 那几位立在门口的闺秀见了灵药这般样貌,翻了翻白眼,掩着口窃窃私语起来,左右还不就是那几句。 法雨提高了嗓门,脆生生道:“东阳长公主的府邸门前哪有低贱人儿?各位姑娘如此目下无尘,不怕得罪了贵客?” 那几位闺秀倒不再说话了。 灵药笑了笑。 “各位姑娘个个都是京师高门家的闺秀,想必出门前,家里头的老人也会在规矩上千叮咛万嘱咐,怎么还能做出这等目下无尘的事,说出这般刻薄的话儿来?” “你又是何人,凭什么这般说咱们。” 倒是门里头出来一位嬷嬷,青罗衣形容刻薄的,正是长公主府的余嬷嬷。 她乍见到灵药,也有些亲切,疾步走到灵药身前,便伏地跪拜。 “恭迎十公主殿下。” 那几位闺秀瞠目结舌,面色青白一片,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再间杂着一些不甘心。 却又不得不跪。 第35章 赴宴(中)(伪更别理我) 因是往花园而去, 余嬷嬷领了灵药并法雨、青果便沿着那粉墙黛瓦往里走,穿过一道道月亮拱门,满眼都是景, 满眼都是绿意, 灵药借居在长公主府时并未逛过此地, 此时见到也甚觉姑姑奢靡。 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这才到了那花园的一间四角攒尖颇有唐风的亭下。 那亭里婷婷玉立了几个女孩子,倚着栏杆看景的又有几个姑娘, 而那花园里还徜徉了几个领着丫鬟交谈的姑娘。 真真是丽色满园。 余嬷嬷并未通传灵药的身份, 引着她往先前住过的屋子去了。 “十殿下,这会子距离开席还早, 长公主殿下回京,请了不少先前的朋友、贵客,前厅摆了二十桌席面,花园里摆了二十桌,长公主说您不耐烦寒暄, 让您回屋子歇息一时,开了席再请您过去。”余嬷嬷温声道。 她说的委婉,实际上长公主的原话是:“小十是个表面木讷心里头有计较的, 自然不耐烦和这些贵女们寒暄,叫她回她屋子坐一会,开席了再过来, 省的看她挂着张笑面虎的脸闹心。” 灵药点了点头不以为意, 随着余嬷嬷等人往先前自己所居住的屋子去, 才走了没几步,就有两个丽色宫娥恭敬而来,其中一个屈膝道:“嬷嬷,长公主殿下在前头花厅宴客,翡翠耳铛掉了一个儿,叫嬷嬷选一对衬殿下今日打扮的过去。” 余嬷嬷听了,带了些歉意对灵药说道:“十殿下……” 灵药笑着点了点头,余嬷嬷便吩咐两名丽色宫娥。 “你们引着十殿下往韶光阁去。”她肃着脸道,说罢便匆匆去了。 两名宫娥一边一个引着灵药往前走,法雨随口闲聊,问她们:“你们叫什么名字,瞧着有些眼生。” 这两名宫娥踟蹰了一下,其中一个伶俐些的道:“十殿下,奴婢翠缕,她是庭芳。” 一路无言,又行了几步路,眼见着面前是一座石桥,尽头却是一片绿荫形成的幽径,遮天蔽日的,有些绿野仙踪的意味。 灵药停住了脚步。 “这是往哪儿去?”法雨率先发问,指着前头两名宫娥毫不客气,“你打量殿下没来过长公主府,就敢带着四处绕路?不要命了你。” 翠缕和庭芳两个宫娥慌慌忙忙地跪倒在地。 “不敢欺瞒殿下,往韶关阁去必得经过这里,过了前头的绿意廊,就是了。”翠缕急急解释。 灵药望了望眼前石桥下的淙淙水流,道:“这座石桥叫做涵碧桥,桥下水流引的是护城河水,若我没猜错的话,过了前面的绿径,还要再转个弯走上百八十步才能到韶光阁。” 她定定地看着面前跪着的宫娥。 “这条路也能去韶光阁,但显然绕了远,你们特特将我带到了这里,是有什么目的,说来听听。” 法雨气的上下打量这两名宫娥,忽的矮下身子抓了翠缕的手腕,衣袖往下一撸,就露出腕子上的琉璃翠镯子,愤愤道:“这就是指使你的人送你的吧!” 灵药按下法雨的话,温言道:“你且老实交代罢。” 庭芳推了翠缕一把,在地上急急地磕了几个头,趴着不敢抬头,颤着声音道:“奴婢知错,是燕王府的世子爷,给了奴婢二人四十两的赏银,叫奴婢绕个路到这里。奴婢想着不过是绕个路,对十殿下也没什么伤害,所以……所以……” “呸,你心里晓得对十殿下有什么伤害。真是黑了心了。”法雨喝斥地上的二人,吩咐青果,“你去,叫府里头的侍卫来,将这两个丫鬟捉了,送到长公主殿下面前去。” 青果应了,转身跑就去叫侍卫。 地上两人拼命磕头,告饶起来。 灵药心中冷笑,轻抬脚转身便往回走,身后那叫翠缕的却一把拽住了灵药,苦苦哀求:“十殿下,饶了奴婢吧……” 灵药本就纤弱,被这奴婢拽住了衣裙,一个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便一脚踩进了脚跟前儿的水里。 索性水并不深,将将没过了脚踝,法雨一把推开翠缕,将她推到了一边,扶住了灵药,但此时她的衣裙下摆也湿的透透的。 灵药心里头清明,若真是燕王世子的话,定是要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心头正在上下左右的思量,就听后头传来一声男声。 “十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你心里最清楚! 自己衣裙湿了,五月的天穿的薄,叫这个浪荡子看了去,岂不是便宜了他!又是在长公主府上,若是叫他给碰瓷了,可真是闹心。 灵药不及思索,低低说了一句:“跑。” 主仆二人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地往回跑远了。 待那燕王世子穆清赶过来时,只能看见二人冒了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穆清恨恨地一拍手,低头见地上的两个宫娥跪在那里,气的一人给了一脚,正踹到了心窝子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是叫你们带她往林荫子里去吗?连一个小姑娘都制不住!没本事!” “启禀世子爷,是两个小姑娘……” 功亏一篑,他今日来长公主府上吃酒,打听了十殿下的行迹,原打算趁这个时机将十公主引到石桥上,再设计让她落水,自己来个英雄救美,最后在绿意廊里向她表明心迹,这下全泡汤了。 “世子爷,您要救救奴婢。”两个人磕头不止。 穆清收起了怒容,换了一副冷漠的样子。 “本世子可救不了你们,不过这长公主府奴婢百千,十殿下不定能记得住你们,还不快跑?”他冷言。 翠缕和庭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才向公主报了个假名字,想来她应当记不住咱们。”翠缕突然道。 “可余嬷嬷认得咱们。” “抵死不认便是,左右咱们是新到长公主府的,余嬷嬷认不清人也是有的。” 穆清见她二人机警,便也不再追究,恨恨地离去了。 灵药和法雨一路提着裙子狂奔。 直奔到满是丽色的花园子里才停住脚步。 远远瞧见了一众姑娘们在园子里信步,法雨蹲下身子,替灵药整理裙摆,皱了皱眉仰头道:“公主,裙角全湿了,若是叫人看到了,有些不妥。” 灵药抬头望了望高升的日头,想着再去叫府里的仆妇宫娥有些麻烦,所幸只是裙角,便指了指花园一侧的六角小亭,道:“去那里晒一晒,不乱走动了。” 法雨嗯了一声,主仆两人便往那六角小亭坐了。 坐在亭中,晒了会日头,就有些犯瞌睡,过不一时,有个浓眉大眼的姑娘领着丫头在亭前转悠,走过去走过来,不时还紧张地瞧瞧灵药。 灵药瞧了稀奇,轻声唤她:“你是丢了东西?” 这话一出,那小姑娘忽的闪到了灵药身前,眨巴着大眼睛笑着说:“没有。”又盈盈下拜,口中道,“臣女雪舟给十公主殿下请安。” 灵药有些稀奇,她向来行事低调,在长公主府也没带多少宫娥内侍,怎么这小姑娘就认得她呢? 再者说了,臣女雪舟是什么意思?是哪家的姑娘不说吗? 灵药笑了笑。 “快起来。你找我有事?” 雪舟摇了摇头,示意身后的丫头奉上了一条手巾。 “十殿下,我瞧见您的鞋湿了,用手巾擦一擦吧,容易干。” 法雨狐疑地接过了手巾,道:“你怎么知道公主殿下的鞋子湿了?” 雪舟笑的大眼睛也弯了起来。 “方才我远远看见公主伸了绣鞋晒,我想着是不是鞋子湿了,所以走过来看一看……”她眨了眨眼睛,“果然湿了。” 灵药瞧见她面容可爱,也不去多想,唤她过来。 “多谢你了,来这里坐。” 雪舟有些羞涩的笑,不好意思道:“臣女不敢和公主比肩。” 灵药笑的温和。 “不比肩,坐我对面。” 亭边上立着的侍女便上前奉茶,雪舟倒不像别家闺秀,脚步有些跳跃地就走上来。 她捧了一杯茶,笑的大眼睛旁多了两道可爱的褶子。 “十殿下,您真好看。” 灵药闻言,咕咚一声将嘴里的茶咽了下去。 见过直白的,没见过这么直白的小姑娘。 “你也好看,眼睛又大又亮。你几岁啦?”灵药夸起人来绝对没有二话。 雪舟放下了茶盏,道:“回十殿下,臣女十二岁了。” 灵药笑眯眯道:“比我小两岁,那你该叫我姐姐。” “臣女不敢造次。”雪舟有些羞涩地说,又低头仔细看了看灵药的裙角,道,“殿下,您的鞋袜裙角怎么湿的,贴在脚上又冷又寒,莫害了风寒呀。”说罢又吐了吐舌头,“您瞧我,就是不会说话。” 灵药喜她一团孩子气,逗她:“你是一个人来长公主府做客的吗?” 她踟蹰了一下,认真道:“我是和我哥……和我弟弟一起来的。” 灵药注意到了她改口的哥哥二字,倒有些好奇了。 “你是哪家的姑娘?” 雪舟忽的紧张起来,正在想怎么作答,却听花园子里有些嘈杂之声,两人一起寻声望去。 花园子的月亮门前站了几位男子,身后跟了一群公主府的小内侍。 打头的是公主府的长史曹勿,正在给这几人说着什么。 花园里头的闺秀们隔得远远的望过去,目光却都在一人身上驻足。 那人着紫袍,身量甚高,长身而立,与身边诸人形成强烈对比。 就好似其他皆是凡俗,只他一人高洁。 灵药的目光冷冷地划过他的面容,旋即低下了头。 却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他眼中的黯然。 雪舟一直跟着灵药的目光,见灵药低下了头,不禁暗暗着急。 “十殿下,您知道方才那些姐姐们瞧的是谁吗?是卫国公世子。”她凑在灵药眼前,笑的可爱极了。 “我听说呀,他十二岁就一个人去了仙都稚川学道,心地良善,是一个好人。”她碎碎说着,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灵药。 灵药笑了笑。 公主的眼睛黑黑的,圆圆的,就好像两汪幽深的潭水。 她是不是话有些多了,是不是做派有些不像大家闺秀…… 可她还是十二岁的小孩子啊,说错了话就当是年幼无知了…… 雪舟有些忐忑。 灵药微笑道:“你叫陈雪舟,是卫国公府家的千金,陈少权是你嫡亲的哥哥是不是。” 雪舟张了张嘴,楞住了。 第36章 赴宴(下) 陈雪舟身后的小丫头俏俏随着自家姑娘, 跪在十公主的膝前,心中替自家姑娘捏了一把汗。 大周疆域,北至大同, 自家老爷卫国公陈婴常年驻守边关, 在朔州扎营, 去岁华阴军老将窦承宗窦总兵在与辽人的冲突中战死, 老夫人代国大长公主千里迢迢赶去朔州祭奠,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又因舟车劳顿, 在朔州染上了风寒,便一直未踏上回京的路程。 而自家姑娘正是随着老夫人在边关住了一年, 这个月,才被世子爷遣人接了回来。 她在老夫人膝下长大,一向是宠爱有加,养成了天真活泼不谙世事的性子,这回在公主面前随意言语, 莫惹了这位公主才好。 不过,这位十公主瞧上去温温柔柔的,应当不是个跋扈之人。 雪舟轻声轻气道:“公主殿下, 臣女不是故意隐瞒……” 灵药示意法雨扶起来她。 法雨瞧着灵药的脸色,有些淡然有些冷清,也不知道公主心里怎么想的, 轻轻扶了陈雪舟起身在石凳上坐下。 “姑娘不必向我告罪, 不算什么事。”灵药神色淡然, 语气中却带了几分疏离,“将帕子还过去,多谢雪舟姑娘的好意了。” 法雨在一旁听得了然,到底是金枝玉叶,便是心里不爽快了,也不露半分在脸上,只是先前的热络也一并没了。 雪舟涨红了脸,看着悄悄将帕子接了过来,心一急道:“公主姐姐,您是不是生臣女的气了……” 灵药眼光轻轻拂过雪舟的红扑扑的面庞,心头一片绵软,转念却想到会否是陈少权让她来接近自己,又是几分愠怒。 “我与你才认识,哪里有什么气可以生。你瞧,我的鞋子干了,衣裙也干了,自然是要把帕子还你了。”灵药到底狠不下心来,便认真地解释给她听了。 雪舟信了,点点头道:“公主姐姐,一时宴席开了,臣女能陪着您一起吗?” 她的神色带了几分祈求,看上去像一只可怜兮兮的猫咪。 灵药心登时软了几分。 说到底,陈雪舟的祖母是代国大长公主,母亲是荥阳长公主,若是从母的话,她的身份尊贵不亚公主,只是自古从父,她便只能是国公府家的千金。 便是国公府的千金,那也是京城里的头一份尊贵。 大周朝能有几位国公爷呢?满打满算,也才三家。卫国公府又是其中翘楚,自开国以来便凭着泼天的军功,成了一等一的勋贵。 京师的贵女们,家世稍微尊贵些的,眼珠子能翻到天上去,难得这国公府家的千金却能不倨傲不娇气,还自带了几分女孩子特有的软绵,倒让灵药冷不下去心来。 灵药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 “我步子快,你跟上吧。” 雪舟连惊带喜地跟了上去。 公主个子比她高,步子也比她大,雪舟不敢与灵药比肩,稍稍落了半个身子,没走几步就有些微喘。 灵药似乎是察觉到了,放慢了脚步,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出身武将世家,怎么走路有些费力。” 后头的俏俏谦恭道:“回禀十殿下,我家姑娘身子骨不大健壮。” 雪舟却侧看着灵药,小声道:“不是的,我有哮喘,不常出门。” 俏俏诧异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低下头来。 灵药心中也一惊。 哮喘之与姑娘家,可是个棘手的毛病,一般人家不会将这等疾病宣之于口,秘密地养着,生怕谁知晓了来暗害自家姑娘。 雪舟就这样把自己的毛病告诉了公主,不是太过天真,便是太过相信对方。 灵药眉间神色又松动了几分。 出了花园子,再行至静嘉园,打月亮门进去,景色幽深,穿了几条曲折的青石小路,才看到隐在绿意盎然中的的一座花厅,上面题了秀雅的字:木兰似翦 进去之后,堂阔宇深,正中摆了十几桌红木雕葡萄纹的大圆桌,早有穿着珠衫翠衣的各家闺秀三三两两就坐。 余嬷嬷在门前招呼女客,见灵药携着卫国公府的陈雪舟,忙恭敬地迎了过去,奉至上座。 待灵药坐定,便有小内侍唱道:“参拜十公主殿下。” 堂下诸闺秀一一见礼。 其中也有位熟人,便是永邦侯府的宜安县主祝怡晴。 她着了一身鸭黄色的衣衫,手中的帕子拧作一团,心中带气,面上就有些青白之色。 陈雪舟被安置在第二桌,正与这宜安县主在一桌,她坐下之后便偷眼去看灵药,见灵药对上她的目光,才悄悄儿地一笑,很是可爱。 再过一时,六公主才在众仆妇的簇拥下来了,受了众闺秀的礼后,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在了灵药的身旁,斜着眼睛说:“十妹妹,你猜我去哪了?” “我不猜。”灵药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她。 “哎呀十妹妹,你总拒绝我。”她坐正了身子,扬着眉毛说,“我去看姑母打叶子牌。”她凑近了灵药,神秘兮兮道,“姑母的后院里,有好些个长相极为俊秀的小郎君在。” 灵药自然知晓这些俊俏的小郎君的用处,往后撤了撤身子,肃了脸道:“六姐姐自己听了看了就好,我不爱听这些。” “好好好,我告诉你别的。卫国公世子啊,我方才和他见了一面,就在静嘉园的水边上。”她红着脸庞略有些羞涩,“他说话声音真好听……十妹妹你就莫肖想他了,我瞧着他对我也有意思……” 灵药扯扯嘴角,懒怠搭理她。 这是怎么了,人人都在她面前提及陈少权。 “六姐姐,我盼望着你能快点嫁给卫国公世子,到时候要请我喝一杯酒。”灵药握了桌上的小盅酒,真心地向六公主举杯。 六公主有些讶异。 复又觉得没劲儿。 刚想说话,便有一个小姑娘凑到跟前儿来,行礼道:“雪舟给二位公主殿下请安。” 她又来了。 六公主自然是知道陈雪舟的,当即亲亲热热地唤她坐下。 雪舟谢恩,一双大眼睛看着灵药。 灵药莫名地有些心虚,方才她恭祝六姐姐能够嫁给卫国公世子的话,是不是被她听到了? 转念想,听到又如何,左右就是叫你们家知道,她瞧不上。 六公主亲热地握着雪舟的手,柔声问道:“好妹妹,之前从未见过你,今日得见,觉得就像自个儿的妹妹一般,长的真好,你多大了?平日里喜欢做什么?你哥哥呢?” 落点在她哥哥身上。 雪舟弯着眉毛眼睛,恭敬回答:“回禀六殿下,臣女去岁一直在朔州陪伴祖母,这月才回京城。臣女十二了,平日里就喜欢在自家院子里散散步。臣女的哥哥这回也来了,说来奇怪,哥哥自去岁回京后,从未参加过什么宴席,便是堂姐姐出嫁他都没到场,不晓得今日怎么来赴长公主殿下的宴席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灵药的脸色,好似在替自家哥哥辩白一般。 六公主听了陈雪舟的话,却兀自确定了陈少权对自己的心意,喜不自禁。 “好妹妹,你哥哥可曾去定亲了?” 这一句话倒让陈雪舟闹了个大红脸,公主问话又不能不答,这才微红了脸道:“哥哥十二岁起就去了海外仙山稚都,从未定亲。”又嗫嚅了几句,声音微不可闻,“不过哥哥似乎有意中人了……” 六公主听了这话,喜上眉梢,暗暗回想方才在静嘉园水边见到陈世子的情形。 彼时,她身边的小宫娥玉喜打听了陈世子的行迹,她匆匆赶到了静嘉园的水边。 陈世子斜倚在玻璃暖房的围栏上,望着一汪静水。 六公主放慢了脚步,目眩神迷的,只觉心中砰砰直跳。 陈世子的腿真长啊,好像无处安放似得。 陈世子穿的衣裳和旁人的也差不多,偏就比旁人好看。 她轻轻唤了他一声。 他轻抬了抬眼睛——大概是睫毛太长太密,抬眼睛有些费力。 她在他还没行礼的时候就止住了他。 她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眉目含笑、脸颊一定是带着绯红,应当是好看的吧。 世子和她说了一句话,声音懒懒散散的,可就是怎么听都妥帖。 想到陈世子的声音,六公主只觉得一阵酥麻自头顶而下。 陈世子的意中人,应当是自己吧。 她身为皇后嫡女,母家是宣平侯府,同胞兄弟虽未入主东宫,可已代天子行事,她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自然要配大周最出色的青年。 想到这里,看陈雪舟的眼神又多了几分亲密——她可是未来的小姑子,这样天真的小姑娘,给几分甜头便会视自己为知交…… 这厢正说着,门口已有内侍唱道:“长公主殿下驾到。” 厅内的闺秀们纷纷站起身向长公主施礼。 长公主穿了一袭粉红衣衫,外头罩了件云纱衣,梳了高高的飞仙髻,眉间点了一朵精致小巧桃花妆的花钿,婀婀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招呼着众闺秀坐下,口中笑着说:“可把本宫给忙坏了,前厅坐了二十几桌,你们的娘亲姑母姨母们又坐了二十几桌,才腾出功夫来招呼你们,来都让我瞧瞧,都是哪家的姑娘。” 她神采飞扬地环顾了一周,点了几位闺秀的名字,被点到的闺秀都有些受宠若惊,欣喜不已。 长公主又看向灵药和六公主,见灵药百无聊赖地坐着,笑了笑。 “小十,回宫几日倒胖了不少,看来还是宫里头油水多,偏本宫不爱进宫,不然哪一日去瞧瞧你都吃什么了,养的这样好。” 灵药扯了扯嘴角。 她哪里胖了。 长公主一来,气氛便也活跃起来,有些贵女们便纷纷献上自己的贺礼,向着长公主一一说着吉利话。 待到开席,已是饥肠辘辘。 法雨在灵药后头跟着布菜,过了一会才附耳道:“公主,方才青果来说,他禀告了府里头的曹长史,曹长史极为重视,现正一个一个地找那两名宫女。” 灵药不愿事情闹大,小声道:“查不查出来,左右咱们也脱了身,就是那燕王世子,着实可恶。” 法雨默默记下了灵药的话,极小声道:“这个黑心人,本就是个羁押在京的质子,竟还打公主的主意,恨不得打死他。” 灵药见六公主侧着耳朵听,便按下了她的话,向着六公主一笑:“六姐姐,您歪着脑袋的样子真美。” 六公主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耳边的鬓发,道:“这是自然。” 世家女子各个都食不言寝不语的——除了灵药,没过一时,便有好些人都吃罢停了箸。 却听有小丫头惊呼的声音。 “姑娘,姑娘。” 是俏俏。 灵药一惊,往一旁看去。 只见陈雪舟脸色涨红,似乎是憋住了气,喘不过来一般。 一桌子的姑娘都惊呆了不敢上前。 六公主急急地站起身,到陈雪舟身边就扶着她:“妹妹你怎么了?” 俏俏让陈雪舟倒在自己怀中,眼神中带着求助看向灵药。 灵药知道她是不愿让旁人知道陈雪舟的病症,忙道:“快扶陈姑娘去耳间歇息。” 法雨当机立断,和俏俏一起将陈雪舟扶进了一旁的耳间。 六公主跟了上去,灵药挡在了她身前,温言道:“六姐姐,让陈姑娘的丫头去处置便是。” 六公主狐疑地看着灵药,叫嚷道:“你又不是她什么人,做什么来管我?” 灵药轻声道:“姐姐,咱们回宫再吵。”说罢看了看周边一圈子的姑娘。 六公主哼了一声,坐回去了。 灵药闪身跟着进了耳间,见悄悄正用温水给陈雪舟送服丸药,这才舒了一口气。 过了一刻,陈雪舟便缓了过来,靠在软塌上闭着眼睛。 俏俏向着灵药谢道:“多谢十殿下,想来是方才吃了一口粥的缘故……” 灵药回想了一下,方才桌上有一道鲜虾粥,莫不是这个引发了她的哮喘。 眼见着陈雪舟无事,灵药便吩咐耳间的宫娥:“去寻陈姑娘的家人。” 那宫娥低低应了,往门外而去。 青果自外间进来,附在法雨耳边说了一阵儿,法雨这才向灵药低声说了。 “……那燕王世子穆清在园子里落了水,身边服侍的人一个儿也不在,扑腾的浑身湿透了才出来,着实狼狈,眼下咳嗽不止,被燕王府上的内侍接了回去……” 灵药一挑眉。 好巧。 第37章 冒犯 午后, 淋了疏疏数点黄梅雨,再过半刻,风驱急雨, 云压轻雷。 金城巷口停了数辆乌沉沉的马车, 着蓑衣的马车夫们各个照看着自家的马车, 缩着脑袋等着接自家的姑娘。 自晌午头进去, 这会子都申时了,也该散了吧。 距离长公主府门口最近的马车车夫正闷着头打盹, 一道闪电炸过, 让他吓得差点没从马车上跌下来。 抬头看了看乌沉沉的天,车夫刚想续上方才的美梦, 眼光却被府衙门口站着的青年绊住了。 雨丝通天接地,湿气氲浮而上。 那青年被笼在一把大黑伞下,身后是个举着伞的文士。 文士年约四旬,身量瘦高,相貌清隽, 因侧着身子,瞧不见面容。 天空又炸过一道闪电,把本是黑云压顶的金城巷照的亮如白昼。 也照亮了青年的面容。 那车夫正是国公府家的, 唤作陈喜,见是自家世子爷,顾不上雨急风大, 跳下马车在廊前阶上给世子爷行了个礼。 “世子爷, 小的是等二夫人和四姑娘, 要不要先送您回去。” 陈少权着了件玄青色的锦袍——这已是他今日换的第二身衣裳,若雨大了,回家还得再换一身。 文士名叫赵焕章,此时替陈少权屏退了车夫,沉声道:“小公爷,北边的奏章一直送不进来,您在京中,还是要多替国公爷打点才是。” 陈少权沉默半晌,应了。 赵焕章又低低道:“属下在卫所、兵马司都不寻不到您,在府中打听才知您来长公主府做客,您向来不好交际,怎么今日在这里,若是国公爷知晓了……” 话音未落,陈少权已是敛起了眉头。 “让他管好自己和祖母。”他甩下一句话,抬脚便走。 万钟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抢过赵焕章手中的大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才踮着脚给陈少权打伞,一边快步跟着他。 “世子爷,这赵焕章不好好地陪他新续的小媳妇吃酒,跑这儿来跟您聒噪。”他身量矮,陈少权身量高,他高举着伞略有些吃力地说道,“方才您不知道,那穆世子跟个落汤的巴儿狗似得,叫他府里头的人给接回去了,他们住在城西,且赶路呢,这会子又下大雨,指不定在哪儿挨淋呢。” 陈少权停住了脚步,眉间漾起了细微笑意。 万钟眼巴巴地盯着自家世子的脸色,瞧见有那么一星儿笑意,自己心里也舒坦。 “世子爷,方才在席上,四姑娘吃坏了东西,踹不上气来,多亏了十殿下护着,才没出什么事儿,这么看来,十殿下也并不是那么的……”他斟酌着用词,却也注意到了自家世子爷脸上一点一点黯下去的光彩。 陈少权心知肚明。 她是一个仁善的女子,她能救万民,自然不会放任雪舟在她面前出事。 这份仁善,与他无关。 脚步不知不觉踱到了边上的槐树下,他暗暗地想,不管再艰难,就算是难如上青天,他都要对她好。 可前提是,她得搭理他。 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刻骨铭心的恨,而是眼中没有你。 眼中没有你,你哪怕作天作地作死,都没半个人看你表演。 他做什么要下令万箭齐发? 他是脑子被雷劈了吗? 一道闪电炸过来。 万钟连人带伞闪出去老远,带着一脸的惊恐。 “世子爷,您别站在树下头,被雷劈了可怎么办?门房上的小四子就是被雷劈死的,做坏事做的太多……”万钟嘀嘀咕咕地,见世子爷被淋了一头一脸的雨,又慌得跳过去,将大伞笼在自家世子头上。 陈少权面无表情。 万钟心中忐忑,他比世子爷的小师弟兼小书童许丹成还要了解自家爷。 他看上去面无表情,实际上内心已经疯了。 万钟闭紧了嘴,不再言语。 陈少权将大伞从他手中拿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车夫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行踪,此时见万钟在雨中可怜巴巴地挨淋,世子爷又豪气地上了自己的马车,心中一阵激动。 世子爷何时坐过自己的马车啊,自己的马车从来都是载府中的女眷。 他恭恭敬敬地向着坐车里的陈少权道:“世子爷,咱去哪儿。” 车厢里传出的声音闷声闷气的。 “哪儿都不去。” 车夫一股子热情顿时被浇灭了,百无聊赖地望着长公主府的高门发呆。 高门里头,京城的贵妇、贵女们也在望呆。 好端端的天,却下起了雨。 长公主面上却不见愁容,招呼着一群高门贵妇。 “贵人出门逢风雨,来来来,来三个陪我打牌。” 闺秀们或偎依在自家长辈身前,或三三两两地坐着,只有三个年纪稍长些的妇人站起身来去了长公主身边儿。 长公主府的曹长史是个利落人,这会子见下雨,早上了各色糕点供人吃喝,又点了唱评弹的在厅里头唱曲儿解闷。 贵妇们却都心不在焉。 好在曹勿早安排了人一趟一趟地送贵妇闺秀们出门,门口便有各家的仆妇丫鬟接着,眼见着花厅的人就稀稀落落起来。 灵药坐在花厅里头,坐的悠哉。 若不是陈雪舟一直跟着她,她还能再悠闲几分。 法雨嘟着嘴左瞧右望,终于忍不住了。 “雪舟姑娘,您没人接?不回家?您府中没大人跟来?” 雪舟有些茫然。 “我跟着二婶婶来的,她方才打发人来说她先回了。” 灵药奇道:“还有这样儿的长辈?不照看自家的孩子就回了?” “说的是啊,你们国公府就这样没规矩?”法雨说话毫不客气。 雪舟却直点头。 “是啊是啊,我们府上确实是没规矩。”她点头点的干脆,“祖母在朔州,府里头没人管家。” 灵药心里全是疑惑。 上一世,她嫁入国公府,府中老夫人代国大长公主不管事,事事但凭闵夫人做主,闵夫人心肠阴毒,她纵使不问世事,也吃了不少她的亏。 但此时陈雪舟却说府中无人管事。 这倒有些奇怪了,莫非是她改变了明感寺惠安一事的发展,而使闵夫人在府中的命运发生改变? 管不了那么许多,灵药倒挺讶异雪舟对她的直白。 “可是我要回宫了。”灵药抬头看了看厅外头乌沉沉的天,向着雪舟认真道。“再晚,宫门要下钥了。” 雪舟站起身。 “公主姐姐,您快回宫吧。”她的小圆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灵药笑了笑。 法雨在外头告诉曹勿,曹勿匆匆进来,恭敬道:“十殿下,方才才用步辇送了六殿下出府,这会子步辇来了,您上去吧。” 法雨满意地看了看曹勿,这才扶了灵药在厅外头上了步辇。 纵是在步辇之上,灵药仍是淋了些雨,长公主府又着实的大,不一会,灵药已然是冻的嘴唇发青,直打哆嗦。 法雨在一旁冒着雨淌水,一只手握着灵药的手,在雨里担忧道:“公主,您再忍一下,这便到了。” 灵药心疼法雨淋雨,不停地叫抬步辇之人快些走。 走了一刻钟才到长公主府外头,青果早遣了马车夫停在长公主府门前,牵了灵药的手便往马车上送。 灵药打着哆嗦进了车轿。 轿外乌云压顶,黑寂如夜。 轿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许是外头雨大风急,车夫又性急失了规矩,灵药还未站稳,马儿已应声而驰。 灵药脚下一踉跄,双手在空中扑腾,却什么都抓不住,眼看着就要跌落在地。 然而,触到的却是温热的身体。 她,被环抱在了谁的怀里。 灵药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呼救。 一双大手却捂住了她的口。 灵药心中突突直跳,又是一道闪电炸过,她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圆眼睛去看对向她的双眸。 俊眉舒展,眼眸若星。 苍白着一张脸。 睫毛湿湿的,垂头丧气地耷在眼睛之上。 灵药在他怀中挣扎,发出呜咽的声音。 陈少权忽的将她放开。 灵药眼中霎时涌上了泪。 啪。 她抬手便打上陈少权的脸,咬牙切齿地说着:“好大的胆子,我灭你满门!” 陈少权任她打。 灵药想着方才他紧紧抱住她的触感,惊慌欲绝。 啪,再打。 陈少权面上又挨了一掌。 外头雨大,马车颠簸,灵药又冷又乏,两巴掌打下去,耗尽了她的体力。 陈少权握住她莹白纤细的手腕,眼中带着一星儿的心疼,靠近她。 “手疼不疼?” 灵药挣开他,连连倒退几步,脊背触碰到靠着车壁,才缓缓坐下。 “你混账。”她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第38章 中计 公主车驾在雨中若驱霆策电。 长公主府在城北金城巷, 往皇城去,途径鸡鸣寺。 法雨在外头裹了条毯子瑟瑟发抖,听轿中没有什么声响, 便在帘外轻轻问询一声。 灵药视线落在面前的一双清亮亮的眼上。 “无事。” 到底是没将他说出去。 车轿后是两队护卫, 车轿前是经受过训练的马车夫, 她不大想引起事端。 他声音喑哑, 低低的。 “殿下,冒犯了。” 轿外的雨越发的大, 哗哗作响。 “你太放肆。”灵药冷着脸垂下眼, “本宫以为,你我已将前事了结, 无需再过纠缠。” 陈少权从怀中拿了个纸包,递到灵药面前。 “门冬大街常冬青家的盐渍梅子。”他不接灵药的话茬,认真的看着她道。 灵药心中烦闷,抬手就将他手中的纸包碰翻了。 纸包里的梅子散了一地。 酸酸甜甜的香味立刻漫了出来,在湿湿的雨气中更显清甜。 灵药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 梅子果然生津。 陈少权不恼,自怀中又掏出一样物事。 糖霜球。 灵药不为所动,倒是没再上手打翻了。 陈少权将糖霜球放在一边, 又自袖子里拿了一样。 糖炒板栗。 灵药这下恼了,紧紧蹙着眉头看向陈少权。 迎面对上嘴角噙笑的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父皇富有天下, 我打小什么好吃的没吃过, 要你来一样一样地摆出来献殷勤。”她有些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你就跟献宝似得?” 陈少权抬抬眉,视线落在她的肩头,湿了一大块,忍不住将车轿中的毯子将她裹在她身上。 “公主什么都吃过,却没吃过臣送的。”他话语里带着笑意,好似方才灵药打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他一边给灵药裹毯子,一边道,“臣就是想来看看殿下,毕竟你我曾夫妻一场——从前没做到的,如今不算晚吧。” 灵药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夫妻一场?这话他也能说的出来? “陈少权,本宫不耐烦听你胡搅蛮缠。你下车。”又加了一句,“悄摸的。” 陈少权将灵药裹的严严实实的,揪住毯子的边儿,阻止着灵药的动弹。 “公主。”他清亮亮的眸子在小窗透进来的暮光下尤其黑亮,“臣有事请教。” 灵药下意识地拢一拢毯子,从他手中将毯子的一角挣出来。 “公主排行第十,母妃是先贞顺皇后。”他突然就肃了脸色,认真的看着灵药,“公主甫一出生就封香音公主,您的母妃为您起名唤作灵药。” 灵药一时心慌。 普天下能唤她小十和灵药的就那么几个,剩下的人都称她一声殿下。 纵是落到了明感寺,也无人敢唤她一声闺名。 她一恼,冲他道:“不许叫我名字!” 她怒起来眉毛拱在一起,将眼睛挤成了三角形。 可爱的三角形。 “公主别恼。”他轻声哄着她,“在你的梦里,臣娶了您,自然是知道您的闺名。” 灵药恼羞成怒。 “那也不许叫!” 陈少权无奈地笑了笑。 声音在雨中有种奇怪的疏离感。 “我十二岁离京去了仙都,原因是我的爹爹娶了新妇,肃毅侯府家的千金。二婶婶进宫告诉我,是宫里头姓苏的娘娘牵的线,彼时,我的娘亲才过世不过一年。” “……臣早就知晓这位苏娘娘。十五年前,我爹征讨西凉,大破西州,万万里送了缴获的西州王族珍稀送到宫里,苏娘娘的画像便在其中。圣上即命我爹护送这位西凉王女入京。” “我爹娘鹣鲽情深,从未有过争吵,唯一一次争吵便是因这苏娘娘。苏娘娘进京所乘的车轿中遗落了一句诗。”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说到这里,陈少权将眼光落在了灵药的面庞上。 偶尔的光亮投射在她的脸上,洒着斑驳的灯影。 她的眼中扑朔有光,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时,我心中便埋下了一个心结,我以为,在父亲护送苏娘娘进京途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再后来,宫里的苏娘娘为我父亲牵线搭桥,娶了新妇。” “我不明白,一向挚爱我娘的父亲,竟同意了续弦。” 灵药心中惊疑不定。 她也是心大,从来没将这句诗往深里想。 这句诗单独念来,无任何问题。 可若是由在深宫受尽宠爱的贵妃娘娘念来,那便是滔天的大罪。 世人怨怼她娘也便罢了,可与她娘做了十二年夫妻的父皇,竟也不解她的心意。 灵药甚至自己也有了一些怀疑,莫非她的娘亲那些对父皇一日不见的相思、对父皇心意的揣测、见不到父皇便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些都是假的? 她的娘亲竟深深地爱着另一个人? 怪道,她藏在妆匣里的物件儿丢了之后,她立刻被父皇发配去了明感寺。 原来,父皇是恨上了她的母亲。 原来,她的父亲以为自己这么些年痴心错付,爱着的女人,竟深深地爱着别人。 所以才会变的如此绝情。 她望着小窗外的雨丝发呆。 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这样。” 陈少权眼见着她的面色慢慢沉寂下来。 他半跪在她的身前,轻声道:“我不为你梦中的我找理由找借口,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本心。”他不疾不徐地舒展眉头,认真道,“我们合该是有缘的,让我为梦里的我赎一回罪罢。” 灵药摇摇头。 “我母亲从不与人打交道,她汉话不好,也不认得几个字,宫里头有些通晓笔墨诗书的娘娘们都不爱与她打交道,又因为受父皇宠爱,宫里宫外嫉妒的多,交好的少——我说这话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而是告诉你,我的母亲不耐烦交际,更别谈保媒拉纤这种事了。” 陈少权恳切道:“识得你,我便知道了。” 灵药直视陈少权。 “我的母亲无父无母,在西凉只有个落魄的兄弟——如今也不知所踪。她自打进了宫,便一心一意地爱着我的父皇,连宫门都未曾出过。陈世子,你说她与你的父亲能有什么事儿?你的母亲都如此信任你父亲,你又何必介怀。” “劝慰的话我只能说到这儿,咱们之间所有的纠葛也该到此为止了吧。这会子也快到皇城门了,你悄悄儿地下去,莫坏了本宫的名声。” 灵药冷然说道。 陈少权笑一笑,望着小窗外的阴沉暮色。 “我做不到两两相忘,各安天涯。”他坦诚说道。“更何况,我曾让你伤过心,还欠你一条命。” 灵药面上浮了浅浅笑意。 “我活的好好的,比从前还要好。” 她说的是实话,不管是重生还是做的一场梦,她都感谢。 这让她更加清醒,也活的更加透彻。 陈少权,早该谢幕了。 马车重重的颠簸了几下,灵药身子一晃,却早已被陈少权扶住。 外头法雨急急道:“公主,前头有一辆马车坏了。” 马车夫吁了一声,车应声而停。 灵药高声道:“到哪里了。” “此刻在九华山下。” “为何会出城走到九华山下?” 灵药心中狐疑,欲掀了帘子,陈少权一把握了她手,阻止了她的起身。 法雨一下子掀开帘子进来,乍见到陈少权,惊得脚步晃了几晃。 见自家公主没什么反应,倒也顾不上他,急急道:“公主,前头看着像是六公主的车驾,车都散了,护卫们也不知所踪。” 灵药心中一惊,道:“咱们的人呢?” “都还在后头跟着,领队的护卫去前头查看了。” 陈少权站起身来,低低道:“不要停,一路往皇城跑。这里不要管。” 他迅速闪到车外,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眼中满是懊恼之意。 他只顾着向灵药剖白心迹,想着公主车驾带了护卫定不会有什么危险,未成公主车驾竟会出城,此刻车停在山下,雨大风急,前头还被六公主的车驾挡了路。 事情有些不妙。 他长腿一跃,便跳下马车。 只听得自外头传来隐约的汇报声。 “……前头确实是六公主的车驾,似乎和人争斗过,整辆马车都散架了,六公主如今也不知所踪。” “你们护卫着公主速速回皇城。”这是陈少权的声音。 灵药稍稍放下了心,示意法雨在身边坐下。 既然知晓了父皇是为那一句诗对娘亲的情意产生了怀疑,她怎么样都要替娘亲洗清冤屈。 若真是六公主自她宫中挖走了妆匣,又交给了薄皇后,那便冤有头债有主了。 忽然马车一阵晃动,瞬间她的眼前便已是天翻地覆。 她和法雨被撞的浑身生疼,似乎马车被什么人翻转了过来。 耳边满是轰鸣声,只觉得天旋地转。 车厢外传来护卫们的惊恐声音。 “是什么人胆敢拦截公主仪仗!找死吗?” “胡说八道,这明明是华棠馆的逃奴!拿下。” 马车外响起呼喝来去的打斗声。 “那也要看你们有没有命拿下。”这是陈少权的声音。 灵药忍住惊恐,暗自思量。 敢在天子脚下劫持天家公主,这真真是胆大包天了。 听外头护卫的声音,不像是装的,那有问题的,便是这车夫了。 雨大风急,护卫们身着蓑衣在雨中骑行,眼前不辩方向,便只能跟着前头的车轿。 法雨又是个路痴。 那便任由车夫带路了。 灵药从轿中爬出来。 茫茫大雨,哪里还有马车夫的身影。 第39章 薛整整(上) 雨裹泥沙, 风翻花叶。 荒郊野外的一处山洼里,灵药死死地将六公主周洵美按在地上。 六公主的胸膛贴着地上砂石泥水的泥地,眼睛盯着面前奔过去的数匹马腿。 马蹄带着雨和水疾驰过这处小山洼, 似乎没有发觉这里还藏着两个泥人。 六公主挣脱了灵药的手, 一下子坐起身来, 吐了一口嘴里的泥水, 气的嘴唇直抖。 “反了反了,真是造反了。”她从嘴巴里揪出来一根杂草, 冲灵药撒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劫持公主, 真是反了!呸,你怎么这么黑这么脏!” 灵药看着面前落魄的跟鬼一样的六公主,再瞧瞧自己一身泥水不亚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乌鸦一样黑,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六公主突然呜呜呜地就哭了出来。 “我可是公主啊, 怎么就能落到这个田地,本宫的护卫呢,太监呢, 都上哪儿去了。”她呜呜地哭着揪着灵药秃噜着掉泥水的袖子,“不会都死了吧,十妹妹, 怎么办啊十妹妹。” 灵药牵着她往后头走, 一边走一边去拨头上枝丫乱窜的树枝。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很绝望。”灵药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点空旷, “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天晴了再想办法。” “说起来,我方才好像听到了陈世子的声音,他是专程来救我的吗?”她一边走一边哭,“一定是他在姑姑府上就察觉到了危险,他又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一定是领兵来救本宫了。十妹妹,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这是碰见劫道的了还是什么。”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在雨中打了个激灵,“一定是淑妃,淑妃和母后一向不对付,她儿子前些日子又在北方平定了义军,得意的很,莫不是她想来毁本宫的名声,好让母后伤心?一定是的。” 自车中翻过来之后,灵药只听得法雨一声尖叫,立刻便钻了出来,满目都是茫茫大雨哪里还有身边人的踪迹,又有几个黑衣人上前来拿她,亏好陈少权在侧,护着她到了这一处山洼,然而身后追兵不减反增,陈少权引开了追兵,嘱咐她躲在这里。 未成想竟遇到一个比她还要机智的六公主。 如今天下内忧外患,公主在京中行走,都不安全了。 俩人还未走几步,六公主便不愿意走了。 “累死了脏死了,不走了。”六公主呜呜地哭着,脸上泪水和着雨水狼狈不堪。 灵药晓以大义。 “那你就在这里好了,后头有追兵追上你,说不定是番邦的蛮子,绑了你去辽东,专给满脸黑胡子的大汉当媳妇,嫁完老子嫁儿子,嫁完儿子嫁他家中的马夫……” 六公主气的直瞪眼。 “你尽瞎说,我才不信你。”嘴里说着不信,六公主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然后两人同时尖叫起来。 面前多了几张脸。 四个满脸胡子的黑脸汉子定定的瞧着她们。 六公主哇的一声哭出来,直往灵药身后躲。 “我不要嫁给满脸胡子的人!” 灵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四个黑脸汉子没人言语,两人抓一个,将灵药和六公主绑起来便飞也似的离开了。 一路倒还以礼相待,之后便被蒙了眼睛带进了黑布隆冬的屋子。 六公主倚在灵药身旁,饿的肚子咕咕叫。 转头再看灵药在翻找什么东西,刚一闻到,便口中生津,立刻叫起来:“好你个十妹妹,有梅子吃。” 灵药递了几颗梅子给她——她刚才下车的时候手里拿了几颗梅子在兜兜里。 六公主三下五除二的将梅子吃完,更饿了。 “还有没有吃的。”六公主去翻灵药的兜兜。 灵药递给她半包糖霜球。 六公主眼睛直冒光。 “好妹妹,你怎么会有如此先见之明!”她夸了一句之后突然警觉起来,“莫非是你搞的鬼?提前知道要遭此罪,事先藏了些吃的?” 灵药暗中白了个眼。 “若是我搞的鬼,我一定藏些好的,梅花糕糖芋苗糖炒栗子蜜汁藕,哪一样不比这些个好吃。” 六公主吃的满脸糖霜,去看手中装糖霜球的锦袋子。 “装糖霜球的锦袋真细致,是你的?” 灵药摇摇头。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绑了当朝公主。 还一绑就绑了两个。 这一次的人,和上一次聚宝门外的追兵有没有什么关联。 想到上一次追兵掉落下的宫银,灵药下意识地说了句蠢。 六公主接收到了这句话,斜眼看了灵药一眼。 “你敢说我蠢?” 灵药着实佩服六公主。 “六姐姐你蠢吗?” 六公主捧着糖霜球,很自然的摇头。 “自然是不蠢。” 灵药摊摊手。 “那干嘛认领这个蠢字。” 六公主稍微垫了垫肚子,有精神了。 “我是公主,蠢一点也没什么问题。”她这话感觉好像是认领了蠢这个字一样。 灵药笑了笑,不打算再和六公主在蠢这个问题上纠缠。 方才四个黑衣大胡子,让她觉得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周男子普遍爱洁,便是山野村民,也不爱留一脸乱糟糟的胡子。 而这四个黑衣人,满脸的络腮胡子,瞧上去,竟像是行了太久的路,来不及修建一般。 “十妹妹,”六公主拿手指碰碰她,“翻了年我就要搬到如意里的公主府了,那时候母后一定也为我选好了驸马,往后的日子定然和美,倒是你,你该怎么办呢?父皇不疼你,你那个母妃又死了,如今国势动荡,万一要你和亲那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就该你嫁完老子嫁儿子,嫁完儿子嫁马夫了。” 她倒是活学活用。 灵药敬佩她在这个时候还在想着自己往后的日子。 “和亲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被你说的这么吓人。”她随意搭了句话,望了望黑屋子上方的四方小天窗,“蛮人也是人……”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蛮人。 她终于知道这四个满脸黑胡子的大汉为何熟悉了。 上一世,她被掳辽人王帐,看守她的辽兵,个个满脸黑胡子。 无论年轻年老,似乎留个络腮胡才能彰显男人气概。 倒是那辽人大皇子苏力青,虽身材魁梧面目可怖,倒不留胡子。 灵药浑身打起了哆嗦。 或许是方才被雨淋的,也或许是想起了那几日被掳辽营的恐惧。 苏力青先前不是被五城兵马司抓了? 上一世她是陈少权的妻子,苏力青来绑她,倒还说得过去。 这一世,她是大周深宫里的公主,和他又有什么瓜葛? 她非皇子,又不领兵,这一世又不打算嫁给神勇威猛卫国公家的儿子,她之与苏力青,还能有什么用处? 再看一眼身边的六公主,灵药突然有了一点点的愧疚。 是她连累了六公主。 或许是两队公主仪仗先后驶出,让苏力青的人马分不清哪一位是她。 索性一并掳了来。 灵药开始在脑中思索对策。 外头似乎是入夜了,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丝竹之声。 灵药若有所思。 方才拦道之人喊着:这分明是华棠馆的逃奴。 若是在荒郊野外,又怎会入耳皆是靡靡之音? 莫非,这里是华棠馆? 可华棠馆在京西的秣陵巷,而她们分明是被带到了城外。 若是再由城外带进城内,那五城兵马司就是个摆设,同理,陈少权也是个没用的摆设。 青楼、妓馆、茶寮、绸缎坊等等这些,很多都是大周各地州府在京的耳目。 那么,华棠馆是不是辽人在京的耳目。 若是如此,又怎能轻易暴露? 想着这些,灵药只觉脑中疑云密布。 再提出来时,外头已是黑夜了。 六公主一贯跋扈,被人提着还嚣张跋扈。 “把你家主人叫出来,本宫立刻斩了他。” 灵药用小手指勾勾她的小手指,示意她噤声。 人家都绑了你了,还能怕你斩他? 待两个人眼睛上的黑布被摘下,灵药被眼前的光亮刺了刺眼。 堂中开阔,竟是女儿家的香闺,侍女五六个立在一边。 六公主闻了闻这里的香气,只觉得浑身脏臭难耐。 便有几个侍女打扮的小丫头上前来服侍。 “我家姑娘吩咐咱们来侍候二位姑娘梳洗打扮。” 六公主暂时放下了脑中的担忧,兴高采烈的跟了去了。 灵药却纹丝不动。 她此时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衣衫半干,发丝打结。 “薛姑娘,我知道你在。”她平静地看着这间闺房的内室。 内室无门,只悬了一挂绣着双鱼戏荷的锦缎。 良久,里头响起了清脆若铃的笑声。 “民女,跟公主殿下请安了。” 灵药缓缓在椅上坐下——衣衫半干,坐下来有些难。 薛整整着了一身水红衣衫,外头罩了一层云纱,走起路来影影绰绰的,很是动人。 她原就生的美丽,今日再看,却高鼻深目,竟有几分异族人长相。 她笑着站在了灵药面前,上下打量一番。 “都说苏婆诃艳绝西凉,当年我不信,千里迢迢追上了送嫁的车队,远远看了一眼,才知世间果然有这般绝色。”她樱唇轻动,眼光迷离,“没想到公主,比她还要动魄。” 灵药垂下了眼睛。 她的母亲有毋庸置疑的美,不需要旁人来向她科普。 她抬起头,认真地说道:“薛姑娘,我以为你是辽人,现下却发现,你是西凉人。” 薛整整闲适一笑,吩咐侍女将屋内的香兽点上。 “公主怎知是我?” 上一世,薛整整不过是京城名妓,却和卫国公世子有了纠葛,令他声名狼藉一度消沉,她若无大志向,何必与陈世子有牵扯?寻个好人家接盘,自有她过不完的荣华富贵,偏偏去纠缠卫国公世子——当然了,也有可能是卫国公世子再世潘安,姑娘们看到就走不动路…… 但薛整整既然掳了她,那自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灵药掸掸身上的水,认真地看着薛整整指挥侍女摆弄香兽的身影。 “你身为西凉人,勾结苏力青,左不过是为了那颗舍利子罢了。” 灵药带了一丝丝微笑,看向薛整整。 薛整整倏地抬起头,看向灵药的目光有些晃神。 “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药笑了笑。 “你猜。” 第40章 薛整整(下) 无上大德高僧, 连身边念佛鹦鹉的舌头都会化为舍利。 灵药没有猜错,姜许带给她的玻璃珠子,正是一枚舍利。 西凉举国崇佛, 铸浮屠, 立庙塔。孩童不识字先念佛, 苏贵妃便是如此, 她大字不识一个,却会背诵万卷佛经。 淮阴侯姜许带给她五彩丝线系着的玻璃珠, 乍一看平淡无奇, 再端详,便知其不凡。 