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公府表小姐 作者:云峤 文案 重生后她才发现, 一向被她倚重的首辅谢暄,年少时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光风霁月。 而她的宿敌——心机深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徐夷则,曾经是个受尽欺凌白眼的少年。 是把他扼杀在“摇篮”里,还是玩玩忠犬养成? 某人狞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了。” 说完,就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 男主变态帅,偏激帅,童年阴影帅~~~ 1v1,感情线甜宠,事业线炸天 南北徐府的原型是明朝的魏国公和定国公,但是除了一门两公的设定其他元素均属原创,不具参考性 人物比较多,但是楚国公府那边知道个大概就行啦,不太重要 主要还是女主自己家和外祖母家这些人,按字辈看还蛮好辨认的~~ 看文须知:1.架空,勿考据。2.女主不白莲不圣母,男主野心大手段狠。3.双重生。4.【谢绝扒榜】。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主角:冉念烟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辛未年的除夕刚过,紫禁城中没有一丝喜气,鹅毛雪飘了一夜,天亮时方有转晴的迹象。   红墙黄瓦上厚厚地压了一层素白,冉念烟站在慈宁宫前的玉阶上,青罗翟衣在北风中瑟瑟,乌木色的长发散落在毫无血色的雪腮旁,空洞的眼和死气沉沉的无边禁庭默然相对。   谁能想到,年仅二十四岁的她已是身经两朝的太后。   两个月前,她有名无实的丈夫,定熙帝萧穆驾崩,太子萧韶登基。   两个月后,尚未来得及更改年号的萧韶暴毙,丧钟未发,梓宫未停,镇国公徐夷则就扶植萧韶的幼弟、年仅九岁的淮王称帝,自封摄政王,天下望风臣服,不过十日光景,除却宫墙内的方寸之地,泱泱天下已尽归徐氏。   今日,紫禁城也将沦陷。   徐夷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冉念烟早已料到,萧韶驾崩时不过十四岁,尚无子嗣,终究要由他的皇弟们继承大统,皇次子晋王原本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架不住徐夷则的野心。   可令冉念烟想不通的是,徐夷则竟会如此迫不及待地逼宫,和他一贯谋定而后动的风格十分不符。   在外面立久了,深青的翟衣上落了一层薄雪,宫人翡清将银狐大氅披在太后身上。   “娘娘,回去吧,外面天寒,请保重凤体。”   别的宫人早已四散奔逃,只有翡清留了下来。   翡清是她从镇国公府带来的人,她虽然是寿宁侯府的嫡出小姐,可父亲冉靖战死疆场,母亲徐氏伤心之余,带着年幼的女儿回到娘家镇国公府。此后,冉念烟成为了镇国公府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表小姐,在外祖母的溺爱呵护下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回首前尘,她的命运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身不由己?   大概是十七岁那年,她的堂姐、定熙帝的原配皇后病故,为了巩固家族的地位,她不得不嫁给病弱到卧床不起的定熙帝。   宫墙之内没有夫妻,没有希望,只有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和它僵卧病床、行将就木的帝王,陪着冉念烟的只有对往昔的追忆。   别人的话不听,翡清的话还是要听的,被搀扶着回到慈宁宫中,见玉笥里还残留着萧韶来不及服下的残药,他是冉念烟的继子,更是血浓于水的外甥,是她在宫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亲人。在萧韶登基之初,她曾以为自己的命运将和百废待兴的天下一样,迎来新的转机,可惜终究是昙花一现。   暴毙?谁能信呢!萧韶固然多病,却不至于一夜之间无疾而终,恐怕还是徐夷则搞的鬼,宫中少不了他的奸细。   翡清把玉镜台放到她面前,问道:“娘娘想梳什么发式?”   “不用梳了,随它散着吧。”   翡清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摄政王徐夷则即将入主紫禁城,特意下令,命太后在慈宁宫盛装相迎,造反的臣子如此胁迫新寡的太后,其中的羞辱意味显而易见。   冉念烟偏偏有几分傲骨,穿上了最正式的翟衣,却肆无忌惮地披散着长发,她要让徐夷则明白,纵使他广有天下,依旧有些东西是他征服不了的。   这个无君无父的奸佞、拥有一半突厥血统的私生孽子,做起事来果然同他不光彩的出身一样,说不出的阴暗龌龊,纵然掌握了大权,却还是毫无礼法、粗鄙至极。   肃穆的奏乐声渐渐逼近,是摄政王的仪仗,慈宁宫那扇装饰精美却难掩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影子映在冉念烟身上。   是徐夷则,她已用余光看到了他左耳上的银环。这是突厥男子特有的装饰,为中原人所不齿。   “表妹,好久不见。”   不称太后而称表妹,徐夷则浮浪的声音让冉念烟厌恶至极,他们虽然是亲缘上的表兄妹,可是在镇国公府时,卑贱的他从没有资格这样亲密地呼唤冉念烟。   冉念烟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这个人存在的痕迹,零星的一点印象,也是外祖母责骂此人有鹰视狼顾之相,一朝得势,必定是个颠覆社稷的奸佞。   因此当她听说徐夷则以军功袭爵,割据了关山南北的万里疆土时,再想起外祖母当年的断言,不由得遍体生寒。   “或者,我可以叫你盈盈。”徐夷则悠闲地绕到她面前,放肆地捧起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盈盈是冉念烟的小名,只有父亲、母亲和外祖母这些极亲近的人才这样称呼她。   面前的徐夷则如此轻狂,飞扬的深邃眉眼都带着玩味,薄唇抿成一线,微微翘起一点弧度,连那头在阳光下散发着深褐色光泽的发丝都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光影,这令冉念烟感到羞愤,恨不得咬下他的耳朵,让那轻浮的笑脸永远消失。   就在这一瞬间,心口像是被重重捣了一下,喉咙中涌起一股腥甜,她不由自主地捂住嘴,血就从指缝间流出来。   她中毒了,是无色无味的血滴子,服用后七窍流血致死,配方不同,可当场发作或是潜伏数月。她曾用这种毒~药害死恃宠而骄、妄图夺取后位的郑贵妃,可自己是何时中毒的,她居然一无所知。   几乎是同时,耳中也渗出鲜血,她已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能模糊地看见徐夷则惊惶地抱住她。   嫌恶地推开徐夷则,又是一股鲜血涌出,猩红的颜色沾染在他朝服的衣襟上。   纵使恨他入骨,生死之际,能抓住的却只有他颤抖的手。   真奇怪,他何必要紧张呢,难道不该高兴吗?少了这个空架子似的太后,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把持权柄,如操纵提线傀儡般将年幼的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也许明年的今日,萧氏的江山已改姓徐。   这是她此生最后的疑问,却没有机会听到答案,她已在徐夷则颤抖不已的怀抱中失去知觉,始终没能听见他痛彻心扉的长啸。      ☆、第二章   再睁眼时,冉念烟发现自己躺在临窗的长榻上,嵌着明瓦的万字窗棂间隐隐透出院子里一株垂丝海棠。是花开正浓的暮春三月,阳光明媚和煦,映得房中明亮温暖。   她感到一阵茫然。   揉揉惺忪的眼,她惊觉自己的手变得很小,柔软白皙,腕子上还带了两只细细的镂花金环,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怎么会这样?她不是死了吗?   “琼枝姐姐快看,小姐发什么痴呢?”   带着三分稚气的声音响起,冉念烟才注意到榻尾坐着两个丫鬟,十六七的年纪,梳着双环髻,浅靛色短袄素白长裙,外罩石青比甲,正围着炕桌做针线。   方才说话的那个,鬓角戴着一枝绒花,衬着她圆圆的红润脸庞,更觉天真可爱,而被她成为“琼枝”的则是尖尖的下巴,纤细眉眼,看上去沉稳许多。   “全府里就属你喜枝话多,要是让夫人知道,还不罚你到厨房做事!”琼枝重重地点了那丫鬟的眉心一下,回身抱起冉念烟。   冉念烟这才发现自己胳膊短腿短,穿着小小的茜红色袄裤,简直就是个两岁上下的婴孩。   琼枝抱着她,喜枝挑开帘栊对门外的小丫鬟们吩咐了声“禀告夫人,小姐午睡醒了”,随后回来斟了杯桂圆水,一勺一勺地喂冉念烟喝。   环视整间屋子,她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对面铺着泥金贴落的墙上悬挂着的芳溆双燕图。这是父亲亲手所绘,赠予母亲的定情信物,裱褙旁的两行“燕燕于飞”的小字还是母亲亲手题写。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幅画,上一次是母亲故去后,她和奶娘夏氏一起整理母亲装在金漆匣子里的私物,这幅画就压在最底下,用蜡纸极细心地包裹起来。奶娘抱着画眼泪纵横,说自从父亲战死,十几年来母亲再没拿出它。   此时,这幅画正静静地悬挂在墙上,图轴下的香案上,博山炉里飘散出若有似无的沉檀轻烟。   这里不是冰冷如梦魇的皇宫,也不是外祖母的镇国公府,而是寿宁侯府,那个她四岁之后就再没回去过的家。   她真的回来了,此时父亲还在世,母亲尚未消沉,一切不顺心的变故还没发生。   正想着,耳边就传来了小丫鬟推门的声音。   “侯爷和夫人回房了!”   冉念烟猛地回头,怔愣地看着两道人影自背光中走来,从模糊到清晰。   一个高大英挺,硬朗的五官如刀斧削成,一双眼眸更是明若晓星,虽穿着宽大儒雅的绀蓝直身袍,依然难掩昂藏的气势。   一个纤眉秀目,光洁莹润的脸庞如同美玉,唇角总是带着和蔼的浅笑,衣着更是柔和淡雅,绯色的杭罗长衫,素白的马面裙,衣襟上沾染着若有似无的蔷薇花水香气。   并肩而来,言笑晏晏,好一对璧人。   这就是她的父母吗?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   上辈子,父亲在她三岁时战死,她对父亲的唯一印象只是一个朦胧的高大身影。父亲的死也带走了母亲的活力,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母亲,明艳,亲和,而非记忆里那个深闭院门的憔悴女人。   她张开短短的手臂,扑进父母怀里。   “爹爹,娘亲!”   父亲一把抱起她,那个怀抱还如记忆里一样温暖宽大。   “嗯?我的盈盈怎么哭了?”   母亲解下帕子,擦拭着女儿狼藉的小脸,无奈一笑,“这孩子,怎么又哭了,还在想你奶娘?”   奶娘?对了,奶娘怎么不在?   父亲一边抱着她在房间里踱步,一边道:“是想奶娘了?还以为是想爹爹了呢!”说完,特意做了个鬼脸逗女儿开心。   泪水收了回去,冉念烟咯咯笑着抱住父亲的脖颈,想说一声“就是想爹爹了”,可吱吱呀呀了半天,舌头都要打结,只说得清“想”、“爹爹”几个零星的字,把众人都逗乐了。   看来这具身体还不会说太复杂的句子。   母亲坐在榻上,看见炕桌上装桂圆水的瓷碗,问了句:“这是什么?”   喜枝道:“是桂圆水,按夫人的吩咐,小姐一醒就喂她喝下。”   母亲试了试水温,顿时拧紧了眉头,“冷冰冰的,怎么不温好了再喂!”看喜枝就要跪下认错,母亲摆摆手,道:“算了,下次用点儿心。几个人加一起都顶不上夏奶娘一个,怪不得盈盈总是哭着喊着让她回来,我也恨不得她立刻就站在眼前。”   父亲道:“她儿子在乡下病了,怎么说也要十来天才能回来,按我说,直接把她的家人从田庄接到府里当差,岂不方便?”   母亲道:“这事要和大哥说,田庄的事情都归大房管,夏奶娘的丈夫好歹是个小管事,我不敢随便调动。”   父亲道:“这算什么难事,晚饭前去母亲那儿请安,之后我找个时机和大哥说说就行了。”   冉念烟乖乖靠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闲话。   既然老天让她回来,就是给了她改变命运的机会。这辈子她只想为自己而活,什么大梁皇后、逼宫造反、储君之位,这些劳什子都和她无关!她只想亲人不离,骨肉相依,这就够了。   ···   和京城的诸多世家相比,寿宁侯府的人丁并不算兴旺。老侯爷一生娶过两妻一妾,只留下三个儿子。结发妻子卢氏早亡,未曾诞育。长子冉端是卢氏的陪房丫鬟程氏所生。程氏为人仁厚恭俭,在卢氏夫人亡故后主持了两年中馈,直到新夫人进门才退居幕后,而这位生下了次子冉靖和幼子冉竣的新夫人就是冉念烟的亲祖母。   祖母未出阁时是翰林学士崔户的孙女,家学深厚,祖母自小耳濡目染,也写得一手好文章,无论是骈散还是诗赋都有一定造诣,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可冉念烟的祖父却和冉家先辈一样出身行伍,对诗词风月上并不留心。   性情不和,话不投机,祖父和祖母间的感情很淡漠,祖母便将半生压抑都化为对两个儿子的寄托,将心血悉数倾注于他们身上。   可悲的是,学识上最受祖母赞誉的父亲在突厥屡次犯境时投笔从戎,而最得祖母怜爱的三叔父在她离世后无人管束,渐渐耽迷于花街柳巷,败坏了家业。   到了酉时,刚刚睡醒的冉念烟由父亲抱着,和爹娘一起来到祖母的慈荫堂用膳请安。   慈荫堂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苍翠的松柏掩映着悠长的朱红回廊,尽头是古黯的金字大匾,悬挂在对开的一码三箭式槅扇门上。门常常是洞开的,总是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的丫鬟在门首默然侍立。   微风吹过,花圃里淡金色的萱草微微颤动,而这幢巨大的建筑仿佛永远静止于时间之外。   大伯父一家已经到了,他们一家总是最早到的。而三叔父尚在国子监进学,祖母便酌情免去他的晨昏定省。   祖母坐在堂上,身上穿着靛蓝长袄、香色披风、裙褶密层层的洒金线官绿马面裙,斑白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一窝丝发髻,外罩了金丝狄髻,虽然保养得宜,可是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清冷之气,这在大户人家的太夫人身上是很少见的。   冉念烟被放在地上,在母亲的引导下和众人一起行礼。   “恭请母亲身体康泰。”   “恭请祖母身体康泰。”   祖母淡淡地笑着让众人起身,又让身边的杜嬷嬷奉上香茶,两家人分别坐定。   父亲是侯爷,二房便坐在更尊崇的左手侧,大伯父和大伯母则在右手侧落座。冉念烟和大房的堂姐堂兄打横坐在祖母身边的长杌子上,一边吃着点心匣子里新出炉的藤萝饼,一边听大人说话。   祖母先向大伯父问过了今年田庄上春耕的事,话题又七拐八拐绕到三叔父的举业上。冉念烟上辈子对这个三叔失望透了,不愿多听,垂下头看自己绣着海棠花的鞋面。   其实,她是有些紧张的,因为身边就坐着年长她六岁的堂姐,定熙帝的原配皇后冉念卿。堂姐在弥留之际再三嘱咐她,一定要照顾好萧韶,她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轻轻叹了口气,却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她一抬头,正和五岁的堂兄冉珩对上眼。他身上穿着百衲的童子衫,红黄蓝绿的小菱格看得人眼花缭乱,头上剔得光溜溜,只在头顶留了一片桃儿似的碎发,眉心还点了颗胭脂记,活像年画上抱着年年有余牌子的善财童子。   原来令京城无数少女心碎、风流倜傥的国舅爷冉珩也曾打扮得这么滑稽。   冉珩看堂妹对自己似笑非笑,也对她挤眉弄眼。   冉念烟骨子里是个大人,知道他们的小动作是瞒不过大人的,摇头示意冉珩不要再闹了,可他显然没懂,好奇地拉她的衣角,冉念烟索性别过头去。   祖母身旁的杜嬤嬤已经斜眼看向他们。   冉念烟小声说了句“安静”,就往堂姐怀里躲。冉念卿搂着小堂妹,无奈地把弟弟推开,投去一记警告的眼神,冉珩这才努嘴作罢。   “竣儿若能通过今年的秋闱,到了明天大比,金榜题名也是指日可待。”祖母并没理会身后小孩子们的把戏,依旧不徐不疾地说着话,“可难就难在今年秋闱的主考官是寒门出身的程敏贞,对勋贵子弟入仕一直颇有微词,不知会不会影响竣儿。安绥,你今秋可还在京中,能不能寻人探探程敏贞的口风?”   安绥是父亲的字,祖母只会对三叔父称呼小名,父亲和大伯父都称表字。   父亲一愣,轻咳一声,“呃……秋冬正是草原风雪大作的时节,突厥人饥寒之下时常入关劫掠,儿子恐怕要提前回宣府驻守。不过程敏贞的口风还是可以打听的,儿子这就命人网罗他的亲信,请母亲放心。”   祖母听他如此保证,满意地点点头。冉念烟却发现,母亲的脸色突然凝重了几分。   ☆、第三章   母亲这是怎么了?   她知道母亲在待人处事上还算大度,纵然祖母偏向三房,母亲也绝不会在帮三叔完成举业这件光耀门楣的事上斤斤计较。   难道是为了出征的事?   站在门口的丫鬟文笑走上前毕恭毕敬地禀报:“老夫人,花厅里摆好晚膳了。”   冉念烟暗笑,原来那里放着个人不是光为了摆设。   祖母问:“三爷回来了吗?”   文笑道:“前府的人没过来通报,应该还在路上。”   祖母道:“那就再等会儿,你们说呢?”   祖母都这么说了,在场的人自然不会反对。过了一刻钟,一身白襕衫的三叔才姗姗走来。和大伯父还有父亲不同,十七岁的三叔父全然一副书生气,一眼望去就知道是个胸无城府的二世祖,面色白净,双眸晶莹,清癯文弱,光看样貌倒和祖母有九分相像。   “见过母亲。”他匆匆行了一礼,就笑着坐到祖母身边,抱起冉珩和冉念烟,一人亲了一口,冉念烟想躲却没躲开,肉嘟嘟的脸蛋被结结实实亲了个正着。   “来,孩子们,吃糖!”说着,三叔就从书箱里抓出一包桂容斋的什锦糖果,三个孩子一人手里塞了一把,又帮祖母剥了一枚。   冉珩很是高兴,就要塞进嘴里,却被冉念卿打了一下,这才放下糖,巴巴地望着大伯母。   大伯母娘家姓葛,是为宫廷采办的皇商,桂容斋就是葛家的百年老铺,专营糕点果子,还未迁都时就在旧都金陵做生意,先皇御宇时下令江南富户北迁,葛家就在其中。   大伯母虽是桂容斋的姑奶奶,却从不纵容儿女吃甜食,也不准别人私下给,可见她的家教之严格。   冉念卿很听大伯母的话,可冉珩就不一样了,每天盼着来慈荫堂请安,好放开了吃零嘴儿,反正是祖母给的,大伯母不敢拿他怎么样。   “娘,三叔给的,我能吃吗?”冉珩奶声奶气地问。   众人面前,大伯母只能点头,讪讪道:“桂容斋在南城,和国子监隔了半座城呢,三叔还特意绕了远路?”   三叔笑道:“同窗送的。我知道大嫂管孩子管得严,可在细枝末节上管太多就是矫枉过正,适得其……”   “竣儿!你才多大,才经了多少事,何曾知道鞠育之恩,生养之苦,敢在你嫂子面前对教养哥儿的事指手画脚?”祖母皱眉打断了他。   三叔一脸扫兴。   其实他这番话不是对大伯母说,而是在旁敲侧击提醒母亲别总拘束自己,连大伯母都听懂了,垂下眼帘置身事外,祖母怎能听不出。可毕竟是最爱的儿子,三叔涎着脸说几句嘴甜的话,祖母也就笑逐颜开了。   用过晚膳,从慈荫堂回来已快到戌时。   母亲让琼枝把冉念烟抱到房里,围上围兜喂她吃饭。   慈荫堂的饭桌上其实没什么冉念烟能吃的东西,她不过两岁,吃不了大人的食物,另要准备肉、菜、米糊熬成的粥糜,到祖母那儿去本来就是走个过场。   小孩子吃饭难免会蹭的到处都是,等琼枝把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母亲才抱着一身光洁鲜亮的女儿玩耍。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容易困倦,冉念烟已经打起了哈欠。   母亲见女儿没什么精神,就把她放在一旁的小床上,叫自己的陪嫁嬷嬷郝氏过来说些体己话。   郝嬷嬷见小姐躺在床上打瞌睡,用手指逗她她也不理,笑道:“还在怀抱里,就每天都要去慈荫堂请安,累坏我们小姐了!”   母亲苦笑道:“婆婆是翰林世家出身,规矩真不是一般的大,就连咱们镇国公府里也没这么大的规矩。二哥家的希哥儿、泰哥儿,还有已去的三哥家的安哥儿,哪个成天去太夫人房里陪大人们杵着?”   若是以前,冉念烟说不定要在心里和母亲一起讨伐祖母,可上辈子入宫后,皇帝缠绵病榻,许多政令都是她这个皇后和首辅谢暄共同拟定的,他是不世出的大材,有识人之明又有容人之量,和他相处久了,冉念烟的心态也今非昔比。   做事要有目的性,对于改变不了的事却非要纠结,只会让自己变得短视。   祖母活了大半辈子,性格怎么可能轻易改变?大梁以孝立国,世家府第尤其看重孝道,哪家婆媳不和,传出去被议论的永远是媳妇。   更无奈的是,郝嬷嬷竟也帮着母亲数落祖母的不是。   “侯府这位太夫人哪能和咱们公府的比,一碗水都端不平,对小姐倒是严苛,对三爷却慈悲的紧,一句还在进学就把晨昏定省免了,好像咱们小姐是个大人,十六七的三爷倒成了孩子。明明咱们这房才是大宗,侯爷在军中也是年少有为,却总像是家里的局外人,倒要事事为三房让步。”   “三叔比侯爷小了近十岁,谦让着些也是应该的。”母亲道。   郝嬷嬷撇嘴道:“不让也不行啊,连大夫人怎么管卿姐儿、珩哥儿都要插上一嘴,如果不让着,侯爷转眼就要去北边了,三爷下次就该伸手管咱们小姐的事了。”   提到父亲,母亲更是因愤懑而微微发抖,还在因慈荫堂的事生气。   琼枝抱着冉念烟,垂头不语。冉念烟悄悄看着喜枝,喜枝竟有些跃跃欲试,似乎也想插嘴。   她叹了口气,这屋子里只有琼枝一个明白人。   如今母亲二十出头,出了公府就嫁进侯府,父母疼爱,夫妻和睦,没经过什么风浪,想法幼稚些还能理解,可郝嬷嬷已经是公府的老人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怎么还帮着添油加醋?   此时此刻,冉念烟只恨自己没再长大些。若让她安排房里的事,第一把火就是把郝嬷嬷这种搅混水的下人痛痛快快赶去田庄自生自灭。   占着陪房的身份,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母亲,却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八成是看出母亲私下对祖母和三叔有些不满,就专挑主家爱听的、解气的话说,让母亲觉得她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以图一时风光。   这样眼皮子浅的人,真到了危难关头还能指望她忠心护主不成?   虽说她想扭转父亲战死的结局,可是朝廷里的事远远不是一个两岁的孩子能左右的,万一旧事重演,她至少要为母亲留下余地,不让侯府被不堪托付的三叔把持。   正想着,父亲回来了,坐在母亲身边道:“夏奶娘的事我和大哥说了,他也有意把这一家人从田庄调进府里。夏奶娘的儿子好办,长大了跟在珩哥儿身边做个小厮,或是咱们有儿子了,跟着咱们儿子。只是怎么安排夏奶娘的男人,还要请示母亲。”   夏奶娘一家这么快就要进侯府了?   上辈子,母亲在父亲死后与三叔父不和,夏奶娘一家不顾被当做逃奴法办的风险,连夜进城护送母亲和她回到镇国公府。其实她一直不明白奶娘为什么这么决绝,当年侯府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让母亲一意孤行地决定离开?   她曾问过奶娘,可奶娘总是含含混混,话又转到她的眉眼像极了父亲,暗藏英气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上。后来奶娘过世,她身边再也没有侯府的老人,疑问也就不了了之了。   夏家独子夏十一甚至追随她入宫,更名夏师宜,成为坤宁宫总管。若是没有这个左膀右臂的扶持,冉念烟很可能和堂姐一样,死在郑贵妃的暗算下。   直至辛未年冬天,京城被徐夷则围困,夏师宜依然以镇守太监的身份亲自坚守城门督战,她重生了,也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会是什么结局。   想到夏师宜,冉念烟有些怅然。   父亲吃了一盅茶,发觉母亲脸色不对,忙着问道:“问彤,你怎么了?”   他的话无论怎么听都带着心虚。   父亲的顾虑多半和这次出征有关,而她最大的心病就是父亲战死,于是强撑着昏昏欲睡的眼睛,卯足了力气要听完父母的对话。   母亲却把她交给郝嬷嬷,“把盈盈带到西厢去玩吧,时间到了就哄她睡下,我和侯爷有话说。”   不行,她还不能离开!   “我要……娘亲……要爹爹!”冉念烟在母亲怀里挣扎,她不能在关键时刻离开!   “要不……让盈盈留下吧?”父亲小声道。   母亲瞪着父亲,“别想用孩子当借口,这些话咱们今晚必须说清。”   父亲黯然地垂下头。   郝嬷嬷还以为是刚才自己顺嘴胡说煽动了母亲的火气,灰溜溜地抱着冉念烟离开这是非场。   “娘亲……娘亲!”冉念烟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哭着朝母亲伸手,可母亲一直死死地盯着父亲,丝毫没有理会她的哭喊。   “娘亲!爹爹!”   冉念烟不住地叫着,想惊动房间里的父母,母亲却头也不回地道:“把盈盈抱走!”   父亲则愧疚又颓丧地坐在原处,爱莫能助地望着哭闹不已的女儿。   “娘亲……回去……我要爹爹……”   在她的哭喊声中,郝嬷嬷已经把她抱进了西厢房,放在床上拿拨浪鼓逗她玩儿。   “小姐乖,不要娘亲要嬷嬷。”   她才不要郝嬷嬷!   冉念烟咬碎了小银牙,她要回到父母身边听父亲到底说了什么!   琼枝喜枝都跟了出来,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挑灯花,准备接着做白天没做完的针线。   见冉念烟哭个不停,郝嬷嬷怎么哄也哄不住,喜枝道:“小姐往日也没这么闹过,这是怎么了?”   郝嬷嬷急得满身大汗,把琼枝喜枝和原本就在外间的小文小苹都喊过来,五个人使了浑身解数还是止不住啼哭。   没回到父母那里,她怎么会罢休!   她现在说不清,走不快,只要想跳下床,就会被抱回来,除了不停地哭喊直到郝嬷嬷妥协,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   郝嬷嬷累瘫在床上,擦着额头的汗道:“小姐她……该不会是撞了什么邪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觉得是【夏师仪】好,还是【夏师宜】? 求收藏,求评论,么么哒_(:з」∠)_   ☆、第四章   冉念烟不信鬼神,重生后却有些动摇了。   可她怎么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丫环仆妇信了,抱她回到父母身边。   之前在正房里是装哭,到了西厢,想起父亲很可能就这么一去不复返,悲从中来,滴滴眼泪都是真的。   喜枝本来抓着她的小手,听郝嬷嬷这么说,吓得啪嗒一声放开。   “不会吧……小姐一整天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邪祟想要趁虚而入也没机会呀。”   郝嬷嬷道:“既不咳嗽也不发热,若不是冲撞了,怎么就哭个不停?在我们乡下,有死了的长辈回来看孩子,孩子就是这么闹的。”   喜枝咬着嘴唇眼珠乱转,“难道是老侯爷回来看孙女了?”   琼枝把冉念烟抱起来,“咱们也是瞎猜,还是给侯爷和夫人看一眼再说吧,别耽误了小姐。”   能指望的果然只有琼枝了,冉念烟伸出小手紧紧抓住琼枝的衣襟,啜泣道:“琼枝……抱我……回去找娘。”   琼枝道:“小姐乖。”说着,看了一眼郝嬷嬷的脸色,“嬷嬷,咱们就依着小姐吧。”   郝嬷嬷撇嘴道:“两岁孩子懂什么,不许去,来给我抱着!”   小文小苹在一旁窃窃私语,西跨院里几个不当班的丫鬟本来已经睡下,现在都披衣过来,为首的一个名唤紫苑,一身雪青的衣裳,是自小侍奉冉靖的家生奴婢。   “小姐怎么哭得这么凶?”紫苑顿时冷下脸,“快把小姐给我。”   她手下的小丫鬟二话不说,从郝嬷嬷手里抢过冉念烟,喜枝想上前阻挠却被琼枝不动声色地拦下了。   冉念烟并不认得紫苑,可看她的气势,显然是有头有脸的,抱着她哽咽道:“姐姐,带我去……去找爹娘。”   郝嬷嬷倒在床上捶胸顿足,“不得了了,这家里闹妖精了,反了!”   紫苑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她,抱起冉念烟就去正房找主家,郝嬷嬷却跳起来拉住她。   “侯爷吩咐了,不让人过去叨扰!”   紫苑横眉冷目,扭脸儿让小丫鬟们拉开郝氏,啐道:“没心肝的,小姐哭得背过气去你也忍心看?大爷、大夫人已经来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言听计从忠心耿耿!”   郝嬷嬷被推了个跟头,琼枝喜枝也是陪嫁来的,和郝嬷嬷一损俱损,连忙扶稳她。   紫苑二话不说抱着冉念烟出门,琼枝追出去赔笑道:“紫苑姐姐,郝嬷嬷年纪大了难免糊涂,分不清轻重缓急。您刚才说大爷他们来了是怎么回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紫苑脚下没停,匆匆解释了一句:“大爷来找侯爷,正撞见侯爷和夫人吵架,还要把夫人送回娘家去,就叫大夫人过来劝架。放心吧,没惊动其他人。”   好在事情没闹大,冉念烟松了口气。   到了正房,一挑帘栊,先入眼中的就是摆着一桌二椅、东瓶西镜的中堂,大伯和父亲都在。父亲垂头坐在楹联下的太师椅上,手撑在膝头一脸懊丧,坐在另一侧的大伯父正和他说着什么。   两人都抬眼朝进门的紫苑看去。   “怎么把小姐抱来了?”父亲见女儿哭得可怜兮兮,先抱进怀里哄着,那双在沙场上睥睨群雄的眼睛面对着这团柔软的小东西,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   这个怀抱太让人安心,冉念烟终于渐渐止住啼哭。   紫苑道:“听说大爷来了,我怕值夜的流苏年纪轻不懂事,就过来侍奉茶水。一走过西厢房就隐约听见小姐哭得不行,一屋子人都哄不好,怕是吓着了,所以抱来让爷看看。”   冉念烟道:“爹爹,娘亲呢?我要娘亲。”语带哽咽。   父亲叹道:“果然是母女连心,她也替她母亲难过呢。”   大伯父朝西间望了一眼,小声道:“抱进去给弟妹吧,她一见孩子,心肠也就软了,你再去陪个不是,把亲家派来的人送回去,明天一早就和好如初了。”   父亲道:“问彤也是好意,不是胡闹,要不是大哥过来和我说夏奶娘一家的事,正好撞见我们拌嘴,原也不该惊动大哥大嫂的。这件事千错万错,错在我不该瞒着她宣府的事。”说着把冉念烟交给琼枝,嘱咐道,“琼枝,你去看看夫人,在我们这儿听见的话一个字也不许说。”   琼枝应了一声,抱着冉念烟绕过云母屏风进了西间,大伯母正和母亲并肩坐在榻上,握着母亲的手叙话。   一看母亲的样子也是刚刚哭过,还不住地用帕子擦拭泛红的眼角。大伯母比母亲年长六岁,人到中年倒有些慈眉善目的菩萨像,让人一见就倍感亲切。   见女儿满脸泪水,母亲也不顾自己了,赶紧接过女儿摩挲着她的后背,让琼枝拿来一条浸了温水的帕子帮她细细擦拭。   大伯母叹道:“这孩子是个懂事的,冥冥之中知道娘亲不好受,也跟着掉泪。”   母亲抚着她细软的发丝,见她通红的小脸上小巧的鼻尖都哭红了,心疼地说:“盈盈还这么小,安绥就算不顾念我,难道也不替自己的亲骨肉着想吗?打仗又不是玩的,说走就走,把我们娘俩当成什么!”   大伯母道:“去宣府这件事,二叔的确不该瞒你,可这也不是他的错。调令是朝廷下的,说到底还是二叔才能出众,前年在安南平乱有功,这才被圣上信赖,升了宣威将军,调到北方重镇。”   “我家也是军功起家,我大哥还是代北总兵,论嫌弃武官,拘着丈夫不让他觅前程,我是断然不会的。只是我们夫妻之间有约定在先——嫂子可还记得去年年初,我娘家三哥殁了,侯爷陪我回去吊丧,看见三嫂抱着安哥儿跪在灵前,安哥儿才三岁,还不明白生死之事,不住地问三嫂爹爹在哪。那时安绥刚从安南九死一生地回来,信誓旦旦地和我保证过,将来无论驻守何处都要和我报备,我不同意他便不去。您也知道,宣府之所以是重镇,就是因为那里是大梁的咽喉,突厥若要入关,宣府首当其冲,十年来围城百次,守将不是战败就是战死。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反倒不与我商量一声就自作主张,若不是今日在母亲面前道破了天机,恐怕到临走的日子我还被蒙在鼓里!”   母亲说着,又是热泪盈眶,冉念烟拿起比自己手掌还大上几圈的帕子笨拙地在母亲脸上抹着,又把桌上的青枣往她手里塞去。   “娘不哭,吃枣子。”   自己和丈夫不和,女儿倒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母亲不由得心疼不已。   大伯母也从冉念烟手里接过一枚青枣,摸了摸她的头,对母亲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皇命难违,你这又是何苦呢?”   母亲道:“要是提前知会我大哥,自然有回转的余地。恨就恨安绥不告诉我,必定是他铁了心要去宣府,如今还让公府来人接我回去,他这是安的什么心,不就是厌弃我,我全心全意为这个家打算,倒成了无理取闹。”   “二叔也是一时气话,你大伯与我拌嘴时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哪句是当真的?男人不就是这样,气性大忘性也大。这次是二叔不对,嫂子帮你记在账上,他不认错有我替你撑腰,可要说他厌弃你,可就是无稽之谈了,我们问彤好福气,二叔对你的用心谁不知道!近的就说正月给你庆生,前门大街的流水席摆了多久!当初盈盈出生,二叔不在京城,还没忘了请潭柘寺办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祈福法会。前些天和我娘家弟媳闲话,京城有头有脸的夫人谁不羡慕你,这还是面儿上,私底的情意你是最知道的,何必说什么妄自菲薄的话。”   大伯母劝人的方法很高明,不直来直去,而是勾起母亲对父亲的情意,夫妻之间若是情意还在,消除矛盾只是时间的问题。   想起丈夫的种种好处,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已微微勾起唇角。   “可他已经把洪昌派出去了,快马加鞭的,只怕已经到了我娘家。”母亲抿着嘴嘀咕道。   洪昌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小厮。   “若是徐府的人来接你,我恭送他们回去,明日再到岳母面前负荆请罪!”   门口的珠帘刷啦作响,却是父亲站在门口,一脸愧疚不安。   母亲抱起女儿,别过脸去不理会,大伯母掩嘴笑着,离开前朝父亲点了点头。   “问彤,我……”父亲僵硬地走到母亲身边,面红耳赤。   母亲背过身去,留给父亲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可躺在她怀里的冉念烟能看到母亲正偷偷瞧着身后为难的男人,掩饰不住地窃笑。   母亲还真像个孩子。   说自己的母亲像孩子?冉念烟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上辈子死去时已经和母亲差不多年纪,可经历的事早已超过母亲许多倍,相比起来,倒是女儿更成熟些。   一物降一物,在战场上万人敌的父亲却那眼前这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没办法,挨在她身边柔声道:“问彤,是我错了。”   母亲道:“错在哪儿?”   父亲急忙道:“我怕你不同意驻守宣府的事,就没告诉你。”   母亲道:“你这是明知故犯。”   父亲闷闷道:“七尺男儿,谁没有报国之志?宣府是要塞,常人不敢去,可突厥人不理会这些,每年草谷照打人照杀,没人去不如我去——说句傲慢些的话,别人镇守宣府,我还不放心呢!”   母亲叹气道:“我喜欢有志气的人,可是……算了,去宣府的事以后再说,方才随随便便就让我回娘家,这条不是错?”   父亲顿了顿,道:“其实我真想让你在岳母那儿盘桓一段时间——你听我说。”见母亲蹙起眉头,他急忙解释道,“其一,我不是赶你,是怕你过不去这道坎儿,不如清静几天,免得看见我心烦。其二,前几天内兄和我说起岳母近来很是思念盈盈,想接你们回去小住几天,我答应下来却一直舍不得。”   母亲不禁莞尔,“现在可舍得了?”   见她笑了,父亲揽过妻子的肩头柔声道:“一直舍不得。”   母亲没好气地嘤咛一声,作势要推开丈夫,却被反握住皓腕。   冉念烟悄悄闭上了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把盈盈抱出去吧。”母亲贴在父亲耳边轻声道。   父亲嗯了一声,刚要叫人,外面突然传来洪昌的声音,“爷,不好了!”   父亲道:“徐府的人来了?先请到客堂,等会儿我去亲自过去赔不是。”   洪昌的声音越发焦急,“不光是这个,徐府的太夫人身上不好了!”   徐府太夫人?   那不是她的外祖母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冉念烟悄悄闭上了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辈子单身汪的滋味…… 求评论,求收藏,求关注 下一章公府终于要出镜了_(:з」∠)_   ☆、第五章   父母相视一眼,面色微凝。母亲推开父亲,掀起珠帘问道:“怎么回事,快说!”   洪昌已进了中堂,一刻也不带喘息,道:“我到镇国公府,府上的人也正套车准备接夫人回去呢,说是公府的太夫人风疾复发,甚是凶险,让您回去好有个照应。”   外祖母向来硬朗,风疾是老毛病了,不常发作,一旦发作就会眩晕无力。上辈子,外祖母在冉念烟十四岁时过世,甚至比母亲还多活了两年。   即使知道外祖母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冉念烟还是难免担忧,母亲自然更是惊慌,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   父亲安慰道:“别怕。洪昌,徐府的人呢,叫他进来。”   洪昌道:“来的是二管事高平,已在院子里候命呢。”   话音才毕,高平已跟着进来,作了一揖,“见过姑爷、姑奶奶,太夫人今天用过晚膳后就不太舒服,已服了药,本不想惊动姑奶奶,可大爷在西北,二爷在朝房当值,现正向圣上请辞,不知三更能不能回来,家里只有四爷,先请姑奶奶回去做主。”   镇国公府的四爷是母亲的弟弟,名叫徐徕,和三叔父年岁相当,虽已成了家,却也是个不立事的。   一听是这个缘由,不是太夫人大渐,众人都松了口气,父亲让洪昌带着高平去给马匹添草料,母亲急忙叫琼枝通知郝嬷嬷跟她走一趟,又叫喜枝进来帮她换上上柳黄纻丝披风,虽是三月,夜里还是风凉露重。   父亲道:“我和你一起过去吧。”   母亲本来要答应,沉吟片刻,摇头道:“算了,母亲这病每年都要犯上一回,应该无碍,再说四弟总觉得那个家里大哥、二哥往下就该是他,没我说话的份,这次光我一人回去,四弟和四弟妹就该犯嘀咕了,你再跟去,恐怕惹他们猜嫌。”   喜枝怯怯地开口问道:“夫人,那小姐呢,要带上小姐吗?”   母亲对着菱花镜匆匆掠了掠蝉鬓,道:“带她做什么,回去事多,没空照顾她。夏奶娘不在,今晚你们搂着她睡,别着凉,也别叫她从床上摔下去,明天我回或不回都派人回家说一声。”   父亲抱起冉念烟,捏了捏她的小鼻尖,道:“你放心,小家伙今晚和我睡。盈盈,和爹爹睡好不好?”   冉念烟大声道:“好!”   其实她也想念外祖母。上一世父母缘薄,将她从懵懂无知教养成人的正是外祖母,在她的印象中,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直是慈祥的,虽然以表小姐的身份寄身徐府,却从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几位表兄表姐都在外祖母的教导下对她格外关照。   除了徐夷则,阖府上下只有他对她冷言冷语,不过没关系,反正她也从未将他看在眼里。   可是在慈宁宫时,他的举动又算怎么回事?   想起死时的情景,那种山河破碎、孤立无援的失控感再次涌上,冉念烟有些晕眩。   眨眼间,母亲已收拾完毕,拍着她的头,笑的有些勉强,“盈盈乖,等外祖母病好了,娘亲再带盈盈去,好不好?”   冉念烟重重点头。   父亲起身送母亲离开。   母亲带了郝嬷嬷和小文小苹回去,把琼枝和喜枝都留下来照顾女儿,她们先帮冉念烟洗脸净齿,再为她换上一身水绿的软罗睡衫,衬着白生生的小姑娘像一颗青嫩的小笋,随后就盘坐在榻上陪她玩翻绳儿。   冉念烟的手很小,挽起丝绳来并不得心应手,不过她的心思也没在这上。   她不明白,外祖母多么智慧的一个人,怎么会把郝嬷嬷这么不上台面的人派给母亲。喜枝还好理解,毕竟单纯,单纯的人更容易忠心,在内宅里,忠诚远比聪明来的可靠。   可陪房的嬷嬷本该是最拔尖儿的,“私底下要分得清亲疏内外,当着夫家人又要体面有礼,看起来是一碗水端平,只有把这样八面玲珑的妙人指派给出嫁的女儿,娘家才能安心”——这是外祖母当年对她说过的话,那时没人料到她会进宫,外祖母相看上金陵信国公苏家的五公子苏世独,为此曾和她有过一次长谈,还派了两个原籍金陵的婢女伺候她,让她习惯江南的吴侬软语。   她本以为苏家就是自己的终生依靠,可惜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能依靠的最终还是自己。   丝绳又从指尖滑脱,结成一团乱结。   “呀,盈盈输了。”父亲一回来就看到女儿呆望着凌乱的丝绳,笑着抱起她,“你们也不让着小姐?”   琼枝和喜枝都从榻上起身,帮父亲斟了一杯明前龙井。   琼枝道:“怕是爷没玩过这女孩儿家的游戏,翻花绳可没法让。”   父亲但笑不语,把女儿放在床上,仔仔细细盖上蚕丝小被。   喜枝帮着放下帐钩,可眼神飘忽,几次欲言又止,直到要吹灯告退时,父亲唤住了她。   “喜枝,你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完,不要吞吞吐吐,看了难受。”   喜枝喉头滚动几下,嗫嚅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和侯爷说。”   父亲道:“说说看。”   喜枝道:“小姐方才啼哭不止,喊着要侯爷和夫人,郝——”刚要说出郝嬷嬷,却被琼枝不着痕迹地狠狠掐了一下,改口道:“好像说是冲撞了邪祟。”   父亲浓眉一挑,道:“听谁说的?”   喜枝哆哆嗦嗦道:“是……是奴婢自己想的,奴婢也是担心小姐……”   父亲没让她说完,“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小姐是见不到爹娘所以啼哭,如有再犯,全当诅咒主家处置!下去吧。”   “是!”喜枝缩着肩膀,颤颤巍巍地和面无表情的琼枝一同告退。   莫说是琼枝,连冉念烟都看得牙痒痒。这个喜枝人倒不坏,可就是太愚蠢,不分时间场合,什么话都往外说。   这样想着,就板着小脸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枕头上五福捧寿的团花。   父亲坐在床边,摸着女儿的小手,笑道:“我们盈盈福大命大,诸神呵护,莫说邪祟,就是活太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是不是?”   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枚不容他人觊觎的珍宝,这让从没体会过父女之情的她感到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感动,又像是茫然,不知所措中,只能装作睡着了。   在父亲的怀抱里,她放下了所有思虑,好像真的变回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睡得无比安心。   第二天一早,父亲离开家去往兵部。他此次回京是征战后修整,平日里在家带职闲住,定期回兵部报到。   冉念烟昨晚睡得很好,今天精神不错,让琼枝领着自己去花园里散散步。   她并不喜欢有太多人跟着,在公府时只有翡清、宝清两个和她亲厚的丫鬟日日相随,一起住在母亲出嫁前的梨雪斋,抚琴观花,翻两页无用之书,做几件无益之事,倒是自成一派闲趣,就算深宫十年,众人环绕,她最喜欢的还是当年在梨雪斋簌簌花雪下的自由时光。   寿宁侯府也有一株梨树,她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株树就在花园东侧假山旁的月洞门外,若不是一树繁花灿然溢目,没人会注意到那个僻静的角落。走得累了,冉念烟就让琼枝抱她去梨树下的石凳上小坐,却看见落了厚厚素白花屑的石凳上早已坐了两个人。   是堂姐冉念卿和冉珩,身边站着的是他们的奶娘崔氏。   “三妹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堂姐,还没等冉念烟反应,堂姐已看见了她,笑着挥手招呼她。   “是大小姐和二少爷啊,万福。”琼枝笑着问安,却不需行礼,因为她怀里正抱着侯爷的女儿。   冉珩哒哒哒跑过来,踮起脚要抓冉念烟鞋尖上的小绒球。   “哎,别动,吓着三妹妹!”冉念卿握住弟弟的手,歉意地看了一眼琼枝。   冉珩不高兴了,“我就是想和三妹妹玩,三妹妹都没说不要,你管东管西好烦啊!”说完,闷闷不乐地跑回石凳上抱着腮帮赌气,崔氏拍他他也不理。   堂姐只能又跑回去哄弟弟。   冉念卿一直是这么委曲求全,所有人的想法她都会顾及到,就是不顾及自己。   冉念烟一直觉得亏欠堂姐太多,这时怎能不帮她解围?于是让琼枝放下自己,小跑着来到梨花树下,小小的丸子发髻一颠一颠的,琼枝在后面紧追,唯恐她摔跤。   她坐在冉珩和堂姐身边,“二哥哥,我和你玩!”   冉珩嘟起嘴,把手里的毛笔和字帖都丢在石桌上,大声道:“没什么好玩的,姐姐又逼我练字!”说完又想了想,喜道:“要不咱们俩比写字吧!”   琼枝和崔氏都笑了,堂姐厉色道:“你又想欺负三妹妹,她这么小,都拿不起笔。你自己写不好,想找个垫背的!”   冉珩道:“这也不是我的错啊,‘冉’字我就写的很好,‘珩’字的笔画实在好难,我记不下来啊!”   冉念烟被堂兄堂姐的对话逗笑了,指着自己道:“我要写,姐姐……教我。”   崔氏掩嘴笑道:“不得了,咱们三小姐小小年纪就要识文断字了!”   琼枝也笑着牵起冉念烟的小手,“小姐,让大小姐和二少爷好好练字,奴婢带你去别处玩,好不好?”   堂姐想了想,道:“不,就让三妹妹试试,咱们不用笔墨,用枝条在沙土上写,若是三妹妹写好了一个字,阿珩以后就不许偷懒,要不然就是连两岁的妹妹都不如。”   堂姐的声气高了些,冉珩站起来,挺着胸,不服气道:“好!但是必须也是名字里的字——而且不能是‘冉’,太简单了。”   堂姐道:“可以,那就写三妹妹名字里最后的‘烟’字吧。”   一言既出,堂姐就拉着冉念烟的手来到花根下的土地旁,捡起一根细枝递到她手中。   “我写一笔,你跟着我重复一笔——重复,明白吗?”堂姐一边比划,一边解释。   冉念烟笑着点头。   她当然会写自己的名字,虽然年纪小,手上没有准头,写得歪七扭八,但也是一个“烟”字。堂姐教完,她又自己写了一个,依旧是完整的字。   崔氏和琼枝都由嬉笑变成惊喜,她们不识字,可看冉念卿的表情就知道三小姐写的没错。   “啊呀,三小姐这是从娘胎里带出的学问吗,话还说不清,就真的能写字了!”崔氏惊奇道。   琼枝也觉得奇怪,可是十分高兴,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   这下冉珩可笑不出来了,跳脚道:“不一样,不一样,三妹妹是照着写的!再说了,三叔说过,‘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会写一个字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服!”   堂姐把弟弟扯回石凳上,煞有介事地教训道:“小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大了一定不会有出息,你快回来练字!”   冉珩没了脾气,一边写一边瞪着冉念烟咬牙切齿。   冉念烟笑眯眯地看着他,原来堂兄这么小就喜欢和三叔混在一起,怪不得长大后和三叔最亲近,都是一样的纨绔,好在有大伯母管束,终究没像三叔那样闹出大风波。   就在冉珩叫苦不迭地写字,堂姐一板一眼地监督时,冉念烟听见月洞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后就是紫苑的声音。   “三小姐可在吗?看,我把谁带来了!”   冉念烟抬头,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啊,更了~~ 求评论,求收藏_(:з」∠)_   ☆、第六章   洗的发白的细布袄裤,干练的驼色坎肩儿,皂黑的汗巾子紧紧杀进腰里,圆圆的脸上有健康的红晕,弯弯的眼看向人时永远带着和气的笑意,眉梢随着笑容飞扬起来,淳朴而热烈。   “奶娘!”冉念烟已经飞奔过去,扑进夏氏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里,温暖又熟悉。   “哎哟,姐儿,跑慢些!”夏氏一把搂住她,“几天没见,姐儿又长高了。”   在她眼里不过是几天,却是冉念烟的久别重逢、失而复得。   琼枝道:“您怎么提早回来了?”   奶娘把冉念烟抱在胸前,笑意盈盈地道:“来府里回事的人今早回到田庄,说昨儿夜里夫人回娘家了,我记挂小姐,就一早赶回来了。亲家的太夫人还好吧?”   琼枝道:“徐府还没来人呢,不过夫人说应该没什么大碍,喜枝在房里等信儿。奶娘可曾听人说起,侯爷要把您一家都调进府里当差呢,恭喜恭喜啊。”   奶娘腼腆地笑道:“听说了,正想着要去侯爷面前谢恩,只是田庄里一年到头春耕夏耘,秋收之后才能得些空闲,我家那口子已管了今年下种插秧,一时找不着合适的人接手,怕耽误农时,坏了收成,让我求侯爷通融通融,等过了秋天再来。”   紫苑打量着奶娘,“往日见的都是些汲汲营营巴望着到主子面前邀功请赏的人,头一次遇见像奶娘这么守本分的。你去和侯爷说,侯爷赏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答应呢!”   奶娘的笑容依旧和善,却没答话。   紫苑这番话已经有些逾矩了,侯爷答不答应她怎么能打包票?一个婢女就算再得势,也不该自视过高,奶娘虽然忠厚,可是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样的话她是不敢接的。   奶娘不便开口,她就要帮奶娘解围。   冉念烟环着她的脖子,小声道:“奶娘,我饿了。”   奶娘抬眼一看,日在中天,正是午时,便问琼枝:“厨房安排小姐的午膳了吧,咱们这就回去好了。”   奶娘朝崔氏点头致意,崔氏一看天色,也笑道:“正好,大夫人那里应该对完牌子了,我们少爷小姐也该回去了。”   说着,她就招呼冉念卿和冉珩过来,用垫在纸下的毛毡子卷起他们留在石桌上的纸笔,牵着两个孩子和冉念烟一同离开花园。   “十一的病好了吗?”崔氏随口一提,她和奶娘一样,都是从田庄过来的,不能经常和丈夫孩子相见,有种惺惺相惜之感。   奶娘笑道:“那孩子从小就结实,是地里的野草,不是需要人侍弄的庄稼,喂他两天好饭就活蹦乱跳了。”   紫苑好奇道:“奶娘的儿子排行十一?你们家有那么多孩子呀!”   崔氏和奶娘都笑了,琼枝也捂着嘴弯起眼睛,崔氏道:“咱们紫苑姑娘真真是自小在深宅大户里娇养起来的,不知乡下人起名的规矩,怕孩子到了外面受欺负,都在行第前面加个十,显得上面有兄长照应,不吃亏,咱们十一可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呢!”   是啊,他可是夏家的独子呢,却因为奶娘临终前嘱托他要寸步不离地照顾三小姐,最终成了宫中权宦。   众人依旧在说笑,没人知道冉念烟在想什么,她只是埋首在奶娘的颈窝间,发誓要保护好自己,更要保护好身边的人。   奶娘似乎感觉到她的情绪,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说笑间,路过了大房的院子,门口站了一个小丫鬟正在张望,见崔氏领着少爷小姐回来,急忙跑上去施了一礼,道:“少爷小姐、诸位姐姐万福,大夫人让我在这儿守着,请三小姐一同回去用膳。”   奶娘笑道:“那就叨扰了,小姐要不要去看大伯母?”   冉念烟点头道:“好。”   这处院落和冉念烟的居所布局相仿,都是一座三开间的正房,左右是厢房,东跨院住的是大伯父的生母程姨奶奶,西跨院是仓库和丫鬟的住所,整体比冉念烟那边的小些。   进了正房的东间,大伯母穿了一件葡萄灰褂子,盘坐在山水石纹罗汉床上把最后一个领牌子的人打发出去。冉念烟的母亲是宗妇,平常这些事都是母亲做的,大房只管城外的田庄,今天大伯母代职一天,房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却依旧井井有条。   也是因为这次,府上所有人无一不挑拇指,说大伯母治家有方。连冉念烟都觉得,大伯母比母亲更有管家的才能,可人的心终究是偏的,向着更亲近的人,何况母亲才是宗妇,身份上是越不过去的。   可无论怎样,两个人都比后来当家的三婶娘好得多。若说母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婶娘就是任意妄为了,倒和三叔父配成一对。   “盈盈来了,快让伯母看看。”大伯母把她接到怀里,拿了一块开胃的山楂糕给她。   崔氏把冉念卿和冉珩安置在绣墩上,随后道:“咱们三小姐方才会写字了呢!”   见大伯母没打断,崔氏就绘声绘色地把方才在花园梨树下的经过讲了一遍。   大伯母拍着冉念烟的小手笑道:“真好,我们盈盈真是有出息。”又剜了自己儿子一眼,“以后用功些,你将来可是要考功名的。”   大伯父年近三十才考上秀才,自觉脸上无光,最终放弃了荫补入仕的路子,回到家里帮忙料理庶务,大伯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在众人的赞扬声中,冉念烟却觉得今天的举动有些过于张扬,不像个两岁孩子的行为,以后要更谨慎些,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随后他们就在炕桌上用了饭,期间母亲派人来说外祖母没有大碍,过几天接冉念烟过去。   展眼就到了掌灯的时间,今夜父亲有应酬,好在奶娘回来了,照顾冉念烟睡下。这是她重生后第二个夜晚,躺在床上没什么困意,两天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上有父母,下有兄姐,这样顺遂的日子几乎让她忘记了潜在的危机。她并不是一个心如磐石、意如钢铁的人,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前世的悲剧重演,所以她只能在一切尚未发生时阻止悲剧的到来。   首先就是父亲绝对不能死。   父亲是在她三岁时死于定襄之役,定襄本不是前线,一切的起因是突厥的始毕利可汗宣称他流亡的兄长昆恩可汗的旧部逃入定襄,因此越过边境上的宣府,直入定襄。镇国公徐衡为总兵,寿宁侯冉靖为先锋,孤军直入漠北三百里,成功切断了突厥的后备军,将始毕利可汗逐出大梁。   大战告捷,冉靖却牺牲了,士兵最后看见他时,他已身中数箭,从马上坠下,犹在浴血奋战。朝廷以附葬皇陵的资格抚恤寿宁侯府,并将冉靖的侄女冉念卿许配给东宫太子,也就是未来的定熙帝萧穆。   谁曾想,浩荡天恩竟成了这对姐妹深宫中寂寥生涯的前奏。   可是父亲说他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宣府,转过年来冉念烟就满三岁了,难道现实已经和前世产生了偏差?若是父亲驻守宣府,也许就能逃过一劫,就现在看来,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第二天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奶娘怕冉念烟路上感染风寒,没能成行,第三天晌午前终于放晴,她们坐上马车到了镇国公府。   一路上,她都有种近乡情怯的忐忑,和寿宁侯府相比,镇国公府更像是她前世的家,留下了她的少年时光,那里的一草一木她至今都能凭空描摹出来,外祖母的荣寿堂,母亲的梨雪斋,表哥们读书的扶摇亭外有松涛阵阵,女孩儿们最喜欢漱玉阁前的一池碧波。   一切都恍若昨日,当奶娘抱着她站在外祖母的病榻前,外祖母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应该是这两天将息的结果,看见比记忆中还要年轻一些的外祖母时,冉念烟才意识到是父母的事让外祖母苍老了许多。   考虑到外祖母还在病中,母亲并没让冉念烟在荣寿堂逗留太久,另叫了一个府里的丫鬟带着奶娘和冉念烟在公府里转转。   “表小姐想去哪?”自称沁芳的丫鬟笑着问道,颊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表小姐……这个称呼让冉念烟仿佛回到前世,她指着远处一棵玉雪妆成的梨树,枝叶之繁茂已高出层叠的屋脊,那是梨雪斋。   “我要去那。”   沁芳笑了,“那里是姑奶奶旧时的住所呢。”   往梨雪斋去的路上要穿过一片太湖石围城的小园,园内遍植松柏,扶摇亭就坐落其中,朗朗书声暂歇,一个六岁上下的男孩从湖石后探出身,露出他晶亮的大眼睛和身上的大红小袄,眼里写满好奇。   “沁芳姐姐,你抱的小姑娘是谁?”那孩子问道。   沁芳笑道:“泰哥儿,这是姑奶奶的女儿,是你的表妹呢!”   被称作泰哥儿的徐泰则从假山上一跃而下,手脚轻灵的像是山间的小鹿,一眨眼就跳到冉念烟面前。   “表妹?我怎么没见过?哥哥快来,咱们又有个妹妹了!”   另一个少年背手而来,不过九岁的年纪,一身淡青色的襕衫,双目幽深,如古井无波,却有几分大人的风度。冉念烟认出来,他就是徐希则,和徐泰则一样是二舅舅徐德正房所出。   可他们显然不认识她,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表妹。   “她叫什么名字啊?”徐泰则绕着冉念烟打转。   奶娘道:“这就是希哥儿和泰哥儿吧,这是你们姑姑的女儿,小字叫盈盈。”   冉念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如此年幼的表哥们。   徐泰则天生是个自来熟,拉起冉念烟的手就朝园子里跑去,口中还说道:“这个妹妹好,不像宝则话那么多,也不像柔则爱哭鼻子!这个妹妹我要了,我带她去玩了。”   下人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徐泰则带着冉念烟沿着小石阶来到假山的山顶,无数的亭台楼阁都在他们脚下,渺小的如同精致的玩偶。   “看,漂亮吧!”徐泰则靠在松树的树干上,随手折下一串松针,得意地说。   冉念烟点头,这样的场景她上一世见到过,也是徐泰则带她来的,这个人似乎很喜欢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是我的地盘,一般人我还不带他来呢!你看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有好多弹弓,一会儿带你去看!”徐泰则道。   冉念烟的目光却集中在花园角落一处荒凉的楼阁,她看见许多衣着鲜丽的女人焦急地涌向那里,看样子是府中颇为体面的丫环仆妇,和四周萧条的景象十分不协调。   “那里……怎么了?”冉念烟问道。   顺着她的手指,徐泰则眯眼看去,疑惑地自言自语:“那里不是徐夷则的地盘吗,嘉德郡主从来不让人靠近,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求收藏_(:з」∠)_ 徐夷则终于要出现了_(:з」∠)_   ☆、第七章   镇国公府辅佐梁太~祖于马背上得天下,自开国至乾宁年间,已有四代近百年的传承,却没有丝毫暮气,族中子弟出文入武,大爷徐衡承袭爵位,出任代北总兵,总领西北守军,还有二爷徐德任正三品吏部侍郎,四爷徐徕任正五品光禄寺少卿,已故的三爷徐径以探花郎充任庶吉士,原本最有希望升为内阁宰辅,可惜天不假年,只留下寡妻弱子。   诸位老爷均已娶妻得子,除却镇国公徐衡。   徐衡的妻房是先皇胞弟潞王之女、今上之堂妹嘉德郡主。潞王早逝,太皇太后怜惜嘉德郡主幼年失怙,留在宫中教养,因此,她自小和太子感情甚笃,及至太子登基,改元乾宁,就将堂妹下嫁镇国公徐衡。   徐衡是乾宁帝的伴读,自幼和嘉德郡主相识,堪称青梅竹马,婚后鹣鲽情深,别无外宠,可是美中不足,这对夫妻于子嗣上格外艰难。   乾宁五年春,徐衡和嘉德郡主的长子出生,三月后夭亡。   乾宁七年冬,长女出生,次年六月夭亡。   乾宁十年秋,胎死腹中。   自此之后,嘉德郡主再无生育,徐衡誓不纳妾,一心教导侄子徐希则,京城里议论纷纷,恐怕下一任镇国公就是二爷徐德的长子。   可就在四年后,徐衡从西北带回来一个七岁的少年,不同于中原人的长相,他的长发微微透出褐色,肤色苍白,眼窝深陷,鼻梁高直,冷峻的面孔胡汉莫辩,与众不同,纵使在万人之中,也能第一眼注意到这个俊秀到近乎妖异的少年。   他是徐衡和不知名的突厥女人诞下的私生孽子,他的出现让嘉德郡主愤恨欲狂,在徐衡百般维护之下才未将其逐出家门,饶是如此,嘉德郡主依然以“夷”字冠名,让他永远记得自己不过是蛮夷生下的庶孽,将他驱逐到荒废已久的崇明楼独居,不许他人靠近。   可是今天竟有许多人焦急地奔向徐夷则的住所。   徐泰则想不通,就对假山下默然静坐的兄长大喊:“哥哥,崇明楼那边好多人!”   沁芳也看见了,暗叫不妙,牵起两个少爷将他们送回各自院落。   奶娘见气氛骤然肃杀,也想把冉念烟送回到母亲身边,一打听,她正在嘉德郡主那里叙话。   若说这对姑嫂倒是一等一的融洽,嘉德郡主刚进公府时,母亲只有十岁,总爱缠着这个漂亮的嫂子听她讲宫中见闻,累了就倒在嘉德郡主的牙床上呼呼大睡到深夜,一旦叫醒又要痛哭一场,让新婚的徐衡很头疼。   爱屋及乌,嘉德郡主从前就对冉念烟很好,如今也是一样,一见到她就笑着把她抱进怀里,又拿了一只金镶玉的项圈挂在她脖子上,“早就想把它送给盈盈了,可惜你自从生下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不经常回来走动,我又不方便过去,一直没机会。”   她鹅黄的大袖衫上有淡淡的白檀熏香,一如她端凝雍容的气质,只是眼下有些青黑,应该是长期休息不好所致。   母亲笑道:“嫂嫂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真是要宠坏她了。”   嘉德郡主道:“你若是嫌盈盈被我宠坏了,干脆留在我房里,给我做女儿好了,我正缺个玉雪聪明的好女儿呢!”   母亲道:“正想劳烦嫂子,您倒自己提出来了。母亲的病情已无大碍,按理说我该回冉家去,可是好久没回娘家,不如多待几天,好好松快松快,盈盈有嫂子照顾,我就更没有后顾之忧了!”   母亲说这话时笑意盈盈,可嘉德郡主听后却皱起眉头,“问彤,你是不是和妹夫吵架了?”   母亲一愣,赶紧摇头,“哪里的话!”   嘉德郡主道:“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骗谁也骗不了我。当初出嫁时你可是激动得一宿没睡,嫁人后也是一心记挂在丈夫身上,回娘家从来不过宿,几个时辰就满脸写着归心似箭,现在却留恋起娘家来。说吧,是冉靖冷落你还是你那趾高气昂的婆婆欺负你,嫂子给你做主。”   冉念烟知道,嘉德郡主口中的做主毫不掺假,她的话可是直达天听的。   难道母亲还在纠结父亲镇守宣府的事?   母亲自知隐瞒不过,叹气道:“唉,嫂子,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刚成亲时柔情蜜意,恨不得把你当成全部,过不了多久,就被花花世界功名利禄迷了眼睛,把曾经的推心置腹都忘得一干二净,连句真话都不肯说。”   嘉德郡主想起了自身遭际,丈夫将私生子藏了七年,这七年间的恩爱都是虚情假意,脸色越发冷凝,“是不是冉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还没等母亲回答,门外突然来了一个打扮颇为体面的中年女人,冉念烟认出她正是公府大管事周宁的娘子。   周氏行礼道:“夫人、姑奶奶,崇明楼那位出事了。”   因为徐夷则在镇国公府的尴尬地位,下人们都用“崇明楼那位”代指。   冉念烟暗暗冷笑,果然是这个徐夷则,又搞出什么名堂?可她却注意到嘉德郡主此时的表情也颇为复杂,甚至带着几分期待。   “他怎么了?”嘉德郡主追问。   周氏道:“说是崇明楼的楼梯年久失修,他不慎跌下,被送饭的小厮发现了,不过现在已经醒过来了。”   嘉德郡主默然,低垂的眼中暗含几分失望。   “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否则国公爷回来,又要说我苛待他。”她冷冷道,看着周氏唯唯诺诺地告退。   冉念烟感觉她的怀抱都变得僵硬起来,抬起头就能看见眼神里压抑不住的妒恨之火——她一定很希望徐夷则出事,最好一命呜呼,亲自动手又顾忌丈夫,若能天降横祸、死于非命岂不正合心意?   正好,我也有此意。   冉念烟冷笑着,徐夷则为得爵位幽禁兄弟,和郑贵妃结党,构陷堂姐,害死萧韶,最终祸乱江山,将她逼至绝境,步步为营,不给对手留一丝喘息的余地,堪称阴狠之极。她不是大度到一句前尘往事就能打发的人,外祖母说的没错,这个人有鹰视狼顾之相,自小就有反骨,无论于公于私,此人都不宜久留。   父亲不去定襄可以换来眼前的安宁,若是徐夷则不除,此人一旦得势,以冉家的立场肯定要与之为敌,后患无穷。   若是能将他扼杀在少年时代,或者至少将他送到远离权力的地方,岂不是一举多得……   眼前又浮现出临死前徐夷则惊慌的面容,尤其是那双失神的深邃眼眸,恍惚之间,他就好像真的在自己面前。   她揉了揉眼睛,才发现不是错觉,午后的阳光从菱花窗照入室内化为片片光蝶,徐夷则就站在光下飞起的金尘中,简单的青布直裰,褐发束起,身长鹤立,冉念烟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副好皮相,纵使里面包裹的都是满怀不臣之心的败絮,那副皮囊也当得起金玉二字。   他垂着眼,长睫在棱角分明的苍白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朝着嘉德郡主的方向屈膝跪地。   “孩儿见过母亲。”一字一句,声若环佩。   嘉德郡主淡淡道:“听说你从楼梯上坠下。”   她没说起身,徐夷则就只能恭敬地跪在地上,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孩儿贸然求见就是为了此事,是孩儿不小心,所幸无恙,让母亲挂心了。”   冉念烟冷笑,你口中的母亲可丝毫没觉得担心呢。   一间屋子里四个人,有两个都盼望他尽早死掉,倘若徐夷则知道,会不会不寒而栗?   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丫鬟通报说是太夫人来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也陪着一起过来了。   嘉德郡主急忙起身相迎,大梁以孝治天下,即使是金枝玉叶也要礼敬公婆,何况是身经三朝的徐府太夫人,连她的皇兄见了都要礼遇三分。   外祖母虽能起身,可是还很虚弱,难道是特意来帮徐夷则解围的?   冉念烟有些疑惑,外祖母不是不喜欢徐夷则吗,为什么拖着病体专程帮他解围。   “先让孩子起来吧。”外祖母道。   “是。”嘉德郡主示意徐夷则起身。   就在他起身时,冉念烟忽然觉得他若有似无地看了自己一眼,虽然一闪即逝,但那种阴寒的感觉不会错。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身穿秋色长袄的女人赶紧过来搀扶,极心疼地让徐夷则坐在嘉德郡主身边,她就是二爷徐德的妻子曲氏,礼部尚书之女,在府里人缘最好的主子当属她,只有嘉德郡主对她意见颇多,只因她过分关心徐夷则。   一身缟素的自然是三爷徐径的遗孀何氏,剩下那个年纪最轻的俏丽女子则是刚进门不久的四夫人,徐徕的夫人李氏。   徐夷则已经落座,二夫人却还是关切担忧地看着他,唯恐嘉德郡主一口吞了这个孩子。上辈子曲氏对徐夷则也很好,可她的两个儿子都被徐夷则幽禁,贬为庶民,终生不得任用,可见好心未必有好报。   外祖母咳嗽几声,道:“崇明楼那种地方的确不适合住人,何况还是个孩子,你看着办,是不是再给他安排一个住处。”   她的话是针对嘉德郡主的,嘉德郡主垂头不语,二夫人却早已巴巴地望着她,恨不得替她点头。   “母亲,要不然就让夷哥儿跟希哥儿、泰哥儿一起住,兄弟之间还有个照应……”二夫人终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被徐夷则打断了。   “多谢祖母、婶娘关心,只是我住惯了崇明楼,不想搬到别处。”   外祖母眉头微微皱起,道:“就算如此,那里也该修缮修缮,你先来我的院子里将就几天,盈盈今晚也来我这儿。”   母亲急忙道:“可我答应了大嫂,让盈盈今晚陪大嫂……”   外祖母强硬地道:“就这么定了。”   说完,就带着徐夷则离开,奶娘看母亲微微点头,抱起冉念烟跟了上去。   期间,冉念烟一直盯着他,他却再没看向自己。   方才也许只是错觉吧。   众人走后,母亲留在最后,同情地看着嘉德郡主。   她似乎一下被抽走所有力气,扶着额角憔悴不堪,定了定神,继续和母亲的对话,“冉靖的事明天再和我说吧,我有些累了。”   母亲面带担忧,良久才道:“嫂子,这么多年,你对夷则这孩子还没释怀?还没原谅大哥?”   嘉德郡主无奈地笑了,意味深长地道:“感情这东西,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原谅又有什么用呢?”   母亲似懂非懂,第二天就带女儿回到冉家,再不提反对丈夫驻守宣府的事,让父亲受宠若惊,直至六月,父亲挥师北上,一直是风平浪静。   可就在回冉家的前一晚,冉念烟却和徐夷则一同住在外祖母正房后槅扇围出的暖阁内,一左一右,一墙之隔。   奶娘拍着她入睡,她合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薄薄一层槅扇背后,害她国破家亡的徐夷则就安静地躺着,毫无防备,她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发生反抗。   她的血液开始沸腾。   奶娘已经睡熟了,她悄悄摸下床,床很高,她短短的腿够不到地面,只能尽量悄声地跳下去,一步一步来到徐夷则的床前。   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见少年人白皙宁静的睡颜,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静静端详他。   下毒的应该不是他,可是这个该死的人,总是在她命运的关键时刻冲出来打乱一切——她就要嫁给信国公府的五公子,徐夷则联手郑贵妃害死了堂姐,冉念烟阴差阳错地入宫。萧韶登基,冉念烟终于扬眉吐气,徐夷则造反了。   她不知道这个人和她有什么过节,要一次次毁掉她的人生,看见他修长的脖颈,忽然有一种要扼住的冲动,即使她的手瘦小无力。   下一瞬,她就看见他睁开了眼睛。   “盈盈,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想。”   作者有话要说:  啊,更了~ 小剧场: ~作者小问答~ 作者:老徐,你女神才两岁,你怎么看。 夷则:不怎么看。 作者:……好吧,下一题。你女神想杀你,你的想法是什么? 夷则:我们来日方长。 作者:方长是谁? 夷则:(拔刀) 作者:(抱头鼠窜)好好好,我懂了,以后再问!   ☆、第八章   徐夷则说完这句话,再无声息,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她,似乎已然洞悉她内心所想。   冉念烟坐在原地,内心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难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她不动声色,尽量沉着。   隔壁的奶娘发现小姐不见了,起身扯开纱灯上的罩子,烛火映透了槅扇上轻薄的碧纱。   “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奶娘十分焦急,又怕惊动前屋的外祖母,不敢高声。   “奶娘,这里。”她跳下椅子,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暖阁。   奶娘这才松了口气,额头已布满冷汗,冉念烟发现她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真是的,小姐跑到哥儿的房间里做什么。 ”   冉念烟小声道:“想娘亲,去找娘亲。”   奶娘道:“小姐乖,娘亲在郡主那里,明天再去好不好?太夫人身子不好,不要吵到她。”   前屋的人却已经被惊动了,在外祖母房里坐更的周氏端着烛台过来,嗓音略带沙哑,“夏奶娘,出什么事了?”   奶娘赶紧起身,“周嫂子,没事,是小姐口渴,让我倒水,我看水有点凉。”   周氏点点头,“正好,前面房里吊着梨汤呢,去太夫人那儿喝吧,太夫人也醒了,让我把姐儿抱过去。”她接过冉念烟,又往另一间暖阁里张望,问了声:“夷哥儿可还醒着?”   黑洞洞的房间里没有回应。   “看来是睡了。太夫人要和姐儿亲近亲近,您就留在这儿吧,夷哥儿白天摔着了,怕落下毛病,他要是有什么情况,就劳烦您警醒着点。”周氏说完,就抱着冉念烟来到外祖母的房间。   和隔出的一间间暖阁不同,外祖母的房间很宽敞,紫檀的桌椅厚重繁复,一瓶一镜、一花一草都摆放的恰到好处,端的是中正大气的富贵之家。   最惹眼的还要数那两幅通天彻地的大红遍地金御赐千寿妆花帐,灯烛之下愈发熠熠生辉,暗八仙妆花底料上细密地绣了一千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这也是荣寿堂名字的由来。   外祖母头上绑着防风的首帕,一身中衣,肩上披了件檀香色对襟衫,刚服下药,喝着梨汤解口苦。   周氏喂冉念烟喝了水,把她放在外祖母的拔步床上,已经是三月天,屋里还烧着地龙,就是怕风邪入体。   “盈盈今晚和外祖母睡好不好?”外祖母道。   冉念烟极乖巧地答了声“好”,说完就安安静静躺在床里侧,在外人看来却是笨手笨脚的一团,十分可爱。   外祖母解颐一笑,“好好睡吧,外祖母一会儿就来。”说罢亲手替她合上床帐,由周氏搀扶着坐在鹤鹿同春的丹青屏风后。   “太夫人,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周氏劝道。   外祖母摇头,“秀宁啊,我还放心不下那孩子的事,崇明楼可派人检查过了?”   周氏道:“去过了,的确是年久失修,不是人为所致。”   外祖母冷哼一声:“她没这么做不代表没这种心思,夷则毕竟是我的亲孙子,碍于她和皇家沾亲,我让她三分,可若真把孩子折腾出个好歹来,还真当我们徐家只会忍气吞声吗!”   周氏道:“夷则少爷的确是受苦了,不过二夫人倒是心善,几次帮他说情呢。”   外祖母道:“她那副善心能有几分真?要是没有夷则,国公世子的位置迟早是希则的,衡儿把夷则领回来,最气急败坏的就是她,只是她心思缜密,深藏不露罢了。”   周氏倒吸一口凉气,“那今天二夫人让夷则少爷去她那边暂住,夷则少爷拒绝了,莫非他……”   外祖母笑道:“是啊,这个孩子倒是心境清明,是个能成才的样子,可堪大用。”   周氏喃喃道:“恕奴婢多嘴,夷则少爷的相貌……实在太显眼了些。”   她指的自然是徐夷则身上那一半突厥血统。大梁和突厥也曾是亲善之邦,皇室之间多有通婚,可自从始毕利可汗篡位,驱逐了素来和梁国交好的兄长昆恩可汗,两国就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战争,死伤无数,相互目为仇雠。   外祖母叹息道:“他若是早生十年就不会受这等冷落。算了,衡儿秋天前要回京一趟,让他把这孩子带回西北去吧,那里天高地远,总比困在这容不下他的宅子里要强。”   前世,徐夷则就是被徐衡带去西北,三年后才归来。按照外祖母的意思,一切都和前世重合了。   但是父亲的驻地由定襄变为宣府又怎么解释。   冉念烟在帐子里翻了个身,感觉外祖母也躺在了自己身边,轻轻地拍着她。   “盈盈,睡吧。”外祖母看着她,哼唱起平缓的歌谣,忽然想起了问彤小时候的样子,转眼儿子女儿都已成家,她也老去了,隐约看见华美的千寿妆花帐,人生不满百,又何谈千岁呢,唯一放心不下的还是这些孙辈们。   冉念烟随母亲回到寿宁侯府,六月中旬舅父徐衡回京,带走了长子徐夷则,听说嘉德郡主大闹一场,最终还是在丈夫的沉默与忍让中不了了之。   徐衡的归来,昭示着父亲离开的日子近了。六月末,大军开拔,三叔的婚事也赶在父亲离开前办完,和记忆里一样,新入门的三婶娘是工部侍郎邱成之女,亲戚间纷纷道贺,倒是冲淡了母亲的离愁别绪。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发生,只有父亲的驻地变了。   冉念烟常常一个人呆呆思索这个问题,好在她是个小孩子,发呆一整天也没人会怀疑。那天她依旧坐在长榻上,奶娘帮她绑好小丸髻,她就望着墙上的芳溆双燕图出神。   砰砰砰!   敲门声传来,奶娘应了一声,一身簇新狐皮小袄的冉珩就笑嘻嘻地跑了进来。   “三妹妹,和我去放鞭炮啊!”他晃了晃扛在肩头的竹竿,尾端拴着一串红通通的炮仗。   此时已是庚戌年的除夕,窗上结了厚厚的霜花。   奶娘笑道:“二少爷先就着炭火暖和暖和吧,小手都冻红了。谁带您来的?”   冉珩道:“奶娘带我来的,她走得慢,在后头跟着呢!三妹妹快过来吧,不用你动手,有小厮点火,你听声就行!”   冉念烟道:“奶娘让我去我就去。”这大半年来,她说起话来倒是利索了不少,想到的基本都能说出口了。   奶娘笑道:“走吧,我跟你过去。”   花园假山下的空地上积了及踝深的雪,特意留出一片不让扫,冉珩和府里家生的孩子们发疯似的在上面追跑,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踩雪声。   女眷们围坐在熏着暖香的八角亭里,大伯母笑道:“这孩子又疯了,还不如去年稳当,怕是越活越回去了。”   今年已九岁的冉念卿规规矩矩坐在大伯母身边,眼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歆羡。   “珩哥儿今年也才六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母亲笑道。   三婶娘见缝插针道:“爱玩归爱玩,六岁也该上书进学了,听母亲说,我们三爷六岁时都能背几十首诗了。”   此话一出,就无人接的下去。三叔父秋天刚考过秋闱,中了第三十六名举人,名次不好不坏,来年考上进士还是可以保证的。虽说是喜事,也禁不住三婶娘每天挂在嘴上,三句话之内必会提到自己丈夫的学业如何出众。   大伯母忍了小半年,没想到大过年的还要受这份闲气,假笑着道了句:“谁家孩子背不下几十首诗!”   三婶娘一直瞧不上商贾人家出身的大伯母,满以为她是个没脾气的,任由自己拿捏,谁知竟还口了,心说这大过年的你怎么找我的不自在,扭过头去冷哼一声。   “常听人说孩子随娘,珩哥儿可会打算盘?”见大伯母神色微变,三婶娘又娇笑道:“看珩哥儿腿脚这么利索,想必以后跑腿儿料理田庄的事一定在行!”   大伯父没有功名,回家管理田庄庶务是大伯母一生的痛处,就被三婶娘这么直直地戳心窝子,若非强撑着一点修养,脸上的笑容早就垮了。   母亲只能从中调和,“大冷的天儿,别说闲话了,当心喝风。卿姐儿来我这儿坐吧,看你弟弟那边要点炮仗了!”   冉念卿如蒙大赦,快步来到冉念烟身边坐定,朝她笑了笑,脸色有些难看。   大伯母和三婶娘剑拔弩张,最无助难堪的就是她了。   那边的冉珩还毫不知情,把拴着一串一千响大炮仗的竹竿卡在石缝里,作势要拿火折子去点,却被他的奶娘崔氏拉了回去。   “哥儿,你金贵着呢,不许动那个,危险!”   冉珩想了想,随手指了人群中一个高瘦的男孩子,道:“那你去点!”   说着就把火折子往男孩手里一扔,男孩接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尖,吞吞吐吐道:“我……我去啊?”   崔氏催促道:“二少爷让你去点火,发什么愣呢!”   男孩这才挠挠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竹竿下,甩着火折子,闪起一点火星。   八角亭离得有些远,冉念烟看不清那男孩的面容,却知道他很为难,又高又瘦的身板绕着炮仗转来转去,在冉珩带着怒气的催促下才闭着眼睛把火折子贴近引线。   她同时注意到,夏奶娘的神色有些紧张。   “小呆瓜,快堵上耳朵。”母亲笑着把冉念烟的小手堵在耳朵上,“要点火了。”   没有声音。   是个哑炮?   冉珩气急,揪起躲在人群中的高瘦男孩,让他去看看情况。男孩子被逼的不耐烦了,一把甩开他,闷头向八角亭跑来,一下跪在奶娘面前。   “娘,我不去看行不行,去年陈叔家的儿子就是这么炸死的!”   奶娘赶紧把孩子抱进怀里,对着母亲歉意地说:“孩子刚从乡下过来,不懂规矩,让夫人们见笑了。”   大伯母笑道:“这算什么,是这孩子聪明,不像我家这个只知道疯玩,不计后果。快让大家都别靠近,待会儿找个小厮把炮仗摘了,天也快黑了,咱们去慈荫堂给母亲拜年,如何?”   母亲颔首,三婶娘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早就该去了!”   反正也没人搭理她。   奶娘趁着没人从怀里摸出一串红绳绑着的铜钱,递给儿子,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就让他回前院找爹,她整日守着冉念烟,一个月才能见丈夫儿子一面,连过年过节都不例外。   冉念烟看着这个六岁的男孩,有些出神。   她早已习惯那个衣紫腰金,面容阴柔,笑意冰冷,如影子般出现在自己左右的坤宁宫总管夏师宜,再看到天真淳朴到甚至有些寒伧的夏十一,才知道什么叫恍若隔世。   原来时间真的会改变人,她也和当年的自己相差甚远。   铜钱冰手,夏十一还是欢喜的不愿揣进兜里,放在手心摩搓着,给奶娘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忽然发现冉念烟看着自己,似有察觉,又给她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道:“谢三小姐大恩!三小姐多福多寿!”话是恭维的,可他笑得真诚,牙齿白得晃眼。   她何曾于他有过什么大恩,反倒是他对她帮助颇多!   冉念烟只觉得心疼。   “盈盈,怎么还不跟上?”母亲回头催促。   “哦,来了!”冉念烟应了一声,牵起奶娘的手,仓促地离开了。   走了很远,夏十一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母亲渐渐变小的背影,直至消失。   慈荫堂里,桌围椅披都换成了大红福禄纹,装在剔红漆盘的点心看盘足有小孩子一般高,通臂大烛间插着摆放,好个佳节团圆日,富贵承平时。   大伯父和三叔已在慈荫堂中陪祖母叙话,说是母子三人,真正相谈甚欢的还是祖母和三叔,大伯父不过是在嫡母面前充个门面,赔笑几声,心里想的还是西跨院里孤零零的程姨奶奶,反正他从小就是这么挨过来的。   大户人家,嫡母和庶子之间那个不是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各自有各自的辛酸。   三叔父道:“庚戌年是个好年,咱们大梁朝前些日子就击退了突厥主力,程房师点拨过我,说今年春闱的策论考题很可能就和这次大捷有关。”   他口中的程房师就是秋闱主考官程敏贞,因父亲的关系,也因三叔装君子的功力不错,程敏贞对三叔还算抬举,也纳入门生之列。   大伯父道:“可不是吗,边警解除,二弟在西北也能安生些,母亲在京城也好放心。”   祖母点头道:“正是。”   几个媳妇连连应声,三叔突然看向母亲,道:“这次大捷就是宣府守将的头功,二嫂后不后悔?”   宣府守将不就是父亲吗,母亲要后悔什么?   母亲笑道:“三叔取笑了,咱们这样的人家,还要和草莽们争功劳吗?只求人能平安,宣府变数太大,将侯爷调往定襄才是万全之举。”   定襄……母亲说的是定襄!   冉念烟睁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 求评论_(:з」∠)_求收藏_(:з」∠)_   ☆、第九章   定襄位于宣府以南,明眼人都能看出哪里更安全,如果冉念烟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也会选择定襄。   人算不如天算,这件事怨不得母亲。   除夕当夜,京城下了倾天大雪,祖母请来戏班子在慈荫堂搬演天官赐福,扮演神仙的戏子粉墨登场,在高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德门呈祥曜,百福骈臻妙”。   丝竹美酒,无人不高兴。   一身雪珠子的洪昌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冲了进来,满脸惊惶。   “老夫人!”他跪倒在地,“侯爷他……”   歌舞欢笑声霎时间停歇,所有人都看向洪昌。   祖母被三叔父搀扶着起身,问道:“侯爷怎么了?”   洪昌带着哭腔道:“宣府的突厥人是疑兵,他们要打的是定襄,侯爷带兵出城围剿,现在……下落不明。”   母亲几乎要昏厥,被大伯母扶住了。   “听谁说的!什么叫下落不明?”祖母的声音在颤抖。   洪昌道:“西北来的消息,说是……说是侯爷坠马失踪了,生死不明。”   慈荫堂里一片死寂,只有母亲断续的哭声。祖母把闲杂人等全部遣散了,只留下儿子、媳妇,大房二房的奶娘想把孩子们带回走,却被祖母制止了。   “这是咱们冉家的劫难,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让他们在一旁听着吧。”   三个孩子都很安静,规规矩矩坐在奶娘身边,连一向闹腾的冉珩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冉念卿轻轻拉着妹妹的手,自己却紧张的手心冒汗。   祖母见母亲形容委顿,肃声道:“问彤,先别哭了,安绥的事还没有准信儿呢,福兮祸所伏,未必如你想的那么糟糕。”   母亲赶紧擦干面颊,可新的泪水又不可自制地涌了出来。   祖母道:“定襄远隔千里,战场上的事咱们无力插手,能做的就是时刻和朝中联络,哪怕还有一丝可能,都要尽力说服大臣们支持营救,否则安绥就算活着,先被突厥人发现了,后果会更糟。”   三叔父道:“被突厥人发现会比死更糟?”   祖母投去一道凌厉的眼神,“你还记得裴卓吗!”   十年前,武略将军裴卓被突厥骑兵围困,恶战三日不能突围,无奈之下投降,留在大梁的父母兄弟满门抄斩,连婴儿都不放过,以儆效尤,自此后大梁只有被俘自尽的将士,再无人敢降敌。   三叔父垂下头去,祖母接着道:“无论如何都要让陛下明白冉家的忠心,我们冉家绝不出贪生怕死的变节之人。”   母亲喃喃道:“的确,应该尽快找到侯爷,不能让他落入突厥人手中。”   祖母虽如此说,自己也知道这条路的艰难。大伯父没有官职,三叔父还未入仕,父亲就是寿宁侯府的顶梁柱,平日和朝臣有交情的是他,旁人去说项总是隔着几道人情,未必能成。何况现在北方战局吃紧,兵部早就调配不开剩余兵力,和中原的安危相比,一个生死未卜的寿宁侯不值一提。   直到这时,祖母才体悟到二儿子的好处来,再看一脸迷茫的冉竣,不禁有些失望。   大伯父道:“凭咱们一己之力,难免有些勉强,不知镇国公府那边……”   母亲道:“镇国公府断不会坐视不管的,明日……不,我现在就回去,我二哥和兵部尚书相熟,还能打听到大哥从西北带回来的消息!”   三叔父道:“那我也和同窗们说说,他们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说不定能帮着疏通疏通门路。”   祖母道:“竣儿,你就别插手了,同窗不比亲戚,切忌交浅言深。”   三叔父“哦”了一声,母亲已经把冉念烟抱起,交到祖母手中,“母亲,事不宜迟,媳妇这就动身,劳烦您照顾盈盈。”   “可是……明日的祭祖怎么办?”坐在三叔身后的三婶娘突然开口。   初一的祭祖是大事,自从母亲进门,每年的准备事宜都是由她操持,大伯母辅助,女眷虽不入祠堂,可是当天调度下人、接待同宗的远房亲戚,桩桩件件都是琐碎费时的。   母亲明显感到为难,看向大伯母。   大伯母挽住她的手,安慰道:“放心,一切有我……”看了眼三婶娘,才加上一句:“还有三弟妹,你就回去好好料理二叔的事,二叔的事办妥了才是咱们全家的福分。”   母亲最后看了眼冉念烟,冒着风雪离开了。   祖母让两个媳妇先带着孩子回房,把大伯父和三叔父留下,他们知道,现在才是见真章的时刻。   祖母没了方才镇定自若的神态,扶着额角道:“他们都走了,咱们该说说正经事了。”   两人都正襟危坐,等着母亲的下文。   “安绥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不希望他出事,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我们选择,他若死在战场上,那就是铁骨铮铮的英烈,如果他还活着……世上有苏武,自然就有李陵,以你们对安绥的了解,他降敌的可能有几分?”   大伯父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陛下尚在潜邸,二弟就随侍左右,于公于私他都不会那么做,何况咱们在大梁也是高官厚禄,无论突厥人许以什么条件,二弟都没理由动心。”   祖母道:“高官厚禄不成问题,怕的是严刑拷打,咱们要做最坏的打算,一旦传出安绥投降突厥的消息,立刻与他断绝来往,上书请罪,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三叔父道:“如果这样行不通呢?”   祖母道:“那就要看代北总兵怎么说了——他若说安绥仗节死义,还有人敢说不吗。”   三叔父依然一脸懵懂,大伯父却心底生寒——若真走到这一步,就算二弟活着,寿宁侯府也不会承认他是真的冉靖,只会任由他自生自灭,已然成为一枚弃子。   大伯母房里,冉念卿和冉珩都不敢说话,墙上还贴着红字裁成的福字,窗外的灯笼红的刺目,却冷清的像是过清明。   大伯母喝了口苦茶,看冉念烟就乖乖坐在夏奶娘怀里,不哭不闹,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就不由得心疼。   这孩子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的事会改变她的一生吧。   “来,盈盈要不要吃些点心?”她让丫鬟拿来一只五瓣梅花的螺钿漆盒,里面是桂容斋的五种时令糕点,挑了一块好克化的掰成小块放在冉念烟手中。   冉珩也想要,还没张口,却被姐姐瞪了一眼。   “你们也拿去吧。”大伯母对着儿女苦笑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谁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门外丫环来报,说三夫人来商量明天祭祖的事,大伯母头疼,却也不好让她白白回去,就让奶娘把孩子们带到厢房去,多少给他们煮几个饺子吃,也算是过年。   崔氏在屋里的炕桌上支起一只泥炉,用铜锅煮了几颗白天包好的饺子,本想着守岁的时候吃,免得孩子们熬不下去,没想到落得这么凄清冷淡的下场。   每个孩子碗里盛了八颗,冉念烟的是十颗,冉珩吃到一枚包铜钱的,二话不说放在冉念烟面前,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三妹妹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冉念烟对他笑了笑。   见她笑了,冉珩也跟着笑起来,眼里的泪却怎么也忍不住了,奶娘也扭过头去暗暗抹泪。   三小姐还不解世事,变故怎么偏偏落到她身上。   其实冉念烟心里很平静,没什么可悲伤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该哭该怨的上辈子早都哭过怨过了,现在该想的是接下来怎么办。   生死不明总比战死要好,只要父亲咬住不投降,寿宁侯的爵位永远是他的,一个地位颇高的人质对于突厥来说也是很好的谈判筹码。最起码,父亲还有活下来的希望,接下来就要看母亲的了,母亲若能稳住局面,等到侯府东山再起,全家人都要念她的好。   怕就怕三房趁火打劫,三叔虽然纨绔,却不会动分家的主意,新进门的三婶娘就未必了,上辈子父亲的死极尽哀荣,她还能做出侵吞二房私产的腌臜事,今生父亲身上有投敌的嫌疑,她极有可能先下手为强,以保全侯府的名义说服祖母先行和父亲划清关系。   到那时,无论父亲是否投敌,寿宁侯府光凭着兄弟阋墙的恶名都会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夫君战死,母亲带着她投奔公府,和被婆家逐出家门,两者可是天壤之别,到那时,恐怕连公府都会对母亲颇为微词,那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   冉念烟把堂兄给自己的铜钱好好收起,让奶娘穿在一根红线上,她握着铜钱双手合十,跪在母亲那尊水月观音像前,只求父亲平安,暂时忍耐。   三年,只要再过三年,徐衡就会带着大梁将士卷土重来。不知她今生还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第二天,母亲没有回来,乾宁帝龙颜大怒的消息却传到了府中,据说是镇国公府的四爷买通了皇帝身边的长随太监为父亲说情,却被罚到直殿监做洒扫,皇帝虽未明说,可是言语之间已经对父亲的忠诚产生怀疑。   祭祖的事是由大伯母和三婶娘操持的,比往年冷清很多,昔日打秋风的远方亲戚都闻声而逃,还肯和侯府来往的寥寥可数。   其中有一户孤儿寡母特意求见大伯母。他家祖上是冉念烟高祖的堂兄弟,血缘已很淡薄了,因为在京郊大兴县务农,遇上灾年歉收进城来求接济,侯府也没亏待过他们。   这家丈夫过世后,只剩下妻子冯氏带着小儿冉明,算起来这个孩子比冉念烟小一辈,要叫她姑姑。   冯氏携子求见,这是大伯母未曾料想到的,本来不想见,可她言辞恳切,连惯于给人冷脸的门房都被打动了,大伯母也就抽出整妆的时间请她进来叙话。   一身粗布衣裳的冯氏一见到大伯母,当即直直跪下,大伯母看着镜子连头都没回,道了声:“知道你们的艰辛,去前府领银子吧。”   冯氏却道:“我带着明儿见婶娘不是为了打秋风,而是为了侯爷的事。”   大伯母拿簪子的手僵住了,错愕地回头看冯氏,“你起来说话。”   大伯母扶起冯氏,带她坐到榻上,冯氏垂着眼道:“我有个表哥在谢尚书家当差……”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鉴于我的渣手速,以后改成九点更吧!!!! _(:з」∠)_   ☆、第十章   冉念烟在大伯母的院子里见到了束手束脚的冉明,她上辈子并不认识这个人,当听到一个文质彬彬的十四岁少年喊自己姑姑时,感觉略微异样。   不过没多久,她就把站在身边的冉明忘在脑后,继续袖着手靠在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南墙下想事情。   小文小苹远远地站在一起交头接耳。   “你说三小姐是不是傻的,亲爹出了那样的事,卿姐儿、珩哥儿都知道哭,她怎么就不哭呢!”   话还没说完,迎面一道耳光劈下来。打人的是紫苑,后面还跟着喜枝。   “嘴欠的小蹄子,敢议论主家的长短。”紫苑把两人拉到角落里,责骂道。   小文捂着脸哭哭啼啼:“我们也是替侯爷不平,三小姐又听不懂……”   紫苑道:“听不懂就能胡来了?哪怕她才落地一天也是主子,珩哥儿那边就是你们这样没下梢的东西挑拨的!”   不知哪个嘴碎的当着冉珩的面搬弄是非,说为了他二叔的事,侯府要被抄家灭族,吓得冉珩大哭一场,被大伯母教训一顿才收住眼泪。   冉明头一次看见宅门里管教小丫头,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回头就见冉念烟木木地若有所思,他随便找了个话题,“姑姑的金项圈很好看。”   冉念烟道:“舅母送的。”   冉明问道:“穿红线的铜钱也很别致。”   冉念烟道:“堂兄给的。”   冉明又问:“姑姑会写字吗?”   “不会。”冉念烟心不在焉。   冉明笑道:“可我听府里的人说,姑姑两岁就能写自己的名字呢!”   冉念烟不喜欢他刻意装出小孩嗲声嗲气的口吻和自己说话,伸手叫喜枝和紫苑过来。   喜枝抱起她,她四下张望着,“怎么不见琼枝?”   喜枝道:“琼枝随夫人去了慈荫堂。”   冉念烟道:“娘亲回来了?”   喜枝点头,“在慈荫堂和老夫人大爷三爷说话呢,一会儿就过来看小姐。”   冯氏从大伯母的房里出来,见儿子正和冉念烟站在一起,有些惊讶,赶紧叫来冉明行礼告退了。她前脚离开,母亲就进了院门。   衣服虽然换过,头面还是昨天那副,面带倦色,料想是一夜未睡。   父亲出事,没人会比母亲更自责。冉念烟想着,就在喜枝怀里朝母亲连声叫着:“娘亲回来了!”   母亲笑得勉强,牵着女儿的手问喜枝:“方才出去带着个半大孩子的妇人是谁?”   喜枝道:“是大兴琼大爷的寡妇,来找大夫人说话的。”   母亲点点头,虽然并没想起大兴的琼大爷是谁却也没心思细问了,让紫苑打起绵帘,进了正房。   大伯母见母亲回来,忙拉她坐下,把几个丫鬟支出去传中饭,对母亲小声说:“你路上可遇见冯氏了?就是三年前来过,求着咱们让她儿子进族学的那个?”   母亲想了想,道:“原来是她呀,怪不得面善。”   大伯母道:“她有个表哥在兵部尚书谢迁府上做门子,平日进出书斋端茶递水很是便利,冯氏来之前先去尚书府见过她表哥,说起一件事,你听有没有道理。”   母亲附耳过去,大伯母继续道:“皇帝盛怒不只是因为怀疑二叔,更是因为传来的战报说定襄损失惨重,突厥那边的情况还未落实,不过十有八九是个败仗,就算二叔平安回来了,该罚的一样也少不了。”   母亲愁道:“都是我的错,不该央求大哥把他调拨到定襄。”   大伯母道:“谁能想到突厥人会绕过宣府偷袭定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怨不得你。现在应该尽快和你兄长通信,知道定襄到底是怎么个局面,究竟是胜是败。”   母亲道:“出了这样的事,大哥一定也很着急,昨晚已经请我二哥代书一封送去西北总兵府了。”   大伯母道:“你二哥和谢尚书相交颇深,可否从中通融,请他在皇帝面前多说些厚道话?”   母亲道:“和二哥说过了,不过……自从十年前裴卓将军出事后,大哥和侯爷一直替他不平,渐渐和谢尚书疏远了,他能做到何等地步二哥也不敢保证。公府这边有我,冯氏的表哥那边还麻烦嫂子帮我盯着些,若有用钱的地方,我先叫琼枝送来些,也不好叫冯氏孤儿寡母白出力。”   说起孤儿寡母,母亲又有几分伤情,大伯母握着她的手道:“你就安心等着你大哥来信吧,该使的银子我都给过了,我娘家不过是有几个钱,除了这个我也帮不上什么,真正能救二叔的还是弟妹你啊。”   人在逆境中无能为力最容易消沉,母亲听了大伯母的劝告,方提起几分精神,一起用过饭后带着女儿回到自己的院落,熬了一天一夜,到现在才能靠着大迎枕假寐片刻。   片有人不让她休息,小文怯生生进来,说三夫人来了。   昨晚三叔回去后也觉忧愁,就把祖母有意舍了二哥保全家业的事和妻子说了,三婶娘坐在床上激动的一宿没合眼,揣摩着祖母的意思。   若是没了冉靖,寿宁侯府岂不就是三房的囊中之物?她自恃父亲身份,礼部虽是六部中最没实权的,可毕竟是尚书,当初听说要嫁给侯府不袭爵的嫡子就意难平,是媒人再三吹捧冉竣文采出众,自视甚高的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嫁来后方知媒人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第三十六名举人也不算什么拿得出手的荣耀,别看她人前卖弄,不过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憋着一口气不愿认输罢了。   若是丈夫袭爵,那就不可同日而语,她一跃成为侯夫人,生前生杀予夺,死后冉家宗祠里永远挂着她的容像,受百子千孙的磕头方趁了她的心愿。   冉靖毕竟是老太太的亲儿子,不到万不得已,老太太不会行此壮士断腕之举,可是夜长梦多,三婶娘等不及了。   只有你徐问彤会找娘家,难道我不会吗?初一一早她就派人回父亲邱尚书府上,请他择日来侯府和老太太叙谈一番朝中形式,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老太太也就狠得下心和次子决裂以求保全侯府。   那厢派人找父亲,这厢亲自来到二嫂房里,先是啜泣着抱起小侄女,哀声长叹几回,含着泪道:“家门横遭变故,嫂子受累了。”   母亲强打精神道:“哪里的话,千错万错还是因我而起。”   这话叫冉念烟暗暗咬牙——母亲总说这种唯恐旁人不怪罪她的话,在大伯母面前提起也就算了,三婶娘居心叵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何苦当着她的面落人口实!倘若她真要说服祖母将父亲除族,仅凭一句“都是二房自己闹出的祸水,没必要全家受累”,旁人也无话可说。   三婶娘道:“嫂子快别说了,从今往后,您只管一门心思扑在侯爷身上,家里的事有我帮着料理,我虽年纪轻,见识浅,可多向大嫂学着些总归错不了,您就放心吧。”   母亲道:“年节事多,我无暇抽身,有弟妹帮忙操持真是如天降甘霖。”   如此客套了一番,三婶娘言语之间想从母亲手里要来对事的牌子,母亲虽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总觉得不能轻易交给她,推诿半晌三婶娘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母亲却已没了困意,眯眼看奶娘喂女儿喝姜汤。   冉念烟对母亲道:“娘亲,我不喜欢三婶娘。”   母亲吓了一跳,见女儿目光灼灼,笑道:“怎么了,谁和你说了什么?”   奶娘握勺子的手微微一抖,冉念烟摇头道:“没人和我说,是我自己不喜欢她的。娘是宗妇,大伯母是长媳,她来咱们家还不到一年,想拿娘的对牌却不先和大伯母商量。”   母亲心里一惊,心道怪不得总觉得哪里别扭,原来是中间隔着大嫂,大伯虽是庶出,可大房料理庶务多年,没道理越过他们把权力交给三房。   母亲还是提醒她:“大伯父是庶出,大伯母算不得长媳。”免得童言无忌,在人前说了失分寸的话。   冉念烟懵懵懂懂地说:“可是大伯母比三婶娘厉害多了,今天祭祖的事几乎全是大伯母安排的,三婶娘只管摆祭品一件事,还做错了好多呢,祖母都皱眉头了!”   母亲道:“哦?还有这等事?”   见女儿点头,她越发庆幸方才没把对牌交出去,又觉得女儿竟比自己看得清楚,莫非是有人教她说这些话?   侯府中虽然人心惶惶,下人们终究不敢造次,各房的人都提点过自己的管事,大体上没有奴婢逃亡、私吞家产的祸乱之事发生。   初三是回门的日子,母亲照例回到镇国公府,可喜的是徐衡的消息终于从西北送达,不过是八个字——拨云睹日,静候佳音。字迹很潦草,纸上沾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看来是在军帐中仓促写下的。   嘉德郡主对着信笺默然良久。   虽然语焉不详,母亲和侯府的人还是安心不少,三日来水米不进的祖母也能喝下些清粥,下人们私下里也热闹起来,家里总算有点过年的喜气。   唯一气急败坏的当属三婶娘,却又不能在丈夫面前展露原形,只能暗自庆幸父亲拒绝来侯府危言耸听,否则自己都不知该怎么收场。   初四那天,母亲正和大伯父、大伯母谈起兵部尚书谢迁的事,琼枝来报,说有人登门造访。   母亲疑惑道:“是谁?”   如今除了亲眷,肯来拜访的屈指可数,点名要见她的会是谁?   琼枝递过拜帖,只见上面写着“正定府知府河东柳氏之妻谢氏敬拜”。   大伯父道:“这个谢氏是?”   母亲抱住拜帖,喜道:“太好了,是谢姐姐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 求评论~~   ☆、第十一章   正定府知府柳修承出身河东望族,娶妻谢氏,十年来育有一子一女,长子七岁,讳齐,长女四岁,闺名如侬。   母亲道:“谢姐姐是谢尚书的妹妹,我和她自小认识,又先后请了同一位塾师,不过近几年她随丈夫宦游,不能见面,没想到她竟回京了。”   大伯母只听见一句“谢尚书的妹妹”,喜道:“那位谢尚书可是兵部尚书谢迁?”   母亲点头,“正是!”   大伯父道:“那弟妹快去见那位柳夫人吧,说不定二弟的事还要劳烦她。”   母亲道:“谢姐姐想必早就听说咱们家的事了,既然能来,就足见她的心意,她为人响快,也许不待我说,她先提出来了。”   琼枝把谢氏请进西间,跟着进来的是她的一儿一女,谢氏坐在长榻上,柳齐和柳如侬打横坐在绣墩上,饮过茶水,忽闻东间有孩子的笑声,谢氏问道:“可是你家的小姐?”   琼枝笑道:“是,是奶娘抱着小姐玩呢?”   谢氏低头算了算,“我离京三年,你家小姐也该三岁了,是也不是?”   琼枝点头,又听珠帘窸窣响动,是母亲进来了。   久别重逢,谢氏拉着母亲的手,相视良久才一同落座。   “三年了,问彤出落的越发温婉可人了。”谢氏的眼中掩饰不住喜悦,就像看待自己的亲妹妹一般。   母亲看着谢氏修洁的衣饰、端肃的气度,笑道:“姐姐也越发有士人风度了,你和姐夫一同校勘的《文苑录》可是引得京中洛阳纸贵呢!”   徐谢两家本就是通家之好,因为裴家被夷族一事,谢迁和徐衡分道扬镳,可两家人私下依旧有来往,何况母亲和谢氏自小熟识,谈起往事,再看看眼前日渐长大的孩子,不由得感慨光阴似箭。   母亲给了柳齐一对状元及第的金锞子,柳如侬的则是一对浮刻着六瓣海棠的累丝金镯。   谢氏道:“这两个孩子你一早都见过,还不认得你家的小千金呢!”   提起女儿,母亲微微一笑,“我家盈盈不比如侬见识多,从小没见过生人,怕失了礼数被姐姐笑话我管教不严。”   谢氏笑道:“见我哪还要那些虚礼,又不是外人!”   母亲这才让奶娘把冉念烟抱来,谢氏送给她一串璎珞坠子,笑道:“这孩子长得伶俐,简直和你小时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比你文静多了!”忽然看见冉念烟颈上的项圈,拿起来端详着,“这一定是你那郡主嫂子送的,是宫里的东西,平日见外人时还是少戴为好。”   冉念烟一向对穿衣打扮不上心,一年多来也没观察过这个项圈,低头一看,才发现背面赫然刻着“银作局”三个小字,一个小孩子戴着宫中之物的确太过张扬。   谢氏果然是个细致缜密之人,她多希望母亲身边能多几个像谢氏这样的密友。   既见了冉念烟,不免要提起她父亲,谢氏让人把三个孩子领出去玩儿,房里只剩两个人。   她开门见山地道:“妹夫这件事,我哥哥也是有心无力。外人以为我哥哥和徐家、冉家不和,可咱们局内人应当知道,他们活了多少年,就认识了多少年,也都是陛下在潜邸时的属官,不过是有了隔阂,若能帮上对方,两家人都会义不容辞地去做。不提我哥哥本人,就连一个在我们家当了二十年差的门子都知道其中利害,求着为妹夫喊冤呢!”   那人应该就是冯氏的表兄,母亲心里想着。   谢氏继续道:“我向你保证,该说的公道话,我哥哥一句不曾落下,可眼下的情形不是臣子们能做主的,首要的还是快点查明妹夫的下落。”   母亲道:“我兄长从西北来信,说有了眉目,姐姐帮我忖度忖度,这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谢氏沉吟道:“我说实话,你可别见怪。镇国公敢说有眉目,想必是知道了妹夫的近况,却还没能见到人,你想想,若是妹夫人在大梁,你大哥何必打这个哑谜,恐怕是妹夫身陷敌营,目前无性命之忧,只是一时无法解救,你大哥担心家里猜疑,才把话说得含糊。”   母亲咬着嘴唇,喃喃道:“也好,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我等他就是了,一年,两年,十年,横竖有个盼头就是了。”   谢氏见她语带悲戚,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母亲却道:“我知道姐姐想对我说什么,您想说万一他熬不住投降了,我们还应早作打算。”   谢氏的喉头似乎僵住了,胸中纵有万卷书却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知道的,让他投降还不如指望着黄河水清、日从东落。他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初就不会自请去宣府,何况大梁还有他的一家老小,就算为我们的安危考虑,他也会撑下来的。”   母亲的一席话如同战栗不止的丝弦,恻恻不成声调,到最后“撑下来”三个字就像是从牙关里挤出,仿佛不强逼着自己就永远无法将丈夫所受的苦难折磨轻易化为短短三个字。   冉念烟在院子里,明瓦的窗子结了一层晶莹雪亮的轻霜,让她看不清房里的景象。   柳如侬已经拿起了她平日不玩的手鞠,很是喜欢的样子。奶娘怕孩子们打扰里面的谈话,就把他们带到大房那边,和冉念卿、冉珩凑在一起玩。   “烟妹妹,你的这只手鞠是用红线、橙线、黄线绕成的,好像晚霞的颜色啊!”柳如侬圆圆的眼中一片水光。   冉念烟笑道:“姐姐喜欢就送给姐姐了!”   柳如侬很高兴,可是想了想,摇头道:“我很喜欢,可是不能夺人所好,咱们一起玩儿一会儿就够了!”   冉珩一听有玩的,立刻凑了过来,他们都是真正的孩子,玩起来忘乎所以的开心,没了大伯母的管束,就连堂姐也比平时放得开。   冉念烟很享受这种完全放松的感觉,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纯粹的笑声了。   柳齐却是一脸不以为然,七岁的男孩子正是讨人嫌的年纪,自以为是个大人,白净的脸上满是傲慢,抱着手臂对妹妹道:“疯丫头,就知道疯玩!”   柳如侬团起一团雪扔向他,扯着眼皮做了个鬼脸,“假正经,哥哥就是再假正经一百倍也比不上表哥半分!”   “你!”柳齐大怒,抢上前一步却又不敢对妹妹怎么样。   柳如侬吐着舌头,愤愤道:“哥哥就是昨天被表哥比下去了,一直生气,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咱们不理他!”   冉珩茫然地点头,柳齐见除自己外唯一的男孩倒戈了,暴跳如雷,“那个谢暄不就是会写两句咏雪的歪诗吗,我也写了,舅父也夸奖我了,说我的文辞有童趣!”   柳如侬划着脸,“不怕羞!舅父那是客气,连我都知道‘一川飞白’和‘满地羊毛’哪个好,舅父能看不出来吗!”   余下的人都呵呵笑了,看来“满地羊毛”就是柳大公子的翰墨,果真不是一般的童趣。   笑过之后,冉念烟不由得承认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的古话,谢暄后来成为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掌天下大事,而柳齐辞去了荫补的校书郎一职,寄寓江南,喜好茶淫橘虐,丹青多为世人称玩,什么一笔画成的鹰马,凌空陡生的块石,堪称江南鬼才。   母亲留谢氏晚饭,谢氏推辞了,走时怀揣着冉靖多年来的随笔手记,多是慷慨之言,她想借此打动兄长,为冉家争取时间。   用晚饭的时候,冉念烟比平时多吃了小半碗,母亲看得欢喜,不久又牵动愁肠,含泪问道:“盈盈,你想爹爹吗?”   冉念烟道:“想,可是我忍着不哭!”   母亲愕然,“为什么?”   冉念烟摆弄着柳如侬送给她的如意荷包,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有人想看热闹,我哭了就合了他们的意,他们只是想看我伤心罢了,可是那些真正关心我的人就要难过了。”   她乖乖擦着母亲的眼泪,“我要是哭了,娘亲就会更难过,娘亲很难过,万一生病了,就又少了一个能帮爹爹的人。”   眼泪汹涌而出,她抱着女儿不住地嚎啕,闻声赶来的郝嬷嬷被她拦在门外。   这是她最后一次哭泣,为了丈夫和女儿,她以后只会坚强。   谢迁是个可信的人,有兵部在朝堂上顶住压力,直到冉靖被俘的确切消息传回京城都没有任何人敢动寿宁侯府分毫。   冉靖被俘却没有投降,定襄虽然损失惨重却严守城防,挫伤突厥主力,为徐衡亲自率军成功反击打下基础,突厥人暂时不敢再次发动袭击。   乾宁帝的疑虑也随之解除,命徐衡密切关注突厥动向,与之谈判,争取早日赎回寿宁侯。   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   冉念烟看着海棠花枝抽出嫩绿的新芽,又是一年春景,她已在此度过整整一年。   原本的定襄大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得以幸存,原因是徐衡下令只许坚守,不许轻军出击。是谁改变了事情的走向?   她不由得回忆起那晚在外祖母暖阁中,让她毛骨悚然的徐夷则,和他若有深意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 求评论,求收藏,求作者收藏_(:з」∠)__(:з」∠)_   ☆、第十二章   母亲并非是个懦弱的人,只是太顺遂的环境没教会她坚强。她是木莲,自以为只能依附于乔木,当乔木不在时,才发觉自己早已落地生根,也能学会从匍匐到独立。   父亲还是寿宁侯,母亲自然是诰命钦点的侯夫人,府中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家中事务并不比父亲出事前庞杂,主要问题是人心涣散,府里还算好,田庄上的佃户多有逃逸者,春耕在即,良田荒废,大伯父对此很恼火,要将他们一一追回,押入官府问罪。   母亲听说后,道:“不必追索过急,这些人听风就是雨,不过是跟风罢了,乃是应了不立危墙之下的旧理,并非是针对侯府。他们在外无田无宅,想清楚了自然会回来,若是拉他们去官府,或是雇佣了新佃户,他们回来后无田可种,闹将起来受损的还是咱们自己的收成。”   冉念烟暗暗为母亲叫了声好!   凡事不以置他人于死地为目的,而应该使自己的利益达到最大,既然得到了利益,就更不必分心于整治他人,尤其是当对立的一方是芸芸百姓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人皆知的道理,只有做过上位者的人才真正明白它的力量。如今侯府刚从风口浪尖退下,正是韬光养晦的时机,不宜再出风波引人注意。   有了皇帝的抚恤,先前作壁上观的京中世族纷纷重修与冉家的关系。   侯府渐渐步入正轨,与之相伴的是夜夜缠绕在母亲身上梦魇。时而是豺狼追逐着父亲,时而是父亲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午夜梦回时,冉念烟常常看到小小的佛龛前一灯如豆,母亲跪在地上如魔怔般拨弄着念珠,长发散乱,中衣单薄,和白日里温克端庄的她判若两人。   观音垂目,似乎怀着无限悲悯,却又不可言说。   三叔父因病错过了今年的春闱,只能再等三年,若说祖母没有遗憾那一定是假的,可她已经与一个儿子生离,不敢再让另一个承受任何风险,因此让他安心养病,暂时不问其他。   大伯父和大伯母曾私下议论起这件事,大伯母鄙夷道:“哪里是错过,分明是诚心不愿去。国朝惯例,子弟已授官职者不袭爵位,三叔这一拖就是三年,二叔身在虎狼之国,天知道三年里能发生什么事!三叔就等着喝他亲兄弟的血、赌他亲兄弟的命不成?”   大伯父道:“三弟秉性单纯,应该是他那不省事的媳妇又出昏招。”   大伯母冷笑道:“难不成你家的男人都是好的,都是被女人教唆坏了不成!”   大伯父急忙道:“这玩笑开不得,三弟妹现在可怀着三弟的骨肉,我盼着她好还来不及,只是她的确太不明事理了些。”   大伯母似有同感,“前天中秋,非要穿一件大红的抱腹,说是防风邪,其实就是唯恐别人看不见她的肚子,口口声声要为老太太添个嫡孙,呵,二弟妹装笑装的脸都僵了!我只求她这一胎是个女孩,免得家宅不宁。”   话还没说完,三房的丫鬟杜若进门来,高声说三夫人的安胎药需要田庄里的药材,还要三张狐狸皮准备做冬天的手笼,叫大房的帮着预备。   大伯母客客气气应下了,送走了杜若,大伯父斜眼看着妻子连连叹气,“你不是不待见三房那位吗,她的丫鬟趾高气昂的,你倒对她和气起来!”   大伯母喝了一盅茶压压心头火,“这你就不懂了,他们谁当侯爷也轮不上你,咱们不过是仰人鼻息吃饭,大半年过去了,西北还是没消息,二叔能不能回来谁都说不准,不和三房修好,咱们两个土埋半截的倒无所谓,可卿姐儿、珩哥儿呢,难道你就不心疼他们?”   大伯父没了言语,袖着手,盘算着暂时去城外别院避避。   上一世,三婶娘生了一个女孩。   冉念烟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这么好的运气,父亲回来之前,多一个堂妹远比多一个堂弟的威胁性小得多。   不过她不会愚蠢到使手段让三婶娘小产,推她落水?让她跌倒?在她饮食上动手脚?且不说三岁的她没有施展的余地,就算可以,这些太过拙劣的手段她不屑用。   “表妹,你在看什么?”徐泰则瓮声瓮气地在她耳边喊了一句,她回过神来,发现眼前是一片满是金红色锦鲤的池塘,自己则坐在池塘畔的大石上。   中秋后,侯府难得清闲,母亲带着她回到外祖母家。   徐泰则不是一个人来的,不出三丈远,远远看见两道背书箱的人影,一大一小,大的是他的兄长徐希则,小的则是三舅舅的儿子安则。   “你跑到那里做什么,上书要迟到了,莫先生该训斥咱们了!”徐希则煞有介事地训斥弟弟,等走进了,才看到表妹正坐在池塘边。   和风风火火的徐泰则不同,徐希则极富书卷气,身穿一件翠竹色素绫直裰,腰间绑着鸦青蝠纹丝绦,一头发丝梳的熨帖,一双清澈的朗目,虽还是少年,却已高挑秀雅,端的是一表人才。   “表妹怎么不在姑姑身边?”徐希则问道。   奶娘笑道:“我怕小姐闷,抱她出来转转。”   冉念烟注意到了他们身上的书箱,抱起徐安则的端详了一会儿,他身上还穿着重孝,连书箱都和别的兄弟不同,别人的是靛青色,他的是白布缀成的。   看到书箱,徐希则才想起上书的事,拍着脑袋道:“啊,险些忘了,快去扶摇亭!”   徐安则活脱脱一个小徐希则,立刻跟了上去,徐泰则很不情愿地走在最后。   看着他们朝扶摇亭的方向跑去,冉念烟觉得很羡慕。   大梁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进学,就连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只能聘请塾师,或是由同族的女性长辈教授一二,所学不过是《内训》、《女诫》、《列女传》,但求识几个字,治国齐家都是男人们的事。   所以,像谢氏这样饱读诗书的女子在这个时代并不多见,有人欣赏,也有人不屑,觉得这是牝鸡司晨,针黹女工才是女子的本分。   上一世,冉念烟对读书也是无可无不可,直到入宫后才明白学识对一个人心性的改变,古人说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上辈子已然是亡羊补牢,这一世,她想把握住机会。   奶娘要抱她回去,可她并不想去嘉德郡主那里。   徐衡每年都要回京述职,今年正逢中秋,便多停留几天,与他一同回来的是徐夷则,嘉德郡主不许他和兄弟们一同念书,现在又是请安的时辰,他大概正在嘉德郡主面前忍气吞声吧。   虽不想看见他,一想到他被百般刁难却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冉念烟突然觉得心情很好。   她让奶娘带自己去漱玉阁转转。漱玉阁前的洗砚池还如往日一般碧沉沉的,平静无波。   没想到四老爷家的女儿徐宝则也在,见冉念烟来了,招手叫她过去。   徐宝则刁钻娇蛮,最喜欢展示新奇的东西,换来别人羡慕的眼神,这回她拿出一只匣子,一打开,里面是用油纸抱着的紫莹莹的果干,上面还淋着蜜糖,一看就知道很可口。   “猜猜看这是什么?”徐宝则不经意地摆弄着身上簇新小粉袄的衣角,得意地说。   冉念烟摇头。   其实她知道这是西北名产蜜渍葡萄,爱吃甜食的她第一次见到这种吃食还是在进宫后,投其所好的太监每年耗资万两从西北购入,可当她知道其中贪弊后,立即下令废除一切不必要的采买,正是此次大刀阔斧使谢暄起了辅佐她的念头。   可是西北的进献的贡品中却突然多了蜜渍葡萄,那里是徐夷则的地盘,不费国库的钱,她也就坐享其成了。   她拿起一颗葡萄,心里感到异样。   徐宝则似乎料定她没见过这东西,笑道:“这是蜜渍葡萄,是大伯父从西北带回来的!我这儿还多一匣子,送给你好了!”   冉念烟收下后的第二天才从徐泰则那儿听说,蜜渍葡萄是徐夷则带回来的,每人一盒。   “他也真是奇怪,我们的都是他亲手给的,你的那盒偏要宝则转交,白送了她一个人情!”   他又道:“对了,送给你那盒和我们的不一样——盒子上都有勾勾圈圈的突厥文,我们的是一样的,你的和我们不一样。”   冉念烟笑道:“哦?可能因为我是表亲吧。”   她将盒子收起,想着日后找人看看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万幸,徐夷则终究没来找过她,不几日,随着徐衡一起回到西北。   在镇国公府小住几日,母女二人也该回去了,可就在这个关口,徐家南府传来讣闻,说是老太爷的夫人前天晚上殁了。   说来也奇,徐家本是淮右布衣,在大梁朝却出了两位国公。最早是先祖徐英辅佐梁大~祖定鼎中原,封镇国公,太~祖宾天后,皇子间同室操戈,幽王夺了自己大哥的天下,迁都幽州,也就是现在的京城。   徐衡这一支的祖先徐信并非是徐英的嫡出,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自知京都金陵容不下自己的志向,自请北上追随幽王,后来幽王入继大统,留守金陵的公府嫡派徐仪誓死抵抗,被押入诏狱,随幽王六次南下的徐信则以从龙之功入主镇国公府。   过了很多年,弥留之际的幽王回忆起曾经做过的刚愎自用之事,忽然想起诏狱里的徐仪,可惜他早已绝食而死,无奈之下派人找到流落民间的徐仪之子徐曾,恢复他国公世子的身份,封号楚国,也算了了临死前一桩心病。   自此,徐家一门出了两位国公,为了区分,徐信的镇国公府称作北府,徐曾的楚国公府称作南府,两府虽是同宗同源,却素有恩怨,楚国公府觉得自己才是正统,镇国公府却坚持自己受皇命继承镇国公徐英的宗脉,谁是大宗嫡系,谁是小宗旁支,无须旁人赘言。   如今故去的南府太夫人正是徐曾的正妻卢氏,却不是发妻,当年徐曾流落市井,无傍身之计,亏得人品风流,被金陵城外高淳县的富户刘家看中,招来做了赘婿,徐曾后来东山再起,自愧当年入赘的耻辱,便抛弃了刘氏,将刘氏所生的子嗣变为庶出,另聘高门。此事人尽皆知,只是忌惮徐曾的势力,极少提起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 求评论,求收藏,求作者收藏_(:з」∠)_   ☆、第十三章   还未等北府上下有所反应,寿宁侯府却先差人来探望母亲了,说是南府老太爷的夫人到底是亲族长辈,请母亲代为吊唁,一是她和南府沾亲,二是聊表侯府的心意,如今三爷身体抱恙,三夫人有孕,大爷大夫人去又显得轻慢,说来说去还是母亲合适,也不用急着回去,先把南府那位发送走了吧。   外祖母问来的人是谁,母亲说是个生面孔,自称是老夫人新提拔的,原本在厨房管事,夫人们不去那等下处,不认识也合情理。   外祖母语气平平道:“看来你回来这些日子,寿宁侯府倒是开天辟地了,什么泥沙都翻腾上来,说是夫人们不认识厨下的人,你那目无下尘的婆婆就认识吗,难保不是走了谁的门路。”   母亲道:“要是走门路,恐怕就是三弟妹了,您也知道,我那大嫂在老太太面前是说不上话的。三弟妹还是年轻,可也是要当娘的人了,想必慢慢就懂事了。”   外祖母耐心地道:“你以为人的秉性会随着时间改变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是宅子里的女人,眼前就是那么一亩三分地,来来去去那么一干人,只有越上年纪越患得患失的,就算真有活明白的,也绝不是你那三弟妹。她要强是好事,可我管不着她是好是坏,只看她待你如何。”   母亲难堪道:“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外祖母笑道:“知道知道,不过你暂且别回去,上次听你说起每日往三房送一帖安胎药,生养过的谁不知道,若不是身子差怕养不活,谁会胡乱吃那种药!万一她真出事了,你还是提早避嫌为好,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家休养几天,瞧这大半年瘦了这许多!”   母亲想了片刻,道:“那边的事倒是能交给大嫂打理,她虽是颗墙头草,可也明白,在我手下还能得到些实权,三弟妹却是容不下任何人的,如今府里没有大事,最大的事就是三弟妹的身孕,却是个吃力又得罪人的差事,我尽早抽身,图个清净吧——至于裁换掉的人,大嫂和婆婆十分精明,三弟妹既动不了我的人,又动不了大房和慈荫堂的根基,不过是摆布些小鱼小虾,就由着她去闹吧!”   冉念烟并没怎么去过楚国公府,对它有限的了解都是来自别人的描述。   若说镇国公府大气,一街之隔的楚国公府则是娟秀严整,俨然一副江南灵秀之气。   卢氏的灵柩在家中停了七日,十月初三正是下葬的日子,当天阖家内亲以及前来吊唁的亲朋一一在灵堂前哭过灵,往长明灯中添过香油,卢氏的长子徐彻在大门前摔盆起灵,一架架白纷纷的引魂幡护送着执绋的孝子贤孙去向城外西郊的徐氏祖坟。   大人们在外面忙碌,孩子们只需安安稳稳待在后宅,嬷嬷们嘱咐过了,今日只准哭,不准笑,孩子们起初不敢违背,后来见她们都忙于操持丧事,没人管束,也就随心所欲起来,年纪小的男孩女孩凑在一起斗秋虫,虫鸣混着人声,叽叽喳喳个不停。   尤其是北府来的泰则和宝则,既不用穿重孝,又和南府的卢氏老夫人不相熟,谈不上什么悲切,南府大少爷恒则的双生子令宣、令和同他们年纪相仿,也不太明白外面发生的事,和他们玩到一处去。   徐希则陪父亲应酬去了,北府来的孩子中只剩徐安则和冉念烟安安静静地坐在回廊下。   看着满眼素白,徐安则觉得自己身上穿了两年的斩衰也不显得突兀了。   “你说人是不是都会死?”他问身边的冉念烟。   冉念烟正拿着石块在地上画画,随手把石块一丢,看着徐安则稚气却迷茫的脸,点头道:“是人都会死。”   “那我们也会死?”   冉念烟没点头,只是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我们还是小孩子,南府的老夫人活了五十五年,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这句话,徐安则似乎消化了很久才木木地问:“为什么我爹爹只能活二十三岁?”   冉念烟没办法和五岁的孩子解释什么叫生死有命,低头继续在地上鬼画符。   她写的是徐泰则闲暇时教她的三字经,徐泰则对自己的功课不上心,教别人倒很有热情,每天两句,昨天已学到了“养不教,父之过”上。   冉念烟偷偷地写,见人来了,就把字抹掉。   晚上母亲回来后,卢氏的神主已被送入祠堂,听大人们闲聊,原来下午还闹出一场风波。   刘氏所生的一子一女拒绝在卢氏牌位前行庶子之礼,又说刘氏在城外潭柘寺出家做了姑子,她的儿女要接她回来奉养,她却不答应。   “堂伯父年轻时欠下的债,如今终于被叨登出来了。”回到梨雪斋后,母亲喝着参茶吊精神,和郝嬷嬷闲话,“我看咱家的孩子还是少去南府,刘氏留下的一儿一女很是出息,一个中了乙榜举人,正要应华亭县知县的肥缺,一个嫁了寒门出身的进士,这两兄妹不好对付,彻大哥哥又不是能稳住阵的人,以后谁压过谁还不一定呢!”   “若南府真的争起来,北府该帮着哪边?”郝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母亲嗤笑一声,“帮谁?谁也不帮!一个是虎狼之人,一个是停妻再娶所生之子,哪个都不是良善之辈,帮谁都不讨好。他们不是自诩为正统,最重伦序礼法,让他们乱上一回就知道什么叫正人先正己。”   郝嬷嬷哑然,良久才喜道:“夫人竟有这般见识!”   母亲苦笑道:“我倒恨不得浑浑噩噩一辈子,再说,家里有二哥照顾着,用不着我费心,侯府才该是我专心经营的。”   话才说完,沁芳忽然进来禀报:“夫人,南府的柔则小姐刚刚出痘了,太夫人让各房看看自家的少爷小姐可还安善。”   母亲松了口气,“不妨事,盈盈一岁前出过了,家里其他孩子呢?”   沁芳道:“几位少爷也都出过了,只有四爷的宝则小姐没有,已先请了郎中入府调理了。柔则小姐今儿一天都在房里哭,没怎么出来,想来没事,不过是求个稳妥,特来问问。”   既然丧事已毕,又出了疫病的传闻,母亲也没心思留下去,第二天就命人收拾箱笼,准备隔日一早离开。   离开前一夜,天阴沉的不见一丝月光,密层层的浓云间劈下一道雷,秋雨骤然而至,地上腾起一片水雾凝成的白烟,纷乱的雨声敲得人心慌。   三更时,梨雪斋的人都已睡下,大门却被叩响了。   披着蓑衣、满腿泥泞的洪昌跑了进来,嘴唇冻得发僵发抖,使他的语调变得冷硬怪异。   “三夫人临盆,老夫人乱了方寸,请夫人速速回去一趟!”   母亲震惊地从椅子上坐起,“你说什么!”   若按十月怀胎推算,三婶娘的孩子应该在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降生,如今才入十月,足足提前了近两个月。   洪昌道:“是家里出了点事,小的不便细说,夫人回去就明白了。”   母亲感到不祥,不忍惊动女儿,就让奶娘陪她留下,临走前嘱咐道:“别带小姐出去,尤其别和四弟家的宝姐儿在一处。”   其实冉念烟早已醒了,躺在碧纱橱里将洪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早产甚至流产是宫中妃嫔的惯用手段,萧穆身子孱弱,自她入宫后后宫再没有喜讯传出,可是那些前朝秘辛她还是听说过的。   两位妃子同时有孕,为了让自己的孩子先降生以便争夺储君之位,竟刻意用药让孩子不足月就脱离母体。   明明无孕,为博圣宠而弄虚作假,最后嫁祸给与自己敌对的妃嫔,诬陷她暗地下毒。   每天服用安胎药,用心调养着,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三婶娘怎么会平白早产?   若是为了栽赃母亲,母亲半个月来不在府中,只要想想都觉得勉强。   难道是对付大伯母?以大房在祖母心里的地位,根本对三房构不成威胁,三婶娘何至于用亲生骨肉去赌。   总不会是为了陷害三叔父吧!   她自嘲一笑。   奶娘知道她是醒着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服侍的小姐就是和别的孩子不同,一双眼睛通透的仿佛能看到别人的魂灵里,小小年纪,什么事都心里有数。   她拍着冉念烟的背,小声道:“小姐,睡吧。”   冉念烟也不在奶娘面前隐藏,翻身问道:“三婶娘为什么会提前生弟弟妹妹?”   她没生育过,觉得问问奶娘也许能得到答案。   奶娘低头垂目,颇不自在地扯着她的被角,“小孩子不该问这些,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冉念烟道:“那咱们天一亮就回去。”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奶娘并没回答,可她知道奶娘从来都是顺从的,永远不会质疑她。   ☆、第十四章   第二天,奶娘带着冉念烟回到寿宁侯府,远远看见一人跪在二房的院子里,走近一看却是浑身雨水的紫苑。   奶娘想问一句,可终究忍住了,没直接到正房请安,而是先去了西跨院。   小文和其他几个小丫鬟正在收拾花样子,奶娘随手拿起一张,是麒麟送子的,因而问道:“这些不是给三夫人准备的吗,干嘛收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奶娘已感觉到事情不对。   小文没精打采地偏过头,道:“昨儿晚上三夫人得了一对龙凤胎……”   “双生子,这是喜事啊!”奶娘道。   小文摇头道:“一落生就没了一个,只剩个少爷了。”   奶娘了然,小声道:“剩下的那个……是少爷啊。”   冉念烟知道奶娘在替她担心。   奶娘又问:“紫苑姑娘怎么在院里跪着?”   她话还没说完,小文的脸已经腾地一下通红起来,胡乱把花样子塞进炕柜,没头没脑地逃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正绕线的小丫鬟道:“这话说来可长了,您小心手酸,把小姐放在椅子上吧,我慢慢给您讲!”   昨夜母亲冒雨回到侯府,立刻去了三房,隔着门就听见三婶娘在房里惨叫,房里出来一个稳婆,说是难产,又是第一胎,三婶娘不懂配合,怕不能全保住,到了要紧关头是保大还是保小。   三叔早就慌了,在屋檐下踱来踱去,肩膀湿了半边,听稳婆这么说,当即红了眼眶,看向母亲,问她:“二嫂,您看呢?”   还没等母亲说,门里突然传来三婶娘的叫骂声:“挨千刀的,冉家没一个好东西,把我的命交给你们这些奸夫淫~妇定夺?休想!”   这话说得响亮犀利,就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快剪刀划破嘈杂的雨夜,在场的人都不敢出声,母亲的脸也越来越冷。   “三弟妹这是什么话,女人生产时阵痛难忍,骂几句解气也是有理的,可这刺人心窝子的胡话可不是浑说的!”   母亲说这话时脑中还是一片空白,说完后才狐疑地看着三叔父,厉声道:“三叔,你媳妇几时开始说这些村话的,你可知道?”   房里的惨叫声和咒骂声不绝于耳,三叔低头不敢看母亲。   还是三婶娘的陪嫁站出来说:“今天三爷和您房里的紫苑姑娘说话,被我们夫人瞧见了,一时情急而已。”   这话说得隐晦,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绝不是说几句话那么简单。   母亲暂不和三叔纠缠,定下心神道,大声道:“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否则要你的命!快把慈荫堂盯住了,不许让老太太有半点闪失!”   丫鬟们领命去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母亲给琼枝打了个手势,让她先回院里找到紫苑,不许让她随意走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雨势渐收,天边已透出熹微日光,房里响起了微弱的婴儿啼哭,漫无边际的黑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母亲从三房那边回来直接进了正房,紫苑就一直跪在正房门前,也就是奶娘看见的那一幕。   冉念烟有些怔忡,她一直以为三叔父是在祖母过世后才开始放纵的,没想到现在就和府里的丫鬟不清不楚,关键还是二房的丫鬟。   小叔和兄嫂的房里人有染,这家的门风一定会被指摘。   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的?   院里传来脚步声,小丫鬟跑去偷看,回来说:“是夫人叫紫苑姐姐进去!”   小苹立即呵斥道:“以后不许叫她姐姐!”   小丫鬟低头,含混地应了一声。   小苹问:“夏奶娘,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别真出什么事!”   奶娘道:“陪不了苹姑娘了,我也怕出事,所以不能离开小姐。”   小苹抱起冉念烟,笑道:“小姐回来后还没到夫人面前问过安吧,我带她去!”   奶娘要拦,小苹已经抱着孩子走出去了,一路小跑着来到正房门外,鬼鬼祟祟地贴在帘栊上听里面的动静。   冉念烟也在听。   “是什么时候的事?”这是母亲的声音。   “很早了是侯爷走之前。”紫苑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并不带愧疚。   “你还有脸提他?做出这没脸的勾当前怎么不想想主子!明日就把你送去田庄,别再回来了。”   紫苑没说话,母亲冷冷道:“怎么?不服?觉得三爷肯为你求情?觉得我不该这么发落你?就凭你造下的这些孽,用命都赔不起,要不是看你从小服侍侯爷的情分,你以为你还能活着?”   房里传来咚咚的磕头声,紫苑给母亲行了三拜大礼,挑帘走出来,人却像失了魂魄,双眼无神,和小苹擦肩而过眼睛都没眨一下,就这么径直离开了。   奶娘早就追了上来,可不敢弄出声响,索性也附在门边听墙角,见紫苑出来了,赶紧抱冉念烟回到西跨院。   怪不得她对紫苑没有印象,原来上一世她就因同样的原因离开府里。上辈子母亲意志消沉,无心应付三婶娘的怒火,选择逃避;今生则不同,父亲不在的这段时间,母亲并未心灰意冷,而是将家中庶务把持在手中,要替丈夫守好这份家业。   无论父亲能否平安回来,冉念烟已经足够感谢命运,让她的母亲不再随波逐流。   三婶娘这件事,说到底是三叔父和紫苑相好在前,三婶娘进门在后,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家里丫鬟不清不楚早已不是新鲜事,可如今这件事又与其他的不同——其一,紫苑是他哥哥房里的丫鬟,其二,三婶娘因此早产,还夭折了一个女儿。   二房没管教好丫鬟,毕竟理亏,可宅门里的事就是这样,无所谓谁更正义,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一旦显露出让步的势头,下一个可怜虫就是你自己。   母亲私下也感叹:“三弟妹是个可怜人。”   听说紫苑到田庄第二日就上吊死了。   府里的人都说紫苑走之前恍恍惚惚,透着一股死气,恐怕命该如此。   可冉念烟知道,八成是母亲找人动的手,送紫苑离开的是夏奶娘的丈夫,那片田庄曾是他管辖的,她不相信母亲这么安排没有目的。   三婶娘惊怒交加,加之生产的损伤,一直卧病在床,听说紫苑死了,一边大笑一边咬牙切齿,“若是小贱人不死,我就拿她逼死二房那个活寡妇!”   她的陪嫁道:“夫人快别生气,那天晚上我本想把那个小贱人抓过来,可是二房的琼枝拦着!”   三婶娘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一阵疼痛,又倒回床上。   祖母来看过几回,见三婶娘身子实在不好,幸好之前雇的奶娘已经提前来了,刚出生的男孩还有人看护。可婴儿哪有不夜啼的,同在一个院子里,三婶娘每晚都被哭声惊醒。   “这怎么行,要不然把孩子接到慈荫堂吧。”祖母和三叔商量着。   三叔的事一直瞒得很好,外面的人几乎不知道紫苑的事,只当是她做错了事被赶出来,想不开死了,因此也传出寿宁侯府人家骄横的流言。   没人告诉祖母,可她多少也听到些风声,不过是不愿深究罢了,把自己的嫡亲孙子放在三房院里,她每晚都睡不安生。   三叔答应了,来到妻子房里,三婶娘正拖着病体哄儿子吃奶——其实她没有奶水,不过是图个天伦之乐,病恹恹的脸上果真有了久违的笑意,却见丈夫径直走进来,抱过孩子就往外走。   “你做什么!”三婶娘厉声道。   “他吵得你不安生,不如送到别处养几天,你身子大好了再接回来。”三叔道。   “你!你把儿子还给我!”三婶娘急火攻心,就要下床去抢,腿上无力,竟一下跌倒在地。   三叔一愣,想扶起妻子,却见她一脸盛怒,分明是要活吃了他,心中早已打起寒战,缩着肩膀快跑出去,耳边却还是三婶娘凄厉的咒骂声——“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她的病将养了一冬天才能下地,又过了一年才见好转,可祖母早已和孙子生出了感情,决计不准送回去。   三婶娘也想和娘家诉苦,可想想,还是忍下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又转过年来,冉念烟也满六岁了,这段时间母亲专心于侯府庶务,她也待在家里,翻看父亲书架上的书,一年多来倒是通读了《论语》、《中庸》、《大学》等篇目,虽不求甚解,却也记诵下来。   丫鬟们总是笑她,好像真能读懂似的。   春天,谢氏又随丈夫回京述职,来侯府探望母亲,说是她哥哥那边有一场茶会,是谢迁的夫人尚氏办的,请母亲去散散心。   “这做人呢,要做正事,可也要找些乐趣,你看看你,多久没出门了?”   母亲笑道:“你也知道我深居简出,不怕我到了大场合傻呆呆的,丢你的面子?”   谢氏道:“谁不知道你什么样,说吧,去还是不去!要是去呢,我也个好事要告诉你,不去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母亲道:“哦?你的好事我可要听听了!”   谢氏道:“我有意为你家盈盈保个媒!”   “啊?”母亲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 求评论,求收藏,求作者收藏~~~   ☆、第十五章   茶会当天,母亲精心打扮过,柳黄长袄、牙色马面裙,面料是暗花的,既不失了体面,又不过于显眼,夺了主家的风头。   尚氏人过中年,保养得宜,行动之间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清贵之气。   徐家南府征二爷的女儿徐柔则也随母亲来了,远远看见尚氏,总觉得有几分熟悉,等见着姑母带着冉念烟和她们寒暄,方才醒悟,她这个六岁的小表妹在待人接物上倒和尚氏七分相似。   她把冉念烟拉到一边,叫丫鬟拿来一只青瓷粉盒,里面装的是江南玉林春的香粉。   “这个送你。”徐柔则笑道。   她如今已有十岁,半大的女孩子已有了爱美之心。   冉念烟笑着推拒道:“姐姐留着用吧,给我就是浪费了好东西呢!”   徐柔则道:“你可千万要收下,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半年前,城里闹元宵,女眷们串亲戚走百病,徐宝则相中了徐柔则的花灯,非要抢过来,情急之下推倒了她,弄污了徐柔则的裙子。那是在冉家,冉念烟立即借了她一条相似的裙子,没惊动大人,解了燃眉之急。   冉念烟只好收下,笑道:“举手之劳,姐姐何必一直挂在嘴边!”   徐柔则道:“我也就和你说说,可不敢告诉大人,又要说我不让着宝则妹妹了!”   话音刚落,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柔则小姐在说谁的坏话呀!”   徐柔则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抚着心口埋怨道:“啊呀,是芳尘姐姐!吓死我了!”   谢芳尘是尚氏的女儿,谢迁的第二个孩子,和徐柔则同庚,生辰大了三天。   “你不在尚伯母那儿,跑到这里做什么?”徐柔则道。   谢芳尘反问道:“你跑到这里又是为什么?”她注意到徐柔则身后的冉念烟,方才她们旁若无人地聊了这么久,这个小姑娘却没有丝毫难堪或不耐,惊奇道:“这位也是你们徐家的小姐吗?”   谢芳尘和徐柔则熟悉起来也是近两年的事,因为寿宁侯的事,徐谢两家关系破冰,孩子们才常在一起玩。冉念烟这两年不常出门,所以不认识谢家的人。   徐柔则搂着冉念烟的肩膀,笑道:“这是我家的表小姐,你该知道是谁了吧,我常和你提起的。”   谢芳尘惊讶地说:“这就是寿宁侯家的小姐?”说完前前后后打量了她几圈,又和身边谢府的丫鬟们相视而笑,频频点头。   饶是冉念烟心性淡然,也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徐柔则自知要护着表妹,上前对谢芳尘道:“她好端端的,你们笑什么?”   谢芳尘掩嘴道:“是啊,我瞧她也好得很呢!”   有人来说尚氏叫小姐过去,谢芳尘颔首告辞了,临走前还挤眉弄眼地对冉念烟笑。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徐柔则赶紧解释,“我也没和她说你的坏话,都是说你爱读书之类的。”   冉念烟笑道:“大概就是因为听说我爱读那些学堂里男人们看的书,芳尘姐姐才觉得好奇吧!”   徐柔则松了口气,和冉念烟说够了话,相携回到大人身边。   路上经过一处水榭,几个男孩子聚在一起,徐柔则认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兄长徐丰则,堂哥堂弟们也在。   “是五姐姐和表妹!”徐泰则正左顾右盼,一眼就发现了她们。   其余的人也向这边看,冉念烟发现有不少生面孔。   徐丰则是徐家男孩子中年龄最大的,一一介绍道:“这是我们家五小姐,那位是寿宁侯府家的三小姐。这位谢家三少爷,柔则该见过吧,还有……”他回头张望,“嗯?谢暄兄怎么不见了?”   被称作谢家三少爷的谢昀道:“你们说要看我哥哥收藏的那卷四书辑录,他方才去取了。”   谢昀今年十岁上下,一身藕丝直裰衬得她白皙清秀,说起话来看着对方,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说不出的纯良。   他们随意聊了几句,没等谢暄回来,那边派人来催,他们就一同回到大人叙话的山房去了。   所谓茶会,其实就是世家女眷们聚在一起饮茶赏景,联络情谊,冉念烟的娘亲曾经也是各种茶会的座上宾,今日见她坐在尚氏旁边谈笑自如,冉念烟觉得这才是母亲该有的生活。   这三年来徐衡在西北没有放弃寻找冉靖的下落,可是突厥觉得寿宁侯地位特殊,奇货可居,将他放逐到廖无人烟的偏僻草原上,派兵看守,隔绝与大梁的联络,可谓是海底捞针。   她觉得有些闷,就背着奶娘悄悄出去,不知不觉回到了方才那座水榭,坐在飞来椅上看着湖面上永无休止的水波。   背后传来陌生的脚步声,她微微侧头,再也无法收回目光。   来的人一身青衣,十二三的年纪,修眉俊目,文采风流,正是谢迁的长子谢暄,虽然比记忆中稚嫩很多,可眉眼不会错。   她微微一笑,也算是久别重逢了吧。   今世的谢暄显然不认得她,在离她五步远处站定了,问道:“您是哪家的小姐,可曾看见刚才那些人?”   他恭恭敬敬拱手长揖,行止之从容已和成年后别无二致。   “他们都去山房了。”她并没提到有关自己的只言片语。   谢暄看看天光,才发觉距离开时已过了很久,正待回母亲身边,却想起独坐在此的冉念烟大抵也是来做客的。   “我送你一同回去吧?”他道。   冉念烟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他的步伐要大一些,却刻意放缓了等她赶上,这个人一向周全。走了一段,冉念烟就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册古旧书卷,想必是方才谢昀提到的四书辑录,随口问道:“谢……谢哥哥,你可读过这本书?”   她险些喊出“谢卿家”。   “你怎么知道我姓谢?”   在谢暄审视的眼神中,她才意识到今生他们从未见过,笑道:“我方才在水榭见到令弟,他提起你去取这本书了。”   谢暄点头道:“他们说要看,我便拿来,上面的论述已和近年来八股文的风气不符,想来他们不会感兴趣。”   冉念烟想起谢暄曾经常常说的一句话,“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谢暄半是诧异,半是赞叹地看着她,只觉得这话像是从自己肺腑间传出的。   “敢问小姐家学渊源?”   “谈不上渊源,和谢家三朝簪缨世族相比,如萤火之于明月。”   她既不说,谢暄也不便揪住不放地追问,只是觉得这女孩子和家里的姐妹不同,虽是初见,却丝毫不觉生分,一双潋滟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自己,虽不问,心里却不得不好奇她是谁家的女儿。   不知为何,让上辈子被自己仰望的谢阁老反过来仰望自己,冉念烟感到一种微妙的满足。可她不想与他深交,他的出现似乎总是伴随着朝堂上的纷扰,惟愿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回到家的次日,母亲起得迟了些,交代完当天事务,就和大伯母服侍祖母用膳。   从慈荫堂回来的路上,母亲请大伯母在自己房中小坐片刻,为的是把昨天的事同大伯母商量。   “……她说要为盈盈和谢尚书家的三子谢昀牵线。其实这正和我心意,安绥三年来杳无音信,如不早早定下盈盈的婚事,以后就更难找到合适的高门,可我昨日在茶会上观察谢夫人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很赞同这门亲事,不过是碍着谢姐姐的面子。”   大伯母皱眉苦思,“着还真难说,谢家从前朝起就是大族,眼下谢尚书又在风头上,他们择亲家未免挑剔了些。若是谢夫人不情愿,就算盈盈嫁过去也不会好受。”   母亲点头,“为的正是这个,昨日没敢把订婚信物交出去。”   大伯母笑道:“我有个主意,绝对能成!”   母亲期待地看着她,“请嫂子指教。”   大伯母抿了口茶,笑道:“你那谢姐姐家的长子柳齐年纪合适,品貌相当,只要你提,她不会不同意的。”   母亲为难道:“齐哥儿机灵有余,稳重不足,虽是谢姐姐的宁馨儿,可我还是不放心。至于谢家的孩子,虽年纪尚小,揖让进退丝毫不差,尤其是他的兄长谢暄,今年方才十二,已拿下秀才的功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可见门风出众,谢昀长大后也不会逊色。”   大伯母咂舌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为何舍不下这门姻缘了!其实我也正愁我那卿姐儿,眼看就十二了,再过三四年就该出阁,可是以我们老爷的身份,卿姐儿也只能在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挑个庶子成婚。