纯一不杂、玉润冰清。 灵药自小听母妃念佛, 十二岁入佛寺修佛,早知高僧舍利。 此时见薛整整未施粉黛的面上,高鼻深目,隐隐有几分异族之相,再听她说当年曾偷偷瞧过送嫁路上的苏贵妃, 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薛整整,必是西凉人。 西凉国破,城池遭毁, 数万百姓流离,她或许曾是其中之一。 可她的娘亲只是西凉不知出了几服的宗室之女,身上又有什么秘辛呢? 而辽人, 与这薛整整, 又有何牵扯? 灵药心中疑虑丛生, 面上却好整以暇。 “薛姑娘,唤人来与我更衣。”她轻笑道。 带着一丝从容不迫。 该急的人是她。 薛整整茫然地听她出声,这才面色难看的命人服侍灵药去更衣。 看着灵药虽落魄却从容的背影,她有些紧张地坐在了镜前。 她在京城蛰伏数年,却在今日第一次暴露。 原因无它,前些日子和苏力青在聚宝门前的双簧,原本是为了使这十公主救美,从而让薛整整和十公主搭上线,未料到横空出了陈少权,竟将苏力青抓进了牢狱。 足足半个月没有苏力青的消息,她惶惶不安。 数日前,辽人三皇子萨纳尔万里传书,告诉她,被他们囚禁的高僧负图病情危重,若见不到昙无达法师的舍利,绝不吐口西凉皇宫的至宝藏地。 昙无达法师涅槃,所得舍利一石四斗,藏与西凉兴国寺。 负图奉昙无达之命,镇守西凉皇宫的至宝。而辽人在西凉国破时,曾大举搜刮金银,连兴国寺供奉的舍利也不放过。 负图为寻回法师舍利,与辽人做下交易:以法师泰半舍利,换取至宝藏地的方位。 整整五年时间,辽人无法拿到真正的舍利,负图便始终不吐口。 现下,负图命在旦夕,若他死了,这西凉国的宝藏便成了谜。 年前,在西凉国四处流窜的落魄贵族苏煌,曾扮作花子面见住在伯周府的淮阴侯姜许。 他们想到了大周的宠妃苏婆诃。 苏婆诃是正经的西凉王族宗室之女,西凉国宝藏的秘密,或许便在她手里。 薛整整紧张地搓揉着自己的双手。 她情急之下使计虏获十公主,已是下下之策,原就打算放弃京师的据点,只是未料到,这位十公主,竟将舍利一事说中,看来,她比想象中知道的更多。 灵药却在一边沐浴一边思索着脱身之法。 这里显然是在华棠馆内,馆阁高楼,隐隐约约的丝竹弦乐之声令她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 只是这里距离前厅想必很远。 华棠馆本就在京西的秣陵巷,距离三山门很近,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自城外带进来,其中必定有暗道,这暗道一定是在地下。 大隐隐于市,世人一定想不到,这声色犬马、偎红倚翠的烟花之地,竟会藏了两位金枝玉叶。 将干净的衣裳换上,灵药青丝未拢,在四位侍女的紧紧包围下,闲适的去挖粉盒子里的香膏。 六公主从一旁挤了过来,一伸手用食指使劲儿挖了一大块香膏,放在手里搓揉了一番,这才往面上搽。 “本公主也来用用民间女子的香香。”她洗的干干净净的,倒白嫩了几分,“自来之则安之,我听着有唱戏的声音嘛,喂,叫你家姑娘给本公主叫几个人来唱曲儿听,不听旁的,就听《玉楼折春》——太后娘娘不给我听,我偏要听听这是个什么戏。” 玉楼折春,不就是上京赶考的书生看上了倚楼相看的官家小姐,一味的痴缠,最终获得了小姐的青眼,二人私定终身,却被小姐的爹爹棒打鸳鸯,约好了一起寻死,结果小姐香消玉殒,书生却临阵逃脱,最终,小姐变成了厉鬼找书生寻仇的故事。 好好的天家公主,自然不给听这出戏,尤其是嚣张跋扈的六公主,万一听进去了,去午朝门抛个青眼啥的,可了不得。 “这里又不是戏园子,上哪儿听戏去。”灵药一句话打消了她的念头。 六公主指指身边寸步不离的侍女。 “就你,脸圆的那个,你来给我唱一段儿。”她又指了旁边瘦点的,“还有你,下巴长的那个,你来跳个舞。” 圆脸侍女和瘦削侍女两个人同时脸色一白,一个抿了嘴表现倔强,一个把头低了几分,看不出情绪。 灵药难得和六公主统一战线,凑着趣。 “有唱有跳,还缺一个拉纤儿的。”她望着后头那个,“就你了。” 侍女们你看我我看你,良久才有一位侍女低声道:“二位殿下,咱们都不会唱戏……” 六公主皱了皱眉,手一扫,桌上的香膏粉盒子、牛角梳子、小碗的茶盏咣当被扫落在地。 “凭你们也敢在本公主面前一口一个咱们,你们也配!不会唱曲儿不会拉弦儿,你们跟着本公主做什么?滚远儿点。”她站起身,盛气凌人。 灵药难得骄纵,去哄六公主。 “这要是在宫里,老早就咔嚓斩了。” 六公主不解地看了灵药一眼。 “怎么就斩了。十妹妹,你太暴虐了。” 灵药扯了六公主一把,其中两个侍女立刻就跟上来,灵药无奈地看了六公主一眼,使了个眼色给她。 六公主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灵药借题发作。 “六姐姐,你,你怎么能说我暴虐?你在宫里头横行坤宁宫称霸漪兰馆的,怎么能说我暴虐呢?”她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六公主大惊失色。 “谁横行称霸了,你别血口喷人!” 灵药见她一副懵懂的样子,决定使大招了。 “六姐姐,卫国公世子……” 话还没说完,六公主就恼了,一撸袖子。 “卫国公世子是本公主的,十妹妹你可别跟我抢!” “就跟你抢,我的我的!是我的。” 六公主发了狠,一下子扑上前,灵药作势伸出了双手掐住她脖子。 六公主见灵药还手,更恼,伸出手去抓灵药的头发,两人抱着就在地上滚了几滚。 四个侍女眼睁睁看着两位公主就打了起来,你抓着我头发我抓着你头发,打的不可开交。忙跟着地上滚的两人在旁边劝架。 “住手啊公主们。” 两人打进了床帐,灵药脚一勾,床帐上的帷帘扑簌簌全掉下来了,盖住了两个人的身体。 帘布下,两人还在厮打。 灵药一边揪着六公主的头发,一边悄声在她耳边道:“六姐姐,他们是为了抓我,一会我想法子缠住她们,你从窗子跳下去一路往东跑,这里是京城的花棠馆,看见围墙你就爬出去。” 她听那丝竹弦乐之声隐隐约约,这里显然是华棠馆的后头,又听得有打更声在外头响起,应该临着巷子。 两位公主被劫,全城定会戒严,六公主若能爬出去,应该会有一线生机。 更何况,薛整整要的只是她。 侍女们一人抓一个,将灵药和六公主分开。 六公主眼中惊疑不定,望着灵药直摇头。 薛整整自门外走了进来,看着灵药和六公主,也不讶异。 灵药平静地看着她,道:“薛姑娘,你要的人是我,请放六殿下回去。” “六殿下还是在这里好生养着吧,你瞧,我这里锦衣玉食,过得也不差。”薛整整笑语晏晏,看上去亲切可人。 六公主翻了个白眼。 “果然是偏远之地出来的粗鄙人,这样的起居就锦衣玉食了,瞧你那点儿出息。”六殿不屑一顾。 这话毫不客气,将薛整整说的脸色一变,极为窘迫。 六殿下还不打算放过羞辱她的机会。 “也罢,瞧你的姿容也不差,不如给我当个洗脚丫头,带你进宫见识见识。” 灵药笑了笑,眼见着薛整整脸色由白转红,眼中暗含气愤之意。 她自领口掏出一颗五色丝线穿的玻璃珠子,在薛整整面前晃了一晃,摆到自己的嘴旁。 “这就是舍利中的一枚,若你不放了六公主,我即刻就将这枚舍利吞下去。” 虽然她并不知晓舍利有何用处,却可以拿来当筹码。 六公主立刻得意洋洋道:“十妹妹,吞给他们瞧瞧。” 薛整整没功夫和六公主计较方才的言语之辱,一个漂亮的闪身便来到了灵药的身前,灵药眼疾手快,一把将舍利放进了嘴里,紧闭着嘴巴。 薛整整忍着气道:“六公主已知晓了我的身份。” 灵药呜呜了几声,六公主立刻不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本公主记着你。” 薛整整给侍女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位便一人押着六公主一边,想带她出去。 六公主回身急急道:“十妹妹,我原谅你了,除了陈世子,我什么都能给你。” 灵药从最终将珠子拿出来,紧紧握在手中,又道:“你得叫我知晓六公主安全回宫。” 薛整整憋了一肚子的气,挥手示意侍女将六公主带下去。 灵药立在窗前,看着六公主在阁楼下上了步辇,在几个侍女的护送下抬着往后门去。 薛整整望着灵药的侧影,道:“公主那里有几分舍利。” 灵药笑了笑。 “一石。” 信口开河对于灵药来说,驾轻就熟。 薛整整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凑近了灵药,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臂。 “那你娘亲也告诉你了西凉宝藏的方位?” 灵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辽人想要的,是西凉皇宫的宝藏。 上一世,辽人两年后便会大举进犯大周,想要入主中原,最大限度地搜刮金银才是他们这些一穷二白的游牧民族最紧要的事。 若没有了金银支撑,如何进犯中原? 也怪道,上一世她被苏力青掳去,在大同城门前被陈少权一箭射中后,耳边听到的,却是苏力青的惨叫声。 可她从来没听母妃说起过。 西凉王室都死绝了么?要从嫁入大周皇宫的宠妃之女身上套取西凉宝藏的方位? 而那位面见淮阴侯姜许的母妃的族兄,为何会将这枚舍利送给她?莫非是觉得大周皇宫更加隐秘一些? 灵药缓缓点头,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笑的高深莫测。 薛整整被她笑的头皮发麻。 还未说话,便见窗外远远的亭台楼阁忽起大火,一声巨大的火炮声响起,震破天际,响彻云霄。 有些护院在外头匆匆而起,往前头的连天火光处而奔。 薛整整惊得合不拢嘴,忙唤楼下之人询问。 便有一个护院抢到阁楼之上,急急禀报:“五城兵马司的兵马将华棠馆围了个水泄不通,京师火器营的大炮也搬了过来,方才对着咱们华棠馆的前厅轰了一炮,前头已经失了火,姑娘还是从密道出城吧。” 灵药心中突突直跳。 薛整整马失前蹄,她并不知灵药的马车中,还藏着一位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 一句“华棠馆的逃奴”早暴露了行迹。 薛整整拉着她便往楼下跑,灵药被拽的踉跄,出了门,便见六公主提着裙子,后头追着一群侍女,再后头又跟了一群身着青衣的兵士。 六公主兴高采烈地扑到灵药身上,大声道:“十妹妹,陈世子带着大炮来救本公主了!他真真地将我放在了心上!” 第41章 冲冠为谁 华棠馆地底的通道通连着三山门外, 中间有一段穿过内护城河,阴暗潮湿,壁上不停地掉黄泥, 沾染的人身上又脏又腥, 几欲作呕。 薛整整跟在灵药和六公主后头, 眼睛死死盯着, 寸步不离。 听着身后有些粗厚的喘气声,灵药心尖儿打颤。 自打见了薛整整, 便只见她笑, 便是生气也还笑着,看上去像个温柔人。 可她知道, 这女子能做苏力青的耳目蛰伏京师,绝不是个善茬。 六公主还沉浸在陈世子为她动用了大炮火器营的喜悦中,走着走着脚步就慢了下来。 薛整整到底失了耐心,一扬手,手中已多了一条长鞭, 鞭声呼啸,已然落在了六公主的手臂之上,顺带着将灵药也抽了一鞭子。 六公主疼的大声叫嚷起来:“贱民!敢拿鞭子打我!”一边说一边扑上去, “我和你拼了!” 地道逼厌,薛整整无路可退,被六公主压在了身下。 薛整整娇小, 六公主体健, 她纵身怀武艺, 此刻也要先从六公主身下脱身才好。 灵药见六公主压倒了薛整整,想着在给她加一把劲儿,也扑在了六公主身上。 灵药压着六公主,薛整整被压在最下头,处在中间的六公主扯着薛整整的头发,手指甲抓破了她的脸,一派混乱, 后头传来踩泥水的踢踏声,像是有人追了上来,灵药担心是薛整整的侍女或是那些黑脸络腮胡子,狠了狠心一拳砸在薛整整头上。 薛整整一张绝美的脸被打的楞了一下。 灵药也楞了一下。 为什么这一拳没把她打晕? 莫非是力道不够? 六公主见灵药打了一拳,这下来了劲,噼里啪啦往薛整整脸上打,嘴里一边叫着:“打死你,打死你!” 薛整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两人掀翻,手中鞭子一扔,银光闪过,一柄匕首赫然在她的手中。 灵药扯住六公主的袖子,转身就跑。 整个地道回荡着六公主的呼救声。 越往前跑脚下越湿,泥水粘着脚,走路也不顺畅起来。 在泥水里淌了半天,便浮出了水面,竟是到了三山门城墙下的水道里。 灵药吐了一口水,爬出水道,身上负重感骤升,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到了这开阔地界,薛整整比她二人多了几分矫健,抢到河岸,一把拉过六公主,匕首已架在她的脖颈之上。 灵药试着安抚她。 “你不要冲动,伤了她对你没什么好处。华棠馆暴露了,官兵们即刻就会追来,你还是赶紧走才是真的。” 薛整整眼睛望着灵药身后的水道,良久,后头爬出来两个侍女。 她二人带着满身噼里啪啦的水,将灵药抓在手里。 “姑娘,后方已经乱了套,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为妙。”其中一位侍女嘴唇发白,颤抖着声音道。 薛整整点点头,抓着面前被匕首吓的不敢出声的六公主,往前走去。 此时已近子时,白日的一场大雨将过,夜空皎洁,间或有几颗明星闪烁。 三山门外沿着河岸走,四周并无什么声响,影影绰绰的,有些摇曳的树影。 薛整整似乎想到了什么。 “密特,将十公主脖子上的舍利扯下来。”她唤其中一个侍女。 那叫密特的侍女得令,一把捉住灵药的肩头,另一只手一扯,已然将灵药脖上的珠子夺了下来。 灵药作势挣扎了一番,做了一番不情愿的模样。 薛整整净房中随便寻了个穿眼珍珠戴在了脖上,还真骗过了她。 舍利形态千万,谁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得了舍利,薛整整舒了一口气。 万籁俱静,满世界都是黑洞洞的,只有她们这一群人脚步不停,忽听前方几声鸟鸣,扑簌簌的一大群鸟儿已然划破黑夜,振翅而翔。 倒将薛整整她们惊出了一身凉汗。 灵药回身望向身后的城墙,随着她们越走越远,城墙黑影幢幢,她只觉得这场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夜风冰凉,百鸟振翅,再有满城墙的火光,那便是……那便是前世她惨死时的场景。 似乎是感应到了灵药的心声,周围忽的,亮起了一长串的火光。 竟将她几人团团围在河岸之上。 抬头望去,密密麻麻的京师护卫军,间杂着衣色华丽的锦衣卫,人人手中举着火把,连天接地,声势浩大。 薛整整心中惊惧到了极点,手中匕首颤颤巍巍,眼看着就要划破六公主的皮肤。 灵药见此情景,心中已有了底气,脚下狠命地踩了密特一下,趁她手松,一头撞上了薛整整。 薛整整被灵药撞了个踉跄,六公主趁机脱离了她的控制,头也不回地往护卫军的方向而去。 薛整整一把将灵药抓在手里,附耳急切道:“你若救我,我告诉你你母亲的死因。” 灵药心念一动,转念却丝毫不为之所动。 她冷冷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只信我自己。” 薛整整将匕首架在她的脖颈上,步步后退:“……十公主,我不想伤你,我只想要舍利。或是西 凉的宝藏……” 灵药在她手中挣扎。 “我坦白告诉你,我不知道。” 薛整整听到这句话,心中怒意大增。 又是懊恼又是愤怒。 她竟然说她不知道。 那她毁了一整个华棠馆,毁了苦心经营数二十年的华棠馆,岂不全是白费。 她恨得牙齿咯吱作响。 手中一转,匕首已然刺破了灵药的肌肤。 灵药忍住疼痛。 护卫军顾忌着灵药安危,不敢上前。 就在此时,咻咻两声箭响,一支箭若流星般直中薛整整的脑门。 她那双深邃的眼眸还未闭上,然已然仰面朝天倒下。 两名侍女大骇,往箭来处望去。 火光之中,一人策马而来,青衣玉冠, 是陈少权。 他一手执弓,一手勒马而停,一双骄矜的眼睛望向灵药。 她满身泥水,污泥染面,脖上血痕扎眼。 “活得押送,死的抬走。”他冷冷道。 翻身下马,单膝跪在灵药身前。 “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的颤抖。 火光大盛,映着他低垂的发冠。 “陈世子,好箭法。”她若有所指。 陈少权默然。 还未说话,便有一个黑影已然扑向了陈少权。 声音骄纵又甜蜜。 “陈世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六公主将陈少权从地上连拽带拉的弄起来,偎在他胸前。 灵药别过脸去。 陈少权推开她。 “来人,服侍二位殿下回宫。” 六公主仍旧沉浸在喜悦之中,絮絮叨叨不停:“是不是在姑姑府中,你就发现了不对?我那时听到了你的声音,想来是寻本公主寻到那里去的吧。” 陈少权看向灵药站立的那一方黑洞洞的所在,想看到她的神情。 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六公主兀自甜蜜着,声音渐渐小了一些。 “你对我的心意,我都知道,你是卫国公的儿子,你们家三代尚主,到你这里延续下去也很好……我是皇后的嫡亲女儿,父皇也很疼我,赶明儿我去奏请父皇……我会珍惜你对我的好,出降后也不会摆公主的架子,咱们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 骄纵的六公主也有羞涩的时候,护卫军们离得远,身边只有自己的十妹妹,叫她知道自己和陈世子心意两知,也很好。 全京城的姑娘都爱着的陈郎,如今却爱着她,这样令人甜蜜的事情也只能是她能拥有——毕竟她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 灵药听着六公主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羞涩。 做一个懵懵懂懂凡事糊涂的小姑娘也很好。 既然上一世,陈少权能尚主,这一世,他也可以。 左右是为了卫国公在边疆好过一些,他尚哪一位公主都无所谓。 陈少权的声音在夜里尤其清冷。 “六殿下您误会了,末将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在末将的治下二位殿下被掳,末将理应负起责任来。”他难得话多的向六公主解释。 六公主却当他是顾忌颜面。 一大帮的护卫军在侧,他怎么都不能显露心迹。 一群宫女内侍鱼贯着来到了灵药和六公主的身旁,跪下请安后才递上汗巾衣物,又有车轿停在一旁待命。 六公主施施然上车,笑的甜蜜。 “陈指挥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灵药不看陈少权的面色,在内侍们的侍候下,登上了车轿。 两队公主仪仗往皇城而去。 这场祸事终究化去。 陈少权负手立在河岸,白玉京一身锦衣,策马而来。 “又是为了那一位?我说你是何苦呢?公主被劫,自有护卫军去查去办,你又私自调动了火器营,动了大炮,明日你就等着领赏吧。哎,我也算是被你拖下水喽!” 白玉京人潇洒,话也说的潇洒,他高高在上的看这陈少权。 “边关奏折送不进京,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我劝你还是少醉心这些俗事。” 陈少权舒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与白玉京双双绝尘而去。 到了第二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京中第一名馆华棠馆,被大炮轰的破败不堪,再不能经营。 而各色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说法。 说的是卫国公世子与华棠馆花魁薛整整倾心相爱,坏心老鸨却将薛整整卖于官宦之家所得万金。 陈世子冲冠一怒,动用了火器营,一轰大炮炸了华棠馆。 也有人反驳了这个说法。 陈世子生的比薛整整还美,又是如此芝兰玉树之人,怎会与风尘女子有牵扯。 能在京城中动用大炮,定获得圣上允准,那华棠馆定是个反贼聚集地,而薛整整,正是反贼的耳目。 更有说法有鼻子有眼,煞是真实。 当今六公主好男扮女装遛出皇宫,在华棠馆听了薛整整一首小曲儿,却被老鸨勒索,扣押在了华棠馆。 陈世子倾心六公主,私自动了火器营,一轰大炮救出了六公主。 世人都纷纷赞同最后一种说法。 第42章 守城门 四更天。 夜月清冽, 沭阳月季的香气穿堂入巷,在午朝门前开的嚣艳,大朵大朵的花瓣若晚霞, 羞涩又绚烂。 时近六月, 江淮之岸已入梅雨季, 前日的一场大雨将整个皇城洗的澄净, 午朝门前的宫灯高挂,淡淡光晕比天上月还要莹润几分。 陈少权倚着金水桥的玉阑干, 发冠上的玉簪发着淡淡的光晕。 他站在那里, 自有一番与世无染的清绝。 他是有些澹泊的气质,大约是在仙都稚川养成的性情。 诸事不问、且随它去, 是他一贯的性情,可如今,他却为了一个人,甘心首疾,引日成岁。 若是从前, 他绝做不出这般高调之事,哪怕今上已命护卫军满城遍寻,他仍心急如焚, 用着卫国公的令牌,调动京师火器营,拉扯上白玉京, 让整个锦衣卫为他掘地三尺。 可想而知今日早朝会有怎样的龙颜大怒。 已近五更天, 陆陆续续便有上早朝的官员们到达宫门。 白玉京啃着梅菜肉包, 怕弄脏了身上的朝服,兰花指翘起。见陈少权倚着玉阑干,上前丢给他两只包子,白玉京清俊的面上显露出一丝儿不怀好意。 “来这般早?可是来领赏的?你老儿在边关辛苦御敌,你在京中一副令牌就敢调动火器营,可真能拖后腿,我白玉京没服过什么人,就服你。” 陈少权咬了一口包子,长腿一迈,跨过玉阑干和白玉京靠在一起。 宫门前守城的兵士斜眼看了这二人一眼,假装没看到这二人的行径。 禁中颇牧,青年将领,行径原就不羁一些,他可不敢指摘这二人不合规矩。 “你身为锦衣卫镇抚使,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你既然这般轻松,我怕什么。”陈少权几口将包子吃了个精光,显是饿了。 白玉京笑而不语。 锦衣卫原就是皇帝的耳目,华棠馆的一切,不论是地道还是薛整整之事,他都无一遗漏地向圣上做了禀告。 不过,圣上问起陈少权为何如此胆大妄为时,他只能推到二位殿下身上。 今上疑心病太重,若不推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上,想来一定会治陈少权越权之罪,往小了说是越权,往大了说,便有谋反之意。 白玉京拍了拍陈少权的肩膀,二人还想再聊些什么,却被几个待召上朝的官儿给围住了。 都是些青年人,最是八卦不过。 “陈大人,您是为了华棠馆的薛姑娘,还是为了那一位?” 到底没敢将京师第一名妓和六公主相提并论。 “陈大人,前夜那一炮,可真是响彻天际、震耳欲聋,我家就住在三山街,一夜没睡好觉。” 是听八卦听得入迷没谁好吧。 “陈大人,您年轻有为,何必执着风月场上的姑娘呢?您这品貌,便是公主也娶得。” 这是在侧面打听他和六公主的事儿呢。 白玉京丢了一个包子在地上。 守宫门的兵士又斜眼看了白玉京一眼。 “去去去,哪儿这么多话,陈大人是奉旨打炮,你们懂什么玩意儿。”他像赶小鸡一样赶着几个大臣。 陈少权皱了皱眉头,奉旨打炮,这词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 “这么说,圣上是允了?” 什么跟什么?怎么就圣上允了?圣上允什么了? “恭喜陈大人,贺喜陈大人,这下您家里头四代尚主,可上大周国史啊!” 喜从何来?怎么就尚主了? 他想尚的那位主,人家恨他入骨。 陈少权挥挥手,笑的矜持。 “大人们早上吃了没?一会站一两个时辰,不晓得站不站得住,存点力气的好。” 话这般说着,高大宫门已缓缓开了。 守城的兵士瞧了瞧进去的陈少权和白玉京,敢怒不敢言地将地上的包子拾了起来。 还有些热乎…… 待召见的大臣们随着禁中太监们往乾清宫而去,陈少权和白玉京远远儿地跟在最后头,穿了太平门,一旁的抱鼓门墩儿旁垂手立了一个精瘦的小卫兵。 孟九安。 陈少权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他立刻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白玉京悄声在陈少权耳边道:“这小子调进了禁军,我瞧着委屈的紧嘛。” 陈少权不置可否。 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内宫口,对了名牌,一众朝臣这才入了乾清宫。 一个一个地奉诏而入,到了辰时,陈少权才得以入内。 通天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元朔帝斜斜倚靠在桌案旁的椅上,已近不惑之年,显得有些清瘦。 陈少权屈身行礼,口呼圣上万安。 头未抬,一卷诏书砸来,正落在他的眼前。 诏书明黄,落在灰色地衣上,十分醒目。 “念念。”帝王的声音低沉有力,眼睛盯着面前这位青年将领。 弱冠之年掌管京师十三门、五城兵马司。 元朔帝喜用青年人,忠心不二、壮志凌云。 卫国公守国门,他的儿子护卫天子。 再好不过的安排。 可这位素来不声不响的青年指挥使,却在前夜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京师的火炮那是随便动的?他竟能一方令牌,擅自驱使火器营为他效力。 假以时日,是不是要一炮轰了紫禁城? 元朔帝看向他俊朗身姿的眼神,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陈少权清音朗朗,念出皇帝诏书的内容。 念罢,磕头谢恩。 “臣领旨,圣上英明。” 褫去五成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发配边疆,贬为六品千总,领200兵守卫大同城门。 元朔帝见陈少权神色如常,皱了皱眉。 “说说,为着什么事儿,就将好好的馆阁给轰了” 陈少权将诏书捧在手上,沉声道:“臣请罪。那华棠馆是辽人在京的驿点,臣经过多方查证,多日查访,这才出兵华棠馆。” “辽人大皇子苏力青,前些日子在聚宝门滋事被掳,如今还关在狱中,他虽死活不认,然而臣早知他的身份” “前日臣守在华棠馆外,见有异动,又听闻有贵人被掳,这才擅自调动火器营。” 元朔帝不耐听他说这些,扬了扬手。 “这些白玉京说的比你还要详细,你就告诉朕,究竟是为了朕的哪一个女儿。” 陈少权一窒。 “臣不敢……” 一柄天子万年竹管笔砸过来,正落在陈少权身旁。 “你不敢?朕瞧你敢的很!你前儿敢轰青楼勾栏院,过几天是不是就敢轰了朕的紫禁城?不像话,若不是朕与卫国公亲厚,早治你个谋逆!” 陈少权心中默念。 与卫国公亲厚,边关奏章还是上达不了天听。 “辽人耳目是真,驿点也是真,就你的心不真!你为着谁,朕就想知道这个。” “光天化日之下,朕的两个女儿被掳进了青楼妓馆,说出去,公主的声名还要不要了?虽说守卫皇亲不是你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等事,朕就该治你个大罪。” “说吧,是为着小六还是小十?” 落点还是落在了为着谁上,皇帝也八卦。 真真瞧不出来。 陈少权还未及答话,元朔帝又一声怒斥:“说好了,我免你大同守城门,去你爹哪里当个先锋官,说不好,你就滚滚滚,到大同去。” 什么是说好,什么是说不好? 为了六公主好,还是为了十公主好? 陈少权心中揣测,面上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圣上,臣甘心去大同守城门。”他又说了一句玩笑话,“先锋官是去送死的,臣不傻。” 他拾了地上的天子万年笔,捧到了元朔帝面前。 元朔帝哼了一声,将笔接过,摆了摆手,显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瞧你这出息,成,你就去吧,守个几年城门,回来吃公主的喜酒。”他斜了陈少权一眼,闲适道。 陈少权又是一窒。 圣上这是何意?莫非是有许婚之意? 陈少权忧心忡忡地看了元朔帝一眼。 元朔帝面露笑意。 “说起来,你是朕皇姐的儿子,也是姻亲,你作为表哥来喝表妹的喜酒,再合适不过,说不准,朕的公主还要你背着出门呢。” 咳咳咳,跟皇家攀亲这种事,也只能皇帝说,谁敢说这个? 待嫁宫中的公主们都有哥哥,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再不济还有最小的两个皇子,哪轮得到他来背? 这是妥妥的刺激。 可,他不敢求娶十公主。 她那样的性情,对他那样的深仇,若不被焐热贸然求娶。 怕会让她更加郁结。 他想到那一日她口吐鲜血,双眼通红的样子,心也跟着痛了一痛。 她在梦里经受了人生百苦,醒来要由着她自己的心才顺意。 主意打定,陈少权对上元朔帝似笑非笑的神情,朗声道:“圣上,臣一心为公,不为私欲,还请圣上明察。” 元朔帝乍听此言,眉头倒竖,有些无奈。 “成,你不说,朕自己去问。”又挥挥手,“明儿就走,去大同。” 陈少权无言,领了旨意,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天光澄明,正是初夏好时节。 一个恭恭敬敬的小内侍引着陈少权往宫外头走,地上磨平了的青砖颜色鲜妍,透着雨后的清新。 过了汉白玉的立柱,那小内侍轻声道:“陈世子,我家公主在千步廊等您。” 陈少权心中一凛,看向那小内侍。 眉清目秀,神情谦恭。 第43章 清算(上) 内侍多面白无须, 仔细看这一位脸上还搽了脂粉,年纪也不大,约莫只有十五六岁。 陈少权暗自思忖。 灵药身边除了一位富有激情和行动力的小丫头法雨之外, 他就只见过一位沈护卫和才出现的青果。青果他见过, 而这一位却眼生的很。 更何况, 她如果主动找他的话, 大概日头要打西边出来了吧。 他心中起了疑。 “六殿下有何事?”他冷冷出声试探。 果见那小内侍滞了一下,赔着笑脸道:“……世子爷, 您去了就知道了。” “末将奉诏进宫, 不便与内眷相见,请殿下恕罪。”说话间, 他已转身而去。 身后小内侍不敢大声喧哗,只敢在陈少权身后小声轻呼。 轻呼声渐远,陈少权大步流星,转过建极殿,前头两个内侍模样的人垮肩驼背垂首行路, 他刚想出声叫住二人为他引路,却听身后有悠悠的声气儿:“我来为陈大人引路。” 言语间不自称奴婢,声音不徐不疾, 语音清脆若环佩叮当。 陈少权心头跳动,六月天里仿佛喝了一杯沁人心脾的清茶,无处不妥帖。 他要回头, 身后的她又徐徐道:“我只能送大人至武成阁, 有一桩事要拜托大人。” 脚步不停, 她落他半个肩头,神情磊落。 陈少权觉得自己半侧脸热热的,稍转了转头,望着她的侧脸,一霎失神。良久才应道:“但凭殿下吩咐。” “我的丫头没有跟着回来,昨日沈正之已全城去找,还没有头绪。”她的声音低沉,透着几分的颓气。 他听了她的话,顿生了一阵豪气,当日为了救她,他派了全城的兵马大力搜寻,却遗忘了她身边的小丫头,才让她如此焦急,这是他的不是。 “殿下请放心。”他不敢多言,却又生怕她离去,“我会让白玉京去找,他是锦衣卫,有通天遁地的本事,明日我便要离开京城去大同,还请殿下保重自己。” 她嗯了一声,平静道:“珍重。” 她转身想走,胳膊却被一把拽住,她有些惊惶,用劲和他对抗。 陈少权到底是松了手,还未来得及向她解释自己的不礼之举,便听前方有人声传来。 远远瞧见一抬华丽步辇,其上端坐了一个珠翠环身的宫装少女。 陈少权见灵药窘迫,牵起她的手,往建极殿后头去。 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手掌心,有些冰凉。 踉跄了几步才跟上。 建极殿后是御河,两旁植了低矮的灌木丛,一列禁军远远地出现了影子,陈少权拉着她拐进了两殿交接的园中。 灵药几欲甩脱,却被他扣的紧紧的。 他欺身压前,将灵药笼在自己的怀中三寸。 灵药努力地冷着一张脸。 陈少权松开握住她的一只手,另一只却挡在了她耳边的墙壁上。 “……今天是你第一次找我。你一直躲我,有没有想过我会很难过。” 他的气息热热的,漾在灵药的耳边。 灵药反笑了。 “人们总在躲雨,却绝不会在乎雨难过不难过。对我来说,你就像雨,我不想被淋,就这么简单。至于你难过与否,与我何干。” 陈少权伸手去触碰她的额发——身着了内饰的象牙色衣衫,灵药将头发紧紧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的手指纤长,触碰到她的额头,若有似无的触感,令灵药感到不安。 “我要怎么做,才能洗清我的罪孽……” 他的声音疏朗,却带了几分战栗。 说到这里,他突然将自己的额头低下,轻轻地抵着灵药的额头。 灵药浑身僵直,手足无措。 一滴晶莹的水珠滴在了她环在胸前的手背上。 灵药眼睛垂下,看着这一滴水珠。 是下雨了吗? 她想抬头看天,却被陈少权抵住了额头,不得动弹。 他的声音愈发的低沉,好似被扼住了脖子一般,沙哑起来。 “灵药,我要去大同了,以后再不回来,你再也不用看见我了……若是你,罢了” 他倏地抬头,背转过身,停了一会儿才往前走。 灵药下意识地跟着他往前走,直走了方才的大路上。 冷不防的,立着六公主的步辇。 六公主见到陈少权,喜不自禁,她提着裙角往陈少权这里奔来,语音中带着娇嗔:“本公主在千步廊等你,你怎地不来。咦,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灵药窘迫,转过身想走。 她的身姿窈窕,将内侍的象牙白衣衫穿的尤其好看。 陈少权不动声色地将她掩在身后。 六公主却注意到了她。 “你怎么不向我行礼?”六公主不想在陈少权面前显示跋扈的一面,只是好奇询问。 灵药垂首转身,将头抬起来。 六公主长大了嘴,看了看陈少权,再看了看灵药。 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她咬着下唇,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灵药有些歉意,抬起眼睛,恳切道:“六姐,我是听闻陈大人进宫,有事相求。” 六公主轻轻拭了拭泪水,不再理会灵药,娇怯怯地面向陈少权。 “陈大人,我违宫规前来相见,还请您与我去别处叙话。” 陈少权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沉声道:“六殿下,末将对您,从未有过半分不臣之心,还望殿下明白。” 说罢,躬身行礼告退。 望着陈少权离去的背影,六公主缓缓转过了身子,看向灵药。 神情怨怒。 灵药见她误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欠身道:“六姐姐,我先回了。” 啪。 巴掌声响起,落在了灵药的脸上。 她皮肤本就白皙,此时落下了红红的五指印。 一旁的小宫娥捧住了六公主的手,吹了几口气:“殿下,仔细您的手。” 六公主颤着声音指着灵药:“听闻陈大人进宫,便来相见是吧。恶毒、下贱,和你那个西凉贱人娘一样低贱。亏我前日还当你是妹妹,今日你就来勾引我的夫君。”她气的嘴唇发抖,恨不得用最恶毒的话来咒骂灵药。 灵药摸着自己的脸,冷了脸色。 “六姐可知,你视如珍宝的,我却弃之如敝屐,你我没有半分利益相关,何必动手殿前失仪。” 这句话却更触怒了六公主。 她不要的,她六公主却求之不得? 是,她想要,她想的快疯了,她如今满十六,满京师的贵公子,她只喜欢他,他哪哪儿都好,家里没有什么正经婆婆,老太太和国公爷在边疆,小姑子年纪小,任她拿捏,待她出降了,两人住在公主府,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哪哪儿都好。 偏生自己这个十妹妹,仗着生得好,嘴上说着不要,行动上却亦步亦趋。 她又一扬手,刚想落在灵药的脸上,已被灵药用手架住。 灵药神色愈发地冷。 上一世,六公主也痴恋陈少权,只是后来陈少权名声坏了,她匆匆出降,嫁给了安陆侯世子张邦瑞,张邦瑞任职天津卫指挥使,对六公主尊敬有爱,似乎很圆满。 “你有多想嫁卫国公世子,我就有多不想嫁!今日你打我一掌,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再动手,我便与你清算。”她话说的冷冽,冷冷转身。 六公主却不依。 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将灵药拽回来。 口中连声怒骂:“清算?清算什么?清算你那个贱人娘亲干的好事?背着父皇想人偷人。是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紫禁城何等尊贵之地,竟生生禁锢了你的贱人娘是不是?你有什么可跟我清算的,这紫禁城是我的家,我的母后是当朝皇后,我的父皇是当今天子,而你,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啪的一声。 这回是灵药打还与她。 六公主正骂的兴起,猛地被灵药一巴掌打上,眼睛中像喷了火。 身边的宫娥内侍早已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不停地哀求:“公主息怒,这里是建极殿,莫惊动了陛下。” 灵药脑中本就有一团迷雾,此时见六公主出声羞辱,怒极反笑。 父皇因那两句诗对她和她的母妃心生芥蒂,她无法直问出口,只能任凭父皇心中暗流涌动,如今倒好,瞌睡有人送枕头。 “六姐这话,是在说父皇被我母妃戴了绿帽子么?好啊,咱们去找父皇评理,问一问我是不是野种!”她一把抓住六公主的手,往乾清宫而去。 六公主在她手中挣扎,一朝睁开,使劲将灵药推搡在地。 “我不去,我凭什么跟你去,你要闹就自个儿去闹!”她心里有些慌,母后千叮咛万嘱咐的话闪过,“你不要胡说八道污蔑我!” 灵药冷冷一笑,从地上站起身,死死钳住六公主的手,一径地往乾清宫走。 六公主在她身上乱打。 几个小宫娥小内侍不敢去拉车灵药,一味地在旁哀求。 一对禁军行过,灵药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内侍服侍,几下将腰带解下,露出其中的女儿衣衫,又将发簪取下,一头乌发散落。 六公主看着灵药行动,口中还在大骂:“你到底想干什么,疯子!” 灵药大声道:“六姐姐,你骂我是野种,咱们去找父皇评评理,到底这话该不该你说!” 禁军早注意到了这里的声响,此时疾步跑了过来,见是两位公主吵架,竟也惊呆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六公主指着灵药,怒道:“把她给本公主抓起来,疯了真是疯了。” 跪在二人身前的禁军小旗池昀不敢抬头。 灵药冷笑一声,道:“还请您通知我殿中的女官初棠、内侍青果,将我平日里交代的物件儿抱到乾清宫养心殿来寻我。” 说罢,看了六公主一眼,附在她耳边道:“六姐姐,我在父皇那里等你,你若不去,便任由我信口胡说吧。” 六公主猛地推开她,气的手直抖:“你在威胁本公主。” 灵药倒退几步,面上落下泪来,哭着往乾清宫而去。 六公主一跺脚,道:“你给我站住,不许在父皇面前胡说八道!”说罢,提着裙角追了上去。 禁军池昀哪敢阻拦,也跟了上去。 灵药心中郁结此刻一并发了出来,半真半假的,开始哭着往乾清宫跑。 路上遇见几位太监引领的大臣,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委屈样。 养心殿门口两名护卫乍见的一位散发少女扑来,用手中□□挡路。 灵药斥道:“我是十公主,让开。” 两名护卫哪敢再拦,放她进去,还未回神,又见一位公主领着宫娥内侍一群人奔过来,面面相觑。 殿中元朔帝正闭目养神,晨起到现下,还没有小憩一刻,此刻有些累了,却听脚步声响起,他眉头一皱,睁开了双眼。 一位少女正奔过来。 素衣黑发,眉眼弯弯,面上有哀戚之色。 他以为自己花了眼,心中惊心动魄。 苏婆诃,她回来了? 再揉了揉眼睛,已看清面前少女面容。 是小十。 他一颗心又落了下去,突如其来的哀伤涌上心头。 灵药跪拜在他的面前,声音清脆中带了十分的委屈。 “父皇,六姐姐方才口口声声说我的母妃是贱人,说她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说女儿的母妃在宫中想人偷人,给父皇戴绿帽子。母妃不识字不会写字,一颗心全挂在父皇身上,父皇一日不来,母妃都会思念万分,六姐姐这样说我的母妃,女儿不活了!”说罢,额头直磕地面,咚咚作响,“求父皇还女儿母妃一个清白!” 元朔帝心头大震。 近两年来心头的伤疤被骤然撕开,疼痛万分。 他看了那两句诗,疑心苏贵妃对他做戏,这两年每每想到,都觉心痛倒无以复加,因此也对灵药不闻不问,妄想将此事揭过,没想到,今日还是让她问了出口。 六公主跟在灵药的身后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惊慌道:“我没说,父皇明鉴,别听小十瞎说八道。” 灵药哭着反驳她。 “你说了,外头的禁军,你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听到了,你这般羞辱我的母妃,我是野种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是做姐姐的样子吗?” 哭的一半真,一半假。 六公主嘴唇抖动,心头惊惶。 十公主这个破落户,竟敢如此大张旗鼓地去闹。 元朔帝冷冷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女儿。 “望望你们俩,就像个市井泼妇一般,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他的声音里有几分痛心,“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半点分寸都没有,小六,你该修修女德了。” 六公主惊惶地不敢抬头。 灵药倔强道:“父皇,女儿想让六姐姐说清楚,为何要这样说。” 六公主直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说。” 元朔帝缓声道:“乌有之事,何必问清。你六姐犯了口业,你行为也不端,两个人都关在宫里好生反省吧。”他挥手,“朕累了,不耐烦管你们两个小孩子的事。” 殿外有护卫拦人的声响。 灵药高声恳切道:“父皇,母妃对您拳拳在念、切切在心,女儿不容许旁人来污蔑了她对您的情意,父皇能容女儿呈上母亲的遗物么?” 元朔帝沉默良久。 少顷,才道:“拿过来。” 他自苏贵妃逝后,再没踏入过未明宫,她的遗物,也从未动过。 今日,他便看看罢。 初棠和青果,一人捧了一个匣子而来。 太监将匣子奉上,打开。 一匣书信,一匣各色五品。 元朔帝将嘴上的一张拿来瞧,见那字迹笨拙,宽大无形。 “愿在昼而为领,长依形而西东” 元朔帝心头一震。 这是从前他教给她的。 一张张翻下去,元朔帝脑海中浮现苏婆诃眉目灵动的模样,想着她笨拙执笔,向他学写字的情形。 “团扇,团扇,美人并来这面……”这是自己的笔迹,却是那一日正值八月,日头毒辣,未明宫里放了冰却还驱散不了暑气,苏婆诃执了团扇去逗殿中名叫生生的鹦哥,他瞧着她的样子可爱,随手写就。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这是那夜四更天,他要上朝,她不给他上,硬说外头天还未明,他接见朝臣,想到她软软的声音,心中甜蜜,想到这几句诗经里的诗,回头将她宫殿改名叫未明宫,也教她写了这几句诗。 这些字,字迹笨拙透了,就好像她的人,笨笨的,傻傻的,却有着万万分的生动和可爱。 元朔帝不敢再往下看,眼中盈满了泪水,让他看不清眼前。 第44章 清算(下) 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彼时逢端午, 他二十七八,她十六七,纤纤素手捧来五色丝缠成的小粽, 口中唤他赋郎。 中原人吃粽子, 咱们西凉国吃不着这个, 赋郎来尝一尝…… 她汉话说不好, 带着一丝儿笨拙,语音却是软软的, 仿若春困的小猫。 赋郎, 你教我念诗,我诵经给你听…… 她只会诵经, 诵的却是番邦话,他听不懂,却觉得闭目送经的她,无上佛光璀璨。 一页页一张张翻阅着她当年所遗留的学字诗篇,元朔帝心中涌出少年一般的柔情蜜意。 他, 是真真的爱了她一回。 而她,又何尝不是。 他仰头闭目,似乎在规劝泪水回流。 良久才望着案下的一双女儿, 匀了匀气息,沉声道:“来人,将六公主送回宫。” 案前侍候的太监应了, 吩咐两名宫娥将六公主扶起身。 六公主不情愿地起身, 却不甘心只留灵药一人在此, 可望着父皇的神色,她不敢再逗留,只得随着宫娥缓缓走了。 灵药自地衣上收回视线,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元朔帝慢慢摇头,唤她:“小十,这两年你受苦了。” 灵药怔了怔,委屈涌上心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她本不知上天要她重生是为何。 现下却突然明白了。 她所计较的,自始至终只是三个字。 意难平。 她心中有气,难以平顺。 对父亲的,对卫国公世子的。 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夫君。 父亲因了两句诗词,疑心了母妃对他的情意,将她舍弃明感寺,不闻不问,仿若从未生过这个女儿。 她之后所有的悲惨,都源自于此。 而卫国公世子,也因着这两句诗的误会,不愿接受这桩婚事,远走边关。 最终陷她于万劫不复。 她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宫娥将哭泣着的十公主扶起,安置在椅上。 她收拾情绪,温声道:“父皇,想来未明宫已有两年未有人出入,女儿在母亲的寝殿找了一架屏风。” 她将屏风的样式细细描绘给了元朔帝听,最后才说出了屏风后绘制的十八地狱图。 元朔帝先是震惊,再是颓然。 “母亲仙逝前,曾夜夜梦魇,想来不仅是这屏风,还有燃香的缘故,只是时日久了,女儿无法查验清晰。而母亲殿中的物品册子,也都消失了,根本查不到是谁送的这架屏风。”她迟疑道, “我曾去去掖庭寻找母亲当年的宫女内侍,却发现不是放出了宫,便是暴毙而亡……” 她话中有所指,元朔帝听得清明。 “这事儿我也知道。你母妃那段时日睡不好吃不好,每天郁郁的。”元朔帝点头道,又嘱咐宫娥为灵药奉茶,“那架屏风……” 他略一迟疑,却被灵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不确定。 灵药不愿追问,轻声道:“父亲,母妃仙逝数年,女儿不愿再提,只求父皇莫要误会母妃对您的一片心意。”她起身拜倒在地,恳切道,“女儿回宫数日,每每睡不成梦,想来是在佛寺住惯了,求父皇允准女儿回明感寺修行。” 元朔帝想到了苏贵妃日日诵经的样子,此时听灵药这般说,也理解了几分。 “你是朕的女儿,是大周的公主,还有大好的前程等着你,怎能再去佛寺修行。”他沉吟一时,道,“你想出宫,就得嫁人。起来罢,地上凉。” 灵药一惊,在宫娥的搀扶下站起身。 元朔帝面上露了笑意。 “你和小六吵架,不止为这个吧,还因为那个陈少权?”他忽的来了兴趣,望着灵药道,“朕总想着再和卫国公结个亲家,他在边关给朕守国门,朕的女儿在后方管他儿子,再稳妥不过。” 灵药生怕再重蹈上一世覆辙,急急撇清关系。 “女儿还小尚未及笄,父皇切莫乱点鸳鸯。”她连连摆手,“身为大周的公主,怎能为一个外人和姐妹吵架,女儿可做不来这种事。” 元朔帝笑出声。 “那你去跟你姑姑住一段时日罢,等你及笄,朕再为你选婿。” 跟着父亲在乾清宫用了午膳,灵药这才回了未明宫。 心中惦念着法雨的安危,灵药心中焦躁不安,到了午后,未明宫的女官初棠匆匆而来,言说已有了法雨的消息,那日她在雨中被人一箭刺中,就此倒在雨水里,其后被前来救驾的护卫救回,目下被锦衣卫救了,送到了沈正之处,沈正之又将她安置在了长干桥的居所。 这下灵药才放了心,托人带了一百两银给她,要她好好在沈正之那里养伤,她身边暂时不用她。 到了晚间,便有内侍在殿外唱:“皇后娘娘驾临。” 灵药心中纳罕,此时正在殿中陪着小十二描大字,便牵着他往殿外迎接。 薄皇后身着一袭明黄宫装,神情疲惫,受了未明宫宫人的拜礼,这才在正殿的宝座上坐了,打量了一番灵药波澜不惊的面色,淡淡道:“宫里头平静了这么些年,如今拜你所赐又要乱了。” 灵药不解其意,见招拆招:“母后何意,女儿愚钝。” 薄皇后偏了偏头,她身边的年迈嬷嬷高声道:“将未明宫那一挂屏风抬走。” 便有几个宫人进了内殿去。 灵药端看这几人忙碌,轻声吩咐身旁女官:“将未明宫的名册呈给皇后娘娘。” 薄皇后呵笑:“不用看,这一挂屏风是本宫当年送给贵妃的迁宫贺礼。”她一双凤眼死死盯住灵药,显得有些怨毒,“如今看来,本宫这礼还送错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傍晚时分,她被召进了乾清宫,元朔帝令她将未明宫屏风一事查验清楚,没头没脑的让她不知所措,元朔帝又另外传召了宫卫令,问询当年苏贵妃死时的细节,她才觉出事情的蹊跷来。 这屏风一定有问题,事隔数年,她回了坤宁宫,才发现,这挂屏风竟是她当年拿来给苏贵妃迁宫做贺礼的。 当年为她送礼的女官白芷早放出宫去嫁人,若这屏风有问题,那便是她的问题。 