咱们家老太太和诸位兄弟都是厚道人,可别人家未必容得下庶出,真怕我看走了眼,耽误了这孩子的前程。”   母亲一想,冉念卿的事的确更棘手,心头的大石又轻快了些,“嫂子有什么主意吗?”   大伯母道:“我还真有个想法——卿姐儿和太子年龄相仿,等到东宫选淑不如寻机会让她占个名额,不是我自夸,以她的容貌和恭顺,便是大浪淘沙也能留下。”   这两年冉念卿出落得越发温婉可人,母亲看在眼中,却不明白大伯母为何做此打算,“嫂子当真舍得?宫门似海,入了宫就不能相见了!”   大伯母道:“能相见又怎样?丈夫不合心意,若是兄弟能帮衬也好,珩哥儿还是个不长进的,他爹虽无功名,好歹还有点恒心,三叔家的玠儿才几岁,还喊着要跟他爹读书,珩哥儿心里却什么都没有,指望不上!我常想,若卿姐儿是个男孩就好了。”   母亲一听,她这是铁了心,就不再争辩。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求收藏。求评论。求作者收藏_(:з」∠)_   ☆、第十六章   冉念烟喜欢听大人说话,小孩子的圈子小,且说的都是吃的玩的,只有通过大人的喉舌才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今年已九岁的冉珩正是淘气的时候,带着冉玠在院里玩,见母亲经过家门却不进来,径直朝二房去了,就跟过去。第二天,和谢家定亲的消息就传到冉念烟耳朵里。   她忽然明白那天谢芳尘为什么对自己笑得促狭,原来为的是这个。   “你娘说还未必成呢!听她的意思,好像更喜欢谢家大公子,怎么不把他定下来?”   冉念烟看着冉珩叽叽喳喳,不像侯府公子该有的风仪,倒像个长舌的老嬷嬷,心里暗叹。   “你也说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不要外传了。”她无奈道,一个谢昀已叫她哭笑不得,何必扯上谢暄。   在她眼里,谢昀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她一眼就能看破的人,再相处,没意思,这也是她的怪癖。   冉珩神秘地道:“这都不成问题,再告诉你件事,我娘想送我姐入东宫,到时我就是国舅爷,妹妹想嫁谁只管和我说,谁不上赶着巴结!”   堂姐又要入宫?   她只感觉一阵霹雳,费了好大劲才忍住给眼前得意洋洋的冉珩一记耳光的冲动,他知道入宫意味着什么吗?用姐姐的一辈子做赌注还沾沾自喜?   当年堂姐得以许配东宫是因为父亲战死,乾宁帝特加抚恤,饶是地位尊崇还是逃不过心力交瘁、油尽灯枯的命运,今生让她去和世家的女子们争,岂不更是明枪暗箭的修罗场?   冉念烟本以为此生的轨迹已经偏离,没想到在这件极重要的事上,大伯母做了这样的打算。   她抛下冉珩,扬长而去,回到房里,见母亲正趁着午后的片刻闲暇小寐,正跪在地上捶腿的流苏朝她比了噤声的手势。   自从紫苑被逐出府,母亲就提拔流苏为一等丫鬟,她为人老实,不似紫苑那般有担当,却也不牙尖嘴利地惹麻烦,算是功过相抵。   看着母亲睡梦中依然紧皱的眉,这几年她操劳太多,还不满三十,眼角已生出细纹,见到这样的母亲,冉念烟对大伯母的怨怒暂时平息下来,坐在流苏身边,拿起罗扇帮母亲扇风。   比起前世弱不禁风的母亲,冉念烟更钦佩如今这个经历过风霜的她,只是钦佩之余,更多的是怜惜。   母亲似乎醒了,看见女儿坐在床边帮自己打扇,握住了她的小手,“盈盈来了?”   她投进母亲怀中,撒娇地蹭了蹭,倒让母亲惊讶,女儿从小稳重,很少和她如此亲昵,当即软了心神,揉着她细软的头发,笑道:“怎么突然撒起娇来!”   “一顿饭的工夫没见,忽然有点想娘亲。”她娇声娇气地道。   母亲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笑道:“不撒娇倒好,撒起娇来真是让娘爱死了!”   话才说完,母亲忽然觉察出什么不对,正色道:“是不是玠哥儿欺负你了?”   冉玠一直养在慈荫堂,因祖母垂怜娇纵,本质虽不坏,可若不顺着他,就有场好受的,比如那天冉念卿看着他描红,大概是话多了些,他嫌烦,冉念卿提起一句:“你要是练不好,祖母会生气的。”冉玠竟回了句:“那是我的祖母,自然不会对我生气,你的祖母是程姨奶奶!”   冉念卿当场就委屈的红了眼,还是她的奶娘崔氏气不过告诉了大伯母。   “孩子的话能是自己悟出的吗?还不是大人教的!”大伯母这么和母亲抱怨,可那个大人是谁,她却不敢直接讲出口。   冉念烟可不似堂姐那般博爱,她只关心和自己交心的人,不去和冉玠打交道,自然就惹不上麻烦。她摇摇头,母亲又询问再三,见女儿不是吞苦水往肚里咽才作罢。   母女俩才说了一会儿话,送账本的就来了,京城铺子里的规矩,年终岁尾大清账,六月小清账,最近几天源源不断的账册送来,母亲都仔细看过,三房大房的就叫他们自己拿去,绝不掺和。   母亲展开账册,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冉念烟道:“你大舅舅快回来了。”   特意说起是因为徐衡这次回京与往日不同,他在总兵一职上已任满五年,朝廷为了谨防边军将领拥兵自大,除却底层校尉,其余的都是五年一轮换。   “还不知你舅舅这次回来,朝廷会安排什么官职。”母亲说话时,已开始熟练地翻看账簿。   上一世,徐衡接任了京营总兵,掌管京师所辖的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十万大军,重整废弛的武备,使消沉了几十年的京营官兵重新振奋。后来徐夷则夺天下用的就是这匹将士,靠的就是徐衡当年留下的威望。   其实不难听出母亲话中的希冀——徐衡回来时总会带来突厥的消息,母亲还希望从只言片语中打听出父亲的近况,尽管连冉念烟都快忘记,自己还和父亲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一天快如流水,谁料晚上见竟传出冉玠腹痛的消息。   宅门里就是这点不好,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传开了,祖母叫杜嬷嬷悄悄请郎中进府,没想到还是惊动了三房。   三婶娘一身中衣,匆匆披了件纱衫就过来了,抱着儿子满脸不忍,看他捣着肚子咿咿呀呀地哀叫,质问儿子的奶娘张氏:“怎么回事,今天喂哥儿吃了什么东西!”   张氏小门小户,平日被祖母压迫惯了,见三婶娘来势汹汹,更是吓得没条理,吞吞吐吐道:“早上……早上是茶汤、半个糖饽饽、一碟酥肉、一个白煮蛋,晌午是……”   三婶娘厉声道:“谁问你这些,是不是吃了冷的、辣的、不好克化的!”   张氏恍然,道:“晚饭前少爷贪凉,让小厨房做了个冰碗,我不让他多吃,他却把我赶走,全吃尽了!”   三婶娘看着儿子痛苦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掴了奶娘一掌,骂道:“没用的东西,把你从乡下接来就是让你看好少爷,他让你走你就走?你是干什么的!”   张氏吓得瑟瑟发抖,祖母的脸也越来越冷。   冰碗是慈荫堂的小厨房做的,张奶娘的月钱是从她账上走的,三婶娘这个举动归根到底是冲谁使劲?还不就是她吗?   冉玠一直养在慈荫堂,三婶娘早就想把儿子接回来,可是祖母不让,三婶娘积郁多年,会不会借着慈荫堂照顾不周的理由把孩子接走?   人老了,念想却多了,祖母咬牙,谁敢把玠哥儿从她面前带走!   三婶娘的胸口依然因愤怒而起伏,却也察觉到婆婆面色阴郁,当下矮下三分,继续伏在冉玠床边哭哭啼啼,直到三叔带着郎中过来,把她们请出去。   “孩子没事,伤风外加饮食无节所致,两贴附子理中汤就好了。”   郎中留下的话让众人都安下心,大伯父送走郎中,闻讯而来的母亲和大伯母把祖母扶进中堂,三婶娘依旧缀在后面哭声不断。   “行了,郎中都说没事了,三弟妹擦擦泪吧。”大伯母递过帕子。   三婶娘擦着泪说:“也是玠哥儿太顽劣,不知收敛,倒是让娘操心了,想来娘年纪大了,还要照看这么个不知事的孩子,当真辛苦,不如让媳妇带回去,免得娘劳累。”   祖母冷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孩子从小到大,哪个不是七病五灾的?没见过世面的人家才紧着惯呢!我瞧他这回病好之后也该长个教训,于饮食上节制些,不吃教训怎么能长大?”   三婶娘白了脸,委屈道:“娘这番用心,媳妇感激在心,可玠哥儿越来越大了,让他爹爹带他在身边,也好劝他读书长进,功夫还是要从小下起。”   祖母板起面孔,“竣儿的身子也不好,你不安心调理他,还让他照顾孩子?不用说了,孩子先留在我这儿,等到了读书的年纪再说!”   一句话浇灭了三婶娘的希望,又见三叔父杵在一旁好似木头。他这几年为什么身子不好?三婶娘暗暗冷笑,还不是和胭脂巷的窑姐儿不干不净!   东次间忽然传来张奶娘的声音:“少爷醒了,伸手要人呢!”   一群人赶紧围了过去,三婶娘冲在最前面,抓住儿子的手,问道:“玠哥儿觉得怎么样?”   谁知冉玠推开她,叫道:“我要祖母,要祖母!”   祖母上前搂住冉玠,连声道:“哎,好孩子,祖母在这儿呢!”   她不经意地往三婶娘那边一瞥,在三婶娘眼中却是说不尽的耀武扬威。   看着这对祖孙相依相偎,她忽然觉得讽刺极了——她这个生身母亲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她没和孩子住过一夜,没给他喂过一口奶,这个孩子眼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母亲!   罪魁祸首是谁?   她恶狠狠地盯住自己的丈夫,要不是他,她怎么会不足月就生产,夭折了一个女儿还连累了自己的身子;要不是他抱走孩子,她怎么会和亲骨肉生分到形同陌路?四年了,忍够了!   三叔感到不寒而栗,正对上三婶娘怨毒的眼神。   与此同时,城墙的另一端,德胜门的角门夜开,进城的是一身朔北风沙的镇国公徐衡,他有御赐令牌,可不拘时间随意通行,守城几十年的老将自然不觉得诧异,可当检查马车时,车里的另一个人却让他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大家周末快乐哈!   ☆、第十七章   徐衡回京前夕,一个名唤哥舒的突厥头领前来投奔,此人是昆恩可汗的旧部,假意屈服于篡位的始毕利可汗,倒戈率部投奔大梁,他献给徐衡三件大礼以表忠诚。   第一件,昆恩可汗留下的手谕,羊皮上以血书写向大梁求援的书信,可惜未来得及送出便丧命。   第二件,漠北舆图,既得此图,原本扑朔迷离的漠北地形,大梁将士亦可了若指掌,直捣突厥王庭。   第三件,并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句口信。   “寿宁侯被拘禁于西岭固草原的碱水河畔,与他交战的人是我的部下,自他被俘的第一天起,无论是金银美女还是寒毡饮雪,未曾说过一个‘降’字,始毕利逆贼将寿宁侯放逐于荒芜之地,我们敬重他的忠义,命部下暗中护卫,供给食物与清水,三年来安然无恙。陛下大军深入漠北,必能救出寿宁侯。”   因此,徐衡打了他在代北总兵任上最后一场战役,十年来大梁首次攻入漠北,因失去水源停在了距王庭二百里处,却也极大地震撼了始毕利可汗,寿宁侯得以回朝。   冉念烟听到这个消息时,是被母亲的说话声惊醒的,睁眼时,借着熹微晨光发现奶娘也醒着,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贴在正对床头碧纱窗向外看。   西间里闪动着摇曳的烛火,勾勒出母亲坐在交椅上的背影,地中央跪了个回事的人,冉念烟认出是镇国公府大管事周平。   却说被惊醒的不止有二房的人,大房和二房的院落相隔很近,大伯母一向浅眠,也幽幽醒来,问坐更的丫鬟:“外面出了什么事?”   坐更的哪有不打瞌睡的,丫鬟没看见,只好随口编了句:“大概是玠哥儿又难受了,慈荫堂里传汤药呢。”   大伯母不由得念了声阿弥陀佛,翻身睡去,才要睡着,却听打更的梆子咚咚咚连响三声,这下连大伯父都惊坐起来,叫道:“不好,这是有急事才敲的,听声是从慈荫堂那边传来。”   大伯母心惊,小声道:“莫不是玠哥儿不好了?”   大伯父急忙爬下床穿靴,却见丫鬟跑进来战战兢兢道:“大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宫里?!   夫妻俩面面相觑,也无暇说闲话了,纷纷穿好吉服,大伯父没有官职,只能穿一件浅红的妆花飞鱼圆领袍,大伯母也是相似的服色,下衬一条官绿色金襕马面裙,带上衔珠牌的凤挑,由丫鬟搀扶着来到慈荫堂正堂。   侯府中有凤冠的只有两位诰命,祖母和母亲,两人在前,其余人在后,向北而跪,听候一个穿蟒袍的公公宣旨。   因寿宁侯南归是机密之事,家里除却母亲房里的人,没人知道宫里夤夜传旨的目的,都紧张的掐一把冷汗。   当听那不阴不阳的尖细嗓音念出的却是寿宁侯回朝,乾宁帝天颜大悦,旌表其忠义高节,颁赐寿宁侯府钱四百缗,官田三顷,丝绸百匹。   众人连连谢恩,祖母双手捧过诏书,大伯父和三叔父把公公请到花厅用茶,奉上些孝敬之资,询问起父亲的情形。   “等人回来了,你们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吗?”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道,“万岁对你们冉家可算是照顾有加,不辞辛劳地召见你们侯爷,放心吧,听我的,错不了!”   另一边,大伯母挽着母亲的手,笑道:“千盼着万盼着,总算到了这天!弟妹,往后这家里就有依靠了!”   三婶娘面上无光,却也在念了几声保佑,抱起冉念烟放在自己膝头,擦着毫无泪痕的眼角,问道:“盈盈可还记得你爹爹?”   冉念烟道:“记得,常常梦见爹爹回来!”   大伯母笑道:“二叔看见盈盈出落得这般灵巧懂事,还不知要乐成什么样子!”   她随口应和着两位嫂子,心里却跳如擂鼓。   冉玠已长得这么大,丈夫又耽误了两次春闱,她本以为那个人回不来了,她起码能笑到最后,可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她不由得生出一败涂地的危机,可徐问彤正当盛年,难道要指望她生不出子嗣?   冉念烟看着三婶娘,不难想象出她心里的波诡云谲,可在绝对的正统面前,阴谋诡计算得了什么?   寿宁侯回朝不仅是冉家的事,更是朝廷的事,有一套诸如谒皇陵、祭祖先的繁琐礼仪,都是小孩子不能参与的。   她看到父亲,已经是三天后,那天喜枝、琼枝、流苏还有奶娘用自己的月钱摆了一桌菜肴替她庆贺,喜枝用筷子尖蘸了一点酒给冉念烟尝。   “喝了这酒,就消了往日的晦气,小姐也沾沾喜气!”喜枝笑道。   琼枝笑道:“莫叫小姐吃醉了,等侯爷回来看见一只小醉猫!”   众人跟着笑起来,只有流苏端着酒盏,却忽然叹气:“这酒还是紫苑留下的,她却瞧不见侯爷回来了!”   其余的人都静下来,没人说话,还是奶娘往流苏碟里夹了一块蟹肉,张罗道:“说这个做什么!等侯爷回来了,不许提紫苑半个字,夫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说,明白吗?”   众人都点头,随后又把冉念烟妆裹一番,缂丝粉袄,杏黄褶裙,真是粉雕玉琢般可爱。   耳听得院外有喧哗声,流苏站起来叫道:“来了来了!”   门外的传来“侯爷回来了”的通报声,冉念烟忽然想到,她已有很多年没听到这句话了。   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从光中走来,她想起重生时看到的父亲,三年过去了,他的面目愈发沧桑,经历的艰辛困苦可想而知,鬓发竟白了几丝,唯有眼中的英气和挺拔的身形一如往昔。   “爹爹?”   她言语间的犹疑让父亲红了眼眶,一把抱住女儿,离开时女儿还尚在怀抱中,如今却已是个大姑娘了,自他回来,虽觉得斗转星移,却未感到物是人非,只有看到孩子时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冉念烟回来已四年有余,仍旧时常感到虚幻,此时此刻,她想对天起誓,就算是梦,也请永远不要醒来。   当晚,他们依旧去慈荫堂用膳,一切似乎和离开前一样,只有三年的时光像是被偷走了,让孩子长大,让大人苍老。   直到晚上,夫妻二人才有时间独处,母亲自觉容光暗淡许多,不免叹息,净过脸,打开玉簪粉盒,细细地沾了些香白轻柔的妆粉在面颊上晕开,染上层薄薄的胭脂。   父亲从背后环住她的脖颈,拔下她的发钗,让黑发披散下来,笑道:“夫人玉貌朱颜,还和从前一样,我却老了。”   母亲伸手抚过他过早染上霜华的鬓角,依偎在丈夫胸前,听那有力的心跳声,他的胸膛上又添了伤疤,手上有冻伤的痕迹。   “对不起……”她道,“如果不是我任性,让你去定襄,你就不会……”   她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止住:“不怨你,都是命。”   他抱住妻子,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将隐忍了三年的眼泪悉数倾泻。   厢房里,冉念烟紧紧搂着奶娘,似乎这样才让她感到安全。父亲回来看似是好的转机,可她却隐隐感到不安——之前的种种,让她意识到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今生向前世的宿命靠拢。   是命吗?不如说是人的欲望,哪怕是前世今生,同一个人总会做出相似的选择,所以母亲会让父亲离开宣府去往定襄,大伯母会盼望堂姐进宫,三叔父会纵情声色,这些都是欲望所致,而非所谓的宿命。   那她自己呢?她想让父母安好,想远离宫廷,想除掉徐夷则,这也是她的欲望。   所谓的命,不过是所有人欲望的累积罢了。   也许是觉得亏欠她们母女太多,父亲并没有急于向朝廷请求官职,依旧保留着宣威将军散官职位,趁着天气彻底凉下来前带着妻女去郊外的别院散心。   别院建在伏狸山,往西五十里就是喧闹繁忙的大运河,选址此地算是闹中取静。山上有一片大湖,深秋时节,草木摇金,映着湛蓝的湖水犹如纯净的瑟瑟宝石,站在别院中俯瞰山谷大湖,眼中豁然,心境开阔。   父亲命洪昌将一艘小船推入湖中,他带着女儿泛舟湖上,母亲嘱咐不许去深水处,父亲就带她在清浅的岸边垂钓,冉念烟看着水底鹅卵石摇荡不定的影子,觉得很新奇。   不一会儿就有鱼儿上钩,是条小臂长的鲤鱼,父亲笑道:“当年在卓卓河时也能钓到鱼,不过碱水河里的鱼肉质干涩,比不上今天钓的这条肥美,拿回去做成鱼汤给你娘吃,好不好?”   冉念烟点头,笑道:“爹爹用什么做鱼饵?”   他笑道:“草原上也有蚯蚓的。”   冉念烟道:“爹爹一个人在那里,想不想我和娘?”   他微微愣住,苦笑道:“自然是想的。”   当晚,父亲本想亲自下厨,却被冉念烟拦住了。   “娘最心疼的就是爹爹三年间没人照顾,什么都要自己来,现在回了家,要是依然事必躬亲,岂不是让娘触景伤情?”   父亲笑道:“我的盈盈果然长大了。”   在伏狸山的日子是无忧无虑的,群山环抱中自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他们每天在积满黄叶的庭院、山路上散步,回来后父亲亲自教她读书,母亲又变回曾经温婉柔顺的样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霜降,冬天山路会被大雪封锁,是时候回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更了~~ 女主爹要作个死   ☆、第十八章   回到府里才知道,静安侯夫人陈氏前天下帖子,说要择期拜访寿宁侯夫人,郝嬷嬷见主子没在,就先把帖子留下,等回来后再定夺。   母亲拿起帖子一看,回想起在谢府茶会上还真和她有一面之缘。   陈氏的祖父陈秉章是留守金陵的礼部尚书,她嫁人后才来北京,和徐家南府倒是相熟,自己同她真就是一面之缘而已。   “你瞧瞧这帖子。”母亲说着,把帖子递给父亲。   父亲也反复端详,都是些寒暄的话,笑道:“挑个日子请她来就是了,横竖有人陪你说话解闷儿。眼下到了年关,我也该上任了,不能在家陪你。”   母亲赧然一笑,道:“你到了任上,和大哥好好相处,你们关系越是亲厚,越要事事拎清楚,不要不拘小节。京城不比边陲,可有千万双眼睛等着挑错处呢。”   委任诏书已降下,授官京营提督,算是徐衡的扶手。他们从小认识,既是姻亲,又都曾是潜邸的属官,同气连枝,因此才有母亲的一番话。   父亲点头道:“我也忌讳这个,可只有这个位置能留在京城,一是我在外流落多年,心气不比从前;二是盈盈日渐大了,我更该保重自己,想来想去就应下了。”   母亲听到这番话,也就放心了,拿回帖子,思索道:“十月中、冬月初,连着赶上玠哥儿的生辰和老太太的寿辰,老太太想趁着今年吉利,大办一场,光是这两样就让人忙的不能合眼,想必是没空招待静安侯夫人了,可要是拖到十五以后,又显得怠慢。”   父亲疑惑道:“不就是见见人,这几天赶着见一面不成?”   母亲笑道:“你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我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突然登门,必有要事。静安侯有个公子,比盈盈大两岁,她是为了什么,你该猜出来了吧?”   父亲恍然大悟,抚掌笑道:“问彤果然是七窍玲珑的心肠!那孩子仪表如何,品格文采堪配我的女儿吗?”   母亲摇头道:“静安侯家的公子就算再合适,也不能应下。”   母亲把谢氏牵线、相看谢昀以及尚氏略显冷淡的态度和父亲说了一遍,父亲拍桌大怒,道:“谢家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不在京城就能肆意轻视我的女儿吗?这样的人家避之唯恐不及,你不是没给信物,只是口头约定吗?现在收回也来得及!”   母亲道:“那天谢夫人本想交换信物,是我觉得她倨傲,所以没给,现在想想,不过是她为人刻板罢了,若真是扒高踩低,如今你回来了,她就该第一个来套近乎。她既不雪中送炭,也不锦上添花,是自矜了些,却比望风而动的静安侯强得多!何况谢昀那孩子我的确喜欢,同龄的子弟中再想选出第二个这么温克守礼的可就难了!”   父亲想了想,道:“盈盈还小,此事从长计议,我再去打听打听这个孩子究竟如何。”   他刚说到一半,洪昌突然进来,行了个礼,只说外头有事,却不说明是什么事。   父亲斜睨了他一眼,脸色微变,道:“大概是朋友有应酬,我出去一趟,今晚不回来用膳了。”   说完便披上大氅出去了,母亲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奇怪,坐下来细想其中端倪,帘子又被掀开,却是流苏提着食盒走进来,笑道:“夫人,您叫人准备的方糕热酒,我给您送来了!”   母亲道:“迟了,侯爷都走了,放桌上吧。把小姐从书斋带回来,别叫她天天对着书本,当心累坏眼睛!”   冉念烟从书斋回来的路上,流苏就再三嘱咐她:“小姐喜欢看书,可下个月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了,夫人和大房三房那边说好了要一起绣一面鹤鹿同春的屏风做寿礼,小姐也该多帮帮忙,显出一份孝心来。”   冉念烟笑道:“流苏姐姐别担心,我每天都按时去呢,不过我的绣工比不得堂姐,凑个热闹罢了!”   流苏笑道:“谁指望小姐做什么,不过是点个卯,别让三夫人说闲话就好!”   冉念烟和母亲用过点心,将近申时,母女俩到大房那边,却见大伯母已经开始穿针引线了。   母亲一看,惊讶道:“嫂子一晚又绣了这么多,这仙鹤都快绣成了,怎么好意思呢?”   大伯母拉她坐下,招呼人给冉念烟倒姜糖水喝,笑道:“我一个人哪做得来这些,都是卿姐儿帮忙。你主持中馈,事情多,我帮着大老爷管管田庄而已,冬天又不是农时,自然有的是时间,多做些也应该。”   冉念卿在从绣品上移开眼,腼腆一笑,脸都红了半边。   母亲也从针线簸箕里拿出针线,妯娌里属大伯母最善针工,光是刺绣的金针就有四十多种,长短粗细不一,看起来煞是讲究。   冉念烟选了粗细中等的针,纫上苍绿色的丝线。   刺绣重在点睛,仙鹤的眼睛由大伯母来绣,母亲和堂姐负责羽毛,冉念烟只能绣绣角落里的苍松翠竹。   她上一世在镇国公府,仗着外祖母溺爱,没再女红上下过苦功。刺绣和读书一样,唯有花时间积累才能有造诣,半点骗不了人。可要让她选,她必定选读书,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做一个在窗下与针线为伴虚度一生的女人并不是她的愿望。   铜炉里的线香烧尽了一截,香灰软趴趴地落下来,母亲疑惑道:“怎么没见三弟妹?”   大伯母笑道:“她八成来不了了,我亲眼瞧见薛郎中进了三房的院子。”   母亲哑然,良久才道:“三弟妹这是……有喜了?”   大伯母点头,小声道:“十有八九,你没在家那些天,瞧她在饭桌上忍着恶心,是老太太看出来的,请人帮她诊诊脉。”   母亲道:“也好,她这三四年不容易,再生个孩子也能成全她的心意。”   大伯母笑道:“你还有闲情管人家,难道不先想想自己的事,趁着还年轻给盈盈添个弟弟?”   母亲嗔道:“嫂子又编排我!”   大伯母玩笑道:“我可是真心的,现在二叔也回来了,二房理应早点出个能袭爵的公子,也好安下众人的心,叫府里上上下下知道什么叫夜犬晨鸡,各司其职。”   母亲没接话,若有所思地做着手上的活计。   冉念烟却活动了心思,父母琴瑟和谐,孩子还不是迟早的事,她也祈求上苍赐予她一个弟弟。   如今的世道,没有嫡亲的兄弟支撑门面,对于女子来说终究不是好事,且不说出嫁后如无根之萍,即便在家,也有三婶娘这样的人虎视眈眈。何况依她所见,平心而论,男人多半是靠不住的,父亲也是男人,如今和母亲如胶似漆,十年、二十年后呢?或者都用不了那么久,五年后就是另一番天地。   有了弟弟,她和母亲的地位才能真正稳固。   这架屏风足有一人半高,纹样繁琐细腻,等绣出个大致样子,已经到了十月末。   冉玠的生辰简单办了一下,没请外来的亲友,却也花了不少银钱,光是糕点果子这一样的花费将相当于冉念烟一个月的用度,远比一般勋贵家的孩子奢侈。   郝嬷嬷背地里抱怨:“都说孩子命小福薄,不宜大操大办,免叫阴曹地府记住了,把魂魄勾了去。也就是老太太溺爱,花起钱来没个把关!”   母亲道:“反正是老太太的私房银子,不是公中的,由得她去使,咱们没道理去管。只是命小福薄这种难听的话不许再说了,当着我也不行。”   她虽叫郝嬷嬷住嘴,自己却思忖起来。   冉玠自小和老太太在一处,和三房的生父生母反而生疏,三房这位又有了身孕,是个女孩倒好,若是个男孩可就是好戏了——以她争强好胜的心气,必然要处处护着次子,越发把长子往老太太那边推。   三房一乱,倒给自己腾出机会,只求快点生个男孩,想着想着,又跪在观音前祈求一番。   自从丈夫平安回来,她越发相信自己供奉的这尊菩萨有灵性,每日供品不断。   可她心里也清楚——子嗣的事光靠求神拜佛是没有用的,怪就怪在丈夫最近常常晚归,甚至借口应酬夜不归宿,她起初也疑心他去外面鬼混了,留心观察,却没有丝毫破绽,只能把疑窦藏在心里。   觉察到不对劲的还有冉念烟。   她看起来是个孩子,内心却比大人缜密百倍,又不像母亲那样因不忍心戳破丈夫而自欺欺人,自然能从蛛丝马迹发现父亲似乎在遮掩着什么,而且这件事洪昌一定知情。   洪昌此人还算忠心,胆识也是有的,可人无完人,总是有弱点的,他的弱点就是老实。老实本来是优点,可太过老实就难以随机应变,撒谎不能自圆其说。   她决定利用他的弱点,诈他一诈。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_(:з」∠)_ 最近的评论好多关于剧透的,我……我没法回而已,并不是没看到或是故意不回的_(:з」∠)_ 回了就剧透了么么哒_(:з」∠)_   ☆、第十九章   那天晚膳后从慈荫堂回来,正路过大房的院落,因冉念烟说冷,同行的大伯母就留她们进屋喝点热茶。   “这孩子真是的,才出门就喊冷,叨扰嫂子了!”琼枝掀开帘栊,母亲进了屋,嘴上这么说,却也觉得脸上被风吹的凉飕飕的。   屋里摆了三只烧的火热炭盆,大丫鬟雪晴帮母亲脱下披风,又解下冉念烟的银鼠小袄,挂在炭火旁的龙门架上烘热。另一个大丫鬟云霁给每人斟了茶,端来些开了口的干果。   母亲端起茶盏,看了看茶的汤色,笑道:“是洞庭老君眉。”   大伯母道:“正是,这阴冷的天气,再吃六安茶不合适。前儿我娘家进了一批货,今儿早上才送来,本来都分成了几份要送到老太太和各房里,瞧我这记性,又给忘了!你的这份一会儿叫雪晴拿来,顺便带走,免得我又忘了。”   母亲笑道:“这些年在嫂子这儿净吃好东西了!”   大伯母抓了一把松子放在母亲手里,笑道:“就你那猫儿似的胃,一年也吃不尽桂容斋一天的流水,还怕吃穷了我不成?”   她俩在榻上闲聊,三个孩子躲进暖阁里,和小丫鬟们凑在一起烤着火盆簸钱玩,小文赌输了五个大子儿,心疼的只想哭。   冉珩一笑,把手里的一吊钱都扔给她,“别哭啊,拿去玩儿吧!”   小文捧着钱直咧嘴,偷偷看了一眼冉念烟,又把钱还回去了,期期艾艾地说:“多谢少爷好意,可我不能收。”   冉珩心领神会,笑道:“都是三妹妹平时管的严,你们也比以前规矩了!”   这些小丫头私底下和冉珩相处,哪个不瞧准了他出手大方,趁机捞几个零钱。大伯母嘴上说最爱女儿,实际还是向着儿子,姐弟俩每月的例银一样,可冉珩只要开口,没有要不来的银子。   冉念烟最不能姑息向主子讨钱花的奴婢,她们的月钱足够开销,若是家里有了急事,她知道了也没有不帮衬的道理,若是平时要钱要惯了,偶然哪天不给,她们还要背地里骂主子小气,这等奸猾的恶习,一开始就不能养成。   小文小苹不是什么良材,可这几年来被她耳提面命,总算立下些规矩,比府里其他小丫鬟好得多。   他们又玩了一局,这回冉珩故意输给小文,算是帮她填上亏空,小文自然乐不可支。   冉念烟一笑,看了堂姐一眼,堂姐也是无奈地笑着摇头。   这个冉珩,什么都好,就是不把心思用在正途上。   外间的说话声突然停了,是流苏进来传话,说洪昌回来取一样东西,要西间北墙券口方角柜的钥匙。   父亲又出去了,洪昌跟着侍奉。房间里有几个柜子锁着印鉴、宝钞、首饰,母亲是个精细人,钥匙都是随身带着的。   母亲问她:“他要找什么东西?”   流苏为难道:“我也问了,可他不说,只说是侯爷要的东西,让我找夫人取钥匙就是了。”   母亲和大伯母你看我,我看你,大伯母道:“二叔最近应酬挺多的?要不你回去看看,反正天色不早,也该准备休息了。”   母亲有些犹豫,若是特意回去,倒显得丈夫当真有不轨之举,让她生出嫌隙,若是不回去,又不好随便把钥匙交出去。   进退两难间,冉念烟推开槅扇跑了出来,坐在母亲和大伯母中间,指着自己认真地说:“娘,您和大伯母为了屏风的事忙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有空说会儿话,我替您回去一趟!”   母亲一愣,随即笑起来,抚着她毛茸茸的头顶,道:“盈盈是个小大人了,能帮娘做事了。琼枝流苏,你们带小姐回去看看,路上小心。”   不知女儿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帮自己解决了燃眉之急。大伯母也不由得多看了这孩子一眼,抿了口茶,见她眼中单纯乖巧,可行事却总是如此周到及时。   只有冉念烟自己知道,这是难得的好机会。   钥匙拿在手里,冷冰冰的,她的心也冷下来。   命丫鬟们全部退下,房里只有她和略显紧张的洪昌。其实他听说是小姐回来,而非夫人,较之方才已放松很多,当即行了一礼,笑道:“小姐,小的要帮侯爷拿东西,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冉念烟不解道:“爹爹要什么东西?”   洪昌道:“小姐还小,听不明白大人的事,侯爷回来自会跟夫人说清楚。”   冉念烟道:“可是不同的柜子里放的东西也不一样,万一洪管事说的东西不在北墙下的柜子里,再一个个地找多麻烦,怕是要误了爹爹的事,不如你说要什么,我直接给你拿就是了。”   洪昌一听,尴尬地咳嗽一声,道:“东西在一只银匣子里,是侯爷自己的旧物,让夫人帮忙收着的。”   冉念烟笑道:“银匣子?我知道了,请洪总管回避一下。”   洪昌道:“为何?”   冉念烟道:“你不知道这屋子里的规矩,柜子里很多要紧的物件,不方便随便给人看的,没看我让琼枝流苏都出去了吗?”   小厮再怎么说也是外人,比不上房里的大丫鬟,连大丫鬟都出去了,洪昌更没道理留下,转身回避到屏风后。   其实,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她不过是利用洪昌心虚且不知道内宅的情况,调虎离山罢了。   打开柜子,果然在二层搁板的最里面发现了一只银匣子,一掌宽,两掌长,出乎意料的是,她见过这个东西!   那是在母亲去世后,她和奶娘检点遗物时,里面装的是父亲当年在潜邸时和同僚的书信,其中有给舅父徐衡的,有给谢迁的,还有许多她不太熟悉的人。看银匣表面锈蚀的样子,应该是放置很多年没人碰过了。   父亲要这东西做什么?   她正想着,洪昌已经在催了,她便交给他。   晚上把事情和母亲一说,母亲显然也知道那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明显松了口气,笑道:“你爹爹说要去和你大舅舅叙旧,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   展眼就是祖母的生辰,因母亲心下的怀疑解除了,心情也好了许多,和父亲出双入对,双双在祖母面前劝酒,一个捧杯,一个执壶,妙语如珠,让祖母笑得合不拢嘴。   可真正的主角还要属三婶娘,她的肚子已有四个月了,逐渐开始显怀,饮食上更是有诸多忌口。   冉玠听说母亲怀了弟弟,原本有些好奇,围着娘亲想看个清楚,却被祖母拉回来。   “你好动,别冲撞了你娘。”   听祖母如此说,冉玠也就不再围着她转。若在往常,三婶娘一定会咬牙切齿又万般不舍,如今却无可无不可,只是抚着肚子浅笑,心思全放在腹中的孩子上。   母亲看了难免失落,望了丈夫一眼。   冉念烟却发现,父亲明明注意到了母亲的眼神,却躲闪地移开了目光,又去向祖母献寿词了。   因为是整数生辰,又逢父亲从突厥归来,前来祝寿的人很多,连一向不喜交际的大舅舅徐衡都来了,带来了一对温润无瑕的白玉寿桃,一座奇楠沉香的苏工寿星摆件,一副七子八婿笏满床的湘绣炕屏,这样大的手笔,饶是冉念烟上辈子在宫中多年,都暗暗赞叹,更不用说别人纷纷侧目的眼神。   母亲自然是得意的,却故意抱怨道:“大哥送了这样好的屏风,倒把我们的鹤鹿同春屏风比下去了!”   祖母笑道:“这孩子,还发起牢骚来!我最喜欢你们绣的了,这就让文笑摆在我床前!”   众人纷纷笑起来,闹到二更方才散了。   要回房时,父亲却让母亲带着女儿先回去。   母亲疑惑道:“怎么,还有什么事?让奶娘带盈盈回去,我和你一起弄完了再走。”   父亲犹豫道:“……是和你大哥有事要说。”   母亲心想,应该是军中的事,自己不便插嘴,正要带着女儿回去,见徐衡朝自己走来,刚叫了声大哥,却听他道:“问彤,你留下,和我还有安绥一起去慈荫堂说件事情。”   母亲更觉意外,看丈夫脸色阴沉,大哥也没好到哪儿去,心知此事绝非等闲,把女儿交到奶娘手里,嘱咐了几句就一同去了慈荫堂。   冉念烟拉着奶娘的手,望着爹娘还有舅舅离开的背影,有些茫然。   父亲生还后,很多事情已超出她的预知,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奶娘笑问:“小姐,外面凉,咱们先回去好不好?”   冉念烟见他们进了慈荫堂,沉吟半晌,刚要点头,却听门内传来母亲凄楚的叫声。   “你们……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这么长时间,我竟被蒙在鼓里!”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更啦~~~ 本来想写爹到底怎么了,结果发现字数又到了_(:з」∠)_ 年底球事就是特别多,祝大家也祝我自己霉运扫清!一年顺利到底!   ☆、第二十章   “问彤,我解释过了,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杜嬷嬷端着清茶,本要进门,却被惊得退了回去,赶紧回头呵斥奶娘:“愣着做什么,快把小姐带走!”   奶娘慌张地抱起冉念烟,小跑着离开,却听怀里的孩子说道:“带我去找大伯母。”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奶娘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而朝大房走去。   冉念烟攥紧了奶娘的衣襟,她欣赏奶娘一点即透的悟性,这种时候不能龟缩起来充耳不闻,找伯父伯母去调解显然比她们一个下人、一个孩子贸然闯进去要妥当得多。   正房里,大伯父一家正围坐在一位五十有余的老妇人身边,她身着朴素的赭色细布长袄,暗绿色褶裙,手中一串陈年佛珠,面容安详平和。   这正是大伯父的生母程姨奶奶,她常年礼佛,不见外人,除了身边服侍的人,家里很少有人熟悉她。今日祖母寿辰,程姨奶奶破例踏出东跨院,送上一卷手抄妙法莲华经当作贺礼。   奶娘来不及等人通传,直接挑帘进去,几乎是跨入门槛的同时,屋里七八双眼睛齐齐看向二人。   大伯母满脸惊讶之色,起身握住冉念烟的手,问奶娘:“怎么这么匆忙?”   奶娘屈膝行了一礼,道:“请大夫人千万要跟奴婢走一趟!”   雪晴、云霁赶紧扶起她,大伯母也虚扶了一把,道:“你快起来,怎么敢受你的礼!你既来求我,想必是侯爷、弟妹那边出了棘手的事,不用说了,我明白。”   大伯母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程姨奶奶的神色,见她点头,才道:“你等我披上件外衣就过来。”   趁着大伯母更衣的空当,程姨奶奶把奶娘拉到身边,略做安慰。   坐在程姨奶奶身边的姐弟俩不安地看着冉念烟,冉念烟却只伏在奶娘肩头出神。   回想母亲的话,果然不出所料,父亲养了别宅妇。其实他这段时间的反常举动已经足够证明,可惜母亲还一厢情愿地怀着幻想。   可是舅舅怎么会出现呢,而且站在父亲这边,于情于理,舅舅都应该护着母亲。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那只银匣子,父亲和舅舅见面时特意让洪昌回家取,难道是父亲知道舅舅的什么把柄,以此要挟他在纳妾一事上帮自己说情?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回京不过半年,若是最近才认识的倒还好,感情不深,哪怕有几分姿色,日子长了也就淡了。   怕就怕那女人曾和父亲共患难,让父亲难以舍弃。   大伯母回来,叫雪晴帮自己掌灯,云霁则送冉念烟回房。   等三人离开,程姨奶奶才悄悄对儿子嘱咐道:“你跟去看看,你媳妇帮着哪边,你就帮另一边说几句好话,不要得罪人。”   大伯父愣了一会儿才咂摸出母亲的意思,一言不发地追上去。   大伯母来到慈荫堂时,却发现人已经散了。杜嬷嬷说祖母被父亲气得头风发作,父亲正在向郎中询问病情,母亲先回房了。   杜嬷嬷说这话的时候,神色紧张,大伯母心头也是咯噔一下,对大伯父道:“快去看看老太太。”   当她来到二房院里时,正看见冉念烟在热水盆里浸了帕子,递给母亲擦眼泪。   她不由得恍惚,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弟妹哭过了。   母亲见她来了,让奶娘把冉念烟抱去东间。   大伯母搂着她,道:“问彤不哭了,和嫂子说说,二叔让你受什么委屈了?”   母亲哽咽道:“他在外面有人了,这么久了,一直瞒着我……我的亲哥也向着他,我……”   大伯母叹息一声,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柔声问道:“弟妹听我一言,事已至此,再发愁也没有用了,不如知己知彼,早作准备。水有源,树有根,那女子是什么个来历?”   母亲收了收眼泪,道:“说句没脸的话,那个不知廉耻的人还是个官家之后,叫什么薛自芳,父亲是举人出身,是个八品不入流的定襄县丞。”   大伯母皱起眉头,道:“定襄县丞……难道他们在定襄就认识了?”   母亲哭道:“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勾搭在一起!现在他是铁了心要让这个不清不楚的女人进门,那还不如休了我,一拍两散来得干净!嫂子,我真后悔,后悔让他去了定襄,自从那时开始,什么都变了,不过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却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大伯母拍着母亲的背,道:“你别急,那薛氏在不在京城,住在哪?听你说她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若不是私奔,父兄断然不会同意女儿做人家的妾室,若是私奔,那可是她一生的把柄,被你拿捏在手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母亲摇头道:“他护着那人还来不及呢,哪肯让我知道她的落脚处。”   大伯母道:“大不了让他大哥旁敲侧击地问问,先想法子找到那女人,看看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再说别的。”   郝嬷嬷也跟着劝道:“大夫人说的有道理,这院子里还是您说了算,我们都是您的心腹,就算那小贱人能进得了这扇门,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出去。”   母亲只是摇头。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薛自芳,而是父亲变心了。   冉念烟不由得叹气,母亲纵然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对外八面玲珑,却过不了父亲这关。   所谓的夫妻之情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母亲已经被悲愤夺去了理智,冉念烟却觉得母亲方才的表述有不少漏洞。如果父亲真是在定襄认识了薛自芳,可就算是最底层的读书人家都不会让成年的女儿在外男面前抛头露面,他们怎么能有机会?   却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听出那是父亲进门的声音。   父亲似乎有意压低声音,冉念烟侧耳去听却是模糊一片,只能叫琼枝去奉茶,回来时把听到的话传达给她。   大伯母先和父亲在中堂说了会儿话,先问过祖母的病情,又质问他薛自芳的事。   父亲无奈道:“让嫂子见笑了。方才在慈荫堂,问彤没给我解释的机会。薛氏的确是定襄县丞薛严的独女,三年前突厥突袭定襄,薛县丞死于城下,家小不忍他暴尸荒野,冒险出城寻尸,遭遇了突厥残兵,掳走了薛氏,在军营中有人要侮辱她,我看在都是汉人的份上,救了她一次,后来……”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大伯母自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劝了两句,也离开了。   她一走,父亲像失了主心骨一般,坐在中堂的太师椅上不敢进去见母亲。   母亲却猛地甩开珠帘,珍珠撞击的乱响吓得父亲抬眼看去,正对上母亲凶恶怨毒的眼神,娟秀的脸因怒火而扭曲起来。   “冉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方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外人走了反倒装起哑巴?”   被抢白一句,父亲也怒火中烧,拍着桌子站起身,道:“徐问彤,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还敢说什么!”   母亲冷笑道:“还用说?该做的都做尽了!你倒是说,你救了那个女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好事?”   奶娘捂住冉念烟的耳朵,却被冉念烟推开。   父亲酝酿了很久,只能听见粗重的喘气声,良久才平缓下声气:“问彤,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在西岭固的最初两年,我们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到了最后,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困在那里。你知道那种绝望吗?放眼望去什么也没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一成不变的天、滚滚盐碱的河水、枯荣交替的草原,不知道大梁什么时候才能派人来,不知道朝廷是不是已经抛弃了我,不知道明天等来的会不会是突厥人的屠刀,这辈子还能不能活着看到家乡!要不是有自芳在身边,我恐怕早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母亲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下去:“我很后悔因为一时脆弱做出了对不起你的事,只是我不能再对不起另一个人,她陪我受了那么多苦,我不能——”   啪!   父亲的话没有说完,母亲重重地一掌掴在他脸上,他的头偏了过去,嘴角溢出血丝。   “冉靖,你把我当成什么?”母亲眼中满是失望与茫然,“你以为我愿意留在京城空等着你生死不明的消息?你以为我只能享福,不能受苦?如果我能选择,哪怕是一辈子和你一起困在蛮荒之地又有什么不可以?你去问问姓薛的,若让她有的选,她会选你,还是选择留在京城高枕无忧!你太高估你在别人心里的地位了,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迁就你!”   房间中死一般的安静,冉念烟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听到母亲妥协的苦笑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推心置腹。   “算了,把她带来,让我见见吧。” 作者有话要说:  爹的这件事是受到苏武牧羊+知青的启发 苏武牧羊好理解,他在匈奴娶了一个匈奴女子,生了一子,在汉朝的前期已经改嫁。 知青是怎么回事? 当年知青下乡,以为一辈子老死在乡下,很多人就娶了当地女人为妻。 后来返城,出现了无数抛弃妻子的男人。 这就是渣,没得解释,不用原谅。 但是理解一下,一个人在命运两次重大转折后,对“不堪的过往”避之不及。 “不堪的过往”就是他们的妻子。 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原谅,理解有一千种,原谅却只有一种, 就是意识到他人的所作所为没对自己造成不可泯灭的伤害。 真正被伤害过的人没道理原谅,顶多是理解之后的妥协。 爹就是渣,不过和知青不同的是,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了,嗯……沉思中……   ☆、第二十一章   父亲说等祖母病愈后将薛氏接来拜见,暂定是半个月后的冬月二十日。   当晚,他去慈荫堂侍奉汤药,母亲抱着冉念烟睡在西间的大床上,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各自想着心事。   冉念烟知道,母亲现在无非是悔恨当初千方百计求着兄长将父亲调往定襄,招致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后果。   而她则在想另一件事。   父亲提到薛自芳是定襄县丞薛严之女,她当时便觉得有几分耳熟,沉下来细思,原来她做皇后时,薛严是京城巡城御史,此人儒素守礼,在士林颇有声望。   上一世父亲击溃突厥,薛严安然无恙,加官进爵,薛自芳自然是嫁入官宦之家,一生顺遂。今生,一条军令让父亲幸存,定襄被围,薛严身死,间接改变了薛自芳的命运,这才和父亲有了交集。   冤孽,果然是冤孽!   母亲实在睡不着,看女儿呼吸均匀双眼紧闭,似乎已经熟睡,就起身将郝嬷嬷叫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院子里谁也不敢睡,郝嬷嬷先劝母亲饮下一盅参茶,才道:“夫人,要不明天回公府一趟吧,这种事不能一个人扛着。”   母亲幽幽道:“我越是拿公府压他,他越觉得薛自芳无依无靠、分外可怜,心就越往外偏。姓薛的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不定正等着在他面前乔模乔样地卖眼泪,我岂能让她得逞?”   郝嬷嬷道:“谁说不是呢,太夫人年纪大了,这事原本也不该让她老人家知道,可是总该和几位舅老爷说说,尤其是国公爷,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母亲苦笑道:“原来我常常盼着嫂子和大哥和好如初,现在总算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郝嬷嬷总不好腆着脸问嘉德郡主说过什么话,继续劝道:“夫人啊,总得朝前看对不对?纳妾这事说到底也不是什么惊天大事,谁家没几个姨娘,全看怎么说了,由夫人嘴里说出来的终归要中听些,免得旁人瞎传,那可就什么有的没的都编排上了。”   母亲冷冷道:“还能编排什么,无非就是说我善妒,再加上无子,七出里面占了两条。呵,他要是有骨气,干脆休了我,让薛自芳堂堂正正坐着八抬大轿进门!”   郝嬷嬷赶紧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样图一时解气,咱们小姐可怎么办?”   母亲回头,看见床帐里的女儿翻了个身,似乎睡得还算安稳。   她示意郝嬷嬷说下去。   “小姐还小,到出嫁起码还有八、九年的光景,若是传出对您、对侯爷不利的传闻,毁的就是小姐的名声,耽误的是她的一辈子!薛氏的事可大可小,咱们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图的是保全名声,起码忍到把小姐的事定下来,再整治薛氏也不迟。她无依无靠,三年、五年,侯爷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凭夫人一句话,拿捏她岂不就和拿起桌上的杯子一样容易!”   母亲长叹一声,思索着,道:“我也知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视这无用的名声。何况人心是肉长的,他无义,我当真无情吗?真和他一刀两断,也是剜我的心肝。”   郝嬷嬷点头道:“那就请夫人再等半个月,至少给那薛氏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天高地厚,侯府是您的侯府,侯爷是您的丈夫,由不得她为所欲为。”   闹到四更天,慈荫堂总算是清净了,徐衡叫随从备马,父亲执意相送,两人来到了花园中,在僻静无人的假山旁叙话。   徐衡面色如铁,沉声道:“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来找我。”   父亲无奈道:“是我卑鄙,用那孩子的事要挟你,可我当真是没有办法了。这半年来我也常常后悔当初一念不慎,自己做过的事,也无路回头了。”   徐衡道:“无用之话,不必再说,以后对问彤好一点,若让她再受委屈,你该知道我会怎么做。还有,夷则的事决不能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你本不该知道,既然从昆恩可汗的旧部那里知道了,就要明白自己背负的是什么。”   父亲默然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那天在校场,我远远看见他站在你身边,真像他父亲。只是他父亲是个爱笑的人,这孩子却不苟言笑。”   提到徐夷则,徐衡冷凝的眼中才有了几丝慈爱,叹道:“他受了太多不该受的苦。”   徐衡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耳边突然传来三个字。   “值得吗?”   “什么?”他疑惑地看着眼前人。   父亲重复了一遍:“值得吗?为了一句承诺,付出这么多。”   徐衡道:“你以为我仅仅是为了履行承诺?你错了。何况付出最多的不是我,而是嘉德,为了和她毫无关系的事郁郁多年。你……算了,我对你也没什么奢望,只是提醒一句,夷则的身份暴露,对你一样没有好处。”   父亲苦笑道:“你对我多年的信任,因为这事儿都消耗尽了。放心,我说到做到,绝不透露半个字。”   远处传来随从的声音,说车马已经齐备。   “希望你言而有信。”徐衡留下这句话,独自离开了。   望着徐衡的背影消失在凄迷月色下,父亲越发觉得自己渺小而可耻,却像深陷入泥潭一般,无力自拔。   母亲一夜无眠,直到将近五更才假寐片刻。   这些,冉念烟都看在眼里,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彻夜不眠。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出现的就是母亲苍白的脸,她没有想到,今生会比前世更痛苦。   午后,阳光灿烂的让人忘记已是深冬,无论人心如何阴霾,灼眼的日光还是会穿透云层。   琼枝送来两匹锦缎、两匣虫草,说是镇国公府派人送来的,母亲拿起夹在其间的洒金笺一看,就让琼枝把东西退回去。   冉念烟捡起洒金笺,上面的署名是徐衡,怪不得母亲会恼怒。   琼枝抱着礼物离开,还没出院子却被冉念烟拉住。   “琼枝姐姐,是舅舅亲自过来的吗?”她笑着问道。   琼枝也跟着微笑起来,点头道:“门口有辆马车,国公爷应该就在车里。”   “带我去,我想和舅舅说说话。”她半是命令,半是撒娇。   琼枝被她缠的没法子,领她到了门外的马车前,一路嘱咐着:“只许说一会儿话,免得被夫人发现了,要罚你的!”   当随从前来禀报,说寿宁侯府的三小姐求见时,徐衡十分惊讶,同样惊讶的是坐在他身边的徐夷则,不着痕迹地挑起眉梢,似乎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见到她。   徐衡亲自下车扶帘,将外甥女送上马车,冉念烟一抬眼,不期然地撞入徐夷则清亮却略带审视的目光中,她竟不自觉地向后退去。   那双眼睛向来如此,锐利如鹰隼,有种令人无处遁形的力量。   徐衡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笑道:“不要怕,这是你夷则表哥,我带他从校场回来。”   冉念烟这才回过神来,是了,这一世的冉念烟只在两岁不记事时见过徐夷则,一个女孩见到异族面孔的陌生少年,惊慌失措也是正常的。   “原来是夷则表哥。”她笑得客气,却暗自庆幸车厢里空间狭小,不必见礼,否则若要她向这个乱臣贼子行礼,她宁可立即死去。   徐夷则冷淡地颔首,道了声“表妹”,声音清越而冰冷。   徐衡坐在中间,从方才开始他就面含笑意地看着冉念烟,她的确像极了她的母亲,同样精致的脸庞、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的唇角,除了那双眼睛和她父亲一般灼灼明亮,不似她母亲的柔婉,看见她,仿佛他最疼爱的小妹又出现在面前。   “我可以叫你盈盈吗?”徐衡问道,见冉念烟点头才继续,“盈盈找舅舅有什么事?”   冉念烟道:“舅舅为什么要帮着爹爹惹娘亲伤心,娘亲常说除了外祖母,最疼她的就是舅舅,舅舅为什么要害娘亲?”   她说着,眼中涌起泪花。   徐衡默然,原来在孩子眼里,他竟是这样的人,可他又有什么好辩白的呢,他的确辜负了问彤的信任。   身后的徐夷则将一块手帕递上,冉念烟没有接,依然倔强地看着徐衡。   徐衡拿过手帕,轻轻地擦着她的眼角,耐心道:“是舅舅错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补偿你娘的。”   冉念烟好奇地看着他,“什么叫补偿?”   徐衡笑道:“跟舅舅去一个地方,回来告诉娘亲,好不好?”   守在马车外的琼枝见小姐迟迟不出来,急得直跺脚,一抬头,却见马车动了起来,吓得她急忙追上去,却被徐衡的随从拦住。   “国公爷带三小姐出去逛逛,稍后就送三小姐回来。”   眼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琼枝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复命。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本周六要v啦,当天万字更,v后日更3000~6000,明天停更存稿,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以后也多多关照~ 大家都表达了对爹的厌恶之情,放心,男主会甜回来的,两世老处男绝对治愈~   ☆、第二十二章   虽是寒冬,京城的朱雀大街上依旧车马繁华, 镇国公府的马车淹没在来往的车水马龙中。   徐夷则支起手臂, 借着窗帘偶尔飞起的空隙看着窗外的街景, 似乎毫没察觉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冉念烟。   冉念烟只是大略打量着他,通身镶滚黑貂绒的白纻袄,衬得他本就白的惊人的脸更显苍白,个子倒比三年前高了不少,脸上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冷淡神情,仿佛万事万物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只有她知道,这个人包藏着何等野心。   看他如今的衣着, 徐衡给他的待遇倒比在嘉德郡主身边时好上不少。   通过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冉念烟推断他们已经出了城西, 往南城的广宁门方向去了。   北京城东富西贵北贫南贱,镇国公府及寿宁侯府这样的勋贵之家都位于紫禁城城西侧, 自西单牌楼到太平桥的范围内,而他们此刻前往的南城, 则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   这种地方,冉念烟只是听说过, 从没去过,以她的家世不会有人允许她前去。   马车停在一间街角处的二层茶楼门前,有小二将他们请进门去,利索干脆,腿脚不停,招呼完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朝着下一桌客人去了。   冉念烟微微皱眉,这家店铺看起来陈旧简陋,桌椅地面还算干净,生意却这么红火。   他们上了二楼,一路上目之所及的地方,客人们打扮的都很齐整,也不乏衣锦穿罗的,一望即知非官即商,这样一间其貌不扬茶楼,又坐落在南城,能吸引如此多的体面客人专程前来,想必一定有什么缘故。   徐衡的座位紧邻着南边的窗户,就算周围再吵闹,这张桌子依旧空无一人,似乎是预留好了等待他们,坐在这里,窗外高耸的广宁门箭楼一览无余,她甚至能看清门外运河上船只密层层的桅杆。   小二端上来三碗褐色糊状饮品,看起来像侯府里腊月初八熬的粥,却看不见米,十分古怪。   她见徐夷则毫无反应地喝下去,徐衡也端起碗,笑道:“这是面茶,起初我也喝不惯,你尝尝看?”   冉念烟并没动那只碗,只是看着他,仿佛在质问他带自己出来的目的。   徐衡笑了,放下碗,道:“我和你爹以前常来这里。”   他指着窗外的广宁门。   “这里是京师和北直隶的通衢,联结南北的水路码头,最是藏龙卧虎,从广宁门一路向南,驰马半日就是南山,山下就是皇家猎苑。那时陛下尚在东宫,我和你爹、谢伯伯,还有几位叔伯你大概没见过,每次陪陛下去猎苑前,我们总会在这里坐坐,索性包下这个视野最好的位置。”   冉念烟知道他指的是谁。   当年乾宁帝尚在潜邸,身边有七名辅佐他的属官,时常聚会于南山猎苑之中,放歌纵马,议论清谈,世称南山七友,其中就包括了当今兵部尚书谢迁、内阁次辅陆明、吏部侍郎商致远、翰林编修孔嘉成以及镇国公徐衡、寿宁侯冉靖。   曾经的清谈卿客,如今的朝中栋梁,国朝百余年来恐怕没有比南山七友更为人称道的。   只可惜七人中少了一个裴卓,他已于多年前投降突厥,至今杳无音信,恐怕正在突厥王庭中享受高官厚禄。   渐渐的,昔日声名赫赫的南山七友也成为禁忌,无人提起。   “爹爹没跟我说起过。”她道。   徐衡道:“他怎么会和你说呢,要是让你娘知道了那还得了?”   冉念烟笑了,的确,母亲目无下尘,一定不喜欢父亲来这种地方。   “当年我们就坐在这里,如今,这张桌子是你父亲特意包下的。我们七个人曾经情同手足,不分彼此,如今却也因立场不同而分道扬镳了,这之中有经天纬地之才,有文雅饱学之士,有能臣,有良将,可真正对往日情谊念念不忘的只有你父亲。”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谢伯伯曾断言,冉靖为人,才兼文武,然而妇人之仁,难当大任。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想,他这一生当真没跳出‘妇人之仁’这四字。现在和你说这些你可能还不明白,但是你父亲的每一次抉择都是从这四个字上来的——当初违背你祖母的意愿投笔从戎为的是匡救时局,自请镇守宣府是同样的道理,包括薛氏的事,以他优柔寡断悲天悯人的性子,恐怕一生也无法不定决心做个了断。”   冉念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让母亲接受现实。   薛自芳进门是无法避免的,可父亲对她不过是怀着怜惜和仁慈。   徐衡想让她帮忙说服母亲。   其实,她对薛自芳的憎恶很大程度上来源替母亲不平,若要她选,她一定会选择正室的地位,等薛自芳进门,她有一万种手段冷落她,唯一要守住的是家中的权力。   她并没有经历过男女之情,在她眼中,丈夫不过是获取权力的途径,只有权力才是真实的,才是一切。而母亲对父亲那种欲爱不能、欲恨无力的纠结,在她看来始终如同隔着纱幔,看不真切。   至于镇国公府,虽然会偏向母亲,然而大家族之间的交往何尝是意气用事,更多的是深谋远虑下的利益结合,骨肉亲情虽是真的,却抵不过家族百年的传承。公府品级虽高,却不可能因为纳妾的事得罪侯府,况且姻亲之间,没有一方名声受损,另一方能独善其身的道理,纵横交错的关系中,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拖得久了,反而对母亲不利。   在这个时代,纳妾并不是罪过,可谁家出了大归的女儿才是难以洗脱的污名,这是挣脱不开的牢笼。   见她垂头不语,徐衡自嘲地摇头,“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着,在桌上放了茶钱,牵起她向大门走去。   徐夷则远远跟在后面,这一路,他自始至终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置身事外。   回到寿宁侯府时已过了掌灯时分,郝嬷嬷提着灯笼在门前踮脚张望良久。   母亲很生气,父亲在一旁劝她:“是跟着大哥出去,又不是外人……”   母亲气急道:“天都黑了,你不心疼她,还不许我疼她吗?”   父亲讶然,辩白道:“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心疼她!”   母亲正要回嘴,就听门外传来琼枝的声音:“舅老爷带小姐回来了!”   琼枝被她下令在院里罚跪,直到小姐回来为止。   母亲赶紧出门,将女儿抱起,上下端详了一番,见她确确实实平安无事才松了口气,责怪地看着兄长。   徐衡并未在意,和父亲拱手寒暄了一番,父亲请他进去稍坐片刻,徐衡推辞了。   “多少坐一会儿,让孩子喝杯热茶。”父亲劝道。   母亲这才注意到站在角落的徐夷则,侧身将他们让进屋内,尽女主人之职,命丫鬟摆上茶果点心。   “这是用南边进贡来的水果打制的糕饼,你尝尝如何?”母亲让喜枝把点心匣子送到徐夷则面前,亲眼看他吃下。   对于这个侄子,母亲除了生疏,还有无法言明的疼爱。不敢表现出来自然是碍于嘉德郡主的脸面,可他毕竟是她血浓于水的晚辈,且生的一表人才,进退得宜,焉能有不爱的道理。   父亲和舅舅在一旁闲谈,提到了冉念烟,话又说回今天带她去了哪里。   “去了一趟那间茶楼。”   父亲几乎是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默然良久才道:“我也很久没去过了。”   徐衡道:“放心,那张桌子还留着。”   父亲惊讶道:“这些年是谁帮我料理的?”   话已出口,他才明白,除了眼前的徐衡,还能是谁?   父亲叹道:“总觉得咱们七个人……或者六个人,还有机会重聚一次,那地方若叫别人占去了,太可惜。”   母亲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徐衡也就此打住,将话题转移回薛氏身上。   若不是因为兄长送冉念烟回来,母亲本不想见他,现在她才恍然明白兄长为什么要将女儿带出去,为的就是寻机会和她说话。   母亲暗笑,让奶娘带徐夷则和冉念烟去西厢,她倒要听听徐衡有何高论。   冉念烟自然是不愿意的,和徐夷则相处了半日,已让她筋疲力尽,现在父母舅舅都不在了,让她和他独处,岂不是要她的命。   何况她一直觉得眼前的徐夷则并不是十三岁的孩子,换句话说,他也有上一世的记忆。   回想起在外祖母房中的暖阁内,徐夷则对自己说出意味不明的话,直到现在她依然不寒而栗。   “盈盈,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想。”   这是在试探她,难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不行,在摸清他的底细之前,她不能先露出破绽。   只是看他疏远淡漠的神情,当真和慈宁宫中的是同一个人吗?   冉念烟不由得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西厢里,奶娘斟过了茶就退到一边,却见两人没有说话的意思,徐夷则泰然自若地坐在长榻上,轻轻转动着炕桌上的茶盏,另一侧,冉念烟靠在大迎枕上魂飞天外,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估么着正房里的谈话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总不好就这么僵着吧。奶娘轻咳一声,未开言先带笑意。   “夷则少爷三年前着意送来的蜜渍葡萄,我们小姐可喜欢呢,这么好的东西,怎么只在西北才有呢,要是京城也能买到就好了!”   徐夷则道:“喜欢就好。”   奶娘道:“小姐赏我尝了些,我这年纪,吃起来有些甜过头了,倒是正适合小姐——您没看吗,方才吃糕饼,净捡着最甜的凤梨馅儿拿呢!”   她呵呵笑起来,笑到一半,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热闹,原以为小姐能应和着说几句客套话,就此把话匣子打开,谁知她依旧沉默,甚至没正眼看徐夷则一眼,毫不在意身边发生的事。   这下又没了话题,奶娘只好接着问他:“我们这些妇孺出不了远门,别说去西北了,这满院子的人恐怕连京城都没出过,平日也就靠道听途说知道些外面的事。夷则少爷给我们讲讲您跟着舅老爷走南闯北的见闻,可好?”   “表妹怕是和一般的孩子不同,不爱理会外面的闲事。”   徐夷则的话似一记大锤敲击在冉念烟心头,的确,她方才的表现镇静得不像个六七岁的孩子该有的天真和新奇。   “我……我在为爹娘的事发愁呢。”她咬着嘴唇,闷闷不乐地说。   这倒勾起奶娘的伤心事,叹道:“夷则少爷莫要见怪,小姐心思细腻,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个人都神魂不定,不是故意让你受冷遇。”   徐夷则道:“我岂是怕受冷遇的人,只是怕惹表妹不自在。”   冉念烟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毫无芥蒂的孩子般真诚,强装出一抹笑,细声细气道:“表哥好不容易过来走动一回,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不自在。”   几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徐夷则道:“先前是我疏忽了,以后时常过来走动就好了,表妹高不高兴?”   “……高兴。”   “当真?”   “……当真。”   “我把这个随身的物件送给表妹,喜不喜欢?”   冉念烟无奈地接过,却是一枚白森森的狼牙,用牛皮绳穿过,绑了个流苏坠子,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喜欢。”她违心地回应了一句,随手装进腰间的水仙荷包里。   徐夷则和善地笑着,在她眼中却近乎奸诈。   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应付完这一遭,奶娘便把话头接过去了,和徐夷则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她在乎的是母亲那边的情况,舅舅和母亲说了什么,她无从得知,但母亲出来时,脸色并不好看。   脸色不好,但并未翻脸。   冉念烟推想,大概是因为深埋心底的愧疚吧,父亲调往定襄的事是母亲一手促成的,这是她一直过不去的一道坎,若是将薛自芳的事深究下去,难免重提此事,倒时惹得祖母生出怨言,对母亲来说更加不利。   比起隐忍不发的祖母,起码,父亲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无论是因为觉得亏欠,还是体惜。   日子一如往昔,父亲每晚去祖母房中侍奉汤药,冉念烟每隔几天跟去一次,慈荫堂中侍候病床的孝子贤孙从未缺席,祖母本不是大病,几天光景就好了大半,只是还不愿和父亲说话。   母亲也不提薛自芳的事,但是人人心里都有一口沉重的钟,只等着冬月二十那日,嗡然作响。   十七那天,母亲决定带冉念烟回一趟镇国公府,父亲听说后显得十分紧张,却还是送她们去了,离别前,特意附在女儿耳边叮嘱道:“帮爹爹照顾好你娘。”   冉念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竟想让一个孩子帮他完成。   镇国公府还是如往日一般安宁祥和,扶摇亭里传来朗朗书声,郝嬷嬷扶着母亲,侧头对冉念烟笑道:“小姐不是也爱读书吗,正好和几位少爷切磋切磋。”   同行的还有二舅母曲氏和四舅母李氏,三舅母因是孀居,这种场合不便出面。   母亲笑道:“她才多大,不过是读着玩玩,怎么能和希哥儿他们的正经学问比呢!”   曲氏摇头笑道:“未必,我瞧这孩子极灵慧,悟性也高,安哥儿不好说,可指定比我家那两个强。”   母亲故作惊讶,“嫂子别说笑了,我家远支的侄子明哥儿最近刚从族学升入顺天府学,回来说什么‘二谢两徐一陆’,其中两徐就是你家的希则和南府里的丰则。”   李氏道:“这是什么说法,为什么将这五人并举?”   曲氏显然是知道的,却含笑不语。   母亲道:“这是府学中极负才名的五位后生,二谢便是兵部尚书家的谢暄、谢昀两位公子,一陆则是内阁次辅陆明的独子陆庭训。谢家那两位我是见过的,咱们家这两位我可要好好瞧瞧呢!印象里都是他们小时候跌跌撞撞四处乱跑的样子,一眨眼都长大了。”   母亲这话说得伤感,只因想到了人人皆有儿子,就连比她小的李氏也在去年喜得麟儿,只有她膝下单薄,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女儿。   她自生下冉念烟后身子一直不好,刚有起色,冉靖就遭逢变故,现在又出来一个薛氏,也不知以后会如何。   外祖母得知女儿回家省亲,当晚在荣寿堂摆下宴席。   既是家宴,便免除了男女不同席的旧例,二老爷徐德嫌孩子们吵闹,让嬷嬷把他们带到花厅去,被外祖母拦下了。   “难得来的齐全,你还要把孩子们撵出去,见不得我开心一天吗?”   徐德急忙将嬷嬷遣出去,站起身连声赔不是。   母亲环顾四周,竟不见嘉德郡主的踪影,宴罢后抱着女儿,留在荣寿堂和外祖母说体己话时才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大嫂?”   外祖母道:“宫里有事,宣她回去一趟,这段时间常常不在家里。”   母亲白了脸,能惊动嘉德郡主的,不是太后就是皇帝,这两位哪个出事,朝局都会动荡,继而影响京城世家。   外祖母看出她的担忧,宽解道:“你就不要担心别人了,先想想你自己的事吧。”   母亲含混道:“我能有什么事?”   徐衡说过,并未将薛氏的存在告诉任何人,等时机一到,说薛氏是从清白人家聘来的妾室就好,反正她无亲无故,无人对证,正好借着这个压她一头。   除了他,镇国公府里应该没人知道,突然被问起,不由得心虚。   外祖母道:“你也看见了,满堂的儿孙,唯独你大嫂没有子嗣,宗妇无出,家中就不会安定,咱们家看着风平浪静,波澜都藏在水面下。你二哥为什么让孩子们去花厅,你明白吗?”   母亲疑惑道:“不是怕孩子们吵闹吗?”   外祖母无奈地笑着,“我的傻女儿,都当娘的人了,还是这样懵懵懂懂的,让我怎么放心得下!他是不想让夷则那孩子坐在席上,往日都是在各自房内分开用膳的,他不见这孩子倒好,见了总要皱眉。”   冉念烟心想,怪不得徐德今日愁眉不展,原来是因为徐夷则的座次在徐衡身边,位居徐希则之上。依大梁的礼法,庶子位于嫡子之下,可长房的独生子就算是庶出,因身份特殊,总会特别照顾着些。   母亲依偎在外祖母身边,还像个孩子似的撒娇道:“娘,我想……我们侯府这种情况,不如干脆给安绥纳个妾算了。”   外祖母并没有过于惊讶,只是问:“你可是当真的,不是玩笑?”   母亲没有抬眼,点头道:“我想过了。”   外祖母想了想,道:“你身边的琼枝倒是很守本分,你若愿意,抬举抬举她,做过丫鬟的人,始终和你是一条心的。”   母亲摇头,“不要身边的人,要找就从外面找一个我不认识,他也不认识的,自己房里的旧人是绝对不行的,我见了要嫉妒。”   外祖母叹道:“你这孩子,哪里是嫉妒,分明就是不愿意。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要勉强自己,你还年轻,再等几年看看,说不定就得了个哥儿呢。不过也就这半年的事了,不要再往后拖”   母亲点头道:“我再想想。”忽然觉察出异样,这才抬起头,道:“为什么就这半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外祖母道:“你以为嘉德郡主频频入宫是闹着玩的?她虽不说,可也不难想到,太后年事已高,时间是有限的,到时候国孝在身,一耽误又是三年,可就没指望了。”   第二日,嘉德郡主自宫中归来,母亲便又盘桓一日。   她此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见到嘉德郡主,拜托她一件事。   当见到嘉德郡主略显憔悴的面容时,母亲越发肯定外祖母的推测。郡主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情同母女,太后病笃,她焉能不心焦。   倘若太后在此时薨逝,是不是就能避免薛自芳进门,待到三年后,情形如何全看她的本事了。母亲刚起了念头,就逼着自己把这不忠不孝的心思硬生生压了下去。   嘉德郡主虽然憔悴,衣着还是得体的,从宫中回来没忘记换下宫装,改穿了一身紫棠色的家常衣服,先问过了母亲的近况,提起宫里的事,只说正逢多事之秋,并未细说详情。   母亲本来也不是来打听这些的,她为的是冉念烟的亲事,想在薛自芳出现前把一切打点好,唯恐日后形势有变,耽误了女儿的大事。   母亲将谢家的事和嘉德郡主说了。   嘉德郡主笑道:“尚氏我认得,她有个姑姑在宫里做女官,我更是熟悉,门风使然,全家人都严肃正经、不苟言笑,却不是暗中琢磨亏心事的人,她既答应了,你就放心,过几年咱们盈盈一定风风光光地嫁入谢家,少不了从我的妆奁中出一份嫁妆。只不过听说他们家大公子更出众,你怎么唯独看中了小的?”   母亲道:“你指的是他们家暄哥儿吧,他虽好,却也太大了些,他弱冠之年,盈盈才十三,盈盈年龄够了,又要让人家空等两年,还是昀哥儿年龄合适些。”   嘉德郡主笑道:“就你家那孩子,从小就长了颗大人的心,及到大了,还不是人精一样?我把话放在前头,年纪小的未必能降得住她!”   母亲朝门外张望一眼,女儿正和四弟的女儿宝则在中堂捉迷藏,笑道:“嫂子这话说的,倒像说我生了个妖怪!”   嘉德郡主道:“我看谢家门庭显赫,正配得上盈盈,你若不放心,我再去和尚氏提一句,这事就算定下了。”   母亲赶紧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个请求,就是想请嫂子帮忙想个办法,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相处一会儿,看看盈盈到底喜不喜欢那孩子。”   嘉德郡主愕然,“问彤,不是不行,只是一来没听说过自己相看夫婿的,二来,盈盈孩子家家的,能看出什么来,喜欢倒好,若是随口说句不喜欢,你难道真的相信,由着她去退婚?”   母亲道:“方才嫂子还说盈盈长了颗大人的心,怎么这会儿又不信她了。我只是觉得,她自己的终身大事,应当让她自己决定,起码要知道自己将来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嘉德郡主从没听说过这样的论调,笑道:“你和你那谢姐姐相处久了,也学来这些怪道理。好好好,我想想办法,只是看看我,自小和你大哥认识,又有什么用?你和冉靖素未谋面,只是听你大哥说起几句,就芳心暗许,虽不相识,现在不也很好吗?”   母亲忍住了苦笑,起身行礼,“那问彤就多谢嫂子费心了!我静候佳音。”   她被嘉德郡主扶起,又想叫冉念烟进来一块道谢,却听门外响起了争执之声。   “怎么回事?”嘉德郡主循声看去,却见徐宝则揪着冉念烟不放,“宝则,快放开你表姐。”   徐宝则不情不愿地放开,却跑到嘉德郡主面前,摊开掌心,极神秘地道:“大伯母,我在盈盈的荷包里发现了这个……”   母亲极愤慨地检查着女儿浑身上下,确定没被徐宝则弄伤后才发现嘉德郡主神色不对。   徐宝则的手中,是那枚小小的狼牙坠子,那天冉念烟随手放进荷包里的,却忘了拿出来,今天又带着这只荷包,捉迷藏时无意间被徐宝则拉扯,坠子从荷包里掉落出来。   “这是谁给你的?”嘉德郡主问。   不用说,只有徐夷则会有这种古怪东西,就和他的人一样,和这里格格不入。   冉念烟不用撒谎,也没必要撒谎。   嘉德郡主听过后,道:“他居然还带着他去你家?把人给我叫来!”   母亲急忙劝道:“嫂子,你别冲动……”   话到一半却说不出口了,想到自身处境,她也能理解嘉德郡主为何会无端暴怒。   徐夷则过来的时候,母亲已带着冉念烟躲进厢房,却还是能听到从正房传来的叱骂声。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说!是不是在西北的时候,你们又去见那个女人了!”   接着是棍棒的声音。   整个过程,徐夷则没有哀求过一声,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   母亲实在不忍卒听,只能不告而别。   冉念烟却在想,剑术拔群、勇冠三军的摄政王徐夷则怎么会甘心被人打骂却毫不反抗?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多日来对母亲沉默地隐忍,不论母亲说什么,他都尽力答应,这是因为愧疚。   总觉得,在徐夷则身上,她看到了相似的东西。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月二十。   这天清晨,天气阴沉,母亲早早起床,却像心情很好似的,沐浴更衣,对镜描红,命琼枝给自己梳了一个飞仙髻,端的是云鬟雾鬓宫样妆,一身缥色长袄配着月白马面裙,更是清新宜人,衬着她纤秾合度的身段,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   她想了想,还是换上了大红遍地金的通袖柿蒂纹圆领,如此打扮,方能显出正侧之别来。   母亲特意姗姗来迟,回到侯府时,洪昌一时说溜了嘴,说薛姨娘已等候很久了,被母亲狠狠剜了一眼,臊眉耷眼地退下去领罪了。   来到正房,丫鬟们早已分列开来,只等着主母回来。   早在母亲回镇国公府的那些日子,府里其他房里的丫鬟和下面的粗使丫头早已议论纷纷,说家里要来一位新姨娘,人虽未到,可消息却传得人尽皆知了。   “不知新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像不像咱们二夫人那么好好说话。”   “新姨娘来了,二夫人也未必好说话了,当年老侯爷的原配夫人卢氏,不也是在程姨奶奶生下大老爷之后才性情大变,后来得了病重的吗?”   “你可别提程姨奶奶,她算是老好人了,还不知新姨娘好不好伺候呢,将来还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咱们都灵活着点儿,两边都不能落下!”   昔日里七嘴八舌,到了正经主子面前,却都一个字也不敢说。   父亲和母亲坐在中堂的主位上,冉念烟坐在下首,远远看见门口走来一人,一身石青色长袄,素白长裙,头上盘着简单的雁尾髻,个子不高不矮,容长脸,低垂着眉眼,紧闭着唇,却能看出不过是假装恭顺,若是抬起眼,必定是极英气的样貌,算不十分漂亮,却教人不敢轻视。   这正是薛自芳。   她不徐不疾迈进门槛,先向父母行了礼,随后恭恭敬敬地以妾室之礼跪在母亲脚下,三跪九叩,轻声唤了句“夫人万福”,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这便看出她和寻常深闺女子的不同来了,经历过苦难折磨的人,骨气总是比常人硬,就算她低眉顺眼,却还是能看出她心底的不甘。   冉念烟冷笑,只要母亲在,薛自芳纵使有千百个不服,又有什么用。   几乎是第一眼,她就看破了薛自芳的心思。这并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女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一个故人。   那个曾和她斗了多年的郑贵妃,明明是柔美多情的眼,平静下却藏着难以掩饰的野心,像是坚冰下的地狱火,花丛中的噬骨蛇,一着不慎,就要落入她狠毒的圈套。   不过她会保护母亲,她会让薛自芳无从下手。   行过礼,主母应当叫妾室起身,否则不算礼成。   母亲显然打心眼里不愿接受她,阴冷地注视着面前垂头长跪的女子,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   父亲轻咳一声,低声唤了声问彤。   母亲极讽刺地一笑,心道你唤我的名字,竟是因为心疼她。   “起来吧。”她面无表情地应付了一声。   薛自芳起身,腿却似略微麻木,有些不稳,扶着身边的丫鬟素瑾才将将站稳。   母亲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接下来就到了奉茶的时候,薛自芳将一杯亲手沏成的清茶双手捧到母亲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母亲身上,等着看她究竟接不接下这杯代表着接纳的茶水。   “请夫人用茶。”   薛自芳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有千斤重。 作者有话要说:  更啦……软下来 专注打男主一百年   ☆、第二十三章   薛自芳进了二房,其余的人同样没有闲着。   今早卯时初, 大伯母就起身, 坐在窗前打发雪晴在门口观望二房的动静。   其实, 她想去看看的,可顾及母亲的面子,终究不好开口,尤其是听说母亲故意来迟后,她更是嗅到了难以掩饰的火药味。   这个家里,最没地位的就是大房,可和所有事干系最大的也是大房, 越是低微,越容易被外面的风吹草动影响, 处变不惊也是需要底气的,所以三房比他们沉得住, 其中当然也有三婶娘身怀六甲、不宜思虑的缘故。   卯正不到,薛自芳的青布小轿就从西角门抬进了二门外, 清早前来一是为了表现尊重,二是免得被路上人说三道四, 寿宁侯府丢不起人,薛自芳也一样。   好歹是官吏之女,先被突厥人掳去,又进了侯府的大门,她和冉靖相遇时无媒妁可做凭证,淫奔苟且是男女之间最重的过失,若传出去,受损的不止是冉靖的仕途,更是侯府的百年家声。   这样的浑水,大伯母不会亲自去淌,却少不了借雪晴和云霁耳目去观察,反正全府的丫鬟仆妇都等着看好戏,谁也不会在意。   “你可瞧见真人了?”大伯母问。   “薛氏人长得还算顺眼,却远没有二夫人标志。”雪晴刚跑回来,气还没喘匀,却也顾不得了。   大伯母让小丫鬟给她斟了杯茶,点头道:“难怪,像二夫人这样的相貌,京城里也难找出第二个,何况边陲小城区区一介县丞之女。二夫人怎么说?”   雪晴接着道:“薛氏行了礼,将茶杯捧到二夫人面前……”   大伯母攥紧了手绢,急切地问:“她接过去了?”   雪晴摇头:“我急着回来禀报夫人,就没看完,看样子不能接——侯爷帮着薛氏说话,二夫人气得手指节都绞得发白!”   大伯母讪讪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就算不同意,还能把人退回去不成?”   雪晴喝尽了杯中茶,依旧气喘吁吁:“奴婢这就回去看看。”   她刚说完,云霁也跑回来了,一手掐着腰,显然是跑得岔了气,另一只手勉强扶在门框上。   “不好了,那边闹起来了!二夫人把茶泼在地上,说是祭奠亡魂呢!”   ·   薛自芳软软地跪在冷硬的地上,滚烫的茶水飞溅在她膝前,滴滴渗入脚下的花岗石方砖。   在场的丫环仆妇已被父亲命令悉数退下,女儿也被抱走,他怕妻子闹将起来,说破了薛自芳的身世。   虽然这在大房、二房的人眼中已不算秘密,可其他人还不知道他在突厥三年来发生的事,这样不体面的过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可知我这是为什么?”母亲正襟危坐,并不去看薛自芳畏缩可怜的表演。   薛自芳轻轻点头,“想必是妾身礼数粗陋,资质鄙俗,不入夫人的眼。”   母亲斜扫了一眼满脸为难的父亲,笑道:“你眼里只有我这个夫人,却忘了你的先人,奉茶给我,我自然不敢当——这杯茶,就当是我替你这个书香之家的女子祭奠你那为国捐躯的先父,免叫他在幽冥地府为了自己教养出的好女儿魂魄难安。”   薛自芳本不是软弱之人,当即抬眼深深望了母亲一眼,随即垂下头哀哀道:“夫人不喜妾身,责骂妾身就是,何必累及先人!”   母亲道:“你既知道礼敬先人,便应听说过在室之女须得为亡父服孝三年,是为斩衰之期,三年中生麻束发、粗麻裹身,不得行婚嫁之事、吉庆之典,你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当知圣贤教诲,又为何做出未出孝期,便与男子私定终身这等寡廉鲜耻之事?”   她语气和缓,态度从容,却字字如刀,直入心尖。   “正是如此,即使我容得你,你们薛家列祖列宗未必容得你,大梁的祖训家规人情礼法更容不下你,我虽可怜你的经历,却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便你跪在这儿三天三夜,这杯茶,我是不能接的。”   薛自芳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愤怒。   这番话虽不中听,却字字句句都是正理,在这件事上是她理亏,看来这位寿宁侯夫人并不像冉靖口中那样,是个柔弱可欺之辈。   薛自芳暗暗冷笑,她早该料到的,自己能骗过冉靖,让他觉得自己无欲无求,别人为什么骗不过他?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另一侧的冉靖,果然是满脸忧色。   只当你徐问彤有手段,别人都是到任你宰割的俎上之肉吗?   薛自芳马上柔弱地伏在地上,抽泣起来:“是妾身一人的过错,和侯爷无关,夫人要怪就怪妾身一人,不要迁怒侯爷!”   父亲见状,果然心下不忍,将她搀扶起来,帮她拍去衣裙上的尘土。   “问彤,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心志不坚,辜负了你,自芳是无辜的。”   母亲冷冷看着携手而立的两人,薛自芳犹在啜泣不已,半靠在冉靖怀中,满脸惭愧与怯弱,冉靖则轻拍着她的肩膀,似乎是无声的安抚。   他的表现已经说明一切,在他眼中,原配发妻不过是一个毫无容人之量的妒妇,她还用说什么?   母亲侧过头去,不再看眼前面目全非的丈夫和他的新欢,“你们走吧,不要在我面前做戏。”   薛自芳默然不语,又要跪下,却被拉住。   父亲叹气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先退下吧,让下人带你去宜香院休息。”   宜香院在花园东侧一处僻静的角落,空置许久,父亲日前曾派人洒扫修葺一番,原来为的是这个。   薛自芳柔顺地点头,提着裙裾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等人走远了,父亲才拉起母亲的手,却发觉冷得如同冰雪。   他柔声道:“问彤,自芳也是个可怜人,自幼丧母,无缘无故没了父亲,又被掳到异国他乡,我若弃她于不顾,她就再没地方可去了,你权当行善事,不过是给她一处安身之所,我的心始终是在你身上的。”   母亲并不去看他满怀哀求与希冀的眼睛,冷冷道:“那天当着兄长的面,你保证过什么?”   父亲一愣,心虚道:“人都来了,不好再送回去,叫外面的人知道了要笑话的……”   母亲冷笑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一次一次在我面前说瞎话,替她辩解求情?你只看得见她的柔弱无依,何曾看清她暗中对我步步紧逼,不和她住在一处,这是我的底线。”   父亲咬牙道:“宜香院是府上最偏僻的院落,你若不去,她也不会来,一年到头见不到面,和分开住又有什么区别!”   母亲凝视着他纠结的面孔,讽刺道:“这算是讨价还价?你是在戏弄我吗?”   父亲反唇相讥:“你不也是在逼我?彼此彼此!”   他们死死咬住对方的错处,谁也不肯松口,那样凶狠的眼神不像昔日恩爱的夫妻,倒像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要生生扼住对方的咽喉。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大伯母领着冉念烟快步走进房内,也被父亲眼中的熊熊怒火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推到一旁。   “二叔,你这是做什么,别吓坏了弟妹!”   母亲却没有丝毫畏惧或是服软的意思,端坐在太师椅上,直到衣角被轻轻扯动,她低头看见了女儿。   “娘亲……是爹爹惹娘亲生气了吗?娘亲不气,盈盈让娘亲笑。”   女儿盈盈的大眼中写满了困惑和无助,似乎还不理解家变的缘由,只觉得她头顶那一小片原本晴朗可靠的天空瞬间塌落,无人再能给她庇护。   “使不得!这样图一时解气,咱们小姐可怎么办?”   “你就放心吧,过几年咱们盈盈一定风风光光地嫁入谢家!”   “若是传出对您、对侯爷不利的传闻,毁的就是小姐的名声,耽误的是她的一辈子!”   ……   旁人说过的话在她脑中回旋。   是啊,再拖下去,最受伤的就是她唯一的骨肉,不如快刀斩乱麻。   她长出了口气,牵着女儿的手走进内室。   大伯母松了口气,看样子带小侄女过来是正确的。她又苦口婆心地劝了父亲几句,让他去和大伯父聊聊,随后也跟进内室,见母亲坐在窗下的长榻上,冉念烟枕在她膝头,手里拿着一只西洋进贡的万花筒,自得其乐地摆弄着。   她坐在这对母女身边。   “按我说,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更好。”大伯母道,“放在外面,人多口杂,指不定传出什么流言,人在府里,侯爷的心思也就定下来了,你还怕她翻了天去不成?”   其实,这也正是冉念烟的想法,薛自芳在府里,一举一动都在她们的把握中,总比远在天边要来得踏实,倘若真有什么不轨图谋,都无法第一时间获悉,遑论预防处置。   只是,她没想到父亲曾在徐衡面前保证过不让薛自芳搬进府里,怪不得母亲这段时间情绪还算稳定,今天却失控了。   可她和大伯母都是局外人,无法体会母亲对父亲那种由爱生恨到丧失理智的感情。   大伯母依然在说着什么,无外乎为孩子考虑,为名声考虑,将来如何拿捏薛氏。   母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出神。   冉念烟眯起眼睛,看着万花筒里异彩纷呈的大千世界,看上去纷繁复杂、千变万化,实则不过是几枚困于狭小之处的石子,纵横交错出的迷梦罢了。   ·   宜香院内,花墙上的蔷薇活不过冬日,已尽数凋零了。   高丽纸糊成的窗棂下,薛自芳临镜梳妆,散开因叩首行礼而有些凌乱的长发,发丝刚刚披肩,这样的长度,对于以鬓发如云为美的大梁女子来说显得过于粗陋。   她不用下人,自己用角梳一点点梳理着。   三年前,她也有一头飞瀑般的长发,只是在西岭固的日子里,河水咸卤,不可使用,清水又仰赖哥舒的部下定时运送,十分珍贵,饮用尚且不够,哪里能让她时常洗漱。   因此,她忍痛剪去一头长发,回京后养了半年,才长出及肩的长度。   不过,她从不后悔。   自从冉靖将她从淫·邪的突厥兵痞手下救出,将她护在身后说她是他的女人时,她就认定了这个男人,纵使知道他在京城已有妻室,纵使他千方百计回避自己,她也甘愿。   西岭固那样困苦贫乏的环境,冬天冷的手脚红肿,夏天却热的无一棵大树可以遮阴,三年来,她没抱怨过一句,甚至祈求茫茫上苍,让这样的日子再长些,最好是一生一世。   她不怕困苦,只怕从梦境跌回现实。   可惜,老天又一次让她失望。   叹了口气,忽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果然是冉靖进来了,眉头紧皱,面带愁容,想必是在正房夫人那里受了冷遇。   薛自芳脸上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嘲笑——这个徐问彤还是太嫩了些,不知道在男人面前最锐利的武器不是仗义执言,而是一滴柔弱的眼泪,她今天是败下阵来,却赢得了冉靖的垂怜。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她只见心爱的人来到她背后,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她镜中略显迷惘憔悴的面容,歉疚地道:“你受委屈了,她……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性子,相处久了你就明白了。”   薛自芳轻轻点头,柔声道:“我明白夫人的苦楚,换做是我,不会比她做的更好。”   她听到一声叹息,随后是他自言自语般的低语:“总是让你因我而受苦。”   她笑了,摇头道:“这算什么,比起在西岭固的时候,这里算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当晚,父亲在宜香院用膳,薛自芳几次劝他回去看看夫人,却被他沉默地拒绝,将话题转移到明日祖母大安,带她去慈荫堂拜见。   薛自芳眼中的情意更浓。   就在夜深人静的熄灯时分,忽然有喧哗声从花园那边传来。父亲急忙披衣出门查看,抓住一个丫鬟盘问:“是老太太那边出事了?”   丫鬟摇头,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二夫人昏过去了,大老爷要去太医院请人呢!”   ·   父亲和太医周世济出去说话时,冉念烟坐在床头看着母亲略显疲惫的睡颜。   想起周世济方才讳莫如深的神情,她不得不为母亲的身体担忧。   大伯母在一旁守着,见父亲回来了,就牵着冉念烟告辞,将房间留给夫妻二人。   母亲悠悠醒转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丈夫同样疲惫的脸,和他身后墙面上精工绘制的芳溆双燕图,只有见她睁眼的一瞬间,他的眼中闪动着惊喜的光。   “你醒了?”   母亲点点头,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又回到多年前那段两情不移的岁月,渐渐才想起最近接踵而至的变故,继而是方才那一瞬间的眩晕,女儿焦急的叫声仿佛依然在耳畔。   “醒了就好。”父亲嗫嚅着,“我……我去给你拿水。”   他极小心地服侍她饮下,将杯子放在矮几上,忽觉衣袖一紧,是妻子的素手握住了他的衣袖。   “安绥,咱们聊聊吧。”   他也忆起当年那个整日缠着他,唤他名字的小妻子,心里觉得无比温暖,笑道:“好啊,你说,我听着呢。”   母亲面容安宁平和,徐徐道出早就印在脑中的话:“咱们……分开吧。”   父亲愣住,没想到她要说的竟是这个。   “什么叫分开?”   母亲道:“就是字面的意思。你若愿意让我好过些,就和离,从此再不相见。你若怕辱没了侯府的声誉,索性以无子的名义休了我,也算断得干净,我只求速去,不怨你。”   见父亲怔愣无语,她继续道:“本以为我能忍受她的存在,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仅仅一天,我才明白我高估了自己的心胸。见到你和她站在一起的模样,我觉得大概是时间到了,缘分尽了,我害你在北地受苦三年,是她陪你走过了艰难困苦,如今让贤,可算是赎罪?”   父亲颤抖着,道:“你不曾有什么罪,不要说这种气话!”   母亲苦笑道:“这不是气话,其实我早就有此打算,本来舍不得,现在却觉得太累了,不愿意再纠缠下去,让你渐渐惧怕我、厌弃我、恨我,更怕我自己也同样憎恶你,不如留个好印象,各寻各的去处吧。”   母亲说完,背过身去,他脸上的失落让她觉得刺眼。   良久,才听身后的男人幽幽道:“你不能走,你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 徐问彤和薛自芳两个名字出自两首有关花的诗词,大家猜猜,周五公布答案,猜的都有红包哈~~~ ps.毕竟角色都是两面性的,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大家各抒己见地平等交流~~   ☆、第二十四章   周世济是当朝太医院院判,掌管内宫御药房、生药库、安乐堂, 及京中各王府良医所的药方纠察、人员调度, 医术极高者方可担任此职。   直到定熙朝, 周世济依然稳居此位,可见他医术精湛且为人谨慎,方能在宫廷行走数十年而长盛不衰。   这样一个人,也对定熙帝的疾病束手无策,在郑贵妃的威慑下弃官远游。   今夜,周世济在回廊下和父亲谈及母亲的病情,只说了一个字。   “难。”   父亲脸色苍白, 问道:“周先生言下何意?”   周世济拈须摇头,“尊夫人脉象虚浮, 似有若无,混沌不清, 如水上浮萍,浮散无力, 乃是血不充于气脉,气不推行血流之兆, 所谓气血不足,津液耗损,精气虚耗,是大不利之象,敢问尊夫人平日是否思虑过甚?”   父亲显然不明白他这一席内行话的意味,袖手细思,叹道:“周先生应当知道,我身在虏营的三年间,家中全靠夫人支撑,且她日夜为我伤情劳神,也是在所难免。”   周世济点头道:“恐怕病根就在这里,还须仔细调养,注重饮食,切不可忧思过甚,鄙人不善妇人千金之方,还请另就高明,莫要贻误时机。”   父亲不解道:“拙荆无故昏厥,怎么还要看妇人之病,烦请先生开一副充盈气血、调达荣卫的药方。”   周世济呵呵笑着,“侯爷还不知道吗,尊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只是身体根基薄弱,此胎须得谨慎调养方能保住,决不可有丝毫疏忽,这调理的药方也不便随意写就,须得请来精通千金要方的同僚看过后,两方商议定夺才妥当。”   自此之后,父亲始终是恍惚的,匆匆辞别了周世济,回到妻子身边,直到说出她已有身孕,方才真正消化了这个消息。   如果是三年前多好,三年前,他们会无比欣喜地迎接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是今天,他猜不出妻子会用什么方式宣泄她心中的郁气。本以为她会埋怨、会愤怒,唯独没想到她竟然无动于衷,只是漠然请他离开。   父亲犹豫了片刻,也明白自己在妻子心中不堪的形象,不愿再刺激她,悄悄地离开。   洪昌提着灯烛等候在门外,冻得直搓手,见他出来了,连忙问:“爷,咱们回宜香院?”   父亲摆手止住他的话,拿过灯笼,道:“你去宜香院说一声,我今晚不过去了。”   洪昌应声,刚要转身,突然想起来,“大冷的天儿,爷可别在外面逛了,当心风寒。”   父亲道:“放心,我就去书斋坐坐。”   书斋的屋檐下已结了一溜冰凌,一个十三四的小厮正拿着竹竿打掉那些晶莹的琉璃箸,一手打,一手接,又快又准,想必是做熟了这项活计。   父亲在角落呆呆看了一会儿,却见书斋的花窗里灯火闪动,开口问道:“谁在里面?”   小厮被吓了一跳,失了准头,冰凌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揉了揉眼,方才看见站在暗处的侯爷,急忙行礼道:“回禀侯爷,是小姐和夏奶娘在里头。”   父亲觉得奇怪,深更半夜,女儿怎么会在书斋?推门进去,正撞见她踩在高悠悠的椅子上,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小手奋力够着架上最高一层的书册。   奶娘双手护在她身侧,焦急道:“小姐慢些,够不着就让我来拿吧!我虽不识字,认不得书名,你指给我看就是了!”   冉念烟抿着嘴屏住呼吸,小脸因为憋气而显出别样的红润,对奶娘的话理也不理。   “盈盈要做什么?”父亲从背后扶住了冉念烟,将她从椅子上抱下来。   冉念烟在他怀里挣扎着,好容易才重新站在地上,嘟着嘴道:“我想找些书读给娘亲听,让娘亲高兴起来。”   看她的样子,好像也在生气似的。   父亲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揉着女儿的发丝,温声道:“什么书,爹爹帮你拿。”   冉念烟倔强地别过头,道:“诗经,娘常常读的,里面有什么‘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父亲沉默,伸手将书拿给她。   “是不是这本?”他把诗经翻到冉念烟提起的那一页,正是《卫风·氓》,那是先秦时的一名女子,被昔日恩爱的丈夫抛弃后痛苦的自白。   冉念烟接过书,逐字指着默读,点头道:“就是这本。不过爹爹,究竟什么叫‘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父亲把她抱在膝头,徐徐道来:“就是说当年许下的诺言,以为一生都不会改变,既然如今诺言不再,不如将过往抛开。”   “原来是这个意思,娘亲每次读到这句都要反复念好几遍,是不是当年爹爹答应过娘亲什么事情?”冉念烟似懂非懂地道,却没忽略父亲眼中的失落。   他把诗经放回书架,勉强笑道:“咱们不要这本书,怕你母亲看了伤心。”   冉念烟道:“那爹爹说要哪本?”   他又揉了揉女儿的头,慈爱地道:“爹爹和娘亲的事,盈盈不要再操心了。”   冉念烟伏在父亲怀中,听着他的叹息,无声地笑着。   薛自芳懂得利用父亲容易心软的弱点,难道她就不会吗?她要让父亲明白,他亏欠的不只是薛自芳,更是他的结发妻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父亲都没有心思再踏入宜香院,薛自芳的失落愤恨可想而知。   第二日,母亲的药方终于定下,院落里每日都氤氲着苦涩的药香,倒让冉念烟觉得思绪清明。   母亲不再提起父亲,旁人都以为她妥协了,日子还要照旧过下去,朱门甲第,哪个腹中没有一汪苦水?   可大抵是母女连心,只有冉念烟明白,母亲绝不是妥协,而是看淡了,与其强求回到永远回不去的曾经,不如随他去吧。这样也好,若真到了决裂的那天,她一定要设法留在母亲身边,没有母亲的地方,如何算得上是家呢?   侯府里气氛凝重,对母亲绝非善事,听说怀孕的最初三个月最为凶险,起码在这段时间里,要让薛自芳彻底消失在母亲的视野中。   如果能回镇国公府盘桓几天当然最好,可惜父亲不会同意,唯恐母亲一去不复返。   就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嘉德郡主派周宁传话,说是尚氏会在近几天到镇国公府走动,请母亲过去安排相看的事。   母亲让周宁回去,等定好了日子再回来知会一声,她即刻动身。   郝嬷嬷听说后,特意来母亲房里劝阻,说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调养身子,保住腹中的胎儿,三小姐的事以后再提也不打紧。   母亲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笑道:“谁知道明天的事呢,我现在也只能顾得上盈盈了。”   郝嬷嬷虽不愿听她说这种不长久的话,却也自知无力劝阻,只能打点好软轿,着令轿夫十倍的稳妥小心。   祖母和父亲不敢违逆郡主,也由她去了。   ·   因为临近年节,镇国公府里已经在筹备结彩的事宜,廊庑下都搭着脚手架,下人们七七八八地爬在架上,将或红或粉的彩绸编成花团,悬挂在层层斗拱上。   母亲由琼枝喜枝搀扶着,身边是周宁的媳妇周氏。   难得见到这样热闹喜庆的场面,又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母亲笑道:“这样的场景小时候常常见到,那时二哥也才十来岁,偷偷爬上架子,把周管事吓了一跳呢!”   那时周宁还是老国公爷的仆从,周氏捂嘴笑着,道:“姑奶奶又提这些,怪不好意思的!”   母亲又问道:“梨雪斋可着人布置了?”   周氏笑道:“那是当然,太夫人每年都记着您呢!”   母亲笑道:“稍晚些陪我回去看看,总不回去,都快把以前的事忘光了。”   冉念烟乖乖跟在大人身后,小手放在奶娘温热的掌心中。   今天她特意打扮过,母亲让她换上簇新的杏红小袄,下身是嫩嫩的鹅黄裙子,细软的黑发盘成两团小髻,用珍珠花簪固定住,垂下小小的石榴石流苏坠,虽是隆冬,远远看见这样一个小姑娘走来,总是让人感觉到暖春的气息。   往日来嘉德郡主的房间,总会看到徐宝则的身影,有时南府的柔则小姐也来凑趣,今日却不见她们的踪影。   冉念烟并不知道她是来相看谢昀的,自然觉得奇怪,先听母亲和嘉德郡主说了会儿闲话,曲氏和李氏也闻讯过来叙话,没多久,门外就传来“来了、来了”的碎语,继而是打帘的声音。   门帘掀起,一身靛蓝色妆花通袖袄、官绿色双襕马面裙的尚氏出现在门口,冉念烟原本已淡忘了尚氏的长相,直到她看见了尚氏背后的人。   一个身穿湖蓝漳缎直裰的白净少年,脸孔还保留着孩子稚气的圆润,眼睛总是弯弯的,因此好像时时都在笑着,看到他时,再苦闷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他是谢昀,上次在谢家茶会上,水榭里的一面之缘足以让人记住这个总是带着和善笑意的男孩子。   “见过诸位夫人。”他拱手行礼,不过十岁的年纪,却是有板有眼。   曲氏喜欢的不行,叫他坐在自己身边,让贴身丫鬟明春拿来一对缀着玉珠的络子送给他做见面礼。   谢昀接过了,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白生生的乖巧样子别提多讨人喜欢。   嘉德郡主笑道:“得了,孩子有孩子的事,咱们大人说大人的话,让他们听久了也会发闷。”   “沁芳——”她叫来丫鬟,“让谢三少爷和表小姐到暖阁里,等会儿再把泰哥儿、安哥儿他们几个叫来见见面,今日先不急着读书了。”   她又问尚氏:“对了,你家的大公子没来吗?”   尚氏道:“郡主贵人多忘事,我家暄儿在府学上书呢,昀儿是因郡主的意思特意告假过来请安的,稍后散了学,暄儿会和贵府的希则少爷一同回来。”   嘉德郡主道:“对,瞧我都给忘了,沁芳先把孩子带下去吧,我们也说些体己话,就从谢夫人的姑母,昔日在太后身边做女官的尚姑姑说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谢昀出场~~~   ☆、第二十五章   坐在暖阁里,冉念烟就算真是个孩子也该明白大人的用心, 何况尚氏的眼神里写满了不赞同。   可眼前的谢昀始终笑呵呵的, 果然是世家子弟的教养, 沁芳为他斟茶,他双手接过,微微颔首还礼,先把杯子让给冉念烟,周到之处让人如沐春风。   谢昀啜了口茶,见沁芳要回身开门,不紧不慢地问她:“沁芳姐姐去请你家少爷?”   沁芳点头道:“是的, 少爷小姐稍等,我去去就回, 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一并和我说了, 我去安排。”   谢昀看向冉念烟:“我都好的,听冉小姐的吧。”   沁芳笑了, “您不晓得我们家这位表小姐的性子,最是少言寡语, 什么都喜欢,又什么都不喜欢,行了,我知道了,你们都是好性情的人,干脆叫泰哥儿过来出主意吧,有他的地方没有不热闹的!”   说完,她转身退了出去,合上两扇槅扇。   暖阁里只剩下冉念烟和谢昀,一下子静的出奇,隔壁大人们的欢声笑语隐约传来,更显出此处尴尬地静默。   谢昀听了沁芳的话,不免对眼前的小姑娘感到新奇。谢家也是大家族,同龄的堂姐妹、表姐妹一只手数不清,可像冉念烟这么安静的,谢昀还是第一次见。   只见她头上是细巧的珍珠簪子和轻软的发带,借着窗间洒落的阳光看去,小巧的脸上有层细细的绒毛,明亮的眸子里蕴着一点光,似乎是察觉到被人注视,转头毫不怯懦地看向他。   一向以君子自律的谢昀蓦地收回视线,脸腾地红了,不知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古人说的登徒子一般被人抓住现形,可明明只是看看她而已,怎生就突然害羞起来!   大概是因为今早姐姐谢寻芳那一串不着边际的话吧,说他要去看未来的新娘子。   谢昀又喝了一口茶水,才大着胆子问道:“冉小姐今年芳龄?”   冉念烟很少被这样连着姓氏称呼过,又见他束手束脚的样子和方才在大人面前的从容自若大相径庭,不免笑了,道:“转过年去就七岁了。”   真是很少见到这么礼貌又单纯的人。   这些大家族里出来的孩子,礼仪周到的难免沾染大人身上的官场习气,少了赤子的天真,可那些一味天真的都是被宠溺坏了的,根基已败,将来难有大作为。   谢昀就像一枚浑然的璞玉,怀德不显,蕴玉其内。   “我比小姐虚长四岁,转过年去就十一了。”谢昀道,“咱们曾经见过的,冉小姐可还记得。”   还没等冉念烟开口,他就像唯恐她说不记得似的,又解释道:“就是今天春夏,在我们府上的莺啼晓,冉小姐和柔则姐姐一起过来,是楚国公府的丰则兄引荐的。”   他话一出口,才觉得叫徐柔则姐姐,却称冉念烟为小姐,似乎显得厚此薄彼。   “莺啼晓?”冉念烟疑惑道。   谢昀笑道:“就是我们家一处水榭的名字,因榭字犯了我家的姓氏,故而只称名字。”   冉念烟道:“谢三公子这么和气的人,我当然记得,只是‘莺啼晓’这三个字有何典故。”   谢昀道:“是我祖父取的名字,那里背靠着一排杨柳,清晨时时有成对的莺燕,叫声清脆悦耳,上次是错过了,等以后我常常带你去。”   他的脸忽然又红起来,试问他们非亲非故,怎么就能常常带她去自己家,还不是成婚后的事。   幸而冉念烟只是含笑点头,应该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门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迭声的“表妹和谢世兄在哪”,一听言语里的热情劲儿就知道是徐泰则到了。   果然如沁芳所说,徐泰则所到之处,焉有不热闹的?   谢昀起身去迎他,只见他一身大红贴里袍,衣襟上还系着一串金绿碧玺十八子佛珠,两人见过礼,徐泰则就一步三跳地跑到冉念烟身边,拍拍手,叫小厮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包袱拿过来。   再看随后进门的徐安则,此时虽已除了服,却还是素淡的深青直裰,头上是素银,一望便知是他那形如槁木的孀居寡母帮他打点的衣着。   徐安则一见谢昀,就把前些天读论语时的疑问提出来和他讨论,谢昀侃侃而谈,一旁的徐泰则托着下巴眉头直皱。   “咱们好不容易聚一聚,怎么尽说这些无趣的,快来看我和表妹下棋,上次输了一盘,这次看我杀回十局!”   原来,他带来的包袱正是一只围棋盘、两盒黑白云子,徐泰则不是不聪明,只是心思都花在博戏上,在同龄人中,他的棋力已算得上是佼佼者。   可惜冉念烟的棋路是谢暄教的,谢暄曾经用棋道教她理解天下之道,棋盘便是天下,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四角即是关陇、山东、江南、川蜀,四边即是三晋、齐鲁、江淮、两湖,腹地则是中原。中原虽重要,却是四战之地,不如把持住四角的任意一处,进可攻,退可守,为君者,也要首先遏制这四个地方的军阀。   正是这番高瞻远瞩将她的棋艺同徐泰则区别开来,不过百手,胜负已定,徐泰则急得满头大汗,观棋的人也是聚精会神,谢昀却暗暗疑惑,怎么这位冉家小姐的路数和大哥有几分相似?   末了,徐泰则将黑棋一扔,大笑道:“又输给你了,下次再战!只是你有什么好棋谱可不许瞒着我,我拿前儿得的《弈理指归》和你换。”   冉念烟笑道:“哪有什么棋谱,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场,下次奉陪。”   槅扇又被推开,沁芳走进来叫他们去正房,四个孩子跟着去了,徐安则悄悄对徐泰则道:“怎么不见宝则?”   徐泰则赶紧捂住他的嘴,轻声道:“上次宝则害大哥挨了一顿好打,大伯父和郡主生了好几天的气,她可不敢再过来了!”   徐安则立马噤声,他可不是徐夷则,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惹郡主。   正房里,孩子们在各自母亲身边坐定,母亲拍了拍冉念烟,指着嘉德郡主的方向,“盈盈到舅母那坐,好不好?”   冉念烟点点头,小跑着坐在嘉德郡主的罗汉床上,被她一把搂在怀里,笑道:“可怜见儿的,别和你娘回去了,留下给我做女儿吧!”   李氏笑道:“大嫂是高兴了,谢夫人可就麻烦了!”   正帮徐泰则整理衣袖的曲氏抬头问道:“这话怎么讲?”   李氏道:“方才签的婚书就作废了,还要和大嫂重签一份呀!”   在众人的笑声里,谢昀羞得耳根都红了,悄悄看着微笑着的冉念烟,只恨自己不能坏了礼数,否则一定要把头藏在大迎枕底下,再不要见人了。   李氏让丫鬟把刚满周岁的儿子抱来,孩子尚幼,只有个乳名叫康哥儿,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也不怕生,无论被谁抱在怀里都咯咯直笑,母亲抱着他舍不得撒手,只说:“若叫我有这个么孩子,我就去城外潭柘寺许上三千香油钱,烧上一世的长明灯!”   那边,曲氏和尚氏谈及故里,竟都是绍兴人,三代往上还是姻亲,论辈分曲氏要叫她一声表姐。   有了这层关系,就算是一向严肃的尚氏也热络起来,更是约定好以后常常走动,谢昀听了心里高兴,再想想,冉念烟又不常在徐家,就算跟母亲来了也未必见得她,不免又有些扫兴。   一直到了傍晚,周宁进来说希则少爷和谢家大公子回来了,嘉德郡主叫人在花厅摆饭,要母亲和尚氏一定留下赏光。   周宁却道:“寿宁侯府派了人过来接姑奶奶回去,要不要小的叫他们等着?”   在场的女眷们都掩嘴轻笑,嘉德郡主道:“到底是你的丈夫体贴,亲自派人接你,行了,那我也不留你了。”   母亲笑道:“光顾着在嫂子这儿说笑,还没和太夫人说上几句话,真是我的罪过,不如我先告退,去荣寿堂拜见母亲。”   她带着冉念烟来的时候,外祖母正在午睡,不便见人,因此错过了。   嘉德郡主也不强留,只是张罗着让周宁快把谢家大公子接来见见,叫沁芳送送冉念烟母女俩。   荣寿堂里,冉念烟和外祖母行过礼,用过了素斋,祖孙二人亲近了一会儿,母亲把谢昀的事和她说了:“……人又温厚,相貌也儒雅,关键是和盈盈也不讨厌,也算谈得来。”   外祖母点点头,说这是好事,来日也要见见未来的外孙女婿,不过今日就免了,一天见这么多人,别吓坏了孩子。   母亲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让奶娘把冉念烟带出去。   冉念烟知道,母亲要和外祖母说真话了。   因为顾忌着家丑不可外扬,薛自芳的事压在母亲心里太久,能和外祖母说说,也许能让母亲心里好受些,何况由外祖母出面解决这件事,总比母亲独自支撑要好。   就算要离开寿宁侯府,如果能让母亲得到安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带小姐去梨雪斋看看?”奶娘带她走出外祖母的房间后,提议道。   冉念烟每次来公府,都要去梨雪斋转转,好像和那里的一草一木很亲切似的。   冉念烟见红日垂在屋脊上,天边一片灿烂的云霞,不过是黑夜前最后一丝晚照。   她摇摇头,“天晚了,怕是要黑天,我不去那么远的地方,奶娘带我在花园里走走就好。”   奶娘点点头,帮他束紧了白狐狸毛镶边的风帽,陪她慢吞吞地踩着青石小径上的花砖,飞鱼出海的,夔龙戏花的,狮子绣球的,一步一个,转眼已到了扶摇亭外的假山旁。   此时日影朦胧,天已显出苍白的墨蓝,眼前渐渐暗下来。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请问,崇礼堂的花厅在什么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改完错字了_(:з」∠)_   ☆、第二十六章   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着狐裘披风的少年公子, 十二三的模样,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 单凭谈吐也能感受到雍容的气度,唯独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依旧洞然如炬,拱手行礼时露出微微颤抖的指尖,显然在冷风中徘徊了很久。   奶娘跟随夫人多年,多少见过徐家两府的少爷们,却从没见过眼前这位。   天色已晚, 花园冷僻,一个陌生少年前来搭话, 奶娘不由得起了提防之心,把冉念烟护在怀里, 她挣扎了一下,才从奶娘的手臂里探出半颗脑袋, 用力看清面前的人。   那人正是谢暄。   看来他不辨方向的老毛病从小就初见端倪,当年在四方对称的宫城里他都时常迷路, 冉念烟听说后特地派了两个小黄门专程为他引路。   谢暄看出对方的不信任,赶紧错开眼睛,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冒昧相问,在下姓谢,随家母来府上拜访,不料和希则兄走散了,烦劳请教崇礼堂在何处?”   奶娘一听是谢昀的兄长,再看他的形容举止也和谢昀相似,这才解除心防。   “原来是谢公子,失礼,失礼。”奶娘道,“这花园里道路复杂,公子第一次来,难怪会迷路。天色不早,我们小姐也该回荣寿堂了,正好顺路,不如一同走一程?”   谢暄如蒙大赦,再三谢过,跟随她们绕过了扶摇亭外的那片假山,便见澄明的月光毫无遮蔽地倾泻而下,银辉灿然,眼前豁然开朗。   月光照在同行女孩的面庞上,他这才发现就是上次在家中偶遇的那位小姐,说过的那句“古调虽自爱”令他印象颇深,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莫非是徐家的小姐?   冉念烟看谢暄的样子,料想他认出了自己,朝他笑了笑。   谢暄微笑道:“看来路程并不近。”   冉念烟道:“那是自然,你从崇礼堂到这里,已经绕过了大半个园子了。”   谢暄并无羞窘之色,笑道:“第一次来,不认识路,只能沿着一条青石路走下去,刚刚还经过了有一栋鬼气森森的楼阁,我见里面隐约有灯火,就敲门问路,开门的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人,见到我却又把门关上了,幸而遇到二位,否则迟迟不归,要让家母和府上的夫人们担心了。”   冉念烟莞尔一笑,奶娘也笑道:“谢公子去的应该是崇明楼,那是夷则少爷的居所,回去后千万不要和郡主提起,切记切记。”   徐夷则的住所最是偏僻,不知道的人很难找到,也难为谢暄偶然迷路就撞了进去。冉念烟心想,若徐夷则真是重生而来,见了上辈子的对头,岂能不气急败坏地关门。   谢暄以为她笑自己冒失,也不以为然地笑了,到了花园外,奶娘在三说明崇礼堂的方向后才担忧地看着他离去,带着冉念烟径直回到荣寿堂。   到了荣寿堂,还未走进外祖母的房间,却见周氏站在门外朝她们摆手。   奶娘凑上去小声问:“周姐姐,夫人和太夫人说了什么?”   周氏道:“说了什么不晓得,可太夫人派人去找国公爷呢。”   奶娘惊讶道:“叫国公爷来荣寿堂?”   周氏摇头道:“要是来这儿就好了,太夫人让国公爷直接去祠堂自领家法!”   谁人不知,镇国公府以军功起家,家法源自军法,一条人臂粗的刑杖,几十棍下去,纵使是钢筋铁骨也难挨下来,是以府中四代以来极少动用家法,上一次还是老国公爷在世时惩戒口出大不敬之言的胞弟。   看周氏的眼神,分明是埋怨这位姑奶奶和太夫人说了什么挑拨的话,惹得她对亲生儿子动用尘封几十年的家法。   奶娘也吓得噤声,担忧地望着冉念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声纷纷传来,却是尚未来得及换下官服的二老爷徐德和四老爷徐徕,两人也不顾下人们的眼光,直直跪在外祖母门前。   徐德一边叩首,一边朝着门内声泪俱下地哀求:“母亲,万万使不得啊!大哥究竟犯了什么罪过,何至于要用家法!三弟已经没了,咱们家不能再没有大哥!”   徐徕也叩首道:“母亲,俗话说天下无不是的父兄,就算兄长有疏失,我们也脱不了干系,也请责罚我们吧!”   他们这厢哀告不绝,徐德叩首不过是做个模样,徐徕却是来真的,纱帽都破了,直到额头磕出一块通红的印子,才见太夫人房里的大丫鬟闻莺推门出来,屈膝行礼道:“太夫人请老爷们进来说话。”   两人进了门,闻莺赶紧合上门,冉念烟看见母亲也跪在外祖母膝下,满脸泪痕。   外祖母冷冷看着两个儿子:“你们为那孽障求情也就罢了,还拿老三来伤我的心,若是他还活着,做出这等混账事,第一个动家法的还是我!”   母亲哭诉道:“娘!大哥纵有不是,也不该受这么大的惩罚,我的本意是和娘一吐心中苦闷,如今娘惩罚大哥一下,就是十倍应在了我的业报上!”   外祖母擦去母亲面上的泪痕,无奈地道:“快别哭了,你还有身子,别伤了身体。他该罚,也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儿子们记着,兄弟姐妹之间要一条心,我眼里容不得离心离德的孽畜!”   外祖母让闻莺、听泉她们将跪在地上的儿女都搀扶起来。   徐徕尚未坐稳,就忍不住问:“娘,大哥错在哪里,怎么就成了离心离德?”   母亲见他问起,就将薛自芳的事从头到尾又复述了一遍,这一夜将苦胆三番两次剖出来,人却好似麻木了一般,只是心里疼,再没泪水可流。   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没想到一向温厚的冉靖做出了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以官宦之后为妾也就算了,连一向怜爱妹妹的大哥竟然帮冉靖遮掩。   徐徕咬牙切齿,道:“冉家这么轻贱姐姐,他们的人就在门外?正好我去和他理论一番。”   徐德按住他:“四弟稍安勿躁,你和几个下人能理论出什么来!不能这么胡乱闹下去,薛自芳的事捅出来伤的是两家人的颜面,何况他们这件事情形特殊,薛氏算是患难不离,即便传出去,舆论未必向着问彤,还是先问清楚冉家其他人的意思,两家的事两家人自己解决。问彤,你婆婆怎么说?”   母亲叹道:“老太太自打出了这事就一直病着,哪里有心思管这烂摊子。”   徐德道:“冉家老太太病了,那你根本不该回来,应该在病床前用心侍奉,若是在老太太面前落下错处,被薛氏抢了先,怎么是好!”   徐徕冷笑道:“二哥还真是官场上的熟客,吏部的红人,明白什么叫左右逢源,哪晓得姐姐心里早就乱了方寸。”   徐德厉声道:“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乱来,我们在商量对策,你没有建议就不要插嘴!”   母亲赶紧打断了兄弟俩的争执,道:“四弟是为我好,可二哥说的的确有理,只是我身边的人都过于良善,要不就是糊里糊涂,原来还有个紫苑能帮我出头,我只后悔轻易地把她撵了出去,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千方百计护住她。”   外祖母道:“那是她自己造下的孽,怨不得你。”叹了口气,“算了,让你大哥回来吧,叫两个小厮去,若是打伤了就好生抬回来。”   她说这话时也透着几分悔意。   徐德赶紧跪下请罪,道:“恕儿子自作主张,大哥和娘素来母子情深,我料想以您的慈爱之心,不过是恨铁不成钢,不是真心要行家法,方才就擅自叫人停了手。”   外祖母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他的先斩后奏。   片刻后,徐衡走了进来,背上方才还有血痕,已经叫小厮处理过了,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刚要行礼却被外祖母止住。   外祖母道:“算了,我受不起你的礼!我只问你,你可知错了?”   徐衡不语。   外祖母道:“孽障!冉靖给了你什么好处,连亲妹妹都不顾了?”   徐衡道:“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妹妹,可是母亲也该明白妹夫的性情,最不愿平白背负人情,薛氏和他患难多年,她在世一日,妹夫就要照料她一日。”   外祖母并不否认他这一番话,接着问道:“你说那个薛氏家没了父母,她还有什么亲人,若给她家人些银钱,让他们把人接回去,也就算了。”   徐衡道:“她还有一个童生出身的叔叔,也被妹夫接到京城供养,就在前门外的云居胡同,薛氏入府前的院子里落脚。我见过他们,还算老实本分,对侄女也是颇有微词,只是未必肯接薛氏回去。”   外祖母冷笑道:“童生一年的廪膳才几两,怎么养得起妻儿,他还仰仗着侄女吃饭,怎么肯把人接回去。算了明天老二去一趟云居胡同,把话和他们说明,若是薛氏有非分之想,我们也不介意多一户仇家,要想在京城立住脚跟,就管好他们的侄女。”   徐德连忙应下来,临走前再三嘱咐兄长不要让郡主知道今晚他受了家法的事,万一惊动宫里,恐怕要影响家声。   当晚,母亲就留在镇国公府,带着冉念烟住在梨雪斋中。   第二日正逢休沐之期,父亲亲自来请罪,却被外祖母打发了,只留给他一句话,要来就要把薛自芳一同带来。   父亲听了不由得冷汗直下,没想到妻子真的把事情说了出去,回到家里坐在书斋里踱步良久。   薛自芳这几日在宜香院中久等不见人,如今听说他在书斋,就亲自张罗了一只三层的食盒,装了凉碟荤菜、酒水茶点,带着从云居胡同跟来的小丫鬟长秋,提着食盒来到书斋门外。   就在薛自芳只顾着软语宽慰心上人的同时,徐德已带着周宁来到了云居胡同一户不起眼的民居内,见到了正教幺子读书的薛谨。   薛谨四十多岁的人,却有五十岁的样貌,瘦骨嶙峋,走起来摇摇欲坠,有板有眼地给徐德行了大礼。   书蠹,还是年老不得志的书蠹!   在吏部阅人无数的徐德很快给这位薛老先生下了定义。   既然如此,也不需假意客套,他开宗明义地道:“老先生知道我为何而来吧。老先生也是读书人,合该有些骨鲠,怎么能任由亡兄的孤女给人做妾室呢?”   薛谨叹道:“亡兄身遭不幸,苦了我的侄女,上官既读孔孟之典,也该知道女子从一而终的道理,我那侄女除了寿宁侯府,也不该去别的地方。”   徐德心道,好个不该!分明是抱住一棵大树好乘凉!   他面上却依旧温和,笑道:“老先生好气性,可天下有气性的不止您一个,不巧,我们镇国公府的人也有些脾气。”   薛谨立刻眯起呆滞的眼睛,警觉道:“上官什么意思?”   剩下的话不用徐德亲自开口,周宁接过话头,道:“你的侄女无论如何是个妾室,要在我们徐家的姑奶奶之下。老先生读书如汗牛充栋,不过是个老童生,要在我们镇国公府之下,在人屋檐下,要学会低头。”   薛谨眨了眨眼,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言下之意,“上官是让老朽管教侄女?”   周宁笑道:“老先生果然通达!您学会了低头,可惜您的侄女还不会,做叔父的理应管教晚辈,不是吗?”   薛谨干咳两声,看着徐德不动声色的脸,道:“公府也不能仗势欺人!有没有王法了!”   徐德笑道:“老先生别误会,我们没这个意思。”   周宁道:“千万别误会,我们还没欺负您呢!”   徐德立刻叫周宁住嘴,客气道:“老先生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能帮上的都会尽量帮。”   他们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薛谨半百的人了,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也不过是迟迟不松口,为了从中要些好处罢了。当初寿宁侯将他们一家接到京城时,薛自芳并不十分赞同,若要指望她帮衬自己也是水中捞月,不如和镇国公府牵上关系,来日借此求他们赏个脸面,帮自己的小儿子挣得个前程,他们薛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至于侄女,她命途多舛,下半生无外乎做个妾室,伏低做小是她的本分,夫人说什么就该是什么,一辈子不许她踏入寿宁侯府也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   外祖母请了御医为女儿诊过平安脉,开了方子调养身体,冉念烟寸步不离地守着,只觉得在阳光下,母亲的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   外祖母问身边服侍的闻莺:“二老爷去了吗?”   闻莺道:“方才就动身了,恐怕现在已经到了。”   外祖母点点头,帮女儿将额前一缕碎发别在耳后,劝道:“睡会儿吧,昨晚又气了一场,当心对孩子不好。”   母亲摇头道:“娘,出了这样的事,我不知该不该要这孩子。”   外祖母道:“傻女儿,孩子是自己的,为什么不要?”   母亲道:“可是……我不想再留在冉家,看着薛自芳和他出双入对。”   外祖母道:“你二哥就是去帮你解决这件事的,你放心,薛自芳打哪来,回哪去,再不出现在你面前。”   母亲道:“可是只要一看见安绥,我就想起他对薛自芳的百般维护,我就忍不住的难过。何况人在他心里,就算把薛自芳赶出府去不过是让他觉得亏欠那个女人更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外祖母笑道:“花无千日好,世上的女人,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薛自芳以后也一样。只是你要知道,若是和离,两家声誉受损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盈盈你带不走,腹中的孩子你也带不走,你忍心让两个孩子落在那个女人手里吗?”   母亲看着冉念烟,握着她小小的温热的手掌,默默地摇头。   又过了一日,寿宁侯府的马车再次停在镇国公府的门前。   那晚的事没有惊动嘉德郡主,外祖母原本还担心这次瞒不过,幸而嘉德郡主又奉旨进宫了,想必依旧是为了太后的病情。   接踵而至的变化让这个历经了三朝的老人不由得怀疑起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天数存在,昔日的勋贵之家接二连三地陷入无谓的内耗中,元气大伤,连镇国公府和楚国公府也不例外,而太后每况愈下的身体和东宫太子的宿疾更是这种天数在皇家的应验。   她望着从庭院中映入三开大门内的天光,收回了这种杞人忧天似的忧思,眼下没什么比保护自己女儿更重要的了。   薛自芳是随着冉靖来到荣寿堂的,这栋远看饰朱铺碧的华屋,内里竟是如此晦暗,那些通壁大橱中的珍宝玉器明明擦拭的一尘不染,却都像蒙着一层沉重的不可名状的东西,让人的心也沉下来,使她不敢抬眼。   她只是用余光看见了端坐正位的徐府太夫人,一身香色长袄,玄色长裙,只是静静地坐着,不需直视她的眼神,就让堂下的人感到无以伦比的威慑。   薛自芳今日特别打扮过,绛紫色的长袄,铅白色的双襕马面裙,特意描画的远山眉,比时下年轻女子偏爱的新月眉更显稳重,她精心修饰出的沉稳大气,在这个老人面前却像是个轻浮的笑话。   她一直轻视徐问彤,觉得所谓的正室夫人不过尔尔,论起气度未必比她强,如今见了外祖母方知什么叫大家风范,先在气势上矮了半截,原本不甘心行跪拜之礼,现在也变得理所应当。   外祖母并没刁难他们,让人给他们看座,薛自芳推让一番,终于还是坐下,在这个目光如炬的老人面前,她不敢卖弄心计,只能听从。   “你是薛家的女儿,我就唤你一声薛小姐吧。”   薛自芳立刻起身,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这徐家太夫人的话里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提醒她,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居然甘心做妾室,另一个是告诉她,徐家根本没把她当做冉靖的房里人看待。   所谓的绵里藏针,无过于此。   “快坐下。”那老人极温和地道,“你的过去我都听说了,是个有情义的人,如今苦尽甘来,可想好了以后的事?”   不逼问她,却让她自己说,然后找出她话里的漏洞。   薛自芳顿时觉得身下舒适的太师椅如同铺着针毡,令她如芒刺在背,看着冉靖,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可是冉靖竟看向屋子东侧的一扇十尺宽的屏风。   那里有什么人?难道是徐问彤躲在暗处偷听——这样的事她做得出来,冉靖就这么挂念徐问彤?   薛自芳只觉得气血翻涌,强压下妒意,沉声道:“回禀太夫人,妾身身如浮萍,不过是求个着落罢了。”   徐家太夫人道:“你的着落不该由你自己做主,薛县丞虽然已经过世,可是还有一个胞弟尚在人世,你的终身大事,难道不该听听你叔父的意思?”   薛自芳已出了一身冷汗,直到看清了从屏风后走出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人——她的叔父薛谨。 作者有话要说:  老徐:一定是我开门方式不对,怎么看到了死谢暄…… 外祖母:姜还是老的辣,让我收拾一下欺负我女儿的人…… 更在这里啦~~~~   ☆、第二十七章   后来,冉念烟听闻莺提起那天, 看似羸弱的薛老先生是如何在众人面前怒斥薛自芳的。   “他说那薛氏一无父母之命, 二无媒妁之言, 撇下家乡的未婚夫婿,还想背着薛家人跟侯爷入京,身份不明就进了侯府,薛老头给太夫人赔了一千个不是,要把侄女接回去管教。”   喜枝一边扇着药炉里的火,一边道:“那薛谨也不是好东西,他能来京城, 还不是借了他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侄女的光。”   小文咯咯直笑,小苹嗑着瓜子道:“那岂不正好, 恶人自有恶人磨!”   兴许是她的声音大了些,琼枝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夺过她手里的瓜子袋子,皱眉道:“怕夫人听不见还是怎的?”   那天冉靖登门请罪, 千方百计请求岳母来梨雪斋见妻女一面,哀求妻子和他回去, 说家中老太太和大嫂如何挂念她们。   冉念烟本以为母亲会心软,谁知她只是道:“我和你恩义已断,又何苦用她们来让我回心转意?薛自芳的事一日不了结,我纵使回去也是心神不宁,害了腹中的孩子,你若还顾念这个孩子,就还我个清静吧。”   只要没闹到和离那步,外祖母也愿意让她们留下。   冉念烟问:“然后呢?”   闻莺道:“然后,太夫人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自然是让薛老头把人接走,就此两清。”   冉念烟摇头道:“我问的不是外祖母,是薛氏。”   闻莺笑道:“她还能怎么样,听说要被接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求姑爷开恩,在太夫人面前,姑爷还敢向着薛氏这个外人不成?”   只是表面上不敢,心里恐怕早已求了千百次情了。   冉念烟道:“薛谨有没有说别的,比如,薛氏曾和哪家有过婚约?”   这是她疏忽了,薛严过世时薛自芳已有十六七,不可能没有婚约在身,若能找到那户人家,不愁没法摆布她。   闻莺摇头。   显然,这薛谨也不是个草包,知道薛自芳曾经的婚事是个大筹码,不肯轻易说出来,但只要留着这个人,薛自芳就难以安心,自然会收敛许多。   冉念烟想着,就来到外祖母的房中,此时正是午睡的时间,下人们忙碌了一整个上午,也趁机偷闲,荣寿堂里静悄悄的。   老人家睡眠轻,不过是闭目养神,听见她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轻笑一声,叫周氏把她带到床前。   冉念烟坐在床沿儿上,轻轻地帮外祖母捶腿。   “你娘吃过药了?”外祖母问。   冉念烟点头,道:“吃过了,在梨雪斋午睡呢。”   外祖母笑着握住了冉念烟的小拳头,道:“今日身上不乏,不用敲了,找我有什么事?”   冉念烟笑道:“没事就不能给外祖母请安了?”   外祖母道:“我最知道你了,若是无事还不躲在房里看书,说吧,外祖母都答应你就是了。”   冉念烟听她这么说,微微正色道:“盈盈求外祖母一件事,希望外祖母把薛老先生留在咱们府里。”   外祖母眉头一皱,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冉念烟摇头道:“是我听说他帮了娘亲,若把他们一家留在府里,以后还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外祖母释然一笑,揉着她的头发,道:“物尽其用,人尽其能,薛谨在咱们府里不过是百无一用的清客,若让他继续留在云居胡同看着薛自芳,远比另找一个眼线要可靠。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也不要和你娘说,一切有外祖母。”   钱权二物,足以移人心志,薛谨既然能帮着外人斥责自己的侄女,显然不是个清高到视钱权为无物的人。   祖母听闻了薛自芳曾有婚约后,病又重了几分。   重重压力之下,父亲只能将薛自芳送走,她在京城别无亲眷,只有薛谨能收留她,整日面对着撕破脸皮的叔父一家,其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不过这些都和冉念烟无关了,她现在唯一在意的就是母亲的身体。   父亲没有母亲也能活得很好,可母亲不一样,最明显的就是食欲不振,厨房换着法地变换粥菜,可母亲不过是懒懒散散地动动筷子,不知是怀孕之故,还是真的没有食欲。   郝嬷嬷时常倚在门首看喜枝煎药,叹道:“难怪夫人吃不下,每日三顿汤药,两顿丸药,哪里还有胃口吃饭?听说宫里多有秘方,不然你和琼枝去求郡主,要来那方子试试?”   喜枝白了郝嬷嬷一眼,道:“太夫人最怕消息传进万岁爷耳朵里,如今郡主入宫侍疾去了,要不嬷嬷亲自去求?”   郝嬷嬷讨了个没趣,不言不语地转身走了,心里却记住了喜枝今日这记白眼。   连着下了几场大雪,转眼已经是腊月。   京城三面环山,空气凝滞,深冬时千家万户烧煤取暖,尘气难以消散。当今圣上素有哮病,每逢冬日就要移驾城外的南山御苑避尘气,内阁、六部、九卿随行,徐德和徐徕亦在其列。   因为太后的病症,今年的南山之行较之往年已迟了月余,还是太医院院判周世济担忧圣躬,泣血相劝,才促成了此次行程。   镇国公府在南山有处别院,每年徐德和徐徕伴驾出城,徐府家眷们都随之搬入别院中小住几日,太夫人特意关照过要带上冉念烟,她的母亲要留在府上休养,将她带走正好免去顾盼之忧。   徐府人多,除了大宗的子弟,还有旁宗的四户人家,光是主家的马车就有十三四辆,加上有头有脸的丫鬟仆妇的,还有南府的,一路上浩浩荡荡,不见首尾。   冉念烟和表姐柔则、表妹宝则共乘一辆,每人带了一个丫鬟随身侍奉,奶娘们都跟在后面的车里。   冉念烟带了流苏过来,把琼枝和喜枝两个陪嫁都留给母亲。宝则带来的人她之前见过,名叫拂柳,是从太夫人房里拨出去的一等丫鬟,柔则身边的却是生面孔,十四五的年纪,圆脸长眼,看起来老实本分,名叫秋痕。   马车宽敞,坐了六个女孩子也不显拥挤,中间还生了一炉银丝炭,温暖如初,小姐们渐渐把各自的手炉放下了。   柔则拿出丝线,和秋痕一起打络子,宝则瞧着好玩,也想要一条,秋痕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瞧着自家小姐的脸色,把东西给了宝则,却见她摆弄出一团死结,又向秋痕要新的。   冉念烟让流苏把带来的桂容斋糖果分给众人,宝则这才忘了丝线的事。   徐柔则知道冉念烟是在帮自己解围,感激地看着她。她们家的情况和北府不同,不过是顶着空头衔吃死俸禄,没有实权,她的父亲只是个荫补的秘书郎,又有个快到成婚年龄的兄长,家用颇为拮据,否则也轮不到堂堂一个嫡出小姐在路上赶着做活。   宝则吃了糖,又嫌道路颠簸,抱怨了几句,柔则笑着劝她:“妹妹也别光想着眼前的事,想想等下到了别院,每座院中都有温泉,还有用温泉水养出的瓜果。”   这处别院是北徐出资主持修建的,宝则颇为自豪地道:“可不是嘛!表姐之前没去过我们家的别院吧,温泉水是从南山引来的,和皇帝皇后用的是一样的,最是滋养人,用温泉水浇灌出的瓜果都格外清甜,别看外面数九隆冬,咱们还有桃子、杏子吃呢!”   冉念烟自然是去过的,不过是顺着她的意赞扬两句,徐宝则本想看冉念烟被自己比下去后失落的样子,谁知她无动于衷,也就停下滔滔不绝的吹捧,又托着腮喊无聊,要找东西玩,吓得徐柔则赶紧收好了自己的打好的两条红白梅花络子,这可是要给兄长缝在斗篷上的,不能叫宝则拿去。   这下柔则也无事可做,见冉念烟掀开窗帘望向外面,也跟着往外看,只见流景飞逝,不觉已到了城外的官驿,车夫给马匹添草料,女眷们都下车,来到驿站中休息。   周宁和高平已经先带人把驿站从里到外检查过一遍,肃清了闲杂人等,公府自有侍奉茶水点心的人,不用这荒野小驿的管事伺候。   徐府人多,正堂是南北两府的大宗,其余的亲眷只能在偏方休息。等后面的人进了驿站时,太夫人已带着三个女孩用过一盏茶,耳听得外面一串轻快又嘈杂的脚步声,太夫人就对周氏笑道:“一准是泰哥儿来了!”   二夫人曲氏尴尬地笑笑,道:“这孩子,也十岁了,还是不稳重,叫母亲见笑了!”   下一瞬,就见徐徕和南府的徐彻、徐征带着男孩子们来到堂上,一同给太夫人行过礼,唯独不见徐德和徐泰则。   太夫人问道:“老二和泰哥儿呢?方才还听见这孩子的声音。”   徐徕无奈道:“二哥在外面斥责泰哥儿呢。”   徐德对这个顽劣的次子向来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地斥责他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太夫人也不觉得十分惊讶,道:“这孩子又做了什么事碍了他爹的眼?”   南府那对双生子中的兄长徐令宣已站起来,掩抑不住笑意,奶声奶气地说:“五叔在路上点了一支鞭炮,随便一扔,没想到扔进了一辆马车的车轮下,把车上的人吓坏了!”   太夫人道:“是南府的车还是北府的车,可曾伤了人?”   徐彻叹气道:“叔祖母不必担心,没伤到人,车上也不是咱们家的人。”   的确有几户表亲跟着前来,在场的人也没觉得奇怪。   太夫人道:“伤了外人也不是好事,这孩子该罚,带到我面前来,我亲自和他说道理,让他过去赔礼就是了。”   徐彻道:“别叫泰哥儿亲自去了,是陈家的马车。”   在场的人都没了声息,曲氏轻声道:“是哪个陈家?”   徐彻道:“还能是哪个陈家,就是我庶姐的夫婿,内务府总办郎中陈恩。”      ☆、第二十八章   俗话讲“树小屋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 说的正是负责宫廷采办的内务府官员, 他们一般出身寒门, 品级不高,却是总领宫内银、皮、瓷、缎、衣、茶六库,拿着内帑库银办事,油水极大,以至于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就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置办下颇为讲究的宅院,一跃晋升为官场新贵。   也正是这种层出不穷的暴富让世家看不上眼,觉得内务府的官员多是投机取巧之辈, 毫无背景门第,最不愿和他们打交道, 遑论结亲。   徐彻的庶姐徐青萍却是个异数,因为她是楚国公入赘刘家时所得的女儿, 十岁前都被唤作刘青萍,又目睹了父亲东山再起后对母亲弃若敝履, 和徐家隔阂颇深,名义上是公府庶女, 实际上没人管得了她。   她的兄长徐牧斋也是一样桀骜难驯,当初徐曾要他按字辈更名为徐衙,却被一口回绝了,而他拒绝徐曾时所说的话南北两徐无人不知。   “若不是母亲教导我孝敬恭顺,我连这个‘徐’字都未必肯认下。”   几十年来,提起徐牧斋和徐青萍这对兄妹,两府无人不咂舌,多半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下一个被驳了脸面的就是自己。   然而,徐泰则却用鞭炮惊了徐青萍夫家的车驾,在场的人都捏了一把冷汗,悄悄地看向强撑着笑脸的曲氏,眼中满含同情。   在对待徐牧斋和徐青萍的问题上,北府一直采取回避的姿态,没想到却被徐泰则推到风口浪尖。   太夫人道:“陈家的车上有什么人?”   徐征起身解释道:“不过是我那庶姐和她的儿子,叔祖母不用担心,孩子的无心之失而已,没伤到人。”   徐令和摇头道:“才不是,叔祖您是没看见,陈青吓得从马车上跳下来了,还摔在地上滚了几圈!”   他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地模仿陈青的窘态,徐令宣也跟着解气地拍手大笑。   陈青是小门小户的独生子,从小娇养大的,又赶上父亲最风光的日子,难免有些不可一世,兄弟俩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却不敢招惹,没想到五叔帮他们解了心病,他们现在最佩服的就是五叔了!   徐彻瞪了长子徐恒则一眼,徐恒则的妻子邓氏赶紧捂住两个儿子的嘴,起身对着太夫人赔礼。   太夫人道:“孩子说的是实话,的确是泰则顽劣,给南府添麻烦了,先请陈家的人过来与我说说那孩子的情形,请医问药的花销都从北府的账上出,改日泰则亲自登门赔罪。”   徐彻道:“方才已经问过了,孩子没事,只是姐姐对泰则颇有怨言,我已经劝过她了,何必跟孩子计较!”   太夫人摇头,最终还是罚徐泰则登门赔礼,在别院里闭门思过,抄写家训,南府的人见状,也把和徐泰则同坐一车的徐丰则推了出去,说他身为兄长,未能管教弟弟,罚他和徐泰则一起思过。   这些孩子里少了徐泰则,终究显得无趣许多。   到了别院后,各自分了院落住下,冉念烟身边没有父母,便和外祖母住在南菖院,倒是背山临湖、风景绝佳之处,流苏帮她舀来温泉水,先舒舒服服地洗漱过,换上轻软的丝绸内衫,坐在氤氲着温泉蒸汽的暖室内吃着银碟里切成小块的瓜果。   不得不说,当年外祖父的确会享受,这样的日子不比宫中贵人差。   老镇国公喜欢收藏书籍,留在府中的都是挑选过、适合子弟们研读的,别院的书斋里则有许多怪力乱神、世情冷暖的杂书,冉念烟叫南菖院的小丫鬟阿穗去拿几本类似《玄怪录》、《述异记》之类书给她解闷。   别院里的佣人不似府里的机灵能干,却多了几分憨厚,阿穗跑着去跑着回,怀里抱了一摞书,大冬天的热出一身汗,冉念烟觉得她质朴可爱,也赏了她一碟果子,低头扫了几页书,却见阿穗并没动那碟果子。   流苏极有眼力见地对阿穗道:“吃吧,小姐赏你的。”   阿穗却摇头,“奴婢想拿回去和姐妹们分。”   看阿穗的模样和口气像是附近农家的女孩子,不是家生奴婢,冉念烟问她:“你的姐妹也在这里?”   阿穗道:“不是亲生的,是和我一起到这儿来的妹妹,差不多和小姐一个年纪。我们不像府里的姐姐们见过世面,一碟果子也是稀罕物。”   流苏撇撇嘴,把下人和小姐相提并论,果然是没见过市面的丫头。   冉念烟却没在意,她想起一件事,翡清在进入公府前就是在城外的别院当差,原本叫阿善,不知这阿穗口中的妹妹是不是翡清。   “你那妹妹可叫阿善?”   阿穗摇头道:“不是,不过小姐要找叫阿善的,奴婢可以帮您,只是咱们这儿虽比不的府里,却也有百十来号人呢,小姐恐怕要等等。”   冉念烟道:“不急,你且找着,找到了直接把人带到我这里来,只是不要告诉别人,太夫人也不行。”   阿穗重重地点头,转身离去。   流苏觉得奇怪,小姐第一次来到徐家的别院,怎么可能事先认识这里的丫鬟,一定是觉得阿穗土里土气不顺眼,以找人为借口把她撵出去。   “小姐,使唤的人不合心意,和太夫人说一声就是了,小姐再怎么说也是徐家的外孙女,不需事事小心谨慎。”   冉念烟并没和她过多解释,只说了句“阿穗挺好的”,就接着翻书去了。   太夫人沐浴后留在正房休息,三个媳妇坐在身边叙话,谈论的自然是徐泰则和陈青的事。   曲氏素来要强、好脸面,涂得脂光粉艳却也难掩脸上的懊丧之色。   李氏道:“二嫂别自责了,陈青又没受伤,不过是受了惊吓,泰哥儿也领罚了,于情于理事情都该翻过篇儿去。若他们真要纠缠下去,说到底,徐青萍母子俩都不敢跟着徐府过来。”   陈恩也在伴驾之列,只是他在南山没有产业,家小本不必跟随,是徐青萍不放心丈夫孤身前来,执意带着儿子暂住在徐家的别院中。   