她心里忐忑不安,这挂屏风说实话也是旁人送的,谁送的,她也记不清楚了,若真有什么问题,她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而当宫人们将屏风抬出来时,薄皇后也愣住了。 她赤着脸色,一语不发,良久才道:“去查,查坤宁宫里登记造册的物品单,查查这是谁送给本宫的。” 灵药盈盈拜倒,恳切出言:“女儿不愿生是非,只想查清母妃当年死因,母后是女儿的嫡母,虽对女儿关切不多,但绝不会暗害她人。” 她比谁都清楚,薄皇后是个蠢的。 世家出身,自小受宠,养成了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是明面上的坏,瞧着哪位妃子不顺眼了,唤到坤宁宫里辱骂一番,明刀明枪地干。 也正是因了这个,她也被诬陷过数回,好在元朔帝清明,后宫妃嫔不敢造次,这才让薄皇后稀里糊涂地当了皇后二十余年。 薄皇后听灵药这般说,虽不好听却实在,扬声道:“你这话说的实在,本宫没那么蠢,明晃晃地送一挂屏风暗害苏贵妃,害了她,还有旁人,本宫母仪天下,勾心斗角太累。” 她说着,施施然起身,领了浩浩荡荡的内侍宫娥回宫了。 灵药默默领着小十二回了内殿,宫娥们摆了晚膳,灵药想着心事慢慢用了,刚用罢,便听外头初棠清亮的声音安排宫人。 “今夜风大,将门窗都关关好,廊上的灯笼有些摇晃,去看看是不是松动了。公主昨夜没睡好,将熏笼搬进去,点一些安息香来……明儿穿的衣服也要早早熏好,公主喜欢那身姜黄色的,烫平整一些……” 絮絮叨叨的,却在耳边萦绕,灵药愈发觉得困起来,在小十二的案旁头脑昏昏。 夜风微凉,满天的星斗寂静,月的光辉势不可挡,皇城最外围东南角楼的锦衣卫銮驾库,月华洒在门前的古今通集库的石碑旁,两个青年男子沐月而立。 白玉京着了一身霜色常服,更衬得肤白清俊,而与他的样貌着实不相称的,却是他手中的一条油滋滋的鸡大腿。 白森森的牙使劲了全力撕咬下一条鸡肉条,又递给对面而站的陈少权。 陈少权丝毫不嫌弃地接过被咬了一口的鸡腿,在另一侧咬了一口,举着鸡腿发愁。 “符离集的烧鸡,蕲城送了五大车物产,就这个还能吃。”白玉京吃的满嘴油烘烘的,拎起一旁的酒壶就着嘴就喝,“怎么,不愿意上路?” 他吆喝起来:“来,给陈大人下饺子,送送他。” 一个小兵士探了探头,应了声回去了。 陈少权往那廊里去,斜倚在柱子上,百无聊赖:“……要肉馅的,别包什么素馅,吃不下。”他三下五除二将鸡腿吃完,晾着油滋滋的手问白玉京,“你替我照应着她。” 白玉京嗤之以鼻。 “我照应?我算个什么我照应她?人家是公主,金枝玉叶,轮得到嘛,再者说了,怎么就替你了,你是她什么人呐。” 一旁的小内侍端了一盆水来,陈少权就着水洗了手,眉头聚拢在一块,愁绪化不开。 “……我会娶她。” 白玉京翻了翻白眼。 “你是想娶她首级吧,娶她。” 陈少权被戳中了心事,郁闷地坐下,又问白玉京:“要是你曾经狠狠地伤害了一个女子,你该怎么挽回?” 白玉京随口问道:“怎么狠?” “娶了她又不见她,最后还杀了她。”陈少权简直没法说出口。 白玉京默默地喷了一口酒。 “够狠的,我还以为骗走一个姑娘的心,再狠狠地抛弃她,这才叫狠,没想到你这个更狠。不过,这女子都被杀了还挽回个啥?” 陈少权声音闷闷的。 “那就为她死一回。”他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却又有些雀跃,“若是我死了就能偿还罪孽了。” 白玉京指指皇城里头,说:“说什么疯话呢,紫禁城里惦记着一个,外头还欠着一条人命?看不出来你有还这能耐。”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喷着酒气说,“瞧见没,咱们这儿离禁宫也就隔了四五个宫殿十几道宫门,你要是不甘心你就再去,抓着她的肩膀让她给你个准话,嫁不嫁一句话。不过你如今要去大同看大门,公主可吃不下这个罪。今儿陛下问你想娶哪个,你便说了呗,偏又像个大姑娘一般扭捏,扯一堆家国大义,听着怪渗人的。” 陈少权叹了口气,遥望着禁宫上的一弯月。 “她视我为洪水猛兽,我怎敢贸然求娶。”他开始说笑,“不吹不黑,以我的本事,我是九成九的斗不过她,她就是有那个本事让我七上八下放不下她。” 白玉京拍拍陈少权的肩膀,感同身受。 “兄弟,你这感受我体会不到,我还小,还不想和女人多啰嗦。你明天启程去大同,家里头说过了?你那个便宜继母没说什么话?能将大长公主气到朔州去,她也是能耐。” 陈少权摇头:“上个月自明感寺回来,这位闵夫人就不怎么闹腾了。明日雪舟随着我走,京城里没什么人值得我牵挂。” 除了她。 他的眼光望着隔了几重宫门的禁宫,不禁想到她随母妃居住的未明宫 不知道她的小小宫殿会不会曾植满她爱的花儿,会不会养些小狗小猫小鹦鹉…… 她幼时是不是爱穿鲜妍的小衣衫,在宫里头笑着跳着玩耍? 他迫切的想知道她的一切,向拥有她的一切…… 可却在他不知道的一个梦里,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这个资格。 他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 夜渐渐地深了,朱红色的宫墙在月光下发着幽暗的荧光,整个紫禁城陷入了寂静如井的可怖夜色中。 忽的,一丛高高的火焰燃在禁宫的某一处,火光冲天,照亮了半幅夜空,随之而来的是宫人凄厉的叫声。 “走水了!” 陈少权站起身,惊问:“是哪里。” 有角楼楼顶的兵士望着那里,高声向他回禀:“回世子爷,看着像是西六宫某一处。” 他心突突地跳,会不会是未明宫。 第45章 倾城色 风清月皎, 烟尘迷眼。 陈少权在未明宫的重阶金顶之上,俯下身子抚了抚自己左脚踝。 方才飞身上宫脊之时,左腿碰到了立在其上的一排屋脊走兽, 彼时挂牵在心, 无暇顾及, 这会子停了下了才知痛。 走水的是未明宫的一间侧殿, 然而因夜深梦沉,又因未明宫长久不住人, 廊下的缸中并未存水, 宫人们来来去去的打水来救,耽搁了一些时间, 火势愈发地大。 白玉京跟在其后,瞧见下方已是火势冲天,朗声道:“我去通传禁军”,旋即而去,陈少权定了定心神, 往那正殿瞧去,却见殿门紧闭,廊上已是火势蔓延无法靠近。 居高视下, 这宫里人,都在殿外团团转,却无人去内殿救人。 陈少权一个飞身而下, 一把揪住一旁观火指挥的小内侍, 沉声道:“为何不救公主?” 那小内侍正是未明宫的殿头太监康羽, 他乍被揪住领子提了起来,待看清楚来人的一张俊脸,吓得直缩脑袋:“去去去,快去救殿下!”旋即又道,“殿门紧锁,奴婢们撞不开。” 少权将他拎到殿门前,耳旁眼前灌满了热热的气,间杂着哭声和哀嚎声。 他将康羽丢在殿门上,门却巍然不动。 康羽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大人饶命,内殿被公主从里头叉上了,奴婢们打不开啊。” 少权不及细想,以身撞门,连撞了数十下,殿门却丝毫不动。 康羽颤巍巍地指了一旁的窗子。 “大人,这窗子好撞一些。” 少权来不及懊恼,几步闪到窗前,对准了窗子上的双交四椀菱花纹,使劲撞了上去。 窗子应声而破,少权借势而入,一路冒着烟雾往内殿而去。 禁宫里的宫殿许多是木制结构,一旦失火便连成一片,此时未明殿中黑压压一片烟雾,少权以袖遮面,快步在着火的梁木落下之前抢进寝宫。 硬木雕花的床榻之上,罗帐已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其间悬挂着的香囊荷包跌落在地,他抢到榻旁,却见床榻锦绣绸被掀起,其上空无一人。 他心中满是惊疑,还未反应过来,身前却倏地多了一把银光闪亮的匕首。 一个闪身躲过匕首,他捉住执匕首之人的手腕,一个旋扭,将来人手腕扭折。 那人吃痛,连连倒退几步,却让陈少权看清了她的形容。 一身宫装,却蒙了面看不清面容,明显是女人。 蠢。 那人看清了陈少权,惊得站不住脚。 陈少权欺身上前,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抓住她的手臂,左右一扭,那人手臂已然垂下,整个人痛的脸也扭曲起来。 收拾完此人,陈少权在殿中搜寻灵药的身影,却见床榻轻微晃了一晃,钻出一个人来。 帐幔轻柔垂地,殿中烛火融融。 双眼似笼着烟雨,迷蒙着看着你。 无端地让人觉得心里百转千回,生出一股柔情来。 “是初棠,那个人是初棠。”她头脑不清明,想是吸多了殿中安息香的缘故,瞧着面前朦朦胧胧地站着人,熟悉的很,像是陈少权。 陈少权蹲下身子,哄着她:“我没杀她,一会仔细问她。” 灵药迷蒙地点着头,双眼无力,眼睫毛垂头丧气地耷在眼皮之上。 她只着了洁白的寝衣,一抬手,又滑又宽大的缎面袖筒就落了下来,露出一截光洁似玉的手臂,她的手软软的,搭上了陈少权的脖子。 “我疼。”她的脸蛋疼的皱成了一团,趴在了陈少权的脖颈旁。 温温的少女甜香匀匀地吹在陈少权的耳侧,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却摸了一手的血,仔细看去, 她的后脖颈被划伤了,隐在头发里。 “疼的厉害?”他将她的头靠在自己怀中,试着将她抱起来。 灵药无意识的点头,却疼的出了一脑门子汗:“脚疼。” 陈少权就着殿中融融的光,去看她隐在寝衣下的脚。 他迟疑了一下,隔着袜子摸了一下,肿的厉害。 “好疼,我想哭一会儿。”她在他怀中有些发抖。 陈少权将软软的她抱起,她在他胸前的衣服蹭了蹭,睫毛上挂着泪珠儿。 “哭吧,我不笑你。”他站起身,身后却又落下了一根燃着火的梁木,正中他的脊背。 他被砸的单膝跪地,痛到切齿。 而火光中,倏地冲来一人。 直冲灵药而来。 陈少权将灵药打横抱在身前,此时躲无可躲。 身后是火,身前也是火。 唯有转身。 他将脊背留给了来人。 一柄匕首直入他的脊背。 殿门此时被撞开,白玉京领着禁军数十人冲了进来。 陈少权痛到极致,将帐幔扯下,裹住灵药。 灵药意识模糊,只觉眼前人影晃动,满眼赤色…… 再醒来时仍是黑夜,身旁宫娥静默而立,帐外有太医之声低低传入。 “回禀太后娘娘,十殿下无甚大碍,只是吸入了大量安息香和粉尘,心肺受损,故而不得苏醒。且再等一等……” 灵药听见了姜太后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哀家的乖孙儿……” 灵药有些天旋地转,神思滞怠。 她记得当日,她在床榻之上天旋地转,外面火光冲天,初棠就着昏暗的寝灯拿着匕首来刺她,她惊慌之余躲入床榻之下,之后便陷入了昏迷。 似乎有人来救了她。 可是她全然不记得了。 太医似乎离去了,姜太后进了内室。 不知为何,灵药下意识地将眼睛闭上了。 她感觉到姜太后的眼光在她的身上流连。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姜太后叹了一口气,往外头走了,似乎是坐下了。 她的声音响起,低低的,却直入灵药的耳中。 “再是救了公主,也要治他的罪,深宫禁院,岂能开了这个先河,日后谁都能以救人的名义擅闯禁宫了。”她轻轻柔柔地和身旁的嬷嬷说着闲话,“你瞧小十,生的可真俊,像极了她的母妃。西凉人似乎和咱们长的都不一样,轮廓略微深一些。” 身边嬷嬷接着话。 “是了,苏贵妃也是那般,皮肤白头发黑,就是有股子膻味……”说到后来,声音渐小了起来,伴着吃吃的笑声。 灵药头皮发麻,全身自头顶凉到脚底。 “瞎说什么。”姜太后呵斥了她一句。 嬷嬷似乎不怕,又跟了一句。 “奴婢去闻一闻里头那位?” “滚出去吧。”姜太后斥道。 嘴上斥责,想必面上是带着笑意,不然这位嬷嬷怎么会口无遮拦一句两句? 初棠到底是谁派来的? 太后仅仅是瞧不上她的母妃,还是背地里做了龌龊事? 昨夜,是谁点的火,又是谁救了她? 灵药满心都是疑问,头脑却发昏,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仍在太后寝宫。 妙目一张,已是对上姜太后的双眸。 那般温柔体贴的神色是她一贯的样子。 灵药心中冷笑。 她被宫娥扶着在床榻之上坐好,恭敬道:“皇祖母万安,孙儿失礼了。” 姜太后笑的妥帖。 “我的乖孙儿终于醒了,这有什么可失礼的。边疆战事吃紧,你父皇没工夫瞧你,你母后前几日病下了,哀家念着你可亲,将你接了来……好好些了?” 灵药笑的温顺。 “劳动皇祖母了。”她坐直了身子,“孙女儿觉得好多了,头也不疼,脚也不疼了。” 姜太后似乎舒了一口气。 “那一日你寝宫失火,好在禁军赶了去,不然可就遭罪了,谢天谢地。” 灵药试探着问她:“皇祖母,那一日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只知道初棠伤了我……她可被抓起来了?” 姜太后面上透着不解和疑惑。 “初棠?你宫中的女官么?皇祖母可不知道这些个人,宫卫令来查,说是未明宫长久失修,初夏天干,便起了火。” 灵药心中冷哼,前几日才下了大雨,未明宫何来的天干物燥。 她不愿再谈,用手指抵了抵太阳穴,有些疼痛的样子。 在姜太后寝宫再歇了四五日,灵药才彻底好透,到了第五日上,法雨被领进了宫侍候灵药,灵药便提出回未明宫一看。 她听宫娥说了日子,再一算,她已是睡了大半个月,此时已近七月,日头毒辣,天光丰足。 法雨扶着她往未明宫去,身后随了一大帮子宫娥内侍,将将行到未明宫外,却被锦衣卫拦住了。 打头的锦衣华服低着头,身后跟着两个人。 他给公主行了拜礼,这才缓缓起身,抬起头来。 一双孤傲的眼睛,清俊的面容。 是白玉京。 虽是面见公主,可他神色仍旧倨傲。 “十殿下,臣有事相询。” 灵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若是为了陈少权,白大人还是请回吧。” 白玉京眼中似乎冒了火,气红了眼睛。 死死盯住她。 灵药被他盯得有些毛。 法雨在一旁嚷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眼神?锦衣卫只在外城巡视,你敢进禁宫已是逾矩,还敢用这种眼神看着公主,反了你了?有什么话就说,就你眼睛大?” 灵药想了想,还是屏退了身边人。 “白大人请说罢。” 白玉京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 “公主,有些话臣不当说,但臣实在忍不住。” “我常跟陈少权这么说,都说女人如衣服,不是个什么玩意儿,您倘若是衣服,那便是世上最珍稀的一件儿,七彩琉璃用天山上的好棉花织成,我知道我说这话你会恼,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了,没事儿,我说完了你该怎么斩就怎么斩我。我还小,长的又不赖,我就不找女人徒生烦恼,看着陈少权这么遭罪我更不想找女人了,尤其还是你这样的女人。” 他语无伦次,显是气到了极点。 “你若不要他,就别三番五番的找他,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的你就得意了你就高兴了?你就能多长三两肉?我说十殿下,您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何必来招惹他?他为了你一件儿大事都做不成,现如今连看城门这等小事也没法儿做了。” “如今你称心了,如意了。您是公主,我奈何不了你,我又是锦衣卫,我只能过来啐你两口。” 他狠狠地往青石路上吐了一口,复又双目喷火。 “臣甘心领罚,只是还要再等几日,臣送了陈少权上路再来领罪。” 灵药本听得怒火中烧,听到这里忽然一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你说什么?送他上路?” 白玉京突然双目迷蒙了,眼中氲浮着水气。 “是,送他上路。” 第46章 真相了 她到底还是年岁尚轻, 城府不深,上一世也只活到十九岁,呆呆傻傻的任人摆布。 又想耍苦肉计吗?她都有些懒得搭理了。 从她开诚布公地和他谈清楚以来, 这个她原以为又冷淡又绝情的男人, 竟然蜂缠蝶恋的打旋磨儿, 磨得她头脑不清明, 简直对不起她重活一世的身份。 你瞧,方才白玉京说要送他上路, 她就慌了一下。 白玉京和他是发小, 是挚友,又仗着自家祖上是立国时候就跟着□□的老臣, 对她出言不逊、还想着要啐她几口,这公主当得是真真没有颜面了。 灵药一边往未明宫走,一边想的脑壳疼。 能叫白玉京如此慌神,想必陈少权又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呢?不过就是被发配到了大同守城门?他是开国勋贵的子孙,上一世能当上征西大将军, 这一世从小兵干起,又有个镇国大将军的老爹,不愁爬不上去。 那还能出什么事?为了她自戕? 这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灵药自己都不由自主地嘲笑了一下自己。 凭什么呢,从前不爱你就不闻不问,一箭穿她心, 现如今又口口声声说爱她, 要死要活的。 法雨在一旁絮絮叨叨:“公主, 你瞧白玉京那副模样,好像要将公主吃了一样,您这大半个月都昏睡着,自身还抱恙呢,受他这个闲气。换了旁的殿下,打一顿送出去了。也就您心好。说起来,这场火烧的真是邪门,听说苏娘娘当年在的时候,未明宫也走过一回水,好些人都跳了出来,在其中作祟。” 灵药思绪拉回,轻轻叹息:“宫里到底不能久留,母妃当年大约也是尝了许多苦。”她脚步略一顿,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睡着的这些天,都有谁来探望过?” 法雨撇撇嘴。 “这事没怎么传开,就宫里头的各位娘娘来瞧过,太后娘娘还嫌聒噪,叫殿里头的女官都打发了。听说宫外头有几位命妇也来求见过太后娘娘,倒不是知道了公主您的病情,东拉西扯的,竟像是要求娶公主似得。” 灵药心里像翻开了一锅水。 “……从前公主小,娇养在宫里头,那时苏娘娘怎么就不为公主您选一位好郎君呢?如今咱们经了明感寺这两年,先前巴结的人都冷落了,这会儿全都一股脑冒出来,不稀得搭理他们。” 法雨说的透彻。 灵药沉默了半晌才道:“嫁了也好,不然拘在宫里头,提防这个留心那个。”她突然乐了一乐,轻声算计起来“找个没家世没太多亲眷,父母老实的,闲职也无妨,左右尚了公主在前途上也没什么进益了,我不在意他,他也不用太在意我,过几年给他讨几房小妾,生了孩子叫我一声嫡母,有个公主做嫡母想来孩子们也高兴,不过我不喜欢秃头胖子……瞧上去不爱干净的我也不大愿意……” 法雨听她说到这儿,脸先红了。 “您才十四岁,就左一个嫁人右一个小妾的。奴婢如今都懂得嘴上把个门,您倒好,越发的口无遮拦起来。”她有些无可奈何,“您这样的人才,怎么就能有随便挑一个的想法?身为公主想要什么样的要不到?” “我这不是仔细在挑吗?不要秃头不要胖子,不要不爱干净的,这还不仔细?”灵药认真地说,惯常笑眼弯弯的她此刻很是严肃,“你瞧,京里头这些人都不怎么靠得住,纨绔的纨绔、暴躁的暴躁,有的还打老婆……只能往京外头找,离了京城和皇宫远远的,我想干什么干什么,再等几年我大了,漂漂亮亮地办个和离,我也不亏待他。再往后咱们就自由了……” 法雨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家公主。 “您想的可真好,照这么说来,京城这些纨绔您都了解过了,那京外呢,您上哪儿去了解去?要我说,您算来算去,就陈世子一个最合适,又是先前学道,清心寡欲的,对您一往情深。要不就是白玉京,但目下看来,他对您怨气太大。” 灵药慢悠悠地迈开步子。 “我和他啊,上辈子有仇。” 进了未明宫宫门,两人都有些震惊。 断壁残垣、黑糊一片。 殿外的小花园子里,几个宫人正坐在那里闲打盹,听见有声响,这才跟猫见了老鼠一样,躬身过来问安。 “启禀十殿下,奴婢们在候营造司的工匠们——说是午时来,这都多会儿了还没到。” 小内侍话刚说完,便被呵斥:“殿下哪有功夫听你抱怨。” 青果自殿里来,呵斥了小内侍,躬身道:“殿下,您好些了。” 见是青果,灵药也不与他寒暄,命他进了内殿说话。 青果面色疲惫,未明宫失了女官和殿前太监,他便一力担纲了起来,他在殿门的石阶上用袖子掸了掸尘土,请灵药坐下。 “康羽死透了,说是扎了救驾的护卫一刀,初棠没死,甫一出事就被宫卫令给拿了去,到现在还关着,咱们也见不着,前朝卫国公的奏章送了进来,圣上和大臣们彻夜不眠商讨政事,听说了您的事雷霆大怒,太后娘娘便接了您过去休养……”他犹豫了几下,又道,“禁军的白大人找过奴婢一回,说安排了一个叫孟九安的来向您回事,您看要不要见。” 灵药纳罕。 “白玉京恨透了我,向我回什么事?等等,你方才说康羽扎了救驾的护卫一刀,救驾的是谁?” “奴婢不知,奴婢住在最西的耳房,火烧的最猛,奴婢逃出来时,公主已被裹着抬了出来。想来应是禁军的人。”青果老实作答。 灵药哦了一声,去掀他的袖子,果见黑乎乎一片草药覆着的。 有些不忍,轻声道:“好在人没事。” 青果有些泪意。 “多谢殿□□恤,奴婢只恨没能保护公主,让公主中了迷香差点遭了毒手。” 法雨在一旁也有些后怕,愤愤道:“当年害苏娘娘的就是这迷香,如今又一样一样地拿来害公主,究竟是谁对咱们这么大的恨!要让我知道了,我非得扒了她的皮。” 灵药不愿在这里议论,出声问询:“那个孟九安呢,叫他来见我。” 青果应了,低声道:“您是知道锦衣卫的行事作风的,孟九安说,若您愿意见他,就在万岁门旁摆三颗石子垒起来,到四更他便自会寻来。” “神神道道的,就跟偷了人家十头牛似得,公主,你就摆四颗石头,不垒起来,看他来不来。”法雨显然是对锦衣卫没什么好感,此时出言嘲讽。 灵药笑了笑,轻声道:“你去办吧,就今晚。今日咱们不回太后那儿,就在未明宫歇下。” 法雨抬头看了看残破的未明宫,有些担忧:“这怎么住人。太后娘娘也不允吧。” 灵药想到了昨儿听得太后宫人嘲讽的话,一阵齿寒。 “我是父皇的孩儿,不是她的,要管也是皇后管,她说不出什么。”灵药站起身,往殿里头去了。 进了内室,虽四处通风,好在床榻还在,法雨服侍了灵药躺下歇一会。 到了晚间,孟九安果然来了。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头上蒙了块破布,昂着头挺着胸——生了一副正气的样子,做这种夜行侠的事儿有点格格不入。 他苦着一张脸跪在灵药身前,行了礼才道:“公主殿下,末将孟九安向您问安。” 虽有些拘谨,但他心里头仍旧激动,在皇城里守门虽然无聊透顶但却能见了好多从前不敢想的人物,你瞧这会子就能离十公主这般近。 这位十殿下是个很随和的,若说好了,通天的坦途就在眼前。 想着想着心里就美了起来。 他恭敬又不失家常地笑着。 “十殿下,末将原是五城兵马司守聚宝门的,调入禁军才一月,奉了陈大人的命,在宫里头秘密保护公主,昨夜出了这样的事儿,末将难解其咎。” 灵药和一旁的法雨对了一眼,有些意外。 “你有这份心,本宫甚慰。你有何事快说罢,说好了本宫有赏。” 孟九安立刻就斗志昂扬起来,整个人像打了鸡血,又是激动又是不知所措。 他殷勤又小心地问询:“公主,您要赏末将什么?” 灵药一呆,法雨在一旁笑出声来。 “……你如今几品?” “末将末将不入流……” “那赏你个七品校尉。” 比陈少权守大同城门的官职只低一级。 孟九安踟蹰了半天,又道:“能不能赏我个媳妇儿……”他抬头看看法雨,红了脸,“末将爹娘一直想让末将早些成婚,可家穷娶不上媳妇儿,末将不求能向法雨姐姐这般美貌,只求能找个勤俭孝顺的姑娘……” 灵药本嫌他要求多,此时一听倒笑了。 “行,这事儿本宫应了,包管给你找一个好的。” 孟九安没什么可求得了,这才高高兴兴地回禀了起来。 “皇后千岁并没有令人去仔细查屏风的来历,末将却去查了,那挂屏风是皇后娘娘千秋节时,太后娘娘赏的。” “殿下以为源头就是在太后娘娘吗?并不是,太后娘娘库中多珍宝,末将去偷了册子一页页地翻,翻到天快亮了才查到这架屏风的来历——是太后千秋节时,肃毅侯府杜夫人进献。” “屏风里的地狱图和屏风严丝合缝,显是最初制造时便缝在了一起。” 灵药越听脸色越沉。 法雨低低出声:“肃毅侯府,是闵夫人的娘家。” 灵药两手捏在了一起。 “经过三层手,这才辗转到了母妃宫中……她是怎么能计算到的?” 灵药缓缓站了起来,心中反复思量。 上一世,卫国公在外行军,她在府中主持中馈,大约是知晓陈少权恨极了宫中的苏娘娘,这才为陈少权求娶公主,造就一双怨侣。 而宫中宠妃为卫国公牵线搭桥娶了闵蓁蓁续弦的谣言,大约也是她故意放出来的吧。 她为何对母妃恨之入骨,直到母妃死去,她还要继续毒害自己? 灵药抓住了床榻旁的柱子,直气的浑身颤栗。 本以为她仅仅是和假尼姑通奸,□□污秽,却未曾想她竟如此功于心计。 法雨扶住了灵药。 孟九安不懂察言观色,继续道:“那初棠今年三十岁,早过了放出宫的年纪,末将在宫里翻阅了宫女的名册,查了三天才查到她是京郊人,十八岁才入的宫,走的是刘淑仪的路子,先是在刘淑仪那里掌灯,后苏娘娘听说她会番话,这才要了她过去。末将不敢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将此事汇报给了白大人,白大人在宫外多方打听,这才打听到,这初棠原先就在肃毅侯府伺候四小姐……” 草蛇灰线,一个间者竟然能埋伏十多年之久。 闵蓁蓁,当真是厉害。 第47章 选婿(上) 白衣巷, 巷接烟水,曲径通幽。 白玉京扬鞭上马,□□白马呼着粗气, 撅蹄欲走, 他神情复杂地勒住马儿, 回身望了一眼身后的卫国公府高高在上的牌匾。 他想起方才案旁那一道黯然的眼光,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纨绔、不跋扈,不骄奢淫迷, 不声色犬马的青年将领, 却毁在了一个情字上面。 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传召卫国公府国公夫人闵氏进宫, 话里话外的意思要让卫国公世子尚主,闵夫人一口应承下来。 边关辽人屡屡小股进犯,奏章一道道往京里传,为了稳固佣兵在外的卫国公,皇家一定要将公主嫁与陈家。 到底是六公主还是十公主, 这便是京师百姓、乃至天下人都关心的事儿。 七月十六,宜嫁娶。 圣上会在这一日,于东华门便殿召见求娶公主的诸青年。 公主也会在这一日, 于帘后观望,挑选佳婿。 相看之后定下的,圣上接见, 赏赐玉腰带、靴子、尘笏等物, 外加一万两白银, 之后再以九盏规格的宴席宴请驸马,宴席过后,驸马谢恩,再乘坐骏马手执丝鞭,以皇家仪仗送还回家——这比中状元还要威风些。 当然,能来东华门便殿相看的,大多是大周顶尖的青年,家里也是能与宫里搭上话的。 而陈少权,会去吗? 白玉京叹了一口气,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卫国公府此时一片安静。 府里头丫鬟仆妇本就不多,大长公主前些年去了边疆朔州,浩浩荡荡带去了二百人的护卫、四十六名的丫鬟婆子,又有马夫、厨子,在朔州安了家,世子爷自十二岁起便去了稚川,前年才回还,成日里不着家,因而府里头只有闵夫人的院子有些人气儿。 世子所居的立心堂外,丫鬟们大气不敢出的在外头静立。 陈少权匕首扎身,足足休养了两月才好些,却还是有些气闷,不好高声说话。 丫鬟们倒不怕陈世子,世子话不多,性情却是淡泊,对下人虽不假颜色,态度却是和气的。就连卧床养伤的这段时日,每每见他因伤痛烦乱不堪,却从不将怒气转嫁他人。 此时正值炎夏,他胸口的伤捂的难过,屋里摆放了冰盆,仍旧使人不安。 陈少权整理完最后一本书籍,扶着书架歇了一时。 他的眼中没什么光彩,人也瘦削了。 反而让他多了几分文弱。 外头有丫鬟轻声在外头请示:“世子爷,夫人来了。” 闵夫人虽是国公夫人,到底是续弦,在这个家中无甚底气,世子向来对她避而不见,她便也不敢造次。 陈少权缓缓坐下,一双骄矜的眼眸看向案上的盆景。 “请她回吧。” 孟九安是他派在宫里的探子,他知道所有关于灵药的事。 也包括闵氏。 他早已疑心闵夫人,便去了几回牛首山明感寺暗自探询闵氏的秘辛,也正是那些时日,遇见了周灵药。 闵氏与明感寺的尼姑惠安来往颇深,他在快接近真相时,惠安消失了,而闵氏也销声匿迹起来,在府中闭门不出。 他便停了查探她的心,没想到,却因保护灵药,而又将所有的疑点指向他这位继母。 她到底与苏贵妃,与十公主有什么深仇,数十年如一日的谋害算计。 他已将行装打点好,明日便会启程去大同,解决闵氏的事儿,他已交给白玉京。 在绝对的权势之下,没有什么家宅不宁。 既然知道她不是个好的,悄悄问清了,结果了便是。 闵氏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在夏日的烈阳下有点儿清甜的腻味。 “世子爷,行装可打点好了,前儿太后娘娘还问询过你去大同的事儿,我便来瞧一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门口的小丫鬟哪儿拦得住她,她着了一身海棠红的衣裳,眉眼上挑,一副双利的模样,打了帘子就进来了。 瞧见自己的这位继子,没来由的让她心跳停了一拍。 真真和年轻时的国公爷有八分相像。 陈少权坐在椅上并不起身,抬了抬眼睛,沉声说话——却是在斥责外头的丫鬟。 “立心堂,外人非请勿入,你们怎么当差的。” 闵氏定了定心神,换了轻柔的语气。 “勿恼勿恼,是我造次了。”她寻了个把椅子温温柔地坐下,“前儿太后问询,说后日在东华门 为公主选婿,话里话外的意思想问问世子去不去,你看是不是……” 她以探寻的眼光看着陈少权,心里却在暗暗惋惜,若是她再年轻十多岁…… 陈少权自白玉京那里早知此事,懒怠和闵氏闲话,端起案上的茶盏,轻抿一口。 “不劳你费心。” 他语音清朗,洋洋盈耳。 闵氏略带了几分羞涩,柔声道:“我身为你的继母,这婚事自然要替你操办着,前儿老娘娘一问,我便应承了下来,不管是六殿下还是十殿下,咱们能与天家接亲,那是天大的荣幸……” 话音未落,陈少权已冷冷将她打断。 “闵夫人眼界何其浅薄,我的曾祖母、祖母、母亲,皆是公主。” 闵氏乍听得此言,七月天里冒了一身冷汗。 他竟然这般羞辱她。 她竟然因为他的这幅俊美皮相,而忘记他的本质。 他本质就是那个十二岁敢拿剑杀她的凶狠少年! 她气的全身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是,卫国公府三代尚主,偏偏这三位公主还都贤良淑德、天下典范。 她为了卫国公独身,好不容易等到荥阳长公主死了,她才嫁入卫国公府,却从不被府中人放在眼中。 仗着服侍过长公主,不把她放在眼里。 公主,究竟有什么了不起? 她也是侯府千金,出入前拥后呼仪态万方,哪一点比公主差了? 她的左手死死掐着她的右手,掐疼了才笑着说:“……我已向老娘娘哪儿递了求帖,你看还是要去一趟为好。” 陈少权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胸闷烦乱,倏地站起身,大踏步往外头走了。 外头蝉声聒噪,一声一声齐鸣,叫的人热气直升。 公主选婿的旨意一发,京师便喧腾了。 个个都在揣测上意,到底陛下更疼惜哪一位。 六公主虽有些顽劣名声传出,但抵不过人家是皇后嫡女。 十公主从前承欢膝下,却在前年舍身明感寺,后来赈济流民,解决疠气症,造福万民,获陛下赞赏。 六公主十六岁,十公主十四岁。 两位都各有千秋,难以分出高下。 向陛下和宫里头的娘娘们递了求帖的各勋贵高官家里,却极其安静。 陛下到底疼惜哪一位,从这年纪上便能看出来。 六公主满了十六岁还没定亲,十公主还未及笄就要选婿,摆明了六公主是赶了十公主这趟车。 再者说了,十公主赈济万民,那是大功德,天下女子典范,从前又是在圣上膝下承欢十二年,怎么看,都是十公主更受宠一些。 宫外头各式揣测甚嚣尘上,宫里头却暗流涌动。 未明宫修葺月余,倒也恢复泰半,再将宫里头的花草移来,那便大功告成。 灵药歇在未明宫也有月余,这几日正为了选婿一事发愁。 那一日,她去见父皇,原想将白玉京查到的跟圣上禀告,却苦于没有证据,也不愿再掀波澜,便先按下不提,父皇却给了她一个惊吓。 她的父皇站在通天接地的江山如画画卷下,笑的和蔼。 “你明年及笄,朕让太后为你操办,今年先把你的婚事给定下来,你六姐姐要嫁卫国公世子,我瞧着他对你却有几分不一般,朕就看看过几日他来求娶的是谁,若是你,你嫁不嫁。” 她一口便否了陈少权。 “女儿不愿意。” 她的父皇却有些不乐意了。 “你六姐姐脾气不好,她治不住陈世子。” 父皇的言下之意她懂。 六公主成日里斗鸡走狗的不干正事,嫁给卫国公世子,对父皇的皇图霸业起不了一丁点的作用。 那她也不愿意。 她脑子里就盘旋着不愿意不愿意,别的什么都不想。 她极力用意念和理智对抗着趴在心底最深处的陈少权。 时日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七月十六。 中伏酷暑,日光猛烈。 东华门早早来了一大帮子的青年才俊。 吉时在未时三刻(下午两点左右),灵药却携了法雨悄摸儿的去了离东华门不远的重华宫。 重华宫摆放了各种珍稀物件儿,前朝的今世的,琳琅满目,平日里自然是锁着的,灵药领着法雨在外头的廊下躲着日头,热了一脑门子汗。 “多会儿了?几时开始相看啊。”灵药晒得头发晕,红着小脸问法雨。 法雨忙着用扇子给她扇风,一手去给灵药擦汗,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想瞧,就正大光明地一会去东华门楼上瞧,在这儿躲着看有什么意思,热的很,说是未时三刻呢,这会子太晒了,等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午睡完了才能来相看。就您急的很。” “到了未时三刻可就晚了。”灵药热的很,恨不得像狗一样,将舌头吐出来喘气,“不事先收集点情报,一会怎么选?更何况,本公主又生的这般美貌,那些青年们都选了我,六姐姐不难看嘛!” 法雨噗嗤一笑,这会儿了公主还记得说笑话。 “您可真逗,一会儿那些人可瞧不见您的长相。听说里头还有四十多的呢,也好意思来求娶公主。” 灵药吓了一吓,急红了脸。 “这像话吗?四十多还没成婚吗?” “哪儿能呢,若是四十多还成婚的,怎么敢来,早让陛下给斩了。” 灵药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父皇不会跟我和六姐开玩笑的。” 耳听得外头有些人声鼎沸的,灵药想去看上几眼,离了走廊,围着围墙绕了几圈。 围墙边有棵树,五人合抱都抱不过来。 灵药挽了袖子,就让法雨在下头蹲着,她想跳上去。 法雨连连摆手:“这可使不得。” 灵药还要纠缠,眼光流转,却落在了远处自东华里门而入的青年身上。 他身着青色锦衣,显得挺拔英俊。 只是比之先前,清减许多。 他闲步逡巡,负手而行,似乎在焦灼的尘世里不染一分烟水气。 他的视线轻轻落在灵药的脸上,灵药昂首不惧。 “这里是禁宫,世子怎么来的。” 陈少权心中悸动。 “回殿下,我从太后娘娘那里而来,至东华门参选。” 灵药气闷。 他这是告诉她,他会去参选,会求娶她或者六公主。 看他这般冷漠,这两月余都无半分消息,定是和她划清了界限吧。 果然是冷清又冷酷的征西大将军。 灵药心中鄙夷,面上便显露出来。 “陈校尉不是要去大同守城门了么?怎么还赖在京城不走?” 陈少权默然。 “今日参选过后,便会入职。” 灵药冷哼了一声,只觉得他今日异常冷淡,异常地话少。 “见了公主不下拜行礼,你胆子可真大。” 法雨歪头看了公主一眼:公主今日有些奇怪。 陈少权闻言,便要下拜。 灵药倨傲道:“不必了,你就在这儿站着吧,待未时再去东华门。” 陈少权扬眉,胸中一阵气闷疼痛。 不是他不想说话,实在是说话费劲。 他颔首说好,领旨谢公主恩。 灵药抬头看了看日头毒辣的天,甩袖离去。 陈少权立在日头下,慢慢的,全身都被汗浸透了。 第48章 选婿(下)伪更捉虫 赫赫炎炎的日光笼罩着东华里门旁的青年。 他负手闭目, 眉头却紧皱成川字。 他背上伤口未完全愈合,此时捂在里衣里,愈发疼痛难耐。 距离十公主倨傲离去, 已有半个时辰, 他自小体健, 却也抵挡不了热浪来袭。 一个形容瘦削的小内侍急急地跑过来, 见世子端立东华里门旁,有些诧异, 垂首恭敬道:“……世子爷, 您在这里是……” 陈少权猛地睁眼,眼前却是一片发黑。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的身体晃动, 好一会儿回转了脸色。 “有些冷,晒晒太阳。” 小内侍惊恐地望了一眼天上毒辣的日头,复又垂首道:“世子好雅兴。奴婢是自甘泉宫出来寻您的。”他拱了拱手,“姜侯爷过几日要去西州,打算和世子爷同行呢。” 他指了指后头遥遥走来的一人, 又道:“侯爷一时也要去东华门候选。” 陈少权抬头,遥遥地望见前方一人缓缓走来。 紫衣玉冠,眉目清爽。 淮阴侯姜许。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这淮阴侯姜许也有小三十了吧。 陈少权一阵发晕,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什么人都能尚主了? 姜许远远地走过来,却一眼注意到了陈少权的面色不对。 “小公爷, 这是怎么了?” 陈少权懒怠理他, 背上前胸又痛的厉害, 面上不显,脸色却出卖了自己。 姜许本就儒雅,此时见陈世子默然不语,也不尴尬,笑着说:“一时便要去东华门候选,同去?” 陈少权听他嗓音若淙淙泉水清透,心头火起。 “侯爷先行吧,我还要在此站一会儿。” 姜许却像是有心似得,蹙着眉头问一旁的小内侍:“这里有什么景儿?” 小内侍一脸茫然,环顾四周:磁器库、重华宫……连朵花儿都没,更别说遮阴的大树了…… 陈少权看着这姜侯,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存心来瞧他笑话的了。 姜许笑着说:“那我便陪着小公爷站一会儿——你可也是来候选?求娶的是哪一位殿下?” 陈少权闭了闭眼,一脸生无可恋。 “十殿下。” 姜许哦了一声,一脸的了然。 “恭喜小公爷,十殿下高情远致、倾国倾城,京师俊杰争相求娶,东华门一时热闹了。” 陈少权眼中有狐疑之色。 莫非他不是来求娶十殿下? 姜许闲适地看了陈少权一眼,递了张帕子给他。 “小公爷擦一擦汗,这么暴晒下去,怕是得黑成碳咯。” 陈少权心里嗤笑了一声。 他是有名的晒不黑。 姜许接着说:“……燕王世子穆清,国子监祭酒之子傅青煜,这可是都是世子的劲敌。” 陈少权挤出一丝笑意。 “侯爷您呢?” 姜许摆摆手。 “我算什么呢,太娘娘让我来凑个热闹。”他说了句玩笑话,“尚了主,我平白就矮了一辈,不值当。” 话是这般说,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 陈少权憋屈了半晌:“侯爷也是为了十殿下?” 姜许难得有些讪讪,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夸了夸世子的形貌,便甩袖走了。 陈少权简直像身处炼狱,感觉整个人都开始冒烟了。 万钟静悄悄地从东华里门外闪进来,见自家世子站在这里望呆,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称赞:“方才小的偷偷去了候选的那些个男子,个个猥琐不堪,就那个燕王世子穿的像个花蝴蝶似得涂脂抹粉,矫揉造作,真是没打改他!爷,您看您今日这装束,这造型,这□□,啧啧,简直是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啊……” 陈少权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将胸中烦闷之意吐出。 “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万钟见自家世子爷这般暴躁,再一打量,突然盯住世子爷的脑袋,惊道:“爷,您头顶冒烟了。” 废话,这么热的天在日头下暴晒,能不冒烟吗? 陈少权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肩头。 “撑我一会儿……” 万钟呆呆地撑住了自家世子,抬头望了望天,日头略略有些西移,快到时辰了吧。 灵药怼了陈少权,恹恹地领着法雨回了未明殿,睡了一时,醒来时双眼迷蒙,两颊通红,将将换上衣衫,就有人来报:“六殿下驾临。” 灵药还未醒过身来,六公主已是气汹汹地冲了过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专来下本公主的脸来是吧?这么热的天儿,你让本公主的驸马立在哪儿当木头桩子,什么意思?” 灵药醒了醒神,才想到她是在说陈少权,心中一惊,忙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一刻”法雨在一旁恭敬作答。 灵药倒吸了一口气,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陈少权会不会晒成干儿。 六公主见灵药不说话,更是气的直喘粗气。 “本公主不跟你啰嗦,这便去看一看驸马去,也好,你耍威风,倒送给本公主一个卖好的机会。”她骂着骂着突然悟到了什么,“噫,我跟你在这儿费什么话!” 风风火火地领着一帮子人走了。 灵药换上了衣服,乘了步辇,一路领着宫人想着心事往东华门而去。 正是中伏天,她躲在步辇的伞下,辇中搁置了冰盆,这还热的烦闷,若陈少权听话,这会子该热傻了吧。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和他没关系了。 公主的婚事原就比民间女孩子要艰难些,大周已经较开明了,公主们能在东华门后的帘子里看一看——前头有陛下和皇后、太后相看,她们在帘内也发表不了什么意见,只能让身边的婢女来来回回地跑,相中了哪个就跟长辈们说一声,饶是如此,也要看陛下和娘娘们同意不同意。 当场就能定下驸马人选,若挑不好,够悔一辈子的。 灵药要挑个合心意的,这会子早早地上了东华门城楼,在帘内坐坐好,将将坐下,就见六公主红着个脸庞进来了。 “世子今日好奇怪,红着个脸不言语,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她偷偷跟灵药耳语,却又似想起来什么,“还有你,十妹妹,好端端地你罚他做什么?仗势欺人还了不起了你。一定是世子狠狠拒绝了你,你才罚他的吧。” 灵药暗暗翻了个白眼。 “是,他拒绝了我,我恼不过,就罚他在太阳地里暴晒。” 六公主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反而开始安慰起了她。 “其实世子也没什么好的……你瞧外头站了那么多才俊,妹妹总能挑到一个好的。” 灵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吉时已到,元朔帝携了薄皇后、姜太后驾临。 城楼下山呼万岁,太监唱道:“求娶公主的四十二位俊才一一登楼面圣。” 这便有内侍将候着的人一个一个地领上来。 六公主等着陈少权,灵药却看的仔细。 这个不行,口齿不清,这个也不行,娘气娘气还有些弱不禁风。 内心暗暗挑剔了前些个的样貌,灵药心里头都觉得自己烦了。 好像,都没有他顺眼些。 灵药一惊,差点想反手给自己一巴掌。 她是疯了吗,现在还这样想。 只听外头太监又唱:“国子监祭酒之幼子,傅青煜。” 一位青年轩然而立,自帘子里头看过去,有几分俊秀的样子。 灵药冷笑了一声。 上一世他以死相逼,定要拒婚,此时竟来求娶,天大的讽刺。 傅青煜侃侃而言:“微臣翰林院编修,现如今正在编撰《大周博物志》,微臣昼夜不休,只盼着能为我大周江山添上几分风采。” 元朔帝见此翰林,长身而立,气质不凡,倒来了几分兴致。 “你是来求娶朕的哪一位公主?” “微臣听闻香音公主赈济万民的事迹,心向往之。” 元朔帝满意地点点头。 身后却有个娇俏声音嘟嘟囔地传出。 “三角眼、单眼皮,眼白浑浊,黑瞳发灰,嘴大唇薄,不像个好相与的。” 说是抱怨声,然声音却着实大了一些。 元朔帝皱了皱眉眉。 殿下立着的傅青煜却如雷轰顶,嘴唇抖动。 里头想必是公主了,为什么出言如此刻薄…… 薄皇后愠怒地吩咐身边的宫娥:“……让公主小声点。” 傅青煜跌跌撞撞地下了城楼,带走了背后如芒的目光。 元朔帝叹了一口气。 目光却叫缓缓上楼的青年给吸引住了。 青年面色苍白,眉眼俊秀,气质出尘。 元朔帝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好小子,到底还是来了。 “末将陈衡,拜见圣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 陈少权眼前发黑,却还是依礼参拜,只是跪下那一刻,已觉耗费了全身的气力。 姜太后笑道:“这孩子,快起来。”她温温柔地看着陈少权,只觉得他哪哪儿都合她心意,“皇帝,我瞧着这孩子伤了身子,你怎地还让他去大同,太不近人情了。卫国公为大周征战了一辈子,如今你又要让他的孩儿去守城,可让人家的儿孙享享福罢。” 元朔帝示意内侍将他扶起,笑道:“朕让他歇了一个多月,还不够?大好青年不去保家卫国,岂不是浪费人才,朕还打算领兵出征呢,到时你给朕当先锋官!” 陈少权慢慢点头,用尽全身力气道:“末将……末将求娶香音公主,还望陛下允准。” 他第一次这样的,当着天下人的面,袒露自己的心意。 不知是因了身体羸弱,还是心中激动,他浑身微不可见的抖动了起来。 他的胸中若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提醒着他身在何地,想要做什么事。 姜太后、薄皇后乃至元朔帝都笑吟吟地听他说完。 却听帘后啪的响起,显是谁挨了一巴掌。 接着吵闹声响起。 灵药挣扎着从帘内而出,身后跟着被小宫娥拉扯住的六公主。 六公主满面泪痕。 灵药面上红红五指印明显。 她深深地看了陈少权一眼,又看了看城楼下立着的大半个京师的才俊。 此时的她着了一身鸭黄色的淡色云衫,风姿翩然,将城楼下的青年们看的倒吸一口气。 在大报恩寺的赈济中,有幸见过十殿下的人,将十殿下传说成了九天上的仙女,美若天人。 目下看来,比之仙女还要再出尘几分。 灵药转身便拜倒在地,恳切道:“父皇,母后、皇祖母,儿臣便是嫁傻子秃子鳏夫,都不愿嫁卫国公世子!” 一语言罢,城楼下众才俊一片哗然。 陈少权望着灵药俯身跪拜的背影,心下又是卑微又是寂寥。 此时了断,如此甚好。 第49章 鱼干(上) 东华门公主选婿一事将将落下帷幕, 关于卫国公世子的传闻便甚嚣尘上。 京城贵女人人趋之若鹜的卫国公世子,一夕之间跌落云端。 人人都说陈世子貌比潘安宋玉,却在公主选婿时, 被十殿下一句宁选秃傻鳏夫都不会选他, 而瞬间声名扫地。 十殿下与陈世子,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能令十殿下下一道这样的评语,那么陈世子一定在人品性德上, 有不堪之处——毕竟世子的容貌无可挑剔。 然而, 更多的闺秀却暗自欣喜:“世子不尚主,名声又不好听了, 那么自己会不会也有几分机会了?” 京师旁的青年才俊也在暗自嘲笑:“陈世子自回京以来,又是武学卫学头名,又当了个五城兵马司的官儿,更别提是大周战神卫国公之子了,这样人的陨落, 是他们最乐于见到的。” 炎夏酷暑,未明殿中却清凉一片,灵药自甘泉宫太后那里去了半天回来, 此时才能歇息一时。 她歪在园中结满了葡萄的葡萄架下,伸手就揪了一串下来,也不洗, 揪了一颗便填进嘴里, 法雨急惶惶地跑过来, 嗔道:“这像什么样子,好在这葡萄架是从别处移过来的,不洗也没什么。” 这葡萄不甜,酸的倒牙,大约月底才能彻底成熟。 灵药把这串葡萄丢在一边,抬头盯着着葡萄藤架叶子缝里透出来的日光,只盯了一会儿,眼睛就酸了,眼前顿时黑了一霎,有几颗金星冒来冒去。 她想到昨日她罚陈少权站,也是这样的日光——不,好像比今日还要再晒一些。是不是他也受不住? 灵药一手撑着脸,将一侧脸压的扁扁的,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她:“在这种天下晒一两个时辰,会晒出毛病来吗?” 法雨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挨着在自家公主的脚头坐了。 “哪儿就这么矜贵了,又不是淋了一两个时辰,泡在水里一两个时辰。”她道。 灵药的心略略安了几分,又听法雨接着说:“不就是晒几个时辰,左不过就浑身的水都被活活吸走,最后又干又痒,然后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公主见过咸鱼干没有?一定没有。咸鱼干就是暴晒成那样的,干干的扁扁的,鱼尾巴翘起来,一碰就能掉下一丝尾巴条,啧啧啧……” 灵药越听越不像话,脚一抬就给了法雨一下。 “那天在东华门上我见他也没怎么样,脸色还白了许多。” 法雨歪着脑袋笑吟吟地瞧她。 “公主您说谁呢?谁脸色又白了?” 灵药坐直了身子。 “水仙不开花——你就装蒜吧。”她难得说了一句俏皮话,“就那一个。” “哟,您还关心他呢?”法雨将这个他字拖的好长,故作惊讶,“您不是将人家打到地底了吗?那么大仇,报了多开心呢,管他死活。” 灵药两条腿自被晒得有点微热的玉石席上移下来,吊着晃来晃去。 “我心里有点慌。”她坦言,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将眼睛挤成了可爱的三角形,“那样说他,是不是有点儿坏心肠。” 法雨拍拍她的手,诚恳起来。 “陈世子这个人蛮好一个。那日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给他难看,人家一点儿气性儿没有。