楚国公不敢拒绝自己的女儿,怕她搅得家宅不宁,原本想让镇国公府的太夫人帮着劝阻,可镇国公府也出了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长住的事,因此也就不了了之了。   曲氏摇头道:“谢谢弟妹宽慰,泰则该罚,我现在只祈求那位青萍姑奶奶平平安安,早日把这件事忘了,别因为泰则一人的错,惹得整个北府都不安宁!”   李氏道:“也难为丰则那孩子了,没做错什么却跟着一起受罚。”   曲氏道:“我也这么觉得,听说他家没什么积蓄,这孩子又是读书用钱的时候,我已派人给他母亲送去些笔墨之资,就算赔不是了。”   李氏点头称是,只有太夫人和一言不发的何氏眼中闪过异样,曲氏这么做虽是善意,却不知道徐丰则一家的秉性最是清高,给他们银钱,他们绝不会收下,说不定还会以为是接济,两面不讨好。   就在另一边,徐柔则满脸苦恼地来到冉念烟房内,把曲氏派人送钱的事和她说了。   “我爹把婶婶派来的人请出去了,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我娘说为了亲戚间的脸面应该收下,我爹就突然生气起来,说我娘贪求富贵,突然又开始骂自己不争气……我很害怕,能陪陪我吗?”   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冉念烟知道她这是吓坏了,可是徐征的坏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人在不得志的逆境中要想保持心境平和的确很难。   人穷志短,不是妄语。   比如今天,南府让徐丰则领罚不是他真有过错,而是北府没袒护徐泰则,南府为了偿还人情,就要推出一个人共同受罚,倘若徐征是高官显贵,恐怕也轮不到徐丰则代人受过。   想必徐征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失望。   她拍着徐柔则的背,劝道:“表姐别伤心了,也不知道两位表哥现在怎么样,嬷嬷们有没有刁难他们。”   他们闭门思过的地方是书斋后的一处偏僻房舍,冉念烟上辈子知道这个地方,阴冷幽僻,正对着风口,若不是升起好几只火盆,很难保持暖和。   当时,徐夷则就住在那里,看来他的待遇和正经少爷们犯错受罚时是一样的,想想也没错,徐夷则的出身就是他此生最大的罪过。   不过这次嘉德郡主不在,徐夷则也搬到南菖院里了,冉念烟不愿意见他,自然紧闭房门不出,连挑选解闷的书册都由丫鬟代劳。   谁知,徐柔则听到她这番话,突然担心起哥哥,抬头泪眼汪汪地道:“盈盈,你和我去看看哥哥他们吧!太夫人让他们闭门思过,却没不让咱们靠近,咱们趁着晚饭前偷偷去,偷偷回,好不好?”   冉念烟无奈地笑道:“表姐,你找大人话里的漏洞,却要明白大人们才不管那么多,错了就是错了,就要受罚,不会因为没说不让咱们去,就默许咱们胡来的。”   徐柔则失落地背过身去,苦苦思索着如果连冉念烟都不帮她,还有谁肯帮她。   面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冉念烟从来硬不下心肠,而徐柔则更是少数几个算得上是自己人的姐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多考六级的吧~~祝好成绩~~   ☆、第二十九章   冉念烟明白,徐柔则并不仅是担心哥哥, 实则是心里恐惧, 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事物罢了, 否则纵使自己不帮她,她也会一个人去的。   “你若是担心,就派两个这里的小丫鬟过去看看,总比咱们自己去要稳妥。”   徐柔则想了片刻,让秋痕拿出两吊钱,准备赏给跑腿的下人,秋痕磨磨蹭蹭地找起来。   冉念烟道:“姐姐若信得过我, 就让我手下的阿穗代劳吧,我本来就让她帮忙找人的, 不过是再添一句话而已,不费什么工夫。”   徐柔则明显松了口气, 什么事都好说,只有用钱这一项上, 她无能为力,却还是客套了几句:“妹妹先帮我垫上, 来日一定把钱还给你,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的。”   冉念烟点点头,转移了话题:“姐姐之前结的络子真好看,我这里正好有丝线,不如教教我?”   徐柔则笑道:“算不上什么本是,不过是我平日无聊,随手做做,熟能生巧罢了,妹妹聪明,想必一学就会。”   毕竟是自家晚辈,徐家不会真正苛待他们,炭火自然烧得足足的,服侍的人就守在门外,考虑到徐丰则来年考府试,还特意派人准备了笔墨书册,如此一来,倒和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真正的好戏还是在南菖院里,孩子间斗气也好,争吵也好,都是简单纯粹的,复杂之处反而在大人身上。   明日,几位有官职在身的老爷就要入南山苑供职,今晚的晚膳算是难得的家宴,南北两府的男女老少都聚在太夫人房中,倒比年节还要热闹几分。   人来的齐全,自然也少不了徐青萍和陈恩,她在入席之前对着铜镜打扮了很久,陈恩早已换好了一身簇新的绀青道袍,坐在椅子上看着墙角的西洋自鸣钟,催促道:“时间到了,你快些吧,多大一张脸能让你折腾那么久!”   果然是寒门出身,为官多年还是带着挥之不去的乡音。   徐青萍盯着镜中修饰得宜的容颜,又把细眉勾画了一遍,往薄唇上点了胭脂,心不在焉地回应丈夫:“你不懂,今天有场好戏等着我呢,不摆足了架势,怎么对得起徐家人几十年来的关照。”   陈恩道:“青儿也没怎么样,有必要争一时之气吗,你和你大哥跟徐家僵持多少年了,图的是什么?爵位?那种虚衔,留之无用,弃之可惜,楚国公府现在不过是一堆空架子,咱们哪家不比他们强?为了岳母?她老人家早就不问红尘俗世,你们又何苦来呢!”   徐青萍嗤笑一声,“图的就是个痛快,我们兄妹二人肯饶过他们,他们当年可没对我们心存半分客气,把我们从金陵接来又当做累赘一样冷落在一旁,现在他们想安生,想留个好名声?晚了!我娘是看透了,可我还没看透呢。”   陈恩自然知道妻子在楚国公府时的煎熬,若是继母真心待她,也不会轮到自己这样一介毫无根基的书生娶到公府的小姐,这么多年他憋着一口气不择手段地追求加官进爵,也是为了让妻子心里平衡,哪成想官越做越大,妻子依旧恨意难消,还把自己牵扯进漩涡里。   公府里几位内兄内弟原本对他还算客气,现在也像看仇人一样。   他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一家人,斗来斗去能落下什么好处!”   徐青萍奇怪地看着他,道:“谁要和他们斗了?我还犯不着为了这芝麻绿豆大的事得罪北府的人,他们风头正盛,南府却如你所说,只剩个空架子,徐彻那个软骨头已经巴结到什么地步——为了在北府老太太面前维持和气,把亲侄子送上去顶罪,徐征能没有怨言?我就要让徐彻明白,什么叫得不偿失。”   ·   晚膳后,大人们在正房看戏,男孩子们也陪着去了,只剩下柔则、宝则和其余几个旁支的女孩子在暖阁里闲坐,不是性子安静腼腆,就是提不起兴致,一时间有些无聊,只远远听见咿呀的戏腔传来,别处的热闹更显出此间的冷清。   “这可是荣德成排演的新戏呢!”徐宝则不无羡慕地说,“我也想去看看,姐姐陪我去!”   徐柔则被她抱住了手臂,无奈道:“大人们要说话,我们不好去凑热闹的。”   徐宝则不服气地说:“为什么哥哥们能去,我们就不行?”   徐柔则好笑道:“大人们谈公事,兄弟们迟早也要入仕,多见见世面有好处,咱们去了有什么用,还不是打闷葫芦。”   她说完,又叫秋痕拿出丝线,准备继续教冉念烟打络子,考虑到她年纪小,手上没力气,都是从最简单的绳结教起,不需要银针辅助,光靠两只手就能挽成。   徐宝则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见冉念烟三下五下就打好了一枚同心结,又见徐柔则笑眯眯称赞她的样子,突然想起那天在马车上自己学了半天都没学好时,她们主仆俩讳莫如深的表情,顿时无名火起,推了徐柔则一把,骂她“分不清亲疏内外”,随即把桌上的丝线统统甩在地上,跺着脚跑出去。   其他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这场好戏,围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眼中不乏对徐柔则和冉念烟的嘲笑。   十几岁的孩子,单纯、无知、恶毒,见了被欺负的总要补上两句奚落的话,反而对施暴者顶礼膜拜,何况徐宝则一向出手大方,哄她开心能得到不少好处,而徐柔则浑身透着寒怆,虽是大宗的嫡出小姐,看起来和她们也没多少差别,所谓落败凤凰不如鸡,自然从根源上对她生出不屑。   千夫所指之下,徐柔则觉得口里发干,疑惑地看着冉念烟,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   “我……我又惹她生气了?”   她说着,随即委屈起来。亲哥哥被牵连,自己还无端受徐宝则的气,难道他们家上辈子欠了北府的人情债?果然是人穷志短,人前人后都没法挺胸抬头,她忍不住捂着脸啜泣起来。   秋痕帮自家小姐擦眼泪,自己也哭了起来,哽咽道:“小姐别哭了。”   冉念烟面无表情地看着哭做一团的主仆二人,不明白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软弱。   她忽然想起了徐衡那番有关“妇人之仁”的论述,只怪世人混淆了善良和懦弱,难道只有任人宰割才算得上是善良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是卑劣?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总是让自己处于可怜境地的人不是善良,只是懦弱,因为懦弱,所以连自己身边的事都解决不了。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他看似生存在夹缝中,进退两难,可这种困境不就是他自己造成的吗?渴望扮演心中的圣人,沉迷在不愿伤害任何人的幻想中,实际上伤害了所有的人。   不过是极端自我的表演欲罢了。   想到这里,她长出了一口气,表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现实,要戳破她自欺欺人的梦境,用善良掩饰懦弱无法带给她任何东西,除了无休止的麻烦。   可就在她开口之前,另一个人的声音已经响起。   “啧,看来徐大小姐还挺喜欢被人欺负的嘛。”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十四五的少年,眉眼纤细,骨子里的狡猾都写在眼神里,身上是香色织金道袍,孔雀羽捻成的丝绦,猫儿睛的带钩,面如冠玉,颜如渥丹,只是看人时吝啬得只肯用半边眼睛,似乎谁都不值得他正眼看待。   冉念烟虽没见过他,可仅凭第一眼就能确定,他一定是陈青。   世家子弟讲究的是收敛锋芒,一个圈子里,谁家是什么境况,相互都知根知底,不用在穿戴上刻意炫耀,平日的衣着未必是簇新的,尤其是带钩、发簪、扇坠等细节处,用的往往是祖辈传下来的老物件。   而那些从头到脚焕然如新的必定是刚跻身士林的寒门子弟,这样的人除了陈青还能有谁?   徐柔则没想到会见到陈青,怔愣半晌,还是秋痕先反应过来,厉声道:“您是什么意思,谁会喜欢受欺负,说风凉话也就罢了,请别那么刻薄!”   陈青施施然坐在徐柔则对面,眯眼打量她充满防备的神情,笑道:“那我换个词——享受,徐大小姐很享受被人同情。”   “你!”秋痕当即站起,指着陈青大叫,“表少爷放尊重些!”   陈青笑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认为,说真话才是最尊重的行为,假话好听,却是拿对方当傻瓜,你们小姐是想被我用真话尊重,还是被我当傻瓜戏弄?”   此时此刻,冉念烟总算理解徐令宣、徐令和两兄弟对陈青发乎情、止乎礼的厌恶了,这个人说起话来总是带着三分挑衅,以戏弄别人为乐,不过的确很聪明,可是仅凭傲慢这一点就足以毁掉他所有的聪明。   怪不得此人在官场上声名不显,谦逊的普通人和不驯的聪明人,官僚们永远倾向于第一种,除非他遇到一个能忍受他锋芒的伯乐。   徐柔则有些失神,冷冷道:“你专程来就是为了嘲笑我?”   陈青摇头道:“我来找一个朋友,顺便看看你,毕竟连累你哥哥无辜受罚,是我的过错。”   徐柔则讪讪道:“表哥的美意我心领了。”说完扭过脸去,不再理会他。   陈青笑着告辞,只是行动之间露出手腕上包扎的痕迹。      ☆、第三十章   徐宝则在回廊里闷坐,自然有一帮小姐妹围在她身边奉承。   “柔则小姐和表小姐亲厚, 对同族同姓的宝则小姐却冷冷淡淡的。”   “大抵是可怜人同情可怜人罢了, 要不是寿宁侯府不安宁, 她又何必来咱们这儿?”   “一个穷酸,一个没父亲疼爱,哪里配得上和姐姐来往!”   徐宝则听在耳朵里,心里却并不痛快。   没有冉念烟时,徐柔则最在意的就是她。   没有康哥儿时,母亲最喜欢的就是她。   怎么一眨眼,全都变了?   她托着腮坐在飞来椅上, 呆呆地望着屋檐下一排随风摇晃的灯笼,身后的窃窃私语令她厌烦, 这些胁肩谄笑的人太多了也让人腻歪。   “你们在唠叨什么!”她不耐烦地转身问道。   “陈家少爷方才来过,进房和两位小姐说了几句话, 现在又往徐夷则的东跨院去了。”   和别人说了话,却连打一声招呼的时间不肯留给徐宝则, 谁都听得出言外之意。   ·   笔架跟在陈青身后,臊眉耷眼, 郁郁寡欢。   他是徐家的家生奴仆,八岁时被派给徐夷则做小厮,算来也有七年了,没享过半点福不说,还跟着少爷处处受排挤,他心里难受,眉头就皱起来,小小年纪眉间就挤出笔架似的川字。   没想到今天,他又要替陈青少爷发愁。   “陈少爷,您知道我们宝则小姐娇气,人人都要捧着她,您怎么连声招呼都不和她打!”   陈青笑道:“你怕她记恨我?放心,她只会记恨那两位小姐和你们家少爷。”   笔架想了想,确实如此,宝则小姐只会嫉妒抢她风头的人。   “那您就更该打声招呼了,我们少爷还不够可怜吗,这下又添了个仇人!”笔架愁眉苦脸地抱怨,拉紧了身上的旧袄子,看着陈青似笑非笑的脸,不明白少爷怎么惹上这尊瘟神,自己已经够不受待见了,又和南府的眼中钉交往。   方才他分明看见宝则小姐气冲冲地往正房去了,八成是要到太夫人面前告状。   陈青来到东跨院,笔架心不在焉地把他带到房里。   房间里生着一盆炭火,点起一盏孤灯,徐夷则正在灯下翻书,一身半旧的青衣,不起眼处可见缝补的痕迹,针脚粗劣,正是笔架的杰作。   不合体的衣装也好,过于冷清的环境也罢,他都没有流露出丝毫难堪,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安之若素。   笔架不由得叹了口气,少爷就是这样,仿佛事事都不放在心上。   陈青不等人请,直接坐在徐夷则对面,笔架奉茶前先帮他打水净手,心里嘀咕,这陈少爷怪癖真多,不净手不碰杯盏,也不怕打湿了手腕上的伤口。   徐夷则的眼睛并没离开书册,随口道:“受伤了还四处走动,不怕给你娘找麻烦?”   陈青正用盖碗滤茶,嗤笑一声,道:“你也觉得我娘会借着这件事小题大做?真巧,我也怕她这样,所以特意出来在表妹们眼前转转,顺便过来看看你。放心,有唠唠叨叨的徐宝则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消息就会传到你祖母的耳朵里,等着给你那两位好兄弟接风洗尘吧。”   徐夷则道:“难得你心善一回。”   陈青笑道:“我几时心不善?是旁人先入为主,我也没心情委曲求全地装好人,随他们去了。倒是你,那位郡主不在,他们还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说完,饮了一口杯中绿茶,当即撂下杯子,露出极嫌恶的表情。   “陈年的高碎,他们就拿这玩意儿糊弄你?改天送你两包峨眉雪芽,宫里的东西,吃完再管我要。”   徐夷则并没理会他的第二个问题,道:“我在场,二叔会不自在。”   陈青感叹道:“他还真等着当镇国公府的老太爷?不是我瞧不起他的宝贝儿子徐希则,呆头呆脑,生来就是个翰林先生的命,可以修身齐家,却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胆魄,镇国公府若是交到他的手上,迟早要沦落成第二个楚国公府。”   徐夷则道:“楚国公府有什么不好,起码不被猜忌。陛下提防镇国公府早已不是秘密了,为什么西北的形势稍有好转,就把父亲从边镇调回京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看不出。”   陈青点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你们家长盛不衰,在大梁也算是异数,立国百余年,勋贵世家也腐化了百余年,陛下有意启用寒门子弟牵制世家,外面早已是寒门子弟的天下了,将来要开刀,你们镇国公府首当其冲。不过你放心,将来我官居一品,位列九卿,少不了提拔你。”   徐夷则笑了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难道世家真会坐以待毙不成?只怕到时候以清君侧的名义清剿你们这些寒门的后起之秀,陈家少爷还要在午门外跪谢我的不杀之恩。”   陈青以为他只是在抬杠,笑道:“真到了那种境地,我也不会求饶,因为你才不是会顾念旧情的人,求你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徐夷则默然垂眼,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   “咱们不过是臆测,十年后的事就留到十年后解决吧。”   陈青不以为然,“还用得了十年?太后病重,陛下也并非盛年,虽然国本已立,可是许多人不支持这个病弱的太子,仅在这件事上,朝中就能分出三个派系——□□、滕王党、齐王党,这还没涉及和突厥的战事呢,再加上主战、主和两派分野,你觉得是很久以后的事,依我看近在眼前。”   说道激动处,他翘脚坐起,“你父亲主派,十有八、九要归附同是主战派的滕王殿下,楚国公府说不准,不过以他们矫情的正统观念,别说太子身体羸弱,就算他是个瘫子、瞎子、残废,也是要被顶礼膜拜的君上,光是你们两府的好戏就够我看上半辈子的。”   笔架在一旁听得直打瞌睡,不明白这陈少爷为什么对朝廷上的事那么感兴趣,没看出他们夷则少爷完全是在应付吗?   想想夷则少爷平日的爱好,无非是读书习字,跟着国公爷去校场修习骑射,最是本分,从不谈论国事,怎么就和这个指点江山的陈少爷走得这么近?幸亏他笔架嘴巴严,否则光是诅咒太子这条,就足够以大不敬之罪论杀。   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全是陈青的夸夸其谈,隐约听见陈青提起一句“冉家小姐”,笔架顿时来了精神。   他们在谈论冉家三小姐?   四年前少爷从崇明楼不慎坠下,醒来时先是魔怔了一阵,把他吓坏了,听说冉家小姐在大夫人房里后才清醒过来,当即前去请安,之前跟着国公爷在西北时,少爷也有意无意地留心冉家的消息,这些细微之处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他笔架,只不过那时冉家小姐太小,少爷也还是个孩子,他没往深处想,现在看来,到真有些蹊跷。   笔架揉揉眼睛,竖起耳朵听。   陈青道:“上次你让我帮打听谢昀,我就猜出来你是为了冉家那位小姐,方才在表妹那里遇见了她。人人都说我傲慢,你这位表妹的傲慢之处,恐怕较之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一见面就在打量我,想必是暗地里嘲笑我小人得志、乞儿暴富,真是庸俗不堪,白费了一副文气的相貌,和其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家小姐没什么不同。”   徐夷则难得将视线从书册上移开,道:“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你也是同样的想法。”   陈青不怒反笑,“那你知道我第一眼见你是什么想法吗?鹰视狼顾之相,少年困顿,天将降大任于你,配做我的朋友。”   徐夷则摇头笑道:“我不过是长成这个样子,你想多了。”   笔架扑哧一声笑出来,赶紧捂住嘴,他家少爷的确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眼窝深了一点,鼻梁高了几分,又不爱笑,有时候难免有些凶。   “不对,长相是长相,心性却是骨子里的,我看得出来,不过别人就未必有这双慧眼了,比如那位冉家小姐,我劝你离她远一点,人家是正经的嫡派出身,就算一时落魄,骨子里也是高高在上,就该配谢昀那样的世家公子,像咱们这种角落里冒出来的无名氏,小心污了人家的衣角。”   这回徐夷则彻底合上书,漠然道:“别把你对徐柔则的想法安插在我身上。”   陈青顿时变了脸色,深深看了他一眼,发泄似的把他膝头的书扔在地上,披衣摔门而去。   笔架半天才回过神来,捡起地上的书,胆战心惊地道:“少爷,你们这是……”做的哪门子梦啊!   剩下的话笔架没好意思说出来。   徐夷则没有回答,拂去封皮上的尘土,上面并无一个字。   ·   陈青伤势无碍、尚能自如行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太夫人耳中,南府的彻老爷也松了口气,暗喜徐青萍没了如意算盘。   可他没料到,徐青萍从来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儿的事叫太夫人担心了,您惩罚泰哥儿,虽是情理之中,可毕竟两方都是孩子,不过是无心嬉闹,若不是惊了马,车子失控,青儿也不会受那点小伤,何况这事和丰哥儿没有半点关系,我都替他委屈。”   只这一句话,在场最难看的人就是徐征。   谁人不知徐彻是欺负他官卑位低,而他竟连儿子也护不住,枉活若许年,面上不显,心中已对兄长起了怨怼之心。   大概是因为陈青伤势不重,徐泰则五日后就得了自由,倒是徐丰则一直恍恍惚惚,不过他原本就安静,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变化,冉念烟也是听徐泰则说起的。   “族兄最近心情很不好,我和他在一起那几天就发现他不对劲,每天通宵看书,说要准备府试,不温习就心慌。他的学问我是知道的,在整个顺天府学都是数一数二的,顺其自然就一定能考中进士,区区府试算什么,我怕他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想不开,你和柔则相熟,能不能打听打听,是不是他们家里出了什么事?”   因为徐宝则嫉妒的缘故,徐柔则最近都刻意回避冉念烟,奶娘怕自家小姐为难,接过话头:“这可不是小事,您和太夫人、夫人说过了吗?”   徐泰则抓了抓头发,道:“我和我娘提过一次,她说族兄十五六的年纪,正是上进的时候,又把我骂了一顿,说人家都懂事,就我不服教诲,叫我不要过问别人的家事,不礼貌。”   奶娘道:“二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大概是丰则少爷心气高,少年人难免有些好胜之心。”   流苏也道:“南府那边已经三代没出过进士了,全家人都指望着丰则少爷重振家门,他有些紧张也是正常的,您别多想。”   私底下,冉念烟找到他,答应他一同去探望徐丰则。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因为结膜炎没法好好码字,休息几天恢复啦,雾霾也消失啦,明天开始正常更新~~~~   ☆、第三十一章   冉念烟有一点不明,前世, 她的印象里几乎没有徐丰则的存在, 只是隐约记得闻莺提起过, 南府二老爷家有位卧床的公子要从公中拨银子看病,北府每年也帮衬五十两。   闻莺言语之间颇有些怆然,感叹五十两不过是杯水车薪,冉念烟追问是何病症,闻莺只是摇头,渐渐的,这件事连带那个人都被世人遗忘了。   方才下过大雪, 还没来得及清扫干净,路上的积雪就被踩得瓷实了, 有如结了一层冰。因为是背着奶娘出来的,只有徐泰则和冉念烟两个, 徐泰则拉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挪动着。   “族兄其实不想来的,学里的方先生能收他做门生, 谢家那位大少爷就去了。”他说着,只觉得眼前都是说话吐出的白气。   冉念烟包的严严实实, 嘴被领巾裹住,声音有些沉闷含混。   “这是好事啊,方先生是翰林祭酒,将来考进士时再想走他的门路恐怕就迟了,他爹娘怎么不允?”   话说完,她也了悟了,一是人情,二是钱,说到底还是徐征放不下脸面,为了儿子的前程放下身段又有什么不可?   没等徐泰则回答,两人已进了院子,抬眼望见徐丰则的厢房,窗户上挂着白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景象,院里静悄悄的,一株枯萎的芭蕉上压满了新雪,本应忙着扫雪的下人不知都躲到哪里去了。   徐丰则的房里传来怒斥的声音。   “怎么,还嫌你爹给你丢人了?”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难得回家一次的徐征竟在教训儿子。   徐泰则赶紧把表妹拉到窗下,比了个“嘘”的手势。   徐征道:“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口,教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徐丰则低声下气地道:“这不是儿子说的,是前朝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上写的,何况我也不是诽谤父亲,只是读书读到这句,顺手抄写下来,不想被有心之人用来挑拨咱们父子。”   徐征道:“有心之人?令宣令和才几岁,哪里懂得挑拨二字?”   徐丰则道:“说不定是别人教他们去的,以邻为壑的事,伯父做的还少吗!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兄不友则弟不恭,父亲也该思量思量了!”   徐征一掌掴下,他的话戛然而止。   “孽障,你究竟是在针对你伯父,还是在针对你父亲我?”   徐泰则听不下去,若不是冉念烟在场,怕吓坏了她,以他的性子早就要挺身而出,他要推门进去,却被拉住。   他顺着冉念烟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徐征的夫人毕氏带着徐柔则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显然是听说丈夫在训斥儿子,身边除了自己院里的几个仆妇,还跟着北府太夫人身边的周氏。   徐柔则经过时,不安且难堪地瞥了堂弟和表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窘迫地拉了拉肩头半新的的毛领子。   周氏没跟进去,把徐泰则和冉念烟送回南菖院,亲自看他们喝下安神的桂圆茶才匆匆离开。   徐泰则擦掉明瓦窗子上的雾气,眼睛贴在上面往外看,等周氏走远了才道:“令宣令和那两个小不点儿,怎么做起传瞎话的混账事来!”   他盯着冉念烟,看她依旧慢吞吞地喝着桂圆茶,不由自嘲,自己竟和一个小姑娘说这些。   “也许是姨母教唆的。”她想了想,又觉得未必,明知道会引人猜疑,徐青萍没必要这么做,她又摇了摇头,道:“不是她。”   徐泰则吓了一跳,若有所思良久,脸色越来越青。   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一句话,既叫徐彻、徐征兄弟离心,又提醒徐征不可全然信任自己的独子,可谓是字字诛心。   徐丰则抄写下这句话,当真是无心之举吗?抑或是真对父亲产生了不满?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上辈子自她知事起,南府就江河日下,看来早年间埋下的祸根已开始结出苦果。真是不明白世间的男子,亲手把女人们困囿在宅院内,难道他们每日生活在怨气滋蔓之地,就不会有一丝惊惧?   午后,阿穗喜滋滋地回来禀报,说找到两个叫阿善的,叫来一看,一个已经十七八岁,转过年去就要配小厮,另一个年纪到合适,眉眼五官却和记忆里全无相似之处,仔细一问,名字却是扇子的扇。   阿穗不好意思,连连道歉,说重新去找,冉念烟却说算了。   这段时间静下来细想,就算找到了翡清,她也不敢求外祖母把人带回府里。徐夷则认识翡清,主动把人带回去,徐夷则焉能不怀疑。   或许他早已察觉了,可冉念烟只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她不知道徐夷则的居心,只有在徐夷则并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能平静地活下去。   饶是如此,在不得不和他相处时,依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比如昨天,外祖母房里摆饭,一向是冉念烟陪着用膳的,不知为何,老人家突然想起徐夷则,问及他的“病情”,周氏就把人带来了。   冉念烟并没心思端详他,匆匆一瞥,只见他苍白的脸,寡淡的神情,一年四季都像是病着的。   又想起慈宁宫里最后一面,彼时已是雄踞天下的权臣、令突厥始毕利可汗闻风丧胆的霸主,他依旧是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神情却不再是无欲无求的漠然,大概时过境迁,人也会变。   除了和徐夷则短暂的相见,别院的日子还是很悠闲的,常常是半天浸在温泉水里,半天窝在芙蓉帐里,案上琴,架上针,枕边书,自由自在。   当然,这仅仅是对冉念烟而言,徐柔则有做不完的针线,徐宝则有生不完的闲气,男孩子们更是如平日一样繁忙,府学、族学虽已冬休,可在家中大人的监视下,每日还要照常温书,大多是跟着父兄或是家中清客研读五经。   如今科举取士,除了八股文要求的四书,学子们更要在五经中选出一部专修的经典,所谓诗、书、礼、易、乐、春秋,抛开已失传的《乐经》,选取《礼记》和《诗经》的人最多,《春秋》和《易经》因内容艰深,乏人问津,却成了才子卖弄风头的途径。   冉念烟的三叔父选的就是《易经》,他常骄傲地自嘲:“来年若是落魄,尚可在白云观前卜筮自给。”   很难想到,后来真到了家门倾塌的时候,第一个奴颜婢膝地将侄女送入宫中竟是同一个人。   徐希则选了《春秋》。徐泰则正在修习《礼记》和《尚书》,以后从两者中选出更为擅长的,虽然徐德常常训斥他根本什么也不擅长,干脆不要读书,混个荫补算了。南府那边,徐丰则的《诗经》已有小成。   徐安则却是个异数,他被寡母养大,规矩甚多,不常出门,好在寡母何氏本是御史之女,受长辈教导,自幼读书,虽不以诗词见长,却熟知经典,能写时文,活脱脱一位女先生,教诲晚辈不在话下。   冉念烟也想和徐安则一起读书,很多文字她虽然能读懂,却并不透彻,若能经她点拨,必定事半功倍。   徐安则也希望能多个人陪他读书。   “若是有外人在就好了,我读书时,难免有解释不通的典故、背诵不出的文章,母亲知道了,总会重重罚我。”   他挽起袖口,露出小臂上的竹鞭抽打出笞痕。   “你若来了,我就安心了,我娘在外人面前总是很克制的。”   冉念烟一听,顿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何氏对青年丧夫颇为恼恨,连带出对儿子极端的控制欲望,就像共生的一般,常人很难介入他们母子之间,若是冉念烟主动提出,何氏虽不好拒绝,心里却不会情愿。   也难怪徐安则口口声声说“外人”,恐怕再何氏的心里,除了他们母子,所有人都是外人。   半个月的时间,冉念烟在书斋通读了一遍朱熹的四书集注,书后附着前人的批注册子,帮助她理解,受益良多,只是不知这是谁的笔迹,看墨痕顶多是近两年的。   年节将至,每到年底,各衙门将印绶封存与印盒中,宣告一年的终结,等到来年正月十五开印,才算是新的开始。   对于官宦之家来说,封印之后就算年节开始,在此之前,需要预先准备好三牲五谷六畜,一是为了祭祀祖先,二是筹备过年的花用。   田庄里的管事送来年尾的账目,母亲还是寿宁侯府的命妇,账册自然要送到她面前过目,可因她身子不好,父亲着令洪昌誊写了一份送给冉念烟,他并不认为七岁的女儿能看懂,此举不过是做个形式,借此让她们母女安心,侯府还是她们的家,这一点并不会因之前的种种矛盾而改变。   冉念烟摊开比自己手掌大上许多倍的账册,默然叹气。   父亲的确是想做个八面玲珑的好人,叫所有人都满意,岂知好人之所以是好人,是因为做了正确的事,而非在做错后委曲求全。   单说这账目,明面上做得好,实际上收成已不如去年,可今年的雨水不去年要好,若不是因为母亲无心管理田庄,被下面心术不正的管事们钻了空子,就是父亲亲自做了手脚。   冉念烟留下账册,先压下此事,父亲既然也知道母亲身体不好,想必能有所收敛,起码在母亲分娩前不要再出风波,他们夫妻间的情分已和母亲孱弱的身体一样,经不起半点折腾。   账册送来后,外祖母将何氏唤来饮茶,席间说起这件事。   真正面临大事时,她只和何氏商量,一是因为何氏行事稳重,心思活络,二是因为何氏没有丈夫,也就没了计较之心,更叫人信得过。   “他是在提醒咱们,问彤毕竟是他的妻子,迟早要回到侯府的。”   何氏道:“母亲应该早就清楚吧,已嫁人的女儿,无论如何是留不住的。”   她不也是这样,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守着儿子虚度一生罢了,有时想想她也算幸运,徐径生前亦是个才子,还来不及老去、来不及变心,总算留给她一个可堪回忆的背影。   外祖母道:“留不住也要留,只要不和离,我的女儿我还是能保住的。”   她的话说的缓慢而沉重,连她自己也明白,她终不能陪女儿一生一世,她去后,三个儿子如何对待他们的姐妹?起码二爷徐德的态度很明显。   何氏道:“倘或寿宁侯府那边有异动,有嘉德郡主在,她总归会保住问彤的。只是在此之前不要惊动她,免得消息传进宫里,惊动了万岁,记下咱们两家的错处,那可不是玩笑。”   听泉在门外禀报,密云田庄上的韩管事送来皮货和野物,外祖母叫周氏拿对牌领人进来,却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周宁跪在门外,哭嚎道:“老太太,宫里传话,老太后薨了!”      ☆、第三十二章   几乎是同时,徐德和徐徕的亲随从南山苑赶回来, 身披白布, 腰系粗麻, 显然也是刚接到消息,仓促下没时间准备丧服。   “二老爷伴驾,脱不开身,四老爷料理好公务后尽量回家一趟,若是实在走不开,就由小的们护送诸位主子回京,如今时逢丧乱, 片刻耽误不得,今晚就动身, 在明早开城门时进城。”   太夫人深以为然,当下安排媳妇们回房打点, 切记要处之泰然,自己有条不紊, 下人们才不会危言耸听。   她又问:“可曾说与南府?”   两位亲随道:“二老爷派人去了,叫南府即刻收拾细软, 两府一起动身,相互照应更稳妥些,等宫监传旨后再着手准备就太迟了。”   顷刻间,原本宁静的别院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急迫的脚步声,这样的场景让冉念烟回想起城破时紫禁城里那些忙于逃命的宫人。   流苏一边整理箱笼,一边嘱咐奶娘千万看住小姐,外面人仰马翻,保不齐有闲人混进来,幸而冉念烟一个人的行李不多,像二老爷、四老爷房里人多手杂,免不了遗漏下几样,却也没工夫仔细整理了。   转眼日薄西山,人人都换了素服,女眷们发髻上争奇斗艳的首饰也全部换成了毫无装饰的素银簪。   冉念烟身穿一身靛青的小袄,头上簪着一朵白绢花。   动身前才被告知,徐柔则和徐宝则都和各自的母亲同乘一辆马车,不能像来时路上那样,让小姐们聚在一起了。也难怪,非常时刻,母亲总不愿离开孩子半步。   周氏和夏奶娘商量,请小姐去太夫人车上,奶娘思及今晚要颠簸一整夜,难免瞌睡,小孩子尚可通融,她和流苏要苦熬一夜,只说怕人多,吵到太夫人,周氏想了想,说夷则少爷的马车尚是空的。   奶娘心道这位少爷向来安静,仅此一点倒和自家小姐投契,况且又都不在父母身边,同病相怜,不会叫小姐见到别人家母子团圆后触景伤情,因此应了下来,只说别的车都坐满了。   冉念烟得知要与徐夷则同行,却万万没想到陈青也在车上。   一身银鼠大氅,头戴素白幅巾的陈青朝她挥挥手,笑道:“冉家小姐,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徐夷则一身白衣,只是略略点头,又将目光移向窗外。   既来之,则安之,冉念烟上了车,坐在奶娘和徐夷则之间。   陈青原有话要说,可当着夏奶娘的面总觉不妥,索性打量着魂飞天外的徐夷则,想不通窗外有什么,竟叫他目不转睛。   奶娘事先准备了茶水,在炭盆上温热了,分给众人饮用,顺便问道:“陈少爷怎么不在姑奶奶车里。”   陈青道:“我娘行李好几箱笼,车上辎重太多,正好听说表弟一个人寂寞,过来陪陪,没想到冉家小姐也在,见谅见谅。”   他说着,拍拍徐夷则的肩头。徐夷则挪了挪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陈青接过茶,黑暗中看不清汤色,喝了一口,有些惊喜,道:“这茶倒香的有趣,似是雪芽,却和平日喝的不一样,有些花香。”   流苏笑道:“这是兰雪茶,寻常雪芽讲究现泡现饮,兰雪茶却要加上茉莉窅藏一夜,次日煮沸才显出花蕊清香,我们小姐昨夜亲手泡的,本准备请柔则小姐过来小聚,谁成想出了这样的事……”   徐夷则闻言,又饮了一盅,陈青也递过杯子,说要替徐柔则讨回她那份。   马车辘辘,忽然有一片清光映入窗中,方才千回万转的山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尽的平川。   坐在车前的笔架说,车队方才出了南山,看月色已是二更,劝大家稍事休息,明早天一亮就到了。   流苏早已昏昏欲睡,听了笔架的话后从善如流,垂下头打起瞌睡。   炭火散发出温热舒适的气浪,众人都生出困意,奶娘揽过冉念烟,让她枕在自己肩头,小声道:“小姐睡一会儿吧。”   眼前越来越沉,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坠入梦境的,只觉得无比安心熟悉。   再醒来时,熹微的日光映透窗帘,温暖和煦,虽是在车上,却并没有想象中d的不舒服,她活动活动脖颈,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枕在徐夷则的肩头。   冉念烟咬住嘴唇,挑眉看去,徐夷则的面孔在极近处纤毫毕现,连眉睫都历历分明,明亮的晨光映在他刀削斧凿似的五官上,在他苍白若落雪的面颊上拉长了眉睫的阴影,褐色的发丝微乱,在光影的映衬下竟如流金。   不知怎的,她呼吸一窒,只觉得他下一瞬就要醒来。   幸好他还沉睡着。   奶娘在一旁睡得正沉,还握着自己的手。   冉念烟把手从奶娘掌中抽出,抚着心口长出一口气,却觉着自己被另一道目光注视着,抬眼看去,竟是对面的陈青捂着嘴忍笑,眉眼间全是玩味,末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告诉她自己嘴巴很严,不会说出去。   奶娘被她的小动作惊醒了,扶着有些昏沉的头,轻轻唤了声门外的笔架。   笔架已经睡着了,车夫说再往前三里就是广宁门。   徐夷则闻声才悠悠醒来,冉念烟留心端详他,见他似乎对方才的事一无所知,只有陈青依旧时不时朝她笑笑。   京城内,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素白,是残雪夹杂着白幡在朔风中翻舞。   镇国公府也不例外,大门的匾额前已挂起了素白的孝帘,冷凝的颜色让人心头升起哀戚与不祥。   大人们要准备国丧的事,尤其是命妇们需要入宫祭奠,奶娘怕冉念烟在车上颠簸一夜,身子疲乏,抱着她回到梨雪斋,路过嘉德郡主的崇礼堂,门扉虚掩,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站在门前木然地张望。   梨雪斋里,琼枝正把绛纱灯换成白灯笼,郝嬷嬷颇为不满,道:“夫人还有身孕,满眼白纷纷的,不吉利。”   琼枝踩在凳子上,一边够那挂灯笼的铁环,一边道:“百官之家百日之内不得欢宴嫁娶,七七四十九日内禁屠宰,服丧三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郝嬷嬷道:“话虽如此,还是要忌讳些,正房门前宁可不挂灯笼,也别用白的。”   正说着,就见奶娘一行人回来了,郝嬷嬷笑着迎上去,将冉念烟抱到正房里,到了门前思索片刻,还是让她下地自己走,免得夫人见了疑心。   冉念烟坐在母亲床前,不知是阳光的缘故还是母亲的气色的确有改善,看上去比离开前康健许多,问过了安,她亲自喂母亲喝下补药,又让喜枝将从别院带回来的瓜果切好,劝母亲吃了两块,水果性寒,也不敢让她多吃。   这些事做完,看着母亲闭眼假寐,奶娘让她也回房休息片刻,午饭前再起身,冉念烟摇摇头,走出了正房。   “还有别的事情,请院里的人都到我房里来。”   冉念烟的命令让众人吃了一惊,想不通这个六七岁的小姐要玩什么花样,不过毕竟是主家,大家都依言去了,从资历最高的郝嬷嬷到琼枝喜枝几个大丫鬟再到使唤的小丫头,十二三人几乎占了半间屋子。   冉念烟先让她们一一说了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众人如实说了,并没什么逾越之处。   冉念烟听后,只留下郝嬷嬷和琼枝喜枝三人。   琼枝喜枝倒好,郝嬷嬷显然有些不自在,她偌大年纪,被一个小姑娘支使着,难免自恃年高。   冉念烟并没理会,直接问道:“侯府前些日子送来的账册,夫人可看过了?”   郝嬷嬷道:“夫人身子不好,没敢让她过目。”   冉念烟点头道:“账册收在什么地方?”   郝嬷嬷示意琼枝取来,亲自送到冉念烟手里,一页页翻开,指着上面的条目,笑道:“小姐会看这账本吗?”   冉念烟道:“若有不懂的,会向嬷嬷请教的,快到中午了,该去厨房看看夫人的草药粥熬好了没。”   郝嬷嬷知道这是让她不要多此一举,她搓了搓手,回身告退了。   冉念烟唯独留下喜枝,喜枝不知是福是祸,屏息凝神,等着小姐发落,却听她道:“喜枝姐姐今年也有十七岁了?”   喜枝道:“是的,我是丁酉年生人,劳烦小姐记挂。”   冉念烟道:“如今夫人身子不好,也不顾上你们的终身大事,我听说十月怀胎,过后又要调养大半年,等到后年夏天,姐姐可不就是十九岁了?”   喜枝肩头一颤,道:“奴婢要一辈子服侍夫人小姐。”   冉念烟道:“我母亲对姐姐一向很好,我若不为姐姐考虑,将来母亲身子大好了,责怪我是小事,悔恨自己的疏失就是我的不是了,我知道姐姐气性高,我也不懂事,只要是姐姐觉得好的人,我便没有二话。”   喜枝话虽这么说,年纪一天大似一天,也盼望着找个可心的人托付下半生,当下跪地道:“若有吩咐,奴婢万死不辞就是了,不敢和小姐提什么要求。”   冉念烟明白,她这是答应了。   “我哪敢让姐姐为难,不过是请姐姐把母亲不愿说的事和我说说——母亲怜爱我,许多事不愿让我知道,可我也想为她分忧,尽子女之责。”   喜枝道:“小姐纯孝,夫人是有福气的,这样的善事奴婢岂敢不从?”   冉念烟扶起她,笑道:“尤其是薛氏那边的人过来传信,千万要说与我知。”   喜枝道:“就在小姐离开的这几天里,薛谨的媳妇就来过一次,说是……”   冉念烟道:“说什么?”   喜枝嗫嚅道:“说是侯爷去过一次,给了些花用。郝嬷嬷不敢让夫人知道,说这是薛谨的伎俩,讹诈母亲给他钱的。”   冉念烟想起了账本上的亏空,略觉异样,却笑着拍拍喜枝的手,道:“郝嬷嬷的猜测有道理,喜枝姐姐不要说出去,叫母亲平白烦忧。”   喜枝应下,冉念烟赏了她一碟水果,见她吃完了才放她离开,不让她带出去,免叫外人察觉。   若说稳妥,冉念烟更信任琼枝,可惜她私心里不希望琼枝过早嫁出去,喜枝人虽粗笨些,却也足够忠心。   待她离开后,冉念烟才把两本账册藏在炕柜里,钥匙装在随身的荷包里。   因为国丧的缘故,今年的春节也没有往年万家欢腾的喜庆,大人们不敢热闹,孩子们尚可关起门来聚在一起玩乐。女孩子们少了可供攀比的新衣裳、新首饰,顿觉少了许多乐趣。   最无奈的是徐安则,刚脱下家孝,又穿上国孝,三年之后又三年,他的童年就像被素白填满了,别人都觉得这身麻衣粗糙难受,只有他习以为常。   若说喜讯,大概就是谢氏随丈夫柳修承回京,柳修承调任太子少詹事,不需再离京,谢氏将来能长留京城,对母亲来说再好不过。   ☆、第三十三章   因奉太后梓宫入山陵的缘故,虽已封印, 衙门里依旧忙碌, 尤其是礼部、工部、太常寺、光禄寺这些和丧礼直接相关的, 京营官兵亦要负责卤簿仪仗,整整一个月未曾见过徐衡的身影。   作为徐衡的副手,冉靖也是公务缠身,倒比在边城时更提心吊胆,终于在正月过后积劳成疾,在徐衡的劝说下回家修养几日。   忙碌时尚可借着公务分散精神,一旦静下来, 看着院中清冷孤寂,此时积雪已化, 地上满是海棠的枯枝,想起数月前娇妻爱女环绕身旁, 现在独自饮下碗中苦药,不免心思低迷, 只觉得头上痛若擂鼓,昏沉间也不知过了几个白天黑夜, 混沌地睡去倒比清醒地懊悔要好受些。   冉端见弟弟萎靡不振,延挨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劝道:“弟妹心里也未必好受,虽不明说,却是等你亲自接她回来,你为何迟迟不去?”   冉靖道:“朝夕相处多年,我还是明白的,她若是真想回来,当初就不会走。”   冉端暗道,你这媳妇,哪个月不回几次娘家,普天下也就只有你当回事了。   他道:“别的不说,至少要把盈盈接回来,她是你嫡亲的女儿,断没有在外家长住的道理,何况……说句直白些的话,老太太的身子时好时坏,谁知道明天的事,总要有所准备。”   这番话的确有理,三房那边也有所察觉,不急着让冉玠回来了,又求老太太给尚在腹中的胎儿赐名,想尽了法子讨她的欢心。   冉端见弟弟无动于衷,道:“难道你不想自己的女儿?和你说过多少遍,你心疼薛氏,和弟妹有心结,终归是你们大人之间的问题,何必牵扯孩子!”   冉靖答应下来,转过天去身体大好,便差洪昌到镇国公府下帖子。   毕竟是冉念烟的生父,太夫人接过帖子,不好回绝,问冉念烟:“你见了父亲,要说些什么?”   冉念烟道:“问爹爹安好,顺便问候侯府的亲人长辈。”   太夫人笑道:“不说你娘亲的事?”   冉念烟道:“娘亲的事我不敢插嘴。”她做了个封起嘴巴的动作,嫣然一笑,“外祖母家的事我也不敢说。”   太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饱含满意之情。   她再次见到父亲时,才发现短短数月,父亲憔悴了许多,鬓边生出白发,想到母亲日渐红润的脸色,忽然想起风水轮流转的老话来。   可毕竟是血浓于水,她心疼母亲,自然也同样心疼父亲,尤其是看到他此时的情状,不免跪地行礼,算是弥补了这段时日不能近前侍奉的无奈。   冉靖在妻子那边吃了闭门羹,见到女儿向自己行大礼,更是百感交集,若说亏欠,他亏欠最多的就是这个女儿。   “你娘亲最近如何?饮食起居是否安然?”   冉念烟摇头道:“娘最近饮食尚可,只是情绪不好。”   父亲道:“为何?”   冉念烟道:“爹爹难道不知道吗?”   父亲眼中闪过一丝羞惭。   冉念烟叹了口气,在她心中,父亲一直是为国为民的好男儿,谁成想重生之后,他竟被纠缠在无休止的琐事中,昔日的锐气被消磨殆尽,不知这偷来的时光对他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从炕柜中拿出了账本,道:“父亲以为娘亲还是从前那个不知世事的内宅妇人吗?三年来,她一人撑起家业,区区一本账册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   这是一招险棋,她根据父亲方才的神情,推断他真的在账册上动了手脚。   父亲叹息一声,显然是无声地承认了,“这件事情,我会和你母亲解释的。”   冉念烟带着哭腔道:“娘亲身子不好,爹爹也是知道的,我只求爹爹以后不要再做让娘亲伤心的事,女儿只有你一个父亲,也只有一个母亲,我最近常常在佛前起誓,只愿爹娘好好的,叫女儿拿阳寿去换也好。。”   父亲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无奈道:“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们自由我们的命,不用盈盈起誓。”   冉念烟摇头道:“我不信,我要爹爹保证。”   父亲疑惑道:“怎么保证?”   冉念烟想了想,擦着眼泪道:“我要爹爹把每个月的账册交给我保管,让我学着理账。”   父亲道:“盈盈还小,连爹爹看了这密密麻麻的账本都头疼,你怎么看得明白?”   冉念烟道:“爹爹给我就是了,我慢慢学。放心,我不会告诉娘亲的,我也怕她知道后多想,耽误了身子。”   父亲看着女儿无辜真诚的神情,晶莹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心道交给她也无妨,小小年纪能看懂什么,不过是两三天的热度,何况郝嬷嬷在身边照应着,也不怕她胡闹。   于是,他答应女儿,每月派洪昌过来送账册。   冉念烟心中暗喜,拿到了账册就是拿到了父亲房里一切事物的命脉,虽然母亲不在侯府,却也不能让薛自芳有渔翁得利的机会。   冉靖要接她回去,冉念烟却说要等母亲生下弟弟妹妹后再回去,若是不能时时刻刻见到她,母亲日夜悬心,更贻误病情。   冉靖一算,不过还剩小半年的光景,若是妻子真生下一儿半女,也未必如从前一般执拗,因此留下三封银子留作妻女的花用,其余的就由她去了。   由此一来,冉念烟在读书之余又多了一件事,就是清查账册上的纰漏,不过父亲似乎有所触动,后来的账册上并无不妥之处,想来上次也是临近年关,他多少要为薛自芳筹划些银钱度日。   冉念烟从头到尾都不相信父亲会和薛自芳一刀两断。   二月末,迎春花已压满枝头,那日午后,她正坐在漱玉阁前看着小文在池中洗砚,不远处传来徐宝则和刚会说零星字眼的胞弟康哥儿抢夺一只手鞠的争吵声。   喜枝一个人跑了过来,见四下无人,附在冉念烟耳边,悄声道:“小姐,薛谨的媳妇又来了。”   冉念烟闻讯,回到梨雪斋,和一个面生的中年妇人撞个正着。   只见她微微发福的身材,面皮粗黄,手脚粗大,却是一身新做的粉紫闪缎长袄,将面色衬得更黑,正和琼枝说话,言语间都是这院子如何如何气派,就是梨树不好,应该改栽一颗玉堂春,花要碗口大的才够吉利。   就连一旁笑而不语的郝嬷嬷都比她体面几分。   也难怪薛自芳不愿和叔叔婶婶相处,以她孤傲的性子,必定看不上这样的亲戚,可冉念烟明白,贩夫走卒中亦不乏忠勇,衣冠磊落的人也可能是禽兽,人的品味可以靠外貌猜测,心性却和外貌无关。   薛谨的媳妇见到冉念烟,笑逐颜开,道:“这位就是三小姐了?果然是惹人怜爱,就像画里的人似的。”   她又看见冉念烟身边的喜枝和小文。   “这两位姑娘也是标志,不愧是服侍三小姐的。”   小文捂嘴笑了,她家小姐的相貌讨喜是不假,可是喜枝和自己是什么模样,她心里还是有数的,这老刁婆真是溜须拍马都不带脸红。   琼枝自然不愿意让薛家的人和小姐接触,只说马车套好了,正等着呢,就把人带走了。   喜枝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神情复杂。   小文道:“姐姐在看什么?”   喜枝看了看冉念烟,猛然想起自己许诺下的事。眼前的小姐虽然是个孩子,却也有权决定她的将来,索性解开心结,佯装对小文说悄悄话,实则让冉念烟听见。   “薛谨的媳妇过来说,老太太要把薛氏接进侯府。”   小文惊讶地捂住嘴。   “老太太不是不喜欢她吗,怎么变卦了?”   喜枝道:“据说是薛氏……有了身孕。”   这下连冉念烟都惊愕万分,不顾喜枝的伪装,直接问道:“几个月了?”   喜枝怯生生伸出三根手指。   “三个月。”   冉念烟愣住了,片刻后微笑起来。   喜枝看的心慌——莫非是小姐中了癔症,遇到这么大的事怎么笑得出来?   “小姐,你想起什么了,别吓奴婢。”   若叫夫人知道她在小姐面前多嘴,还让小姐受了刺激,那才是万劫不复。   冉念烟直接走进正房,却见母亲难得穿戴齐整,一身牙色遍地金长袄,翠绿长裙,头上是金镶玉的头面,薄施脂粉,淡扫蛾眉,端坐在太师椅上,一扫病容。   她在母亲面前行礼,母亲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盈盈想不想回家看看?”她笑着问道。   冉念烟拉着母亲的手,道:“娘亲在哪,我就在哪。”   母亲道:“好孩子。”说完,看向门外,她已有三个月没走出这扇门,如今,是时候清算了。   冉念烟嘴角噙起一丝笑。   这是薛自芳自己犯下的错,就别怪旁人无情了。   三个月不算久,人们应该都还记着三个月前太后驾崩,国丧未毕,薛自芳那边就传出怀孕三个月的消息,丧期内苟且,她腹中的孩子岂不是□□裸的罪证?若叫外人知道,寿宁侯府的才叫声名扫地,祖母不可能容留她。   薛自芳也该看得明白其中利害,不知她要用什么手段解围。 作者有话要说:  改完错字啦   ☆、第三十四章   回到寿宁侯府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去慈荫堂请安。   杜嬷嬷施了万福礼,意味深长地望向门内, 道:“请夫人小姐稍候, 老太太有客。”   正说着, 就见满面泪痕的薛自芳走了出来,身上穿着烂花绡的袄子,白裙上沾着尘土,显然是方才在慈荫堂中长跪时沾染的。   她本是被文笑搀扶着,每一步都摇摇欲坠,眼中一片迷茫,仿佛看不见脚下的路, 文笑再三嘱咐她小心。迈出门槛的一刹那,薛自芳见到从公府归来的母女二人, 当下推开文笑,直直跪倒在地, 膝行几步来到她们跟前。   “夫人,求夫人行行好, 替我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吧!您也是做母亲的人,自然知道母子情深, 他虽尚在我腹中,却也是我的至亲骨肉,断不能抛舍开来,何况妾身在北地三年,身子根基已弱,若没了这个孩子,怕是再没指望了。”   她言辞可怜,说话间带着哭腔,紧抱着正房夫人的衣裙,唯恐她轻易离开。很难想象,这个低声下气的女子竟和初次见面时耀武扬威的她是同一个人。   果然是万般皆可抛弃,不能舍弃者,唯有母子亲情。   母亲并没理会她,轻声道了句“放手”,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薛自芳又手脚并用地追上去,抱定了母亲膝头不放手,“恳求夫人保我这一回,就这一回,将来结草衔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冉念烟不由得暗叹薛自芳怎么痴愚到这种地步,母亲哪里用得到她报答,母亲只需要她消失。   母亲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道:“你既做出了这等寡廉鲜耻之事,我若保你,便是将置侯府百年家声于何处?你即便求侯爷说情,他也断然不会袒护你。”   母亲说这话时不经意地握紧了藏在衣袖中的手,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丈夫,若不是他作孽,有何至于有今日的风波。薛自芳千恨万恨,都该恨她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和老太太、和自己毫无干系。   当然,这只是母亲的一厢情愿,就像她自己,最恨的也是薛自芳,而非那个曾和她有过山盟海誓的丈夫,所谓当局者迷,无过于此。   薛自芳道:“侯爷何等尊贵的人,绝没做出那样罔顾纲常的事,自从那天在镇国公府不欢而散后,侯爷隔天就把我送回云居胡同,此后再没见过妾身,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却绝不是违背法礼的孽种,妾身句句实言,请夫人明察!”   母亲并无心替她说情,任凭她说什么都不会动心。   薛自芳也是病急乱投医,转而去拉扯冉念烟,却被郝嬷嬷踢开。   “薛娘子,我们小姐还小,您哭哭啼啼的,别吓坏了她。”郝嬷嬷说着,抱起冉念烟,跟随夫人迈进房门。   薛自芳颓然地匍匐在门外,看两扇沉重的木缓缓闭合。   祖母的病比想象中要严重,这是冉念烟见到祖母后的第一个想法。   依旧是阴沉古黯的厅堂,依旧是正襟危坐的老人,连身上的石青长袄、驼色披风、金襕官绿马面裙都和初次相见时的穿着相似,唯一有变化的就是老人苍白的气色和晦暗无神的双眼。   冉念烟终于明白父亲的愧疚中更深层的含义,因为他的缘故,竟叫生母起了沉疴宿疾,在不义上有添了一重不孝的罪名。   祖母见到久违的儿媳和孙女,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过多的悲喜。冉念烟明白,祖母对她一直算不上喜欢,连带着这次的事,恐怕连亲情都所剩无几。   “你们回来了?”祖母道,声音毫无波澜,只有深深的疲惫。   母亲应声而跪,郝嬷嬷赶紧搀扶,怕夫人失了平衡不慎跌倒。她已有半年的身孕,虽然因体弱,腹部并不如常人那般明显,却也经不起这结结实实的一跪。   “母亲抱恙,是媳妇不孝,不能近前侍奉汤药,但母亲想必也知道我的苦衷,若留在安绥身边,未必能为冉家留下这条骨血。”   祖母咳嗽一声,文笑急忙递上茶水,被她挥手隔开了。   “起来说话吧,她跪,你也跪,我是个一脚踏入棺材的人,受不起你们这样的大礼。”   她也知道,儿媳敬重自己,无非是因为冉靖的关系,如今看来,这对夫妻还能不能长久都是未知,镇国公府的威势摆在眼前,她不得不反过来敬重儿媳三分。   祖母让夏奶娘把冉念烟送走,冉念烟并没有留下的意思,显然,在对待薛自芳腹中胎儿的问题上,祖母和母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祖母不容冉家的声誉有一丝被损毁的可能,母亲对薛自芳恨意入骨,更不可能任由她诞下孽胎,目的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这也就是祖母和母亲根本上的差别,虽然都是宗妇,一个能维持家族的安宁,另一个却只能任由矛盾激化。   母亲爱憎分明,并不适合承担起门庭,或许回到镇国公府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兴许真的有命运存在,被拉扯到不属于自己的轨迹上,迟早要生出祸乱。   奶娘看着满园□□,假山上碧绿的藤蔓,池水旁轻红的杏花,原本愁结的眉眼间生出笑意,公府对她来说毕竟陌生,回到侯府才有了熟悉的感觉。   一路上,奶娘一直在和冉念烟说她小时候的事,直到路过大房的院落,看见雪晴倚在门边张望,见她们来了,连忙跨下台阶,招呼道:“三小姐回来了,大夫人请您过去坐坐。”   既然是大伯母相邀,她们没理由拒绝,随着雪晴进了正房,才见桌上早已摆好了茶果点心,大伯母坐在窗下的长榻上,一身素淡的家常衣服,双手不安地交叠着,冉念卿就坐在一旁默默地做针线,听见雪晴通报,才抬头对冉念烟微笑。   大伯母把冉念烟拉进怀里,吻着她的额头,叹气道:“我的孩子,几个月没见,想死伯母了。”   冉念烟乖乖地听她寒暄一番,兴许是忌讳着奶娘在场,大伯母没有详细盘问,只问她母亲身体如何,父亲有没有去过,冉念烟如实作答,大伯母明明想听下去,却不断劝她吃点心,仿佛并不在意似的。   冉念卿插嘴她:“盈盈,你外祖家好玩吗?”   冉念烟咬了一口绿豆酥,道:“比咱们家大一些,有几处亭台的景致不错,姐姐下次去找我玩。”   大伯母听这话,腹诽道:“下次?莫非她们母女还要回去,看来问彤说要和离,并不是一时气话。”   堂姐不知母亲的心思,笑道:“好啊,娘带我去看妹妹。”正说着,手上失了准头,指尖被针刺破,汩汩流出血来。   她惊叫一声,大伯母赶紧凑过去看,小声呵斥道:“叫你不专心,回房去吧。”   等堂姐不情不愿地走了,冉念烟才问:“伯母,珩哥哥怎么不在?”   大伯母换上一副笑脸,道:“你堂哥到了进学的年纪,去族学读书了。”   冉念烟道:“如今族学里还是明哥儿代管?”   明哥儿就是冉念烟的远方侄儿冉明,寡母姓冯,曾受过她母亲的资助,还算老实可靠。   大伯母道:“明哥儿升了府学,却也时常回咱们这边帮忙,大概是府学里每月的廪膳不够他们母子二人花销,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咱们家要,多应份差事,手里宽裕些。”   冉念烟点点头,心道大伯母这是提醒她,冉明记挂的是二房的好,大房是绝不会插手替他人作嫁衣裳的。   冉念烟记着,冉家这一代的嫡派子弟没有一个争气的,反倒是冉明,中了二甲第三十七名进士,升任苏州知府,可算是封疆大吏。他们家原本和母亲亲近,后来却因母亲回到镇国公府,渐渐断了联系。   冉念烟觉着,这辈子要维护住这层关系,有了更安定的生活,冉明或许能发挥更大的才能。   申时末,她才回到久违的旧宅,但见院中海棠依旧,枝头缀满花苞,远看若红云粉霞。   房中还是昔日的布置格局,墙上还是父亲亲手绘制的芳溆双燕图,却已少了人气,冉念烟没有时间抚今追昔,先叫洪昌送二十两纹银到冉明府上,洪昌踌躇良久不敢答应。   冉念烟道:“洪管事怕我父亲怪罪你?”   洪昌连声道:“不敢,不敢,只是怕侯爷、夫人怪罪小姐。”   冉念烟拿出随身携带的账册,道:“现在是非常时期,爹娘未必有时间打理家事,爹爹既将账册给了我,便是相信我能替家中分忧,你以后只管按我说的去办,其余的自然有我顶着。”   洪昌得了保证,立即依言照办。   直到用过晚饭,斜阳西坠,母亲还没回来,也不见父亲踪影,她便派流苏去慈荫堂看看情况。   流苏回来时,只说侯爷刚从校场回来,在往慈荫堂去的路上,叫小姐先安歇了。   冉念烟问:“薛氏人在哪里?”   流苏嗫嚅道:“还在府中。”心里说的却是,这等懊糟事,着实不该和千金小姐细说,免得教坏了她。也怪主家造业,别人家的小姐恐怕没见识过这些不便说出口的罗乱事。   冉念烟直截了当地道:“祖母没请大夫给她下堕胎药?”   流苏一怔,没想到自家小姐毫无负担地说出这样的话。冉念烟却已没心情假装纯良了,未来的路会更艰难,她要身边的人绝对清醒,心计和阳谋没必要遮掩,温温吞吞只会误事。   流苏见小姐不是玩笑,喃喃道:“这……大夫是来了,可是侯爷也回来了……所以……”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自然是她那心慈手软的父亲跪地求情,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是第一次见。   或许薛自芳说的是实话,父亲真的没在国丧中与她私会。   父亲带着薛自芳离开镇国公府那天只和太后薨逝之期相隔半个月,真的是这孩子来的不巧,若是冉家有心保护她们母子,可以顶住流言蜚语,对外将产期提早两个月,可惜在一个身份不明的别宅妇身上费周折、担风险,不是祖母的风格,在冉家的声誉上,她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流苏铺好被褥,劝冉念烟少睡片刻,她躺在母亲曾睡过的床榻上,侧头看见水月观音静谧慈祥的侧颜,不觉有些恍惚,仿佛依旧能看见母亲跪在佛像前虔诚祈祷的身影。   一道惊雷划过,闪电的冷光让佛像的脸孔显出诡异的狰狞。   瓢泼大雨降下,缭乱的雨声中,房门被推开。   冉念烟坐起身,却是浑身雨水的奶娘,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狼狈的少年。   是夏十一,虽已很久没见,冉念烟却已把他的样貌烙印在心里,无论是他前世阴冷的面孔还是今生淳朴的模样。   “奶娘,您这是怎么了?”流苏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她倒像是被冷雨淋湿的人。   奶娘按着儿子的肩头,让他跪在冉念烟的窗前。   “过来,叩见三小姐。”   夏十一闻言,一言不发地磕了三个响头。   奶娘道:“记住,以后你就是三小姐的人,和冉家再无半分瓜葛,三小姐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三小姐的命就是你的命,绝不背叛!”   夏十一略显笨拙地复述了一遍,虽有些磕磕绊绊,却字字饱含着坚定虔诚的力量。   流苏急得不行,拉住奶娘,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奶娘摇摇头,道:“先别说了,你按我说的做了吗?行李先别急着打开,现在就收拾好东西,跟我走。”   暴雨来得突然,院中的海棠花还未盛开就被摧折殆尽。   哪怕世上所有的人都背叛她,只有奶娘不会,冉念烟对自己的奶娘全然信任,一路上悄声前行,是与她身量相当的夏十一为她打伞,她浑身无一处淋湿,夏十一的背上却溅满了雨水,仿佛方才的誓言已即时生效。   角门外已备好马车,驾车的是奶娘的丈夫夏良,身穿蓑衣,头戴斗笠。   坐在不算宽敞的油壁车上,因为是悄悄出来,不敢点灯,黑暗中能听到流苏的抽泣声:“这是为什么?夫人呢,琼枝喜枝还和夫人在一起,她们人呢?”   奶娘顿了顿,道:“现在只能先把小姐送出来了。”   冉念烟无端想起前世的那个夜晚,在奶娘的描述中,那也是一个乌云蔽月的雨夜,她和丈夫将她们母女送回镇国公府。   只是现在没有母亲,想必是母亲无法抽身,只有她回到镇国公府请求外祖母出面才能找出解决的途径。   “奶娘是不是让我回外祖母那里,方才安全?”她道。   奶娘点点头,又想起黑暗中看不见,道:“小姐只要平平安安回去,其余的话,我和太夫人说。”      ☆、第三十五章   一路风雨,冉念烟是被流苏送回梨雪斋的, 奶娘直接去了荣寿堂。   回房点起灯火, 流苏才发现夏十一浑身湿透了, 十岁的男孩子,身形瘦削,下巴尖窄,越发显出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兴许是在小姐房里,颇有些紧张,垂着眼不知该往哪里看, 一身粗布灰衣上洇满了雨水,不免冻的瑟瑟发抖。   “你先去我房里换身衣服吧。”流苏正要帮冉念烟打热水, 顺手递给夏十一一块干燥的帕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啧,我手头没有你能穿的衣物, 你爹娘又没带行李。”   夏十一不敢坐,不敢站, 生怕身上的雨水污了三小姐的闺房。   “我……小的不冷,去回廊下等我娘回来再说吧。”他讷讷地道。   冉念烟只觉得心口发紧,叹道:“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自称小的,你是奶娘的儿子,和我一奶同胞,我叫你声兄长也是应该的。”   夏十一受宠若惊,呆呆地点头,也不知应该说什么,跪在地上又要磕头,被流苏笑着拉起来。   “这孩子,笨得讨人喜欢。”她道。   夏十一摸了摸后脑,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冉念烟道:“麻烦流苏姐姐跑一趟,去几位表哥那边借一套小厮的衣物……算了,就去夷则表哥的崇明楼吧,到了别人那,难免被舅母拉住问东问西。”   流苏应声而去,冉念烟见夏十一还垂头站在地中央,便指指身边的交椅,道:“夏家哥哥,坐吧。”   夏十一赶紧摇头,“和小姐平起平坐,我不敢的。”   冉念烟道:“你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夏十一见她目光真挚,便畏畏缩缩地依言落座,双手绞在一起,只敢脚尖着地,十分拘谨,时不时朝门外看看,唯恐娘亲回来责骂自己。   冉念烟道:“你别担心,你既立誓跟了我,我便再不将你视作外人,以后私底下咱们就这么平起平坐。”   夏十一像是听到了最离经叛道的话,清秀的脸颊涨得通红,“这怎么行,小的……”见冉念烟脸色不对,马上改口道:“我怎么敢和三小姐平起平坐。”   此时的他淳朴怯懦,和印象中的夏师宜完全不同,不知他当年受了多少苦才历练出那般深藏不露的老练性情。   流苏取了干净衣物回来,听见脚步声,夏十一立即弹坐起来,忐忑不安地任由流苏在自己身前比划。   “嗯……笔架的身量比你高不少,似乎有些大了。”   夏十一抱起衣服,朝冉念烟行了一礼,道:“大一些也无妨的,小的……我这就去换上,明天就洗干净还给那位大哥。”   望着他仓促离开的身影,流苏不免笑了,道:“夏奶娘挺利索的一个人,儿子怎么没头没脑的。”说着,就坐在冉念烟身边的交椅上,鬼鬼祟祟的,像是有悄悄话。   “夷则少爷身边的笔架说,亲眼看着二老爷、四老爷都去了荣寿堂。”   她本不想多嘴,可想起小姐今晚不同以往,谁知她竟无动于衷,洗漱后沉沉睡去,叫流苏摸不着头脑。   事到如今,毫无效果的旁敲侧击已是白费精神,不如好生休息,且看明日。   冉靖为薛氏求情赌咒,却不想自己的正房夫人在惊怒之下急火攻心,经大夫诊治后,虽暂无性命之忧,却有滑胎之虞,侯府老夫人怕薛自芳服内有孕之事泄露,便将人留在侯府将息。   奶娘告知此事后,太夫人一时难以置信,回过神来,当即决定亲自去寿宁侯府,不能让女儿一个人留在那龙潭虎穴之地。   当她来到女儿病榻前,便知道最不幸的事已然发生。   轻暖的衾被下,她的身体宛若纸片般纤薄。   女儿却拉着她的手,虚弱地笑道:“孩子没了兴许是好事,叫我没了牵挂,我已写了和离书,请母亲代劳送去。”   之前的诸般纠葛皆是因这孩子而不能善始善终,有孕在身,夫家岂能任她自由离去?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孩子泉下有知,也该心疼母亲的遭遇,如此也能瞑目了吧。   外祖母暗地里叹气,她虽不赞成女儿大归,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若叫女儿继续留在这户人家,不知以后要闹出什么祸事,她做母亲的岂能冷眼旁观。   来到慈荫堂,却见面带病容的侯府老夫人正训斥次子,另外两个儿子肃立在一侧,冉端眉目低垂,冉竣的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幸灾乐祸。   祖母道:“我本以为你老成持重,谁知三兄弟中最不济的就是你,这些连续不断的祸事皆是由你而起,她一个无名无分的人,何故让你抛弃妻子?”   父亲双眼无神,已没了往日的锐气。   见徐家的人来了,祖母被杜嬷嬷搀扶着起身相迎,言语中却有些言不由衷道:“都是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委屈亲家了,问彤多年无子,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刚从亲家处回来,没想到如今却出了这样的祸事。”   言下之意是提醒徐家,徐问彤无子在先,此次滑胎也是从徐家回来后发生的,有意无意地把祸水引向徐家。   外祖母冷眼看着这场闹剧,无论是做戏还是真情她都无心理会,只把和离书放在桌上,傲然离去。   父亲拿起那张千金重的字纸,转身要去追,却听祖母道:“你还嫌不够丢脸吗?结亲不是结仇,不要追了。”   母亲在侯府调养数日,回到公府前,听闻了薛自芳被强行灌下堕胎的消息。   薛自芳在被送出府前,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闯进院落中,活像只阴曹地府中走出的恶鬼,犹在狞笑。   “徐问彤,是你自作自受,陷我于孤立无援之境,可你又得到了什么好处?如今你也没了孩子,是苍天有眼,都是报应!”她一边尖叫,一边被母亲院里的仆妇拉扯着,“我只可怜我的孩儿,他什么错都没有,错只错在生不逢时,遇上你们这些恶人!”   母亲命人暂且留下她,冷笑道:“与其怨恨我,不如怨恨将你置于孤立无援之地的人。我和你不一样,这个孩子我本就不想要,而你却是求不得,将来你就算进了冉家的大门,也给我记着,你不过是捡了我不要的东西。”   薛自芳一时恍惚,是了,徐问彤是离开了,可她得到的又是什么呢?冉靖向她许诺不会抛弃她,可他早已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有担当的男人,如今僵持下去,不过是因为无路可退。她不信自己当真薄命,当初陪他受苦的是自己,现在无力抽身的还是自己,可若不继续下去,曾经付出的又算什么?难道她平白抛掷了如许青春?   一霎时,她醒悟过来,冷笑道:“求不得?我只知道,我得不到的你也没能得到!”   母亲道:“谁在意你得到的,我只在意你失去了什么。”说完,挥手示意下人将薛自芳架走,可她狰狞的笑声却深深烙印在众人的脑海中,如最恶毒的诅咒般挥之不去。   母亲回到公府后,谢氏带着儿女前来探望。   冉靖虽未签下放妻书,可两家决裂的态势已然铸成,母亲唯一担心的便是影响女儿的婚事,如今谢氏前来,便趁机相问。   “你嫂子那边是什么意思?”母亲道。   谢氏笑道:“你大可放心,她是最重信义的人,倒是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因为冉家百般隐瞒,唯恐薛自芳的出身和服内有孕之事败露,外人并不清楚他们和离的内情,反而对徐家多有指摘,认为是女子无子失德,毕竟寿宁侯是忍辱负重的忠勇之士,陛下钦点的忠臣良将,还有人将苏武的典故附会在他身上。   当年苏武身陷匈奴十八年,发妻在长安改嫁他人,时人虽不明说,却对徐家的做法颇有微词,这也是外祖母原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   母亲摇摇头,她已不愿解释,只是道:“大概是缘分已尽,我本想拖延到盈盈出阁后,看来是高估自己了。”   冉念烟在门外,听到缘分已尽四个字。   若是从前,她会嗤之以鼻,世上怎么会有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今细思前世今生,也许父母的缘分真的只能延续到她两岁难念,上一世父亲战死,今生又出了这些波折,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那么她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何处?那么徐夷则呢?他为何要无端出现在这场不知是好是坏的梦魇中。   望着悠悠青空,她第一次如此迷惘。   谢氏的女儿柳如侬抱着一只手鞠跑过来,原来还是四年前那只,冉念烟都不知丢到何处去了,她却还记得。   冉念烟不觉好笑,这个小姑娘倒是长情。   “盈盈,咱们去花园里玩吧,你外祖母家好大呢!”柳如侬如今九岁,已初有少女之姿,圆圆的脸蛋玉雪可爱,说起话来眼神流转,嗓音宛若春莺。   自此之后,柳如侬时常跟着母亲来探望她们母女,转眼一年过去,乾宁二十二年的夏季较之往年更显多雨,常常是白日天晴,夜里伴着雨声和凉意入梦,十分舒适。   一日,冉念烟又和柳如侬在房中写字,却听琼枝进来通报,说是寿宁侯府的大夫人带着大小姐过来探望。   柳如侬惊异道:“是你的堂姐?我似乎曾见过,闺名念卿的?”   冉念烟点点头,心里也觉怪异,冉家和徐家一年来别无瓜葛,大伯母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写完忘记发了_(:з」∠)_ 今晚还有更_(:з」∠)_   ☆、第三十六章   徐夷则看着漱玉池上莲叶微卷,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穿过田无边的莲叶泛舟而来, 菱歌声起, 暗香盈袖, 船尾是新采的莲子,是要分与众人的,唯独没有他的,拨开障目的垂柳,本就模糊的影像悄然消失,恍然记起,那已是前生的事了。   陈青将泥金折扇抿开一线, 掩嘴嗤笑,“徐夷则啊徐夷则, 你也有出神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捏了捏眉心, 道:“你刚才说什么?”   陈青笑道:“我说,请你帮个小忙——过些日子就是清明, 御苑中走解射柳,我想你精通骑射, 此中有何诀窍,何不指点一二?”   走解射柳本是两种节令游戏,所谓走解,便是臂鹰走犬做围猎之戏,而射柳更为神乎其技,乃是驰马腾跃,于百步外射穿细若游丝的柳枝,这两项游戏本是胡俗,百十年间渐染中原,渐渐成了清明佳节的惯例,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皇亲国戚,大梁的男子无一不效仿,不过习武者毕竟是少数,逐渐演化为用小弓射屏风这种更为简单的形式。宫中仍有遗存,每年都要遴选出精于骑射的世家勋贵子弟在御前一逞技艺,以振尚武之风。   尤其是在北方突厥虎视眈眈的当下,走解射柳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借此提醒世家少年不仅要崇尚文采,更不能忘记兵革之事,以耀大梁国威。   也正是因为突厥屡次入侵,大梁一改之前偃武修文的风气,武官重新受到重视,不过民间还是习文者多,练武者稀,陈青便是典型,仅能拉开五斗的轻弓,而真正到了战场上,最轻的□□也要七斗以上,徐衡让徐夷则平日练习用的甚至是两石力的强弓,说陈青是个文弱书生并不为过。   徐夷则略微吃惊,道:“你要学骑射?据我所知,清明那日有资格在御前演武的只有勋贵世家的子弟。”   陈青的父亲不过是内务府的总办郎中,远远不够资格。   陈青道:“谁说是我要去,不过是从你这取取经,到另一位世家少爷面前讨个好处。”   徐夷则道:“谁能叫你高看一眼?”   陈青道:“内阁次辅陆明之子陆庭训,怎样,你可服气?”   徐夷则道:“是他?他不是去年在府试和道试中拔得头筹,继续走科举这条路不好吗,何必舍近求远?”   说起陆庭训,不得不提同样参加了两场考试,却因屈居第二而郁郁寡欢的徐丰则。   陈青道:“我这也是猜测,估计是他父亲有意转投滕王麾下,滕王重用武人,陆庭训这个做儿子的自然要逢迎,主动请缨是好,可若在御驾前丢了脸面便是滑天下之大稽了。何况我是知道他的,在骑射上比我在行,算是中游。”   所谓的中游就是百步之外射不中柳枝,沦为笑柄。   徐夷则道:“胡闹,他们这些皓首穷经的书生,总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习武和读书一样,都是苦功夫,若无几年晨昏不辍的积淀,哪能有底气,单是如此也成不了气候,没见过战场上枪林箭雨,尸横遍野,终究是纸上谈兵。”   陈青咂舌道:“那么我就依原话回绝他?他不记我的好处也就罢了,怕是要记你的仇。”   徐夷则道:“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陈青默然,以他的处境,本就一无所有,自然也没什么可忌惮的。   正说着,耳听得一阵人声喧哗,原来是徐泰则一身戎装,背挎弓箭,被一众小厮们前呼后拥着来到漱玉池畔的空地上,竖起箭靶,弯弓射箭,一击正中红心。   一旁的小厮们随之奉承道:“泰则少爷好箭法!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小的们佩服佩服!”   徐泰则得意道:“比起我哥哥如何?”   众人道:“自然比希则少爷强上百倍,若不是您年纪尚幼,此次御前献技的一定是您,怎么会轮到希则少爷呢!”   陈青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嘲讽地大笑起来,被徐泰则听在耳中,义愤填膺地走到陈青面前。   “你笑什么?”无论是笑他兄长还是笑他,都是不知天高地厚,一定要给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一个教训。   陈青摇头道:“我笑北府的三少爷有眼无珠,不知天高地厚。”   徐泰则好笑道:“你倒反过来骂我,陈兄有和见教?”   徐夷则心知陈青是要拉他下水,果不其然,陈青指着他,将他方才的言语重复一遍,引得徐泰则心生不平,将掌中弓递给徐夷则,道:“大哥跟着大伯父走南闯北,想必身手不凡,今日众人作见证,你就不要藏私了。”   徐泰则往日对这个庶兄虽然生疏,却十分客气,如今步步紧逼,看来是踩了他的痛脚。想他自诩为徐家唯一有望继任武职的人,不许旁人夺去自己的锋芒。   看着他不容拒绝的架势,徐夷则叹了口气,挽弓搭箭一气呵成,手起处,一箭划空,落在箭靶边缘,白羽犹在颤动。   徐泰则愣了片刻,不屑道:“没中红心,看来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名不副实。”   一众人等随声附和,嘘声连连,陈青脸上有些挂不住,道:“你大哥是存心让你。”   在场的自然没人相信,徐夷则面不改色,抱拳示弱,准备离去,却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夷则,你过来。”   众人看去,来者竟是四老爷徐徕,身上还穿着补服,他们行过礼后,却见徐徕把弓箭双手递到徐夷则手中。   “你瞄准湖那畔的柳枝,但凡射落一枝,我便重重奖赏你。”   徐泰则不知四叔为什么唯独看重徐夷则,刚要毛遂自荐,就被陈青捂住嘴,只能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徐夷则再次扣紧弓弦,羽箭飞落处,竟直直穿空而去,没射中任何一枝柳条。   徐泰则推开陈青,傲然道:“四叔可看明白了,不过是花架子。”   徐徕沉思片刻,并不说话,只是示意徐夷则跟自己走,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只有陈青以扇掩口,笑说他这个朋友怕是要时来运转了。   徐泰则不解道:“什么意思?”   陈青笑道:“湖畔杨柳千条,随风肆意舞动,射中一枝容易,不中才难!以泰则少爷的才智,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徐泰则也没空计较陈青话中的奚落,怅然若失地握紧了手中的箭囊。   陈青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忍不住偷笑,忽然又收敛了笑容,只因远远看见几个少女迎面走来,居中两个的是生面孔,其余的都认识,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徐柔则,不知为何,只想快快走避。   冉念烟带着柳如侬来园中散心,堂姐是第一次到公府,处处好奇,却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在别的小姐眼中有失体面。   柳如侬知道这对堂姐妹有体己话要说,便知趣地拉着徐柔则往芷香亭去了。   冉念烟问道:“你和伯母过来,难不成是侯府出了什么事?”   堂姐道:“是祖母身上不好,想接你回去一趟,可能……就是最后一面了。”   冉念烟并不觉得惊讶,祖母的病已不是一日两日,大家早有准备,只是以父母现在的关系,她若回去了,还有没有立场回来都是两说。   堂姐又道:“还有一件事,母亲也说让咱们姐妹多聚聚,明年东宫选淑,母亲的意思是让我去试试,说不定就得了个好前程。”   哪有什么好前程?太子身体羸弱不说,还早已和宫人郑氏情投意合,前世因父亲殉国,堂姐得以成为正室,若以此生的情形来看,顶多做个良娣,分明是投入无底深渊。   如今的冉念卿正是豆蔻年华,如池畔新柳,婀娜婉约。   “你真想入宫吗?”冉念烟问道。   堂姐道:“父母之命,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一切看上去和前世一样,可又有许多不同。父亲没有死去,家中主事的是他而非三叔父,若能说服父亲阻挠冉念卿进宫,总算是没白活一回。   何况如今朝中因立储之事人心涣散,若她没记错,镇国公府支持的是骁勇善战的皇次子滕王,当年镇国公府被打压也是在太子即位后,以父亲和徐衡的关系,想必是同一条阵线上的盟友,由此一来,堂姐断然不会选入太子宫中。   正说着,却见徐徕领着徐夷则走来,似乎在说着什么。   冉念烟奇怪,不明白四舅舅怎么会有闲心和徐夷则说话,再看堂姐,已掩面藏在廊柱后,蹙紧眉头轻声道:“你们这里怎么还有突厥人?”   冉念烟道:“这是镇国公的独子,算是半个汉人。”   堂姐似乎觉得自己冒失,抿嘴点了点头,却见徐夷则若有似无地看向这边,便拍拍冉念烟的肩头。   “你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   冉念烟笑道:“不必了,四舅舅和他说话,我们别去打扰。”      ☆、第三十七章   徐柔则和柳如侬逛了一圈后也回来,四个人促膝闲聊, 冉念卿和徐柔则年龄相仿, 说起话来更投机些。   冉念卿心说这位徐家南府的嫡出小姐, 也是婚配的年纪,不知她爹娘给她谋了什么好前程,总比自己糊里糊涂地入宫要强上许多。   徐柔则却思忖着,这位冉家大小姐虽是庶房所出,却姿容独秀,谈吐有礼,听说将来是要入宫做贵人的, 总比自己要好,与户部侍郎之孙宁远之下了媒定, 却总听人说此人好高骛远、嫌贫爱富,私下里对这门亲事多有怨言, 恐怕过门后也是一言难尽。   暗地里柔肠百转,初次见面, 都羞于提及婚嫁之事,只听徐柔则道:“不如把宝则妹妹也叫来, 我做东,请大家吃几杯薄酒?”   柳如侬笑道:“姐姐大方,今日就叨扰你了,快请宝则妹妹过来,上次我和盈盈跳百索没叫她,她都生了好几天的气呢。”   徐柔则知道自己这个妹妹性子最傲,莞尔一笑,派秋痕去慕德堂请人,这边就命厨房张罗一桌茶酒小食,她的月例从南府走,因此又悄悄塞给北府厨房的管事刘妈妈一钱银子。   冉念烟在公府住了一年,知道那位刘妈妈的脾性,雁过都要拔毛,平日交代她添个凉菜,若不给上高于市价四五倍的银钱都要遭白眼,流苏抱怨的次数多了,冉念烟也没心思和这样的人计较,由着她给的数额给。   况且她和母亲开支充裕,父亲那边未再续弦,本就无人操持中馈,观察了女儿几个月,见她料理账务井井有条,便依旧由她代管账册,每逢年逢节,各处管事本应到她面前报账,冉念烟自知年幼,不好耳提面命,索性免去虚礼,管事们得了三小姐恩典,便将原本送到侯府中的礼金土仪分出一份送到她账下,一年间多多少少攒下二百两私房体己。   可徐柔则就不一样了,那一钱银子由红纸包着,想来是上一年的压岁钱,留到今日才肯拿出来用,她是徐家姐妹里年纪最长的,不尽地主之谊做东打心眼里过意不去,此番算是忍痛割爱。   冉念烟不声不响,暗中叫流苏送了二两纹银到刘妈妈处,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几个小丫鬟送来一桌精致小食,麻饮细粉、素签沙糖、紫苏鱼、凤栖梨、越梅、枣圏,分别用三色彩釉的盘碗装好,高低错落摆了满满一桌,另有一钟浸了青梅的金华酒,一钟荷花蕊清酒,送餐食来的丫头嘱咐说,前者酒味淡薄,少饮也能暖身,而后者性烈,切记不要给三位年轻的小姐喝。   徐柔则见了心生欢喜,顿觉自己也体面了几分,心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此言诚不欺我,转过头来问秋痕,徐宝则可过来了。   秋痕说宝则小姐听说有客,嫌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柳如侬见过,要重新更衣方肯出门。   徐宝则人生的明艳,也格外爱漂亮,平日没经过一两个时辰的悉心打扮是不会出门的,此次说是更衣,实则要将头发重新梳过,脸面重新洗过,算来至少也要半个时辰开外。   冉念卿笑道:“无妨,咱们等等妹妹?”   她说话时看着柳如侬,柳如侬看着今日的东道,目光都落在徐柔则身上,让她觉得为难,总不好叫她们苦等,徐宝则磨蹭上半个时辰,她们也痴等半个时辰不成?   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竟又成了进退两难。   正在此时,只见徐泰则独自走了过来,见了几位姐姐,笑着行了礼,等徐柔则介绍过后才落座。   徐柔则道:“方才见你气冲冲地走了,怎么笑嘻嘻地回来了?”   徐泰则道:“方才跟着四叔去了一趟祖母那儿,四叔让夷则大哥顶替我哥哥去御苑,我本来不服,后来想想,毕竟是技不如人,是我自己太小气了。”   柳如侬并不了解徐家的家事,更没见过徐夷则,随口笑道:“那有什么可高兴的,谁去也轮不到你去,你还要等上两三年呢!”   徐柔则随声附和。   徐泰则道:“自然是为大哥高兴,总算没埋没了他,再者说了,为咱们家争脸面的事,我当然高兴了!何况有个百步穿杨的兄长,我也不用偷偷摸摸背着爹娘练箭,随时向他讨教就是了。”   说着,他不厌其烦地讲述方才的经过,冉念卿也是武官家的小姐,知道些门道,连连赞叹,柳如侬和徐柔则却不以为意,只说读书才是正道,将话题引到自家哥哥的学问上。   冉念烟暗叹,这些依照女子无才便是德教养出来的大家小姐,大多不过是识得几个字,背诵了《女诫》、《内训》、《列女传》,称颂起自家兄长来却也各显其能,明知道柳齐制艺不行,柳如侬便只说他熟读易经,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细说如何经天,如何纬地。   如此一来,直到听说徐宝则要来,桌上的点心也动了个七七八八,刘妈妈又派人重新摆了一桌。   徐柔则心生疑惑,一桌之后又是一桌,这一钱银子难道是用不尽的吗?或许是这位管事的刘妈妈格外通情达理吧。   于是,她暗地里又让秋痕送了一钱过去,刘妈妈半句话没有,如数收下。   出来时,听厨房的烧火丫头们嚼舌根,说南府的柔则小姐得了名声,暗地里让表小姐吃亏,被刘妈妈瞪视后才没了声息。   秋痕心里似有所悟,暗道冉家小姐帮衬她们主仆已不是第一回了,不需要再告诉小姐,免得她又自怨自艾起来。   却说席上,徐宝则因来迟了,自罚三杯茶水,将自己带来的盐官万昌记的酥麻糖分给众人吃。   徐柔则和柳如侬祖辈都是南方人,偏爱江南口味,冉念烟也爱吃甜,唯独堂姐觉得有些腻口,礼貌地尝了一块就放回碟中,趁另外三人热络的档口,问堂妹:“方才见到的那个突厥人似的少爷,就是徐夷则?”   冉念烟点头道:“正是。”   堂姐道:“怪不得,我劝你一句,你回去和你外祖母好生说说——如今万岁爷最忌讳的就是突厥,猛然见了他这副面孔——我倒不是说他生的不好,你明白的,叫人猜疑你们家。我听那位泰则少爷的口吻,他胞兄不精于骑射,若让他去,顶多是丢脸,让另一位去,就是触了陛下的逆鳞。”   冉念卿说着,面上有些羞赧,毕竟是议论别人家的少爷,何况徐夷则的相貌的确令人难忘,便是在一众人中也会第一个注意到他,只是惊鸿一瞥,更令她惊讶的是,他的行为举止全然不似平日里见过的毛头小子,独有一种自持与稳重。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柳如侬拉过去。   “快来看看宝则妹妹簪子上这枚猫儿睛宝石,是不是个稀罕物!”   冉念烟这才注意到徐宝则发髻上的金簪,细爪上托着一颗拇指大的金绿猫眼石,光凝一线,细窄不散,张闭灵活,的确是珍品。   徐宝则得意道:“这可是我爹送我的,康哥儿得了个象牙镶金的勺子,远没有我的好!”   徐泰则道:“妹妹戴着这簪子煞是好看,我哥哥会画画,改日你还作这身打扮,让他给你画个小像,裱起来留着吧。”   徐宝则道:“我不去求你哥哥,他只会看书,才不愿意理我。”   徐泰则道:“我去求,你今年必须画了一幅小像,否则来年变得更美,岂不是没了参照,少了乐趣?”   徐泰则小小年纪,说起甜言蜜语倒是一流。   冉念烟暗笑,不知他长大后要引得多少女子心折,徐夷则软禁他也是应该,免叫女子们受累。她朝堂姐使眼色,堂姐立刻明白,她是说徐泰则和冉珩十分相似,不由得哭笑不得。   她这个弟弟,总是不叫人省心,去年连院试都没能通过,何谈考过县试、府试、道试后成为秀才,母亲骂他一代不如一代,还不如中了秀才的父亲,冉珩就辩白,说爹爹人过中年才考上秀才,自己才十几岁,考不中实属正常,把母亲噎得一句话说不出,只说生子不教,为父之过。   看着徐泰则,虽不习文,却有心学武,总不算是不学无术,只此一点就比冉珩强许多。   宴席上各有心事,灯昏宴收,冉念烟回到梨雪斋,见母亲一人坐在灯下写信,肩上披着一领素纱披风。   一年过去,母亲的气色好了许多,只是小产后气虚血瘀,终究恢复不了往日的状态,尤其是双眼时常晕眩,如今在灯下写字已是勉强。   难道和大伯母今日前来有关?否则母亲何必那么心急。   “盈盈,今日玩的可还开心?”母亲道,“坐到我身边来。”   琼枝搬来一只小杌子,放在夫人身侧。      ☆、第三十八章   冉念烟坐在母亲身边,却见她将信纸封好, 在信封上写下谢夫人亲启的字样, 看来是要送去谢迁府上的。   “堂姐说大伯母要送她入东宫。”她道。   母亲道:“未尝不是好事。”   冉念烟却只能记起定熙帝那张苍白虚弱、了无生趣的面孔, 常年卧床使得双腿瘦弱无力,日常行走都要靠宫监搀扶。他现在是个有些体弱却依然健康的少年,可终有一日,会和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合。   就算为了自保,也不能再让冉家和太子有牵扯,不能有半分闪失。   不能指望母亲去插手这件事,分隔两地, 父亲却迟迟不肯送还放妻书,远离侯府对她来说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这段时间薛谨的妻子多次拜访, 母亲避而不见,冉念烟觉得此人以后有用, 私下见了几次,父亲这一年里都没去过云居胡同, 只派洪昌送些家用过去,倒是让她惊讶。   母亲将信用镇尺压好, 嘱咐琼枝明日差人送去。   她从头到尾都没提起祖母病重的事。   清明过后,阴雨连绵,冉念烟发觉徐柔则已有多日未到北府来,不觉有些无聊,让琼枝过去传个口信,悄悄向喜枝问问南府出了什么事。   去年冬天,南枝嫁给了南府管事的儿子,两人情投意合,一来她本人欢喜,打心眼里感念主家的恩德,二来相当于在南府安插了一个牢靠的眼线,冉念烟何乐而不为。   南枝得信,亲自来了一趟,通身气派已和往昔天差地别,一身细绢料子的时新袄裙,头发盘成妇人的一窝丝发髻,插戴了一套鎏金的累丝银头面,真有些管事娘子的模样。   她依旧在冉念烟面前行过主仆之礼,将伴手的一盒酥果子放在桌上,琼枝笑盈盈地为她斟了香片清茶,她饮了一口,笑道:“还是小姐院里的茶叶好,南府的可比不上。”   琼枝道:“你就是得了便宜卖乖。”   喜枝掩嘴一笑,对婚后生活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岔开话题。   “小姐问起那边的情形,我说了,您千万别和太夫人讲——丰则少爷病了。”   琼枝哑然,“怎么又病了,我见过那位少爷,看上去不像是多病的样子,怎么转眼变得纸人似的?”   喜枝道:“这不是眼看着要入夏,八月立秋就要考乡试,我们二老爷向来严苛,说了些狠话,少爷难免放在心上,这才病了。”   琼枝看着冉念烟,点头道:“怪不得柔则小姐不过来,他们兄妹感情好,南府的二夫人又是闷葫芦似的性子,好的坏的都憋在心里,没个贴心女儿开解怎么行。”   冉念烟道:“本应送些东西过去,不过他们不愿让咱们知道,那也就算了。”   喜枝道:“怕是瞒不了了,也就骗骗太夫人。少爷成日不去学堂,北府这边的两位少爷已经得了信儿,今日带了几个同窗来探病。”   冉念烟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去吧,喜枝回去告诉表姐一声,让她在那边的桐雨阁里等我。”   说完,准备了些阿胶参茸之类的补品,带着琼枝去了南府。   喜枝走后,琼枝的笑容减了几分。   路上,冉念烟道:“琼枝姐姐莫要心急,良禽择木而栖,姐姐当配良人,自然不能一蹴而就,寻常人等,姐姐未必看的上眼。”   琼枝有些惊愕,不知她小小年纪怎么将自己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不过思及小姐平日行事,便释然了。   这世上的确有些人早开宿慧,何况小姐年少坎坷,自然比别人家的孩子知事。   来到桐雨阁,只见徐柔则面色青白,显然是几日没休息好,谢过了冉念烟的好意,便坐在飞来椅上休息,似乎难得偷闲。   “今日来了好多人来探病,哥哥却不怎么高兴似的,怕是身上不舒服,疲于应付。”徐柔则道。   冉念烟道:“都有谁来了?”   徐柔则道:“静安侯的公子、六科廊给事中苗大人的两位公子、谢家两位公子,还有些我没见过的,看来和哥哥很相熟,都是好心好意。”   冉念烟道:“兴许是你休息不足,眼睛花,看错了,表哥其实是高兴的。”   徐柔则道:“往常他一定会高兴,现在却事事都别扭起来,我也说不好,总觉得这回他真把爹爹的话记在心里了。”   冉念烟问:“什么话?”   徐柔则还没开口,就听脚步声纷至沓来,竟是一众少年走近了,只听为首的一人一边扇着题了草书的乌木折扇,一边不徐不疾地道:“谢兄也太紧张了些吧,徐兄不过是偶感微恙,怎么会影响四五个月后的乡试?”   此人正是陆阁老的长子陆庭训,一身绯色道袍,头上松松戴着网巾,网巾环子是一对上好的前朝白玉雕成,很是倜傥风流。   在他身边的谢暄则显得儒素许多,简单的青罗直裰,宽大的领子紧裹着脖颈,面若冠玉,目若点漆,头发束的一丝不乱,笑道:“若是咱们再叨扰他,只怕就会了,病中自然以静养为重,我们过来也是聊表寸心,倘若为了显耀这一点好意就强迫丰则起身相迎,只怕是本末倒置,和强人匪类无异。”   陆庭训无话可说,不住地扇着扇子解热。   徐希则站出来调停:“既然来了,不如去我们北府用些点心,聊聊学中的事。”   谢昀本在四处张望,一听此言,喜道:“希则兄的主意甚妙,咱们一同去吧!”   几个人附和,陆庭训推说家里有事,徐希则劝他留下,他却道:“你不想做谢暄口中的强人匪类吧?不想的话就别拦我。”   徐希则只好苦笑着作罢。   谢暄把谢昀拉到一边,道:“等到了镇国公府,你切记谨言慎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着什么心思。”   谢昀向来不在哥哥面前隐藏自己,笑道:“若能遇着她就说几句话,遇不着就算了,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我自然有分寸!”   来到北府,先到扶摇亭中闲谈,有人品题亭内的匾额楹联,唯独徐泰则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谢昀扶着栏杆俯瞰花园,目极之处,只见下人们进出往来,并没有那个熟悉的影子。   却见西北角一座院落里有一株梨花盛放,多看了两眼,梨树更西侧是一座萧条的二层楼阁,和兄长描述中那座迷路后遇到的“鬼楼”很相似,只见徐泰则朝着那边跑去,和一个扫地的小厮说了几句话,小厮回身通报了一声,楼中走出一个少年。   谢暄若不是捂住嘴,恐怕要叫出声,连忙唤来兄长,指着那座楼阁道:“哥哥,快看,那不是清明那天受陛下嘉奖的那位兄台吗?”   谢暄辨认了一会儿,道:“似乎是。”心中却想,自己上次见到的就是此人,怪不得那天在御苑觉得有些面熟。   那天,这人一出现便先引来一阵哗然,他拈弓搭箭如故,十射十中,柳枝被羽箭齐齐斩断,堪称百步穿杨,京中文武纷纷慨叹,原先竟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   嘉德郡主在御驾前言及他年幼时和胡人为伍,陛下问他可有此事,他却引用前朝韩愈韩昌黎的话,“夷入夏则夏,夏入夷则夷”,引得陛下称赞。   忆及当年镇国公徐衡在御前艺惊四座,先帝直接颁赐了金吾卫的头衔,看来当今天子还是忌讳胡人为官,甚至连胡人血统也不允许,十七年前突厥作乱,里应外合的大梁官员中就有不少是早年间投诚的突厥人。   那次战争不仅是对大梁国力的打击,更是对彼时刚即位的乾宁帝心态上的打击,从此国中再不敢存包容并蓄之心。   何况此人名字中带有“夷”字,恐怕也是嘉德郡主有心为之,虽然是个英才,还是少接触为妙。   与此同时,谢昀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个人身上,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西南角门进府,往漱玉阁楼去了,他再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来到漱玉阁前,心下赧然,拍了拍本就羞得红涨的脸,没给自己留后悔的时间,迈步走入。   冉念烟好不容易把徐柔则请回来,方才徐柔则说起她父亲请太医院院判周世济来问诊,只说徐丰则迈向虚弱,气虚火浮,开了滋阴安神的汤药。   哥哥瞧他的药箱新奇,求询问能不能打开看看,周世济只说里面有的药有毒性,尤其是一种西域来的□□最危险,不让他动。   冉念烟想起了害死自己的血滴子。   她正想问问详情,却见徐柔则朝着门的方向愣住了。   她回头,正看见谢昀略显紧张地朝她点头示意,道了声:“好巧。”   ☆、第三十九章   冉念烟没想到,谢昀会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谢昀自己, 看着徐柔则的表情由惊愕化为揶揄, 他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或是回到过去打醒鬼迷心窍的自己。   所谓只可远观,远远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子是风雅多情,当着人家姐妹的面跑过来,便是登徒子似的亵渎了。   可他不能退缩,越是羞愧难当越不能显露出来,否则就显得他心虚且没胆色,有贼心没贼胆, 更加丢人。   他灵机一动,想起方才见到徐泰则朝那处楼阁去了, 当下端正了形容,拱手道:“在下无意冒犯两位小姐, 只是急于寻找贵府的泰则公子,方才见他往一处冷僻的院落去了, 我失了路径,请两位小姐指点迷津。”   冉念烟暗中好笑, 果然是亲兄弟,连理由都类似,不过谢暄是真的迷路,谢昀不过是借口托辞,只需看他通红的耳朵尖就明白了。   徐柔则不知是被他骗过了,还是想给表妹一个台阶下,笑道:“盈……表妹可知道是哪?”   她刚要叫她小名,忽然想到不能让谢昀白白听去,因而改口。   冉念烟道:“他最近总是去崇明楼,你去那里寻他就是了,路上随便找个人都会带你去的。”   流苏站出来道:“我带谢三少爷去吧。”   谢昀的脸更红了,临走时一步三回头,他根本不想去什么崇明楼,现在再想回头却难了。   他走后,徐柔则但笑不语,被冉念烟冷冷打量了几眼,才道:“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分就好了。”   二夫人曲氏知道两个儿子带着同窗来家中,便留他们用晚膳,除了几个家在城东的要提早回去,剩下的正愁白日不尽兴,欣然留下。   正堂在摆饭,男孩子们就在东厢稍坐,其中有几个和徐泰则一样,都是棋痴,见天色不过酉时初,就支起一张棋盘,围坐着摆起棋子   谢暄见弟弟半天里魂不守舍,朝着窗外发呆,呵斥道:“你又在动什么心思?”   谢昀赶紧摇头,却又往窗外望去,方才隔着珠帘,隐约看见徐府那位小姐和冉念烟一同进了曲氏的西厢房,因为此处都是毫无亲缘的外男,几位小姐中徐柔则的年纪已将近婚配之龄,不便相见,不知她们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他哪里知道,徐柔则是陪着冉念烟来的,冉念烟想在明日去一趟南府,仔细询问周世济有关毒~药的事,想着母亲一刻也离不得自己,唯恐侯府生是非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必定不允,便转而乞求二舅母代为准备车轿,顺便到梨雪斋迂回地求情。   嘉德郡主自太后薨逝起,自请代皇兄尽子女之孝,在陵前居丧三年,如今已有一年多,现在公府派事的正是二夫人曲氏。   谢昀随兄长回到碧纱橱内,见给事中苗呈露的三公子苗凤和广宁伯世子庞飞下了半盘棋,苗凤的黑棋已斩断了庞飞的数条气脉,胜局已成。   轮到庞飞落子,他拈着白棋的手颤抖不止,眼看就要弃子投降,却见从崇明楼回来的徐泰则姗姗而来,袖着手观望片刻,道:“十四雉,十六。”   众人依言看着棋盘上十四雉、十六的位置,却见果然是神来一笔,白棋落在此处,形成了征子的局势,暂缓黑棋的胜局,让一盘死水重新泛起生机。   庞飞大喜,窃笑着落子,苗凤岂能不生气,朝徐泰则丢了个白眼。   “观棋不语真君子!”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却是苗凤的胞弟苗鹇替兄长鸣不平。   徐泰则笑道:“见死不救是小人!”   一句话把苗氏兄弟挤兑的无言以对。   庞飞左右为难,他知道苗凤的父亲苗呈露是言官头子,职责就是弹劾满朝文武,偏偏此人心术并非十分端正,经常公报私仇,他们广宁伯府数年前曾因争夺盐引向扬州盐政闵大仁行贿,最近闵大仁因贪污之罪败露,被下诏狱,牵连甚广。   若是此时得罪了苗凤,引得苗呈露这个公器私用的惯犯借题报复,他岂不成了庞家的罪人?   想着,庞飞弃子求饶,起身拱手道:“苗兄棋艺高超,是小弟输了,佩服佩服。泰则兄弟既然精于棋道,不如和苗兄一争高低?”   这明摆着是转嫁矛盾,奈何徐泰则技痒,不顾徐希则反对的眼神,当即坐下,亲手收捡起棋盘,道:“我让苗兄三步,可好?”   这是他的习惯了,苗凤却觉得被让三步是他的讥讽,面上无光,然而身在徐家,不好和他翻脸罢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讥笑。   “我代苗兄和泰则兄弟手谈一局,如何?”   说话的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身山青色漳缎道袍,脚踏红线双梁鞋,腰悬赤金珍珠带扣,薄唇轻笑,眉眼轻佻。   “啊,宁兄来得正好,我有些乏了,就由你来顶替我吧!”苗凤像是得了救星一般,退到那人身后。   那人正是和徐柔则定亲的宁远之,苗凤不知宁家对徐征的穷酸之态多有不屑,只想着他们是姻亲,总不会记仇,此时能帮自己解围就好——若论棋上功夫,苗凤自知自己还真未必是徐泰则的对手。   徐泰则不疑有他,虽不掉以轻心,却也没怎么重视,论棋技,他只服那个邪门的表妹,不知怎么,她好像能看破他心里所想,把每一步都揣摩到位,提前设防,她的攻势虽不凌厉,却正克自己这种有攻无守的套路,半局下来拖也要把他拖死。   下了半局,徐泰则方才觉得力不从心,不知怎的,宁远之的棋路竟和冉念烟的如出一辙,也是稳扎稳打,将敌人布下的局耗死,待到敌人心神紊乱时,斩断大龙,一击制胜。   这不是下棋,是诛心。   宁远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徐家的人也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想来宁远之和徐家南府的大小姐有婚约,他针对的虽然是北徐,可两家同族同宗,同气连枝,这点是人尽皆知的,若非对婚事不满,绝不会说出这等挑衅之言。   徐泰则人虽粗些,却也不至于听不懂其中关节,拍桌而起,震得棋子离了棋盘,哗啦啦乱响。   “宁远之,你什么意思?我技不如人,你蔑视我可以,何故辱没我家门?”他说着,拉住了宁远之的衣襟。   宁远之把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开,道:“我没别的意思,是你自己理解过分了,火气这么大,下一步岂不是要动手?徐家少爷的修养也不过如此。那日在御前,派了个胡虏的杂种充门面,我还道徐家没人了,看来的确是不郎不秀者居多。”   他一边说,一边正了正衣冠,徐泰则想出手却生生忍住,拳头攥出了青筋。   宁远之的祖父不过是礼部侍郎,官职和自己父亲平级,而父亲的吏部远比礼部重要,论理是容不得他这般放肆的,可谁让宁远之的父亲是东宫侍讲,将来太子继位,极有可能进入内阁。   显然,宁家的底气也是从此而来。   徐希则是个白面书生,文雅和气惯了,却也不是软骨头,挡在弟弟面前,坦然道:“各位稍安勿躁,我们请宁兄过来首先是因为阁下和我丰则族兄的同窗情谊,其次是咱们各家素来交好,同气连枝,长辈们历尽几代修善往来,岂能因为咱们小儿辈几句恼怒之下的戏言就毁于一旦?我劝咱们各退一步,互道不是,就此解决,不要闹到父母面前。”   这番话有礼有节,众人无不折服,只看宁远之如何应对。   宁远之依然在调整微乱的衣领,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道:“泰则兄弟动手在先,先道歉——”   话还没说完,徐泰则就冷笑道:“休想!”   宁远之耸耸肩,道:“希则兄弟,看来令弟不买你的账啊!那既然是希则兄弟的主意,就请你纡尊降贵,先向愚兄行过一礼吧!”   饶是徐希则好性情,到这关头也是咬紧了牙关,被这无赖纠缠,和□□之辱又有何异?想当年淮阴侯韩信忍了一时的□□之辱,终成大器,自己为何不能效法先贤,暂且忍下?   在众人惊讶怜悯的眼神中和弟弟难以置信的抽气声里,徐希则就要躬身行礼,却被一个声音止住了。   “希则哥哥且慢。”   这是一道清嫩的女声。   众人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一大一小两位女子,大的十三四,衣装简朴清雅,小的十岁上下,粉袄绿裙,如桃花绿萼般悦目宜人。   谢暄蓦然回首,见到冉念烟,眼前一亮,心说竟又遇见这个女孩子,随后才发现弟弟不在,不知何时溜走了,方才明白一定是弟弟请了这两位小姐过来,却不知此时贴着外墙躲藏的谢昀也是满头冷汗——   他本想去西厢请曲氏夫人,却不想曲氏夫人临时去了一个叫什么梨雪斋的地方,只有两位小姐在,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订了亲的妻子如此大胆地在众人面前仗义执言。   宁远之道:“都说打虎亲兄弟,看来徐家真的是没人了,还要小姐上场和我辩论吗?”   徐柔则手心发冷,一阵阵冒出虚汗,不敢直视面带嘲讽的宁远之,悄悄拽了拽冉念烟的衣袖。   冉念烟不仅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   “宁公子诡辩之术独绝,却自贬为辩论,太过自谦了。”她道。   辩论和文人清谈同出一系,最是风雅,所谓道理越辩越明,大梁文士多善此道,可诡辩却是靠歪批正理、曲解事实呈口舌之胜,属佞臣奸邪一流的专长,为正人君子所不齿。   如今她说宁远之是诡辩,无异于斥责他是个小人。   其实这正是冉念烟心中所想,宁远之绝非争一时快意的草包,他在徐府大放厥词,为的无非是激怒徐希则徐泰则两兄弟,一路闹到南府,既然已经撕破脸,婚约也不得不取消,他是无所畏惧,所谓大丈夫何患无妻,却耽误了柔则表姐的青春和名声。   要毁约,也该让大家明白是宁远之不恭敬在先,而非因为徐泰则动手。   如今她生在镇国公府,自然要和镇国公府同呼吸共命运,容不得外人玷污它的门楣。   宁远之顿感错愕,随即嗤笑道:“牙尖嘴利,没有半分闺训教养。”   冉念烟福身道:“不过是依照前朝圣人,朱熹朱夫子之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这几年间,朱熹的《四书集注》岂是白读的?这句话就出自其中的《中庸集注》一篇,没想到竟在此时用上了。   宁远之一愣,强作镇定,道:“好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不如用到底,方才徐泰则在棋盘上输给我,你是他的好妹妹,若能在棋盘上赢我一局,方显得你这位徐家小姐彻底了悟了圣人之言。”   徐泰则刚要说她不是徐家的人,却被徐希则拦住了。   姑母与夫家和离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坊间流言四起,此刻抛出冉念烟的身世,只会对她不利,毁掉她好不容易扭转的局面不说,反而惹得众人议论。   所谓毁谤,不过是一念之间。   宁远之做了个请的手势,本以为冉念烟不会应战,没想到她从容地坐下,还对他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宁公子,请。”   宁远之讪讪坐下,对着四周拱手道:“各位做个见证,是小姐主动邀请我的,到时败了,可别怪我宁某人以大欺小、以男欺女。”   冉念烟心中暗笑,若论年纪,我可做你的姑姑辈,若论男女,这世间庸庸碌碌的男子很多,不让须眉的女子不少,谁弱谁强还是两说。   无声中,两人在棋盘上分别座子。   谢暄在一旁观看,只恨自己曾经识人不明,教了宁远之一些棋术,没想到被他用在歪路上欺凌他人,所谓和其光同其尘,将来虽不至于和他绝交,却不能深交。   正愣神间,却见弟弟蹑手蹑脚地回来了,朝他摇摇头,指着棋盘,轻声道:“你帮着她些。”   谢暄不知这女子就是弟弟的未婚妻子,几次见到她,她都是和徐家人一起,以为她是北徐的小姐,因而心中疑惑。   弟弟怎么专替她求情,转念一想,估计是怜惜弱小,连他自己也对这女孩子起了恻隐之心,何况灵秀如她,不该在人前出丑,于是悄声站到她身后,想在危难时出言提醒一二。   谁知棋局过半,不仅没见她落下风,反而愈发稳健持重,更蹊跷的是,他对她的棋路格外熟悉,只觉得若叫自己落子,也会如她一般,而有时,她的路数还会让他惊叹,琢磨片刻方能领悟奥妙,再想想,却也像是自己的风格。   他不知道的是,冉念烟向谢暄学棋时,谢暄已是即将被破例拔擢入内阁的庶吉士,阅历眼光自然不是十六岁时可比的,何况他将治国之道化用在棋局中,格局甚大,这小小一方棋盘怎能还容得下宁远之之流苟活,自然是节节败退,最后落得个愤然弃子的结局。   周围的少年已忍不住拍手大赞,果然是世间钟灵毓秀,没想到深闺中有此等高手。徐柔则是规规矩矩教养出的世家小姐,除了识得几个字外所有的心思都颠仆在针黹刺绣上,看不出棋盘里的玄妙,见众人为冉念烟叫好,也笑逐颜开,随着叫好。   谢昀只觉得与有荣焉,用袖子掩住了嘴躲在角落里偷笑,只觉得自己的未婚妻子当真不是常人,当年在崇礼堂的暖阁里相见时就有此感,不料士别多年,更当刮目相看。   宁远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指着抚掌大笑的徐泰则和他身边微笑着的徐希则道:“你们还不如一个女孩儿,阴盛阳衰,徐家当真没有男人了!”   正说着,就要掀翻棋盘,冉念烟坐在对面,坚硬的棋子势必会敲砸在她的身上脸上,谁料一只羽箭破窗而入,穿过宁远之头上玉簪的簪孔,将玉簪直直钉在墙上。   失去发簪的宁远之茫然地停下手,长发披散开来,挡住脸面,无比狼狈。   “谁?是谁?他娘的给老子滚出来!”他羞愤之下失了心智,不加遮拦便脱口而出。   徐希则无奈道:“宁兄怎么能口出恶言,还有女眷在场呢!”   冉念烟和徐柔则马上显得十分尴尬难堪,以袖遮面,似乎从未听过如此粗鄙之语。   众人也窃窃私语,宁远之今日的表现的确太过失态,若说一开始是徐泰则鲁莽,那么现在,刁难一个女孩子却败在人家手下,不认赌服输还口出狂语,如此一桩桩一件件不是他的过错还能是谁的?   宁远之处于孤立无援之地,想去拔下羽箭拿回发簪,不想张弓之人臂力惊人,箭镞已没入墙壁三分,他费劲力气,双手并用也没能拔开,更觉羞耻,只好喘着粗气,扶着散乱的发丝摔门而去,找到自己的小厮,准备回家,心里早就骂道:“徐家这门亲是做不得了!”   徐柔则望着他的背影,说不清是解脱还是失落,忽觉手上一热,正是冉念烟拉住了自己。   “咱们走吧。”   堂上的少年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十分好奇,却不好意思细问,只等着她走了,在小心翼翼地问道:“希则兄,方才的女子可是令妹?”   徐希则点头,如果说表妹也是妹妹,他的确不算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四十章   冉念烟扶着徐柔则踏出房门,只见黑暗中有一道清瘦颀长的侧影。   “是夷则大哥吗?”徐柔则道。   冉念烟暗叹, 不用想, 拉贡搭箭如此精准, 手随心到的人,必定是他了。   徐夷则回头时,西厢檐下的宫灯中透出明亮却不刺目的光焰,正落在他直挺的鼻梁上,一时间,他裹在漆黑风帽下的侧脸竟像是透明的。   他并不像徐衡,他骨子里独有一种阴郁的傲气。   放下遮去半边面孔的风帽, 他微微转过头,露出灼灼的一双眼, 让人想起黑夜草原下的孤狼——她虽未见过,却在他的眼中感到了相似的肃杀。   冉念烟坦荡地看着他, 心中一片澄明。   方才,他的举动过激了, 除非他是想挑起宁家和徐家的争端,否则不会冒险将弓箭直指宁远之的发簪, 稍偏一寸就是脆弱的头颅,若是宁远之有闪失,事情绝不会处在可控的范围内,她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一代人中,敢射落别人发簪却不伤及半点毫毛的,也只有徐夷则了。   一时间,她也分不清徐夷则是在救她、在教训宁远之,还是本想陷害自己,却失了手。   上一世的纠葛太深,她已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寂然独立的人,甚至不敢对他存留一丝好的幻想。   谢昀紧跟着跑了出来,本来带着笑意,看见徐夷则时却一愣。   “兄台是……镇国公的公子?”谢昀一时没辨认出来,再想想,方才那支恰得其时的冷箭必定是他放出的。   虽是冷箭,却不得不赞一声好,杀掉了宁远之自以为是的傲慢!   徐夷则这才注意到跟在冉念烟身后的人,将目光从她身上移至谢昀身上,从披风中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随意行了一礼。   “谢三公子。”   谢昀有些吃惊,道:“你认得我?”   自己认识徐夷则并不奇怪,那天在御苑,他可谓是万众瞩目,可徐夷则哪里会注意到埋没在人群中的他?   徐夷则淡淡道:“久闻谢三公子与令兄合称谢氏双璧,那日特别留心。”   谢昀闻言不再多问,轻轻点头,转而对冉念烟道:“冉小姐……你接下来去哪里?”   冉念烟微微福身,道:“我先送表姐,过后也该回去了,谢三少爷,就此别过吧。”   谢昀愣愣地拱了拱手,等冉念烟消失在视线中后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朝徐夷则笑笑,耳听得兄长唤自己回去,说正堂已准备好席面了,谢昀便仓促转身离开。   徐夷则并没在意他的举动,在他走后,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一个幼稚的毛头小子……”   说完,唇边勾起轻蔑的笑,西厢房一侧的背光处响起手掌拍抚折扇的身影,一身群青色直纹绢贴里的陈青于黑暗中走出,停在徐夷则身边,伸出右手,中指和拇指拈起,轻轻弹过他背上的角弓的弓弦,发出嗡嗡然的声响。   “名不虚传,看来我该早早归附于你,莫去烧陆庭训那只热灶——他那里有数不尽的人奉承,不缺我这一束薪柴,改改口味,烧烧你这只没人注意的冷灶,说不定暖上三年五载,更有回报。”   徐夷则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道:“你满意了?”   陈青极其惊讶似的,怪叫道:“你不是也满意了?”   徐夷则笑道:“未必,她多疑,多做多错,不如什么都不做。”   陈青道:“什么都不做?那可就真的没有下文了,你该知道的,来日方长。”   他说完,笑看着徐夷则挥袖离去。   宁远之和徐柔则不欢而散,他等的就是这个结局。   陈青倚在朱红的廊柱,惬意地抬首,视线正触及头顶上摇曳不止的宫灯,不可抑制地轻笑起来。   直到宴席终了都没人在曲氏面前提起宁远之的事,只说他偶感不适,临时回家了,反正以他的性子,若要闹将起来,明日自然有宁家的人来说理。   谢家在镇国公府南边,车轿便停在南门恭候,原本只该有谢家的一抬轿子,幽深晦暗的长街上却还停着另一抬精美的轿子,四合如意云纹缎的轿衣包裹着轻巧稳定的玉竹轿骨,翼然高起的四角垂下的铜铃上镂刻着宁家的徽记。   谢昀揉了揉眼,几次才确认这是宁远之的轿子,他方才心里痛快,在席上破例吃了一杯水酒,不想面上泛红,已有些微醉了。   看了一眼身边的兄长,谢暄神色如常,对那轿中人道:“宁兄,更深露重,怎么在此守候?”   话音刚落,宁远之破帘而出,用扇柄指着谢暄,咬牙良久才说出完整的句子。   “你……你为什么教她下棋!”   谢暄坦言道:“我不曾教过,我与她并不相熟,不过是数面之缘罢了。”   宁远之认定了谢暄在说谎,愈发气急,“你当我是瞽目之人不成?那些路数和你教我的如出一辙,却更高深精要,不是你教的,还能是我自己教的?你对她倾囊相授也就罢了,竟不提醒我一句半句,很期待我出丑吗?”   谢昀见他对自己兄长不恭敬,不悦道:“宁兄,天下异能之士甚多,我兄长也是师法前人,怎么就不能有一两处相似?你要诉苦就到嬷嬷、乳母的怀里大哭一场,若要埋怨就埋怨自己学艺不精,何故推脱到我兄长身上。”   宁远之哑然,今日败在比自己小的女流之辈手上已经是奇耻大辱,还让他和其他人说?他遮掩还来不及呢!就算回去和母亲提退婚,也只能说徐家以鄙薄之礼相待,不能说下棋的事!   他活动活动肩膀,整了整本就不乱的衣衫,留下一句:“谢兄好雅兴,教别人家的在室之女修习琴棋书画,好雅兴啊!”说完,便冷哼着上了轿,命轿夫速速离开。   谢昀大怒,宁远之说自己兄长和冉念烟的闲话,岂不是在侮辱他?作势就要追上去,被谢暄拦住了。   “随他说吧,不过是败军之将的牢骚罢了,不必往心里去。”   谢昀这才悻悻然作罢,却听谢暄道:“你也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该稳重些,学业上进步是一方面,将来立功成事,靠的是心性,说到底比的是谁能绷住最后一根弦,进退不乱方能取舍得宜,宁远之今日方寸大乱,输得不冤。”   ·   且说冉念烟送别了徐柔则,临走前百般劝慰,徐柔则也道:“今日算是看透了,就算嫁过去也是受气,不如早早了断,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可现在还不是解脱的时候,要等宁家闹完了,只是不知经过此事,还有谁敢提我的终生之事。”   这大概就是徐柔则最挂怀的事了,她对宁远之没有半分惋惜,只是恐惧将来无人问津,何况以她家的境况,容不得一个不嫁的女儿。   冉念烟道:“如今虽是扬汤止沸,却也是当机立断的唯一机会,姐姐不是薄命之人,将来总会遇上良人。”   她这番话在徐柔则耳中是安慰,可她却知道,上一世,徐柔则是在兄长徐丰则病故后遭到宁家无理悔婚,最终千回百折嫁给了表兄陈青,自此从没传出过怨言,大抵是两意和谐,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他们在子嗣上有些艰难,头胎生来痴愚,他们信了僧人的鬼话,说养在庙中就能灵台清明,结果周岁不到就殁了,之后又连续夭折了两个孩子,都是自胎中带出的病根,再往后的事,因为冉念烟的猝然离世便全部沉埋在云烟中了。   晚饭前,冉念烟回到梨雪斋,近来母亲吃花斋,今日正好是吃素的日子,她便也陪着母亲戒荤。   琼枝和流苏在摆饭,母亲道:“你二舅母来过了,明日你就去吧,她派了四个男仆抬轿子,我看足够稳妥,不过还是让琼枝和流苏都跟去,再带上你奶娘和她儿子,叫他明日不要跟着安则上书了,我身边留小文几个侍奉就够了。”   冉念烟笑道:“不过隔着一条街,却带了这许多人,周太医和丰则表哥见了,还以为我是来仗势欺人的,哪像是探病?”   不过说起夏十一,母亲开恩让他陪着徐安则在扶摇亭读书,教书的莫先生是个皓首穷经的老秀才,问起夏十一姓名时,嫌他的名字粗鄙,给他取了明德二字,所谓大学开篇有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夏十一回来兴冲冲地和冉念烟说了,冉念烟说莫先生起了个什么酸名,命他取来纸笔,端端正正写下夏师宜三字,还是这三个字,不过叫这名字的人将获得更光明的一生。   第二日一早,琼枝出去安排轿子,冉念烟照例让夏师宜站在屏风后给自己念书,今日念的是《资治通鉴》,按理说女子读四书已是罕见,何况司马光这部为“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而写就的史书,许多男人未必有耐心精读。   冉念烟此举有两重含义,其一是叫自己时时温习,其二是督促夏师宜读书,他人虽淳朴,心智却极高,虽不至于过目不忘,前后读上三五遍总能记住十之八、九,就算今生不需要他入宫做心腹,可身边有个通今博古的人终归是好事,万一有朝一日,他有心进取,这些读过的书籍都是他垫脚的基石。   奶娘在屏风里帮冉念烟整理层层叠叠的袖口。   太后的孝期名义上要守三年,官民却都能通融些,满一年就可除服,就连宫中也只服丧二十七个月,以图便利。   时下风尚奢靡,女子喜欢叠穿几层轻软的罗衣,只把袖口微微挽起,露出三重、五重乃至九重颜色,宛若月华轮转,名曰挽袖,又名月华衣。   奶娘笑道:“小姐让他读这么多书,又不能像外面那些男孩子一样考科举,有什么用?”   大梁人人皆可科举入仕,唯有奴仆、贱户、罪犯被排除在外。   冉念烟道:“夏哥哥若读得好,娘亲自然会开恩,奶娘还要多督促他。”   听着儿子流利朗然的嗓音,奶娘眼中突然翻起泪花,从已皱起纹路的眼角滑落,急忙背过身去擦拭干净。   冉念烟没有点破她,整理好衣物,听琼枝回报软轿已安排妥当,夏师宜也适时地停下诵读,和丫鬟们一起迎候冉念烟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迷上了马亲王的长安十二时辰_(:з」∠)_,强推~~~   ☆、第四十一章   周世济每天为宫中贵人请过平安脉后,都会来楚国公府询问徐丰则的病症。   今日也不例外, 徐征见他在房内从容地劝慰自家长子安心静养, 出门后却换了一副面容, 长眉垮了下来,双收藏在袖口里磋磨——人前人后两张面孔,这是他在宫廷浸淫多年学会的本领,当着贵人的面,不可有喜怒哀惧,永远一副庙宇中的佛祖面庞,无悲无喜方能不出差池, 出了宫门,回到太医院, 方能独自慨叹几句。   “刘贵妃这胎八成要保不住。”   “太后等不到今年的慈宫千秋节了。”   “段昌荣之前开的太平药方都是狗屁,太子的病早已伤及根本, 拖到现在只能靠补药撑着了。”   诸如此类,不可枚举, 太医就是宫中的催命符,什么都知道, 却什么都不能说,说了就要误人害己。   当着徐征的面却能松懈些,徐征见了周世济古怪的脸色,不乏担忧地问道:“周太医,犬子这病几时能好?可否会影响今年八月的乡试?”   周世济道:“还是和从前一样,情志失调,夜惊多梦,肝气不舒,依脉象看是阴虚火浮之象,我之前开的药可按时吃了?”   徐征将薄薄一张纸从袖中拿出,在周世济面前摊开,上写着柴胡一钱、茯苓一钱半、白芍郁金各一钱之类的潦草字迹。   “正午傍晚各服一帖,不敢懈怠。”   周世济点点头,道:“还有四五个月的辰光,若按时用药,悉心调养,大抵无碍。这药方固然重要,不过心病还须心药医,切记不可言语过激,养心为重!”   徐征想起了那天叱骂儿子的事,嘴上应声,心中却想这些家丑怎么会传到他耳朵里?是柔则多事还是丰则口无遮拦,送走周世济后要好好盘问他们。   周世济挎上药箱,就要告辞,徐征亲自相送,问道:“周太医,这药箱让童子背着就好,何必自己费力?”   周世济指指这只半新不旧的麻面箱子,摇头笑道:“里面都是我吃饭的命根子,可不敢交给旁人。”   徐征一直送到门外,看周世济上了马车才退回门后。   周世济从窗口目送徐征离去,抱着药箱长吐了一口气,车帘外名唤灵芝的童子道:“先生还去妙应寺求药?”   周世济没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药箱,拿出一瓶银制的鎏金小葫芦,像是看待稀世珍宝或是难得的美女。   瓶身只有拇指大小,上面的雕花镂刻却精致无比,仔细看去,却是一副银丝勾勒出的西域高士维摩诘讲经说法的经变图。   灵芝口中的妙应寺正是吐蕃番僧在大梁国都修建的庙宇,立国百余年,礼佛之风日益兴起,汉传的大乘佛教已不能满足国人的汲汲之心,吐蕃喇嘛因其诡秘的教法礼仪和诸多极灵验的传闻,拜入番僧门下渐渐成为一时风尚,信徒无数,连带着吐蕃国传来的颅骨木鱼、人皮细密画等一类法器也水涨船高。   而最骇人的传闻还要属番僧修炼的方式,传说不仅不戒荤戒色,还要反其道而行之,吃人心肝、修习欢喜禅,对于不愿听信教义的人,番僧先对其下毒,再一点点帮其解毒,过后那人便服服帖帖,视番僧为活神灵——这些流言大多是那些自诩清正之士愤世嫉俗,编造出来污人名声的,不过番僧手中持有剧毒之物的传言或许是真的。   因为周世济手中的银葫芦里装的就是番僧自西域吐蕃带来的毒物,虽不致命,但若不服下解药,毒性就会令人形容委顿、日渐枯槁,此毒梵语名为啰酡,译成汉文就是鲜血,当真如同一只吸食人血的妖物。   周世济就是这样一个医痴,无论是药是毒,总要拿来钻研,不过他手上的□□不是从番僧处得来的。   他看着掌中繁复精致的银葫芦,毫末之物却有千斤重,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变了味道,不知是喜是忧。   他吩咐灵芝催动马车,朝城西的妙应寺奔驰而去。   冉念烟来到南府时便听说周世济已经离开了,徐柔则面带歉意地道:“往日周太医都是先为齐德妃诊过脉再过来,巳时离开,今日来得早走得也早,害你扑了个空。”   冉念烟难免有些兴味索然,不过她并不心急,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安排。   现在插手血滴子的事还太早,仔细算来,此时世上还没有血滴子,周世济手中的只是它的前身。   她有足够的时间静观其变,因为她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知道那人把□□交给周世济的目的,更知道有人会因为这味□□毁掉半生心血,现在该焦灼的绝不是置身事外的她。   既然没见到周世济,便能安下心来探望徐丰则。   他居住的南熏斋内弥漫着悠远的药香,加之房内古书繁多,药香和书香混杂在一起,扑面袭来一阵古拙凝重的气味,让人想不到这里的主人仅仅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伴随而来的是盈耳的读书声,先是一道稚嫩的声音,读了几行,又换成另一相似的声音,用更严肃的口吻诵读,读的是《诗经》大雅中生民一章。   她们绕过屏风,就看见徐令宣、徐令和这对孪生兄弟同坐在一张玫瑰椅上同看一本书,一人扯着一边。   徐丰则卧在藤床上昏昏欲睡,却在她们出现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眸子清亮,丝毫不见萎靡之态,只是脸色苍白憔悴,嘴唇毫无血色,显然极其虚弱。   徐令宣和徐令和一同向姑姑和表姑问安。   徐柔则解释道:“哥哥昨夜没睡,提不起精神读书,就让宣哥儿、和哥儿过来读给他听。”   冉念烟笑道:“真是个好办法。”却只字未提叫夏师宜读书给自己听的事。   徐丰则让丫鬟拿了几枚解药苦的山楂丸子给徐令宣和徐令和,他们放下书,跑跑跳跳地走了。   “要是能像他们那样就好了。”徐丰则叹道。   徐柔则握着哥哥瘦劲的手,道:“哥哥好好养病,等有了精神,自然也是身轻体健。”   徐丰则朝妹妹笑了笑,只是摇头不语,继而对冉念烟道:“谢谢表妹还记着我,我只以为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咱们算是同病相怜,劳烦还能抽出时间来看我。”   冉念烟心中觉得不舒服——什么叫“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从未觉得自己可怜,哪里需要他的“同病相怜”?却终究顾念他是个病人,安慰了几句,见对方也只是敷衍,便知情识趣地告辞了,早些回去,免得母亲担心。   回去路上,冉念烟细想徐丰则的话,恐怕人人都怀着同样的心,只是出于各种利害关系,不方便明说,昨夜徐希则没在人前道破她的身份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这样也好,她原也不曾指望借此出名,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谢暄看出端倪,然而他此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即便看出来,也没有任何影响。   南府北府只隔了一条街,冉念烟的软轿出了南府北门,不消半炷香的工夫就能回到北府,可就在这片刻间,她发现几辆陌生的马车向南府驶来。   若是两府的人相互往来,只需坐轿,若是京城的亲眷过来走动,没有急事的话也不必动用马车,何况看车前的驾车的马夫骨骼纤细,驾马时喊的口令并不是北方常用的,和车内的人说了句含混不清的话,略带些南方音调。   既然出了南府,就不便再回去,冉念烟对夏师宜道:“你去找喜枝,让她留心南府新来的客人。”   夏师宜领命去了,陪她坐在轿上的流苏道:“小姐怎么留心起南府的事?”   琼枝冰雪聪明,代答道:“那马车夫是江南口音,试问南府可有什么亲眷和江南有关?”   流苏道:“那边的老太爷是金陵长大的,府上有会说金陵话的人也不足为奇。”   琼枝摇头道:“彻大爷和征二爷都是在京城长大的,之前的下人早都流散了,现在的都是复起后在京城罗致的,哪里会说金陵话?倒是先前和刘氏夫人所生的一儿一女在金陵长大,那位夫人你是见过的,那位名讳为牧斋的舅老爷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说他五年前到天下第一大县松江府华亭县做官,如今任满,难道是他调职回京了?”   她这话是说给冉念烟听得,可巧说中了冉念烟的心思,不过只是一方面。   冉念烟上一世学过金陵话,方才车夫所说更软糯些,绝不是金陵方言,倒像是更南方的,而他身上穿的是松江土棉布,和北方常穿的麻布天差地别。   除此之外,她还有另一个猜测。   回来的未必是徐牧斋本人,国朝从未出现知县任期一过就调回京城的先例,徐牧斋本人应该正在奔赴下一个任地的途中。   可无论回来的是谁,只要是徐牧斋派来的,南府日后的形势就十分微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结束了QAQ   ☆、第四十二章   喜枝没到,夏师宜却先回来了。   流苏停下擦拭香瓶的手, 问道:“你怎么一个人过来, 问清楚来的人是谁了吗?”   夏师宜还没喘匀气, 扶着膝盖道:“来不及找喜枝姐姐了,人已经过来。”   他声气虽急,却并不慌张。   流苏一阵好笑,念叨着:“谁来了,瞧把你吓的,麻烦是南府的,和咱们这边有什么关系——再者说了, 咱们小姐也不是北府的人,住在这儿罢了, 怕什么!”   夏师宜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从马车上下来的是昨天的宁家少爷。”   流苏心里一凉, 道:“说清楚。”   夏师宜道:“被小姐奚落的宁家少爷宁远之,没去南府, 朝咱们这边来了,姐姐去和小姐说一声, 我这就去前面看看那宁家少爷要去见谁。”   流苏见他思绪清晰,也渐渐稳住心神,挑帘进去通报。   冉念烟坐在镜子前,已散开了长发准备午休。   她似乎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给琼枝使了个眼色,琼枝很自然地将房门关紧,流苏这才记起,夫人就在一墙之隔的西次间里午休,赶紧捂住嘴。   冉念烟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惊慌?”   流苏闻言,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小姐,心道小姐莫非是痴傻了?宁远之两日内连续造访,必定是为了昨日被她驳斥的事回来报复,所谓的报复就是在二夫人面前添油加醋地描述小姐如何失礼地令他在同窗面前颜面扫地。   亏得他还有脸回来,换作她,必定不好意思重提,被比他小那么多的女孩子逼得一败涂地,算什么光荣。   冉念烟看着她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太低估宁远之了,他没必要和我计较,就算他昨日意气难平,过了一夜也该想清楚了,今天再来,一定是遇上别的事鼓动了他。”   流苏想起方才的马车,道:“小姐是指……徐牧斋那边的人?”   冉念烟道:“官场上的关系盘根错节,咱们不知道宁家和徐牧斋有什么关系,不过有一点倒是相同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他们都不喜欢徐彻和徐征,一个是为了争夺楚国公府中的地位,一个是因为急于摆脱婚事——也许宁家还有更深的考虑,不敢毁约,但私下里肯定多有怨言,宁远之听久了习以为常,否则也不会轻狂到表现出来。”   流苏松了口气,只要不是为难她们的就好。   虽然住在镇国公府,却还是冉家的人,流苏始终没忘自己的卖身契握在侯爷手里,不过小姐怎么想她就不知道了。   “小姐为什么总要替柔则小姐操心。”流苏道,“她不过是表亲,又隔着层关系,您应该关心念卿小姐的事才是正理,何况太子选淑的事定在明年,念卿小姐将来可是不可限量的。”   琼枝道:“小姐是为了情分又不是像外面商人那样重利轻义,她常常和柔则小姐相处,自然更亲近。”   琼枝是镇国公府送出去的陪嫁,心里自然是向着徐家的。   冉念烟并没反驳,权当琼枝的话是赞美了。   她想让徐柔则尽快和宁远之划清关系不是为了成全她和陈青,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人间的聚散因缘本就捉摸不定,未必和宁远之在一起就注定永远不幸,而和陈青在一起就绝对万事顺心。   她更在意的是宁远之背后的宁家。   据她所知,太子纳妃前还有一场变故,所谓成家立业,一个已婚有子嗣的储君与一个无妻无子的储君想必,前者的地位更加牢固,尤其是对于身体孱弱的萧穆来说,留下一个子嗣,就算他一旦无常,乾宁帝也可立皇太孙为储君。   大梁以嫡长为尊,其余亲王也无话可说,哪怕他们正直盛年,继位的侄儿皇帝尚在襁褓,其间相隔的也是不可逾越的君臣之别。   但是太子无子而亡,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没有了嫡长子,剩下的诸位亲王又都是妃子所生,礼法一旦破坏,便是逐鹿的机遇,人人都有机会问鼎帝位,尤其是年纪最长、势力最大的滕王和齐王。   滕王亲近武官,齐王礼贤下士,因此朝廷中虽不明说,却早已秘而不宣地分成三支派系——武官支持滕王,寒门文臣支持齐王,至于依照祖宗家法册立的太子也有其坚定的拥趸,那便是以江南文人为首的簪缨世家,谢家、宁家、柳家等等,皆在其中。   镇国公府支持滕王,楚国公府因为姻亲的关系和重文轻武的家风,一直摇摆不定,甚至在多数时间里转投太子门下。   不怕敌人险恶,只怕家贼难防,如果宁家和楚国公府因为婚事破裂而断绝交往,原本作壁上观的南府只能和北府同进同退,避免了许多未知的困扰。   要知道,上一世太子即位后,北府遭到清算,起因就是徐彻上交了徐衡的书信,信的内容她无缘得知,不过绝对和滕王脱不了干系。   由此看来,最好的结局就是拥立滕王登基,且不说他本人如何,但绝对比懦弱却又多疑太子更合适继承地位,国家需要的是健全的君主,而非一个朝不保夕的病夫。   夏师宜回来后,将宁远之的来意大致说了一遍,果然是为了昨夜的事,却对冉念烟和悔婚的意图只字未提,只说是来见徐泰则的,明日府学中有场讨论制艺的文会,先生只挑选了几名学业出众的弟子参加,他愿意举荐徐泰则。   末了,夏师宜说了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徐泰则的学问平平,宁远之突然献媚,必有所图,何况昨日刚吵发生口角,今日就来登门,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冉念烟道:“曲氏怎么说?”   夏师宜道:“答应下了,还说以后让宁家公子多和泰则少爷相处。”   一来二去,就不单单是孩子间的交往,两家也会越走越近,野心勃勃、妄图取兄长而代之的镇国公府二老爷和支持太子的宁家日益亲密,其中微妙之处不言自明。   想起徐夷则幽禁了两位堂弟,却没伤及徐安则的半分汗毛,本以为是徐安则年幼,没有威胁,现在想来,根源也许在于父辈的矛盾。   没想到徐泰则垂头丧气地来到梨雪斋中,冉念烟调侃道:“怎么,和宁远之相处就像是要你的命?”   徐泰则苦笑道:“那倒也还能忍,只是他话里话外提起我和夷则大哥走得很近,我娘不高兴,派人整天盯着我,还要把他叫我学骑射的事告诉嘉德郡主。”   他指了指窗外侍奉的人,昔日的丫鬟全被换成了健壮的老仆妇,这对徐泰则的打击可能比被监视还要大。   冉念烟道:“那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   徐泰则偷偷道:“咱们家里我只信得过你,你去我母亲那儿求个情,告诉她宁远之究竟是个何等两面三刀的货色,否则事情捅到嘉德郡主那里,她还不知要把大哥欺负成什么样!”   冉念烟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说,就是仗着我是表亲,你娘不好发落我,才让我去淌你这滩浑水的,夷则表哥也是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怕嘉德郡主不成?”   徐泰则道:“我说了,我娘也不信,一物降一物,夷则大哥平日阴恻恻的,让人看了不敢招惹,却唯独对嘉德郡主十分顺从。”   冉念烟道:“那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怎么管?”   徐泰则道:“所以说不能让嘉德郡主知道,他们母子间的事和你无关,可是夷则大哥却是为了你才被宁远之这个小人记恨的,这总算和你有关了吧!”   冉念烟心说这的确是他亏欠徐夷则的地方,她最不愿欠人情,何况对方是她最不愿与之纠缠的徐夷则,一报还一报,不如就此了解干干净净,免得到了最后恩怨难清。   她刚要答应,徐泰则却已经要跪了下来,哀求道:“表妹,算是我求求你,大哥要是走了,家里也就没人能帮我从军了,你不去,害的是我们两个人!”   冉念烟好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随随便便跪在我面前就是为了袒护他?”徐泰则如此,奶娘也是如此,所有人都曾私底下说过徐夷则的好话,也许是出于同情,可冉念烟却无法入耳。   徐泰则道:“他是我大哥,怎么能叫袒护?”   冉念烟心中暗叹,希望当你被他圈禁在塞北的不毛之地消磨余生时,依然会这么认为。   ·   宁远之已经离开了,曲夫人捧着茶盏,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知道,宁家人最是势利,宁远之不会和自己那个不长进的次子来往,特意登门,想必是反其道而行之——分明是徐泰则惹怒了宁远之。   而他提起徐夷则,想必是徐夷则也牵扯其中。当局者迷,曲夫人也一样,总是觉得自己的儿子本性不坏,宁家公子文采品性也都是一流,其中若有恶人,一定是徐夷则。   说不定就是徐夷则把自己的儿子教唆坏了,虽然她一直包容他,不过是弥补丈夫在婆婆心中的形象,让外人看看,他们也不是巴望着让大房绝后,好取而代之。   可是就继续包庇那个孽种,让儿子的前程被他带歪了不成?   别忘了宁远之的父亲是太子的老师,将来陆明这个内阁宰辅的位置迟早是宁家的,得罪了宁远之,难道让泰则终生郁郁不得志?   还是和嘉德郡主知会一声吧,也不算出格。   至于嘉德郡主怎么发落徐夷则——他若能因此被责罚,也不算是坏事,毕竟这里没什么人真心对他好。   除了四老爷徐徕,莫名其妙地让徐夷则在御驾前抢了希则的风头,还说是举贤。   徐家需要的不是徐夷则,而是徐希则,丈夫为此烦闷多日,不过皇帝除了口头嘉奖,别没有别的恩典,可见老天还是公平的。   丫鬟柳莺说表小姐来了,曲夫人放下茶盏,换上了一贯的笑容,虽说对方是个十岁的孩子,看不穿她的伪装,可她还是要假扮到无懈可击。   她是徐家最宽和的人,她要隐忍,直到两个儿子都出人头地的时候才能卸下肩头的包袱。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好多人都考试啊_(:з」∠)_ 记得一次熬夜复习,第二天早7点的考试,闹钟没响,6:50才醒,那个老师迟到就扣10分,鬼知道那十分钟里我经历了什么,总之准时冲进考场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成功了——也许还打破了短跑记录。 大家不要学我,不要刷夜,好好加油,成绩爆表,永不挂科。   ☆、第四十三章   冉念烟一进门就看见曲夫人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明明是端庄仁慈的笑容, 偏偏一只手臂撑在一旁的小几上, 握着帕子的手不经意地扶着鬓角, 仿佛十分伤神,却不得不在小辈面前强颜欢笑。   这样的手段冉念烟也用过,自然不陌生,到最后才明白,别人不是有眼无珠,被骗过的人不过是心甘情愿被骗罢了。   不待她行礼,曲夫人先道:“盈盈来了?柳莺去取些茶水点心。”   冉念烟依言落座, 和曲夫人这等聪明人相处没必要虚与委蛇,说得越多越引起对方的猜疑, 不如单刀直入。   “舅母,刚刚宁家公子来过了?”   曲夫人苦笑一声, 道:“是泰则告诉你的吧。”   冉念烟点点头,又摇头, 道:“表哥是找我说了些宁家少爷的坏话,不过在这之前, 我从南府回来,路上正遇见宁家公子从马车上下来——不是我格外留心,只是与他同行的是几副生面孔,又操着南方话,看样子是南府的哪路亲眷。”   曲夫人警觉的眼中精光一闪。   冉念烟装作没看见,继续道:“而且,舅母知道泰则表哥为什么找我诉苦吗?”   曲夫人笑道:“这家里就你肯耐下性子听他的疯话,安则宝则才不理会他。”   冉念烟权且当做恭维,面上一红,道:“舅母谬赞了,可是这回……”   她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去,眼神里却平添一抹忧色。   “泰则表哥只能找我诉苦,因为昨天我们二人都被宁家公子言语相讥,徐、宁两家毕竟有婚约在,自家人相争终究不是体面事,只能和原本就知情的我发发牢骚。舅母常说泰则表哥粗心,可我们兄弟姐妹间都知道这不过是舅母自谦罢了,表哥心思极缜密,不过是有容人之量,不和糊涂的人计较罢了。”   话说到这份上,曲夫人只能道:“这孩子的确心善,什么恶言恶语都是到他那里为止,再不外传,宁家公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同我说说,若真是他言语出格,我是不会叫你们受委屈的。”   冉念烟面露难色,道:“原话我也不会说,大概是在棋盘上胜了他一局,他就说咱们徐家仗势欺人。”   曲夫人道:“原来是意气之争,让他三分也就是了。”   冉念烟摇摇头,道:“不止这些,他还叫希则表哥跪下道歉,说了极肮脏的浑话,我是没太听懂,只是看两位表哥的脸色,想必很不好听。”   听到最令她骄傲的长子的名字,曲夫人脸色一沉,道:“这就不应该了。”   冉念烟继续道:“后来听柔则姐姐说,兴许是宁家高傲,并不中意这段姻缘,可我想不通,宁家不满意和南府的婚事,何必来北府胡搅蛮缠,南北两府好歹是一家人,疏不间亲,岂能因为宁家坏了几代人的和气,他们这么做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番话让曲夫人一身冷汗。   她之前不知道宁家和南府的纠葛,如今看来,婚事不成,亲家变仇家,倘若她为了宁远之的事兴师动众,难免在南府众人心头落下一个六亲不认、吃里扒外的把柄,她又不是宗妇,风光的事太夫人和嘉德郡主,落人口的却是她,实在不值。   何况徐衡还在,嘉德郡主也不敢把徐夷则怎样,爵位也不会因这件事落到希则身上,她何必损人不利己,多此一举?   柳莺端来茶水点心,曲夫人正不知该怎么接冉念烟的话——童言无忌,说得多了,被她胡乱传出去,言语间总会有偏颇,正好趁机招呼她用点心。   冉念烟看着汝窑瓷盘里莲蓉馅的千层荷花酥,笑称方才用过午膳了,在曲夫人的挽留声中告辞。   她知道,曲夫人接下来就要迫不及待地派人探查今天送宁远之去南府的究竟是什么人,还是多留些时间给她吧。   因为她也很想知道答案。   ·   冉念烟没急着回房,而是先去了荣寿堂,外祖母每年春末都要犯风疾,最是耗人心神,须得足不出户、避风避寒,见外祖母并不知道外面的事,她才有心思回到梨雪斋。   徐泰则还在原处等她回来,略带几分愧疚地看着她,道:“我娘没有为难你吧?”   冉念烟道:“没有,我想她不会去找嘉德郡主了。”   徐泰则惊讶道:“什么?”   冉念烟奇怪地看着他,道:“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既然不信我能做到又何必求我去?”   徐泰则慌乱地在她面前踱步,道:“我没想到你真能说服我娘,让你去不过为了是拖延时间,好方便我行事。”   冉念烟秀眉微皱,道:“亏得我相信你,结果是被你算计了,你私底下做的是什么勾当!怕牵连徐夷则,就不怕败露了牵连我吗?”   徐泰则道:“你出事,我能保你,大哥出事我就无能为力了,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虽不能去崇明楼,身边的小厮却还是归我调遣的,我派人去军营找伯父,让他速速去嘉德郡主处阻拦,可如今伯父再去,岂不是平白生事,反倒让嘉德郡主拿住大哥的把柄?”   冉念烟一听是这个缘由,松了口气。   徐衡是何等人,徐泰则这些小伎俩在他眼中就像是透明的,他才不会因为徐泰则的一句话就贸然去嘉德郡主处说情,纵使紧急也必定会先核查再做行动,就和他带兵的风格一样,沉着稳健。   她道:“谁叫你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徐泰则这下更慌了,道:“不行,我亲自去一趟军营。”   冉念烟并不向他解释,让他去一趟也好,亲眼见过才叫人信服,她把话说满,万一有变故,这个责任她负不起也不想负。   不想徐泰则刚走,门外又响起了急促凌乱的脚步声。   琼枝流苏都在正房侍奉,冉念烟在西厢看洪昌送来的本季账本,看到医药杂费的一项较之以往陡增一倍,不知是因为祖母的病症还是云居胡同那边出了什么事,距离薛氏堕胎也过去了一年多,这些日子还算风平浪静,可她知道眼下的宁静如同日光下的海面,平静明朗,暗流都隐藏在水下。   那阵脚步声打乱了她的心思,放下账本,在一旁帮她记账的夏师宜也停笔往门外看,只见门前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青衣小厮。   夏师宜认得他,正是徐夷则身边的笔架。   他急忙站起来,见笔架还要往前,便拦在身前,呵斥道:“你做什么,当心冲撞了我们小姐!”   冉念烟暗笑,他当真把自己当成雪人不成,多看一眼就化了?   