连陛下都说您了呢。到底是卫国公府的世子爷,祖上也是立过功的,现如今人家的爹爹还在外头征战,前儿我才听说国公爷的伤了一条胳膊——打人不打脸,您这么下人家脸面,日后还怎么相见。” 灵药嘴硬起来。 “还见什么,我就是不打算和他相见才那样说的他。” 法雨望了望她的面色,捕捉到了了强装的一抹镇定。 “您也别嘴硬,前几月还心念着世子爷,搬到长公主府那一日就变了,再见面就开始折辱人家、嘲讽人家,我的好公主,您待人不是这样的,世子爷哪得罪您了吗?那日在华棠馆,人家捧着大炮去救了您呢。便是您转变心意了,也不该这样对他,再见面亦是朋友不是。” 灵药在心里点了点头,可又过不去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她总不能告诉法雨,上一世陈少权领兵守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将她射死在阵前? 太荒谬了罢,连跟陈少权秋后算账,她都推说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我不要他,还有六姐姐,还有京师那么多姑娘……再说了,我是公主,也有不嫁谁的权利 吧。” “您自然是有这个权利的,但因了这件事,开罪六殿下也就罢了,昨日您让姜侯爷送您回宫又是何意?虽没当场选定驸马,但您这一举动,难保陛下不误会,娘娘不误会啊。”法雨想到这一茬,就有些头痛。 姜侯爷不是不好,只是是太后的亲侄子,太后那样的人,怎好有牵连,再者说了,姜侯爷可是殿下的叔叔! 灵药心虚地一缩脑袋。 她自然不是想选姜侯爷,只是想让陈少权看看罢了。 在场的,除了薄皇后、姜太后,姜侯爷是她的长辈,又是极儒雅的一个人,父皇显然是动了气,她不找个靠山哪儿行?这才指了姜许将她送回宫。 若是姜许误会了,这可不大好。 她年纪尚小,可从来没想过要嫁给大十六岁的叔叔。 法雨望着自家公主阴晴不定的面色,舒了一口气,耳边却听到了自宫外头传来的通传声。 “六公主殿下嫁到。” 法雨心一凛,站了起。 灵药却懒得应付,不用想,六公主是来兴师问罪的。 横竖是开罪了她,她那日也挨了六公主一巴掌,这下撕破脸皮倒爽快。 六公主领着浩浩荡荡一群宫娥过来,红肿着眼眶站在了灵药面前。 死盯着灵药看了许久,这才挥手示意身边宫娥退下。 又呵斥法雨:“没规矩的东西,还不退下。” 法雨虽嘴巴厉害,却识趣,六公主今儿遭了那么大一心灵创伤,怎么着这面子是要给的,弓着身子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六公主瞧着灵药懒怠理她的样子,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灵药诧异地抬头瞧她,她咧着嘴巴哭的大声,慢慢地坐在了灵药的身旁。 等她哭完,已是过了一刻钟,她哑着嗓子去问灵药:“你怎么不问我哭什么?” 灵药机械回答:“你哭什么?” 六公主自袖中突然掏出个红木匣子——这么大一匣子,她是怎么塞到袖子里的?她将匣子猛地摔在灵药身前的地上,里面叮叮当当的滚了一地出来。 粉红色的围棋子,小锦袋子装着的小牙齿…… 灵药年幼时的一些记忆也滚了出来。 六公主嘶哑着嗓子抽泣,是不是吸吸鼻涕。 “我哭我母后,哭我自己。我哭我打小没你受宠没你漂亮,什么都被你盖过一头去。”她指了地上的物件儿,“你埋匣子的地方是康羽告诉我的,我给你偷走了,先前安排明感寺里头的姑子欺负你,也是我叫人去干得,周灵药,你现在报复我我认了。” 灵药俯身去捡地上的匣子,眼光却落在了那一副歪歪扭扭的诗句上。 六公主看着灵药呆呆地盯着诗句看,边抽泣边哼了一声。 “十妹妹,这里没旁人,我就问你一句,你娘亲若爱着国公爷,当初大可以追随而去,做什么要进宫抢我母后的男人?你娘亲既然进了宫,做什么又嫉恨国公爷的妻子荥阳长公主?荥阳长公主怎么死的?那是入宫见太后时,被你娘亲说的话活活气死的。” 灵药倏地站起身,面色冷的如冰似霜。 “前次在父皇那里我以为六姐姐得到了教训,没成想今日更加信口开河起来,我娘亲不过一介妃嫔,何来的胆子敢给长公主脸色看?” 六公主不理她的质问,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娘亲害了陈世子的娘不说,昨日又在东华门那样羞辱陈世子,你究竟凭什么?” 灵药逼近六公主,胸中一股气浮起,不上不下让人难受。 “六姐,这话哪儿听来的?” 六公主不怯她,仰着头看灵药。 “去宫里头的老人那里打听打听,都知道这回事——荥阳长公主身子弱,入宫见太后,接着来了这里,未明宫。整整谈了一个时辰才出来,回去没几日,长公主便犯了旧疾,卧床不起——世间竟有这样巧的事儿?” 灵药气血上涌,怒气氲浮。 “你瞧着我娘亲去了,就随意往她身上泼脏水。父皇已经结案陈词,为我娘亲洗清冤屈,你今日还来我这里挑衅……” 六公主打断了灵药的话。 “陈世子被你蛊惑,弃我不顾,你却为了羞辱我,将他说的一文不值。周灵药,若是陈世子知道是你那个西凉贱人娘害死了他的娘亲,你瞧他恨不恨你!” 一股寒气自脚底蔓延而上,灵药抬起冰凉的双手,缓缓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颊。 是了,若是上一世,陈少权以为自己的娘亲荥阳长公主是被宠冠六宫的苏娘娘害死,那么,他对她的不理不睬,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合理。 不管苏贵妃活活气死荥阳长公主这件事,是真是假,若被有心人特意拿去挑拨…… 第50章 鱼干(下) 在陈少权的小师弟丹成看来, 京师的姑娘们都有病,还都病的不轻。 就拿那位紫禁城里的公主殿下来说罢,起先在外头的时候还挺温柔, 自打进了宫就变得不可爱了, 听万钟说, 对他师兄那叫一个冷酷无情。 他前几月去了颍州替师父办事, 再回来时,就瞧见自家师兄沉寂了几分, 原先师父夸赞他天生自带几分仙骨的气韵, 现如今看来一点儿都没了。 今晨四更,他和万钟随着师兄骑马, 后头跟的是师兄的妹妹陈雪舟的马车,再后头又是朔州派来的两队护卫,一行人将将出了白衣巷,就被人群一路拥簇着出了聚宝门。 都知晓世子爷是往大同而去,卫国公现如今正在征战, 百姓们拥簇着陈世子,大多数都包含着善意往他这里送话: “世子爷,娶媳妇就跟排队等挨揍——不能急啊。” “是啊, 您这样的人品,公主娘娘娶不着,郡主不在话下, 说不准您去了一回边关, 就能拐个辽人的公主来, 这仗也不用打了。”、 “你这话说的,合着咱们世子爷是到边关城楼上卖笑的?一笑,辽兵就众星捧月地献出一个公主来?” “听说辽人的大皇子折在了咱们手里,辽人这回是发了疯,在大同那死攻呢。” “那怕什么?有国公爷在那儿镇着,还能打到你这里?” “世子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您要是不嫌弃,您就把老身家里头的闺女带上,伺候伺候您……” “就你家那个闺女,一顿吃一大盆饭,成天伤春悲秋看诗书的,快别说了吧。” 人群拥簇在陈少权他们一行人的两边,说什么的都有,丹成在后头瞧着自家师兄面带着骄矜的微笑,听着路旁人们的七嘴八舌,和万钟对了个眼神儿。 丹成才将将十二,说话本就随意些,这便在人声中插嘴:“各位叔伯婶婶真是为咱们世子爷操碎了一颗心呢,世子爷娶媳妇啊,就如小道的名字一样……”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等着人问。 哪里又缺捧场的呢,人群中立刻有人七嘴八舌地问他:“小道长,您道号是啥啊?” 丹成一口一个小道说的委实溜。 “小道许丹成,原叫许仙!世子爷啊,许仙不许人呢!” 陈少权笑了一笑,听丹成在后头胡诌。 丹成笑嘻嘻一扬手里的拂尘,在马上捏了个决,算了算,接着神神道道地念了几句。 “今日辰时天将降大雨,各位大娘婶子家里要晒了衣裳,可得抓紧收回家,不然一会下起了暴雨,收都来不及!” 这话一出,又凭着丹成一副得道仙童的面容,拥簇在他们一行人身边的百姓就散去了泰半。 这下倒清净了,出了聚宝门,陈少权领着身后的一群人,疾驰而行。 行了大约十几里路,后头马蹄声渐起,有一列车队脚程极快地追上了陈少权他们。 领头的是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后头也跟了辆马车和一些护卫,他在后头恭敬地喊着:“世子爷。” 陈少权勒住马,缰绳拉紧转了个方向,以探寻的眼光看向这位年轻人。 这人有些气喘,停了一会儿才下马致意。 “世子爷,末将是华阴军中孙参将帐下的随行官,这回进京将夫人姑娘接到朔州,这一路跋涉,诸多艰险,末将可否随着世子爷而行?” 陈少权抬头看了看他身后的乌沉马车。 “既是我华阴军的军眷,同路便是。” 说罢,便掉转了马头。 后头轻柔柔地响起一声谢。 自马车上下来一位着紫衫的中年妇人,后头跟了一位娇怯怯的少女。 少女十五六岁,姿容不俗,圆脸尖下巴,一双剪水双瞳闪着光彩,除却这些,这少女更值得瞩目的是她的身姿——胸前鼓鼓的,小腰细细的,瞧上去娉娉婷婷很是柔美。 中年妇人躬身行礼,轻言:“多谢世子爷。” 后头少女也跟着行礼,语音更加的甜腻。 一双含情的妙目却不住的偷偷打量陈少权,面上越发地红润起来。 万钟在后头看的不屑,悄言:“瞧着就不像个正经人家,自家长辈在,哪有你一个未出闺阁的姑娘说话的份儿,你瞧瞧咱们雪舟姑娘,不声不响地这才是世家女。” 丹成讶异了一下,复又端了个得道高人的样子,笑着说:“万小哥,我送你个仙家法器如何?” 万钟睁圆了双目,满脸不敢相信。 “仙家法器?送给我?当真?快拿来。” 丹成像变戏法一般地从怀里掏了一块小小的八卦盘递给万钟。 “瞧,这是我那里的八卦盘,就适合你这种又闲又无聊又娘们唧唧的人。” 万钟那里能听得出来他的讽刺,受宠若惊地将八卦盘接在了手里,像得了件宝贝似得,用袖子轻轻擦了擦。 车队复行,一路往西北而去。 这一路上,因为后头多了两位军眷,车队行进速度放慢太多,那位娇俏俏的少女名叫孙苾芬,年方十五岁,因参将大人常年征战在外,朝中放宽了限制,允准五品以上将士若两年年未探亲,家眷可前往边疆后方探望,时限为半年,朝廷发放盘缠路银。 孙苾芬的母亲董氏这才带着她赶往边关,其中还另有一层深意,孙家在京师根基不深,亲朋好友俱在后方沂州,这回也是存了为女儿在沂州寻户好人家的心思——毕竟在京城不上不下,难寻可心意的夫婿。 只是未成想,能遇见国公府的世子爷,这路程便有了八分保障。 陈少权却是心中有几分焦躁。 若是他兄妹二人赶路,雪舟出身行伍之家,不会有太多耽搁,更不会嫌马车太颠簸、走几里地就下来休息一番……后头这母女俩,哪儿叫赶路啊,分明是游山玩水来的。 这样一来,时间就慢了下来,早上辰时三刻出发,到了未时,三个时辰才将将行到临淮县。若是他们赶路,午间这一顿便在路上解决了,可这孙氏母女定要宴请他们,陈少权推辞,还未上马,却又被自家妹妹给喊住了。 雪舟赶路时喜困,睡了一个晌午精神百倍,孙苾芬缠住了她又是卖好又是软语,她本就是个性子软的稚龄少女,挨不过孙苾芬的缠磨,犹豫了一时便答应下来了。 说起来,她也是暗地里盼着哥哥慢些赶路,说不准……那位公主娘娘就反悔派人将哥哥追了下来呢。 虽说她也是打心眼里生气公主落他哥哥脸面,任凭哥哥在京师丢尽了面子,但心里总存了一丝儿希冀,觉得那位公主娘娘不像是个娇纵的。 若是哥哥能与她,能摒弃前嫌,那是再好不过了…… “哥哥,孙家姑娘是咱们华阴军的军眷,她爹爹也是跟着咱们浴血奋战的人,人家要宴请是一片心意,若是不允,我怕落了人家的脸面……”雪舟眨着大眼睛看着陈少权。 陈少权见妹妹开了口,便遂了她的心意,进了夯土垒成的临淮县驿的大厅。 护送孙氏母女的十名护卫早入了席,陈少权看了看外头阵列整齐的自家护卫,挥了挥手,令他们入席吃饭。 孙氏母亲每桌都点了些好菜——反正是军眷,县驿免费招待。 饭厅一旁立了屏风,隔出了一个小间,雪舟与孙氏母女落座,那孙苾芬披了一件云纱罩衣,内里是一件粉色的衣衫,看上去温温柔柔很是贤淑,她执了一盏茶,向着雪舟柔声道:“雪舟妹妹,姐姐以茶代酒敬你,多谢你与世子爷收留了咱们,否则我和娘亲一路北上,指不定遇见什么艰难呢。” 董氏不是个多言的,在一旁笑笑着听着自家女儿说话。 雪舟有些羞赧,她不善女儿间的交际,此时便轻声说道:“孙姐姐何必客气,既然是华阴军的军眷,大家便都是一家人。” 孙苾芬姿态优美地喝了一小口茶,便和雪舟攀谈起来。 小间中女儿家喝茶,外头的军士们规规矩矩地吃菜喝汤——世子爷在,实在不敢造次。 陈少权心中簇着一团郁结,也吃不下几口,他不愿让军士们拘谨,这便出了县驿,看着万钟喂马。 丹成嘴里叼了一根草,蹲在地上,哪里还有几分得道仙童的样子,晒的整个人蔫蔫的。 陈少权丢给万钟一包银两,吩咐道:“去后头将账结了。” 万钟诧异地抬头:“不是孙家大娘请客?” “军眷探亲,各地县驿免费招待。”陈少权望了一眼往下掉稻草的马厩,道,“咱们这么多人,她们又打着华阴军的旗号,不给钱说不过去。去吧。” 万钟平日吊儿郎当,维护华阴军的声誉却看的紧要,拔腿便去了。 丹成愁眉苦脸的求自家师兄:“师兄,我想和雪舟姑娘坐车。” “那像什么话,你一个得道仙童不御剑飞行也便罢了,还想蹭雪舟的车轿?”陈少权难得地露了几分笑意。 “哪飞得起来啊。师兄,师父让我入世瞧瞧世间的繁华,说不是享福也差不多了,你怎能忍心让我一路骑着大马出关……” 听他提到师父,陈少权有些怅然。 “你跟着我在边疆历练两年,赶明儿一起回稚川罢。” 丹成睁大了眼睛,有些诧异。 “您要回稚川?不打仗了?不娶媳妇儿啦?那位公主娘娘不要啦?” 陈少权嗯了一声,本是愁绪百结的眉头轻轻解开。 “仗是要打的。公主,这回是真的不要了。” 第51章 密令 京师至大同, 两千多里路,需经过无数的村落城镇,山川河流。 就算骑最快的马, 每过一个驿站再换人换马, 日夜兼程, 也需要十天。 更何况, 他们的队伍还跟了一个拖累。 自出了临淮关,再赶三个时辰, 纵是夏日天长, 也已是天色苍茫,一轮明月信步高升, 清明若白银。 陈少权示意队伍原地扎营,行伍之人本就利索,个个听令,翻身下马,支锅的支锅, 寻柴的寻柴,又有几个护卫兵为陈雪舟搭建布帐,个个有条不紊。 夏日闷热, 陈少权伤口需日日换药,这便叫万钟去传医官,万钟不敢怠慢, 出帐去叫, 半晌, 孟九安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世子爷,小的会换药。” 涂满桐油的布帐矮小,月光映在其上,透出了陈少权的身影。 帐中人低头,发冠耸起——好看的人光看影子,都觉得美不胜收。 “你来。”他在布帐中低低道。 孟九安佝偻着身子,挤进了布帐,乍见到世子裸着上身的样子,他倒有些窘迫了。 奇怪,裸着的世子倒与穿衣服的世子有些不像了。 世子穿衣裳的样子,清清俊俊,疏朗清举,举手投足自有天成的气韵。 世子不着上衫,裸在外头的胸膛紧实,虽绑了几条交叉的白布绷带,仍能露出下方腱壮筋强的肉1体,他右手轻抬,手瓜起腱,分外结实。 孟九安挠了挠脑袋,这才将换药的小药箱放了进来,坐在世子的身前。 世子不以为意,孟九安却有些赧然。 “世子爷,您不穿衣服,小的都认不出来您了——您在帐中换药,点的灯太亮,外头那孙家小娘子一直盯着看,小的瞧着不妥。” 言下之意是,陈少权的身影让人惦记上了? 陈少权两条墨眉之下的骄矜双目有些无可奈何。 “……你怎么干上医官了?” 孟九安一边替世子解下身上的绷带,一边苦着声音道:“小的想跟您到大同建功立业,白大人不允,非说小的干不好……又摆了几个职务给小的选,小的看别的都不大像话,这才选了医官,好在小的二舅家里是开医馆的——不过也没什么用,小的又没学过。” 陈少权笑了笑。 “其他都有什么可选?” 孟九安愁眉苦脸:“伙夫、斥候、伺候马的,还有个陪夜——小的哪儿敢陪您睡啊,看着都不像话,就选了医官。” 陈少权摇了摇头,面上显出一星儿的笑意。 “换药不难,解开、涂药、系上,再绑好。”他看着孟九安已在涂药,忍了伤口微弱的痛感,轻言。 孟九安点头,细心地将陈少权的绷带绑好。 “世子爷,您为啥还需要一个□□的?是要哄您睡觉?您多大了啊……”他嘀咕着开始悄悄打量陈少权。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 真是对白玉京服气的够够的。 这都在外头是怎么败坏他声誉的。 不过,这孟九安眼神怎么怪怪的? 他狐疑地看着孟九安。 孟九安却碰了碰陈少权腰上的肌肉,微微颤动的触感让他啧啧了两声,一抬头却对上世子爷狐疑的眼光。 “你成家了没?”陈少权状似无意地快速将自己的衣衫套上,又快速地系上腰带。 孟九安兴致勃勃地猛点头。 “十殿下答应赏小的一个温柔贤淑的媳妇儿,我想着不能配不上人家,这才想跟着您到边关历练两年,立些小功,升个小官,这样才衬得上人家姑娘,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去娶她,世子爷到时您能赏脸来吃酒么?毕竟,小的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虽说咱这六品校尉是殿下请来的,但在聚宝门前发掘小的得是您呢,要小的说,您的眼光真是顶顶好的,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不得不说,孟九安溜须拍马的功夫还不错,又捧了对方,又捧了自己。 只是被吹捧的人却有些肃然。 陈少权眼神黯了黯,道:“你退下吧。” 孟九安不解其意,还以为世子厌烦他了,登时收起了与世子熟稔的嘴脸,便退下。 陈少权以手做枕,眼望布帐上隐约透出的月光。 他向来克制,又修习太上忘情的道法,出世七年,甫一踏入凡世,便将那份克己的心丢到了乌有之乡。 自从知悉了他是谁之后,她便对他充满怨气,曾大发雷霆也曾肆意发作。 他知道庄周梦蝶,也对前生今世有些相信,听她对自己的指控,好似真的与他过了一辈子似得——虽然,她的一辈子也只有短短十九年,终结在万军阵前。 他当下觉得不公平,可压倒他心中不平的,却是如山的歉疚。 他也不懂。 他为她愁肠百结,他为她耗尽心血,他甚至想以死来换取她的谅解。 这些他都做到了,却换来她在青天白日下,指天赌咒,宁嫁秃傻鳏夫,都不嫁他。 他那一霎,心像堕入无边炼狱,像被热火灼烧一般,空空落落。 她恨他入骨,又这般赌咒,自己又何必徒热她烦心。 她说的对,这一世,就各走各路,不再相干。 想着入神,这一夜便匆匆而过。 第二日,他起了个绝早,整顿兵马,领着车队继续北上。 孙家母女仍旧墨迹,行上两三个时辰便推说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这般耽搁下来,行了六日,才到下邑,距大同还遥遥无期。 这一日行至下邑芒砀山左近,因城门已关,进城已来不及,都是行伍出身,便在山脚处扎了营,各司其职倒也安宁。 陈少权依旧在帐中换药,孟九安刚换好药出门,便急匆匆回转道:“世子,白大人的人来了。” 陈少权出了帐,就见雪舟戴了个兜帽一脸兴奋地瞧着自己。 “哥哥,是不是殿下打发人来寻你了?”她悄声说着,声音中带了几分雀跃。 陈少权高她许多,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 “回去睡觉,别叫白玉京的人看见了你。” 白玉京那小子,经常向他打听自己的妹妹,说是反正要娶亲,不若娶发小的妹妹——白玉京说陈少权长得好,妹妹一定也不差,和哥哥长的像就成。 这话让陈少权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来人领着两小队锦衣卫,离他们扎营的地方远远的。 他们又都着黑色锦衣,高头大马的骑着,隐在黑暗里。 锦衣卫都是这一套,喜欢搞神秘。 陈少权只带了俩卫兵,才走到跟前儿,那领头的人翻身下马,动作端得是行云流水。 “末将郑登峰,奉陛下之令,前来护卫世子爷。” 陈少权抱拳,遥遥地向南拱手:“陛下万年。” 郑登峰站起身,抬起头,陈少权才看清他的面目,年纪不大,却有些沧桑之感。 “世子爷,这是陛下的密令。”他递上一封金边书信,轻声道。 陈少权接了,还未打开,郑登峰又道:“请世子回帐中再看。”他又一声令下,身后两列护卫翻 身下马。 齐刷刷的翻身下马声,其间却夹杂了扑通重物砸地的声音,在静夜中尤为明显。 陈少权闻声看去,夜色中只见两列兵士站的整齐,左边的中间缺了一个头。 良久,才有一个矮胖的身影自地上爬起来,在队列中站好了。 郑登峰面上一丝尴尬划过,调整了情绪,这才道:“……大家伙儿紧赶慢赶才赶上您的队伍,还以为要赶上个十天半个月,没成想您这脚程竟不快——就是日夜兼程,末将这些兵有些乏累,世子勿怪。” 陈少权扬了扬眉头,不置可否。 那郑登峰又道:“末将自今日起听从世子爷差遣,身后这两列兵士共二十名,左列可做些杂事,右列皆是军学的高手,负责世子的安全。” 陈少权点点头,吩咐身后的卫兵。 “郑大人累了,你领着郑大人的人马去安歇。” 身后卫兵应了,向着郑登峰行礼致意,接着引着郑大人的队列往扎营之地而去。 陈少权捏了捏手中的密信,眼神却全放在左列那一个矮胖的背影上。 这种体型也可以当兵打仗? 锦衣卫近来招人也是有些任性了。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密信,点了手中的火折子,就着一点火光将密信看了。 这是他第一次接到圣上的密信,读完,竟有几分意动。 父亲曾说元朔帝性情中人,少年时并不得先帝青眼,后与父亲一同征战沙场,将辽人逼退漠北,力歼辽兵数万,换的边疆十几年安定,这才一举夺得帝心,又在先帝弥留之际,与父亲携手稳固京师时局,登临帝位。 因此父亲与元朔帝,青年时期的感情颇深。 只是朝堂风云变幻,君臣之间渐渐有隙,父亲的奏折送不进京,他前几个月多方奔走,这才将边疆细节呈到陛下眼前。 如今的一封密信,让陈少权感慨万分。 在信中,元朔帝对十殿下羞辱他一事,安抚了他一番,称已惩戒与她。 又情绪激昂地写道,他怀念君臣曾经的并肩作战,待时机到了,他定要御驾亲征,将辽人消灭殆尽。 之后,他告诉陈少权,若是有心的话,他可将六公主嫁给他,再续亲缘。 最末,他秘密地令陈少权守大同闲暇之余,去探访一下西凉王族的秘辛。 陈少权将密信放在火折子上慢慢烧成灰烬,有一点点灰落在他青筋有一丝暴起的白皙手背之上,风一吹,便散在了夜里。 第52章 初吻 车队行到成武地界时, 出了一些意外。 孙家姑娘害了痛病,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又不要医官来瞧, 只说要人去县城里抓一味药。 可此时寂夜如井, 风声簌簌, 城门也早已下钥。 上哪儿抓药去? 陈少权令车队在这荒郊原地扎营, 又命人去四处勘探周边环境。 斥候半晌回转,报称这附近有个镇子, 叫做九女集, 有一条南北大街贯穿,街上开了好些肆铺, 想来应是有医馆。 孙家的护卫便护送着孙姑娘的贴身丫鬟珍珠去了。 营地倚山,一旁则有溪水,此时正是中伏,夜间却也闷热难耐。 孙家姑娘涨红了脸,扶着账出来, 环视了一周,只见营地正中起了架子生着火,其上吊着一壶水, 另一个火堆上则烤着野味——世子爷身边的小道童丹成听说是个在山中长大的,捕起野兔子野山鸡什么的,是一把好手。 她笼了一把脑后的长发, 用个发带系了起来, 这才弓腰驼背的拿了一包往那小溪旁而去。 在家百般好, 出门万事难 今日她葵水来袭,本就有经痛毛病的她,素日都要吃着汤药熬过这些天,今日骤然而来,弄脏了亵衣亵裤,她便换了下来想丢掉,因不愿假手与旁人,自家母亲又偏头痛早早睡了,这便悄摸地收拢在一个小包里打算扔在山后头无人处。 才走了两步,就痛的直不起来身子。 立在外围的护卫目不斜视,孙苾芬慢慢蹲下身子,皱紧了眉头咬唇,抬头瞧了一眼,正见世子爷弯腰出帐,长身而立,映了一肩头的星辉。 “世子爷……”孙苾芬娇柔的面上露出了怯生生的笑意,轻呼出声,“世子爷您出来了。”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心中再想请求陈少权拉她扶她一把,也不好意思出声,问候一句之后,便做了娇怯怯的样子,盼望着陈少权过来问她。 陈少权嗯了一声,竟不再看她,转身往锦衣卫所居之地走去。 孙苾芬小腹痛感更甚,支撑着起了身,心中一股无名之火顿起。 结伴而行的七八日,这卫国公世子竟从不与她交谈,便是迎面见到了,他都是冷冷的,像个木头。 她自见了世子,便隐隐地存了几分心思,她本就不想依母亲安排,嫁给边关那些所谓的武将子弟,更别提这几日又见识了世子这般的人才。 她撑着走到了山后,刚把秽物往溪水旁的黑黑草丛一扔,就看见一个身影魁梧之人缓缓转过来头,裂开大嘴,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在夜色中尤为可怖。 孙苾芬愣了愣神,瞬间觉得自己的头顶有一股凉气直下小腹,捂住了嘴,连叫都不敢叫拔腿就跑。 再过了半晌,帐中便响起了孙苾芬的抽泣声。 孙参将的传令官,叫做杜敢先,他立在郑登峰的帐外,小心翼翼道:“郑大人,我家姑娘被惊着了,现在回不了神,说是在山后头被人吓到的。” 郑登封的声音在帐中响起:“这关我什么事儿?莫非需要本大人去安抚安抚?” 杜敢先被怼了一怼,又赔着笑脸说:“我家姑娘回想到那人着了一身锦衣卫的衣裳……” 话音未落,郑登峰一下子从帐中出来,手中拿了根油乎乎的山鸡腿道:“都他/妈的给老子出来列队。” 瞬间,锦衣卫们自各个帐中钻出来,立成一排。 郑登封数了数人数,一二三四……十九个。 他眼睛几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孙姑娘,出来瞧瞧是哪一个吓了你。” 孙姑娘应了一声,在她母亲的陪同下出了帐。 在各人脸上端详了许久,才抽泣着摇头,细声道:“我记得那人牙齿很白,有些胖,坐在地上,似乎对面还有一人……可不在这其中。” 郑登峰不耐烦道:“人都在这儿了,你可看仔细,没有就别找我了。” 孙苾芬啜泣了几下,歪在自家母亲身上。 郑登峰挥了挥,刚想叫人散掉,却听一旁有个清朗声音道:“我记得,还有个矮胖的。” 循声望去,却是陈少权。 他嘴角含了一星儿笑意,缓缓地走过来。 郑登峰眉间划过一丝犹豫的神色,却又不敢不答。 “高立远,找那个田大去。” 陈立远得令而去,郑登峰笑着向陈少权道:“……田大是个干杂活儿的,算不上正经的锦衣卫,这才没找他。” 陈少权不置可否。 少顷,那高立远自小溪旁提过来一个矮子,身后又跟了一个灰溜溜的孟九安。 样子还是先前那个矮胖子的样子,脸黑的像锅底,嘴上是黑乎乎的胡子,右眼自眉头至眼下还有道伤疤,看上去很是凶狠。 唯一奇怪的是,先前是个矮胖子,现在是矮瘦子。 腰身也没先前胖,好像瘦了一圈似得。 高立远人本就高大,此时提了田大的后衣领子,任他的脚拖在地上挣扎来去,脸也扭曲狰狞起来。 孟九安一路小跑跑到陈少权身边,狗腿子一般地弓腰驼背。 “世子爷,不怪小的啊,他,就这个田大在那里偷吃鸭腿叫我瞧见了,是他招呼小的一起吃,小的也没办法,那鸭腿太香了……小的是京城人,想念这味道啊,而且……这样热的天,再不吃就馊了!” 高立远将田大放在地上,田大凶狠的眼神瞪了孟九安一眼。 陈少权颇感好笑,看田大的眼神多了一些温和。 “前日见你是个胖子,今日怎么一下子瘦了?” 田大张了张嘴,两只手垂在大腿边,无意识地将手上的鸭油抹了抹裤子。 “……吃不饱。” 郑登峰在一旁抄起了袖子。 “世子爷,他就是个粗人,甭理会他。” 孙苾芬却叫了起来:“就是他,就是他躲在山后头吓我!” 田大一脸茫然,连脸上的刀疤都茫然地弯了弯。 “我不是故意躲在那里的,是找个地方吃鸭腿……”他自怀中掏出另一只包好的香酥鸭腿抬起手,“再不吃就坏了……你吃么。” 他的声音又哑又粗,听起来油腻腻的。 陈少权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散去,又向着孙苾芬的母亲董氏道:“孙夫人,让你家姑娘早些歇息。” 董氏应了,孙苾芬跟着回转身,脚下却有些晃动,一歪身往陈少权身上倒去。 陈少权只做不知,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却逼近了田大。 他身上有一股鸭油烧饼的气味,还夹杂了一些盐水鸭子的气味,还挺杂的。 田大无意识的吞了吞口水,一双茫然的小眼睛看着面前的世子爷。 “吃不饱饭瘦了一圈?我还没瞎。”陈少权笑了笑。 田大舔了舔油乎乎的嘴巴,倒退了几步。 “前日是将背囊绑在了腰间,才显得有些肿……”田大小心翼翼地解释,生怕陈少权不信。 陈少权是决然不信的,他负手而立,随意道:“去瞧瞧罢。你住哪间?” 田大傻傻地指了指靠近溪水的那间小布帐。 陈少权大踏步而去,田大醒悟过来,追了上去。 “都是些私物,绝没有半点不妥的,您别去,别去,别进去……” 陈少权弯腰进帐,却见毯子上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堆物事。 白的是绫布,一个赤红色的锦袋,一包吃食——坚果花生梅子枣子,零零碎碎地装了一大包。 帐中哪能装下俩人,尤其陈少权身量又高,田大挤在他身后,快贴着他了,急急地说:“世子爷,小的归郑大人管,您这么闯进来不合适吧。” 他一急,声音露了几分尖细来。 陈少权察觉有异,扬眉道:“这都是什么。”他弯腰去捞毯子上的那卷白绫布,有些奇怪。 田大梗着脖子,急的面红耳赤:“衣服,那是衣服。” 陈少权忽的回转了身,田大惊的连退几步,一脚踩住布帐的一角。 陈少权甚觉无趣。 这田大瞧上去又粗鄙又无礼,怎么会让他莫名地升起熟悉之感? 大概是那日他来时,自马上掉下来的那一声普通让他亲切罢了。 灵药,也不会下马…… 帐中矮小,他离田大甚近。 “既然入了华阴军,便要守规矩。”他平静地说。 田大忙不迭地点头:“我守规矩,一定守规矩。” 头顶却有异样的动静,再一闪神,布帐哗的一声塌了下来,先盖住了陈少权,又落在田大的头上,两人眼前顿时黑成一片。 田大慌的拉住陈少权的胳膊,布帐在脚下堆叠,田大站立不稳,往后跌去,连带着将陈少权拉下了水。 两人在黑暗中叠在一起。 陈少权身上被抹了桐油的沉重布帐压着,身下却是粗鄙丑陋的疤痕矮子田大。 触目的是黑暗,入鼻的却是鸭油烧饼和盐水鸭子的气味。 与这些不相称的,却是身下的田大。 异常的温软似棉。 他的鼻息轻轻地呼在田大的耳边,田大呆若木鸡地抬起了手,往陈少权身上抹了抹。 手上全是油,在他身上擦一擦好了…… 布帐沉重,又一角落了下来,将陈少权又压低了一分。 他的唇,重重地落在了身下这个粗鄙男人的唇上。 出乎意料地柔软,带着湿润和一股子鸭油烧饼的气味。 他无意识地摩擦一下,触感却更加的湿润,他忽的想到,他这辈子还从未吻过。 却在今日,吻了一个毛头黑脸的粗鄙汉子…… 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他立时从方才的柔软中脱离,胸中一阵不适感,他挣扎着顶着布帐起身,七手八脚的将身上的布帐取下,逃也似地,离开了这里。 田大愣愣地躺在布帐下,缓缓地,用一双粗糙的、长着倒刺的手,捂住了脸颊。 第53章 前六日 枯花落叶铺满山凹地, 十几处布帐隔两丈而设,月光映照其上,映衬着夜间的山中雾气, 分外缥缈。 一个搭的显然歪歪斜斜的小布帐, 孤零零地立在溪旁。 帐里未点灯, 一个面色乌七八糟的小汉子呆呆地席地而坐。 嘴巴上的胡子蹭掉了一些, 露出鲜嫩柔软的一部分唇瓣来,黑黑的脸上此时起了一点皮, 显得又是粗糙又是狼狈。 田大, 此刻正呆呆地撕手上的死皮。 撕掉了一点点,堪堪露出了一星儿的白嫩肤色, 在旁边粗糙的肌肤比照下,异常的白皙温软。 脸上和露出的手上涂的是黑糯米加草木灰和铅粉,再加上白玉京的一些秘方做成的粉,优点是极为真实,缺点是很容易起皮干裂, 看上去就像是饱经沧桑,这样也好,看上去有点阅历很好。 田大, 不。 灵药撕着撕着死皮,又饿了。 从跟着白玉京的人赶路那天,她就没吃饱过。 保护她锦衣卫尽忠职守, 一架小车带着她昼夜不停地追了两天, 才追上陈少权的车队。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出城七天,陈少权也才行到山东成武地界。 到了才知,孙家母女拖累了行程。 灵药叹了一口气,好饿。 从被压的扁扁的零嘴袋中,捡出一颗梅子,放在口中,酸的口水都溢了出来。 外头马的嘶鸣声响起,又听得几声细碎人声,像是孙姑娘家的那个小丫头回来了,少顷,夜又静谧起来。 灵药咂咂嘴,又往口中丢了一颗梅子。 不知道法雨和沈正之此时走到哪儿了。 这颗真酸,酸的让她想起了那一日白玉京找她时,她心中就是这般又酸又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一日是陈少权离京的第一日。 京师百姓拥簇着他的车队,一直闲话跟到聚宝门才散,这事儿传到宫里头时,她就被父皇召至养心殿,受了一番惩戒。 前所未有的严厉。 就算她被贬明感寺,父皇待她也只是不闻不问,权当没这个女儿。 可这一回,父皇是劈头盖脸地将她数落了一顿。 “你是个女儿家,朕对你没什么要求,如今四海平定,也不需要你这个享天下之养的公主去和亲结交外族,更不需要你治国安邦!”元朔帝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坐在案前声色俱厉,“你当年刚生出来的时候,你娘亲还与朕玩笑说要将你嫁回西凉母家,那时西凉刚依附我朝,安定繁华,朕都不愿你远嫁,如今想为你择天下最好的一位佳婿,就在朕的眼前,看着照顾着,先头你和你六姐因了陈衡的事吵架,朕怎么说的?愿嫁愿娶,两厢情愿,你不愿嫁就不嫁,当着那么多世家子弟的面出言折辱一位国之栋梁,你可当得起一国公主?” 她当时已受六公主所说之言的影响,心中正慌乱不安,此时被父皇训斥,更觉坐立难安。 元朔帝执起案上的天子万年笔,在纸上草草写了一些什么。 “如今你六姐因此事和你生了嫌隙,在朕看来,你六姐也可怜!爱而不得,没想到朕的女儿也会有这种憾事。”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陈衡之谋略才能不亚其父,如今去了边疆历练,也是一桩好事,你既和他划清界限,朕也不勉强你,你六姐喜欢他,那就成全你六姐,成了家过了日子,感情自然就有了。” 灵药眼中有细碎的光亮闪烁。 “父皇……” 她说不准自己内心的想法,先前东华门城楼上出言拒绝的痛快早已消弭,取而代之的却是内心的惊惶。 元朔帝闻言侧过脸看着曾经绕膝的小女儿,有些感慨。 “你既在宫里头住不惯,那就先跟你姑姑去住,你姑姑疯是疯了点,跋扈也是真的,奇怪,待你倒很好,你六姐翻了年就搬到公主府了,朕也为你造一座公主府,你找到可心人就嫁,找不到可心的,就单门独户的过着,朕不拘着你。” 灵药有些感激地看着元朔帝。 “父皇,女儿想去西凉。” 元朔帝微怔。 灵药自腰间的小绣袋中拿了一颗晶莹透亮的珠子,认真道:“……父皇,姜五叔在西凉时,有位自称是母亲兄弟的西凉人,托他将这颗舍利交给女儿。” 元朔帝接过这颗舍利,放在手心端详。 西凉昙无达法师的一石四斗舍利之事,他早从白玉京口中得知,也命人去了西凉,只是毫无头绪。 “父皇,昙无达法师的舍利,关乎西凉宝藏,辽人耳目薛整整已死,其中奥妙已不可知,但母亲的兄弟既然将此事托付与我,自是知其中秘辛。”灵药抬头看着自己的父皇,眼神坚定,“女儿心中有无数不解——关乎母亲清誉的谣言,西凉藏宝之地究竟在何处,那一位母亲的兄弟究竟知道些什么?女儿想去想去西凉,查个清楚。” 元朔帝有些意外的看着自己最小的女儿。 “你一个女儿家,能办成什么事儿,京城到西凉万里路程,万一出了意外如何是好。”元朔帝自是不允的。 灵药缓缓摇头。 “父皇,西凉因内乱而覆国,”女儿想去看看,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那里是母亲的来处。”灵药恳切道,“古有大唐平阳昭公主为父开疆辟土镇守娘子关,女儿万万不敢和平阳昭公主比肩,只求能为父皇出一分力,毕竟,若真有遗落民间的王族亲眷,应当是认女儿的。” 元朔帝沉吟良久,命她回宫。 到了第二日,圣上的旨意昭示。 “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厚人伦于国风……六皇女、十皇女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封六皇女为荣寿公主,十皇女为太康公主,赐之金册……勿替令仪,尚缓厚禄,钦此。” 另赐荣寿公主如意里公主府一座,太康公主珍珠巷公主府一座,汤沐邑各十城等丰厚赏赐。 到了晚间,圣上另有密旨悄悄入了未明宫。 赐十公主锦衣卫随行百人,秘密前往西凉,另赐十公主皇帝真龙令牌一枚,可随意调遣沿途各城卫所,可随意差遣沿途各城主官方便行事。 灵药拿到真龙令,忽觉有些泪意。 她自小受宠宫中,当年那些亲密无间的父女亲情,似乎又回来了。 那一夜,她在未明宫中辗转发侧,彻夜不能眠,四更时,为她办事的法雨回转,并带来了一位妇人。 蓬头历齿、形容苍老,灵药仔细辨认,都认不出她是哪一个。 她说话有些漏风,附带着呼呼的喘息声,像是从肺里传过来的。 “娘娘,娘娘,奴婢一个字儿都没往外说,奴婢这七八年来,躲得远远地,要不是奴婢的侄子还小,奴婢绝不敢活在这个世上……娘娘,您饶了我,你饶了我啊……” 灵药和法雨对看一眼,心中甚觉纳罕。 “我不是什么娘娘。” 法雨在一旁瞧她可怜,补了几句。 “她是当年随侍苏娘娘的宫女,名叫玉盏。是在千秋县将她找到的。当年正是她随着娘娘,和荥阳长公主见的面。” 灵药点点头,看了地上跪着的,苍老的宫女玉盏。 是的,当时常随着母亲的,正是玉字辈的几个,有叫玉盏的,有叫玉杯,还有一个她记得叫玉铛。 “宫女放出宫,日子虽过不上多好,但也不至于如此落魄,你又远远地躲到了千秋——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仔细与我说说。” 玉盏闻言,使命地在地上磕头,直将横纹密布的额头磕出了几道红印子。 “殿下,我的侄儿……” 法雨安抚她。 “你的侄儿在沈侍卫那里,你且放心,你若能老实作答,公主殿下自然会庇护你。” 玉盏似乎是放下了心,眼中泪水簌簌而下,划过干裂的皮肤。 “……这事宫里头的好些个娘娘都向奴婢问过话,奴婢从未瞎说过半句,如今落到如此田地,也是拜那位四姑娘所赐。” “肃毅侯府的四姑娘。”灵药早已猜倒,平静道,“如今的卫国公夫人闵氏。” 玉盏有些瘫软,歪坐在地上,呼着重重的喘气声。 “那一日我记得很清楚,我哥哥自宫外头传来的信儿,说嫂嫂前几日刚生了一个侄儿,苏娘娘看奴婢高兴,让人在库房里特意找出了一枚长命金锁,叫我托人送出去。奴婢高兴的紧,午时跟着娘娘去了甘泉宫吃太后的生辰宴。” 灵药有些疑惑,轻轻蹙起了眉头。 玉盏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回忆道:“您当时也去了宴禧,只是跟着公主皇子们坐在了西暖阁里。外头宴席上宾客满座,都是女客,吃到末了,怀着身子的荥阳长公主邀娘娘出去走一走,说是去消消食。太后便准了。” “苏娘娘那时不爱言语,便也没说什么,陪着荥阳长公主在甘泉宫走了一走,奴婢跟在后头,甚觉的有些尴尬——苏娘娘爱笑不说话,荥阳长公主瞧上去也是个寡言之人。没成想,过了一时,荥阳长公主便开始说了起来。” “言语中多有不客气,连声说着,说着……劝苏娘娘恪守宫规,好好侍奉圣上,莫要肖想什么不该想的……苏娘娘不善言辞,被这般没头没脑的质询给问懵了,张口结舌起来,荥阳长公主大约是觉得娘娘心虚,言辞更加的不客气。” “荥阳长公主将一张写着字的纸砸到娘娘的脚下,又口口声声地问,苏娘娘到底有没有……有没有背着圣上做一些不礼的举动。苏娘娘听了之后,气的哭了起来。” 灵药打断了她的话。 “娘亲有没有反驳?有没有说一些刺激荥阳长公主的话?” 玉盏惶恐地抬头,有些不敢言。 “你但说无妨……” “苏娘娘说,我在入宫前是有一位心仪的男子,他也钟情于我,但那时年纪尚小,不懂情爱。自入了宫之后便一颗心都付给了圣上……之类的话。” “荥阳长公主听了这话之后便浑身颤抖起来,双眼冒着火,恨不得伸手就要上来打苏娘娘,苏娘娘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长公主吓的再也说不出话来……之后她便出了事,奴婢只看到她的裙子被染上了血。” 灵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娘娘只说了这些?” 玉盏摇摇头。 “那时候荥阳长公主被架走,苏娘娘在后头一直跟着,嘴里喃喃地说那个人不是你的夫君,你误会了。” 殿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那你为何会落到了如此境地。” 玉盏慢慢哭了起来。 “那一日,很多人都看到了荥阳长公主和苏娘娘谈天之后才早产,最终在宫里生下了国公府的姑娘之后撒手而去……” “那时候,宫里头都在传言是苏娘娘给了长公主脸色看,都来悄悄的打听出了什么事儿,奴婢不敢多嘴,嘴巴闭得紧紧的。后来过了三年,奴婢被放出了宫,闵夫人便找了奴婢几个,非要奴婢将此事说出来,其他几人奴婢不敢保证,可奴婢一个字都没说,闵夫人叫人将奴婢从京城里赶了出去,还拿奴婢的哥哥嫂子威胁,最后奴婢的哥哥嫂子……” 灵药默然。 法雨将玉盏自地上扶起来,轻声道:“玉盏姑姑,你在外头受苦了。”她照着灵药的意思,将包好的银两奉于她,又轻轻道,“殿下早已为你安置好一切,你安心带着侄儿吧。” 玉盏闻言泪水簌簌而落,跪在地上给灵药磕了几个头。 “殿下,公主,苏娘娘是个好人啊,她就是一着急就憋的满脸通红不知该怎么说话……” 灵药点点头,吩咐法雨将她妥善安置好。 法雨命人将玉盏带出去安置,再回来时,见灵药坐在榻上面色平静不说话。 “公主,您看……” 灵药叹了一口气,眉头蹙的紧紧地。 “不管怎么说,是母亲间接地刺激到了长公主。”她分析着,“母亲错就错在,没有辩白清楚,而让长公主误以为她和国公爷有过私情。母亲是进宫来才学会写一些汉字,缘何在进京路上就会有一张这样的诗句,进京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眼睛盯着手中的小黄鸭罗香囊,轻声道:“这件事,还是要着落于国公爷身上。” 西凉入京师,万里之路,国公爷当年携西凉大量金银财宝,和一位倾国倾城的西凉王族之女,跋山涉水地进了京,究竟这一路上发生过什么事? 而母亲曾经钟情之人,究竟是谁 灵药沉沉地睡了半宿,到了第二日,她便做了决定。 先去边关大同,问清事情始末,再入西州。 这便开始收拾行装,到了未时,白玉京便来了。 他是锦衣卫镇抚使,本就有出入皇城的通行令牌,此番又是奉皇命为灵药输送护卫之人,自是来的坦然。 灵药气他说话刻薄,本不愿见他,晾了他一个时辰,这才自殿中出来。 白玉京本坐在殿外的树下乘凉,见灵药出来,着了身淡粉色的衣衫,瞧上去又是清爽又是动人,倒被惊了一艳,旋即又想到了自家兄弟凄凄惨惨地上路,心头一阵火起,不情不愿地行了礼之后,便道:“公主好兴致,边关打仗,您还想着去西凉省亲,劳民伤财啊。” 灵药见了他就觉得气闷,日光又有些刺眼,便用手遮着眼睛道:“白大人是不是瞧着我好说话,便不知礼了?我让你一次,你还想骂第二次?” 白玉京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此时见灵药回嘴,更激起了一身逆鳞,他俊秀的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臣都忘了该恭喜公主受封太康了。公主如今风光受封,又得城池供养,可还能想起为了你被贬大同守城门的陈少权?” 灵药不怒反笑。 法雨在后头指着白玉京的鼻子不客气道:“公主该记得谁该忘了谁,跟你有什么干系?莫不是你肖想着公主吧?成日里在未明殿里吠来吠去,怪不得人家叫你们锦衣卫为鹰犬!汪汪汪!” 灵药接上法雨的话:“白大人,你若能好好说话,那就好好说话,若不能,就请走吧。本公主还请不了你这尊大佛。” 白玉京被她这么一说,反而赖皮了,他冷笑了一声道:“公主,臣瞧着你心狠着呢?陈少权为了您,调动了京师火器营,扛了一尊大炮去救您,到末了换来了一个守城门的贬谪,前些日子,您宫里头失火,陈少权冒着擅闯禁宫的罪,来到您寝宫搭救,为你挡了一刀,一整个后背都被刺穿了,上面又是火烤又是刀伤,险些丧了性命。足足休养了一两个月才能下地,您呢不为所动也便罢了,在天下人面前出言羞辱他,又是何等歹毒的心肠?陈少权这辈子遇见您,真真是他的劫数!我这个做兄弟的,只能叹他一声命苦……我看早晚,陈少权得死在您手里,才算了结……” 他在那兀自叨叨说着,灵药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只觉得头晕目眩,眼睛里满是碎碎的金光。 日光太盛,照的她睁不开眼睛。 他在说什么。 那一日未明宫大火,她知道有护卫救了她,可她不知道那人是陈少权…… 他为她挡了一刀,险些丧命? 灵药有些站不稳了,法雨见状连忙扶了她一把。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 灵药眼神茫然,轻声道:“他为我挡了一刀?” 白玉京见她骤然发问,楞了一愣。 “是,那匕首上带了倒刺,伤了经脉才□□……他因此险些丧命。前几日临走时,我看他还虚弱不堪。” 灵药鼻子突然有些酸。 白玉京见灵药突然红了眼圈,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这是怎么了,您不像是个软心肠的人呢!怎么可怜起他来了?” 法雨冲他瞪眼:“你少说几句会死吗?汪汪汪!” 灵药有些支撑不住,退后了几步,法雨扶着她在葡萄架下的玉石榻上坐了。 “白大人,原来你是为了这些事,而对我心怀不满。”她有些歉意地望着白玉京,“你说的对,我确实心太狠了。” 白玉京见灵药皱着一张小脸,眼圈红红的,登时自己也有些歉意上涌。 “是臣无礼了,还望公主恕罪。” 灵药缓缓地摇头。 白玉京见灵药这般,便恳切道:“殿下,少权十二岁丧母,他父亲新娶,一气之下他带了百金入了仙都稚川,一去便是七年,先头一两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后来才知道,他学了道法,才学会了放下。我跟他自小一起长大,去年重逢,他已不像幼时那般活泼,平心静气从容不迫。我盼着他能与我一同建功立业,可未成想那几日清明,他竟遇到了您……现下想来,这便是他命中的劫数吧。” 灵药垂下了脑袋,脚无意识的晃了几晃。 “这个劫数,该结束了。”她轻声道,又抬眼去看白玉京,日光洒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泛起白皙的亮光,“他现在走了几天了?” 白玉京有些愕然。 “您是要去找他吗?我同意,我赞成!”白玉京以为自己理解了灵药的意思,竟然上前拍了拍灵药的肩膀,像跟兄弟说话一般随意,“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义气人。讲道理,少权为了你炸了华棠馆一条街,借了大炮,又替你挨了一刀,你再铁石心肠就说不过去了罢。” 灵药扯了扯嘴角,尴尬地笑了一笑。 “其实,出言羞辱他那天,我还在重华宫门口罚他站了两个时辰……” 白玉京仰头看天,翻了翻白眼。 “我刚才夸了您,您就给我来这么一出。怎么着,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灵药有些怅然。 “我要先去大同,寻国公爷……” 白玉京摆了摆手。 “走吧,我看这么着,您就跟着少权的车队走,横竖他也是去找他爹——他也不傻,真守城门啊?”他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过也说不准,冲他对你一根筋的傻样,估计还真能乖乖守城门去。” 灵药仰头看他。不大好意思跟着他的车队。” 白玉京想了想,突然笑着拍了拍手。 “那就捉弄捉弄他!前方的探子可跟我说了,少权刚出城收留了一对母女,说是华阴军的家眷,那孙姑娘,生的可是千娇百媚……” 法雨训斥他:“胡说什么玩意!” 白玉京收了口,正经起来:“他们如今有了拖累,走的慢,依我看,殿下你不若乔装打扮一番,混到其中,捉弄捉弄他。” 说完,他便哈哈大笑起来,好似计谋得逞了一般。 第54章 赶路 灵药两手抓住布帐的缝, 看着外头将明未明的天。 这里是中原,青山一发,杳杳天低。 她想起昨夜那温热的触感, 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莫非已经发现了?不可能。 白玉京身为锦衣卫镇抚使, 手下自然是有几个能人的, 擅易容的崔应鸿便是其中一个, 他亲手制作的药膏定然不会露出破绽。 那么,为何他会突然关注到自己? 灵药放下抓着布帐的手, 开始摸自己的腰身——先头来的时候, 不好大包小包的戴,只好将紧要的裹在身上, 其他的行李分别装在那十九个锦衣卫的行囊里,一解一系之间,从胖子变成瘦子,自然是逃不开陈少权的眼睛。 这个人,猴精猴精的。 灵药开始有些慌了, 她还没做好被陈少权发现的准备,再次见面,总要美美的才行, 更何况,他能这么义无反顾地上路,自然是做了和她彻底了断的打算。 她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前路茫茫, 先在他的帐下做个小兵再说吧。 白玉京抱着捉弄陈少权的念头, 可她并没有,她只是,只是有些近乡情怯罢了。 再次抓住布帐两边,头探出去看外头的情形。 布帐将她的脑袋挤成一个三角形,配上她黑脸黑胡子的造型,真的有些难看。 昨夜燃的篝火堆已然熄灭,冒着细细袅袅的烟,一股子草木灰的气味儿在将明未明的空气中蔓延。 最外围的护卫懒散地站着,几个牵马的小兵溜过,一点朝气全无。 而最远处的一株杨树下,一人伫立。 在晨雾里,身形楚楚。 他仰面而立,侧脸的弧线与脖颈练成一线,清冽而温润。 灵药在布帐中看了,黑脸一红。 再抬头,却已对上他的眼神。 遥遥的,似乎他在看着自己。 灵药毛骨悚然,正遐思间,却见面前出现一张大脸。 “嘿,小田,吃山芋!”这张大脸上的大嘴巴一开一合的。 灵药吓了一大跳,往后跌坐在帐内。 那大脸正是孟久安,他捧着一个滚烫的红薯,嘻嘻笑的憨直。 “快趁热吃,这是我埋在火堆下的,一人一半儿。”他撩开灵药的布帐,将露着嫩黄发着热气的红薯放在灵药的手里。 灵药正饿着,接了半个红薯,吹了吹开始吃。 “好兄弟。”她吃的烫嘴,嘟囔地夸了孟九安一句。 孟九安开始帮灵药收布帐,手脚麻利的很。 “好兄弟,我吃了你两只鸭子,六个烧饼,再有好吃的当然要想着你了。”孟九安将灵药的小包裹给她拾出来,“你们锦衣卫,都是家里头有背景的,哪像咱们当兵的,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他三下两下收好了帐篷,上下打量了一番灵药。 “不过你家里是挖炭的吧,怎么这么黑,手脚也粗,怎么干上锦衣卫的,真是命好。”孟九安嘟囔了几句,又抬头看看吃的香甜的灵药,怕她不高兴。 灵药哪里会计较这个,兀自吃了一嘴的黄巴巴,瞧上去怪恶心的。 “我把子兄弟是白玉京。”她信口开河吹牛,得意洋洋地看着孟九安。 孟九安果然一脸的羡慕,扑通一声在灵药身边坐了,很感兴趣地说:“白大人是你把子兄弟啊,你牛!不过我来头也不小。” 他神秘兮兮地望了望四周,说:“我老大是陈世子。我自己呢也还行吧,马马虎虎是个六品校尉,男人嘛就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我才十九岁,前途且大好呢!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长得又黑,你家里娶媳妇了没有?” 灵药吃完最后一口红薯,抹了抹嘴巴摇头道:“没娶,我还小呢,才十九。” 孟九安一脸难以置信。 “你十九?看不出来。”他不打算继续年龄这个话题,而是想继续吹嘘“我家里头媳妇已经定好了,来年公主给我主婚,公主你见过吗?紫禁城里头坐着的公主娘娘,我可是见过七八回……” 灵药险些笑出声来,装了一副崇拜的样子瞧他。 “那你老大人怎么样?我看他不爱说话,昨天还把我训了一顿……” 孟九安昂了昂脖子。 “我老大,五城兵马司大哥,人狠话不多!老大管着五城兵马司,没人敢造次!就连入城的狗,都规规矩矩夹紧尾巴。” 灵药差点没笑喷出来。 忽听得外头一声令下,要整装出发了。 陈少权那里已然列好了队,而锦衣卫这边却还懒懒散散歪七扭八地牵着马。 灵药和孟九安同时喊了声糟糕,孟九安飞也似地逃到了队列中,垂着脑袋小心翼翼的。 灵药也慌忙去牵了自己的那匹大马。 郑登峰走到灵药身边,状似随意地小声说:“您能不能骑,要不要扶您上去?” 灵药抬头看了一眼远在前头的陈少权,小心翼翼道:“我上不去。” 郑登峰使了个颜色,便有两个锦衣卫飞速地过来,扶着灵药让她上了马。 灵药在马上环视一周,顿觉得志得意满,前几日赶路她都是做小车,今日她亲自骑马,一定能骑得潇洒。 车队缓缓前行。 陈少权和队伍中间车轿上的妹妹说了几句话,慢慢落在了队伍的后头。 一个黑脸矮小的汉子,还不是正经的锦衣卫,竟然要两人扶着上马。 再想到昨夜郑登峰集合锦衣卫时的神情,更让人奇怪。 陈少权微微舒了一口气,脸上却不由自主的泛起了一抹红晕。 他面上粗糙黝黑,嘴唇却柔软温润,而那一刻,那人身体的触感却是极柔软。 他虽从未与女子有过肢体上的亲密接触,而此人给他的感觉却异常熟悉。 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要混入锦衣卫,跟他去往大同。 他不敢往他脑海深处的那个念头那里猜,毕竟她的味道是清甜的,而不是鸭油烧饼混合着盐水鸭的味道…… 他这般想着,不知不觉已然落在队伍的后头。 身旁已是十几名锦衣卫的队列。 灵药呼吸急促地坐在马上,她不敢乱动,扯着缰绳僵硬地像个木偶。 要不要承认身份,去坐马车呢? 不行,她装成这个样子太丑太难看,实在没办法开口。 自己愿意易容成这样,一定要撑下去。 灵药想的出神,全然没想到身边并肩的,是陈少权。 耳边传来清冽的声音。 “锦衣卫最是讲究仪表。你的嘴怎么了。” 灵药乍听到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差点从马上跌下来,侧脸看是陈少权,顿时紧张的汗毛倒竖。 从前女扮男装被他发觉的事还历历在目,这回她都装成这样了,应当不会被发觉吧。 她大大咧咧地笑了笑。 “我的嘴怎么了?”她随手一抹,却不知用劲儿太过,竟搓下来指甲盖那般大小的一小片胡子。 那一点白皙落在陈少权眼里,只觉得胸中了然。 灵药擦了擦,自己觉得妥了,这才赔着笑脸说:“世子爷,劳您费心了。” 陈少权兀自点了点头。 他稍稍侧身去瞧他。 除了那一点白皙之外,他装扮的天衣无缝。 这幅面容皮相之下,究竟是男是女,是什么人。 灵药看陈少权仍旧在她一旁慢行,有些征,试探着说:“世子爷,这行军的速度是不是有些慢?” 陈少权道:“山中有雾,待日出之后便会加快行军。” 灵药哦了一声,没再出声,转念却想起昨夜的事,当下觉得不自在起来。 他的唇温热,气味也清冽。 那一刻,她脑中混沌不堪,只觉天旋地转。 她想了一时,还是打破了尴尬,道:“世子爷,昨夜的事儿您别放在心上,行伍之人不必讲究什么,兄弟们吃饭、睡觉、洗澡都在一起,要是穷讲究那还打什么仗!末将向来是狂放不羁的性格,男人嘛,不拘小节才叫男人,娘里娘气地谁都瞧不起。” 陈少权听得好笑,歪头瞧她。 “吃饭睡觉洗澡都在一起?” 他的反问让灵药心头一凛。 吃饭睡觉洗澡,在一起怎么啦,我是男人吗。 灵药气鼓鼓地想着。 陈少权听着他嘶哑声音中偶尔透出的清甜嗓音,更觉心中猜测有凭有据。 “郑大人说,你是干杂事儿的?” 灵药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身上的伤需时时换药,你既在军中干杂事儿,便每日来给我换一回药吧。”他安排到。 灵药呆呆地看着他。 “孟九安不是帮您换药的吗?末将去了不是抢了他的活儿,他会记恨末将的。” 陈少权拽了拽手中的缰绳。 “孟九安总觊觎本世子的美貌,本世子有些不习惯,你就替了他吧。” 说罢了这一句玩笑话,陈少权似乎被自己的话给说羞涩了,口中驾了一声,马儿应声扬蹄而跑。 灵药呆呆看着陈少权扬尘而去的背影。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为什么,陈少权会把焦点放在她的身上? 第55章 烧羊肉 自晨起出发, 黄昏日暮时到达鄄城。 鄄城城镇并不大,四四方方几条街巷相连,待到了鄄城驿馆, 驿丞并几个驿夫恭恭敬敬静候门前, 陈少权不耐寒暄, 留下万钟安置人马。 灵药在马上骑了整整一日, 此时已是一脸茫然,双目呆滞。 两个随行的锦衣卫刚想上前扶灵药下马, 那孟九安已然蹦了过来, 望着马上的灵药道:“嘿,小田, 你咋不下来?” 灵药扯了扯嘴角,露出尴尬的一抹笑容。 “我看一看风景。” 孟九安抹了一把汗,奇怪地看了看这驿馆后院扬尘的黄土地,打着响鼻的马,低矮的屋檐…… “一会儿咱们去城里逛一逛……世子爷发了话, 注意安全就成。” 灵药抱着马脖子,用一双黑黑的手摸了摸马脖子上的鬃毛。 然后艰难地一抬右腿…… 扑通。 四肢伏地,黑脸贴地。 孟九安瞠目结舌地看着在地上扁扁趴着的灵药, 突然拍了手大笑道:“小田,你可真幽默,是为了逗我开心嘛!” 灵药觉得自己的鼻子好像都扁了。 她艰难地撑着用胳膊撑着自己爬了起来。 坐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泥, 吸着酸疼的鼻子在地上发呆。 腿疼, 她的两条腿僵硬地像两根木头, 似乎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灵药用手掐了掐自己的右腿,不痛。 孟九安看她掐自己的腿,觉得有趣,蹲下去也掐了一把灵药。 灵药拧紧了眉毛看着孟九安,一脸愁容。 “不疼。” 孟九安在她旁边也坐下了。 “我陪你坐一会。” 灵药就不好再去叫随着她的两名锦衣卫,冲他们使了使眼色,二人便散去了。 坐到了灯初上,灵药才稍稍好了一些,往一排稍房而去——方才万钟已来安排过,这里便是给锦衣卫的住所。 灵药进了屋,屋中两抬床,一张桌子,其上铺了一张漆布。 孟九安在另一张床榻上坐下,晃着腿不走。 灵药两手挥着去赶他:“走走走,我得换衣服。” 孟九安不情不愿地出了门,又扒着门框露出个脑袋说:“兄弟,一会上街叫我。” 灵药敷衍地点点头,孟九安这才走了。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灵药坐在床上发呆,过了一时便有个锦衣卫小心翼翼地在外头扣门,进来后轻声道:“殿下,这间只您一人住,郑大人在玄字号定了一间上房,又专门烧了热水,请您过去洗漱休息。” 灵药小小的雀跃了一下,心道这郑登峰倒很贴心,想在他人之前,是个好的锦衣卫。 她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小心翼翼地从后堂往上房去了。 而那位贴心的郑大人此时却不得安生,被请进了陈少权所歇息的上厅。 陈少权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道袍,头发束起,其上簪了一根白玉发簪,白日行路的烟尘疲色一扫而光,静坐在椅中。 郑大人本是个嘻嘻哈哈地性格,到了这如玉一般清明的卫国公世子面前,不敢造次,弯腰打哈道:“世子爷,您有何事吩咐?” 陈少权眼皮都没动一下,端起茶盏。 “郑大人,锦衣卫素来负才傲物,缘何对一个干杂事儿的小兵如此照应。” 单刀直入,有些突然。 郑登峰神色愕然,顿了一下才思量着作答:“那矮胖子是白大人的把子兄弟……” 陈少权放下茶盏,俊眉微挑。 “白玉京的把兄弟不在京中享福,千里迢迢跑来跟着我吃苦。郑大人不觉得奇怪?” 郑登峰讪讪地笑了一笑。 “人各有志嘛……那田大想驰骋疆场,跟着世子爷建功立业,白大人只能成全……” 陈少权轻笑了一声,抬起头看向郑登峰。 “若是自愿来吃苦的。为何郑大人你又特特为他准备了一间上房?” 郑登峰感觉自己被扒光了,他局促地搓了搓手。 “世子爷,您就当这人身份特殊,莫要追究可好。” 陈少权望着门外廊下的一排迷蒙的灯笼,肃起了脸庞。 “郑大人,如此您便带着他们回京罢。华阴军,不要来路不明的人。” 郑大人听了此言,慌了一慌。 “世子爷,这人的身份不是不能说,只是白大人交待,捉弄到您才能说……” “捉弄?”陈少权笑了笑,“好,我被捉弄到了。” 郑大人舒了一口气,刚想全盘托出,又想起了什么赔上了笑脸。 “世子爷,这事出我嘴,入您耳,绝不让第三人知道。” 陈少权似乎胸中了然,笑意划过眉间嘴角,点了点头。 郑大人上前,附耳细细说起。 鄄城乃中原重镇,有一条南北贯通的长街,长街左手边拐进去,便是一条售卖各种的小街,熙熙攘攘,繁华热闹。 灵药穿了一件罩甲,头上戴了顶布帽子,虽然脸黑黑的,倒也精神,她洗了个热水澡,将这几日行军的疲累一扫而空,精神百倍的和孟九安相约逛街。 街旁摊贩们热火朝天的或炒或煎,有卖吃食的,鄄城特有的壮馍、糖果饯,灵药七七八八买了一大堆,瞧着孟九安后头跟着一个黑脸小兵,有些摊上的妇人便捂了嘴笑,灵药看过去,那些妇人便收了笑容,专一去照顾生意。 走到一家售卖芝麻糖的,灵药看到肚子饿赖在人家摊子前面看怎么做芝麻糖。 看的兴致来了,头也不回地去拽孟九安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这东西容易保存,带在路上再好不过了。” 却没等到孟九安的回答。 灵药歪着脑袋回头去看 视线落在一个月白色衣衫的胸膛上,灵药嘟囔着孟九安你怎么长高了,仰头看去。 正对上一双骄矜的双目。 陈少权站的有几分闲适,头上的白玉冠在灯影下发着莹润的光,映照着他如玉的俊秀脸庞,竟有几分仙意。 灵药慌的后退了几步,差点撞上芝麻糖摊子。 那店家吵吵嚷嚷。 “小黑矮子,你别把摊子给我撞翻咯!” 灵药扯了扯嘴角,笑的勉强。 “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陈少权将她往外拉了拉,笑着说:“一起逛逛?” 灵药稍稍有些抗拒。 眼睛就去到处寻孟九安的身影,转到前头才看到孟九安一脸丧气地站在树下,哀怨的眼光瞧着她和陈少权。 她举起一只抓着糖果饯的手在陈少权面前摇了摇。 “不了,我和小孟逛一逛就好了。” 陈少权不为所动。 “前头有一家烧羊肉,肥而不腻,口口留香,据说是这鄄城的特色。” 灵药笑的小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不饿。” 刚说完这句话,肚子却咕咚叫了一声。 陈少权指了指前路。 “走吧。” 灵药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孟九安,孟九安默默地跟了上来,垂头丧气地跟在她二人后头。 一旁的商贩们都不做生意了,纷纷招呼着陈少权。 清举俊朗的道袍青年身后,跟了一个两个小兵,一个小黑矮子一个五大三粗。 怎么看都觉得奇怪。 尤其,这青年还挺照顾小黑矮子的。 到了那烧羊馆,店家甚觉荣幸,领着三人去瞧后院里养的山羊。 “我家这羊啊,都是正宗的鲁西南山羊,都才几个月大,您瞧瞧,这四头都是!咱家这羊肉,当年国公爷行军到这儿,吃了咱家的烧羊肉,赞不绝口啊!” 孟九安兴奋起来,激动地结巴起来。 “当真?国公爷吃过的烧羊肉?” 店家自豪地说:“那是自然,您看,这几头小羊头有名字……” 孟九安激动道:“都是国公爷起的名儿?” 灵药无语看天:“这小羊都才几个月大,国公爷怎么取名字啊。” 孟九安叫叫嚷嚷:“那咱们给他们起名字吧!” 他激动地摇着陈少权的袖子,一脸迫不及待。 “爷,您先取。” 陈少权面无表情。 孟九安看陈少权不参与,便自己指了其中一头矮矮的说:“小田,你看那只小羊,又黑又矮,像不像你?叫他小田好不好?” 灵药暗地里翻了个白眼,看见店家在一旁一脸尴尬的表情,便也摆了一副冷冷样子。 “总共四头小羊,就叫葱爆羊肉、孜然羊肉、干煸羊肉、爆炒羊肉。” 说罢,冷冷地进了店堂。 陈少权笑了一笑,跟在她后头,也离开了。 只剩下孟九安在后头委屈。 “干嘛呀,干嘛老想着吃啊,残忍!无情!小羊羊多可爱啊……” 待羊肉端上来时,灵药已然饿的前胸贴后背,看着锅里冒着咕嘟热气的羊肉,蠢蠢欲动。 陈少权扬了扬筷子,笑着说:“吃吧。” 灵药和孟九安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 羊肉烫嘴,灵药吃的形象全无,好在不是本体,她也不甚在乎。 陈少权不怎么吃,吩咐店家烧了几十份,送往鄄城驿馆。 吃罢,已是月上中天,灵药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眼前却多了一双修长的手。 轻轻地将她嘴角上的油污拭去。 动作轻而缓,似乎怕弄疼了她。 灵药楞住了,对上陈少权的眼睛。 孟九安也怔在一旁。 气氛尴尬。 店家咳嗽了一声,走过来弯腰奉承:“这位小黑哥打一进小店,我就看出来是个可造之材,您与这位小公爷虽长相远远不在一个层面上,但想必在内在方面,和这位小公爷无比的契合。黑的好,黑的妙啊!”他又疑惑地自我反问,“莫非京城如今流行黑皮子?” 这么文绉绉? 灵药心中腹诽。 孟九安突然就扁了扁嘴,委屈地小小声说道:“……公主不要您了,您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小田是好人家出身的小子,黑了点丑了点,您也不要对他下手啊……他是我的好兄弟。” 灵药差点一口水呛死自己。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站起身往外走去。 第56章 换药 三人成虎, 谣言就是被孟九安这样的人传出来的。 彼时,整个驿馆里充斥着烧羊肉的味儿,孟九安蹲在凳子上, 手里执一大碗茶, 若牛饮水, 咕咚咕咚灌下了肚。 他用袖子使劲抹了抹自己的嘴巴, 沮丧着说:“好好的医官当不了,竟然让我去喂马扛大包, 世子爷再也不喜欢我了, 他就喜欢那个小黑矮子。” 他旁边围了一圈的汉子,因孟九安和世子爷搭得上话, 旁人也都捧着他,此时听他这般说,立刻有汉子眼中冒着熊熊八卦之火:“就那个小黑矮子?脸上好几个大疮,黑的辨不出年纪那个?” 孟九安不满地瞪了这人一眼。 “他脸上哪里有疮了?就是一些痘坑罢了,你眼神太差了。”他转而又委屈地小声抱怨着, “世子爷和小黑矮子都不喜欢我了,世子爷竟然让那小子替我的活儿……” 那汉子一个意味深长地眼神递给一旁的汉子。 “那这么说,以后就是小黑矮子给世子爷换药了?” 那个收到眼神的汉子接口:“噫, 莫非世子爷被公主娘娘给拒了,转而喜欢了男子?可也不该喜欢个小黑矮子啊!” “你懂什么,世子爷自然喜欢和自身截然相反的样子了啊, 世子爷俊美不凡, 小黑矮子一脸黑疮;世子爷高大英武, 小黑矮子五短三粗;世子爷声若玉石,小黑矮子怪声怪气,他二人站在一起,一个美极,一个丑极,相得益彰啊。” 孟九安忍住自己的伤心,不再搭理他们,起身慢吞吞地往外走了。 殊不知后头已然炸了锅。 出了院儿,孟九安一眼瞧见小黑矮子鬼鬼祟祟地从上房那里溜出来,气的上前拦住了他。 “嘿小田。”他不客气地拦在了灵药的面前。 灵药鬼鬼祟祟地捂住身前的一个小包,狐疑地看着孟九安。 “你干什么?” 孟九安脸色立马垮了下来,委屈着脸说:“世子爷不再喜欢我了……” 灵药一听就明白了,耐着性子地拍了拍孟九安的肩膀。 “这有什么关系啊,你又不是白花花的银子人见人爱,”灵药认认真真地安慰他,“不是还有我呢嘛,我也不喜欢你。” 孟九安猛地抬起头,气气地看着灵药。 灵药连忙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我说笑呢,小孟。”她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果饯,递到孟九安眼前,努力摆出一个笑脸道,“给你吃,甜的很。” 孟九安看了她的脸,哎呀一声闭上了眼睛,一脸痛苦道:“我的娘呀,你别冲我笑,太丑了。” 灵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捂着身前的小包包就走了,孟九安一把拉住她,要和她闹。 “你这包里装了啥东西?鬼鬼祟祟的。” 灵药挣扎,急的小黑脸皱成一团。 “你干啥,放开!” 孟九安才不放,去夺她身前的小包包。 “孟九安,去喂马。” 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自持中能听出来些许的愠怒。 孟九安吓的猛的身体绷的笔直,目不斜视地往廊外走去,留个灵药一个笔直前行,渐渐拉远的的背影。 灵药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陈少权立在上厅门前,迷蒙的廊下灯洒了他一身光晕。 灵药点头哈腰地说:“世子爷。” 陈少权嘴角向上弯了弯。 “来与我换药。”他神态平静,声音清冽,说完便回转进了上厅。 灵药有些头重脚轻地跟在他后头,进去了。 手里的小包包却不敢放下,紧紧抱在身前,进了内室,搭眼就瞧见了桌上的一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粥。 灵药看看陈少权立在窗前的背影,又看看桌上的粥。 陈少权望着外头的一弯中原月。 “百合绿豆乳。喝吧。”他留下一句话,便转进了挂着帷帐的床榻间。 灯影摇晃,青年在帐中的身影,细腰长腿,舒展修长,。 灵药谨慎地坐下来,放弃了调羹,用两手捧着碗,吹了吹热气,开始小口小口的喝起来。 晚饭吃的烧羊肉,喝了几口百合绿豆乳,带着清甜香气在舌上打着滑的溜下去,直沁心脾。 解腻,解暑。 灵药放下碗,摸了摸桌上的小包包。 陈少权慢慢从帷帐中走出。 青年着宽大白绫中衣,衬的肤色瓷白,星眸流转。 他拿了几个药瓶,坐在灵药身前。 到底是男女有别,灵药虽非本来面目,也有些窘迫。 拍了拍手,将陈少权上身衣衫除下,一圈一圈地去解缠绕着的纱布。 纱布除尽,露出斑驳而健壮的背肌,其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未愈合的伤疤跃进灵药的双眼。 她的心猛地一惊。 “世子的伤,为何两个多月了还如此……”她踟蹰发问。 “这是筋骨伤,久不愈合,需百日方好。”陈少权不以为意,道,“换上新药,用纱布绑好便 可。” 灵药有些不知所措。 伤口久不愈合,可见这刀伤有多深。 “那这些瘢痕是……” 陈少权并没有在意她的迟疑,轻声解惑:“烧伤罢了,不要怕。” 灵药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她想起了那一日大火。 心中有些惊惧,又有些颤动。 伸手去拿桌上药瓶,晃了晃将瓶中药膏倒在自己温热的手心,再轻轻覆上他的脊背。 细细搓揉着,将药膏均匀地抹在伤口之上。 良久,才拿起纱布。 一圈一圈的将伤口系好。 “天这么热,伤口会不会发炎?”灵药在他小心翼翼地缠着纱布,看着他弧线俊美的侧脸,轻声发问。 陈少权摇摇头:“缠一层便是。” 灵药哦了一声,将他身前的纱布两头系起来,想了想,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接着满意地拍了拍陈少权的胸口。 陈少权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蝴蝶结——他睫毛浓密纤长,让人无法看清他眼眸中的波光流转。 “要不要在上面题个字?”他说笑。 灵药顽皮心起,小黑脸上满是雀跃。 “写个什么呢?” 陈少权将衣衫披上,站起身寻了一支螺子黛来,递给灵药。 灵药挑挑眉毛。 “世子随身携带女儿家画眉用的螺子黛,看来是已有家眷了?”灵药虽知他从前对自己的心意,此时仍调侃了一句。 陈少权坐了下来,神色坦然:“是,已有家眷。” 灵药的一张小黑脸顿时更黑了。 已有家眷?哪里来的? 灵药黑着脸接过螺子黛,想了想在他的纱布上轻轻写了几个字。 陈少权看着面前埋头奋笔的小黑矮子,有些好笑,又有些许的纳罕。 到底,她是为何而来?是有悔意,还是……发现了她对自己有情? 恍惚了一下,灵药已然扬着一张得意洋洋的小黑脸瞧着他。 “写的什么?” 灵药晃晃脑袋。 “有容乃大。” 陈少权抬起手,揉了揉灵药的布帽子。 灵药僵在原地。 他怎么了,不会真被刺激到了?本性中的龙阳之癖被激发出来了? 灵药扶了扶自己的布帽子,站起身来——同时不忘拿桌上自己的小包包。 “世子爷,你歇着,小的下去了。” 陈少权还未搭话,却听外头有人轻扣门,有女声娇怯怯道:“世子爷,家母借用驿站的炉灶,为您熬制了一碗鸡汤……” 是孙家姑娘苾芬。 灵药竖着耳朵听,却也不敢往外走了。 陈少权高声道:“多谢孙夫人美意,我已睡下。” 外头的孙姑娘哪里肯死心,她着了一身水粉衣衫,面色红润娇美,听闻此言,便又轻声道:“世子爷,您舟车劳顿,需要补一补。这县城没什么好东西,家母特意命人买了放养的野山鸡为您熬汤,您便赏个脸吧。”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刚想拒绝,灵药却在一旁阴阳怪气的接了一句。 “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啊,月黑风高,美人送汤,世子爷艳福不浅呀。” 陈少权望了灵药一眼。 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他一把将灵药拽进怀中,将她圈起来,一只手擎住了她的手,手指摩挲着她的手指。 灵药心跳骤停了一拍,对上他如浓墨般黑亮的眼眸,只觉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陈少权朗声道:“进来吧。” 孙苾芬心下一喜,轻轻拢了拢精心修饰的发髻,婀婀娜娜地迈着小碎步端着鸡汤进了门。 入眼的却是不堪的画面。 清俊白皙的世子爷身着宽大白绫布中衣,微微露出了一侧肩膀,怀中却圈了一个小黑矮子。 世子爷一只手握着小黑矮子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却揽在了小黑矮子的腰肢。 两人胸膛相接,姿势极为暧昧。 孙苾芬傻了眼,前进不是,后退也不是,只觉得又是辣眼睛,又是心碎裂。 陈少权微微侧了脸,眼风划过孙苾芬。 孙苾芬合拢了张大的嘴巴,连连倒退几步。 “世子爷,您忙。” 陈少权笑了笑,放开了怀中已惊呆的小黑矮子,坐下道:“把鸡汤放下吧。” 孙苾芬恨不得立即抽身离去,将鸡汤放在桌上,飞也似的逃开了。 小黑矮子怒视着陈少权。 陈少权笑着说:“还喝得下么?来一碗?” 灵药暗自庆幸自己是张黑脸,才看不出来此刻火热的脸色。 她恨恨地一跺脚,往外冲去。 到了第二日晨起上路,整个军中看小黑矮子灵药的眼神都不对了。 世子爷性情大变,突好男风,爱上了军中的小黑矮子的传言,不胫而走。 第57章 暴露 昨夜说了蠢话, 灵药甚觉后悔。 灵药双手紧拽着缰绳, 脑中却回溯着昨夜的情形。 她被闷在他的胸前, 蹭了他一胸膛的黑灰。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气, 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鼻端, 再入心肺,撩拨的她黑脸红红,双腿发软。 少权扶着她的腰肢, 低垂着头去寻她的眼睛,黑黑的脸皮却掩不住她若小鹿般稚气的眼神。 她的眼中有星星。 她的额前有轻汗。 她有双像小鹿一般忽闪跳动的眸子,躲藏在周遭粗糙的黑皮旁, 微微眨动,睫毛随之上下摆动,一直摆进他的眼睛里。 这个丑丑的小黑矮子,是他在她的梦中错过的, 是他无缘无故惹上的债,欠下的罪孽。 “灵药。我知道是你。”他垂着头, 温热的唇一路厮磨, 从她的眼睛到嘴唇,蜻蜓点水, 却又饱含深情,他的手臂渐渐将她箍紧, 贴近自己跳动滚烫的胸膛, 他的吻往下滑去, 自下颌又到她白薄的、透着筋脉的脖颈——她还未来得及将黑粉涂到脖子上。 灵药的肌肤阵阵的酥麻, 脑子又昏又沉。 少权自她脖上抬起头,抵着她的额头,他微微地喘息,侧着脸去寻她的耳朵,送着湿润的声音与 她:“……你这次没打我” 灵药的耳朵又痒又酥麻,整个人软在他的怀中。 “我……斩了你。” 少权的声音自她耳边溜走,英挺的鼻子轻轻摩挲着她的。 “你没有手。” 她的手被他扣在他的手中。 灵药忽的抬起头,对上他又黑又亮的眼眸,四目相接,她忽的顽皮了一下,抬起右脚,猛地落下去,踩在他的脚上。 “我有脚。” 她挑衅地看着陈少权微微皱起的英挺眉毛,小黑脸上满是促狭和狡黠。 陈少权抬起手,按在她的唇边四周,使劲擦了擦她嘴唇旁的黑粉。 “好像擦不掉……”他的声音略带了些许的嫌弃,面上却带了一星儿的笑意。 下一秒,他便覆上了她的唇,轻轻摩挲了几下,迟疑着,试探着,轻轻分开她的唇,舌头触碰到了她一丁点绵软香甜的舌尖,他含住,轻轻地吮着。 他浑身颤栗着,亲着亲着便将脸挪开了,双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发着抖。 灵药从茫然中醒过神来,渐渐泪意氲浮,她使劲地推着他的胸膛,推不开便锤,却仍挣不开他的禁锢,她在他的怀中哭起来。 “你欺负我,你总欺负我……你怎么敢亲我……万一有了孩子……” 她哭的好像要昏过去一样。 这样会不会怀念有怀上孩子的风险?她有些不确定。 亲了,然后舌头进去了,好像惠安与那些女子都是这般行苟且之事。 唇舌相缠,身体相贴,交颈而眠。 如今除了没有一起睡,好像也没差太多。 好在没脱衣服。 他心机太深,是不是想让她失了贞洁,就能将她娶回家。 好在她是公主啊,就算有了孩子,也没关系吧。 这样到底会不会?应该不会?或许还要有再进一步的深入接触? 她回头想着桌上的小包包,泪如雨下。 包里是少女的月事带——昨天去上房沐浴,才拿出来几条备用。 她今日月信至,这才鬼鬼祟祟,不可对人言。 她不像那个孙姑娘,月信来时痛不可言,她不痛,就是小腹有些垂坠感,有稍许的不适罢了。 她十三岁在明感寺众来初潮,是法雨教她用的月事带。 女子来葵水后嫁人,才能生儿育女,这是当时法雨说给她听的话 上一世没人教导她,嫁就嫁了,独守空房三年,每日里浑浑噩噩的,不晓得过得什么日子。 这一世她懂了一些——看了惠安和那个女子苟且,都是先亲嘴,二人唇舌相交,交换唾液,那惠安手里头又有那么多女子的元红帕子,她懂的很。 陈少权蹙着眉望着她,好像有些不确定她在说什么。 “……孩子,为什么会有孩子?” 灵药稍稍收了一些悲愤,抽泣着问他。 “你怎么敢亲我,你怎么能将舌头……”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一张小黑脸满是怒容。 陈少权忽的失笑,他揉了揉了她的布帽子,对着一张皱成一团的小黑脸认真地说:“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样是不会有孩子的,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准你与我特殊一些呢。” 灵药立刻意识到,她说了蠢话。 他却收拾起笑意,将她一下子抱进怀里,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布帽子是粗布做的,有些磨砺的粗糙感。 陈少权搂她愈发的紧,在她的耳边轻轻耳语——声音带着些许的颤栗。 “谁爱谁多一些,谁就多担待一些——灵药,我爱你,我说不出比这更真切的情话来了。我知道你不讨厌我,甚至有些喜欢我,不然为什么跟着我去大同……与其让你这样恨着,不如让我补偿你,我会一世对你好,你说你已经过了一世,那么我们便去求下一世,我愿在佛祖面前发愿,生生世世地待你好。谁也管不住我爱你。” 灵药愈发哭的伤心,一张小黑脸皱成一团,眼泪和鼻涕蹭在他的胸前,一片混沌。 “我不信你……上一世你能射我一箭,谁知道你能再干点什么呢?你知道被万军踩踏过的感觉吗?你知道疼吗?——是,这些现在的你毫不知情,可从前的你也是你啊,我知道你委屈,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背上了这个锅,可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前几个月前,我死过……” 陈少权心痛至极,将她抱的紧紧的。 “我背,这个锅我背。”他吻着她鬓角的发丝,感同身受,“我原想还你一条命,可命不该绝。灵药,让我慢慢还你,好不好——而且,你现在可能又有了身子……” 这最后一句是带了些许的笑意。 灵药顿时觉得自己蠢上了天。 慢慢平静下来,她假装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想法。 “你放开我,我们冷静点,先别提孩子的事,我只是开个玩笑……”她从他的禁锢中被放出,轻轻靠在桌上,“我跟着你的车队去大同,是因为我想去拜见国公爷,问些事情。可我得承认,我心中对你有了一点点的愧疚。你说的对,我是喜欢你的,可我又没办法放下那些记忆——被箭射死,太疼了。” 陈少权眉间眼角全是懊恼,想去捉她的手,却扑了个空。 灵药拿起桌上的小包包,抱在身前。 “咱们从长计议,你不能把我泄露出去。”她仰着头,郑重其事地安排他,“你也不能再轻薄我——我知道我这个样子很英俊,但也请你控制你自己,不要觊觎我如今的美貌和**。” 她认真地说了句玩笑话奉还给他之后,又有些懊悔,做什么又轻轻松松地跟他开起玩笑来,显得自己不那么庄重。 陈少权面上现出淡淡的笑意,抬手揉了揉她的布帽子。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去问。 灵药又抱紧了几分,防备地看着他。 “不要觊觎我任何东西!”她怀着戒心,抱着小包包想出门。 陈少权拿住了她的衣领子,她被拽的后退几步。 “不要骑马了,你如今大概可能或许肚子里有了孩子,和雪舟一起坐轿子吧。” 他逗她。 灵药看着他戏虐的表情,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他手中挣扎。 “大概我弄错了,原谅我说了蠢话。我喜欢当锦衣卫,喜欢和孟九安一起玩。”她弓着身子往前走,却原地踏步,“你不要拆穿我。” 陈少权无可奈何地放开她。 她飞也似地窜出上厅,留下一句话。 “不要提方才我说的话!” 陈少权有些感慨,却又莫名地觉得好笑,笑倒在椅上,乐不可支。 他好像领悟到了新的技能,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想到昨夜的事,灵药就觉得满是愁绪。 他怎能能这般下三滥,干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灵药握紧了拳头,思量着下一步的行事。 行路已近一个时辰,她早已做好了骑马颠簸的准备,却不知为何,车队仍旧慢吞吞地行在官道上,她有些着急,将手放在额前做眺望状。 眼前倏地出现了一抹身影,陈少权英挺的身姿出现在她的身侧。 并肩而骑。 灵药不打算理他,高声去唤孟九安。 “小孟,小孟……” “他被调去做斥候,这会子在前方的城镇里。”陈少权慢悠悠地回答道,他伸手拉住灵药的缰绳,停了下来。 灵药皱着眉头去看他。 “你如今有了身子,不可颠簸。”他清俊的眉梢眼角全是笑意,温声道,“殿下,坐车吧。” 灵药正义凛然,高声道:“世子爷,不要再说蠢话了。末将身为锦衣卫,怎么就不能颠簸了?你还是控制一下你自己,不要觊觎末将的美貌。” 说罢,想留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却拽不动他手中的缰绳。 陈少权高声道:“万钟。” 从后头噔噔噔赶过来一辆马车,里头探出一个仙风道骨的小脑袋,却是小道童丹成。 他嘻嘻笑了笑,向灵药招手。 “来呀,上车呀。” 灵药刚想拒绝。 陈少权却向她伸出了手。 “不愿坐车,便于我同骑罢。”他笑着向她发出邀请。 灵药这会儿倒是挺愿意坐车,这下便不再推拒,只是下马这件事…… 陈少权长腿一迈,跳下来,站在她的马旁。 “下来吧,我接着你。” 第58章 启蒙 一个小黑矮子, 不仅得了世子的青眼, 还坐上了和雪舟姑娘、孙姑娘一般待遇的马车。 这样的情形落在车队每个人眼里, 心照不宣地觉得自家世子爷, 疯了。 世子爷十足英气, 那么自然而然的,大家都觉得小黑矮子十足娘娘腔。 回想起来,这小黑矮子个头矮, 声音喑哑像个破锣,偶尔还能撕裂出一丝丝的尖细,骑马的样子也好笑, 在马上蹭来蹭去,就好像憋了一泡尿不得释放。 行伍之人,说话、行事粗俗,行路间灵药下来放风, 便收到了好些不动声色的打量。 到达冀州时,已是暮色四合, 城门缓缓关闭, 冀州知府携一众府衙职官在城门前相迎,排场甚大。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消息, 竟让这冀州知府夹道相迎。 陈少权骑高头大马,领着车队随着仪仗车往下榻的驿馆而去。 到了驿馆,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竟是一座花园式的北地大宅。 那冀州知府季三贯恭敬拱手:“世子爷, 这里原是冀州侯的府邸, 经年未有人居,驿馆简陋粗鄙,下官便为您安排了此地。世子爷,您瞧瞧如何?” 陈少权蹙眉。 “末将只是个守城门的小卒,府尊不必一口一个下官称呼自己。”陈少权翻身下马,在这座宅邸前环视一周,推却道,“这里是他人居所,末将不敢鸠居,还是去驿馆罢。” 季三贯哪里肯依。 “世子爷,守城门也要看守的是哪座城池。世子爷守的是大同的城门,将来御国门,护百姓,立的那是滔天的战功,下官便是拍马也追不上啊。”他坚持自己的安排,“冀州侯自被削了爵位,举家搬迁到了朔州,府邸也被他典给了咱们冀州府,世子爷歇一晚怕什么?” 能看出来,他是个拍马的好手,此刻他遥遥望着陈少权身后的车队,神情凝重:“世子爷身后这些良将,都是国之栋梁,您一路上经过那么多城池,舟车劳顿疲累不堪,下官于心不忍呢。更何况,下官看您车队中还有车轿,想必也是女眷,又怎能在驿馆委屈呢?” 他挥手道,“就在这里罢,世子爷赏下官一个面子!也让下官替冀州百姓报一报国公爷守土的恩泽。” 陈少权笑了笑,带了一丝的不耐,道:“那便在这便歇了,多谢府尊招待。” 他回身向着自己身边的传令官,低声安排,“你去安置,明早悄悄的走,不惊扰百姓。” 传令官秦宣得令而去,冀州知府季三贯高兴起来,一张白胖脸堆满了笑意,附和着陈少权的话:“对,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骑马的兵士纷纷自正门而入,三辆车轿却依次在门前排开,十几个锦衣卫围着灵药的车轿,灵药低声吩咐他们先安置,他们这才散去。 雪舟车轿里的小丫鬟俏俏先在婆子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这才立在下头搬了个小板凳静候。 雪舟着了一件姜黄色的云纱衣,轻轻袅袅地掀了轿帘,多日未出车轿的她,恬静温柔,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明丽。 季三贯弓身上前,点头哈腰道:“这位是……” 陈少权在一旁笑道:“这是舍妹。” 季三贯啧啧称赞:“令妹其静若何,松生空谷。与我北地女子有不同的气韵。国公爷好福气,有这般淑仪的闺女。”他又絮絮叨叨地说,“下官膝下也有一个姑娘,平日里活蹦乱跳,很是聒噪,若是能向令妹学些礼仪,才是最好的……” 雪舟羞赧,脸色微红,在俏俏和许婆子的陪伴下,往侯府里去。 丹成在陈少权身侧嘻嘻笑了一声。 “应当把送给万钟的八卦送给这位知府大人。” 陈少权拍拍他的脑袋,笑了笑。 孙苾芬也在母亲和丫鬟的陪同下,下了车轿,她姿色更加妍丽一些,路过陈少权时并不正眼相看,反而有几分隐隐的不屑。 季三贯在她的背影后头感慨:“这一位姑娘也是颇有南韵,婀娜多姿,又有几分书卷气,她是?” 陈少权沉声为他释疑。 “是卫国公帐下参将的家眷。” 说罢,却见灵药的车轿掀了帘子,陈少权长腿一迈,便迎了上去。 季三贯瞧着这位世子爷如此殷勤,连忙跟了上去,想着这轿中定是位世子爷极为在乎的人。 万钟为她驾车,见她掀了帘子,忙下来扶她。 灵药此时做小黑矮子的打扮,不是本体便放飞了许多,在马上上做了个起跳动作,一下子跳下了马车。 陈少权的那声阻止还未出口,灵药已是顶着小黑脸站在地上,拍了拍手上的泥。 季三贯掼会察言观色的,瞧见陈世子一脸的关切,更确定了这个小黑矮子应是个重要人物。 只是这人相貌黑丑,着一身灰溜溜的甲胄,顶个灰扑扑的布帽子,浑身上下黑黢黢,哪里像重要人物了。 他夸不出口,默默地在一旁站着。 丹成有心闹他,歪着脑袋看着季三贯,眨了眨眼睛。 “季大人,这一位爷如何?” 季三贯两手搓了搓,面无表情地望了望地面。 灵药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有趣,背着手望了望冀州侯府邸上挂着的牌匾,赞叹了一句:“北地也有这种漂亮大宅,不错不错。” 说罢往门前台阶而去。 季三贯看陈少权面带着微笑瞧着小黑矮子的身影,终于憋出了一句。 “这位爷的布帽子颜色很气派。” 陈少权负手跟在灵药后头,却见前面走着的灵药踉跄了一下。 原来是被台阶绊了一下。 陈少权回头向着季三贯道:“这里应当立个牌子。” 季三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写些什么?” “小心台阶。”陈少权说罢,跟在灵药后面,往府邸里去了。 季三贯哦了一声,有些茫然。 灵药今日仍着甲胄——甲胄前护胸后护背,虽然有些热,但却能遮掩自己的瘦小,她扶了扶头上的布帽子,觉得自己今日尤其精神些。 她前夜说了些蠢话,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虽然知道了光亲嘴缠舌头交换唾液不会有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她还是不大清楚。 若是身边能有个教养嬷嬷跟着,倒可以问一问——不过问的话也是有些羞耻,毕竟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 她好奇的很,却只能憋在心里。 若是法雨在就好了,还能和她探讨几句。 冀州侯府的宅子建的很漂亮,拐过一道极其气派的影壁,长廊环布,遍植草木。满眼绿意。 灵药被安置在了西厢房,与雪舟的屋子面对面,隔了个极大的院子。 雪舟进屋前,好奇地看了看这个小黑矮子,却换来了小黑矮子不怀好意的一个笑容,吓的雪舟快步进了屋。 灵药心中好奇的很,将万钟偷偷唤进了屋子。 “你说,这冀州宵禁不宵禁?”她心里打了个主意,这便问起了万钟。 万钟知道她的身份,老老实实地回答:“……从小孟前几日打探来的消息看,冀州宵禁。” 灵药哦了一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那秦楼楚馆呢?待不待客。” 万钟惊恐地看了灵药一眼。 “这个,小的怎么会知道,这您要去问小孟,我去叫小孟来。” 一溜烟地溜出去,然后去汇报自家世子爷了。 灵药自有主张,叫了两个锦衣卫陪着,又喊着小孟大大方方地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冀州的一家名叫“玉堂春”的妓馆门口,多了两个仰头观望的男子。 一个又黑又矮,一个又高又细。 灵药仰头瞧着妓馆的牌匾,心中有了计较。 “小孟,今夜我要凭我这英俊的样貌,寻一位知心美人相伴。” 孟九安踟蹰地用脚搓着地。 “我不敢进去。有些对不起我未来媳妇儿……” 灵药有些同情地望着他。 “你这媳妇儿还没有着落呢,先去瞧瞧别的姑娘都是什么样子。”她劝他,“我好不容易为你讨了假,你这么没出息,可有点儿对不起我了。” 孟九安犹豫了一会儿,看灵药已经迈进去了,咬了咬牙也跟了进去。 那鸨母热情相迎,灵药仗着自己不是本体,高声道:“我要一位知晓人事,温柔体贴的姑娘相陪。” 又指了指孟九安,“给他找一位绝色便可。” 孟九安连连摆手:“我也要个温柔体贴的,不要多绝色。” 鸨母见多了这类小兵,笑着说:“小将军,可有现银?” 灵药心下翻了翻白眼,递给她一个布袋子。 鸨母解开带,往里头一瞧,顿时笑开了花儿,为灵药和孟九安寻了个两间温香软玉的卧房,这便去叫姑娘去了。 灵药也不拘谨,靠在软椅上坐着等。 良久,果进来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儿。 身量颇高,体态婀娜,最妙的是一双美目,顾盼间温柔小意,自然流露。 她向着灵药福了一福。 “奴家鸳梦,问小将军好。” 灵药最喜看美人,此时好奇心大盛,向着鸳梦勾了勾手,神秘兮兮地说:“来,你来。咱俩聊聊。” 鸳梦向来活泛,慢慢而来,坐上了灵药的大腿,勾住了灵药的脖子。 灵药大腿被压的一沉,好重啊…… 可是为了自己的男儿气概,她忍了。 她有些尴尬地看着贴着自己脸的鸳梦,稳了稳心神。 “鸳梦,这名儿好。”她故作轻松,手指勾了勾她的小下巴,“我问你一件事,男女怎么做?才能有孩子?” 鸳梦一听,笑的面上流光溢彩的,她握小拳头,开始轻轻锤灵药的胸口。 “小将军真坏,真坏。” 她靠向灵药的耳朵,一边吹气一边娇嗲着说,“小将军想做能生孩子的事儿嘛,奴家可以慢慢儿教你。” 这小黑矮子虽然有些黑丑,到底是年轻男子的躯体,鸳梦不介意教一教这个雏儿——男人总要教导的呀,她乐意做每一个男人的第一个启蒙的女子。 灵药的耳朵被她吹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顽皮地捏了一把鸳梦的小腰。 “你教教我,或者说给我听好不好?哎,你别吹气。” 鸳梦用一根纤长食指轻轻按住了灵药的嘴唇,撒着娇:“哎呀,小将军你坏!这让奴家怎么说呢。” 灵药尴尬地笑了笑,抬起了手拍拍她的脸蛋儿:“你就说给我听听嘛。” 鸳梦的樱桃小口一下子含住了灵药的食指,小舌头轻轻舔着,双目流光,媚态尽露。 “小将军想听呢,奴家就说给你听听。”她含糊不清地说着,“男的和女的,想做能生孩子的事儿,就得先向你和奴家这样,搂抱在一块儿,你舔舔奴家,奴家舔舔你……再然后。” 她凑上灵药的唇,灵药吓的往后一躲,鸳梦却又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灵药被鸳梦弄的浑身不自在,现在看她要亲自己,这下慌了神。 还未站起身,却见门一下子被踹开。 廊里的漫漫灯影下,清俊青年长腿踹门,俊颜上满是怒意。 陈少权好气又好笑地大踏步进来。 鸳梦张大了樱桃小口,喃喃出言:“好俊的郎君……” 灵药往后退了两步,手却被被陈少权一把捉住。 陈少权隐忍着怒气,低着头去看灵药。 他的下巴有些青色的胡茬,白净的脖子上喉结微微凸起,他低低地说着:“你想知道怎么生孩子,来问我便是。” 说罢,一把拽起灵药的胳膊,往外头走去。 第59章 灭佛(伪更,捉虫,别理我) “谁说我想知道怎么生孩子了?”灵药被他的在地上差点成了拖行, “你放开我, 我付了钱的!” 陈少权抓住了她的小细胳膊, 大踏步走的一点儿都不含糊。 自二楼沿梯而下, 厅中正作乐的各色人物都将目光转向了他们。 陈少权不理这些人, 见灵药在后头和他抵死相抗,一下子停住脚步, 灵药一头撞向他宽阔的后背。 正暗自抱怨,陈少权已然是一把将她扛在肩上,往外头走了。 厅中的莺莺燕燕, 不禁感叹起来。 “多俊秀的郎君, 可惜是个断袖……” 灵药自被他扛在了肩上,就用自己的小黑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太丢人了, 从妓馆被带走, 还是以这种形式带走, 简直是她人生中的黑历史。 踏出妓馆, 仿佛一瞬间自繁华中坠落, 外头街市黑寂的夜,提醒着目下已是深夜。 陈少权将她丢上了马背, 自己翻身上马,一扬鞭,马儿扬蹄便走。 灵药肚子被杠在马背上, 马儿疾驰, 她难受地想吐。 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抓住了陈少权的衣领。 “陈少权, 我想吐。”她咬牙切齿地仰头去看他。 陈少权揽住她的腰,手动给她换了个姿势——窝在他的怀中。 寂夜若井,长风过耳。 陈少权清朗之声在她的耳边响起。 “上了一回妓馆,怎么就想吐了?”他语带了几分讥诮。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见她搂个女子,都这般气愤——若是哪天她去搂一个男子,再问些如何生孩子的话,那他大概会疯。 灵药黑脸红红,又是窘迫又是被拆穿后的恼羞成怒。 “……我和什么人说什么话,关你什么事?”她在他怀中蹭来增去,表达自己的不满,“你昨天 干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今天就来跟踪我,好大的胆子!” 陈少权一把捉住她在空中晃来晃去的手。 “我昨天干了什么事?”陈少权制住了她的乱动,反问道,“你不是想知道怎么生孩子么?我来教你。” “谁说我想知道,就算我想知道,也不问你!”灵药被激起了逆反之心,“我还没原谅你呢,别来我管我!” 陈少权倏地勒住了马儿,马儿前足扬起,在空中挥了挥,这才停住了。 这是一条寂静无人的小街。 陈少权翻身下马,将灵药从马上拉下来,动作一点也不温柔。 他看着灵药在夜月下愈发黑的脸,唯有一双眸子动人。 灵药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你想干什么?” 陈少权一步步地逼近她,将她逼退在一个角落里,旋即,用胳膊圈住了她。 灵药慌张地捏紧了自己的衣领。 陈少权垂着又浓又密的睫毛,眼睛亮亮的,他看着她的小黑脸,一动不动。 “你几时能将这黑粉擦掉?”他忽的问她。 灵药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着他。 “这就是我,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陈少权苦笑了一声,嘴角却抿了个好看的弧度。 “也罢,横竖都是你。” 旋即,他覆上灵药的唇,轻轻将她的唇含在口中,又挑起舌尖去寻她的香甜。 渐渐的呼吸灼热。 灵药双腿发软,此时却坚强了意志,使劲儿地推开他。 “不要脸!” 陈少权离开她的唇,将头搁在灵药的肩窝里。 “这样是不会有孩子的……等你嫁给我,我会教给你怎么生孩子——或者说,我们俩一起研究怎么生孩子。” 灵药打断他的话。 “谁说我要嫁给你了,别不害臊了。”她推推他,“你已经轻薄了本公主两回,够你死好几次。” 他却捕捉到了她语气中的轻松。 “……你想要几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女孩儿就叫陈鱼落雁,男孩儿……” “男孩儿就叫陈谷子烂芝麻。”灵药顺口接了一句嘴,旋即道,“就冲这名字,我都不可能嫁给你,行了,放开我,本公主不治你的罪。” 她自被少权看穿,便也不服那伤嗓子的药了,恢复了本来的嗓音,清脆叮咚的,煞是好听。 陈少权却抱紧了她,她刚想挣扎,却听见陈少权嘘了一声。 “你听,什么声音?” 灵药被激起了好奇心,竖起了耳朵。 果有叮叮咣咣的兵器相接声。 似乎就在这街巷后头。 陈少权执起灵药的手,一个飞身已是上了房顶,再往下头街巷看去,果见了两伙人争斗。 一伙人均是全身着黑袍、蒙面巾的打扮。 另一伙人却是有僧有俗。 此时打斗成一团,因为衣着的缘故,却很明显地分出双方人马。 似乎是黑袍人士占了上风,他们显然抓了对方一个僧人,将匕首架在那僧人的脖颈之上,并不等对手反应,一下子便将那僧人割了喉。 鲜血喷了一地,僧俗打扮的十几人已然惊呆,已是冲了上去。 那黑袍人士露在外头的眼睛,都不似中原人,在陈少权和灵药心中,已是默默地占了队。 “去救救他们罢。”灵药轻声道,“那都是佛门弟子。” 陈少权嗯了一声,一声呼啸声顿起,他飞身下房檐,闪入两方之中。 他本就在海外仙山学的道家武功,此时身姿轻渺,使起了轻身功夫梯云纵,已是在瞬间,缴了一众黑袍人的兵器。 呼啦啦的兵器落地声,他将僧俗中原人护在身后,面对着一群黑袍人。 “阁下是什么人。”领头的黑袍人面目隐在黑面巾之下,说着不流利的汉话,问。 陈少权朗声道:“各位出手狠辣,显然是想要这些人的命,又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身后的一众僧俗,面上都露出了感激之情,其中一位青年僧侣,高声道:“咱们是从西洲跑回来的,这些人始终不肯放过!” 在屋顶上躲着的灵药,乍听得西洲二字,有些触动。 陈少权脚下一踩,一柄剑已然翘起,落在他的手中。 “这里是中原,是冀州,各位想在这里放肆,怕是找错了地方。”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那领头的黑袍人似乎有些顾忌,回头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这些人便倒退着,飞速离开了。 身后的僧侣们都纷纷舒了一口气,有几个人便扑在死去僧人的身上,哀泣了几声。 另有僧人念起了佛经,似乎在为死去僧人超度。 灵药在屋顶上招手,见陈少权忘记了她,只得艰难地沿着瓦片走到了屋顶边上,试着抱着柱子往下落。 滑了一半,手一松,啪叽一声,已然是摔在了地上。 陈少权被惊动了,一下子跑了过来,将灵药从地上捞起来。 那些僧侣超度完了自己的同伴,聚集过来向陈少权道谢。 领头的青年僧人双手合十,恭敬道:“多谢将军相救,不知将军高姓。” 陈少权不作答,环顾了这些人,肃言道:“这里是中原冀州,为何你们会和西洲来的异族人争斗?” 那青年僧侣面上现出悲色,一时沉默不语。 陈少权见他们不做声,试探道“西凉乃佛国,你们怎么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那青年僧侣沉默良久,苦笑一声。 “西凉如今不仅不是佛国,还举境灭佛。” 灵药一惊,回想那些黑袍人的样貌,思量问道:“可是辽人那边来的外邦人害你们的?” 那青年僧侣低声道:“如今,西凉被绿摩教占领,咱们佛教徒已然无法生存,百姓皆信绿摩,无一人再信我佛,甘愿拜那绿摩老祖,像中邪了一般……西凉本就国破,如今更加残破,怕是往后,尊绿摩,不尊我大周……” “西凉国破短短十几年,佛教便被边缘至此?”灵药有些不大相信。 “不光如此。如今西凉百姓不事生产不敬鬼神,一心拜那绿摩老祖,若有不信绿摩的,竟执火把将人活活烧死,辽人带来的这绿摩教,当真邪恶至极……我大周西凉,再过几年,恐怕全是绿摩教的邪教徒了……咱们的佛寺、庵堂、藏经塔,如今已被烧光殆尽,数万僧侣,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大概只有几百名……咱们也是从那里逃出来,今日若不是您相救,恐怕我们十几人已遭毒手。” 他身后的僧人均双手合十,念起佛号。 陈少权和灵药默然。 良久,陈少权才道:“诸位先随我去安置。” 青年僧侣面上现出喜色。 这武艺高强的青年将领若能为他们提供庇护,那他们的安全,便能得到些保障…… “多谢少侠。” 陈少权将这些僧侣带至了冀州侯府,一直忙到了半夜才有闲暇。 灵药在自己的屋子里,净了面,端坐在镜前思量。 西凉原是佛国,举国沐浴佛香,百姓安居乐业,贵族不欺压人民,只是数十年前,辽人进犯西凉,将西凉王室屠杀殆尽,大周派军相助,驱散辽军,趁此也将西凉纳入版图,这数十年来西洲都护府维护西凉长治久安,未成想那里已是这般情形。 怪不得,母亲的娘家人会千方百计地,将一枚舍利送进京城她的手中。 淮阴侯姜许在西洲数年,想必对那里也是了若指掌罢。 想必,辽人急需西凉王室宝藏里的珍宝做军备,好来和大周打一场生死之战吧。 第60章 世叔 因西州僧侣一事, 陈少权的车队第二天并没有出发, 再加上冀州各级官员不断地递上拜帖, 让他不堪烦扰。 他不过末等小卒, 这些官员前来拜会也只是想与卫国公攀上关系罢了, 陈少权不愿为父亲带来麻烦,便让万钟一一回绝。 但冀州知府季三贯的酒, 是不能不吃, 况且, 他还是有事相询。 不带随从护卫,只携丹成一人,身着常服往他居而去。 从他住所来看,这位知府大人倒真是清廉, 一所二进的北方四合院,季三贯携自家夫人早等在门前, 见陈少权来了, 忙躬身作礼道:“世子爷光临寒舍,下官面上甚感光彩啊。” 陈少权也拱手笑言叨扰,那季三贯便为他介绍自家夫人柳氏, 寒暄一阵便进了垂花门, 行过北方古朴的抄手游廊, 进了正厅而坐。 将将坐下, 便有一个娉娉婷婷的豆蔻少女羞怯上前, 执壶沏茶, 动作温婉流畅, 显是个知礼少女,她沏茶时,不经意地将眼光掠上陈少权的脸,一滞,又略带了几分羞涩垂下了眼眸。 季三贯微笑地看少女温柔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带了几分慈爱地笑了笑。 “世子爷,这是小女,家中都唤她一声鸾儿。” 鸾儿娇怯怯地抬起头,眼神中带了几分羞涩,温温柔柔地向少权躬身行礼,吐气如兰。 “鸾儿见过世子爷。” 少权唇角微扬,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丹成却在一旁观察起了自家师兄的神情。 这季三贯的女儿叫啥不好,偏叫了鸾儿,倒犯了少权之母荥阳长公主的名讳,也不知道世子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季三贯心中却暗自得意起来。 他执掌冀州府也算公正廉明,如今虽油滑拍马,但心中报国之念犹存。不贪财不贪权,他性子向来油滑,但大体的底线是守得住的,他一向为自己的品行得意,今生唯一的愿望,便是自家的这个小女儿能许个好人家。 他素来心高,本想着让夫人带着女儿入京还家,在京里说亲,没想到前几日得了世子爷来冀州的消息。 他的心便活泛起来。 京里头王爷家的、公侯伯爵家的,林林总总加起来能有几十个世子爷,可这一位那是大不同,卫国公府是大周顶级的簪缨世家,卫国公是开国勇将,又是圣上器重的护国大将军,这府上的世子爷,那便是天上的人物,他这等地方官,平日里那是想也不敢想的。 但如今有这样一个机缘,他忍不住要将女儿推出来,万一,世子爷不是个俗人,看中了鸾儿呢。 他年轻时看多了才子佳人,这会儿心里便存了这一番美梦,言语上就美滋滋起来。 “世子爷,圣公在边关守土,您这也即将上沙场,家中可订了亲了?” 这转折转的有些生硬。 少权笑了笑,还未言语,季三贯又胖着脸笑说:“世子爷瞧着年岁也不大吧,小女年方十五,不知世子爷年岁几何?” 陈少权笑的得体,轻抿一口茶水。 “季大人,你我同朝为官,算起来也是同僚,我便叫您一声世兄,想必你也不介意罢。” 季三贯眼皮微跳了一下,怔道:“不介意,不介意。” 陈少权又笑向季鸾儿。 “世侄女文雅知礼,世兄教养的好。”他看着丹成道,“丹成。” 丹成会意,从手中捧的盒子中拿出一套白玉灵芝耳的杯盏,放在案上。 “这一套白玉杯盏,赠与世侄女罢。”他盈盈笑着,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 丹成在一旁忍住了笑,一张小脸憋的通红。 鸾儿的身体却微微动了动,一张端丽的面容上微显失落,旋即又笑道:“多谢世叔。” 上前捧了杯盏,盈盈施礼,“小女退下了。” 季三贯有些失落,看着陈少权年轻而俊秀的脸,心中微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世子爷,您在冀州打算歇几日,有什么需要下官帮忙的,尽管吩咐。” 陈少权正了脸色。 “昨夜,这冀州城有争斗,府尊可知?” 季三贯昨夜早听说了此事,此时脸色一凛,肃然道:“不瞒您说,咱们冀州城里自前日起,陆陆续续地发现了许多僧侣的尸体,这些僧侣并不是本地僧人,他们未曾住宿登记路引,便不知来历,下官也正在盘查。” 陈少权轻轻嗯了一声。 “昨夜小弟已收留了一十六位僧人,他们来自西凉西州城,原是西州城大觉明寺的僧人,据他们所说,西州举境崇摩灭佛,大部分被屠杀殆尽,小部分逃出来的,便往中原赶,却仍有不少人遭了毒手。” 季三贯神色微动,气道:“西凉早纳入我大周版图,缘何如今会大举灭佛,不听朝廷号令?西州都护府呢?西凉情势堪忧啊。” “这些僧侣自玉门关一路逃中原而逃,想必也分散在各地,如今冀州城既然出了此事,还请府尊多派些人手相护。” 季三贯是个忧国忧民的,点头称是之后,却又担忧道:“这北有辽兵进犯,西有摩教作乱,这局势……” 陈少权明白他的担忧,大周国境线,北至大同燕京,西至玉门关外西凉,但西凉如今这番天高皇帝远的做派,想来是危机重重,如今护**大部都在大同御敌,西州若有叛乱,恐怕鞭长莫及。 他昨夜已命听命与他的锦衣卫速速赶往京城,将此事上报天听,又命数人前往西凉打探具体情形,如今心下稍安,却仍有隐隐不妥。 季三贯却想到了一件事。 “不知这摩教什么来历?前些日子屡屡发现僧人尸体,下官派人去查,也发现了有些人家里多了些异族面孔,盘查来去,他们都有官府颁发的户籍,皆是良民,这让人大伤脑筋。” 陈少权思量一时,沉声道:“这些人家和普通百姓有何区别。” “他们都是早些年自关外而来定居的,自称天民。咱们想着天子脚下,人人皆是天民,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如今想来……”他说到这里,突然一阵毛骨悚然,“是谁的天民,还未可知……” 陈少权陷入了沉思。 若摩教在中原早有渗入接应,那么若西凉作乱,中原必乱。 到了大同,还需和父亲商议才是。 在季三贯家中用了午餐,陈少权与丹成沿着朝天街一路往回走,经过了一家酒楼,丹成指着二楼上探着脑袋往下看,又猛地缩回去的孟九安,呼道:“师兄,孟九安在上头。” 他推算道:“孟九安在上头,那公主肯定也在上头。” 陈少权用手遮住了眼前的日光,仰头二楼的窗子看去。 一个小黑脸,探着脑袋看他们,正与陈少权眼神相接。 陈少权目光凌厉,窗子上的小黑脸好像中了一枪,慌慌张张地缩回脑袋。 丹成扑腾腾就进了酒楼,陈少权跟在其后,两人晃上了二楼。 那对窗的屏风里,小黑脸正探着脑袋往楼梯上看。 见他们上来了,小黑脸一脸哀鸣。 屏风后,孟九安坐的像个鹌鹑一样拘谨,一旁的美艳女子却一脸耐人寻味。 小黑矮子讪讪笑道:“世子爷怎么也有雅兴到这里?” 她慌慌张张指了一旁写着各式菜名的板子,道:“吃些什么?我要锅包大肘子,白玉鸡脯,小孟要吃驴肉火烧,鸳梦姑娘只要喝点小酒儿,来个衡水老白干儿……你要什么?” 陈少权自顾自拖开了一张椅子,坐下道:“我要你老老实实地。” 灵药一囧。 玉堂春的鸳梦姑娘今儿没事,没成想这出手大方的小黑矮子竟然邀她出游,她想着小黑矮子跟雏儿一样的又丑又可爱,倒不如出来逛逛,这便应了邀,先来了这冀州最有名的酒楼“醉仙楼”吃些酒。 乍一瞧见这如天人之姿的郎君,她便迷了双眼。 她从南走到北,放眼熙攘俗世,哪有几个风姿卓卓的男子,满大街都是黑丑矮,即便是这河北冀州,有名的尚武之地,男子虽都高大威猛,却没几个五官俊美、气质出尘的人。 又听得小黑矮子称这青年为世子爷,鸳梦便来了兴味。 “哟,奴家今日竟碰上一位权贵少爷,这满冀州城,也没见有个世子的官儿,这世子是个什么官儿啊。”她站起身,若一株直不起身子的河边柳,一只手搭在灵药的肩上,一只手拿着手绢摆呀摆。 灵药扯了扯嘴角,让她坐下。 “世子是个顶大的官儿。”她解释道,“好姐姐,回头我细细说给你听。” 孟九安拘谨地坐了一会儿,只觉得坐立不安,侧旁似乎有阴阴的凉风吹着他的脖颈。 “……世子爷,这女子是田大叫来的,跟小的不相干……” 灵药不满地瞪了孟九安一眼。 这小子,卖队友卖的瓷实。 “小孟,明明是你让鸳梦帮你打听那个绮梦姑娘的事儿,我这才做东帮你,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孟九安连连摆手。 “什么绮梦,小田你可别陷害我。” 陈少权一笑。 “孟九安,你既入了护**,自是对军规知晓一二。来,背一背第九条。” 孟九安哭丧着脸站起身。 “行军期间,不准狎妓,违者五十军棍……” 鸳梦猛地站起身,强力反驳。 “什么狎妓,你说话给我放尊重点,老娘可不是妓,老娘卖艺不卖身!” 她语音清脆,说的孟九安脸更苦了。 “鸳梦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背个军规……” 灵药在一旁劝架。 “小孟,你真不会说话。”她去哄鸳梦,“好姐姐,你跟他生什么气,他不懂你高洁,我懂。” 鸳梦心道这小黑矮子还挺识趣,歪了嘴角笑了一个妩媚,手帕在灵药面上拂过:“小黑郎君,你真是可爱呐,姐姐疼你。” 陈少权闭了闭眼。 十公主,泡妞有天赋。 第61章 真如 鸳梦就像朱门梁上一条蛇, 烟视媚行。 她捏着帕子扑了灵药一下,笑的妩媚:“小黑郎君,这世子爷就是昨夜坏咱们好事的那一位吧。”她嘴里说着, 手上也不停,抚了抚灵药的小黑脸,“世子爷好不解风情,亲自到奴家闺房逮人, 看着叫人怪害怕的。” 她轻轻锤着灵药的小胸脯。 “小黑郎君,你来摸一摸奴家的心, 这会子还砰砰乱跳心慌意乱呢。” 灵药被锤的一口水喷了出来,孟九安嫌弃地往后让了让。 “小田,说话归说话,别乱喷口水。” 鸳梦哪管这些, 还要说话, 灵药已然接口道:“好姐姐, 别闹了,给你买花儿戴好不好?” 陈少权顿时觉得自己眼瞎了。 丹成在后头看不过眼。 “喂, 你别瞎摸乱碰的。”他嘀嘀咕咕地看不下去眼。 陈少权站了起身,留了一句话便走了。 “早点回来, 明日一早出发。” 孟九安哪敢不走,灰溜溜地跟着陈少权下了楼梯。 鸳梦有些失落, 坐在椅上, 懒洋洋地看着灵药说:“小黑郎君, 这世子爷谁啊, 你相好?” 灵药气急败坏地嚷起来:“说什么呢,那是个男人,我也是个男人,怎么能相好?” 鸳梦甩了甩手中的帕子。 “别装了,你这会儿穿着盔甲是瞧不出来,但昨夜后来你脱了衣裳,软绵绵的,姐姐我可不是傻子。”她懒洋洋地往嘴巴里送了一盅酒,“黑黑的手指头翻个面又软又滑,耳朵上还有个小耳眼……姐姐我阅人无数,这还瞧不出来,那就真是抓把红土当朱砂——太不识货了。” 灵药收起气急败坏的嘴脸,娘里娘气的坐在桌旁。 “说不定我就是娘娘腔呢。别那么笃定。”灵药嘴硬地开始吃菜。 鸳梦却不管她抵赖,嘴角歪了一歪,笑的心知肚明。 “世子爷生的不错,就是严肃了点儿,怎么,你就是想和他生孩子?” 灵药一张黑脸瞬间憋的通红。 鸳梦哪里管她羞涩不羞涩,摆出一副谆谆善诱地样子。 “想和男人生孩子,你这样是不行的,胸前连个二两肉都没有,跟个小鸡仔一样,再看看你这脸黑的——天生的还是后天的?这黑粉是你自己涂的吧,眼睛长得挺好看,不知道原本长啥样。” 她使劲儿推了推自己高耸的双峰,上下打量灵药。 “那世子爷什么来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姐姐我替你去试试?” 灵药连连摆手。 “得了得了,我可不想和他生孩子。”她不服气地看着鸳梦,“我胸前哪里没有二两肉了,不信你摸摸。” 鸳梦双眼闪光,伸出软软的手,一下子探进灵药的盔甲。 触手又软又弹,灵药一下子抱住了胸,一脸惊恐:“你还真摸。” 鸳梦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哟呵,真有点深藏不露,怪道昨夜姐姐我觉得你软的很,原来真有点内容。” 灵药没想到她身手如此敏捷,好在此时着了男装,又是个小黑脸,看不出来面上的窘迫。 两人聊着大天儿就吃完了饭,灵药会了账,领了鸳梦出了酒楼,又往那首饰铺子、绸缎铺子,给她置办了一套头面两身缎子,鸳梦心中欢喜这小黑矮子,一路说说笑笑的。 这鸳梦如今才十九,原是河北沧州人士,打小死了爹娘,被自家哥嫂卖进了青楼,如今已三年,她在这玉堂春也算不上头牌,就是性子好,这才机缘巧合接了灵药的客。 送到了玉堂春门口,灵药抬头看了看花团锦簇的牌匾,拉着鸳梦的小手。 “你身价要多少?” 鸳梦摇着团扇一脸戏谑:“怎么?你想替姐姐赎身?” 灵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法雨和沈正之提前去了西州,她身边跟的全是大男人,万里行路,也来不及采买丫头,倒不如找个姑娘作伴。 “一千两跟不跟我走?”灵药认真地说。 鸳梦用团扇拍了拍灵药的小黑脸。 “在这儿锦衣玉食的,你给我五千两我都不跟你走。” 灵药更加认真了。 “那五千两你走不走?” 鸳梦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灵药,纠结了一会儿。 “那走啊。”她一溜烟地进了玉堂春,顿了顿脚,回头道,“小黑,说定了哈。” 灵药有些错愕地点了点头。 还没给你钱,也没告诉你去哪儿…… 鸳梦没一会儿又跑出来。 “你们住在冀州侯府是不是?今晚你等我。” 又是一溜烟地走了。 灵药愣了愣,无意识地抬脚走路。 这北地姑娘果然豪爽。 到了晚间,鸳梦果然来了。 外头的锦衣卫通报了一声,便将她带了进来。 她这回竟换了一身朴素衣衫,头发束起,略施脂粉,竟不似白日那般妖娆了。 她握着灵药的手,盈盈行礼。 “小黑郎君,五千两呢?” 灵药喜她爽快,这便拿了绑在自己身上的小包包,自里头取了五千两的银票给她。 她坐在灵药的床榻上,晃着腿。 “我没钱找,先收下了。”她环顾着灵药的住所,“早些时候我就给自己赎了身子,只是没地方去,和杜妈妈也生了感情,就一直没走。” 灵药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到大同还有几百里,你可能吃苦?” 鸳梦歪着脑袋瞧她:“你娇娇弱弱地都能吃苦,莫非我不行?” “我可不娇娇弱弱,我会骑马会打仗。”灵药大吹法螺。 鸳梦好笑地瞧着灵药。 “你长什么样呢,给我看看呗。” “那哪儿行呢,明儿你也打扮成男子,咱俩同吃同住,也方便。” 鸳梦应了声,又问她:“你一个女儿家,为啥跟着护**的队伍走?” 灵药挠挠头,还是决定不告诉她真相。 “我要到大同弄明白些事情,女儿身不方便行路,这才做了男装打扮。” 鸳梦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包袱中拿了一张文书来,递给灵药。 “我这般大了,不想再入奴籍,这是我的投靠文书,你若能愿意通融,我一定尽心服侍你。”她见灵药接过投靠文书,松了口气,“五千两买个我这样哪哪儿都好的丫头,美了你。” 灵药将那文书放下,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意只是想让你同我做个伴,并不是想让你给我做丫头……” 鸳梦挥挥手毫不在意。 “我原先做过丫鬟、厨娘、后头被我哥嫂卖了才入的这玉堂春,好在我命好没吃什么苦头,如今你在军中,男人多,我日后也能寻个良人嫁了……”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灵药笑着应承她:“军中都是铮铮铁骨男儿,你长得好性子好,一定能找到。”她提起了法雨,“我有个丫头叫法雨,她如今看上了一个男儿,我就允了她跟着那男子一起,我真希望我身边的姑娘们都能嫁个好人。” 鸳梦眼中冒着光彩,不住地点头。 “你那个丫头叫法雨,倒和我原来的名字有些相配——我生在庵堂里,姑子给我起了个名叫真如。”她认真地看着灵药,“我姓顾。” 灵药拍了拍她的手,合该是有缘分。 两人聊了一夜,到了第二日一早,天将蒙蒙亮,灵药就顶着两个乌眼圈上了小车,鸳梦——改了她从前的名字唤作真如,倒真是个仔细贴心的,为她净面上黑粉,没一处不妥帖。 就是在为灵药净面后,十足愣神了半晌,才说了一句啼笑皆非的话:“姑娘这姿容,若是在玉堂春,绝对是艳冠冀州城呢……” 又见灵药亲切和气待人和煦,更认定了她的身份必不一般,也收起了懒怠之心,尽心尽力地跟着灵药了。 在冀州侯府的门前,冀州的各级官员前来相送,陈少权只见了季三贯一人,拜托他将那些僧侣妥善安置好,并将这摩教一事查明。 季三贯满口答应,末了递给他一个锦盒,小心翼翼恭敬道:“世子爷,您前日赠了小女一套精致杯盏,小女过意不去,连夜赶制了一双千层底的皮靴子,以谢世子爷的相赠。” 灵药的车轿离少权颇近,此时在轿中听得清楚。 陈少权推却。 “多谢世侄女的美意,万万使不得。” 季三贯却满脸的诚恳。 “世子爷……” 丹成在后头清凌凌道:“府尊大人,鞋袜这等贴身物件儿,我家师兄怎能乱收呢,要不给了小道吧。” 灵药在轿中暗暗给丹成点了一个赞。 陈少权眼看着季三贯面色转红,有些难堪,心下倒觉得有些不忍,便接了过来,道:“多谢府尊美意。” 灵药皱着眉头,真如在一旁幽幽传来一声:“不就一双鞋嘛,不服你也做一双。” 灵药嘀嘀咕咕。 “又不是没做过,做了三十多双呢。” 打住,她不能陷入到上一世的情绪中。 辞别冀州众人,陈少权的车队往大同而去。 冀州离大同路程不远,昼夜行路,两日便到达了后方,朔州城。 还未行到朔州时,灵药便已然发现了护**在边关的威名。 沿途各城镇,皆挂卫国公护**大旗,他们行在进朔州的路上,不时能见到行路匆匆、阵容肃杀的护**军队行过。 第三日夜间,陈少权一行,驶进了墙高濠深、岩岩铁壁的朔州城。 第62章 匪类 苍茫雄奇, 一碧千里。 自夏入秋,一直走到西北风肃杀, 终于进了这朔州城。 城门拉起, 再复缓缓降下, 迎进了自京城而来的陈少权一行。 陈少权从未涉足过西北之地。 十二岁贸然离家, 因缘际会入了海外仙都稚川, 学艺七年, 再在京城军学卫学中夺魁, 授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他的资历浅薄而不足以服人心。 卫国公在大同坐镇, 家眷均在朔州。 代国大长公主居朔州一载,常做寻常民妇打扮,遇到不平事来上前管一管, 在朔州城颇有几分贤名, 又因大长公主当年与陈少权之祖父陈宪鹣鲽情深, 曾一同驻守边疆, 当年的华阴军也就是如今的护**上下, 都对大长公主敬爱有加。 大长公主坐镇朔州城, 边关百姓心中皆有万万分的安定。 到了卫国公府,门外已是点了数盏灯火, 府外头立了许多护院,另有一些婆子丫鬟恭恭敬敬地在外头候着, 先是扶下了陈雪舟, 簇拥着往府里头去。 陈少权静候片刻, 这才走到后头的马车轿旁。 “殿下。” 轿中许久未出声。 陈少权略沉吟片刻, 一掀轿帘。 孟九安一张憋的通红的脸露了出来,看到陈少权闭了闭眼,孟九安比谁招的都快。 “世子爷饶命啊,先前您去城门前过关,田大骗我吃烧鸡,小的上了当进了车轿,她二话不说就绑了我,然后和一群锦衣卫跑了……” 陈少权立在原地屏神蹙眉。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朔州城里住着她的姑奶奶,怕这幅模样吓着她老人家,又说急着赶去大同……让我替她呆一会,别让我告诉您。”孟九安一脸不关我事我是被逼的表情,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这朔州城里,的确住的是她周灵药的姑奶奶。 朔州往南是雁门关,往北行三百里地便是大同,如今已近深秋,西北风沙肆虐,越往北,越凶险。 辽人如今小股进犯,屡屡和护**迎头碰上起干戈,她只携二十名锦衣卫,太过冒险。 陈少权不再搭理孟九安,匆匆叫过身边随扈,交待了几句之后,便翻身上马,正待奔走,哪知后头却传来大长公主身边老奴马嬷嬷的一声唤。 “世子爷,大长公主七年没见您,这会子听您到了,喜不自禁,你不进府这是要往哪儿去呢。” 陈少权微怔,心下有些内疚。 他少年离家,七年未见祖母,思及自己幼时祖母对自己的疼爱,陈少权犹疑起来,还是得先去问候下祖母。 这便下了马,将马鞭递在了万钟手中,先是向着马嬷嬷行了礼,跟着往府里头去了。 陈少权心中焦虑,周灵药此刻却行的艰难。 因是夜间,西北风沙肆虐,这一行人顶着风沙寸步难行。 灵药此时已是后悔自己的决定,然而骑虎难下,吩咐了锦衣卫们寻了有遮蔽的地方,升火扎营,叫来锦衣卫郑登峰前来商议。 她此刻仍做小黑矮子打扮,大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头脸,只露出两只大大的眼睛。 真如瞧见她在和郑登峰议事,已是走到了一旁,和那些顿了下来的锦衣卫相谈甚欢。 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有了真如在一旁又是加油又是鼓励的有爱话语,锦衣卫们干起活来都精神百倍,不到一会已是升起了好几堆火,连壶都吊了起来。 郑登峰眼望着前头黑寂,恭敬道:“公主,若是连夜行路,咱们脚程快,一日一夜定能赶到大同,只是这西北风太过厉害,咱们路又不熟……” 灵药搓了搓自己的手,裹了裹身上的罩甲,有些懊悔道:“早知如此便随着陈少权进朔州了。但此时已行了数十里,折返也不现实,郑大人有什么打算?” 郑登峰沉吟一时,眼光里有些担忧。 “依臣看来,已经走到了这里,若不继续行路,岂非做无用功,倒不如继续往下走。” 灵药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让两个兄弟去找个向导,领着咱们往前走。”灵药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皓月,“停一个时辰,到三更天再走。” 郑登峰领命而去,吩咐了两名锦衣卫去附近村镇找向导,余下的人坐火烧了水,真如细心,用大锅煮了一锅牛肉汤,众人分着喝了。 待到三更,月上中天,映的天际线明亮,风沙竟也渐渐变弱。一行人才骑马上路。 行到杀胡口时,众人都已冷到极致。 西北昼夜温差太大,锦衣卫虽身着甲胄,仍不敌寒风凛冽。 灵药在车轿中已然觉出冷意,只得唤众人停下赶路,在背山处寻了一处低洼升火扎营。 此时已近五更,天色蒙蒙亮,正是最冷的时分,众人赶路本就昏沉,此时围着火昏昏欲睡,只余值夜的四名锦衣卫走动。 灵药掀开轿帘,眼望着远处杀胡口。 万里长城若龙盘虎踞,由东北向西南延伸蜿蜒,杀胡口被围在其中,两侧峻岭陡崖直直而立,隐隐瞧见那护**的大旗在风中摆动。 她放下心来,靠在轿壁,闭目养神。 不知何时,耳边陡然响起一阵兵器交接声,灵药倏地被惊醒,见身旁真如还在酣眠,她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悄悄掀开轿帘,已见巡夜的锦衣卫和数十名黑衣男子打坐一团。 几名锦衣卫已是冲到车轿前,护卫着灵药。 灵药匆匆叫醒真如,真如一下子坐起身,一张俏丽的面色行满是怒意,咋呼起来:“嘛玩意儿!” 她揉着眼睛看外头打成一片,怒火上涌,冲着灵药就喊:“你这到底什么营生,能惹来这么多匪类人。” 说罢,跳下轿子,一脚一拳踢翻了想要上前抓灵药的黑衣人。 灵药惊的兜帽都快掉了下来,喊道:“真如你这么厉害!” 真如冲到前方,用气冲冲的声音回身喊道:“我可是沧州的。” 灵药被她一句话说的豪气顿生,刚跳下轿子,就被两个锦衣卫驾了起来。 “公主,您就不要添乱了!” 真如以一敌三,窈窕身姿在人群中甚是瞩目,灵药不再担心她,仰头望天,却见一支带火的箭簌簌地就射了过来,灵药吓的矮了矮身子,箭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帽子边,将她连人带帽钉在马车上。 接着扑簌簌的燃着松油火的箭支连番射来,两旁的锦衣卫用剑奋力挡开,仍然抵不住火箭的攻势。 灵药奋力将自己的帽子给拔了下来,前方的真如奔过来,和几个锦衣卫一起,将灵药扔进马车,高声道:“去前方关隘!” 马动车行,身后是执着箭的追兵,一路疾驰向杀胡口而去。 奔腾至关隘时,却已瞧见遍地的尸体。 真如跳下车轿,与几名锦衣卫将地上的□□捡起,绊住身后的追兵马腿,灵药手脚并用爬到马车前方,用力去勒往前狂奔的马儿。 大家同是女子,凭什么你要为我卖命。 然而马儿不停她话,她闭了闭眼睛,刚想往下跳,却听后方有惊喜的声音响起:“是护**,护**来了。” 灵药心一喜,再睁开眼,眼前已是悬崖峭壁,马儿一声嘶鸣,急刹住脚步,车轿却由于惯性,往山下摔去。 完了。 她紧紧抓住往下坠的车梁,闭上了眼睛。 天旋地转。 她的身子在往下坠落,她下意识地去抓身边山壁的突起物,手被蹭出了血却也不知疼。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她的腰忽的被人揽住,阻止了她的陷落。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双眼,入眼的,是一张因焦急而涨红的面容。 挥刀破风之间,这个人一手抱她,一手死命地抓住山壁上的尖石。 他身上未绑任何绳索,显是为了跟随她跳了下来。 命不该绝,让他抱住了她,也让他抓住了一处尖石。 脚下触碰到了山壁,显然是有缓冲之力。 只是他的手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灵药不敢乱动,用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她看到他低垂的,又长又密地睫毛,下面藏了一双若寒星一般明亮的眼睛。 他似乎再也无法阻挡下落,面色涨的通红。 灵药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来,用口型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少权艰难地摇头,抓住尖石的手已然支撑不住,他闭上了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灵药搂在身前,右手滑落,二人一同向下坠去。 他紧紧地抱着灵药。 若城池倾覆。 灵药终于放松,大声地喊起来:“陈少权,你不是会轻功吗?” 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山谷间。 月亮落下,待灵药再醒来时,已是白日,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树林立,风呼啸来去,凛冽透骨。 与不可偈处逢生 她的身下有具温热的身体。 灵药趴在他的身上,茫然地看着他紧闭的双眼。 她开始去摸他。 额头凉的,嘴唇也是凉的,鼻下似乎还有出气。 再去听他的心跳。 好像也是跳的。 好在还没凉。 她终于哭出声来。 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让人费解的话。 “陈少权,你快活过来,咱俩两清了。” 第63章 相知 他穿玄色罩甲, 额头、手背皆是细碎的伤口。 悬崖笔直, 直落而下,一旁是山间清流, 随势而流。 灵药茫然地站在悬崖下,仰头去看由上头垂下来的数条藤类植物。 在山里慢慢走出去, 还是顺着藤条爬上去,这是一个选择。 她甩了甩肿痛的胳膊, 将自己身上的罩甲脱了下来, 盖在了陈少权的身上。 愁眉苦脸地坐了下来。 再去探一探他的口鼻,还是活人。 “这事儿都怨我。”她反省, 去检查少权的伤势,又不敢对他大动作, 只将他的手臂抬了抬, 似乎没有断, “你快醒一醒,咱俩想想办法怎么走出去。” 她站起身, 在一旁的溪水里用手捧了一点点水,滴在他干裂的唇上。 背好痛。 摔下来时, 她压在他的身上,尚且背痛难耐…… 她又不敢动他, 怕他此时骨骼皆碎裂,一动, 就散架了…… 抬头看了看头顶树叶子间隙露出来的光, 灵药去拍他的脸。 他又黑又密的睫毛动了一动。 还是没醒。 灵药叹了一口气, 一手撑地,想坐起身来。 手却被拉住了。 灵药惊喜地低头看他,他半眯着双目,像是不习惯这般细碎的日光。 他的手拉着灵药的衣角,轻轻拽了一拽。 “是不是两清了。”他眉头轻蹙,似乎忍着极大的痛楚,可嘴角却在上扬,清澈的笑容浮现。 灵药一下子坐了下来,两只手抓住他的一只手,拼命地点头。 “你不欠我了。”她脸上的黑皮被晃的快掉光了,浑然不觉,她开始跟他开玩笑,“不过之前赢走的九千两要还我。” 陈少权闭上了眼睛,可笑意仍在蔓延。 “摔的值。” 灵药看他忍受痛楚的样子,心里愈发难受,默默地红了眼圈。 “疼吗?我帮你揉揉啊?” 陈少权握紧了她的手,安慰她:“不疼。歇一会儿我就带你上去。” 灵药抬头望了望身旁耸立的峭壁,开始烦躁起来。 陈少权艰难地伸手,将她脸上散成一块块地黑皮撕了一小块下来。 “我念清静经给你听。”他撑住地面,坐了起来。 “清静经……”她嘴里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让他靠在一旁的山石上,“这是绕口令吗?我不爱听念经。” 陈少权静静地看着她,低语。 “大道无形……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他的声音…… 像清川碎石、雨打青叶。 珠玉在侧。 灵药摸摸他的头。 “我背你走出去吧。” 少权摇摇头,指了指眼前的悬崖峭壁。 “这崖不算太高,你去看一看有没有路可以走上去。” 灵药应是,负着手在悬崖边上勘探一番,过了一会才一脸思索地回来了。 “你瞧,那崖上垂下来一条长藤条。”她认真地指给陈少权看,“和左边又斜又高的小道、以及右边那棵参天大树,有一个共同点。” “我都上不去。”她摊手。 陈少权俊颜失笑,伸手去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布帽子。 灵药将自己的布帽子摆正,皱着眉头问他:“追我的是什么人?” “是苏力青的人。”陈少权正色道,眼光对上灵药探寻的目光,为她释疑,“狱中的那一个,不是他。” 他不愿惹她烦恼,转了话题。 “下回,不要偷偷地走。” 他目光柔和,灵药没来由地嗫嚅起来。 “我有事要问国公……你多年没见你祖母,我想着定要耽搁几日,这才偷偷地走。”她低垂着眼睛,有些小小的懊恼,“连累地你摔了下来——你其实不用陪我掉下来……” 陈少权头仰靠着山石,有些眩晕。 “你一个人掉下来的话,”他笑的清浅,环视了一圈,“关外山林里有老虎豹子,若碰上了,我怕你害怕。” “我不害怕。”灵药抓住了他的手臂,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哪有命要紧,万一摔死了怎么办。” “没有万一,你也没死,我也没死——而且你我两清了。”他似乎是如释重负,一只手盖在了灵药的手之上,“殿下,我若再求尚主,你可会……” 灵药望着他若星子一般清亮的眼眸,只觉山间风也不冷,水也不冷,身体心房,无一处不燥热。 “我会想一想你的脸,问一问你的喜好,再思虑三两天……但绝不会向从前一样对你百般刁难和怨怼。”她略略昂了昂头,若小鹿般灵动的眼神望着他,“你喜欢我。” 陈少权凝神看她。 “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青涩神情,像山间清泉落了一片秋日红枫,“再喜欢不过。” 灵药有些迟疑地低下了头。 “还有些事情我没有问清楚。” 她不确定,陈少权知不知道他母亲死因,若真是六公主说的那样,她又该如何与陈少权相处? 陈少权轻抬手,将她眉间的拱起抹平。 “世间曲折,多因心意不通。”他声音清润,如温玉之色泽,“从今往后,你有什么想不通的,都可以来问我。” 灵药扁了扁嘴。 “你总是这样好脾气吗?” 他笑了笑。 “是总是对你好脾气。” 山风静寂。 美色难抵。 都说关外西北风暴虐,山间更是阴冷无比,可灵药一点都没感觉到热,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罩甲脱下来——给陈少权穿上。 毕竟他此刻双唇干裂,面色白如纸,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发抖。 她用手去捂他的眼睛,手心触到了他长长的睫毛,心微动。 “你不许看。” 确定陈少权将眼睛闭上,她才悉悉索索地将自己的罩甲解下,只余一件贴身的袍子,这才披在他的身上。 “走,咱们走出去。” 陈少权手指山间清流尽头。 “溪水一路往下,其下定有人家。” 这么押韵……。 灵药站起身,弓腰站好。 “你来,我背你。” 陈少权一手搭在她的肩膀,只觉盈盈一掌宽,甚是纤细。 “慢慢走吧。” 灵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这会儿又来欲拒还迎? 算了,再邀请他一次。 “来呀,我背你。”她豪气冲天。 她像一个虾子一样弓起身子,手撑在膝盖上,回头邀请他。 示意陈少权上来。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 全身好痛。 为什么她要这样? 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折磨他? 穿这样又薄又贴身的衣衫,腰肢绵软……一双纤细修长的腿笔直而立。 好在脸还是那张丑丑的小黑脸。 登时清醒了几分,陈少权仰起头,咳了几声,震的胸口痛楚加剧。 “你直起来。”他捂住了胸口。 灵药赶紧回身扶他。 陈少权扶住她的肩膀,轻道:“我觉得你这样的妆容很可爱,长长久久地留着很好。” 灵药怀疑他说反话,示意他等一会,自己跑到溪边去洗脸。 撩起水来洗了洗脸,发现脸上皮肤又干又疼。 她皱着一张小脸去看陈少权。 “我毁容了。”她苦着一张小脸去扶他,用全身力气撑着他走路。 陈少权心中感念,五味杂陈。 书上说,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他却不一样。 他要翻山越岭,穿荆度棘地去找她。 他盼望着拨云见日,云散月明。 看着她软软地,在他面前说着俏皮话。 便是经历世间一切痛楚,也值了。 他拍拍她的布帽子,向着她微笑。 “灵药,小黑矮子。怎么样都可以。”他愿意包容她的一切,哪怕她又黑又矮满脸痘疮,哪怕毁容呢?他也愿意爱她。 她愿意摒弃前嫌地去想一想他,考虑一下他。 这已经让他心如雷动,默默高兴了。 灵药皱着小脸儿问他:“你这满肚子的甜言蜜语都是你师父教你的吗?” 他歪头,把头轻轻架在了灵药的头上,脚步不停。 “我的师父,不会说甜言蜜语。他暴跳如雷,最喜欢打骂徒弟,我便常被他打。” 灵药小惊了一下,想了想他平日里朗月清风的样子,有点不相信。 “那你怎么这般好性子的?不学一些你师父的暴跳。” 他的头轻轻碰了碰灵药的头。 “只对你好性子。”他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只对你一个人。” “可是你不爱说话。”灵药晃晃脑袋,又怕他疼,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的路,“也不是,你有时候爱说,有时候不爱说。不知道你心里面在想些什么。我就不一样,我不爱藏着掖着,有什么话说的清清楚楚,不乐意猜来猜去。” “我以后绝不让你猜,你爱听什么我就说什么。”他说的恳切。 灵药撇撇嘴巴。 “也不能违心呢,比如现在,你能对着我这张脸夸我好看吗?”她有些心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老是涂黑粉,皮肤都便坏了。 陈少权轻咳了一声。 “你不需要多好看。”他逗她,“我好看就行了。” 灵药皱起一张小脸,想去锤他,却又怕弄疼他,作罢。 “你骗人,你不就是因为我漂亮,才喜欢我的吗?”她谆谆善诱,“第一回,在牛首山下,你还记得吗?我吃素面你吃炒饭,指不定是因为我吃饭的样子文雅又漂亮,你才喜欢我的。还有在聚宝门大街上,你为什么会救我?还不是因为我漂亮……你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漂亮。”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 再爱你,也不能任由你自吹自擂啊。 人怎能为了爱折腰? “漂亮这种东西太过浅薄。”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在她的耳旁温语,“我喜欢你可爱。” 他说的诚恳极了,声音随着两人踉跄的脚步微微颤动。 若玉石之温润,若星光之清冽。 “我喜欢你可爱,在桌上捡我的饭粒儿,在赌馆里红眼圈。”他如数家珍,“穿男装画黑黑的眉毛,骑马不会下马,只会掉下来……。” 灵药红红着洗不干净的小黑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就没有一点内涵吗?” 山林婉约,溪水淙淙。 他觉得还是要纵容她一下,说些让她高兴的话。 “没有,内涵这种东西,你这样又可爱又漂亮的姑娘,不需要。” 第64章 真相 厚牛皮纸糊的窗子外头, 日头蒙蒙的。 老夫妻两个,一个杀鸡,一个洗米,携手劳作, 甚是和煦。 穿着粗布衫的老婆子冲着屋子努努嘴, 满是沟壑的脸上笑容慈祥。 “你猜,是兄妹两个, 还是小夫妻?” 老汉将鸡肚子里的一串小鸡蛋提溜出来,懊悔地一摔。 “哎呀这还是个母的。”湿乎乎的手拎着鸡往一旁的盆里一放, 开始手脚麻利地洗起来,“都不像。” “许是私奔出来的呢?”老婆子端着米锅站起身, “就这么些米了, 全给他们吃了吧。咱们再想法子。两个孩子看上去可怜的很……”她叨叨着就进了屋。 换上了村夫衣裳的小郎君歪坐在炕上,小娘子却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脸上黑一块白一块, 睁着大大的眼睛,再乖巧不过。 “坐上了锅,等老头子把鸡焖上,就能吃饭了。”她把米饭蒸上, 笑眯眯地看着灵药,“小姑娘, 几岁啦, 这是打哪儿来?” 灵药喜婆婆面善, 放下了托腮的手, 恭敬作答。 “我和……他从崖上边掉了下来。”她指了指方才下来的山头。 老婆子拍拍灵药的小脑袋,有些怜爱。 “从家里头偷跑出来的吧。”她一脸过来人的神情,“多大事儿啊,我和老头子跑出来四十多年了,现在过得不也挺好。” 灵药回头看了看在炕上微笑的陈少权。 老婆子主动向他们介绍。 “我俩是定陶的。老头子是郭家的长工,我是郭家二姑娘的洗脚丫头。那一年闹饥荒,我俩一路从关内跑到了这儿。” 灵药小黑脸皱成了一团。 “婆婆您厉害。”她双手托腮,开始大吹法螺,“您不知道,我和这位小哥哥也是偷跑出来的。他家后母为他娶了个美美的媳妇儿,他都打算入洞房了,被我绑了来。” 陈少权给了她后脑勺一个“随便你吹,反驳算我输”的表情。 “蝎子的尾巴毒不过后妈,天底下最疼的还是自己的老娘。”老婆婆说着说着就抹了一把泪,“我娘当年疼我疼的贴切,后来老了,我爹娶了个后娘,就把我给卖了。有后娘就有后爹啊。” 灵药被触动了心事,眼圈一下子红了。 陈少权坐起身,捏捏灵药绑起来的两个小啾啾。 “喂,你怎么扎两个小啾啾。” 回想了下,好像每次见她,她总是一半绑成软软的小啾啾,一半如瀑长发披散身后。 今天在老婆婆家,他二人换了粗麻料子的的衣裳,灵药洗了脸,头发便绑了两个小啾啾包,翘在头顶,像长了两个小小的犄角。 老婆婆嗔怒地打了陈少权的手一下。 “她还是个小闺女,能再绑几年?”老婆婆怜爱地将灵药的手握在自己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挲着,“我闺女十八出嫁,到现在有十年了……” 灵药有些感同身受。 “两个人过日子不容易,尤其是单过。小郎君,对小闺女好点儿,她难呀。”老婆婆抹了把泪站起身往外头去了,“我去看看锅里焖的菜。” 灵药默默地转头去看陈少权。 “我难呀。”她苦着一张脸。 陈少权捏捏她头上的小啾啾。 “不让你难。”他向她保证,顺带着又带出了一串咳嗽。 灵药担心地看着他。 “疼不疼,是不是胸骨摔裂了。” 陈少权摇摇头,艰难地坐起身。 “我出去缓一会儿。” 他慢慢地走出去,在草屋子的后头,扶着树吐的天昏地暗。 头昏、想吐,胸口烦闷。 全身的骨头生疼,像是被打碎重组了一般。 老头儿从后头跟上来,关切地问着:“……摔的吧。” 陈少权靠在树上,闭着眼睛。 “是,从杀胡口上摔下来的。” “噫,那里险的很,常有人和牲畜摔下来,前些年打仗,摔下来不少当兵的。” 陈少权仔细回忆这方才他二人来时的情形。 他嘱咐灵药一边走,一边用大串树叶扫掉身后的脚印。 应当不会有人追踪至此。 昨夜,他带人追到杀胡口,抓到了辽人斥候吐露,苏力青亲自带人来抓十公主。 这让他十分费解。 十公主常居京城,从未踏足过边疆,缘何他会意图如此明显? 带着不解,他背老头扶着,慢慢回了小屋。 灵药带着内疚的眼神停下正在扒拉碗里的饭的手,鼓着嘴巴说:“你好些了吗?我给你盛了一碗饭……” 陈少权忍住胸中烦闷,将自己方才所想悄悄在灵药耳边说了。 灵药停下吃饭,扯着陈少权出了屋子。 “这么说来,前几月被抓的那个辽人,并不是苏力青?”她分析道,“可是他与苏力青长得一模一样……” 陈少权低头看她,有些费解。 “你确定他一定是?” 灵药眼圈一红,气鼓鼓地看他。 “我做的那个梦里头,就是苏力青从白衣巷卫国公府绑了我,一路颠簸半月,带到大同城墙下。他几次想……”她有些说不下去,泪眼朦胧地看着陈少权,“要不是我体格健壮坚贞不屈坚毅勇敢,早就被他侮辱了!” 陈少权心中痛极,忍住痛苦一把将灵药搂在怀中。 “别说了。” 灵药忽然一个激灵,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在头上,她惊恐地从陈少权的怀中挤出来。 “是不是,他和我做了一样的梦?” 她和苏力青不同,死在大同城门外,便不再知后事如何。 若苏力青也重活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后来的战况,也占了先机。 所以,他提前派间者入京,那个与他相貌无二的辽人,一定也是他派来迷惑她的双眼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明知卫国公世子并不在意她,为何还要千方百计地追捕自己? 灵药有些迷惑,也有些害怕。 陈少权看她莫名地抖了起来,扶住了她的肩膀。 “你怕什么?” 灵药摇摇头,心中恐慌更甚。 上一世,陈少权与她从无交集,无所畏惧。 可这一世呢,陈少权心中有了她,便有了命门。 大同之战,若他守城,苏力青千方百计捉了她,那便是拿了陈少权的命门。 她颤栗地像一只落水的小鸡,惊恐地看着陈少权,将她推算的事情说给他听。 陈少权闭了闭眼睛,良久无言。 再过一时,他嘴角浮起笑意,捏捏灵药头上的犄角。 “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了结。”他扶住灵药的肩头,用恳切地眼神看着她,“这一次,我定会护你周全。” 灵药扑进他的怀中,撞的他胸口一阵生疼。 “嫁了嫁了,再嫁给你一回!” 两人确定了心意,进了草屋子和老夫妻两个用饭,陈少权身体羸弱不能多吃,倒是灵药,一口气吃了一大碗饭。 陈少权生怕他们走了,有追兵追到此地,连累老夫妻两个,便委托老夫妻两个驾车将他俩送出密林。 老夫妻两个有些犹豫,但老婆婆又想去镇上看闺女,这便套了车,带着陈少权和灵药二人往镇上赶,到了镇上,陈少权找到了当地的卫所,吩咐平日多照看些这老两口,这才和灵药在卫所歇了。 到了第二日,数二十名锦衣卫带着真如寻到了灵药。 灵药知事情不可再拖,在此地随着陈少权养了几天伤,到了第七日上,随着陈少权的随扈,一路赶到了大同府。 卫国公平日便歇在指挥所,陈少权去任职领兵不提,灵药不敢怠慢,在下榻之所梳洗打扮,再出来时,已是恢复了公主该有的气度。 只是脸上因涂抹黑粉时日有些久,皮肤有些过敏,干干的令人难受。 灵药看着镜子里瘦了的自己,叹了一口气,领着真如并几名侍卫,往指挥所而去。 指挥所陈设简单,灵药在厅堂里静坐一时,便见一个高大英挺的中年男子大踏步进来。 面容清隽,气质坚毅,一把美须。 怪道,陈少权如此风姿,原来缘自他的父亲陈婴。 陈婴见到灵药,拜倒行礼。 “臣陈婴拜见公主殿下。” 灵药不敢托大,弯腰去扶卫国公。 “国公爷乃大周肱骨之臣,毋需多礼。” 陈婴站起身,微微一笑,请灵药坐下。 灵药斟酌一时,这才清浅一笑。 “国公爷,我千里迢迢来到大同,不愿与您绕弯子,我想问问您,当年我的母亲——西凉王女苏婆诃,那一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陈婴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句诗,惹来太多麻烦。”他回身吩咐了身后的随从一句,轻言,“臣当年护送的不仅仅是苏娘娘一人,还有西凉贡献的百乘珍稀。苏娘娘当时十八岁,已有婚约。” “那人是汉人,名叫许羡臣。是西州四十家丝绸坊的少东家。我护送苏娘娘进京,途径德令哈,他前来劫车,被臣擒获。” “苏娘娘以死相逼,臣于心不忍,允她一见。” “之后臣便私放了他,从这事之后,苏娘娘便视臣为知己,这句诗,也是她心有所感,问我若是汉人,该如何形容当下的心情,臣便写下了这一句诗。未成想,却成为了长公主的心魔。” “臣曾向臣的夫人表明心迹,可事关苏娘娘性命,臣的夫人又是长公主,她性子急,臣怕她一时嘴快,说给万岁听,那苏娘娘当如何自处?” 灵药静静地听完,只觉得心头千万缕愁思。 她盈盈拜倒,感念在心。 “国公爷,我的母亲视您为知己,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荣幸。君子重诺,您值得敬佩。” 陈婴站起身去扶她。 “臣不敢当公主大礼。”他叹了一口气,“许羡臣如今大约是归隐了。” 灵药望而心叹,站起身来。 “国公爷,那荥阳姑姑的去世,可否与我母亲有关?” 陈婴摇摇头,不知该如何作答。 “臣常年在外征战,宫里头便是她的家,那一日我并不在场……如今时日变迁,臣也不想再去深究……” 第65章 西去 来自仙都稚川的小道童许丹成跳着就进了卫所。 陈少权着战袍, 白薄透着隐约青筋的手中执了一柄弯弓,整个人笔直挺拔,像一棵劲杨。 “师兄, 你家里头来人了,说有急事。”他来中原半年, 身量又长高不少, 显现出几分俊朗少年气, 只是眉宇之间还有活泼跳脱的稚气。 陈少权垂下弓箭。 家里头? 朔州还是京城的卫国公府? 祖母已然长居朔州,京师府里头也仅剩下那位所谓的继母,以及二叔、三叔两家。 朔州若有事,自会有朔州的亲信来报, 怎会有家里头来人了有急事的说法? 他沉吟一时,领着丹成往外头走去。 一个风尘仆仆的壮汉垂着头站在那儿, 吊梢眼细长鼻、额头锃亮。 见陈少权出来,他行拱手礼,恭敬道:“世子爷安康。小的蒋退之。” 陈少权示意他免礼说话。 他看了一眼丹成。 “无妨。”陈少权淡淡道。 “回禀世子爷,小的奉府里头二爷的令, 特来告诉您一声, 府里头这段时日出了些事儿。”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陈少权的神色, 见世子爷不动声色的样子, 试探着继续往下说, “前些日子, 荥阳长公主从前的侍女璨儿衣着褴褛地寻上门来, 只说有要事相告, 二夫人将事情揽了下来,知晓了一件事。” “闵氏在府里当家,怎么二婶娘来主事?”陈少权沉声问道。 “闵夫人听说事关长公主,不敢插手,便委托了二夫人询问。”蒋退之看了看世子的神情,没发现什么波动,这才继续往下说,“这璨儿二十一岁时许给了火器营的一位参将,近些年来过得不好,但也不至于食不果腹,她落到如此境地,竟是与长公主的仙逝有关。” 陈少权微挑眉,不动声色。 “长公主仙逝时,璨儿虽未随侍,但璨儿的同胞妹妹璀绣却跟着,说当时苏娘娘出言羞辱长公主,并言及她与国公爷的私情……” 说到此,蒋退之屈膝而跪。 “小的不敢对国公爷不敬。”他小心翼翼地抬眉看着世子,“那一日,长公主在宫中早产下四姑娘,大出血而逝,实在是与苏娘娘有关……璀绣当日受了鞭笞,瘫了两条腿,出宫后,府中老太太赦了她的罪过,但没想到苏娘娘还不放过她……竟派人将她害死,还无故牵连了早嫁人的璨儿……她远走苏杭,度日艰难,前些日子才找上了咱们国公府。” “她这般一说,二夫人才知,长公主殿下竟是被那位仙逝的苏娘娘所害。” 他将这些说完,仰头去看陈少权。 陈少权哦了一声,站起身。 “二夫人下结论倒是快。”他拿起弯弓,往丹成手中一放,吩咐门口的万钟。 “给这位拿五十两仪程。”转身出了厅。 蒋退之一征。 “世子爷,这事儿应当如何,小的又该如何回话?” 陈少权头也没回。 “应当如何?莫非要我掘尸复仇?该怎么回怎么回。” 扬长而去。 丹成将手中弯弓递到万钟手中,急急道:“你随着我师兄去,我有些事儿。” 跳着就出了厅。 只余蒋退之一人立在厅中,有些愁眉苦脸。 这让他怎么回去覆命?府里头那位夫人可还等着瞧笑话呢。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拿了五十两银子退下了。 许丹成使了轻身功夫,往大同驿馆而去。 十公主就在那里下榻。 此时,她正愁容满面的对镜哀叹。 一旁的真如却收起了前几日的散漫,认认真真地随侍在一旁。 真如自小在沧州长大,身边接触的最大的人便是沧州衙门里的赵捕头。 被卖入了玉堂春,她也服侍过一两位权贵,顶天了也就是那位冀州府衙的刘同知。 在玉堂春里呆的腻味了,便随着这位有趣的小黑矮子闯闯军营,说不准哪天就能在遍地男人的军营找到一个良人。 谁知道,这个小黑矮子竟然是位公主。 想破大天,她也没敢往这上头想呢。 谁叫这位公主殿下,又会说俏皮话又不摆架子,又是一身罩甲打扮,怎么也和公主联系不上。 不过,换了身衣服,再看她的容貌和气度,真如也便服气了。 她前些日子还有些怠慢,这会子倒收起了摸鱼的态度,认认真真地服侍她。 灵药皱着一张脸研究自己脸上因为过敏而长的三两个红痘痘,一阵绝望袭来。 “真是自己作出来的。”她一边看一边总结,“活该长一脸痘痘。” 想到今日或许还能见到陈少权,顶着一脸痘痘,真是让人绝望。 说起来也是让人气愤,自从昨日到了这大同府,陈少权就没再出现,男人,真是变得快。灵药愤愤地想到这儿,无意识地瞪了真如一眼。 真如吓了一大跳,浑身不自在。 “你瞪我做什么?”真如直嚷嚷,“我可是冒死救过你的人,你这样瞪我我心里会不好受的。” 灵药慌忙解释。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瞪你呢,是因为我眼睛太大了。”她安抚地摸了摸真如的小手手,“你怎么和法雨一样啊,暴脾气。” 真如一下子坐在椅上,吐了一口气。 “那允我歇一会儿,一整天都站着累的慌。” 灵药点头如捣蒜。 “得嘞,您歇着,啊。”她悻悻地说了一嘴,这哪是来投靠的丫鬟,是请了个大爷回来。 “昨儿驿丞送了一大车零嘴来,我去拿些来吃。”真如像想起来似得,出去捧了一堆零嘴回来,捡了一样吃着,“公主呀,咱们是怎么打算的?” 灵药不想走。 可是,昨日听闻陈少权领了护国大将军帐下先锋官一职,这几日就要出征,想来也是见不到一面了…… 她望门心叹。 “去西洲啊。这边儿的事情了结了。”她默默地说着,“带你去瞧瞧西凉的景致,说不定能找到一位异族的郎君……” 真如来了兴致。 “听说西凉的小伙子高鼻深目,轮廓颇深,非常的俊秀,我倒是想瞧一瞧的。” 灵药笑了笑。 却听见有个清脆童音遥遥地传进来。 “十公主,十殿下。” 一个锦衣卫带着刀进来禀报:“殿下,有个小道童来了。” 灵药喜的直搓手。 “是丹成,一定是陈少权派他来的。快宣进来。” 真如在一旁撇撇嘴巴,小声嘟囔。 “看您这兽性大发的样子,真想不到是一位公主殿下。” 束着发髻的小丹成跳进来,也不行礼,站在灵药面前和她说话。 “十殿下,小道是方外之人,就不多礼了。”他刚说完,真如喜他俊俏,往他嘴里填了一颗梅子。 他愕然地将梅子在嘴里咂摸了几下,口齿不清地说道:“殿下,京里头卫国公府来了一个贼眉鼠眼的小贼,过来挑拨离间。” 他将嘴巴附砸灵药耳边,轻声将方才蒋退之说的事儿跟灵药说了一遍。 灵药闭了闭眼睛,一阵眩晕。 荥阳长公主和自己的娘亲都已仙逝,为何此时却有人将此事翻出来? 娘亲讷言,或许真的刺激到了长公主,她自知晓此事之后,一直心怀愧疚,但在这当口,陈少权若听信了这番话,那他和她将会如何? 上一世,或许陈少权正是知晓了这些事,故而对自己不闻不问,甚至在两军阵前将自己射杀。 那这一世呢? 她与他将将定情,他出征在即,却又起波澜。 丹成安慰她。 “十殿下,连我都不会相信这些事儿,更别提师兄了,我告诉您,只是想让你做个准备。”他吐出了梅子核,口齿清晰起来,“你和师兄好不容易两心相知,万不可因为这个又互相折磨,您还是要与师兄把这事儿调查清楚。” 灵药摸摸他的头,觉得他说的对极了。 世间艰难,多因心意不通。 “多谢你了。”她打定主意这会儿就要去见陈少权,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丹成,你姓许?你爹爹也姓许吗?” 真如给了灵药一个智障的眼神。 丹成却摇头说道:“我没有爹爹,是我师父把我捡回来的,我师父姓许,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他自称抱朴老祖。” 灵药哦了一声,又问:“你的师父是哪里人呢?” 丹成继续摇头:“不知道,我师父是神仙,神仙也分地域的吗?” 真如又给了丹成一个智障的眼神。 灵药尴尬地笑了笑。 “你师兄呢,他这会儿在吗?” “他不在,去国公爷帐里领命去了。辽人进犯六苏木、北水泉、黑老窑三地,师兄好像是要领兵去剿,算起来,这会子该出城了吧。” 他说完鞠了一躬:“殿下姐姐,我得走了,不然师兄还以为我贪生怕死呢!” 说着,蹦着就出了门。 灵药匆匆往脸上扑了扑粉,瞪大眼睛看真如:“我美不美?好不好看?脸上痘痘明显不明显?” 真如翻了个白眼。 “美美美。” 灵药一下子拉起真如的手,往外头跑去 随侍在门口的锦衣卫见状,呼啦啦跟了一群人。 马夫套上马车,一行人往西城墙而去。 遥遥看去,前头有队列出城。 灵药跳下马车,提着裙子便往城墙上去。 搭着城墙的垛,灵药一手在眉边搭了个棚去看。 队列最前头,身着战袍的青年将领骑高头大马,背上弯弓打眼。 灵药把手放在嘴边摆成喇叭。 “陈少权。” 青年倏地回头,一双若星双眸看向城墙上纤瘦的身影。 他勒马转身,马儿矫健,直奔城墙之下。 青年如冠玉一般的面庞仰头去看她。 灵药忽的眼圈红了。 这一幕好熟悉,不同的是,曾经站在城墙下的,是她自己。 他清举俊逸,风姿卓越。 目光相接。 灵药不知该说些什么,张了张嘴,一滴眼泪却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一下子将泪抹下,扬了扬嘴角。 “你要小心点儿。” 陈少权看着她面容上的不确定和担心,回身望了望方才才赶到的丹成。 似乎懂了什么。 他朗声道:“灵药,我信你。” 声若玉石落盘,清朗有回声。 灵药挥了挥手。 “见一个杀一个,别手软。”她豪情万丈。 他轻扬嘴角,挺拔身姿随着马儿在城下打转,再一扬鞭,马应声而跑。 渐渐地,跑成一个遥遥的黑点。 灵药心满意足地转身,迎面对上真如俏丽的脸。 她指了指城下远去的兵士。 “公主,你啥时候给我找一个?世子爷那样的人才实在太少,差不多的就行了。” 灵药小手轻薄上她的脸蛋,心情特别好。 “放心,年底一定把你嫁出去。” 主仆二人喜滋滋地回了驿馆,这便收拾打点行装,又令郑登峰集合人马,翌日一早,整队往西凉而去。 第66章 西州城 一路往西, 逾沙轶漠。 大同距西州千里之遥, 不眠不休行了两天路到了木肯淖,后头护**便追赶了上来。来人是护**骁翼营游击将军安乾, 他领了二百护**兵士,加入了护卫公主的队列。 灵药困的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因车队驻扎野外, 安乾在帐外候了一时, 这才被召见。 他恭敬入帐, 不敢抬头。 “公主殿下,末将安乾, 是护**骁翼营的游击将军, 奉国公爷之命, 领二百精兵护卫公主西行。” 灵药摸着脸上的一颗红痘痘发愁。 “多谢国公爷了。”她忽的放低了声音,朝帐外看了看, 小声道,“你说实话, 是不是世子爷派你来的?” 安乾一滞,偷偷抬了抬眼睛, 立时怔住了。 他只觉得他的头脸一下子蒙蒙的,就烧起来了。 十公主, 挺好看的…… 血战沙场的男儿,在心里形容人也只会用挺好看三个字——他在边疆数年, 从没见过比十公主还要好看的女子。 灵药见他怔然, 便做了罢。 “不愿说罢了。” 安乾稳住心神, 生怕公主听到他的心跳。 “朔州的大长公主殿下命人送来了这个。”他命身后的小兵递上来一个大琉璃杯子。 灵药好奇地看着琉璃杯中的物事——好像是果子,每一个果子上斑斑点点,有点难看。 “老太太说,这里头酿的是鸡蛋果,用蜂蜜腌好的。”后头的小兵又抱来一个沉甸甸的铜器,呈上来给灵药看,“这是铜制的冰鉴,老太太吩咐,这酿好的鸡蛋果存在铜冰鉴里头,至多能存十五天,殿下每日用无水干净小勺舀一些冲水喝,不出十日,定会肌肤胜雪,美貌如初……” 说到这里,安乾心里嘀咕了几句,这位十公主殿下还要怎么美貌如初呢…… 现下她不美吗? 他不知,陈少权自打知道灵药心里头担心皮肤的小心思后,便命人回朔州请教祖母,怎么才能让一位女子皮肤恢复洁白,老殿下颇会保养自身,有一套美白心得,便让人酿了这个,命安乾带着过来了。 不过,谁都不知,大长公主心里头已经有了一个,十公主满脸红疮,皮肤黝黑的初印象。 安乾激动地自帐中退下,心中另有一番激动不提。 灵药的车队从二百锦衣卫扩充到了四百人,昼夜行路,越往西去越热,但到了夜间却又冰冷彻骨,十几天跋涉,终于出了玉门关。 再经过几个市镇,便到了西凉的地界。 听闻,此时西凉内乱,辽人趁机进犯,西凉百姓民不聊生。 西凉纳入大周版图不过十数年,这两年北疆辽人作乱,无暇顾及西凉境况,几任都护府都护无故死于任上,从此再无人敢入西凉为官,如今的西凉都护府已然是个空壳衙门。 鉴于此等情形,郑登峰与安乾商议,在玉门关各将士换上便服,灵药与真如再做男装打扮,悄悄入西凉首府西州。 真如虽形容柔弱娇俏,却有一身好功夫,虽然几年玉堂春的日子过得人娇贵起来,但拳脚还是可以的。 安乾身手更是了得,与真如一同随侍灵药身侧。 他三人号称自中原而来贩卖丝绸布料的货商,一辆车轿往西州而去。 而四百兵士则散落隐匿,随时听候召唤。 三人一路穿过沙漠入西州,已是入夜时分,遥遥瞧见西州的城门耸立,颇有几分雄浑气息。 灵药摸了摸自己嘴上的络腮胡,望着西州二字的城门,心下有些堂皇。 “我的娘亲就是从这里,踏上往京城而去的路。”她有些怅然地说着,“她一生过得也算快活……” 她想到那个名叫许羡臣的男子。 年轻时候的爱恋或许只是昙花一现,娘亲难道真得不爱父皇么?不见得,爱有很多种,爱而不得的惆怅与因爱相守的温存,哪个更隽永一些? 她不知道。 真如不了解灵药的心思,只是随着她的话感叹。 “我呀,只要能嫁一个好男人,这就心满意足了——公主,我瞧那话本子里头说,前朝许多公主都养了好多俊俏面首,日子过的那叫一个逍遥自在……” 灵药吹了吹胡子,不满道:“我以后和驸马好好过,不养面首。” 真如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公主呀,我的好公主呀,虽然你和驸马好好过,但也不要浪费养面首这样的好事情——你养面首,我替你用……” 灵药胡子快笑掉了,却听驾车的安乾焦灼的声音响起。 “少爷你看。” 灵药少爷的眼光顺着安乾的手指往前方看去。 眼前的情形让她瞠目结舌,惊惧万分。 一团火在烈日下熊熊燃烧。 六个全身黑袍的男子围着两个面色惊恐的荷叶袖衣衫的少女,挥舞着手中的火把和鞭子,形态扭曲。 其中几个男子用鞭子使劲鞭打着两名少女,随后六人将那两名少女扑倒在地, 六人十二只手,将少女的衣衫撕碎,露出洁白光洁的躯体,四个男子按住了哭泣不止惊惧万分的两名少女双手,其中一名黑袍男子竟解开自己的衣服,看样子是要强占了少女。 灵药怒气填胸,简直怒发冲冠。 指着那一群人嚎叫起来。 “去,快去救她们。” 安乾跳下马车,一杆□□挑开六名黑袍男子,一枪一个,霎时间刺中了两名黑袍汉子。 灵药从马车中拿了两条毯子,和真如一人一边,将两名惊惧到浑身战栗的少女裹在其间。 剩下四名汉子,有的□□上身,有的□□下身,穷凶极恶,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懂的话语。 安乾不耐看他们啰嗦,再一枪刺过去,那四个黑袍汉子拔腿就跑,并不顾及后头的两名同伴。 在地上□□的两名黑袍汉子露出了脸面,在地上捂着受伤的胸口□□不止。 看他们的长相,都是黑皮肤满脸大胡子,浑身脏兮兮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沐浴的样子。 安乾恨他们光天化月之下□□女子,□□往前一顶,已是将两人刺死在地。 那两名少女被灵药和真如揽在怀中,战栗着说不出话来。 真如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少女的脚下,和灵药对了一个眼神。 地上湿了一片。 其中一位少女惊惧到了极点,失禁了。 将两名少女拉上马车,三人不敢进城,寻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待少女心神安定下来,这才细细地问话。 原来,这两名少女,均是十五岁上下的年纪,一个唤作阿练若,一个唤作伽蓝,均是西凉西州人士。 阿练若高额大眼,眉间一点红痣。 伽蓝脸庞瘦削,肤白若雪,长眉入鬓。 都是高鼻深目,美人胚子。 灵药细细念叨了她们的名字,只觉亲切无比。 这二人的名字,与娘亲的名字很像,都是佛门之语。 她心疼的摸了摸阿练若的手,听着她们啜泣的声音。 “好心的姑娘,我和妹妹伽蓝是要往关内去,我们的父母皆被烧死了,我们躲在缸中才能逃出来,佛祖庇佑,是爹娘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 真如气的直锤胸。 “你们的爹娘是被谁烧死的?城里头现在是什么情形?” 伽蓝用不流利的汉话,啜泣着说:“是摩教的那些人,也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他们就进了西凉,在西州传教,许多人都改信了摩教,不愿意的人们,很多都被活活烧死了……” “摩教……不许女儿家露出面目,……不许女儿家随意出门、汉学也不给上,嫁给摩教的姑娘们,如果不顺从丈夫,就会被活活打死……还有些摩教人,若遇见落单的姑娘家,便会将女子拖入城外或黑暗的地方糟蹋至死……” 阿练若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不愿意屈从于提婆达多一样的恶魔,想去关内,去中原……” 灵药摸了摸身旁伽蓝的发髻,轻声道:“如今西州城,是那个衙门在管?” 阿练若摇摇头:“咱们西州的王族早在几年前便被辽人所害,死的死跑的跑,留下咱们这些无辜的百姓,西凉都护府也早就空了,摩教有辽人撑腰,肆无忌惮,城里到处都是破破烂烂的,” 她扬起头,一脸的恳切。 “听说,天子会派天使领兵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伽蓝在一旁摇摇头,默默地说:“不会的,天子已经忘了西凉。” 灵药胸中悲悯之意上涌,听到此言,感同身受。 天子已经忘了西凉。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句话让她没来由的难过起来。 这是她娘亲的母国,西凉王室,曾经也在这片土地上缔造繁华,西凉王室对大周俯首称臣,西凉归附大周,却在十数年后,被邪教入侵,民不聊生。 这些百姓,也是大周的百姓啊。 灵药偷偷擦拭了一下红红的眼圈,握住了两位少女的手。 “天子不会忘记西凉。”她诚恳地说着,“我派人将你们姐妹送往中原。” 她望着车轿外黑寂的夜色。 “我要入西州城。” 既有心入炼狱,又有何惧。 阿练若和伽蓝虽是姐妹俩,性子却有不同。 阿练若坚毅,伽蓝娇怯。 阿练若听说灵药要入西州城,思量良久,决定与她同行。 而她也不放心伽蓝,便央求灵药将伽蓝送往安全之地。 郑登峰率人而来,听闻西州城的情形,只觉得万分不妥。 “公主,西州城这番境况,你若入城,太过凶险。”他思量来回,不敢让灵药犯险,“此事需上报天听,由圣上来裁决。” 灵药缓缓摇头。 “上报天听是一定要的,只是如今最紧要的是,城中到底还有多少无辜百姓在受苦受难。”她的声音坚定而沉稳,“父皇允我真龙令牌,有随意调遣沿途各城卫所,差遣沿途各城主官之权。西州城乃我大周疆域,我既来此,便不能退缩。” 她看向郑登峰、安乾,目光坚毅。 “郑大人,安将军,你们可愿陪我涉险?” 安乾乃热血男儿,征战沙场八年,此时听闻西州百姓的苦难,手中的□□早已饥渴难耐,听灵药如此说,一双眼睛冒出了怒火。 “末将但凭公主吩咐,万死不辞。” 郑大人难得正经,拱手听命。 “臣奉天命,乃公主之臣,殿下涉险,臣岂敢不随。” 灵药心中激荡,只觉豪情顿起。 真如在一旁幽幽地说:“公主呀,你不会武功又稀里糊涂,只能让我保护你,你咋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涉险?” 灵药摸摸真如滑嫩嫩的小手。 “你自然是要陪我的嘛!” 真如叹了一口气。 “我陪您走这一遭,你将来开了公主府,得送我十二个面首。”她幽幽地说,“我要让他们围着我排队跳胡旋舞。” 郑登峰和安乾对看一眼,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灵药叫住郑登峰。 “郑大人,我的丫头法雨和侍卫沈正之或许也在左近,你派人去寻一下他们。” 郑登峰领命而去。 法雨和沈正之领了二十护卫,一月前就出发,此时应当出了玉门关,他二人在一起,灵药放心。 安乾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灵药,轻声道:“殿下,我已派人将西州的情形送往大同,国公爷武卫边疆,若是大同战事放松,国公爷定会派兵力前来增援。” 灵药点点头,却不置可否。 军事调动,岂能国公爷一人说了算,父皇若不下旨,谁人敢派军来西凉。 何况,西州内乱之事,若想平定,一定是一场腥风血雨。 安排了诸事,灵药与真如在西州城左近市镇休息一晚,到了白日,往西州城而去。 第67章 徐执瑞 饿殍遍地, 人间地狱。 灵药一行四人改换西凉服饰,由西北小城门而入, 并无官兵查验身份。 不仅无官兵, 入城第一眼, 便能瞧见裹着白布的尸体散落街巷各处,如今又是炎夏,有许多飞虫萦绕上方, 走近了便能听到嗡嗡之声。 阿练若不敢掀开轿帘,在灵药身边默默地掉泪。 “西历的二十一日是摩教归化日, 那一天,整个西洲城死了两千人, 东亭外头挖了坑,埋的潦草。”阿练若紧紧地抓着轿中的毯子, 眼神中充斥着恐惧。 灵药握握她的手, 示意她安心。 安乾在前面驾车,不敢放慢速度,声音传进轿内。 “这条路人烟稀少,通往西凉都护府,少爷坐稳了。” 一鞭子下去,马儿嘶鸣,行进速度更快。 不多时已到达西凉都护府。 门庭破败, 似有焚烧过的痕迹。 安乾勒住马儿, 还未下车, 便瞧见前面逃过来三个褴褛百姓, 着西洲式的衣衫,高鼻深目,满脸血迹,他们背着背囊,冲到府衙前使劲敲那紧闭的大门。 安乾这才看到,他们是被两个骑马执刀的黑袍蒙脸大汉追赶。 眼看着黑袍蒙脸大汉已然杀到府衙门前,那都护府的大门仍是怎么扣都不开。 安乾心道不好,刚跃下马车,那其中一个蒙脸黑袍汉子已是一刀将其中一个西洲人的头颅斩断,鲜血破腔而出,喷洒到了那安息都护府的大门之上。 安乾看着在地上涕泪直流、以肉身之躯抵挡黑袍汉子大刀的两个西洲百姓,只觉得血脉偾张、双目几欲喷火。 回身道:“少爷,不要下车。” 他挥舞弯刀,飞身上前,刀刀斩马腿,马儿倏地嘶鸣跪倒在地,将两名黑袍大汉掀翻,安乾揪住其中一人的黑袍,弯刀一扭,一刀一个,将二人割喉。 正在此时,都护府的大门忽的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满脸惊恐的年轻人的脸。 安乾吼道:“快开门!”一脚踹上厚重的大门,那年轻人被踹翻在地,大门洞开,那两名西洲男儿流着泪将已死的同伴拖进府衙。 安乾跳上车,驾着马车进了都护府。 满是尘土的府衙大堂下,灵药端坐上座,静静地看着地下跪着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着大周制式的衣衫,磕头不止。 “回天使,下官是这西凉都护府的小小录事,掌文薄的,名叫段予行……去年暴乱开始,都护、副都护、长史……大人们都死了,衙门里头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下官一个,下官不敢开门,实在不是因为贪生怕死……那后头的押司中,下官已收留了六十多位西洲百姓,心中惶恐忐忑不安。” 灵药唤他起身,压低声音。 “你做的好。”她吩咐真如,“真如,咱们的车轿中有些干粮,先分给段大人。” 她看向段予行,“这里的米粮还可支撑多少时日?” 段予行忧思过度,眉间簇成了一座小山峰。 “回天使大人,米粮早已殆尽,好在半月前,西洲来了一位运粮官,他自称是在张掖任职,无意中进了西洲。他带了四五个人,干粮就有不少,他便都留给了咱们。” 灵药好奇道:“现如今他在何处?” 段予行摇摇头。 “这位大人,看上去吊儿郎当,却真是有大义。他昼伏夜出,带着三两个护卫,救回来许多西洲的百姓,如今衙里头吃的米粮,都是他冒死带人在关内采购而来……” 灵药心中赞赏,令段予行就坐,细细问了西洲的情形。 原来,如今西洲已无秩序,官府形同虚设,摩教穿教徒有辽人支撑,强行令人皈依,先是见到僧侣便杀,后来不信摩教者,便借口是僧侣,集体锁到东亭用火烧死。 城中百姓能逃走的便逃走了,留下的,有的蜗居地窖,有的惨死街头,还好端端地活着的,都改了信仰。 灵药心中焦虑,考虑到白日不敢妄动,便先去看望了押司里的西洲百姓。 多是些老弱妇孺,唉声叹气满面愁容。 见有人来,他们纷纷围了上来,用不流利的汉话诉说着愁苦。 “是来解救我们的人吗?佛祖庇佑,才让我们能活下来……” “段大人,是远在天边的天子派人来解救咱们来了吗?” “咱们得救了,可咱们的同胞们还在受苦……” 有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灵药心怀感伤,只觉心中满心的郁结无处释放,安抚了这些西洲百姓之后,才穆着脸往后堂而去。 真如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叹气。 “在中原过的那么潇洒,都不知道这里的人这么惨。”她有些垂头丧气,“我还天天想着嫁人……天下这么乱,我怎能安心嫁人呢。” 灵药拣了一个干净的凳子坐下,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话。 “想着嫁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托着腮问,“安乾呢?” 真如和安乾这几日混熟了,都叫起了他的字。 “安启元啊,去后院喂马,顺便等天黑好给郑大人他们发消息。” 灵药点点头,发愁西洲之事,不知从哪里入手。 思量一个下午,她才将段予行叫来。 “段大人,东亭是什么地方?” 段予行叹了口气。 “回禀天使,东亭是在东城门外的一个山洼地,每日入夜,摩教人便会将白日里抓获的不愿皈依之人或是佛教徒,绑到那里活活烧死。” 阿练若在一旁已是默默地掉了眼泪。 灵药思量一时,命真如唤来安乾,吩咐道:“天黑之时,你点焰火通知郑登峰带兵进城。” 安乾沉吟道:“殿下,此番不妥。四百人入城,摩教定会有所察觉,他们势众,又有辽人撑腰,咱们若是不敌,一城的百姓都会被连累。” 灵药想了想道:“当务之急,先要知道这摩教到底有多少人。”她搓了搓手,突然有了主意,“若是放出消息,昙无达法师的舍利子现世,会否会让他们集结人马?” 段予行有些懵,过了一时才道:“天使,不必那么麻烦,摩教人每月二十一号归化日,都要向着如今供在东亭高塔的摩祖像跪拜两个时辰,摩教中人人人不得缺席,那时便能一窥究竟。” 灵药尴尬地笑了笑,数了数手指。 “是了,再过三日便是他们的归化日,到时咱们便有数了。”她转向安乾,“这几日让郑登峰派些零散人手到都护府,其余人分一部分人去才买米粮。三日后听候差遣。” 安乾领命,正待出去,却听外头稀稀落落的踉跄脚步声,一个青年男子束发青衣,满身血迹被两个护卫打扮的人扶了进来。 他低着头,灵药却瞧着他有些熟悉感。 段予行急步上前,扶住了男子,关切问道:“执瑞兄,你这是怎么了!” 男子轻轻抬头,一张俊秀的面容显现,灵药一看,乐了一乐。 “徐兄?” 正是从前教她赌算术题的上京赶考的书生,徐圭徐执瑞。 他面色苍白,一身血迹,此时见了灵药,没认出来,咳嗽着道:“阁下是?” 段予行赶忙为他介绍:“这是自京城而来的天使。” 灵药走上前去,揭开胡子一角,道:“徐兄,还记得我吗?楚灵。” 她的眼睛一眨,徐执瑞已然认出她来,他一张脸上满是惊喜,忍着痛楚拍手道:“是你啊,你我果然是有缘,竟然能在这西域见到。” 他又疑惑道:“你怎么来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灵药拍拍他的肩头。 “你不是一样?明年二月你便要下场,怎么千里迢迢来这里了?” 徐执瑞被扶着坐下,喘着气道:“一言难尽。” 真如在一旁瞧着徐执瑞面容俊俏,来了几分兴趣,凑上前柔声道:“公子高义,在这里救助西洲百姓,令人敬佩。” 徐执瑞像看到了知己一样地看了真如一眼,站起身来拱手作揖:“姑娘谬赞了。姑娘怎么称呼?小姓徐,名圭,淮北下邑人士,今年二十一岁,尚未娶妻,五月出生,是坚毅勇敢值得依靠的金牛座……” 真如还未说话,灵药便打断了她。 “一会你们再攀扯。徐兄,你快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了?” 徐执瑞叹了口气,才缓缓说了这几个月的经历。 原来,他自那一回赌场之后,潜心学习了一月,后来鬼使神差又去了一趟赌坊,结果解了一道绝妙算题,赢走了一万两银,未成想竟然被人举报,若不是他在京城有关系,差点举人的功名都被革了,之后便被勒令三年不许下场,他不愿回老家,家里头便走了关系,让他在京里头某个小衙门谋了个职,他不耐寂寞,便想游山玩水,一路西进,几个月功夫到了这西洲,见到这种情形, 他心中正义感爆发,便留了下来。 说到西洲的惨况,他眼睛竟然红了。 “西域,原来从前是佛国,令人心痛啊。”他揉了揉眼睛,心痛不已,“我果然是主角,总是出现在历史的转折点,这一回,我一定要救助西洲的黎民百姓。” 灵药虽不懂他在说什么,可见他满脸心痛的样子,也感同身受。 “徐兄真是令人敬佩。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徐执瑞像想起来什么似得,一把抓住灵药的手。 “我这是被摩教人所伤,他们绑了大约五十多名僧侣和百姓,送往东亭,要被活活烧死了!” 灵药一下子坐起身。 怎么能任凭他们将人烧死? “摩教人有多少?” “大约二百人。”徐执瑞快速地回答,便思索便道,“这几日我仔细观察了一番,摩教的在西洲的头领叫做亚历山大,西洲百姓死伤差不多之后,大批摩教教徒都去了黑塔,这里最多有二百人。” “亚历山大?”真如在一旁重复了这个奇怪的名字。 徐执瑞哦了一声,解释:“这是我翻译的,我听他们说话中老是提到这个名字,问了西洲的百姓,他们说这个人叫阿里山多,我便给他改了个汉名,叫亚历山大。” “挺有趣的。”真如点点头。 灵药不耐看他俩一问一答,低声吩咐安乾。 “你怎么看?” 安乾沉吟道:“东亭在东城门,他们都是在城下低洼处烧人,咱们不若如此。” 他附在灵药耳边,仔细说了自己的计划。 挺缜密。 灵药赞赏地拍了拍安乾的肩膀。 “你这才能,就是当大将军的料。” 安乾被灵药夸赞,激动的满面通红,干劲十足地去部署了。 灵药紧张地搓了搓手,却见一旁,真如已然轻柔地为徐执瑞擦拭面上的血迹。 徐执瑞俊秀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红晕,他轻声温柔地说着:“姑娘,其实我也有个异族名儿,叫做桑尼——阳光男孩。姑娘你呢?” 真如笑的温柔:“我姓顾,叫做真如。你这异族名儿真好听,你也给我起一个吧。” 徐执瑞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笑着说:“就叫做茜瑞——樱桃女孩吧。” 不知道为何,灵药突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颤抖着往外头走去。 徐执瑞喊住了她。 “楚灵,我给你也起一个吧,叫做泰格儿好不好?”他做了一个老虎张牙舞爪的样子,将真如逗的呵呵直笑,“凶猛彪悍的西域猛虎!” 灵药脚下一顿,旋即飞奔出厅。 她要离他们远远的。 第68章 姜许 这世上, 信了摩教的, 都是好人。 不信摩教的,都是魔鬼。 要将他们通通烧死。 东城门外的东亭洼地里,上百名西州百姓身着传统的服饰, 粗大的麻绳绑住了他们的双手,一个接着一个地绑在了一起, 由几十名黑衣摩教人用鞭子驱赶着,往洼地里去。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惊惧或茫然的表情, 有的妇人将孩子抱在怀中, 将哇哇大哭的孩子之口用手死死捂住…… 阿练若咬着唇, 胸膛紧紧贴着着冰冰凉的城墙,她的背被安乾的一双大手按着,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轻声啜泣。 城墙下的场景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爹娘——似乎下一刻, 他们就将赴死。 灵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别看,不会有事的。” 阿练若用极小声的声音啜泣道:“天使, 我看过摩教的教义,他们的摩祖告诫他们要平和要善良,要将无私的爱献给世人……为什么他们却如此残暴……” 灵药瞧着手边青灰砖上干掉的白浆。 “若有心作恶,再好的教义都会被曲解, 成为他们残暴的借口。”她心中有所感悟。 抬头往天上看去。 大漠孤烟, 一轮缺角月当空莹然。 乌泱泱的黑袍摩教人举起了手中的火把。 洼地的西州百姓不敢哀嚎。 万籁寂静。 少顷, 一副两丈高三丈宽的画像自城楼缓缓展开。 一位乌发乌须的异族男子跃然画卷上。 他头戴黑帽, 身穿黑袍, 只领边有一圈白边。 高鼻深目,皮肤黢黑,庄严肃穆,眼神肃杀。 画像太过巨大,城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住了。 只一霎儿的功夫,洼地所有的黑袍人匍匐拜倒,虔诚而跪。 他们口中似乎在念诵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大,在寂静的夜里涌动。 洼地里的西州百姓们茫然地跟着拜倒,而在他们身后看管他们的黑袍摩教人匍匐在地上,似乎不再关注他们的动向。 有些胆大的百姓开始伺机而动。 终究还是不敢——被砍头、被烧死、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沙漠外圈渐渐地,淌着沙过来许多兵士,他们骑着骏马,领头的振臂高呼:“西州的百姓,跟我们走!” 百姓们听到这些话,渐渐地醒过身来,从洼地中相携着爬出来。 摩教最后排的人抬起头,举起了手中的火把和刀。 就在此时,城门上悬下来的画像,最左上角突然燃起了小小火焰。 火焰渐渐地往上吞噬,画像一角已被烧的卷了起来…… 摩教人如丧考批,哀嚎不已,所有人往城门上扑去,由高处看去,乌泱泱一片若蝗虫过境。 郑登峰带领的三百兵士护卫着百姓,待他们远离东亭山洼地,这才策马护卫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 直到他们隐没在沙漠和黑夜的边界。 徐执瑞和段予行放手,巨大的,冒着火的画像倏地砸进了城门下的摩教教众群中。 他们前赴后继的接住了画像,哪怕被火烫伤了双手,哪怕被身后的人踩在脚下,都要去接那一副摩祖的画像。 可惜全成了灰烬。 他们渐渐地,醒过来神。 茫然的眼神中恢复了平时的神采,或暴虐或阴狠…… 他们叽叽咕咕地叫嚣着,推开了城门,挥着火把和刀往城墙上冲。 徐执瑞和段予行慌不择路,躲入了一侧的城楼。 灵药和阿练若、安乾矮着身子,沿着城墙垛往前奔。 “公主,不如跳下去。”安乾回身望着乌泱泱追上来的黑袍摩教人,焦急道。 阿练若拉着灵药的手,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灵药不及想其他的,道:“不行,都护府里还有六十多个人。” 安乾望着身后愈来愈近的人群,焦急道:“来不及了!”他一手抓灵药,一手抓阿练若,往下跳。 三人在地上滚了几滚,才停下来,灵药摔到了肩膀,强忍着疼痛爬起来。 几人往都护府里跑。 后头黑袍人追的凶狠,三人相携着穿过了几条街,这才见了都护府的大门。 黑袍人挥着火把和刀,眼看就要追上了他们。 灵药心头一阵绝望。 阿练若口中念诵佛号。 安乾殿后,双手执刀。 忽的,都护府大门洞开,冲出来一群人。 他们有的手拿棍棒,有的扛着石块,还有的拿着拆卸下的门板。 再看去,有的是垂垂老矣的老头子老婆子,有的是瘦弱如柴的小女子,还有十二三岁的总角少年…… 他们面上挂着惊惧却又同仇敌忾的表情。 他们将灵药、阿练若、安乾团团围住。 拿着门板的人们护住了他们。 对抗着面前的势众黑袍人。 “跟他们拼了!” 老者的汉话腔调有趣,却瞬间让灵药红了眼睛。 黑袍人蒙住了面目,双目却喷着火——都是这几个异族人!烧了他们摩祖的画像,是大大的不敬。 抓住他们,通通烧死。 黑袍人的心中都在想着这句话。 他们似乎在等一个时机,好一窝蜂地上前,撕碎了这帮不识好歹不敬摩祖的人。 夜黑黑的。 老鸹振翅而飞,在天空中四散而去,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月的,月亮好一会儿才又露出了真容。 远处似乎想起了杂乱的马蹄声。 夹杂着人声的喧哗。 摩教人由后自前方,逐渐地骚动起来。 忽的,鲜血在空中喷洒。 随着摩教人的慌乱,自后方踢踢踏踏来了整整三千军士。 他们肆意踩踏,行进之处,将摩教人的头颅一一斩落,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待杀到都护府门前时,领头的将领已是满盔甲鲜血。 灵药身旁的百姓们都高声欢呼起来。 “是大周的部队!天子来救咱们了!” 他们击掌相庆,甚至扭动了起来。 领头的将领骑高头骏马,鲜血蒙了一脸。 他的眼睛却含笑,温和又妥帖。 他用手背轻轻擦拭了一下面上未干的血迹,笑的温润适意。 “十殿下。” 灵药从怔然中醒神,看清了他的面目,拍了拍手,笑意浮在脸上。 “小五叔!” 是淮阴侯姜许。 他跃下马背,单膝跪下,身后众将士随在他身后跪下。 “臣卫国公帐下西路军征虏将军姜许拜见太康公主,公主高义,臣救驾来迟,万望殿下恕罪。” 灵药紧绷的心登时放了下来,将嘴上的大胡子一揭,将自己的帽子扶正,躬身去扶姜许。 “多谢将军。” 身后的西州百姓面面相觑。 他们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门板、石块、还有棍棒,脸上还挂着劫后重生的笑意,他们簇拥在灵药的身边,乱七八糟地给灵药行礼。 “您是大周的公主啊!” “大周的女子向来娇贵,为何您跑到咱们这里……” 姜许站起身,将灵药护在身边。 “各位请快去收拾行装,半个时辰之后,本将将派人护送诸位去关内。” 西州的百姓们大喜过望,纷纷躬身行礼致谢,再散去收拾行装不提。 灵药拽着姜许的胳膊,喜不自禁。 “您不在京城做逍遥侯爷,怎么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还当上了征虏将军?” 姜许笑的清润,递给她一个水囊。 “嗓子冒烟了吧,喝一些。”他看着灵药接过了水,咕咚咕咚饮起来,这才温言为她释疑,“我本不愿袭爵,却又不愿让姑母伤心,这才在京城闲居数年,年少时我曾在西州长居,前岁到此,却发现民不聊生,辽人肆虐。我有心从军,上月奏请圣上,领兵入卫国公帐下,专管西路军平定西州之乱。” 他笑的清俊。 “把辽人打跑,我再回京城里当个逍遥侯爷。” 他看着十公主亮晶晶的眼睛,将心底的话压了下去。 为什么从军? 是为了开辟疆土、踏平诸侯? 还是不愿意当闲散公侯,在京城浪掷青春? 是为了平定番邦蛮族,家国安定, 还是为着挥洒热血,不负曾经少年心? 大概是吧。 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想和那一个与十公主纠纠缠缠的青年一较高下。 近乡情怯。 他温言开口:“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公主一步。今日起,臣将领一万精兵驻守西州城。” 他黑亮双眸凝视夜空。 “殿下,从今往后,这里由我守护。” 从今往后,我也想守护你。 他微笑着看着灵药,眼中带了些许的宠溺。 灵药有些激动,此刻忘记了她的肩膀负伤,疼的扯动了一下嘴角。 “小五叔,北方战事如何?”她迫不及待地想打听陈少权的近况。 姜许眼中神色黯了一黯,他扶住了灵药。 “你的肩膀怎么了?” 灵药呼了一口气,忍住了疼痛。 “方才从城墙上掉下来了。” 一旁阿练若扶住了灵药,关切道:“公主殿下,我扶您去看一下伤势。” 姜许挥手,令医官前来。 “去给殿下治伤。” 阿练若在一旁有些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真如和徐公子、段大人在一起,现下不知所踪。” 灵药一拍脑袋,有些着急。 姜许示意她不要担心,温言安抚:“城楼上的黑袍人已被杀尽,臣这便派人去寻他三人的下落。” 灵药点点头,任阿练若扶着,进了都护府。 这一歇息,便是半月。 这半月中,驻守西州的一万精兵,将摩教人杀的杀抓得抓,西州形势逐渐变好了起来。而西凉境内,也在通缉摩教教众,辽人北方战事吃紧,一时无暇顾及西凉。 西州的遇难尸体都被妥善掩埋,朝廷又批下数万两赈灾银,发放给西州百姓。 与此同时,坚守阵地的小小录事官段予行破格提拔,任职西州都护府都护一职,另有以下各级官员从京师各处赶来上任。 而法雨和沈正之也在这半月中,和灵药会合,有她照料,灵药的伤势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而北方战事,也日日一封的往西州送来。 陈少权,中路军先锋官,领一万先锋军北上。 十一月初二出雁门关,在野马川击败辽人二皇子帖木的游骑,又在图拉河再度打败帖木的军队,帖木被俘。① 十一月初九,陈少权继续领一万先锋军深入化德,追击辽兵左路军,生擒辽人大将果哈兀,擒获辽兵数千。 十一月十五,陈少权领一万先锋军回营,在乌兰察击败由西州溃败的辽军五千人。 四战全胜,堪称奇才。 第69章 救圣驾 绳其祖武、济世安邦。 京师千里传圣意, 赞扬陈少权的功绩。 卫国公坚守大同,辽人主将被擒, 颓势立现, 大辽奉上降书, 求和。 元朔帝龙颜大悦,朝中文官纷纷赞赏圣帝权略善战、弹压山川。 他决定亲去沂州受降。 元朔帝本就以武起家,又因平定叛乱而得先帝青眼,正值鼎盛壮年的他, 本就恨自己不能亲身杀敌、御驾亲征, 此番北方强国辽臣服大周,他铁了心,要去前线瞧一瞧。 边塞传递消息不及时,灵药听说此事之后,元朔帝已然开拔五百里。 锦衣卫领亲军五千驾前扈从,数百内侍太监宫娥服侍左右, 数二十名文官相随。为保皇帝安危, 一万护**前往沂州通大同的官道相迎。 京中只余薄皇后、四皇子周牧风, 以及一些年幼的皇子公主。 灵药细细思及前世, 只觉浑身寒毛耸动, 心怯胆寒。 辽人骁勇善战, 心性强韧,岂能随意认输。 前世, 辽人诈降, 派了个假大王献上降书, 诈降大周,元朔帝生生被困沂州半月,京中四皇子监国,又与辽人勾结,试图弄死元朔帝,自己登基。 这一世,苏力青若也重活的话,辽人定会比上一世更多些胜算,父皇不一定能够平安脱困。 她慌忙收拾行装上路,又命身边的锦衣卫火速传书,力劝皇帝不要亲去沂州。 西洲距沂州三千里之遥,灵药领锦衣卫昼夜行路,至张掖时,郑登峰终于等来了锦衣卫镇抚使白玉京的回信。 信中陈述了元朔帝想去沂州之心有多迫切,他与锦衣卫指挥使谢煜相劝不下,不敢再劝,只能全力保护陛下安危。 灵药扼腕着急,然而毫无办法。 只得去信至大同府,恳请卫国公务必相迎。 路还得继续赶。 京师距沂州近,西洲距沂州远。 是以,灵药赶到榆林时,元朔帝已然达到沂州。 同一日,大同前线撤下兵力数万,回防沂州,然辽兵午后突然攻打大同、朔州、宁武、沂州四城,沂州城内锦衣卫全歼在城中乍降的辽人,然城池被围,束手无策。 大同、朔州、宁武乃边关重地,护**兵力分散,一部分在嘉峪关,大部分在大同。 沂州仅靠当地军所千名将士守卫,而城外攻城的辽人却有数三万之众,若无军队救援,恐怕数日内便会破城。 灵药仅领四百护卫,得知这个消息,如雷轰顶。 行到保德县时,路上已全是流民饥民,破衣烂衫扶老携幼四处流散。 如今,只有募兵。 好在她有真龙令。 她在榆林、神木、河曲三城将三地卫所的数千兵士集合,一路领到了保德,在保德县却遇到了麻烦。 彼时,她们歇在保德城外,简单地饮水升火吃干粮,灵药默默地摸了摸四天没洗的头发,觉得头上油都干了。 法雨无趣地抓了抓自己的胳膊,抱怨道:“公主说话没一点儿用,陛下也不听您的。” 灵药无奈摊手。 “圣意不可违。”她让法雨给她打些水来净手,“就那边那条小溪……” 法雨嘟着嘴看了看远处和徐执瑞坐在一起聊大天的真如。 “您咋不让真如去呢?只顾着打情骂俏。” 灵药心中忧虑,没心思和法雨开玩笑。 “你不也和沈正之打情骂俏了一两个月嘛!快去吧。” 法雨红着脸嘟囔了几句走了。 过了一时又跑回来,叽叽喳喳道:“公主,郑大人瞧见大路上走来一整队举着护**大旗的。” 灵药心中一动,看见郑登峰搓着手在后头站着,这便站起身,随着郑登峰往大路上走去。 果见一整列望不到头的行军队伍前行。 每一个将士行色匆匆,面色肃穆。 军容严肃。 灵药管不了许多,拎着裙子便去找这列队伍的头儿。 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被两个将士一叉子叉住了。 “你是什么人?” 打头的两名骑马将领,一名黑面精瘦,一名高大白净,高高在上地瞧着被两根长||枪架在脖子上的灵药、郑登峰。 郑登峰不急不忙,法雨气急败坏。 “你是护**哪一路?” 二人竟不约而同问起。 黑面精瘦汉子眉间虽有忧虑之色,却仍是笑了起来。 “闲杂人等,快些散去,别影响咱们护**行路。” 灵药面色肃然,仰头看着这二位。 “二位将军,我是奉皇命去西洲平乱的天使,听闻陛下被困沂州,特领兵前去救援,想问下将军,你们这是向哪儿去?” 黑面精瘦汉子不耐与灵药寒暄,摆摆手道:“行军打仗之机密,岂能随意告诉你?” 他上下打量灵药的小身板,嗤笑出声,“待你的兵到了沂州城,恐怕所剩无几了吧。” 灵药不恼,往他身后的队伍看去,见其中有一顶乌木黑轿,不甚起眼,心中有些纳罕。 她从袖中锦囊取出真龙令牌,肃穆道:“二位将军,不管你们要去哪里,有何军令在身,都先放一放,随我去往沂州城救圣驾。” 那白面汉子终于开口。 “天使纵有真龙令牌在手,也指挥不了咱们护**,我们只听从卫国公的号令。” 郑登峰气上头顶,怒道:“便是圣上的话你们也不听么?” “身为护**将士,只听主帅之命。” 白面汉子一扬马鞭,下令道:“走。” 灵药脑中急转十几个念头,情急之下一声喊。 “二位将军请留步。”她仰着头冲他二人喊道,“我是卫国公世子夫人,还请二位请出你们的主帅说话。” 黑面精瘦汉子和白净汉子面面相觑。 法雨面无表情。 郑登峰紧张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 灵药怕他们不信,自己给自己打气一般地连连点头。 “我是太康公主周灵药,前次东华门,卫国公世子求娶,父皇允了!” 两人继续大眼瞪小眼,过了一时,才双双下马,精瘦汉子迟疑地问道:“……不是听说公主拒了世子爷?怎么这回又成了?” 白面汉子也犹豫道:“您和世子爷成婚了?” 灵药一咬牙。 “是,就在大同,卫国公亲为我二人主婚。”她怕这二人不信,又补道,“待回了京,自会举行出降仪式。” 她见这二人仍是将信将疑,索性大吹法螺。 “你们家世子答应这次出征立下的赫赫战功,来作为我的聘礼,你瞧,他四战四胜,还托信鸽传信与我,待平定蛮族,一同回京完婚。” 精瘦汉子和白净汉子对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了看她手中的真龙令牌,有些相信了。 两人拜倒在地。 “臣赵焕章、臣张稳,参见公主殿下。” 灵药不耐寒暄,望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黑木小轿。 “还请你们的主帅出来说话。” 黑脸汉子赵焕章犹豫了几分,往后头走去。 他轻身在黑木小轿边道:“老太君,前头有一位太康公主,自称是咱们家世子爷的媳妇儿,您看……” 黑木小轿一颤,有一位老嬷嬷掀起轿帘,露出了其中一张肃穆的容颜。 年纪约莫有六十上下,皮肤白净,虽有些许皱纹沟壑,却仍能瞧出年轻时的美丽姿容。 她着一身黑色盔甲,头戴皮帽,腰间一柄弯刀。 整个人又英挺又肃杀。 她冲着灵药开口。 “我听说我那孙媳妇儿满脸红疮,皮肤黢黑。”她面无表情地说,“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 灵药大囧。 这一位一定就是代国大长公主了。 传说她与陈宪伉俪情深,同在边关数年,在护**中的威信不亚于陈宪。 灵药摸了摸自己的脸。 