笔架被怒斥惊醒,缓过神来,跪在地下伏罪,道:“是小的一时失了主意,请冉小姐恕罪!”   冉念烟看账本看得有些眼花,按着额角漫不经心地道:“快起来吧,你听说了什么?”   笔架一愣,心说这位小姐年纪轻轻却心思通透,果然不一般,继续哀告道:“泰则少爷每日都要来崇明楼练习弓箭,今日却没来,我家少爷让我出去打听,谁知泰则少爷院里的人说他去军营找国公爷。您是知道我家少爷的艰难之处,也别怪小的草木皆兵,实在是容不得一点闪失,想来想去家里只有您和泰则少爷无话不谈,究竟是大老爷出了事还是郡主那边又传来什么话,万望小姐可怜可怜,告诉小的几句,也叫我能安心回去侍奉。”   冉念烟道:“你家少爷还不知道泰则表哥去军营的事?”   笔架道:“我直接来梨雪斋求见小姐,没来得及回去。”   冉念烟心说他倒是个忠仆,也不忍心晃点他,道:“你放心,泰则表哥去军营和你家少爷关系不大,你安心回去吧。”   笔架显然将信将疑,嗫嚅道:“有小姐一句话,我就安心了。”   夏师宜道:“既然安心了,就回去吧。”   笔架吞吞吐吐,只听门边又传来吱呀一声,是琼枝进门,很惊讶望了一眼不应出现在梨雪斋的笔架,定了定神才道:“小姐,夫人听见声音,问您这边出了什么事。”   冉念烟道:“没什么,笔架要回去了。”   琼枝望向笔架,见他吱吱呜呜,便道:“天晚了,你可帮你家主子安排晚膳了?”   笔架心里暗叹,我家少爷可不想你们深宅大户、锦衣玉食的,什么安排晚膳,不过是一饭一蔬,厨房很晚才送来,经常是不冷不热的,还要自己温温才能入口。   笔架道:“还没向姑奶奶问安,之前是怕打扰,既然姑奶奶都问起了,也不好一声不吭地走。”   冉小姐不告诉他实话,他找姑奶奶问总是可以的,到了姑奶奶面前,冉小姐还敢半遮半掩打太极不成?   琼枝心道有理,夫人一向对徐夷则有些怜惜,他的人来了却连见一面都不允,夫人要骂她仗势欺人的——之前小文编了个笑话,讽刺夷则少爷高鼻深目,被夫人知道后罚跪三日,现在还在小厨房里扫灶灰呢。   笔架被琼枝带到正房,冉念烟明白他的意图,心道不告诉笔架详情,就是怕她为徐夷则求情的消息传到他本人耳中,叫他多想,事已至此,被动不如主动,直接一同过去算了。   只是想不到徐夷则身边这个小厮还有几分心计,也不是个不可雕琢的朽木。   母亲知道是笔架,先是问了问他们主仆的近况,本来准备放他离开,谁知笔架又把方才在冉念烟面前说过的话说了一遍。   母亲心生疑窦,问冉念烟:“盈盈,泰哥儿和你说了什么,不许隐瞒。”   冉念烟将当晚的事大致说了一下。   母亲听后闷闷道:“二嫂究竟是怎么想的,泰哥儿有心习武也是好事,别忘了咱们徐家是武官出身,不足四代就忘本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瞧泰哥儿年少锐意,倒比他文文弱弱的亲兄长要强许多!”   那他家少爷的骑射功夫可是受圣上赏识的,自然更要强上千百倍,笔架顿觉与有荣焉,胸膛挺起了几分。   冉念烟只觉得每人看问题的角度都是不同的。   曲夫人担心儿子学坏,徐泰则担心徐夷则被罚,母亲却担心曲夫人断了徐家的武脉根基,果然是心中所想不同,投映出的三千世界亦是千差万别。   冉念烟道:“所以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不会惊动嘉德郡主了。”   母亲叹气道:“她虽不在府里,却又有什么不同,你家少爷一样要处处留心,战战兢兢。”   说完,忽觉天色已晚,道:“你快回去吧,我的侄儿还没用晚膳吧。”   笔架听这位姑奶奶唤自家少爷“侄儿”,不觉眼眶红了。   一样是少爷,只因生母卑微,就被硬生生打压到尘埃里,明明是亲人,却都若有似无地退避三舍,眼前的姑奶奶一句话,在笔架眼里就成了活菩萨。   他压抑不住眼泪,哭泣到:“姑奶奶不知,就算现在回去,厨房的势利眼们也不会送饭菜的,非要拖到他们吃喝够了才能想起崇明楼。”   母亲哑然,道:“竟有这等事?”   笔架擦着眼泪道:“还不算完呢,夏天的绢纱、冬天的丝绵、太夫人四季节令的赏赐,他们都要克扣。”   母亲拍桌道:“到底是少爷,他们当真无法无天了?”   笔架道:“少爷的份例归郡主手下的人管……”   只这一句话,母亲就心下了然,轻声道:“怪不得,怪不得,不是那孩子甘受屈辱,而是反抗了也没用。”   以后的事她没法保证,不过既然知道这对主仆三餐不继,便没道理视而不见。   “梨雪斋已经摆好饭了,带你家少爷过来吧。”母亲说着,未等受宠若惊的笔架推拒,就对琼枝道:“再多添一副碗筷。”   笔架又是一连串的感谢,冉念烟却忍不住眉角抽动。   母亲当真是糊涂了?这不是明摆着和嘉德郡主唱对台戏吗?   等笔架欢欢喜喜的离开,母亲才道:“盈盈,你一定想不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冉念烟道:“只是觉得娘亲和郡主情同姐妹,郡主不喜欢夷则表哥,娘亲却暗中帮助他,郡主知道了会伤心的。”   母亲苦笑道:“她对一个孩子能有几分恨意,不过是憎恨你大舅舅,却无处发泄,只能宣泄在这个孩子身上。”   冉念烟怔怔然看着母亲暗含苦涩的双眼,她从没想到过这一层,她看到的都是嘉德郡主对徐夷则恨之入骨。   “我也是无意撞见,那时你还小,大概不记得,她刚对那孩子动用了棍棒之刑,躲在房中不见外人,我以为她余怒未消,结果却是在抹泪忏悔。她娇生惯养,容不得眼中沙,却是个良善之人,我如今善待那孩子,也算是消了她的苦果业报。”   也算是消了我的业报。   这是她没说出口的话,自从得知薛自芳失了孩子后,她总是被噩梦纠缠,却从未对外人提及自己的心魔。   她总算彻底明白嘉德郡主咽不下、吐不出的苦胆,明知道有些人是无辜的,却压抑不住恨意,做出自己都无法相信的事,最终使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冉念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暗叹,恐怕自此后徐夷则就要成为梨雪斋的座上常客。   重活一世,他们之间的交集竟比从前更深了。      ☆、第四十四章   笔架一路上窃喜,回到崇明楼, 只见自家少爷在灯下写字, 本就深邃的五官在灯影下更显得如刀削斧凿一般, 自若却疏离。   笔架望了一眼,还是一本空册子,旁边放了一封展开的信纸,显然是刚读完的。   “少爷,您每天究竟在写什么?几年下来也攒了一摞字纸,总是叫我收好,我又不太认字怕把顺数理乱了。”笔架笑着道。   徐夷则将册子合上, 看着笔架脸上掩饰不住的笑容,挑眉问他:“怎么这么高兴, 让你去泰则院里问问,是不是又忘了?”   笔架笑道:“否则还能去哪, 就是想像别人似的喝酒赌钱也没那闲银子支使。不过泰则少爷的事不重要了,少爷, 您要时来运转了。”   徐夷则道:“哦?你又托人去白云观求签了?”   笔架咂舌道:“少爷别开玩笑了,快走, 梨雪斋有请。”   徐夷则道:“你和她说了什么。”   笔架知道少爷不喜他在外面多嘴,含混道:“没说什么,就是姑奶奶好心好意请您过去叙话,没时间耽搁了,少爷快随我来吧!”   徐夷则怎会不知笔架的性格,想必是在外人面前声泪俱下,博得同情,也难为他的一片忠心。   可惜他不能如他所愿。   徐夷则不想去梨雪斋不是怕人知道他的窘况,相反,他从头到尾都清楚地意识到,嘉德郡主待他越是严苛,对他来说越有利。   有一个词叫捧杀,便是对一个人格外优礼,事事以他为先,表面上恭敬,实则是令旁人感到窒息般的差别与不公,不满与怨愤暗中滋生,累积到一定程度,不需主动对这个人做什么,潮水决堤般的众怒就足以将那个人摧垮,永世不得翻身。   他惧怕的不是轻慢,而是捧杀。   以他敏感的身份,流在身体里的那一半突厥血液便是原罪,不需有任何实质性的过错就会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这是建立在突厥近十余年来对大梁屡次进犯的后果上,若是真追究起来,因两国通婚的缘故,大梁天子也有突厥王族的血缘,突厥王庭的后妃中亦有大梁的宗室女子。   可正因眼前的仇恨,他只能以低调的伪装示人,使人淡忘自己,而同情更是最好的障眼法——一个被嫡母欺凌却无心反抗的人注定毫无威胁,不会被人放在眼里,那日在御苑射柳实属无奈之举,不能刻意失误伤了徐家的颜面,索性将计就计,如今京城中传言纷纷,赞叹他骑射功夫的同时,也在感叹他有技无勇,被嫡母打压到当面被侮辱却不敢自辩的境地,难堪大用,皇帝没有当场赐官也是合乎道理的。   正是如此,上一世,她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驻过。   “不去。”徐夷则斩钉截铁地道,将摊开在桌上的信移到面前,提笔在崭新的信纸上书写几行。   笔架强忍着急火,道:“少爷,您怎么任性起来?”   徐夷则道:“你可曾想过,我若去了,嘉德郡主会如何看待她们母女?”   笔架愣住了,他一向觉得自家少爷是最可怜的一个,渐渐忽略了旁人的苦楚。姑奶奶是大归的女子,不过是因为太夫人特别宠爱,她们才能像现在这样无忧,可若是得罪了嘉德郡主,依她“活夜叉”似的秉性……   笔架不敢再想下去,的确,不能因为别人善良,就利用这种善良坑害人家。   他没吭声,良久才喃喃道:“那……我也该去回禀一声,就说少爷生病了。”   徐夷则搁笔,将新写好的信对折,递给笔架。   “为什么要说谎,你只说我不去,姑母自会明白,顺便把信交给冉小姐吧,记住,不许让别人看见。”   笔架心思一动,好奇信上写了什么,却不敢再冒冒失失惹少也不快,接过了信,随口道:“冉小姐是我们下人叫的,您是少爷,可以叫表妹的。”   徐夷则道:“她并不喜欢我这么称呼,随她吧。”   ·   笔架期期艾艾地谢过姑奶奶的美意,虽不说徐夷则因何不来,可听过的人都觉得他是忌惮嘉德郡主降罪,不由得心生悲悯。   其实,笔架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他心里想的是等会儿要交给冉念烟的书信。   他若是认字多好,真想知道少爷给这位表小姐写了什么秘语,竟不能用口信传达。   他一直在梨雪斋的院子里等冉念烟回房,好独避开旁人信交给她,一边等,一边猜测上面的内容,痴痴地笑起来。   夏师宜从西厢里出来,已到了下夜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他都要离开内宅,回到外院父亲的房舍内休息,第二天一早过来为小姐念书,陪安则少爷读书,再将学到的转授给小姐。   母亲说过,小姐曾提出将他放为可读书入仕的良籍,他不是不动心,可一旦想到要离开这里,却始终觉得失去了什么。   虽是主仆却是亦师亦友,似乎只有在小姐身边,他才是被需要的,而非一个毫无主见的、连性命都拿捏在别人手中的奴仆,也许是他自作多情吧,可他始终觉得小姐待他不同寻常,甚至对他的很多习惯了若指掌。   诸如他总是喜欢在离开前,绕着梨雪斋前前后后巡查一遍,确定安全无误后方能安心离去。   当他看见躲在西厢墙角背光处发笑的笔架时,脑海中只闪过“麻烦”两个字。   这个人怎么还逗留在此,徐夷则是府中最不受欢迎的人,这种人不该和小姐牵扯到一起。   “你在做什么?”他厉声道。   笔架吓了一跳,信纸就从指尖飘落,被他反手抓住。   “你藏了什么!”夏师宜追问着,同时伸手去抢夺那张纸,笔架攥得更紧,他答应过少爷不许给第二个人瞧见的,说到做到。   夏师宜更觉不妥,若不是纸上写了可疑的内容,他为何遮遮掩掩,他绝不能容忍这种污秽之物侵染小姐的耳目。   信纸被抢走了,夏师宜打开,读了两行,疑惑地抬头打量着笔架。   笔架羞愧难当——该不会是少爷真写了什么不能外传的话吧。   ·   冉念烟读过夏师宜送来的信,上面的确是徐夷则的笔迹,可上面的内容却很是奇异。   徐夷则原本不该知道的事,竟然罗列其上。   “我问过送信的小厮,他说八成是陈青少爷报的信。”夏师宜解释道。   冉念烟道:“怪不得,他们一向走得很近,可如此一来,信上的事也未必全然真实,陈青说话,七分真三分假,假的那三分却最紧要。”   夏师宜只是看着信上的文字。   原来乘马车到南府的人果然和徐牧斋有关。   那正是徐牧斋的管家,先行回来报信兼整饬房舍,待两个月后,徐牧斋的长子就要归来。   他名唤徐沂,和父亲一样,没有按照徐家的字辈取名,如今和徐希则同庚,十六岁,先前在顺天府学读书时和宁远之交好,徐牧斋让他回京城继续进学。   若说南府历经四代,已全然忘记了武学立家的根本,倾向于与文臣交游,那么徐牧斋这一支早已完全被江南风气浸染,喜文墨,厌行伍,对待商人也不持北方勋贵家族一贯的排斥态度,甚至结交了许多南方儒商,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   若是徐牧斋倒向齐王,或许可以激起徐彻的反对,促使南府彻底和北府保持一致,若是徐牧斋听从宁家的安排,转投太子,南府的立场也就难说。   然而徐沂此次回京更像是投石问路,名曰进学,实际是替父亲打点京城各处关节,待到下一个三年任期期满,徐牧斋回京时,万事俱备,只欠他本人这阵东风。   徐牧斋认为自己是决定南府未来的东风,这种想法自信得近乎天真,谁能笑到最后,还是要看谁押对了宝,毕竟九五之位只有一个,结果揭晓前所有人都是同一张桌上的赌徒,或赢或输,不到最后,没人会赔上全部身家。   “这算是谢礼了吧。”夏师宜道,“他感念夫人的情分,却碍于郡主,不能前来,这封信就算是还了一个人情。”   他语带不屑,心中却觉得羞愧,自己何时才能成为真正替小姐分忧的左膀右臂,而非闲读诗书的无用仆人。   琼枝在一旁感叹:“夷则少爷倒是有心。”   夏师宜默然无语,等着冉念烟吩咐。   绝不是谢礼,冉念烟暗道,这封信唯独送给她,分明是在提醒她徐沂和宁家早已私下盟订,近期南府会发生动荡。   父亲!   冉念烟心中一惊。   宁远之竟然能串通刚回京的徐沂,他和堂兄冉珩也是同窗,如何不能伺机侵染,以冉珩偏听偏信的习惯,不需什么手段就能收买。   怪不得大伯母起初只是有意向将堂姐送入东宫,另一面还在寻访合适的人家,如今入宫却成了板上钉钉的决定,难道她不在侯府的这几年,太子的势力早已暗中渗入侯府?   太子门下果然是文臣集团,手段也是以柔克刚、润物无声。   “今晚准备一下,明日去一趟京营的校场。”冉念烟道。   琼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望着夏师宜,见他似乎明白小姐的意思,思索片刻,琼枝也才明白,小姐是要去找侯爷。   只要知道这一点,别的她就不用操心,只需依言准备即可。      ☆、第四十五章   已是四更天,星河欲转, 圆月低垂。   京郊潮白河畔, 京城守军大营总兵行辕的内室里燃着数十支通臂大烛, 居中的虎皮靠椅空置无人,周围两侧分列十六张一尘不染的四方紫檀太师椅。   徐泰则坐在首位,身后站着两个看守他的士兵,仅仅隔着一道屏风一扇门,结构相仿的正堂里,徐衡正在和麾下的将士和参军议事。   新任西北总兵殷士茂轻率失德,贪功冒进, 甫一上任就将徐衡呕心沥血多年所部署的防线撤换为自己创制的新阵法,原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配置虽耗费人力, 却能使自宣府到榆林的五处边关重镇固若金汤。   可惜殷士茂在任三年,改弦更张, 徐衡昔日的经营付诸东流,随着近年来突厥军民频繁南下掠夺, 边警频发,西北武备废弛的真相才渐渐被世人知晓。   “可恶的是, 殷士茂之前上书朝廷,不仅不检讨自己的过失,反而将烂摊子甩到国公爷身上,说是国公爷重用火器、滥设防线,导致边军开支过大,西北百姓税负沉重,说自己为了平息民怨,缩减开支,这才陷入窘境。”   说话的人语气生硬,正是当年投诚的突厥将领哥舒。   徐衡道:“我们是军人,殷士茂是官僚,军人思考的是战争和时局,官僚思考的是银钱和升迁。”   哥舒泄气道:“难道就任由他陷害吗!殷士茂裁撤边军,得利的可是始毕利老贼——国公还记得我为什么只身投诚吧,就是为了不再为篡位的逆贼做事,我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   “幸亏圣上英明,当初那道奏折留中不发,如今西北突厥大军压境,殷士茂才想起派他手下那个草包军师郑源回京鬼哭狼嚎,让京营驰援宣府,皇帝又不放心咱们重回西北,拖到现在这种地步,已经是败局了!”一个参军牢骚道。   马上涌出一干将领驳斥他,不能因殷士茂的关系就放弃宣府——“那可是大梁立国百十年来都没有丢失的重镇,不能毁在我们手上!”   众人议论纷纷,将领们都是硬脾气,被煽动得义愤填膺,叫嚣着要北上歼灭突厥,顺便铲除殷士茂,清君侧。   不少参军冷笑着浇冷水——“国公爷革新改制,三年来京营虽然士气大振,却还远不是突厥精锐的对手,你们不过是勇夫逞口舌之快,才不管成败得失!”   徐泰则在内室里沉默地听着,握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拳。   两个士兵耸耸肩,互相递了个眼色,似乎都在提醒对方看牢这位少爷。   今天傍晚,就是这位少爷驰马冲进军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军营里的规矩,无论官职大小,入营都要下马步行,可他的马辔上是镇国公府的徽记,一时无人敢阻拦。   彼时徐衡正在正堂商议军务,徐泰则直接冲了进去,说了些大事不好之类的话,徐衡没有理会他,直接命他们二人将他看押在内室,不许露面。   第一个骑马闯军营、第一个不经通报入行辕、第一个在满座将军面前大呼小叫,这位镇国公府的三少爷可是让人大开眼界。   因此,他们才提心吊胆,生怕这个人再闹将起来,他们又不敢像对付敌人一样对付镇国公的亲侄子。   此时的徐泰则也在懊悔煎熬,一方面怕徐夷则真出事,另一方面又听闻军情紧迫,而自己的幼稚行为未免小题大做。   方才闯门时急火攻心,现在平静下来,方才意识到他眼里千斤重的大事和正堂里正在讨论的事情相比,简直轻如鸿毛。   平时自以为是个人物,不过是可笑可耻的小家子气罢了。   良久,徐衡推门走进内室,两名士兵这才松了口气,急忙行礼。   “怎么还不休息,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到了你祖母面前不许胡说,她身子还没痊愈。”徐衡一边说,一边径直走到八角架前,在铜盆里舀了清水,洗手净面。   他久在边关,早已习惯了自己料理起居。   徐泰则垂下头,闷闷道:“没帮成大哥,又违背了我娘的话,没脸回去了。”   哗哗的水声中,徐衡道:“你娘不会去找郡主。”   徐泰则惊讶地抬头。   徐衡道:“我派人回去打听过,家里一切安好,你原本也不用过来劝说我‘围魏救赵’。”   徐泰则自知鲁莽,本就心虚,如今被人点破,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强辩道:“万一打听的人回来说我娘已经去了,大哥就该平白被郡主欺凌吗?他教我骑射又有什么错,得罪了宁远之那也是宁远之轻狂无礼在先,是我先挑衅的,大哥都是在替我受罪!我是有勇无谋,那也看不得兄弟因我受罚!”   “伯父,这些年真是够了,郡主是你的妻子,大哥不也是你的孩子吗!他已没了母亲,可他像是一个有父亲的人吗!”   徐衡拿起挂在八角架上的巾子,一边擦手,一边冷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这件事,不用你操心。”他轻描淡写地道。   徐泰则早已不知是羞愤还是负隅顽抗,沙声道:“今天来都来了,不如把回家后不敢说的话一股气说完——我敬佩大哥,如果我在那样的条件下,不会有他的骨气,可你们谁又在乎他,你知道他的才能吗?你在乎他的前程吗?难道要让他一辈子活在嘉德郡主的阴影里吗?清明那天嘉德郡主在御驾前中伤他的话,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出身又怎么了,他还是我大哥,你却还认他这个儿子吗!”   徐衡默然片刻,道:“说完了?稍睡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启程。”   徐泰则的话就像打在棉花上,这让他挫败又烦躁。   他重复道:“我说过了,我不走!要留在这里!”   既然逃脱了樊笼,他便再不想回到公府中那刻意营造出的太平之中,繁花似锦下,全家人都在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算计的还是院墙里方寸得失,有谁在乎突厥大军压境?那才是亡天下的大事!   他本来就志在守土开疆,如今又惊闻西北战事吃紧,伯父被卷入殷士茂的弹劾案中,他义不容辞地想要担起责任。   徐衡忽略了他的慷慨陈词,看守他的两个士兵急忙拉他坐下,奉上茶水,挤出难看的笑,尽力效仿京城中那些奴颜婢膝的仆人们讨好主子时的嘴脸。   这更让徐泰则感到耻辱,难道在世人眼中他就必须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吗?   冉靖进来时,正好看见徐泰则打翻了士兵送来的茶水。   他意味深长地抿嘴一笑,早就听说徐衡的侄子闯军营,看来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被徐泰则那双因愤怒和疲倦而泛红的眼睛注视着,冉靖走到徐衡面前,交出手里一只被红蜡密封的青竹筒,封口处印了一枚完整的印鉴。   这是军中传递机密的方式,蜡封可以防止外人偷偷打开竹筒,封口上不同的印鉴区分着机密的级别,从甲到辛,依次提升。   徐衡抽出竹筒中的蚕茧纸,冉靖自觉地站在五步开外,看来上面的内容格外重要,只能京营总兵一个人阅读。   两名士兵不约而同地将手搭在徐泰则的椅背上,时刻提防他冲过去抢夺字纸,在他们眼中,这个超乎想象的少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冉靖察觉了他们的小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徐泰则。   洪昌回来送账本时,他总会问起女儿的近况,据他说,女儿和这位公府的三少爷很是要好。   只是没想到,一向沉稳到连他都自愧弗如的女儿会和这么一个鲁莽的少年成为朋友。   徐泰则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他知道眼前这个身穿麒麟通袖曳撒官服的高大男人就是冉念烟的父亲,虽然冉念烟从不提起,镇国公府也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徐泰则还是早有耳闻,并且打心眼里看不起他,更把表妹异于常人的成熟归因于他对她造成的伤害。   这种人都能留在徐衡身边做事,他为什么不行?   “你们下去吧。”徐衡将手中的字纸对折,重新放回竹筒,对两个士兵道。   两人领命,有些犹豫地看着徐泰则,不知要不要带走他,最后在徐衡的示意下疑惑地离开。   同样疑惑的还有徐泰则本人。   “伯父……”徐泰则欲言又止,生怕徐衡只是忘了,自己一说话,又要被赶走。   徐衡直截了当地将竹筒扔到他怀中。   “打开看看吧。”   “什么?”徐泰则瞠目结舌,指尖一滑,竹筒险些摔落在地。   “你不是想留在我身边做事吗。”徐衡道,“看看里面写的是什么,也读给冉副总兵听听。”   徐泰则暗道,他又不是不识字,忽然领悟到,伯父是在暗示自己可以留下。   他双手颤抖地打开竹筒,嘴唇都有些发紧,朗读时不可自抑地走音。   “宣府、定襄……”他读着,余光瞥见冉靖屏住了呼吸,“失守。西北总兵殷士茂。”   短短十三个字,徐泰则读完后还是懵的,却见冉靖已经拍桌而起。   “怎么这么快!”冉靖道。   那是他曾经驻守的地方,是数万军士用血用命保住的重镇,更是他命运的转折点,就这么……失守了?   徐衡的脸上不阴不晴,道:“或早或迟罢了,只要殷士茂在西北一天,西北五镇迟早会连番失守。”   冉靖道:“陛下这回还会包庇他吗?”   人人都道当年乾宁帝将殷士茂弹劾徐衡的折子留中是为了保全镇国公府,只有内部的人才明白,那个出身科举,只在兵部做了几年侍郎,遍读兵书,惯会纸上谈兵的殷士茂是太子的亲信。   太子果然是文臣的太子,连推举武官都要从白面书生里寻找人选。   乾宁帝保住殷士茂,就是给太子一颗定心丸,岂料当年不过是殷士茂和徐衡的意气之争,未能防微杜渐,终于演变成大梁朝举国的灾祸。   徐衡道:“能救他的从来都不是陛下,而是太子。”   冉靖苦笑着道:“陛下因为太子的病况和先皇后的遗德,一直偏听偏信,才让那些文臣做大,眼下国难当头,匡时救世、流血牺牲的却从来都是武将。”   他说着,忽然发现徐衡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起。   “一夜未曾合眼,忘了你的旧伤了吗?”冉靖的话语中略带责备。   徐衡道:“你不也忘了你的旧伤?枕戈待旦吧,等着宫中传旨,宣府城破,土木堡也未必能撑住,接下来就是居庸关了。”   听到居庸关三个字,徐泰则也变了脸色。   居庸关是京城以北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突破,再无险川,敌寇长驱直入京城就如同探囊取物。   一提到突厥人,京城的少年子弟们就会竭尽所能谩骂那些敌寇,个个扬言有平戎之策,好似个个都是再世的卫青李广。   可没人想到,有朝一日真和突厥人短兵相接、血肉相搏会是什么景象,徐泰则自然也没想过。   他想做英雄,却不曾想过成为乱世屠刀下的齑粉。   他好歹是个能拉弓射箭的男子,尚且心惊胆战,他的父母兄弟都是只会读书习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而那些姐妹们,如花的年纪,如玉的容颜,怎么能承受国破家亡的动荡?   居庸关必须要守住。   “我……”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能做什么。”   冉靖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徐泰则不陌生,和嘉德郡主看徐夷则时的眼神一样,无声的蔑视和怀疑。   “我……我可以上战场,我学过骑射。”他站起来,嘶声道。   冉靖道:“仅仅是学过,你会送命的。”   徐衡道:“让夷则过来吧,你也留下,先跟着参军们学着处理文书,是时候让后辈们在军中历练了。”   军队中很现实,没有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同死同生,就不会有人服你,没有威信就没有立足的根基,像殷士茂这般凌空降下的将领从来都是笑话。   徐衡是在提携后辈,而徐泰则和徐夷则正是他看中的目标。   若在往日,徐泰则会洋洋得意地炫耀,现在却只能感受到肩头山压海啸而来的责任,守护他们脚下的国土,是徐家的职责,也是大梁每一个人都应背负的责任。   “好。”他笃定地道,并没有因为被分配去处理文书e而感到丝毫不满。   这倒让冉靖有些惊讶,看这个少年的眼神也流露出一下钦佩。   徐衡令参军将他领下去,行辕里只剩下他和冉靖两个人。   “你转变的真快。”冉靖道,“前一刻还让他回去,下一刻就留他在军营里做事。”   徐衡道:“他是雏鹰,我总是不忍心历练他,现在看来,没有时间再等了,徐家能给他们的庇护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冉靖道:“所以呢?所以你从始至终都忍心让他出生入死?”   他口中的“他”,自然是徐夷则。   徐衡道:“泰则尚且能在父母的身边逃避十余年,而他自降生起,便注定要面临这些,我不历练他,反而是在害他。”   冉靖道:“也许吧。给滕王殿下的书信已经送去了,可我在想,这种时候也许并不合适。”   徐衡摇头道:“相反,越是危难,越是成就英雄的时刻,英明的君主也是一样,这和军中的道理没什么不同,同生共死才能真正交心,也能让滕王殿下真正信任我们。”   他说着,将竹筒中的蚕茧纸投入蜡烛的火舌中,一眨眼的功夫已被吞噬得只余灰烬。   ·   徐泰则醒来时已是红日高起,行辕地直棂窗将刺眼的阳光分割成均匀的线条,暖洋洋地披在他尚显单薄的肩头。   揉揉干涩的眼睛,发现昨夜和他一起挑灯夜战的参军们都消失了,只剩他一个人趴伏在两堆批阅过和没批阅过的文书中打瞌睡。   “人都去哪了?”他随口嘟囔着。   之前的热情消退,眼前的工作之繁琐令他重新回归理智,突厥人还在百里外的宣府,伯父还没着急,他何必乱了阵脚。   伸了个懒腰,推门出去,却发现原本在门前守备的士兵不知何时全部消失不见,行辕里静的可怕,像是被遗弃了,背山临水,只听见林木和河水交相奏鸣的空寂之声。   走到厢房的门外,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什么时辰了,侯爷怎么还没回来。”   这是冉念烟身边的大丫头琼枝,徐泰则几乎立刻就辨别出来。   他又惊又喜地推开门,正在饮茶的冉念烟回头,毫无意外地对上他疲倦却欣喜的眼睛。   “表妹,你怎么在这里?”他说着,坐在冉念烟对面,椅背贴着前胸,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冉念烟道:“你一夜未归,过来寻你。”   徐泰则“嘁”了一声,道:“你才不是来寻我的,不过我劝你快回去。”   琼枝道:“怎么了?”   徐泰则小声道:“突厥人可能快打过来了。”   琼枝强作镇定才没使手中的茶壶摔落在地,帮徐泰则斟了一杯茶,凑在他身边道:“难怪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守门的还让我们小姐在此等候,原来是突厥人要来了。小姐,咱们快回去吧!”   坐马车一来一回就要半日,她们和夫人谎称到白云观为太夫人请头炷平安香,卯初出发,临近午时才赶到。   冉念烟摇头道:“你别信他危言耸听,如果真是兵临城下,京城五门早就戒严了,怎么会允许咱们出城。”   白日城门紧闭,满城愁云惨雾,那样的景象,冉念烟是见过的。   徐泰则道:“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人都去哪了。”   冉念烟道:“总之不是去打仗,你我等待便是,倒是你,这一夜都做了什么。”   人人皆知,镇国公府的三少爷最羡慕投笔从戎,如今在军中留宿一夜,算是过了把瘾。   谁知徐泰则叹气道:“别提了,伯父允许我留在这里做事,之前只当儿戏,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没心情和你开玩笑了。”   他说完,忽然想起什么,道:“我那里还有许多文书没有处理,参军们却都不见了,表妹识文断字,不如帮我看看?”   琼枝好笑道:“都是男人们的事,我们小姐怎么能行。”   徐泰则道:“军情紧急,一刻也耽误不得,表妹只需要帮我读个大概,边关谍报分成一类,京营内务分成一类,宫中草拟的制书分成一类,其余杂七杂八的再细分,方便我分拣。”   冉念烟道:“反正无事,带我去吧。”   她方才听到徐泰则说起突厥人兵临城下,那样的神情不似作假。   就算突厥人此时还没到居庸关,恐怕也已经越过国境,攻破了西北五镇中的某一处边塞。   尤其是想到现在的西北总兵殷士茂,记得那时她刚刚听政,听说他镇守安南时屡次传出武备松懈的传闻,别的不说,只说他在任上纳了三个当地女子为妾,添了四个子女,便知他是个什么货色。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打仗带兵对他来说只是舞文弄墨之余的添头,博得个出将入相的美名意图名垂青史罢了。   只是这名,怕是遗臭万年的恶名。   翻阅文书时,她才发现许多都是关于殷士茂请求徐衡增兵救援宣府、大同乃至更西边榆林的潦草文字,看来突厥人这次进攻十分迅猛,不再是个个击破,而是长战线的猛攻,似乎想在短时间内一举摧毁大梁的西北屏翰。   的确,能遇上殷士茂这样低级的对手,不猛攻,还要徐徐图之,除非突厥的可汗愚蠢之极。   然而从殷士茂的措辞上看,徐衡一直以没有皇命许可的理由推辞了。   看来乾宁帝也在猜疑徐家,当年将徐衡调回京城,就是怕徐家在西北拥兵自大。   冉念烟不由得苦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句话知易行难,连皇帝都未能幸免,而她也是一样。   徐泰则把殷士茂的长篇累牍都扔进废纸堆,这些是筛选出来不需呈给徐衡阅览的。   琼枝有些担心,从旁提醒道:“小姐,这些都是军机,咱们是不是不方便知道……”   冉念烟道:“知道了又能如何,我是京营副总兵的女儿,总兵的外甥女,谁都有泄密的可能,只有我和他们休戚相关,绝不会透露只字片语,谁能奈我何?”   徐泰则从纸堆里抬起头,大笑道:“好个谁能奈我何。”   他的笑声还未散去,却听门外传来另一串笑声,久久未散去。   “是啊,好个‘谁能奈我何’!”   徐泰则警觉地站起身,推窗叫道:“谁在学我说话?”   四下无人,好久才看见窗对面茂盛的大榆树上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的大红织金胸背圆领袍,脚穿皂靴,长发结绾成髻,潇洒不羁地半躺半坐在枝干上,抱臂大笑。   “你是什么人?”徐泰则的声音不觉有些虚弱,因为他看见少年衣服上纹样。   那是四爪的蛟龙。   大梁对服饰的僭越并无太多管束,只要不用皇帝、太子才能使用的五爪金龙,其余纹样可随意取用。   可民间自有约定俗成,飞鱼、斗牛、麒麟等纹样相对常见,四爪蛟龙并不常见,除了亲王、郡王和王府里的世子,很少有人敢用。   难道眼前的少年是皇亲国戚?   他打量树上少年时,少年却越过他,眯起狭长澄澈的凤眼审视着依然端坐桌前翻阅文书的冉念烟。   她好像丝毫没对自己产生好奇。   “喂,你过来。”他朝冉念烟勾勾手。      ☆、第四十六章   很明显,他是对冉念烟说的。   他认为这个女孩子一定会马上依言站起来, 毕竟这世上很少有人的违抗他的话。   可如果真是那样, 他就要失望了, 原本是个有趣的女孩子,转眼间不过是另一个无趣的傀儡而已。   所以当发现她对自己无动于衷的时候,少年人说不上是满意还是气恼。   徐泰则挡在冉念烟身前,不卑不亢地对那少年道:“您若真有话要讲,请先从树上下来,在树上大呼小叫并不礼貌。”   少年人不怒反笑,斜着肩膀换了一侧躺倒。   “我又没和你说话, 如果是她要我下来,我下来便是。”   徐泰则不住的提醒自己, 这个树上少年的身份不一般,绝对是自己惹不起的, 再无礼也不能和他翻脸。   他回头看表妹的反应,见她依然坐在桌前, 将整理好的一摞书册在桌边上码齐,随后起身, 行礼,毫无难堪之色,似乎那少年方才的调侃不是针对她的。   “殿下不在校场却跑到这里偷闲,当真将三军视为无物,也真是好气概。”   树上的少年微微一怔,随后恢复了一贯玩世不恭的姿态,笑道:“你倒是提醒寡人了,还有正事在身,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着,他翻身跃下,稳稳落在树下,那里系着一匹白马,他一跃跨在鞍上,朝房中的的二人道:“你是冉靖的女儿,寡人记住你了,至于你嘛。”   他的目光移向徐泰则,流转的神采中暗含说不出的意味,让徐泰则浑身一紧。   “一定是徐家的人,这么无趣,但愿后会无期吧。”   他只留下一句话,转眼就消失在风声里。   徐泰则犹在扒着窗口张望,喃喃道:“这人究竟是谁……该不会是他吧!”   冉念烟道:“京城里十七八岁的帝胄,除了他还会有谁。”   徐泰则坐回她对面,皱眉道:“不可能,我听伯父说过,他沉稳持重,粹质冰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游戏人间的纨绔做派?”   冉念烟道:“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君子,只有聪明的政客,昔日唐文宗听说臣子称道汉文帝的勤俭,便指着自己身上的御袍说‘衣已三浣’,用这一点细枝末节便引得一席臣子涕零,顺天时,因地利,谋人和,这才是人主该有的智慧。”   徐泰则道:“那他在我们面前怎么就原形毕露?”   冉念烟笑道:“因为咱们不过是比细枝末节更不起眼的毫末,入不了贵人的法眼,自然没必要拿腔作势。”   琼枝虽不了解朝廷里的事,可胜在聪慧,听了几句,也大致猜出来。   方才的红袍少年应该就是当今天子的次子、滕王萧稔。   若说太子萧穆是沾了乾宁帝已故的原配皇后的遗德,滕王萧稔就是凭借着生母现世的恩泽在众兄弟之间脱颖而出。   滕王的母亲季氏是大梁开国以来唯一的皇贵妃,从前后宫只有皇后,往下是贵、淑、德、贤四妃,乾宁帝破例封季氏为皇贵妃,位在四妃之上,礼遇等同皇后,只因季氏本是没入掖庭的罪臣之女,依祖训不可母仪天下,乾宁帝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却让她成为大梁实质上的皇后。   太子病弱,皇贵妃的宠眷十数年不曾衰竭,人们都在猜测,滕王何时会取而代之。   “所以说,你爹和我伯父都不见了,就是因为滕王殿下驾临?”徐泰则道,“那为什么不带我同去!”   冉念烟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昨天一定做了不少蠢事,镇国公怎么可能放心带你到大场面上,万一在贵人面前故态复萌怎么办。”   徐泰则摊手道:“那就是我的错了?不过看起来这位滕王殿下也不是十分可靠,伯父辅佐他,未免……”   他把“凶多吉少”四个字吞回肚中,生怕应验。   冉念烟道:“你以为这是太子和滕王的竞争吗?”   徐泰则道:“难道不是?”   冉念烟道:“为君者,垂衣裳而天下治,反过来说,天下的事未必是君主一人所能左右的,归根到底是派系之间的党争,谁占上风,谁就有权力推举对自己有利的人坐上那个位置,这也是舅父让你入军中历练的缘由。”   徐泰则听得如坠云中,却又好似恍然大悟。   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镇国公回营,随行的虎贲扈从尚未脱去甲胄,带着寒意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手上的文书已经处理完毕,徐泰则将最紧要的五册送到徐衡处,在回廊下正和快步走来的冉靖擦肩而过。   “盈盈?”冉靖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只是慌忙地推门呼唤。   冉念烟起身相迎,带着琼枝就要行礼,却已被父亲宽厚的大手扶住,稳稳坐回椅子上。   冉靖通宵未睡,依旧目光凌厉,只是在女儿面前略有些无措,道:“你怎么来了。”   他已有一年没见过女儿,只能从洪昌的只言片语中略微获悉她的近况,如今一见,一身红裙白衫,果然比一年前长大了不少,不仅是身量,更是□□,已有了她母亲年轻时的影子。   而那眉眼间暗含着的英气,从前就有人说她随父亲,此时冉靖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似是骄傲,又似是憾恨。   冉念烟道:“一来是不放心表哥,他来向舅父求情,究其原因是宁远之那日在公府闹了不愉快,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宁家已经在暗中拉拢南府的人了。”   冉靖心下一凛,没想到女儿会主动和自己谈论太子和滕王两派的事,这是别人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冉念烟补充道:“我听泰则表哥说起过,徐、冉两家都是滕王殿下一系的。”   冉靖释然道:“虽然都姓徐,两府的门风却相差悬殊,楚国公府偃武修文,从前就和和谢家、陆家交好,倒向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冉念烟道:“那咱们家呢?”   冉靖听她说“咱们家”,先是一愣,继而眼眶红热起来,虽不至于流泪,却暗中感叹女儿到底还是认自己这个父亲的,不过是世事捉弄,不能团聚。   “咱们家很好,珩哥儿虽和宁远之有交情,可是珩哥儿也是个十三四的孩子,左右不了你大伯父,何况掌管家业的是我,盈盈不必替为父担忧。”   冉念烟摇摇头,随意拿起三本文书,依次立在桌上,又在上面放置了一张纤薄的白纸。   “若将这比作大伯、父亲和三叔,上面托着的就是侯府的兴衰。”   琼枝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突然听冉念烟道:“琼枝姐姐,抽掉一本。”   琼枝依言做了,书册上的薄纸晃动几下,虽然有些塌陷,却依旧平铺在上面。   “三叔父虽然是您的亲兄弟,可从来不会对您忠诚,您是知道的吧。”   冉靖点头,自己的弟弟,自己当然是知道的。   “那就只剩下伯父和父亲。伯父这边根本不需要倒戈,哪怕一点点轻微的震动——”她只是轻轻挪动了一下,来去晃动间,那张薄纸应声坠落,落地无声,“侯府就土崩瓦解了。”   她继续道:“不能给大伯父任何亲近太子或齐王的可趁之机,人人都道父亲无子,三叔父觊觎爵位,就人之常情来推理,大伯父难道就不想要吗?不过是因为希望渺茫,索性退避,可一旦有了时机,至亲亦可杀,拥立新君正是翻天覆地的大好机会。”   冉靖只觉得胆寒。   不只是因为冉念烟说的话,更是因为她话里的意思。   至亲亦可杀——如此狠辣的话,是谁教她的,冉靖不愿相信这话可能出自曾经温婉娴静的妻子之口,更不敢深思这话可能是女儿自己想出来的。   不过此时,冉念烟也没有心情照顾父亲的情绪了,她继续道:“首要的就是不能让堂姐参加明年年初的东宫选淑,一旦中选,后患无穷,您不仅会失去滕王的信任,侯府更会在太子眼中落得个二臣的污名。”   冉靖道:“我之前也考虑过,但只是为了念卿考虑。她今年十五,明年十六,正是参加选淑的年纪,无婚配的官家女子按例必须入宫遴选,除非能在这半年内嫁人。”   冉念烟道:“最好的办法是为堂姐谋得一桩良缘,我之前问过堂姐,她并不愿意入宫,现在只缺一 个合适的人选。而最下策才是想办法让堂姐落选,不过一旦入宫,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冉靖心道女儿所言句句有理,不过看着还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和自己一本正经的讨论,总觉得可笑又可爱,心里不由得柔软起来。   “这件事我去和你伯父商量,军中自然少不了才俊,我着意物色便是。”   冉念烟知道,父亲的话半真半假,是在哄自己安心。   她道:“先不用着急,我方才见到滕王殿下了。”   冉靖道:“是吗?他传完圣旨,不等检阅军威就称病离开了,你舅父还以为他心中不快,现在看来还有闲心四处闲逛,应该没放在心上。”   冉念烟道:“那殿下又何必称病离开?”   冉靖道:“因为两日后,京营大军就要开拔,驰援土木堡,滕王殿下并不支持将京军外调,使京城四周被架空——不过盈盈不用担心,定襄和土木堡还有一段距离,突厥人也未必能杀破重围。”   未必能,那就是有可能。   “万事小心,爹爹去忙吧。”   冉念烟没有更多的话,战争是父亲的职责,没有挽留的余地,然而刀枪无眼,生死祸福只能仰赖天意。   冉靖走到女儿面前,伸手想抱住她,却迟疑住了,只是道:“照顾好你母亲,我……去了。”   说完,旋身阔步离去,不敢回头。   徐泰则早已在门外守候,他也是来向冉念烟辞别的。   “你爹应该和你说了吧,伯父说让我也随军去土木堡。”他喃喃道,见冉念烟点头,继续道:“我……我也没想到这么快,早知道就不轻易过来了,没别的意思,不是害怕打仗,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我娘那边不好交代。”   冉念烟道:“我会代为转告的。”   徐泰则扭捏道:“还有……”   冉念烟笑道:“还有看好了宁远之,不许让他再来家中。”   徐泰则道:“知我者,表妹也,那你尽早启程吧,回到城里天色就要暗下来了。”   冉念烟知道,自己在这里也是无用,托徐泰则向徐衡辞别后便坐上马车准备返程。   来去将近五个时辰的行程,为的竟是这么短暂的会面,却得知了突厥人的消息。   但愿这次能像前生一样,有惊无险。   出了军营后不久,马车突然停下了,和车夫并排坐在外面的夏师宜小声对着车厢里说道:“是一队人马,后面跟着一个华服公子,小姐,要不要问问他们的来意。”   冉念烟揉揉眉角,不消说,十有八九是去而复返的滕王。   他临走前说的那句“我记住你了”,就让冉念烟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滕王是什么人,生在帝王家,岂会仅仅因为她的一句话而颇费周章,想来还是寿宁侯府的缘故。   她命夏师宜拉开车厢的卷帘,眼前出现了一队精骑,身穿龙章文采的飞鱼服,腰间横挎绣春刀,面色如铁,冉念烟如何不熟悉,这些正是皇家亲军锦衣卫。   锦衣卫从中分开,身披银白云纹披风,内衬缂丝红袍的滕王萧稔缓辔信马而来,那白马极通人性,不用勒缰绳,堪堪停在离马车三尺远的地方。   “我们又见面了,冉小姐。”   滕王勾起唇角,懒散地问候。   冉念烟道:“荒郊野外,恕小女不方便下车见礼,夏家哥哥,这位是当今滕王殿下,你替我叩见殿下吧。”   在荒郊野岭遇到一位亲王,夏师宜显然是惊讶的,但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俯身行礼。   滕王并没看他,依然望着半掩的卷帘下躲藏在暗影中的女子。   “寡人自然不敢受你的礼,叫这些闲杂人等下去吧,他们不配听咱们说话。”   此言一出,琼枝赶紧握住冉念烟的手,依旧伏在地上的夏师宜也忍不住抬头仰望他那张近乎于无赖的面孔。   这是什么意思?虽然小姐年纪尚小,可在野外与男子独处,传出去毕竟不是好事。   冉念烟叹了口气,微笑道:“你们下去吧,那边的锦衣卫大人们最是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偷听殿下与人交谈,你们站在他们身后,殿下是否也觉得稳妥?”   的确,此处空旷无人,只要他们都不外传,这件事只是天知地知而已。   夏师宜等人忧心忡忡地离开后,滕王打马又向马车靠近几步,正停在车窗前,伸出修长的手挑开窗帘,居高临下的俯瞰车中的人。   “现在只剩我们了。”他道,“还有寡人的爱驹飞白,不过他比人更可靠,是寡人过命的交情,冉小姐可全然放松,畅所欲言。”   冉念烟垂眼看着自己的裙裾,笑道:“殿下面前,不敢造次。”   滕王看着远处山岭间的一线云天,朗声道:“你的姐姐即将嫁给皇兄,你又是谢迁的儿媳,将来皇兄登基,谢家满门朱紫,冉小姐,不,谢夫人更是不可限量,我这个闲散王爷免不了要仰你的鼻息度日。”   果然是因为怀疑寿宁侯府对他不忠。   只是她依旧有一点疑惑,滕王难道真的为了追查这点小事亲自面见她吗,未必有些过于纡尊降贵。   上一世入宫掌凤印时,滕王早已因□□失败,被发配黔中终生幽禁,不满一月就传来绝食而亡的消息。   她只是觉得,如此刚直的人不会纠结于这一点小事,除非当年滕王的死另有蹊跷,要知道,有时自尽也未必真是本人的意愿。   “殿下说笑了,我年纪轻轻,怎么好议论婚嫁之事,只是常听人说起,亲事是自小定下的,那时殿下也只有小女这般年纪吧。”   也就是说,那是的党派斗争还未分明,她的婚事不存在暗中倒向太子的问题。   滕王道:“你是在回避吗?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让寡人猜猜,你害怕寡人抛弃冉家,让你的父亲变成丧家之犬,到时候皇兄也不收留他,无依无靠,无枝可栖,侯府的衰败不可挽回,你怕的是这个吧?”   冉念烟藏在袖子里的手攥得发白,是的,这是她最害怕的,她明白,眼下的自己还是依附枝蔓上的花叶,一旦枝蔓的根基被侵蚀,她也就到了凋谢的边缘。   “家父从军多年,功过得失有目共睹,既然是人才,总会的遇见伯乐。”   滕王懒洋洋地挥着马鞭,四周的空气为之猎猎作响,他笑道:“冉靖的确是人才,只是这世上的伯乐很少,错过一次就等于错过一生。我可以保住他,许以高位,这是他应得的,也可以让冉家万劫不复,你该相信,这对我来说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两条路,全掌握在你手上。”   这回换冉念烟好笑了,原来是有事求她,滕王不亏是生性倨傲,明明是求人,却用手段把情势转变为别人求着他开恩,如果冉念烟当真只有这一世的见识,很可能就被他迷惑了。   与这种骄傲且自大的人相处,只要顺着他的意思,有时会发现他变成一只柔顺的猫,绝不能倔强地冲撞,触及他的逆鳞反倒误事。   “殿下想让我怎么做?”她道。   滕王笑道:“真是识时务,不难,只是听说你同时和冉家、徐家打交道,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寡人不过想让你留意这两家的动向。”   冉念烟道:“用人不疑,殿下忘了吗?”   滕王道:“你只需特别留意徐德、徐徕和冉端即可,至于寡人所用的人,寡人自然不会怀疑,到时自然会有好处。”   冉念烟道:“小女多疑,殿下不说清,我是不信的。”   滕王摸着光洁的下巴,笑道:“你倒机灵,这样吧,只要你说得出,只要我做得到,随你。”   冉念烟道:“如何联系殿下。”   滕王笑了笑,忽然从小窗中抓住冉念烟的手,温暖柔滑,如预期般见到她因惊慌而蹙紧了眉尖,想缩回手却被他钳制住。   “听话。”他小声道,“那些锦衣卫不是我的人,不可靠,不做些出格的举动,他们反而会怀疑。”   冉念烟闻言停止了挣扎,方才并不是真的自乱阵脚,而是突如其来的惊吓罢了,他很明显是在利用自己,既然是利用,就不存在别的企图。   没有人会对一只传信的信鸽生出杂念。   那边,被锦衣卫隔离开的夏师宜从没停止朝马车张望,第一时间发现了异状,只觉得胸前气血翻涌,嘶吼着要冲过去,却被一柄冰冷的绣春刀抵住喉头。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滕王轻佻地笑着,捧着小姐的柔荑,放在掌中,下一瞬,他们交握的手就被滕王的背影遮住,更不知在说些什么。   禽兽!   夏师宜在心里咒骂着,却早已被琼枝捂住嘴,生怕他言出不逊激怒了锦衣卫,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不在乎手上多一条奴仆的贱命。   滕王似在端详冉念烟细白的小手,指尖若削葱般盈透白皙,一边在上面比划,一边笑问:“冉小姐可会弹琴。”   每月中旬至白云观——这是他在她掌心中写下的。   冉念烟道:“曾经学过,后来渐渐发现那些琴棋书画不过是游戏,做不得真,便渐渐疏远了。”   滕王笑道:“小姐好心性。”   入老律堂进香三炷,道士击磬三声,入左侧茶室会面。   冉念烟回忆起白云观老律堂的结构,微微点头,耳畔却又传来他的调笑声:“小姐可要好好爱惜自己这份心性,不许叫名利蒙住了眼,你若做得好,别忘了我自然有回报。”   冉念烟道:“殿下岂不也是为了名利二字,何必好为人师,您的心性又是真是伪呢?”   滕王将重重一捏她的指尖,下一瞬,已扬鞭远去,余音袅袅不绝。   “幸会小姐,来日剪烛夜话,留待那时再验你我心中的真伪。”   此话一出,脸面如寒冰的锦衣卫也露出窃笑,随着滕王策马离去。   夏师宜险些将牙关咬碎,如离弦的箭一般来到冉念烟面前,撑在卷帘外,却不敢直视小姐的双眼。   “小姐,您受惊了,是在下保护不周。”   冉念烟道:“他们十几个精壮的锦衣卫,咱们区区几人,相差悬殊,怎么能怪你。”   夏师宜犹豫着,良久都不能平复心头的怒意。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要尽早离开这里,依旧是来时的山水,夏师宜却觉得透体生寒,他对自己失望透了,总要有那么一天,他也要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到那时就没有人敢欺负小姐哪怕一分一寸。   又想起滕王肆意地攫过小姐的玉手,刺眼的画面令他幻觉似的听到骨骼战栗的声音。   她是他的小姐,他要让世人因他而尊敬她、敬畏她,一如他平日所思。   滕王走时,那些锦衣卫不像是忠心跟随,倒像是怕他逃走似的紧紧看守。   既然连王爷都忌惮这些鲜衣怒马的锦衣卫,那么他就要成为令锦衣卫都恐惧的人。   马车辘辘,他的思绪也随着百转千回,他要想想,必须仔细想想未来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回来拉夏十一的仇恨,想想他也好可怜,连续被拉仇恨,离黑化不远了   ☆、第四十七章   琼枝的手几乎没离开过冉念烟的肩头。   她一直把冉念烟护在怀里,不像是丫鬟抱着小姐, 倒像是姐姐抱着妹妹。   这让冉念烟感到动容, 琼枝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 虽然因一贯明哲保身的性子,不主动与自己过分亲近,可是就情分而言,无异于姐妹。   她一定认为自己受了滕王的欺负,很是彷徨无助,只是羞于言说罢了。   冉念烟也想和他们解释,滕王并不是蓄意冒犯, 而是用轻佻的言行掩盖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可正因为这件事很重要, 她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滕王觉得自己是在利用她,而她何尝不是在利用滕王, 与其坐等徐衡等人辅佐他取代太子,不如自己加入, 更能主动掌控局面。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是她重生以来最坦然的一次选择。   当初在后宫时固然孤寂, 可是身为主宰者的快意与自由绝不是一介深闺女子能比的,如今,她方才重新找回这种自由,虽然只是浅酌沾唇似的万分之一,也足以令她的心血在无人知处悄然沸腾。   太阳已在西山外一点点收敛它的余晖,山间的空气也变得清冷下来。   这次回来本就是将将计算着落日的时间进城,方才被滕王打搅,虽然一路快马加鞭,终究追不上时间流逝的速度。   车夫说应该就近找处村镇盘桓一夜。   夏师宜深以为然,将帘子拨开一线,向小姐禀告,不去打扰车厢里的宁静。   “这里是何处,离京城还有多远?”冉念烟道。   车夫道:“已经走了大半路程,还有二十多里,肯定赶不上关城门了,咱们一会儿出山向北,沿着通惠河再走三里地,那里有个双桥镇,是水路码头,还算繁华,有几家旅馆还算可以下榻。”   车夫走南闯北,这种时候最是可靠,冉念烟命他现在就往双桥镇去。   山里就是这样,日间千峦耸翠、万岭堆烟,一旦入了夜,风声树影都是鬼怪,整座寂静的大山便如沉入深水,是马车上那一点飘忽的灯影不能洞彻的幽深世界。   “还有多久能上官道。”夏师宜一边留意车厢里的动静,一边问车夫。   车夫双手紧攥着缰绳,道:“军营太隐蔽,离官道太远,怎么说还要小半个时辰。”   车厢里传出琼枝的声音:“还要那么久?”   车夫道:“天黑了看不清路,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再快马就不肯走了。”   随后又陷入一片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氛。   就在辚辚车声中,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   起初还是轻微的、遥远的,逐渐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像是有一队人马要和他们迎面撞上。   “灭掉灯,全部下车,躲进草丛里!”夏师宜用并不算大却能被所有人听清的声音说道。   车夫还在迟疑,缰绳已被他抢过来,骏马长嘶,马车骤然止步于狭长的山路间,劲风一吹,唯一的孤灯寂然熄灭。   “小姐,快下车,前面有危险。”他压低声音。   琼枝不是很相信他,道:“也许只是赶路的客商。”   夏师宜已经扶起冉念烟,半拖半抱着将她从车厢里扶出来。   “这条路没有分叉,尽头就是京军大营,怎么会有客商来这里。”   琼枝也扶着冉念烟,却依然觉得夏师宜的想法荒唐极了。   “也许是送战报士兵。”   夏师宜道:“什么样的士兵会在大梁境内不举火把!”   他用力压低声音,嗓子却已因紧张而崩裂到嘶哑。   可闻马蹄声,却见不到一丝火光,行夜路不敢点火把,绝不会是大梁的军队。   是突厥探马!   三日前还在宣府,三百里的路程,重重设防的关卡,难道他们是飞来的不成?   没有时间想了,冉念烟跳下车,有条不紊地对早已吓呆了的车夫道:“把马车牵进草丛里,你的马听话吗?”   她已抽出了夏师宜腰间用来防身的匕首。   车夫愣愣道:“听话,我可以叫它们不发出一丝声响。”   借着惨白幽微的月光,冉念烟和琼枝藏进了路旁齐腰深的杂草,再往外就是万丈深渊。   琼枝行走时不慎踩落了一块碎石,落下去,良久才听见落水的声音,山下应该是一条水流平缓的山溪,而这水声也是他们最好的保护,希望马队飞驰而去之间,马匹粗重的呼吸声音刚好混杂在杂乱的水声里。   从听到对面的马蹄声到他们经过,至多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却像是过了一生。   若是被他们发现,这些人显然也明白,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军营,而从这条路出来的人,一定会和军营有关。   这正是天然的绝佳人质,或杀或留,绝不会放他们离去。   车夫的确对驯马很有一套,车辕被取下,在他的指引下,两匹高大的马顺从地俯卧在草丛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就算月色凄迷,只要再近一寸,他们也会发现路边的踪迹。   就在这最后一刻,夏师宜将马车顺着山崖的下坡推入深渊。   他会骑马,车夫也会,等危机过去,他可以带小姐到双桥镇,和她同骑一匹马。   琼枝绝望地捂住眼睛,她心里始终不信夏师宜,觉得他是在小题大做,是在胡闹。   直到她从草丛间看到了疾驰而过的那队人马。   月光下的剪影飞驰而去,然而他们面部的轮廓和大梁人多么不同,让她想起画上高鼻深目的恶鬼,甚至他们的马也格外骄横,是只有草原的水土才能养育出的健马。   应该是惯于夜晚突袭,他们无论人马都没对眼前的黑暗有一丝畏惧。   直到他们离去,琼枝还像是在做梦。   冉念烟意识到,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突厥探马。   他们很可能是突厥的精锐,有一部分人常年潜伏在大梁,在贩夫走卒的伪装下,过着和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同的生活,可只要王庭传来号令,他们就会成为最无畏的先遣军。   他们的可怕之处,正是在于他们无孔不入。   他们深知大梁的一切,并且因为别有用心,连那些被废弃的街道、城墙上无人在意的漏洞、街头被人遗忘的传闻,他们都会一一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成为攻破大梁的利器。   他们大多数是突厥人,还有很多早已和大梁人通婚多年,血液中的突厥记忆以十分淡漠,但不知为何,却格外忠诚于远在天边的可汗王庭,而将马刀对准他们昔日的邻居和朋友。   没人能想象昨天还和自己打过招呼的街坊,下一瞬就会拔刀相向,让自己在血泊中断气。   此时,这支秘密军队还没暴露在大梁人的视野中,正是因为乾宁末年的种种冲突,让人们意识到身边还有这样的存在。   他们要去对京军大营做什么?   每个人都有相似的疑问,却都不敢发声,纵使他们的马蹄声已渐渐不可闻。   夏师宜依然紧紧抱着冉念烟,他跪在地上,膝盖深深扎进泥土里,手却很小心、很轻柔地捂着她的口鼻,怕她出声,又怕弄疼了她。   直到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夏师宜才缓慢地站起身,从草丛中探出因静止而麻木的肢体,在确定四周安全后,才将他们一个个拉出来。   琼枝的腿已瘫软地寸步难行。   冉念烟一如往日,大概是死过一回,总觉得生死之事也就是一瞬间,既然老天让她重生,总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她再次死去。   老天应该还没无聊到反复作弄她一个人。   车夫将两匹马牵过来,道:“现在怎么办?”   经过刚才的事,车夫和琼枝已经对夏师宜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他也只是个十四五的少年,却一切都想看他的眼色行事。   夏师宜道:“尽快离开,军营里有数万大军,他们只有几十个人,用不着咱们帮忙。骑马吧,我和小姐一匹,琼枝姐姐和你一匹。”   自然不能让小姐和车夫那等粗俗的汉子同骑一匹,夏师宜是她的家仆,往日又相熟,虽然还是逾矩,却再找不出更好的选择。   “上马吧。”冉念烟道。   夏师宜先将她抱上马鞍,这匹马对她来说还是太高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注意到她的裙角沾上了污泥,绣着满池娇的鞋面也染上印子,待会儿到了双桥镇,要先找一家绸缎铺,明日可不能叫小姐穿脏了的旧衣出门。   “小姐若是怕,就抓着我的腰带。”夏师宜跨坐在马上,一遍遍、一圈圈地箍紧了缰绳,他的指头有些酸胀,却觉得这酸胀是从心口来的。   “嗯。”冉念烟轻轻应了一声。   她毕竟是个大人,夏师宜的心思在她眼里就像是装在琉璃匣子里的一团纱线,纤毫毕现,却不可触碰。   她怎会不知夏师宜对自己的心思,否则单是为了主仆之义,谁会付出那么多?只是没想到竟在这么早就初露端倪。   那时的她大概一无所知吧。   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他就算来日除了奴籍,更该忌讳的正是旧日的主家,遑论对主家的小姐产生不该有的绮思,仆人盗主的污名没人能承受得住,足以摧毁他的前途。   他的前途绝不应该断在她身上。   冉念烟应了一声,却并没扶着他,只是默默抓牢了身下的马鞍。   夏师宜没说话,长腿一夹,□□的骏马疾驰,凉风从耳边掠过,也吹得他头脑清明。   出了山路,官道上也是空无一人。   离双桥镇还有多远?   真希望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他只觉得脊背绷紧,紧张到感觉不到身后有人,理智却又不断的提醒他,身后侧坐在马鞍上的,是他发誓要一世效忠的小姐。   随着马的步伐腾跃而起,再落鞍时,他向前移了半分,他想让身后的她坐的更自在些。   “不用了,我这样很舒服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声音,这说明她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一时间,心里竟是空白的,耳后像是有烟花炸开。   就在那时,灼眼的白光在他身后绽开,天地为之震颤,他甚至觉得那是心中的影像使他产生了幻觉。   白光升起处,那是军营的方向。   车夫已停下马,回首望着来时的路。   那里蔓起熊熊火光,烧红了每个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还在读条_(:з」∠)_   ☆、第四十八章   夏师宜本不想停下,却怕琼枝他们落后太多, 没有车夫做向导, 在漆黑一片的官道上, 迷路只是迟早的事。   但当他停下,回头看到身后的场景,他便再也没有扬起马鞭的心情。   “他们……真的只有几十个人?”车夫喃喃道。   几十个人怎么有能力让偌大的军营陷入一片火海。   “除非他们不要命了,他们根本就没想过活着离开。”冉念烟道,对于这种做法,她并不觉得意外,“这么大的火势, 应该是炸毁了火器库。”   徐衡是大梁朝中最积极推行火器的将领之一,而装备了火器的大梁步兵正是突厥骑兵的克星, 火药的攻击范围更远、更广,在火药的射程内, 突厥人的弓箭和马刀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源源不断地冲锋送死。   毫无疑问, 这支几十人的先遣军就是冲着火器库去的。   “那咱们怎么办?”车夫望着冉念烟道。   她的父亲、舅父、表兄都在那里,若是平常的女孩子, 怕是早就哭起来了。   冉念烟并没有哭,她看着被火光染红的天宇。   “正是考虑到火药易燃,火器离军营还有一段距离,几十个突厥人杀进库房必定是死伤大半,这场爆炸之后更是全军覆没,军营里的人不会有危险。我们继续走。”   夏师宜领命,却觉得臂上一紧,是冉念烟拉扯着他的衣袖。   “舅父一定会连夜派人回宫禀报,突厥人说不定会沿途阻拦,这一路千万小心。”   夏师宜答应了,一旁的车夫也应了声是,随后径直沿着官道向西奔驰而去。   自军营而起火光将天幕照亮,如同白昼,没有了黑暗的阻碍,他们的速度变得更快。车夫驾马走在前面领路,他只希望下一刻就看到双桥镇的灯火,在那里吃些热东西,舒舒服服睡一觉,让今晚所有的事像噩梦一样永远过去。   马蹄虽快,心却纷乱起来,明知道身后天翻地覆,却只能马不停蹄地前进。   马也像是受了惊吓,急切地狂奔,因此当夏师宜看到车夫人仰马翻,继而发现眼前纤细到几乎无形的绊马索时,已没有时间勒住缰绳。   一瞬间,马横翻过来,马上的人只觉得苍穹逆转,大地朝面门覆压而来,顷刻,重重地落在铺着细沙的地上。   果然有埋伏!   他辜负了小姐的嘱托。   粗粝的沙子磨破了冉念烟仅包裹着薄薄春衫的手肘,夏师宜被扬起的沙尘迷了双眼,匍匐着摸索着她的方位。   “小姐?小姐你还在哪!”他急切地问。   “我在这儿,没事。”冉念烟紧握着流血的手臂,看到车夫和琼枝也摔地七荤八素,琼枝更是一脸茫然。   今晚的一切都来的太快了。   可若是叫人有所防备,这支先遣军的行动便毫无意义。   夏师宜循声摸到冉念烟身边,想要扶她起来,冉念烟这才发现,自己不光擦伤了手肘,左腿也阵阵刺痛,站不起来,不知是不是折断了。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夏师宜发觉小姐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车夫的咒骂声和琼枝的哭声也止住,耳畔橐橐的靴声历历分明。   他的眼角因沙砾的刺痛而流出泪水,渐渐能看清轮廓。   至少十个劲装的男子从路边走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咒骂着。   真的是突厥人。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突厥人,或是留着络腮胡须,或是很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凶恶,可是手里分明握着明晃晃的弯刀。   冉念烟握了握他的手。   “不要怕,有我在。”   他那一向养尊处优的柔弱的小姐竟在危难关头安慰自己,明明是可笑的场面,却让他感到莫名安心。   冉念烟如今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这些突厥人真正的目的不在他们身上。   他们要对付的是徐衡派出来去朝中送信的人,为的是切断京营和朝廷的联络,为突厥在宣府一线的行动腾出时间。   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在徐衡的人到来前重新布置好障碍,至于误破了埋伏的四个人,只有两种选择。   杀掉或是暂且看押起来,等到办完正事再处置。   对方只有四个人,两个女子,一个少年,一个成年男子,很显然不是十几把快刀的对手。   逃跑是不可能的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暂缓突厥的杀心,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有用的,等到徐衡的人出现,还有回还的余地。   突厥人将他们拖拽到路边的荒地里,杀死了他们的马,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议论了片刻,显然是在猜测他们的来历,为什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官道上。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一个长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问道,将刀抵在夏师宜的脖子上。   他的汉话很标准,或者说,他本就是说着汉话长大的。   在这组合奇特的四个人中,只有夏师宜看起来是个能立事的,自然先盘问他。   他微微张口,正思索着怎样辩白。   “我们要东边。”冉念烟接替了他,说道,“我们只是路过。”   夏师宜的额头渗出冷汗,这种时候,说是路过,谁会信?   小姐啊小姐,咱们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心里苦笑着,却依旧平和地看着她,不想让她有一丝负罪感。   “路过?”络腮胡冷笑道,扬起了手里的弯刀。   “我们是被你们的同族放走的。”   冉念烟的话,使利刃停在离她脖颈一寸的地方。   “什么意思?”络腮胡道。   冉念烟道:“我们遇上了另一队突厥人,是他们胁迫我们改道向西为你们传信,我们本来要去东边。”   几个突厥士兵互使眼色,因为真的有另一队突厥人,也真的在他们之前行动。   难道这四个老幼妇孺真的是来送信的?   “胡说!”一个年轻些的突厥人喝道,“这只是你们狡猾的伎俩,你们一定是徐衡的人。”   络腮胡拦下他,道:“你们本来要去哪里?”   车夫熟悉周边的村镇,知道双桥镇在西,而东边最近的则是坪石镇。   “我们要去坪石镇。”他虽不知道小姐要做什么,只能帮着应付了。   “那里的确是东边,难道他们让你们来西边送信,你们就照办吗?”   夏师宜道:“因为他们说西边的人听到消息就会放过我们,而东边有更多突厥人,他们不需要我们的消息,会当即杀死我们。”   这些突厥士兵更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消息?   他们有秘密任务在身,而有秘密的人往往是最疑神疑鬼的。   “他们让你们送什么信?”络腮胡道,刀始终没离开他们的脖子。   “一句口信,他们遇到了变故,说计划有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要等你们完成了任务才能说,否则你们会分心。”冉念烟道。   络腮胡觉得这个女孩子一直在代别人说话,有些可疑,道:“你不许说话。”   冉念烟无奈道:“我也不想说,可是他们觉得不安全,不信任我的同伴,只把消息告诉了我一个人,我若不说,你们就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络腮胡冷笑着,一刀劈出,车夫的头已滚落在地。   “你可以不说,我可以再杀一个人。”他的刀尖对准了瑟瑟发抖的琼枝。   琼枝看着车夫凸出的双眼,似乎知道死前的一秒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小姐,眼带哀求,无论什么,编一个理由也好。   冉念烟并没有畏惧,只是很无奈地叹气,似乎自己也是没有办法,道:“无论怎样都是死,不如按约定等你们完成了任务再说。你要记住,消息在我心里,你杀了他们,或是激怒了我,我都可以选择不说,到时候坏了你们的大事,是我这条小小的性命重要,还是你们的计划重要,你们可要考虑清楚。”   络腮胡咬牙,挥手示意手下的士兵回到官道上,重新系好绊马索。   “我且看看待会儿你还能耍什么花样!”他说着,用布条封住了剩下三人的嘴,绑住他们的手脚,确保在执行任务时不会被他们干扰。   夜色更浓,却被东方的火光稀释。   车夫死不瞑目的头颅和他们默然相对,为这诡异的夜晚平添一份寒意。   远处又传来马蹄声,络腮胡竖起耳朵,趴得更低,眼睛却死死注视着官道上的风吹草动。   同样的手段,徐衡派来的人也落马坠地,突厥人没有盘问,直接将尚在迷蒙中的士兵拖进荒地,一刀毙命。   可恶的绊马索,这根如丝线般纤细却格外柔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肉眼在三丈开外根本无法察觉它,等到近了,已经来不及收刹。   冉念烟含恨咬牙,她的计划失败了,徐衡的人也没有能力解救他们。   “现在,总该说说你的口信了吧。”络腮胡耀武扬威地俯视着她,手里的刀上尚有残血。   “他们说——”冉念烟一字一句地说着,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她可以编造一个消息,可是无论说什么,突厥人相信与否,等待他们三人的都是死亡。   既然这样,她凭什么费心编造!   她大笑起来,就在笑声中,她发现突厥人齐齐朝官道上看去。   那里有一人一马,自京城方向而来。   令人惊讶的不是他的出现,而是他正在说的话。   是突厥语。   而这些突厥人在听了他的话后,竟齐齐跪下。   逆光的方向,他们看不清来者的脸,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走来,似乎早已知道有人藏匿于此。      ☆、第四十九章   真是祸不单行,怎么又来了一个?   只见那人走到不远不近处, 就停下来和那些突厥士兵说话, 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频频点头, 似乎是在接受命令。   冉念烟想要看清那人的脸,因为仅凭身形,竟觉得有三分眼熟。   夏师宜在朝她使眼色。   三个人中,只有冉念烟嘴上的布条被解了下来,夏师宜话到喉头却开不了口。   “你认识他?”冉念烟轻声道,见他点头,随后又道, “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徐夷则?”   夏师宜连连点头,眼中却不是喜悦, 而是透着古怪。   徐夷则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和这些潜藏在大梁的突厥士兵一直有联络?如果真是这样, 他们不仅会被灭口,徐衡那边也并不安全。   冉念烟小声道:“你放心, 他很可靠。”   起码现在很可靠,她知道, 徐夷则虽然不择手段,可他一生从未背叛过他的父亲,甚至最后割据关山以西的疆域,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遵照他父亲的遗训,誓死对抗突厥,不让朝中的议和派势力侵入。   他在和这些突厥人说什么?这些人并不愚蠢,甚至称得上机敏,徐夷则要怎么骗过他们?   再抬眼,那些突厥士兵竟跨上马,沿着官道向东离去。   琼枝被布条封住的嘴里吐出支支吾吾地字眼,大致是在求救,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的面孔也愈发清晰,高挺的鼻,紧抿的唇,在火光下熠熠生辉的褐色长发高高束起,被疾风吹乱的发丝被镀上薄薄的淡金,依旧是暗夜一般的黑衣,越发衬出他骨色的苍白皮肤和寒星似的双眼。   果然是他,是他受徐衡宣召连夜赶往军营随军出征宣府。   世间的事没有巧合,除了他,还会有谁突然出现在无人的旷野中,救她于危难,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解开琼枝手上的束缚,虽不看冉念烟,却沉声对她说道:“他们不会离开太久,咱们尽快启程,向西到最近的双桥镇落脚,他们不会去人多的地方自寻麻烦,到了那里你们就安全了。”   得了自由的琼枝立刻帮冉念烟松开绳索,徐夷则道:“你不要动,那是双环扣,不得其法就会变成死结。”   琼枝立刻松手。   冉念烟见他从容地帮夏师宜解结,仿佛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天边猩红的火光。她道:“那些突厥人烧了火器库。”   徐夷则漠然道:“我有眼睛,能看见。”   冉念烟咬牙道:“我不是说你看不见,而是说,他们已经炸掉了火器库,却在听了你的话之后马不停蹄地离开,这说明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而火器库不过是他们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你能劝走他们,你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对不对?”   夏师宜和琼枝都看向徐夷则,他怎么会知道突厥士兵的计划?除非他是那些人的同伙。   徐夷则脸色不变,只是手上解绳的动作略微一滞,绳尾凌乱,复杂的双环结已成为一个死扣,紧紧地裹住夏师宜的手腕。   “不要动,越动越紧。”徐夷则拔出夏师宜腰间的短刀,蓦地朝他腕间劈去,长绳断为两截,可因缠得太紧,夏师宜的右手被刺破一道拇指长的伤口。   “还能骑马吗?”徐夷则道。   夏师宜活动着手腕,倔强地道:“能。”   “能就别愣着了,他们随时可能回来。”他说着,很自然地抱起冉念烟,将她安置在自己的马鞍上。   这一抱着实把冉念烟吓了一跳,忍着手臂和腿上的痛楚挣扎了一下,徐夷则皱起眉,像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厉声道:“你的腿应该是断了,难道还由着你一步一步挪过来浪费时间吗?”   冉念烟垂头默然,鞍上又是一沉,是徐夷则跃上马背,挽起缰绳,回首对夏师宜道:“你的手伤了,和琼枝同乘一匹吧,你家小姐跟着你不安全。”   不待夏师宜说什么,他已扬鞭绝尘而去。   冉念烟只觉得夜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比方才更冷、更快,暮春的风竟也能锐利如刀。   这样的速度,她一侧手臂又受了伤,仅凭单手扶着马鞍无法维持平衡。   “你是想矜持,还是想活命。”   风声中,徐夷则平静无波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冉念烟抬起头,只见一个如山的背影,宽阔的肩膀,硬挺的脊背,紧紧束起的腰……   她心一横,在即将被下一阵起伏颠簸坠马前搂住了他的腰。   她要活命,矜持又算得了什么,他也根本不算什么,她何必小心谨慎地维持距离。   有了他的依持,马背变得平稳舒适,竟有些倦意上涌。冉念烟强撑着回头寻觅夏师宜的行踪,却见他们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渐渐没入夜色中。   拉车的马怎么比得上徐夷则的战马,何况夏师宜的手受了伤,不便于驾驭。   “太快了。”冉念烟道,“琼枝他们落后太远。”   徐夷则道:“我说过了,你是想活命,还是纠结于那些无用的东西。”   想活命,就没有停留等候的时间,必须拿出全部的力气与精力,这种时刻,同伴、朋友、亲人,统统是无用的东西。   冉念烟道:“既然是无用的东西,那么我对你来说也毫无用处,你大可无视我,这对你来说才是万全之策。”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耳边只有烈风萧萧,无尽的黑暗从眼角掠去。   “我是为了调虎离山,救你,不过是我的良心。”   冉念烟听了他的话,心绪万千,倘若他知道自己心中有前世的记忆,并因此记恨他,视他如合该千刀万剐、生啖其肉的仇敌,他的良心是否还会偏向自己?   正在此时,从官道上分出一段岔路,那里黑黢黢的一片,不见一盏灯火,徐夷则调转马头,向那岔路深处驰去。   冉念烟心惊,道:“你这是去哪里?”   徐夷则道:“安全的地方。”   冉念烟望着早已不见踪影的夏师宜,道:“他们还不知道咱们进了这条岔路!快回去!”   徐夷则不语,刹那间,身后就远远地响起一片兵戈相斗的杀伐声。   是突厥人回来了!   夏师宜和琼枝还在后面,突厥人追上了他们!   冉念烟道:“你是故意让他们落后的!”   徐夷则不回答,她的话就像深海沉石,溅不起一丝波澜,她愤恨地在他腰间重重一捶,却好像捶在了铁板上,他依旧夹紧马腹,马鞭狠狠落下,骏马吃痛,如闪电一般破空而去。   他极冷静却也极耐心地道:“这是我第三次说同样的话——你要活下去,我说过,我骗不了那些突厥人太久,他们迟早会杀回来,我把你的两个下人留下做挡箭牌,让突厥人对付他们,咱们才有足够的时间逃离。”   就算那些突厥人生擒了夏师宜和琼枝,严刑拷问,两人能透露的也只是双桥镇,而徐夷则根本没有去那里,而是走上了一条不起眼的岔路,像这样的岔路,整条官道上少说有上百。   他会舍弃同伴,这并不意外,或者说,今天的徐夷则才是她认识的徐夷则,狠厉、果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非平日那个隐忍的庶孽之子。   只是没想到,和他同乘一马的竟是自己,在亡命途中,马匹便是性命,他把自己的命与她共享。   可是他要把她带到哪里?   此处已远离官道,四下无人,举目皆是层峦叠嶂的山川,被火光照亮的天宇也被山影遮蔽,眼前晦暗下来,可是徐夷则的马并没有畏惧黑暗,依然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飞驰,山路陡峭崎岖,随时有碎石滚落,冉念烟从未恐惧过什么,直到如今,方知对黑暗的恐惧是最原始的且绝对无法避免的。   月色凄迷,寒冷、伤痛和黑暗让她不可抑制地打起寒战,只有怀中温暖宽厚的脊背给她唯一的慰藉,她不愿开口问徐夷则这条路究竟要走到何时,今夜已经被他讽刺够了,她不愿再自取其辱。   而她最恐惧的是连他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她宁愿相信徐夷则熟悉山里的一切,相信他可以安排好她未知的前路。   直到一处断崖前,马儿像是识途一般,慢慢缓下步伐,重重呼着热气,在断崖前停下。   徐夷则脱下外袍缠在随身带来的长刀上,用火石点燃了当做火源,冉念烟如梦初醒,环顾四周——这里分明就是怪石嶙峋的荒山,连一棵树、一个山洞都没有,他们要在这里躲藏一夜,万一突厥人追上了,必定要暴露。   徐夷则牵着马走到悬崖旁的一片草地上,让疲劳的马儿吃草。   “你下不来?”他对马上的人道。   冉念烟并没理会他,这是显而易见的。   徐夷则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抱她下马,又让她伏在自己背上,这对冉念烟来说也不算什么,毕竟刚才一路颠簸几乎都是在他的背上度过的。   “你说的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冉念烟嗤笑一声。   徐夷则道:“你是很聪明,可是太傲慢了,总觉得除了自己眼界里的人,其他的要么是蠢人,要么是恶人。”   冉念烟心里陡生波澜,他说的没错,虽然有种被看破的刺痛感,却不能否认徐夷则真的了解她,而且远比她对他的了解要透彻得多。   徐夷则背着她走到断崖前,下面是一串极其陡峭的阶梯,或者说只是山崖下敲凿出的几个可供落脚凹洞,若不是知道这里有下去的路,没人会发现这些不成形的阶梯。   徐夷则一吹口哨,马儿长嘶一声,自行离去,他又将火把交到冉念烟手中,下一瞬,已踏上了临崖的台阶。   背后就是万丈深渊,冉念烟紧紧扒住徐夷则的肩颈,而他却如履平地沿着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路一径下行,在火把燃尽前来到断崖下的山谷中。   冉念烟手中的火把仅剩那柄刀,徐夷则见了,笑道:“那刀,你就留在身边吧,如果不信任我可以随时杀了我。”   冉念烟将刀丢给他,徐夷则是想羞辱她忘恩负义,她却绝不会愚蠢到在此时此地伤害他。没有徐夷则,她也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光凭方才断崖上的阶梯,她就无法应付。   这静悄悄的山谷四面不见人烟,抬眼只有一片四方的狭小星空,正对着天心之月,丝毫没沾染军营传来的火光,倒像是出离人世的桃源。   不远处有一座茅屋,走近方知已经十分破败了,但是看门轴上的磨损、墙根处的花盆,明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而且一定是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假快开始了\(^o^)/~   ☆、第五十章   住在荒山野岭的女人?该不会和徐夷则有关吧。   冉念烟不由得为自己促狭的想法感到奇怪,可若不然, 又怎么解释徐夷则对这么偏僻的地方轻车熟路, 可看看他现在的年龄, 不过十七岁,嘉德郡主看管极严,他哪有时间出入深山。   自己前世活了二十四岁,也不知他是因何而亡,生年几载,若是刚出了她的慈宁宫就被勤王的军士剿灭,一局棋盘成了为他人做嫁衣, 那又是何等的辛酸。   “吱呀”一声,徐夷则推开了破旧的木门, 惊起漫天飞尘,冉念烟还挂在他肩头, 没有手捂住嘴,结结实实呛了一口。   “这里年久失修, 可至少还能撑过这一晚。”徐夷则说着,将冉念烟放在窗下一张同样落满灰尘的木椅上, 摸黑找出壁橱里的半截白蜡,用火石点亮,微弱的光充满四壁。   冉念烟这才发现,身下的木椅原来是一张窄小的床铺,还有一张床铺摆在门另一侧的窗下。   据她所知,大梁人——起码是京城的人很忌讳临窗安置床铺,就像他们从不在床铺对面摆放铜镜,那都是一些深植入骨的讲究,说不清来龙去脉,却无人不墨守。   可见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懂这些大梁的规矩。   徐夷则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父亲今晚等不到我,明天就会派人来这里接我,到时候你跟着离开。”   冉念烟道:“只是回去后我怎么说才好,本就不是光明正大地出来,又遇上了突厥人,母亲会把这笔账记在我爹身上。”   徐夷则道:“你就说路上遇到了我,突厥人是冲我来的,全推到我身上——反正也不差这点罪名。”   冉念烟涩声道:“是啊,反正琼枝他们都回不来了,全凭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唔!”腿上忽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原本就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引这痛楚陡然落下,她胡乱用手抹去。   “你做什么?”她皱眉道,是徐夷则扳过她的左腿,裙摆上渗出殷殷的鲜血来,她想抽回却没有力气。   “不想余生做瘸子的话,就让我看看。”他说着,已掀开她的裙摆,原本纤细匀称的小腿肿起老高,一道极深的伤口蜿蜒其上,触目惊心。   冉念烟也被自己的惨状吓了一跳,却不肯让徐夷则碰自己,扶着窗框和他较劲,急道:“不劳你费心,明日就回去了,回去再说。”   徐夷则抱起手臂,眯眼打量着她,极不认同地道:“你想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才几岁,我都几岁了,真把我当禽兽了?”   冉念烟无言,她怎么会知道徐夷则的私德如何,在他眼里,自己的确是个女孩子,可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徐夷则笑了,在昏灯下,那笑意显得恻恻生寒。   “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人,也不用在乎别人,你怎么想我,我便怎么对你。你当我是君子,我就是君子;你当我是禽兽,我也不在乎如你所愿做一回禽兽,反正这里崇山峻岭,多一具鲜嫩的尸体,不到一日就会被豺狼虎豹吞食干净,你可要想好了,是想让我做哪种人?”   冉念烟知道他是在讽刺自己对他的恶意,冷声道:“你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何必轮到我决定?”   徐夷则道:“当然和你有关系。”若不是你,我怎么会重活一遭。   “关系着你想不想活命——你拿我当禽兽,处处设防,不止血,不疗伤,终夜不合眼地提防我,又冻又饿,就算是不要这条命了,我又何必对这个将死之人假充君子。”   你也知道自己是假充的君子。   冉念烟无奈地苦笑,由着他在自己腿上推捏了一番,将骨骼正位,只觉得剜心割肉一般,可骨骼复位后,只余酥麻麻的感觉,并不难受,反而有些舒服,抬眼就见他用刀破开壁橱的门板,削成一尺见方的夹板,用自己的腰带裹挟了固定在她腿上,血也随之止住。   方才已烧了外袍,如今又没了腰带,一件素色单衣松松覆在身上,越发衬出少年人颀长的身姿,眉睫在灯影中印下长长的影子,使他的五官在半明半影的交错中透露出说不清的端凝,好似手中的人是易碎的细瓷,值得他如朝觐般认真地对待。   这一瞬,冉念烟有些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好奇他未被徐衡接回徐家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听说他初入大梁时汉话尚说不流利,想必是曾经和生母生活所致,他的母亲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看呆了?”徐夷则依旧冷冰冰的声音使她清醒。   说罢,不待冉念烟反应,他就转身出门,留下微微错愕的她,想不明白自己方才何故失神。   等冉念烟默默地整理好衣裙时,他才捧了一盆清凉的山溪回来,对她道:“你将就着洗漱,先睡下吧,我来守夜。”   冉念烟应了一声,却也是在用不惯这冰凉的水,何况还没有平日用的皂豆面药,随意用怀里的手帕擦过了手和脸。两世为人,只有今夜最狼狈,跟着徐夷则,活得像个逃难的灾民,却也没什么可埋怨的。   毕竟他已经救了她的性命。   徐夷则吹灭了灯,他说山上有夜行的野兽,火光会吸引危险的东西靠近。   既然决定要睡,就不管徐夷则是否还醒着,叫他假装他口中的劳什子“君子”去吧。   可她辗转几番,兴许是木板太硬或是灰尘打扫的不彻底,兴许是窗外的月色太亮,终究难以入眠,闭上眼,都是夏师宜向无底深渊下坠落的身影。   睁开眼,舒了口气,转身正瞧见徐夷则坐在另一侧的窗下,视线透过漏着月光的窗棂向外凝视。   “徐夷则,我睡不着。”她道,实则是夏师宜的事在她心尖上灼烧。   对方并不理会自己,像是在漠视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你和我说话!”她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四周彻底的黑暗和寂静让她感觉他们的魂灵已经追寻过来,要向自己鸣冤诉苦,令她愧疚又恐惧,几近窒息。   “我腿疼。”   她说完这话,徐夷则才有所反应,来到她的床前,用浸饱了溪水的手帕冷敷她的伤处。   冉念烟怔住了,她的腿当然是疼的,可这疼痛无时不在,仅凭一句明显是耍赖的哭诉,他便真的过来了。   腿上冰凉,真的不似先前那样胀痛,她心里有些疑问,不免连番问了出来,不知他会不会作答。   “你刚才是怎么把那些人劝走的?”   “你之前来过这里对不对?”   “这是什么地方?曾经住在这里的是谁?”   徐夷则看着她道:“你倒是第一次关心起我的事。”   似乎的确是这样,徐夷则身上有太多她不知道的谜团,若不是今夜的变故所致,她恐怕一辈子都想不到深山中会有这样一个地方。   只听他徐徐道:“你应该听说过昆恩可汗吧?”   冉念烟点头道:“那是自然,他是上一任突厥可汗,二十年前被同父异母的弟弟篡夺了王位,亲族被屠,如今与大梁交战的始毕利可汗正是他的弟弟。”   徐夷则道:“不错,只有一点不对——昆恩可汗的妻儿没有死,他们在在草原上四处逃亡,终于在八年前找到机会逃入大梁,也就是你父亲被俘的那次,突厥人大举入侵正是为了追杀他们。”   “你之前说他们烧毁火器库是声东击西——不错,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刺杀昆恩可汗的后人,始毕利主战,昆恩可汗却和大梁亲善,他的母亲也是大梁的宗室女子,灭掉他的后人,就是断绝大梁与突厥修好的最后一线希望。”   冉念烟脸色煞白,道:“这是机密,你不该告诉我!”   徐夷则道:“怎么,怕牵扯其中?”   冉念烟道:“你轻易地和我说,来日又和别人说,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徐夷则笑道:“我告诉你,是为了让你没有负罪感,你那两个下人的死因不是你的过错,而是为了我父亲的计划。”   冉念烟道:“你总叫他们下人,我却觉得是我的亲人。”   不着痕迹的,徐夷则的手微微握起,难道那个姓夏的对她就那么重要,以至于可称之为亲人?   冉念烟又道:“舅父一直在掩藏昆恩可汗的后人,以图重新拥立他回归突厥?那这栋茅屋……”   徐夷则点头道:“这里曾是他们落脚的地方。”   冉念烟:“可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徐夷则道:“父亲早已让他们搬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这些潜藏在大梁的突厥细作虽然忠心,却终究是市井中人,能刺探到的消息往往滞后且真假参半,只要用点心思,他们就不是对手。”   冉念烟知道,再往下就不是她该打听的事了。   她翻了个身,怪不得床铺紧靠着窗口,原来是为了方便查看外面的情形。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第二天一早,她是被脚步声惊醒的,惊坐而起,第一反应是搜寻徐夷则的踪影,却见那张床铺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50章了~   ☆、第五十一章   窗外有声音,冉念烟艰难地起身向外张望, 是徐夷则在和两个将官模样的人说话。这些是徐衡的下属, 自然要礼敬徐夷则三分, 却也不及昨晚在官道旁那些突厥人俯身下跪的礼数,能叫那些突厥人跪迎,徐夷则一定还隐瞒了她什么,不过他既不说,她再追问也是无益。   腿上的伤还在痛,起身时带起木板床一阵吱嘎响动,引得窗外人回头。   徐夷则推门进来, 依旧坐在昨晚的椅子上。   “你醒了,看到外面的人了吧, 是时候回去了。”他道。   冉念烟道:“他们一路过来,可曾看到琼枝和夏……十一。”   她心念一动, 不能让他知道夏师宜改名的事。   徐夷则道:“我问过了,他们没看见, 不过我让他们到双桥镇查看一番,也许是被突厥人挟持到那里去了。”   冉念烟点点头, 没找到总比找到尸骨要好得多。   昨夜他们说了那么多话,虽各有保留,却已经是最交心的一次对谈,好似把一生的话都说尽了,以至于朝阳照临时,再没什么话可说。   离开山谷的那段险要阶梯依旧是徐夷则背着她走过的,两个将官默默别开眼去。   徐夷则独自回营,冉念烟被两位将官护送回京。   因为没想到冉念烟也在,将官并没有准备车轿,只好先骑马到最近的双桥镇,或雇或买,再作打算,这正中了冉念烟的心意,转眼到了这个统共不过一条长街的小镇,却见青天白日下路上少有行人,大有萧条之感。   两个将官也觉得怪异,闲谈道:“记得上次过来还十分热闹。”   另一人道:“昨夜大火燎天,可堪几万人装备的火药悉数毁了,震动得周围百里人烟不敢出没,如今能撞见几个鬼影都要谢天谢地。”   他们先找到唯一一家还开门的茶馆,开了一套雅间让冉念烟休息,托掌柜照看,只说这位是京中的贵人,少了半根汗毛就足够刨了他家十八代祖坟,见他奴颜婢膝、冷汗直下地连连称是,两人才放心地叫小二引路,出门雇车。   那掌柜人过中年,做了半辈子营生,虽不十分老实,但也妥帖谨慎,心说横竖今日没生意,不如亲自上去听候那位小姐差遣,方才见她是被店里沽酒的妇人搀扶进门的,应该是腿上有伤,有他在,端茶递水也方便,总比粗手粗脚的手下可靠,也免去得罪贵人的忧虑。   冉念烟正想寻个人打听夏师宜和琼枝的下落,可巧掌柜自己撞上门来,便让他进来说话。   “小姐有什么吩咐?”掌柜满脸堆笑,手上已在倒茶,可任谁也能看出他笑脸下掩藏的沮丧。   一天只有一单生意,西北打了仗,以后几个月日日如此,岂能不沮丧?   冉念烟昨夜睡不安稳,正好喝茶提神,问道:“掌柜的,我且问你,昨晚镇上可有生人?”   掌柜道:“双桥镇地方虽小,却是运河和通惠渠的岔口,天南地北的商贾来来去去也是家常便饭,不知小姐说的人是什么模样?”   冉念烟道:“可有突厥人来过?”   掌柜擦着汗道:“小姐是能掐会算不成?的确有。”   冉念烟道:“他们现在在哪?可曾挟持了什么人?”   提起昨晚的突厥人,掌柜朝地上啐了一口,道:“他们?怕是已经在锦衣卫诏狱里‘弹琵琶’了,也是这帮贼人找死,先对镇国公的京军大营下手,又来咱们双桥镇搜城,可他们哪知道咱们这儿可巧来了位大人物,身边光是绣春刀就有百八十条,小姐是不知锦衣卫的厉害,百八十个锦衣卫可不是百八十个兵丁,那可是万里挑一的人精,若是放在军中,论起文武韬略都是能做将军的。”   冉念烟听他说了一通无关紧要的漂亮话,心说难道是滕王身边的人?不会的,滕王已回军营做他的活幌子——为的是鼓舞士气,他身边的锦衣卫怎么会在双桥镇。   “带了这么多锦衣卫在身边,这位厉害的大人物又是谁?”   掌柜道:“是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刘梦梁刘公公啊,怎么,小姐听没听说过他?”   酝酿了半天,原来是个阉人。   可刘梦梁的确不是普通的阉人,所谓司礼监,便是专为皇帝代笔批红,乾宁帝早年间励精图治,如今年事日高,渐渐沉迷于炼丹修道,也将政务抛开,寻常事务都放权给司礼监决策,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了实质上的宰相。   只是如今的掌印太监郭诚已年逾古稀,如风中残烛,朝不保夕,他手下的八名秉笔太监中,属刘梦梁最年轻却最得重用,又是他的义子,朝野议论纷纷,说郭诚迟早要将衣钵传授给他这位义子。   刘梦梁这样的人怎么会随便出宫,想必是受了谕旨,调动锦衣卫,明里护送滕王,暗中监视滕王和徐衡的动向。   掌柜觉得她八成不了解朝廷的事,自言自语道:“刘公公抓了这些突厥人回去,陛下必有嘉奖,前途不可限量啊。”一边说,一边后悔刘梦梁在镇上时没寻得机会和他攀攀关系。   冉念烟道:“有时功劳太大也不是好事。”   这是什么意思?掌柜颇为意外地看着冉念烟,只听她接着问道:“那掌柜的可否知道,除了抓走了突厥人,刘公公可还带走了什么人,可有人死伤?”   掌柜道:“当时正是深夜,家家闭户,便是醒着的,一看东边大火,街上刀光剑影,也不敢出门,我的店铺临街,偷偷看了一会儿,死了几个突厥人而已,其他的也看不真切。小姐可是有亲人在刘公公手下做事?”若是如此,倒真是个贵人。   话才问出,两个将官已经回来了,说已雇好了马车,请冉念烟启程。   她怕进了公府大门后,母亲再不许她出门,可眼下正有一件事不得不做,不如先办完了再回去。   她请将官带她去一趟侯府,他们也是冉靖的部下,自然应允,冉念烟让他们请洪昌出来说话,两个将官虽然答应,却再三嘱咐不要耽搁太久,他们还要赶回营,后天一早大军就要开拔。   看来火器库虽则被毁,却依旧挡不住西行的脚步,只是火器库被焚,徐衡最擅长的火器战术施展不开,不知京营区区三步兵,数千骑兵,能否挡得住突厥的铁骑。   洪昌出来了,先在马车上见礼,冉念烟也不客套,长话短说,命他托人脉留意刘梦梁宅中的情形,他虽是中官,可是大梁的宦官但凡有些脸面的,都自掏腰包在皇城附近置办宅院,家里也雇佣小厮,这些小厮多半相互认识,倘若打听到琼枝和夏师宜的消息,第一时间来报。   洪昌应声,顺便将新的账册呈交过目,冉念烟收下后才回到公府。   流苏、奶娘、郝嬷嬷、从南府过来的喜枝、管事娘子周氏早已在门口迎候,另外几房也派了人来,见冉念烟腿上受了伤,流苏立即叫来事先准备好的肩舆,将她抬回梨雪斋,临离去前冉念烟嘱咐郝嬷嬷招待两位将官用茶饭,他们推说军务紧急,上马掉头就走,赶车的结了银两后也自行回到双桥镇。   回到梨雪斋,不需多想,母亲一定是在菩萨面前念经祈祷,自从薛自芳被逐出侯府,母亲便噩梦缠身,梦境的内容十之八、九和两个未出世便早殇的孩子有关,也是为此,母亲变得更信神佛,若能求得内心宁静,倒也不失为一种可靠的寄托。   也正是由于这个缘由,母亲对待事物较之从前平和许多,见冉念烟受伤归来,只是将她安顿在床上,嘱咐几句安心休养,并未过多责怪或是刨根问底,苛责她父亲。   请来太医院的大夫检查伤情,对方只说已经被处理过了,骨骼已恢复正位,替她重新换了更轻便的竹木夹板,接下来再休养三个月,避寒风、忌冷水,之后不会有任何影响。   奶娘一直在旁边欲言又止,冉念烟知道她是担心夏师宜。   待大夫离开,奶娘坐在床边,笑中带泪地道:“小姐能回来就好,出了这样的事,太夫人又犯了一次病,我和夫人在佛前祈愿,只求小姐能回来,其余的事,无论是镇国公的安危还是二老爷如何,都听天由命去吧。”   她握住冉念烟的手,“还有我那个儿子,我当年叫他立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他能保小姐周全,很好,他本就该这样做的。”   冉念烟知道她的心情,叹道:“奶娘,夏家哥哥可能没事,不过我才命人着手去查看,还不能肯定,在此之前,请奶娘暂且宽心好吗?”   奶娘当即擦着眼泪,压抑着惊喜,道:“这是真的吗?”   冉念烟点头,随后第一次见到奶娘在她面前掩面痛哭。   不过她还注意到,奶娘提起了二老爷徐德。其实也不难猜测,火药库被毁,虽说是突厥的先遣军舍命相搏,无人能挡,可看管不利的罪名毕竟要记在徐衡身上,尤其是大军开拔前发生此事,于士气不利。   那么相对应的,徐德在朝中必然承受着同样的压力,吏部统领百官,他身为吏部侍郎,那本就是被万人紧盯着检点错漏的位置,如此一来,更是要面对千夫所指。   闭门休养了两个月后,差流苏打听外祖母的病症如何,听说好些了,冉念烟恳请到荣寿堂探望。   她是坐着肩舆去的,进了门,为了让外祖母宽心,只让流苏和小丫头文娉搀扶着到病榻前,外祖母一身中衣,头上缠着防风的首帕,免了她的礼数,命她坐到床边来。   外祖母到底是六十花甲的人,今年的风疾较往年来得迅猛,又正逢多事之秋,鬓边添了无数白发,更可叹的是满脸憔悴病容,一旁的流苏不敢说,却觉察出这多半是下世的兆头。   外祖母依旧拢着外孙女雏鸦般乌黑的鬓发,笑道:“盈盈,我不见你是为了让你好好养伤,你可因此记恨外祖母?”   冉念烟道:“外祖母今日想见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谁还记得以前的事。”   外祖母道:“那就好,你最近在做什么,读了几部书了?”   冉念烟道:“近来偷闲,只是在家跟着母亲抄写佛经,为舅舅和父亲祈福,祈求他们早日收复宣府,听说京军在居庸关打了胜仗,可在土木堡又被突厥的援兵伏击,只求明日邸抄传来的是好消息。”   外祖母无奈地笑了,道:“你的心意是好的,可是为了抄经耽误别的,不是好事。我起初也信这些神佛,到老了却看明白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命中已定,神佛亦是无可襄助,你大可不必再抄这些东西,安心读书去吧,刺绣针黹你不爱做,也可暂时放放。”   冉念烟道:“读书虽好,只是最近颇多滞碍,不得其解。”   外祖母道:“这岂不容易,别人家还要聘塾师,咱们家有个现成的女先生——你的三舅母,我派人告诉她一声,你去向她请教,她是经过风浪的,有她开解,你也不会苦恼于西北的战事,京城也不是第一次被突厥围困,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不可因这一次便耿耿于怀、梦魇难消,你的路还长着呢。”   外祖母这是在暗叹她母亲的遭际。   冉念烟早就有向三舅母请教的意思,只是畏惧她的孤高,不便自己去求她,当即谢过外祖母,第二日就到三舅母何氏那里拜见。   却见徐安则在院子里,忽然想起在扶摇亭讲书的莫先生因其子补了火器营的刀笔之吏,请假一日为其子践行。   想来莫先生是个文墨极好的老秀才,可他儿子的名声却不敢恭维,大抵是陪着少年公子们游走花丛,写一两句酸诗糊口的浪荡儿,难怪蹉跎半生得不了一官半职,连这样的人都入了火器营秉笔,怕是西北战事吃紧,火器又不足,只能加派人手务求弥补供应,其中免不了贪弊横行、钱权谋私、滥竽充数。   徐安则帮着搀扶,让她在院中的石凳上坐好,道:“先别进去,二伯母在和我母亲说话呢。”   ☆、第五十二章   曲氏素来与人为善,绝不在台面上触犯别人的忌讳, 例如与何氏来往, 因知道她年少守寡, 自律甚严,不喜交际,便从不上门叨扰,今日既破例来了,十成是有不得已之事相托。   联系到近来二老爷徐德摄理公府事务,朝廷上又因西北战局反复施压,有主战, 有主和,却都一致认为京营大火是徐衡的罪责, 徐德留在京城如逆水行舟,不知何时一个浪头翻起, 舟破人亡。   若是反击,他怕仇恨被转嫁到自己身上, 将来大哥回还是铁打的国公,自己则不然, 只说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孔树行,现在的西北总兵殷士茂就是他的门生,徐衡北上间接驳了殷士茂的脸面,孔树行鞭长莫及,几年里不免对徐德多加“关照”,如此寒来暑往,徐德眉间的“悬针篆”又深邃几分,险些要破开额头的“官印”。   丈夫有难,做妻子的焉能不理睬,曲氏念及妯娌何氏虽是无依无靠的寡妇,娘家却有些来头。   何氏的父亲就是京城本地人,致仕前官至都察院御史,一生上了无数弹劾奏本,凡是有名有姓的京官,无一不被何老先生参过,极少数没被参过的,酒席宴前都少了谈资,回家还要反省自己那点做得不够,没入何老先生的法眼。   四十年宦海沉浮,何老先生是当之无愧的言官魁首,如今都察院与六科廊的言官,泰半领受过他的衣钵,能直接驳回皇帝诏令、代天子以察百事的六科给事中苗呈露正是他的得意门生。   曲氏心想,朝廷的事和外面一样,比的就是声势,若能借何家之力拉拢苗呈露为丈夫说话,便是在舆论上占了上风,有靠嘴横行朝野的言官支持,孔树行之流就奈何不了徐德。   何氏是什么人,一眼看透她的来意,听她说了些家里外面的琐碎,何氏只是端着茶盏,抿了口香茶,叹道:“我看这事的症结还是在大哥身上,现在西北战局是一胜一负,若是大哥得胜凯旋,莫说一个吏部尚书,便是陆首辅站出来指摘咱们府上的不是,陛下也要护着咱们。”   她敢说陆明,是因为陆明负责督造火器,弥补军需,起码在这件事上和徐衡是一条线上的两只蚂蚱,用他举例,不会被误会。   曲氏干笑两声,道:“谁说不是呢,可眼下的难关还是要过的,弟妹也知道,咱们那位大嫂本就不管事,现在又在太后山陵前居丧守孝,愈发的不理红尘俗事,家里外面事多,光说老太太这场病,也是六十的人了,久病伤元,谁不整夜悬着心,按说我虚长你几岁,理应出面操持,只是外面的事没个准消息,我总是安不下心料理家事,两头焦灼,总觉着身子不好,怕是压着一场病,只等着这根弦绷不住了,就要病来如山倒,拦也拦不住的。”   她一旦累垮了,家里轮不上何氏这个寡妇派事,接手的自然是四房的媳妇李氏。   李氏向来打压三房,话到此,何氏也明白了,若不帮着曲氏摆平苗呈露,她和四房的联起手来算计孤儿寡母,太夫人又病着,何氏也是无可奈何。   何氏道:“能替嫂子分忧固然是好,我且想想法子,嫂子也莫要心急,朝廷里的事虽则瞬息万变,可我也说了,在大哥回朝前,没人敢盖棺定论,也都会留得一线余地,咱们家也是一样,人脉是要找,可也不能急着先发制人,必须是敌进我退。”   她们在屋里你进我退的打太极,院子里的冉念烟还未着急,徐安则先有些挂不住脸了。   他踮脚往门内张望,小声道:“怎么那么久?”   说罢,歉意地朝冉念烟笑笑。   冉念烟道:“二舅母不常来,今日来说的自然是正事,我不过是来聆听教诲的,没些三顾茅庐的耐性怎么能成。”   徐安则叹道:“我知道,昨天祖母派人打过招呼了,正是这样,我才怕怠慢了你。说起学问,好久不见你那位一奶同胞的夏家哥哥,他不陪我读书,倒是少了些动力,你奶娘说他回冉家的田庄上去了?”   冉念烟道:“他爹娘的奴籍都在冉家,我想这样也好,他是冉家的人,来日学业有成,我禀明爹爹,将奴籍改了也就改了,咱们这边人多说法多,我娘又不当家,少不得被人说三道四的掣肘,反倒麻烦。你怎么想起他了?”   徐安则道:“这不是莫先生告假,我难得清闲一日,想起小夏以前说好了要带我上街,今日正好是秀才入泮游街的日子,我还记着呢,他人不在,说过的话也不作数了。”   冉念烟道:“你可是你娘的命根子,她怎么能放你出去。”   徐安则指指她的腿,道:“你娘不心疼你?你不是也有法子出去吗!”   正说着,徐安则正对着院门,眼睛忽然直了。   冉念烟回头看去,竟是佝偻着背的莫先生叹着气进了门,朝徐安则略一点头,道:“小东主怎么在太阳下坐着,先生不在,也该自己攻书,切不可游手好闲,辜负令堂的厚望。”   徐安则恭恭敬敬起身,只是眉宇间难掩失望。   “我晨读时已诵了一遍大学,往下的论语先生未曾教过,不敢曲解,便略过了。”   莫先生点点头,本想在石椅上坐下,却见冉念烟也在,想起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的圣训,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在学堂外面斥东家的少爷,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是石桌不是饭桌。   他倚着一株老松站定,却听那位表小姐道:“莫老先生,您回来的好早。”   是表亲,又不是东家的同姓,莫先生便可少些拘束,冷声道:“您是在笑话老叟吧,我那不肖子三十好几还是童生,趁着国难补了个文吏而已,席上那些酒肉朋友见了便污人耳目,负气之下回来,路过文庙,正遇上新秀才入泮,一队人马插花游街,好多十六七的少年郎,叫我这半老之人看了能不伤情么?”   他是感叹生子不肖,徐安则听进耳里,却只留下一句话。   “先生,您见着秀才入泮了?有几人,可热闹吗?”   莫先生看少爷一脸热忱,想着趁此勉力,一边寻思,一边道:“每地选取的秀才人数亦不相同,大抵是府四十名、州三十名,县二十名,京城顺天府人才辈出,秀才也都是比您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郎,听说最小的一位薛秀才不过十四岁,似老朽家乡那座小县城,考到七八十才有功名的也并非天方夜谭。”   徐安则虽自小心事重,明知道先生是在敲打自己,却只记住了游街的盛景,他平日受管束不能出门,贞静的深闺小姐困久了都闲不住,何况是个十二三的少年。   明面上恭领教诲,顾念先生酒席劳顿,恳请他回馆舍休养,明日再复课,待他走了,徐安则才对冉念烟道:“表妹,你听见莫先生说的了吗?”   冉念烟道:“你又想怎样,泰则表哥走了,改成你出鬼主意了?”   徐安则道:“我有法子,咱们出门一趟,凑凑文庙前的热闹。”   冉念烟道:“你去就去吧,何必非要带上我。”她指指自己依旧缠着绷带的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倒是能动了,却要人搀着。”   徐安则道:“出去也是坐车,哪个要你走路,我必须带上你,若没有你,我也出不了这扇门——你只要答应我,我就和你说一件事。”   冉念烟暗暗微笑,徐安则也不以为忤,小声道:“你奶娘在骗你,小夏根本不在田庄上。”   冉念烟脊背一寒,见徐安则脸色如常,不似危言耸听。   他道:“我不骗你,你去和我娘说,你那堂兄今次落第,你去你伯母处宽慰,不能惊动你母亲,家里又无人作陪,只要劳烦我,我娘好面子,你耐下性子求,不会不答应的。”   知子莫若父母,有时孩子也一样了解双亲,徐安则的办法果然没错,只是何氏脸色不好,应该是和曲氏的谈话所致。   既要出门,冉念烟便将几宗事罗列在一起,一并了解,之前看账簿,父亲名下有一间茶楼,就在文庙对面的街上,按理说位置极佳,虽是小本经营,多年来也没有亏损过,不想今年入夏以来,账目上的流水忽然低到让人看不过眼去,本想让洪昌走一趟,今日既然顺路,不如去看看。   徐安则一身绀碧的窄袖贴里,头戴插了孔雀羽的奓檐帽,看上去倒比平日多了些富贵人家的气象,只是依旧比同龄人瘦弱些。   到了文庙,原来方才游街已毕,围观的众人也散尽了,徐安则让小厮向摊贩询问,说那些新入泮的秀才们都去了附近一所新开门茶馆雅聚。   徐安则对冉念烟道:“不如咱们也去坐坐。”   言语之间颇有些败兴。   冉念烟笑道:“你再等一年,明年会试,带你去看状元游街,比今日热闹多了,光是摆摊的就从头到尾占了一条长街。”   徐安则道:“你急着让我说小夏的事吧,放心,回去我就告诉你,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打听清楚是哪家茶馆,小厮便赶着马车来到文庙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但见是一座粉饰一新的门脸,两层小楼,光是门前迎来送往的人就有三五个。   小厮张口问:“秀才们可是在这家店里?”   小二执过缰绳,笑道:“大哥好眼力,这附近就我们这一家茶楼。”   冉念烟心说奇了,掏出账册一看,果真是父亲名下的那家,可是上面说的分明是一层单开间,哪像眼前这家如此阔气,说是酒楼也没人不信。   徐安则见她忽然看起账本,觉得古怪,瞄了一眼,惊道:“原来是寿宁侯府的产业,这下好了,咱们雅间上座,我也不怕花了银子,回到我娘那儿不好交代。”   车外的小二听到了,往车里望了眼,谨慎地问道:“少爷,您是?”   徐安则道:“这是冉家的小姐,难道不是你们的东家?”   小二呵呵笑道:“当然是,当然是,雅间上座,我去请掌柜的过来见礼。”   却说二层的雅间房门上都挂着名牌,多是取自唐人诗意,诸如桑柘影、枫林晚、桂香陌。   就在名为“思无涯”的房间内,三十多名崭新白襕衫的秀才们围坐在一起,又兼呼朋唤友,便将临近两间雅间的槅扇拆下,三间并为一间,五张可堪卧人的大桌拼在一处,秀才们起先是谈论诗词学问,后来不可避免地说起西北战事。   谢昀也在其中,刚得了秀才功名,就像大海里多了一滴水,家财万贯之人得了一枚铜钱,也不觉惊喜,反倒因为与案首失之交臂而有些郁闷。   谁能想到那个十四岁的薛衍是什么来历,竟将自己比了下去,只能屈居第二。   又听人议论起徐衡如何、冉靖如何,谢昀想起自己和冉念烟有婚约,她的人又在镇国公府,谢昀只怕听见别人说起尊长的是非,记恨在心,将来席上的都是同僚,为了免的不好相见,不如一开始就避嫌,不去听便是。   倚在楼梯的栏杆上,却见天井对面,小二正带着一对少年少女走进名为“沙棠舟”的房间,只见那少女的背影和冉念烟十分相似,谢昀想叫,肩头却被猛地一拍,回头看,是六科给事中之子苗凤。   “你一个人在这儿发什么呆?”苗凤道,“听不惯他们谈论你岳家?”   谢昀知道苗凤和徐泰则有过节,也不想和他说心事,只是草草敷衍了一句“没事”。   苗凤啧声道:“你还想骗我?咱们只论道理,镇国公看守不利,历朝积攒的火器付之一炬,就该受谴责,还能个个都和他沾亲带故,替他掩过饰非不成?”   谢昀冷笑道:“火器未曾烧毁前,也未必见得被重用,否则也不会成千上万地堆在深山里无人问津,平地雷起方才被人记起。十年间,除了镇国公一力推崇火器,朝野上下哪个站出来支持了?还不是新东西兴起,断了他们官商勾结、‘历朝积攒’的财路,掩过饰非不好,为图私利而落井下石却=更无风度。”   苗凤无言,只是道:“你敢和我说,却不敢进去当着大家的面大放厥词。”   谢昀笑道:“我对你一个人说,你都未必信我。”   苗凤也笑了,道:“你这样子,像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一般,可别忘了,你兄长还在席上,这一骂,就是把他也骂进去了。”   ·   “沙棠舟”中,徐安则饮过了茶,命小二退下。   他对冉念烟道:“我看就别让他们掌柜的过来了,咱们是来看热闹的,又不是来查账的。”   他见冉念烟面色微凝,又想起那本账册,沉声道:“你不会真是来查账的吧!不好不好,我摆了你一道,却是被你利用了。我瞧这里生意很好,不像是出大问题的样子,那些小手脚就由他去吧,水至清则无鱼嘛。”   冉念烟道:“就是生意太好了才显出奇怪之处,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徐安则摇头道:“我娘为了盯住我,连入府学的事都拖了一年半,我哪有机会出来闲逛。”   冉念烟道:“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只是很普通的一间茶楼,短短两个月,却突然变得气派起来,更可疑的是,盈利结余还比从前少了。”   徐安则接过账本,大略看了几行,亏得他聪明,冉念烟从旁指点两句,他便能看懂,也觉察出不妥之处。   “你是说这家掌柜的贪污了银两?”徐安则道。   冉念烟道:“这是一种可能,可我更担心的是,敢在闹市盘下这么大的门脸,想必不是掌柜一人能做成的,我猜,有人趁着我爹出征在外,对他的产业下手了。”   徐安则道:“家贼?”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玩支付宝那个扫福字的游戏了吗,我亲眼看见有人集齐了五福! 可惜我自己只有两个,我不哭QAQ   ☆、第五十三章   家贼——两个字拼在一起本就不搭界,贼便是人中的蛇虫鼠蚁, 很少听说有人豢养这些毒物, 可在亲手栽培“家贼”这件事上, 很少有人一辈子不犯错。   冉靖常在军营,家里独木难支,冉念烟虽管着账本,终究不能亲力亲为,反而容易被账本一叶障目,看不清藏在薄薄一页纸下的诡计,既有了东郭先生, 谁又是恩将仇报的中山狼?   “大概是你三叔父吧。”徐安则捏着下巴略作思索,意味深长地道。   他认为自己很英明, 谁知冉念烟却道:“不可能。”   徐安则笑道:“怎么不可能?他既无官职,听希则兄说, 他在学中出了名的花销大,还经常去……去不该去的地方, 咱们府上每人的份例才多少,侯府总不会比咱们家还多, 趁你父亲在西北生死未卜,他和各处的掌柜暗中勾结,将你父亲名下的产业逐一改换门庭,这还不容易?”   冉念烟知道,他是留了情面,有些话不好在她面前明说。京城的各大赌坊都有人打赌徐衡和冉靖何时马革裹尸,赔率已到了一比三百。   便是不死在西北,九死一生地带着败绩归来,新罪加上旧罪,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三叔父若是真想让侯府改弦更张,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徐安则见表妹托腮苦思,将她的手撤下,劝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   冉念烟道:“不是三叔,如果父亲真的不能回来,家里的一切迟早是他的,没必要冒险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徐安则愣住了,喉头滚动几下,这回换做他托腮苦思,喃喃道:“倒也有理……”   正说话间,门外乱纷纷地闹起来,似是起了争执。   徐安则怕冉念烟不自在,方才把小厮们都赶到房门外听候吩咐。他朝门外问了一句,一个小厮就隔着门通报道:“少爷,是您记挂着的秀才们在对面吵起来了。”   冉念烟腹诽什么叫“您记挂着的秀才们”,却见徐安则已推开一条门缝向外张望,回身对冉念烟呵呵笑道:“说要看秀才游街,没想到看见了秀才骂街。”   冉念烟上前一步,道:“你这样鬼鬼祟祟的,怕得罪谁?”   徐安则道:“对面的都是我的前辈,一个也不敢得罪,却还是想看,你也来瞧一眼,猜我看见谁了?”   冉念烟偏不想和一个孩子闹着玩,并不上前,无奈道:“我不猜。”   徐安则又一回头,道:“你未来的相公。”   ·   谢昀也不知是怎么吵起来的。   起初只是他和苗凤两人私下说话,苗凤的为人他知道,泾渭分明,过去的就过去了,很是豁达。   可偏偏有个人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听去了一言半语,指着苗凤骂道:“什么‘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看你们就是徐家的鹰犬!滕王的走狗!不忠不孝,家不用长子,国不用大臣,枉读圣贤文章!”   苗凤登时横眉立目,一看竟是个四十往上的长须男子,也是同科秀才,姓张,名字他也记不得了。   京中风俗,凡是年老的秀才总要避开年轻的秀才,一样做学问,人家年纪轻轻得□□名,自己鬓发苍苍,难免尴尬,因此其他年长者都找了借口告辞,只有这位张秀才反其道而行之,公然在众人中摆起兄长的姿态。   席上还有不少像谢暄这样早已中了秀才的少年人,按资历辈分,张秀才合该尊称他们一声学兄,也不知他倚老卖老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仿佛今日是秀才,明日就要连升九品,位列三公,内阁都该为他腾出一席之地。   谢昀赶紧道:“张兄喝醉了,我扶你回房吧。”   兴许真是醉了,张秀才一下栽倒在谢昀身上,谢昀修竹似的一个少年,被他中年发福的身子压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幸亏腰抵住了楼梯的栏杆才没跌下去。   正是春风得意之际,莫名其妙被辱骂一顿,苗凤自然气愤,只是没法和醉汉计较,冷哼一声,骂了句晦气,正要转身下楼透透气,衣领忽然一紧,不待回头,又觉得太阳穴一阵抽痛,原来是那张秀才借着酒劲一拳招呼在他头上。   谢昀早就拉不住他了。   很快的,房间里的人听到声音,几个人出来一探究竟,见张秀才打人,心里已经拉起了偏架,一面将苗凤扶到椅子上,一面将张秀才推到墙角,一口一个张兄,只希望他快快醒酒,别和苗凤针锋相对。   谁人不知,苗凤家是言官出身,那可是令圣上都胆寒的狠角色,上天入地,就没有这些言官不敢招惹的。   张秀才连新晋升为内阁首辅的陆明都没放在眼里,岂会在意一个毛头小子的来历,指着苗凤道:“好小子,你敢把你刚才的话说一遍吗?”   谢昀知道,张秀才一定是误会了,那些维护徐衡和冉靖的话的他说的,和苗凤无关。   可苗凤到底是言官的儿子,耳濡目染,一张口便是拨云弄雨、律吕调阳的本事。   “张兄醉酒殴打同年也就罢了,横竖是我一人忍气吞声而已,可是他借西北战局妄议国本,便是藐视朝廷。”   国本就是太子,在场的谁人不知苗家和谢家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心说一定是张秀才辱骂太子,当即各存各的心思,场面一下安静起来,只听见张秀才嘟嘟囔囔的挑衅声。   谢昀松了口气,心说就此遮掩过去,等他酒醒后把今天的事都忘记了,往后依旧是大雪无痕、风烟俱净。若叫大哥知道他替徐衡说话,怕是又要受教训了。   谁知人群中走出一个人,眉眼纤细,神情轻佻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谢昀一见此人,太阳穴就突突直跳,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宁远之。   宁远之身边常有溜须拍马之辈,今日也不例外,齐心合力帮他挤出一条坦途,宁远之从容地来到人群中央,羽扇轻摇,那神态分明就像是来调停裁定的前辈,偏要所有人听他一席“公道话”。   ·   “看这情形,宁远之是拿定主意要欺负谢兄和苗兄了,他还在记仇?”徐安则极不安地说着,抬眼望着冉念烟,“还是苗兄不对,和一个醉汉论什么理,非要把事情闹大。”   冉念烟摇头道:“他就怕事情闹不大,与其给对方机会陷自己于不利之地,不如先下手为强,将对方置于被动。”   话说完,她忽然愣了半晌。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对方就是想把事情闹大,看来离开茶楼后还要去个地方。   茶楼的掌柜本来是上楼面见冉念烟的,已经有些心虚,正撞见这些未来的高官们两厢对峙地争辩起来,一口一个太子,一口一个滕王,他心里更是凉的宛若数九隆冬,下意识看了一眼柱子上贴着的“莫谈国事”四字,看来这些秀才文墨虽佳,却都是睁眼瞎。   当初就不该接手这家茶楼,先是十几年没油水可赚,这回剑走偏锋,眼看就要收回本钱,却被这些小祖宗们看中了,将来隔三差五地来一回太子、滕王的辩论,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离此不远,迟早要惹上大祸。   “诸位都是饱学之士,有什么误解说开就好,说开就好。”掌柜先朝众人一一作揖,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看谁像是能主事的人,叫他出来劝和。   不待他说,一个人已经站了出来。   掌柜分外惊喜,当看清那人的长相时,掌柜只觉得自己被愚弄了。   圆脸上稚气未退,身量算是所有人中最矮的,分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那孩子拱手道:“按京城习惯,案首就是主宾,在下先谢过众位仁兄赏脸抬举,我先自饮三杯。”说着,真的饮尽了三杯高粱酒,脸色也渐渐红了起来。   众人渐渐平息了争执,都朝他看去,等待下文。   那人又道:“咱们在这里议论,难免耽误人家的生意,何况今天是咱们大好的日子,所说越辩越明,可言语暗藏刀枪,难免伤了和气,不如来日再寻机会,也可事先准备一番,平和心境,免去意气之争。”   他正是本次的案首薛衍,众人当然要卖他一个面子,纷纷散去,只剩张秀才依然在嘟嘟囔囔,被小二们架走了。   冉念烟道:“这个小孩子是什么来历?”   徐安则瞥了她一眼,道:“人家比你大得多呢!我也不认识他,听口音不是京城本地人。”   冉念烟点头道:“这才奇怪,怎么凭空冒出一个如此年轻的案首,若是京城本地人,少负才华,早就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了。”   说着,冉念烟低声吩咐门外的小厮:“你去问问谢三少爷是不是撞伤了腰,顺便送一碗醒酒茶给那位薛少爷,记得提你们少爷的名字,不要说起我。”   小厮应声去了。   徐安则道:“你怎么知道谢昀受伤了?”   冉念烟道:“方才见他时常按着腰际,猜测而已。”   徐安则道:“你才不是关心他,而是想探探薛衍的来路,对不对?”   冉念烟笑道:“那边那么大动静,咱们却毫无反应,这才是掩耳盗铃。经此一事,你若能和他搭上话便是抢了先机,勉强还算贫贱之交,等他占尽了风投,万人簇拥,自然没心思和你深交。以后你会感谢我的。”   现在是案首,将来就有可能是解元、会元,乃至状元,只是冉念烟心里奇怪,前世怎么没听说过薛衍这个人?   徐安则道:“那我该怎么报答你。”   冉念烟道:“你原原本本把夏师宜的事告诉我,这就足够报答了。”   小厮已经过去了,说了几句,薛衍和谢昀都朝这边看过来。   徐安则索性推开门,上前和他们闲谈几句,三人都是好脾气,一扫方才的不快,谈笑风生,十分融洽。   谢昀一见徐安则,便知道方才的背影一定是冉念烟的,只是不好意思过去,频频朝那扇门望去,又怕被察觉,遭耻笑,哪成想目睹了全过程的徐安则已经在嘲笑他了,只是没说出口而已。   “原来薛兄是山西人士啊,不知是何时入京的?”徐安则问道。   提起这个,薛衍的脸上忽然浮现几分难以启齿的犹豫,徐安则见状,岔开话题,道:“薛兄觉得京城如何?和桑梓有何异同?”   薛衍笑了起来,指了指“莫谈国事”的牌子,道:“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另寻地方说话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改错字_(:з」∠)_   ☆、第五十四章   徐安则心向往之,可一不能抛开表妹, 二记挂母亲担心, 极抱歉地道:“多谢薛兄美意, 只是家母在堂,天色已晚,我要告辞了。”   薛衍并不挂怀,笑道:“既然如此,谢兄也是随着兄长来的,自然也不方便,不如就此别过吧, 反正来日方长,还怕见不着面吗?”   谢昀道:“只是你怎么回去。”   薛衍笑道:“我让小二雇一匹骡马, 自行回去就好。”   掌柜在一旁附和,说已派人去了。   谢昀道:“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 既然知道,还是送你一程吧。”   薛衍推辞一番, 还是被谢昀说服了,同他一起去向谢暄打招呼。掌柜私下找到徐安则, 说要去拜见冉念烟,徐安则心说此人多半心术不正,还是不见为好,便笑着回绝了,回房准备带表妹离开,随口说起方才的事。   冉念烟道:“你也同去送他吧。”   徐安则道:“第一次见面,太殷勤也不好,显得局促。”   冉念烟道:“你身份比他高,殷勤些才显得不怠慢,自以为得体地保持距离,人家反而会疑心你傲慢无礼。”   她说着,忽然想起徐夷则,若不是他那夜的一席话,她从始至终不会觉得自己于待人接物上有诸多不足之处。   徐安则道:“那正好,我路上和你说说小夏的事,不过你别心急,不是坏事,看来他爹娘给他谋了个好出路,怪不得人家不愿意留在咱们府上做事了呢。”   ·   谢昀的马车在前,徐安则的马车在后。   薛衍坐在车上,却见同车的谢昀时常回头,便问道:“谢兄,你在找什么?”   谢昀急忙摇摇头,含混地道:“没事,就是不知我哥哥是否到家了。你刚才说到哪了?”   薛衍道:“我说,那位徐兄可是镇国公府或是楚国公府的人?”   谢昀笑道:“京城还有几个徐家?”   薛衍眉头微微皱起,看向窗外,此时马车已穿过前门,来到南城地界,谢昀是第一次来这边,也有些好奇地看着街上弹唱卖艺的男女老少,虽是同一座城,南城的熙攘喧嚣和北城的庄重静谧完全像是两个天地。   “谢兄送到这里就好,余下的路我走几步就到了,再往前胡同窄小,马车也不便进去。”薛衍道。   谢昀见他再三坚持,便依他所言,命车夫在路边停下,薛衍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和徐安则打声招呼,踽踽独行,向巷子深处去了,颇有些焦急之色,让谢昀颇为费解。   片刻后,徐安则的马车也追上来,停在谢昀之后,谢昀上前相迎。   徐安则下车,只见谢昀一个人,奇怪地问道:“这就到了?薛兄人呢?”   谢昀道:“已经走了。”   徐安则向四周看了一圈,街上倒是比肩接踵,却是充斥着无序且杂乱的噪音,让他有些心烦,也不知是街景所致还是因为被薛衍彻底无视。   谢昀刚想替薛衍说几句好话,却见车窗上的帘子被拉开了,从中露出半张侧脸,车里的人用脆生生的嗓音问道:“见过谢三少爷,这里可是前门之外?”   谢昀脸上一红,难堪地垂下头,忽而想起天色昏暗,就算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色,这才抬头道:“是的,现在已经在城南了。”   冉念烟又道:“云居胡同是不是就在附近?”   车夫道:“还有些距离,却也是几步路的事。”   除了冉念烟,这里没有人知道这四个字代表了什么意思。   云居胡同是父亲安置薛自芳的地方,这薛衍遮遮掩掩,总让人感到几分古怪,听说薛谨有个幼子,只是很少有人见过。   “谢三少爷,今天这间茶楼,你们平日常去吗?”她问道。   谢昀不知她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却不敢欺瞒半个字,老老实实地道:“通常都是由案首做东,地方也是薛衍挑选的,只是我们见他并不像很富裕,已暗中替他清账了。”   冉念烟叹道:“你们不用帮他清账的,掌柜自然不会收他一文钱。”   徐安则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冉念烟扬扬手里的账本,道:“咱们也借一步说话。”   谢昀愣愣道:“好,只是这里……”   这里人多眼杂,又离薛衍的住处很近,到哪去找合适的地方。   冉念烟想起徐衡曾带自己去过广宁门附近的茶楼,既然徐衡中意那里,便说明店家的嘴巴很严,可以信赖。   车程很短,谢昀却既忐忑又欣喜,他知道,冉念烟难得和自己出来说话,一定是为了薛衍,这令他感到有些错愕,薛衍的底细很少有人知道,冉念烟怎么会对他感兴趣,何况那本账册是什么意思?   路上,徐安则也问过了这个问题。   “你拿起账册,意思是那间被鸠占鹊巢的茶楼和薛衍有关?”徐安则一边问一边摇头,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太过天马行空。   冉念烟道:“你记得云居胡同里住着谁吗?”   徐安则道:“我从没去过那里,你问我,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冉念烟道:“薛氏,薛氏住在那里,若是她想动我父亲的东西,也不是全无可能,我早该想到,最怕我父亲出意外的,只有她。”   只有她是无根可依的浮萍,正因没有可失去的,才会背水一战。   徐安则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号人,发觉自己可能触碰到了冉家的隐秘,喃喃道:“不是说……没有来往了吗?”   冉念烟道:“藕断丝连者多,所以快刀斩乱麻才被传为佳话。”   进了茶楼,当初徐衡坐过的桌椅果然是空的,窗外是广宁门外静美的河水,在流金熔火的夕阳下闪耀着点点金鳞,点缀着片片白帆。   小二的眼力极高,一眼认出了这三人是熟客,将他们带到那张桌上。   “大伯父也带你来过?”徐安则惊讶道。   冉念烟也有些意外,听徐安则解释道:“那是我挺小的时候,父亲已经走了,母亲那年病了。大伯父带我出去散心,最后来这里坐了坐。”   谢昀默然,良久才道:“我也来过这里,镇国公有没有和你们说过一些话。”   徐安则道:“什么话?”   谢昀道:“关于南山七友当初分道扬镳的事。”   徐安则摇头,看着冉念烟,道:“难道不是因为志向有所分歧吗?”   谢昀沉默地摇摇头,缓缓吐出那个名字:“是因为裴卓。”   四周虽然依然充斥着杂乱的声音,可是三人不约而同地感觉空气忽然凝滞住了。   谢昀小声说着,随时留意四周的动静,“二十年前,裴卓投降突厥,陛下下令斩杀裴家满门百余条人命。作为天子近臣,更是潜邸旧部,余下的六人都应有所表示。”   “冉小姐,令尊,徐兄弟的伯父,还有前年已故去的翰林编修孔嘉成都选择支持裴卓,认为他身在敌营心在大梁,投降只是权宜之计,株连裴氏便是逼他彻底叛变。当今的首辅陆明彼时选择中立,称病不见外人。而我父亲和当今的次辅商致远则选择快刀斩乱麻。”   “好一个快刀斩乱麻,毕竟是昔日的好友。”徐安则抿抿嘴,叹道,“那么,裴卓是不是真的投降?”   谢昀看了一眼冉念烟,幸而她的脸上没有显露出嫌恶或是鄙夷,于是松了口气。   “这都不重要了,结局是裴家已经永远从世界上消失了。当年的情势比现在的西北更糟,突厥已数次围困京师,裴卓作为皇帝的亲信,无论是真叛变还是无奈之举,带给大梁的压力都是前所未有的,他就像是一面旗帜,哪怕旗杆被劲风折断,也不容许易帜,风气一旦败坏,突厥的气焰更胜,大梁危矣。”   话虽如此,谢迁带他来过这里,似乎也曾缅怀昔日,抑或是仅仅怀念当年的自己。   谢昀甩甩头,从烟雾般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对冉念烟道:“对了,冉小姐一定不是为了听我说这些废话的。”   冉念烟道:“我有两件事想请谢三少爷帮忙。”   谢昀道:“何事?”   冉念烟道:“其一,谢三少爷恐怕不知今日文庙旁的茶楼本是我父亲的产业,近来账册上有些古怪,我觉得薛衍似乎知情,想请谢三少爷帮我多留意着些,或是薛衍家中的情况,或是他的行踪。您也知道,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是不会打听一个陌生人的。”   谢昀道:“倘若真和他有关,也该是他亲朋的主意,冉小姐是不是有些别的猜测,不妨说说,我也好留意。”   徐安则接口道:“这事我稍后和你解释。表妹,第二件呢?”   他不知道,除了薛衍的事,冉念烟还有什么可托付给谢昀的。   冉念烟又道:“还有一事,说来有些强人所难。下月陛下将会去九成宫避暑,谢大人和我二舅父都在伴驾之列,到时方不方便去谢家走动?”   谢昀一愣,腼腆地小声道:“贵府的柔则小姐和我二姐关系要好,自然是方便的。”   冉念烟道:“那就过后再见了。”   谢昀还没完全清醒,再抬头,却见冉念烟已不见了,只有徐安则冷冷看着自己。   “终于回魂了?”徐安则道,“别找了,我表妹已经下楼了,我也要走了。你刚才未免太不矜持了。”   谢昀微微一笑,就此遮掩过去,道:“安则,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   徐安则道:“那些话当着表妹的面不好解释,你知道我姑姑为什么大归了吗?就是因为一个薛氏。”   谢昀道:“薛氏……莫非薛衍他……”   徐安则道:“现在就是怀疑,你千万看紧了些,但要记着,罪不及子孙,更和侄儿无关,薛兄看上去不是恶人,不要为难他。”   谢昀道:“那第二件事呢?”   徐安则道:“我也不清楚,之前表妹也没和我提过去九成宫的事,恐怕要你自己猜了。”   他们相携下楼,各自归去。   回到家后,冉念烟先见过母亲,只见茶几上摆着刚翻阅过的邸抄,可见母亲也是关心西北局势的。回到房间后,她叫奶娘近前说话。   两月间,因为夏市宜的事,奶娘已消瘦许多,她行了礼,问冉念烟有何吩咐,却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夏家哥哥此时应该就在京中。”      ☆、第五十五章   奶娘一惊,颤声道:“这是真的吗?”   虽然她不信小姐会用这种事情骗自己, 可还是一时难以置信。她已做好了与儿子生离死别的准备。   冉念烟点头道:“安则表哥见到他了, 三天前, 宫里的人从锦衣卫手里提人,他说有一个人很像他。”   奶娘问道:“什么叫很像?安则少爷又怎么会见到宫里的人?”   冉念烟道:“奶娘别忘了,他的外祖父是言官,言官虽然清正,可是清正背后,若无半分势力依持也是不可靠的,刘梦梁的义父, 当今的掌印太监就是何老先生背后的那股力量。安则表哥只见到一个背影,而且戴着枷锁, 他不敢确定。”   奶娘倒吸一口凉气,始终想不明白自己老实巴交的儿子怎么会和宫里、和锦衣卫扯上关系。   “那我该怎么办?他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 那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奶娘惊惶地自言自语起来。   冉念烟道:“听起来很可怕,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 可是安则表哥帮我分析过后,这似乎并不是坏事。”   奶娘道:“我只知道他不在我身边、不在夫人和小姐身边就是坏事。”   冉念烟不置可否, 道:“如果是钦犯,只会关进诏狱,怎么会让宫里的人带走,又怎么会被外人撞见。他觉得,夏家哥哥是被刘梦梁看中了,而且送他过去的就是你们。”   奶娘道:“什么叫……被刘梦梁看中了?”   冉念烟道:“这些东西,只能算半个人,总想着像外面的平常人一样,于是常常会矫枉过正。人家娶妻,他也娶妻,甚至要纳很多的妾室,没有亲生子女,便要认下许多义子,不惜财力地置办宅院,收集古董,挥霍一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为的就是用虚荣填补心里的落差。”   奶娘道:“小姐的意思是……我儿子,被刘梦梁看中,要认作义子?”   冉念烟道:“这只是猜测,夏家哥哥很可能因逆反,被刘梦梁送到锦衣卫手中管教,因为刘梦梁的确是个异类,就算要选择一个继承衣钵的螟蛉之子也不会随心所欲,会培养很长时间,加以观察,确定可以驯服且并不平庸才会做决定。”   奶娘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回来,跟着一个……阉人,宫里的事,说不准谁能笑到最后,万一头上的天塌了,我的儿子没必要为之陪葬。”   冉念烟道:“道理是这样,可我现在就怕一件事。”   奶娘道:“什么事。”   冉念烟沉吟半晌,道:“我怕夏家哥哥自己不愿意回来。”   奶娘摇着头,自己却开始心虚起来。   “不会的,他的父母都在这里,小姐您也同意将他放为良籍,他为什么要委身在一个阉人面前伏低做小?”   冉念烟道:“因为权力。刘梦梁手里的权力和他能带给别人的特权,这是我们无法实现的。”   夏师宜一直是一个野心很重的人,她一直都知道。他虽然忠诚,可是常常陷入一种误区,即是忠诚的最高境界便是为他效忠的对象安排好所有的生活,扫除一切障碍。   他误会了忠诚两个字,忠诚是跟随,而他却妄图成为主导者,仅仅是依靠保护的名义将人捆绑做傀儡罢了。   当年在坤宁宫时,夏师宜作为坤宁宫总管,为她安排好每天的作息,从晨起到早上的点心,上午的代为批阅奏疏,到午膳、散步、亲近皇子,直到入睡后进入新的一天,从来都是有条不紊的。冉念烟却发现,自己的生活好像被他装进了套子,可是为了弥补他,她一直依照着他的心意度过每一天,毕竟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他并没有权力影响她的思想。   当时的夏师宜虽然也是“半个人”,却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把这归功于自己能专一且持久地跟随在冉念烟身边,实则却是因为权力在握,连他的主人都不得不依靠他。   现在刘梦梁给了他一条捷径,冉念烟不敢肯定,夏师宜会不会向捷径妥协。   ·   七月流火,可对于幽燕之北的京城来说,炽热才刚开始。   今年的天气较往年凉爽些,这也是乾宁帝未选择在六月便迁居九成宫的原因。因天气异常,太液池的芙蓉亦不如往年繁盛,对于临近晚年,心思愈发敏感的乾宁帝来说,阳气暗弱,花木失色,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西北的战事还在僵持中,在首辅陆明的努力下,火器的赶制已初见成效,连续几封捷报传来,都是徐衡以装备了火铳的步兵对抗突厥的骑兵取胜,他甚至怀疑这只是一个圈套,是徐衡用以催促他鼎力支持全军装备火器的提议,并替他在朝中消灭反对者的声音。   火器是好东西,可是他的太子同样是不可取代的。   对待文臣,虽然他们时常用奏疏刁难自己,可他们始终是自己的部下,不似武将,帝王若要调兵遣将,也要经过武将的耳目,与其说大梁的雄师拱卫皇帝,不如说是武将们暂时还支持他的统治,他需要依赖武将。   不能疏远他们,也不能过于信任,唐末藩镇割据的殷鉴不远,乾宁帝不得不格外小心斟酌,更要斟酌的,是如何处置他的次子,当今的滕王。他的母亲是自己最宠眷的皇贵妃,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了,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久而久之便也看淡了,方知人不如故的道理。   这也是他一直对早逝的皇后充满怀恋的缘故。   大梁的避暑行宫不止九成宫一座,而乾宁帝每年必得驾幸彼处的原因,不过是那里临近皇后的山陵,望着发妻长眠、且他百年之后亦要与之相聚的山峦,乾宁帝老朽多疑的心仿佛回到盛年时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带给他一丝安宁。   这一切看在皇贵妃眼中,她并不愉快,可是聪慧如她,不会用使气或任性来挑战一个死人的地位,死人是永远不会变的,可活着的人却必然一天天老去,随之消逝的是习以为常的好感。   她将嘉德郡主请至宫中,向她倾吐心中的忧虑。   “西北的战事未平,支持我那皇儿的勋戚们已有战死的,虽然得到了陛下的恩典与嘉奖,可这些对我的皇儿来说全无作用,他需要的是活生生的、可以替他卖命的臣子。”   嘉德郡主常年居住在太后的陵寝旁,习惯了青衣素服,虽是到了宫中却也无意改换。她叹道:“自从太后离世后,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虚无的,也不爱管外面的红尘俗事,若不是路上有好事的宫监和我说起,我还不知道西北的事。”   皇贵妃道:“难道你当真不关心镇国公吗?”   嘉德郡主反唇相讥:“若不是为了滕王,你会如此关心我皇兄吗?”   皇贵妃没了声息,暗暗握紧了拳,鲜红的指甲陷入掌心。   嘉德郡主道:“我膝下没有一男半女,而男女之情这种东西,十几岁、二十岁时是我的一切,年岁日长,渐渐也就无关紧要了,与之相比,恐怕恨才是更长久的。”   皇贵妃不知她言下之意所指为何,可这话却深深刺入她的心里。   入宫的二十多年来,她从未对乾宁帝有一丝情意,纵然他不顾自己罪臣之女的身份将她从浣衣局迎入掖庭,可是她始终不能忘记,是他令她家破人亡,她的父亲只是为上峰李代桃僵。她曾提出过翻案,却被乾宁帝以“兹事体大,不可妄为”为理由当场驳回了。   若不是为了她的孩子,她为何要煎熬半生,也因为对滕王的母爱,她可以压抑内心的仇恨。   可是嘉德郡主并没有可以牵制仇恨的感情,而她憎恨的是谁?是镇国公d的那个庶子,或是镇国公本人。   皇贵妃送走了嘉德郡主,此后也不敢再召见她,她总觉得这个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清寂平和,相反,甚至有些可怕。   ·   冉念烟随着镇国公府的女眷住在九成宫百丈外的一座别院中,因为徐牧斋的儿子回京,南府的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加之他们之中并无伴驾的官员,便没有随之出城。   只有徐丰则一人来了,听徐柔则说,他的身子近来愈发不好,每夜无法入眠,无论是汤药还是神佛都求遍了,依然无效,只能送来别院中将养,父亲说马上就要参加会试,徐丰则已经是举人,不能因为这场莫名的病症耽误前途。   徐柔则泪眼盈盈地对她道:“父亲总是这么说,却不想想,以哥哥的状况,是否还有前途都说不定。”   她不是有心诅咒自己的兄长,而是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噩兆。   冉念烟暂且没有心情考虑徐丰则的前途,她今日要赴约,前往谢家,向谢昀打听一些事,不知他是否将自己的托付记在心里。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带上了奶娘,夏师宜的事由她来操心,自己便可兼顾琼枝的事,而且若要找一个不会泄密的人,自然是夏师宜的生母最可靠。 作者有话要说:  快过年了~   ☆、第五十六章   谢昀自从知道冉念烟要来,便对家中所有人说, 年岁日长, 他应当回避, 母亲尚氏应允了,却不知谢昀早就在一处凉亭中守候,这也是他们之间约定的一部分。   他要把薛衍的消息说给冉念烟听,这让他感到莫名的紧张,甚至比参加院试时还要严重,手心微微发汗,被九成山中夏夜的凉风一吹, 冷冰冰的麻木起来。   月上中天,她怎么还不来?想起冉念烟和他的表妹柳如侬也是很久不见, 今日难得重聚,二姐又分外喜欢热闹, 也要留她们说话,可能一时顾不上自己这边吧。   想到她和别人聊得火热, 自己却在参差树影中吹风,谢昀有些不是滋味, 却摇摇头,不知自己突然矫情些什么。   忽然听到脚步声,却很沉重,绝对不是冉念烟的。   “是谁?”他问道,举高了灯笼。   人影走上了台阶,他看清,那是冉念烟的奶娘夏氏。   “是夏奶娘吗,你家小姐不来了吗?”   奶娘点头,“小姐不来了,让三少爷过去。”   “去哪?”谢昀很意外。   奶娘道:“令姐房里,她们要打叶子牌,缺一个人,让您过去呢。”   谢昀有些哭笑不得,原来是让他去填桌的,可转念一想,若真是这样,随便找个丫头,甚至夏奶娘本人都会玩这种女人家必会的游戏,何必专门找他,又怎么又是夏奶娘来请。   他跟随奶娘来到谢寻芳房里,八仙桌上,谢寻芳正在分牌,柳如侬和冉念烟一左一右地坐着。   “你来了?”谢寻芳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一眼,柳如侬也捂嘴笑了起来。   “不是说好了要回避的吗?我叫冉妹妹的人去找你,你就来了?”   谢昀脸上有些红,心说在灯下看不清,自若道:“姐姐让我来,无论派谁传话,我都没有不理会的道理。”   谢寻芳把椅子从桌下踢出来,道:“那就坐下吧,陪我们玩两局,都好久没见了,我们多说话,你就当个填桌的,不许多嘴。”   谢昀果然一言不发地坐下,拿起牌,牌面还算可以,打了五圈,暗中给谢寻芳和柳如侬喂了不少牌,她俩高兴起来,越发聊得热络,第五圈后就推说累了,明日再玩吧。   “反正在九成山的日子还长着呢,不急这一时半刻。”柳如侬一边安排丫鬟收拾,一边道。   谢昀见冉念烟也要离开,便起身告辞,先去外面等她,谢寻芳见了,酸兮兮来了一句:“是啊,日子还长着呢,干嘛急这一时半刻的呢?”   柳如侬有意拉着冉念烟一起出门,小声道:“我表姐这是发牢骚呢,你别理她。”   正说着,就见谢昀在廊柱下徘徊,柳如侬拍拍冉念烟的手,一言不发地笑着离开了。   谢昀见外人走了才上前几步,有些赧然,对冉念烟道:“话不多,就在这边说吧,不然我姐姐会起疑,派人来偷听。”   冉念烟笑道:“在这里就不偷听了?”   谢昀指了指回廊上的灯笼,“这里亮如白昼,咱们心里没鬼,她也不好意思来搅局。”   冉念烟笑道:“那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谢昀道:“你的事迟早是我的事,我怎么能不管。薛衍的父亲单名一个谨字,的确是住在云居胡同,应该就是你说的那家人了。你父亲在西北出生入死,不能叫他们平白搜刮你父亲的家业。”   冉念烟道:“这也都是报应,算不上平白,我不怕他们多吞些银子,只怕养虎为患,有些事终究不体面,他们得了甜头,若是成心以此要求更多好处,我们就被动了。”   谢昀道:“我见薛衍是个端人正士,并不喜欢这些暗地里的勾当,否则也不会千般遮掩。”   冉念烟道:“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薛家迟早要靠这个人离门面,我们若能抓住他的什么把柄,反将一军,相互制衡,他们也就不敢妄动。”   谢昀心领神会,点头道:“这个我去安排,真能做到暗室不欺心的君子并不多,他也不例外。”说完,有些脸红,自己岂不也不例外?好在冉念烟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他又问,这才是他今遭前来最大的目的。   “冉小姐,您上次在茶楼说,这次芳驾惠临还有事情相托,敢问是什么事?”   冉念烟道:“上次是安则表哥在,我不方便说。”   谢昀只觉得心漏跳一拍,脸上热了起来。   “是……何事?”   冉念烟直到他在想什么,心中暗叹这个少年心思单纯而直接,都写在脸上。   “听人说,参管司礼监的秉笔刘梦梁一直很钦佩令尊,是不是。”她虽然是提问,却并没用疑问的声调,莫说谢迁的兵部,就连六部之首吏部都要和司礼监维护好关系,不然处处掣肘不说,这些内臣日日在陛下身边,深受信任,若是有心挑拨,外臣决计无法防备。   谢昀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个人,道:“刘公公的为人和那些阉竖颇有不同,我父亲的确不讨厌他。”   冉念烟道:“实不相瞒,按大梁祖制,我堂姐应该参加明年春天为东宫太子举行的选淑,可是我父亲并不想让我家的女孩子置身宫墙纷争之内,本来要着手为堂姐选婿,可是被西北战事淹蹇住了,不能成行。听说刘公公可能分管此事,我想能不能先想想办法。”   谢昀道:“这该是你伯父伯母操心的事。”   冉念烟道:“若是伯父伯母真关心我堂姐,又何需我父亲从中周旋?”   谢昀了然,其实他知道冉靖的理由——他是滕王驾前之人,不能和太子过从甚密,这就和他们谢家大大不同。他能和冉念烟定下婚事也是仰仗了姑姑的撮合,母亲不好反驳,可若论背景,虽说不上水火不容,却也不是互补的。   他点点头,道:“我也帮你想想。”   谁知冉念烟摇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我奶娘有一独子,姓夏,名师宜,还有个小名叫十一,如今在刘公公身边听差,还算得使唤,谢三少爷若有心,便请他出来与我相见,虽然是个小小仆役。”   谢昀一听原来她在那边有人,便不再疑虑,点头道:“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麻烦的,我遵命便是。”   冉念烟自知这是一件麻烦事,谢家是士流,谢昀背着父亲去接近宦官,说出去并不风光,须得加倍小心,她本以为谢昀会为难、推辞甚至拒绝,没想到他只是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她不觉心中微动,她知道谢昀的心意,这并不难看出来,其实她当初听说自己要嫁给苏世独时也是一样的心意,有过数面之缘,觉得对方是个良配,可以偕老,实则没有深思过自己究竟喜欢的是什么,甚至连很多印象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   只要符合自己的预期,是不是那个人也无所谓吧,她并不爱慕苏世独,却不知道谢昀是否也是一样,倘若不是,她总觉得自己已经亏欠了他。   好在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弥补,只要她小心,小心不要让徐夷则毁掉大梁,毁掉百年传承的士族根基,谢家还有很长的岁月。   “咳咳。”   两声清咳,谢昀一惊,回头看,灯火阑珊处,是一道颀长孤寂的身影背手而立,手握一本卷起的书册。   “大……大哥?”谢昀有些窘迫,“冉小姐来看二姐,要回去了,我送送她。”   谢暄闲庭信步,翩然如鹤,道:“更深露重,请便吧。”   谢昀心虚,虽然大哥不至于向外人泄露家里的私事,可这事关冉念烟的清誉,她是要嫁过来的,若是大哥对她有偏见,未来的日子将会何等难捱——他知道大哥是人中之龙,将来肯定在自己之上,虽不至于仰大哥的鼻息生活,却少不得考虑他的意见。   “大哥来这里做什么?”谢昀道。   “读书倦了,散步。”谢暄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冉小姐,令表兄的病情如何?”   他指的是徐丰则。   冉念烟福了一礼,道:“丰则表哥进来在别业中养病,大夫说了,还是心疾,吃药是毫无助益的,九成山中风物宜人,自然幽静,想必有利于他的病情。”   谢暄叹道:“明年会试,我还指望着与他同场一较高下,现在想想,自己不该和他说这种争多竞少的话,助长了他的心魔。”   心魔?冉念烟一愣,心说的确是心魔,若不是徐征夫妇百般逼迫儿子,将一生蹭蹬不得志的怨气和扬眉吐气、急功近利的希望强压在他身上,他何至于小小年纪便情志抑抑。   谢昀顺势道:“不如大哥代我送冉小姐回去,顺便探访友人?”这样便消解了方才的误会,何况他自信,以冉念烟的谈吐,只要与她相处过,大哥绝不会曲解她的为人。   谢暄道:“我倒是有雪夜访戴的意兴,只是……他需要静养,大概是睡下了。”   谢昀道:“雪夜访戴是昔日东晋王子猷思念友人戴安道,命童仆放舟而往,一路上雪月交光,未曾见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大哥正如王子猷,何必非要见到徐兄,意兴一起,若是不去,怕是要彻夜牵挂。”   谢暄望着山中澄明月色,点头道:“正是,相隔咫尺都不可见,将来远隔天涯时思念起故友,更无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出现了,大家过年好~~~   ☆、第五十七章   从谢家别业回来的路程说长不长,若能闲谈, 几句话的工夫就到了, 可是不说话, 任由空气凝滞,便会令人感觉很难挨,好像原本均匀的时间也被拉长了。   冉念烟叹了口气,原来谢暄还是这个样子,克制而无趣,忽然才想起,不能说还是, 这是在上一世认识他之前发生的事,怪不得方才他还能说那么多话, 看来少年时的他还是比成年后随和不少。   至少谢暄在看到她和谢昀交谈时站出来阻止,而非悄然旁观, 而后者才是她记忆中的谢暄。   “你不用在我身上费神。”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冉念烟有种被看透的慌乱感, “你和我弟弟说什么,我不感兴趣, 也没心情深究,只是你们家的事,不要牵扯他进去。”   牵扯谢昀,就是牵扯谢家,这算是谢暄近乎直白的警告吧,他从来都是把谢家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   “谢大少爷专程跑一趟,为了丰则表哥是假,为了和我说这几句话才是真吧。”冉念烟笑道,没有埋怨,只是觉得可笑,上辈子捆绑在一起的两个人,这一世竟因家族利益的冲突而互生嫌隙。   谢暄道:“冉小姐可以随便想,怎么想都与我无关。”   她听得出谢暄的言下之意。她势单力薄,就算对他有天大的不满与怨愤,也只能怨天尤人而已。   她又想起徐夷则那段关于“傲慢”的论述,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谢暄才是同类,怪不得上一世的合作那么愉快顺利,至少他们都觉得自己的出身与教养使他们的地位具有某种天授的权利,并以此排除对自己产生威胁的异己,纵使那些异己的初衷并不是想颠覆他们背后的利益。   说是为了大梁的江山,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午夜梦回时,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内心。   因为想到徐夷则的话,冉念烟并没将谢暄的轻视放在心上,原谅他,就当原谅自己了。   流苏早已在门前等候,见小姐回来,却没想过一同下车的竟然还有谢家的大少爷。   “怎么,不欢迎吗?”谢暄和下人说起话来倒是很客气。   同理,他更未将这些下人放在心上,因为不在意,所以随意平和。   流苏笑道:“怎么敢?只是天色晚了,怕您不方便回去。”   谢暄道:“我是来看你们丰则少爷的,他若不介意,我在书斋长榻上盘桓一夜也无不可。”   流苏心说这位谢大少爷人真好,又和气,不知何时已替他说起话来:“怎么能叫贵客委屈呢,小文,快去丰则少爷房里知会一声,小苹,你送送谢少爷。”   两个丫鬟自然喜不自胜,尤其是小苹,纷纷笑着各做各的去了。   谢暄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冉念烟一眼,似乎在做最后的提醒。冉念烟朝他笑笑,意思是别担心,至于他怎么理解,以彼之道还治彼身,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接下来,可以平下心态等待夏师宜的消息,而她最担心的从来都是同样的问题——夏师宜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回来。   如果真愿意,早在遇见徐安则的当天,他就该求救了,对徐安则视而不见,显然是他决定留下,也许真的是那晚的事太过震撼,她还不知道,夏师宜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徐夷则当成了挡箭牌。   又想起琼枝,夏师宜还有奶娘关心,而琼枝呢,无父无母,了无牵挂,真的平白消失,胡乱编了个谎言搪塞,昔日的姐妹也没有刨根问底。   自己死后呢?冉念烟在床上辗转,上一世她死后,大梁有没有天下缟素,有没有人长长久久地记着世上曾有她存在过,在深宫幽闭七年,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绝路,成为末世的笑话。   ·   不知谢暄和徐丰则说了什么,第二天,徐丰则的精神显然好了很多,主动跟徐希则一同读书,无意间说起徐泰则在西北的境况。徐希则语塞,只是道:“没想到弟弟比我先立事,他已经慷慨赴国难,我还在这里读这些反反复复的废话。”   说着,他把书猛地掷出去,被徐丰则捡了回来。   “学而为己,出仕为国,待到明年会试之后,你就能入朝为官,为国为民。血染沙场是报国,运筹帷幄、燮理阴阳也是报国,你抬高一个、贬低一个,有违中庸之道。”   徐希则闻言,火气已削减一半,只是心中仍有郁气,冷冷说了句:“中庸之道就是把自己困在象牙塔、黄金屋里彻夜不寐吗?”   徐丰则没说什么,只是后来再没找过徐希则一同攻书,事后徐希则也后悔,后悔自己把对突厥人的恨意发泄在同族兄弟身上,三番五次登门谢罪,徐丰则倒也接受了,只是更加不喜说话,日夜关在房中,枕席上都是展开的书本,书页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随手记下的批注。   ·   谢昀那边一直没有消息,冉念烟怀疑是不是谢暄用了什么手段,把谢昀软禁起来了,这种看似很难的事,谢暄做得出,而且很可能只需一句话,用在正确的人身上,比如对尚氏说一句“弟弟最近不留心学业,应当督促他潜心读书”。   这样的伎俩,在她身上百试不爽,人人都有恐惧的东西,谢暄聪明就聪明在会利用这种弱点,合理合法。再想想,徐夷则坏就坏在不明白什么叫合理合法,什么叫中庸,总是做出惊世骇俗的大逆不道之举。   若是在慈宁宫的那段密谈流传出去,说不定世人要为年轻的太后和嚣张的摄政王编排出怎样旖旎的胡话,她甚至觉得,徐夷则本就是这个意思。   他若没有那种意思,为什么要两世对她纠缠不休?她很好奇徐夷则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如果是惨死在勤王的大梁将士手中,那是何等的报应不爽。   眼看离离开九成山的时间越来越近,谢昀就像失踪了一样,夏师宜也毫无音信。   就在要离开的前一夜,九成宫宫门夜开,徐德在值房值夜,远远望着从山上行宫到山下御道,一片灯火荧煌,便知情势不妙,如今看来,能引得宫门夜开的,若非东宫太子的病势,就是西北战局骤变。   与西北相比,他倒宁愿是前一种,毕竟后一种事关他的兄长,更事关徐家。   徐家别业内,第一个发现情况有变的是守夜的家丁,因为徐德和徐径都不在家中,他们只能直接将消息通报给已然入睡的太夫人。   那一夜,冉念烟在外祖母的暖阁中过夜,她一向浅眠,家丁将消息传达给周氏,周氏已然十分小心,缓步轻声,却还是惊醒了冉念烟。   “出了什么事?”声音略带沙哑,是刚醒来的外祖母。   周氏道:“家丁们说,宫里有变故,正有官兵下山。”   沉默半晌,外祖母道:“更衣。”   这便是她的明智之处,徐家处在这种地位,无论是出了什么变故,必然会牵连到徐家,与其祈祷太平,不如准备好随时应对,到时方可有条不紊。   与此同时,各院的女眷也都起身,换好白日才穿戴的衣裙,来到太夫人房里等待着,虽然她们大多不知等待的究竟是什么。   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是徐家,别姓的宅院中也渐次亮起灯火,却没有一个人敢迈出家门,与亲故商议,或是上街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因为他们都知道,皇帝出巡,随行的官兵并不多,并且都是选自锦衣卫的亲军。   光是锦衣卫三个字就足够令人胆寒,因为他们的意思就是皇帝的心思,不过天子怀仁,总要维持一个光辉仁厚的形象,与之相对的阴暗面就要由锦衣卫去充当。皇帝让臣子灭亡,臣子除了造反,没有活路,然而造反也多半会以死谢幕,如今大概是除了徐家,所有人都希望这件事与自己无关。   徐家太夫人坐在交椅上,面色疲惫却双目炯炯,暗叹,有时气度也是被时事逼出来的。阖府的人都醒了,她却始终没忍心叫醒外孙女,她希望她能在暖阁里做一个好梦,今晚的事很可能和他父亲有关。   从九成宫到徐家别业的路程并不长,徐家紧张的气氛也没能持续太久,一对锦衣卫已踏入府门,平日嚣张跋扈的家丁也不敢阻拦,统统放行。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内侍,这些阉人到也有好处,总是看不出年纪。来人正是当红的司礼监秉笔刘梦梁,明明已经年过而立,却还是如弱冠之年一般,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有胡须且少有表情。   因为家中没有授了官职的男丁,便只能由太夫人为首,带着家中命妇跪接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镇国公徐衡西北平寇有功,着令加封太子少保,镇国公之子庶人徐夷则襄助得力,着令晋升太子右内率。钦此。”   饶是徐家太夫人经过风浪,也被镇住了。西北?平寇有功?不是一直在打败仗吗?   刘梦梁出言提醒,她的声音平和舒缓,并不如一般内侍那样尖锐刺耳:“还不接旨?”   太夫人只好从容接过圣旨,却又思考起另一件事——这些官职都是太子的属官,而徐家的立场,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这是不是皇帝明为封赏,实则是一道最后通牒。   若不支持太子,便要剪除徐家的势力。   能赐予你的,自然也能收回。      ☆、第五十八章   因是避暑别业,为了保证阴凉, 每座房舍的外墙修葺得十分宽厚, 为的是隔绝暑气, 而房舍内的隔断仅靠竹制的槅扇,或是水精、云母之类质地通透清亮的屏风,力求凉爽透气。   也正是因此,纵使身在内室,冉念烟依旧能知晓正堂的一举一动。   奶娘先是听到刘梦梁三字,觉得十分耳熟,片刻后才想起, 自己的独子就在他府上,当下乱了心神。她不知冉念烟已醒来, 心想,纵使告知小姐又有何用?虽然同在一片屋檐下, 难道还能冒失地闯入,擅自打断宣旨不成?   所谓咫尺天涯, 应当如是。   大梁的惯例,接旨过后, 臣子应招待宣旨的内侍一顿茶饭,一是此时内侍并非内侍,而是天子的使者,应当礼敬;二是内侍久处深宫,淹通圣意,大臣可以借机奉送金银,攀扯关系。   刘梦梁前来宣布的是荣升的好消息,按旧例,徐家便该拿出最好的茶饭诚意相待,谁知刘梦梁未等徐家太夫人安排,便先回绝了。   “夜色已深,不必费心安排茶饭了,我只喝一盏清茶便回宫。”   他这番考量极其细密,府上无男子,女眷出面招待一个内臣,于人于己都不方便,无人招待又显得怠慢,令主家为难,不如少坐片刻就回去。   刘梦梁在堂上吃茶,随行的下人们便在廊下休息,自有管事奉上茶果点心,随意取用,此时夜阑人静,只闻得隔院别人家的喁喁私语,徐府上下却静的仿佛都已睡去。   刘梦梁的侍从大多是宫中的小火者,也有在外蓄养的家奴,常在九成宫外刘氏的私邸听差,以备刘梦梁出宫后听用。宫中的小火者早已习惯彻夜坐更,而宫外的刘氏家奴却多半尚未清醒,正好借着片刻清闲打盹儿。   只有一人未睡,眼眸清澈,望着灯火下朦胧的扶疏花木,若有所思。   一个稍胖的小火者吃下一块花糕,打量着身边面生的家奴,虽压低声音,却也难以掩饰尖锐的嗓音:“你就是义父带回来的人?”   这些追随刘梦梁的小火者多半认他为义父,这也是宫中风俗。   那少年回头看向小火者,点点头,道:“是的,小公公。”   这声小公公显然很受用,似他们这一级别的小火者是没资格被称为公公的。他刚要说什么,却听房里传来一个内臣的尖细声音:“夏师宜,公公让你进来说话。”   小火者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他就是夏师宜,前些月义父带回来的人,那之后义父数日未曾回宫,回来便说有一只烈马亟待驯服,若不能驯服,断不可落入他人之手。如今看来,这个夏师宜不过是个寻常的、木讷的少年而已。   只是这些话,他绝不敢说出来,义父看中的人,他们怎么能说不呢,何况这个人并不在宫里当差,又与他有什么利害冲突?何必自寻烦恼。   夏师宜不知道刘梦梁要找自己做什么,反正他也想不出,干脆不想了,径直走推门入内,却还没忘记刘梦梁教自己的规矩——低头、弓腰、趋步前行,因为没依规矩行事,他曾被勒令在院中跪地掌嘴,类似的惩罚一直持续到他记下所有细节为止。   那个人说,这叫玉不琢,不成器。   正堂内,刘梦梁端坐席上,虽说是一品国公的府第,他却处之泰然,仿佛在自己的私宅中一样安闲,身边立着一位低头、弓腰的老年内臣,大概这就是刘梦梁口中的典范。   夏师宜规规矩矩行了礼,心里却并不规矩,能让他真心行礼的,只有小姐一人,然而她从来不许他行这样的大礼,而是很和蔼、很亲善地对待他。   余光看着一旁侍立的年老内侍,听说他曾是刘梦梁的上峰,以下克上,刘梦梁可以,有朝一日他也可以。   垂目看着杯盏中浮尘的碧针,刘梦梁良久才将目光移到跪在地上的少年身上,灯影下,刘梦梁修饰得宜的面孔看起来年轻而漠然,就像凝滞住了时间。   “回到故地,心情如何?”他问道。   夏师宜没说话,其实他也大概猜到刘梦梁会说什么,沉吟片时才道:“回主子,短短数月,只觉物是人非。”   刘梦梁微笑起来,道:“如果我让你选择,你可以现在就留下,或是随我离开,你会怎样?”   夏师宜道:“回主子,小人不敢说。”   刘梦梁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夏师宜道:“背弃旧主,是为忘恩;背弃新主,是为负义。小人不想做忘恩负义之人。”   刘梦梁道:“你真是学乖了,我却不信你真能这样想。我命你回去见见父母亲人,你彻底想好后再来见我,到时是去是留,我再不干涉你。去吧,给你两刻钟的时间。”   夏师宜知道刘梦梁从不对自己说皮里阳秋的话,便叩头告退了,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正堂内只剩下刘梦梁和年老内臣。年老内臣微微扬了扬下巴,不乏担忧地道:“您是在纵虎归山,万一他想留下……”   刘梦梁道:“他若想留下,我有很多种办法让他消失。他若真的选择跟我回去,那才是我能用、想用的人才。”   年老内臣叹气道:“您何必执着于此人,他不过和您年少时有几分相似,却远没有您的沉着与谦恭。”   刘梦梁竟也长叹一声,那张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深切的悲伤,“我若有他半分执着,也不会是今天这种局面,我看中他,正是因为他像我,却又比我更可塑造。”   年老内臣道:“那您何不让他入宫,岂不更方便亲自教导?”   刘梦梁冷笑一声,看向那年老内臣,阴冷地笑道:“忘了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留他在宫中,让我重蹈你的覆辙吗?”   这下年老内臣不再说话,院中宁静到虫鸣蛙声历历可闻,夏师宜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仿佛也在耳中似的。只见他走出院落,却因未曾来过此地,不知昔日主人夜宿何处,不过他并不心急寻找。   他知道,自己总是要回到刘梦梁身边去的,因为在徐家,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生死之际,解救小姐的也不是他,而是徐夷则,可是在刘梦梁身边,他可以借助他的势力,走上一条捷径。   既然结局已定,相见不如不见吧,万一小姐对他的去留并无太多感触,那他又是何等的可笑可怜。   那不如随便转转,消磨掉这两刻钟的光阴,回去之后,恐怕没有时间可供挥霍。可就在阒无人迹处,忽然绽开一处灯火,一道模糊的人影渐行渐近,半带惊疑地问道:“是……十一吗?”   他已听出了那个声音。是他的母亲夜不能寐,等刘梦梁离开后才敢挑灯出来,本来没有希望能见到儿子,只是不出来,就难以安心,谁知就在竹影摇曳处,惊现一个熟悉的影子,连她自己都觉得是在梦中。   夏师宜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想要回头,却好似失去了力气。   夏奶娘已连跑几步上前,将灯笼放在地上,扳过他的肩头。其实她根本不需看,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怎能不知道,却还是要确认一番才敢将他拥在怀里,刹那间眼泪簌簌而下,痛哭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一瞬间,只有那么一瞬间,夏师宜想要留下,就连想起小姐时,他都没有这么迫切的情绪,却险些被母亲的眼泪摧垮了全部的豪情壮志与利益权衡。   奶娘带他来到冉念烟的房门外,向她请安。   冉念烟早有预感,若是今夜能见到夏师宜,恐怕就是他们以主仆名分相见的最后一面了,刘梦梁所给的诱惑太大,而夏师宜的野心也太大,不是她能留住的。   因为夜色已深,不便进入闺阁,门前垂下一袭珠帘,夏师宜无话可说,直直跪在珠帘外,再三叩首,奶娘似有所感,悄然退下。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冉念烟道:“你在刘公公手下,他可曾刁难你?”   夏师宜道:“怎能和小姐的仁慈宽和相比。”   冉念烟暗叹,她能给他的也只有仁慈宽和罢了,既然如此,不如早些放他离去。   “安则表哥说的不错,你既有了好前程,不必再回我这里,免得明珠暗投。”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话中已暗含了幽怨之意。   夏师宜对她何等的了解,字字都听得仔细,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然而小姐既然能这么说,半句挽留的话都没有,便是默许了。他以为小姐将自己看做依附权贵之人,不过他不想争辩,等到以后,时间自会向她证明他今日的选择。   他又重重叩首,就如那夜大雨倾盆,他护送着小姐来到镇国公府后,在她榻前叩首立誓一样,如今虽寂然无声,并无掷地铿然的赌咒,他却在心中默念着,有些话说了就是刻在心里,不必再说第二次。   奶娘目送着儿子离开,良久都没有回味过来,待他走远了,她追出去时,已听见了刘梦梁离去的消息。她狼狈地回到冉念烟床前,不知该质问还是该哭诉。   “您……您怎么不留下他,怎么任由他走?”   冉念烟道:“他本就是来告别的,怎么留得住呢。奶娘,你不要担心,短则三年,慢则五年,你便知道他今日为何忍痛割舍至亲,只身投入龙潭虎穴了。”   夏师宜的父亲站在门外,茫然失措,是妻子刚刚叫他来的,他还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珠帘后传来压抑的哭声。      ☆、第五十九章   三年、五年说起来如露如电,真正经历, 方知岁月涓滴的冗长。   自那夜后, 奶娘的身体每况愈下, 冉念烟连送十数封急信到夏师宜手中,却如石沉大海,泛不起波澜,连信究竟是否真递送到了他本人面前也无法得知。   奶娘死在第二年的春末,冉念烟的母亲用极丰厚的葬仪发送了她。冉念烟自认两世为人,奶娘都是她的半个母亲,便暗中服素斋戒三日, 后来还是思及生母身体亦不安善,这才作罢。   夏奶娘的丈夫自请离开京城, 调回城外的田庄做事,想他老老实实一个人, 在乡下心无旁骛地料理稼穑,当初被冉靖调入京城, 短短十年光景,丧妻失子, 赤条条归去,不免动人悲肠。冉念烟知道母亲的心事,这也是她的意思,奉送无数金银,却被回绝了。   她依旧暗中命人将财物放在他的行囊中,留下一纸信笺,只说算是报答奶娘的辛劳。   因为奶娘的离世,太夫人怜惜孙女身边无人照应,便想从身边调拨两个得力的人,那日安排了二夫人曲氏去和冉念烟交待原委,让她节哀顺变,只说夏奶娘这一生也算圆满,走得无病无灾,死后极尽哀荣,远不是寻常奴婢能有的排场。   可冉念烟分明知道,死后种种皆是虚妄,只有活着时看到的、听到的才是真,而夏师宜未能归来,始终是奶娘的遗憾。她并未和曲氏多讲,只想知道她因何而来。   曲氏道:“老太太寻了五个侍女人选,让表小姐择两个可心的人出来听用。”   冉念烟道:“我年纪轻轻,哪里会识人,外祖母看中的自然都是好的,哪位姐姐过来,我都高兴。”   曲氏道:“虽是这个道理,可也要姑娘亲自看看,人好,未必相处的好,姑娘也十二三的年纪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嫁,现在选的人,保不准就是要跟你一辈子的,务必谨慎。”   冉念烟道:“那我就听舅母的,到了姐姐们面前,还请舅母帮着参谋参谋。”   曲氏笑着点点头,夸她懂事。   最近曲氏也十分高兴。当初徐衡、徐夷则受封赏时,朝廷只字未提她的次子徐泰则的功绩,原本令她十分不安,虽然知道那对父子是在阵前冲锋陷阵,以命相搏得来的恩赏,徐泰则不过是参议军机的小功曹,在军营中秉笔记录而已,论资历也要排在后面。   而前些日子传回消息,去年夏末徐衡连胜突厥,皇帝终于意识到殷士茂欺上瞒下的不正官风,将其撤职,由徐衡代领西北总兵一职,冉靖依旧为其副手。整个秋冬,徐衡都驻扎在西北修缮城墙、重整防线,春季塞外草长,突厥入关劫掠的可能减小,于情于理也该还朝,虚位迎接下一任西北总兵到任。   徐泰则因参战之功,皇帝钦点其进入国子监补太学生,由此便可跳过最令他头疼的科举,在国子监中通过考试,等待补官,就此踏入仕途。   曲氏的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眼下几日,长子就要参加春闱会试,次子的前途也有了着落,她只觉得此生圆满,因此心态也平和舒畅起来,方才和冉念烟说的话也都是真心的。   冉念烟依照曲氏旧日的为人,还以为她为了卖弄权术,想直接安排人进自己的房里,便想着由她去吧,谁知她竟真的为自己谋划,也着实吓了一跳。   来到外祖母的荣寿堂,先和老人喝了茶,说了些闲话,便见五个人鱼贯而入,都是十四五的女孩子,然而规矩之得体,寻常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   冉念烟大略看过这五人,先按曲氏的建议,让她们拿出自己的针线来,太夫人又把她们派遣出去,一人选一样茶点,送来叫主子们品尝。   针线活计上,两个人最突出,一个名唤春碧,绣的一枝腊梅仿佛能飘来暗香一般,另一个名唤绿橼,绣了一株梨雪斋的梨花,针脚虽粗些,却是近日赶制的,真实水平应该不亚于春碧。太夫人和曲氏商量着选哪个,便问冉念烟的心思。   冉念烟道:“绿橼虽有心,可她专门绣了梨雪斋的草木,未免有些太看重我身边的这个差事。我怕自己错待了她,令她伤心失望,倒不如春碧姐姐,拿出的是平日的针黹,心态也是平常,能以平常之心待我,便最合我的心意。”   太夫人点头道:“比针线就是看心性,针线做的细致,心思也细腻。虽然有本领,心态若是浮躁,做出来的东西也蒙着一层躁动之气,令人不喜。”   曲氏道:“也难怪有些人心急,到了表小姐院子里,便是做了大丫鬟,将来又能进谢府,谁不争着抢着攀高枝呢。春碧的确不错,那另一个呢,母亲可有主意了?”   太夫人道:“药性讲究君臣相佐,为人讲究进退相和,你既然挑了一个至细至柔之人,我便把溶月配给她,这丫头品性如何,稍后看她准备的茶点,你们也就晓得了。”   冉念烟心下好奇,这溶月就是五个人中并不起眼的一个,不知她会是何等蕙质兰心,单凭一道茶点,都能令外祖母如此期待。   只是说起方才的春碧,她便想起了琼枝。在双桥镇上,锦衣卫和突厥人短兵相接时,夏师宜和琼枝失散了,就此再无音信。冉念烟知道,琼枝早就羡慕喜枝能离开这里,成婚生子,换得自由身,如果琼枝还在世,便希望她如池鱼入江海,寻得一个好归宿,莫要再回来了。   不过是说话的工夫,那五个人都回来了。   最先进门的是春碧,因为已选定了她,冉念烟先留意她呈上的茶点,是一盘松软清香的梅花糕。太夫人年老,牙齿不比年轻人,冉念烟喜爱甜食,二夫人曲氏好风雅,此糕松软不费牙口,甘甜得恰到好处,且以梅花入馔,足够风雅,实在是很周全的选择,若说缺点,恐怕就是梅花糕太常见,无甚新意。   果然是春碧,稳重有余,却并不十分用心,但论起贴身服侍,这样的人自然也有她的好处,不出错便是最大的优点。   反观方才绣了梨花的绿橼,笑着端上来一盘枣花酥糖,倒是合乎冉念烟的口味,却将余下两人视为无物,不免过于轻狂浮躁。   余下两人,冉念烟只是草草看过,也和春碧一样,没什么新意,一个绿豆糕、一个芸豆卷,都是平常吃的东西,不过用花卉糖霜稍加点缀,看起来比春碧那盘花团锦簇不少,论及实质,都是一样的东西。   又过了片刻,珠帘掀动,想必是溶月来了。   因为方才太夫人的话,溶月人还未到,曲氏和冉念烟已不约而同地稍稍坐正,好奇她会送上何等别出心裁的点心。   思及方才她呈上的绣品,不过是一只半成的荷包,上面一半是绣成的蝶恋花,一半还是描红的花样子,针脚还算细密,却也算不上一流,真不知她的茶点究竟会靠什么打动人。   溶月其人,纤细袅娜,然而眉宇之间别有一股英气,显得极为伶俐,却不露锋芒,令人一见便生出欢喜之意。但见她双手举案齐眉,轻轻放到桌上,那甜白釉的瓷盘中竟是空空如也。   空的?怎么会?   冉念烟不解,曲氏也没好到哪里去,为了掩饰失态,用衣袖遮住半张脸,疑惑地看着那过分干净的盘子。   “溶月姑娘,你这是卖的什么关子,难道是其他几位姑娘把厨下的东西挑尽了,你便送来一只空盘子?”曲氏笑道。   冉念烟也看着溶月,且听她如何分辩。   溶月行了一礼,道:“回二夫人的话,厨下还有几样点心,有蟹黄包、果子饼,还有麻仁糖。”   曲氏道:“那你怎么不拿一样上来?我看果子饼和麻仁糖都合咱们表小姐的口味。”   溶月微微躬身致歉道:“倘若堂上只有二夫人和表小姐,我便会呈上来,可是太夫人在场,奴婢万万不会呈上三者中任何一样糕点。”   曲氏看着太夫人,太夫人只是微笑。   “这倒奇了。”曲氏道。   冉念烟却似有所感,也跟着微笑起来,好个溶月,怪不得外祖母高看她一眼。   溶月道:“老太太素来有风疾,于饮食上更该主意。奴婢在荣寿堂中伺候,早就将太医的话记诵于心,蟹黄包、果子饼、麻仁糖,三者都是油腻多糖难克化之物,不可掺入老太太的饮食中。几样糕点中只有绿豆糕合适,既然已经有姐姐送来了,溶月便不需多事。”   与其送上对主子有害的东西,不如不送,哪怕自己被误解。   果然是太夫人喜欢的人,这下连曲氏的眼神也变了,看着溶月多了些赞赏。   她和春碧,一动一静,一刚一柔,的确是极其可靠的组合。   冉念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因为春闱近在眼前,若能换来溶月的忠心,让她替自己做些事情倒是分外合适。   ☆、第六十章   带着春碧和溶月回到梨雪斋,冉念烟先让流苏带她们下去, 安排西跨院的两间房给她们居住。她们刚下去, 就听窗棂上响了三声, 冉念烟推窗去看,果然是徐安则挥着竹竿站在楼下朝自己笑。   “下来啊。”他扔掉浣衣房用来晾衣的杆子,招手道,声音却很小,几乎是用口型在同她交流。   冉念烟道:“安则表哥,干嘛不上来说话?”   徐安则道:“你下来,方便点。”   冉念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便下了楼,来到绣房后身, 徐安则早已跺着脚来回踱步,见她来了, 迎上去开门见山地道:“谢暄要见你。”   冉念烟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你说的是谁?”   徐安则道:“你没听错, 是谢暄,谢大少爷。”   冉念烟悻悻然道:“他要见我, 也轮不到你来穿线。”说完就要走。   徐安则赶紧拦住她,道:“表妹你听我说。本来是谢昀要来的,你记得薛衍吧,就是那个薛氏的侄子——你上次拜托谢昀帮你查他的,谢昀有了眉目,却被谢暄抓了正着。”   冉念烟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听他说。   徐安则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放下胳膊,叹道:“你也知道谢昀的性子,一等一的和软,何况对方是他大哥,摆个冷脸就全招了。他说他查出了薛衍是西北定襄人,在京城的籍贯是伪造的,若要参加科举,童试、乡试都应该回西北去考。”   冉念烟道:“所以谢暄找我是为了什么?”   徐安则道:“我若知道,就帮你料理了。正是不知道,想起薛家还霸占着你家的产业呢,就来找你商量,这鸿门宴是去还是不去?”   冉念烟笑道:“你都说是鸿门宴了,谢暄是项羽,我是刘邦,你说去不去?”   徐安则道:“我也觉得不好,你一个大姑娘家的,我去帮你回了吧。”   冉念烟道:“表哥光记得鸿门宴要杀刘邦了,却忘了最后刘邦怎样,项羽又怎样?”   刘邦不仅逃出升天,转眼又入主咸阳,可设下鸿门宴的项羽却折戟沉沙、杀身成仁。   徐安则会意一笑,道:“就知道你不是临场打退堂鼓的人,我跟你一起去,刘邦也该有个樊哙不是吗?”   冉念烟觉得好笑,点着他的头道:“表哥啊表哥,你可小心别让三舅母知道了,否则还不罚你抄《大学》。”   徐安则道:“反正院试在即,权当温书了,抄抄又何妨。”   他们出了内宅,来到花园中的扶摇亭内。今日课程已毕,莫先生早就回去了,被太湖石环抱着的扶摇亭显得颇为冷寂,虽然亭中坐了两个人,可两人都面色冷郁,却是更添了几分慑人的寒意。   徐安则小声对冉念烟道:“你还嫌弃我这个樊哙,没想到人家可是带了项庄来,待会儿就是要夺你要害呢。”   冉念烟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中,一个穿青衫,长发高束的是谢暄,另一个身穿月白直身,外罩墨蓝披风,看起来有些面熟,冉念烟想了想,好像是几年前见过。徐安则在她耳边小声提点了一句:“陆廷训。”   原来是陆廷训,内阁首辅陆明的公子,怪不得面善。   陆廷训先起身拱手,却有些惊讶地看着谢暄,显然不知道他是来找一个女孩子的。   “这位是……”陆廷训道。   徐安则道:“啊,陆兄,我来引荐,这位是我表妹,寿宁侯之女。”   这下陆廷训更难堪了,谁人不知寿宁侯之女和谢家的三少爷有婚约。谢暄背着弟弟来见未来的弟媳,这种事情已经是惊世骇俗了,居然还让自己来做掩护,真不知他平日里的严肃端正是不是装出来的。   冉念烟福了福身,先行落座,陆廷训便也跟着落座,等谢暄给自己一个解释。   谢暄饮茶不语,就在陆廷训急得不行,想代他赔礼化解误会时,谢暄才道:“不知冉小姐托舍弟做事,这么久都没有回音,实在是我的疏失。”   冉念烟早就知道他是为了这个来的,明人不说暗话,何况想欺瞒他也是徒劳,便道:“我和三少爷之间的事,怎么能怪到您的身上,是让您劳心才是千不该、万不该的。”   言下之意就是本不是你的分内之事,参与进来就是多事了。   陆廷训完全傻眼了,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又扯上谢昀来,急忙拿出帕子擦汗,对谢暄道:“谢兄,若是与我无关,我就先告辞了。”   谢暄反握住他的手,将马上要起身的他生生压回了座位上,道:“陆兄且慢,今日这事与你有莫大的干系。”   陆廷训心说怎么就有关系了,我听都听不懂,怎么又把我牵扯进去了。可论起他和谢暄的交情,虽不是亲生兄弟,但从小一起读书,早就学会了相互迁就,既然他开口了,陆廷训也就不好强行离席,擦了擦汗道:“我愚钝,还请细说一二。”   谢暄道:“令尊是今年春闱会试的主考官吧。”   陆廷训道:“这个没错,可是和你弟弟又有什么关系,他今年应该参加秀才考举人的秋闱才是啊。”   谢暄道:“舍弟有一位学兄,将参加今年的秋闱,最近汲汲营营地想要拜入令尊门下,是否有这件事?”   陆廷训道:“你说的是他啊,父亲那边的事我一向不敢过问的,怕多说多错,被他责骂。”同年参加科举的,不以年齿论长幼,凡是名次在前的都是学兄,既然谢昀是第二名,他的学兄就只有薛衍一人。当年薛衍半路杀出,在京城里掀起好一阵轩然大波,陆廷训没理由没听说过此人。   谢暄道:“你不知道,自然有薛家的老先生四处散布谣言,说他家不仅出了个案首,现在要成为首辅的门人。”   徐安则赞同道:“原来陆兄不知道吗?外面可是传言四起呢,说的煞有介事,好像马上就要拜师了。”   陆廷训冷笑道:“可见寒门也不是一味的清高,很会造势。这么多年,我早见惯了。”他转而看着谢暄,“不过这又和冉小姐有什么关系?”   谢暄道:“冉小姐拜托我小弟做的正是这件事,查查薛衍的底细,他的姑母就是致使寿宁侯和离的祸根,我说的是也不是。”   冉念烟垂头,不动声色,却也没如往常那般迎上谢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是在替自己摆平薛家这个后顾之忧,只要拿捏住薛衍的前途,薛家终究是瓮中之鳖,要依附在冉家身上,迟早要听她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陆廷训知道薛衍这个人身上缠绕着复杂的关系,提醒陆明不能纳他入门下。   陆廷训说自己不过问父亲手里的公事——谁信呢?这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自小到大谨言慎行养成的规矩罢了,就算陆廷训无心,陆明也会自小培养他参与议论大小事务。何况薛谨敢在四处声张,就说明陆明并不是全然没考虑过收薛衍为徒。   当然,现在什么都晚了。陆廷训回去,薛衍的前途将会惨淡下来,被首辅拒之门外的人,除了那些寒门出身的清流,没人敢接受,而薛家的目的很明确——想通过陆明打入士族阶层,现在已是泡影。   一切看似很顺利,谢暄看似是在帮助她,可深思其中的奥妙,实则是在揭露冉念烟的缜密心思。女子会谋划不是坏事,可一旦被摆到台面上,难免遭人指点,说此女心底歹毒,并非良善之辈,毕竟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下,温良恭俭的女子才是人们心目中的楷模。   这是谢暄在提醒她,她的把柄在他手上,如果她再次将谢昀牵扯进来,谢暄可以随时用人言可畏这一点将她推到舆情的对立面,未来的婆婆尚氏本就并非很满意这桩婚事,到时候悔婚也是理所应当的。   冉念烟能想通的,在场的没人想不通。陆廷训摇摇头,匆匆告辞了,心说这位冉小姐小小年纪心机太重,配谢昀那个志虑忠纯的呆鹅,不知是委屈了谁。可谢暄也未免过于不近人情……反正不是他的家事,还是回去和父亲讨论一番如何处置薛衍吧。   扶摇亭中只剩下冉念烟、徐安则和谢暄三人。   徐安则同样觉得谢暄有些太气焰凌人,那天的事他可是全程目睹的,表妹并没有胁迫谢昀,说句通俗的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他谢暄什么事。   可这个圆场还不得不打,徐安则站起来道:“谢兄,如果无事,咱们可去我的书斋小坐,我近日得了一卷前朝的丹青,可请谢兄代为品题一番。”   谢暄点点头,只是在离开前对冉念烟道:“希望从此后,冉小姐好自为之。舍弟未谙俗事,阁下若真有嘱托,请派人转达我,既然是未定名分的亲戚,我若帮得上便不会吝惜举手之劳,可若是瞒着我,在我不知情时将舍弟,乃至谢家陷入不利之境,我想这也不是冉小姐想看到的。”   冉念烟并没说话,咬碎银牙,略略起身相送,谢暄却一摆手,道:“留步。”便拂袖远去了。   冉念烟将要回房,却在花园中遇见了尚未离去的陆廷训。   陆廷训上前一步,显然是特意等候她的。他施了一礼,坦然道:“今日谢兄心情不佳,说过的话在下只当是意气之言,并不曾放在心上。”   他这是让冉念烟放心,他并不会对她产生偏见,更不会外传。   可越是解释,越是掩饰,说不往心里去,便是早已记在心里了。   冉念烟谢过他的好意,却见陆廷训身后有一人也很面善,这回不用想,是先前曾共乘一辆马车的陈青。陈青知道冉念烟认出了自己,朝她微微一笑,便随陆廷训告辞离去了。   ···   回到梨雪斋,流苏已安排好两位新来侍女的房舍,正在冉念烟的耳室中分配今日的针线。眼看要入夏,还应做些时新样式的夏衫。   冉念烟回来后便倚着窗棂看梨树上的残花,心中百味杂陈。   这一世的谢暄信不过她,她也一样信不过谢暄,彼此彼此。无法信任是因为没有共同的利益与目的,前世是为了保住大梁的江山,今生,并非同路的二人,终究是陌路罢了。   可笑的是,她竟对这个陌路无比了解。   再想想,今生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真正的同路吗?   一阵罡风乍起,垂落漫天花雨。   门扉突然被叩响了,冉念烟命人进来,是流苏拿着一封信笺走来,福了福身道:“小姐,是陈青表少爷刚送来的。”   一声表少爷,倒让冉念烟有了些心有戚戚然之感,接过信笺,心道今日才相见,难道是陆廷训还有话不方便说,要他代为传达吗?难道和薛衍有关。   拆开信,却见龙飞凤舞几个字。   “镇国公已班师,不日抵京。”      ☆、第六十一章   冉念烟一向知道陈青和徐夷则交好,却不知他送来这封信是什么意思。若是单纯让她知道徐夷则将要回来, 那么便不必费此周折, 她迟早会从徐府人的口中知晓的。   冉念烟将信纸翻折, 背面空空如也,又想了想,才在信封封口内看到一行小字——“知君多疑,以此相戏”。   冉念烟撇撇嘴,暗道了一声无聊,却还是设下心防,暗自琢磨徐衡回京后会如何。   第二日, 她早早起身,本想到徐安则处询问昨日在他们离开后, 谢暄是否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流苏和春碧替她梳妆时,却不见溶月的身影。   “溶月呢?一早上都没见她出来过, 莫非是病了?”冉念烟望着镜子中的身影,春碧正拿着一支瑟瑟衔珠簪和一支翡翠耳挖簪轮番为她试戴。   听了她的话, 春碧一向不动声色的脸上微微变了神色,还是流苏在她身边的日子久, 知道她的秉性,替她整理鬓发的手不停,从容道:“不是溶月病了,是她娘昨夜心口疼,老毛病了,她弟弟进来和她说起,现在还没走呢。”   溶月和春碧都是这里的家生子,虽说父母都在府上,告假也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可她们刚到冉念烟院中,总不好意思第二天就提出不情之请,心里怎么能不为难。   冉念烟道:“叫她来,亲自和我说。”   流苏斜睨了春碧一眼,春碧应下了,躬身退出房门后才小跑着离开。   冉念烟留心看了一眼,对流苏道:“昨日你是不是趁我不在,说胡话吓唬她们来着?”   流苏笑道:“哪敢?只是立立规矩,让她们知道小姐年纪虽小,却不是没有脾气的面人儿。谁知天上偏降下来这么个机会,我□□脸,小姐唱白脸,让她们知道小姐您是恩威并施。”   冉念烟不置可否,流苏显然说中了她的意思。溶月对她有些惧怕是好事,可能不能把这份惧怕变成忠心,全看她怎么掌控了。   不一会儿,溶月就被春碧带着来到房中,流苏才梳好一侧的蚌珠髻,冉念烟便依旧坐在妆台前,余光瞥见溶月行礼。   溶月伶俐,察言观色后知道小姐无心责怪她,便跪地哀声道:“小姐,是奴婢一时糊涂,不敢来告假,又不忍心置母亲于不顾,心中方寸大乱,并不是故意第一天就不来请安,怠慢了小姐,是奴婢该罚。”   冉念烟微微侧头,轻笑道:“快起来。我何曾要罚你,你刚来,脸皮薄些也是常情,可你看流苏——”说到这儿,流苏抬眼不温不火地扫了溶月一眼,“流苏在我身边这么长时间了,何曾怕过我?你顾念母亲也是一片拳拳之心,我怎么会为难你?”   溶月连连点头,轻声道:“小姐仁厚,对下人出了名的公正和善,是奴婢狭隘了。”   冉念烟道:“我不是郎中,不知你母亲生了什么病。你既跟了我,你母亲的事又牵动你的心肠,我便多少要管管。你稍后走时带上两包雪花霜糖过去,这东西润肺,平日吃些也是滋补,算我的心意了。”   溶月没想到冉念烟不仅准了自己的假,还特意送上礼品,从前在荣寿堂时都没有这份脸面,不说别的,光是拿着主子的恩赏回家,娘见了心中大喜,病都会立刻好了一半。当下喜出望外,连连叩头。   冉念烟摆手止住她,道:“快回去吧,早去早回。”   溶月道:“中午就回来,我心里也挂念着小姐呢。”   春碧只是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动容。她们都是家生奴婢,父母年纪大了还要当差,谁没个七灾八难的,如今有冉念烟做依靠,她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原本以为府上的表小姐必定没什么主张,还以为要跟着受气,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位通透明朗的小姐,便也捧出十分真心来侍奉她。   ···   却说谢昀,自从被谢暄撞破自己和冉念烟的约定后,一直心中烦闷,干脆叫人给徐安则送去帖子,请他到府学对面的茶楼小坐。   徐安则赶到时,谢昀已坐候了片时,徐安则迎上去打趣道:“怎么,自责了?”   谢昀道:“何止是自责。”说完便叹气。   徐安则道:“垂头丧气,愁眉苦脸,如丧家之犬,你大哥也不是恶人,没把我表妹怎么样,再说昨日我还在场,你当我是死人吗?”   谢昀摇头道:“不止不止,我还觉得有些对不起薛兄。”   徐安则一愣,放低了声音:“你指的是薛衍?”   谢昀道:“家兄和陆兄提过一句之后,便断绝了薛兄拜师之路,若论他本人,绝不是坏人,又有才气,只是被他的家人连累了。”   徐安则冷笑道:“有人连累薛衍,薛衍又连累了谁?你也不想想,若叫薛衍入了陆首辅门下,将来把伪造户籍、姑母做过别宅妇的旧事牵扯出来,陆首辅的脸面又该置于何处?上一位首辅为何辞官回乡,还不是门生忤逆了圣意,他自觉不安,有了前车之鉴,陆首辅收徒本就十分谨慎,这才犹豫许久不肯手下薛衍,他自己有污点在前,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谢昀想了想,倒也释然了,点头道:“正是所谓世间无双全之法。”   徐安则道:“所以你醒醒吧,即使不考虑我表妹,光是凭着令尊和陆首辅曾经都是南山七友,这份交情摆在眼前,就没理由帮着薛衍欺瞒陆家。”   谢昀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茶房小二跑上来赔不是,说是西北官军要回京了,这里是从德胜门入紫禁城的必经之路,宫里已派人肃清街道,沿途店铺也要提前清场关门。   谢昀和徐安则面面相觑。徐安则在家时也听说大伯父要回京,只是说法有些不同,“不是最早两日后,最迟三四天后才进城吗?怎么这么早就封锁?”   小二点头哈腰道:“这个小的就不知了。”   两人也无心为难一个跑堂的,便结了账匆匆离去。徐安则下楼时,见一个青衣老者正不依不饶地拉扯着茶楼掌柜,非要进内室说话,掌柜颇为不耐,推说要封路了,急着打烊,改日再谈。   徐安则觉得好奇,便问身边的小二,那是何人。   小二含混地道:“是一位老主顾,掌柜的事,我也不晓得。”   徐安则知道他在扯谎,让谢昀先回去,暗中给了小二几枚碎银子,小二便知无不言了:“那是薛老先生。”   “姓薛?”徐安则心思一动。   小二忙着点头,道:“是,是姓薛,之前想方设法从我们这儿捞油水,现在他家出了事,我们掌柜也不能由着他胡来了。”   薛衍不复往日风光,冉靖又要回朝,这个掌柜但凡长了脑袋,也不会去贴近失势的,欺瞒得势的。徐安则笑道:“既然知道是胡来,你们掌柜之前怎么还听信了那位薛老先生的胡言乱语。”   小二咧嘴一笑,搓着手道:“公子该明白的,哪有人那么干净呢,钱财面前焉有是非?我不还挣了您几钱纹银吗?”   徐安则用指尖指着他,大笑不止,心说倒是个有趣的实在人。   ···   徐衡的军队远在居庸关外,京城就已封锁了道路,一时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将领中有人负伤,或者干脆就是败仗而反,怕于民情不利,便严防死守,唯恐消息遗漏。   也有人说不过是皇帝格外重视这次大捷而已,不必过度怀疑。   可人本就是不会被轻易说服的,于是朝野上下各执一词,议论汹汹,徐府只当不知情。   终于在第三日一早,德胜门箭楼上的守备士兵最先得到了西北大军信使的书信,徐衡所带领的凯旋之军只在城外不足十里处停驻,等待皇命宣召入京。片刻后,宫监回报德胜门守军,命打开正中城门,一时间军乐大作,鼓吹齐鸣,西北雄师劲旅身披甲胄而归,马蹄扬沙,金盔映日,马车烟尘后是俘获的突厥将领百余人。   更有百姓在远处的玲珑寺宝塔上眺望,见此壮阔之象,先前种种流言不攻自破,当下雀跃之声四起,奔走相告、额手相庆者络绎不绝。   镇国公徐衡及副将寿宁侯冉靖在御前陈述战绩后,先回到京营体察军情,京营将士见主帅得胜归来,并没有忘记旧部,无不感激涕零。   当晚,各自归去,徐衡回到镇国公府,先到荣寿堂中拜见母亲。   徐太夫人坐在御赐千寿妆花帐前颔首不语,面露笑意,待几个儿子行过礼后,才将他们唤到身边来,叫闻莺送来水酒,慰劳长子着一路风尘。徐衡虽然已在皇宫中用过接风宴,到底是母亲手中这一杯淡酒令人感觉真的回到了家里。   思及此,忽然有些怅然,曾经塞北江南,他一向以社稷江山为重,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勉励自己,如今却有些犹疑。   他只把这些心思压在心底,年齿渐长,到底还是消磨了少年时的心气。   徐太夫人道:“衡儿,你这次回来,可曾拜见过太子殿下?”   他被封为太子少保,显然要去拜见未来要辅佐的东宫殿下,然而滕王那边该如何处置?连一向心境清明的太夫人也感到一筹莫展,她想听听儿子的见解。   徐衡道:“我在宫中问候过太子殿下,今日殿下身体欠佳,便传口谕,另择一日召见。”   徐太夫人点点头,太子未必真的身体欠佳,不过是给徐衡留下时间和余地理清滕王那边的关系罢了。也许徐府上下早已密布了太子的眼线,暗中访查徐衡究竟是否有归顺的可能,是否可以值得收为亲信。   徐衡知道母亲心中所想,垂下眼不继续说下去。   知子莫若父母,徐太夫人将次子和幼子遣退,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   “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徐太夫人无奈笑道,她这个长子心思最缜密,从小就是这样,除了她,谁也不肯轻信。   徐衡道:“母亲不必担心家中会有太子的眼线。”   徐太夫人颇为意外。   徐衡道:“太子的人不能干涉我的行踪。这次回京,儿子带回了极重要的人物,有陛下直接签发敕书,由东厂、锦衣卫协理安置这些重要人物——您之前问起夷则和泰则怎么没回来,他就是在帮我和厂卫打交道,处理这件事。”      ☆、第六十二章   听到厂卫二字,徐太夫人已不复方才安闲的神色。大梁人尽皆知, 那是皇帝的亲信, 即便是太子也没有资格调遣, 有这两股势力在,太子的眼线自然无法介入。   可这无异于驱虎吞狼,去除了太子的监视,却逃不开皇帝的控制,镇国公府仍旧是在劫难逃。   徐太夫人道:“那么,滕王那边呢?”   徐衡微微笑了,道:“到底是让母亲劳心了,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 不为桀亡,倘若滕王真是堪当社稷大任之人, 以陛下的天纵圣明,迟早会醒悟的。”   徐太夫人见儿子和自己说起官场上的话来, 便知他的心思。徐衡怕母亲知道的越多心越乱,只道她应该颐养天年, 却不知老人家的心思,最不怕替儿孙们费心,只怕小辈们嫌弃自己年老不中用,成为一个厌物。   论起如何迎合人意,这是冉念烟一向通晓的门道,从前定熙帝虽年轻,可缠绵病榻的时间竟比老人还长,心中所忧虑的也如出一辙,最惧怕手下的众多大臣视他为无物,因此他本人虽不大上朝,可早午两次朝会从不肯落下。拟定由太子监国,又因太子年幼,冉念烟也渐渐以恭顺的行止取得了定熙帝信任,终于,定熙帝下旨在御座后添了一道珠帘,命皇后垂帘辅政,此后多年来,冉念烟才能名正言顺地摄理军国大事。   如今再看外祖母,自从徐衡归来后,她便连日声称身体不适。徐衡纯孝,亲自端茶递药,又请了御医来看,却无一人能说出病因。   冉念烟素日和徐太夫人亲近,徐太夫人又是她在徐府最重要的依持,自然也和母亲同来侍疾,一人一日,倒比嫡亲的孙女徐宝则更勤快。也正是因此,冉念烟将外祖母对徐衡的怨气看在眼中——先是指名道姓不喜媳妇们伺候,单要儿子、女儿们围绕膝下,有时旁人前来送药,到了病榻前,外祖母却偏要等徐衡亲自端过来喂她,才肯喝下。   冉念烟看明了外祖母的病因,多半是出自徐衡的身上,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借用病症的幌子撒撒气,可惜徐衡并没发现这一点。   若是真这样没头没脑地耽误下去,心病现诸形体,引发旧疾,也不是开玩笑的。   那日夤夜,徐太夫人好不容易喝了药睡下,徐衡就守在暖阁外的耳房里,那里摆着一条丫鬟坐更用的窄榻,长短不及他的身量,这便是他连日来的住所,饶是如此,还常常被太夫人夜里的传唤声惊醒。   若在往日,徐太夫人睡下后,冉念烟便要回到梨雪斋。可今日,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立在耳房的门前,徐衡也不方便丢下她自己进去休息。   他因而问道:“盈盈,有事和舅父说?”   冉念烟点点头,却仍不开口,因为她接下来的话里暗指徐衡的短处,他不先开口问,自己冒然说,未免是晚辈失礼唐突。   徐衡只当她的小孩子家胡思乱想,一笑道:“你在太夫人面前尽心侍奉,也该累了,快回去休息吧,说不定你母亲为了等你还没睡下,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话虽如此,见冉念烟眼中平静执着,他也干脆坐在门侧的长凳上,顺手指着对面的交椅,笑着叹气道:“若是要紧的话,就坐下说吧。”   冉念烟并没有落座,而是先躬身赔罪,倒吓了徐横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徐衡道。   冉念烟道:“我接下来的话恐怕要冒犯舅父,故而先向请舅父请罪。”   徐衡道:“都是一家人,谈不上怪罪,又何必请罪。”   冉念烟也笑了,道:“我也知道这番话无功无过,不过是有些不中听,可舅父的心都在外祖母身上,我这话也是为了外祖母好,您自然不会挂怀。外祖母病了十日了,舅父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徐衡道:“年岁大了,自然有不比往日硬朗。”   冉念烟道:“可是连御医都看不出的病症,只能是心病了。外祖母的心病多半是在舅父您的身上,我日夜陪伴外祖母,知道老人的心思总是比常人敏感,不知您是否曾和外祖母意见相左,起初没在意,现在想想却觉得可能伤了老人的心?”   徐衡果真思索起来,片刻后叹道:“若是真有,那就只能是那件事了。”   冉念烟道:“既然舅父想到了,我便不再多言,告辞了。”   徐衡道:“你也不好奇是什么事?”   冉念烟道:“何苦自寻烦恼?”   ···   果不其然,第二日,徐夷则、徐泰则兄弟俩便被徐衡召回。如此,冉念烟虽不问徐衡,却验证事实同她此前所想别无二致,症结果然是出在朝廷里的事上。   恰好徐泰则回来,他既回来,就没有冉念烟问不出的内情。   果然,未等冉念烟前去问候,徐泰则到荣寿堂那里请安回来后,首先来到梨雪斋。冉念烟虽知道他要来,却也没想到这么快,一时没有合适的东西招待,赶紧让春碧、溶月筹备了一桌现成的卤货,还有大伯母前日过来探望徐太夫人,送来一盒子桂容斋的果饼,也一并摆在桌上。   徐泰则一边说不必麻烦了,一边掰开一块提浆点心,上面是用模子刻上的狮子绣球,内馅是玫瑰砂糖,他咬了一口,不由得喟叹:“还是家里好。”   短短一句话,叫这些不曾在边塞漂泊过的女子听了,并无什么感触。   冉念烟上下打量他,脸上黑了些,倒比去年长高了,身上的妆花袍虽是新做的,却是照着去年的样子裁的,不免有些短小,露出一截乌皮靴的靴筒。   “军中造战饭,都是简便为上,自然没人有心情在两军对垒时给你精精细细地捏点心吃。”冉念烟道。   徐泰则道:“所以说嘛,当时不觉得委屈,现在舒坦下来,竟然才觉出些倦意。”他说着,便看了看身边忙里忙外、添杯换盏的春碧和溶月,惊异道,“怎么,我才走一年,不止表妹长高了、出落得标致了,连这房里的人都大不一样了。”   流苏咬牙打趣道:“泰则少爷这话什么意思——小姐标致了,丫鬟也比以前标致了不成?我这个旧人可还戳在这儿听着呢。”   徐泰则赶紧赔罪:“饶命,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奇怪怎么没见琼枝姐姐,还有夏奶娘去哪了?她今年可还糟了醉蟹,我能不能讨两个来?”   流苏默然,看冉念烟的脸色也变了,徐泰则还不明所以,她小声道:“琼枝姐姐被家人接走了。奶娘……也走了。”   “走去哪了?”徐泰则道。   流苏绞着手帕子,咬着唇道:“还能走去哪!”   “啊?”这下,徐泰则明白过来,也不必吃什么玫瑰砂糖酥饼了,手一松,点心滴溜溜掉在地上,“瞧我这脑子,没转过来。对不起了表妹,是我有口无心,冒犯了你的伤心事。”   冉念烟皱着眉笑了,“你都说是有口无心,我还能罚你不成?都说人有旦夕祸福,我都看开了,不过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徐泰则又拿了一块,掰开了,却是乌梅馅的,分了一半递到冉念烟手中,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常听人这么说,还真是有些道理。莫说夏奶娘这些劳心劳力的人,就连天潢贵胄又有什么不同。我这次回来,也看开了,心里却朦胧的很,还是你这一句话点醒了我。”   冉念烟道:“你遇见了什么事?”   徐泰则把闲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才肯开口:“滕王怕是要倒了。”   冉念烟忽然想起那天在京军大营遇见的那个轻浮的少年,好似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不知真到了失势那天,他是否还会这么清高。   徐泰则又道:“这回大伯父受封太子少保,无论是真是假,终归要顾念着面子和和气,滕王失去了镇国公府就是少了左膀右臂,更何况……”   他忽然住嘴,冉念烟知道说到了要害所在。   徐泰则捂着嘴,道:“没什么,当我没说。”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夏奶娘葬在哪里?”   冉念烟道:“是她丈夫安排的,我没敢问。我和母亲另在潭柘寺请了个牌位供奉香火。”   徐泰则道:“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置若罔闻,以前当真是看错他了。”   冉念烟极快地接上话头,使诈道:“你几时见着夏师宜的?”   徐泰则一时没反应过来,就把不该讲的话讲出来了:“就是在刘太监府上,和堂哥一起……”话到一半,他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又捂住嘴,一副懊恼的样子,“怪不得大伯父不肯给我重要的官职,我还真是不牢靠。”   冉念烟道:“反正你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我也不外传,只当没说过。”   徐泰则侥幸地点点头,借口要回去探望即将参加春闱的兄长,灰溜溜逃开了。   ···   是日正逢三月,春闱在即,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城南云居胡同一处宅院内,薛衍正对着笔墨纸砚发呆,不知手下这封书信该如何下笔。   他的父亲薛谨在一旁愁眉苦脸地看着,眯起眼睛,密布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愈发愁苦了。   “我看还是算了。”薛谨道,“又不是只有陆明这一条路。”   薛衍的手也在打颤,一滴浓墨滴在雪白的纸上,他突然好似发狂了一般,把弄污了的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角落里,那轻飘飘的纸团终究没弄出多大的声响。   “这回不一样了,是谢家要绝我的退路——他们知道了我的事,来日让我死,我如何不死!”   薛谨叹道:“那又有什么办法,你还能搬得动谢家不成!”   薛衍恶狠狠看着父亲,伪造籍贯都是父亲出的主意,是父亲妄图借着寿宁侯的名义留在京城,否则以他的才力,就算是在偏远的定襄,也能等到金榜题名的一天,何至于落到现在这等进退两难的境地?不只是父亲,还有那个自甘下贱的姑姑,若不是她跟着寿宁侯进京,父亲又怎么会生出这揪着龙尾巴上天的歪主意?   到最后,人人都顺了意——反正他们求的不过是金银富贵罢了。而他呢,他的仕途、抱负还有十载寒窗下的辛苦呢?都被一句三代五族之内家世不良埋没了。   没有了陆明这座靠山,试问哪个世家敢容留他?   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地跻身馆阁,而非一辈子跟着那些寒门出身的士子四处谋求知县、知府这类远离京城的官职。   更何况还有谢家如芒刺在背,因此他只有一条路。   朝廷有惯例,但凡是秀才,也可上奏疏弹劾,只是不容易被采纳罢了。可他若就着科举一事,找出谢暄的把柄,在这风口浪尖的关口,必然会搅得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六十三章   第二日就是春闱大比之期,京中的考生们不及寅时便要起身前往考场。头一夜, 真能睡着的学子寥寥无几。徐希则也不例外, 虽说晚饭后便被母亲目送着回房休息了, 可倚在山枕上,空瞪着眼全无一丝睡意。   想起族兄徐丰则明日也要应试,一定也是彻夜无眠吧,再一深思,何止今夜,徐丰则夜夜不能好睡,徐希则不免愈发懊悔曾经讥讽过他, 想着会试之后闲下来,一定要负荆请罪, 重修旧好。   正在此时,门扉清响, 他还以为是母亲派人来看自己是否睡着了,便含混应了声“正要歇下”, 谁知叩门声不止,他无可奈何, 推被披衣下床去开门,却见月光下立着的不是什么丫鬟,而是胞弟徐泰则。   “你来做什么?”徐希则不禁紧了紧衣襟,闪身把弟弟让进屋子,却见他手里小心翼翼提着一只食盒。   徐泰则笑道:“就知道你睡不着。”   徐希则道:“你来了,我哪个更睡不着了。”   徐泰则已坐在圆桌旁,拉开了纱灯上的罩子,光华盈满四壁。他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拿出几碟点心、卤味,一一摆开,笑道:“那干脆别睡了,咱们兄弟俩说说话,把心宽宽,困意就上来了。”又斟了杯水酒给他,“喝一点,喝了就能睡着了。”   徐希则见自鸣钟上还不过亥时,便耐着性子听他的鬼话,只是把酒推到一边,道:“你就不怕我喝醉了?”   徐泰则道:“就一杯,再说现在最希望你高中的,除了爹娘,就属我了。”   徐希则这才喝下,却觉得弟弟来的古怪,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说。   徐泰则犹豫良久,终于才道:“我明日若是回不来了……”他见兄长变了脸色,才补充道,“我是说万一,你也勿以为念,替我在爹娘面前尽孝吧。爹娘若是伤心,你就把我床下那箱私藏的小说话本给他们看,他们见我这么不长进,一生气,也就不会多伤心了”   徐希则将酒杯一摔,道:“你说这些话来吓唬我不成?”   徐泰则道:“我也怕你记在心里,影响明日答卷,只是此时不说,怕是没时候说了。这些话我没对别人说过,反正明天过后也不是秘密了,就和大哥说说吧——我奉伯父的命令,护送伊茨可敦和苏勒特勤入宫觐见。”   徐希则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他说的是两个突厥人,可敦是突厥语中的王后,特勤是王子,不由得站起来道:“什么?突厥的王后和王子在大梁国都,你又去做什么?”   徐泰则刚要开口解释,门却猛然开了。   徐泰则见到门前的人,再没开口的底气,垂头丧气跟着他出去了。只剩下希则一人坐在桌前恍惚出神,不知徐夷则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我哥这里。”花园内,徐泰则跟在徐夷则身后,喃喃道。   他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徐夷则中单外披着的墨黑外袍,自然看不到他此时复杂的神色。他能猜到徐泰则的行踪,是因为面临这样的大事,他也想找个人排遣心事,可惜他并不像徐泰则那么幸运。   他没有亲兄弟,唯一的表兄,又在流亡中,也许明天是十二年来第一次重逢,也是最后一次相见。这次护送昆恩可汗的遗孀与独子入京,一路上已是困难重重,在这最后一程,始毕利可汗和的手下一定会设下最周密的埋伏,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然而他们不得不去,只是因为一道皇命。   “这都是皇帝盘算好的,我们若能顺利护送他们进宫,大梁扶持苏勒特勤回归突厥王庭,将来两国交往必定以大梁为尊;若是我们中了埋伏死在半路,他也能剪出徐家的势力。无论怎样,都对他有利。”徐泰则见他没有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念叨起来。   徐夷则并没有阻止他的牢骚,只是道:“除了你哥哥,你还和别人说起吗?”   徐泰则摇头道:“没有了。”   徐夷则道:“你没和表妹提起过?”   徐泰则举手发誓道:“绝对没有。”   徐夷则叹道:“那是我冤枉了她。”   徐泰则感觉不妙,急忙问道:“什么意思?你把他们怎么了?”   徐夷则冷冷道:“镇国公怎么交代的,护送任务是绝密,决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你没有遵守诺言,所以我在你鬼鬼祟祟敲他房门时就通知父亲,安排人把他们两人,还有房中服侍的人□□起来了,明日之后再做定夺。”   徐泰则一下就急了,道:“可是,我哥哥明日要参加会试,不能就这么毁了他的心血和前程!”   徐夷则道:“明天的会试还是不去为妙,你以为始毕利可汗的人不会声东击西吗?扰乱一处,将禁军的人手调拨开来,正方便他们对我们下手,会试考场洋洋千余名未来的栋梁之才,岂不正是绝好的机会?你若要让你哥哥去送死,就让他去吧。”   徐泰则呆立在原地,愣愣道:“那……朝廷怎么不将会试延期,或是让咱们晚些护送他们过去?”   徐夷则笑了一声,道:“若不放着一个明确的靶子供他们瞄准,他们满京城地祸害,不如集中在一处一网打尽,咱们觉得那些人是栋梁,可放眼海内,不过是可供陛下利用的工具罢了。”   徐泰则默然,心说还要想个法子劝说徐丰则别去考场,可眼看着过了子时,已到了集结的时刻。   ···   冉念烟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看天色才过寅时。春碧将她叫醒时,溶月和流苏正在门前和什么人理论,不过很快,她们都没了声息。   她们骤然倒在地上,又不见伤口,八成是被迷翻了,春碧正要说“大胆”,却被冉念烟拦住了。   能毫无征兆地闯入的,绝不是外鬼,一准是内神。到这一步,已没有废话或咒骂的必要了,不如好生问问他们所来为何,即便是死,也是个明白鬼。   谁知那些贸然闯入的人也很客气,一不高声呵斥,二不动粗,只是把门窗封死。正房里也传来了动静,郝嬷嬷出来问,那些人只说让她们先进房,这都是国公爷的吩咐。   徐衡为什么要严守梨雪斋?还未等冉念烟细思,便有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了出来。流苏自然第一个拦在他和冉念烟之间,问那人:“既然是国公爷的吩咐,你也该知道我们小姐是国公爷的外甥女,何不解释清楚所为何来?”   那个头领模样的人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冉小姐也不必惊慌,只是明日之前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冉念烟心说这并不是什么苛刻的要求,久居深闺,一日内足不出户也是平常事,却不知他们还带来一个人。   那是穿着一身靛蓝儒衫、背着书箱的徐希则,正执拗地抵抗着身边的人。   “希则表哥?”冉念烟颇为不可思议,“你稍后还要去考场,怎么会在这里?”   徐希则看起来也格外气恼,咬牙道:“不可理喻!我本来已经在去考场的路上了,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把我拐到这里来!你们是大伯父的人,为什么要阻拦我去考试?”   那个头领模样的人躬身道歉,却并不因此有丝毫歉疚,徐希则没有办法,一旦要叫出声,那些人就拿出迷倒流苏、溶月的迷药威胁他,因为还抱着一丝能被人发现后逃脱的念头,心想万一真被迷倒了,就铁定错过了今天的会试,因此也不敢过分地挣扎。   可是眼看日头渐高,整座梨雪斋都陷入静默之中,好似被遗忘了似的。   徐希则颓丧地坐在冉念烟身边,喃喃道:“算了,至多再等三年,可是伯父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冉念烟道:“这就要问你了。”   徐希则想到了昨晚弟弟那段被打断的话,福至心灵,眼见徐衡的人都守在门外,便小声和冉念烟说了来龙去脉。   “难道大伯父还疑心我会告密?得了,这回丰则族兄那边一枝独秀,我是要被传为笑柄了。”徐希则苦笑道。   冉念烟道:“你被关在这里,家里人却不闻不问,怕是已经默许了。”   徐希则无言以对,眼看着日头一寸寸向西移去,终于,有人走近梨雪斋的院子,和看守说了些什么,那些人才行礼离去。   首先是正房的门被打开了,母亲好言安慰了冉念烟一番,依旧不许她出去。   徐希则当下告辞离开,却发现家里的气氛已然变得不同以往,隐隐听见哭喊声,却是从南府那边传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徐希则问一个小厮。   小厮手捧着一只漆盒行色匆匆,仓促地道:“是南府的丰则少爷受了重伤了。”   徐希则一时没能消化这个消息,高声重复了一遍,小厮见他这样的神色,疑惑道:“您不是也在考场吗?怎么会不知道突厥人暗中纵火,丰则少爷仅仅是受伤,还算好的,不知多少人因此殒命了呢。”   徐希则这才醒悟过来,这便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忽然想起徐泰则说起那两位突厥来的贵客,他好似想起什么,也顾不上去父母那里请安,连忙回到书房里翻找往年的邸抄。   他赫然发现,原来他们今日护送的那两个人就是突厥先王昆恩可汗的妻儿。他们来到大梁国都,又和徐家牵扯上关系,不就等同于引火烧身吗?      ☆、第六十四章   南府那边乱了套,北府这边也没消停。   徐衡护送昆恩可汗旧部入朝觐见的事已经传开了, 徐太夫人原本便知道儿子有事隐瞒, 却不想会这么严重。   “听说那边的丰则少爷不好了呢, 还不是国公爷连累的。”荣寿堂门外的回廊下,两个侍奉茶水的小丫头偷偷咬耳朵,却猝不及防挨了一记巴掌,一抬头,却是四夫人李氏,身后还跟着二夫人和三夫人。   “没王法的东西,少爷好不好轮得到你来指摘, 你还知道叫声爷,那也是你该说的话?”李氏骂道。   闻莺听见了动静, 从正房走出来查看,急忙拉开二人, 道:“四夫人快进去吧,这些没遮拦的东西, 别脏了您的手。”   小丫头只管倔强地掉眼泪,李氏瞪了闻莺一眼, 便同何氏一起扶着曲氏进门了。因为知道徐泰则也牵连其中,曲氏便好似天塌了一般,一会儿埋怨徐衡不先和家里打声招呼,一面又庆幸徐希则今日错过了会试,否则难保不是第二个徐丰则。   此时,徐太夫人也无心称病了,换好了衣裳在正房和家中几个卿客相公商议,寡居的何氏听见了,不免退后一步,曲氏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回避,随后妯娌二人在绕过屏风。   徐太夫人招呼两个媳妇坐下,几个请客相公倒谨慎,忙要告辞,却被徐太夫人摆手拦下:“坐着吧,时候特殊,咱们里里外外一起商量商量也好。”   众人皆看着曲氏,曲氏只好道:“也好,我还想向诸位先生打听一下,大伯他们可还安好?”   一个卿客道:“现在人还在宫里,国公爷、大公子、三公子那边都没消息。”   徐太夫人道:“这种时候,没消息反倒好,起码他们不辱使命,顺利送人进了宫中,否则就是人没事,皇帝怪罪下来也不是玩笑。”   李氏道:“可不是嘛,我们老爷也派人回来通报了一声,说是不用心焦,都没事的,就是那几个突厥人潜伏在京城,以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锦衣卫出手还不是一转眼的事。大伯也是好心,把希则留在家里,这才没撞上这宗祸事。”   闻莺不知何时也进了正堂,道:“那泰则少爷便是合该撞上祸事的了?”   闻言,李氏大怒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下去!”   徐太夫人也知道闻莺话里有话,可四夫人的话也未免太不成体统,道:“你先下去吧。”   李氏抬头看曲氏时,果然发觉她的眼中多了几分提防。   今日这事虽成功了,可突厥人知道路线和时间,就证明朝廷机要中有内奸。徐希则没去会试,必然是提前得了风声才留在家中,皇帝若要追查起败露的元凶,一定少不了他们二房,横竖是和李氏的儿子无关了。   李氏掩着嘴,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闻莺出了门去,指着方才被李氏打的小丫头道:“也是你们不长进,何苦在这儿嚼舌根子。”吓得小丫头一哭。   另一个小丫头叫住了她:“姐姐去哪?”   闻莺道:“去看看表小姐那边,阖府都得了信,唯独姑奶奶不喜欢出来走动,还未必知道呢。”   闻莺赶到梨雪斋时,却见徐希则居然也在这里,正拿着一份旧邸抄说着些什么。   闻莺上前道:“少爷怎么在这儿,二夫人正记挂你呢,快回去看看吧。”   徐希则一见是她,才和软了声调:“我娘现在哪里?”   闻莺道:“二夫人在荣寿堂和老太太商量对策呢。”   徐希则哼了一声道:“朝廷里的事,莫说她们能有什么对策,连爹和叔父都一筹莫展。算了,你去回报一声,我稍后就回去。”   闻莺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冉念烟,道:“少爷和表小姐说什么呢,别吓坏了她。”   徐希则道:“她能被我吓坏吗?是她吓坏了我才对,人□□理比我还清楚,只是装着不说罢了。”   闻莺心说这里终究不是冉念烟自己家,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家住着,凡事谨慎收敛些也是应该的,希则少爷何必当着她的面张牙舞爪呢,只是想想,闻莺便告退了。   她走后,徐希则才道:“表妹,你说清楚,护送昆恩可汗妻儿进京的事,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冉念烟觉得他是震惊之余疯了,竟为了没影的事揪着自己不放,冷哼一声道:“你弟弟和我说的。”   徐希则道:“不对,泰则连在我面前都是遮遮掩掩,怎么可能和你说这些事,别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   冉念烟也笑了,道:“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底细,表哥何不说说清楚。”   徐希则道:“我只问你,你奶娘原来有个儿子,去年不在府上了,他是去哪了?”   冉念烟道:“去别处当差了,他本就不是徐家的人,即便是,也不必向你通报。”   徐希则道:“他分明是投靠了那个姓刘的阉人,那阉人刚接任掌印太监一职,东厂锦衣卫哪个不左右逢源?加之今天的事,大伯父若不是知道你暗中和刘梦梁有来往,何必命人看管你一宿,我劝你以后少管徐家的事,更不要把徐家的事往外传。”   冉念烟听得心烦,徐希则的推断并不是没有依据,只是和事实相差太远,待要说什么,却见门又开了,是母亲站在门外。   徐希则的无名火瞬间熄灭,毕恭毕敬问过姑母安泰,却见徐问彤并没理会,落座后方才道:“你的言下之意是,护送昆恩可汗妻儿进宫一事是盈盈传出去的?她才多大一个人,能懂什么,若是传,也该是我传的。”   徐希则连忙摇头道:“不敢。”   徐问彤道:“不敢什么?”   徐希则道:“不敢毁谤姑母,是侄儿一时气昏了头才对表妹无礼。”   徐问彤道:“你是怕有人把这件罪过算在你头上,所以才疑心我们母女吧。放心,主事的是你的亲伯父,堂哥亲弟都在其中,还能真害了你不成?”   说话间,却见徐安则也来了,想必是闻莺叫他过来的,他见这边烟消云散,便不多话,借着二夫人寻找徐希则的由头把人请走了。   留在房中的冉念烟心中有种不可言说的感觉。   多年来母亲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头一回与人起了言语上的争执,竟是替她解围。这件事的意义并不在于徐希则多难对付——其实他的这些猜想根本经不起推敲,待他回去细思后便会明白是自己冤枉了她,而是在于母亲心里果然还是有自己的。   冉念烟想着想着,竟掉下泪来。   母亲抚着她的头顶,叹道:“你在外面操持这些事,真是难为你了,可我自问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冉念烟啜泣道:“只是娘没有心思罢了,从前家里那么多大事,哪件不是娘料理的?”   徐问彤知道她口中的家里指的是冉家,并没接话,只是道:“你近来忧心薛氏中饱私囊那件事,查的怎样了?”   冉念烟道:“他们贪图那一星半点的东西何足忧虑,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姑且待之,他家那位案首就快把天捅破了。”   徐问彤到底是良善之人,略微迟疑半晌,才道:“他和此事没有牵连,何必枉杀好人。”   冉念烟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蛇鼠窝中焉能有一个好人?娘亲想必还没听说他上书弹劾谢家一事,檄文中竟指出谢昀招待他时曾口出大不敬之言,直指陛下登基后疏远旧臣,昔日南山七友中有人心怀不满。且不论是否属实,便凭着他这等恩将仇报,也是其心可诛。”   南山七友如今个个高官厚禄,若真是心怀不满,大概就只能是为了当年被陛下满门抄斩的挚友裴卓,而此人正是当今圣上的逆鳞,不可触碰。   母亲于是不再多问,只是劝她万事小心,必要时及时收手,莫惹祸上身。   倘若皇帝真被触怒了,作为南山七友中冉靖的女儿、徐衡的外甥女,以及谢迁未过门的儿媳,她的处境也并非十分安全。   ···   徐衡带着子侄从宫中归来前,徐家先迎来了更出乎意料的人。   说是不速之客原也不恰当,来人正是嘉德郡主,此时的她已换下了平素穿着的素服,换上曾经的鲜丽衣饰,在荣寿堂拜见徐太夫人。   无论她为何突然回到徐家,能在危难之中前来,总算是让人欣慰的。   说是拜见,可因对方是皇亲,不过是行了万福礼,不必行全套大礼。   徐太夫人问道:“郡主可是从城外山陵直接回城的?”   嘉德郡主道:“并非如此,我是从宫中回来的。”   徐太夫人心下一紧,却听她道:“母亲不要担忧,皇兄虽因护送之事暴露而迁怒于公府,可心中却也明白此事与公府上下无关,内鬼很可能是出自别的环节。”   徐太夫人道:“那衡儿他们何时能回来?”   嘉德郡主道:“他们还要先到太子处禀明原委。”   徐太夫人不解道:“虽然是太子属官,却何必单独向太子禀报一边,有宫监代为传信不就可以了?”   嘉德郡主道:“且不说这事,还有一事也是令人费解——皇兄下旨,要将那位苏勒特勤留在镇国公身边,同他的旧部哥舒一起担任大梁的军职。”      ☆、第六十五章   以外国王子为臣,并非没有先例。汉朝孝武皇帝封匈奴休屠王太子金日磾为光禄大夫, 胸怀之广彪炳千秋, 后来金日磾平定叛乱、辅立幼主, 堪称大汉的中流砥柱,亦是千载之下一段佳话。   乾宁帝意欲任用昆恩可汗之子苏勒特勤,兴许就有效仿前人之意。   可此一时彼一时,汉朝的金日磾已无复国之志,而苏勒身为突厥正统,肩负的使命远非他一人能决定。   同样是凭借大梁的扶持夺回突厥王庭,称臣与不称臣全然是两种处境。   倘若苏勒选择归顺大梁, 突厥子民可否接受一个曾在他国为臣的人成为他们的可汗?   徐太夫人皱眉道:“陛下真有此意?”   嘉德郡主道:“其实这不仅是皇兄的想法,更是兵部尚书谢大人首先倡议的。”   徐太夫人十分惊讶:“哦?竟然是他?”   既然是谢迁的策略, 以他沉着多谋的为人,想必另有深意。   嘉德郡主道:“此人虽是突厥的王子, 却因被叔父篡夺了可汗之位,自少年起便流亡在外, 名存实亡,便是将他推举上位, 也不孚众望,不如在大梁领受一个爵位虚衔,名义上可调兵遣将,跟着大梁的将领在西北边境打几场胜仗,先标榜起士气与名声,到时再北上讨伐始毕利可汗,旧日臣民岂有不宾服的道理?”   由此,大梁也可借此机会再次中兴。   徐太夫人道:“知易行难,谢尚书此举还是冒进了。”   嘉德郡主向来偏心自己的皇兄,道:“母亲此言差矣,若凡事萎靡不前、一力求稳便是最好,圣人又怎会有‘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样的教诲?”   徐太夫人知道她的执拗劲头又上来了,也不再纠缠,只等儿子回来,看他如何说。   ···   紫禁城端本宫外,暗红的宫墙仿佛延伸到天外的尽头。   两个同样高挑挺秀的少年立在宫墙下,随视线愈发收紧的高墙将他们的身影压抑成渺小的两段光影,可在这格格不入的宫闱中,他们的脊背却从来都是笔挺的。   也许是出身行伍的缘故吧。其中更高一些的少年是镇国公的长子徐夷则,他知道这迷宫样的宫闱,不过是一只华美的盒子,用金锁将内外的人隔开。   何况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上一世,他曾在此度过很漫长的光阴,他并不是这里的主人,却可以操纵它的主人做任何事。人们常说弄权者不得善终,他却不以为然。   别人是弄权,他是摄政,怎么能同日而语。   另一人,他的堂弟徐泰则却显露出一丝敬畏,外表上的沉着更多的是为了掩饰不安。   就在高墙的背后,太子居住的端本宫内,他的伯父正在和太子密谈,那位被他们千辛万苦从西北护送回京的苏勒特勤也在其内。   徐泰则真想和堂兄说说话,缓解心中的焦灼,可惜他只剩下挺着背装作若无其事的力气,在这暗红色的漩涡中,纵使没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不敢有丝毫不规矩。   人们称皇帝为天子——天是无处不在的,而此时头顶上那赤红的晚霞,似乎正应了皇帝方才的怒气。   苏勒特勤并不像领受虚衔,皇帝觉得自己失去了对时局的掌控。   胡思乱想间,宫门开启,两个面目刻板的宦官走了出来,照本宣科似的开口道:“太子殿下与镇国公相谈甚欢,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讲。殿下命宫人在配殿设宴,请二位公子入席。”   徐泰则迟疑地看着堂兄,尽量用眼睛表达自己想说的话——里面情形究竟如何?   镇国公一个板上钉钉的滕王党,能和太子相谈甚欢?滑天下之大稽!   他还在使眼色,徐夷则却已谢过两位宦官,跟随他们进门了。   徐泰则重新挺起腰杆跟上去,的确,这种时候还纠结那些有什么用?太子相邀,他们还能驳太子的面子吗?   是凶是吉且看天命了。   两个太监连头都没抬,却能感知两位公子身上透露出不同的态度,毕竟他们就是赖此为生的,不需看人脸色,只要听听脚步、动动心眼,就能将一个人的所思所想猜出八九不离十。   大公子徐夷则稳健笃定,三公子徐泰则勇气虽佳却差着火候。   算算徐夷则今年也才十九岁,可他怎么就不畏惧呢?何况他那副不讨喜的长相——担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罪名,若不是皇帝看着镇国公的面子,是绝不会委任此人一官半职的。   兴许气数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太子生来羸弱多病,端本宫也是一样,西方明明余晖煌煌,这座宫室却已先一步进入黑夜,甫一踏入门槛,便觉出阴冷透骨的气息。   宦官引着二人进了配殿,殿内轩敞开阔,因已上了灯烛,火光映着晶亮的银质杯盏,一面雪光耀目,驱散了晦暗的压迫感,头顶上嵌着碧绿贴络华文的井口天花莹然若翡翠,虽是东宫配殿,却已如蓬莱仙宫般令人瞠目。   没时间任由他们细看,乐官们已吹打起单调舒缓的雅乐,指引他们入席,菜肴是光禄寺准备的,花样繁多却谈不上可口。   这种时候,就算是玉粒金膏,也没有仔细品尝的心思。   就在此时,正殿传来一阵骚乱声,两个宦官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让两位公子稍安勿躁,不必惊慌。   “殿下请大公子近前叙话。”   徐泰则吃惊地看了眼堂兄,自言自语似的道:“那我呢?”   宦官道:“请三公子在此稍候。”   徐泰则无话可说,默默目送徐夷则离开,却见到一个宦官拿着一张丝帕,从正殿向宫外飞也是的逃走了。   正殿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药香,枳实黄芪的苦涩气味已渗入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瓦,因为太子有眼疾,不宜多见光,只有两盏昏暗的宫灯聊作照明之用。   徐衡立在下首,年约弱冠的苏勒特勤则赐座于正中的靛青销金的纱帐外,断续的咳嗽声从帐中传来,徐夷则便向着那处跪拜行礼。   “平身吧。”太子道。   徐夷则起身,退到父亲身后站定。   前面传来纱帘的窸窣响动,太子竟命人将帐子放开,随后,极难得地带着兴味打量起堂下的两人。   昆恩可汗之子苏勒,生的长大白皙,面目如刀削斧凿,双眼炯炯然无所畏惧,倒是有王者气象,可惜是自小在逃亡路上长大的,倒是愧对了他的出身。   再看徐夷则,面目柔和些,眼神内敛,却不知这柄宝剑出匣后会是何等锋芒乍露。   再仔细看看,两人竟有三分相像,太子垂头自嘲一笑,想来是最近目力又差了些,专能看出些世上没有的事,只怕再有几日,连郑氏鬓边的簪花都看不清了,一定会找她埋怨。   带徐夷则入殿的两个宦官被屏退,空阔的殿宇中只剩下四人。   “你虽坐在下首,却着实是我的兄弟——”这话太子是对苏勒说的,见他微微拱手,用大梁的礼节表示不敢当,太子才继续道,“从今日起,就由我身边的徐内率陪同你了解大梁朝野之事,你虽惯习中原语言,可身边有个人能说说乡音,到底是好事。”   苏勒受宠若惊一般,道谢连连。   徐衡心中暗叹,之前叮嘱他要察言观色,如今的表现却有些过于奉承了,反而显得不真。   太子面色微变,心中不由得想起巧言令色这四个字。   莫非是镇国公府与他有勾结,此举正中了他的下怀?   谁知徐夷则上前一步,跪地道:“回禀太子,特勤来时路上常常担心京中没有知己,恰好与臣相谈融洽,臣便向特勤略叙我朝都城中可堪称道的盛景人物,相约一同寻访,如今太子竟能体察特勤心中所思,其中抚爱之情,莫说特勤殿下本人,连微臣都感佩异常。”   太子轻笑一声,“原来还有这样的机缘,既然苏勒特勤醉心山水,不如去镇国公家的别院小住,我曾听我姑母提起过,那里重楼绮户,山水相宜,不亚于内苑禁宫。”   听他提起嘉德郡主,徐衡想起她应该已经回到府中了吧。   今日在御驾前,听陛下偶然提起,原本对奏畅达的徐衡竟有些失魂落魄了。   如今伊茨可敦与苏勒特勤公然回朝,有些事恐怕更难隐瞒,尤其是对于嘉德。   他已骗了她半生,也耽误了她半生,明明背负着愧疚,却不得不为了更沉重的真相继续下去。   再看儿子英挺的背影,他方知一十二年如弹指,手中剩下的机会已不多了,既然已经赔上了半生,不如成全他到底。   太子又从容矜持地闲话几句,最终在他愈发难以掩抑的干咳声中,结束了今日的长谈,彼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在配殿久候的徐泰则已经心急如焚,以至于见到他们出来时,不能自制地又哭又笑起来,却被徐衡一个眼神抹杀了所有情绪,捂着脸暗暗感谢诸天神佛。   出了玄武门,便能看到镇国公府的车马在夜幕笼罩下的天街上等候,后面还跟着一辆被锦衣卫严守的轩车,那便是护送苏勒离开的。   “匆忙一整日,到了月上中天分手时,也没空说半句话。”苏勒对徐夷则说道,用的是突厥语。   他也无须欲盖弥章地用汉话,能派来保护他的人,哪个不精通突厥语言?就连徐衡,也因久在西北边关,可以毫无障碍地明听懂大部分突厥话。   两人握了握手,微凉的夜风拂过,就像在草原上,苏勒不禁想起了十二年前分别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人死去时的样子。   那时他们身上沾满了那个人的鲜血,湿润黏腻的皮肤让风显得愈发冰冷彻骨。   “明天还能再见。”徐夷则的话从容如水,并没太多感触。   苏勒笑了,是啊,明天还能再见,此时此景,终究不复十二年前的仓皇狼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好多人明天开学orz   ☆、第六十六章   四周的锦衣卫显然不了解他们谈话中的深意,以为仅仅是少年友人之间简单的告别。   徐泰则也没有过多好奇, 只是听说明天还要再见到苏勒, 有些拿不准太子的意思。在马车上, 他终于忍不住问起在端本宫中时,太子究竟说过什么。   “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不用告诉我了。”他察言观色地看着徐夷则的每一个表情。   徐夷则道:“可以告诉你,不然镇国公为何主动乘马,车里只留你我两人?就是腾出时间让我告诉你今天的事,回家后就要装聋作哑,不要再提起。”   徐泰则了然地点点头, 想问是不是连祖母也不能知道?却发现徐夷则话语中有一处古怪的地方。   “镇国公?咱们自家人说话,你就不必图这个虚名了, 倒显得生分。”徐泰则随口道。   徐夷则却有些恍惚,忽而又释然道:“一时叫顺口了。”   说罢, 他便将太子安排他追随苏勒特勤之事简要道来。   一路车声辚辚,整座城池都入睡了, 只有他们还在奔波。回到家后,自有徐衡去荣寿堂问安, 徐衡思及嘉德郡主今夜在府,便将徐夷则打发回崇明楼,免得相见后徒生是非。   徐夷则刚进院门,笔架就已迎了出来,听说他们今日面圣了,既得意又埋怨地道:“少爷要办这么风光的事,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怎么,连我都信不过吗?”   徐夷则只是笑笑,没回话,笔架也不过是自说自话发发怨气罢了,一边帮他收起刀剑,一边道:“少爷,陈青少爷来了,已候了半宿了。”   徐夷则并未觉得十分惊讶,只是解下累赘的官服,步入正房。   一进门,果然见稍显冷清狭小的房屋中,陈青坐在八仙桌前翻看一本册子,册子的封皮上并没有署名,也并不厚重,就像是人们平常用来随手记录的手记,然而他看得入迷且津津有味,好像在看一本十分有趣的书。   听见脚步声,陈青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将册子倒扣在桌上。   “你回来了?”他问道。   徐夷则在他对面落座,并没回到这个很明显的问题。   陈青笑了,道:“怎么样,太子殿下是不是让你和那个突厥人相互监视?”   徐夷则道:“你总能看破很多事,让我感觉很危险。”   陈青道:“你要是为此想杀我,那我看你最该杀掉的是你那位表妹。”他顿了顿,“徐希则找过我了,他来看徐丰则时向我问起过,是不是我和那位表妹说了什么话——亏他敢猜,竟以为是你把护送苏勒特勤的消息透露给我,我泄露给你那位表妹的。”   徐夷则道:“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嫌疑就能洗清了。毕竟陛下很在意泄密的事,可惜他更不愿相信是锦衣卫中有人背叛了他,因此尽力从徐府入手,自欺欺人罢了。”   陈青啧声道:“你倒是很可怜他。”   徐夷则道:“半老的人,还要为这些汲汲营营劳心,我是同情他。”   陈青挥挥手里的册子,“所以你就花了十年时间写这个玩意儿?”   徐夷则道:“这是给我父亲准备的。”   陈青道:“你这么多年一直上书镇国公,且事事不出所料,看来你预料起事情来比我准几分,只是我看你在上面写,不要立滕王,应该改立齐王,这是怎么回事?你父亲可是滕王旧党,难道会为了你这番诡辩放弃多年经营的心血吗?”   徐夷则道:“无论是文臣、武将,抑或是了无根基的寒门子弟,虽有投机者,不过大多数人所求的并非是己身的富贵荣辱,而是希望大梁能够如日中天,将国运延续下去,所选的储君也当合乎此道。   “如今世家支持太子,为的是强调礼法尊卑,用立嫡的旧法笼络人心。武官支持滕王是为了收复西北失去的河套诸郡,使金瓯永固,边警长宁。寒门子弟是恨透了世家把持朝班的旧规,支持最无依靠的齐王殿下,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改天换地的机会。”   陈青道:“你也要改天换地?”   徐夷则道:“我并没有太多愿望,可是无论太子还是滕王,显然不适合那个位子。如果不在先期安排好一切,之后总有人要拨乱反正,于国于民伤害更大。”   上一世,就是在太子即位、改元定熙后,武将被一一清算,连开国功臣徐家也在其列,最后还是因西北陷入僵局,无人可用的情形下,定熙帝才万般无奈地重新启用徐衡。   可若是滕王即位呢?正如他在上书徐衡的谏议上所说的,滕王依靠武将入继大统,日后少不了武将佣兵自大、皇帝却因忌惮而不敢削减藩镇的局面,如此一来心腹大患突厥尚未解决,国家又陷入四分五裂的残局。   齐王萧穑看似暗弱,实则中立,也是最可塑的,一旦登基,寒门一时不敢妄动世家与武将,彼时三股势力即如三足鼎立,势均力敌,大梁就可在变动中寻得稳定。   陈青将册子扔在桌上,叹道:“你还真是费心了。只是不知这朝廷还值不值得你殚精竭虑。”   徐夷则道:“哪是为朝廷,都是在为我自己。”   如果不是太子即位,如果苏勒能顺利回到草原继承可汗之位……他上一世错过了很多两全其美的选择,那些并非他能力所能及,然而如今他正见证着一切都依照期待中的正轨,平稳地演进着。   苏勒安全来到京城,不似之前那般死在北通州山中幽僻无人的茅屋中。定襄一战未能胜利,突厥士气高涨,乾宁帝在危机中意识到武将不可或缺的地位,并不像前世那般钦定太子为储君,而是依然在太子与滕王间犹疑不决。   只有寿宁侯冉靖……   只有她的父亲,这是他没有算到的一环。   他本以为在西北阻止镇国公驰援定襄可换回冉靖的性命,谁知竟牵扯出一个薛氏,并致使徐问彤携女大归。   莫非人与人的缘分自有深浅,与境遇无关,只是时间到了。   那么他和她呢?前生的缘分仅存在于他一个人的执着中,今生纵使没有了萧穆,上天是否就会垂青他们三分?   陈青知道他有心事,便默默告辞了。   今夜南府依然人心惶惶,因为徐丰则的伤势颇为严重,依旧需要郎中日夜守护照料。   他是徐柔则的亲兄长,想必徐柔则正在病榻前焦急等待,不知现在又是何等憔悴难过。   陈青竟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争气,居然羡慕起一个将死之人。   若刨除他对徐柔则那一厢情愿的缘故,徐丰则就此殒命也许是最省力的结局。楚国公府血脉单薄,若只论起续娶的卢氏膝下这一支,在徐丰则之前唯有徐恒则一人,却也不长于举业,在仕途上殊无建树,反而不及刘氏所出的徐牧斋一脉。   徐恒则虽有子息,可尚且年幼。倘若除去徐丰则这一极有可能蟾宫折桂的二房长子,楚国公府的所谓正宗便如强干上的弱枝,迟早会在合适的时机被徐牧斋鲸吞蚕食。   现在徐牧斋之子徐沂已回到京中,制艺虽比不上同辈的徐丰则,却远优于寻常人,登科入仕并无困难。陈青走出崇明楼,院中孤灯一豆,是小僮笔架倚着薜荔横生的木槛睡熟了,想必是等着送他,却没料到这场对话迁延到夜半。   他才没有徐夷则那种莫名的同情。   几乎是任性使气,他上前打醒了笔架,笔架睁开惺忪的眼,一时还不知今夕何夕,搓了几遍脸才看清眼前的人。   “陈少爷……你出来了?”   陈庆没理会他——既然徐夷则不愿意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也一样懒得应付。   笔架见他神色不对,也不废话,径直把院门推开,道:“门还留着,陈少爷快走吧,等下第二遍上更,会有人来查的。”   陈青嗤笑道:“还有人来查,倒像个大姑娘的闺房似的。”   笔架道:“您可别开我家少爷的玩笑了,今天郡主回来了,手下那些取巧卖快的势利鬼也勤快起来了。”   陈青道:“也不知道她怕什么?怕我们秘密起事反了她?”   笔架道:“看您又说不中听的话了,谁敢反她,反了她,还不从外面发派一路禁军直接扫平了我们这儿啊——我们少爷只剩这栋楼存身了,您也帮着积点德吧!”   陈青笑笑,便不再逗他,推门向仅有一墙之隔的南府走去,那里有一扇门半掩着,是他提前买通下人为他留下的,任他来无影去无踪地穿行。   夜色深浓,墙角处,一道黑影微微侧身显出了半分行迹。      ☆、第六十七章   那道黑影慌张地跑到嘉德郡主房中。   嘉德郡主虽已回到镇国公府,却依旧不愿轻易和徐衡修好, 便以尽孝为名宿在荣寿堂的暖阁中。   那道黑影跑过正堂时, 坐更的周氏探头看了看。上了年纪的人都睡不沉, 徐太夫人已经醒了,坐起身问了声“谁”。   周氏回头对槅扇内道:“看样子是闻莺,刚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见巡夜的来了,赶紧躲回来。”   徐太夫人笑道:“原来是她,看她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配个人了, 免得一个个好孩子都陪我这个老婆子挨日子。”   周氏道:“老太太又说谦虚话了,几位爷都那么孝顺, 您多大的福气呢,如果您是挨日子, 可让我们怎么活呢?”   徐太夫人道:“他们三个到都还好……只是最近常常想起我那三儿。”三儿正是已过世的三老爷徐径的小名,“我这四个儿子, 老大就是一块热不了的铁,老二心眼多, 私心也多,老四当爹的人了,还是孩子气,被我惯坏了。只有三儿最好,也最像他父亲,我常常想,他若是还活着,不说我跟着高兴,单说我那媳妇和孙儿,也至少有个依靠。”   周氏道:“老太太有这等心,三夫人怕是要感念一辈子了。”   徐太夫人翻了个身,道:“你就是会说宽心话,怕顺着我的意思惹出我的眼泪来。我要她那份感念做什么,只求她不觉着徐家委屈了她,我这几个媳妇,最成才的就是她,偏偏不得好命,也不能插手家事。”   周氏赶紧道:“二夫人也很是孝顺呢,这些日子郡主不在,老太太又病着,家里外头都是二夫人一力操持。”   徐太夫人道:“怕是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了,他们两个凑在一起还能能有什么好事?不过是没办法,只能靠他们,难道还能指望着老四媳妇败家不成?”   周氏知道现在不是帮二夫人说好话的时机,反倒惹出了老太太的闲话,好在是没被别人听去,赶紧改口道:“如今可就好了,郡主回来了。”   徐太夫人幽幽叹道:“还有的闹呢。”说着,便似睡着了一般,渐渐没有声息。   ···   闻莺提着裙裾悄然来到嘉德郡主门外,门内的侍女听到脚步声,第一时间出来查看。   这是她们在守陵时养成的习惯,那里虽是行宫,有禁军看守,可毕竟是荒山野岭,又守着大梁开国至今的十几座帝后山陵,总觉得心中不宁的。   她们是嘉德郡主离开徐府后才被皇帝派来服侍的,并不认识徐府的人,又因原本是宫人,自然看不起公府里的丫鬟,打量了闻莺几眼,冷冷道:“郡主歇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闻莺抚着心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姐姐去通报一声,只说是从崇明楼来的。”   那侍女见闻莺不像是空口说白话,也不敢轻慢,嘱咐她在门外等着,小心翼翼地进去回话,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才出来,招手示意闻莺进去。   闻莺悄无声息地来到暖阁中,见嘉德郡主已经披衣起身,长发散乱,似乎还未完全醒来,身边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女子,正帮她加衣。   闻莺凑上去行礼,嘉德郡主指指一旁的脚踏。   “深更半夜的,难为你了,坐下说吧。”   闻莺慢吞吞坐下,仰头望着嘉德郡主阴晴难辨的脸,道:“奴婢只一句话,说完就走。”   嘉德郡主并未看她,让侍女帮自己按太阳穴,含含混混应了一声,“嗯,听着呢。”   闻莺垂头,心说她也没把自己当个人看,自己又何苦巴巴地跑来献殷勤,还搭上了陈青那边的人情,徐青萍可不是好惹的,若叫她知道,还不扒去她一层皮?   越想越觉得自己莽撞,没想好前因后果就来了。可来都来了,又提起了崇明楼,什么都不说就回去,一定要被怪罪了。   她垂目道:“奴婢方才从崇明楼下经过,见有人从院中走出。”   嘉德郡主并没表现出过分的兴趣,只是淡淡道:“说明白些。”   这便是她的事故之处,若是急切的追问,一是显得她过分关心那个庶子的近况,与身份不合,二是会被眼前这个丫鬟拿住把柄,既然能想出如此投机钻营的门路,想必不是良善之人,三分提防是必须的。   闻莺心中正打鼓,被她一催促,恍惚间想起一个人,若把都责任推到这个人身上,想必惹不出事端来,便笑道:“奴婢说与郡主,郡主千万不要和人提起。”   嘉德郡主道:“依你。”   闻莺思索着道:“我方才见到姑奶奶家的小姐从崇明楼出来,觉得古怪,就来郡主这边通报一声。”   嘉德郡主毕竟是徐夷则的嫡母,知晓这些事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这人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   “你说的是盈盈?”她皱眉道。   闻莺并不敢直视她的眼,匆忙点头道:“正是,正是。”   她把冉念烟推出来做挡箭牌,原因有二。其一是嘉德郡主与徐问彤关系融洽,情同姐妹,爱屋及乌,对冉念烟也很是怜惜,这几年她人虽不在,却每年都少不了差人给冉念烟送来年节贺礼,闻莺都看在眼里。其二是冉念烟毕竟年纪小,又是个外人,就算嘉德郡主想发落追查,也要看太夫人的脸色。   嘉德郡主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侍女领着闻莺离开,顺手抓了一把钱给她。闻莺伸手接过,好奇地问道:“姐姐们可是宫里人?跟郡主多久了。”   那侍女上上下下瞟着她,道:“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我要是郡主身边得力的人,还会被派出来送你?你想走她的门路,也该知道里面那个才是你的正路。”   闻莺闻言,回头虚望了一眼,因门已合上了,只能凭记忆回想起方才郡主身边那个帮她加衣的人。   一眼望去,那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容貌平平,气质端凝,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那侍女道:“你可别小瞧她,她可是太后娘娘留下的人。”   闻莺还想打听,那个侍女讳莫如深一笑,转身离开了。闻莺心里发慌,好似飘在虚空中,空落落的看不到底。她眼看着徐太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即便没有病,年纪这么大了,早晚会有撒手的一天,可她呢?按规矩,把老人发送走的丫鬟都要哭灵守孝三年,然后给几个钱打发出府去,让家里自行婚配。   三年,她耽误不起,也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嫁给一个不知来路的男人   她要借机跟嘉德郡主攀关系,整个徐家也只有她敢和国公爷叫板,如果她觉得自己有用,把自己要过去,谁还敢说不?   闻莺心里不痛快,只觉得嘉德郡主对她不公,却忘了,自己说的本来就是假话,汲汲营营之人的真话尚且换不来尊重,何况是临时编造的无稽之谈?   闻莺久久不肯离去,第二天一早又赌气似的过来,却见昨晚那个侍女还在门口侍奉,闻莺刚要开口,就被她止住了。她指指房里,小声道:“姑奶奶在里面。”   闻莺呆住了。   ···   嘉德郡主身边的素瑾姑姑来到梨雪斋时,冉念烟刚从梦中醒来。   窗外鸟语清脆,她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溶月做针线,春碧见天色亮了,顺手把蜡烛掐灭。   “这么早就有人来了?”冉念烟拥着薄被轻声道,“我听见院里有动静。”   流苏正帮她薰衣,闻言出门查看,回来后神色却有些古怪,说是素瑾姑姑来了。   冉念烟不安地反问:“姑姑?”   从前在宫中的经历让她立即意识到这个称谓的与众不同之处。一般人家的奴婢,年轻时称作丫鬟,及到成婚嫁人后,便跟着丈夫的姓氏称为某某氏,资历再老些的就能称为嬷嬷,比如母亲身边的郝嬷嬷。   可姑姑这种叫法,只存在于皇宫或者王府中,因为许多宫女宦官们不能外出婚配,凡是当差满六年,且升任一宫主事的,宦官称为管事牌子,平时叫做总管,女子则被称为姑姑。   “这位素瑾姑姑是宫里来的?”冉念烟道。   流苏点头道:“我留心打听过,曾经是服侍老太后的,后来自请出宫守陵,陛下恩准,保留她慈宁宫管事的禄米。”   冉念烟道:“她来做什么?”   流苏道:“应该是郡主请夫人过去叙话吧,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冉念烟却道:“春碧,你觉得呢?”   在一旁默默整理绣线的春碧这才抬起头,仿佛才注意到她们的谈话。她看了看天色,道:“小姐算是主子们中起得很早的——”这也是她多年前参朝留下的习惯,“郡主此时派人过来,恐怕是一夜未睡,既然早起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夫人过去,想必不是随便说说话那么简单。”   冉念烟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流苏,快帮我更衣,我要去母亲房里请安。”      ☆、第六十八章   毕竟是跟在身边的老人了,流苏立刻明白冉念烟的心思, 利落地为她换上牙白上衣和柳黄色的凤尾裙, 豆蔻年华的少女已经初现风姿, 头上的丫髻只是松松挽就,因为匆忙,只用一对素簪固定,不多做装饰,简单的发式反而更衬出莹润的面庞。   必须赶在素瑾姑姑离开前到正房去,虽然时间紧迫,一切却都紧张而不忙乱。一旁端着水盆、帕子随时准备侍奉的溶月和春碧恍然觉出这位冉娇小姐身上独有的气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仿佛能掌控一切看似不可控的走向, 在她身边就足以令人安心。   去请安带一个丫鬟即可,若在往常, 都年资最老的流苏跟着进去,今日冉念烟有意换了溶月。   至于流苏, 她另有安排。   来到正房门首,却见郝嬷嬷守在门外, 趁着没人悄悄借着檐下碗莲缸子里的水面理鬓。   溶月松了口气,看来人还没走。   郝嬷嬷见冉念烟是来晨省的,微笑着迎上去,道:“小姐稍等片刻吧,郡主派人过来了,正在里面说话呢。”   冉念烟道:“是舅母派人来了?我正想舅母呢,记得小时候我和舅母十分亲厚呢,虽因着老太后的缘故不能常见,可哪年生辰没见舅母送来贺礼?还要答谢她的百般照拂。”   郝嬷嬷点头道:“小姐真是长大了,有这份心就好……”她还要再说什么,显然没有让出门的意思。   门内传来母亲的声音:“谁在外面,是盈盈醒了吗?”   郝嬷嬷道:“是的,是小姐过来请安了。”   母亲道:“让盈盈进来吧。”   郝嬷嬷也不再阻拦,笑眯眯地拉开门,让冉念烟和溶月进去。   跨入门槛,绕过屏风,母亲坐在背对翠羽屏扇的正位高榻上,斜倚着一只引枕,神态闲适。   坐在下首绣墩上的疏眉淡目的恬静女子想必就是素瑾姑姑,和顺柔顺的神情上暗含着宫禁中人特有的客气和疏离。就连郝嬷嬷这样的老人儿都不能随意在主子面前坐着说话,可见素瑾的身份非同一般。   素瑾见冉念烟进来了,立即起身,稍稍点头,随后迎上去要行礼,冉念烟赶紧拦住了。   这也是素瑾的非同寻常之处。   她毕竟是下人,按理要给冉念烟行礼,可是沾了皇家恩典的人身价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冉念烟怎么好受她的礼?不如先行趋上近前,也可一试冉念烟的深浅高低——如果拦下了,那自然有几分见识;如果坦然受了这一拜,素瑾也就明白了。   此时,素瑾一边说了些夸赞之言,一边暗中点头,一个垂髫少女竟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倒是可造之材,只是这般谨慎细微的心思,来日万一不用在正路上,不免令人冷汗直下。   素瑾道:“平日常听郡主说起,有个极伶俐的外甥女,如今总算见到了。”   溶月已搬来一只绣墩,冉念烟和素瑾并排坐下,不失腼腆天真地道:“姑姑抬举我了。”   见到女儿知礼,徐问彤十分满意,招手道:“盈盈坐到我这儿来。”一面搂过害羞得直往自己怀里藏的女儿,一面对素瑾道,“你方才说郡主邀我过去,正巧盈盈醒了,带着这孩子一起去吧,她们娘俩也许久未见了,一起热络热络。”   素瑾姑姑心中转了一千个弯,放在面上的,却是微笑着把头一点,道:“如此再好不过,夫人小姐几时准备妥当了,我们随时恭候。”   冉念烟道:“上次说要托人捎给舅母的阳羡茶,这回可以亲手送去了。”   徐问彤笑道:“亏你还记着,我都差点忘了。行了,又不是入宫觐见,没那么多好准备的,姑姑稍待片刻,我们这就随您一起过去。”   素瑾点头应下,随后便跟郝嬷嬷到屏风后的外间吃茶。   虽然相互看不见,却只隔着一架乌木屏风,那是东阳的师傅的活计,东阳木雕甲天下,最讲究镂错精巧,纤薄如纸,莫说隔着屏风说话,就是一丝衣料摩擦的响动,里外两间都听得十分真亮。   徐问彤让随身伺候的紫苏留下帮自己整理衣鬓,冉念烟给溶月使了个眼色,这丫头愣了一晌,很快领会其中意思,主动要去次间找那盒阳羡茶,先摸索半晌,出来后对正站在水银穿衣镜前整理襟袖的徐问彤道:“夫人可还记着那盒茶叶放在哪,奴婢怎么找不到了?”   紫苏也是冉家带来的人,当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大了,性子还算柔顺,就留在夫人身边伺候着。   紫苏道:“就在妆台旁点金漆的小橱子里,你找过了吗?”   溶月道:“真是奇怪呢,我也记得在那,却没瞧见,是不是姐姐又换了地方?”   徐问彤一扭脖子,躲开紫苏帮自己整理金纽扣的手,颇为不耐地道:“是放丢了,还是你没瞧见?我房里几时出过这样的乱子?”   冉念烟赶紧上前扶住母亲,道:“那橱子我见过,虽很精巧,可不知怎的,东西放在里面很爱落灰,兴许是哪位姐姐也发现了这个毛病,又想着是送给郡主的,就换了个更妥帖的地方?”   她又回头对溶月道:“别的地方可找过了?”   溶月道:“大致看了一下,不敢乱翻夫人的箱箧。”   冉念烟拍拍母亲的手,似在帮她消气,“看吧,也不是溶月的错处,还是娘规矩大,谁敢造次呢,也难怪她们办事有些迂,横竖为了不出错而已。”   母亲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得得得,体己话都被你说了,我倒成坏人了,我倒要进去看看,那麻雀胃似的小屋子,一盒子茶还能藏进墙缝里不成?怎么就找不到了!”   冉念烟给溶月使了个眼色,让她到外间和素瑾姑姑打声招呼,虽然素瑾必然听到了原委,可该有的礼数还是免不了。   那盒八角螺钿漆包银的阳羡茶是被溶月藏起来的,紫苏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床下的暗格中翻了出来,冉念烟几番询问素瑾的来意,见母亲也是一问三不知,便只能等溶月回来了。   素瑾引着母女二人往荣寿堂去,冉念烟不远不近地跟在随行的丫鬟们后面,不引起素瑾姑姑的注意,同时沿路扫着溶月的行踪,却见她在一排蔷薇花架后朝自己招手。   冉念烟悄然凑了过去,溶月也跟了上来,擦着汗道:“夷则少爷也在那边。”   冉念烟暗自沉吟,他怎么会赶在这时候来?是嘉德郡主故意,还是巧合?   她拉着溶月无声地跟上,溶月依旧小声说着:“更蹊跷的是,带夷则少爷来的竟然是太夫人身边的闻莺。”   冉念烟道:“这是外祖母的意思?”   溶月很没底气地点点头,再抬头,已经到了荣寿堂外,先给徐太夫人请了安,徐太夫人刚起身,一边让人用银匜子濯手,一面笑道:“这倒新鲜,来的这么齐全,你要到你嫂子那去?我一会儿也去凑凑热闹,不然一个人怪冷清的。”   徐问彤笑道:“那我先过去了,不在这叨扰母亲梳头了。”   向西一转,就是嘉德郡主居住的暖阁,来到门首,却见不止徐夷则,连徐衡都来了。   徐问彤不知徐夷则也在,见到兄长在门前徘徊,还以为他有心重修旧好却不得其门,便正了正衣襟,含笑打趣道:“敢是嫂子也给哥哥下了帖子?”   徐衡见她们母女来了,也觉奇怪,道:“若是要见嘉德,还是午后再来吧。”   素瑾姑姑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虽和软,和好似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只要她要说话,别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自己的思绪,跟着她的步调走。   “夫人,郡主就在房内,请移步。”   徐问彤也没心情理会打闷葫芦的兄长,只略略点头就进了门。倒是素瑾深深看了徐衡一眼,虽只是一瞥,可眼神中饱含着探究和警告却让人不寒而栗。   在门外,徐衡刚回来的笔架道:“见过陈青了?”   笔架扶着膝头弓着腰,显然是跑急了,断断续续地轻声道:“见过了,他说昨晚不过是和夷则少爷聊了些徐丰……啊不!丰则少爷的病况,他先辞别南府那边的姑爷、姑奶奶还有两位盘桓在家里的友人,随后就来接应。”   徐衡也没空管他的口误,或是打听“盘桓在家里的友人”是谁,只是问道:“那扇门堵死了吗?”   笔架道:“小的这就去,交给别人不放心。”   徐衡道:“算了,现在动手,欲盖弥彰而已,你下去吧。”   笔架刚要走,却听房门里传来嘉德郡主的叱骂声。   “早就料到是你挑拨,说,是谁指使你的?”   笔架侧目,却被徐衡一个眼神唤回神智,灰溜溜走了。   房内,闻莺跪在堂下瑟瑟发抖,自知谎言败露,没有回转之机,可她不明白的是,嘉德郡主自徐夷则前来请安,及至徐问彤进门后,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第一句话就是训斥她。   既然嘉德郡主相信冉念烟,又为何让她来对质?   闻莺不敢吐出半个字,生怕又得罪了意想不到的人。   但见嘉德郡主转向徐夷则,却不看他,冷冷道:“可我信不过你,说吧,昨日深夜究竟是谁来见你?”   徐问彤正不知该不该带女儿离开这是非场,却听门外传来朗朗之声。   “是我。”   那声音很熟悉,冉念烟听得真切,却因为太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诧异地回头望去      ☆、第六十九章   那人是由徐衡带进来的,是以嘉德郡主的侍女并不敢阻拦。   门扉开启, 渐近午天的阳光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当短暂的眩目退去后, 冉念烟不禁惊讶于站在徐衡身后的人。   虽然许久不见,可那轻狂的仿佛无所畏惧的笑容,只有滕王才有,也只有这个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次皇子才堪配这般悠闲自矜的神采,换做旁人,绝无此等风流却不轻浮的底气。   四周的空气忽然凝住了,虽背对着嘉德郡主, 却不难想象她此时的惶惑。   冉念烟知道在场的人中,除了母亲不知道滕王的身份, 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徐衡已成为东宫属臣, 居然还纵容其子与滕王交往,尤其是乾宁帝并不支持皇子与外臣交接, 以免乱政祸国,单此一条罪责就足以令徐家和滕王两败俱伤。   是素瑾姑姑先清醒过来, 趋步上前跪拜。   “滕王殿下千岁。”   随后,众人才如梦初醒,除了嘉德郡主因辈分略高些,不必行礼外,所有人一一拜倒。   滕王驾临的消息在府内传开,因昨日皇城戒严,考场号房的乱局还未处理妥善,今日早朝暂免,徐德、徐徕都携着诸子前来拜见。   滕王未道平身前,无人敢动一丝一毫,他如过无人之境一般从跪伏在地的人群中穿过,只是在路过徐夷则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起来吧。”   徐夷则淡淡应了声“是”。   有了这道命令,除了戴罪之身的闻莺,其余人才敢敛裾站起,垂头回到各自的座位前,并不敢落座。   而陈青此刻才从滕王身后走出,带着两分狐假虎威的得意,其余的八分,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悠然看戏的架势。   谁也不知滕王骤然驾临徐府所为何事,下人们甚至暗中埋怨嘉德郡主处处提防夷则少爷,小题大做,终于引来大祸,徐夷则与滕王私下交接的消息若是穿到太子耳中还怎生得了?她是郡主,有乾宁帝撑腰自然不怕,可徐家呢?   君门九重,君恩难测,无论冰霜还是雨露,都在瞬息之间。   滕王走到嘉德郡主座前,拱手施礼,口道:“姑母近来安泰否?”   嘉德郡主只是淡漠地道了声:“劳你记挂。”   嘉德郡主和已故皇后的关系,与徐问彤和她的关系如出一辙,都是年幼无知时深受长嫂的教养之恩,于情分上实为母女。这种情分是不会随着故人逝去而衰减的,反而同思念与怀恋缠绕在一起,历久弥深。   试问有这一层情分在,嘉德郡主怎么会喜爱皇贵妃季氏之子?她是亲眼看着这个罪臣之女得宠后,皇后是如何憔悴支离以至于病损残年的。   徐衡坐在嘉德郡主的下首,徐德、徐徕依次列坐,希则一众堂兄弟各随父亲落座。   夫妻不同席,而是按身份论尊卑,这是一个信号,接下来要谈论并非等闲家事。   滕王行过礼后,十分自然地坐在最上首的交椅上,与之并肩的恰是徐问彤,隔着一个人,就是冉念烟了。   他似是在整理衣摆,却用这片刻机会,朝冉念烟轻浅一笑。冉念烟只当做没看见,经过上次在军营中的短暂相见,她深知这个人的善意从不轻易与人,向来是暗中标好价码的。   他们之间的约定还在,她要替他刺探徐家,供他判断徐衡忠诚与否。每月只要有机会她都如约前往白云观烧香,却没见接应的人,后来也渐渐忘记了,想必是因为徐衡入东宫一事,滕王也不敢在自己皇兄眼皮子底下造次。   不知今天,他又打了什么如意算盘。   滕王好整以暇地抚平衣上的浅浅的皱褶,才缓缓开口:“姑母想必已经知道我昨夜在崇明楼。”   他说话时,始终直视着嘉德郡主,没有一丝隐藏或是心虚,教跪在堂下偷偷瞧着他的闻莺打心眼里生出寒意——   他在替陈青遮掩。   堂上包括嘉德郡主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滕王身上,只有冉念烟留心看了闻莺。她并不知道滕王此时是不是在说谎,但作为敢于告密的人,闻莺一定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果然,从她疑惑的神情中,冉念烟渐渐明白了滕王的心计。   他是借用这个机会公开在徐家露面,向太子宣告,徐家依旧在他的势力范围内,从未和他划清界限。   顺水人情,一箭双雕,倒真是张如意算盘。   滕王自顾一笑,又道:“说来也巧,我昨夜白龙鱼服,怎么就被姑母发觉了呢?”   不待嘉德郡主反应,坐在滕王身后,宛如随侍一般形影不离的陈青已经嬉笑着代为回答:“郡主是嫡母,自然要照拂镇国公之子,细致入微、体察详尽之处,难免令外人感到费解,不过尽是母子天性。”   滕王点头,不去看嘉德郡主阴郁的神色,“原来如此,幸亏你代为解释,否则我还以为姑母是在提防我呢。”   说罢,滕王呵呵笑了,因为他笑了,堂上的人也跟着笑了,但只是应付,倒更催生嘉德郡主的怒火。   她道:“你既是白龙鱼服,我又怎么会预知。”   滕王道:“怕就怕姑母不仅将徐夷则的诸般琐事体察详尽,还有心窥伺我的行踪。”   嘉德郡主道:“你也太胡闹了些,外臣的家院,岂是你该随便来往的吗?”   陈青道:“昨夜殿下偶忆起家父曾主持搜罗采办的一匹古画,似有一卷前朝黄筌的花鸟,不知是转交秘阁了,还是交由内宫府库暂管,便降驾鄙府,见我丰则表兄受伤,又想起当日京中变乱,还是我提议让殿下到崇明楼来的。”   嘉德郡主见陈青左右逢源,心道你算什么东西,就要发作。   徐问彤惴惴不安地握着女儿的手,冉念烟却并不担心。嘉德郡主就算再气恼,也不会不考虑滕王的脸面。这也是陈青一贯的风格了,从前借着陆廷训的威风,如今又有滕王做依靠,狡猾如狐狸,人们虽憎恨他,却更恨被他利用的人。   滕王挥手,止住了陈青的解释,自顾自道:“我只求姑母一句话,往后这徐家,我是能来还是不能来。”   嘉德郡主撇过头去,不耐地道:“这不是在宫中,并非由我做主。”   众人都看向徐衡,徐衡犹自迟疑。若说不允许,显然无情无理,若允许,在太子那边不好交代。   他早该知道的,滕王不是来替徐夷则解围的,而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保证——保证徐家不能和自己断了牵连,他自然不会放弃多年来对滕王的栽培,只是徐家并非是他一个人的,上有高堂,下面的子弟尚且年幼,容不得他有丝毫偏向。   正为难间,却又听有声音自门外传来。   “徐家随时恭候滕王殿下大驾。”   这是徐太夫人的声音,循声看去,一身葡萄灰披风、官绿闪缎马面裙的徐太夫人被周氏搀扶着迈入房门。   徐夷则、徐希则兄弟四人相继起身搀扶,冉念烟也起身行礼,滕王故作惊讶地上前将徐泰则挤至一旁,扶着老人笑道:“老太太,慢着些。”   徐泰则一脸愤愤,待要上前,却被冉念烟拉开了,在他耳畔小声道:“别去。”   徐太夫人任由他扶着,径自坐在徐衡让出来的交椅上。嘉德郡主顿觉惶恐,对于徐太夫人,她总怀着一种敬意,纵使敢在徐衡面前横眉冷对,也不敢对这个婆婆有半分礼数不周的地方,因此急忙起身行礼,让出主位。   徐太夫人没有理会她的殷勤与惶恐,摆摆手,对滕王道:“近来宿疾初愈,恕老身不能给殿下行礼了。”   滕王不怒反笑,略一拱手,道:“我才该谢谢老太太,怎感受您的礼?若不是您一言定乾坤,恐怕我是再不许踏进贵府这扇门了。”   徐太夫人道:“臣子之家岂有闭门谢君的道理,殿下别听小孩子们胡闹——”她看着徐衡,“这个家里,这个主我还是能做的。”   嘉德郡主不敢说半个字,倒是徐德如丧考妣般变了脸色,左看看徐衡,右看看徐徕,眼中冒火,额上淌汗。   滕王道:“那么我也不再打扰,就此告辞,徐夷则,徐泰则,你们过来。”   闻言,徐泰则立即应声,徐夷则只是上前一步,提起弓囊箭带。   滕王笑道:“你倒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徐夷则道:“太子殿下有命,让臣陪同苏勒特勤在京中游览几日。”   徐泰则满腹狐疑,呆呆指着自己,“那……那我呢?”   滕王道:“你出来,陪本王游览游览徐府各处景致。认识徐公许久,还从未在府上游走一番。”   徐泰则愣愣随他去了,堂中只剩下徐家人。   徐德率先开口:“母亲,您怎么能答应滕王,他……”   徐太夫人止住了他的埋怨:“你是怕太子猜疑?”   徐德看着徐衡,一甩手,泄气道:“唉,多管多错,大哥你自己说吧,我不管了!”说罢背过身去,却并未真的离开。   徐衡道:“母亲,此举的确欠妥,不能因滕王而开罪于太子。”   徐太夫人朝冉念烟招手,冉念烟便几步上前,挨在外祖母身边,听她道:“盈盈,你方才拉开你泰则表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冉念烟道:“我让表哥不要过去。”   徐太夫人道:“哦?为什么呢?”   冉念烟道:“因为滕王要和外祖母说话。”   徐太夫人又道:“殿下要和外祖母说什么?”   冉念烟道:“殿下要确认外祖母答应的事是不是真的。”   一问一答,简单至极,却一霎点醒了徐衡,连徐德都转过身来。   不与徐府断绝交往,滕王就是来讨这句话的,如果不满足他,他岂会干休?   徐德颓然落座,双手绞成一团乱麻,“可是太子那边?”   徐太夫人道:“叫滕王折腾久了,太子就真的知道了。”   徐德的眼中顿时爆开一点明光,正是,在场的都是徐家人,就算府中有皇帝派来的眼线,也不在此处,今日同滕王谈过什么、做过什么,还不是全看他们如何说。   再说,除了皇帝,又有谁敢过问这件事,就连太子也不过和滕王势均力敌,徐家大可不必担心为此事撒下弥天大谎。   化险为夷,也早过了用早膳的时辰,徐太夫人道:“为了这事,人倒真齐全了,去,把你们房里的都叫来,咱们难得在荣寿堂一起用早膳。”   说着就要起身,冉念烟离着最近,赶紧起身扶稳,抬眼却见母亲懵懵懂懂地跟着动身,果然,方才种种暗战与较量,母亲全然不知,只是茫然看着那厢说得热闹罢了。   糊糊涂涂过了半世,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徐太夫人已经起身,徐徕走在最后,见闻莺还跪在地上,一脚踢过去,骂道:“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贱婢,还不都是你挑出的祸端。”   跟在徐太夫人身侧的嘉德郡主忽觉颊上一热,这一脚踹在闻莺身上,却是刺在她心里。徐衡见状,只是拍了拍弟弟的肩头,道:“克制些,孩子们都在。”   徐徕回头,正对上徐安则好奇的眼神,一时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暗骂几声,快步离开了。   嘉德郡主深深望了徐衡一眼,似是思索片刻,垂头继续若无其事地陪徐太夫人闲话。   众人来到荣寿堂正堂,冉念烟扶着外祖母在落座,便顺势坐在她右手侧。一身狼狈、满脸沮丧的闻莺也一步一顿的延挨到门外,看着来来往往端菜送羹的昔日姐妹们,只觉后悔不迭。   若不是一时利令智昏,被猪油蒙了心,此时领头的合该是她,哪能轮到听泉那个办事不周全的?   可惜时间倒不回过去。   本以为起码要用过早膳后才会发落,冷不防在一片笑语中,忽然传来徐太夫人的声音。   “还在那儿做什么,进来说话。”      ☆、第七十章   闻莺当即跪在门边,膝行几步来至徐太夫人身侧, 止不住地磕头求饶。   曲氏、何氏、李氏三人正好进门, 还不知出了什么事, 只见一向最得老太太心疼的丫头哭得两眼赤红,神情畏缩,见她们三个来了连看也不看,心里眼里都是老太太。   “求老太太原谅,奴婢只是挂心夷则少爷,怕……怕陈家的人拐带坏了他。”   曲氏向来是妯娌间挑头的人,如今嘉德郡主回来了, 第一次同席,自然不想落了下乘, 刚想开口劝和几句,莫气坏了老太太的身子, 就见徐希则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曲氏默然,暗暗退后几步, 只是站在徐太夫人背后不置一词。   徐安则虽没有徐希则给母亲递眼色的心思,可脸上的神情藏不住, 满是对闻莺的鄙夷,何氏看看儿子,再看看外侄,也就懂了。   只有李氏,年纪轻又好张罗,儿子康哥儿和女儿宝则都小,也是刚来。她曲膝俯身,手搭在闻莺的肩头问道:“你别哭,怎么得罪老太太的?好好赔不是,哭有什么用!”   闻莺如蒙大赦,抱住李氏的腰不撒手。   “好夫人,您……您可要帮奴婢说句公道话,这么多年服侍老太太,我何曾不尽心尽力,昨天……昨天是陈青少爷鬼鬼祟祟在先,我怕惹出事才对嘉德郡主说的。”   这回李氏也慌了,就像在百尺江心被溺水的人抱住,饶是水性再好,也要被拖累得溺亡。   她求救似的看了丈夫一眼,徐徕已没眼看她,背着手恨恨道:“还不快过来,和一个贱婢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李氏一脚蹬开闻莺,嘀咕着:“你这丫头也太没礼数了。”徐徕听了又是一阵捶胸顿足,心说就算也一条落水狗,也是老太太调~教出来的,哪能由得你骂?也当自己是有皇家撑腰的郡主不成!   李氏整理着衣襟,几步来到丈夫身边落座,都坐了半天,犹在愤愤不平地喘着粗气。   闻莺自知是死定了,不再告饶,只是心里念佛,等着徐太夫人发落。   徐太夫人却道:“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实话实说。”   言语中并无恐吓,可闻莺知道,这已是她最后的机会了,须得字斟句酌才能开口,谎话编了无数,轮到说真话时,实情倒有些记不真切了。   徐德见她似要开口又犹疑半晌,厉声道:“还在盘算什么,如实说!”   这一吓,闻莺的记忆倒是如洪流般一泻千里、滚滚而来,一声倒吸气,飞快地道:“我看见崇明楼外,笔架送陈青出来,陈青说什么‘秘密起事’……对,是‘秘密起事’!”   哪知当日,陈青只是和笔架开玩笑,说要反了嘉德郡主,替徐夷则出口气,连笔架都求他积点口德,就是怕遇上听墙角断章取义的小人,可偏偏遇上闻莺,咬死了这句话当救命稻草。   “是了,我差点忘了……是陈青出言不逊,不然我也不会害怕,也不会去找郡主!都是陈青的错,夷则少爷肯定知道他的阴谋,让夷则少爷给我做主!”   徐太夫人神色未变,嘉德郡主面上似有惊喜之色,她早就知道这个庶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也难怪会和陈青那样的人混为一谈、沆瀣一气。   徐德却已第一个跳了起来,袖手踱步,明里暗里朝着徐衡使劲:“我说这事不简单吧,四弟你也太不稳重了,要不是老太太让她说明白,凭你这么恐吓下去,这真相就石沉大海了。”   徐衡没理会在场众人的各怀鬼胎,只是看着嘉德郡主若有所思的面庞,顿觉心寒。   倒是徐徕发觉二哥针对大哥竟牵扯上自己,火冒三丈道:“这贱婢信口开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怎么就知道这回不是撒谎?哦,想必是正中二哥的下怀,没了夷则,自有你的儿子当家!”   徐希则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想拉住父亲,却已迟了。   徐德上前一步,声色俱厉地道:“一派胡言,你问问希则,问问泰则,我的儿子想当家?我的哪个儿子想当家!话出口,要讲良心证据!”   徐徕凉凉道:“他们不想,可谁叫他们有个志气高的爹呢!”   徐太夫人猛地拍桌,止住了兄弟二人间的争吵。   “事情没解决,自己先乱了起来,这是谁教你们的!我可没生过这样的儿子!”   两人都没了声息,寒着脸落座,徐徕狠狠剜了徐衡一眼,心说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你竟一言不发装起好人了!因而极不痛快地扔下一句:“但凡这家里有我说话的份,我就不会袖手旁观,你拼死拼活给自己儿子争权,我也有本事抢来玩几天,后生小子,还敢反了叔父不成?”   这回换成李氏心急了,频频给曲氏使眼色,曲氏还是等徐徕把狠话说完了才开口:“四弟,气话你敢说,我们也未必敢信啊。你二哥是知道你的,放心,今天一过就翻过这篇儿去,兄弟哪有隔夜仇呢?只是说气话也该小声些——殿下还在院子里呢!”   李氏轻轻捅了丈夫一下,点点头,示意他别再在老太太面前惹不痛快了。   众人的视线又回到闻莺身上,经过刚才这一闹,大家对徐夷则究竟是不是和陈青有密谋更加好奇了。   徐问彤幽幽开口:“既然昨夜在崇明楼的是陈青,你又为何要在郡主面前构陷我女儿?”见嘉德郡主神色稍变,她又补充道:“幸而郡主和我素来亲厚,知道我们的为人,若换做旁人,肆意传扬出去,还不坏了女孩家的清誉?”   闻莺终于无话可说,哀求地看着嘉德郡主。   徐太夫人道:“把她关起来吧,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见她,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今日殿下还在,已经够乱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氏点头,随即叫两个健壮仆妇把人制住,硬生生拖拽下堂,众人心说,这哪是发落闻莺,分明是要把昨夜的事揭过不谈,看来在老太太心里,徐夷则还是轻易动不得的。   闻莺的哭声喑哑凄厉,徐安则不忍看不忍听,别过头去,却见冉念烟面色如常地看着闻莺被人带走,心说表妹一定恨透了这个无中生有的奴婢,再一想,闻莺也是罪有应得,也就释然了。   经此一闹,大家也没什么用膳的心思,虽然全家人济济一堂,几个媳妇百般调和,场面依旧冷冷清清的。   李氏献宝似的把徐康则推到徐太夫人面前,道:“老太太,康儿近来会背不少诗了,康儿,快背来听听。”   徐康则倒也不忸怩,奶声奶气地诵了一篇杜甫的诗,倒是吐字流利,却是《哀江头》,声调转哀,气得李氏暗叫不好,是谁教小孩子这些不讨喜的诗词用来驳她的面子的?   徐徕虽知时机不对,却第一次发现儿子的蒙学竟已精进到此等地步了,心说李氏毕竟做了一件好事,起码延请的西席先生是极出色人物,不是那种用“春眠不觉晓”糊弄束脩的穷酸。   饭后各自散去,冉念烟回到梨雪斋,和母亲坐在一处用茶,郝嬷嬷挑眉抱怨着:“今日可真是一出好戏。”   流苏虽不是徐问彤的丫头,可好歹是多年的老人了,也有些脸面,所以才敢接口:“可不是,要不是咱们素来行得正、坐得端,还真被闻莺算计了去。”   冉念烟冷冷瞥了流苏一眼,流苏这才掩着嘴,尚不知自己说错了话。   难道行得不正、坐得不端就能随便被人编排了吗?   如今自己一日大似一日了,母亲也有了年纪,最怕的就是哪日老太太撒手去了,徐家没有可照应自己的人,如今出了闻莺这桩事,这还是摆在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流言蜚语还不知有多少呢。   可就算老太太体惜,身边依旧出了闻莺这样的人,其他各房的状况更不容乐观,而女孩子最是讲究名声的,虽有谢家的婚约在,可若真要反悔,也不过一句话、一个借口的事,一旦对方起了别的心思,就算死乞白赖嫁过去,又能落下什么好?婚姻可是两家人的事。   还是春碧出来打圆场:“说到底是闻莺娇纵惯了,仗着是老太太的人就妄想翻云覆雨了。”   紫苏也道:“这就叫灯下黑,非要至明至亮处才会有呢!”   母女俩跟着笑了,闲聊了一会儿,总算略微解开心结。   徐问彤道:“还是应该到你大舅母那儿去看看。”说着看向女儿身后侍立着的三个丫鬟,“你看着办吧。”   冉念烟心说母亲总算开了一回窍,这时候去找嘉德郡主,一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不会因这起乱子伤了大家的和气,二是看看郡主那边打算怎么收尾,顺便提醒对方,不要将此事声张。   冉念烟道:“应当让紫苏姐姐去,到底是母亲的人,大舅母看了才觉放心,若是流苏她们去了,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娘和舅母置气,我出来打圆场呢。”   母亲点头道:“倒是这么个理儿,紫苏,就依着你小姐,稍后我写个帖子,你替我送过去吧。”   紫苏应声,流苏也庆幸,这件事总算是告一段落,还好没有传扬开,耽误了小姐的清誉。   徐问彤道:“也不知殿下走了没有,那样的场合,泰则这孩子能不能应付得了。”   冉念烟道:“三表哥都是从西北回来的人了,见过大阵仗,娘还担心这个?”   徐问彤道:“你别笑我杞人忧天,能上战场,未必能事权贵,前者尚可历练,后者就是天性了,你表哥他不是那块料。这可也怪了,你二舅那么个性子,你二舅母比他更要强三分,大儿子倒还有几分肖似,泰则偏偏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若不是亲眼看着二嫂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我还道是从哪抱来的呢。”   郝嬷嬷道:“若说相像,竟没有比夷则少爷和国公爷更相像的父子了,都不爱说话,可一旦开口呢,又求他不如不说——怎样?一开口就是大事,小事才不往他们心头挂呢!”   徐问彤道:“嬷嬷也是徐家老人了,怎么忘了?我大哥原来不是现在这样沉闷的性子,以前很爱笑呢。”   冉念烟倒觉得这种缄默很好,言多必失,能转了性子,说明是经历了世事变迁,千锤百炼磨砺出来的,自然不同于年少时的轻狂无畏。   郝嬷嬷拍着额头道:“对了,人老了,以前的事也给忘了,还不就是裴……”   裴字吐了一般,又生生咽回去。   徐问彤白了郝嬷嬷一眼,道:“可别提他。”   一旦提起,女儿势必要问起,徐问彤并不想把那些尘封多年的隐秘说给女儿听,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就连她自己,当时都尚且年轻,和女儿更没什么关系了。      ☆、第七十一章   徐衡因为挚友裴卓叛逃突厥,裴家遭连坐, 曾消沉过一段时间, 这也算不得秘密。   为了不让母亲为难, 冉念烟转头对流苏道:“咱们也回房吧,把昨日备下的东西拿好。”   徐问彤道:“你又约了柳如侬游园?今日家里乱的很,怕是不行了,你道个歉送她离开吧。若是来咱们家也就罢了,来日去你谢姨那边,千万小心些,最好不要去。”   需要小心的自然不是谢氏, 而是谢氏的儿子柳齐,此人也该娶妻了, 聘的是陆明之女、陆廷训的妹妹,今年已有十七岁。大梁女子十五而笄, 十六嫁娶,实际上大多数十五岁都已出阁, 本不该愁嫁的首辅之女竟拖延到十七岁依旧待字闺中,实在很奇怪。   因此坊间有风言风语传出, 说是陆明私下考察过这位未来的东床娇客,却发现柳齐颇为风流,风评不佳,屡次劝诫不知悔改,才把婚事搁置下来。   冉念烟倒不是很相信这种空穴来风,上一世,柳齐不喜仕途,在丹青诗词戏曲之类的旁门左道上倒是颇有见地,且不说他亲撰的杂剧本子风靡宇内,就算是原本一文不名的冷门戏,经他妙手妆点,也会迅速红透长江南北,也可算是不世出的奇才了。   也是因他出身世家却流连勾栏瓦肆,为歌伶舞姬填词度曲,好事之徒便编排出种种不堪入耳风流传闻,彼时柳齐之父已亡故,只剩母亲在堂。谢氏听闻后并未发怒,反而嗤之以鼻道:“我儿若真是鄙俚若此,何来满腹锦绣文章?”   可见此时的柳齐也未必如传闻中那样坏,母亲不过是担心自己,故而嘱咐一句,在这种事上,宁可错杀三千,不能放过一个。   冉念烟道:“不是如侬,是要去一趟南府。”   郝嬷嬷点头道:“夫人,不是去柳家,我就说呢,她也该到议亲的年纪了,哪会随便出来?”   徐问彤道:“那你就去一趟吧,反正滕王在府上,出去避避也好,我午饭后也过去。你先去老太太房里说一声,再找几个人送你。丰则出了事,南边正乱着呢。”   冉念烟道:“我也不近前,更不管事,只在柔则表姐房里略坐坐,看看她是否安好就行了。”   从梨雪斋出来,去荣寿堂的路上,流苏郁闷地抱怨着:“小姐昨日也没说要去南府啊,叫我们也没个准备,方才在夫人面前险些露馅。如果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夫人怎么样我不晓得,郝嬷嬷老眼昏花也看不清,紫苏肯定是要知道的。”   冉念烟道:“我也是提醒娘,可以暂时去南府避避风头。”她说着,看了看眼前曲折石径两旁的扶疏花木,梨雪斋和荣寿堂中间隔着花园,必须从园中穿行,可滕王此时也在园中,很是棘手。   流苏道:“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我先让溶月她们探过路,小姐大可放心,不会撞上那个丧……”她赶紧掩住口,把丧门星剩下两个字咽回肚子。   冉念烟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呀,迟早要坏在这张不知遮拦的嘴上。”   正说着,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却是紫苏提着衣裙追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只松木匣子。   流苏心虚道:“紫苏?是不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紫苏摇头道:“小姐仓促之间定然没准备礼品,这里有一包夫人用不到的鹿茸,却真是好东西,不如送过去,也正好有用,两下相宜。”   冉念烟道:“这是背着夫人拿出来的?”   紫苏道:“不是我糊涂,而是若跟夫人说,小姐就少了个做人情的机会。小姐急着去南府,怕是有事要靠人帮忙,多带上些东西,让人家看着也多几分诚意。”   冉念烟不由感叹,紫苏真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不似别的丫鬟,只埋头做事,也知道给自己做铺垫。   死心塌地服侍这位夫人有什么好?她已成定局了,倒是这位小姐将来嫁去谢府,有千万种可能,只看身边的人怎么出谋划策、自己如何选择。   冉念烟收下了鹿茸,却没打算带去南府,这东西须得完完整整地留着,说不定来日又用。   和紫苏分开后,又向徐太夫人禀告过,安排了小轿从西南角门抬出,一路来到南府,然而她们的一切行踪都被人尽收眼底。   崇明楼的阁楼本是徐府至高之处,因年久失修,很少有人登临,笔架站在看上去随便一扶就会折断的栏杆前,瑟缩地低着头,眼睛却偷偷瞟着身前的人。   真不知道堂堂一位亲王,为什么要来这个破地方,连住在这里的少爷都不常到这来呢。   “你说,她去南府做什么?”望着远处被花木遮蔽得时隐时现的车轿,滕王喃喃道。   他虽像是在自言自语,站在一旁的徐泰则却不敢不回应,他先看看陈青,见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干巴巴地道:“大概……是去看表姐的?”   说完,分明感觉陈青忍着笑不屑地看了自己一眼,徐泰则也不敢瞪回去,谁知道他和滕王什么关系?万一惹怒了这尊瘟神,说几句于自己不利的话,怕是要迁怒到伯父身上。   滕王揶揄地瞥了他一眼,“我问你,你竟反问起我来。我觉得不像,你又如何回答?”   徐泰则心里早已叫苦不迭,真不知这滕王脑子坏掉了还是怎的,放着声名显赫的兄长徐希则不理睬,反而让自己陪着,昔日伶牙俐齿,到了这时都变成笨嘴拙舌。   “臣愚钝,猜不出。”徐泰则强忍着不耐,应付道。   滕王道:“正好,我也觉得奇怪,陈青带路,再去南府转转吧。”   陈青拱手称是,随后就要引着滕王下楼。   徐泰则虽想早早送走这个活太岁,可念及徐丰则,又不想祸水东引,连跑几步追上去道:“殿下,南府尚未准备好接驾,我族兄因突厥祸乱考场受了伤,想必家里正人仰马翻,怕怠慢了殿下,殿下仁慈体恤,请再择良日,反正……反正徐家又不会跑!”   陈青笑看着滕王,滕王也笑了,道:“好个不会跑,果然是三世国公家的公子才能说出的话,以为你们徐家坐稳了这个位子,莫说是跑,就算赶你们,你们也是树大根深、不可撼动,对不对?”   徐泰则心说怎么扯到这去了?毕竟也是血气方刚,对方咄咄逼人,他也没耐性继续伏低做小,稍稍挺起腰板,道:“我们徐家有功无过,便是太~祖皇帝再世也断不会滥杀大臣,当今圣上天命天聪、明察秋毫,徐家又何必杞人忧天?”   滕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玩笑似的道:“在军中做个功曹,委屈你了。”说罢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留下,徐泰则立刻会意地跪地恭送,直到滕王和陈青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才敢起身。   笔架也爬起来,来不及拍去膝头的尘土,就先把徐泰则扶起来,道:“泰则少爷,他们还会去南府吗?”   徐泰则摇摇头,突然倒吸凉气道:“你说……殿下刚刚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笔架咳声道:“您都不知道,我哪能知道呢?不然等夷则少爷回来,问问他?看天色,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了。”   徐泰则又沉思半晌,就在笔架即将睡着之时,才猛然开口:“不对,我要去和伯父说,你在这儿守着,万一堂兄回来,马上让他去伯父那!”   笔架似懂非懂地点头,目送徐泰则跑远了。   ···   冉念烟来到南府,见徐柔则果然哭红了眼眶,整个人比去年春天又瘦了一大圈,个子还长高了半拳,愈发形销骨立、楚楚可怜。   丫鬟秋痕正一勺一勺地为她喝燕窝,被她不耐烦地推开了。   “又不是我病了,喂我吃这些做什么?”徐柔则挑眉道,似把怒气都撒了出来。   秋痕善解人意,又因冉念烟是小姐至交,不是外人,才期期艾艾地开口:“小姐……小姐别怕,这不是老爷夫人买的,是陈家送来的年礼,他们本来就是采办这些的,家里自然多得是,送到咱们府里,不吃也是放着。”   冉念烟叹气,果然还是缺钱,本以为这次徐丰则入仕,家中就有了盼头,谁知又是空欢喜,反倒贴不了不少医药钱。   “你们这房就丰则一个少爷,府里公中不拿银子吗?”冉念烟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又是一汪眼泪,徐柔则道:“我们家和北边不一样,早就是空架子了,我大伯父手里有钱却也不往我们身上使,再就是刘氏那边的伯父和姑姑……我爹端着架子,是不肯向他们诉苦的,何况伯父也不在,只有一个堂哥在,我爹不愿意求晚辈,说白了还是自以为出身正派些,胡乱看不起人,只能哑巴吃黄连,苦在肚子里,拿我们出气。”   也难怪,徐征仕途不顺,毕氏更是出了名的没主意,别的不提,就说徐柔则的婚事,她比冉念烟还要大两岁,却还没有媒妁之言,就算偶有问津者,一打听徐家南府现在状况,都纷纷望而却步,根本没人愿意了解徐柔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又不是天仙?有家世更好的,何必吊死在这可半死的梧桐树上?   一样是凡夫俗子,也怪不得旁人,徐柔则自问,倘若立场对调,她也看不起徐征夫妇的无能且虚伪。   冉念烟看了流苏一眼,后者立即会意,捧出一只纸匣子。   “这是两封银子,你也别推辞。你也知道,我管着我爹那边的账册,这些黄白之物经我之手,向来是不缺的。咱们也不谈施舍,只当是我借你的,没有欠条,也不落官司,你来日若有办法,还给我我自然高兴,不还,若能帮上丰则表哥,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流苏从没听小姐说过此等推心置腹的话,她一直以为小姐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会为自己谋划打算的人,毕竟小时遭逢巨变,养成疏离的性格也不奇怪,谁知今天又颠覆了她的认知。   小姐竟也有这般赤诚,看来的确十分信任柔则小姐了。   情势已容不得徐柔则再推辞,她收下后,道:“我也说句令你心寒的话,我没有私房,若是要还,多半要问爹娘要,可他们爱脸面,知道你接济我,一定让我把银子原封不动送回去,倒辜负了你的好意,平白多闹一场乱子。可若靠我自己……我都不知我未来的出路在哪,莫说你的情,就是银子这等死物,都要难死人。”   冉念烟自然理解她的隐忧,劝道:“我再劝你一句——不如怜取眼前人,你该明白的。”   徐柔则也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了,怎能不懂,冉念烟这话明摆着是针对陈青的。徐柔则就算再愚钝,也能看出陈青对自己非同寻常的态度,她虽谈不上厌恶,却也谈不上喜欢,倒是昨日有两人陪陈青来探望徐丰则,她远远看了一眼,只觉得其中一人丰神俊朗,不似陈青那般狡黠,独有一种君子风度,却认不出来,不由得感叹,近来真是太闭塞了,对外面的人事物一问三不知。      ☆、第七十二章   徐柔则抬眼看了看流苏,见她神色如常, 便知她并不明白冉念烟言语间的含义。   看来这个表妹虽看出门道, 却没有和身边的人胡说, 徐柔则不禁松了口气。   “这事也不是我能做主的,爹娘……”她迟疑道。   冉念烟道:“可这终究是你自己的事,若不自己用心,谁会帮你做得处处周全?”   徐柔则顾左右而言他,明显是不想说起陈青,拿起那两封银子,道:“多谢妹妹的心意了, 我虽不能和爹娘说,却会转达兄长的, 我们兄妹俩一定不忘你的恩德。”   冉念烟无奈一笑,“有什么好谢的。”   徐柔则道:“我这就去探望哥哥, 表妹一同去吗?”   冉念烟看了看天色,还没过午时, 心想母亲还没来,自己怎么好离开, 便随她去了,却只带了流苏,秋痕还要留在房里做针线,临走前,颇为羡慕地看着流苏,埋怨自己跟着主子,竟有全家上下做不完的活计。   南府这两年虽不如往昔,可因大老爷徐彻喜爱莳花弄草,每天从自己账上划出一笔银子贴补花园的用项,这院子地方三亩,假山湖石、行潦水法、奇花异草,样样都不少,徐征曾盘算过,园丁的开支加上栽花引流的花销,每年少说也要三五百两。   他也常常愤恨,夜半躺在床上和毕氏发牢骚,有这些闲钱打水漂,怎么也不见他周济一下亲弟弟。毕氏翻过身去把头一扭,嘀咕了句,“给你,你肯收吗?”徐征的心火凉了半截,也翻身不悦地道:“收不收在我,给不给就是他的态度了。”毕氏也懒得理他,独自睡去了,留徐征一个人恨天怨地。   走过一片假山,冉念烟忽觉得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花香,淡雅清甜,却想不起是什么,回头,却见假山的一角斜斜生出一簇花树,绯若轻云,簌簌飘着红雨。   徐柔则见冉念烟盯着假山后那株西府海棠出神,笑着在她眼前晃晃手,道:“你们北府不也有几株吗?”   冉念烟收回迷茫的眼,道:“方才走过时闻到花香,却不似寻常桃李,才想着是不是这花的缘故。”   流苏笑了,道:“小姐,海棠无香,你竟连这都不记得了。”   徐柔则道:“那是外头的闲花野草,这是我大伯万里挑一选出的名品,独有种馨香,除了我们家,听说只有慈宁宫里有。”   流苏玩笑道:“我们小姐从不爱这些花花草草,对着一棵树出神,可还是第一次呢!柔则小姐何不略尽地主之谊,送我们一枝拿回去供着,便好比你们姐妹天天见面了。”   徐柔则像是被点醒了,欣然道:“妹妹若喜欢,我帮你折一枝,养在盛水的瓶子里能开三五日,过后也不必随意丢弃,装在香包里,能香上两三个月呢,且绝对和世上其他庸脂俗粉不同。”   冉念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仿佛避若蛇蝎,道:“既然是长辈的心爱之物,怎好为了我一时高兴就随意攀折?”   徐柔则已提着如海棠花瓣般轻盈的淡红纱裙跑到近前,扶着花枝道:“不妨事的,我以前常常偷偷摘来,大伯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高处上折一枝,没人能发觉,你处处为我设想,我无以报答,如今你不过看上了一枝近在眼前的花,我再不动动手,那我真是没心肝了。”   冉念烟眼看她从假山的小径上挪到与树梢齐高的石壁上,足有一人多高,脚下就是摇摇欲坠的湖石,一手勾着花枝,一周紧紧扒住石壁,唯恐一着不慎摔下来。   流苏吓得赶紧张臂在下面接应,不住地低呼着:“柔则小姐,快下来吧!我是开玩笑的,我们不要什么海棠!”   说话时已经晚了,徐柔则身子一斜,就要跌落下假山,若不是流苏扰乱心神,徐柔则原本也不会脚下失滑,流苏待要去接她,却见她被一双自假山后伸出的手抱了回去。   虚惊一场,众人都先擦了擦额上的汗,才有心思追究究竟是谁救了徐柔则。   流苏心说八成是南府的哪位下人,只求是个嘴巴严的,否则话传到徐征夫妇耳朵里,少不了去烦夫人,夫人虽不忍心罚小姐,可以后再出门就困难了。   一抬头,却见自家小姐看着假山后,喃喃道:“是他?”   流苏也看去,那男子已扶着满脸通红的徐柔则沿着崎岖石径走下假山,正和冉念烟打了个照面,也是一愣。   “是你?”   流苏辨认了半晌,才认出来,原来是柳如侬的哥哥柳齐,已经近十年未见了,弱冠之年的柳齐面上依然能看出幼年时清秀的眉目,只是眼中多了一丝近乎不合时俗,仿佛看什么都带着批判和挑剔。   徐柔则已站在一旁,由流苏扶着。   “你们认识?”也许是惊魂未定,说话时,徐柔则还抚着心口,语带惊慌。   柳齐道:“小时曾见过。”   既然见过,就不是登徒子,应该也是哪户人家的公子,说不定也是哥哥的旧友,听说考场的变故特来探望的。   想到这里,徐柔则连忙行礼,柳齐本就怜香惜玉,加之徐柔则刚受了惊吓,怎么敢受此一拜,也连忙扶她起来,顺便把方才折下的两枝海棠递到徐柔则手中,道:“小姐是不是为了此物?此花虽好,却怎比得上韶华佳人,再不可为了这些许闲花野草将自身置于险地了。”   徐柔则拿着花枝,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只觉得这人说话中听又有礼,忍不住抬眼看去,两人四目相对,徐柔则竟惊得退了半步。   方才只顾着害怕,没看清此人的相貌,此时端详,原来也不是陌生人,昨日陈青带着两位公子游园,徐柔则远远地望了一眼,原来柳齐就是其中一人,而且是让她一见难忘的那位。   一时间,徐柔则不知该说什么好,被流苏搀扶着退了回来,又不想扭捏下去惹人生疑,冉念烟那么聪明,既然能看出陈青对自己的意思,想必也能看穿她此时的心思。   柳齐呵呵一笑,道:“小姐别怕,我不是歹人,在下是太子詹事柳修承之子,和冉小姐是旧相识,和小姐自然也算半个熟人了。”   徐柔则知道,柳齐这是在替她的失态找借口,又福了福身,谢道:“原来是如侬的兄长,我只闻其名,竟不知其人,还要多谢柳公子救命之恩。”   柳齐道:“言重了,这一人多高的假山,就算跌下去,也不会伤及性命的。”   徐柔则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难道要说“虽不伤及性命,还是多谢了”?这样拉锯扯锯似的说下去,岂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无趣至极?可以是又想不出什么好说辞。   冉念烟轻咳一声,道:“表姐的意思是,丰则表哥如今身体靡宁,倘若表姐再出事,家里更是两面焦灼、不可开交了。”   徐柔则朝冉念烟一笑,赶紧道:“正是此意,柳公子也是来探望我哥哥的。”   柳齐道:“原来是楚国公府的小姐,失敬了。在下常年随父亲在任上,并无缘得识令兄,可早就听拜读过令兄的文章,果然是辩丽横肆、气势浩然,隐隐然兼有先秦《国策》《孟子》的遗风,全不似现下令人生厌的靡丽风气。”   说起文章,徐柔则便一问三不知了,她是个极乖巧的闺阁小姐,自小按母亲的教诲修习针黹刺绣,莫说批评古今文章,就连《大学》、《论语》都没摸过,不过是认识两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以前见冉念烟读书,她还常常规劝,说女子弄文本是罪过,如今方才知道,不解文章,就是将自己和外面男人们的世界隔绝开来,作茧自缚地把自己的眼界困在闺阁的咫尺之地。   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可惜家兄这么多年来身子一向不好,母亲常感叹,他是把心血都耗在文字里了。”   柳齐道:“文字的确熬人心血,可明晰顺畅之文字便似顺水行舟,写得愈多,愈助长人的心血气脉。那些针砭时弊、呕心沥血的文章自然催人渐老,可市井间的诗、词、戏、曲,发乎情,不越乎礼,字字皆是人情见识,读之令人解颐,便是撰写时,也令人胸臆顿开,如御风千里而行,岂不快哉!”   他这一套说下来,徐柔则完全傻了,流苏也不解其意,迷惑地看着自家小姐。   冉念烟道:“柳大哥,你说的都是市井粗话,我表姐哪里会懂什么外头的诗词戏曲?公府的女孩子们,莫说外头风行的那些写得漂亮的村言村话,就连读《诗》也不许读陈风、郑风,看《礼记》也不许看昏义、聘义的。”   柳齐又笑了,道:“那我也就不打搅二位的游兴了,来日叫如侬陪你们。”   冉念烟却叫住他:“柳大哥,你方才说不是为了丰则表哥来的,那又是为何而来?总不会是专程为了这花园来的吧?”   柳齐一愣,玩笑道:“谁是为了花园?我是为了救这花园里的人罢了!”说着,笑着飘然而去。   徐柔则的目光仍恋恋不舍地追随着柳齐的背影。   冉念烟不赞同地摇摇头,对流苏道:“走吧,表姐没心思带路,我也是认得路的。”   徐柔则脸上又是一红,道:“谁没心思了?”   冉念烟道:“心思归心思,一旦落到实处,可不能这么轻率。”   徐柔则黯然道:“我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何况我也没想什么,只不过是好奇罢了,虽听不太懂他的话,却觉得这么个离经叛道的人竟出身于柳家,想不到谢姨那么典重的人,生出的公子竟是如此。”   冉念烟道:“别再提他了,免得你想得更多,似他这样的,不过是金玉其外的浪荡子,可以做朋友,却不能做亲人,与朋友讲的是一时的意气,做亲人确实要忍耐种种不着调的想法,单说他沉迷词曲,想必也少不了和伶人打交道,那里薰犹同器,日子长了,谁能片叶不沾身地抽身,表姐能受得了?”   徐柔则道:“哎,我不过是一说,不说了,不说了……”   说罢,低头看着手里的海棠花枝出身,那副神情明明是还在惦记,冉念烟叹了口气,心说今日这遭真是来错了。   ☆、第七十三章   说是看徐丰则,可冉念烟一不同姓, 二来终究是远亲家的女孩子, 到底不方便进去, 不过是在门前回廊下问候一声,由丫鬟代为知会一声,聊表心意。   大堂兄徐恒则正在院里主持奴婢们来去进退,或端药,或洒扫,总之不能因为徐征、毕氏方寸大乱,就让二房的家务事乱作一团。他见识堂妹和表妹来了, 留她们坐下喝茶,等丫鬟回来, 看看徐丰则是否有什么要嘱咐的。   冉念烟道:“丰则表哥他醒着呢?”   徐恒则道:“方才我进去过一趟,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 现在多半醒了吧,就是起不了身。”   冉念烟道:“怎么, 究竟伤了哪里?”   徐恒则满含疑惑地看了徐柔则一眼,见徐柔则微微摇头, 便叹了口气,正赶上有小厮进来交差事,说是安排好了马车去宫里请周世济周太医,可那个能说会道的清客先生不知哪去了?   徐恒则佯怒,一边骂了两声这些吃干饭的算措大不知去哪打秋风了,一边招呼两个妹妹小坐片刻,他是不能接着相陪了。   冉念烟道:“自然是请太医重要,表哥快去吧,我们就是来看看丰则表哥的,又没什么正经事要劳烦您。”   徐恒则行了个礼,幸灾乐祸地就此告辞。   冉念烟道:“这位周院正的医术倒很好,既然能请到他,表哥也该否极泰来了。”   徐柔则道:“都是你带来的运气,否则他们大房的只管请人,银钱上一个铜板都不会出的,要不是有你这两封银子解围,就算请来周太医,我爹也不敢让他登门。”   冉念烟道:“舅父也太爱面子了,就因为不愿意赊诊金,就要放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对了,究竟伤得如何?”   徐柔则垂下眉眼,难以启齿地道:“我同你说,你别和外人讲。”   冉念烟心说府里人多口杂,外人迟早会知道的,干脆道:“我虽不说,也难保下人们不饶舌,到时候怕你怀疑我,我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徐柔则笑了,道:“你说得有理,只是不想让消息那么快传出去罢了,免得外面的人说三道四。我哥哥教刀枪伤了脊骨,可偏偏下半截身子动不得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冉念烟在宫中时,曾听太医说起过,人的经脉处处牵系串联,总汇于脊骨,最是脆弱,也就有了伤及脊骨而四肢不灵便的情况,而且大多是不可逆的。   徐柔则道:“咱们府里的郎中是看不出门道的,不过周太医要来了,多少能说出些缘故来,不过是已是走不了路,有没怎么见血,应该调养几日就行。”   冉念烟道:“一切都等周太医看诊后再说吧,咱们也是胡猜。”她这么说,实则是不愿告诉徐柔则,她哥哥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想想徐丰则也是命途多舛,小小年纪病了若许年,好容易盼到春闱之年,却又是飞来横祸。大梁选官也要看仪容,若是半残之人,几乎没有入仕的可能,纵有满腹文章也是惘然。   更令人担忧的是未来徐家南北两府的关系,如果徐丰则真的因此落下残废,徐衡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未等外人来离间,两府自己先散了,随着乾宁帝年事愈高,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将在几年后被推到风口浪尖上,那时离心离德的徐家还能在风浪中自保吗?   丫鬟过来回话,只说少爷应了一声,便睡下了,恰逢午后徐问彤也来到南府,毕氏听说了,心想北府的人终于露面了,可怎么派了个姑奶奶来?就算来也该让嘉德郡主亲自给他们赔礼,凭什么在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不让徐希则去考场,偏不告诉他们丰则,就眼睁睁看着孩子受牵连吗?   她如此想着,自然憋了一股郁气,仔细梳妆一番出来迎接,徐问彤见她虽然精心装扮过,依旧难遮萎靡的神色,两只眼睛哭得红肿无神,叹道:“这段日子可是委屈嫂子了。”   毕氏自然知道自己看起来愁容满面,也不硬撑着,道:“这还是知道要见你,特意梳洗了一番呢,之前真个是发如飞蓬、囚首丧面。”   徐问彤见她还能自嘲,稍微放宽了心,对刚回到身边的女儿道:“去看过你表哥了吗?”   冉念烟点头道:“去过了,遇上了恒则表哥,说没什么大碍。”   毕氏看了女儿一眼,暗中赞许她没在外人面前说不该说的话。   徐问彤道:“如今丰则虽伤着,可嫂子也别灰心,听说周太医来了,这伤是迟早要好的,何况柔则这么听话,有她在身边陪着也好替嫂子分忧。”   毕氏道:“柔则是孝顺孩子,可我的丰则何曾不孝顺,我也不指望他为官作宰,只求阖家安泰、共享天伦罢了。可咱们偏偏摊上这样的祸事,希则倒是有福的,好巧不巧害了一场急病,就把这祸避过去了。”   即便是呆子也能听出,毕氏这一番委委屈屈的说辞是在旁敲侧击地埋怨徐衡隐瞒消息。   徐问彤心说我来南府为的就是这个,大哥二哥不好出面,四弟又是那样一个暴脾气,母亲毕竟是长辈,怎么好到侄子、侄媳妇面前说项,想来想去,只有自己最适合出这个头,一来同是女眷,方便委婉说情,二来毕氏脸皮毕竟比她丈夫和软些,徐征那个脾气阖家上下谁不知道?只怕比北府的四老爷还执拗些,遇着他,活水都要被他堵成死水,何况事关他的独子,必定是这厢伏低做小、软语温言,徐征那厢几句狠话撂下,一点面子都不留,不欢而散。   因此,她也不动气,由得毕氏作兴,只把进来徐丰则从昏迷不醒到卧床不起的可怜状一一道来,徐问彤暗暗记在心里,也没空同情,一直吊着精神,准备安抚毕氏的说辞。   待毕氏说累了,命丫鬟看茶,徐问彤主动捧过茶杯,看过汤色,果然杏绿清亮,道:“这是前儿宫里下来的龙井?嫂子最近必定火浮,不该喝这个,我叫紫苏送两块云南的茶饼好了,很多人喝不惯,我觉得味道还好,难得的是能养身,嫂子喝喝看,看不上的话送人也好。”   毕氏自然听说过这种茶饼,也知道它的精贵,听说长在深山里,要靠人一步一步走着运出来,再用快马驮着跑过大半个大梁才能抵达京师,一寸的价格堪比寸金。   见徐问彤说的诚恳,也真像是愿意替自己分忧的,毕氏心里松动了几分,再一想,徐衡做过的事,她也未必知道,既然好情好意地来了,还能拿着扫帚赶人不成?   因而脸色缓和下来,道:“我说这些,不是在怪你。”   徐问彤道:“我知道嫂子的苦衷,大哥没把事情和家里说清,我娘也教训了他,就连我这做妹妹的心里也埋怨,他们起事,偏偏把我们母女俩围在院子里,防贼似的防着,就是怕我们把消息透露出去。”   毕氏眉梢动了动,似是听出了话中关键,“怎么,他和谁都没说过?”   徐问彤摇头,“没有,嫂子想想,咱们虽没见过陛下,可但凡人主,哪个不多疑?就算没泄密,还要提防着有人陷害呢,哪敢当着家里人提半个字,岂不是让全家跟着受株连?”   毕氏道:“可是希则怎么……”   徐问彤道:“还不是泰则这孩子没眼力见,半夜去找哥哥说话——实际上也就是嘱咐几句考试的事,也不敢把突厥人的事吐露一声半点,可这是掉脑袋,既然不能确定泰则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我大哥自然容不得半点疏忽,就把人扣下了,您可是没看见,希则又气又恨,还以为耽误了科举,险些撞南墙呢!”   毕氏缓缓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么回事……我就说,国公爷不是那种离心之人。”   徐问彤道:“可这事终究是因他而起的,我那郡主嫂子……您也是知道的,她心里过不去却也不好过来道不是,家里母亲兄弟念着孩子病着花销大,金钱这东西虽不值什么,却也是一份心。”   说着,紫苏奉上一匣子红纸包的银子,毕氏的眼睛就是活戥子,扫了一眼便知大概在三百两上下,莫说一个徐丰则的诊金,就算十个徐丰则也救得回来。   毕氏暗叹,丈夫讲究了一辈子骨气,说是膝下千金,也没换来区区三百两,如今有了这雪中送炭似的银子,孩子的病就有着落了。   她道:“既然是长辈们的心思,这孩子受着也不折福寿。”   这时,帘栊一掀,是丫鬟进来通报,“夫人,表少爷来了,要带人看看丰则少爷的病。”   徐问彤道:“你侄儿来了?”   毕氏娘家的确有个侄子,十三四刚成童的年纪,也不常过来走动,她也觉得奇怪,道:“之前也没下帖子说来,怎么这么突然,我可没工夫好好招待。”   丫鬟摇头道:“不是夫人家的少爷,是大姑奶奶家的陈少爷。”   毕氏一皱眉,道:“他来了与我说什么?找大老爷去,刘氏那一儿一女的事还不都是他管着。”   徐问彤却已变了脸色,“嫂子稍安勿躁,大概是滕王殿下来了。”      ☆、第七十四章   毕氏的脸上顿时表情复杂,脑中更是一团乱麻, “你怎么知道?”   徐问彤便将方才滕王为徐夷则解围一事大体说了一遍, 末了又道:“老太太已派人来知会了。”   北府派来的人自然是面见大老爷徐彻, 可毕氏却不知道,显然是徐彻没有告知,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可冉念烟的确佩服毕氏大事化小的本事,只听她道:“哦,大概是大伯挂心我们房里近来事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暂且按下没提吧。”   听她这么说,徐问彤也宽下心, 若是她怒气冲冲地找到徐彻刨根问底,自己倒成搬弄是非的罪人了。   毕氏又问那丫鬟:“他们来的时候, 只说是陈少爷的友人?”   丫鬟也傻了,没想到跟在陈青身边的竟是天潢贵胄, 虽然见陈青对那人百般讨好,便能猜出此人身份不低, 可陈青一向是这样,应承过的公子哥儿也不少,却唯独想不到竟能站上皇家的边。   丫鬟道:“没说。”   毕氏道:“既然没说,我们虽不能托大,但也不能太逢迎,你恒则少爷人呢?叫大老爷过去,再去书房叫二老爷。”   丫鬟道:“大老爷那边的人早已告诉过了。”   毕氏含着些酸意,道:“是了,人家知道就里,哪像我们蒙在鼓里。”   冉念烟听她这么说,心道这个偶然来得正好,把徐征、毕氏的注意力引到南府大老爷身上,也就免去了他们对徐衡的意见,暂缓徐家的分化之势。   徐问彤知道毕氏叫丫鬟去书房找二老爷,必定是要和丈夫商量,她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心想该解释的也尽力解释了,至于余下的事还要看大哥怎么善后,便告辞了,顺便再去徐彻的夫人房里说会儿话,毕竟来了一趟,不好厚此薄彼,敏感时期更要方方面面照顾到。   冉念烟就留在徐柔则房里说话,见徐柔则把方才给她的匣子拿出来,把两封银子还了回去,道:“我娘已得了你家的恩惠,这些就不用了。”   冉念烟道:“姐姐还是留着吧,就算不用在表哥身上,你有些体己也是好事。我虽比你小,可帮你谋划这些事都是因为你我关系要好,我在这家里表哥表妹虽多,能交心的人却只有你一个,倘若不帮你,我留这些死物有什么用?”   徐柔则闻言不觉涕下,掩面无语。   回到梨雪斋后,又听南府传来消息,终于送走了滕王,然而南府两支宗脉的矛盾愈发不可消除。   第二日,毕氏派人来传信,说是感谢徐问彤解囊相赠,周太医来看过,说是只需将养,定时出宫为徐丰则针灸,至于药石,除了一剂安神的丸药,不许再吃别的,也没有用处。   言下之意就是,能不能再站起来,全看针灸是否有效,除此之外,已是药石罔效了。   徐问彤将消息告知徐太夫人,徐太夫人叹道:“每月从我的月例里扣除二十两,存下来锁好,不许另作他用,专等着日后给丰则使唤。”   听泉有些犹豫,徐太夫人不悦道:“怎么,连二十两都拿不出来?你们平时贪一些,我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可一旦要用时,须得给我拿出来,一刻也不能迟!”   一旁应承的周氏赶紧道:“老太太就是活神仙,神仙眼皮子底下侍奉,那不是诚心加小心?谁敢贪!就是大箱子的钥匙一向是闻莺收着的,如今她被关在柴房思过,听泉姑娘怕是有些害怕。”   徐太夫人道:“怕什么?我房里的东西,你取回来,有什么可怕的?这个祸根,枉我前几日还为她打算,竟反咬一口,万事都是因她的谗言而起……罢了,毕竟主仆一场,给她个痛快吧。”   周氏应了一声,带着听泉下去了,把门外的小丫鬟叫进来侍奉。   徐牧斋和徐青萍已不被允许踏入楚国公府一步,这兄妹二人亦不以为意,徐牧斋派人将儿子接出来,又修书一封,说是不日就将返京,请诸位兄弟拭目以待。   事后徐衡和徐德议论起此事,徐德道:“这分明就是徐牧斋在故弄玄虚。”   徐衡道:“这倒未必,徐牧斋投靠了齐王殿下,从前齐王势单力薄,可如今太子与滕王明争暗斗,各有消损,已不似往日,人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齐王便是这渔翁,太子滕王反倒做了愚蠢的鹬蚌。”   徐德急忙道:“那……我们岂不是要另投门户了?”   徐衡苦笑道:“门户?现在我们徐府不过是丧家之犬,滕王认为我们是叛徒,太子也不把我们当亲信,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我们若是再去转投齐王,岂不是太违逆君心了?无论来日是哪位皇子登极御宇,如今的天下都是陛下的,无论做何手脚,底线就是不触怒陛下,否则,你当真以为滕王没有操戈同室的想法?”   徐德沉吟道:“去也不是,留也不是,陛下不是针对滕王,明明是针对咱们徐家的兵权。”   徐衡点头不语,徐德更是痛心疾首,哀叹道:“陛下糊涂啊!眼下突厥未平,灭了咱们徐家,还有谁能当此大任?殷士茂那个草包?自毁长城!”   徐衡道:“我倒不担心战事,时势造英雄,莫说跟随我多年的冉靖,就算是把我手下精挑细选的那些都尉推举到我的位置,顶多打个三五年败仗,可经过这三五年的历练,只要不废除火器,必定能反客为主,咱们大梁如今虽非中兴治世,国力却也尚可,三五年的消沉还是挺得住的。”   徐德撇着嘴道:“大哥这话可别叫四弟听见,他最听不得这种以百姓为刍狗的话了。可说到底还是这个道理,操纵全局时就顾不上一家一户的存亡了,毕竟两方操纵者也是拿命在赌。”   他自以为是在开解徐衡,徐衡却并没理会,继续道:“我想的是,如果徐家这棵大树倾倒,所谓树倒猢狲散,那么离散的将是谁?”   徐德想了想,惊觉其中含义。   “你是说希则、泰则……还有夷则、安则他们?”   徐衡点头,没在意徐德先提起自己儿子,好半晌才想起把两个侄子算进来的行径,“咱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那些累人的功名利禄也受够了,说句极端些的话,就算明日撒手而去,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可他们呢?为何要为父辈的恩怨赔上一生?”   罪臣之子尚不及寒门子弟,寒门尚有翻身时,罪臣之子就算侥幸逃过株连之罪,也会沦为国中末流,永无东山再起的指望。   徐德道:“所以说,就算为了子侄们,也要保持住这种微妙的平衡。”   徐衡道:“所以,你还觉得家中这一亩三分地上的得失有斤斤计较的必要吗?”   徐德满脸羞愧,知道大哥在暗指那天他和四弟关于家中利益的争执,如今看来,在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不一致对外,反而起了兄弟阋墙的念头,这种自私的算计是多么可笑而又致命。   徐德道:“那大哥怎么不和四弟说?”   徐衡道:“他听不懂,你听得懂,以后让着他些就好了。”说罢,起身要离开,这几日苏勒特勤在徐夷则的陪同下已初步了解了京营中的军务,当然只是乾宁帝愿意让他知道的那部分,眼下也到了徐衡该出场的时候。   他要为这个年轻人寻一个合适的位置,回禀给皇帝,与其说适合苏勒的,不如说是适合皇帝心中预期的,不能高也不能低,圣人说知人者智,可猜一个人倒需要更明敏的心境。   就在他离开之前,徐德唤住了他。   “大哥。”徐德道,语气有些凝滞,“其实我并不讨厌夷则这个孩子,只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或者说是怀疑。”   徐衡停下脚步,徐德以为自己可以问,刚要开口,却被徐衡打断了。   “你明知道不该问,为何还要问?”   徐德的喉头忽然哽住,这竟然是真的?这么多年,大哥竟还没放弃这件事?   徐德道:“可他是个叛徒——无论是真是假,在朝中,在史书中,在百姓心中,他都是该千刀万剐的叛徒。”   徐衡道:“我知道他不是就可以了。”   我知道他不是就可以了——这句话一直在徐德心中盘旋。   因为他知道,所以他可以隐忍十年,只为一个真相,士为知己者死,一死固然容易,难的是十年韬光养晦,竟还不知是否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想到大哥的付出,和那天他毅然离去的背影,徐德只觉得徐夷则的存在愈发刺眼,也许没有他,徐衡也不至于走上这一步。   徐衡投奔滕王,想要扶持滕王登基,以便在新君即位后揽得大权,一方面也是为了徐夷则。   有些事现在不可以做,不代表以后不可以,只要有权力,白的可以说成黑的,可想要让它恢复原本的面目,也只能靠新的权力来洗刷。   在京营盘桓半个月,徐衡终于带着独子入宫面圣,将精心考量过的官职落于竹帛编写成奏疏,上呈乾宁帝。   轻车都尉,从四品下,位于勋官十二转中第七转,乾宁帝听后,欣然擢升为轻军都尉,正四品上,第八转,即日颁赐朝服礼衣,命苏勒改换衣冠,簪缨搢笏以侍朝班,拟动用禁军为之在南城新建府邸,经首辅陆明劝阻,两国毕竟在战火未熄,不可为此劳军伤财,这才作罢,却也将皇后昔日的一处私产划入苏勒名下,供他与母亲伊茨可敦居住。      ☆、第七十五章   西山之外,斜阳一线, 暮鼓声动地而来, 京师城门在鼓声的催促下次第关闭。   内城城东朝阳门外, 一队巡逻兵丁正在安插箭楼外的木栅,守城的兵卒不住地催促小跑着赶来进城的百姓们。   “都快着点,带行李的主动拆开给我们检查。”   大概是当兵的语气恶劣,一个负笈入京游学的书生觉得自己受了轻慢,便对身边的书童道:“快把书箱都拆开,给军爷们好生看看,证明咱们不是歹人!”   当兵的不想和这些白衣秀才吵架, 这样的人他见的多了,最后争辩不过, 就撂下一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牢骚, 好像当兵的都欠了读书人二五八万一般。   那士兵道:“这位相公别见怪,最近京城不太平, 前些日子刚有突厥细作作乱,我们这些当兵的不小心检查, 避免夹带,还有谁能保护一方百姓的安全?咱们互相体谅,互相行个方便吧。”   白衣秀才道:“那些突厥人不是都伏法了吗?”   士兵道:“我也是听朋友说起,抓住了不少,带头的却跑了。”   白衣秀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没出居庸关,这些贼子还能插翅而飞不成!”   正说着,书童打开箱箧让士兵检查,却忽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一抬头,竟是两匹骏马飞驰而来,临近城门却也不曾减慢速度,直接跨过削尖的木栅,从城门正中绝尘而去,若不是他闪的及时,就要被马蹄踏过了。   箱子里的书页被风吹得疯狂翻卷,甚至有几页被撕碎了,随风散落得遍地皆是,秀才心疼得不行,一边和书童一起追书,一边质问士兵:“你们不是要检查吗?怎么不拦下那两个闯城门的!”   士兵为难道:“他们,我们可不敢拦。”   秀才心疼地捡起书,派去上面的尘土,抱怨道:“怎么,你们也是吃软怕硬的?见着人家鲜衣怒马就不怕有夹带了?”   士兵道:“方才过去的两人,一个是镇国公之子,一个是皇帝亲封为轻军都尉的苏勒特勤,你要是敢惹这两尊神,那我也敢拦!”   这下秀才没了声音,只是抱着书连呼心疼,那士兵却忧心忡忡地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喃喃自语道:“奇怪,前几日没见他们这么急迫地进城,都是不紧不慢地配合我们的搜查,难道是京营有什么变故?”   ···   徐夷则夹紧马腹,任由□□骏马如离弦的羽箭一般在京城的街道上穿行,黄昏的大街上并不似白日那样拥挤,却也险些剐蹭到别人的车马。   “慢一些!你是在找死吗!”苏勒在他身后用突厥语大喊。   见是突厥人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时间行人更慌张了,纷纷躲避,苏勒无奈笑笑,却还是没停下挥动马鞭的右手,他必须跟上徐夷则,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   因为百姓纷纷逃开,留下宽敞的道路供两人尽情驰马,夕阳下的京城竟好似宽阔沉静的草原,触目所及只有他们二人,苏勒心中忽然升起奇异的感觉,仿佛天地间其他都是子虚乌有的,仿佛刚才在城外看到的那些纷扰都是不存在的。   现实很快把他从梦境里拉出。   街上的异动惊动了巡城的锦衣卫,不知何时,巷口、街角、乃至屋脊上,都布满了四面蜂聚而来的锦衣卫,这些身穿窄袖飞鱼服,腰横绣春刀的杀人机器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街上驰马疾行的两人,只待不远处督战的总旗一声令下,数个埋伏点的缇骑便会群起而围之。   虽然一个是镇国公之子,一个是流落中原的突厥王子,但凡威胁到大梁的可疑之人,在这些锦衣卫眼里没有高低贵贱,都是可以一刀斩杀的。   绣春刀上沾染的何曾只有平民的血,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无论忠奸善恶,锦衣卫杀人的标准向来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命。   总旗已举起了黑色的令旗,令旗落下就是行动的信号,率先行动的便是隐藏在一间当铺檐角上的四人,他们已反握住刀柄,只要轻轻用力,一泓秋水似的寒锋就能划破薄暮的宁静。   夏师宜握紧了刀,只觉得手中一片汗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任务,刘梦梁观察了他半年后,将他安插到北镇抚司,他拒绝了事先安排好的文书工作,而是选择从最底层的缇骑做起,因为他听说过这里的规矩,凡是能走到总都督那个登峰造极的位置的,从来不是掌管文书出身的文吏,而是在铁与血中拼杀出来的士兵。   对于他的自作主张,刘梦梁十分气愤,多次修书勒令他遵从安排,让他到锦衣卫不过是为了历练,刘梦梁需要的不是一个杀人的刺客,而是渴望培养一个可以为他出谋划策的接班人,锦衣卫不是夏师宜的终点,恰恰是训练他心黑手冷的起点,他终究要回到刘梦梁身边为其效命。   可最后,刘梦梁还是默许了。   并不是夏师宜说服了他,而是刘梦梁说服了他自己——毕竟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就是在马背上,而自己也是被他凌厉的气魄吸引,进而认为这是一个可造之材,也许自始至终,他都命定会是行伍之人,也只有杀伐能磨砺出他的心智。   接下来,夏师宜的表现并没让他失望,短短数月,数次任务皆完成得万无一失、干脆利落,包括上次考场□□,也是夏师宜出计,制造镇国公出现在城西的假象,调虎离山,最后才扑杀了大部分作乱的细作。   夏师宜虽还不够升迁的资格,小小年纪却已是缇骑中的伍长,年后升小旗,非他莫属,一年内能有这样的建树,远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然而此时,埋伏在屋檐上的夏师宜竟感到莫名的茫然无措。   他并不在乎徐夷则的生死,他记挂的是冉念烟和徐家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令旗已经落下,没有时间可供他细想,身后的锦衣卫已如迅雷般俯冲而下,一举制住了苏勒的紫骝骏马。   毕竟在二人之间,苏勒的身份更敏感,也更危险。   苏勒大惊,他早已预感到徐夷则的横冲直撞会引起锦衣卫的注意,但没料到这些人竟然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却无孔不入,他们是何时被包围的?他竟全然不知。   街上的人早已被清空了,空荡荡的街上只有凄厉的马嘶,苏勒已经被四面八方涌来的锦衣卫缚住了手脚,其实他有机会挣脱的,可是他并没有抵抗。   若是抵抗则显得更为可疑,他们是来报信的,而非是为了阴谋,此时没有比配合更明智的选择。   苏勒发现锦衣卫们都有意无意地看向远方,他随之望去,远处的屋脊上一面令旗高高举起。   令旗下是十数名弓箭手,已拈弓搭箭,弓如满月,箭镞直指徐夷则的方向,随时可以让他万箭穿心。   “聿里斯!”看着勒马回转的徐夷则,苏勒高喊着他的名字。   就在令旗即将落下的一刹那,徐夷则调转马辔,从怀中拿出一枚拳头大小的金器,扬手高举,那金器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那金器虽不大,却造型优美精致,令人一见便知不是官僚之家的手笔,绝对是出自内府银作局的精工细作,更何况其粗犷质朴却形象的线条,绝非时下匠人的风格,显然是出自更久远的开国时期。   那是小巧而稳健的虎形,这样的东西,他们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却不曾想此生竟能见到。   锦衣卫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钳制,屏住了呼吸。连远处执令旗的人也僵住了,任由那漆黑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   苏勒被压制着匍匐在地,不由得笑了,果然,他还是拿出了这个杀手锏,徐衡让他用在最紧要的时刻,难道现在就是最紧要的时刻?   抵在脖子上的尖刀渗出丝丝凉意,苏勒觉得徐家毕竟还是有弱点,一个就是徐夷则的身世,另一个就是自己和母亲的生死,为了这两件事,徐衡竟不惜祭出这个传家之宝。   那是开国时太~祖皇帝御赐的金虎符,不同于寻常将领的调兵虎符,这枚金虎符可以调动数十万禁军的信物,包括锦衣卫在内,都受这枚令符的节度。   在今天之前,所有人都以为金虎符不过是和丹书铁券一样,仅仅存在于茶余饭后的传说里,却没想到徐夷则真的拿出了这样一个东西。   不知为何,夏师宜忽然觉得松了口气。   既然徐夷则有虎符在手,显然是身负徐衡的授意,那么他之所以在最敏感的时期擅闯城门,原因很可能和北疆的战局有关,而非是为了扰乱秩序。   既然不是徐府作乱,那么冉念烟也不会受波及。   “西北出现叛军,请速速带我入宫觐见。”   就在众人都紧盯着那枚金虎符是,徐夷则猝然开口,侧身拉起刚刚站起来的苏勒。   苏勒笑了,想要面圣,惊动这些老鼠一般无处不在的锦衣卫恐怕是最快最直接的手段,远比和宫门外那些雁过拔毛的太监周旋容易得多。   在场的锦衣卫都愣住了——“叛军”?并非突厥作乱,而是大梁境内出现了叛军?   此事非同小可,无论是不是真的,都必须第一时间禀报皇帝。   夏师宜心中不安,因为现在接替徐衡镇守西北的正是冉念烟的父亲冉靖,半月前刚刚赴任,也不知是否到了任所,可是军队哗变的事一定和他脱不开干系。   他决定应该找最快的时间脱身,回去报信,因为押解徐夷则和苏勒进宫,远远用不上这些人手,还要分调出几人回北镇抚司衙门传信,夏师宜便自告奋勇地请命回衙门。   临走前,他总觉得有人在注视自己,回头一看竟是徐夷则平静无波的眼睛。   他在徐府生活了很多年,徐夷则虽然常在军营,在家时又深居简出,却也难免对自己有些印象,也许是认出了自己。   夏师宜行了一礼,却不想被徐夷则叫住了。彼时,他正被锦衣卫捆住手脚,虽然有虎符在手,可以不能辨别真假,而不能完全信任这两人,只能缚住双手以防暗算,可他却用最从容不迫的语气对他道:“你叫什么?”   果然是有虎符傍身,在锦衣卫面前毫无惧色,可夏师宜却有种异样的预感,就算身无长物,这个人也不会对锦衣卫有丝毫惧怕,徐夷则好像天生就不会惧怕任何东西。   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因为他曾在冉念烟身上看见过,只是很淡,似乎是被她强行压抑着。   夏师宜并不明白徐夷则的用意——就算他认出了自己,也没必要追问他的姓名。   “夏师宜。”他简短地回答。   随后,就见徐夷则的眼中爆出一点清明的光,薄唇反复念着这三个字。   “夏师宜……一样……怪不得……”那欣喜的样子就像山石下隐藏的暗流,让人不得不怀疑,夏师宜这三个极为常见的字究竟有什么可令人激动之处。   苏勒用尚显生涩的汉语道:“如果你们是旧识,请让他松一松我手上的绳索,很……难受。”   徐夷则笑道:“且忍忍,不过我提醒诸位大人,尽快送我们入宫面圣,不然西北的战事可是不等人的,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原不是诸位这些游走城中杀人刺探的大人们能理解的。”   夏师宜已转身带着同僚离开,一同回衙门报信,此时他心中无暇探究徐夷则话中的古怪含义,他只担心徐家和冉靖的处境,或者说是这些变动究竟会不会影响冉念烟的生活。   毕竟她就快到出阁的年龄了,此时才是最危险的时刻,听说此次春闱,谢昀的兄长也受到牵连,谢家对徐家已多有不满,此时决不能再出半分差池。      ☆、第七十六章   前西北总兵殷士茂因撤职一事心怀不满,伺机多时, 终于盼走了徐衡, 借着冉靖新上任, 权力交接的薄弱期,伙同突厥人席卷长城以南的百里防线,自封征南大将军,可谓是裴卓后第二位叛逃突厥的重臣。   一时朝野震动,众说纷纭。   徐德将邸抄一摔,骂道:“征南?哪个在突厥之南?他要征讨自己的故国乡土,还以此为荣吗?”   徐太夫人对身边的周氏道:“去梨雪斋看看, 别走漏了风声。”   周氏应声去了,来到梨雪斋门首, 却见没有应门的丫鬟,心里觉得蹊跷, 贴着门缝一看,竟是一个少年的身影穿过院落, 倒有几分眼熟,想一想, 很像故去的夏奶娘的儿子。   他不是去田庄了吗?怎么这样偷偷摸摸地回来了?   夏师宜来到冉念烟房中,是流苏给他开的门,见到他时,流苏也没想到,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她也知道夏师宜现在是锦衣卫,且和刘梦梁脱不开干系,身份敏感,还是少和小姐见面为上。   夏师宜道:“流苏,你先别拦我,我有一件事要说,小姐还应早做准备。”   流苏拦在门前,道:“什么事?”   夏师宜道:“是寿宁侯在西北出事了。”   话才出口,流苏还没如何,却听身后一阵摔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紫苏的惊叫声。   流苏探头一看,是夫人在回廊上昏了过去,应该是恰巧听到了夏师宜的话。   冉念烟也闻声赶了出来,一见此景,猜都能猜到来龙去脉,也无暇去管夏师宜了,赶紧伏在母亲身边查看,见气息尚且稳定,才一边安排丫头们把人扶回房间,一边命流苏向夏师宜问明详情,终究没冷落了他,才送他小心离开。   夏师宜面露失望,悄悄避开,却见周氏被叫进房去,当即会心一笑——这正是他的小姐的滴水不漏处,就算千头万绪、焦头烂额,也不能放过一处可能的疏漏,连躲在角落的人都要叮咛到位。   出门后却在巷口遇见刘梦梁府上的长随,顿时有种被窥破一切隐秘的不悦感。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戒备地问道。   对方拿出刘梦梁的腰牌,面白无须,显然也是个中官,应该是刘梦梁党羽中的一员刘梦梁的螟蛉之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夏师宜只认识最亲厚最重要的几个,眼前这人很面生却很稳重。   此时那中官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报家门:“我才从杭州办差回京,你想必不认识我。”又道:“义父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看看是否认识那人?”   夏师宜笑道:“既然是刘公公让我去,想必料定了我会认识,说说看,是什么人。”   那中官冷冷道出二字:“薛衍。”   夏师宜道:“不认识。”   那中官又道:“你原先主人的妾室薛自芳之侄。”   夏师宜强忍着面不改色,挑眉道:“哦,是他?怎么,他犯了什么事,落到你们司礼监手里?”   中官挑开身后马车的帘栊,示意夏师宜上去谈话,夏师宜默然上车,那中官也随之落座,车夫立刻催动马车,车轮辚辚向北驶去。   中官道:“薛衍自不量力,想要告倒谢家。”   这下连一直戒备森严的夏师宜都笑了,道:“就凭他?告倒百年氏族谢家?自不量力四个字倒真不是虚言。”   中官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夏师宜道:“那还能是什么?”   中官道:“是他看不清谢家背后隐藏的是什么。”说完,又解释道,“是太子殿下,也就是皇帝,更是咱们司礼监。”   夏师宜道:“你把司礼监放在皇帝后面,是何用意?呵呵,再说我可不是你们司礼监的人。”他揶揄地看了那中官一眼,忽然,明白了中官话中的含义。   “你说他惹怒了殿下和陛下,那么言外之意就是谢家并不用忌惮,也就是说……他本可以告倒谢家?”   中官点点头,道:“应该说,如果不是义父出面,谢家已经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了。”   义父指的自然是刘梦梁。   夏师宜被他的话震住了,堂堂氏族竟被薛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寒门学子威胁得狼狈不堪、无暇自顾,反而要求助于太监,在他的认知中简直是不可理喻的。   “现在早已不是十几年前了。”中官叹道,“氏族早已没有原来那样的势力了,看看最近几次科举的考官,都是寒门出身,哪还有氏族发声的余地?”   夏师宜脸色苍白,如今谢家陷入麻烦,罪魁祸首是与冉靖相关的薛氏,何况冉靖在西北也是焦头烂额,一切都会影响两家的婚事,那么最终受害的还不是冉念烟?   他道:“那个薛衍究竟做了什么?”   中官道:“他写了一封信,一封上达天听的弹劾信,因为和本届科举相关,所以很快被送到御前。”   夏师宜道:“以他的身份,并不能和谢家人有过多的交往,更不会知道谢家的任何把柄,那么信上的内容一定都是拙劣的谎言,陛下只需稍加辨别就会看出其中的问题。”   中官道:“是很拙劣,可是拙劣的恰逢其时。”   夏师宜道:“你的意思是……”   中官定定地看着他,道:“没错,是突厥人,信上说谢家和突厥人有利益勾结。”   又道:“证据是他曾见谢暄之弟谢昀与徐家少爷在城南茶楼会晤,那里原本是变节叛臣裴卓与谢迁等人聚首的地方,更是胡汉杂居之所,若无隐秘,断然没有去这种龙蛇混杂之地的必要。”   夏师宜如遭雷击,世界上果真有那么巧合的事?   本次春闱正好遇上突厥人作乱,谢家的亲家、寿宁侯冉氏在西北陷入突厥内外勾结的乱局,如今又爆出薛衍弹劾谢家和突厥人有利益瓜葛?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叫人不信都不行,何况对方是以多疑且刚愎自用著称的乾宁帝。   夏师宜道:“刘公公怎么说?”   中官道:“薛衍的告发书信是关于谢家两位公子的,若不是谢迁相求,义父何必多事地去襄助两个后生。”   夏师宜道:“果然是天下父母心,为了谢大公子和谢三公子,连谢尚书这么孤直的人都折节相求。”   中官道:“你未免太小瞧人了,此事何止与谢暄谢昀二人相关,更事关谢家百年荣辱。”   夏师宜道:“那么刘公公应下了这个人情,打算怎么处置薛衍?”   中官道:“薛衍冒领籍贯,以别宅妇人子弟冒充良家子弟应试,本就是一盘死棋,还妄想祸水东引,义父也只能从中斡旋,究竟能不能救活谢家,还要看谢暄自己的造化。”   夏师宜道:“为什么是他,不是谢尚书?”   中官道:“因为陛下要面见谢暄,问明原委。”   夏师宜道:“那谢昀呢?”   中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意,“你果然还是记挂旧日的主人,我只把话放在这里,无论谢家能否自证清白,这桩婚事都保不住了。”   夏师宜急切地道:“不可能……婚约岂是儿戏?何况这种时候猝然悔婚岂不是自曝其短?如果心里没鬼,就没必要做这种失信于人的事,在外人眼里简直是掩耳盗铃。”   中官默默看着夏师宜,道:“你知道义父看中了你什么吗?唯有忠心与固执,此二者是好事,可忠心固执到了极点,就会一叶障目。你以为所有人都要加害那位冉小姐,所以处处替她打算,却当她是个任人摆布、宰割的死人吗?”   夏师宜愣住了,他向来觉得她是需要自己的,却没想到自己在诸多方面弗如远甚。   比如今日,亲生母亲昏倒在她面前,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她却可以将一切应付得有条不紊。如果换作是她,他一定无法保持镇定,从容地安排好一应事务。   这么想着,他竟感到一阵深寒,究竟是自己太看重她,还是她看重她自己胜过一切人?   那中官自然不会任由他魂飞天外,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义父让你回去一趟,为的是捎一句口信给你们锦衣卫都督,有了这句话,不光谢家能多一条活路,你也能加官进爵。”   夏师宜来了兴致,道:“哦?什么话竟有如此神通?”   中官道:“自然是对那位大人有利的话,薛衍曾和陆明暗中缔结师生之谊,虽然私自改籍之事被揭露后,陆明将其逐出门外,可若是真有心,也能将陆明和他攀扯在一处。”   夏师宜道:“我倒是听说,我们这位都督大人和陆家有冤仇。”   中官道:“不错,是关于祖辈封诰一事,因为他的祖辈是匠户,按例不能追封三代,陛下欲开恩,却被陆明依大梁祖宗礼法驳回,当面揭短、辱及先人,他又是个粗鲁武人,此仇焉能不报?何况翰林程敏贞和他一向交好,又都是寒门出身,按资历也该轮到程敏贞入阁了,落实薛衍的诬告之名,顺势将幕后黑手的责任推到陆明身上,对各方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锦衣卫的第一等本事不就是罗织罪名吗?若把锦衣卫都督拉到自己这一党,不愁保不住谢家,至于薛衍和陆明这对没有缘分的师生,就成为各大欢喜的垫脚石吧。   夏师宜道:“我倒听说,程敏贞程大人为人廉洁,他一旦知情,不会隐瞒不报,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且贻人口实?”   中官道:“冉家的事你可还记得?你家那位三老爷冉竣就拜在程敏贞门下,如果程敏贞此人真的如同表现在外得那般刚直不阿,又何必和豪门世家攀扯上关系?”   夏师宜道:“原来刘公公都算好了。”   中官看了看马车外的景物,已到了刘梦梁在宫城外的住所,门庭并不轩敞,可院墙里却是奢华且清雅,见外客处俗丽铺张,独处之处却古朴简洁。   外面花团锦簇,内里古井无波,倒是此人的特别之处。   “等会儿见了义父,叫大人,不能叫公公,现在是在宫外。”中官嘱咐道。   夏师宜道:“我自然记得,又不是第一次了。”   ···   梨雪斋中,谢氏风尘仆仆地赶来,将遮沙尘的杭罗罩衣脱下,由流苏挂在龙门架上,用拂尘抖落尘土。   京城的夏秋两季风急天高,日色也清朗,唯有西北吹来的沙尘颇多,令人不胜其扰。   谢氏道:“可请大夫看过了?”   流苏道:“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   谢氏叹气道:“都分开这么多年了,问彤怎么还把他的事挂在心里。”又问:“你没把谢家的事告诉你家夫人吧?”   流苏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寿宁侯那边的事原本也不打算告诉夫人小姐的,谁知怎么那么凑巧……”   谢氏道:“知道就知道吧,你们夫人醒了吗?我方便进去看看吗?”   正说着,却见冉念烟从帘子后闪身出来,行礼问候,随后道:“我娘亲刚服下药,精神不振,怕谢姨看了忧心,不如先和我说说谢家的事,说不定能为您略分忧劳。”      ☆、第七十七章   谢氏看了她一眼,道:“还是等你母亲醒来再说吧。”   可见, 她根本没将好友的女儿看在眼里, 认为她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孩子罢了, 此时同她说未来夫家的事,不过平白增添她的烦恼。   冉念烟也不强求,一直在谢氏身边侍奉茶水,尽地主之谊和晚辈之分,谢氏看在眼里,心中却很忧虑。   万一徐问彤知道谢家的窘境后提出悔婚,这倒对谢迁、谢昀倒没什么影响, 待到风波过去,谢昀再谋得一个功名, 另聘高门之女不在话下,可她这个媒人就要遭人耻笑了。   尤其是她那素来高傲的嫂子尚氏, 当初就不喜欢自己插手谢昀的婚事,如今竹篮打水, 虽不至当面道人长短,可毕竟让她在谢家的气焰矮了三分。   谢氏喝着盏中清甜的西北进贡八宝茶, 余光扫着冉念烟静默的表情,心说这孩子倒和谢昀有几面之缘,若是这两人互相有意,就算徐问彤想明哲保身地拆散这桩婚事,只要这两人不肯,再加上自己的斡旋,还是有把握能成就好事的。   到那时,自己在谢家还是开口句句掷地有声的姑奶奶,柳家人看在眼里,也不敢因谢家的衰落而小瞧自己。   柳齐还没成婚,如侬还没许人,她不能随波逐流,就算是撑,也要撑到儿女各自成家后,那时她也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这一辈子也算是安安稳稳过去了,须得在佛前好生祷告来生。   冉念烟自然明白谢氏心里的算盘,因为出嫁的女儿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必须维护好自己在娘家的地位,否则在夫家就像无根的浮萍,只能随风聚散,茫然无靠,谢氏也不例外,就算当初订婚是为她们母女着想,那也是赶上了谢氏顺风顺水的好时候,现在谢氏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然没工夫替她们母女衡量利弊了。   冉念烟记得谢氏的好处,不会拂了她的面子,可眼前的泥菩萨何止一尊?父亲在西北出了那样的事,还带累了徐家,自己和母亲不也是自身难保,何谈成全别人?   果然,当务之急还是先安置好自己。   冉念烟道:“这还是我爹命人从西北送来的茶。”   谢氏一愣,看着杯中茶汤,道:“他果然没忘了你们母女?”   冉念烟无奈笑道:“如果真是恩断义绝,我娘又为什么会急火攻心?”   谢氏道:“还不是庸人自扰。”   她没说明白谁是自扰的庸人,抑或是两方都是。   谢氏又道:“你在这儿侍疾,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吧,你就不用跟去了,好生照看你母亲,若有要说的,我代为转达。”   正说着话,周氏进门请安,之前她从梨雪斋离开时,流苏再三嘱咐,不许把夏师宜来过的事告诉徐太夫人,并给了不少好处,如今见她去而复返,冉念烟也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头。   “周妈妈。”冉念烟道,“来的正巧,正好谢姨在呢,要去见外祖母。”   周氏见到谢氏时,也是意料之外,心说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外面了?   和谢氏一起出门后,方才知道,原来谢家也出事了,谢氏本是来和姑奶奶商量,看看如何才能保住婚约的,没想到徐家这边也不太平。   再想想十几年前,徐氏、谢氏这种人家哪里出过这样的事?还不是都被皇帝小心照拂着,在民间的威望比皇帝还大,果然是鸟尽弓藏,此一时彼一时了。   冉念烟此刻也没闲着,她即刻修书一封,命溶月借着外出配药的空当交到夏师宜手中。   ···   夏师宜从锦衣卫都督府中回来,心情说不上好,却也不坏。   如预料中的一样,他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无论文官还是武官,都会有一点最起码的素养,就是谨言。   谨言慎行,君子之道,这些人未必是君子,做不到慎行,却深谙祸从口出的真理,因而说的话都似是而非,让人如坠云里,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可是从利益上考虑,夏师宜相信他最终会和刘梦梁联手,甚至可以说是确定无疑。   为刘梦梁做的事越来越多,也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和刘梦梁的关系,将来就算想从司礼监的势力里抽身也是不可能了。   夏师宜有些难过,可想想,自己正走在从前可望不可即的捷径上,求仁得仁,九死无悔。   正想着,恰好看见溶月送来冉念烟的书信,夏师宜的心中荡起涟漪,莫非是有事需要他效劳?   他和她之间,从不谈求,只说是效劳,求是生分的,效劳是心甘情愿的,在他看来是天壤之别。   在他看信时,溶月解释道:“大概就是……小姐请你查一下谢家的近况。”   夏师宜不假思索,提笔回了一封信,将自己所知悉数相告,溶月不识字,看他洋洋洒洒、文不加点,也就排除了对他是否是在胡乱搪塞的怀疑。   溶月并不知道夏师宜和冉念烟从前的事,只当他是夏奶娘的儿子,冉念烟曾经的仆从,也很难理解冉念烟对此人超乎寻常的信任,可既然是小姐认为可靠的人,她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夏师宜写完后,吹干墨迹,对溶月道:“小姐为何如此关心谢家?”   溶月道:“我也怕小姐有帮谢家出头的心思,毕竟谢家那位姑奶奶待我们夫人不薄,可问过小姐,小姐只说事情要两厢有益才有做的必要,我也就放心了。”   夏师宜点点头,把心装进朱丝栏信封,交到溶月手中。说不嫉妒是假的,谢家的事要劳她费神,她却责无旁贷地揽在肩上,说是为了谢氏,可细论起来,还不是为了谢昀那个连自保之力都没有的文弱书生?   望着溶月离开的背影,夏师宜恍惚觉得权力也许是个好东西,锦衣卫的名头说出去也足以令人胆寒色变,但自己对她而言,依然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   冉念烟看过信后,便知道那天谢氏见过母亲后,母亲为何怏怏不乐。   谢家被诬告,千头万绪都指向冉家和突厥的关系,无疑是在风口浪尖上,又往父亲寄身的片板上坠了一块大石,不但谢家自己下沉,连带着父亲也要失去最后的平衡,丧身政治的波诡云谲中。   母亲并没问冉念烟的意思,就证明她已有了解除婚约的意思,问了,冉念烟就有可能反对,到时她就会犹豫,犹豫就会贻误当断则断的时机。   想起谢昀毫无半点烟火气的笑脸,冉念烟有些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他,不关男女□□上的风月,只是想到世上还有像他这样单纯待人的人,便觉得心里有一处被阳光照耀着,明亮而温暖。   外面的事必然瞒不过徐泰则,徐泰则的消息又常常七拐八拐传到徐安则的耳中,最终还是徐安则先忍不住,跑到冉念烟面前来求证。   “谢家出了事,你有什么打算?”他极为认真地问着,好像冉念烟的想法真能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似的。   彼时冉念烟正在院中侍弄花草,因怕阳光灼伤,便用蒙着淡绯色长纱的帷帽遮着脸——原本是白色的,可徐问彤近来忌讳颇多,莫说穿戴白色,就连荷包的里子都要拆了换成红的,就怕那一点点不该有的白招来冉靖客死异乡的噩耗。   冉念烟曾问过母亲,为何还如此关心冉家的事。   母亲沉思良久才道:“那毕竟是你爹爹。”   冉念烟心里明如镜,才不是因为她,而是母亲本身难以说服自己不惦念他的安危,因羞于出口,用她做借口罢了。   也不知薛自芳现在如何,她忽然想到,也许薛家正为了薛衍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听夏师宜的线报,近期很多投机的寒门官僚找上门来,替薛家出谋划策,合谋搬倒谢家和陆明,好像倒了一个谢家外加一个陆明,就能轮到他们官居一品、宰执天下似的。   官场争斗本无可厚非,可若是移花接木、无中生有、无所不用其极,那就是品性底下,将来更可能为了一己私利鱼肉乡里,毕竟连同僚都敢诽谤,何况是手无寸铁的子民呢?   当初她垂帘听政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谢暄重新考核官员,先裁汰了一批这类滥竽充数、欺下瞒上的庸官,无论出身寒门还是世家,都一视同仁地遭到贬谪,直到在偏远的州县改掉毛病才可升迁,若是再犯前科,那就一直贬到不入流的吏员行列中去,一时间气象革新,颇有中兴之势。   可惜后来,这项新政竟也成了徐夷则讨伐她的理由之一,即是不体下情,不施仁政,不敬士人,三条罪责喊出,天下学子悉数望风倒戈。   想到徐夷则,再看徐安则,明明毫不相似的两个人,可一想起他们居然是兄弟,冉念烟还是恨得咬紧了银牙,愤愤吐出两个字:“没有。”   徐安则惊讶道:“你怎么了?这不像你啊!”   冉念烟冷哼道:“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还要你来教吗?”   徐安则不可思议地上下看着她,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不是向来都擅长未雨绸缪的吗?”   冉念烟道:“放心,雨浇不下来的。”   徐安则道:“只要突厥还强盛一天,陛下还多疑一天,就少不了麻烦,就算这次浑水摸鱼混过去了,难保陛下不记在心里,时时拿出来要挟质问。”   冉念烟算了算,如果不出意外,乾宁帝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太子和滕王想必也是发觉了这一点,才愈发加紧夺嫡的步伐。   徐安则见冉念烟依旧不紧不慢地拿着瓷壶浇花,焦急地一把夺过来,胡乱浇着水,溅起的水珠都打湿了她帷帽上的红纱。   冉念烟命人把帷帽除去,自己坐在阴凉的回廊下,让流苏扇风乘凉,徐安则也坐过来,小声道:“你可别忘了,谢昀对你可是真的很好,那天咱们在茶馆里,你提的两个请求,他可是一个磕巴都没打就应下了,如果为了这一点点小风波就抛下这幢婚约,算来算去还是你吃亏一辈子。”   见徐安则像个媒婆似的细声细气、絮絮叨叨,冉念烟不由得笑了,道:“你怎么知道小声说话了?”   徐安则道:“怕姑姑听见。”   冉念烟道:“怕姑姑听见谁让你传的话?”   徐安则被她一绕,一时脑子不清楚,道:“谢昀让我传……”   “的”字还没出口,他就发觉不对了,赶紧捂嘴。   冉念烟道:“我一猜就是他在背后搞鬼,说吧,哪些话是他的原意,哪些话是你添油加醋加上去的?”   徐安则道:“基本都是我加上去的,他只是说,叫你们各自尽人事,安天命。”   冉念烟心说哪有什么天命,若天果真有注定的命运,那现在发生的这些和前世不同的变化又是什么?至于尽人事……大概才是谢昀的写照吧。   心中既然怀着恻隐,语气也和缓下来。她叹着气问道:“他现在如何?”   徐安则道:“也就是没禁足而已,其余的方方面面都和囚犯无异,我去看他,还要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官兵搜查有没有夹带,说话时还有贼眉鼠眼的奴婢在一旁伺候——一看就是锦衣卫那些女探子扮的,骨子里透出死人气,不知手上沾着多少条人命呢,这些人泡的茶,我可是一口都没喝过。”   这话声声如雷,好像忘了自己的祖先、乃至眼前的伯父、堂兄都是踩着如山如海的骷髅骸骨走到这一步的。   冉念烟道:“婚约的事都是细枝末节,重要的是‘尽人事’,将薛衍胡乱编造的面目公之于众,至于婚约能否存续,这本是天命的一环,静以待之则可。”   徐安则道:“你到真想得开,你若不嫁谢昀那个老好人,还有哪家的公子能忍受你这么乏味板正的性子,人人都喜欢傻里傻气的女孩子,只会温柔就行了,而不喜欢和一个比自己还聪明、还功利的女子朝夕相对。”   这倒是大实话,冉念烟自认一辈子比不上郑贵妃的一点,就是无论是假装的还是真心的,郑贵妃都有那种在丈夫面前全然无我的“傻气”,她学过,可惜学不来,后来定熙帝病得不似人形,她也就看开了,安心做回平常的自己,到更适合在后宫中以皇后的姿态生存。   倒不是她聪明,至少是不会装傻罢了。   ☆、第七十八章   那夜徐问彤身子大好,便命紫苏将近日的邸抄拿来, 看看西北的消息。   紫苏拿来一本薄薄的册子, 徐问彤顺口问道:“嘉德郡主呢?”   紫苏道:“这段时间国公爷忙着在各各城门巡防, 不在家中,郡主都是陪着太夫人在荣寿堂说话,之前就嘱咐过,有事和夫人商量,说是等夫人醒了就让人过去唤她,正等着请您示下呢,现在去还是稍等会儿再说?”   徐问彤扶着额头, 面带疲色地道:“请她过来吧……再把小姐叫来。”   紫苏应声出去,正看见徐安则也在, 小跑过去道:“给安则少爷请安。”   徐安则见识紫苏,道:“是不是姑姑醒了?”   紫苏福身点点头, 道:“夫人今日大安了,请小姐过去呢。”   徐安则道:“那我该走了。”说罢, 正了正衣襟要离开,出门前好像想起了什么, 突然回头对冉念烟道:“别忘了我和你说过你的话,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一时间还能不能找到比谢昀更可靠的人,答案你自己知道。”   说完,叹着气推门出去了。   紫苏怀疑地看着徐安则的背影,走过去合上门,又伏在冉念烟身边道:“小姐,安则少爷和您说的那些有关谢三少爷的事,一会儿夫人问起,您想说就说,不想说奴婢也不会告密的。”   冉念烟看着紫苏一眼,但见她眼神真率,很是乖觉可爱,不由笑了,道:“连你也看出我娘的意思了?”   紫苏道:“奴婢虽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却也明白亲子天性、人之常情。做母亲的焉能不爱自己的子女?夫人快刀斩乱麻地和谢家撇清瓜葛,虽然在外人眼里不仁不义,可小姐却是夫人最亲近的人,一定明白夫人的心思,全是为了小姐将来考虑,宁可忍受这一时的非议,也不能赌上一辈子。”   冉念烟道:“可如果消息传到谢夫人耳中呢?她是个孤高的人,何况本来就不太欣赏这段婚事,如此一来更会主动毁约,舆论更于我不利。”   女子主动退婚与被夫家退婚,在世人眼中的性质完全不同,前者,被人议论的是夫家,后者,遭人耻笑的却是女子,而且不像对夫家的议论那般,过几年待男子娶妻立业后便被人遗忘了,横加在女子身上的非议却会缠绕一生,以至于女子出阁前都要战战兢兢,千万不能传出有违闺训的传闻,被夫家听去,一封悔婚的书信就能葬送她一生的名誉。   当然,氏族之间的通婚,也很少有人恶意毁弃前盟,可现在是特殊情况,也许冉、谢两家继续捆绑在一起只会沉沦得更快。   紫苏脑子极活络,稍一细想,就明白了冉念烟的意思。   望着她担忧的神色,冉念烟道:“所以,无论悔还是不悔,都要当断则断,不能拖延,否则叫谢家拿定主意,占了先机,一切都迟了。”   冉念烟一边说,一边已经对着穿衣镜整理好鬓钗,看着镜中婷婷袅袅的少女,忽觉得时光易逝,如今虽不至于进宫受煎熬,可谢昀一事却也令人左右为难。还是古人说得好,“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似乎总不肯让好事平平稳稳地发生,总是要一波三折,反而是坏事屡屡突如其来。   她朝母亲的正房走去,紫苏跟在后面,心里暗叹,还没等筹备六礼,两家人已经暗中斤斤计较起来,人们常说貌合神离,如今连表面的“貌”都不能维持了,这婚事还能成?就算成了,小姐嫁过去也只有受气的分。   只是可惜了谢昀谢三公子,听安则少爷的意思,应该是个极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偏偏被薛衍盯上了……   ···   紫苏抢在冉念烟前面推开正房的蝴蝶对开门,打起纱帘。   刚一进门,冉念烟便隔着纱帘影影绰绰见到一道影子,帘子掀开时,那人也闻声往门口看来,冉念烟一看,原来是嘉德郡主,心里登时一松。   母亲请郡主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商量,因为这毕竟是冉家和谢家两家人的事,不好时时惊动徐家的人,何况嘉德郡主不仅仅和徐家有关,更是皇帝的妹妹,此时将事情在她面前摊开,怕是母亲下定主意,希望借助郡主在朝中宫中的影响为自己处理这件事。   那么,想必不仅是婚事,更和父亲在西北的那场胜负不明的战役有关。   安邸抄上的描述,时至今日,宣府的烽火依然未曾消弭,突厥骑兵依然长驱直入地在刚刚秀穗的千里良田上穿行,沿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些骑兵只当大梁的百姓是可供射杀的猎物,将他们的家资私产看做可供炫耀的战利品。   百姓莫不追念镇国公,可徐衡却被乾宁帝羁留在京城。   嘉德郡主一见她来了,收住刚才的话头,她正在和徐问彤解释徐衡不能北上支援的原因,因为最后的精兵良将必须留下守卫京师,万一西北无法收复,京城决不能再被攻陷,否则大梁将亡。   徐问彤把女儿叫道身边,看着她给嘉德郡主行过礼,随后泪眼婆娑地跪在嘉德郡主面前,倒把郡主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她。   “你这是做什么?”   徐问彤眼神坚毅,虽然流泪,却并不显得柔弱,反而十分决绝,“这本是殷士茂投敌叛国在造成的祸患,陛下也该知道千兵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决不可……决不可再蹈裴卓将军的覆辙!”   说起裴卓,嘉德郡主心里一沉,心说幸亏是在私下场合,身边没有来路不明的眼线,否则话传进宫里,更不知皇帝会如何震怒。   裴卓投降一事,可是乾宁帝一生解不开的心结,他想不通明明亲若手足的人怎么可以变节?而冉靖那次身陷敌营却誓不投降,无疑是一剂及时的解药,将冉靖和裴卓相提并论,不就是直指他为君无道,将忠臣逼到叛逃的地步吗?   嘉德郡主道:“皇兄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你我不必忧心。”   她说的也很模糊,他们虽是一起长大的堂兄妹,可毕竟也是君臣,加之没了老太后从中调停,嘉德郡主安敢随意忤逆皇帝的意志?   她正看见冉念烟平静却担忧的脸,马上顾左右而言它,道:“还是说说咱们眼下能管得到的事情,盈盈的婚事,你有什么打算?”   徐问彤被女儿扶着坐回椅子上,又接过紫苏递来的用温水浸过的帕子,擦着泪道:“我之前只和谢姐姐说过此事,当时我的态度有些冷硬急躁了,想必她能看出我有了悔婚的意思。可以我和谢姐姐的交情,她绝不会外传,那么,谢家暂时应该是不知道我的打算的。”   冉念烟心里暗笑,谢家就算是猜也猜到了,哪里还用得着谢氏报信?   嘉德郡主也想到了,无奈笑道:“谢迁何等精明,据说他的妻子尚氏心也比旁人多一窍,否则怎么能生出谢暄那样的孩子?你不说,他们也能猜出你的意思。”   徐问彤这下慌了,道:“他们不会先下手为强吧?”   嘉德郡主道:“他们此时没有动静,是因为皇兄派禁军将谢府团团围住,只许外人入,不许谢家人出,与外界隔绝,他们没有办法料理而已,否则,以尚氏的为人,还不先下手为强吗?”   徐问彤一咬牙,看着女儿无喜无怒的脸,道:“毁约容易,只是……一旦和谢家撇清关系,眼下是清静安全了,可以后呢?盈盈日渐大了,转过年去就该出嫁了,让我上哪找个品貌相当的女婿去?”   尤其是谢家的三公子珠玉在前,越发觉得同龄的男孩子形秽。而自己这种危难时刻毁约的名声,也一定会吓退许多人,到时候莫说另择佳婿,就连嫁人都很难了,很可能最后高不成低不就,而谢家那边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显赫如初,谢昀另娶贤妻,那么女儿这一生就算是被自己耽误了。   徐问彤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也因此才久久无法拿定主意。   嘉德郡主看着冉念烟道:“盈盈,你的意思呢?”   她本以为冉念烟会回一句“婚姻大事,全凭长辈做主”,那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插手此事,谁知,冉念烟竟上前一步,有礼有节地道:“所谓仁至义尽,方能立足,如今谢家以不仁不义揣度我们,如果真的如人所料,便是中了下怀。”   嘉德郡主道:“哦?什么下怀?”   冉念烟道:“就是谢家能理由我们来证明谢家并不理亏,反而是咱们如惊弓之鸟,更加吸引陛下对冉家的注意,毕竟诬告命官的薛家和父亲的关系摆在那里,到时西北的情况更被动,咱们在京城的小小一个决定,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嘉德郡主道:“你的意思是,继续和谢家站在一边?”   冉念烟道:“我们仁至义尽,那他们就决无理由率先提出毁约,我相信突厥里应外合的事终究会有清白定论,到时谢家平反昭雪,咱们更是雪中送炭的恩人,总好过因为我的区区婚事,就反目成仇、耽误大局。”   嘉德郡主叹道:“傻孩子,怎么能说是区区婚事呢?这才是你一生的大事啊。”   徐问彤却好似明白了女儿的意思,赶紧起身招呼紫苏,道:“紫苏,快去下帖子请柳夫人来。”   紫苏取来帖子,徐问彤让冉念烟代为书写,更能表现诚意。   流苏却从门外跑进来,就算气喘吁吁也不肯休息一下,马上开口回禀:“夫人……寿宁侯府的大夫人来了。”   徐问彤看着嘉德郡主一眼,疑惑地轻声道了句:“嫂子?她怎么来了?”      ☆、第七十九章   嘉德郡主面上云淡风轻, 道:“你快去吧。”   徐问彤道:“不如嫂子和我同去?”   徐问彤是怕在嘉德郡主心里留下一个顾此失彼的印象。嘉德郡主是看着她长大的,一个眼神就能看穿她的心思,此时自然不会含糊, 因而笑道:“她这会儿过来,想必不光是为了盈盈的婚事, 听说冉家大小姐也要张罗入宫的事了,她和你商量这些,我去做什么?留盈盈陪我就好。”   徐问彤叫苦道:“诶呀!她若不跟我提这茬儿倒好,若是提起来,那就别怪我摆冷脸, 我自己女儿的事都忙不过来呢,那里有闲心帮她?何况我虽还叫她一声嫂子,可谁和谁还真有什么关系呢?”   嘉德郡主知道徐问彤这是在卖乖,握着冉念烟柔弱无骨的小手,笑着对她道:“盈盈, 快听听你娘说话的这些话,哪有半分道理?你以后可别这么待人处事,把人都得罪了,你堂姐进了东宫,万一成了贵人, 不怕她反过来找你麻烦,以解心头之恨?”   冉念烟道:“娘和舅母是一家人,一家人面前当然能撒撒娇,到了大伯母那里就不会这么自在无顾忌地说话了。”   嘉德郡主哑然失笑, 对徐问彤道:“你看看,这孩子给你找台阶下呢!快去吧,去迟了,人家嫌你怠慢,没等见面心里先数落起你的罪过来了。”   徐问彤带着紫苏走了,嘉德郡主把冉念烟揽在怀里,看她修剪得宜齐整的指尖不点蔻丹,宛若春葱,再看看自己的手,虽带着成对儿的翡翠马鞍戒指和珍珠嵌宝金戒,却隐隐透出不可抗拒的衰老。   “盈盈,你别怪舅母话多,人人都说婚姻是大事,绝非危言耸听,你现在也许不明白,待到舅母这样的年纪,便知道女人这一生,出生只是第一次投胎,还有第二次投胎,那就是出嫁,饶是再要强的人,若是嫁了个不遂心的丈夫,也变成笼中之鸟,再不得肆意,可若是嫁对了人,就算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女子,也会渐渐变得如同明珠美玉。”   她说着,看冉念烟并没什么动容的神色,又叹道:“你和舅母说说真心话,那个谢三公子是不是真合你的心意?还是完全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冉念烟不假思索道:“世上除了血脉相连的亲人,其余的不都是可有可无的吗?”   嘉德郡主无奈地笑笑,“你只是在让我救你父亲吧?放心,就算只看你母亲的面子,我都要替冉靖说几句公道话,毕竟大梁不能再多一个裴卓。”   她还记得那个叫裴卓的人,那时她还没出嫁,裴卓是徐衡最好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比徐衡和冉靖间的还要默契坦诚,那时的裴卓陪伴在尚是太子的乾宁帝身边,在南山苑中骑射,与徐衡棋逢对手,技艺均在伯仲之间。   她那日陪着太后造访南山苑,虽然满心满眼都是未来的夫君,却也无法忽视徐衡身边另一个年轻人的容光和他在马背上凛凛的风姿,再看看徐衡,她忽然有些恍惚,觉得往日视之若谪仙的男子也不过尔尔。   太后察觉到她异样的眼神,笑着道:“不如把婚约改改,裴家若是知道能多个郡主做媳妇,一定也是荣幸之至。”   她羞红了脸,埋怨太后打趣她,心里却说,她看中的是徐衡的为人,又不是单纯一副皮相,现在想想,皮相会随时光衰变,而为人呢?若不是皇兄杀了裴卓满门,她绝不相信曾经那个自请为王前驱的丰神俊朗的少年会自甘堕落,将余生陷于胡塞外的万里腥膻之地。   冉靖是否能继续为朝廷忠心效力,全看皇帝翻云覆雨之间的态度了。   ···   冉家大夫人葛氏此次前来,不仅带来了许多罕见的南方土仪,还带来了一个阔别已久的人。   冉家长房独子,冉珩,如今已有十七八的年纪,面如冠玉,目若点漆,皎若风前玉树,谈笑行止皆是世家公子的风仪,丝毫看不出半点武人的粗鄙,见了许久未曾谋面的伯母,也是规规矩矩地施礼问好,明明神色恭谨,徐问彤却读出了难以掩饰纨绔子弟的油滑气。   浅青的外衫下摆隐隐露出联珠纹的裤褶面料,绝不是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该有的打扮。   她很讨厌这种一看就是在秦楼楚馆厮混久了才能养出的浮华,从前冉三爷身上就有这种令人生厌的的气息,听说冉珩和他三叔关系亲近,常常相与同游,看来所行之处少不了这些北地胭脂、南朝金粉的绣楼。   再看看站在一旁明显衰老了许多的葛氏,原本对冉家很不耐烦的徐问彤不由得平添一丝怜悯,兴许是自己最近也觉得时光飞逝,容颜消损,怜悯之外更多的是同情,因此命紫苏奉上好茶,也愿意耐下性子听听葛氏此行的目的。   紫苏正是怀春的少女,平日虽也见过徐家的少爷,却从没遇见过冉珩这么温润可亲的男子,一时有些愣神,频频偷看,冉珩自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两人便站在各自的母亲、主子身后,眉眼勾缠起来。徐问彤叫紫苏奉茶时,她正想入非非,一时没反应过来,徐问彤叫了第二次,才回过神来,很慌张地离开了。   看着葛氏责备儿子的眼神,徐问彤顿时觉得很丢脸,忽然想起曾被自己逼死的紫苑——和紫苏应该是同一年进府的,名字里都犯了一个“紫”字,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葛氏喝了口紫苏诚心诚意奉上的茶水,很满意地点点头,叫儿子下去拿一把钱赏她。两人正巴不得逃离这罗网,忙不迭退下去。   见房里只剩下葛氏和自己,徐问彤略尽地主之谊,开口道:“许久不见了,今日再见,却正赶上家里忙乱,有招待不周的地方,也请谅解些。”   葛氏赶紧道:“不敢、不敢,那里敢……”踌躇半晌,才极婉转地道,“我也知道冉家亏欠了你,可你我总归是有交情的,问彤,你想想,从前嫂子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咱们虽不是亲姐妹,可我一直是拿你当妹妹看待的。”   徐问彤笑道:“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咱们的交情,你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及没说关系不好,也没说好,很刻意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葛氏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咬牙,发下狠心开门见山地道:“你也是做娘的人,也有个半大的女儿在身边,最能体会我的难处——我家念卿比盈盈还要大几岁,今年必须要有个着落,不能再拖了。”   徐问彤接过话头,玩笑道:“不是定好了进东宫选淑吗,这还不算好着落?世间别的女孩子都要嫉妒死了,你们还不知足?”   葛氏默然无语,垂着头几欲落泪,徐问彤递过一张帕子,很惊讶地道:“怎么了?那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若有难处,但凡我帮得上的,你尽管提就是了。”   葛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握住哦徐问彤拿着帕子的手,道:“选淑的事……怕是行不通了。”   徐问彤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道:“西北的事竟牵扯到宫里了吗?这……还真是始料未及。”   大梁朝后宫不干政,因此对后妃的遴选也相对宽松,只要妃嫔的祖上不是犯了诸如大不敬、谋大逆之类的十恶不赦之罪,都可以在宫中安身,只是不可入主正位,诞下的皇嗣也不能继承大统,其余的并无差别。   且不说远的,但看如今乾宁帝盛宠的皇贵妃季氏,就是罪臣之家出身,朝中不过是议论一时,随着二皇子的出生,这件内宫秘辛也就渐渐被人忘却了。   何况如今冉靖还未被定罪,就禁止冉念卿入宫选淑,是矫枉过正,还是有心之人挑拨圣意?   葛氏见徐问彤面色凝重,解释道:“和二叔没关系,是陛下授意东宫娶谢氏之女为妃,另派了两个曾服侍先太后的宫人为良娣,因近来国事靡宁,兵连祸结,恐是触怒天意,须得事事省俭……可我的女儿年纪已大了,就为了等这次选淑,一直没有议婚。”   徐问彤松了口气,却想不通葛氏到底为什么找到自己这里,道:“满京城那么多大家豪族,还不够你们挑吗?”   葛氏摇头道:“满京城这么多大家豪族,却没一户看得上我们。念卿虽好,却被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拖了后腿……我一想起这些……可真是……”   说着,就抓着帕子止不住的悲泣起来,劝都劝不住。   徐问彤道:“你们又没缺什么。”   葛氏抽泣道:“本来已经和苗皇商家说好了,他家和我们桂容斋是旧交,都替宫里买办,知根知底,孩子嫁过去就是宗妇,可二叔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档子事……苗家岂能惹得起朝廷?这下又耽误了。”   徐问彤听她提起冉靖,心里已有几分反感,问她:“可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也不常和人交际,能认识几个有合适男孩子的人家?还不如请你三叔从学馆里找几个后生,若是能学好,将来也是不可限量——你看看我们南府那位姑奶奶,嫁进陈家,看似吃亏,实际呢?陈恩在内务府供职,威望如何自不必提,又因是低嫁高娶,他们家里不似丈夫管妻子,说句玩笑话,倒似妻为夫纲,过得可比寻常人顺心多了。”   葛氏赔笑着道:“那也是人家有造化,我们念卿若真是那么福大命大,也不会受这一番波折。我来找你,原是心里已有了计较。”   徐问彤心说,她这是把算盘打到徐家身上了,看看她那几个侄子,安则、康则太小,不算数,余下的夷则、希则、泰则,希则被二房当做宝贝似的供着,定不会叫葛氏占了便宜,余下夷则、泰则两个,大概是要选泰则吧,毕竟夷则身份可疑,来路不明,现在又整日和那个突厥来的苏勒特勤交往,未来很难有什么受重用的机会。   徐希则是徐德和曲氏的心头肉,难道徐泰则就是路边的野草吗?冉念卿人品相貌都是顶尖的,可看看眼前商贾出身的葛氏,还有一辈子未曾做官的冉家大老爷冉端,真能入得了那两人的眼吗?      ☆、第八十章   葛氏道:“我说句逆耳的忠言, 你现在在徐家,除了盈盈之外,也该再多个帮手, 不然将来盈盈出嫁了,岂不只剩你孤单一人?”   徐问彤觉得这话有理, 却默不作声,等着葛氏和盘托出。   葛氏道:“我们家念卿虽不比盈盈聪慧,却也很讲情分。我这几年,人前人后说的可都是你的厚道话,这孩子以前和你要好, 虽不常和你见面,却也不曾疏离。”   徐问彤道:“怕就怕我家的哥哥嫂子们早定下了婚事,我插不了手。”   葛氏道:“不曾听说你们家大公子有婚约。”   徐问彤一愣,惊讶都表露在脸上,喝了口茶掩饰过去, 道:“你是问夷则那孩子……”   葛氏笑道:“不然呢?其他的哥儿都是嫡出,我们又怎么攀得起?”   徐问彤道:“那倒不至于,只是夷则……你该知道,嘉德郡主不喜欢他,否则也不至于耽误到现在。”   葛氏道:“我就是知道郡主不喜欢他, 才敢上来请求的,若是像贵府二房那两位少爷那样的,谁还敢奢望?”   徐问彤点头,心说这也许是个好事, 第一,了结了徐夷则的终身大事,毕竟是姑侄一场,他又是大哥的独子,她未曾对他有过半点恩惠也就算了,如今葛氏找上门来,不顺水推舟做人情,反倒把人往外拦,那可就是她的不是了。第二,不论嘉德郡主作何感想,将来大哥的衣钵家业都会传给这唯一的儿子,冉念卿嫁过来,先伏低做小忍耐上几年,忍过去了,徐家上下还不是由她执掌?到那时,自己也是有恩于他们夫妻二人的,自然不会受冷落。   其实,她何尝不担忧以后的生活,尤其是和谢家的婚约一波三折,更令她感到命运的不可捉摸。   徐问彤道:“我和我大哥说说,既然是亲上做亲,想必没有不成的道理,只要你舍得自己的女儿,我也没话说,不过卿姐儿向来稳重谨慎,从不出错,就算在郡主面前,想必也闹不出麻烦来。”   葛氏这才很小心地问了句:“常听人说郡主管家严苛,却也没见过,当真如此吗?”   徐问彤笑了,心说你还能想起问问这件事,不算白做了一回娘,因而道:“严苛归严苛,可若是没有错处,也不会无中生有,若是她看着顺眼的人,更是疼得不得了。”   葛氏松了口气,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带珩儿去看他舅舅,把苗家那边的事妥善了结,就先走了?这些东西务必收着,都是桂容斋从南省运来的,不成敬意。”   待葛氏走了,徐问彤把紫苏叫回来,拆箱一看,哪里是南方土仪,分明是一盒盒的吐蕃虫草、一串串的南海珍珠。徐问彤见了,不由叹道:“她心里还是有那个女儿的,我还以为她还像以前那样,只想着那个不成器的珩哥儿。”   她让紫苏拿一串珠子过来,谁知紫苏听了冉珩的名字,神思又飞回方才在院子里和冉珩说话的时候。   那时冉珩问她名字,她假装拿掸子掸石凳上的灰尘,不理他,暗地里却观察着他的神色。冉珩见四下无人,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青天白日的,夫人她们就在一墙之隔的房里,他居然敢这么孟浪?   紫苏到底是闺阁里长大的,那曾被这么撩拨过,加之心里本就属意他,半推半就地说了,只求冉珩松手,冉珩却愈发紧逼,道:“等我姐姐嫁过来,你求夫人把你调到她那儿当差,可好?”   他没说明白,可紫苏也能猜到,到了他姐姐那儿,她还能逃过他不成?果然是慈母多败儿,恐怕他姐姐也一样娇惯他,可当时不知怎么,紫苏竟鬼使神差地点头了,刚要问他是不是真心的,就听对面一阵咳嗽声,抬头一看,原来是小姐房里的溶月出来泼茶,正撞见他们不清不楚的模样。   思绪回到现在,回想起溶月责备、鄙夷的眼神,紫苏依然觉得脸上火辣辣,她本不想那样的,全怪冉珩,可谁没有要强的心呢?溶月一定是嫉妒……   “紫苏!”   夫人的厉声呵斥惊破了她的胡思乱想,紫苏连忙回头,战战兢兢地俯身道:“夫……夫人,有何吩咐?”   徐问彤冷冷看着她,终究没发作,只是抬抬手,紫苏就明白她的意思,将珍珠送到她面前。   徐问彤也是实属无奈,眼下但凡有第二个这么乖觉能干的人,她也不会纵容她。想想曾经轻易发落了紫苑,后来身边竟连一个能立事的人都没有,也只能作罢。   ···   溶月自从撞见紫苏和冉珩私相授受,连着几天都气不打一处来。   冉念烟看她脸色青白得吓人,也撂下手头的账册,道:“谁得罪你了?”   流苏赶紧剖白道:“可不是我。”   冉念烟道:“那就是春碧了?”   溶月看了寡言少语的春碧一眼,后者还是稳稳重重的,没什么表情。   溶月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才不是。”说着,坐在冉念烟身边的小杌子上,皱着眉小声解释了一遍,末了又道,“紫苏也太没气性了。”   流苏把手上的巾子搭在脸盆架上,跟着忿忿不平地道:“说到底还是珩少爷太不着调,他好歹是个少爷,真要用强的,紫苏还能闹起来不成?夫人和冉大夫人都在呢,男人家不要脸也就罢了,咱们夫人可还要顾忌着二夫人、三夫人呢。”   溶月嘁了一声,凉凉道:“你是没见着紫苏那副模样——当着小姐的面,太出格的话我不敢说,可横竖不是瞎编,想必紫苏也是愿意的。”   春碧一眼看出了要害,“这样的人再伶俐也留不得,一是没有长性,二是心智不坚,顺境时也就罢了,愈是考验人的逆境,这样的人愈发显出本性,决不能依靠。”   冉念烟道:“咱们能看出来的事,夫人和她朝夕相处,不会看不出,不过是苦于身边没有合适的人罢了。”   流苏玩笑道:“原来是这样,溶月既然这么关心夫人房里的事,不如把你派过去吧,小姐也就放心了。”   溶月自然不愿意,连忙对冉念烟道:“小姐,你可别听她胡说。”   冉念烟笑道:“行了,都别胡言乱语了。”   算算日子,也该到去白云观的日子了,滕王虽没再提起,可自从上次突然造访后,她绝不敢掉以轻心。   在滕王眼里,整个徐家都可以随意出入,徐衡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棋子,更何况她?   借着上香的名义,坐着徐府的马车来到白云观,观内三星殿正在做法事,愈发衬出老律堂内的冷清。   殿内七真的神像肃然耸立,如化不开的坚冰,明明面带慈悲却森冷得令人生畏。冉念烟只带了流苏,依旧上了三炷香,谁知原本倒在摇椅上昏昏欲睡的值殿道人竟似突然清醒了,略略挥手,玉磬清脆的震响向四面散播开来,一连三声,缥缈不断。   和滕王说的完全一样,有人敲磬,证明滕王的人就在殿中。   冉念烟忽觉得手心冒出冷汗,联想到西北的战局,滕王此时见她,除了盘问徐家的虚实外,莫不是另有深意?   流苏瞥了那道士一眼,小声抱怨道:“按理说每次敬香都是要敲磬的,为的是上告天庭,他懒了这么多回,今天勤快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   声音虽小,殿里却是拢音的,一时间回声跌宕,流苏赶紧捂住嘴,却见那道士并不以为意,反而换了个角度歪着,连眼睛都没睁一下。   冉念烟绕过神像,看到左侧后墙上布满彩绘,画面上的郁罗箫台沉在暗影里,不可分辨,墙上开了一扇小木门,从门缝中透出一线灯火之光,像是镶了一道金线。   冉念烟并没有和流苏多解释,只是让她在外面等候,自己推门进了内室。   流苏腹诽:“那不是观里的茶室吗?也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却还是依言在外面静候,独自在殿内徘徊。   ···   冉念烟进了茶室,才明白什么叫别有洞天。   在外面看,老律堂的纵深并不惊人,却不知神像后竟隐藏了一段向下的楼梯,两侧石壁上每隔几步便架起一座烛台,燃着通臂明烛,还散发着蜜蜡的隐约香气,将目光所及之处照得如同雪洞一般。   顺着楼梯下到底,小小的门廊直连着一间开阔的隐秘丹房,虽在地下,却不潮湿,房中陈设的都是极精巧物件,桌椅一样不缺,而就在正对着她的花几旁,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并肩坐在两把花梨交椅上。   她看着眼熟,却还不能确定,既来之,则安之,她毫无顾忌地走了过去。   其中一人似乎是笑了,饶有兴味地道:“怎么样,她还是来了,是我赢了。”   另一个人并没说话,可冉念烟已从背影认出了他。   比一般人更为浅淡的发色,因常常骑射而愈发宽阔的肩背,还有沉默却阴冷慑人的气息,除了徐夷则还能有谁。   不过,真正令她惊讶的是,徐夷则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和滕王一起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营陪伴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苏勒特勤吗?   滕王已经转过头,他还没换下大红的九团真龙妆花宫袍,头上是乌纱翼善冠,隐隐透出冠下束发的赤金簪子,既风流蕴藉,也贵气迫人。   与之相比,徐夷则便利落得多,只是一身靛蓝的行袍,虽是武人打扮,在他身上却不显粗鲁,反而让她想起曾经在书上读到的一个名字——东汉投笔从戎的名将班超,一人三十六骑,就可横行茫茫西域,令三十六国望风称臣。   那时的班超,大抵是沉着不发,不言不怒而威势自现,因为他身后是广袤富庶的大汉朝,而她竟从徐夷则身上找到了相似的感觉。      ☆、第八十一章   看来徐夷则已经知道她做了滕王在徐府的内应。   听到他们在拿自己打赌, 冉念烟并没往心里去,这显然是滕王一贯用来戏弄人的方法。这些贵胄,自以为出身高人一等, 便不降臣民当做平等的人来对待,时常作践取乐,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倒是徐夷则居然在如此敏感的时期,和滕王走在一处,完全不符合他平时的谨慎,令人匪夷所思。   与此同时,滕王肆无忌惮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见她并没有生气或是羞愤,顿时觉得很乏味,扭过头对徐夷则道:“陈青说的没错,她真是一截木头。”又看了看徐夷则阴晴末辨的脸,奸笑道, “我这是矮子面前说短话,当着一截木头说另一截木头,你们岂不是要联手挤对我了?”   前前后后并没有第二个人答话,看着滕王全程独角戏,再看看徐夷则貌似恭谨, 实则藐视的神色,冉念烟忽然想笑,看来这个人在某些时候也不是那么可恶。   只是想起他曾与自己为敌,这大概是他最可恶的地方。   按照常理, 她是要给滕王行礼的,可是眼下徐夷则都能和他平起平坐,冉念烟不难察觉出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息。   “坐吧。”滕王指了指面前的另一把交椅,冉念烟依言坐了上去,正和徐夷则面对面,他并没有看她,也没有看滕王,仿佛是凭空出现在这茶室里的,和谁也没有关系。   她并没有往心里去,装作无欲无求,这也是徐夷则的常态。   滕王喜欢戏弄别人,欣赏所有人被自己的伎俩蒙在鼓里的样子,可当他真正想做某件事时,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意图。他直截了当地道:“你想不想救冉靖?”   这个问题本就是一个难题。   不想,是不孝;想,就会钻入他的圈套。   冉念烟道:“滕王殿下让我来,应该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消息,怎么反倒操心起我的事来。”   滕王道:“徐家的事,自有这位徐家的大公子为我运筹,用不到你了,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也就是说,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次次兢兢业业地来到白云观赴约,唯恐稍有疏漏影响了徐府和滕王的关系,这一切都是自作多情的了?不尽如此,一定有人将这些情况悉数汇报给滕王,他宁可看她的笑话,也不肯出言提醒。   她冷冷地看向徐夷则,居然连他也做了滕王的走狗爪牙。他真是白白重活一遭,难道忘了滕王上一世的下场吗?   乾宁帝驾崩,留下遗诏命皇贵妃殉葬,滕王知道,这是父亲用尽最后的力气铲除他的野心,他一为救母,二为夺位,仓促之下逼宫造反,乾宁帝在弥留之际,将徐衡、冉靖一列武将调离京城,滕王起事时身边并没有可靠的帮手,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自古成王败寇,那时大行皇帝的梓宫还未停放妥当,刚即位的太子以不忠不孝的罪名赐下一杯金屑酒,结束了滕王的性命。   受滕王造反一事的连累,包括三皇子齐王在内的诸多皇弟都没;落得善终,有异心的被处死,就连沉默自守的皇子们也被幽禁在各自的王府中。此举极大地消耗了大梁的国力,皇族内部离心离德,也为后来徐夷则兼并群雄,佣兵自重提供了机会。   滕王虽有勇气,善决断,却无过多谋略,一旦没有合适的人在身边出谋划策,仅靠自己一定会功败垂成,徐夷则不避开,反而迎其锋芒,究竟所图为何?   冉念烟两世为人,却依旧看不透他。   滕王又道:“我让你坐,不代表真的要和你平起平坐,我的问题你还是必须回答的。”   冉念烟道:“我没看出来,我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所以履约前来。”   滕王道:“你既然明白道理,想必也不忍弃自己的父亲于不顾。”   冉念烟看了徐夷则一眼,后者脸上隐约透露出不赞成的神情。   一直沉默的徐夷则终于开口了:“我们自己的事,自己可以解决,不必劳烦殿下。”   冉念烟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在劝告自己?他的劝告可信吗?   “殿下打算怎么做?”她还是没有选择相信他,垂下头,不知怎么,竟有些不敢面对徐夷则灼灼的目光。   她还是问了,滕王很得意地笑了,挑衅似的看了徐夷则一眼,道:“尘归尘,土归土,殷士茂自己通敌叛国,反而殃及池鱼,解释明白这处关节就好,至于报答嘛……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冉念烟知道自己被他要挟了,可是如果他真有办法回转圣意,挽回冉家,尤其是徐家在乾宁帝心中的印象,那么也不亏,至于他口中的报答,她也不知道一位亲王能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恐怕是玩笑的性质多于实际的威胁。   她点了点头,滕王笑道:“徐夷则,我又赢了,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能不作数。”   徐夷则起身拱手应了一声,随后滕王拍拍手,老律堂中的道士便重新打开茶室的门,无声地示意两人应该离开了。   徐夷则一直走在前面,步伐甚大,冉念烟追得气喘吁吁,流苏见她出来了,马上迎上来询问,却被她推开,径直追逐着徐夷则的身影出了老律堂,方觉外面阳光刺眼,和幽暗的地下茶室全然是两个世界,她睁不开眼,他的背影就像要消失在院落外的的花木中似的。   绕过院门,从曲径通幽的假山中一路走到流水潺潺的僻静花园,离茶室足够远,冉念烟和徐夷则的距离也愈发遥不可及,他好像全然不认识她似的,从不肯回头看看,或是缓下脚步稍作等待。   “徐夷则,你站住。”冉念烟喊道,声气急切,连她自己都有些意外,如此情绪外露的声音竟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好在人们都聚在三星殿,流苏也被远远甩在后面,四下没有旁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寻常。   徐夷则竟依言停下了脚步,连冉念烟都很疑惑。   “你跑什么?”她几步赶上去,却不敢绕到他的面前看他此时的神情,只是一手抓着花篱喘着气。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冷冷道。   “我倒要问你。”冉念烟道,“我家的事,你为什么要让滕王插手?”   徐夷则转过身来,道:“这也是我们徐家的事。”   冉念烟道:“可你用我来打赌,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不会来,来了也不会答应滕王的要求?你是不是误解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与其相信自身难保的你,我更相信滕王。”   徐夷则并没有理会她略显尖锐的讽刺,道:“我并不介意帮滕王做几件事,我介意的,是你不该参与这些事,很多事,你并不明白,也掌控不好。”   冉念烟道:“滕王让你做什么?”   徐夷则道:“你若来了,且同意让他插手西北的军务,徐家就必须将权力的重心从西北让出。”   冉念烟道:“让出?让给谁?”   徐夷则道:“让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多余的兵力将会全部积压在京城四周,以备日后供滕王驱使。”   冉念烟道:“这不是你们原本就该做的事吗?滕王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地重复一遍?”   徐夷则道:“因为齐王的声势日渐高涨,他担心徐家会在太子和滕王的两厢夹击下抽身而退,和齐王合作。”   险些忘了这个不起眼的三皇子,虽然也是继承大统的人选,可是因为人微言轻,一直不能和两位兄长相提并论,也正是因此才得以韬光养晦,暗中积蓄了不少人脉。   冉念烟道:“看来你也掌控不好其中此消彼长的关系,那么又有何面目轻视我。”   说完,流苏已经寻到了他们,正站在不远不近处唤她。冉念烟拂袖而去,却听身后响起了徐夷则的声音。   “夏师宜——”他道,“夏师宜的事,你怎么解释?”   冉念烟一顿,随后逃避似的跑开了。   回程的马车上,她寻思着徐夷则的意思,难道他知道夏师宜投靠刘公公、投身锦衣卫的事?虽说此事很不寻常,却也没有让她解释的必要。   当晚将要下夜,流苏把房门锁好,一面锁,还一面道:“人们都说突厥兵快到居庸关了,进了关不出两天就能破城,也不知是真是假。”   溶月正在铺床,道:“别管是真是假,都该警醒着点。一闹兵乱,先乱的都是城里的无赖们,听说上次突厥人围城,就有歹人趁乱摸进陆家的院子,把陆家的女眷吓得好几日不敢见人呢,当今首辅陆大人的发妻就是那时候落了病,就此一命呜呼的呢。”   低下头,见冉念烟拿着书发呆,可是书都拿倒了,几个丫鬟扑哧一声都笑了,流苏走过来把书扣在桌上,打趣道:“小姐在白云观时到底和夷则少爷说了什么?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   溶月道:“流苏姐姐不是听到夷则少爷提起那位去了田庄的的,姓夏的小厮?”   春碧立即道:“‘姓夏的’也是你我能叫的?他可是夏奶娘的儿子,名字还是小姐亲自赐的,你我都该尊重三分!”   对了,名字。   冉念烟眼前忽然一黑,恍惚地起身去开门。她的举动吓了流苏一跳,马上跑过去道:“小姐别撞,门上锁了。”   “打开,快打开!”冉念烟声嘶力竭地道,流苏被她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疯狂失态的冉念烟,慌乱间没了主意,三下两下从腰间摸出钥匙开锁,冉念烟便一去不回头地冲进门外的暗夜中去了。   只剩下三个丫鬟面面相觑,溶月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流苏哑口无言,还是春碧第一个反应过来:“别干等着了,快去追啊!”   流苏茫然道:“去,去哪追?”   春碧想了想,道:“去崇明楼,快。”      ☆、第八十二章   崇明楼总是早早上夜, 这里比不得府上别的院落,既没人造访,住在里面的人也不常出去, 冷清惯了,若不是窗中一灯如豆, 没人想得到这里还住着一主一仆。   笔架很早锁上院门,秋天的风已有些冷了,卷着片片半青不黄的叶子,冻得他牙齿得得打颤。得得的牙颤声中,他听见院门被人扣响了, 起初以为是幻觉或是风吹起了石子,翻了个身裹紧了薄被,可那响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越来越急促,催着他披衣下床开门。   不耐烦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几乎是同时,一道纤细的身影闯进他的视线,并不陌生。   笔架以为自己看错了,用力揉了揉眼。   “表小姐?!”他终于确定不是幻觉,吃惊的问着, 嘴巴都忘了合上。   笔架没想到深夜造访的会是冉念烟,她是从不肯纡尊降贵来这里的。何况他还记得上次陈青夜里来了一趟,之后引出多大的风波,冉念烟的身份比陈青还要敏感, 他都不敢往深处想。   上次闻莺造谣,说是冉念烟深夜前来,如果这次坐实了,他们家少爷可怎么办?   决不能让她进去,笔架决定守好这扇门。   “表小姐找我们少爷?”笔架道,“我家少爷睡下了。”   冉念烟并没有理会他拙劣的自问自答,那扇老旧的木门很容易被推开,她几乎是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笔架一时间都忘了阻止,恍惚中深深怀疑今晚的冉念烟是别人假扮的。   不可能,这位表小姐向来不是冲动的人,何况是针对他们少爷?他们两个就是一云一泥,她自然是天上的云,从未将下界的一草一木收在眼里。而他家少爷——笔架绝非有意贬低,只是徐夷则现在的处境的确不尽如人意,纵使是高天上的鸿鹄,陷身泥沼也是极可悲又无法轻易摆脱的困境。   “表小姐,你回去吧,我们少爷真的睡下了。”笔架恢复了理智,张臂去拦,又顾念着人家是千金小姐,自己不过是个打杂的小厮,哪敢真碰到她的身子,连沾沾衣角都是不敢想象的罪过。   不能拦,只能堵了,崇明楼前的院落不大,冉念烟到西,他也到西,冉念烟到东,他也到东,不大的院子里很快充满了笔架为难的劝阻声,像是要刻意惊动房内的少爷,请他出来解围。   冉念烟不耐烦了,就要推开笔架,她的力气显然不是一个少年人的对手,可是她知道,只有自己出手的份,笔架是绝没胆子还手的,可她却迟迟不能出手,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焦头烂额、满头大汗的笔架,她无端想起了曾经夏师宜,更想起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处致命的疏忽。   笔架气喘吁吁,最主要的还是心里越来越没底,生怕真把冉念烟惹急了,一状告到嘉德郡主面前,他们都没好果子吃。这位小姐向来聪明,自然知道嘉德郡主是他家少爷的死穴。   就在笔架急得快哭出来时,徐夷则终于推门而出,笔架险些跪下磕头,为冉念烟,也为徐夷则。   “少爷,表小姐她……”   “我知道。”徐夷则的前半句话是对笔架说的,可眼光从未从冉念烟身上移开,“你终于愿意承认了?”   笔架摸了摸头,心说承认什么?   冉念烟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眼神坚毅地望着徐夷则不动声色的面孔,紧咬下唇的贝齿透露出她此时的紧张无措。   徐夷则当然看得出她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侧过身去,让出半扇门。   “进来坐坐吧。”他道,“外面风冷。”   外面风冷,你穿的又不多。他很知趣地将后半句过分关心的话隐藏起来,他曾经隐藏了半世,唯一一次情难自抑便使她彻底憎恨上自己,且带着这份憎恨转生到今世。   于是他格外注意分寸,像对待政事一样疏离冷静地处理和她的往来交接,但仅有的理智也只够支撑起表面现象罢了。   冉念烟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真到了这个地步反到释然了,也不再遮掩,带着些壮士断腕的孤勇走进了徐夷则身边的门。   崇明楼真是她极不愿来的地方,不止因为是徐夷则的居所,更是因为这里的确太过寒陋,令她想起死前萧索的宫廷,透出相似的清冷衰败之气。   “这里是徐家最古老的地方。”徐夷则像是看出她强压在眼底的厌恶,扶着一根剥落了清漆的梓木梁柱,出神地道,“第一代镇国公镇守燕云时,征用前朝庙宇做了临时行辕,后来庙宇被夷平,改建了这座镇国公府,唯独留下这座崇明楼,正是从前那座寺庙残存的鼓楼。”   竟有这段逸闻?冉念烟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些,可她的确从未听大人提起过这些往事,前世没有,今生更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整座庙宇都毁掉了,唯独留下这里吗?”徐夷则道。   冉念烟摇头,她的确不知道。   徐夷则很难得的笑了,却不是嘲笑,而是无奈,“你的确不会知道,徐家也不会再提起。”   他道:“老镇国公是在这里自戕的。”   此话一出,冉念烟忽然觉得罗衣生寒,耳边也响起呜咽的风声,如泣如诉,如冤魂的哀鸣,摇曳不绝。   “胡说。”她道,“老镇国公是寿终正寝,死后祔葬帝陵,怎会在此自戕?”   徐夷则看着她,笑道:“因为皇帝需要他死。他和太、祖皇帝本是同乡,意气相投,兄弟相称,一同揭竿与阡陌之间,谋事于穷巷之内,最后一人称帝,一人成臣,太、祖在世时还能驾驭这位昔日的金兰兄弟,可年幼的太子呢?”   他的话停在这里,剩下的不言自明。   老镇国公是堪破了太、祖皇帝的心思,所以在太、祖大渐前自我了解,以保全徐家世世代代的香火传承,用自己戎马半世博得的残生,去换子子孙孙的余生。   “所以,这里一直留着,没人愿意提起曾经的事,也没人愿意来,毕竟没有后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喝着祖辈的血享受荣华富贵的。徐家如此,其他世家莫不如此,不过是没走到以命换命这一步罢了。”   冉念烟几乎忍耐不住,紧握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强撑着面上的镇静从容。   “一派胡言,既然徐家没人再提,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夷则道:“你忘了,我在军营中,自然知道更多军中旧事,那些开国功臣的下场在京城是秘密,在塞北却不是什么秘密。”   冉念烟道:“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徐夷则抬手让她坐下,随后才自行落座,双臂撑在膝头,双手轻轻交握着。   “因为你该知道,咱们现在享受的一切是值得珍惜维护的,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那些已经不能站出来劝阻你的祖辈们,他们若是能开口,也绝不会赞同你今天的做法。”   徐夷则说着,顿了顿,又继续。   “而你,已经活过一回,更该明白有些致命的错误,都是在细微处生发的。”   冉念烟闭上眼,不去看他澄明坦荡的双眼。   他还是知道了。   自从他说起夏师宜的名字时,她就该领悟到的,可是灯下最暗,她偏偏忽略了。   夏师宜并不是他的本名,而是她后来遵循字音另取的。前一世如此,今世还如此,除非世上真有绝对的巧合,否则这样的情况决不能出现在毫无共同记忆的两世人身上。   徐夷则怀疑了十余年的事,终究因为她的一点疏忽被揭开了,也许他早就发觉住在她身体里的并不是一个孩子的灵魂,只是秘而不宣。   冉念烟觉得很泄气,泄气到极点反而看开了,自嘲一笑,摊手道:“是啊,你也是两世为人,应该知道故技重施是不可行的,说吧,你向滕王殿下暗中通报徐家内务,究竟是为了什么?枉费舅父一片慈心,处处提携你,孰知到底是一匹养不熟的中山狼,徐家子弟迟早要再次会在你手里!”   徐夷则静静看着她,叹了口气,道:“你果然还在记恨我曾幽禁希则、泰则他们的事,那也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至于原因,现在不是解释的时机,不过你终究会明白的,我的所作所为也许算不上光明磊落,却绝没有半点对不起徐家的地方。”   冉念烟听了他剖白心迹的话,道:“哦?那请问你,在我死后,徐家如何了?你又是怎么死的?莫不是被赶来勤王的大梁军士追至穷途末路,殒命于乱军之中?”   徐夷则道:“既然你希望我有这样的结局,那么如你所愿,只要你高兴就好。”   冉念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不过是撒气罢了,也没心情追问他的死因,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已成定局,不再重要。   “以后怎么办?”她道,“西北的事滕王答应摆平了,他既然下了大赌注,恐怕也看准时机已到了夺嫡的关口,你既然敢发誓从未对不起徐家,那么也请你践行诺言,告诉我,徐家究竟该何去何从,你又将扮演何种身份?”   徐夷则又笑了,自从方才笑过,他今晚似乎很爱笑,不过笑意始终很浅淡,浮皮潦草的表面功夫罢了,心里还是一样的冷凝,不可望见,更不可触及。   “你居然不问问我究竟是怎么死的?”他道。   冉念烟道:“我为什么要问自己不关心的问题。”   “可我必须要说,因为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今生的决定。”他说着,声音笃定,谈论起自己的死亡就像在谈论等闲的身外之事一般。      ☆、第八十三章   她本不愿意听徐夷则的废话, 他如何死的,与她何干?那都是她死后的事了。可是现在,她突然萌生出好奇, 这种好奇一旦滋长,便不可轻易掐灭。   徐夷则看出她脸上细微的变化, 道:“你要失望了,因为我不仅活得很长,并且活得很好。”   冉念烟冷笑起来,心中不可避免地燃起不甘和嫉妒。   “你是在炫耀自己作恶多端,却不曾遭天谴吗?”明知暗带酸意的唇枪舌剑毫无意义, 她却还是忍不住刻薄起来。   徐夷则道:“我居摄政王之位三十七载,上匡社稷,下抚黎民,一改大梁百年积弊,通川泽、开屯垦、绥北疆、安南越, 三十七年间人口繁衍,百废俱兴,大食天竺,岁通交易,铸钱百万。中外府库, 流绢溢米,无不充衍,比起你当政之时,又当如何?”   冉念烟始料未及, 咬牙道:“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自愧不如。”   徐夷则道:“何况我并非篡位,实乃摄政,我死后,权柄重归萧氏皇族,我有何罪?上苍何必降惩于我?”   冉念烟道:“你真的……那你大费周折又是为了什么?”   徐夷则笑了,比之前更萧索落寞。   “活下去。朝廷已容不下执掌兵权的徐家,纵使悬崖勒马、放权隐退,却也逃不过君王的疑心,不夺天下,便要失性命,换做你,又该如何选择?”   冉念烟默然。   她想过很多种理由,也想过徐家可能是为了自保,毕竟曾是滕王一系的人,定熙帝登基后的确威胁到徐家的存亡。可当得知徐希则、徐泰则因与徐夷则意见不合被幽禁时,她便再不能相信一个连至亲骨肉都能加害的人会有一颗忠贞报效之心。   冉念烟道:“定熙帝是想杀你,可是他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太子萧韶监国,我垂帘摄政,我又怎么会害徐家?你不过是在找借口,虽然隔了一世,我却还没糊涂到连自己做过的事都记不清。”   徐夷则道:“若不是定熙帝步步紧逼,我何至于为了自保,在西北拥兵自重?既已走上这条路,就回不去了。何况你不要忘了,我的势力是你一步一步纵容出来的。”   冉念烟忽然觉得很讽刺,她顾念着血脉相连,虽然忌惮徐家,却并不曾真的动了杀心,反而放宽了定熙帝定下的许多羁縻政策,徐夷则的确是在她掌权期间,一步步做大的。   徐夷则道:“无论是太子,还是滕王,不过都是利用徐家达到自己的目的,待到狡兔死、飞鸟尽的一天,结局都是一样的。”   冉念烟道:“所以呢?”   徐夷则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来,我也曾想过,上苍为何会赐予我这失而复得是数十年,后来渐渐明白,大概是让我能在一切发生前,先做出更妥当的安排。”   冉念烟心道,那么我呢?我又是为何而来?若说是为了母亲,她何尝有丝毫幸福可言?若说是为了自己,她也不知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看着眼前的徐夷则,她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她也乐于见到朝廷的劫数在爆发前防微杜渐。   他又道:“让这样睚眦必报、寡恩鲜德之人入继大统,于天下何益?唯有齐王是可造之材。”   冉念烟道:“随意议论宫闱之事,你的这些话可真不像是臣子该说的。”   徐夷则道:“多年的习惯,改不了了。”   ···   笔架一直守在门外,只知道少爷小姐在房里说话,贴着门惴惴不安地偷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殊不知就在他背后,流苏已带着溶月和春碧从未关紧的院门进来了,还是春碧心思最缜密,见状便知自家小姐一定在里面。   直到春碧已经走得很近,笔架才迷茫地回头,反被她吓了一跳,捂着嘴强迫自己不叫出来。   “你……你们怎么……”   “我家小姐是不是在里面?”春碧略带焦躁地问道。   笔架点点头,又赶紧摇头,生怕这几个丫鬟胡思乱想,跑去告状。   “别装了。”流苏负气地道,“你们少爷今天白天就在白云观鬼鬼祟祟,要是真对我们小姐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你要是胆敢隐瞒,我就先扒了你的皮!”   笔架叫苦道:“哪敢!谁不知我们少爷最是息事宁人的。”   溶月道:“那我们小姐为什么失魂落魄地跑过来?”   笔架道:“这谁能知道,你该问你们小姐,拷问我有什么用?”   正说着,房门打开了,冉念烟、徐夷则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都是深色淡漠,尤其是冉念烟,眉宇间竟暗含一丝凝重,虽不似方才那般惊惶,脸色却依然谈不上好看。   流苏等人赶紧迎上去,扶住冉念烟,却刻意避开徐夷则,甚至不敢去看他。   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方才明明对徐夷则恨得咬牙切齿,心说他虽有少爷的名头,却未必有少爷的脾气,她们也不必怕他,一定要盘问出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闹到嘉德郡主面前,横竖不是她们吃亏,可一旦见到他本人,她们竟有些提不起气来,说不上胆怯,却全然不敢对他有丝毫冒犯。   “小姐,我们回去。”流苏恳切地道。   看着冉念烟晦暗沉重的脸色,溶月也道:“对,咱们快回去,已经很晚了。”   冉念烟点点头,却在踏出第一步后,蓦然回首,看向立在门前茕茕一人的徐夷则。   “你为何摄而不篡?”   徐夷则显然有些意外,她竟突然问起这个,却很快恢复了平静,道:“我没有子嗣,百年之后,为谁而篡呢?”   冉念烟怔住了。   他在她死后又活了三十七载,这三十七年中的大半光阴正是他的盛年,为何竟连一个子嗣也未曾留下?   恍惚地回过头,流苏却先慌了,惊叫道:“你……你怎么能当着我们小姐的面说这种话呢!”   她们虽不清楚这两人在说什么,却也听得懂子嗣二字。   什么子嗣不子嗣的,男未婚、女未嫁,怎么能谈论这种话?   饶是春碧最沉稳,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夷则少爷是不该说这样的话,传到郡主耳中,恐怕对你不利。”   明着是劝告,实则是威胁。   徐夷则如古井无波,倒是冉念烟先挥挥手,示意丫鬟们不要纠缠,快快回去吧。   ···   整整一夜,她都在回想方才在崇明楼中短暂的交谈。   谈话的时间很短,却有太多头绪等待她去梳理。   比如徐夷则让她尽力说服母亲回到冉家,尤其是父亲回京后。他需要一个足够可靠的眼线,而她恰恰是最佳人选,冉靖会在包括徐衡在内的任何人面前曲意伪装,却绝不会对失而复得的女儿做过多隐瞒,而真相往往在细微处。   比如,徐夷则说要带她去见见苏勒特勤的母亲,却不说明为何。   再比如,她最想不通,他上一世的三十七年光阴真的如他描绘的那样光明而圆满吗?如果是真的,上苍又何必让一个毫无遗恨的人重新面对世事的艰辛。   想着想着,月亮已渐渐西沉,她才隐约有一丝轻浅的睡意,合上眼,眼前却是最后回首时,他在门前独立的影子,分明只有一步之遥,却相隔很远,就像茫茫黑海中两相对望的渔火,原来十余年来,他的暗中筹措与谋划,远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更复杂、更隐忍。   想到他们都是两世为人,心中渐渐有了故人重逢的荒唐想法,她极力想把它赶出脑内,却已困倦之极,不自觉地沉入梦境,坠入黑暗。   ···   月色苍茫,京城另一座宅院也沐浴在澄澈的素光下,一个人正坐在院中微冷的石椅上托腮望月,在他眼中,明月格外凄清。   他被禁足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竟像有一生那么长。   谢昀舒了口气,肩头忽然一暖,一抬头,原来是兄长给自己加了一件披风。看看兄长从容却略显青白的脸,谢昀不难想出自己此刻一定更加狼狈憔悴。   他毕竟没有兄长那样好的定力,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无疑是彻底的打击,单是看看院里院外那些骄横的禁军,想起以前,这些人见了自己都是笑脸逢迎的,如今仅仅是为了薛衍一纸空穴来风的弹劾信,就落得虎落平阳的下场,果然是世情如纸张张薄。   谢暄道:“你又不睡,在想什么?”   谢昀道:“我在想,究竟是咱们连累了寿宁侯,还是寿宁侯连累了咱们。”   谢暄道:“这有什么区别吗,一团乱麻而已。”   谢昀道:“区别当然大了!如果是咱们连累了寿宁侯,冉小姐她一定会恨我,若是寿宁侯连累了咱们,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谢暄道:“嗯,你还有力气想这些琐事,我就放心了,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插手。”   谢昀叹了口气,强打精神如往日一般开玩笑:“我知道自己没什么用,可大哥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谢暄深深看了他一眼,谢昀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道:“怎……怎么了?”   谢暄道:“如果我托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好?”   谢昀开始紧张起来,他在大哥的眼神中读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什么事?”   谢暄道:“我最近要出去一趟,你要帮我瞒过这些禁军的耳目,做得到吗?”      ☆、第八十四章   冉念烟知道徐夷则带她来苏勒特勤的宅第, 绝不仅仅是见一面那么简单,却还是没想到,谢暄居然也在。   谢家的马车停在庭院里, 和他们所乘的马车并肩停靠。谢暄下车时,见到她也是一愣, 显然同样吃惊。   “谢兄,久仰久仰。”苏勒先迎了上去,他的汉语说的一般,发音甚至有些生硬,听起来颇为有趣, 连徐夷则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苏勒倒不以为意,亲自将谢暄接下车。谢暄向来谨慎,多疑之处更是拒人千里之外,他显然看出这份过分的恭维之下必定埋藏了不一般的祈求。   “不必客气,您是突厥的贵胄, 我何德何能,不过是应了徐兄的邀约前来的。”   徐夷则只是远远地看着,仿佛谢暄来不来与自己毫无关系。   冉念烟小声对他道:“请了人家过来,又不理会人家,这是什么意思?”   徐夷则道:“谢暄会来, 归根到底还是苏勒的意思。我不想搭他一个人情。”   看他的神情,原来还是记挂着前世的针锋相对,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冉念烟不免直刺他的心事, “算了,他就算和你有抵牾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记着,他却全然不知,又有何益?”   徐夷则笑笑,道:“也对,唯独我记着,别人却全然不知的事也不止这一件,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说着,起身相迎,留下冉念烟一个人怔忡地坐在原地,思考着他的言下之意。   谢暄被请到堂上,冉念烟远远跟在后面。   “你说要商议如何助家父脱困,我才冒险前来的。”谢暄道,“舍弟还在和禁军周旋,我的行踪,随时都可能被发觉。”   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疏离和防备,却并不是朝徐夷则去的。   徐夷则道:“我并没有骗你。”   谢暄道:“那她是怎么回事?”   他指的自然是冉念烟。   徐夷则道:“她来自然有她来的道理,你别忘了,寿宁侯才是这件事的症结所在,若不是谢家被牵扯进西北通敌案,光凭一封捕风捉影的告发信,谁会相信?陛下固然多疑,却也不是三岁小儿。”   谢暄道:“可她是个女人,太年轻,起不了任何作用。”   徐夷则暗叹,就是这个女人,曾让你辅佐了半生,最终也因她而死,你在意的终究是其位,而非其人,我恰恰相反,反而不如你幸运。   苏勒用生涩的汉语很勉强地打着圆场:“自然有安排,是不是?”   徐夷则不可置否地点点头。   堂上并不是虚席以待,已有一人高坐正位。那是一位夫人,已过中年,异邦人特有的浅淡的金棕色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除去一枝木钗,再无别的装饰,面色如她的衣装一样素淡,白到近乎透明,深邃眉间眼下都是岁月风霜的痕迹,却并不显得衰朽,这是一个经历过世事变迁,却未被摧折掉气韵与骨气的女人。   虽不相识,却不难想到,她就是苏勒的母亲,昆恩可汗的遗孀。   她本是更遥远的西域高昌国人,因和亲嫁入突厥王庭,大婚时盛况空前,成群的骏马、不计其数的奴仆,如潮水般随着送嫁的队伍自西而来,突厥人骄傲地称她为伊茨可敦,意为珍珠。时代居于草原的民族从未见过大海,黄金易得,宝石亦足称多,只有宁静大海中才能孕育的珍珠,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未曾见过的珍宝,足以比喻她的珍贵。   这桩婚姻是大梁一手促成的,因为高昌是佛国,与同样盛行佛教的大梁十分亲善,彼时新继位的昆恩可汗到了适婚年纪,依旧例应从大梁的宗室女子中选出一位和亲的新娘——就像昆恩可汗的生母那样,可彼时突厥国中,始毕利特勤的党羽势力颇大,这些意图挑起中原战火的突厥贵族千方百计地妨碍这次联姻,并不直接拒绝,而是要求新可敦须得是马上民族的女子,无奈之下,大梁只能与高昌国商议,从高昌选派一位公主,肩负着高昌与大梁两国的使命嫁往突厥。   一入漠北,岁月倥偬,伊茨可敦从未忘却自己的使命,岂料始毕利领军叛变,杀害兄长,依照突厥风俗,弟弟应继娶亡兄的遗孀,作为新可汗,更要杀死前任可汗的子嗣。为了不受辱于弑夫之贼、保护幼子的性命,为复国寻求机遇,伊茨可敦率领着昆恩可汗最后的亲随踏上了漫长的逃亡之路,十余年间几乎走遍了漠北的每一寸不毛之地,他们的传说甚至连大梁百姓都可一一道出。   如今,传说里的人就坐在眼前,在场的人都有些恍惚,虽然明知会见到,可面对真人时,依然有不一样的感触。   谢暄望着对面人沉静的姿容,竟有些想收回刚才有关女人的轻蔑之言。   伊茨可敦见众人行过礼,并不先理会自己的儿子,而是让谢暄和冉念烟分别坐在自己的左右侧,慈爱地抚着冉念烟的鬓发,又悲悯地看着谢暄漠然的脸。   “让你们担惊受怕多日,放心,殷士茂的事我可以解决。”她从容地道,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的琐事。   闻言,冉念烟和谢暄对视一眼。   在他们心中,伊茨可敦虽然心志坚韧,却早已失去了政治上的庇护,尤其是身在大梁,可算得上是朝廷重金供养的一面旗帜,用以向始毕利可汗宣誓正统,至于她的意见,显然是搅不起半点风浪的,何谈左右西北通敌一案的走向?   “怎么了,信不过我?”伊茨可敦温柔地笑了,每一寸皮肤乃至皱纹都散发出和善慈祥的光辉,令人想起心中的母亲。   冉念烟摇头道:“不是,只是想不出这一团死结,究竟该怎么解开。”   谢暄道:“我也一样。”   伊茨可敦是高昌人,身边曾有大梁来的教习,汉语比苏勒流利许多,也能理解幽微的言外之意。   她自然看出两人的将信将疑。   “寿宁侯绝对与通敌一事无关,证据很简单,而且就在我手中。”伊茨可敦道,“当年始毕利逆贼谋害先夫,之所以能成功,原因在于大梁朝庭对此一无所知,未能及时施以援手。”   谢暄点头叹道:“的确,我父亲曾检点兵部文书,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因于派往突厥王庭的大梁使臣全部遇难,未能及时传递消息,待到百姓之间的风闻传到宫中,为时已晚,大梁的援军赶到时始毕利已经得国,而昆恩可汗的旧部已被驱逐杀戮殆尽,王庭中再无主张亲近大梁的臣子,于是始毕利擅自撕毁盟约,即日宣战,我们大梁也为此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伊茨可敦道:“十万大军,九位将军,还有裴卓将军的满门老小。大梁的恩情,我们母子永不会忘记。”   她说的分毫不错,谢暄不由得暗中佩服——这些文字是他从大梁内府文书看到的,而伊茨可敦在这十余年间一直处于颠沛流离的境地,却依旧不忘留心两国消息,当可算得上一个心境包容天下的奇女子。   再看冉念烟,早已被裴卓二字吸引了全部神思,却不想打断伊茨可敦的叙述。   伊茨可敦继续道:“大梁的使者并没有死在突厥——先夫知道事态不妙,已提前三日将诸位使臣放归,前往大梁求援,他们是死在大梁境内,死在大梁的乱臣贼子手中。”   冉念烟道:“可有佐证?人离开王庭,又怎么证明不是半路被始毕利的人截杀?”   伊茨可敦深深地看着他,像是很赞赏她的缜密。   “因为裴卓。”她道。   冉念烟心里一沉,道:“裴卓?”   伊茨可敦点点头,道:“对,裴卓。是他在北伐路上偶然解救了其中一名使臣,得知了大梁朝廷中已混入了始毕利的势力。那名使臣不敢独自回朝,便和北伐的队伍一起回到战火中的突厥,期待着平贼得胜后在大梁皇帝的丹墀下亲自揭露他的罪行。”   谢暄道:“可是裴卓没能回来,他打了败仗,被始毕利俘虏,终于在两个月后叛变了。”   伊茨可敦肃穆地摇头,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不要说这两个字,这是对英雄的玷污。”   四周陷入凝重的沉默,将每个人都包裹得透不过起来,连因不解汉语,一直心不在焉的苏勒都被这种凝重裹挟,不由得正了正原本就挺拔的身姿。   唯有徐夷则神色不变,只是摩挲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看着冉念烟紧张而严肃的神色,轻轻勾了勾唇角。   “英雄?”良久后,才由谢暄轻笑着打破沉默,那笑声说不清道不明,不过显然不相信伊茨可敦的话,“您的意思是,裴卓不是叛徒,而是被诬陷的?”   伊茨可敦点头。   谢暄道:“没有可能,先不论事实确凿,他的确上了降表,只论彼时朝中的关系——您不会不知道,裴卓曾和家父、这位冉小姐的父亲寿宁侯、徐兄的父亲镇国公,以及孔翰林、陆首辅等人交情匪浅,且与陛下也是故交,但凡有一丝可证明他清白的迹象,这些人不可能袖手旁观。”   冉念烟也有同样的疑惑,却见伊茨可敦极其富耐心地点点头,道:“没错,你说的都没错。他的确投降了,不过他的投降是为了争取更重要的东西。”   谢暄笑了,“更重要的东西?还有什么能比一个臣子的忠诚更重要?”   伊茨可敦似乎在看着谢暄,又似乎在看着更遥远虚无的地方。   “道义,天下的道义。”   ☆、第八十五章   道义——冉念烟不是没有听说过。   当年定熙帝病重, 太子萧韶年幼,朝政混乱,群臣无首, 天下惶惶,当此之时, 是谢暄第一个站出来,以家国道义推举她统领政务,将以“女子不能干政”为借口的群臣一一加以驳斥,甚至动用各种渠道,将持异见者流放发配到边远州县, 永不得入京。   她曾想过,为了所谓的道义,让无数仁人志士的余生消磨在偏远的瘴疬之地,使他们空许才华却困厄终生,这样的“道义”值得吗?或者他们只是借用了道义二字的名义, 行的却是悖德之事。   道义究竟是什么?   她问过谢暄这个问。那是初春天气,散朝后,朝阳才从殿前的檐角缓缓升起,琉璃瓦上折射处满目的潋滟光影,片片春风裹挟着料峭寒意, 吹拂着他宽绰的朝服,高冠博带,飘逸清举,如松如鹤, 隐隐然有乘风而去的风骨。   他并不立刻作答,而是陷入了低回的思考,却又不是沉思,反而像是在好奇她为什么会考虑这种本不该出现的问题。   “于国有利,是为道;不弃知己,是为义。”   他淡淡地道,旋即又开口。   “为了国家大义,牺牲一些人,不算失道;为了酬答知己,有所取舍,更不算失义。道义二字,不是不负天下人,而是成事。舍大局而顾小义,才是真正的失道。”   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谢暄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冷静和决绝。   道义,并不是不负天下人,而是宁可深恩负尽,也要为了最终的信仰,剜割掉一切阻碍,哪怕那些在前进路上被碾碎的东西皆是有意义的,也不足可惜。   裴卓又是为了什么?他的道义又是什么?   众人都看向伊茨可敦,等待她的解释,可她却停下了,转而看着谢暄。   “无论接下来你听到了什么,都不要记恨自己的父亲。”   谢暄显然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裴卓被定罪,就算不是谢迁主导,也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或是知情不报,或是阻断消息,这些事,对于当年官至知制诰的谢迁来说并不是难事。   “我不会。”谢暄道,“因为我知道,家父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大局。”   原来,他早已有了这种心思。冉念烟不由得心里暗叹。为了顾全大局,可以牺牲同僚,甚至牺牲朋友,却不知有没有牺牲自己的勇气。   伊茨可敦点点头,道:“我虽不赞同你的话,却很欣赏你的勇气,你和你父亲是相似的人。”   徐夷则莞尔,这令谢暄感到一种怪异的厌恶,好像这个一直置身事外的人已看穿了他的灵魂,正嘲笑他口中所谓的大局不过是虚伪的遮羞布,用以美化丑陋的私欲。   冉念烟垂下头,认真倾听伊茨可敦的话,并不去看谢暄的眼,她预感到自己昔日奉若圭臬的有关“道义”的理解,将会在今日顷刻崩塌。   “后来,那位被裴卓搭救的使者为大梁援军引路,找到了濒临溃散的突厥正统王庭,那时我的丈夫已经在乱军中丧命,他便向我和阿依弘忽禀报——”   冉念烟知道,弘忽是突厥人对公主、长公主的称呼,这位名唤阿依的女子应该就是昆恩可汗的亲生妹妹,最后也追随她的王兄而去,因病死在了流亡的途中。   “大梁使臣们本已回到宣府,被宣府太守以厚礼迎入城中,太守还说,突厥的动荡事发突然,且事关机密,不能外泄,以免边境民心动荡,士兵溃逃。使臣们相信了他的说辞,不与外界接触,只是在太守的安排下秘密地住在官廨中用来堆放杂物的跨院。除了太守,没人知道他们已经回到了大梁。”   “可就在当晚,他们的住所竟无端失火,除了那名使臣因为偶感不适,到院中透气,正好遇见带着火油火把前来灭口的太守和家丁,因而躲在池塘中,侥幸逃过一劫,其余的使臣全部在睡梦中葬身火海。后来他才知道,宣府太守在酒菜中下了迷药,他因身体不适,未曾动筷才得以幸免,不过因祸得福,他听到了太守对手下的命令。”   “什么命令?”谢暄咬着牙关,紧张地问道。   “‘谢大人说了,一个不留。’”伊茨可敦说完,别有意味地看向谢暄,眼中依然是柔和与慈爱,可此时此刻,令人无法理解。   朝中姓谢的官员很多,单论谢迁一族,便有数十人在朝为官,可伊茨可敦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众人,太守口中的谢大人和谢暄脱不开干系,或者说,就是他的父亲,谢迁。   “想必你们已经猜到了,那个太守就是殷士茂,而在幕后操纵他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大石落在人的心中,过后半晌都无法从震荡的余波中清醒,更无法产生任何清晰的思路,脑中一片空白。   谢暄毕竟是谢暄,沉稳如初,并不因石破天惊的真相而失去分寸。   “原因呢?铤而走险,冒天下之大不韪,总要有一个恰当的原因。”谢暄道。   “因为他们也受了蒙蔽。”苏勒愤然站起,打断了谢暄的质问,“你父亲是个自私的人,他不是为了什么大局,而是为了你们谢家!”   “苏勒!”伊茨可敦立刻用突厥语喝止他。   苏勒却像一匹失控的野马,并不如往常那般在意母亲的规劝,也许是想到父亲的惨死,想到自己在驱逐中度过的十数年光阴,这些沉重的包袱令他无法维持镇静,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本就不是善于忍耐的人。   “武将的势力已经进入京城,是谢迁为了将他们分化到西北边镇,轻信了始毕利的谎言,裴卓将军不是真的投降,而是诈降,只因为知道谢迁的阴谋,谢迁就用花言巧语蒙蔽你们的皇帝,让裴将军滞留漠北……”他后面的话已然混沌不清,甚至开始胡汉交杂,精通突厥语言的谢暄却听得分明。   千夫所指,不外与此。此时,站在苏勒背后的,仿佛是突厥的十万枯骨,以及裴卓难以安息的冤魂,他们冷冷地注视着谢暄,扣问着他心底尚存的恻隐之心。   比起苏勒的意气用事,伊茨可敦显得更为平静宽厚,用她那母亲般的目光抚慰着谢暄,柔声道:“你的父亲和殷士茂不同。殷士茂与始毕利勾结多年,渐渐尝到了甜头,也吃到了苦头——与合作,始毕利便佯装败仗,为殷士茂积攒战功;不合作,始毕利便大举进攻,殷士茂也吃了几次大败仗,原因就在这里。反观你父亲,多年来执掌兵部,对抗始毕利逆贼,有功无过,算是弥补了年轻时的草率。谁都会犯错,至少他是个值得原谅的人。”   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冉念烟原本就觉得奇怪,像他殷士茂科举出身,其貌不扬,其德不显,怎么就能屡立奇功?最后却又败得那么惨,险些让始毕利可汗的兵马直捣京师,只能由徐衡收拾烂摊子。   苏勒无视母亲安抚的意图,厉声反驳道:“原谅?那谁又能原谅我死去的父汗,原谅突厥十万战士的英魂,谁又能原谅——”他忽的指向徐夷则的方向,却被伊茨可敦打断了。   “苏勒!你真正的仇人是始毕利逆贼!”   这一回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严厉,苏勒脊背发麻,双肩因压制了怒气明显地震颤着,最后颓然坐回椅子上,由怒转悲,可他深知泪水的可贵——铮铮男儿怎能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仇敌之子面前。   谢暄由震惊转为怅然,随后冷笑一声,道:“所以,那封弹劾信其实误打误撞印证了真相?还是薛衍真的知道什么?他的伯祖是定襄知县,那里也是西北重镇,紧邻宣府,或许他们真的听说过只言片语——消息毕竟传出来了,你们能知道,就可能有更多的人知道。我们谢家卷入殷士茂的通敌案本是种因得果。”   冉念烟帮他问出了余下的问题:“所以,若是揭露殷士茂的罪行,就难免将谢尚书十年前的旧事重新提起?谢家已不安全,弹劾信中一样提到了我们冉家,因为姻亲的关系,与谢家多有来往,在西北同谋利益,那么我父亲纵使是清白的,也难逃被冤屈的结局?”   她语气平静,一连串的反问后,更为坦荡地道出她的底线。   “陷父于莫须有之罪,是为不孝不义。不孝不义之事,纵使合乎道义,我也绝不会做,我宁可与谢家站在同一立场,也绝不同意让十年前的事真相大白。”   苏勒眼神复杂地看着她,道:“你不同意?你有什么能力左右我们的决定?”   冉念烟道:“没有寿宁侯,恐怕大梁也不能保证您的安全了。”   西北边镇,之前有徐衡,现在则靠冉靖独臂支撑,如果在京师动摇了冉靖的威信,军心生变,始毕利可汗的大军破境而入,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兄长留下的唯一子嗣。   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理由,苏勒几次想要反击,憋得脸色通红也无法想出合适的理由。   “好了,都不要闹了。”伊茨可敦道,“此次请谢公子来,就是想借助谢家的力量。我们可以避重就轻地只说殷士茂通敌一事,前提是殷士茂必须无声无息地死去,死无对证,谢尚书才能绝对安全。”   谢暄垂头沉思,依旧如往日般波澜不惊,可此时,那双明若星子的眼中压抑着汹涌的暗流,无数的计算权衡在坚冰似的沉着下交错纵横,留给人的,始终是一抹疏淡的侧影。   “知道了,希望你们能信守诺言。”   苏勒道:“我们不像你的父亲,我们从不说谎,更不出卖朋友。”   谢暄淡淡地笑笑,对伊茨可敦等人拱手告辞,最后带着探究的神色看了一眼徐夷则,旋即对冉念烟道:“冉小姐,请借一步说话。”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冉念烟留心观察徐夷则的神情,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自从坦白之后,他们便达成了某种合作上的默契。   见徐夷则没有什么反应,她才在苏勒审视的目光下和谢暄来到门外。   门外是一棵郁郁葱葱的槐树,枝叶如华盖,不知年岁几何。   这里曾是先皇后的产业,先皇后出身前朝氏族,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是经由时间的磨砺一点一滴积淀下来的,加之空置多年,更有种繁华落尽后的真淳与亲切。   谢暄就在树下负手而立,仿佛刚才主动提出借一步说话的人不是他。   冉念烟无奈笑笑,他向来是这个样子,一旦热络,反倒不复记忆里的亲切了。   “谢大公子,有何指教?”她笑着问道,却也尽量控制着言语上的分寸。   “这个拿去。”谢暄侧过身,依旧不正视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   他以两指拈着一张纸片似的东西,送到冉念烟面前,冉念烟仔细一看,竟是一封夹在信封里的书信。   “这是……”她有些失神。   “是昀儿给你的。”谢暄颇为尴尬地解释道,耳根已微微泛红。      ☆、第八十六章   如果谢昀在场, 谢暄绝对有打死他,再自刎的心情。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处在这么难堪的境地上,先是道貌岸然地将无亲无故的女子单独约出, 再亲手送上一封意味不明的书信。   一霎时清风浮动,槐树的枝柯徐徐摇曳起来, 一时间树影参差,冉念烟竟不知该不该接过这封信。   “谢大公子唤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冉念烟道。   谢暄递出去的手收了回来,道:“否则呢?除了昀儿,我们还有什么单独见面的理由?”   冉念烟垂下头, 似是略微沉思半晌,才道:“不知信上写了什么?”   谢暄道:“冉小姐认为在下是那种窥伺他人的人?”   冉念烟摇头道:“不敢,谢大公子向来磊落。”   谢暄道:“那又为何问我信上写了什么?”   冉念烟笑了,道:“我不是那种意思,我只是不明白, 是什么样的书信,竟会让向来磊落的谢大公子遮遮掩掩,恐怕是这信本身不够磊落,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拿出来,以免节外生枝。”   这话听起来是废话, 其中意思却耐人寻味。   难道信上有“不磊落”的言辞,这位冉小姐便会拒绝收下不成?   谢暄虽未看过信,却也能大致猜到上面的内容。谢昀虽不至于句句露骨,可那些关于相思、起誓的话必定是少不了的, 否则何必托他送来?他也是不忍拒绝弟弟的请求才免为其难答应下来,而究其内心,也存着看看冉念烟是何反应的意思。   外人都说,经此一事,谢、冉两家的婚约一定难以维系,如果冉念烟欣然收下这封信,就证明婚约尚有修复的可能,两家也不至反目。   可听完伊茨可敦讲述往事,再看冉念烟此时的态度,想来一切终成镜花水月。   谢暄收起信,道:“也罢,我回去和昀儿解释,是我们唐突了,与冉小姐无关。”   的确与她无关,而且恐怕以后他们之间更是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此也好,可以教弟弟早日从这些虚无缥缈的事上收心,明白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能激励他多把精力用在当务之急的仕途上。   他一拱手,就要离去,冉念烟默默地目送他离开,却仿佛透过他的影子,看到了立在书案前执笔的谢昀,仿佛看到了那个人正缓缓走出她的生命。   他们本是总角相识,于她是过尽千帆后的暂时栖止,于他来说却是情窦初开后的第一次属意,是以在大局面前,她能潇洒地放手,而他却不能。   恍惚间,她看见谢昀回首,定睛一看,却连谢暄的身影也无迹可寻。   “回去吧。”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无喜无怒。   冉念烟转身,是徐夷则立在树影外,正午的阳光璀璨耀目,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他的周身,是他本就白皙的脸演漾着这一种奇异的光华。   冉念烟竟被突然入眼的阳光刺得无法睁眼,眼中不知怎么竟有酸胀的泪意。   “怎么,舍不得谢昀?”徐夷则笑了,几步上前,从光中走到影下,“你大可不必这么决绝,殷士茂一死,一切盖棺定论,再不会有人提起谢迁当年与突厥的约定。”   冉念烟冰凉的手背抵在眉心,借此消解脑中昏昏沉沉的混乱。   “事实就是事实,不知道便算了,既然知道,就不能再和谢家有牵连。有人知道,就有被揭露的危险。”   徐夷则的笑意凝在脸上,“冉念烟,你是在怀疑我。”   冉念烟冷笑一声,抬眼直视他空冷的眸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搜罗罪状,要挟朝臣,这些不正是你最擅长的吗?我一直不明白,上一世你自西北起兵叛乱,我派谢暄亲赴军中督战,为何屡屡获败?想必你当时就知道这件事,用谢尚书的名誉胁迫他,他在处事时心思颇重,对至亲却最为纯孝,你正是算准了这一点,对不对?”   徐夷则的脸色愈发沉重,最后,怒极反笑,总是在温暖的阳光下,那笑意也过于寥落森冷。   “你太低估我,对付朝廷的乌合之众,就算不动谢暄分毫,我也有十成的胜算。我这么做,是因为我高兴,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谢首辅倍感煎熬的机会,我怎能不好好利用?”   这回轮到冉念烟面色苍白,咬着牙极艰难地吐出四个字:“你真无耻。”   字字都带着鄙夷与厌恶。   徐夷则道:“成王败寇,彼此彼此。可你知道定熙一朝的实录中如何评价你吗?‘独臂难支,其情可悯’,还算留情吧?可若是我败了,你和谢暄又会如何在史书上描述我?乱臣逆首?死有余辜?人人皆欲生啖其肉?呵,连一丝怜悯都不会施舍给我。”   冉念烟浑身发抖,他说的没错,他的所作所为本就不值得怜悯,可倏忽想起,他最终还是还政于萧氏皇族,治下国土,百姓安乐,物阜民丰。   她不由得沉默了。   比起他为天下带来的繁荣图景,那些最初的所作所为反倒不值一提,而他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为了一扫天下弊政,毫无私心吗?   如果真是这样,比起标榜道义,实则功利的谢暄,徐夷则的确更可算得上坦荡君子。   徐夷则道:“回去吧,伊茨可敦有话对你说。”   冉念烟道:“那你呢?”   徐夷则敛去怒容,云淡风轻地笑着道:“去吧,我等你。”   冉念烟忽觉心里一荡,他说他会等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却使她心中顿生涟漪,好像他永远会迁就她,无论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都会主动忘却。   “嗯。”她淡淡应了声,随后回头,缓缓走出他的视线。   她走远后,徐夷则倚在槐树旁,看着叶间洒落的天光,似笑非笑地长叹一声。   终究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   伊茨可敦依旧坐在堂上,正和苏勒说话。   苏勒明显是气急了,也难怪,方才谢暄在时他便压抑不住怒气,何况现在只剩他们母子二人。冉念烟入宫后曾粗略地学过突厥语,知道些浅近的句子,能大略听出苏勒是在质问伊茨可敦,为何包庇谢迁。   伊茨可敦正对着门,因而先看到冉念烟进门,随即扬起了善意的笑。   苏勒这才意识到门外有人,蓦然回头,脸上依旧是通红的,残存着狰狞的怒意。   “你来了。”伊茨可敦道。   冉念烟点头,行礼,坐在方才的椅子上,依旧在伊茨可敦身边。   苏勒僵立在原地,愤愤然离开了。   冉念烟并未对他的离开做什么表示,此时太过惊讶反倒不好。他不是对自己生气,故作惊讶,倒像是她想多了,不如由他去。   伊茨可敦道:“他并不是针对你。”   冉念烟笑道:“特勤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过后就会明白您的苦心。”   伊茨可敦点点头,道:“我找你来,是为了说些别的话。”   冉念烟道:“是谢公子不能听的话?”   伊茨可敦笑了,道:“只有你能知道,连苏勒和聿里斯也不能听。”   冉念烟疑惑地道:“聿里斯?”   伊茨可敦道:“就是你表兄,这是他在突厥的名字。”   冉念烟道:“他离开草原时大概只有七岁,竟然还记得当时的名字。”   伊茨可敦笑道:“就算他忘了,我也会记得。”   冉念烟被她话里的含义惊得一时不能言语,良久才郑重地追问:“您的意思是……你们在突厥时就认识?”   一直以来,她只知道徐夷则的母亲是个突厥女人,却并不知究竟是谁。徐衡是个极自律的人,这一点刚从他平日的行止便能看出,绝不是能伪装出来的。若不是真有感情,他便不会置京城的妻子不顾,同另一个异族女子养育一个孩子。   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真心垂怜那个女子,怎么不将她一同带回京城?莫非是怕嘉德郡主苛待她,还是她早就已经不在人世?   现在看来,这个女子不但是突厥人,更是伊茨可敦的旧识,很可能就是追随她走上逃亡之路的突厥贵族女眷。除却与昆恩可汗同气连枝的王族,还有许多忠臣携家带小追随着伊茨可敦,其中想必有许多忠良的子女。这些人和昆恩可汗一样,自小钦慕大梁风雅,甚至母族本就是汉人,自然会说汉语,与徐衡情投意合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异国他乡,征戍劳苦,经历过这种寂寞的人难免在困顿的痛苦中寻求一些慰藉。   伊茨可敦并不否认,也并不承认,只是道:“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这些年过的很辛苦,所以我希望有人能分担他的心事,如果他愿意告诉你,那么我会在长生天前为你祈祷。”   冉念烟知道,长生天是突厥人的信仰,看来伊茨可敦在突厥多年,早已融入突厥人,忘记了曾经的信仰。   她却从未听徐夷则提起过突厥人的神,看来在思想上,他早已和汉人无异——或者说,他本就是徐衡的儿子,本就是汉人,不过是容貌上的与众不同常常使人误会,将他看做异类。   “可是,为什么是我?”她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伊茨可敦笑了,道:“我的傻孩子,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他唯一愿意亲近的女子吗?”      ☆、第八十七章   伊茨可敦即使知道的再多, 也终究不能看破轮回。她所知的,不过是倚仗自己对徐夷则的了解,一眼便发觉处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子异乎寻常的态度。   他并不是不与别的女子相处, 光是徐家的几位小姐,见了这位堂兄多少都要寒暄几句的, 可伊茨可敦却发现了一丝连徐夷则自己都没留意的迹象。   “他从未在我面前提起你。”伊茨可敦道。   冉念烟极心虚地一笑,道:“这好像并不能证明什么……不曾提起,又何谈亲近?”   伊茨可敦道:“他是在保护你,若不是我用一些事情要挟他,他也不会勉为其难地让我和你接触。”   冉念烟道:“您不像是坏人, 我也不用他保护。”   伊茨可敦道:“有时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们中原有一个词,‘光风霁月’,我很喜欢。可风何尝永远是和煦的,月有岂能长明?自然有阴雨晦冥的时候。”   冉念烟不由得有些紧张,伊茨可敦的神色未变, 可就是这份从容才令她心悸——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绵里藏针的威胁,这十余年的风霜并不是全无痕迹,起码磨砺了她的心志。   冉念烟道:“我不懂您的意思。”   伊茨可敦道:“你已经懂了,只是装作一派天真,怕被我看透, 让你有去无回。”   她不待冉念烟反驳、承认或是辩解,继续道:“谢尚书的事,裴卓将军的事,这些都是陈年的隐秘, 一文一武,一生一死,势必会引起朝廷的动乱。一旦证明裴将军是冤死的,皇帝自毁长城,将会失信于天下;一旦揭露了谢迁的罪证,他所辅佐的太子萧穆必定成为众矢之的。国主不服人望,国本扑朔迷离,大梁安能稳固?皇帝绝不会坐视此事发生。谢暄为了父亲,身不由己,迟早会卷入此事,而你,本可抽身事外的,如今却不得不与朝廷较量,做朝廷心腹之患的滋味,想必不好受吧?”   她居然连这都能看破,冉念烟暗暗攥紧了衣袖下的双拳,余光斜扫着被阳光镶上一层耀眼金线的房门。   苏勒夺门而去时虽然忿忿不平,却也没忘了关上门,这明显是有意为之,将她们二人单独隔绝在此。   一旦想到徐夷则就在门外,和自己咫尺之遥,冉念烟忽然觉得心安,隐隐觉得他总不会置她于不顾,何况以他的心思之缜密,理应发现伊茨可敦的可疑之处,不然又何必从不在伊茨可敦面前提起她的名字?   淡金色的光虚晃在门边的一扇泛青杭罗屏风上,将蝉翼般透明的鸾凤暗纹纱罗映照得如梦似幻,她忽而想起上一世左右的记忆中,徐夷则近乎失控的疯狂与沉痛,彼时,她身上的翟衣也是那样轻柔静穆的暗青色,袖上的对对翟鸟栩栩如生,恍然忘却自己是被彩线禁锢在华服上的装饰,竟似要振翅□□。   “不,可敦应该相信我。”她忽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底气,抬起头,不卑不亢地直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因为我有所忌惮,所以更不会与您为敌。”   伊茨可敦笑了,目露赞赏,“太聪明的人不可信。我不与你费口舌,也不会胁迫你做违心的事,我只是希望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永远不要与我为敌,我是穷途末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更不要因为今天的事对夷则心怀怨恨,与他为敌,就是与我为敌。”   