虽然还是黑了点,但红疮早就没了。 她也没多想,上前跪倒在轿前。 “灵药拜见姑奶奶,问姑奶奶好。” 大长公主的面上终于露了些许的笑意。 “都把我叫老了。”她叫身边的嬷嬷下车去扶灵药,“你有陛下的真龙令牌,那自是假不了。” 灵药起身恭敬听言。 大长公主拍拍身边的软座。 “上来吧,叫你的丫头和护卫把人马集合带过来,跟着咱们一路走吧。”她见灵药爬上了车轿,看她坐好,又道,“咱们这一万护**从朔州城中突围而来,绕过宁武,就是为了去救圣驾。” 灵药有些感激地望着她,讷讷开言:“姑奶奶果真是女中豪杰……” 大长公主拍拍灵药的小手。 “我当年随着陈宪来到边关,有一回他中了辽人的计,被困在了右玉的山里头,就是我带着三千人去把他给救回来的。”她有些自豪,“现在阿婴在边关打仗,我还是过来给他坐镇,京里头国公府里的那些婆婆妈妈,都叫什么事儿?保家卫国才是大事。陛下被围困的事一传出来,我就带了兵从朔州城突围出来,一定要增援我那大侄子……” 灵药有些担忧:“那朔州城如今怎么样?” “朔州常年被辽人偷袭,防御本就做的跟铁桶一般,辽人没那么好攻破,至于大同。”她望了望大同的方向,“有阿婴在,我放心。” 灵药迟疑开口:“那……” “少权是吧。”大长公主勘破了她的心思,却摇摇头,“不知他的行踪。” 灵药眉头登时簇在了一起。 但想到他天纵奇才,必不会有事。 复又担忧起父皇来。 “京里头四哥监国,我怕出事……”她没有将话说的明白,却盈盈一双眼看向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却明白她的意思。 “四十万护**,只听阿婴的号令。”她心中有数,话语带着不容质疑的笃定,“谁也翻不了天。” 灵药想到上一世,父皇终究在卫国公的增援下,大败辽军。 实际上,她不应该担心,只是这一世多了苏力青这一个不稳定因素,她不确定这一回会不会出事。 第70章 苏力青 豺狼起漠北。 辽国大皇子苏力青背对着沂水旁,双手舀了一碗水, 仰头喝了一口, 双目若鹰眼, 视线不离周边。 他的士兵们散落在河旁,或蹲或坐,面上都带了倦怠。 向来谨慎的他,这些时日却有些急躁了。 长生天有灵,赐他重生, 可所有的一切却跟他梦中一点都不一样了, 一切都变了。 上一世,周朝征西将军卫国公之子陈衡,四战四胜, 俘虏大辽二皇子帖木, 生擒大辽大将果哈木。 他一方面为帖木被俘而喜不自禁, 一方面却又急于立功。 在京城耳目众多的他,选择南下, 擒获陈衡之妻, 当朝十公主,一路颠簸带至久攻不下的大同城门前。 新婚燕尔, 又是公主之身,陈衡定会有所顾忌, 拖延一些时间。 没想到, 他低估了陈衡的阴狠。 一支箭, 毫不犹豫地射向了十公主。 他还在发愣之余, 又是一支箭,直中他心口,力道之大,让人猝不及防。 随之而来的,是城墙上的万箭齐发。 他在箭雨中生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攻城攻了两个时辰,他在人群踩踏中挺了两个多时辰。 痛,彻骨锥心的痛。 辽兵溃败而去,无人管奄奄一息的他,他在生命的尽头,静静地看着死在他面前的那位弱质少女。 纵然是浑身鲜血地躺在地上,她仍有惊心动魄的美。 在他劫持她的千里路程中,他惊艳、动心、从而想要占有她……却被她以死相逼。 如今能死在一起,莫非是天意? 可长生天不怜他,他痛到无知觉时,那个青年将领、谋略奇才缓缓地走过来…… 陈衡身形高大,面目若神明般英俊,他蹲下身子,手掌轻轻抚上了十公主的脸,然后将她抱在怀中。 苏力青清晰地听见他说:“早些了结才能不让你那么疼。对不起。” 他懂,陈衡是想一箭杀了她,让她免受屈辱。 他望着陈衡抱着十公主远去的身影,冷的全身发抖,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要陈衡的命,想要做大辽的王,甚至,他想要入主中原。 可似乎一切都和前世不一样了。 他的替身在替他打探消息时被擒,死在牢狱。 西凉的宝藏,他提前去布线,寻求宝藏的密钥,可薛整整死在了京城。 西凉叛乱,前世无人管,这一世,却来了两拨军队前来平叛。 一桩桩、一件件,他觉得事情诡异极了,和前世截然不同。 他本来将这一切归咎于,他回来晚了。 可后来发现,这所有的事情,都有周国这位十公主的身影。 莫非她也重生了? 锦衣卫中有他的暗线,所以他得知十公主将偷偷前往大同后,便在杀胡口想要劫持十公主,然而却又被领兵而来的陈衡相救。 他懊悔至极。 一定要抓住十公主。或许,她有和他一样的机缘,或许,她和他才是命中注定。 思及此,他情绪有些澎湃。 一个辽兵捧来一只信鸽,将鸽腿上的纸条拆下来,恭敬献与苏力青手中。 苏力青展开,将其上的辽文默默读了一遍。 之后他将纸条团成一团,扔进了沂水中。 纸条随着旋涡打转,慢慢地随着水流而下。 大同城高壕深,陈少权满脸血污,伫立烽火台旁,目望远方。 辽人经过了一天一夜的进攻,终于疲累下来,暂时退散。 城门前的壕沟里,密密地散布了辽兵的尸体,血水流淌成河。 一座大同,他们费了老鼻子力气,强势攻击。 将大周的兵力拖在大同,辽人好趁虚直入,先破沂州,再攻破周边市镇,一步步蚕食大周的疆域。 届时,大同将成为一座孤城,守亦或是不守,都不那么重要了。 陈少权将自己的头盔取下,缓缓向城下而去,因连夜守城他,他的目光有些许的涣散。 小兵孟九安快步上城墙,急吼吼地说:“京里头来人了。” 陈少权点了点头,孟九安又一脸鄙夷地道:“是个白胡子老太监,还有个锦衣卫陪着。” “传。” 就在城下,白胡子太监躬身施礼,并不倨傲也不巴结示好。 “陈将军,这里说话。”他小声道,引着陈少权往一旁去。 陈少权望了望周边肃立的士兵,脚下不动。 “有话但说无妨。” 白胡子太监姓贾名善,此时略显焦躁,犹豫多时才用极微弱的音量道:“将军……太上皇已被围困几日?” 陈少权嘴角微扬,反问道:“太上皇?我朝何来的太上皇?” 贾善沉默不语,看着陈少权的面色,过一时才勉强露出笑容道:“紫禁城有旨意,大同乃我国之重隘,万不可将兵力调离,全力守好大同。” 陈少权笑了笑。 “贾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他高声起来,“来啊,将贾公公送到卫国公帐中,一同前往沂州。” 他看到贾善的面色由青转白,复又涨红,贾善争辩起来:“世子爷这是做什么?咱家还要赶回京城复命。” 两名士兵上前来,扭住了贾善的手臂。 陈少权拍了拍贾善的肩膀,笑言:“沂州城里坐镇的是大周天子,送你去复命,天经地义。” 贾善一路挣扎,最终被捂住了嘴,带出了陈少权的视线。 他扬手,一名锦衣卫闪过,在他身边立定,恭敬出言。 “这几日陛下被围的消息传出,留京的有些文官上书请四皇子暂摄帝位,以防陛下有何差池,不叫辽人拿住命脉。四皇子先是痛哭流涕再是百般哀求,之后呆呆而立,最后被扶上帝座。” 陈少权早料到如此情形,听闻此言,沉思一时道:“知道了。” 锦衣卫面色阴晴交替,轻声道:“世子爷,白大人领锦衣卫率禁卫军大部都在沂州,京中只余数千禁卫军与五城兵马……您说,如今该如何。” 陈少权摇摇头,轻言:“四皇子太蠢太急。” 他心中自有思量。 大同其实只要守住就好,当务之急是救出被困沂州的陛下。 好在卫国公已率大部赶往沂州增援,相信陛下会安然无恙。 他如今所要做的,就是守好大同。 而灵药的数千兵力编在了大长公主所率的护**中,将将行到沂州旁的娑婆乡,便遭到了辽兵的埋伏。 辽兵势众,一路围追堵截,眼光全程锁定大周十公主。 娑婆乡在群山环抱之中,护**护着十公主和大长公主的车轿,一路走到了碾河边。 汾水如锦,碾河若玉带。 大军行路忌群龙无首,护**军纪严明,乍受辽军埋伏,护**将领赵焕章号令全军往东继续行进,在碾河边反扑敌人。 辽兵约莫小一万人,被护**反扑,竟有些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在这档口,大长公主号令穷寇莫追,继续东进沂州城。 然而剩下的辽兵却不溃退,待护**行至合索乡时,溃退的辽军与围困沂州城的辽军大部会合,竟生生将大长公主所率护**团团围住。 北方天寒,苏力青领大军自山头举火把缓缓走下,冲着在包围圈中淡定自若的大长公主喊话。 “这位老太君,如今你一万护**被我大辽虎军困在这山洼地里,无路可退,快将十公主交出来。” 灵药立在大长公主身旁,看火光中苏力青的脸,只觉心头怒火横生。 “苏力青,我只是一介女子,不领兵不打仗,你缘何紧追我不放?”她嗤笑出声,“莫非,是想拿我去要挟大周的天子和将领?” 大长公主握住灵药的手,示意她莫要动气。 “苏力青,你父亲当年就是一个怂货,如今看来你也不咋地。”大长公主说的一口北音,豪气冲天,“用女人来要挟他人这等下作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苏力青双眼冒火,极力忍住心中的火气。 他高高地举起手,将一柄匕首举在手中,叫嚣。 “十公主,想必你同我一般,都经历了一样的事。我事事洞察先机,却仍不及你知晓变化后作出的改变。这柄匕首,想必你认识,上面写着稚川 陈少权五字,他人已落入我手,若你知趣,便用你的人来换他的命。” 大长公主神色自若,高声道:“他若被你所擒获,若无逃生希望,自会为国捐躯,这是我们卫国公府的光荣和荣耀。你以陈衡的性命威胁不到任何人!保家卫国,无惧任何艰难险阻!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灵药心头一震。 原来,卫国公家的儿女,自小受的,是这般的教育。 前世,陈少权毫不留情的射死了她,其一固然是有与她素未谋面的缘故,最大的因由,大概是不想因为她,而舍弃保家卫国的信念。 她扪心自问:“我身为大周的公主,享天下之养,这些时日,照料灾民,平定西州叛乱,这一切所做,是为着自己的心意,还是对万民有天生的责任?而陈少权,他上一世保家卫国,不满闵夫人为他安排的婚姻,三年不回京,再见到妻子,却在万军阵前。莫非真的能要求他因为自己,而放弃守城?放弃大周的疆域?换了她,她会么?” 以圣人之心度人,人皆有瑕疵。 她静静地看着苏力青,良久,回身拥抱了一下大长公主。 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奶奶,这一回,我去换陈少权。” 大长公主拉住她,目光慈祥:“好孩子,少权怎么会落入他的手中,这种骗人的伎俩,你也相信?” 灵药啊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蠢。 苏力青见远处的灵药似乎不为所动,着急起来。 “十公主,莫非你当真不在乎他的性命?”他喊道,“那么,我想和你谈一谈!” 灵药看着他手中的,陈少权的匕首,心神不宁。 她高声回话:“你想和我谈什么?” 苏力青举起手起誓。 “就在碾河边,你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有话与你说。我向长生天起誓,谈完之后我放你们去沂州城,咱们正大光明地在沂州一战。” 灵药看向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摇摇头。 “不可。”她握住灵药的手,目光坚定,“跟蛮子没什么好谈的。” 灵药反手盖住她的,晃了晃。 “姑奶奶,我去和他谈一谈。”她是知晓一些苏力青的脾性。 大长公主仍是拒绝,连同灵药身边的锦衣卫郑登峰也下拜在地,恳请公主要以身涉险。 灵药下定了决心,慢慢往碾河边走去。 距离梁军对弈处已有二十丈之遥,郑登峰连同一队锦衣卫在一旁远远跟着。 苏力青静静地看着灵药。 灵药也看着他。 他是个满脸胡子的辽人,眉眼粗犷、皮肤黢黑粗糙。 灵药首先开口。 “你也是从那一刻回来的。”她毫不讳言。 苏力青点头。 “既然长生天给了你我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么你我合该在一起。”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十公主,上一世,陈少权将你射死在阵前,这一世你为何还愿信他?” 灵药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你是想问我这个,那么没什么好谈的。”灵药转身想走,手腕却被苏力青一把拽住。 他的手掌粗糙,握的人生疼。 郑登峰飞跃上前,却被苏力青架上灵药脖颈的匕首逼停了脚步。 苏力青紧紧将灵药扣在身前,口中似在哀求又似在威胁。 “公主,若你能跟我,我愿撤兵,退大周国门百里。若你不愿意,那我只有杀了你!” 灵药紧紧去抓勒在自己脖上的大手,懊悔自己的大意。 “你不要妄想!我大周兵强马壮,何须你来退兵!” 苏力青哀嚎出声。 “你宁愿死都要和陈少权在一起,那好,我就让你再死一次心!”他叫嚣着,“我倒要看看,这一世,他会不会仍在大同城前将你射死!” 灵药心头一颤,更加猛烈的挣脱起来。 护**看到十公主被俘,都动了起来。 山上忽然射下一阵带火的箭雨,将护**团团包围住。 大长公主指挥人迎战,苏力青却在箭雨的保护下,挟持灵药而去。 第71章 负图 在周灵药看来, 苏力青是一个有心理缺憾的人。 他虽是辽国大皇子,却在幼年与其母妃关在塔城牢狱, 十四岁才被接回。 说是辽国大皇子,可辽国, 有二十七个皇子。 他是凭借战功,才有了如今的权势。 培养摩教在西州的势利, 从而使西凉全境动乱。 入侵北氐, 将东项灭族, 他站在滔天罪恶上,培养了自己的势利和在辽国的声望。 他主张入侵大周, 再立战功,从而借此在辽国称王。 可惜上一世的他,终究是死在了大同城下。 “前世是我大意,这一世我不会输。”他望着遥遥的山脉, 缥缈的北方烟雾,吐出了一句话。 灵药坐在他的对面, 双手虽被绑住,但全身上下均未有伤口。 或许是同为重生之人,苏力青又对她心怀爱慕, 她并未受到苏力青的侵害。 灵药静静地看着苏力青, 面色安静淡然。 “苏力青在你们的语言中,是什么意思?”她静静发问。 “聪明。” 灵药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 “那你可一点都不聪明。”她轻笑一声, “你以为你输在哪里?” “卫国公陈婴。”他突然面上划过一丝恨意, 咬牙说道, “周朝有如此神将也就罢了,他还有一个儿子,莫非他也重活了一遭?才会刚上战场就立下如此战功?” 灵药听到他这样说陈少权,笑了笑。 “你错了。”她敛起笑容,肃穆道,“前世,你以为是输给了大周的神将和料事如神的战略,亦或者是大周有强过辽国数倍的强壮兵力,但实际上,前世你输给的,是人心。” “前世你四路齐发,不光大同攻不下来,其余三城同样折戟,只是一些小市镇在辽人的铁蹄下陷落。你为了攻破大同,千里迢迢将我从京师掳来,结果如何呢?” “大周人在你们眼中,是羸弱不堪的中原人,心性没你们坚韧,身体没你们强壮,可你们用尽一切办法,却攻不破一座城墙,因为大周人有你们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信奉的道。道告诉我们,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①” 她将眼光转向苏力青疲累的脸庞。 “纵使你拿更多人的性命去威胁大周的将领,他们都不会屈服,因为他们坚定信仰的,是汉人的道统。” 苏力青听她说完,只觉脑中有浆糊,没办法服气。 “前世,我不光抓了你,还从朔州抓了陈婴的女儿。”他丝毫不隐瞒的说出,“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我抓她的第二天,就咬舌自尽了。” 灵药脑中轰的一声,不由地胆寒。 “前世你抓了陈雪舟?”她的声音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他陷入了沉思,“一个那么小的小姑娘,莫非也信仰着所谓的道统?” 灵药的视线渐渐模糊,她轻轻抽泣了一下,抬手将滚落的泪水拂去。 家国存亡之际,很多人都默默地死去。 她先前所计较的一切,突然都成了笑话。 “你先前答应的,可做到了?”她想到在娑婆乡围困的大长公主。 苏力青却像是恼了一般,怒视着她。 “我在你眼中,就是一个如此不堪的蛮夷?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他挥了挥手,似乎想挥走心中的烦躁,“你们周朝的那个老婆子只不过带了区区一万护**,能成什么事。更何况,前线需要人手,没必要浪费兵力和他们死耗。” 他不安地移走视线。 “我只是为了你而已。” 灵药嗤笑出声。 苏力青突然跪在了她的身前,像赌咒一样的说起来。 “十公主,前世你与我相伴十几天,莫非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他眼神渐渐迷醉起来,“天命如此,你我应该相伴。” 灵药站起身来,笑着向他。 “你将我掳来的理由,是陈少权在你的手中。我是因他而来,怎会同你苟且。”灵药眼神坚定, “我低估了他。” 是的,她从头到尾都低估了陈少权。 他那样的人,会为了家国而抛弃牺牲自己的一切,更何况前世的她只是他素未谋面的妻子。 陈雪舟,那个小小的,活泼的、爱碎碎念的小姑娘,竟然也会怕自己威胁到父兄,而咬舌自尽。 而她呢? 她渐渐地,对自己失望起来。 她默默看着苏力青悲哀的脸庞,缓缓说道:“我跟你来,还想跟你确认一件事。” 苏力青闭上了眼睛,旋即睁开,似乎在平复心中的情绪。 “你问。” “西州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许羡臣和负图法师,在哪里?” 苏力青乍听到这个名字,竟然有些讶异,又确认了一遍:“……许羡臣?” 灵药点点头,神色平静。 “是,许羡臣,西凉国上宾。” 自从在卫国公陈婴那里知道了母亲当年的情郎许羡臣之后,她便在西州多方打听,竟然从许多人的嘴里知道了许羡臣的事。 拼拼凑凑,竟让她也知道了些他的事迹。 许羡臣,太一宗张天师的弟子。 青年时入西凉。 假作丝绸商人,结识西凉王女苏婆诃,二人坠入爱河。 两年后,西凉被辽人入侵,大周派卫国公陈婴相助,将西凉纳入大周版图。 苏婆诃的画像被进献朝廷,天子命卫国公陈婴护送苏婆诃入京。 为了西凉安定,西凉王女毅然斩断情丝。 许羡臣,与保管昙无达高僧舍利的负图法师,一佛一道共同辅佐西凉王室。 然而三年后,许羡臣却销声匿迹。 负图法师则被辽人擒获,逼问西凉皇宫宝藏的下落。 苏力青有些紧张。 负图如今在沙海牢狱中,不见到舍利至死不吐口西凉皇宫的秘址。 而他们已寻许羡臣数年,却一无所获。 他,究竟去了何处。 苏力青很快就坦然了。 “不知,我也在寻找他的下落。” “我要见负图。”灵药斩钉截铁的要求。 苏力青也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行。” 灵药不为所动。 “我是西凉王女苏婆诃的亲女,我这里有昙无达法师的舍利珠。”她平静地说道,“若由我来与负图法师交谈,西凉皇宫宝藏的秘址,定有进展。” 苏力青有些犹豫了。 那可是西凉皇室的宝藏,为了这个宝藏,辽人付出了多少年的代价,而他也因为许诺要将宝藏寻出,献给父皇,而被内定了下一任辽王…… 那些成千上万的金银珠宝,可以买多少牛羊战马,可以买多少良田土地,可以养多少强壮士兵…… 他有些心动了。 灵药趁热打铁。 “我只想找到宝藏。”她笑起来,“只要一点点。” 她将被绑着的双手一摊。 “其余的,全给你。” 苏力青开始沉思。 良久才道:“好,只给你一日时间,三天后,随我去大同。” 灵药垂下了眼眸。 “拿我去敲开大同的城门吗?” 苏力青突然笑了,胡子也抖了起来。 “不,我是想让你对陈少权死心。” 带你去大同,让你在城下再死一次。 这一次,我不会让他把箭射在你的身上,我会让他把箭射在你的心上。 灵药不再说话,眼眸垂下,遮挡了其中的不屑。 她已明白了家国大义,又何必在乎陈少权的那一箭射还是不射。 沙海牢狱便在漠北的沙漠中,距离如今所在地并不远。 行了一天的路,便赶到了。 这里是建造在沙漠地底的牢狱。 其中关了十七个和尚。 顶顶地下,是负图法师。 灵药隔着铁栏杆往里面望,一个皮肤干枯若树皮的长须长发老者躺在其中。 他老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口中却还在念诵着什么。 灵药静静地去听,屏息凝神。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是心经。 身边的苏力青不耐,高声道:“负图,西凉来人了。” 灵药回身望他。 “请你回避一下。” 苏力青断然拒绝。 “不可能。” 灵药笑了一笑,正要出言,却听负图在其中沉沉出言。 “是哪一位。” 他的声音太过苍老,似乎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多了。 可他实际上只有五十多岁。 灵药慢慢走了进去,面对着躺着的负图法师,双手合十,跪拜行礼。 “南无阿弥陀佛,药师佛座下弟子周灵药敬问法师安康。” 苏力青在一旁嗤笑出声。 负图却缓缓地、艰难地坐了起来。 他双目浑浊,似乎已不能视物。 “周灵药。” 灵药将藏在胸口的舍利子拿出来,递在了负图苍老的手中。 “法师,我乃西凉王族苏婆诃之女。家母曾与许羡臣相识。” 负图面色毫无波动,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枚舍利子。 良久,目中有泪水涌出。 “苏婆诃。”他轻轻念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昙无达**师为她所取。大悲咒有十四个娑婆诃,每一个都有六种真意。” 沉沉的声音在沙漠地底回旋。 “找到许羡臣便可知宝藏秘址。” “许羡臣,他应当在海外仙都稚川。”他突然笑了,“可没有人知道稚川在哪里。” 灵药心中狂动。 海外仙都稚川。 那是陈少权学道的地方…… 他从那里而来。 她忍住心中的狂喜,默默看着负图,良久才以颓然的语气说道:“那弟子应当如何?” 负图拍拍手边的一本《心经》。 “给你。” 灵药接过,却被身边的苏力青一把抢过。 老旧发黄的纸张在苏力青手中翻动。 良久,他看不出有何不妥,这才递给灵药。 灵药轻言:“我在佛寺修习,当时常念诵心经。” 负图缓缓道:“若羡臣在世,怕也会须发斑白了吧。” 他双手合十,念诵佛号,良久才睁开了双目,紧盯着灵药。 “般若功德不可说。此中真义,尽在心经。” 灵药望着他的眼睛。 他目中无神,黑的少,白的多。 却无比的坚定。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移至灵药手中的心经。 良久,他才将双目合上,手中却在摩挲着那一枚舍利子。 这是昙无达法师的舍利子啊。 他默默地在心里哭着。 还有泰半在哪里,在仙都稚川。 西凉摩教之乱,佛道两门携手保护西凉的王室血脉,保管着西凉皇室宝藏的下落。 许羡臣,就是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兄弟。 不管他是道,是佛。 他都是自己人。 第72章 喜欢 卫国公陈婴率四万护**与大长公主在原平会合, 一路经沂口过秦城, 与北城门的锦衣卫、禁军与沂州卫军里外夹击,将辽军歼灭在沂州北城门外。 大周天子恭行天罚, 与卧牛城外斩杀敌寇数百人,一匡天下。 而穷寇, 则尽数聚与大同城外。 像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 又似乎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元朔帝听闻了大长公主与卫国公关于周灵药的禀告,心中大恸。 彼时, 他立于忻州北城门楼,望着这座若硕牛一般祥瑞而广袤的城池。 他挺直了经年居于优渥而稍稍有些佝偻的身子,重拾起了青年时期开疆辟土、踏平诸侯的豪气, 指着大同的方向, 像个真正的天之骄子。 “我周氏,上有代国大长公主,保境安民、襄助天子。下有太康公主,平叛西凉,不畏险阻,实乃我大周之幸也!此大同一役, 朕必要倾举国之兵力, 将辽人——赶回他们的老家去!” 大同。 官军数百万, 斥堠棋布遥相望。 南北交锋,烈马嘶鸣。 这里是中原最重要的门户。 五丈之高的城墙, 三关两翼, 像高高的屏障阻碍了辽军的进程。 深深的护城河水里, 滚着血水和烈油, 高高挂起的吊桥,意味着护**从未处过下风。 攻城与守城相比,难太多。 苏力青,在后方帐中颓然在地。 辽人不爱桌凳,席地而坐。 他的面前,是粗服宽衣仍不掩玉色的大周十公主周灵药。 惊心动魄。 遇见周灵药之前,苏力青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惊心动魄。 大同久攻不下,辽人死伤过半。 大辽皇帝已急传书数次,撤兵撤兵撤兵。 他不甘心。 他缓缓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近了灵药。 灵药仰着头看她,良久才道:“走吧,去武定门。”她戏谑地看着他,“带我去敲开大同的城门。” 苏李青将视线转移,吩咐卫兵。 “带十公主上巢车。” 两辆冲车护卫,一辆牛皮巢车乘坐了苏李青与周灵药。 在新的一轮攻击中,他捉住灵药的手,将这位大周的十公主献于北方破夜而出的,第一抹晨曦。 冬日晨雾下,陈少权静静地站在高高城墙上的垛墙之间。 他穿甲胄,戴盔帽,双目若寒星,周身像有光。 他是个高大的男子,却又不显得笨拙和鲁莽。 征战数月,他愈渐清瘦。 辽人,是攻不下大同。 沂州,朔州,他们都攻不下。 所以,苏力青带着灵药来了。 晨雾凛冽,冷冷清清地沐在他的周身。 雾气中,城下的辽兵带着必死的决心,执大刀列队而站。 在正对城门半里之地,灵药站在巢车之前。 数月不见,她好像清瘦了一些。 又好像长高了。 翻了年,她该及笄了吧。 他的眼睛突然起了雾,迷迷蒙蒙的,看不清城墙下的一抹玉色。 这便是她所说的那一幕吧,他射了她那一箭的那一幕。 苏力青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小时候在阴湿牢狱中,寂寞了就大吼大叫,只有回声应他。 他肆无忌惮的喊,从没有人管他。 此时他像小时候那样,冲着城墙之上的那个青年喊着。 “陈衡,陈少权。你这辈子没机会再娶她了。”他放声大喊,“放吊桥,开大同城门,我会将她放了!”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像嗓子里有火在烧,嘶嘶哑哑的。 灵药挺直了腰杆,笑的冷冷清清。 她望向城墙上那个青年。 上一世,他们耽于误会和隔阂,天人永隔。 这一世,她沉浸怨恨,待心结解开,再相见又是这里。 万军阵前,城高如障。 她默默地用牙齿咬了咬自己的舌头,稍一用劲,痛意蔓延全身。 苏力青像察觉了她的意思,冷笑数声,一声令下。 身后的辽兵从后面的巢车中牵下来一个小姑娘。 素衣素服,眉眼初开。 她的嘴巴被布条绑住,无法说话。 灵药乍见到她,跳下车将她揽在怀中。 卫国公亲女陈雪舟。 她被灵药抱在怀中,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 大长公主带兵救圣驾,朔州只余数千兵士守城。 城中辽人奸细捉了陈雪舟,一路藏在桶中运至辽营。 苏力青的破釜沉舟,只在这两人身上。 大同守将陈少权的亲妹,以及心中所爱,全在他手。 换了他,他会妥协。 灵药紧紧搂着雪舟。 晨雾退散,她仰头去看城墙上的陈少权。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的身姿。 他气质清冽,此时却多了几分的戾气。 他慢慢举起了弓箭。 青年,身姿挺拔若松,双目凛冽若寒星。 他张开了弓箭。 苏力青将灵药与雪舟推在身前。 两人的身影将他完全遮住。 他幽幽地在灵药耳边说着:“公主,你该死心了。” 灵药看了一眼怀中的雪舟,与她双目相视,雪舟点了点头,她也点了点头。 城墙之上的陈少权右手一松,箭呼啸而来。 苏力青叹了口气。 箭枝若电,瞬间已至眼前。 灵药抓住雪舟的肩膀,往外一推。 她与她之间,多了一道缝隙。 三棱镞形状的箭头就这样冲击而来。 直中苏力青心口。 他,就这样猝然而倒,眼中带着不可置信。 就在这时,城墙上忽然响起了呼啸声。 数万支带火的箭枝呼啸而来。 辽兵群龙无首,一人带头跑,其余人也跟着跑起来。 眼看箭枝将至,灵药拉着雪舟往巢车之后躲避。 待万箭停发,她将雪舟嘴上的布条取下,牵着她的手从巢车后出来。 她就站在原地,回转了身,看着辽军退散的身影。 辽人,兵力分散太多,终究攻不下汉人的城池。 雪舟靠进了她的怀中,抹着眼泪说:“公主姐姐,我差点就要咬舌自尽了……” 灵药拍拍她的小脑袋。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呢。” 雪舟突然笑了起来,拉着灵药的手就往回跑。 “走吧。” 城墙上忽然响起一片山呼。 整齐而有力的声音齐齐地在喊一句话。 “公主嫂嫂、公主嫂嫂!” 没来由的,灵药就涨红了脸。 再一闪神,城墙上那人已飞身而下,一匹骏马自城墙上的小门呼啸而出,将陈少权接在马上,疾驰而来。 就像那一日。 澜月清辉之下,他策马而来。 一顶白玉冠,一袭霜色衣。 俊逸出尘。 今日的他,一身甲胄,平添几分英气。 他的身后跟着也跟着小队人马。 马儿掠过灵药与雪舟身前。 手臂使力,一把捞起,将她置于身前。 雪舟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哥哥和公主傻笑。 白玉京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她,良久才取笑这个小姑娘。 “哎,你哥哥被公主抢走了,你这么高兴?换了我是小姑子,我得折磨死她。” 雪舟看都不看他,仍旧傻乎乎地笑。 “关你什么事儿,等你当了小姑子再说吧。”她说完仰头看了白玉京一眼,不屑的说,“瞧你这个模样,是个公公吧,看来你是当不了小姑子了。” 白玉京摸胸自问,自己哪里像公公了? 他气的跳下马来要与她理论。 身后的护卫已然牵过来一匹马,扶着雪舟上去。 雪舟冲他扮了个鬼脸,一夹马肚子,扬长而去。 白玉京瞧着她小小的,英姿勃发的身影。 “这小妞厉害的很,有点像少权!” 他自语了一句,上马便追了过去。 溃散的辽人若丧家之犬,被护**追的得四处逃散。 自此一役,大周与辽人的战争,以大周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已近午时,北风凛冽,陈少权载着灵药策马而奔。 风在两人耳边呼啸而过,心旷神怡。 耳边响起轻笑声。 红云漫上了灵药的耳朵,说点什么好呢。 “你喜欢我什么?”话一出口,灵药恨不得扯下自己的舌头…… 陈少权一手将头盔除下,扔了出去。 听见灵药的问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说……我喜欢你。”他的嘴角笑出一个小窝,“是你喜欢我……” 灵药手肘往后一怼,听他发出小小的吃痛声,也跟着笑出声来:“你不喜欢我?” 陈少权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将她搂的更紧。 他嘴角的笑窝愈发的深。 “看你是公主,给你一个机会喽。” 灵药皱着眉头,不满出声:“你不喜欢我干嘛老是找我。”她指着后头的城墙,“你不喜欢我干嘛让护**的将士们叫我嫂嫂。” 陈少权歪着脑袋,看她气鼓鼓的侧脸,继续逗她。 “因为你喜欢我,又是公主之尊,所以给你一个机会。” 灵药不满地撅起嘴,回头去看了看他。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睫毛一眨一眨地看着她。 灵药心一慌,转过头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对,我是喜欢你……” 陈少权在灵药耳边笑着轻声问 “那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 他突然勒住了马,灵药便陷进了他的怀中。 他在马上,一手扶住她的脸,将她的脸转过来,低头去吻她。 她的眼角眉梢被他的唇轻轻触碰,最后才来到她的唇边。 每一下,都让灵药意急心忙。 他的气息清冽,他的语音轻柔。 他吻着她的唇,轻轻地说道:“公主殿下,不管您有多忙,请有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我。” 四肢百骸皆顺心意。 灵药虚弱地回过头,靠在陈少权的怀中。 仍旧记挂着他说的话,不满地继续方才的话题:“你不喜欢我干嘛又亲我。” 陈少权笑她稚气。 “全天下,我只爱你。” 第73章 闵氏 京师重地, 繁华靡丽。 九州千里同风,边关马放南山。 又是一年小正月。 秦淮河畔灯如昼,聚宝门外大报恩寺琉璃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去岁,骑马赏灯看陈郎, 今岁, 还看陈郎。 众人口中的陈郎倚着城墙垛, 发髻高高束起, 不落一根散发,其上一顶白玉冠,如珠如玉。 他纵身一跃, 往那城楼奔去, 腿长矫健,几步便落在城楼窗前。 江山烟波渺渺,远处屋脊隐约蒙白。 江山又落雪。 青年将领初出征,便立下赫赫战功。 任护**先锋,四战四胜,誓死守卫大同,歼灭辽军大军。 可惜, 追击辽军残部的功劳,被那平叛西洲的姜许拿去——谁叫他, 只顾着心上的那个人。 想到此, 陈少权嘴角轻抿, 露出一抹好看的笑意。 此次与辽人一年酣战, 卫国公再封太傅, 辅弼国君,赐成贤街三百亩花园府邸一座。 陈少权本就由先锋官升任征虏左将军,回京受赏时又拜大将军,总管护**中路军事。 白玉京随行护卫元朔帝,立下救圣驾之滔天大功,由正四品的镇抚使晋升禁军五军营从一品提督内臣,再封安邦侯。 少年发小,青年密友,他与白玉京同进退,在二十郎当岁时建功立业,天下闻名。 真快意也! 只是白玉京那小子,成日里往自家新宅子里跑——圣上新赐的宅邸原是前朝盛王之旧邸,建造的巧夺天工,苍松翠竹,俯水枕石,美不胜收。 而在城北的白衣巷国公府,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陈少权想到那一日护**大胜回京,圣上赐下新宅,祖母并父亲、雪舟等亲眷当日便搬了进去,而那白衣巷的闵氏…… 赏了一时景,想着这时分,行人或早已散去观灯,他便缓缓下了城楼,策马往成贤街而去,将将转进巷口,便瞧见自家广亮大门前聚了满满当当的人。 喝停马儿,那围在自家门前的人群循声望来,瞧见俊逸青年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便拥簇着向他而来。 这一来,竟让陈少权瞧见了那广亮大门前的两名妇人。 闵氏,并自家二婶。 闵氏向来爱打扮,此时披了狐皮大氅,内里隐隐露着姜黄色的领子,一双柳叶眉轻蹙,笑的温婉。 而她身边的二婶,穿着明显仓促了些,容长脸上遍布郁色。 在她二人之后,奶娘领着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儿童,再其后,车轿也排列在后,几个仆人正往下搬着物件儿。 “世子爷,老太君吩咐不准开门,国公爷去吃酒,这这到底怎么处置……”说话的是门房陈七,他挂着一张脸发愁地问。 陈少权策马缓缓上前,俯视着面前的两个妇人。 “二婶娘这是因何而来?” 陈家二婶娘家姓扈,此时唯唯诺诺,带着些讨好言道:“世子爷,你二叔不敢来问,婶娘只好大着胆子来了——缘何搬了新住处,不接咱们这些亲眷过去……” 祖母只亲生陈婴一个,二叔乃是妾氏所生,祖母身为大长公主不计较便也罢了,也自小将二叔陈诤视为己出,只是这二婶娘,与闵氏沆瀣一气,难怪祖母不让她进门。 陈少权刚想说话,却见闵氏领着孩子便上前来,温婉出言。 “国公爷将将回京,想是来不及接咱们过新府,二婶何必凄楚,这是咱们自己的家,自己来便是——世子,这门房不给咱们进去,倒有些不知礼数了。” 她斜睨了门房陈七一眼,竟又摆出了这些年国公夫人的架势。 少权笑了笑。 “那你便等着吧。” 他不愿与她口舌,将缰绳递在门房陈七手中,挥手道,“都散了吧,这里不留人。” 陈七接了缰绳,恭敬道:“世子爷,太康公主驾到,此时正在花厅与老太君叙话。” 少权眉头一扬,笑的毫不遮掩。 想必是趁着元宵灯会,溜出来的吧。 闵氏见陈少权不理会他,心中着急,上前一步。 “世子,还请令人将门打开,咱们好搬进去。” 陈少权不理会,转身欲走。 岂料闵氏一巴掌扇在了自家稚子脸上,稚子哇哇大哭起来,一旁的女童听见他哭,自己也哭起来。 闵氏哭哭啼啼指着两个孩子骂:“你们是国公府的千金公子,人家却连门都不让进,这是哪门子的道理!我也是明媒正娶嫁进你们国公府,如今这是何意?我又犯了哪一出,叫你们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她哭诉的声音太大,陈少权忍不住皱起眉头。 却听广亮大门沉沉的开门声响起,打里头众多仆妇簇拥着两个女子而出。 年长者,一身雍容气度不可逼视,正是代国大长公主陈家老太君。 年少者,却是肤白若雪,眉目灵动,望之令人惊心动魄的十公主周灵药。 她轻扶着老太君,款款而出。 见陈少权立在一旁,她眼睛眨了一眨,给了他一个看我的眼神。 方才在府中,她已向自家姑奶奶呈上了那一叠女子元红的帕子,又将自己在明感寺中所见所闻一一说给大长公主听。 她向姑奶奶说了自己的顾虑:“这闵氏终究是国公夫人,若将此事公然捅开,必让国公府蒙羞,若不捅开此事,却让那闵氏逍遥快活,简直可气。” 大长公主却笑她瞻前顾后。 “你呀,就是优柔寡断思前想后。上过战场了还不学的杀伐果断一些。” 说罢,便领着她出了门子。 此时,这里跪了一巷子的人,大长公主语音干脆。 “闵氏,当年你在府中生事,我懒得教导,便出走边疆,眼不见心不烦,未成想这些年你竟做出这么许多令我国公府蒙羞的事。” 她从袖中取出明黄圣旨一道。 “闵氏,当年我国公府娶你填房,也是因我那苦命的儿媳举荐,想着你与我那儿媳交往甚密,性情应当也是温顺,未成想你竟是这般的人品。” “我当年便求来圣旨一道,只是给你留脸面,未曾拿出来过,今日我便宣读圣旨,将你休出我国公府。” 闵氏被大长公主说的冷汗直冒,颤抖着不敢抬头。 “儿媳自问嫁进国公府,主持中馈,诸事操劳,从未行过歹事,也未曾犯过七出——不知殿下为何要替儿子休妻。” 大长公主冷笑数声,环视了周围越来越多的人。 “我儿卫国公守边关八年,回府寥寥数次,整个国公府每年上万两的花销账目不清也就罢了——本公主身为大周皇女,眼中瞧不上这些花销,且容你花便是,你不该不守妇道,给国公府蒙羞。” 她一扬圣旨,高声唱道:“闵氏若行不轨之事,当休。” 闵氏将头伏的更低,不敢反驳。 “众位都给本公主做个见证,这闵氏已不是我国公府的夫人。” 闵氏仍喃喃自语:“儿媳没做过不轨之事。” 大长公主冷笑一声,看了一眼灵药。 法雨翻着白眼拿了一张帕子丢了过来。 轻飘飘地落在闵氏的眼前。 闵氏只看了一眼,便轰然倒地,不敢再言。 “我今日给你留颜面,你若再敢纠缠,本公主便上门去问问这肃毅侯府是怎么教养的姑娘!”她看着闵氏身旁的一双儿女,面上一层冰霜,“至于这两个小童,哪里来的便去哪里,我国公府养了你们八年,已经够仁义的了!” 灵药心中一惊,和陈少权暗暗对了个眼色。 陈少权微微摇了摇头。 闵氏扑上前去,抱住大长公主的脚,哭道:“母亲,母亲,他们二人却是国公爷的骨肉,您就收留他们罢。” 大长公主跟随陈宪征战数年,身强体健,此时一脚将闵氏踢翻,嗤笑出声:“算一算那年我儿回京的日子,再算一算两小儿的时辰,便可知你干的什么勾当,当本公主没生养过孩子是么?” 大长公主忍着恶心。 怀着那个野和尚的骨血也敢嫁入国公府,当年也就是因自己失察,而从未细想过此事,如今结合这许多事仔细一想,竟让人愤恨无比。 说罢,又喝令那跪着的扈氏:“还不滚进来!” 见扈氏头也不回地了门,这才令人关门,又命人去白衣巷封门,不再接纳闵氏。 这才领着少权、灵药回府。 到了厅中,大长公主仍是愤恨不已。 “这闵氏当真是胆大包天,欺我府中都是傻子聋子瞎子!” 少权心中有些懊恼。 灵药却有些感叹。 这闵氏原来是与荥阳长公主是闺中密友,想必荥阳长公主恨自己的母亲,也是因闵氏极力在耳边闲话而来吧。 前世,她恨苏婆诃入骨,连带着要将她也恨透了,这般看来,她对国公爷一片痴心,故而怨恨自己的母亲,可又为何与那假尼姑通奸…… 可见,有人的心与肉是分开的,可以一边爱着人,一边又和旁的人睡觉。 陈少权沉声叫过身边长随,吩咐了几句,这便看向祖母。 大长公主发了一通脾气,瞧瞧陈少权,又瞧瞧灵药,心里明白了几分,笑着说:“小十,陪姑奶奶去听戏?” 陈少权啊的一声。 大长公主笑起来:“好啦,不逗你了。”她拍拍灵药的手,道,“去吧,去逛一逛元宵灯会。” 灵药直摇头:“不去不去,灯会人那么多,走丢了可怎么好,我还是陪姑奶奶听戏的好。” “听戏听得人都痴迷了,还是看灯的好。”陈少权急急出声。 灵药噗嗤一笑。 大长公主瞧了瞧身边伺候的都是老人了,这才笑着看着面前的这一双小儿女,慈声道:“小十,你快及笄了吧,赞者、笄者可都有人选了?” 陈少权立刻感兴趣地看着灵药。 及笄了,就可以出降了。 灵药笑了笑,落落大方道:“……父皇说要在未明宫为我开礼,太后娘娘要为我插簪——孙儿拒绝了。” 是的,她拒绝了,还惹得太后不快。 但她就是要与姜太后离的远远的。 “姑奶奶,若您不嫌弃,可否请您来为我插簪……” 大长公主不知就里,却极其豪爽。 “自然可以。那姜太后心眼多,我也不喜她!”她一口应承下来。 “如此甚好!”陈少权在一旁轻声附和。 大长公主踟蹰地了看了陈少权一会。 “这四代都尚主,咱们卫国公府也是独一份啊。” 灵药见机,施礼道:“姑奶奶,孙女儿告退。”说罢,急急地领着法雨出了花厅。 陈少权着急地握了握大长公主的手,转身就去追灵药。 “跑那么快,小心摔倒!” 第74章 完结 太康公主出降的仪仗出得西安门, 一路往城北而去。 前后皆有仪仗开道,公主车辇由内务府校尉抬行, 后跟送亲夫人、命妇乘舆随行;最后是护送的骑马军校。 周灵药在轿中端坐, 手中抚着那本负图法师赠与她的《心经》 去岁大破辽军后, 她与陈少权相携去了海外仙都稚川, 许天师请许丹成小师弟带他二人去了西凉。 宝藏位于千佛弥勒洞地底百尺之下, 洞中滴水成钟乳, 湿气氲浮。 再往其下而探, 却又干燥若沙漠。 那层层奇观之后,显露出的宝藏令世人惊叹。 万卷佛经。 是的, 西凉国的宝藏是万卷佛经。 自西天而来的昙无达法师西行五万里, 十七年行路, 取得佛经万卷, 献与西凉国。 西凉王室视若珍宝,将其深埋地底。 却引来狼子野心, 终致灭国。 灵药轻叹,手指拂过心经第一页。 “般若功德不可说。此中真义,尽在心经。” 那日,负图法师如此说。 上一世, 她自小听母亲念诵佛经,入了明感寺, 更是为了排解心中苦闷, 日日诵读佛经。 她只知背诵, 却从未想过其中真义。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明”是过去世的无始烦恼,这是她重生的因, 她上一世参不透生死,至死我执,这才遁入生死门,重活一世。 或许佛祖令她重生,只是想让她参透流转门,了脱生死,终修成正果。 只可惜她佛心不坚,竟被一只猴子摸到了命门。 正感叹时,她已被十二皇子背下轿辇。 十二皇子小小的身体背着重重的她,一旁宫娥争相扶携,竟让十二皇子跌跌撞撞地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阖府跪拜高呼千岁。 透过眼前垂着的红色流珠,她瞧见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长身而立。 绛红锦袍,若榴火嚣艳。 甚少见他穿红,今日乍见,只觉清清落落中、鬓丝眉宇间,平添了几分丰神俊逸。 鲜衣怒马,看尽长安花。 灵药心中满满当当的全是欢喜。 人生之中,最欢喜之日莫过于嫁娶。 心之悦,羞涩又绵长。 他执手来牵,将她奉于上座。 屈膝而跪,虔诚地向她发愿:“我愿和公主殿下,生一百个孩儿!” 院里院外,哄堂大笑。 他捂着头,差点儿让老太君给打了出去。 待礼成送入洞房,白玉京在外头哄着让他出来吃酒,陈少权不舍而去。 只余灵药并一干命妇、亲眷在其中。 陈雪舟并几个堂姐妹在她身边坐着,灵药怕她们拘谨,让法雨拿糖给她们吃。 雪舟并不拘束,嘴巴里含着糖,叽叽咕咕地和灵药说着话。 “公主嫂嫂,这个是四妹妹云霭,这个是六妹妹倩霓。她二人是三叔叔家里的。”雪舟声音又俏皮又活泼,待二位妹妹与公主见了礼,她才又絮絮叨叨说,“咱们府上的姑娘都是从雨字头,你瞧我叫雪舟。方才四妹妹六妹妹一直在偷偷说,公主嫂嫂生的好生白净美丽,可有什么美白秘方,我就说了,公主嫂嫂哪来的秘方,这是天生的。” 灵药笑了一笑,眼前的红色珍珠流苏也跟着晃动了起来。 她大概是不知道自己有一段时日是个面上生疮的小黑矮子吧! “公主府外头围了不知几圈人,真如姑娘和那个徐什么圭的去散了许多的红封,可百姓们还是不肯散去……啧啧。” 徐执瑞因在西州平叛中有功,朝廷将他的功名还他,今岁的春闱,他终考中,殿试中被取榜眼,入了户部为官。 他不介意真如出身,向公主讨真如为妻,今岁上半年便风风光光娶进了门。 他向来风流,又纳了几个妾,真如却也不介意,一家子和乐融融倒也美满。 法雨与沈正之在去西凉的路途中,互相照应,互生爱意,灵药在太平巷为她买了一间大宅子、几十亩地做陪嫁,又买了许多的丫鬟仆妇,待年底就将她嫁出去。 一切欢喜。 便是连雪舟,似乎都快要定下了。 据说白玉京,日日往国公府上来,打着看陈少权的名号,做得却是对雪舟的围追堵截,雪舟未开窍,成天去往老太君面前告状,说白玉京欺负她,有一回都要告到白家安邦侯府去了…… 这般欢喜地待到了暮色四合,明月挂中天。 此时已是入秋。 天上琼花不避秋…… 陈郎醉酒而来,若玉山将倾。 他微醺,脚下便有些踉跄。 身上也有淡淡酒气,却是清澈的冷冽香气。 浑身燥热,可心中却清明。 “灵药。”他在她身旁坐下,低低出声。 她身上有暖而柔润的清甜香气,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地钻进他的鼻端。 他呼吸渐促,白皙而透青筋的修长手指将灵药凤冠取下。 灯下看美人…… 让人目眩神迷。 美人轻启唇,贝齿微露。 “一百个孩儿你来生,我是不生的!” 美人气鼓鼓。 陈少权凑近了她的脸庞,笑的妥帖。 他蹭了蹭灵药的鼻尖,将她揽入怀中。 “好,就我来生。” 美人不依:“陈鱼落雁这个名字,我也是不满意的。” 陈少权继续妥协,在她唇上轻轻一触,睫毛一下一下地在灵药脸上忽闪,忽闪的灵药脸上痒痒的。 她抬起手臂,勾住了他的后脖颈。 “你喜欢我之前,喜欢过旁人么?” 陈少权将脑袋抵在她的额头上,静静地发着酒气。 “……我想一想,”他果然认真地想起来,“我小时候一个人去稚川的路上,遇到过一个渔夫,想留我做上门女婿,我一心想着修炼大道,现下想来还真有些懊悔……” “懊悔?”灵药将自己的额头一下子磕在他额头上,自己倒吃了一痛。 “你要和百天大的小闺女生气吗?”少权伸手去揉她的额头,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只觉心中怜爱万分。 灵药的脑袋他手心乱蹭,气鼓鼓地说:“还有没有了?” “没了。若你不来,恐怕我要去当游方道士去了。”他说笑。 灵药揪揪自己的发髻,只觉得头皮疼。 她开始七手八脚地去扯头上的发簪,扯到最后,整个头发乱糟糟的。 她开始懊悔了。 眼下自己一定很难看。 妆容一定都花了。 少权却笑她可爱。 他的新婚妻子就像一颗爆炸头蜜糖,浑身上下散发着清甜无比的香气,他忍不住将她压在自己的身下。 在帐外羞红了脸的法雨挥手叫宫娥们退下。 他开始缠住她,在她的晕红耳旁,在她的柔润脖颈,在她的白嫩肩头,一一留下温柔印记。 她惊惶地吸气,感受到他来自某个地方的焦灼和燥热,以及威胁。 灵药觉得自己被威胁了。 他贪恋她的柔软和香气,将她紧紧地抱住,她纤细的腰肢在他手中被托起,长发在他身下逶迤…… “水汪汪的……”他复吻上她的唇,双眼迷蒙像有水气,手却在她的身下搓揉。 灵药在意乱中眯着眼睛看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呢喃:“嗯?” 他却轻轻扬起手指,在口中吮吸。 “嗯,水汪汪的……”他看着她双颊瞬间绯红,耳朵烧的更加烫了。 他埋进了她的肩膀,吮吸着她的耳垂,再往下,用炙热的口唇将她的柔软含进去…… 她半眯着双眼,忍不住娇喘出声。 “这样才会生孩子……”他突然出声,声音却不复往日的清朗,沙哑着,像是在蛊惑她…… 随着他的进入,灵药吃痛,嘤咛出声。 他爱惜着她,身下却又涨又痛,他吻上她的唇,安抚着怜惜着。 委屈漫上心头,却又瞬间被快意填满,她有些泄愤地垂了垂他的肩头,可他停不下来,在她身体里冲撞着。 帐外红烛火光微动,帐内春意盎然。 **一刻,又岂只值千金。 良久,却听帐中女子清幼之声响起。 “陈少权,这是什么……”声音中透着不敢置信,“你又射我?!” 男子声音沙哑却又好听至极,仿若天籁,压云而出。 “灵药,上一世我最大的不幸是射了你一箭,最大的幸运是……”喘息声渐起,男子声音放轻,“还能射你。” (全文完) 本书由【gase99】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