冉念烟点头,伊茨可敦便用近似商量的口吻命令她:“那么我要托你帮我办第一件事,你可知道徐、冉两家将会有一场亲事?”   冉念烟摇头。   伊茨可敦笑了,道:“看吧,他把你保护的多好,并没借这件及不妥当的婚事向你和你母亲发难。你的堂姐将要和他成亲,可这明显是一场骗局。”   得知冉念卿将要嫁给徐夷则,冉念烟也十分吃惊,然而经过最初的惊讶,她也渐渐明白了,因为在太子处碰壁,另择徐家最不受宠的儿子,冉家并不会大肆宣扬此事,母亲更不会在徐家大肆标榜,只能等到冉念卿嫁过来后,想尽办法站稳脚跟,才有说话的立场。   “可敦不了解我堂姐的为人,她是个极温柔娴静的女子,将来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冉念烟道。   伊茨可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蔼以外的表情,却是一阵嗤笑,“温柔娴静?又不是挑选奴婢。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朝廷上帮助他的妻子,需要一棵坚韧的乔木而非细软的丝萝,他未来的路会很艰难,你的堂姐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背景?”   侯府庶子之女,父亲无官职,母族是商贾,的确不符合伊茨可敦的标准。   不知怎的,她对徐夷则的关心似乎已经超越了一般长辈对晚辈的照拂,更像是面对一种艰巨重大的责任,因而容不得一丝瑕疵。   冉念烟道:“我知道了,也会尽力去筹划。我并不希望冉家的女子都搅进这场乱局,身不由己的,有我一个就够了。”   这不正是她今生的愿望吗?使身边的人都能有决定前路的自由,而她自己……应该能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全身而退,待到人人有了自己的结果,她的余生才可能真正为自己而活。   临去之时,伊茨可敦忽然唤住她,笑容依旧和煦如三月春风。   “你难道不好奇,夷则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吗?”   冉念烟回首道:“我若问了,您会告诉我吗?”   伊茨可敦笑着,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道:“他迟早会告诉你的,我相信,不会太久。”   徐夷则就在门外,看到冉念烟的身影出现在门中,而身前的门槛好似世上最艰险的山峰,令她迟迟不敢跨出。   徐夷则站在门侧,朝她伸出手。   “走吧。”   冉念烟看着他伸来的手,有些负气的错开身,走了出来,轻轻合上两扇门。   徐夷则收回手,微微一笑,重复道:“别闹了,走吧。”   一句带过,就把这一切都变作她的胡闹。   而她还不得不同他回去。   比起和徐夷则共乘一辆马车,她更不愿意再在伊茨可敦这里停留片刻,在这里的每一刻都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就是这样。”路上,徐夷则毫无征兆地开口,“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也是身不由己而已。”   冉念烟看着纱帘外隐隐约约的街景,车马川流,游人如织,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虽然忙碌,却可享受脚踏实地的充实。   她道:“你们都是身不由己,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抱负,难道我就无牵无挂,活该被你们摆布不成?”   徐夷则道:“你起码还有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这个世上,我们是一样的人。”   良久,冉念烟才收回视线,“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徐夷则道:“在这世上,谁还能比我们更同病相怜?”   面对他清亮坦然的双眼,冉念烟竟不自觉地稍稍移开视线,生怕被他看破,或是直接看到他的心里去。   原来阴晴莫测的徐夷则也有如此真诚不加掩饰的眼神。   “你欠我一个解释。”她忽然道,“我等了很多年,以至于险些忘记了,今天忽然想起来,你逃不过了。”   徐夷则似有所感,叹了口气,道:“你问吧。”   冉念烟知道他心虚了——他如何不心虚,那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失态,却成为她最后的、最深刻的印象。   “我死前,你为何……”她忽然无法将那天的情形诉之于口,不是因为看不透生死,而是看不透他。   更不想承认,他居然在冥冥之中与自己有那样的纠葛。   徐夷则却没有等她继续沉默,“你已经猜到了,又何必明知故问,而我的确欠你一个答复——我倾心于你……”他微微沉吟片刻,似乎也在整理自己深埋多年的情绪,“一直都是。”   之前的话匆匆道出,似乎还有些窘迫,唯有后四个字,如鸣镝划破长夜,明月照亮苍穹,再无可隐藏的,字字如火,照亮他心底的每一寸角落一时间,钥匙在她手中。   两人皆有感触,耳边只闻车外的热闹喧哗,又像隔了整个世界。   马车里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和被安静塞满的滞重空气。   她早就猜到的,只是不愿相信。   他们本无交集,今生比上一世的交往还要多多。上一世,她能记起的仅仅是几次错肩罢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冷静地问道,扪心自问,她并不在乎他是否真的倾心于自己,方才的沉默,不是因为欣喜,仅仅是惊愕罢了。   这一天内,她已经历了太多变化,也不怕变化来的再惊人一些。   徐夷则敷衍地笑了笑,依旧看着那个不愿再正视自己的女子。   “如果一切都必须找到一个开始,那你呢?你又是从何时开始厌恶我的,在我的印象中,你原本从未将我看在眼里。”   他说的淡然,将其中原本应有的惘然失落藏在字句间。   冉念烟道:“那是你自找的,因为你做了不孝不慈……”   “那也是你自找的。”徐夷则很快打断了她长篇累牍的陈言,“令我倾心,是你自找的麻烦。”   她忽然气得发抖,继而想发笑,“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诡辩的才力。”   徐夷则道:“这不是诡辩。我常听说,万花丛中,人们总会争相攀折最具风姿的那枝,你也是如此,我该怪谁呢?对不起,我本无心唐突,可若不是你问,这些话我永远都不会对任何人说,包括我自己。”      ☆、第八十八章   冉念烟不知他这番话从何而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上一世,他根本未在她心中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除却最后拥兵自重、直逼京师时的威慑与压迫, 他少年时的样子在她心中几乎是空白的。   “怪就怪我平白问起这件事吧。”她叹了口气,徐徐说道, 扭过头去再不说话,好像要把方才那番激烈的谈话从记忆里抹除。   徐夷则并没显露出半分颓然,渐渐松弛下来,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真正年少的冉念烟是如何闯入他的眼中的。   那是仲夏, 天气和今日相仿佛,熔金般的骄阳将万物浸在温暖的光线里,他第一次从西北回来,三年了,一路的风霜雨雪, 衣上的血腥还不曾抹去,等待他的是名义上的母亲的刁难,和朝廷上注定不会公平的封赏。   这些他并不在意,真正令他悲哀的是他已证实了母亲的死讯,她早在自己刚刚离开草原时便离开了, 而他,在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依旧把她放在心中最隐秘的所在,暗暗期待着有朝一日,在报得血海深仇后, 还能母子重聚。   他登上漱玉阁,这是徐府最秀美清雅的一处楼阁,是模仿镇国公府江南旧宅的一处池亭修建的。   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人都退避三舍,无论是府上的下人,还是那些堂兄弟,因为他周身蒸腾的杀气与血腥,更是为了避嫌,以免在嘉德郡主面前落下把柄。   只有眼前碧沉沉的漱玉池平静地在他面前展开,这令他感到一丝久违的宁静,满池的芰荷亭亭立于水面,伞盖般的荷叶间忽的漾开一道涟漪,也划开了他的心湖。   接天的碧叶徐徐分开,伴着泠泠清歌,是家里的女孩子划着小船来采莲子吧。   他想回避,却已迟了,从藕花深处映出一道纤柔的影子,翠色的衣裙似要融进溢目的柔嫩的叶与清波中,恬淡的笑靥却如花瓣,泛着轻浅的红。   他认得她,是他名义上的表妹,和他一样,都是寄人篱下的人。   三年未见,她已出落成如此风姿,眉眼间再不见昔日的哀愁,只有天真的快乐,令他神往,心弦被重重拨动了,余音绕在耳畔,和她朱唇见逸出的柔美清歌纠缠,良久不曾消散,连时间都变得缓慢悠长。   “啊!”一声惊叫惊破了眼前近乎幻象的宁静柔和,“你是谁!”   开口的是她身边的一个女子,应该是她的丫鬟。   立即有另一个丫鬟发现了他,也被他吓了一跳,急忙回桨,往岸边划去。   “你是什么人!”丫鬟慌乱地呵斥着。   他并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有时间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他的眼、他的心都在那个从荷花中走来的女子身上,因为她也正毫无扭捏顾忌地看着自己,既非挑衅,也无深情,只是坦然纯粹到极致,仿佛在她的目光里,他也被变得纯粹干净。   “你是夷则表哥吧。”她问道,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认出了自己,总算还有人记得他。   她夺过船桨,小姑娘的力气很小很小,生于深闺的她更是没做过这种费力的事,可她依旧执拗地无视丫鬟们的惊呼和劝阻,一寸寸、一下下划到了漱玉阁下。   船随着波光荡漾,她抬起头,抬起住着波光的璀璨双眸,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自船上站起,轻盈的衣袖裙摆随着池上清风摆荡,似要凌波而起,乘风而去。   “这个给你。”白玉似的手举起娇艳的荷花,堪堪掠过白石砌成的池台,送到他身前,他能轻易看道上面折射着阳光的盈盈露珠。   他蹲下,几乎与她平视。她比自己小几岁?六岁?七岁?他今年不及弱冠,眼前的女孩子也才是豆蔻年华,他甚至发现她的脚正高高踮起,为了达到他的高度,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竟有些固执的可爱。   真是奇怪的女孩子,这么小,却执着固执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他道。   令那两个正慌乱的丫鬟们惊讶的是,这个身带血污,满面阴沉的少年说起话来竟清朗若斯,像是看不透的晨雾,温润而令人迷失。   “因为你杀了突厥人。”女孩子一字一顿地道,似乎在强调自己不是开玩笑。   “小姐!”丫鬟从少年话语带来的幻境中惊醒,“他……他也是突厥人!”   “不,他不是。”女孩子固执地道,从始至终未将目光从他的面孔上移开,“他在西北杀了突厥人,是替我的父亲报仇的,替我的父亲报仇的人,我永远记在心里,你们不许侮辱他。”   他险些忘了,眼前看似快乐单纯的女孩子,也有一番痛彻心扉的过往。   她的父亲死在定襄,死在突厥人的铁骑下,若非如此,她又何至于几番辗转,寄寓在外家,若非如此,她还是寿宁侯府娇养的嫡出小姐。   虽然宛若云泥,可他们竟是一样的人,都有着相似的过往。   接过她递来的那枝红莲,方知同时递来的,是她藏手中的一块丝帕,还沾染着她衣袖间的熏香,淡淡的花香裹挟着清远的沉檀,萦绕在指尖久久不散。   “擦擦脸,去见嘉德郡主吧,不要怕。”她轻轻贴在他耳畔,用仅容他们二人听得见的语气,如漱玉池的碧水,澄澈而不起波澜,却令他的心湖再不能平静。   这算是关心吗?   他方才知道,这世上除了父母外,还是有人关心他的,即使她怀着顾忌,不敢让身边的丫鬟们窥破这份关心,可他却再没忘记那天的瞬间,短暂如惊鸿掠影,却漫长到两世也挥之不去。   看着她淡漠的神情,虽只有一个背影,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早已不记得这些琐事了。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我永远记在心里”,到底还是忘记了。   也好,这本是他的一厢情愿,有他记着便够了。   ···   对于徐夷则的那番剖白心迹,冉念烟几日来百思不得其解。   流苏问她那日去了哪里,她却反问:“堂姐和徐家定了亲事,你是知道的吧。”   流苏一定知道,母亲一定会告诉她,并嘱咐她提防别人,不许和小姐说,免得外传。   果然,流苏变得神色不定,开始闪烁其词:“这是哪个长舌头和小姐胡说,哪有这样的事?小姐从哪里听来的。”   若是溶月、春碧,她一定打折她们的腿,或者是紫苏?那天她就和冉大少爷勾勾搭搭,难道是冉大少爷的意思,急着在徐家拉拢人,把主意打到快出嫁的小姐身上了?   从她的神色里,冉念烟已得到了答案,径直向正房走去,却被郝嬷嬷拦住。   “小姐做什么去?”郝嬷嬷道,“早上请过安了,若是昏省还早了些。”   见冉念烟并没被她吓住,郝嬷嬷才讪笑着道:“二夫人在里头呢。”   冉念烟道:“正好给二舅母请安。”   郝嬷嬷这才不得不吐露实话:“二夫人和夫人商量小姐的婚事呢,小姐进去不太妥当吧!”   “婚事?”冉念烟挑眉,“和谢家?不请谢姨来,和二舅母说什么?”   郝嬷嬷道:“过会儿和您详说,我现在也听得不真切。”   冉念烟直接走上去,贴着窗棂,却听窗内响起母亲的声音。   “有嫂子作保,我也不担心了。”   紧接着是二夫人曲氏的声音,“什么作保,这是做媒,你可欠我一杯喜酒。”   冉念烟瞪视着郝嬷嬷,郝嬷嬷立刻小声道:“是金陵苏家。”   金陵苏家?   冉念烟想起上一世,她曾在外祖母的安排下和金陵信国公苏家的五公子苏世独有过一段婚约,后来因为进宫而不了了之了。   母亲怎么这么糊涂!   与谢家解除婚约是明智的,可这么快便张罗新的婚事则是大大不妥!一来显得她们背信在先,二来自损身价。   世家的女子最讲究矜持自重,另许他人已经是大忌,何况这么轻易下决定,未免太不庄重,就算嫁到苏家,也会人当做一辈子的笑柄。   曲氏这是存了什么心思!母亲居然还中了她的迷魂计!   郝嬷嬷见冉念烟面色冷漠,把她拉到一边,劝道:“小姐别不好意思,这是好事。”   冉念烟敷衍地点点头,一回头,正见曲氏亲热地挽着母亲的手,从门中走出,见她也在,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脸,道:“盈盈在这儿啊,怎么不进去坐,好久没和你好好说话了。”   冉念烟收起脸上不悦的神色,福身道:“我也是才出来走走,却被郝嬷嬷拉扯到这里说话,还没听清嬷嬷的意思,就见舅母和母亲出来了,不知舅母在,不然一定会过去问安的,失礼了。”   曲氏看了一眼满脸羞惭的郝嬷嬷,走到冉念烟身边,煞有深意地拍拍冉念烟的手,点头道:“好孩子,今日不凑巧,那就改日吧,反正日子长的很,岔开日子,你来我往的,倒更热闹些。”   徐问彤也笑着道:“改日让盈盈上门问安,好好道谢。”言语间也颇有深意。   送走了曲氏,徐问彤回房,将女儿叫道面前说话,满面喜色地道:“盈盈,你可知方才你二舅母和娘说了什么?”   冉念烟漠然道:“不知。”      ☆、第八十九章   自己的女儿, 焉能看不出喜怒?   徐问彤笑了,伸手捏了捏女儿柔嫩的小脸,半是玩笑, 半是埋怨地道:“你这个小道学,别整日看那些账本, 把自己看傻了不说,还连累我又想起他来,这几天连着遇上喜事,好不容易心里舒坦些,你又冷着一张脸惹我伤心。”   冉念烟见母亲矮下身段逗自己开心, 笑了笑,道:“连着遇上喜事?娘都遇见什么喜事了,盈盈也想听听。”   徐问彤收回手,笑道:“你别和娘装了,方才我和你二舅母在屋里谈话, 就算你没听见,也免不了从郝嬷嬷那儿打听,她还能不告诉你?”   冉念烟也不再隐瞒,咬着唇道:“娘说的喜事就是那件事啊……有什么可欢喜的呢,我倒没看出来。”说完还微微扭过身子, 仿佛极气恼似的。   徐问彤见她眼睛里发酸,心说女儿这是惦记着苏家在金陵,远离父母亲人,所以闷闷不乐, 便把她抱在怀里,抚着她留着碎刘海的发鬓,安慰道:“娘知道盈盈的心事,金陵虽远,可那位苏家的五公子一来不用袭爵,二来人品才学出众,在金陵旧都的国子监里也颇有才名,好好读几年书,将来一定少不了进京做个清贵的翰林,又不是永远不见面了。”   冉念烟一边听,一边暗暗叹气。   母亲不是不关心自己,只是关心的地方总是有欠考虑。   她刚要说出自己的思虑,却又听母亲道:“或者是你没听说过这位苏家五公子,不敢答应下来?恰好他随母亲乘船北上探望外祖,算算水陆行程,下个月中旬也该到了,你二舅母说了,曲家在金陵时就和苏家交好,结了两代的姻亲,虽是异姓,关系也是极近的,她敢保这个媒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到时候苏家母子少不了过来叙叙旧情,到时你就知道苏五公子是个怎样的人了。”   这岂不是更离谱?   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就让人家上门走动,明着是为了曲氏,暗地里绝对会被传得面目前非,到那时她才真是百口莫辩。   她赶紧从母亲的怀中挣脱,抬眼看着母亲柔和的笑意,正色道:“我看此事不妥,就算苏家的人来拜访二舅母,咱们也不好出面,爹爹在西北出事了,苏家也有顾虑,不敢轻易见咱们,其余的事有几位舅舅主持就行了,我不想去凑热闹。”   徐问彤微微皱了皱,随即强作欢笑地道:“倒没想起这一层利害……我还想着把你大伯母和念卿、珩哥儿姐弟俩也叫上,再请你谢姨和谢尚书的夫人过来……”   把这些人都叫上?还有谢家的人?   冉念烟心里一黯,显然,母亲准备孤注一掷,在当天将旧婚约料理清楚,顺便借曲氏的人情,和苏家暗中商量妥帖,订下婚事,顺带让大伯母代表冉家和谢家的人碰面,商量如何解决西北的事。   看起来是一箭三雕,实际上毫无可行性,只因徐、谢、苏、曲、冉四家人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又是非常时期,本就人心不齐,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导致不欢而散,后果反而更糟。   可有道是祸兮福所倚,那日人来的多且杂,看起来十分不利,可若是精心谋划一下,略加变通,便可变劣势为优势,借着几家人都在的场合,令堂姐和徐夷则的婚事出现转机,岂不是完成了伊茨可敦的嘱托。   她相信,以伊茨可敦对徐夷则的看重程度之深,绝不会用他的利益做诱饵吊人胃口,只要她做到曾经答应过的事,伊茨可敦也绝对有能力解决好西北的事,还父亲一个清白,且不伤害谢家的根基。   何况,想起温婉柔顺的堂姐,再想起徐夷则那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冉念烟知道,他对自己不是虚情假意,若叫堂姐嫁给这样一个野心勃勃且心有另属的人,实在太不公平。   想起堂姐对自己的好,冉念烟宁愿拆散这桩错误的姻缘,哪怕被堂姐记恨一世,也不愿让她在遗憾中度过余生。   “其实,娘的主意也有道理。”冉念烟说着,在母亲的追问下才继续道出原因,“有二舅母在场,苏家、谢家多少也能留些面子,本来做不成的事,说不定就能成了,何况就算没有合适的时机,大不了不谈西北的事,也没有损失,何不赌赌?”   徐问彤欣慰地点点头,道:“还是我的盈盈懂事,有你在身边出出主意,我也能安心了,不然一个人瞻前顾后,总是有想不清楚的地方,多亏有你。”   ···   母女二人谈话时,流苏正在房里,准备把茶具送去厨下清洗。   春碧在一旁做针线,见流苏一直站在那张嵌大理石的紫檀圆桌前动也不动,心里疑惑,便探身看去,轻轻唤了声:“流苏姐?”   “啊?”流苏一个激灵,如梦初醒,险些把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幸亏梨雪斋的锁子纹波斯毯既厚且软,那薄如纸的瓷杯只是嗡嗡地在地上滚了三圈,毫发无伤。   “真是吓死我了!”流苏抚着心口,看春碧极有眼力见地拾起杯子,用帕子擦拭干净才交到她手里,又抱怨道:“你平白无故喊我做什么,三魂七魄都被你吓丢了一半!这可是官窑的东西,独此一份,少了一个就再也配不齐一套了。”   春碧急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见姐姐好像有心事的样子,所以问问,没想到吓着姐姐了。”   流苏把杯子轻轻放在托盘上,指着自己的脸道:“怎么?你都能看出来我有心事?”   春碧点点头,道:“和姐姐相处久了,自然能看出来。往日姐姐总是带着笑的,今日却有些烦闷。”   流苏叹气道:“唉,这也没办法。”想诉苦,又怕外人知道,推窗环顾,确定房间里里外外只有她们二人,才把春碧叫道身边,小声道:“我只和你说,不敢和溶月那个急性子说,怕走漏风声。”   其实,流苏想的是,既然冉念卿已经知道了冉念卿和徐夷则的亲事,少不了以知情不报的罪名发落她,春碧迟早也是要知道,不如先告诉她,到时也多个能帮自己说话的明白人。   春碧贴在流苏身边听她唧唧哝哝,惊闻冉念卿要聘给徐夷则,紧张下听错了,惊道:“什么,咱们小姐要嫁给大公子?”   流苏赶紧捂住她的嘴,道:“你这是哪门子胡话,不是咱们小姐,是小姐的堂姐,冉家大小姐。”   春碧了然地点点头,略有些鄙夷地道:“就是溶月那天提起的,和紫苏眉来眼去的冉家大少爷的姐姐?”   流苏斜睨着她,含酸道:“你可别看不起她,英雄尚且不论出处,冉家那位大小姐可是一等一的性情容貌,珩哥儿才是他家的异类。那位小姐配咱们大公子,莫说合适,我看简直是绰绰有余了,若不因为是大老爷是庶出,又遇上西北那件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冤案,哪还轮的上咱们大少爷?早被选进宫里做娘娘了!”   流苏是冉家出来的丫鬟,自然偏向原来的主家,春碧却不以为然,暗自腹诽:“若真像你说的那么好,莫说做娘娘,做皇后才不辱没了她,怎么不见十六人抬着凤辇抬到寿宁侯府大门口,反而到我们徐府攀关系、打秋风似的上杆子提亲?”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敢对流苏说的。   流苏又叹道:“小姐八成要和夫人翻脸了,连我都能看出来咱们家这位大公子不是良配,小姐岂能看不出来?她们姐妹素来亲厚,免不了出头。”   春碧劝解道:“姐姐也太小瞧咱们小姐了,她哪里是有勇无谋的人?闹翻脸这种事是小姐一向最厌恶的,既不能解决问题,反而让两边的人都下不了台,只能僵持下去直至反目。何况咱们小姐多孝顺的一个人,怎么会因为这点事惹夫人不痛快呢?”   流苏无奈道:“看来我只用担心我自己了,唉,小姐阻止不了这桩亲事,还不得拿我出气,真是的,早知道不受这个大丫头的虚衔了,看上去好像被夫人、小姐倚重,实际上却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和你诉苦,怕是连你都以为我是在炫耀。”   春碧赔笑道:“哪里,哪里,我虽不是大丫鬟,却日日夜夜将姐姐的辛苦看在眼里,自然能感同身受。”   流苏见她说的诚恳,却忽然想起“过善则近乎伪”的旧理,一时看不出春碧是真心还是做戏,因而也收了话头,正好溶月取了月钱回来,流苏便开始张罗房里的活计,准备安排稍后的晚膳。   ···   冉念烟一回来,便看见流苏讨好的面孔,不由得想笑。   这个流苏,好是好,也够忠心,就是有些憨直,不如之前的琼枝缜密细致。   想起不知所终的琼枝,心里又是一阵难过,便叫摆饭的溶月和春碧先下去,唯独留下流苏近前说话。   流苏心里如擂鼓,心说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谁知冉念烟并没埋怨或是责罚,而是问她:“你原本是哪里人,几岁进京的?”      ☆、第九十章   流苏实在没想到小姐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不假思索道:“奴婢本是南省金陵城外栖霞县人,后来遇上灾年,才经舅舅搭桥, 九岁时跟爹娘一起来京城投奔寿宁侯府的。”   冉念烟道:“那你可还记得家乡话?”   流苏笑道:“自然记得,之前爹娘都在时, 我们在家都说家乡话的,府里丫鬟们都笑我有爱咬舌的习惯呢。”   冉念烟道:“下个月,有位苏家公子要从金陵进京,你跟着我,不要声张, 警醒着些,帮我听听他们之间的谈话。”   流苏想了想,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加之庆幸小姐没责罚自己,满口答应下来。   光阴快如流水,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听说信国公家的五公子陪伴母亲孔氏自通州下船,已换了马车进城时,冉念烟正拿着昨日送到府上的邸抄,靠在铺了芙蓉簟的湘妃竹榻上乘凉, 身前是院中枝叶蓁蓁的梨树投下的蓊郁浓荫。   流苏正帮她打扇,缂丝玉竹的团扇虽轻,却也累得她腕子上有些吃不消,见来报信的是正房的紫苏, 她才不甘示弱地挺直后背,打起精神。   自从溶月揭发紫苏和冉珩的私情后,流苏再也没拿正眼瞧过此人,如今见她是帮夫人传信,才略微收敛起鄙夷的脸色,道:“行了,我们小姐知道了。”   紫苏有点抹不开面子,凑到冉念烟面前,依旧如往常般热络地道:“小姐额角上贴的是什么,花瓣似的,怪香的。”   流苏漫不经心地道:“这可不是什么花儿啊、粉儿啊的无用之物,是周太医开的药,小姐总是看书看账本,一翻开书页就没日没夜的,近来觉得眼睛不好,把这东西敷上药,贴在太阳穴上能明目。”   紫苏道:“原来如此,小姐也别太辛苦了,夫人是要心疼的,再过些日子苏五公子就要来,小姐应该提前将养将养,别到了节骨眼上反而病了。那奴婢先告退了,夫人那边还等着我派事呢。”   待紫苏走后,流苏才挤出一张鬼脸,尖声道:“好像谁不知道夫人那边是她派事似的。”   冉念烟放下邸抄,横了她一眼,“算了,等过了这阵子,我再看看春碧和溶月的品性,选一个送到夫人身边,你可满意了。”   流苏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低头看见榻上的邸抄,好奇地问道:“上面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冉念烟叹道:“殷士茂被杀了,首级悬挂在宣府城门上,五日前天亮时被守城士兵发现的,可至今不知凶手为谁。”   流苏愕然,继而抚掌称快:“好!死得好!这种祸国殃民的大奸臣死有余辜,依我看该和当年的裴卓一样诛九族才对!可惜带累了咱们侯爷,只恨他死的迟了!”   冉念烟不语,只是暗自叹服谢家盘根错节的交际网。   之前谢暄在伊茨可敦面前承诺可以不露痕迹地刺杀殷士茂,果然言出必行。而殷士茂已叛逃到突厥,谢家的人究竟有何通天的本事,竟能自由出入两国关隘,在敌营中取人首级,悬于大梁的城门之上,来去自如,无人察觉。   这不仅仅是靠官场上的关系,更是牵动了谢家这个三朝氏族暗中积蓄的力量,所谓门客三千,不避鸡鸣狗盗之辈,这些杀手游侠之类以武犯禁的角色,竟真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举足轻重的作用。   流苏缠着冉念烟帮她好好读读,邸抄上还说,跟了殷士茂二十三年的管家也被抓获,现正押解入京,等候吏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届时谢家、冉家免不了派人上堂对质,自证清白。   这也不用担心,谢家既然能除掉殷士茂,自然就能买通殷士茂的管家,威逼利诱,命他只说殷士茂的罪行,不提谢迁当年那次误判。   只是旧事重提,不免牵扯出裴卓将军的冤情。   那日伊茨可敦有所保留,并未详细交代裴卓进入突厥之后,到兵败投降之前的全部遭遇,以及投降的真正原因,看来是有意隐藏。   然而她为何要为一个失踪多年的人保守秘密,是因为担心影响她和苏勒的处境?或是怕真相揭露之后使大梁时局动荡?   也许还有第三个理由。   冉念烟脑中忽然灵光闪过,想起伊茨可敦说过的,要为徐夷则保守的秘密——那个他已为之隐忍了十三年的秘密,或许就和裴卓沉埋多年的冤情有关。   那日伊茨可敦暗示她,她大可自己询问徐夷则,当时她不以为然,一是不屑为了区区小事向徐夷则折腰,二是不相信徐夷则会如实相告。   可是经过过后那一番吐露心迹,她忽然有些莫名的自信,只要她问,徐夷则一定会说,却难免要令她付出代价。   奈何此时已无别的路可走,只有先把握住裴卓一事的真相,才能在三堂会审时游刃有余。   ···   “你听说了吗?”通州京军大营的行辕内,陈青将一份邸抄重重抛在徐夷则面前的桌案上,极熟稔地翻开一页,正是殷士茂遇刺身亡的那篇。   徐夷则扫了一眼,并没停下手中签发文书的笔,淡淡道:“你千里迢迢从成立跑到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陈青嗤的一笑,倚着桌子坐在他对面,拿起邸抄饶有兴味地看着,“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来你这儿是顺便,不然你想想,若没有正事,我怎能自由出入军营呢?是我父亲命我来传信,陛下要动用内帑经内务府采买一匹军中的寒衣,来和镇国公商量一声,他老人家正和参军们商量军务呢,我就先到你这儿坐坐。”   见徐夷则没什么反应,陈青又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军队的寒衣竟要靠皇帝的内帑采买?”   徐夷则道:“不然呢?连着打了十多年的仗,国库早就空虚了,各处衙门都吃紧,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倒是你们内务府,依旧金银如山。”   陈青笑道:“看你说的,内务府是替皇帝花钱,钱虽多,却连一文钱不是自己的,说来说去还是陛下自己爱敛财,哪管天下人的死活?可我就奇怪,内帑这两年也不如往日充实了,可天下的银子总不会平白变少,都去了哪里呢?”   徐夷则搁笔,道:“官僚,边镇,世家,皇商,拿这四处开刀,绝对不会错。等到国库真的再无周转余地之时,就是陛下杀鸡取卵之日。”   陈青算了算,叹道:“看来这一天不会太远了。还是快说说那件事,你到底怎么看?”   徐夷则道:“那件事?”   陈青气结,一挥衣袖,把桌上的文书都扫到一旁,怒道:“我方才的话你都没听进去?殷士茂死了,你觉得是谁干的!”   徐夷则若无其事地拿回文书,摇头道:“反正不是我干的。”   “我看也不是。”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引得陈青转头看去,原来是徐泰则推门进来,道:“我敲门了,你们没听到,我就自己进来了,没想到陈表兄也在。”   陈青见是徐泰则,才稍微平息怒火,正了正衣襟坐好,抱怨道:“你这位堂兄,就不值得有朋友!”   徐泰则呵呵一笑,道:“人都说疏不间亲,陈兄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   陈青笑了,道:“那我换个话题,你们家南府丰则少爷的伤势如何了,他妹妹可还为这事病着?”   徐泰则缓缓坐下,道:“表兄倒问起我来,明明是你和南府走得更近,再说,你还可以问我大哥啊,你不是自称是他的朋友吗?”   陈青冷笑道:“你还知道叫我一声表兄,却拿这些搪塞之词呛我。南府那位大老爷防我们像防贼似的,我还敢往南府跑?”   徐泰则也冷冷回敬道:“那都是你自找的。”   陈青摸摸鼻子,暗道自己怎么触这个霉头?   的确,要不是他引来滕王,徐家也能少些麻烦,可为了徐柔则,他也管不得许多了,就糊涂一回吧。   徐泰则毕竟是个老好人,面硬心软,见他问得恳切,还是告诉他了:“丰则族兄那边还好,没有好消息,但也没坏消息,南府每个月拿着我祖母、母亲和几位伯母、婶婶的银子办事,还能不尽心?至于柔则……好不好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若真有良心,过几日北府开宴,你就带着你们陈家从内务府倒腾出来的不干不净的银子,到我征二叔面前问安,求他收下。”   陈青道:“到时一定没有我的请帖,还要靠泰则兄弟引荐。”   徐泰则冷哼一声,看着堂兄,“大哥作证,若不是为了帮丰则族兄想办法,我可不助长这家伙的气焰。”   陈青心说既然有机会见到柔则,什么都好说,赔笑道:“是是是,泰则兄弟大人大量,可是不年不节的,北府为什么摆宴?”   徐泰则来了精神,起身笑道:“你不提醒,我差点忘了。是信国公苏家的五公子陪着母亲进京看望外祖,他外祖孔嘉行孔翰林近来多病,想再见见女儿和外孙,苏家和我娘沾亲,说好了等料理完孔府那边的事就来聚聚,说起来这位苏五公子还是我的表弟,八字就小我一天,他在金陵可是名人,五岁能诗,七岁就拜在钟山书院山长卢文弥卢先生门下,十一岁中了秀才。反正皇帝也不想派咱们京营去西北,到时候大哥一定抽空来赏光,我为你们引荐!”   徐夷则这才抬了抬眼,道:“你说的是苏世独?”   徐泰则兴冲冲地道:“不错,就是他!”   陈青很警觉地发觉处徐夷则眉梢眼角暗含一丝反感,连忙帮他答应下来,把徐泰则送走后才问他:“说吧,那个金陵的苏五公子和你有什么过节?”   徐夷则已写好了文书,收拾整齐,捧在手里走出门去,随口道:“你多心了,我从没去过金陵,能和他有什么过节?”   陈青打开折扇捂着嘴笑,“你忘了我可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早就知道你心里除了那位冉小姐,再容不下其他。谢、冉两家刚闹翻,这么敏感的时候,苏家突然来了位公子,你是担心你的冉小姐被抢走吧。”   徐夷则的脚步略微顿了顿。   陈青说的没错,可他不知道的是,冉念烟和苏世独在前世本就有姻缘之分,莫非姻缘前定,前世不可得,今生便要悉数弥补回来?   之前是谢昀,徐夷则从未把这个黄口小儿放在眼里,就算有婚约又如何,他大可抢回来,反正谢家的秘密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可这苏五公子忽然出现,若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他又如何才能违抗天意?   陈青上前几步,夺过他手里的文书,勾肩搭背道:“罢罢罢,不拿你开玩笑了,反正我的心事你也知道,你若认我这个朋友,那位苏五公子就包在我身上,可你必须答应我……”   徐夷则道:“怎么?”   陈青望天,青天湛湛,日光洞彻,这朗朗天日下再藏不住任何秘密。   他因而叹道:“柔则的事需要想想办法了,现在正是好时机……”      ☆、第九十一章   苏家母子抵达京城的第二日, 曲氏一早收到苏家派人送来的书札,连忙展开,说是已在孔府安顿妥当, 待到孔翰林身子大安后便来徐府拜会,烦请曲氏稍待几日。   来送信的仆妇一口南省口音, 虽说着官话,却也令徐府的门子、小厮们颇为费解,送信时还和曲氏房里的大丫鬟柳莺抱怨,说苏家派来的人说的是“鸟语”。   话传到曲氏耳中,曲氏笑骂道:“这些养刁了的奴才, 哪有这些牢骚话?再往上追两代,徐家的祖宗也都是金陵人,这才几年就忘本了!”   柳莺一边帮曲氏准备稍后问安要用的钗头首饰,一边应声道:“可不是,说起来, 夫人也是金陵人,可听得懂金陵话吗?”   曲氏道:“我爹早就来京城做官,我还能听得懂,说就有些为难了,可老太太却是正正经经金陵出身的大家小姐, 那时候金陵才是京城,燕京不过是边鄙之地罢了。对了,苏家的仆妇走了没,人材模样如何?”   柳莺道:“留在外院吃茶呢, 倒是个干净利落响快的,想必在苏家也是个台面上的人。”   曲氏喜道:“那就请进来吧,老太太年岁大了,前些日子还念叨着想见见家乡人,让那仆妇陪老太太说说话,合了老太太的心意,等苏家夫人来了排场就能大些,我也有面子。”   柳莺帮曲氏打扮好,特意穿了开春时徐太夫人赏下来的鹅黄纱料裁成的衫子,到了荣寿堂,徐太夫人正和最早到的三夫人何氏聊天,还赐了她一些茶果,曲氏也不嫉妒,何氏毕竟是孀妇,房里清寂无事,常来婆婆面前请安说话也是情有可原的。   徐太夫人见曲氏这身打扮,先笑了:“这是上次我找人置办的那批料子吧。”   曲氏顺势做到徐太夫人身边,笑道:“正是,除了老太太,还有谁有这样的眼光?”   徐太夫人摇头笑道:“不是我的眼光好,是时下的那些颜色,要不就是月白,要不就是柳青,太冷僻,哪是你们年轻媳妇该穿的?这些料子都是依着我年轻时,金陵城里时兴的样子挑选的,红是红,蓝是蓝,讲究的就是颜色正气,总比现在这些昏昏惨惨的料子强。”   曲氏知道她又提起金陵城,给柳莺使了个眼色,柳莺会意,出去催人快些把苏家的仆妇请来。   曲氏和徐太夫人道:“说起金陵,我娘家和金陵的信国公府沾亲,娘可记得金陵信国公府?”   徐太夫人笑道:“自然记得,那也是金陵城里的名声极盛的人家,姓苏是吧?子子孙孙都是读书的,出了不少良臣贤相,就是后来迁都,他们被太宗皇帝安排留守旧都,因此来北京做官的后生日渐少了,近几年不曾留心,听说境况也还好。”   曲氏便把苏夫人进京探望父亲孔嘉行一事和徐太夫人说了,又说有个自金陵来的苏家旧人,可唤来叫她说说近日见闻。   徐太夫人自然欢喜,叫人进来,柳莺已带着那位苏家仆妇在荣寿堂外等候多时了,闻言连忙把人带进去。   那仆妇自家姓成,人们都叫她成妈妈,先给堂上众人请了安,二夫人、三夫人都在,嘉德郡主向来不需来请安的,从山陵回来后更是了无心绪,大家也都习惯了,唯独不见四夫人李氏。   徐太夫人方才光顾着欢喜,这才注意到四媳妇来迟了,皱眉道:“我这四媳妇总是这样,要说没孝心也是屈杀了她,可细微处总是不合人意。”   曲氏连忙做人情,劝慰道:“娘,四弟妹还年轻,未免娇气些。”   徐太夫人冷哼道:“前几年用这个理由我还信,现在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不懂事还找这种借口?”   站在堂下的成妈妈眼神一动,扯开笑容,道:“四夫人可是容长脸,高挑身材,耳上戴着东珠坠子?”   曲氏道:“就是她了,除了她,谁还有东珠的耳坠子。怎的,你见着她了?娘你快听,想必是四弟妹已来了,不过是路上遇到事耽搁了,快消消气。”   成妈妈笑道:“奴婢的确在花园里碰见了四夫人,四夫人正和一位十三四的小姐说话呢。”   徐太夫人笑道:“想必就是我那外孙女了,也罢,既然是她,来迟些也就算了。听泉——”她唤身边的丫鬟,“去吧四夫人和表小姐都请来,今天家里来人,都来说说话热闹热闹。”   听泉应声出去了,按照成妈妈的指示来到花园,各处都找遍了,却没瞧见李氏和冉念烟的踪影,再和洒扫的小丫鬟一打听,原来李氏早已去了荣寿堂,冉念烟却回去了。   “看方向不是回梨雪斋,而是往大少爷的崇明楼去了。”那小丫鬟回想着,说道。   这倒奇了,听泉满腹狐疑,不知表小姐一清早跑去找大少爷做什么,可想着徐太夫人的吩咐,还是径直来到崇明楼外,正看见笔架坐在院里守着一只大水桶擦院子里的石桌石凳。   “你擦这个做什么?”听泉问道,意思就是平常也没人来,没必要。   笔架把抹布一摔,撇嘴道:“房里有贵客,我进不去,在外头总要找点事做吧!”   听泉莞尔,笔架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听泉用手指敲了敲他圆滚滚的头,笑道:“听你这意思,表小姐常常来找你们少爷似的。”   笔架连忙摆手,“我可没说过,只是冉家的大小姐可能要嫁给我们少爷,我也不敢得罪这位三小姐。”   听泉点点头,想起冉念烟平时对梨雪斋的丫头们恩威并施的样子,终究不敢去听壁角,悻悻坐在尚未被擦洗得湿漉漉的石凳上默默等候。   ···   房内,徐夷则单手将左臂上的青金臂鞲系好,那是用来架猎鹰的猎具,本是西域物件,现已成了大梁将士戎装上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冉念烟坐在他身后,自从方才进门,他就若无其事地整理自己的衣着,仿佛在适时地提醒她,今日虽然是休沐的日子,可他并没有留在府里的打算,更不打算和她长谈。   这让冉念烟感到被愚弄,连带着,那种可以和他讲条件的自信也渐渐消失了,看他的态度,和那日在马车上判若两人,冉念烟甚至怀疑,那天他是在欺骗她,借此取乐。   “你……”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怎么了?”徐夷则回头,已整装完毕的他看上去格外英气,蹀躞带束着暗黑色的精干戎装,是不同于寻常少年人的冷冽肃杀之气,却可瞬间将他们引以为豪的典重温润衬托成文弱板滞,他腰间弯刀犹带着战场上的刺骨寒意,更让冉念烟望而生畏。   “你先把那杀过人的东西取下来。”她不悦地道。   徐夷则无奈一笑,依言而行,把弯刀挂在墙上,道:“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   冉念烟挑眉道:“从前?”   徐夷则道:“从前你觉得我杀人是为你爹报仇雪恨,故而感激我。现在……你不需要所谓的报仇了,便嫌弃我腰间的东西是凶煞之物。”   冉念烟忽而惘然,好似记忆里有这么一段过往,却也记不真切了,大概是她认为无足轻重的事,而徐夷则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她清咳一声,忽觉得有些愧疚,道:“我自然记得……我今天来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徐夷则坐下,表示很愿意和她详谈。   “裴卓将军在突厥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何伊茨可敦极力避讳谈及他的那段经历?他……是否尚在人间……”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徐夷则却没急着回答或是拒绝,而是沉吟片刻,才道:“你何不直接问,我和裴卓到底有什么关系?”   冉念烟脸红了,有种被窥破的羞耻,转念一想,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能说徐夷则太了解她。   “我可以告诉你。”他忽然极爽快地道,完全出乎冉念烟的意料,“我迟早会告诉你,你不用着急,可是……”   “可是你有个条件。”冉念烟冷冷道,方才的愧疚和羞窘褪去,冷静下来的她重新意识到,他们是在做交易,做交易自然要讲条件,不是他卑鄙,换作她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徐夷则笑了,道:“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了解我,可有一点猜错了——条件不是一个,是三个。”   “你!”冉念烟气结。   徐夷则笑得更开心,好似世上再没什么事比惹她生气更令人愉悦,“为了三堂会审,你没有选择了,不然曾令我感叹‘不可方思’的冉小姐也不会纡尊降贵亲自上门来求我,不是吗?”   冉念烟道:“说来听听,只要不是非分之请,我都可以考虑。”   徐夷则颇为好奇地道:“哦?非分之请?我不明白,请冉小姐举例说说,免得我的无理要求冲撞了您。”   冉念烟咬牙,他明知道她所谓为何!无非是嫁娶之事,经过马车上那段谈话,她最担心的就是他莫名其妙的绮思,毕竟她还记得前世弥留之际发生的事。   徐夷则见她面色不对,叹道:“算了,不开玩笑了。你放心,我不是乘人之危的人,我若是只考虑自己的想法,我大可做些逾礼之事,莫说谢公子、苏公子,到那厮,你只能嫁给我……”   “你!”冉念烟几乎坐不稳了,想逃开,又觉得压迫感自上而下笼罩在她的周身。   徐夷则不知何时已然站起,居高临下睥睨着她,眼中却并非冷硬,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可是我没这么做,从来都没有。”他道。   的确,他现在只要有一丝恶意,她一定逃不过的,而他不屑做,或者说是不忍做。   冉念烟妥协道:“那么,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了。”   “三个。”徐夷则又着重重复了一遍,好似很得意这次乘人之危别的打劫,“第一,我未决定告诉你前,你不许再问,也不可胡思乱想后找我求证,我什么都不会说。”   “这很合理。”冉念烟意带讽刺地道,“毕竟因为某件事被人纠缠是很无奈的。”   徐夷则笑了,又道:“第二,不许再去见滕王。”   冉念烟愣了一下,道:“如果你能保证徐家的安全,我本也不想去的。”   徐夷则道:“你可以安心了。至于第三——”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下来,令冉念烟不寒而栗,仿佛从他琥珀色的眼眸中独处意思算计和得意,“第三,你既然要插手裴卓的事,在解决完之前,不可谈婚论嫁,除了我,谁都不行。”      ☆、第九十二章   这算什么条件?   冉念烟怀疑地看着他, 第三个条件和前两个完全不同,若说前两则是理智权衡后的结果,第三则分明是任性而为。   “这个不是我能决定的。”她道, “你也该知道,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在这件事上,我根本没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如果她可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一世便绝不会带着壮士扼腕般的绝望入宫。   徐夷则道:“可是你没有选择。如果你中途嫁人,甚至远嫁, 那么咱们的交易里就不得不插入外人,凡是不可控的因素,我都不能冒险。”   如此说来,的确是他占理。   冉念烟道:“我可以尽力,可若是你一辈子解决不了裴卓将军的事, 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了吗?”   徐夷则双手交握,不自觉地握得很紧,对她说,更是对自己说:“放心,不会很久的, 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不知道徐夷则为什么会认为没有时间了,却也没打算问,毕竟刚答应过他,绝不擅自过问他的事。   忽然, 她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我不能婚嫁,你那边是不是相应的也该杜绝外人?”   徐夷则听了这话,松弛下来,笑道:“那是当然,我从来都是很小心的。”   冉念烟起身道:“那么过几日苏五公子进府赴宴,我趁机做一些‘出格’的事,你不会介意吧?”   徐夷则心下了然,其实,他本没将徐问彤和冉家大夫人强加于己身的婚事放在心上,纵使冉念烟不出手,他也会借用嘉德郡主的嫉妒和憎恶毁掉这桩婚事——嘉德郡主利用他的同时,何尝不是被他利用着,不过是前者在明,令世人厌恶,后者在暗,令世人怜悯罢了。   “自便。”他道,“冉小姐既然不怕令姐责怪,那么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我的面子早已一文不值。”   明明是首肯,却好似出言挑衅,冉念烟拂袖而去,出门时想起刚才的谈话,虽然唇枪舌剑,却字字句句都是千钧重的约定,虽然前嫌未消,她却已在不自知的情形下接受了与他合作。   听泉已门外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没想到冉念烟这么快就出来,连忙起身行礼,固然好奇,也不敢问她来崇明楼的缘由。   “小姐随我去荣寿堂吧,苏家派来了个金陵的妈妈,老太太心情不错,叫小姐过去一同说说话。”   冉念烟点头道:“我这就去。”   听泉道:“那小姐快去吧,我还要去寻姑奶奶呢。”   冉念烟道:“我和你一同去吧,找到母亲再过去。”   他们二人说话的同时,笔架正探头探脑地往紧关的房门里瞧,暗暗猜度着少爷究竟和冉小姐说了什么秘密的话,竟总是避着他。   少爷的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   冉念烟陪母亲一同来到荣寿堂门首时,未进门,先闻阵阵笑声。   “真是好久没见老太太这么开怀了。”徐问彤对听泉感慨道。   听泉点头,她不敢说的是,自从闻莺出了事,徐太夫人就总是闷闷不乐,一会儿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家里人都糊弄她,一会儿又嫌房里余下的人都没有闻莺办事利落,如今徐太夫人心情好,她们这些服侍的人也能松快松快。   “呵呵……”徐太夫人正笑着,见女儿和外孙女到了,轻轻招手道,“快过来,盈盈坐到外祖母这儿,叫成妈妈再把刚才那个笑话说一遍。”   冉念烟早就注意到在做的有张生面孔,圆脸浓眉,手脚大而不粗,一身干净的青布褂裙,腰上系着水布汗巾,虽是个下人,却没有粗鄙气,满脸堆笑,反而恰到好处得可亲。   徐问彤道:“若有新的,就讲个新的吧,别让老太太听两遍。”   “这个……小姐和姑奶奶可听得懂金陵话?”成妈妈问道。   徐太夫人摆手,“说官话吧,我这女儿是在北京长大的,听都听不懂,更不会说。”   此言一出,李氏险些气得两眼冒烟,方才徐问彤母女不在,徐太夫人和成妈妈你一言我一语,都是昵昵哝哝的南省话,曲氏好也像能听懂,频频跟着轻笑,何氏素简惯了,一向不爱说笑,听不懂也不觉突兀,偏偏李氏平时好拔尖,爱插科打诨,这回做了听雷的呆鸭子,被排挤在外,真是可气。   媳妇和女儿,果然是两杆称,可见婆婆都是偏心的。   可李氏的闷气没能维持太久,因为成妈妈的笑话的确十分可笑,而且都是时人时事,想想更觉滑稽。   “……话说北京有个国子监,我们金陵也有一个,还是□□皇帝下敕建的,迁都时分成一南一北两处。南京的国子监也收监生,也有祭酒、教习,那日有个监生吃醉了老酒,打伤了教习,教习和祭酒商量着罚他,一个说要打,一个说要送官,偏有一个同窗站出来,说‘发足体肤受之父母,怎能毁伤?’罚他写篇八股文算了。”   徐太夫人点头道:“他们是同窗,自然要帮着说些好话的。”   成妈妈笑道:“哪里?那挨罚的竟跳起来大哭,骂那出主意的同窗不是人,他是宁可被打死,也不想写文章的!”   众人皆掩嘴而笑,冉念烟却觉得刺耳,没想到江南群彦济济之地,国子监堂堂学府,学风竟败坏至此,看来许多监生都不是靠文采入选,而是走关系、拼门路,科举本是国之杼轴,读书人从根基上就败坏了,国家的法度焉能不坏?   徐太夫人道:“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像以前了,金陵国子监门前每逢初一、十五可还有庙会?”   成妈妈道:“奴婢哪里知道,这笑话是我们五少爷说的,那出主意的正是他,若论做文章,我们少爷可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哪成想世上还有这么怕写字的人!”   听到苏五公子,徐问彤起了兴头,顺势问道:“苏五公子文章做的可好?”   成妈妈颇为得意地道:“何止是好,老奴虽不通文墨,却也常见我们家老太爷拿着五少爷的文章爱不释手,拿给同僚老爷们看,也是交口称赞,没有不说好的,还说将来会试、殿试,魁首不会是第二人了。”   徐问彤听了十分高兴,也显出些与有荣焉的笑容,和曲氏极为默契地对视一眼,都很满意,随后看着女儿,暗想自家女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冉念烟心里恶寒,总觉得此事并不容易成行,曲氏的算计不简单。   徐太夫人点头,对曲氏道:“方才你说苏家和你娘家是姻亲,那就该把他们母子俩请来,略尽咱们的地主之谊。”   周氏正在挨个添茶水,正添到成妈妈面前,成妈妈诚惶诚恐地接过了,连忙道:“我家夫人在金陵就常听人说起开国国公镇国公府的威名,正想拜见老太太,又不好意思叨扰,如此我就先代我们夫人少爷谢过老太太、太太们了!”   周氏道:“你们信国公府也是开国的元勋,说得这么客气,我们老太太面子上要挂不住的。”   徐太夫人笑道:“正是正是,也不需带什么见面礼了,就算是重续咱们两府的交情,都是迁都闹的,几十年下来,故人都生疏了。”   定好了五日后设宴,徐太夫人又让成妈妈讲起金陵城里的新闻。   冉念烟听着她们的金陵话,发现自己竟也能听懂只言片语。   那还是上一世的事,外祖母为了让她嫁到金陵苏家后不至于被排挤,曾请了两位南省的嬷嬷服侍她,天长日久,她也能说上几句,本以为二十年下来已经完全淡忘,没想到还存留有一丝印象。   听了良久,觉得无聊,便编了个更衣的借口出去走走。   离宴会只有五天了,她的计划能成功吗?   花园里草木扶苏,渐近正午,阳光愈发强烈,她却浑然不知,忽然一把伞罩在自己头顶,送来一片阴凉,冉念烟蓦然回首,却是多日未见的柳如侬,一身的翠绿衣裙,纤腰束素,果然如一枝袅娜垂柳,身后还跟着她的兄长柳齐,远远看去,青衫随风,皎若临风玉树。   “如侬,你怎么来了?”她惊喜万分,柳如侬来的正是时候,“柳大哥好。”   柳齐站在原地颔首示意,柳如侬已拉着她的胳膊撒娇道:“盈盈妹妹,你好狠的心,这么久不见了,也不写信请我来你家作客!要不是我娘带我过来,你是不是光顾着和柔则玩,把我全忘了?”   冉念烟眉间带着愁容,叹道:“南府的丰则表哥出事了,柔则姐哪还有心思玩?”   柳如侬自觉失言,捂着嘴抱歉道:“啊!对不起,我给忘了。”又回头对柳齐道:“哥,你去别处吧,我们要讲讲女孩子的悄悄话。”   柳齐轻笑一声,捏了捏自家妹妹的脸蛋,挥挥手走了。   见他离去,冉念烟才问道:“谢姨找我娘,有要紧事吗?”   柳如侬愁眉苦脸地道:“她已经去荣寿堂了,我想去梨雪斋找你,谁知在这儿碰上了。盈盈,你真不打算嫁给我表哥啦?”   提起谢昀,冉念烟顿觉无奈,柔声道:“这不是我愿意或不愿意,而是不能。”   柳如侬道:“殷士茂死了,围在谢家周围的禁军也被调回了一半,外人可以在禁军的监视下出入了。我和母亲去探望舅父舅母,才得知昀表哥病了……不过盈盈你也别自责,可能不光是为了你的事,还有谢家的变故,可是……你们就真的这么散了吗?”   冉念烟道:“走吧,我先带你去荣寿堂。”      ☆、第九十三章   柳如侬心胸开阔, 冉念烟说走,她便跟去,并不不依不饶地追问。   到了荣寿堂前, 柳如侬见徐太夫人笑得开怀,便一心跟着一块儿玩笑, 把方才的事情忘却了,行过礼后,徐太夫人留谢氏母子三人多坐坐,用了午膳再走,柳如侬就和冉念烟坐在屏风后, 见流苏正抽空做针线,就要了两尺彩线翻花绳。   “真是的,都这么大了,还玩儿这个。”冉念烟含笑道,表面上嗔怪, 却还是甘心作陪。   倘若人人都像柳如侬这么豁达开朗好相处,世上也就没那么多坎坷之事了。   两人各输了几回,柳如侬忽然问道:“方才成妈妈没说清,苏家的人到底几时来?”   冉念烟道:“说定了五日后到,但还要看看孔翰林身子如何。”   柳如侬道:“也是, 我听父亲说,孔家出了两位翰林,兄长孔嘉行便是苏夫人的父亲,弟弟孔嘉成倒和你大舅父、父亲结拜过, 是当年南山七友中学问第一人,只是文采比我那位尚书舅舅差一截。五天后你们设宴,都给谁下帖子?”   冉念烟小声道:“按理说谁都不该请,苏家夫人是来看望生了重病的父亲的,哪有心思热闹,可镇国公府要这份脸面,必定多方引荐,我们冉家要来,李家、何家这些姻亲也都要派人来,放心,到时少不了你的帖子。”   柳如侬双手若一对白蝶,在彩线间自如穿梭,点头道:“知道你忘不了我,到时我带个朋友来,你可别见怪。”   冉念烟极警觉,却还是放低了语调,怕柳如侬疑心自己不欢迎,玩笑道:“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柳如侬故作神秘道:“你只说你欢迎不欢迎吧,究竟是谁,到时就晓得了。”   冉念烟笑了,也学着方才柳齐的样子,捏了捏她红扑扑、肉嘟嘟的脸颊,连声道:“好好好,都依你,你的朋友自然是我的朋友。”   只是静下来后,她才恍然想起,方才离开崇明楼前竟忘了询问徐夷则要去何处,看那身戎装打扮,显然是要出城,却不知和谁同去。   ···   陈青已在西直门内的城墙脚下等待良久,天气又热,他怀里又抱了个半人高的包袱,太阳晒得他头脑昏昏然,四周能逛的摊位店铺都被他逛了一遍,最无奈的是,原本有个和他一样徘徊不前的少年,竟随着一顶华美的轿子离开了,显然是女子所乘。   人家是等待心仪的女子,而他,苦等那个可恶的徐夷则,竟也生出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恨意。   又过了不知多久,才见熟悉的身影乘马而来。   陈青看了恼火,冲上去扯住辔头,指着天上的日头,骂道:“……说了辰正到,再迟不能过辰正二刻,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夷则望了望天,嘴角一勾,道:“早上发生了一些好事,所以来迟了。”   陈青愣在原地,想动用他那副极聪明的脑袋略加联想,却早已热得神志恍惚,只能讷讷道:“好事?”   徐夷则笑意更深,“没什么,走吧,已经迟了,再耽误就赶不上傍晚关城门了。”   陈青也从柳树桩上解下自己的坐骑,埋怨道:“知道迟了,你倒是快些,方才见你慢慢悠悠过来,若不是知道你身手厉害,我都有打你一顿的冲动了。”   徐夷则道:“你说了今日要去佛寺,满街行人,不放慢些,冲撞了便是罪过。一会儿出了城门,你敢和我比比谁的马快吗?”   不待陈青反应,他已扬鞭而去,陈青急忙追赶,心里纳闷道:“奇怪,这人平时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耳边是呼啸风声,饶是夏季,也足以令人暑热顿消,脑子也随之清爽了,忽然想起徐夷则提到的“好事”,陈青顿悟,除了那位冉小姐,还有什么好事能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等等我!”他一边挥鞭大喊,一边心里发苦,这两人的好事有了进展,可自己和徐柔则呢?全看今日了。   一路驰骋,到达城西潭柘寺时,看看山门外的小石晷,居然比陈青计划中还早一些。   “怎样,可曾耽误你的正事?”徐夷则翻身下马,骏马汗气蒸蒸,可他却依旧如常,抚着马额前的铜当卢,叹道:“你跟随我征战多年,也老了。”   陈青和他的马一样,已经快断气了,陈青更是瘫在马背上,左腿蹬了半天才找到下马石,从马鞍上出溜下来,更是摇摇晃晃走不稳,如喝醉了一般。   “是……是没晚,可我这半生聪明……险些……险些交待在路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手还不忘扶着挂在马鞍上的包袱,生怕跌落了。   山门内通着一条曲折悠长的石阶,石阶两旁是苍苍翠微,有位身着灰色僧衣的年轻僧人手持一把扫帚,一丝不苟地打扫着这红尘外的世界,听到二人的说话声,双手合十走上前行礼。   “二位施主有礼,是进香参佛,还是入寺随喜?”他缓缓道,生如寺中钟磬。   这潭柘寺并非寻常禅院,而是京城根源所在,国朝定鼎之前,此地香火已绵延五百余年,高僧辈出,名士云集,几经兵火却昌盛如初,寺中更有辛夷百株,初春花开时映着山中数片清潭,如琼林玉宇,见之令人忘俗。   见有僧人来引路,陈青霎时间收起了方才的狼狈相,恢复了平日里干练精明的模样,也叉手行礼,恭敬地道:“见过小师父,我们此番前来是特地求见慧明方丈的。”   那僧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慧明禅师正是他的师父,年近百岁,已闭门清修多年。京城缙绅之家常有好事者,妄想以威势财富胁迫慧明禅师出山,或是纳福,或是禳灾,或是讲经说法,借此炫耀家声,可都被慧明禅师谢绝了。   再看看眼前这两个少年,一个才思敏捷,言谈过人,一个虽沉默寡言,却绝不是池中之物,竟也未能免俗。   年轻僧人顿时有些意兴阑珊,鞠躬道:“家师年事日高,已多年不见外客,施主请回吧。”   陈青并没露出失落的情绪,而是从马鞍上取下包袱,交到僧人手中。   “烦请师父将此物转交慧明禅师,到时再下逐客令也不迟。”   那年轻僧人将信将疑地接过陈青递来的东西,硬硬的一块直板,不算沉,却大的出奇。他没有办法,只好把两人先请进客堂,转身往禅房请示师父,心里却已开始猜测那个少年和自家师父的渊源。   ···   “你有把握能见到慧明禅师?”   客堂内,徐夷则负手而立,似在欣赏墙上一幅署名前朝马远的水墨江山图,画上高山自一角突兀横出,余下的烟水茫茫都散入空白的画境中,小亭外白梅三两,小亭内高士独酌,恰似对着画外的人举杯。   陈青坐在他背后,回头看去,顺手拿起一只宣德炉把玩,笑道:“我不仅有把握能见到慧明禅师,更有把握请他出山,为徐丰则诊病。”   “原来你大费周折,为的竟是这个。”徐夷则道,“可你就那么相信,一个瘫子能轻易被治好?慧明禅师虽然出家前就精通药理,出家后更是悬壶济世,却也不是再世的华佗。”   陈青把香炉丢开,嘀咕了句:“什么破东西,怕是宫里不要的残次品流落到这儿了。”起身也去看那画,拿出内务府鉴别古玩的架势,琢磨半晌,点头道:“嗯,这个倒是真迹,看来还不算辱没了古刹的名头。”   徐夷则知道他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也不追问,坐在椅子上等那僧人回来。   陈青却急了,不悦道:“你就不再追问了吗?”   徐夷则摇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的事不喜欢别人追问,自然也不会追问别人。”   陈青咂舌道:“真可惜,本想着你再问三次,就告诉你呢。”   正说着,门扉扣响,是方才的僧人回来了,怀里还抱着刚才的包裹,却已经被打开,包袱皮上的流苏松松垂在地上,露出来一把古拙的桐木瑶琴,七根琴弦已断了三根,更显出此物的久远。   “方丈请二位施主到禅房叙话。”那僧人干巴巴地说着,说出的话自己都感到吃惊。   师父十年不见外客,回绝了多少利禄名位的诱惑,本以为早已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今日竟为了这样一把不起眼的破琴破格召见两个少年?   “好。”陈青轻笑一声,随那僧人出门,回首招呼徐夷则,“等着瞧吧,谁没些个盘根错节的关系呢?”   徐夷则暗叹,他这是在影射自己和苏勒的关系,他们是旧识的事虽未对外泄露,可依苏勒不修边幅的行事和个性,迟早要暴露。   看来时间真的不多了,他能十年如一日地控制自己的言行,可人心却是无法彻底操纵的,一切都要抓住时机,包括这次见慧明禅师。   不知稍后禅师见了他们二人,是更惊讶于陈青的到来,还是自己的出现?   唇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他追上陈青的步伐,经由一段被藤蔓覆盖的曲折游廊,向寂静已久的禅房走去。      ☆、第九十四章   陈青一路上袖手不语, 见僧人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外,此门高矮仅可容人,还不如方才的客堂气派, 真难想象出竟是方丈的居所。   陈青腹诽,希望这位慧明禅师还算硬朗, 能亲自去趟城里,但看目前这份待遇,怕是已然神志不清,寺里的小沙弥都欺负他年老无力,故而苛待他。   对于人, 陈青不吝用最恶毒下作的思路去揣度,出家人也是人,因逃离了世俗礼法的藩篱,有时更令人齿冷。   僧人轻轻叩门,不待门内回应便推开, 合手行礼,道:“师父,两位施主到了,这位就是琴的主人。”   房里漆黑不似白日,只有直棂气窗筛下的斑驳亮影, 均匀地散落在禅定而坐的老僧身上,为他朴素的僧袍镀上一层光辉。   那就是慧明禅师了吧。   “琴是你带来的?”他开口,声音喑哑难辨,就像久未拂拭的琴弦骤然拨动, 已然开裂的瑶琴的铿然震响,再看他花白长髯下布满皱纹的面容,更像是行将就木的死人驱壳。   虽然老迈憔悴,却全然不似百岁的老人。   “正是晚辈。”陈青上前一步,行礼道。   “刘氏是你什么人?”慧明禅师道。   “家母姓徐。”陈青回答。   看似所答非所问,却如平地惊雷,在空寂的禅房中荡起不尽的涟漪。老人缓缓抬眼,竟是灼灼如明灯,没有丝毫暮气,与他龙钟的老态和佝偻的身形形成莫大的反差。   “你是她的外孙。”良久,慧明才幽幽道,似乎是真的力不从心。   陈青之母徐青萍是徐曾入赘刘家时所生,那么慧明口中的刘氏自然是陈青的外祖母。   徐夷则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陈青的外祖母刘氏在高淳县听闻丈夫徐曾的消息,带着万贯家财进京寻亲,却被新进门的高门之女卢氏拒之门外,原本的正室被污为别宅,一对亲生子女也被徐家夺走。   南方是回不去了,刘氏留在京城,一边打探儿女的下落,一边奔走于各个衙门祈求清白论断,可朝中向来官官相护,徐曾虽然刚恢复楚国公的爵位,朝中绝无亲信,可毕竟有血浓于水的镇国公府撑腰,当时戕害刘氏的人中,少不了徐家北府派去的爪牙,万念俱灰之下,刘氏只得托身空门,捐了十万香油钱,在潭柘寺外另起了一座精舍剃发清修。   真是想不到,她竟然还和慧明禅师有牵连。   “既然是她的子孙,又带了信物来,贫僧理应信守前言,你有什么要求,只要贫僧能做到的,粉身碎骨,绝无推辞。”   慧明说的恳切,倒好像把陈青抬高三分。   陈青也没客气,直截了当地开口:“我愿借禅师毕生绝学,出山救一人性命,何如?”   慧明缓慢地点头,道:“缘法如此,贫僧岂能说不?不过小施主也看到了,贫僧的身子经不起车马颠簸,你既不将病人送入寺内,想必也有你的缘故,只是应给贫僧些时日,不知五日后叨扰贵府,是否方便。”   陈青还不知五日后徐家北府有宴席,顺口答应下来,心说今日这般顺遂,回去定要在外祖母灵前焚一炷清香,以表千恩万谢之意。   正要告辞,却听慧明道:“施主留步。”   声色俱厉,全然不似方才的平和雍容,陈青一愣,回身拱手,“不知方丈还有何见教?”   “我答谢刘氏的恩情,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先前赠予瑶琴时已再三申明,不许令外人知晓。你是刘氏之孙也就罢了,你身边的又是何人?”   一听此言,陈青脑中转的飞快,他从母亲手中接过此琴时并未听说这样的约定。   “禅师打算如何?”陈青道,回头看了眼徐夷则,心说总不能不管他,毕竟自己的朋友不多,真朋友更少。   慧明沉默不语。   陈青手心布满冷汗,自辩道:“我不曾与他说过那些往事,这次请他随我同来,也是有心引荐,他是镇国公徐衡之子……”   陈青的话还没说完,已被徐夷则挥手止住。   “禅师。”徐夷则道,“裴家的事已尘埃落定,您还不能忘怀吗?”   陈青吓得退后一步,一旁沉默已久的年轻僧人将他请出禅房,关上狭小的房门,只留慧明、徐夷则二人在室内。   ···   回城的路上,陈青对今日的事闭口不提。   他不提,不仅是因为他早已想通此中关节,更是因为他本就是有意带徐夷则来见慧明禅师。   回到家中,净手更衣,为外祖母敬香后,陈青便倚在柔软的紫竹榻上细想自己的计谋,并不高明,恐怕徐夷则也看出来,他这是在借机试探徐夷则的底细,但徐夷则并未隐瞒,看来慧明禅师的往事并不是什么太大的筹码。   果然,徐衡知道慧明禅师的身份,更把这条秘密告诉了徐夷则。   可是当年裴家的人除了远在突厥的裴卓外已悉数亡于刀口,怎么会走漏风声呢?   香炉中的线香燃尽大半,陈青也换了几个姿势,依然觉得如坐针毡。   耳边忽然响起叩门声,是小厮进门通报,柳家大公子来访。   门外正是刚从徐家北府过来的柳齐,陈青定了定心神,立刻安排人奉茶,柳齐却把人屏退。   陈青笑了,“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柳齐一改往日倜傥轻薄的形容,正色道:“滕王殿下决定了,要亲自去西北。”   陈青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良久才道:“他把冉靖架空,竟是为自己铺路?可现在陛下身体不安泰,太子随时都有可能……”   柳齐道:“太子的身子就很好吗?”   陈青抚掌冷笑道:“殿下的意思是,趁着他在西北前线时动手,排除嫌疑,铲除太子的同时顺便扫清齐王夺位的可能?”   柳齐笑道:“果然是陈青,一点即通。到时滕王殿下进京入继大统,便是名正言顺。”   陈青道:“这么重要的消息,通知徐夷则了吗?”   柳齐道:“没有,我刚从徐府过来,没告诉他是因为殿下嘱咐过,此人不可信。你是徐夷则的朋友,既然告诉了你,你就要保证决不可让他知晓此事,否则唯你是问。”   陈青不由得长叹一声,在滕王手下做事又有什么好处,纵有才干,到头来还是这些世家武将门下的走狗,任凭他们呼来喝去?柳齐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有做尚书的舅舅、为高官的父亲,光凭他放诞自任的性情,怕是不能见容于时俗。   纵然无奈,也只得连连答应,柳齐临走前,特意道:“镇国公府五日后设宴宴请金陵苏家的五少爷,你若也想来,我帮你留一份帖子,可好?”   陈青福至心灵,虽然屈辱,却还是求得一份帖子。可以料想,自从上次带滕王入徐府一事后,徐家早已视他为眼中钉,他也未再踏入北府一步,此次宴会,自然不会有他的帖子。   可到手的机会就在眼前,恰好慧明禅师也是五日后造访,看来是老天有意相助。   ···   宴会的前一天,冉家大夫人已带着一子一女前来盘桓一夜,明眼人都知道,分明是徐问彤有意和冉大夫人提前商量,第二日如何在徐太夫人面前撮合冉念卿和徐夷则的婚事。   “这倒未必不是件好事。”流苏望着窗外正房的灯火,回头对冉念烟道。   溶月道:“还是先想想他们母子三人今夜如何住吧,那位珩少爷可不是省油的灯。”   流苏努嘴道:“算了,别揪着不放。夫人也不糊涂,自然知道把他这个外男安排到外院去,留大小姐和咱们小姐说说话也好,明天苏五少爷来,咱们小姐心里也不安生呢!”   说着,溶月也捂嘴笑,道:“这下紫苏可要失望了。”   “紫苏怎么了?”们忽的被推开,流苏险些跌倒,却是冉念卿进来了,笑着上前,和起身相迎的堂妹双手交握,相互打量着。   “才几个月没见,盈盈又高了些。”冉念卿由衷地高兴,语调也比平时活泼了不少。   “哪里,堂姐才更漂亮了。”冉念烟笑道,绝口不提明日的事。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一定会令冉念卿伤心,所以格外珍惜今日的相聚。   冉念卿赧然,两颊绯红,小声道:“你都知道了?”   冉念烟本想刻意忽略徐夷则的存在,没想到堂姐竟早已把此人放在心间,只能拉她坐下,道:“堂姐指的是我表哥?”   冉念卿点头道:“不瞒妹妹,自从上次在漱玉阁相见,我就注意到他。不是因为他这个人怎样,只是听你说起他的过往,可怜他的身世罢了,只是那时我还要进宫,谁知天可怜见,我竟不用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只是没想到和那人有半世的缘分。”   冉念烟道:“他果然那么好?”   冉念卿摇头道:“你不懂的,你是嫡出的小姐,自然有好的来配你,我就不一样了,无论什么,只要不厌烦,都会放在心里珍惜。”   冉念烟看着堂姐喜悦的神情,心中百感交集,含混道:“早些睡吧,明日还有好多热闹呢。”   一来解除谢家的婚约,二来和苏家牵线搭桥,三来拆散徐夷则的好事,的确很是热闹。   冉念卿不知就里,还以为她说的热闹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便随之洗漱更衣,姐妹二人同塌而眠,冉念烟却是几乎通宵不曾睡去,心心念念都是明日的计划。      ☆、第九十五章   第二日天没亮, 就听见断断续续搬东西的声音自外院传来。梨雪斋独在花园西侧,因为偏僻,卯正时分才隐约听见响动。   冉念烟向来浅眠, 不似寻常十三四的女孩子那样贪睡,但凡有点响动就能惊醒。   今早也不例外, 见堂姐还没醒,她便默默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虽隔着院墙,可听见小厮们吁吁的喘气声,便知道这是在搬沉甸甸的楠木桌子, 又有人吆喝“小心些,当心碎了”,便知是几个丫鬟搬着种了花草的瓷盆经过。   到底是徐太夫人亲自张罗的场面,不需亲眼看见,光是听这熙熙攘攘的热闹劲儿, 就知道今日的宴席是何等的气派。   冉念卿也醒了,她昨夜睡得不好,整晚都在想自己的事,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衣洗漱,催促冉念烟陪她去正房请安。   “作客的头一天就起晚, 要被笑话了!”冉念卿一边忙着找昨夜收在妆奁里的钗子,一边道。   冉念烟笑道:“不急,这个点钟,我娘也没起呢。”   冉念卿这才放松下来, 想想也是,徐问彤在自己家里,上无公婆侍奉,身边也没有丈夫,只有膝下一女,自然没有战战兢兢的必要。   约么卯时末、辰时初,姐妹二人才去请安,徐问彤和冉大夫人都显得心情很好,安排她们吃了茶盘当早饭,是冉大夫人昨日带来的六样南北点心,墨子酥、枣花糕、糖蘸、炙肉饼、水晶果、玫瑰杏仁小方,有甜有咸。   冉念卿见徐家准备的茶叶,是上好的武夷红茶,不像自己家里那样加泡生枣,却尝出一股清新的枣香,很是别致,一问才知是嘉德郡主从宫里带出来的方子,不见生枣,是因为沏茶的水早已混了枣香。   “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早些过去?方才派人去请珩哥儿,人到了吗?”徐问彤笑着询问冉大夫人的意思。   冉大夫人掩口笑道:“他是个慢性子,又好干净,洗脸洗手都要重复三五遍才罢休,咱们再用用点心,一会儿还要你带路,之前登门几次,却还是认不清路,都怪这镇国公府的园子太大了,造景又精巧,一步一景,若不在这儿长住,便是神仙也要昏头。”   徐问彤已令紫苏去打点为宴会准备的礼物,回头对冉大夫人道:“今日就在漱玉阁,可还有印象?”   冉念卿一听“漱玉阁”三字,心里又是一阵羞涩,忙和堂妹闲聊几句,掩饰自己的心思。   ···   等冉珩来到梨雪斋,徐问彤才带众人往漱玉阁去,虽然耽误了很久,却不是最后到的。   “真是的,怎不见我二嫂。”徐问彤有些慌张。   冉大夫人安慰道:“苏家到底是她的亲眷,兴许是到别处忙去了。”她一面说,一面还不忘照应徐太夫人,带了一架冉念卿亲手绣的七子八婿笏满床的炕屏送到徐太夫人面前,无可挑剔的绣工果然引得徐太夫人连声称赞。   “你们看看,枉你们几个也是天天摸针的,还没有卿姐儿一个读书知礼的小姐灵巧。”她对听泉说着,听泉知道老太太又想起走了的闻莺了,荣寿堂只有她针线最好。   听泉立刻转换话题,笑道:“老太太若喜欢,就让冉大小姐留下陪您一段时日,她们姐妹也好多聚聚。”   徐太夫人道:“我倒是愿意留,只是这么乖巧的女儿,怕她爹娘舍不得。”   谁知这话正中冉大夫人的心意,赶紧赔笑道:“能跟在老太太身边学学规矩,这是天大的福分,哪有舍不得的道理。”   冉念卿扭捏几下便也答应下来,只说:“能多陪陪盈盈,也正是我的心愿。”   冉念烟暗笑,自己又成了挡箭牌。   正在众人笑语盈盈时,她回过头,悄悄对流苏道:“昨日派春碧去找人,可带回来了吗?”   流苏溜出去问了一遭,回来后小心地点头,附在冉念烟耳边道:“没帖子,西角门的小厮不让进,正纠缠呢。”   正在这时,漱玉阁东侧的小夹道上跑来一人,正是管事娘子周氏,带了两个丫鬟喜气盈盈地道:“来了,来了,苏家夫人和少爷的马车已进了二跨院了。”   人群顿时一阵热闹,徐家内眷、冉家母子、四夫人李家的两位内亲,还有刚到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落座的谢氏和柳齐、柳如侬兄妹二人都起身张望,想看看这位将来的状元郎苏世独究竟是何等样人。   冉念烟趁乱离席,和流苏到西角门,把春碧带来的两个人领了进来,大致可看出是一男一女,都蒙着遮风沙的面衣。这面衣是两块孔眼极密的纱网裁成,包住人的整个头脸,春天大风刮来塞外黄沙,京城无论男女都爱戴此物,不然耳鼻口眼受不了,可到了盛夏,风烟尽消,一般人都不会再用这闷热的东西了。   连门口的小厮都奇怪,见府里的表小姐走了,才敢小声议论:“那两人是做什么的,怎么打扮成这样?”   “谁知道。”另一个颠颠手里的钱袋,“反正是表小姐的命令,又给了咱们银子,不让说出去,咱们只管装聋作哑就好。”   ···   却说漱玉阁内,自苏世独在水阁落座,府里几位少爷也闻风而来。先前都是女眷们吃茶聊天,他们不好参与,现在来了远到的男客,自然要由他们应承,何况他们一来好奇这个在金陵独擅才名的同龄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来想打听打听金陵的风土世情。   国都虽在燕京,可江南才是真正的文脉昌隆、风流蕴藉之地,将来就算不做官,也要去旧都游历一番,才算不枉此生。   徐泰则自然冲在第一个,他前月还准备要去西北驰援,谁知乾宁帝不肯放权,他先是咬牙切齿大骂奸臣误国,后来索性整日消沉,也学会了背着母亲的管教借酒浇愁,今日听说有客,才打起三分精神。   只见他给祖母请过安,站在地中央张望良久,只见到一个清瘦、和善的中年妇人,想必是苏夫人,可苏五公子呢?   “泰哥儿是在寻我那宠坏了的儿子吧?”苏夫人笑道,叫徐泰则一阵不好意思,胡乱点了点头。   “喏,这不是吗。”苏夫人把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人推到身前,和徐泰则见礼,而徐泰则当场张大了嘴,险些合不上下巴。   他方才不是没看见此人,只是没想到这就是苏五“公子”。   这位公子的确是太像女孩子了,脸上的肌肤如凝脂,又如去了壳的鸡蛋,双眼纤细而有神,长眉浓淡得宜,唇不点而朱,身量也不算高——他见惯了自家兄弟,个个都是身长鹤立,而这苏五少爷,也就比家里的姐妹们高小半个头,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子,像极了那些穿男装、便于奔走侍奉的年轻丫头。   “见过苏公子。”徐泰则硬着头皮喊出公子二字。   徐夷则几人也到了,依次见礼,到了徐安则处却有些为难。   “我是三月生的。”苏世独笑道,声音柔和却不纤弱,使听者如春风拂面。   “啊,那便是苏兄了。”徐安则尴尬地笑道,心里却很难把这个女孩子似的少年当自己的兄长,说是弟弟还差不多。   唯有徐夷则眼神复杂地看着此人,暗暗自嘲。   冉念烟安置好那两个人,刚一回来,便看见母亲铁青的脸色,顺着她的眼神望去,连她也笑了,一扫方才的紧张。   那一边,秀秀气气的苏世独正坐在苏夫人身边,和徐希则、徐安则讨论些制艺上的学问,而徐问彤显然对这个原本万全的女婿人选失望了。   “二嫂去哪儿了?”她对徐太夫人道。   李氏心说终于抓住了曲氏的痛脚,连忙道:“对啊,一直没见二嫂。”   徐太夫人环顾四座,沉声道:“希则、泰则,你们娘怎么没到?”   徐希则起身道:“回祖母,我娘方才去找周嬷嬷嘱咐几件事,周嬷嬷可在?”   周氏赶紧站起来,道:“没错,二夫人是和奴婢交代了几件厨下的事宜,只是三刻前就分手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到了。”   苏夫人出来解围,道:“贵府盛情款待,又请了这么多亲朋好友,我们真是受宠若惊,快去和表姑奶奶说一声,不要忙活了。”   周氏闻声,极感激地朝苏夫人笑笑,连忙下去找人。苏世独也是极善于为人着想的性子,又把金陵土仪一一呈上,引得徐太夫人忘了方才的不快,笑道:“不是说了吗,不劳你们千里迢迢带东西了。”   苏世独把金陵的玉带糕送到徐太夫人面前,笑道:“娘说了,这不是礼物,是让老太太尝尝家乡的味道。”   徐太夫人不由得动容,道:“好孩子,比我的亲孙儿还要体贴。”   李氏看着徐问彤不甚满意的模样,想起她之前和曲氏一拍即合,要为女儿觅个好姻缘。李氏当时便嫉妒曲氏左右逢源,居然连一向不愿和她们打交道的徐问彤都和她打成一片,此时却有些幸灾乐祸了,斜睨着听泉,笑道:“听泉,这回你不劝老太太把人留下住些日子了?”   听泉强忍着不掉脸色,心说这李氏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笑道:“四夫人都说了,奴婢自然不用再说,再说,大家都是亲戚,串串门子、做做客都是好事。”   柳如侬见情势不对,悄悄摸到冉念烟身边,小声道:“看来你们家也不太平啊。”   冉念烟无奈笑笑,看堂姐忧心忡忡地望着李氏,想必是在忧虑以后嫁进徐家该如何和这位婶娘相处。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冉念烟打趣她。   柳如侬赶紧摇头,道:“你刚才去哪了?先别急着否认,我可都看在眼里了。”   冉念烟笑道:“就你眼尖,我是听说你来了,怕你带来的那位朋友和你一样疯疯癫癫,所以故意避开。”   谁知柳如侬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刻意避开冉念卿,小声道:“盈盈,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把昀表哥带来了。”   冉念烟大惊失色,抓紧了柳如侬的衣角,“你怎么……皇帝有令,谢家人不能自由出入,你把他带到这儿来,人多眼杂,你这是害人害己!”   柳如侬道:“放心,我哥哥安排的事,绝不会出错,就算出了错也有滕王殿下作保,再不然,我爹爹还是太子殿下的近臣,总会有人帮着说话的。”   冉念烟无奈道:“你们家啊……父子不同心,你竟不觉得不妥,反而大喇喇说出来,幸而是我,若是旁人绝对会多心。”   柳如侬道:“趁你二伯母没到,这里乱纷纷的,你先和我出去看看昀表哥好吗?他可一直等着你呢。”   细想这话,竟有许多含义。谢昀花在等待上的时间岂止是今日,而是自分别后的日日夜夜。   冉念烟刚要推辞,却见周氏急急忙忙回来,附在徐太夫人耳边低语几句。   徐太夫人倒是面不改色,可是周氏毕竟见的场面不够多,看她的神情,冉念烟有了不妙的猜测。   莫非是那两人被发现了。   不会的,她把他们安置在梨雪斋,周氏去找曲氏,曲氏绝没理由去空无一人的梨雪斋。      ☆、第九十六章   徐太夫人睨了周氏一眼, 道:“大声些,我听不真切。”   周氏抿了抿嘴,道:“二夫人方才在花园里跌了一跤, 扭了脚。”   徐泰则闻言立刻起身,急切地道:“周嬷嬷, 我娘还好吗?伤的可要紧?”   徐太夫人道:“原来是这样,你先坐下。苏夫人也别急,咱们再说说话,问彤,你向来和你二嫂交好, 去帮我看看,稍后来回话,不然我也担心。”   这么一说,冉念烟反而更起疑了。母亲和曲氏接触频繁也就是近一个月的事,根本算不上交好, 怕是那两人的事真的败露了,所以才派母亲回去。   徐问彤却好似毫无察觉,起身称是,正要走,忽然被冉念烟扯住了衣角。   “我也去看二伯母。”冉念烟道。徐太夫人想了想, 点头应允了。   徐泰则闻言,也道:“那我也……”   “你别去。”徐太夫人道,“亲戚来了,你娘不能过来, 心里本就不舒坦,你们再一个个都离席,岂不是折煞她吗?也是上过战场的人了,还这么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徐泰则瘪着嘴坐下,眼睁睁看着冉念烟离开,正想和两位哥哥抱怨一下,却见他二人都是深色凝重,显然觉得此事有蹊跷,可徐泰则偏偏想破头也没想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   “怎么就跌了,跌在哪里了?”刚出漱玉阁,徐问彤就颇为焦躁地问。   周氏走在前面,环顾四周无人,才小声道:“姑奶奶回房一趟,自然明了。”   徐问彤更觉奇怪,只怨今日出门后诸事不顺,先是那位苏五公子,并不是人才相貌不好,而是她很清楚自己女儿的秉性,绝不是文弱温克的苏世独可以驾驭的。大梁的风气向来是男主外、女主内,世家大族更是如此,即便豢养无数坐吃祖业的无能子弟,也不容许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儿媳。婚事上女强男弱,若不是男子被压制得愈发畏缩孱弱,就是女子在夫家的鄙夷与压迫中变得颐指气、暴戾难测。   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她的女儿如今虽然性情沉静,可不般配的婚姻完全可以毁掉她之前十余年的悉心教养,观察这几年自身性情的变化,这样的道理并不难理解。   想着想着,便已到了梨雪斋门首,徐问彤把心一横,心说当年在冉家,那种昨日听闻丈夫生还、明日便迎接别宅妇进门的懊糟事都挨过了,还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推开门,却见春碧直愣愣站在院中结了酸涩果实的梨树下,闻声回头,一见是周氏带着徐问彤,立刻跪下瑟瑟发抖。   “夫人饶命!”   “怎么了?”徐问彤说着,就在春碧胆怯的眼神中推开了正房房门,迎面而来的是神色闪烁的曲氏,生生拦着不让她进内间,还质问周氏为何带她们母女来这里。   “是老太太让我来的……”周氏一脸委屈。   “是啊,是母亲的意思,嫂子让开吧。”徐问彤的心头已浮现不祥的预感,趁着曲氏片刻失神,推开内间的门。   紧接着,她看到了自己今生都不愿再见到的人。   “薛自芳,你怎么会在这儿?”纵然多年未见,那人也老去许多,可徐问彤绝不会忘记这张常常出现在梦魇中的脸。   对面的女人已揭开遮着脸孔的面衣,露出她那张憔悴、苍白却并不脆弱的面容。她和从前相比并没太多变化,只是青黑的眼底、下挂的嘴角透露出衰老的意味,看来这些年她也不好过。   “问你女儿。”她冷冷抛出这四个字。   徐问彤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再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   “你在挑拨。”她笃定地说,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你一向善于挑拨,现在又故技重施,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骗不了我。”   薛自芳疲惫的眼中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叹道:“你若是能有你女儿的一半聪明,都不至于落到回娘家虚度残生的地步。”   这是徐问彤一生的痛处,竟这么被自己最痛恨的人当面点破,无处可藏,她几乎失控地道:“你呢?难道你就好过了?你在这里,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别宅妇人,连你的子侄都要被你连累!”   一旁那个侧坐的身影无声地攥紧了拳头,仿佛也在压抑怒火,可若是揭开他的面衣,就能发现,他仇恨的眼神不是朝向徐问彤的,而是针对和自己结伴而来的薛自芳。   薛自芳不怒反笑,“你竟沦落到和我比较的地步吗?我是什么?本就是有份无名的,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意料之中,算来算去,也比当初死在突厥要好。可你呢?正妻!就因为你的愚蠢还有不必要的倔强,落得现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下场,我都为你感到可悲!”   “无依无靠?”徐问彤忽而想起薛自芳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我有女儿,可你呢?真正无依无靠的是你,你这么失望,是因为如果我当初甘于忍受,你就有机会登堂入室,靠着妾室的名分高枕无忧地过完下半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痴心妄想,我得不到的,你也别像再染指!”   薛自芳冷漠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宿敌,忽而感到可悲。   这么多年,她早已看清了,所谓的男女情爱不过是握不住的沙子,所以今日才能还无负担地说出这些话,而眼前的女人,经还会因此而嫉妒、恼怒,甚至失控,也许此前的若干年中,这个女人从未真正放下这段往事。   那么她不吝惜做一回恶毒的“好人”,教会她什么叫放下。   “你以为你的女儿真的和你一条心吗?那么你自己问问她,为什么要把我们请来?”   未等薛自芳再说下去,冉念烟已打断她的话,“娘,是我让他们来的。”   四下骤然安静了,只有薛自芳脸上畅快的、得逞的笑容像是一把冰冷的刀插在每个人心头。连曲氏也被她们方才的争执和冉念烟的坦诚吓得大脑空白,不知该看下去还是该默默离开。   “为什么。”徐问彤冷冷地问道,其中暗含的一败涂地的失落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因为他们做错了事,今天就是接受惩罚的日子。”   “什么?”薛自芳惊愕地道,随即轻蔑一笑,“枉我还拿你当一个聪明人,你竟也犯起傻来。我从不欠你们母女分毫,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你凭什么让我认错。”   冉念烟看着她有些扭曲的面容,徐徐道:“你亏欠的不只是我们母女,更是冉家。”   薛自芳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鬼话!这么说吧,若不是你说要把冉家二房的产业转到我的名下,借以换回那封检举信,我是绝不会来的。”   这时,另一个人也取下面衣,果然是薛衍。   曲氏大惊,道:“你难道就是那个捏造谢、冉两家罪名的薛衍。你疯了,她要把你的检举信撤回,就等于逼你承认你说的是假话,那可是欺君之罪,你居然还跟她同上贼船?”   薛衍默不作声,眼神阴鹜。   冉念烟笑道:“二嫂,你以为我真的蠢到相信只要把产业平白奉上,他们就会信守诺言,撤回那封信吗?不,他们本以为我手握重器却毫无心智,用这个诱饵哄骗我父亲留下的财物罢了,却不知我也是在哄骗他们。”   “你什么意思?”这回换成薛自芳自乱阵脚。   “我的意思很明显,都在这上面。”倏忽之间,两本厚厚的账册被丢在薛自芳面前,她捡起来翻阅,不久便冷汗涔涔而下。   “你从哪里拿到的?”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她大声质问着,若不是流苏拦着,她真要扼住冉念烟的咽喉。   “这些是你和各家店铺掌柜合谋私吞冉家产业的证据。一年前我就发现了你的不轨之举,不过我并没急着赶尽杀绝,一是怜悯你无家无业,而这些钱财,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足挂齿,就当施舍了,二是等待你良心发现,自行悔改,谁知不仅没有成效,竟成了恩将仇报的中山狼,妄想陷冉家于不义。”   “你……”薛自芳抓着账本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不可能,你是从哪拿到这些东西的。”   冉念烟冷笑道:“哦,忘了告诉你了,这只是誊写的抄本,底本是锦衣卫找到的,也就是说,我不需再去衙门报案,控诉你们侵吞私产,因为你们的罪证早已摆在北镇抚司的大堂上……我想想,依照大梁律例,五百两便是流三千里,你们贪了多少?这么大的案子,怕是要在瘴疠之地了此残生了。”   竟是这样的计划?曲氏不由得暗暗叫好,却又感到一丝寒意。这样的心思,不是一个豆蔻少女该有的,现在便如此狠毒,将来又当如何,怕是阖府上下无一人能压得过她。   薛自芳沉默半晌,忽而大笑:“你以为我就毫无防备吗?我若在你们府上出了半点闪失,那就是你们记恨我们薛家告发冉靖的通敌之罪,故而相逼。我若出了事,就等于你们不打自招,到那时,冉家会是什么下场,还有谢家,你们这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世家,当真冒得起这个险吗?”   徐问彤恨恨道:“薛自芳,你简直是丧心病狂,你不顾念冉、谢两家上百条人命也就罢了,竟连冉靖的死活也不在乎了吗?”   薛自芳狂笑不已,却越笑越寂寥。   “我在乎他?他何曾在乎过我?我这一生的恩怨又该如何清算?不必说了——”她拔下金钗,尖锐的一端竟极其锋利,显然是特意打磨过的,“如果不放我们离开,我就死在此地,叫你的冉郎在西北死无葬身之地,如何?”   冉念烟断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顾后果,连自己的性命都用来豪赌。   “怎么样,怕了吧?”薛自芳道,“徐问彤,你还是老样子,拥有的越多越怕失去,可一旦有危险,却马上把所有的都抛弃,看似决绝,不过是掩饰自己输不起的胆怯罢了!”   她狞笑着,可那笑意忽然凝结了,接着,就有血从她的胸口渗出,涓滴不断,如猩红的泪。   在她的背后,是薛衍轻握着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插入她的心脏。   “姑母,只有你死了,才能真正坐实通敌的罪证,才能真正扳倒这两户高门大族,我昨晚和你说的话,你记得很牢,也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冷静如冰,和他年轻且麻木的脸一样,令人无法想象他手中残忍的动作。   “杀……杀人了……”周氏愣住了,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随即清醒,若不是曲氏拦着不让出去声张,她都要破门而出。   流苏还算清醒,冲过去夺他手里的刀,却见他毫无反抗地将刀丢在地上,道:“放心,我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其实我本来就想除掉这个人,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我现在早已是天子门生,何至于被视作别宅妇人的子侄而遭人耻笑讥讽,还失掉了科举的机会,我这一生,都是她毁掉的。”   “何况……”他阴测测地道,“我杀了她,你们都很开心吧。”   曲氏不清楚这段恩怨的细节,可此时,她只能站在徐问彤的立场上,道:“薛自芳已经死了,我们也可以除掉你,反正都是一样的,至少不会再被你勒索要挟。”   薛衍笑了,笑声中有少年人独有的纯粹,像是在嘲笑对手的可悲,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精明。   “你是在做梦吗?”他道,“我不死,你们还有机会揭发我杀人的真相,我若也死了,你们就真成了凶手,永远也洗不清了。别忘了,我不是可以随意打杀的奴婢,而是一个曾经中过秀才的良民,杀了我,是要偿命的。”   到此时,冉念烟都不由得想为他鼓掌。   “可是你忘了一点。”她蹲下,用手帕包裹着捡起地上的账册,上面已沾染了薛自芳的血迹,“账册是锦衣卫找到的,也就是说,我认识锦衣卫的人,你以为你的信口开河能逃过锦衣卫的眼睛?何况,他们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你。”   门外传来春碧的声音:“小姐,溶月也回来了。”   冉念烟起身,道:“人可带来了?”   春碧一扫方才的胆怯和瑟缩,没想到,她竟也是计划中的一环。昨天,她让春碧和溶月兵分两路,一个去云居胡同找薛自芳和薛衍,另一个则是给北镇抚司的夏师宜传信,多年前的事终于可以收网了。   “我们到了。”   熟悉的声音,引得徐问彤也侧目看去,出现在院中的竟是许久未见的夏师宜。   “十一?你不是被你爹接去了田庄,怎么……”徐问彤愕然,看着他身上鲜明繁复的飞鱼服,一时无法接受曾经的下人竟成了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夏师宜依旧恭敬地回了一礼,道:“夫人,这其中有许多阴差阳错,容我稍后细细道来,只是现在——”他看向薛衍,眼神凌厉中带着杀机,“就是此人在镇国公府公然杀戮,有现场血衣和凶器为证,总旗大人,您意下如何?”   锦衣卫的总旗本就是刘梦梁的人,自然不会不买夏师宜的面子,何况现场人证物证俱在,薛衍这个落水狗绝无抵赖地道理。   薛衍没有再挣扎或是狡辩,只是漠然地看着冉念烟平静的脸,好似已成了一个死人。   “我没有输。”他道,“我都算到了,算到了你的目的不单纯,算到了姑母会斤斤计较,便教会她一些话,给了她一支磨尖了的簪子,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匕首——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心安,才能脱身,才能真正向皇帝、向世人证明你们是杀人灭口,才能真正毁了谢暄那个畜生,报我的大仇!若不是你们无缘无故在陆首辅那里揭发我的家世,又怎会断了我终生的入仕之路,我的十年寒窗、囊萤映雪算什么?就被你们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了?”   他一直很平淡,却比声泪俱下的控诉更令人不安。   就连冉念烟也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了打压薛自芳,把薛衍的隐私透露给谢暄。   “我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你竟然认识锦衣卫,你怎么会认识这些人。”   夏师宜拦在冉念烟身前,冷冷道:“当初因为你姑母的缘故,我才和父母一起跟随夫人、小姐来到徐家,你该问她。”   “哦?”薛衍笑了,漫不经心地唾弃那具尚带体温的尸体,“看来,罪魁祸首还是你,为什么呢?无论生死,都让我如此不好受,当真是冤孽。”      ☆、第九十七章   周氏顶着惨白的脸, 赶紧安排人善后,把夫人小姐们都请出梨雪斋。   此地有人横死,怕是以后都不能再住人了。   临去时, 徐问彤垂眼冷冷看着僵卧在地的薛自芳,惊恐的神情还凝固在她的脸上, 她的肢体看上去依旧温暖柔软,衣襟前渗出的鲜血宛若不知名的嫣红花朵,血凝成的花愈开愈盛,而她的生命竟一去不复返了。   听说人死之时,生前至亲会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 不知远在西北的冉靖是否会想到她的猝然离世。   纵使恨了半生,徐问彤也不得不对薛自芳的死去感到悲哀,她的路已走到尽头,而自己的路又在哪里?   “娘。”耳边传来女儿的声音,手中便多了一种温软的触感, 是女儿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娘,咱们走吧。”冉念烟道。   心中升起现实的、踏实的温暖,徐问彤握紧了女儿的手,点头道:“嗯,咱们走。”   她们要离开这些已成定局的往事, 越远越好。   ···   漱玉阁中丝竹阵阵,诸多亲友对府内有人惨死还浑然不知,苏夫人虽察觉徐家暗流汹涌,也只把这当做各房夫人间的明争暗斗罢了, 苏家也是如此,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赏过初绽的新荷,与漱玉阁一水相隔的戏台上摆起了一桌二椅,当红戏班喜福连的台柱子亲自献艺,因是私下聚会,特意选了几出插科打诨的喜庆戏码,诸如《占花魁》、《永团圆》、《十五贯》,都是团圆喜乐的结局,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爱看,戏子的技艺又炉火纯青,一举一动顾盼神飞,女眷们也就渐渐忘了缺席的曲氏和不知所踪的徐问彤,沉浸在琐碎的闲聊中,互相交换着捕风捉影的流言。   此时,在二房的院落内,惊魂未定地曲氏一脸怀疑地看着冉念烟,可碍于锦衣卫在场,不好发作。   “幸亏来得及时,若再迟一步,薛衍可能真的逃脱了。”夏师宜说着,为徐问彤奉上茶水,依旧如从前在徐府时那样恭谨且周到。   徐问彤面露难色,并不敢伸手去接,勉强地笑道:“你……您请坐吧。”   夏师宜的笑转为悲凉,忽觉得身上穿的不是飞鱼服,而是灼人的烈火。   他把茶杯放在徐问彤手边,道:“夫人不必有所顾忌,对我来说,您不仅是主人,更是家人。今日令您受惊了,其实按照小姐原本的安排,是不会惊动您的。”   徐问彤想起薛自芳死前的话,难道真是冉念烟请他们来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来回打量着女儿和夏师宜,想从他们身上得到确切的答案。   夏师宜道:“很简单。”他拿出那本染了血的账册,“这就是小姐原本的目的,揭穿薛家侵吞寿宁侯家产的真相——当然,不仅是薛家,还有冉家的内鬼。可是这一切都因二夫人偶然造访梨雪斋而偏离了原定计划。我只代表我个人,而非锦衣卫,请问二夫人为何阴差阳错地闯进梨雪斋,您应该知道夫人小姐都在漱玉阁,那里应该空无一人。”   他虽然如此说,曲氏也明白,自己回答的每一个字都会呈现在锦衣卫上呈御览的奏疏里,成为甄别刑狱的证据,一言不慎就会殃及自身。   “我正是知道她们母女不在,见春碧带着两个人鬼鬼祟祟溜进梨雪斋,故而进去看看她要做什么勾当。不说别的,就说盈盈将来和苏家的关系,我都要多为她操心。”   夏师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冉念烟和苏家有什么关系?   曲氏似乎对夏师宜怀疑自己感到很不满,尖声道:“现在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吧?老太太那边还等着我呢,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夏师宜道:“可以,只是请夫人们放心,锦衣卫的缇骑会全天在暗处保卫徐府的安全,以防再发生不测。”   这分明是监视,可想起夏师宜和徐问彤母女的交情,曲氏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回内院换衣服,去去方才的晦气。   房内只剩下自己人,徐问彤才问道:“十一,你方才说,冉家还有薛自芳的内应,这指的是谁?是不是三爷他们?”   早在当年,冉家三爷就是个浪荡坯子,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干出这种趁火打劫的阋墙之事也是情理之中。   夏师宜见冉念烟没反对,便命人拿出真正的账册,在徐问彤面前展开。   徐问彤虽不管家,却也不是无能之人,用心去看,也能看出账册上的蹊跷。   “这是国子监外的茶社,我记得从前也没什么盈余,很不起眼,多一笔少一笔都不会被重视,的确适合做手脚。还有其他几处店铺,也都是很容易瞒天过海的,若不是有了解冉家的内应帮着参谋,薛家人还真不可能有这样的眼光。”   她看着夏师宜,道:“若是抓住冉三爷,你打算怎么处置?”   夏师宜道:“处置?我们锦衣卫才不会真的处置这样的小事,插手此事不过是关系到寿宁侯,而寿宁侯还有通敌的嫌疑罢了。现已证明薛家有栽赃寿宁侯的可能,也就没必要深究下去,何况薛家的内应不是冉家三爷。”   徐问彤哑然,“那会是谁?”   冉念烟道:“是大伯父。”   那个兢兢业业、老老实实过了大半辈子的冉家庶出长子冉端?   徐问彤笑了,摇头道:“怎么可能?”   冉念烟道:“我知道娘很信任大伯父一家,对大伯母的印象也很好,可试问,以三叔父和三婶娘的眼界,怎能看出账册上的问题,再一手捏造虚假的账目掩人耳目?反而是皇商之家出身的大伯母更值得怀疑。”   “这……”徐问彤迟疑道,“可这也不能说明……”   夏师宜道:“有证据。冉家大爷的账上无端多了许多笔进项,大多是在侯爷出征,无法料理京城事务时,如果夫人想追究下去,具体的可以交由官府核对。”   徐问彤赶紧摇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现在冉家岌岌可危,万一再传出这些丑事……怪不得我觉得她比以往大方许多,几次见她送上厚礼,我还替她担心,大房资财微薄,她丈夫也没有官职,怕她为了面子,伤了自家元气,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缘故。”   冉念烟道:“大伯母未必是恶人,也是生活所迫。三叔父自会在祖母那里讨到好处,他们夫妻苦苦支撑,还要为一双儿女打算,实在不易,连我也能理解。”   这倒提醒了徐问彤。   “为儿女打算?”她冷哼一声,“是啊,明知道我最恨薛氏,她不但暗中和薛氏勾结,还哄骗我一同为她女儿做打算。我险些上了她的当,若是卿姐儿真嫁过来,她那不学无术、贪花好色的好儿子再惹出什么祸事,她岂不是要把徐家掏空了去填那无底的亏空?我真傻,竟忘了她从前的为人,还想着把女儿送进宫,以便帮衬弟弟呢,倒是可怜了卿姐儿,托生在他们家里。”   冉念烟见母亲已然醒悟,暗暗舒了口气,也替冉念卿叹息一回,随即道:“母亲竟有这样的打算?”   徐问彤为冉念卿安排婚事都是在暗中运作的,从没告诉女儿,见女儿如此惊讶,淡淡道:“幸而还没和你外祖母提起,看来也不用说了。为了顾全脸面,我不会将此事捅破,就拿薛家做个杀鸡儆猴的榜样,警告警告那些人,叫他们也不用再妄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丝好处、占到一丝便宜。”   “走吧。”徐问彤起身,“去漱玉阁,免得她按捺不住心里的小算计,先和老太太提起亲事,到时候再撕破脸,不好看。”   冉念烟随之起身,轻声道:“母亲要慎重。”   徐问彤笑道:“放心,你外祖母年纪大了,见不得儿孙辈这些乌糟事,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冉念烟点点头,在这一点上,她完全相信母亲。   夏师宜见她们要离开,也就此告辞,回去调度锦衣卫的兄弟,只是心中多了一丝疑虑,决定暗中查查那位前来做客的苏五公子的底细。   ···   薛氏之死虽未惊动漱玉阁内的徐太夫人,可锦衣卫在镇国公府行动,不得不和镇国公打声招呼。   徐衡近来心情欠佳,或者说,自从目睹挚友家中满门遭戮的惨剧,他便再未真心开怀过,只是最近又因另一位挚友深陷通敌的污名,旧事重演,令他倍感无力罢了。   “舍妹看见了一切?”他道。   锦衣卫总旗惜字如金地点头。   徐衡叹道:“那也好,既见了人死灯灭,怨恨也该随之散了。”   总旗不可置否,女人的爱恨很难说,甚至不能用语言解释清楚,看来徐衡并不理解女人,也难怪他和嘉德郡主的隔阂传得天下皆知。   徐衡再次嘱咐:“请务必隐瞒此事,家母年事已高,忌讳颇多。”   总旗再次点头,忽而问道:“国公此时应该在京营,留在家中却又不去赴宴,这是为何?”   徐衡瞥了他一眼,似在指责他的多话。   “苏夫人在场,我不方便去。”   他说的轻松,心中却很虚浮。他不知道自己故作自然的言辞能否骗过这位阅人无数的锦衣卫总旗。   他留在家中是因为徐夷则的一句话。   那个人就要来了,他已有十八年未曾听说那个人的消息,没想到多年之后,那人竟还在人世间逗留。   他要见那人一面,更要向他坦白一些事,有些话此时不说,恐怕永远都不能对任何人说了。   总旗离开后不久,屋外响起了敲门声,推开门的是小厮笔架。   他立在门前,小心翼翼地凑到徐衡身边,弯腰道:“老爷,南府果然有访客。”      ☆、第九十八章   是慧明禅师到了。   徐衡起身, 其实他并不愿称那人为禅师,生生用一个称谓把他们隔绝开了,一个在红尘里, 一个在红尘外。   他起身往南府去,明知自己的所有举动都被遍布徐府的锦衣卫缇骑看在眼中, 却不得不冒这次险。   南府二房的院落中,杂物随意堆放在屋檐下,花草芜杂却无人打理,连唯一的少爷都卧病在床,谁还有心情侍弄那些死物, 从上到下都好似看不见出路一般,整日机械地应付着交到手边的活计。   今早却听见一街之隔的北府好生热闹,毕氏才从被泪水沾透了的手帕中抬起通红的肿眼,讷讷道:“他们怎么就这么平顺,凭什么?”   徐柔则不知该怎么安慰母亲, 几个月来,能说的都说尽了,母亲还是打不起精神,父亲越来越偏狭愤世,连她自己也渐渐控制不好自己的心绪。   倒是槅扇门内的徐丰则, 长久来几乎一言不发,拖着毫无知觉的病体,整日木然地望着窗外,偶尔撞见他口中念念有词, 却是在默念小时背过的诗书,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丫鬟极轻慢地站在门边吆喝:“夫人,有客。”   毕氏回头骂道:“你也就欺负我们母女,若是你征二爷在家,还不撕烂了你的嘴!”   她说的呛了气,徐柔则忙拍着母亲的背,对外面的丫鬟道:“快说是谁?”   毕氏道:“一定是北府派人请咱们过去,给我回了,上次来请我就不答应,他们有三顾茅庐的劲头,我却没有那份凑热闹的闲心。是他们知道咱们时乖运蹇,故意摆出一副花团锦簇来扎我的眼、刺我的心!”   徐柔则无奈地劝道:“娘,都是亲戚,您怎么能这么想?何况老太太也常常给哥哥送银子,这不是诚心照拂是什么?”   毕氏冷笑道:“你年纪小,不懂这些。两方相称才叫诚意,一贫一富,那叫施舍!”   槅扇内,徐丰则又咳了起来。门口的丫鬟听不下去了,站在毕氏面前歪歪扭扭行了个万福礼,道:“夫人想多了,才不是北府,是陈青少爷带了个和尚过来,说是能治少爷的病。”   这些下人并不是泥塑的人偶,个个都耳聪目明,就算再看不起徐征和毕氏的拿腔作势、穷讲究,也对丰则、柔则兄妹颇为同情,尤其是徐丰则,从前性子虽冷僻,待下人却极宽厚,只可惜好人无好报,也是令人毫无办法的事。   “既然这样,快请进来。”徐柔则一时按捺不住,等意识到自己擅做主张,犯了母亲的忌讳后,再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她怯怯地低下头去,便听母亲道:“陈青?徐青萍的儿子。他们巴不得我们死绝了,好方便他们鸠占鹊巢,能安什么好心?”   徐柔则怕毕氏,丫鬟却不怕,大不了被打骂一顿,丢到下房做粗使丫头,又不是没做过。   “夫人,您也是丰则少爷的亲生母亲,丰则少爷也是在您身边长大的,怎能这么狠心?现在莫说是陈青少爷请来一位高僧,就算陈青少爷本人来治,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可能,都不能为了面子推却,推却了,您又得不到什么,反叫少爷断了希望。”   话虽浅显,却直戳要害,直刺毕氏心底脆弱的自傲和自卑。   “我看你是反了!”毕氏大怒,正要发落大放厥词的丫鬟,却见身边的女儿身子一矮,竟直直跪在自己脚边,眼泪簌簌而下,似已忍了许久的泪意。   “娘,求您了,就让他们进来看看吧,若是成了呢,莫说哥哥此生有望,就是爹娘也有依靠。”   毕氏也红了眼圈,叹道:“唉,你们一个个都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岂是那种只在意自己将来是否有靠、全不管亲生骨肉的人?只是骨气不似别的,一旦折了,就续不起来了……罢罢罢,你做主吧,反正我也老了,过几年说一不二的还不是你们?”   徐柔则已不管她后来那些絮絮叨叨,抹着脸上的泪痕一骨碌爬起,就去为陈青启门,生怕晚了一刻,母亲反悔或是父亲突然从衙门回来。   ···   陈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徐柔则最狼狈凄楚的模样,鬓角都被泪水沾湿,松松垂下,我见犹怜。   也正是四目相对时,徐柔则才从急迫的慌乱中清醒,发觉自己失态的模样全部落入陈青眼中,更为慌乱地掩饰,强笑道:“是……是表哥啊。”   陈青并未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走进院门,只是在错身时,徐柔则隐约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像是可怜,又像是自责。   陈青身后是四个小厮抬着的步辇,上面坐着一个苍老的僧人,身上的□□极旧,人也极虚弱,面上布满令人望而生畏的皱纹,像是被刀划开又愈合的丑陋疤痕,唯有一双明净的眼睛异于常人。   “这位就是……”徐柔则怔怔道。   陈青道:“这位是慧明禅师。”   虽然久居深闺,因为常与冉念烟作伴,徐柔则也知道一些外面的消息,尤其是京城第一名刹潭柘寺的方丈慧明禅师,他的名号可谓是无人不晓。   独自在房中饮泣的毕氏也抱着看热闹的心思走出房门,看看陈青究竟要玩什么把戏,没想到他竟请动了慧明禅师。   传闻慧明出家前曾得名医指点,手中金针可令死人复生,这些也都是传闻,不过十年前定熙帝病重,太后宣他入宫诊治,明明是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痼疾,经慧明禅师调理竟在半月之内痊愈,也足以称为奇迹了。   只是自那之后,慧明禅师便退隐山中,再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毕氏还想说些奉承的话,却见小厮们已把人抬进房中,又慢慢扶到徐丰则榻前,只见那只衰老的手缓缓搭上徐丰则的手腕,试探脉搏,可徐丰则依然无动于衷,好似心绪已全然不在此处。   “把禅师的金针拿来。”陈青道,小厮们便奉上一卷卷轴似的针囊。   继而,母女二人被请出房间,慧明禅师开始在房内施针。   “这……能行吗?”徐柔则不安地询问。   陈青一边饮茶,一边道:“放心,除了慧明禅师,世上再无人治得好。”   “若是连慧明禅师都治不好……”徐柔则又道。   陈青刚被杯中的陈茶搅乱了心情,抬头见她蹙起眉头,顿觉可怜又可爱,笑道:“若是连慧明禅师都治不好,也就可以死心了。”   的确,事到如今,谁能保证徐丰则一定能再次站起来?亲人们所求的无外乎心安二字——把所办法用尽了,即使毫无效果,也算对得起徐丰则,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毕氏冷笑道:“你怎能请得动慧明禅师?我看你年纪小小,莫不是受了奸人哄骗,知道你父亲在内务府供职,家财颇丰,雇来一个老骗子诓你。你给了钱倒不要紧,就怕治坏了我们丰则。”   徐柔则早就料到母亲会这么说,无奈道:“娘,表哥也是一番好意,再说我瞧那位禅师一举一动颇有风度,不像是骗人的模样。咱们在这儿胡说也就罢了,别被禅师听到。”   毕氏翻了个白眼,道:“我也盼着是真的,丰则到底是我的儿子,治好他我也就有了盼头。”   陈青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却不得不压着厌烦赔笑。毕氏最喜欢被人奉承,如今看陈青对自己很是恭敬,正好填补了多日以来被人轻慢的酸楚,口气也渐渐和蔼起来。   槅扇中还在施针,无人进出,静的出奇。   徐柔则听母亲侃侃而谈听得气闷,默默来到院中闲步,本为散心,可看着满目凋敝,不免伤心,默默祈求兄长真能好起来。   忽觉身后有脚步声,竟是陈青来到自己身边。   “多谢了。”想起方才在门口的情形,徐柔则还有些不好意思,故而羞涩地笑笑。   陈青也回以一笑,道:“没什么。”   徐柔则不是呆子,怎能不明白一向精于算计的陈青绝不会无端帮她这个大忙,又想起冉念烟的劝告,叫她适时找个好归宿。   可为何她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假山上,在她摇摇欲坠时,柳齐及时出手,和从他手中递来的染着暗香的海棠花枝呢?   “我……”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了。   陈青笑道:“我先说吧。”   徐柔则心跳得极快。   陈青道:“我不是什么君子,但也不是小人。你那么聪明,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用替丰则治病做要挟。”   徐柔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她心里,陈青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商人面目,可就是这种温柔令她内疚。   他若是蛮横要挟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么温柔,越发衬出她的虚情假意来。   “哦。”她颔首,淡淡应了声,颇为腼腆地道,“我知道,你真的很好。”   陈青一笑,笑得极真,心中却暗叹:“你到底还是太善良了,怎能知道,我如今不要挟,先叫徐丰则好转三分,叫你们尝尝希望的滋味,再品品得而复失的绝望,到时不消我说,你那对爹娘也要哭着求我。”   杂乱的小院中忽而洒进一束云隙间的天光,徐柔则的心也明亮了几分。   “哒哒哒”——丫鬟再次小跑着进院来,扶着门框大喘,半晌才道:“今天好热闹,北府的国公爷也来了!”      ☆、第九十九章   说话间, 徐衡已进了内院。   徐柔则很惊讶,自己这位远房的伯父从没有登门拜访的习惯,何况此时父亲不在, 只有他们母子兄妹三人在家。   “伯父。”她道,随之行了一礼。   徐衡点头示意, 却从未将目光投到她身上,而是看着她身边的陈青,令陈青平白生出满身寒意。   他敏锐地感觉到徐衡的来意是针对他的,或者说是他带来的那位禅师。   “他在哪?”徐衡直接开口。   “镇国公指的是慧明禅师?他在内室为丰则诊病。”陈青并无隐瞒。   徐衡很是惊讶,没想到他竟会不计前嫌为徐家人诊病。   毕氏已经闻声迎了出来, 也很惊讶徐衡竟会突然造访。   “我是来见慧明禅师的。”徐衡道,目光一直在槅扇的方向,“弟妹放心,有他在,丰则不会有事。”   仅仅是不会有事?   这不是毕氏想要的结果!她期待的是儿子恢复如常, 不然这番折腾又是为了什么?   “这位禅师究竟是什么来历?”毕氏问道。徐衡既然亲自来见他,想必知道一些□□。   谁知徐衡只是摇头,“我若说了,教他知道,在金针上略施手脚, 丰则命在旦夕。”   毕氏不由得攥紧了膝上的拳头,想不到这个禅师的背景竟如此之深,他们这回也许惹上了大麻烦。   槅扇终于被推开,是陈青的一个小厮扶着慧明徐徐走出。   明明是年近百岁的老人, 日常行走都是靠人用步辇抬着,如今竟亲自走了出来,在场的人不由得十分惊讶。   再看他的步态,虽然缓慢,却不如想象中那样老迈。   与其说是衰老所致,倒不如说像是旧伤,每一步都是痛苦而吃力的,一出门就重新坐上步辇。   可一个连自己的伤病都不能医治的人,怎么可能是治好当今圣上的神医?又怎么能把徐丰则托付给他?   “慧明禅师,犬子怎么样了?”毕氏急切的问。   陈青的小厮道:“丰则公子一切安好,已经歇下了,禅师说以后每旬施针一次,两月之后就能痊愈。”   怎么可能?   毕氏和徐柔则面面相觑,母女俩虽然都很希望徐丰则能恢复健康,却绝不相信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何况之前托北府请来太医周世济,周太医可是连连摇头,目为不治之症。   徐衡就静静地站在人群外,可慧明禅师偏偏第一眼注意到他,眼中也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不是诧异,而是无奈。   “烦请禅师移步,在下有事相商。”徐衡道。   慧明禅师不语,略微抬抬手,示意抬步辇的小厮随之而去,来到徐衡命人停在南府门外的马车上,并特别留意,毕氏并没派人跟来。   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徐丰则的病症上,倒是少了些麻烦。   “禅师——”马车上,徐衡低声道,“我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裴伯父,近来可安好?”   对面的慧明禅师没有任何表示,如木雕泥塑一般坐在原处。   “我知道,十九年前的事,你还没有原谅我们。”徐衡道。   慧明禅师漠然开口,打断了徐衡的独白。   “我下山,并不想见你,是为了报答那孩子外祖家的恩情。”他的声音沙哑难辨,只说短短几个字时尚不明显,话说长了,方能察觉出嗓音的怪异之处。   他的嗓子,竟似被人故意用药损伤成这样的。   徐衡道:“是陈青吗?他和他的父亲一样,见风使舵,投机取巧,不值得相信。”   慧明禅师道:“恩情就是恩情,没有条件。”   一句话,竟让徐衡无话可说。   恩情就是恩情,这是裴老将军信奉了一生,也用一生践行的诺言,所以纵使乾宁帝屠杀了裴家满门,他依然感怀太宗皇帝的知遇之恩,从没有对朝廷不利的想法,甚至亲自为乾宁帝诊病。   而刘氏当初也是阴差阳错,在潭柘寺外自筑的精舍前遇到了重伤在身的裴老将军,救他一命,才有今日的果报。   与之相比,他的行为的确令人不齿。   “其实我从没怪过你们。”慧明禅师忽然道,“你们也有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家小,那时你们都已不是任意而为的少年了。”   徐衡如蒙大赦,他本是一贯号令三军的镇国公,在前辈面前似乎还是当年那个无措的少年。   良久,徐衡才道:“您不怪我吗,可您现在的身子……”   慧明禅师笑了,笑容透出无奈后的释然。   “这也是你们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了,不是吗?若不是毁伤我的面容,摧折我的双腿,改变我的步态和身形,陛下早在十年前就识破我的身份,不是吗?”   徐衡默然,原来他一直都明白。   “可是……”他道,“您为何十年不下山。”   慧明禅师道:“你还叫我一声将军,就应知道将军只应百战死,不应白首龌龊东篱之下,更何况我成了一个废人,冒充别人的身份,已是最大的折磨,选择苟活的唯一原因就是尚不知我那不肖子的下落,不能心安。”   他顿了顿,又道:“若他真是投敌叛国,老夫还要手刃此无君无父的逆贼……若他是被冤枉的,恐怕我等不到替他昭雪的那一天了,一切还要托付给你。”   徐衡定定道:“裴卓绝不是叛徒,他是被冤屈的。”   慧明禅师道:“你就这么笃定吗?他是我的儿子,却连我都不敢在此事上完全信任他。”   徐衡道:“因为我有证据,只要他在,就能证明裴卓的赤胆忠肝。”   慧明禅师道:“听你的口气,所谓的证据竟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徐衡道:“是的,而且您也曾见过他。”   慧明禅师沉吟半晌,道:“你说的是他?你的儿子徐夷则?”   徐衡闭上眼,极痛苦地点头,道:“他……不仅是我的儿子——”   话到一半,马车外的小厮上前禀报:“国公爷,太医院的周世济来了。”   徐衡道:“他是来看丰则的吧。”   慧明禅师道:“拦住他,不能让他进去。他若看了施针的痕迹,必然知道是我出山,秘密就保不住了,一旦破了例,我可无心应付纷至沓来的权贵,明明是旧交,却要伪装成陌路。”   徐衡道:“快去,拦住他。”   那厢,周世济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不让他进府。   他能来诊病,一是看着徐家的面子,二是出于医者的道义,既然接收了一个病人,便不论身份高低贵贱、病情严重与否,都要负责到底。   难道是徐丰则撑不住了?   怀着疑惑,他走到马车边,向徐衡见礼,却见马车上有一丑陋的老僧。   昔日慧明禅师入宫为圣上诊病时,周世济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吏目,并不曾见过,可医者的天性让他感觉到这位僧人不寻常的地方。   那双锐利的眼睛,看人不先看面目,而是在观察口唇、面色,这分明是医者的本能。   徐衡道:“周太医不要多心,是那孩子今日不愿见人,你也知道他,独有些冷僻和执拗,一旦勉强,怕要生心病。”   周世济自然知道,所谓的心病,不过是意愿被屈抑久了,心火转向自我攻伐的产物,也就应声离开了。   走了很远,徐衡的小厮忽然追上来拦住他。   “我带一句话,是那位老师父说的,请大人务必记住——‘医者仁心,不可将聪明用于邪道,否则必将自噬’。”   小厮说完,似乎也不太明白话里的意思,转头跑远了,独留下周世济一人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他竟然知道?   周世济摸进了衣襟内,那里有一只小小的银葫芦,里面是他多年来潜心研制的番邦□□,名为啰酡,意为鲜血,可根据药量随意操纵中毒人的死期。   周世济本为求得解药,如今却有人开了绝佳的条件。   皇贵妃让他献上□□,至于用作什么,并未明说,可猜也能猜出来,无非是用来对付太子。   他学医半世,也清贫了半世,如今诱惑在前,而他不必亲手杀人,只需献上小小一瓶□□,昔日无法企及的富贵功名就唾手可得。   他无法抉择。   可是那个老和尚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和徐衡在一起,理应是滕王殿下的人,也就是皇贵妃的人,又怎会阻拦献药?   是徐衡有异心,转投了太子,还是皇贵妃设局,有心考验他?   周世济握着药瓶,恍惚地走在街上。   街角处,传信的小厮走到角落里,那里站着一个人,走进了才能辨认出徐夷则那异于他人的面孔。   “少爷,我把话带到了。”小厮道。   徐夷则点头,随即从角落里走出许多生面孔——那都是苏勒特勤的部下,他们将徐衡的小厮团团围住,捂住他的口鼻,令他不能做声也不敢挣扎。   “安置好他。”徐夷则道,说完便独自离去。   ···   其实,冉念烟不想回到席上,回去就要面对柳如侬,以及柳如侬请来的“贵客”谢昀。   不想见谢昀,一来是忌惮他抗旨悄悄出府,二来是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处事决绝是一回事,斩断牵连又是另一回事。前者是刻意的麻木,后者才是真的放下。   可为了不引起苏夫人的怀疑,她也只能随母亲回去。      ☆、第一百章   漱玉阁内, 众人已看了三折戏,正在休息用点心,只叫乐师远远地奏着丝竹。   苏夫人对冉大夫人带来的南方糕点赞不绝口, “不愧是桂容斋的手笔,比我在金陵见过的还好。”   冉大夫人笑道:“这还是我们葛家随圣驾北迁后, 才推陈出新的花样儿,虽是南方点心,却有北方风味,夫人是在京城长大的,自然更合您的口味。”   苏夫人笑道:“怪不得, 我家五哥儿看着不怎么爱吃,他呀,就是从小被长辈惯坏了,很是挑嘴,可不像我。”   柳如侬坐在母亲身边, 默默飞去一个白眼,心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必然是挑食长大的,除了面容清秀无人能及,其余哪点比得上她表哥?   坏就坏在杀出个狼心狗肺的薛家,生生把好事搅黄了。   正郁闷时, 见冉念烟回来了,正和她的堂姐打招呼,脸色却有些青白,眼神也有些闪避。   柳如侬才管不了那么多, 走过去坐在二人中间,也打断了冉念卿的猜疑。   “盈盈,你上次说要带我逛逛园子的。”柳如侬半是撒娇,半是耍赖地胡诌,还着重强调了一回,“就咱们两个人,你不是有悄悄话要和我说吗?”   冉念卿不由得满脸尴尬,方才就隐约察觉堂妹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如今又被柳如侬排斥在外,看来近几年和堂妹的交往的确太浅了,故而生分了。   时至现在,她还想着日后嫁进徐府,该如何和冉念烟交好,却不知她母亲暗中结交薛氏的骗局已经暴露。   冉念烟无奈,不好当场驳冉念卿的面子,“好好好,我陪你去。”   说着,就到徐太夫人面前问安请辞,得了首肯才离席。   走出漱玉阁,总算能松一口气,堂姐讨好的眼神实在太有压迫感,不过转念一想,以冉念卿和软的性子,留在野心勃勃的徐夷则身边实在太危险,不如早早断了念想。   “走吧,你把人藏在哪儿了?”她直截了当地问。   柳如侬做了个鬼脸,道:“轻声些,哪里用藏,既然出来了,就要事先都确认安全,上次来你家,我可看好地方了。”   冉念烟道:“你呀你,做这种事情时总是有很多鬼点子……等等,这条路不是……”   柳如侬笑道:“是啊,你没看错,咱们就是往你大伯母的院子去。”   在嘉德郡主的眼皮子底下见谢家人,也亏得柳如侬想得出这种看似铤而走险,实际却很安全的法子,毕竟没人能料到当今圣上的妹妹会窝藏钦犯。   “郡主知情吗?”冉念烟问。   柳如侬道:“再说下去,叫人听到,她就知情了。我一直很怕她的,整日阴沉沉的,看谁都不顺眼的样子,对你那位表哥也是出了名的恶毒,我才不敢靠近她呢,只是借她的宝地,行咱们的好事罢了。”   冉念烟暗笑,你大喇喇说出这番高论,也不怕嘉德郡主听见。   一进院门,便见此处也很热闹,院中摆了五张方桌,围坐着嘉德郡主自小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和女官,如今适人的适人,修道的修道,出家的出家,却偏挑了今天回来拜见旧主子,也请了人唱鼓词,加之在场的都是旧识,场面不比漱玉阁那边冷清,俨然有分庭抗礼的意思。   其中几个是在徐家当过差的,认得冉念烟,便放下手头的事过来行礼。   “小姐,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听说再有段日子就该出阁了。”   “这位又是谁家的小姐,和咱们小姐站在一块,倒像亲姐妹似的。”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坐在正席的嘉德郡主笑了,道:“是啊,孩子们都大了,倒显得我们老了。”   也有稳重些的女子一直坐在嘉德郡主身边,不为所动,都是僧道装扮。   冉念烟听说过,凡是宫中有位份的女官,过了花信之年便可选择留用或是外放,在这一年之前能位列五品以上的,大半都留在宫内,品级较低的只能出宫,而其中不乏清高之辈,在宫禁生活多年,再也看不上世间的寻常男子,又不甘心给高官显贵做妾,只好用昔日在宫中积攒下的私房体己,买一张名刹古观的度牒,青灯古卷了此余生。   嘉德郡主身边都是这样的人,大概也是物伤其类。   其中一个女冠道:“郡主也别说这样的话,我近来常听观主说起,您又捐了十万香油钱,派人修了一座供养塔,这等功德,上苍自然记在福报簿子上,长命百岁也是有的,哪能舍得让您老呢?”   嘉德郡主一边打趣,“敢情老天也想让我多活些日子,好多些供养”,一边把冉念烟叫道身边。   “盈盈,这就是你常提起的柳家小姐?”   冉念烟点头。   嘉德郡主又道:“她也是有心的孩子,知道我一个人冷清,送了一箱子人偶戏的玩意儿来,一会儿就叫人耍来看看。”   柳如侬甜甜一笑,“我最喜欢看人偶戏,故而送来孝敬郡主。箱子摆在哪儿了,我想先带盈盈妹妹看看,那些木偶可精巧了呢。”   冉念烟点头道:“我想去。”   只要冉念烟开口,嘉德郡主哪有不依的道理,当下派人陪他们去后进的跨院,走到一半,冉念烟说自己认路,把那人打发回去了。   柳如侬见四下无人,才道:“真想不通,漱玉阁里明明那么热闹,郡主怎么不过去呢?”   冉念烟笑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她那庶子在场,谁敢让她过去,连老太太也捉摸不透她的脾气,万一又发火了呢?今日苏家夫人在场,恶名怕是要传回金陵老家去了。”   柳如侬努嘴道:“让徐家大公子回避就好了,毕竟是女眷们聚会。”   冉念烟道:“唉,他毕竟是徐家的长子,且有了官职,恐怕将来由他出面的机会还多着呢,郡主则是越来越没底气了,今天她找了这么多旧部过来,也不过是怕一旦冷清下来,熬不过去吧。”   柳如侬道:“我看呐,就是徐家仗着自己是一家人,骨血相亲,欺负郡主是个外人罢了,她若生下一儿半女,徐家眼里哪还有什么大公子?”   冉念烟无奈道:“你刚才还说讨厌她,这下又帮她说话。”   柳如侬道:“一码归一码,在这件事上,我还是同情她的。”   胡乱说着,转眼已到了跨院,却见柳家派来的偶戏师在院里忙着搭台,见柳如侬来了,为首一人指着房里道:“小姐又来看木偶了,在屋里呢,今天演《王十朋荆钗记》,别把那几个玩坏了就好,其他随便。”   柳如侬应了声,飞快地领着冉念烟进屋。   却见屋里只有四口箱子,空无一人,柳如侬敲敲这个,敲敲那个,终于从一口箱子里传出回应声,一打开,谢昀就坐了起来。   “怎么样,我这主意如何,用箱子把人抬进来,这样也不怕你们家的门房看见了。”柳如侬得意地道。   冉念烟无语,看着谢昀一脸倦容,比上次分别时瘦了许多,不住地咳嗽着,不知是否是因为在箱子里憋得太久。   “她这么作弄你,你也由着她胡闹。这哪是什么好法子,分明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命。”不知怎的,她此时心里只有埋怨和担忧。   谢昀摘下勾在衣服上的一面小小的靠旗,不知是从哪只人偶上碰掉的,忽而一笑,笑容带着倦意,却依旧如童年初见时那样纯真,令冉念烟有些心软。   “可你还是来了。”他道。   冉念烟无奈道:“我若不来,怕你们再闹出鬼点子,怎能放心?”   柳如侬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觉得自己有些多余,道:“我……先走一步?”   “站住。”冉念烟叫住她,“接下来的话,你也听着。”   柳如侬只好留在原地,见冉念烟神色严肃,忽觉得好友换了个人,也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再是无关痛痒的玩笑。   “谢三少爷,你冒死前来为的是什么?”   谢昀没想到她一上来就问这样的问题,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我,想见你,毕竟有婚约在身……”   柳如侬也道:“是啊,这是终身大事,不能这么轻易就放手。”   冉念烟道:“那好,既然是终身大事,何谓终身?难道人活一世,只是为了自己快活与否吗?在胎曰身,处世曰人,没有父母生养、家族庇佑,哪有我们的七尺之躯?婚姻之所以是终身大事,是因为结两姓之好,上事宗庙,下济后世,不足以和合两家的,岂能算是终身大事?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为了一己之私,不顾父母、亲族、伦常,又有何面目自称为人,自立于世?”   这一番话,让柳如侬尚未闭合的嘴彻底僵住了,谢昀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良久,他才犹豫地开口。   “我……我明白了。”   柳如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道:“等等,表哥,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谢昀道:“冉小姐的意思再清楚不过,现在的冉家和谢家的确不宜再有牵连,而我冒险前来,不仅事关我一人的生死,更关乎谢家在陛下面前的立场……是我不稳重,让冉小姐为难了。”   冉念烟道:“我本以为谢三少爷是个明理之人,可是这回……让我失望了。”说着,推门而去。   柳如侬又把谢昀藏好后,才跑出来追上冉念烟,气愤地道:“盈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冉念烟道:“我说错了吗?咱们这样的人,婚事何曾听凭自己选择,还不是再三权衡后,由家族决定?”   柳如侬的气势立刻弱了下来,“这倒是……可你也不能说的那么直接,伤了我表哥的心……”   冉念烟苦笑道:“是软语温言、藕断丝连,令他久久地消沉下去好,还是快刀乱麻,让他尽早死心,把心思用在该用的地方好?”   柳如侬嗫嚅道:“这……”   冉念烟道:“我是伤人,可他也该知道,在身负婚约之前,他首先是谢家的儿子,理应担负起责任,而不是为了一点儿女之私奋不顾身。真没想到,我竟看错他了。”   柳如侬默然,似乎认同了冉念烟的话。   院中的偶戏师们已搭好了架子,开始排演吹打,在悠扬喜庆的弦索鼓板声中,柳如侬忽然觉得,在好友面前,她和谢昀就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在意的还是喜欢或不喜欢这种简单的问题,而眼前的冉念烟早已放弃了对自身好恶的执着,转而追求更实际,也更无味的东西。   这就是大人们口中,所谓的利益吧。   “可是——”柳如侬终于鼓起勇气,缓缓道出了自己坚持的原因,,“你觉得这是一己之私,只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我表哥,对吧?他愿意冒险,是因为他喜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是我们从小就背过的话,总不会错的。盈盈,你只是没遇上真正喜欢的东西,遇上了,就不可能这么冷静。”   冉念烟错愕地回头,看着柳如侬脸上笃定的笑容。   幼稚,真是幼稚。   她也随之笑了,说不上是嘲笑别人,还是奚落自己。   只是那句‘没有真正喜欢的东西’,倒是被她说中了。      ☆、第一百零一章   徐衡从南府回来, 并未先去漱玉阁,而是把徐夷则的小厮笔架唤来。   “你家少爷呢?”他道。   笔架道:“刚还在漱玉阁,可那边开始唱戏了, 怕女客们说话不方便,几位少爷都走了。”   他说的委婉, 似是而非,徐衡不悦地挑眉。   “我问你家少爷人在何处!”   笔架吓得一抖,跪下道:“大概是出府了,往……往哪里去了?小的也不知道啊,但是之前见了哥舒将军。”   哥舒?他不是昆恩可汗的旧部, 后来因不甘受始毕利可汗驱使,故而投降大梁的吗?早就料到这回苏勒特勤进京,这些突厥降将会有所行动,却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也和他们搅在一起。   “算了,他回来就让他马上来崇德院……不要惊动郡主, 她难得高兴一此,不要打扰她了。”徐衡的声音似带着落寞,一甩袖,示意笔架离开。   笔架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凭什么郡主心情一好,少爷就得回避,难道少爷是活乌鸦不成?可想想徐夷则时常阴鸷的脸,笔架也忍不住窃笑起来, 正想着,就见徐夷则回来了,赶忙把徐衡的话转告与他。   徐夷则来到徐衡房中,先请了安,徐衡却久久未曾叫他起身。   “不在人前,你大可不必这样拘泥于父子的礼数。”良久,徐衡才踌躇着开口。   徐夷则依旧伏在原地,不假思索地道:“为父亲请安是我的分内之事。”   随后又是良久的沉默。   徐衡叹了口气,道:“听到你这样说,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可有些事情是上苍注定的,改变不了。我今日也见到他了。”   “是慧明禅师吧。”徐夷则没有丝毫惊讶。   “你都看到了?方才我们在南府门外时,你也在吧。”徐衡道,“你找哥舒为的是什么?”   徐夷则道:“上次随陈青去潭柘寺的正是我,自然知道慧明禅师为丰则诊病的时日,就算今日不在南府,也不难猜出,父亲一定会去见他。至于哥舒将军——这是我和苏勒的私事,父亲似乎答应过我,绝不过问有关突厥的任何事由。”   徐衡道:“那你也该知道,我和慧明禅师见面时,已经把真相据实相告了。”   徐夷则不语,算是默认。   徐衡又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你本可以亲自告诉他,而你为何不肯呢?他毕竟才是你血浓于水的亲人。”   徐衡还要说什么,却被徐夷则打断了,只见他抬起头,无波澜的双眼看向徐衡纠结且不解的愁容。   “那不能证明什么。”徐夷则道,“血缘只能证明我在这世上的来处,十余年的养育教诲才决定了我的去处,人人皆有来处,却未必有去处,是父亲的悉心栽培让我找到了合适的去处。到底是养育教诲之恩重于血缘。我与裴家不过是素昧平生,您才是我的父亲。”   徐衡怔住了,虽然他早就知道他们的父子之情并非空谈,更不逊于那些亲生父子,可真的从徐夷则口中听到这些话时,心里依旧百味杂陈。   “这我都知道。”徐衡道,“可是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了,他若知道,在九泉下也会痛心。”   “人死后万事皆空,哪里还会痛心。”   徐夷则的话让徐衡一时恍惚,这个故友之子从小就与同龄人不一样,如今听他这么说,竟好似对死生大事也不甚在意。   他又想起,在草原上第一次见到徐夷则时的场景。   那时他刚刚得知裴卓的死讯,只身北上,沿着水草丰沃之地搜寻,终于在冰封之前发现了昆恩可汗旧部的踪迹。逃难的旧部说,那个孩子受了重伤,正在修养,原因竟是不慎与族人失散,夜里遭遇了狼群,第二日被发现时,他正蜷缩在岩石缝隙中,身上布满伤口,衣袍都被鲜血染成暗红色,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沾染了狼血的钝刀。   不知在那一夜,一个六岁的孩子经历了什么。   “可是他为什么会和你们走散。”他愤怒地质问伊茨可敦,“不能因为他的父母不在世,就随意轻视他!我要把他接回大梁去,亲自抚养他长大,让他跟着你们风餐露宿,我良心难安。”   伊茨可敦面色平静,只有缠在额头的白布透露出一个刚刚丧夫亡国的女人应有的悲哀。   “他是为了他的母亲。”她说话时,徐衡也怔住了,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他的母亲是病死的,死前的愿望是将坟墓朝向南方,朝向裴将军的故土,可我们在流亡途中,不能留下痕迹,不知那孩子哪里来的执拗,竟一个人带着他母亲的尸首,离开队伍,独自造了一座坟茔,却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狼群。”   徐衡竟微笑起来,“他……是好样的,和他父亲一样,重情重义。”   伊茨可敦也笑了,“也像她的母亲,固执得令人头疼。可惜那座坟茔被我们毁了,我说过,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包括你,你也该走了,我虽然愿意相信你,可亡夫的旧臣不愿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异族的外人。”   徐衡觉得这个女人的确是出色的领导者,却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故而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多做停留,可我已经说过了,我要把那孩子带走。”   伊茨可敦笑道:“好啊,他理应回到他父亲的故乡去,只是我也说了,他固执得很,也不信任外人,能不能把人带走,全看你的本事了。”   ···   “父亲?”   徐夷则的声音让徐衡从回忆中醒来,他抚着额角,忽而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总是沉湎在回忆里难以自拔。   “嗯,你说的没错,人死后万事皆空,不过慧明禅师还在人世,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祖父,多去看看他吧,他这一辈子也很不容易。”   徐衡说着,忽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谁?”他惊坐而起,同时,徐夷则已破门而出,片刻后回到房内,神色如常。   “方才是谁在外面?”徐衡道。   徐夷则道:“没什么,风吹过罢了。”   徐衡挑眉,拂袖出门,正撞见匆忙离开的冉念烟和柳如侬。   冉念烟情知逃不过了,她们本是从嘉德郡主处离开,准备回到漱玉阁,偶然经过徐衡的院落,柳如侬忽然发现方才帮谢昀开箱时,箱子上的尘土弄污了衣裙和双手,怕回去被母亲责怪,知道徐衡此时应该不在房里,才想着顺便过来借水和帕子。   谁成想,徐衡不仅在家,还在和徐夷则说这样惊天的秘密,而她们正好听见最要紧处,知道了徐夷则的血亲另有其人。   柳如侬苦着脸,她没轻没重惯了,还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谁知下一瞬,眼前倏忽一黑,是徐衡直击她的后枕骨。   柳如侬膝盖一软,软绵绵地落地,已然失去知觉。   “你!”冉念烟惊呼一声,没想到徐衡出手这么不留情面,想接住柳如侬,却被徐衡抢先一步。   她只好退后一步,正看见徐夷则站在一旁,急忙躲到他身边。   无论如何,徐夷则是想放走她的,留在他身边,显然比接近心狠手辣的徐衡要安全。   “你居然要放走她们?”徐衡把晕倒的柳如侬随手放在回廊下,厉声质问徐夷则,“她们可能听见了咱们的对话。”   徐夷则回首看着冉念烟,从她的双瞳中读到了少有的慌乱和哀求,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态,令他不自觉地勾起唇角,说不上的怜惜还是好笑。   他的笑倒让冉念烟呼吸一窒,她也不曾想过会在如此近的距离和这个男人对视,然而下一瞬,也是眼前一黑。   徐夷则手脚利落,不比他的父亲身手差,快到尚未看清他出手,冉念烟已软软倒在他怀中,如一团棉花,又如上好的柔软丝绸,毫无抵抗、全然信任地靠在他的臂弯里,眉梢眼角的惊愕还未散去,却已失去意识。   “不敢,我怎会放走她们。”徐夷则收起笑容,正色道,顺手把冉念烟拦腰抱起,只觉她轻的像一片羽毛。   “现在怎么办,漱玉阁那边还等着她们回去。”他道。   徐衡扫了眼躺在廊下的柳如侬,冷冷道:“两个人分开关押,避免串供,这位小姐我来派人处置,盈盈……就先先关到崇明楼吧,二层许久不曾有人去过,很安全,在没确定她们是否听到秘密之前,不能放她们离开。你不用担心漱玉阁那边,我自有说辞。”   徐夷则点头,随即转身离去,走出徐衡的视线时,才俯身在怀中的少女耳边,轻轻道:“睡吧,有我,没事的。”   而无知无识的冉念烟此刻虽毫无反应,却也只能任由他把自己带到看押的阁楼中,昏迷中,脑中不断反复的还是他最后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乎在告诉她,他并不介意自己的秘密被她撞破。 作者有话要说:  柳如侬:大哥大姐慢走……心疼地抱住自己【?_>`   ☆、第一百零二章   不知昏睡了多久, 冉念烟再次清醒,发觉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说是陌生,也不是全无头绪, 印象中好似来过这里,应该是那次来崇明楼时, 徐夷则告诉他徐家祖先曾在此自缢,昏昏沉沉地从木板拼成的木榻上起身,发现自己的鞋子已被脱下,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大概是送她来这里的人希望她能舒服些。   可看着仅着素袜的双足, 她难堪极了,却没有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或是摔东西,桌上的一盏孤灯告诉她,这里空无一人,没人会理会她的情绪, 而原本的几扇窗也被封死了。   拿起油灯,发现一段下行的楼梯,也被一道铁门封死,看来这里的确是崇明楼的阁楼。   想起为了解除君主之疑而自缢身亡的老镇国公,暗室里便吹来无根无据的风, 令她不寒而栗,失神地仰头,看见低矮的房梁。   也许这就是老镇国公自缢的那道房梁,也许上面还有垂死挣扎时绳索磨穿木料的痕迹。   越是恐惧, 思路越是清晰,也渐渐回想起被徐夷则打昏之前发生的事。   她听到了徐夷则的秘密,他不是徐衡的儿子,可徐衡并没说出最紧要的部分,她并不知道徐夷则的身世究竟是怎样的,就因一点点嫌疑被关押在这诡异的阁楼上。   她恐怕是最糊涂最冤枉的人,这次来见谢昀可真是赔上了大代价。   因为窗户封死了,没有天光,她既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无从得知现在的时辰,不过毫不饥饿,只有些口渴,看来时间并不久,徐夷则没有对她下狠手。   只是渐渐的,灯里的灯油变少,灯影也越发飘忽昏暗,更有无名的风从四壁飞来,一时间暗室内鬼影幢幢,连她自己的影子都变得摇曳鬼魅、参差可怖起来。   她又想起曾经在皇宫中,听闻徐夷则的大军已攻破城门,而她唯一可依靠的继子皇帝又离奇去世,宫中一片缥素,宫人也逃亡殆尽,连夜的大雪降下,只闻空冷的沙沙碎响,似有游魂在寂寞的掖庭中穿行,所过之处,无一例外的阴冷且绝望。   那时的慈宁宫大抵就如今日这般,幽暗阴冷、草木皆兵,她不知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却能感觉到大梁开国百年的帝后魂兮归来,在暗中窥视着她、诘问着她,准备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将她拖入暗无天日的幽冥。   “不——”她忽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捂着双耳起身,逃进角落里,余光瞟到自己狂乱的影子,使她愈发惊惧,“你们……你们不要过来,我不要死在这里,放我……出去……。”   耳边又是城外将士的叫嚣和火焰的猎猎作响,忽然都被一声喑哑的开启铁门的声音阻断。   几近熄灭的火光中,她看到徐夷则的影子背光而来,再接着,火已完全熄灭了,一片黑暗中,她落入了他的温暖怀抱。   “不怕。”他说着,可落在她耳中,却是前世的宿敌又一次在宫禁中将她逼至绝路。   她想也不想地一口咬在他的右腕上,直到尝到血液的腥咸,才渐渐清醒。   幸而她手中没有利器,否则在狂乱中,她会毫无犹豫地刺向他。   “没事了,不要怕,那些都过去了。”被她咬伤的人从未道过一声疼,甚至连语气都没有改变,温柔而醇厚的嗓音像是在安抚世上最脆弱可怜的孩子,“是我来晚了,没想到你这么早醒来,也没想到你会害怕。”   手里还紧攀着他坚实的手臂,唇角还有他温热的鲜血,既然清醒,便没有在他怀中停留的理由,冉念烟挣扎几下,徐夷则当即会意,却并未立刻松手,而是将她稳稳安置在榻上,随后才掏出火折子,从桌上找到一个陶壶,往油灯中倾倒了几滴,重新点火,室内再次明亮起来。   “灯油就在桌上,怎么不自己加?”   原来那是灯油?   冉念烟有些不好意思,可好强惯了的她不想承认自己从未正眼看过这种的小东西,虽然活了两世,她从未动手打点过自己的生活,就算在最狼狈的时候,身边依然有人侍奉。   徐夷则也不再问其它,而是拽了把椅子,坐在冉念烟对面。   冉念烟指着椅子,颤声道:“这个……不会也是老镇国公当年留下的……”   是他自缢时所踩的椅子吗?看高度,倒是很合适。   徐夷则笑了,道:“是啊。”   冉念烟难以自制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发觉他笑中的玩味。   “你骗我……”她恍然道,“根本不是的,这椅子很新,分明就是近些年的东西。”   徐夷则摊手,“我何曾骗你,莫说一桌一椅,就连这全部家业都是老镇国公留下的。”   冉念烟点头,他说的没错,若无祖宗荫蔽,哪有他们现在凌于人上的生活和地位,可是……   “你并不是徐家人。”她抬眼直视着徐夷则的眼,肃声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徐夷则也看着她,渐渐收去笑意,“有些话听过应该当作没听过,没听过更不要再去打听,如果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世上的闲事将会少很多,死人也会少很多。”   冉念烟听出了他的告诫,也听出了隐藏的威胁。   她道:“放心,我只是问你,不会问旁人,因为你不会杀我。”   徐夷则挑眉道:“你就那么自信?”   冉念烟道:“在你这里,我的确很自信。”   良久,徐夷则颓然一笑,“没错,你的确彻底拿捏住了我,我的确不是徐家的人,可这不能证明我的心不向着徐家,你和我之间,除了没有血缘关系,其余都是一样的,都不想让徐家发生任何不测,所以我软禁了你。”   冉念烟道:“是啊,你做什么都有理由,当年软禁希则他们也是光明正大,现在软禁我,也是名正言顺?”   徐夷则不语,转而从桌上拿起带来的茶水和点心。   “随便用一点,你现在还不能出去。”   这正合冉念烟的心意,她接过茶杯,却见徐夷则的右腕上还有尚未干涸的血渍。   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忽然脸红了,幸而此处灯火昏暗。   “你的手……要不要紧?”她漱了漱口,用帕子擦干嘴角后轻声道。   徐夷则抬手看了看,道:“这个?不算什么。”   冉念烟却一把扯回,道:“还是包扎一下——我可不想欠你什么人情,日后出了什么问题才来找我算账。”   正说着,他的袖口在挣脱时上滑,露出了深重的咬痕,可在咬痕之下,是更不堪入目的斑驳旧伤,满目疮痍。   “这是……”她愣住了,他手腕上的方寸皮肤,竟似被撕裂后重新愈合的,似刀伤,又似火烧,全是她不曾见过的伤痕。   “这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徐夷则道。   冉念烟道:“在战场上?”   徐夷则道:“你以为我是那么柔弱的人,会在战场上受这么重的伤?是我小时候在塞外遇到狼群留下的。”   冉念烟记起,他的母亲是突厥人。   “你小时……是不是和伊茨可敦的族人一起生活过。”冉念烟试探道,说着,便想起伊茨可敦屡次提起裴卓,莫非……   徐夷则道:“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还问什么,或者说你想知道更多?可以,但也是有代价的。”   冉念烟顿时没了问下去的兴趣,捂住耳朵连声道:“那你别说了。可是……我被关在这里,我娘会担心吧。”   徐夷则道:“放心,我爹和他们解释了,说是在嘉德郡主那里。”   冉念烟笑道:“你还把他当做父亲?”   徐夷则道:“他永远是我父亲,血缘并不能改变什么。”   冉念烟忽然感到一丝寂寥——比起徐夷则和徐衡,自己和父亲虽是血亲,却始终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次薛自芳死在徐家,又不知会有怎样的风波余绪……   ···   嘉德郡主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当徐衡在自己面前郑重请求时,她还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下来。   “你把他们二人藏到哪里去了。”她冷笑道。   徐衡也无奈道:“我并不是禽兽,都是有原因的。”   他迁就的口吻又让嘉德郡主回想起青梅竹马的过往。   那时徐衡也是一样的冷淡腼腆,面对她天马行空的问题和莫名其妙的情绪,常常是硬着头皮也要编出一个过得去的答案。   “徐衡,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那时她大概十三、十四?还是双髻垂髫的年纪,正逢她父亲的忌日,惆怅之余,她感叹地随口相问。   原本没打算得到答案,谁知那人沉默地思索良久,竟郑重地道:“郡主,依臣所见,人死后哪里也不会去,不过是像风一样,吹息时是风,过后便凭空消失了。”   那时落日如金,正是花艳欲滴的三月暮春,东风卷落满地乱红,徐徐送到太液池畔的瀛台水榭中,她倚栏而坐,听到身后的人如是作答,险些失掉平衡落入池中。   “啊?”她不敢相信,此时此景,她如此伤心,徐衡居然给出这样一个无聊且冷静的答案,“你的意思是,我今日营奠营斋都是自作多情?”   徐衡依旧站在原处,他是皇兄的伴读,不论皇兄是否在,他都是如此规矩而谨慎。   而那一刻,他的眼中居然生出哀悯之色,从袖中拿出不知何时用柳叶结成的手环,轻轻放到她手中。   “正是因为来生不可测,才应该更珍视现世所有的陪伴。”他顿了顿,脸上漫开夕阳的颜色,“能陪郡主,是臣三生有幸,因而也无暇考虑前世今生的虚幻之说了,所以……回答的有些草率。”   如果一切都是当年的样子该多好。   嘉德郡主合上眼,现在的她只希望今生快些过去,再慢些,连回忆里那点自欺欺人也要淡忘了。   指尖至今还有他送来手环时沾染的温度,而他们,已有多久不曾并肩而行了。   “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保证她二人的周全。”   徐衡道:“可以。”   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在说谎。   反正在她面前,他已不止一次说出违心之言了。      ☆、第一百零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已改   日薄西山, 漱玉阁中管弦暂歇。   徐问彤一整天都心烦意乱,刚想以女儿困倦为离席的借口,却想起女儿还在嘉德郡主处, 而且就算离席,也不能回到梨雪斋那种刚死过人地方, 故而更加烦闷。   曲氏见了,在一旁使眼色,叫她到园中叙话,劈头就道:“我这一天也是失魂落魄,都忘了提婚事, 你怎么也不想着些,毕竟是你女儿的终身大事。”   徐问彤有气无力地道:“算了,我都没看中,盈盈也未必喜欢。”   曲氏一时气结,可做惯了好人的她怎能显露出来, 只是语气中带着尖酸,“苏家哪里不好?又有国公的爵位,又是金陵大族,金陵天高皇帝远,还不是由着这些世家大族呼风唤雨, 比咱们家还要体面些。”   徐问彤腹诽,这苏五少爷又不是宗子,不能袭爵,看看曲氏, 也是嫁给了她不能袭爵的二哥,一辈子钻营,哪见什么好处,劳心劳力还差不多。   “婚事不仅是两家大人的事,更要看孩子匹配与否,日子还是他们自己的。”徐问彤淡淡道,显然不想再谈下去。   曲氏纳罕道:“这就更说不通了,苏五少爷多好的人材,制艺又在行,房师、业师都是时下高才,将来一定要成大器的,说不定还要进京做京官,到时你和女儿又能团圆,有何不好?”   徐问彤道:“又不是卖女儿,哪里来的这些算计。”   曲氏怔住了,忽而恍然,笑道:“你是嫌那孩子身子单薄了。”   徐问彤背身不语,自顾自折下一枝瓶花,放在手中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心说就算苏家公子合眼缘,可今日教你撞见了冉家的秘密,我又怎能再将女儿嫁到你的亲戚家中,受你钳制?   曲氏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暗叹徐问彤是守着金山挨饿,看她这么不识抬举,将来能有什么下场。   ···   锦衣卫也在徐家驻扎了一日,夏师宜知道,薛氏不过是借口,究其原因是陛下怕徐家暗中协助滕王,故而让锦衣卫想方设法潜入徐家内部,严防死守。   方才,线人来报,冉念烟和柳如侬自从进了徐衡和嘉德郡主的院落后再未出来,倒是徐夷则进出了一回,锦衣卫的人想跟上去,却被徐衡的耳目发现,统统屏退了。   夏师宜觉得蹊跷,故而向徐问彤证实。   因为梨雪斋不便居住,徐问彤便移步徐太夫人的荣寿堂,徐太夫人听闻薛自芳横死在梨雪斋,只道了声慈悲,便不再过问,只说一切交给锦衣卫吧,现在徐家是动作越少越好。   紫苏正在铺床叠被,徐问彤却在房里徘徊,转头对一旁侍立的流苏道:“怎么还不见小姐的消息?”   流苏一边焦急地点头,一边道:“已经派溶月去问了。”   徐问彤道:“这么长时间都没回音……你再去看看,一定要亲眼见到小姐,如果是嘉德郡主留她也就算了,如果没见到人,快回来告诉我。”   流苏点头,小跑着去了,又被徐问彤叫住。   “轻声些,别叫老太太听见。”   流苏应了声是,放轻脚步走远了,路上正好遇见夏师宜,惊讶道:“你……您还没走吗?”   夏师宜道:“没查清薛家构陷寿宁侯一事,总旗没下令,我们便不能走。放心,兄弟们都在暗处,不会惊扰府内女眷。流苏姐姐这么急着出去,做什么?”   流苏心说,不能惊动老太太,告诉夏师宜总是可以的吧,何况他是锦衣卫,真闹到嘉德郡主面前,总比夫人有面子。   “今日小姐被郡主请去做客,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夏师宜道:“我来也正是为了此事,一起去的还有那位柳家的小姐,对吗?”   流苏点头道:“是的,不过柳家的人听说的郡主留两位小姐,已经离开了,只留下照顾起居的老嬷嬷和丫鬟。可咱们夫人……因为白天的事,难免有些多疑,非要我见小姐一面才安心。”   夏师宜道:“既然是这样,我身上带着兵器,也别去惊扰夫人了,咱们一同去嘉德郡主那边看看。”   流苏道:“不过你也小心些,别惊扰了郡主,她可比夫人难伺候多了!”   谁知走在半路,夏师宜忽然停住脚步。   流苏疑惑道:“怎么了?”   “不对。”夏师宜沉声道。   流苏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对?”   夏师宜道:“若是嘉德郡主留二位小姐作伴,没理由让镇国公留在院内——咱们小姐也就算了,柳家小姐可是不沾亲的外人。何况据我说知,国公爷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把军营当作家,极少在徐府过夜。”   流苏道:“因为今天苏家的人来作客,所以才留在家里……”   夏师宜打断道:“徐衡在,徐夷则今日还鬼鬼祟祟去了一趟崇德院……不用去找嘉德郡主了,直接去崇明楼!”   流苏还没反应过来,夏师宜却已动身,她急忙追上去问:“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去崇明楼?”   “你方才派溶月去过了,这么短的路程,即使是留下吃茶也该回来了,没回来,只能说明她回不来了。”夏师宜道。   流苏道:“被郡主关起来了?”   夏师宜道:“未必是郡主,她待下人虽有些刻薄,却从没做过扣人的事。”   流苏道:“国公爷素来宽和,更不可能。”   夏师宜道:“除非是溶月犯了他的忌讳——溶月是去做什么的?询问小姐的下落——必然是小姐受制于他,你此时去也是凶多吉少,羊入虎口罢了。”   流苏道:“可这没有理由啊,他可是小姐的亲舅舅。”   夏师宜道:“利益面前无骨肉,去崇明楼吧,他们父子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此事断然少不了徐夷则。”   流苏也忙着动身,点头道:“对,夷则少爷肯定比国公爷好对付些,话说开了就好,都是一家人。”   徐夷则好对付?   夏师宜苦笑着,心说世事难预料,尤其是这个徐夷则,更是谜团重重,当初陛下命他辅佐苏勒特勤,实则是监视突厥旧部的动向,另一面又命锦衣卫暗中调查徐夷则的身世,竟是一团迷雾,毫无破绽,除了徐衡单方面的说辞,徐夷则自出生起到七岁回徐家认祖归宗,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像是空白的。   看上去越是了无痕迹,实则越是危险,只有心里有愧,才会故意掩饰痕迹。   他想着,心里更加担忧。   ···   到了崇明楼门首,流苏先敲门,笔架打着哈欠迎了出来。   “谁呀……啊,是流苏,有事吗?”   流苏尽力复述着跟夏师宜商量好的台词:“呃……我们夫人有事想和大少爷商议。”   笔架瞬间清醒了,问道:“什么?姑奶奶要和我们少爷商量事情?”   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呢。   笔架说着,拦在门口,显然没有放人进去的意思,上次陈青入夜后来过一次,闹出许多事,他可要守好这扇门,不能松懈。   流苏只能硬着头皮道:“你知道今天冉家大夫人也来了吗?”   笔架道:“知道啊,她不是常来吗?”   流苏道:“不一样,这次不一样,这回是有心把冉家的念卿小姐许配给你们家少爷。”   笔架大喜,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回头往崇明楼里瞧了瞧,更引得流苏怀疑。   “这是真的?”笔架激动地小声求证。   流苏心说,以前可能是真的,现在知道冉大夫人和薛自芳狼狈为奸、互通有无,夫人就算是傻的,也断不会再让念卿小姐进徐家的门。   只是嘴上敷衍道:“当然是真的,不然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心里不断地盘算着,笔架究竟知不知道冉念烟的下落,转念一想,这个小厮又糊涂又实诚,肚子里藏不住话,如果她是徐夷则,也不会愚蠢到把事情透露给他。   笔架看了看崇明楼,道:“我去看看少爷是不是睡下了,流苏姐姐稍等,不要急。”   刚才还是一副赶人的样子,现在却跑前跑后,唯恐这个红娘逃走了。   笔架走后,夏师宜从角落中走出。   流苏急忙悄悄问道:“我……我刚才表现得如何?有没有破绽?”   夏师宜道:“在这个小厮面前有没有破绽都是小事,你刚才的表现足够骗过他了,可是到了徐夷则面前,即使是真的,也难免被他横加利用,记住我说过的话。”   流苏重重点头。   “嗯,我记得。尽可能拖住他,等你把锦衣卫的人叫来,其余的事就不用我管了。”   夏师宜道:“不错,至多两柱香的时间,我便赶来。笔架快回来了,我现在就动身,你好自为之。”   流苏望了一眼,并没有笔架的踪影,这才叫住夏师宜。   “等等……你有把握吗?万一和大少爷无关,你平白把锦衣卫叫来……”   夏师宜道:“有损失吗?”   流苏道:“但毕竟对大少爷的名声不好,他已经够可怜了……”   夏师宜再次打断她的话,“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你要记得,你的主人是小姐,除了她,不必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流苏愣住了,没想到这样的话竟是从夏师宜口中说出。   其实也不奇怪,夏师宜虽然离开徐府很久,却仍然像没离开过似的,一言一行始终考虑到小姐的利弊得失,自己比起他,真是弗如远甚。   正出神间,却听身后有人说话。   “流苏,少爷请您进来说话。”   是笔架回来了,流苏立马回魂,却见夏师宜早已没了踪影。   “流苏?你看什么呢?”笔架绕过她的身子,探头看着,“怎么还发起呆来,门外有什么啊?”   流苏赶紧按了按眉心,道:“啊,没什么,这里太冷清了,就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笔架苦着脸道:“是吧,你也觉得冷清吧。我们少爷真是可怜啊,住在这种被人忘记的地方,连我也被下人瞧不起——我不是抱怨少爷,只是替他不平,他对我很好的,一旦知道有人欺负我,一定会想办法摆平的,只是我嫌多事,不和他说罢了,将来冉大小姐嫁过来绝不会受委屈的……瞧我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快和我进去吧,少爷等着呢!”   流苏莞尔一笑,却刻意放慢脚步,恨不得把两炷香时间都花在路上。   这种事也只能想想,终于还是到了徐夷则面前,见他正在执笔写字,流苏虽不太通文墨,可看册页上的小楷,不比希则少爷的差,看来徐夷则的才华也是极好的,只是一直被嘉德郡主打压罢了。   徐夷则见她进来,略抬了一下眼,又埋首于卷帙间,淡淡道了句:“没有旁人,你可随意些,坐下说吧。”   流苏一听,徐夷则是明摆着要和她长谈了,又是高兴,又是担忧。高兴的是有足够的时间等夏师宜调度人手,担忧的是,自己究竟能不能应付得了这次长谈。   行礼道谢后,流苏坐在笔架送来的小椅子上,目送笔架关门离开后,才道:“少爷,奴婢此番的来意是……”从头到尾再说一遍好了,多少还能拖延一会儿。   谁知徐夷则立即打断了她。   “我知道了。”他说着,手上不停,“姑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功业未成,何言子与妻?请回吧。”   流苏错愕,怎么能这么容易被打发走?   “这件事奴婢也不能做主,请大少爷和夫人当面商量。”她擦着汗道。   徐夷则忽而一笑,道:“有理,那咱们现在动身吧。”   流苏又是一惊,“什么?”   徐夷则要去开门,流苏更慌了,夏师宜才刚走,不能让徐夷则就这么离开,因而抢步上前拦住他。   “等等!”   徐夷则回头,笑道:“等什么?不是去和你家夫人面谈吗?”   流苏又擦了擦汗,“没错,可是……可是我家夫人现在不方便……请大少爷稍待片刻,两炷香!”   徐夷则好笑道:“方才请我去,现在又说不方便,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其实他早已知道,徐衡的把戏玩不了多久,徐问彤那边迟早要发觉的,尤其是又有夏师宜这个无处不在的麻烦横加在其中,方才这番话不过是戏弄流苏罢了,顺便让阁楼上的冉念烟听清楚。   让她听清楚,却不许她说话。   而阁楼上的冉念烟正极其不甘心地躺在木榻上,虽然明知不能做声,应该等徐衡解除猜疑后才能真正自由,却也忍不住弄出些声响,让流苏转告母亲,免得她一个担心地胡思乱想。   可惜她现在根本发不出一点声响,不仅口不能言,连敲击楼板都做不到。   现在的她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绑缚在木榻上,嘴上缠着丝帕,手脚都被反剪在身后,像一只等待成蝶的蚕茧,又像是案板上的待宰羔羊,连挪动一下都很困难。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气闷,本以为徐夷则带着茶水点心上来看自己是好心好意,谁知他竟趁她不备,从身后挟制住她,双臂如铁紧紧禁锢住她的腰肢,令她无法挣脱,只能无力地扭动。   “你要做什么?”她当即大喊,哪知一张嘴,正中他的下怀,一块沁凉的丝帕已蒙在她的唇上,死死系在颈后。   “唔……唔……”她继续叫着,可话到嘴边都成了呢喃似的呜咽,像是委屈的哭诉,又像是无理取闹般的埋怨。   “不要叫。”他一边用柔韧的丝绳捆住她的双手,一边道,“我不是禽兽,却也不是君子,你再这样,难保我不想歪。”   冉念烟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下脸颊火热绯红,没了昔日的骨气,立刻安静下来。   被他严严实实捆好,丢在木榻上——当然,这都是她委屈之下的感觉,其实是极温柔小心地安置——之后,这男人竟像是在欣赏刚完成的字帖或丹青似的,挑眉研究着亲手完成的绳结。   “唔!”冉念烟一声抗议,叫他站远些,谁知他竟欺身上前,用手扯了扯绳结。   “是不是有些紧了,勒着手腕了?疼不疼》”他道,极同情似的,“稍微忍耐一下吧,至少过了你母亲那关,我就放开你。”   冉念烟险些被他的软语温言骗过了,立刻摇头叫自己清醒,下意识地就要去要他,却忘了嘴早就被他封住,乱动的娇躯震得木榻吱嘎作响。   “不听话么?”他含笑看着她千方百计,却终归无计可施的样子,“一会儿可要安安静静地躺好,免得叫人发现,能做到吗?”   她应该答应的,至少先骗过他。   她急着点头,可就在点头前,有那么一刹那的犹豫和算计。   徐夷则鹰隼般的眼睛,看到的向来是常人无法注意到的微末细节,偏偏留意到了她的真意。   “算了。”他极失望地摇摇头,“万全起见,委屈你了。”   说着,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条粗粝的麻绳。   “没想到你这么不听话,没准备那么多丝绳,只能将就用这个了,不过也好,不会接触你的皮肤,你受伤,我也是不忍心的。”   余光瞟到那根半臂粗的麻绳,冉念烟吓得一声不发,安静得近乎乖顺。   “要是一直这么乖,也不用受这种苦。”他一边用麻绳将她拦腰绑缚在木榻上,一边叹息着说,“这样你就再也弄不出声响了,记住,要听话,不听话,我还有更新鲜的办法。”   冉念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前后判若两人的他,见他把长指放在唇前,忽而诡秘一笑,而那些不知名的惩罚,好似已加诸己身,她开始失措起来,不由自主地将他的警告镌刻在心底。   直到现在,她的脸都是嫣红的,听着流苏和他的对话,纵然想引起流苏的注意,却苦于没法子,再一想,万一他用同样的伎俩把流苏关进阁楼,怎能让她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真是无地自容。   ···   而另一边,夏师宜找到同僚,刚要引着锦衣卫到崇明楼,总旗却突然派人传话。   “夏师宜,你先离开,刘公公唤你回府领命。”   夏师宜道:“能不能通融片刻,我现在……”   总旗道:“不能,刘公公他老人家的话,几时有通融的余地?”   夏师宜咬牙道:“可是……”   总旗道:“没有可是。”随即又把夏师宜叫到一边,“快回去,周太医那边有消息了。”   周世济?皇贵妃让他交出那种杀人不露痕迹的番僧剧毒,难道他已经松口了?   刘梦梁向来是皇贵妃的亲信,毒药的事还是他向娘娘透露的。   总旗见夏师宜眼光闪烁,当即点头道:“没错,就是那个人,事出紧急,你快回去,误了那边的大事才是罪不容诛!”   夏师宜无奈,对总旗道:“大人,请务必派人去崇明楼一探究竟,我怀疑徐衡父子暗中有所行动。”   总旗答应下来,催促他速速离开。   待夏师宜走后,总旗却令众人解散,各归其位。   “怎么回事?不是要去崇明楼吗?”有个多嘴的锦衣卫问道,立刻被身边的同僚掌嘴。   “闭嘴!总旗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刚才要去,现在就是不去了,这就是命令,要服从!”   总旗满意地点点头。   他是刘公公的人,刘公公又是皇贵妃的人,自然希望滕王殿下能够登基,至于徐衡那边,已经和他打过招呼了,现今看押的两个女子都是可能阻碍滕王殿下千秋大业的祸首,关起来也是应该的。   他才不像夏师宜那么不懂事,惹这个麻烦。   怪就怪陛下识人不明吧,锦衣卫那么多人,偏偏把自己这个滕王派的总旗派来监视镇国公府,后果可想而知。   他得志意满地笑着,好像已经看到未来滕王登基,遍赏功臣,自己因拥立之功加封锦衣卫指挥使的那一天。   这厢春风得意,那厢可难为了流苏,苦苦延挨多时,觉得早已过了两炷香,依然不见夏师宜的人手,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话。   “呃……我看时候不早……”她磕磕巴巴地没话找话。   “是啊,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徐夷则道,“服侍你家小姐。”   流苏哑然,“您不知道我家小姐在哪吗?呃……我的意思是,小姐不在夫人身边,在嘉德郡主那里。”   徐夷则道:“郡主并不怎么理睬我,我也不太了解那边的事。”   流苏点了点头,满脸歉意,“我明白。”心里却说,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伪装,莫非真是夏师宜猜错了。   当下胡乱搪塞了一番,离开崇明楼,笔架还在门外巴巴地候着,见她出来,连忙追上去小声打听着。   “怎样,我们少爷愿不愿意?当然是愿意的,对吧!”   流苏被夏师宜虚晃一招,还不知回去怎么向夫人复命,正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把笔架的帽子一拉,蒙住他的眼,气道:“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多话!”   笔架两眼一抹黑,好半天才把帽子整理好,再看时,流苏早已没影了。      ☆、第一百零四周   半个时辰的光景, 竟漫长得好似一年。   冉念烟早已困倦,却不敢合眼,何况这样难受的姿势, 根本无法安眠。   她听见流苏离开的声音,又听见笔架叽哩哇啦地说了好多听不懂的胡话, 徐夷则偶尔敷衍一句,更多的是纸张翻过的沙沙低响。   忽然,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夷则,去见见她吧。”   是徐衡的声音,冉念烟睁大了眼, 桌上的灯火忽的一闪,是楼梯上的铁门开启,涌进阁楼的风吹暗了火苗。   徐衡出现在门首,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看到冉念烟此时不得自由的样子, 他微微皱眉。   “她是你表妹。”徐衡道,虽不回首,却是对身后的徐夷则说的,“至少名义上是。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父亲,就不能对她无礼。”   冉念烟的眼中弥漫起一片水雾, 像是羞愤,又像是委屈。   “方才姑母派人来过,我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徐夷则说着,拔出腰间匕首, 挑断冉念烟身上的束缚。   徐衡转身下楼,“带她下来吧,阁楼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一旦少了身上的绳结,冉念烟才明白什么叫重获自由,只是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尤其是被捆缚过的地方,都有轻微的红痕,还微微肿胀起来,筋骨酸痛不已。   她只能悄悄藏好,不叫人看见。   徐夷则却全看在眼内,“辛苦你了,以后小心些。”   冉念烟太久没开口,清清喉咙后才道:“今日不过是偶然罢了,我也没想到你和舅父在房里说那么重要的事,否则就是请我,我也不会去趟这潭浑水。”   徐夷则道:“不是说你。好了,快下去吧,你不想知道你的好友现在如何吗?”   冉念烟心说再和他纠缠也没有用处,不如直接和徐衡对质。   下了楼,徐衡已坐在桌前,翻看一叠纸张,应该就是徐夷则方才写成的,笔架不知所踪,想必是被打发到院子里去了。   见冉念烟下楼,徐衡把手头的字纸掩起,指着对面的椅子。   “都坐吧。”   冉念烟毫不迟疑地坐下,她知道,越是在这种时刻,越不能有乞怜之态。越是乞怜,对方越觉得你心里有鬼,反而是理直气壮些才令人觉得可靠。   当然,若换作她,但凡有嫌疑的都该杀,亲族或可容情,却也不能完全放任姑息。   幸而徐衡是个对内极仁慈的人,光是看看他此时的神情,已经写满了长辈对晚辈的不忍和自责。   “这件事不怪你。”徐衡开门见山,显然不给冉念烟狡辩的机会,直接默认她已然知道了徐夷则的身世,“虽然不怪你,可偏偏归咎在你身上,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冉念烟坦然地笑了,道:“并不,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既然发生了,就要承担后果,不是吗?”   徐衡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显得他的顾虑是多余的。   她既然坦诚,他也不必迂回。   “柳家小姐不必回去了,她是外人,留在这里我才能放心,郡主会安置她的去处,留在身边做女官也不失为一种善果。而你……我很信任你,可是在这件事上,冒不得险。”   他徐徐道来,冉念烟却似是置若罔闻,只在他说完之后,轻声道:“所以,滕王殿下也不知道,对吗?”   只此一句,徐衡眼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慌乱。   没想到,她竟能看出症结所在——滕王是徐衡效忠的皇子,竟也不知徐夷则的身世,换句话说,徐衡的这些行动都是背着滕王进行的。   有一就有二,冉念烟料定,徐衡为了遮掩这个谎言,必然在暗中安排了更多不为人知的行动,秘密牵三带五,若在滕王面前揭穿,徐衡半生韬光养晦皆成泡影,徐夷则的身世也会成为把柄,反过来威胁徐衡。   那时,不再是徐衡威胁她,而是徐家四面树敌,无处遁形。   徐衡马上看向徐夷则,锐利的眼中是无声的质问。   除了徐夷则,没人知道这是个绝对的秘密,而仅凭一个豆蔻之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穿其中杼轴?   可他毕竟谋算颇深,没有当面道出自己的怀疑,可冉念烟等得就是这个机会。   挑拨他们父子离心正是她的目的,既然已经乱了,不如乱的更彻底些,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清白的。   “原来滕王殿下真的不知道。”她笑道,言语间是少女独有的无邪,“是夷则表哥告诉我的,没想到是真的。”   徐衡不动声色,只听儿子毫无波澜地道:“我没说过。”   除此之外再无辩解,说完,无奈一笑。   百密一疏,还是被她算计了,也难为她了,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运筹这般玲珑的心思,看来即使缚住她,也不过是禁锢她身体,而她的神魂从来与他无关。   否则也不会这样毫无负担地利用他为自己开脱。   徐衡也怀疑她在挑拨,故意激她,“那又能如何,你人在徐府,如何有办法让滕王知道?”   徐夷则暗叹一声,父亲这样说,就是变相承认了。   冉念烟道:“我并不想让滕王知道,我也不知道秘密的全部,没有什么可泄露的?只是方才听表哥说,如果想活命,就要提起滕王殿下。”   徐衡神色骤变,对徐夷则道:“出来说吧。”   ···   门外,父子二人立于阶下。   徐衡道:“你真的就那么想让她死吗?”顿了顿,又道:“你明知道,她知道的越多,我越不敢给她留下活路,所以才故意教她说这些话,是吗?”   徐夷则平静地道:“我没和她说起任何与此相关的事,这些都是她自己揣摩出来的,并且编了一个骗局,只等着您自投罗网。”   徐衡笑了,道:“除非她是个痴人,否则一个能猜到滕王身上的人,怎么会想出这种斩断自己后路的笨办法?倒是你,怕秘密外泄,又怕我顾念亲情、轻易放了她,故而借刀杀人。”   徐夷则也笑了,道:“她真的挺聪明的,不是吗?这样您就不再关注她,而是怀疑起我的居心,因而愈发动恻隐之心,我的阴谋衬出她的无辜,也许您就因这份伪装出的无辜放了她,而薛氏的诬告已被坐实,寿宁侯还朝指日可待,到时她就可以回到冉家,彻底的安全了,不是吗?”   徐衡道:“你们各执一词,我想要的只是一种最稳妥的办法,不伤她的性命,又能保证她绝不会泄密。”   徐夷则思索片刻,幽幽道:“最稳妥的,便是让她永远留在徐家,永远逃不出我的视线,事关我的生死存亡,我自然不会放松对她的提防,。”   徐衡道:“如何能让她永远不离开你的视线?她总会出嫁的,而且不会太久。”   徐夷则讳莫如深地笑了,“是啊,她总会嫁人,如何能不离开我的视线呢?父亲,您说呢?”   徐衡早已明白他言下所指,沉吟良久,终于轻轻点头。   晚风微凉,徐夷则神色依旧淡漠,心中却有种真正的快意。   ···   如果冉念烟知道结局是这样的,宁愿自己没有说出方才那些话,换来的不是自由,不过是徐衡的惊愕和一个不期而至的坏消息罢了。   “什么?”她木然地道,似是难以置信,“让我嫁给他?您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我第一个站出来指证他吗?”   徐衡道:“你不会有机会的。”   冉念烟怒极反笑,好笑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徐夷则,见他寂然独坐,好似和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更不在意他们的谈话。   “这是你的主意吧?”冉念烟道,“除了你,再也没有这么卑鄙的人!”   良久,徐夷则才道:“不然呢,若父亲信任我,必然杀了你,若信任你,认为是我设局除掉你,故而放了你,那么无异于放虎归山,只有我们二人一起在他的掌握中,才是万全之策。即便我不提,父亲也会想到的。”   冉念烟冷笑,道:“那我宁可去死!”   徐衡道:“盈盈……你好像特别厌恶夷则。”他的语气不无担心,“是不是他曾做过亏欠你旳事,告诉我,若做过,我必不轻饶。”   冉念烟相信,徐衡这番话不是虚言,恻隐之心本是他与生俱来的好处与弱点。   可话到唇边,竟无法倾吐,难道她要把前生的事告诉徐衡?估计徐衡只会当她疯了。   “没有。”她颓然道,“可是不讨厌,不代表愿意。”   徐衡道:“你不用管了,我自会去和你母亲商议。舅父没有别的意思,婚事可以是假的,可以有名无实,可只要你想活命,就必须名正言顺地永远留在夷则身边,就像你说的,‘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既然发生了,就要承担后果’,而这后果,本就由我来定。”   说罢,在冉念烟惊怒的注视下离去。   “你满意了?”良久,她才缓缓道。   她背对着徐夷则,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不难想象她此时的恨意,被前世的宿敌要挟却不得不接受,这种耻辱怕是毕生难忘,或许反倒记得更长久。   “我说了,我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禽兽。”他叹道,“我只想让你活下来,在保守秘密的前提下,这是唯一的办法。更何况,这条歧路是你先踏上去的。”   冉念烟哽住了,没错,若不是她先利用他,又怎么会被他反制住?   “所以我还要回到阁楼上?”她回过头,冷冷道,似是妥协,只是面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担忧和委屈。   “放心,不会再用那些东西对付你了。”他说着,将她送上楼梯,又将柔软的被褥放在她身下,最后竟轻轻道了声“好梦”。   不像是在拘禁她,而像是在侍奉最珍视的贵客,虽然是简陋的却也足够舒适,令她的困意毫无保留地涌上,双眼已然朦胧的无法睁开。      ☆、第一百零五章   流苏回到荣寿堂时, 溶月已回来了,见夫人坐在妆镜前准备临睡前的梳洗,流苏颇为讶异。   “这么久才回来?”徐问彤道。   溶月接口道:“我去郡主那儿问过了, 不过是郡主今日心情好,又看了柳小姐带来的偶戏班子, 所以多留了二位小姐一会儿,本想送回来的,谁知她俩玩累了,先睡着了,郡主好一阵笑话呢!”   徐问彤笑道:“大人笑话孩子?这事也就她做得出来。”   流苏觉得奇怪, 又怕夫人追问,惹出唐突大少爷的事,故而一笑而过,事后逼问溶月,果然是拿了一串钱, 她藏不过,就把钱拿出来给三人分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徐衡来荣寿堂向徐太夫人请安,过后来到徐问彤处, 说是有事相谈。   徐问彤请他进来,兄妹二人落座。   她现在暂住的地方也不过是一明一暗两间房,中间用绛纱槅扇分开,明间用来会客, 暗间摆床榻,用以休息。   徐衡来到明间,打量了四周后才道:“你住在母亲这儿还是太局促了些,梨雪斋暂时封锁起来,找几个道士做场法事,你也别想着再搬回去了,我找人另收拾出一座院子给你住,看你喜欢哪里?”   徐问彤道:“我记得原来父亲的书斋不错,当时他人不常在京城,空了许久,也不太像书斋,我就搬到那里去吧。”   徐衡道:“又是个草木极多的地方,你也真是,偏喜欢那些幽冷的地方,可你既然说了,我照做便是。”   说完,良久没再说话,徐问彤觉得兄长是有口难言,也不敢打断,等了好久,才听他道:“我这回来是为了问你一件事,盈盈和谢家的婚约究竟怎么收场?”   徐问彤一听,松了口气道:“横竖是要断了,只是……不怕兄长笑话,我愁的是究竟如何给她找个好着落,我那么热心地帮二嫂张罗款待苏家母子的事,也是为了相看苏五少爷,不过……显然不般配。”   徐衡回想了一下苏世独的样子,的确是个温文尔雅的栋梁之才,道:“我瞧着倒好。”转念一想,自己是帮儿子提亲的,故而转口道,“才气虽好,却有些羸弱,苏家男子大多是不识兵戈的文弱之辈,和我们家的女儿结亲是不般配。”   徐问彤没想到,一向不过问家事的大哥竟帮着自己参谋起女儿的婚事,惊诧道:“那依大哥的意思呢?”   徐衡道:“盈盈出嫁不难,只是我是你的兄长,更要考虑你的将来,金陵太远,指望着苏家那孩子进京无异于守株待兔,谁能说清将来有什么变数?光是储君一事就令人噤若寒蝉。让盈盈留在京城,最好留在和你沾亲带故的人家,一定是最好的打算。”   徐问彤点头道:“还是大哥想的周全,只是不知有没有合适的?”   徐衡想了想,还是直接道:“小妹,你看夷则怎么样?”   徐问彤当即没回过味来,愣了好久,见兄长由肃然变得失望,最后长叹一声,“算了,当我没说过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果然,小妹的掌上之珠,怎可能轻易交到夷则手中?   徐问彤起身叫住他,“等一下,大哥快坐,我也知道夷则的品性,只是没想到大哥原来有这个意思……”   真有此意,这么多年都不曾提起,偏在此时提出,颇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   徐问彤心下自然不悦,可听了徐衡接下来的话,不由得又陷入沉思。   徐衡无奈道:“镇国公府迟早还是要交给夷则的。不留给希则,不是因为他是二弟的孩子,只要是徐家的子弟,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只是希则学问虽好,却不能立事,就像你不敢把盈盈托付给苏家少爷一样,我也不敢把徐家的成败兴亡系在他身上。泰则不软弱,却少了谋略,容易偏激生事。安则还小,又没了生父,缺了扶持,二弟、四弟怎会甘心?康则更不必说了,才会说话就被四弟妹娇惯出一身的坏习气……只有夷则是在我眼前长大的,战场上运筹帷幄时的泰然、冲锋陷阵时的理智,当年的我远远不及他,以后的他更会胜于今日的我,有他在,我才放心。”   他又道:“可是你嫂子……没能弥合他们母子之间的隔阂,是我今生一大遗憾,不过也罢,都过去了。我为夷则求娶盈盈,也是怕我百年之后,他们的关系继续僵持,嘉德的晚景会更抑塞清冷,幸而嘉德最喜爱盈盈这孩子,若有她在,无疑是个极好的中间人,她素来聪慧,说不定能完成我多年的心愿,消解嘉德心里的郁结。”   徐问彤心说,这只是其一,其二,若是自己的女儿嫁给徐夷则,就是变相为徐夷则寻找后台——她自己自然不必说,一定是女儿女婿一方的,老太太素来怜悯盈盈,也会更关注这位庶长孙。   不过她还是没想到,正当盛年的徐衡竟然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还不忘帮嘉德郡主谋划,真不知他们这多相处了半世的夫妻究竟是疏离还是亲密。   “让我想想,毕竟二嫂那边还要好好安慰。”徐问彤淡淡道。   徐衡也未再说什么,径直离开。   ···   就在徐衡离开荣寿堂,准备打点行装重回军营时,小厮忽然来到阶下禀报。   “老爷,有大事!”   徐衡正安排人将成摞的公文装好,随口问道:“何事?”   那人道:“姑爷……不,是寿宁侯回京了!”   “什么?”徐衡把手中公文一扔,出门下阶,揪住那人道:“现下到哪了?”   那人脸白得很,像是一路跑来脱了力气,“回爷的话,刚有人来报,说是进德胜门了。”   德胜门?那是京城北门,更是防御突厥骑兵自北而来的冲要关隘,轻易不开,除非是将士得胜归来,那时必定是鲜花铺路、百姓云集,有时皇帝甚至亲自驾到,置酒为三军洗尘,山呼万岁之声更是倾压五岳。   可如今殷士茂串通突厥,冉靖的西北军已自内散乱,怎么可能打胜仗?   “快准备马匹,我要去德胜门……不,换朝服,直接进宫!”   ···   与此同时,城西谢家。   一队锦衣卫不经通告,直接进入内宅,对于此景,禁军已经见怪不怪。   现在的谢家就像被风雨击打得千疮百孔的纸窗,当年有多显赫,今日就有多狼狈,莫说是锦衣卫,就连禁军中一个小小兵卒都敢横行而入。   锦衣卫来到正堂,昔日的兵部尚书谢迁便不得不亲自迎接,虽然品级尚在,不必跪迎,可若是其他人,作揖赔笑总是难免的。   谢迁毕竟是谢迁,神态从容,衣冠磊落,并不摇尾乞怜地行礼赔笑,虽然只身一人,一身宽大儒袍,竟在气势上压倒了诸多披坚执锐的锦衣卫。   为首的指挥使上下打量他几眼,心说不愧是三朝鼎盛的谢家。昔日在朝中见到此人,指挥使也曾心下不服,认为这些世家出身的文官不过是仗着一身簪缨,佯装清高,如今一看,果然自有其风骨。   仅凭这份不屈不折的风骨,他便能断定,谢家绝不会就此衰败。   心里想着,面上也恭敬了几分,拱手道:“谢尚书,陛下急宣。”   谢迁不因他的态度转变而沾沾自喜,依旧不紧不慢地道:“敢问所为何事?若是朝仪,我便穿着朝服去,若是治罪,我便披发敝衣前去。”   指挥使不由一笑,“谢尚书倒真会玩笑,请备好朝服吧,是寿宁侯回朝了,陛下说与其三堂会审,不如直接到宫中,一切由陛下圣裁,必不至使忠臣蒙冤,也不容奸臣逃脱。”   谢迁道:“如此,请稍待,我疏懒多日,冠帽、簪组都要重新令人寻找。”   指挥使更为他的淡然折服,闲居多日,竟没有急迫之心,换做别人,一定日日摩挲那身官服,只等着陛下宣召,唯独谢迁视浮名为微尘,见惯了贪官污吏苟且嘴脸的锦衣卫怎能不心折?   ···   却说谢迁回到内堂,先叫来长子,问道:“暄儿,上次你动用杀手除掉殷士茂,今日终于到了功成之日。”   谢暄也像他的父亲,无论时局多紧迫,无论心情多复杂,都惯于以云淡风轻的一面示人。   他道:“父亲还要多加小心,当年的事应该再无人知道,您……也不需自责,您也是为了大梁江山永固,若不是您及时联合突厥使裴卓投降,削减了陛下对武将的盲信,他们早已做大,家贼永远比外敌可怕……”   谢迁却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谢迁道,“你不必为我避讳了,都是我的过错,杀掉汉使,进而使裴卓陷入孤立无援的局面,都是我错了。”   谢暄一惊,却又听他道:“不过错归错,有我一人承担,不能报应在你们身上,今生过后,任凭阴曹将我投入地狱、堕入畜生道,也顾不得许多了。”   谢暄暗叹,果然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父亲。   他永远记得父亲的教诲——谢家从来不是某一人的私产,而是三朝以来列祖列宗前赴后继、苦心经营而来的荣耀与传承,后人没有权力恣意妄为,将其毁于一旦。   谢迁换好朝服,依旧是清癯如鹤,挺拔如松,却没人知道他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少违心之举——裴卓是他亲如手足的至交,却间接因他而灭族,而他今日更是早有准备,宁可将冉靖陷于不义之地,也要保住谢家的声名。   门后走出一道憔悴的身影,却是彻夜未眠的谢昀。   “父亲的话我听不懂。”他说着,声音细如蚊蚋,“他要保全谢家,难道裴家的上百口人就该死吗?难道除了咱们谢家,世上的人命就不算命吗?”   谢暄冷冷看了弟弟一眼,道:“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   谢昀讽刺一笑,“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这样,口口声声说要保全家族、哪里想过自己?”他分明想起了冉念烟的那番话——婚事与自己无关,只需考虑两家的利益,“人活着,没有半分自己的哀乐,就算功名显赫,还称得上是人吗?你们所谓的家族,无非是个吞吃你们自己的怪物罢了,你们竟甘心……竟自愿被它连皮带骨地吞掉!”   谢暄见他疯言疯语,一挑眉,命人将他送回房间。   望着弟弟远去的背影,谢暄脑中挥之不去的竟是他方才那番疯话。   “呵,什么哀乐。”末了,他冷笑一声,抬眼望向天际,那里正是九重宫阙的所在,“你懂什么?只有笑到最后的人才有权力说哀乐,其余的卒子……怕是连哭得机会都没有。”      ☆、第一百零六章   紫禁城内, 午门之西有一座绿树环抱的幽深院落,不同于遍及宫内的刺目朱红,这座院落中的楼阁俱是翠瓦雕栏, 清幽雅致,见之忘俗。   此地正是宫中藏书之所, 名唤文渊阁,翰林学士在此编纂、整理历代书籍,除此之外更是天子日常讲读之所。   而此时,文渊阁正殿中,一个身着武官甲胄的男子长跪在地, 使宁静祥和的大殿内凭空多了一丝肃杀之气,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宦官,姓那,是此地的总管太监。   那公公正弓着腰劝道:“侯爷,您先起来吧, 陛下还没到。”   长跪不起的男人正是刚从西北归来的寿宁侯冉靖,此时他面色黧黑,鬓发却比数月前斑白许多,令人感叹边城的烽烟战火催人渐老,更何况还有难以提防的勾心斗角, 不知何时朝中就会放出冷箭,几句似是而非的风闻就能让千里之外浴血奋战的将军身败名裂。   “公公请回吧,陛下尚未宽恕我的罪责,我不能起。”冉靖沉声道。   那公公急得火急火燎, 跺着脚往外看,心说圣驾究竟何时才到,却不经意望到了一个清冷修长的身影。   是刘梦梁!   那公公夹着拂尘小步快趋着走出正殿,迎面来到刘梦梁面前,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道:“刘公公,您可来了,快进去劝劝寿宁侯吧!”   刘梦梁停下脚步,望着漆黑的殿内,轻声道:“由他去吧,你着什么急?”   那公公鼻子里挤出几缕哭音,道:“您可别这么说,谁知侯爷是立了什么大功才从德胜门进的北京城,叫功臣跪在我这儿,我怎么敢啊!”   刘梦梁道:“就算我劝了,侯爷也未必听,我过来不过是知会一声,陛下刚从东宫起身,坐步辇过来,还要两刻钟,你且等着吧。”   那公公奇怪道:“陛下从东宫过来?怎么不在乾清宫?”   刘梦梁道:“我记着咱们是同年进宫的,又都在义父手下做事,可这么多年你还是在乾清门外兜兜转转,为什么?还不是看不清事情?除了太子殿下的病症,还有什么能让陛下亲临东宫?”   那公公心领神会,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别见怪,我是看不清宫里头的事,可是因祸得福,正因为愚钝,才能做文渊阁的总管。陛下去东宫,是不是太子殿下的病又重了?”   刘梦梁道:“别问了,你就占了‘愚钝’这一样好处,就一直‘愚钝’下去吧,东宫那边自然有太医操心。”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个小黄门从宫门外跑来,行礼见过二人,道:“不好了,谢尚书、镇国公都来了。”   那公公又是一阵冷汗,看着刘梦梁,询问道:“谢尚书是陛下宣召来的,可是镇国公怎么也来了?”   刘梦梁叹道:“还能怎样,一个也别放,都在外头的便殿候着,等陛下来了亲自裁度。”   说着便袖手离开,毫不在意那公公古怪的眼神。   “啐。”刘梦梁走远后,那公公才忍不住啐了一口,小声骂道,“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早几百年就是没种的东西了,还以为自己是公子哥儿呢!”   小黄门也跟着那公公学了一身毛病,忍不住多嘴道:“刘公公以前究竟是什么人啊?”   那公公道:“一个罪臣之子罢了,不过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是圣贤了?还不是鞍前马后地给人做奴婢?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向着皇贵妃娘娘?还不是二人都是罪臣之后,同病相怜罢了。”   小黄门顿时没了声响,心里却站在了刘公公一方,只觉得好好的公子哥儿沦落成这一流人物,实在可悲,真不如他们这些出身贫寒的人,还能安慰自己,在家也是吃不上饭,进宫算是享福了。   ···   刘梦梁出了文渊阁,便见一手提拔的夏师宜向自己走来。   “成了么?”他道。   夏师宜面色如铁,只一点头,道:“成了。”   刘梦梁不动声色,事到如今已谈不上悲喜,他就是要让周世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下了毒的汤药送到太子宫中,此毒无色无味,只要正大光明地混在药中,就不会被人发觉,反而是另外找人鬼鬼祟祟地下毒才更容易暴露。   “动手吧。”刘梦梁道。   夏师宜点头,这是早已安排好的事,一旦下毒完毕,马上制造一起看似意外的谋杀,让周世济永远保密。据说那种毒无药可解,只有周世济潜心研究多年,找出一种办法,只有他死了,此事才称得上万无一失。   ···   谢迁没想到能在这里重遇徐衡,两人是昔日挚友,虽然因立场不同而疏远,却也没有见面不寒暄的道理。   更何况谢迁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祸,徐衡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聊表关切,故而先揖让一番,请他落座。   文渊阁外的便殿并不宽敞,只有一排摆放齐整的紫檀桌椅,用作日讲大臣的休憩之所,两人让了一番,便相继落座。   最后还是徐衡引入正题:“你已经知道安绥还朝一事了吧。”   谢迁道:“知道了,清者自清,我从未担心过他,也从未担心过我自己。”   徐衡道:“可有时乌云蔽日……”   谢迁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是在影射什么?”   徐衡叹了口气,道:“并没有。”   这是在宫中,且是特殊时期,不过两人心知肚明,徐衡口中的乌云蔽日指的就是当年裴卓的冤案。   谢迁道:“没有就好,是我多心了。还记得当年陛下尚在潜邸,你、我还有安绥一同伴驾,我曾对你们说过什么吗?‘不争一时之气,不逞匹夫之勇’——你都忘记了?”   当年谢迁是七人中最年长且最德高望重之人,徐衡也曾受教于他,名曰朋友,实则是半个恩师。其实当年谢迁这番话针对的不仅仅是冉靖、徐衡二人,还有同样是武将之后的裴卓。   两人都言及裴卓,却又都不敢直言,因而沉默许久,忽听殿外传来宣驾声,二人出门跪迎,都不敢抬头,全然不复年轻时在南山御苑时的君臣融洽、言谈无忌。   “起来吧。”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乾宁帝似乎还没从太子病重的噩耗中清醒过来。   两人谢过圣恩,才缓步跟在步辇后,进入文渊阁正殿,却见冉靖早已在殿中跪迎,见圣驾已至,更是俯身长跪不起。   乾宁帝升座,三人又行礼,却被皇帝打断了。   “算了,都是故人,免了。”皇帝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其余的人下去吧。”   宦官们闻言告退,刘梦梁当先率人离开,连头都未抬一下。在皇帝面前,他从来都是恭谨至极。   待到闲杂人等散尽后,乾宁帝才缓缓道:“都起来,不叫你们行礼,你们还多疑。君无戏言,不把朕的话当真,便是心里不认朕这个皇帝。”   徐衡、谢迁都不好再跪,纷纷起身,只有冉靖依然长跪不起。   “怎么?”乾宁帝冷笑道,“你是起不来了?叫他们二人扶你一把。”   冉靖却叩首道:“罪臣不敢!臣罪该万死,无颜面对陛下!”   乾宁帝道:“你打了胜仗,虽然河套暂时无法收复,可其余州县还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朕都知道了。京城发生的许多事都是有人陷害你,你何罪之有。”   此话一出,谢迁首先放下心中大石,也跪地叩谢,“陛下明鉴。”   乾宁帝道:“现在是明鉴,之前就是昏聩糊涂了?”   谢迁面不变色地道:“是奸佞之辈蒙蔽圣听,陛下不偏信臣等,正是陛下圣明之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臣深知陛下圣明天纵,必不会使忠臣蒙冤。”   乾宁帝极难得地笑了,挥手道:“行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一套,朕都厌倦了。都起来,朕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们说。”   三人起身,乾宁帝才道:“朕打算让滕王带兵收复河套,你们有何意见?”   这三人中,一个是兵部尚书,另外二人都是武将中的佼佼者,却谁也不曾想过乾宁帝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徐衡自知不能再叫冉靖为难,便率先道:“回禀陛下,河套是大梁饲养军马之地,失了河套便是失了骑兵,收复此地正是当务之急。滕王殿下亲赴边关,可以鼓舞士气、笼络民心,更可威慑突厥人,的确是上上策。”   乾宁帝像是料到徐衡会如此说,直接道:“那依你看,该派谁去辅佐他?”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很明显,此时把滕王派去西北,就是让他远离皇宫,以免威胁太子的储君之位,而被派去辅佐滕王的人选更是重中之重,不仅要善于兵事——毕竟不能让滕王在西北遭遇不测,更要有足够的能力防止滕王借此机会拥兵自重,鼓动西北大军哗变,反扑京师。   乾宁帝道:“方才一个个滔滔不绝,现在都说不出话来?那么朕就指定了——徐衡,还是你去吧,滕王的兵法还是你亲自教授的,算是半个师父,自然会用心辅佐他。”   徐衡已惊起一身冷汗,跪下道:“不敢与殿下论师生,陛下既然信任微臣,臣愿前往西北。”   乾宁帝道:“那就散了吧,谢迁回到家里,也不必再担心受那些禁军的欺侮,朕自会撤走他们。”   三人谢恩,道过万岁后依次离宫,在宫门前作别。   谢迁走后,冉靖方觉得放松,和徐衡一同上了马车。   一旦松弛下来,才觉得什么叫九死一生。冉靖强忍泪意,叹道:“陛下果然圣明,没有听信那些胡言乱语。薛家真是……不提了,都是我一人造孽,殃及许多人。”   徐衡却没有那么乐观,道:“你以为这么简单吗?别忘了,陛下今日始终没提起一个人。”   冉靖早已被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良久才惊道:“殷士茂!他是真正串通突厥的人,虽然已经死了,可陛下并没提如何治他的罪!”   徐衡道:“所以,这件事远没有结束……我又要去西北了,家小都在京城,若不能压制滕王殿下,徐家就要遭没顶之灾。”   提起家小,冉靖自然急切地想知道女儿和徐问彤的消息,却不敢打断徐衡的话。   徐衡见他欲言又止,心下了然,叹道:“放心,她们母女一切都好,我正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关于她的婚事……”   ☆、第一百零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  错字已改   冉靖回京的消息立刻在镇国公府传开, 徐太夫人得知后,派人四处寻找徐衡,回来的人却说, 徐衡早已出府去了。   “他回京营了吧。”徐太夫人道,“也无妨, 正事要紧,到营里自然有人告诉他。”   回话的人怯怯道:“国公爷是听说寿宁侯回京的消息后才走的……直接去了宫里。”   徐太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良久才惊道:“他又去惹什么祸了?二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还是这样!”   一旁的徐问彤想起二十年前,皇帝下旨诛杀裴家满门时, 大哥也是擅自进宫请命,结果被盛怒之下的乾宁帝扣留下狱,若不是嘉德郡主求情,怕是有进无出。   听说冉靖平安回京且戴罪立功,她也是百感交集, 为了以防万一,先去嘉德郡主那边说情,若是徐衡再被下狱,也好尽早商量个对策。和徐太夫人说了原委,出了荣寿堂, 往大房的崇德院去。   一路上盘算着,是时候把女儿接回来,也算是第二次生离死别,还是让冉靖见见这孩子吧。   谁知到了崇德院, 嘉德郡主平日所居的院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女孩子的笑闹声。   她的盈盈素来沉稳,拿一本书就能看上一天,可谢氏那个小女儿最是调皮,又是个话篓子,便是身边没人,自言自语都能演出一台好戏,何况身边有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作陪,不沸反盈天就是万幸了。   莫不是这孩子口无遮拦,惹嘉德郡主生气了?   正想着,郡主身边的嬷嬷已迎面走来,福了福身,请她进内室,斟上上等茉莉窨制的政和银针,说郡主午睡尚未起身,请她稍候。   徐问彤心里暗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午睡,也略减去几分猜疑。   两刻钟后,嘉德郡主才到房内,见了徐问彤,先是怕她问起冉念烟的下落。若说冉念烟此时人在何处,她也毫无头绪,徐衡并未详说,不过念在他们的血亲之份,徐衡总没有伤害晚辈的道理。   嘉德郡主先落座,却听徐问彤问道:“嫂子,那两个孩子在您这儿叨扰,没给您添麻烦吧?”   嘉德郡主飞去一眼,玩笑道:“怎么,怕我升起无名火,让她们遭池鱼之殃?”   徐问彤掩嘴道:“哪里?”   嘉德郡主道:“放心,我生什么气呢?有些事眼不见心不烦。倒是你,方才我都听说了,冉靖回来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徐问彤忸怩道:“还能怎么办,他若要来见我,我是不见他的,随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他若要见盈盈,让他们父女见一面便是了。”   嘉德郡主知道她在闪烁其词,若真把冉靖视为无物,当初为了他的案子忙前忙后、寝食难安的又是谁?却也不戳穿,附和道:“是啊,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骨肉,这么多年聚少离多,你能想得开,也好。”   眼看着话题一直围绕着冉念烟,嘉德郡主有些心虚,故而想另起话头。谁知真是想瞌睡了就来枕头,徐问彤忽而想起徐衡进宫一事,心说险些忘了正事,便和嘉德郡主说了,求她留神宫里的风声。   嘉德郡主坦言道:“如今太后没了,皇兄年纪也大了,最是多疑,总觉得朝廷大臣各有异心,也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我现在就进宫反而显得徐府里应外合,计划好故意挑衅他,不如等消息传开再说吧。你放心,就算是为了你和老太太,我也要站出来说些话,何况以我对皇兄的了解,既然让冉靖平安无事地回来,就不会再想方设法地开罪他。冉靖和当年的裴卓不一样,你大哥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被下狱。”   有了这一席话,徐问彤心里稍安。嘉德郡主事先安排人站在门口,见缝插针,进来说两位小姐昨夜闹着看木偶戏,熬了半宿,现在还睡着呢,要不要叫起来见礼。   嘉德郡主看看徐问彤,笑道:“她们在我这儿,就由着她们吧,等回去了再重新立规矩。”   徐问彤也只得随声应和,当即告辞,回到荣寿堂和徐太夫人照实说了,老人也宽了宽心,却还是叫人盯着外面的风声,不许放松。   ···   却说徐衡先陪冉靖回到寿宁侯府,却见侯府正门挂起素幔,正有仆人往蓝底圈金牌匾上拴白绸花。   徐衡昨日路过还没见此景象,惊逢一片缟素,也是半晌没回过神来,扭头发现冉靖满脸呆怔,才拍拍他的肩头,沉声道:“别慌,问清了再说。”   几个仆人也听说侯爷今日回京,不仅无事,还是领着随从从德胜门进城的。有两个管事站在门前,一个说侯爷会回来是喜事,这素幔晚几日再挂,另一个说,侯爷奉诏进宫,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呢,丧事要紧,必须现在就张罗,马虎不得。   待到冉靖下车,两位管事才一股脑跪下来叩头,几个仆人也从高梯上滚下来磕头行礼,原应说些恭喜的话,可衬着满眼萧条凄凉的素白,真是一句喜庆的话都说不出。   冉靖先进门,关起门来,一个管事还在说:“因不是府上的马车,一时没认出,疏忽了。侯爷从宫里回来也该派人传个话,小的们也好安排人洒扫迎候。”   冉靖不耐烦道:“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传什么话?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堆在院内影壁前,还未来得及悬挂的白绸,心里却有不祥的预感。   母亲崔氏年事已高,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何况他出征一年,之前又因殷士茂的事和京城断了联络,即便真有什么不测也无从得知。   既然离了大街,关起门来说话,管事们便知无不言了。   两人又跪下,争先恐后地干嚎道:“侯爷,今儿早上老太太没了!”   ···   虽然早有预感,可真正得知母亲的死讯时,冉靖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慈荫堂的,大概是徐衡一路搀扶自己,再清醒时,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肃穆的黄白,原本上首的交椅也撤下,换上了孝帘。   冉家大爷和三爷早已跪在灵前哭灵,虽然都掉泪,不过一个是假意,一个是真心。   冉家三爷失了生身之母,自然痛断肝肠,只说自己无用,官职低微,辜负了母亲的毕生教诲。   冉家大爷是庶出,一生都活在嫡母崔氏的阴影下,今日总算了断了一桩心事,虽谈不上窃喜,多半还是有点轻松的,只觉得以后的日子终于能舒坦些。   不过听说薛家侵吞冉靖家产的事败露了,作为同伙的冉大爷难免急火攻心,如今见二弟竟没死在西北,而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惊惧之下真的哭了出来,这几滴眼泪都是为自己掉的。   冉靖一言不发,径直跪在堂上,不住地叩首,直磕得额角淌血,徐衡劝了数句他也不听,最后还是冉三爷扶起他,抹着泪道:“二哥,你回来了,娘在天之灵也得安慰,可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啊,你若再出个三长两短,咱们冉家就真没了做主的人了!”   冉大爷也附和道:“是啊,二弟,灵堂里说话不方便,趁着亲友们刚接到讣告,还没赶来奔丧,咱们兄弟还有些话要说。”   言下之意就是,这是冉家的私事,徐衡可以回避。   徐衡自然不是自讨没趣的人,便留在灵堂,敬了三炷香,因知灵前不能离人,便长叹一声,跪在草席上代为守灵。   ···   兄弟三人来到厢房,因崔氏今日方去,厢房还没来得及改换,依旧是崔氏生前的陈设。   三人依次落座,冉靖方才只觉眼睛酸胀,哭却哭不出,如今离了灵堂,渐渐冷静下来,叹道:“今早几时去的,我卯时尚未进城,一路上就觉得心神不宁,本以为是担心朝廷里的毁谤,谁知竟是应在了这件事上。”   冉大爷道:“母子连心,冥冥之中自有感应,正是卯时初刻去的,无疾而终,杜嬷嬷发现时还很安然,并无痛苦。”   冉靖合目道:“那便好。”   冉大爷却有些踌躇了,吞吞吐吐道:“只是老太太走得突然,还有好些事情没交待。这家业按理说都是二弟的,可是你总不在京里,房里也没有能断事的人,你名下那些私产都寄托在我那侄女手里,公中的产业还是由母亲料理,这么多年,我和三弟都没插手过,一是不逾矩,二是实在信任母亲的为人,必定是事事公道的。可如今……”   冉三爷见他说话绕来绕去,好不容易说道关键处,还卡住了,愤而接话:“简单说,就是如今这公中的产业没人管了,还有母亲留下的一笔私房,光是现银子就有九千五百多两,怎么交割?”   冉靖最不爱掺和这些俗事,随口道:“还能怎样,留着办丧事吧。”   冉三爷眼眶还红着,此时撇撇嘴,换了一副神情,道:“二哥果然是在外头呆久了,要知道,当年皇帝娶亲统共才用了两万两,咱们家光是治丧花不了那许多,何况还有许多田产、铺面。”   说着,直接从怀里拿出一本账册,递到冉靖面前,刻意避开冉大爷,还小声道了句:“大哥回避吧,我娘留下的,可别再被你贪了。”   冉大爷讨了个没趣,讪讪道:“那是薛氏死前发狂,疯狗乱咬人,二弟,这么多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别听三弟的,他不总是听风就是雨吗?”   冉靖虽不流泪,神魂早已随亡母去了,心里乱成一团,不知自己舍家撇业在西北出生入死,为的究竟是什么?是皇帝的怀疑?同僚的诋毁?还是不能在慈母床前尽孝?反观自己这半生,除了在战场上杀了许多人,其余真是一败涂地,妻离子散不说,还不能为母亲送终,因而眼前的字也不成字,都是一团乱麻。   他把账册一扣,疲倦地抵着额角道:“再说吧,账册我先拿着,丧事不计花销,一定要办的周全,娘一辈子好强,不能在她去后伤了她的体面……就由三弟操持吧。”   往常遇见大事都是冉大爷擅场,看来冉靖是真的不信任这个大哥了,虽暂时没有追根问底的意思,却绝非不计前嫌,等过了这阵子,把死了的风风光光发送了,就该坐下来处理活着的人了。   ···   交代了一些大面上的事体,冉靖回到灵堂,请徐衡出来相谈,当面第一句便是:“盈盈的婚事我没意见,你再打听打听问彤的意思,现在老太太刚走,有百天的热孝,想操办婚事须得快些,不然就要等三年。”   徐衡心说崔氏之死反而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又问冉靖要不要一同回徐府,冉靖犹豫良久,还是摇头,说等一阵子再去,先要忙丧礼上的事。   徐衡回去后,顺便把讣告送到徐府,徐问彤刚从嘉德郡主那里回来,一闻此讯,涕泪交流,哀道毕竟是长辈,待自己虽不比亲生,却也不坏,没想到这么突然,又说徐太夫人身子也欠安,不要和她说,怕老人家见同辈人辞世,联想自身。   徐衡道:“先瞒一瞒吧,却也瞒不久。更要紧的是咱们盈盈的婚事,孙辈为祖母服丧,当是斩衰三年,期间不得婚配,眼下盈盈马上十五,再过三年就嫌迟了。”   徐问彤心里暗暗赞同,不说远的,就说冉念烟的堂姐如今快到双十尚未出阁,徒惹流言物议。   徐衡只留下这句话便走了,倒是郝嬷嬷早受过他的关照,当天晚饭时,见今日饭桌上只有四菜一汤,且不见荤腥,知道徐问彤还是把孝期的事放在心上了,便旁敲侧击地道:“百日之内,想找个可心的公子可是极难的,如今人家都知道小姐热孝在身,若是之前定下的亲事,赶着成亲也就算了,可若无婚约,很少有人愿意和守丧的人家结亲事,既仓促又不庄重。”   徐问彤也犯了愁,便想起徐夷则来。   又听郝嬷嬷道:“其实,依老奴看,夷则少爷的确是个极好的人选,以后国公府都是他的,您就是半个主人,日子要比现在更滋润,小姐也熟悉这里,总比孤零零到陌生人家乞活要强。何况那日国公爷说的不错,郡主喜欢咱们小姐,有小姐在中间调和着,夷则少爷和郡主的关系还不是像二月的冰河——一吹就化了?那咱们小姐就是徐家的功臣,咱们也面上有光。”   她的话虽然粗糙市侩,却句句正中徐问彤的心事。   徐问彤最怕的不正是女儿出嫁、徐太夫人离世后,自己在徐家名不正、言不顺,受人白眼吗?她这一生到底没真受过苦,因而愈发怕受苦,所以当初赞成把女儿嫁去金陵,都是她辗转很久才下定决心的。   “那依你看,盈盈可还喜欢夷则?”她试探地问,心里早已松动了。   郝嬷嬷一时没了声音,她的眼力是极尖的,当然看得出冉念烟对徐夷则的态度,说不上弃之如敝履,却绝对和喜欢二字沾不上关系。   可为了徐衡许诺的好处,她还是道:“这老奴就说不准了,只是那一日见春碧她们往崇明楼去,回来时却是和小姐一起回来的。”   徐问彤惊愕道:“当真?”   郝嬷嬷点头如捣蒜,“没半个字作假!”   话里指的正是那天,冉念烟发现徐夷则已知道她两世为人的秘密,故而前去对质。当然,冉念烟当时怒气冲冲的表情也被郝嬷嬷看在眼里,只是隐去不说。   徐问彤心道,莫非这孩子早有心意?莫非是徐夷则向徐衡提出,徐衡才硬着头皮来提亲的?这就不难解释,为何徐衡之前一直没流露出撮合两人的意思,那日却突然关心起冉念烟的婚事,而女儿连续多日躲在嘉德郡主处,恐怕这主意就是她出的,因而害羞不敢露面。   徐问彤不说话,开始用膳,却暗下决心,明日一早再去嘉德郡主房里,一定要仔仔细细盘问女儿一回。      ☆、第一百零八章   第二日一早, 寿宁侯府的马车便徐徐来到镇国公府门外,通体蒙着青布,四角裹白绸花, 连马辔都换成了素色,这是大丧的规矩, 一望便知是家中老人故去了。   和公府门房打过招呼,原来是冉三爷亲自来送孝布。徐家几位老爷商量着,认为终是瞒不过去,索性让冉三爷在徐太夫人面前行礼报丧,又说头七那天请了和尚道士办法会, 出殡也定在那天。   徐太夫人初时觉得惊讶,继而悲怆,渐渐也接受了崔氏骤然去世的现实,把孝布交给周氏,让手下的人尽快裁剪成丧服。   冉三爷见该说的都说完了, 只有一件事不便开口,可想着母亲没了,更该和二哥多亲近,便硬着头皮道:“老太太,晚辈今次登门还有一事相求。我们想把盈盈接回去住些日子, 毕竟是亲祖母归天,于情于理都该回去。”   徐太夫人道:“你去和我女儿说,她若应允,我还有什么话说?”   冉三爷知道, 她这算是变相答应了,有徐太夫人给自己撑腰,徐问彤也硬气不起来。   因新居尚未收拾妥当,徐问彤还住在荣寿堂的跨院中,一转身的功夫便到了。冉三爷先在门外见礼,候在阶下,等紫苏宣召才敢进。   猛一抬眼,竟觉得眼前的侍女有几分面善,仔细一想,仿佛是多年前死了的紫苑又站在眼前,想到她是因自己而死,冉三爷不由得一阵寒噤。冉珩曾和他提起徐问彤房里有个大丫鬟,颇具风姿,亦有心于他,言语间煞是得意,冉三爷打量了紫苏几眼,道:“你们夫人房里有几个大丫鬟?”   紫苏道:“回三爷的话,只有奴婢一个。”   冉三爷道:“你叫什么?”   紫苏道:“奴婢名叫紫苏。”   “紫苏?”冉三爷反复默念几遍,皱起眉,心里很不舒服。   一旦进了门,他乐可换了一副神情,行礼寒暄一番。徐问彤只是请他坐下,叫紫苏看茶,此后便独自在屏风后对镜梳妆,偶尔应付一两声,叫唱独角戏的冉三爷不至于太难堪。   直到冉三爷提出让冉念烟回去小住,徐问彤才暗笑,果然是为了这个而来。   “你二哥怎么不自己来求我,反而打发你过来?”她冷冷道,沾了白脂粉的玉簪花棒都捏碎了一支。   冉三爷道:“二哥忙着料理家母的丧事,脱不开身。”   徐问彤道:“盈盈不在我身边,这几日出了这么多事,我尚且住在母亲这儿,很是局促,哪有地方好好安置她?幸而郡主见怜,让她过去小住,我一会儿就去郡主房里,你若好信儿便跟着去吧。”   冉三爷耳聪目明,郡主的宅院岂是他随便去的?这分明是徐问彤的软钉子,他因而笑道:“还是等嫂嫂消息吧,反正头七才出殡,盈盈回冉家的事还不急。”   临走前,又深深打量了紫苏一眼,可巧紫苏也正盯着他,幽冷的眸子叫呼吸一窒,赶紧甩甩头,狼狈地告辞了。   ···   冉念烟在崇明楼困了三日,也渐渐地习惯了这里,虽然古旧些,却还算舒适,可一想到徐夷则以婚事相逼,心里便忿忿不平。   那些利弊她自己也能想明白,答应徐夷则,不仅自己能重得自由,将来母亲在徐家也能高枕无忧,而她大可倚仗徐夷则对自己的心思,做些其他出嫁女子不能做的事。远的不说,就说徐府的管家之权,凭着徐夷则的手腕将来必定唾手可得,如此算来,倒比嫁给陌生人后如履薄冰地适应新环境要容易得多。   可是她总是不甘心,有些东西是可以算计的,有些东西却不能。也许是上辈子名存实亡的婚姻过分压抑,令她宁可放弃一目了然的好处,也不敢冒险重蹈前世的覆辙。   和徐夷则朝夕相处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她不敢想,可处处被人压制的感觉总不会太好过。   想着,楼梯上的铁门竟开了,果不其然,是一身黑衣的徐夷则走了上来。   “你好像总是穿成这个样子,像道影子似的。”她已经习惯开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毕竟除了他,再没有和她说话的人。   她抱膝坐在榻上,陡然眼前一黑,已被徐夷则用布条遮住。   “这是做什么?”她怀疑地道。   徐夷则已抱起她,就像抱起一团轻软的绵纱,无视她的反抗和惊呼,轻轻捂住她的嘴,安抚道:“乖,不要吵,滕王要见你。”   滕王?听说是这个“故人”,她便安静下来。眼前再次明亮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雅洁的隔间内,一眼看去便知是驿馆的客舍。   她早已不在徐府了。   房中有盛满花露香汤的浴桶,氤氲着温暖的白气,还有玉镜台和全套的梳篦、脂粉可供梳妆。   妆台上有一只檀木托盘,上边覆着一块素白软缎,揭开看去,先是一只宝函,里面是一套素雅的累丝莲蓬金头面,宝函下压着一叠什么丝绸似的东西,展开一看,却是一套浅碧色的衫裙。   冉念烟不由一笑,他倒想得周全。   这几日,徐夷则也曾送来换洗衣物,不过想到与他仅隔了薄薄一层楼板,又是陌生环境,冉念烟不敢换衣。今天这套衣饰显然是他特意挑选的,仅仅扫一眼就能看出衣料极其特别,是生丝织成的暗纹妆花纱,不仅沾不得泥污,连一点水渍也碰不得。   记得她曾有一件相似的衣裙,是为了游湖采莲专门命裁缝制成的,正借了连天荷叶的无穷碧色,可惜只穿了一次,因为在船上不慎沾了池水,裙摆上留下了去不掉的痕迹。   望着眼前的浅碧衫裙,她好像想起了一件事,上一世,她曾在漱玉池的田田荷叶之间,立在扁舟上,和年少的徐夷则说过一些早已记不清的话……   “你在想什么?”槅扇外传来徐夷则那熟悉的声音。   她侧头去看,只见他刀削斧凿般的侧影映在槅扇的碧纱上。   “滕王要见我,你就把我带出府来?不怕我半路逃脱?”她挑眉道,攥紧了手中的衫裙。   “你能跑去哪里?”他轻声道,“你父亲回来了,和约定的一样,安然无恙。”   与世隔绝的三日间,她还不知冉靖已经回京。   她骤然记起自己和滕王有过约定——滕王可保冉靖安然,而她也相应地欠滕王一个人情,眼下滕王出征在即,太子也中了周世济的番僧之毒,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冉念烟不再说话,徐夷则也背过身道:“你好好准备一下吧,宿昔不梳洗的样子叫我看见也就罢了,换做别人,难免多想。”   冉念烟无奈地摇摇头,见他真的离开了,才解衣沐浴,浸了花露的热水温暖宜人,她多日来一直紧绷着心弦,此时泡在水中只觉得浑身舒泰极了,静默间,前世那段记忆也越来越清晰。   她曾经并不厌恶徐夷则,反而有些钦慕他令突厥人丧胆的赫赫战功。   真正变为势如水火,还是在她入宫临朝、他在西北拥兵自重之后,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官贼不两立,可现在,她早已不是皇后,他也并非割据一方的权臣,恨又从何来?   擦拭湿润的长发,换好衣物,坐在镜前,无心施脂粉,只是简单挽了心髻,插上一支金簪,虽未熏香,襟袖见却已沾染了花露柔和的馨香。推门出去时,却见徐夷则依旧在房里,不过是坐在很远的门边,且是背对着槅扇。   “你……”她怔怔地道,脸上若有绯色,衬着衣裙和身后的碧纱槅扇,倒像是莹绿中仅有的一点嫣红,“你竟然没出去?”   徐夷则道:“我不想让别人发现咱们在这里,以免让父亲发现我带你出来过。”   冉念烟心说反正隔着槅扇,只是朦胧的影子,他也看不见什么。   她不是真正的小姑娘,虽然难免羞涩,却不至于纠结于此,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滕王的事,因而沉下声音,道:“何时带我去见殿下。”   徐夷则沉默半晌,道:“我不会带你去见滕王,方才提起他不过是让你安心随我出来。”   “你?”冉念烟愕然,却也明白了,“你是说过,你真正效忠的是三皇子齐王殿下,你故意带我出来,其实不是让我见滕王,而是为了阻止他见我?”   徐夷则不语,很显然,她言中了。   冉念烟坐在他对面的交椅上,嘲讽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徐夷则道:“你知道他见你为的是什么吗?”   冉念烟道:“我欠他一个人情,自然要报答,他说什么我都答应下来就是了。”话虽如此说,她却绝不是为了报恩不顾一切的人,不过是和滕王相互利用,再借此刺激徐夷则罢了。   徐夷则道:“他会让你把一种□□藏进嘉德郡主的箱箧,而那种□□正是他串通周太医,暗中掺进太子的汤药中的无解之毒——你也不陌生。”   冉念烟沉吟道:“你是说……血滴子?”   徐夷则苦笑道:“正是。”   怎会陌生?上一世她便魂断于此,可真正狠毒的并非□□,而是下毒人的心。   冉念烟道:“就算有人看出太子不是暴毙,而是中毒,视线也会转移到嘉德郡主身上,而不会怀疑远在西北的滕王?他真是万事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你其实是齐王的人。”   徐夷则道:“他就要启程了,咱们能挨得过这两日,便不用惧怕他卷土重来。”   冉念烟狐疑道:“你的意思是……他回不来了?”   徐夷则道:“如果顺利的话,应该是的,因为他更想不到,一向被他视为尊长的刘梦梁根本不值得他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已改   ☆、第一百零九章   九重宫阙虽是君临天下之地, 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锦绣地狱。   刘梦梁已回到宫外的私宅,立在书斋的长案前,几次搁笔, 终于弃卷而去,站在窗前远望, 所能望见的不过是四面墙垣,一丛矮树倚墙而生,一只雀鸟栖于枝上,略一振翅便杳无踪迹,只余树枝摇曳不已。   只要身在宫中, 无论爬上多高的位置,他都不能从旧日的耻辱中逃脱。   二十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他原本是京兆尹之子,少负才名, 只因父亲为裴卓上书辩解,制止灭门冤狱,竟惨遭连坐,他因年幼免于一死,却没入掖庭为奴, 活一日,便是经历一日的噩梦,这样的噩梦已困了他二十年。   诗书世家的公子一朝沦为刑余阉竖,在跌落的过程中, 他已看清了世间人的真面目。是非公理算什么?他的父亲半生克勤克俭,在皇帝眼中,亦不过是一个随时可以用来以儆效尤的待宰羔羊。   究其根本,是朝廷早已腐坏了,只容得下邀功媚主的庸臣,配不上他父亲那样的孤直。   更不配让他隐忍一生。   “大人。”门外传来夏师宜的声音,刘梦梁用指尖轻叩长案,示意他进来。   让夏师宜称他为大人不过是刘梦梁的自欺欺人,当年在城外双桥镇第一次遇见他,便觉得他明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明明惊惶,却又极其执拗。   “事情办好了。”夏师宜沉声道。   周世济已经被杀死,大醉之后死在自家水井里,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刘梦梁很满意地点点头,轻声道:“这是第几次为我办事了?”   夏师宜道:“记不得了。”   刘梦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杀的人太多,所以记不得了?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做过那么多恶事?”他见夏师宜肩头一震,便伸出左手按住他的右肩,力道不重,在夏师宜看来却有千钧。   “我从未美化过自己的意图,我就是要铲除异己,那些被你杀掉的人都不是无辜的,却也罪不至死,我大可安排别人去做,可偏偏指定你,为什么呢?因为等我手中掌握了足够的罪证,你便不敢背叛我,那么我也能把我真正的衣钵托付给你。”   夏师宜只是低头道:“不敢。”   刘梦梁道:“没关系,只要敢杀人就行了。接下来你要杀的也不是陌生人,是你以前的服侍的那位小姐的亲舅父——镇国公徐衡。”   夏师宜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刘梦梁。   刘梦梁料到他会惊讶,笑道:“怎么,很意外?我让你在徐家驻守,让你有机会接近旧日的主人,无非是希望你能取信于徐衡,让他知道你依然对那位小姐忠心耿耿,这样等你对他下手时,他才不会有所防备。”   “毕竟……”他打量着夏师宜,“能敌得过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只能培养出一个和他颇为熟稔的人,攻其不备才有胜算。”   夏师宜道:“可是此人不能杀!他正要随滕王北上抵抗突厥,此人若死,滕王殿下毫无带兵经验,绝对会被突厥人趁虚而入,到时不光储君之位难保,大梁百万百姓更要遭受无妄之灾!”   “那又怎样!”刘梦梁冷冷打断他的辩驳,“你只需完成我的命令,其余的不必多想。谁规定这天下只能是萧氏的?”   夏师宜道:“天下是天下,百姓是百姓,天下虽是无主的,人命却又有其主,不是儿戏!”   刘梦梁冷笑道:“徐衡不死,你就要死,或者……我想想,我手下还有很多身手不亚于你的死士,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他在用冉念烟做筹码。   夏师宜暗暗握紧双拳,僵硬地行礼,似做出极大的割舍,终于还是说道:“属下……遵命。”   ···   驿馆客舍内,冉念烟强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瞪视着对面的徐夷则。   “你是说,刘梦梁才是真正串通突厥的人?”   见徐夷则点头,她起身踱步,道:“这就说的通了……弹劾信成千上百,圣上本就不可能一一御览,怎么那么巧就看到了薛衍的那封?我就觉得是内臣中有人做手脚,既然司礼监秉笔刘梦梁串通突厥,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同党争取时间……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徐夷则道:“我上一世就知道了,他想刺杀朝中武臣,可惜派出的刺客被我父亲发觉,最后秘密处决了此人。”   冉念烟恍惚地道:“这是在我进宫前发生的?”   徐夷则道:“是的,看来如今他依旧想除掉我父亲,而且很容易得手。”   冉念烟道:“之前被舅父发觉了,如今为何就能成功?”   徐夷则道:“因为你调·教出的好仆人夏师宜在他手里,我父亲很信任此人的,对于信任的人,他从来不设防。”   冉念烟早就知道夏师宜在刘梦梁手下做事,绝不可能是干净的,却没想到会被反过来用作刺杀徐衡的工具。   冉念烟的脚步更快,“那你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又有何用?应该快去告知舅父,提防夏师宜。”   徐夷则道:“我告诉父亲,夏师宜必死无疑,你希望他死吗?”   冉念烟自然不希望夏师宜出事,道:“我本以为……你不在乎他的生死。”   徐夷则道:“只要他在乎你的生死,就有留下他的必要。我不可能无时无刻地保护你,总有疏忽的时候,有他这样的人在,我更安心些。”   冉念烟默然落座,道:“为什么我只能让你保护呢?”   徐夷则看向别处,“是啊,也许你不需要,这是你旳事,与我无关。但是我愿意,这是我自己的事。”   “好一个‘自己的事’。”冉念烟虽如此说,心中却升起异样的感觉,脸便有些发烫,急忙结束这个话题。   “接下来就看陈青的了。”徐夷则忽然没头没尾地抛出这样一句话。   “陈青?他是个靠不住的人,昨日依附宁远之,明日就能转投陆廷训,又在齐王和滕王间徘徊不定,幸而都陷得不深,不然还能不能有命在都很难说。”冉念烟并不欣赏此人,可对于徐柔则来说,陈青却是唯一真心待她的人。   ···   夏师宜回到北镇抚司,却听小番子来报,先前有人找过他,一打听,才知是内务府大臣陈恩之子,陈青。   “他找我做什么?”夏师宜一边把便服脱下,换上飞鱼服,一边道。   小番子道:“说是其父陈大人想调入部属,指望着走刘公公的门路,因此……”   余下的话不需说,夏师宜自然明白。陈青也算是半个故人,他在刘梦梁身边多年,别的没学会,万事留一线的道理还是懂的,潜移默化间已比从前更圆滑。   “他已走了吗?”   小番子道:“说了稍后再来,可我瞧过,派了人一直在街口守着呢。”   可话音才落,已听外面来人通报,陈青登门求见。   夏师宜垂下眼,小番子会意,请陈青入内,自己关门落锁后悄悄离开,从头到尾不听不看,走后更不会说半个字。   两人见过平辈礼,分宾主落座,陈青怀中抱着一只狭长的木匣,大概装着书画卷轴之类,很是显眼。   两人先寒暄一番,夏师宜还惦念着刺杀徐衡一事,有些心不在焉。陈青倒是舌灿莲花,虽是叙旧,却只字不提夏师宜曾经为奴的事,只说当日在镇国公府时,自己和冉念烟的交情如何亲厚,又提了些年节游宴的琐事,渐渐唤起夏师宜的旧情。   “是啊,那时陈公子常来镇国公府,我家小姐也很是年幼。”分明是小孩子,却不苟言笑。想到这里,夏师宜不由得笑笑,冷如冰霜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   陈青点头,顺势将木匣呈上。   “进门时便有献芹之意,只怕此物俗陋,不能入您的法眼,聊表寸心而已。”   夏师宜很熟练地收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副卷轴。他看也不看,笑道:“好意我心领了,自然会向刘公公转达。”   陈青又拱手道:“请展卷一观。”   夏师宜狐疑地展开卷轴,正是前朝范宽的山水图,是纵有千金在手、毕生寻求,也未必能遇见一幅的真迹,的确是大手笔,又不粗俗,陈家父子显然是揣摩过刘梦梁的心意。   卷轴展开过半,忽然有一张信笺从中飘落,落在夏师宜膝头。他随手捡起,见陈青意味深长地笑着,心说这是什么把戏。挑眉一看,信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西四驿馆,速来。”   虽无署名,可夏师宜第一眼就认出了写字人的笔迹。   “小姐?”他抬头道,“是她本人让你传信的?”   陈青道:“请大人速速前去吧,再迟些就赶不上滕王殿下出征的时机了。”      ☆、第一百一十章   夏师宜本就不愿刺杀徐衡, 他虽说不清为什么,但是心中自有尺度,仅为了刘梦梁的一己之私, 置大梁数万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值得吗?   如果真是小姐要见他, 也许是个合适的时机——他可以行刺,徐衡也可以防备,就算真死在徐衡手下,也算忠义两全,死得其所。   “你先行一步, 我还有些事情,稍后就去。”他对陈青道,实则是防止陈青监视自己的行踪。   陈青并没力劝,很爽快地告辞了,看着他离开时稍显拘谨的背影, 夏师宜第一次发觉权力的滋味原来也是不错的,可惜这权力本就是借来的,人们畏惧的从来不是他本身。   为了证实陈青的说辞,夏师宜先来到徐府,门房虽不敢阻拦, 神色却有些为难,夏师宜一进门,便见府内乱纷纷,许多丫鬟仆妇行色匆匆, 四处呼喊,喊的却是“表小姐”。   他拦住一个,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年纪大些的丫鬟识得他,道:“这不是原先夏奶娘家的吗?是姑奶奶寻不到表小姐,我们都像没头苍蝇似的帮着找呢。”   原来,徐问彤送走冉三爷,便来到嘉德郡主院内,想和女儿谈谈婚事,谁知嘉德郡主频频掩饰,她终于察觉内中古怪,前几日的疑惑一时涌上心头,宁可撕破脸面也要在院内仔细搜寻一遍,结果当然是扑了个空,只见到了柳家那位小姐。   “现在正在崇德院对质呢。”丫鬟对夏师宜道,“问她们究竟把小姐藏到哪里去了。”   夏师宜叹了口气,那晚他被刘公公传唤,之后一直忙于刺杀周世济的任务,今日才有空回来,指挥使果然食言了。   既然得知小姐不在徐府,那么陈青的话极可能是真的,他也没兴趣到荣寿堂去蹚浑水,便默默离去,朝约定的西四驿馆走去。   ···   夏师宜到时,陈青刚走。   陈青过来,一是知会徐夷则,事已办妥,二是为了抱怨一件事。   “听说徐丰则已经可以躺在床上活动双腿了。”他道。   徐夷则一边斟茶,一边道:“哦?那是好事啊,你不就是想让徐柔则的父母看到一丝希望,再以此要挟吗?提早恭喜你,快得逞了。”   陈青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别用‘得逞’两个字好吗?把我说的像个坏人,我起码真帮他治了病,菩萨尚有怒目之时,我岂能没有私心?只是没想到啊,那对夫妇真是把我贬到了尘土里,竟好像生来欠他们千八百万两纹银,帮到这个份上也讨不到一点谢意……不过也好,他们趾高气昂,我让慧明禅师停诊时也能少些愧疚。”   徐夷则斜眼看他,“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的?”   陈青纵然油滑善谑,也不是那种漫无目的自说自话的人。   陈青得意地道:“我要见见你那位表妹。”   徐夷则嗤笑一声,“你倒是直接了当。”   陈青指着槅扇道:“老实交代,你是把人捆起来了,还是直接打晕了?坐了这么久都没听见她出一点动静,太反常了,你可别告诉我她是心甘情愿同你出来的。”   话才出口,就听槅扇内传来女子的声音,立刻推翻了他的断言。   “我没被捆绑,也很清醒,你来之前我还是被胁迫的,现在——已经是自愿的了。”   陈青拍着手起身,又惊又奇地推开槅扇,却见一身碧色衣裙的少女端端正正坐在内室的湘妃竹榻上,清亮的双眼也正打量着他此时的神情。   “怎么,很惊讶?”冉念烟开口了,不仅没有羞怯,反而像是在嘲笑陈青脸上夸张的神情。   陈青也不掩饰,笑道:“当然惊讶了,你要比我想象中有趣得多,我还以为像你这种足不出户的深闺小姐,在家里装的沉稳矜持,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出来,至少也要哭一场,甚至闹着上吊自刎,难不成……”   冉念烟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左不过是揣测徐夷则和她已有私情。   可不知怎么,除了和徐夷则相处时常常感到无计可施,在别人面前,她总能很轻易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因而根本没理会陈青言下的促狭之意。   “你最好快点离开。”她道,“夏师宜快来了。”   从北镇抚司到镇国公府,再折返回西四,时间已差不多了。   陈青丝毫不觉难堪,还故意摸了摸鼻子,怪叫道:“啊呀,碰壁了?还好是美人冲我摆脸色,再难看也甘之如饴,夷则,你说是吗?你可是此中老手了。”   徐夷则不语,只是指指房门,示意他真的可以马上离开了。   陈青把每个人都奚落了一遍,在愉快中大摇大摆地离开,走出很远才想起方才有个面善之人同自己擦肩而过,回头一看,果然是一身便服的夏师宜挑帘走进了驿馆正门。   “时间刚刚好。”陈青狡黠一笑,“那位‘表妹’还真是了解他,他也真把那女人放在心上,这两个人……很有意思。”   ···   夏师宜推开门,见到的不是冉念烟,而是徐夷则。   “不觉得惊讶?”坐在内间的冉念烟道,半是玩笑,半是探究,她已经不确定夏师宜的城府究竟深到何等地步。   夏师宜并不看徐夷则一眼,就好像房间里根本没有这个多余的人存在。   “不惊讶,我早就知道您在他手上,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你们竟然相处的如此……融洽,”他道,“我原本是来救您的,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说出“不需要了”四个字时,夏师宜越发觉得空虚,她已不需要他了,那么他大可用自己的命换徐衡一命。   “无论您是怎么知道的,我都要强调一点,我从来不想伤害镇国公,看似一条人命,身上系的却是上万条无辜的性命,这种罪我担待不起。”   冉念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叹道:“你可以不去的。”   夏师宜道:“不去?刘公公不会放过我的,他想要的不过是训练出一具听话的行尸走肉,与其这样亦步亦趋地活着,我宁可一死。”   冉念烟道:“如果……刘梦梁死了呢?”   夏师宜的瞳孔陡然收缩,俄而释然笑道:“这是徐大公子的主意吧,刘公公一死,西北安全了,滕王殿下的储君之位也安全了,徐家得利最多。”他看向徐夷则,“说吧,你还知道什么?你和刘公公不一样,他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而你……呵,本就没什么根基,再不坦诚,我怎么敢替你买命?”   徐夷则侧身坐着,好像也没把夏师宜看在眼里。   冉念烟知道徐夷则还是让自己替他说话,只有她来说,夏师宜才听得进去,便让夏师宜坐在自己身侧。   夏师宜从善如流,与冉念烟并肩而坐,就像小时那样亲切。   “谁要你卖命?把自己的命留好便是,你只要和我一样,在这里潜藏几日,外面自然会放出镇国公遇刺的消息,至于怎么除掉刘梦梁,别忘了还有殷士茂的管家在,不必暗中行刺,还是等朝廷里三堂会审此人,对付刘、殷这种卖国求荣的贼子,就该秉公论罪、以□□度,不是所有事情都只能靠行刺来解决的。”   不知何时开始,夏师宜竟把行刺看做是正常的。看着冉念烟,明明咫尺之间,他竟觉得相隔天涯,到底是自己变了。   “能陪在小姐左右,略尽心力,我自然愿意,只是徐府那边已经人仰马翻了,夫人正揪住那位柳小姐盘问小姐的下落,徐大公子韬略过人,徐府那边又该怎么安顿?总不能外敌未清,先后院起火吧?”   徐夷则冷冷看着冉念烟身边的夏师宜,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只要你们的行踪不被发现,任凭外面风起云涌,都和你们无关,记住了吗?”   说完,极不耐烦地合门离去。   “他就这么走了?”夏师宜挑眉道。   冉念烟看着夏师宜,笑了,心说果然气走了他。这一招虽然不新鲜,却屡试不爽,徐夷则这种人,即便是吃醋了也不会承认,只会独自拂袖离开。当年他为何去西北?笼络徐衡的旧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是她在京城,他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了。   “是啊,走了。”她道,“但是咱们也逃不出去,这里一定布满了他的人。何况这里这么舒服,没必要出去亡命天涯,不如少操些心,等事情过去了咱们再坐享其成。”   夏师宜道:“都是朝廷里的明争暗斗,和小姐本无关系,都怪我连累了小姐。”他说着,忽然看到了冉念烟袖口边露出了一点红痕,咬牙道:“这是……他还是对您用强了?他竟然敢如此对待您!”   冉念烟脸一白,赶紧掩好衣袖,很郑重地看着夏师宜,道:“他为什么不能?我知道你很忠心,可是我不是万物的中心,别人没有理由事事迁就我,棋差一招就要受制于人,这是最自然、最公平的。而你……你要明白,我更不该是你的全部。”   这是她两世以来都想对他说的话,没想到竟在此时说了出来。   夏师宜愣住了,良久才点点头,眼光却看向别处,很明显是敷衍。   ☆、第一百一十一章   柳如侬自觉此生不曾有过“后悔”二字, 凡事成则成,不成则已,没什么可遗憾的。可事到如今, 也只能后悔那日一念之差走进了徐衡的院落,莫名其妙被掳走, 几番对质,发现她真的一无所知后方才应允放她离开。   也不怪徐衡一筹莫展,是柳如侬真的没听清什么,连徐衡都说,连往日抓到的突厥细作都不可能伪装得如此真实。   可令她最后悔的还不是这个, 而是明明可以装聋作哑地回柳府,却偏偏放心不下冉念烟,非要去嘉德郡主院里打听朋友的状况,恰巧被徐问彤抓了个正着。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人,发髻、衣裙都很齐整, 神情偏偏凄惶的如同庙里的无常鬼,一样在四处搜寻,就差一条勾魂夺魄的铁索,脸色与其说苍白,不如说像冷透的香灰, 触不到一点活人该有的温度。   好端端的人突然变成这样,柳如侬先吓呆了。徐问彤瞥见她,眼里忽然闪过一抹急切的光,扑过去攫住她的两肩。   “如侬!你快告诉姨姨, 我的盈盈去哪了?”   柳如侬被她抓得肩膀生疼,强忍着胆怯,连声道:“不知道,我也在寻她。”   徐问彤霎时瘫软下来,幸而被及时赶来的紫苏扶住,后面还跟着嘉德郡主房里的下人。其中一人趁乱把柳如侬提掇到一旁,低声嘱咐了几句,柳如侬频频点头。   徐问彤尚不至昏迷,只是没了力气,却听紫苏道:“真是的,昨日人还在,今日怎么就没了?”   一人拍了柳如侬一下,柳如侬如梦初醒,应声道:“是啊……今早还和盈盈在一处……现在就不见了。”这自然是那人教给她的说辞。   徐问彤本已颓然,一听这话,顿时被一股怒气支撑着站起,咬牙道:“冉家……一定是冉家的人弄鬼,才派人来过,盈盈就不见了,不是他们还能是谁!”   紫苏神色微变,肃声道:“是啊,一定是冉三爷带走了小姐!”   柳如侬明知和冉家无关,只是情势所逼不得不说谎,心里还是不愿骗人的,故而小声道:“可是……冉家想让盈盈回去,光明正大地派人来迎便是,何必躲躲藏藏的……”   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记眼刀飞了过来。   紫苏道:“光明正大地接回去,过些日子还要送回来,躲躲藏藏地抢回去,小姐便永远回不到夫人身边了。”   柳如侬还想说,冉家把人抢回去,为了不惹嫌疑再一声不响地藏起来,根本没意义嘛,却又被嘉德郡主的人瞪了一眼,只好及时住嘴。   经过之前的事,她再也不敢不计后果地为所欲为了。   ···   与此同时,嘉德郡主也是心似火煎,悔恨本就不该相信徐衡的鬼话,祸水东引,自己落得两面不讨好。   “依我说,骗下去吧。”一个嬷嬷道,“全盘推到冉家身上。”   嘉德郡主气得无可奈何,掷出手中折扇撒气,乌木扇骨应声而断,好好的山水扇面也撕成两截。   “还嫌不够乱?还要闹到冉家去?我把话撂在这儿,徐问彤但凡有些思量,都不会把事情宣扬出去。自家女儿丢了,还是什么光荣的事吗?冉家抵死一赖,外头的人不会说冉家撒谎,只会说是女孩子自己跑了出去,再往下可就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了。”   嬷嬷没了言语,所谓难听的话,无外乎苟合淫奔。   “算了。”嘉德郡主道,“还是告诉老太太吧,我也不操这份闲心了。只是徐衡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连自己的亲外甥女都要诓骗,害我一个还不够吗?”   ···   徐太夫人年事已高,今年春日风疾复发,比往年更甚,因此愈发不愿管事。   可事终究会主动找上人来,见嘉德郡主亲自前来,徐太夫人便知道出了大事,却万万没想到竟是一向最令她省心的冉念烟失踪了。   嘉德郡主把徐衡如何求她,又如何答应保证冉念烟d的周全,凡此种种事无巨细地说了,既不推诿半分责任,也不替徐衡做任何掩护。   本以为徐太夫人会派人把徐衡从军营追回,谁知她第一句话却是——   “既然和柳家小姐无关,先把人送回去吧。”   嘉德郡主默然,暗暗叹服老人家的沉着。既然事情千头万绪、无从下手,那就先把无关的剔除。柳如侬是个外人,留的越久,知道的越多,越是麻烦,还是及时止损为好。   “可万一柳小姐回去后,和人乱说……”她还不知徐衡拘禁二人的缘故,不敢做主。   徐太夫人道:“不会,衡儿既然有意放她离去,就证明她根本一无所知。顺便把问彤叫来,我有话嘱咐她,不可惊动旁人,尤其要回避二房的人。”   若叫徐德和曲氏只道,两人又该趁乱算计自己的蝇头小利。   嘉德郡主见她说的客气,便代为转达了,看到徐问彤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一阵心酸,却又怕被她揪住质问,只好先让人把柳如侬带去一旁,之后才抚着徐问彤的鬓发对她道:“好了,去见老太太吧,有她在就不会出错。”   把徐问彤送去荣寿堂,嘉德郡主回到崇德院亲自送别柳如侬,先仔细盘问她那天为何遇见徐衡。柳如侬照实说了,只说徐衡和徐夷则在房里议事,具体商议些什么,她也没听清。   嘉德郡主凤眼眯起,暗暗冷笑着,果然又和徐夷则有关。   来人传信,说马车已套好,可以起程了。   嘉德郡主最后耳提面命,让柳如侬回去以后三缄其口,尤其不许把冉念烟失踪一事对外透露。柳如侬虽然答应,心里却是不服气的,不明白冉念烟失踪了,这些人不急着寻找,反而先遮遮掩掩起来。   几个从柳家跟来的下人早已被嘉德郡主吓得唯唯诺诺,再三感谢前些日子郡主对自家小姐的照顾,全然没用他们几人出力,执意要磕头,却被不耐烦的嘉德郡主被速速打发走了。   ···   徐太夫人见女儿面色惨白,煞是心疼,却没心思安慰。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越是安慰她,她越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心里越气闷,不如先把那些情绪放在一边,尽力想想怎么解决。   “你觉得盈盈现在何处?”徐太夫人先让她自己说。   徐太夫人虽不知道徐衡撒下弥天大谎的原因,却知道他必然有说不出口的隐情,弄清轻重前,只能先帮他圆谎。   徐问彤哭道:“一定是被冉家抢走了!”   徐太夫人道:“那你又打算怎么办?”   徐问彤恨恨道:“自然是去冉家问个明白!”   徐太夫人道:“冉家否认,你该如何;承认,你又该如何?”   徐问彤收声了,她只是凭着怒意一鼓作气,还没有细致的计划,在徐太夫人接二连三的追问下,自然是再而衰、三而竭了。   “那还能怎么办?”无助之下,她恹恹地耍起了小孩子脾气,抱着徐太夫人的膝头,跪在地上大哭,本有许多话想说——   “我就这一个女儿,自从离开天杀的贼子冉靖,我就是为了这女儿而活,否则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可话到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出来倒像是在威胁母亲。她只能苦笑一声,暗叹,“罢了,盈盈若真有三长两短,我自然了无生趣,也随她去了便是,无复多言。”   徐太夫人怎能不了解自己的女儿,搂着她的肩头,叹道:“我去见见冉靖,若是盈盈真在冉家,他必然会知道的。我和他说清楚,我们不是不许盈盈回去奔丧,他们大可不必这样……”   徐问彤方才立下死志,也不再言语,只是轻轻点头。   ···   驿馆客舍内,夏师宜敲着早被封死的窗,冉念烟无声地坐在榻上,仿佛从未动过。   “他敢把咱们关在这里,就一定算好了咱们逃不出去。”   她话音未落,夏师宜回头道:“其实不必找什么破绽,这样的门窗,只需一掌便可击碎,连兵刃都不用,只是现在是白天,窗外就是人来人往的大街,我不敢动手而已。可是,您就没想过逃出去?”   冉念烟抱臂叹道:“想啊,可逃出屋子容易,逃出他的算计才是最难的。娘亲迟早会发现我不见了,到时又是一桩麻烦事……可我若回去了,舅父能放过我?谁又来稳住你?”   夏师宜无奈道:“您既然不让我伤害镇国公,我绝不会忤逆您的意思……难道您已经不信任我?”   冉念烟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多年来唯一可以过命的朋友。   她道:“我信你,可我不信任刘梦梁……我总觉得他知道更多秘密,所以舅父也只能听之任之。而刘梦梁当初选择你,可能就已想好了要在徐家布局。徐衡保守的秘密绝对是关键,可惜咱们并不知道。现在手中没有可以出其不意的优势,这就是最大的劣势了。”   夏师宜沉默了,心中却是天人交战。他从衣襟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递到冉念烟面前。   “这是我从周太医那里得到的,是解番毒的方法。”   冉念烟皱眉接过,纸上字迹潦草,多有删改,更像是随手写就的草稿。   “这种毒竟然有药可解?”她说着,不禁想起上一世冉念卿临死前把血滴子交给她时,再三嘱咐此毒无药可解,一旦施加,不得反悔,那时她已经神志不清,却再三重复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   夏师宜道:“没有人试过,也可能只是周太医的推测。”   冉念烟道:“我也不懂药理,可这都不要紧,只要是周太医留下的手迹,就足以用来威胁刘梦梁。毒杀太子殿下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是他最大的冒险,有了解药他就有可能功亏一篑,还有可能下狱身死。”   夏师宜道:“那我今夜就把信送去,和他说明我的立场。”   冉念烟笑了,似乎已然成竹在胸,“何必冒着危险直接面见刘梦梁呢?去城南找伊茨可敦!”      ☆、第一百一十二章   傍晚, 徐夷则回来了一次,见两人依旧在房内,便毫无提防地将房门打开, 告诉他们可自由在驿馆内活动,起居自然有人照料, 又督促众人好生监督,不许他们逃走,检查了各处,却唯独遗漏了房里的窗子。   冉念烟早和他商量过,引诱夏师宜破窗逃出本来就是徐夷则计划里的一部分。   夏师宜一旦离开, 便是海阔天空,倘若他回去见刘梦梁,徐夷则的人便可半路截杀他;若是他按照冉念烟的吩咐,向伊茨可敦传信,就足以证明他的忠诚。   午夜, 三更的更鼓传来,窗外月色朦胧,街上只有风吹落叶之声,静的令人心生惶惑。冉念烟目送夏师宜离开,一面数着更漏声, 一面暗自祈祷,祈祷夏师宜如约定的那样直接赶赴城南,不要突生异心。   她并不想让夏师宜不明不白地死,却也明白, 若将一个变节的留在身边,必定后患无穷,只有经历过考验才能真正地彼此信任。   夜深如海,压得人几欲窒息。灯盏中的火花跳跃了几回,她也无心去剪,灯火终于随着灯花掉落而熄灭了,幸而月色尚好,穿过漏窗,在窗前的长榻上投下一片澄澈的光影。   就在五更天色初明之前,房门开启,守在窗前的冉念烟蓦然回首,只见徐夷则孤身一人进门。   不是她期待的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怎么样,人去了哪里?”她幽幽问道。   晦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带鞓上镀银的带钩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光,像是森然的眼波。   “我真是不懂。”他开口,声音喑哑如夜鸮,“那个人为什么偏偏对你唯命是从——我本想杀了他。”   他想杀了夏师宜,可又颇有些物伤其类,无论前生还是今世。   冉念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长舒一口气,却谈不上放心——她从来都没怀疑过夏师宜的忠诚,想要考验他的从始至终都是徐夷则。   “他现在人在哪里?”她单刀直入,不许徐夷则闪烁其词。   徐夷则在她身边坐下来,自有一种夜风般的凉意萦绕在她身侧。这个人,连身上的气息都带着寒夜的凛然,她竟也不觉得压迫了,侧头看他重新点起灯,温暖的光挤满整间屋子,也冲淡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让他回到刘梦梁身边了,他值得信任,就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他道,“我也禀报了父亲,他决定将计就计,在抵达西北后诈死,且看京城的风云变动。”   冉念烟道:“那么……伊茨可敦那边又有什么安排?”   徐夷则道:“刘梦梁是突厥的走狗,自然交给她去处理……走吧。”   说完就已起身,两人本是靠近的,虽不曾触到对方一寸肌肤,可一个骤然起身,另一个突然没了依持,也险些倾倒。   冉念烟撑稳了,来不及坐好便忙道:“去哪里?”   徐夷则垂眼看她,眼中是说不出的疲惫,可纵然疲惫,也想让着片刻安闲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道:“回镇国公府。”   只消五个字,冉念烟就猜到了来龙去脉。夏师宜白天才说过,自己离开徐府的事已经暴露,今晚徐夷则就带她回去,莫不是母亲或是外祖母出了什么事?   街上马滑霜浓,只在很远处偶有人语,不知是从哪座院落里传来的。四下无人,她也不管抛头露面与否,索性坐在马鞍上,徐夷则执辔。夜风清凉,连马都困倦了,似在梦游中前行,只有他们二人是醒着的。   繁华喧闹的京城竟也有如此静美的样子,不需宣之于口,两人的心都是放松而惬意的。   她忽然问道:“徐夷则,之前你破城而入时,亲手毁了这样的安宁,是否内疚过?”   她说的自然是前生的事了,徐夷则笑了笑,只是道:“哪有什么安宁,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几家冻饿至极,夜阑之时才囫囵睡下,却不知明日是否能活着睁眼;有几家骨肉相失,子弟客死边塞,徒留孤寡老弱勉强维持家计。你看到的不过是河清海晏的幻影罢了,这世道,早已腐坏得超乎你的想象。”   走街串巷,均是不语,一任夜风吹彻,渐渐看远处有灯火明彻,冉念烟初时还不知是何处,走近了才发现是徐家。   未进门,先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马上跃下一个男子,双目赤红,一身干练青袍已被夙露沾湿,显然是在外奔波了一夜。   那正是刚从西北回京的冉靖,面上还是肃杀之气,却在望见女儿的同时冰消瓦解,径直走来,将女儿从马背上抱下,交给一个在门前挑灯、面目慈柔的老仆妇。   门前不是说话的地方,进门后,冉靖见女儿并不惊慌,才好生嘱咐那仆妇,直接把小姐带去荣寿堂见她的外祖母和母亲。见仆妇提灯走远了,微光阑珊处,女儿依然频频回首,他的心内便泛起说不出的酸楚。   这若许年间,他没有一日不后悔,同时误了三个人,曾和自己患难与共的薛氏和他坚贞不渝、生死相守的发妻自不必提,他最亏欠的当属自己的女儿,她托生在自己家中,最是无辜。从不能自立的婴孩长至娉婷少女,竟能处变不惊。   这全是拜他所赐啊,是他的优柔寡断让女儿过早地经历了家中变故,尝到了人情冷暖,知道就算是至亲亦是不可长久依靠的。她白白承受了他的业果,虽在咫尺之间,却不得不忍受骨肉分离的苦楚。   “她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转过头时,冉靖已面色如铁,质问着徐夷则。   他从来都知道徐夷则的身世,更佩服徐衡多年的隐忍,因而对这少年格外袒护垂怜,当徐衡提起婚事时,他也为了大局权且应下,可不代表任由此人胡作非为。   他的女儿,随随便便被他带走,又随随便便送回来,纵然没被城中百姓撞见,可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世人百般强调名节二字,闺中女子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贻人口实,可他向来不看重,他的女儿更不必为这二字所困。   可不看重,不代表能容忍外人伤害她,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追究到底。   徐夷则拱手,礼节周到,极磊落的样子。   “待晚辈到祖母面前一并说明吧。”   冉靖警觉地看着他,似乎在研究他是否有什么伎俩,却看不出什么破绽,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道:“不必,你只和我说吧,也不用去荣寿堂……”   ···   荣寿堂内,徐问彤在正堂里来回踱步。她也是一夜未睡,倦容加上紧张的神情,使她看起来像夜里的游魂一般可怜可怖。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谎!”她愤怒地道,口中所指自然是冉靖,“以为装作心急的样子,装出四下寻找的样子,我就能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了吗?”   徐太夫人知道冉念烟是被徐衡父子俩带走的,并不十分焦急,只是看着命运多舛的亲生女儿彻夜不寐,心疼之下也强撑着熬了一宿,周氏和听泉一直跟在身边捏按、奉茶,因而此时精神还算不错。   “别转来转去的,坐下和我好好说说话。”她对女儿道,“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就能把人找回来吗?”   徐问彤坐在母亲身边的杌子上,负气道:“娘!您怎么能这么说?盈盈也是您的外孙女,您若是连她都不顾了……那我更无立足之地了,还是趁早寻个道观出家为好!”   徐太夫人知道她是急得口不择言,便让听泉给她斟茶,先喝茶定定神,谁知听泉彻夜睁着眼,早已困极,端茶时手不稳,一下洒在徐问彤的衣袖上,烫的她猛然缩手,手背上果然被茶水溅起一片红印子。   她本就在一触即发的边缘,正要发作,却听嘉德郡主身边的嬷嬷走上堂来,跪地连声道喜,说是人找到了。   徐问彤也无暇去管手上的烫伤,出门去迎,就见女儿从门外走来,她先一把把人揽在怀里,确认是真的,不是梦境,才敢好好端详,却是完完好好一个玉雪无暇的女孩子,也不像痛哭过的样子。   见女儿一没受苦,二没受惊,更不见伤寒发热,徐问彤才松了口气,只是这身衣服看着眼生,不像是家中的,是谁叫她换的?可眼下却也顾不得了问这些了,免得惹女儿难堪,她先把冉念烟抱到徐太夫人面前,想给老太太报喜,自己却先哭了。   听泉为了将功补过,先递上帕子,又赶紧接过周氏找来的烫伤药油,帮她涂上,又用冰丝巾子包好。   徐太夫人道:“别哭了,人都回来了。”又道,“盈盈,回家了就好,都不怕了。”   冉念烟蜷在外祖母怀里,却连一点惊恐的样子都没有,徐太夫人暗叹,这孩子沉稳到这等地步,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问彤用帕子掩着嘴,倔强地道:“本不想哭的,都是听泉这个婢子弄伤了我的手。”   听泉赶紧点头哈腰地赔罪。   好在徐问彤不过是拿她当幌子,本也没想发落她,挥挥手叫她不必碍眼了。冉念烟从徐太夫人怀里探出头,连声问母亲伤的如何,要不要请周太医看看,徐问彤收回手不让女儿看,心说,这孩子还不知周世济在自家水井里暴毙的事,也罢,不要说了,免得吓到她。   她只是道:“盈盈,谁送你回来的?又是谁把你带走的?”   “是我。”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冉靖迈进房门,不早不晚。   方才在门前,灯光昏暗,冉念烟只是略扫了一眼,便知他的疲惫,眼下荣寿堂内灯火明亮,他脸上浮泛着的虚弱的青白也愈发明显。   风刀霜剑还是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不仅是今夜的奔波与担忧,更是长久以来身处悬崖之上的忧虑,莫须有的罪责早早磨去了他身上锐气,昔日驰骋沙场的武将卸下戎装、面对无常世事时,竟也只能显出无奈与低迷。   可他说出这番话时,依旧有着担当一切的气魄,“是我送盈盈回来的。”   徐问彤不去看他的脸,硬着心肠道:“呵,那又是谁把她带走的?还不是你?”   冉靖没说话,可看见她怀抱着女儿时,肩头依然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着,他就知道自己不宜久留。   徐太夫人知道冉靖是在帮徐衡平息事端,及时地站出来替他解围,“安绥先回去吧,不是说天明后还要三堂会审殷士茂家叛逃的管事吗?你也要去的吧。”   冉靖感激地道:“是的,多谢太夫人体谅。”   徐太夫人道:“看来陛下真的很重视此事,竟如此着急地召集三法司会审。你才刚回京,可曾有所准备?”   冉靖道:“太夫人有所不知,徐衡兄也要上堂呈词作证,可滕王的大军三日后就要开拔,军务为首,会审的事也只能紧迫些了。好在三法司那边早有准备,卷宗都已整理好,尚不算狼狈,而我之清白,天知地知,依陛下之圣裁明鉴,亦不必担忧。”   徐问彤见他们一言一语地聊了起来,十分惊愕,拉着女儿温暖的手,方知是自己双手冰凉。   她涩声道:“好好好,我要先带盈盈回去了。”说着,看向冉靖,“你也知道梨雪斋发生的事了吧,若念旧情、想去凭吊,就请自便吧!”   见她走了,冉靖才舒了口气,总算不用再当面欺骗她,却更觉愧疚。   徐太夫人也直言问道:“衡儿的事我都知道了,今夜营中有军务,他脱不开身,却已派人传回手书,把盈盈带走并不是他的命令,想必是夷则那孩子自作主张。他现在何处?”   冉靖一愣,可想到徐太夫人向来精明,善于在不经意处留心,便也不觉得惊讶了,坦言道:“夷则已回崇明楼了,他虽有自己的考量,对徐衡兄却绝无二心,万望太夫人不要责怪他。”   徐太夫人挥手止住他的话,“放心,我和郡主不一样,他到底是我的亲孙儿,又是衡儿唯一的血脉,我不会拿他怎样。”   这回冉靖彻底愣住了。   怎么回事?徐太夫人不是知道徐衡保守的秘密了吗,怎么还说徐夷则是他唯一的血脉?   徐太夫人眼睛虽有些昏花,却还不至于察觉不出旁人的异样,见冉靖没有马上答复,便觉有蹊跷。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冉靖急忙一迭声地道:“我只是……担心您碍着郡主的颜面,如今得了您这番话,也算放心了。”   徐太夫人不语,也许冉靖还没发觉自己言语间的不妥之处,徐太夫人却已发觉了。作为世交长辈,冉靖对徐夷则的关心实在有些过分,他一个外人,有什么权利不信任她?   疑惑虽只是一闪之念,却深种进徐太夫人的心底,只待天时地利,便可生出盘根错节的枝蔓,结出耐人寻味的结果。 作者有话要说:  错字改完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站在梨雪斋门首时, 冉靖才恍惚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地方。   本是要去崇明楼寻徐夷则的,既然经过这里,难免停驻片刻。徐家的一草一木他都极为熟悉, 这里也曾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记得小时候,他时常盼着到徐家作客, 见徐衡倒是其次,反正天天都要见,真正令他欣喜的是住在梨雪斋里的那个女孩子,只消在门前一过,她必然早早候在窗前偷偷张望, 两下对视,赧然一笑,便足以令他悸动几日。   可这样的地方,偏偏缠绕着薛自芳的幽魂,仿佛仅存的记忆也染上令他自责的阴翳……   他的脊背忽然抽痛, 是旧伤犯了,最近旧伤时常发作,令人烦恼不已。   有人扶住了他,他一抬头,竟是个小厮模样的人, 那小厮道:“侯爷,您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吗?”   那小厮正是笔架,冉靖不识得他,一回首, 却见徐夷则就在不远处。他的面目与他父亲差别甚大,可远远看着,轮廓竟有七八分神似,想起裴卓,那些责备的话早已悉数散尽了。   两人来到崇明楼中坐定,笔架依旧回院子里打盹。冉靖看着陈旧的楼阁,叹道:“这里就是老镇国公自缢的地方吧,保存的真好,还和当年一样,看来真的被忘记了。”   徐夷则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他没有吊古怀今的心情。   “叔父……”他用了一个既不疏远也不过分亲近的称呼,“对于婚事,你还有什么想法?”   应该是询问,冉靖却觉得他是理所应当,征求意见不过是客气的过场。   冉靖道:“那天的事不怪盈盈,你们说话,应当考虑到随时可能有人闯进来。再说,盈盈的事我都没权力插手,你找错人了。”   徐夷则道:“只要您不反对就好。快天亮了,我送您离开吧,今日还有很多事需要花心思。”   的确,单论三堂会审一事,便足以耗尽一个人的心血。   冉靖默认了他的提议,临走前却悄声道:“你求娶盈盈,只是为了保守那个秘密?”   徐夷则笑了,像是料到冉靖会这么问,“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倒是有更多更省力的办法,何必费尽周折求娶令爱?何况令爱并不属意于我,若不是情势所逼,为了不伤害她必须折中,我宁可一生都不再打扰她。”   这番话已经算含蓄,冉靖听了却依然觉得刺耳且露骨,却也明白了徐夷则的心意,叹道:“你好自为之吧……我没有教训你,也是看在盈盈的面子上,方才你送她回来时,倘若她有一丝不悦或抗拒,我都不可能饶过你。”   徐夷则面上不显,心下却笑叹,她不过是习惯了,身体习惯了,心却还是她自己的,与他无关。   可很多事情恰恰是习惯成自然的,憎恨是这样,喜欢更是如此,往往到了最后,已经记不清初衷,唯独忘不了的便是执着本身罢了。   回到徐府,天色已大亮,虽一夜未睡,徐夷则也并不显得疲惫不堪。他已习惯于在战场上枕戈待旦。   他先去了荣寿堂请安,徐太夫人歇下了,却未睡实,想必也在等候三堂会审的消息。   禀报了已经送走冉靖,徐太夫人留徐夷则在房里用了早点,老年人吃得清淡,不过是两样粥水配着四五样小菜,徐衡道:“姑母和表妹也不曾休息,祖母的斋菜清淡适口,不如也送两份到她们那边。”   徐太夫人答应了,趁机屏退了侍奉的人,单独对他道:“你究竟带你表妹去了哪里?”   徐衡道:“是要试探一个人,非要表妹到场不可。更要躲避一个人,正好冉家居丧,让表妹回冉家小住,那人就该知难而退了。”   他的话如云山雾罩,徐太夫人知道,他是故意说的似是而非,隐去重要的部分,便也不追问。   “我只问你——”她开口道,这是她唯一要紧的问题,“盈盈和柳家小姐究竟听到了什么?”   徐夷则道:“她们听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听到了,而这件事危险到什么程度?一旦在不合适的场合暴露,就会让徐家三代功德毁于一旦,祖母想必不愿让这样的事发生。”   徐太夫人不语,这正是她的要害。   “那要怎么办,我只有这一个外孙女。”她道。   徐夷则道:“让盈盈留在我身边吧,我会照顾好她,自然不会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她。”   他又在徐太夫人面前说了如出一辙的话,却是字字真心,而非单调空洞的重复。徐太夫人思虑过后,也只能叹道:“她若愿意,我便不再管了,只是嘉德郡主那边……不知是喜是忧……算了,你去吧。”   正说着,周氏准备好两份额外的粥食,正要送去徐问彤暂住的跨院,徐夷则叫住了她。   “周妈妈,我去吧。”他道,很自然地接过锡托盘。   周氏吓了一跳,忙道:“不行不行,您是少爷,怎么能做这种事?”说着就要抢。   就算在私底下如何不规矩,如何轻慢他,到了老太太眼前,还是要给他留足够的面子。   徐夷则道:“自然可以做,是哪边的跨院?”他还不甚清楚徐问彤住在何处。   周氏看徐太夫人脸色,没有不悦,便顺着他的意,指点了方向,见他走远了方才附在徐太夫人耳边道:“老太太,我瞧大少爷说的不错。”   她进来时,徐太夫人正说到婚事上,被她听了去。   周氏又道:“若有表小姐在中间斡旋,也许真能改善郡主和大少爷的关系,家和万事兴,把这层隔阂去了,灭了内乱的根本,徐家焉有不更上一层楼的道理?”   徐太夫人呵斥道:“住嘴,什么叫更上一层楼?”   国公已是勋位之极,再往上便是郡王、亲王,大梁还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徐家自然也不敢为天下先。只是她哪知道,方才离开的徐夷则不仅有封王的本事,更是步步为营,做了代天子为政的摄政王。   ···   徐夷则到了跨院内,院子极小,只有一株半卷的芭蕉在烈日下既懒且倦,令人颇为思念当初梨雪斋大梨树下的浓阴。   流苏在门口,见是徐夷则来了,很是慌乱。她可是和这位少爷面对面扯了许多谎话的,还以为是来找自己秋后算账,结果一问之下,竟是为夫人和小姐送朝食的。   “大少爷怎么知道夫人和小姐没睡下的?”流苏好奇地道。   徐夷则道:“心里烦乱的人怎么可能睡得着?”   流苏点头道:“也有理,只是泰则少爷和安则少爷也在呢。”   徐夷则微微顿了顿,点点头,进了门,果见泰则、安则二人在明间同徐问彤说话,人倒齐全了,唯独不见冉念烟。   两兄弟向徐夷则问过好,徐夷则也一一拱手,才在徐问彤的授意下落座。   徐问彤指着被放在说上的锡托盘上,问他:“你端来的是什么?”   徐夷则如实说了,惹得徐泰则一阵窃笑,说他何时心思细密起来。   也不怪徐夷则,他们二人是无事登门问寒暄,自然不需什么理由借口,可徐夷则是有求而来,若无好借口做引子,一开口对方必然觉得唐突,对话也无从进行下去。   徐问彤看着自己的长侄,心说他这是有话要说,便把徐泰则、徐安则都打发回去念书,留下徐夷则,问他是否有事。   徐夷则道:“表妹要回冉家奔丧,请姑母准许我来护送。”   徐问彤不悦地道:“刚出虎口,又要巴巴地回去吗?你这话好没道理。”   徐夷则道:“所以我侄儿提议,由自己亲护表妹归去,一是全孝道,二是避锋芒。”   徐问彤觉得奇怪,“避锋芒?避谁的锋芒?”   徐夷则便将冉念烟和滕王的约定简要说了,删去枝蔓,只说冉念烟是为了救父才出此下策,与滕王谈交换。   徐问彤更惊讶了,她知道女儿早慧,却万万想不到竟到了在王爷面前游刃有余的地步,倒比自己强上百倍。   “这些事她都和你说了?”只和徐夷则说,却不和至亲生母透露半分,徐问彤心中颇为失落。   徐夷则没承认也没否认,道:“去了冉家,居丧期间,滕王不会前来打扰,过三日他带大军去了西北,您和表妹更是高枕无忧。”   徐问彤似乎有所动容,追问他能否保护冉念烟周全,徐夷则坦诚地道:“只要表妹不抵触我,允许我好生照看,便绝不会出事。”   徐问彤道:“其实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是怕冉家情形复杂,三兄弟里除了冉靖那个耿直的傻子一心一意顾念手足情,另外两个早就各自为政多时了。说冉靖会伤害盈盈,料他也不忍心,只是怕冉家大爷和三爷起了什么歪念头,你可要仔细提防那二人。”   徐夷则道:“这些都留着稍后向姑母请教,我想先去问问表妹的意思,若她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滕王的人也未必会来找麻烦。”   与此同时,槅扇内的暗间,冉念烟早已贴着门板将两人的对话悉数记在脑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徐夷则话虽迂回, 却是指点勾画,譬如欲引川流,先松动冲要处, 余下的自然水到渠成。   徐问彤也知此话有理,当即命流苏安排, 明日便动身前去,过了出殡那日便可回来。时间紧迫,好在搬出了梨雪斋,房子不宽敞,即刻打点也来得及。   那厢束装, 这厢着令小厮留意外院几位老爷的动向,倘若会审的消息传来,必定是他们最先知道。   一日下来,生麻布裁成的丧服已制好。未嫁女为祖母戴孝,当穿五服中最重的一等, 名曰斩衰,服制最粗糙简陋,不加修饰,裁剪处不用缉边,倒省了丫鬟们的力气。   溶月缝好最后一针, 拿到冉念烟面前让她试穿,徐问彤在隔壁间听见了,皱眉道:“哪有试这东西的!你们用心做,到时自然合身。”   溶月急忙收回手, 也不管徐问彤看得见看不见,连连福身,却见油灯前写字的小姐冲自己耸耸肩,又朝春碧挥挥手。小姐从不和她们玩笑,溶月料想是有事吩咐,眼睁睁看着春碧过去。   只见冉念烟把用过的纸叠好了放在一旁,又展开一张新纸,在纸上写写画画,春碧看后点点头,端着茶壶出去了。   溶月不识字,借口收拾废纸偷瞥了一眼,全然不认得,却知道必定不是□□碧添茶。若是添茶,直说便是,想必也是惹夫人着恼的话,倒是自己好死不死提什么试孝服,做了个前车之鉴。   过了一会儿,春碧回来了,放下茶壶,执笔在纸上写下歪歪扭扭、不甚齐整的字,说的是三法司会审的事,那小厮仗着夫人有命,说是不许和小姐说,最后得了三钱银子才肯开口,原来今日无果,明日还要再审,冉靖徐衡等人都滞留在都察院。   怪不得母亲这么焦躁,明日回冉家已成定局,奔丧这种事,断没有再三延期的理由。   而冉念烟虽不知徐夷则又有什么打算,却也打算顺其自然,毕竟是侯府的老太太殁了,她横竖要回去,躲不过这一遭的。   第二日一早,冉家已派了四个轿夫,抬着缀白绸的青布轿子来接人。冉念烟起得早,洗漱完毕,梳好孝髻、换好孝服时还不到卯正,听说那伙人已在二门外恭候了。   母亲说的不错,但凡用心所制,没有不合身的。   可徐问彤看见女儿年纪轻轻一身素白,总觉得有些突兀碍眼,再三嘱咐到了冉家不许乱吃东西,又叮咛流苏不要遗漏,只去五日,不能再长,饮食必须由她们三个大丫鬟亲自料理,连随行的小丫鬟都不许插手。   流苏连连答应,前面又来催促,说是夷则少爷也到了,可以起程了。   徐问彤想了想,道:“也罢,他素来稳重,有他在我还算放心。”一边说,一边打量女儿的神色。   临走前正遇上徐柔则,她是特地赶来送行的,也是一身素衣,面色却比数日前和缓许多,问她缘故,原来徐丰则已经能活动了。   冉念烟说这是好事,要好好将养,来年依旧能入仕。徐柔则却又犯愁了,说还不知如何感谢陈青呢。两人小叙几句便分手了。   有徐夷则扈从,自然一路无话。   到了冉家,入目的是一派萧索,虽有不少来奔丧的亲眷故旧,却不如预计中的多,看来冉靖受审一事的确令许多人望而却步。不过这些人大抵都是虚情假意之徒,借此看清其面目,以后也可少些来往。   轿子直接抬进了二房的院落,多年不见,陈设一如往昔,就是院中的海棠树又粗了一围,当真是树犹如此。   徐夷则一路都没说话,此时知道冉念烟要下轿,便若无其事地远远回避。冉念烟进了房门,隐约听见两个老嬷嬷夸镇国公府的大少爷有礼,她留心看了一眼,都是生面孔了。   “二位嬷嬷是府里老人儿了?”她问道。   那两人止住交头接耳,对这位十分陌生的三小姐道:“我们是三小姐走后才从田庄里调来的,在二少爷房里打杂,临时调拨出来料理杂事。”   正说着,就见冉珩进门,也不知敲门,想来是疏懒惯了,毫无礼数可言,小时还有人包庇,长大后依旧轻佻,令人生厌。   他作了一揖,随即坐在冉念烟身边,寒暄一番,忽而道:“那个名叫紫苏的丫头没来吗?”   冉念烟斜倚着炕桌坐着,心说果然是为了这个,敷衍道:“她是我娘的婢女,我都管不着她的去向,堂兄更不该越俎代庖。”   冉珩有些无趣,转了一圈,敲着头道:“啊,险些忘了,我是来请你去灵堂的。”   这也能忘?冉念烟看他全然无所谓的模样,心说崔氏和他虽无血缘,却也有嫡祖母的名分,冉家出了这样的子孙当真是“造化”。   到了灵堂,虽还未到头七出殡之日,堂上也不能少了守灵的孝子贤媳。今日正是大房轮值,却只有大伯母在,据说大伯父病倒了,在三老爷的默许下,府里下人早把闲话传开,说大老爷贪了侯爷的产业,今见侯爷回来,吓得魂不附体,装病一场以求蒙混过关。   甚至见冉念烟回来,都有人小声议论,这是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二夫人”使性子,先让女儿回来“立威”呢。   冉念烟先在牌位前行了叩拜大礼,还未来得及好好追念先人,便被哭哭啼啼的大伯母揽在怀里,拉扯着跪在一旁,说了好多她都记不得的旧事,大抵是崔氏待她如何亲厚,其间还夹杂了大伯母对二房的好处。   冉念烟心里只有无奈,大伯母或许不是歹毒之人,可勾结薛家一事无论如何都洗不清,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在她这个说不上话的小孩儿身上费力气。   徐夷则是代父吊丧,也行了礼,有执事请他到外院和亲友们一处相会,说是陆首辅之子陆廷训也在,徐夷则却拒绝了。   “姑母既将表妹托付与我,我须得寸步不离,不然于心有愧。”   如此,那执事也不好再勉强。   流苏心里恨透了这位阳奉阴违的冉家大夫人,借口自家小姐忧思过甚,身子虚浮,不宜人前久跪,怕牵动哀思,只要不争这份虚名,在房中诵经祈祷也是一样的。   ···   冉念烟回到空寂的院落,徐夷则果真是寸步不离,忽而道:“走吧,去见见陆廷训。”   冉念烟道:“我也有此意,陆家和冉家近年来交情一般,出殡时来吊唁是人之常情,可这么早来未免有些古怪。”   徐夷则看了看远处,那是都察院的方向。   “恐怕陆首辅也被卷进去了。”   见到陆廷训时,他并未对冉念烟的出现感到疑惑或不适,而是如同遇上雪中送炭的人,也不管男女大防,速速屏退侍从,请兄妹二人落座,颇为惊惶地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家父今早便被传唤了,昨日三法司会审,本来一切安好,殷士茂的管事也招认了通敌的罪行,偏杀出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督,诬陷家父是殷贼的上峰!无稽之谈!家父何等的为人?入阁九年,从没用私权提拔过一个亲信……”   原来,这锦衣卫都督正是之前刘梦梁委托夏师宜买通的人,称不上亲信,至多算是敌人的敌人。   冉念烟见他滔滔不绝地自证,心说你和我们说的天花乱坠有何用?看你这么紧张,想必皇帝还是听信了那位都督大人的话,侦缉刺探朝中大臣本就是锦衣卫的分内事,这番话在皇帝面前的分量不言而喻。   她打趣道:“这个我能作证,令尊入阁九年,家父可没受过这位旧交的半点提携。”   陆廷训有些脸红,道:“这……也是家父泥古不化之处,冉小姐见谅。”   徐夷则直言道:“令尊暂时不会有事,陛下也不想让此事的影响蔓延开来,现在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贻误滕王开拔的时机,家父后日必须回营。”   只有徐衡前往西北,对夏师宜的部署才能奏效。   陆廷训愣了一下,道:“对,眼下还是外患更重要,徐兄放心,线人一起带回的消息,三法司那边已经确认镇国公和寿宁侯的清白了,不日便能回府,就是家父……唉!”   冉念烟微笑,略一点拨:“陆公子,令尊失势,谁得利最多?”   陆廷训道:“那个见鬼的都督本就和家父有过节,早年间他要追封三代诰命,家父发现他家本是匠户,上疏驳回了他的请求,他便怀恨在心……可陆家垮了,对他并无什么实质好处……只有一个人,程敏贞!”   陆廷训拍桌大叫:“多年来是家父看不惯他的儒素气,装什么清流,不过是不知变通,压着他不许入阁,家父倒了,最庆幸的自然是他,入阁也指日可待!”   冉念烟但笑不语,陆廷训连连作揖,称她为恩人。余下的事不需她操心,陆家自有对策。   ···   夜里用过晚饭,满桌素斋都是流苏等人安排的,不假外人之手。徐夷则不便留宿,正逢冉珩提议到园中小轩夜谈,解了冉念烟的燃眉之急。   今日重回故园,却早已没什么熟悉感,也许上一世她就已经把徐府当做自己的家了吧。   一天下来颇有些疲倦,昏昏睡去之时,还不知镇国公府内,母亲和外祖母正在议论她的终身。   徐问彤坐在徐太夫人身边,轻声道:“母亲曾拿‘女大不中留’打趣我,我现在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徐太夫人眼珠微动,道:“怎么?”却已猜到和冉念烟有关。   徐问彤便将前因后果说了,又抱怨,“这孩子有话都不和我这个为娘的讲,专和夷则说,可怎么办才好?”   徐太夫人先得了徐夷则未雨绸缪的恳求,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笑道:“看样子,你心里已经松动了?”   徐问彤在母亲面前言无不尽,便道:“盈盈能一直留在徐家、留在我身边,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今日也是徐安则之父徐径的忌日,徐太夫人怜惜他幼年丧父,祭过宗祠后便留他在荣寿堂用膳,他今日痛哭过,倦极而眠,此刻在隔间悠悠醒来,正听见祖母和姑母的议论,一阵偷笑。   第二日,徐安则便将消息说与三堂兄,却不敢和严肃的二堂兄说。徐泰则本为了徐衡滞留都察院忧心忡忡,听了这消息,大笑道:“当真?这可好极了,大堂兄未来有望,伯母总不至于欺负表妹吧。”   徐安则道:“原来你想的是这个,我想的是表妹不必远嫁了。听说苏五公子的外公前日也殁了……”   徐泰则心思再粗,也知道堂弟又想起昨日是他父亲的忌日,拍了拍他的肩头,开解道:“这叫‘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说不定又有什么好事快发生了。”   正说着,就听见一阵急如骤雨的脚步声,是笔架绊在门槛上,一骨碌滚了进来,犹在大叫:“出来了!出来了!国公爷出来了!”   兄弟二人大喜,徐泰则一把把笔架揪起来,连声问:“没事了?谁告诉你的?大伯父人在哪?”   笔架双手全是土,也无暇管,道:“没事了!明日就出征西北,叫崇德院的人打点行装呢!国公爷已经去冉家吊丧了!”   兄弟俩互看一眼,徐安则道:“咱们也动身吧,不然还不知有没有时间和大伯父见面。”   徐泰则正有此意,把笔架撂在一边,听他跳着脚道:“两位少爷也带小的去吧,小的要去冉家见老爷少爷!”   徐安则道:“你?你家少爷都不肯带你,我们怎么好擅自做主?”   笔架道:“想必是少爷想见冉家大小姐,所以不愿带上小的,可我怎么能就此偷懒,还要见见国公爷呢!”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心说不是冉念烟吗?怎么又成了大小姐?当下命人收拾起来,换了素服,连马鞍都换成白布蒙的,带着笔架往寿宁侯府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徐泰则兄弟二人来到冉家时, 听说徐衡早已到了。二人也不急着拜见伯父,而是先到灵堂吊唁后才询问大伯父的去向,听说他正在二房院落里。   二人即刻过去, 心说正好见见表妹,却见大伯父从院门出来, 和一身孝服的冉靖立在门口讲话。冉靖频频拍着徐夷则的肩头,似在嘱咐什么,徐夷则只是点头,那副神情算不上欣喜,却又不同于往日的冷若冰霜。   他们上前见礼, 冉靖有些意外,嘱咐冉家下人好生招待,便向徐衡拱手告辞。   先不管徐夷则和传言中的“丈人”说了什么,徐泰则连连追问三堂会审的详细经过,徐衡只说徐家和冉家都没事了, 被拖下水的反而是一向和此事毫无瓜葛的陆明。   “这也是刘梦梁的手段。”徐衡道,“看来他是提早设了埋伏,以防不得不破釜沉舟的一天。眼下情势不好,锦衣卫和首辅针锋相对,无论结果为何, 必有一方失去陛下的信任。若是陆明败了,满朝文官亦无立足之地,若是锦衣卫败了,远在突厥潜伏多年的我朝细作必将成为无根浮萍, 实在是削减我大梁国力的阴毒之计。”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听了徐衡的简述,徐安则喟叹道,“从前在《孟子》里看见这段话,便觉得义理精微,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   徐衡让他二人不要久留,更不能再悠游自在下去,徐泰则即刻回军营筹备明日出征事宜,徐安则回家协理庶务,务必不能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内,让徐家先起变故。   徐安则心思极敏感,眼神一转,道:“那大堂兄呢?大堂兄也回军营吗?”   徐衡看了侄子一眼,道:“不,夷则留在京城,自有他的道理。”   徐泰则冒冒失失,正待追问,被徐安则偷偷抓了一把衣袖,才改口道:“我们是来看望表妹的,劝她不要过于伤心。”   徐衡想了想,道:“也好,你们去吧。”   ···   兄弟二人都明白,冉念烟自小在徐家长大,没怎么听她提起祖母崔氏,想必祖孙之间算不上不太亲厚。人就是这样,冷眼相对的血亲反不如倾盖如故的知己,何况多年不见,伤心是难免的,却谈不上伤心欲绝。   至于崔氏,他二人作为姻亲家的晚辈,逢年过节也曾来拜见,印象中是个面相刻薄的老人,看人的眼神总带三分挑剔,小孩子见了多半要心生畏惧。   冉念烟坐在窗下,一身粗陋的斩衰丧服更显出她的清丽,肤光似雪,樱唇如血,可在兄弟二人眼中,妹妹就是妹妹,早看不见皮相,首先注意到她独自一人盯着窗外绿叶成荫的海棠花树发呆,眼神空洞。   方才路过院子时,徐安则目光扫过,树上已结满累累果实,一个个只有指尖大小,还很青涩。   徐安则坐在靠墙的交椅上,让流苏去泡茶,如此一来房里只剩兄妹三人。   徐泰则见表妹转头看向自己,目光灼灼,先前预备好的寒暄说辞忽然没了效用,一个字也想不起,索性直接问起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表妹,听说大伯父为了堂兄向姑姑议亲……”   “嗯。”冉念烟应了一声,打断他的话。   徐安则满脸羞惭,责备地看着徐泰则,怪他太鲁莽,哪有直接向女孩子问起婚事的。   谁知冉念烟道:“谁告诉你们的?”   徐泰则看向身边的堂弟,这下徐安则更头痛了,陪笑道:“原是姑姑和祖母叙话,我无意间听了几句,也许是听错了……”   冉念烟摇头道:“没有,你没听错。”   徐安则瞠目,尴尬地道:“啊……这是真的,那……那表妹……恭喜?”他有些不确定冉念烟此时的情绪。   冉念烟道:“我父亲已经答应了,我又能说什么?答应了。”   徐泰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直闷在一边安静如老僧入定,听了这话如蒙大赦,站起来喜道:“真的?太好了,你可比那个唯唯诺诺的冉大小姐好太多了!”   徐安则赶紧把他拉住,含糊几句匆忙离开。出了门,徐安则才皱眉道:“三哥,你手舞足蹈的像什么样子。”   徐泰则不悦道:“你装什么老成?方才说想让表妹留在徐家的人是谁,是不是你!”   徐安则道:“是我,当然是我!可是……你没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吗?表妹并不十分情愿。”   徐泰则寻思道:“兴许是害羞吧……依她的性子,她自己不愿意的事,别人休想强加于她,小事尚可委屈一时,可这是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她若不情愿,还能逆来顺受不成?寿宁侯又那么宠她,这种事怎么可能违逆她的心意?”   徐安则袖手琢磨着,“那就怪了……算了,这事咱们操心也没用,分头散了吧,你去军营,我回家去,祖母知道大伯父回来了一定十分高兴。”   ···   是夜,流苏吹灭了最后一盏油灯,从小姐的房中走出。   往日都是由她坐更的,绝不会留小姐一人过夜,可今日冉念烟下了命令,她也不好回绝。   总觉得回到冉家后许多事都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比如小姐的婚事——白日里镇国公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小姐虽未明说,却没拒绝,算是在侯爷面前默认了。流苏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仓促,但是听国公爷说,夫人也有心促成这桩婚事……   无论如何,不用去金陵或是其他什么地方,总归是好事吧。流苏是南省人,可早已习惯了京城的生活,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姐恐怕更觉得故土难离。   朔月之夜,天地笼罩在凄迷的黑暗中,只有远处灵堂透出的惨白微光。   晦暗的光线下,不知何时已有一道人影在屋顶上寂然独坐,一手托腮,看着天外几颗零落的星子,黑色罩袍下透出飞鱼服上繁复靡丽的纹样,别有一种寂寞的诡丽。   翠瓦之下,独寝的冉念烟也没有睡,她睁着眼等待着。   她知道今夜夏师宜一定会来,明日他就将以刺客的身份孤身前往西北,生死未卜,他会来向她辞行的。   然而他踌躇了很久,才在她的窗前小立片刻,不敢打搅她的清梦,直到在狼狈中仓促转身离开时,忽听到木窗开启的吱呀声,他才压抑着满心希冀回过头去。   原来她一直在等自己。   她没说话,转身拉开纱灯上的布罩,一室光明叫他无处遁形,索性进来小坐。   他不敢进来是因为有些话想问,却又不该问。   既然被发现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说反而愈发显出自己的懦弱。   “听说……”他用了最俗气的开头,“夫人答应了你的婚事……和大少爷的……”   他有些语无伦次。   冉念烟原本微微翘起下巴略微点了点,依旧没什么表情,好像事不关己。   “恭喜小姐。”夏师宜说出这四个字,心却是麻木且茫然的。他应该高兴,却分明言不由衷。应该难过、失落?然而他本来也不敢抱着幻想,又何必有什么感觉呢?   既然她没反对,想必是同意的吧。   “这是我目前最好的归宿。”她幽幽开口,面孔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下有如温润的白玉,“这种事,都一样的。”   总比上一世要好——她自嘲一笑,徐夷则起码是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定熙帝那样一具行尸走肉。而且徐夷则付出的远比她要多,她有时也在想,都说前尘如烟,若能忘怀上一世的种种不和,徐夷则倒真是个可靠又可爱的人。   可若没有前世的羁绊残存,她又凭什么笃定他会再三迁就她?   很多时候,她不过是在利用他的感情罢了,做出这样的事,她都替自己感到不齿。   夏师宜现在只想离开,也无暇去管自己的“背影”从容与否,在她面前,他的心早已昭然若揭,掩饰不过是自欺欺人。   外面已经下雨了,零乱的雨声让他躁动的心稍显安静。   “小心刘梦梁安插在军中的细作,活着回来。”忽然,一柄纸伞遮在他面前,她在身后叫住他,“镇国公不能出事,你也不能死,为了我的命令去死,死在刘梦梁的手上,不值得。”   他没有转身看她最后一眼,只是接过伞,点点头。   他走入雨夜中,只听得到雨点敲击伞面的噼啪乱响。   这些不值得,那他值得什么?他终究无人可问,数个时辰后红日东升,就是他只身踏上漫漫胡沙之时,可只要有她这句“活着回来”,他就会尽其所有地照办,因为他永不会忘记,多年前同样的风雨之夜,他跪在她面前许下的诺言。   ···   出殡之日来得很快,在冉家短短数日,纵然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素白的,可在冉念烟的心中,却是令过往诸多回忆一并失色的一段时光。   她在冉家,便是被隔绝在一个安宁且独立的天地,外面所有的纷扰都与她无关。三法司的会审、滕王远征西北、徐衡和徐夷则的瞒天过海之计,这些都在发生,却都与她秋毫无犯。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被保护的感觉,也明白了那些同龄的闺秀们何以那样的天真,乃至于浅薄,仿佛有无数的时间用来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因为有父兄做她们的城池,让她们专心流连于一些无益之事,也许在外人眼里,她才是异类。   如今,她算不算有了“城池”的人?算不算有枝可依的人?可做惯了孤魂野鬼,反倒有些难以适应眼下的悠然。   翻了个身,刚过三更,她也该起身了。   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她是女孩,不用出府相送,却也要午夜动身去灵堂,在封棺前瞻仰遗容。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出殡当日, 凡是亡故者为女性的,须在晚辈中挑选出嫡亲女子为其净面,即是以清水洒面。崔氏没有女儿, 冉念烟是她唯一的嫡亲孙女,这也是冉家无论如何也要请她归家的原因。   出门时, 却见院外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暗夜中有如鬼魅,挑灯一看才认出是徐问彤身边的紫苏。   流苏大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紫苏笑道:“是夫人让我来的,给冉家的老爷们带句话, 不许让小姐见到不该见的东西。”   虽已经过大小两次入殓,天气也不算炎热,崔氏的遗容依旧难免腐坏,徐问彤顾忌女儿年幼,怕被死者惊了魂魄, 故而临时想起派紫苏过来看顾。冉家也担心出了差错,徐家又来质问,便只让冉念烟远远站着,借她的名义,一应操作都由平日服侍崔氏的杜嬷嬷代劳, 在外人看来也说得过去。   冉念卿在堂下看着堂妹,心中说不出的酸涩,似是嫉妒,似是无奈。她已经知道婚约的事了,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差在哪里,为什么凡是她有的,迟早要被夺去。   平明时分,棺椁出府,即将被一众人马簇拥着前往城外冉氏祖坟。冉大老爷跨坐在高头大马上,望着身前身后来往的队伍,暗叹:“我死之后还未必有这份排场。”   执事里里外外跑了三圈,热的满头大汗,最终还是跪在两位老爷马前,战战兢兢地道:“不好了,一直找不到二少爷。”   冉大老爷脸色一白,凌空一鞭打的空气猎猎作响,“这个孽子,又去了哪里?”   冉靖回首,却见为冉珩预备的马匹上果然空无一人,栓系在门前,旁边守着一个同样焦灼的小厮,踮起脚东张西望。   “那是珩儿的小厮吧。”冉靖指着那人道。   冉大老爷年纪渐大,有些眼花,费了很大力气才看清,点头对执事道:“把他叫来问话!”   小厮小跑着赶来,问明前因,却说今早就不知少爷去了哪里。   “在灵堂净面后,少爷说他还困着,要回去补眠半个时辰,让小的守在院外,莫要打搅,卯时初,小的见再不起就要迟了,站在门外叫,没人应,推门一看,房里已经空了。”   冉大老爷听出他话里玄机,扬起鞭子恐吓道:“好端端的人,会凭空消失吗?想必是你在院外不好好看守,睡迷了。”   那小厮吓得抱头鼠窜,一看就是被说中了。   冉靖道:“大哥也别为这些事情生气,还是先找到珩儿,家中不大,多派些人按部就班地找,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冉家大爷不愿多谈儿子的错处,顾左右而言他,“也是,时辰尚早,三弟不也还没出来吗?”他随手一指,三老爷的马上也是空的。   冉靖无奈道:“算了,你我一并过去催催他吧,实在不成体统,都什么时候了还磨磨蹭蹭。前些日子见他守灵时很是尽心,还以为他长进了,没想到还是懒懒散散的老样子。”   ···   此时冉念烟正在房里看流苏打点行礼,明日就要回去了,东西虽不多,也要提早准备。   却见流苏张望一周,道:“怎不见紫苏?”   冉念烟抿嘴想了想,“总觉得不是母亲派她来的。”   流苏想起从前在梨雪斋见到紫苏和冉珩拉拉扯扯、暧昧不明的样子,忽然心生慌乱,又不敢在小姐面前说这些混账话,支支吾吾道:“不会吧,她这么大胆?”   冉念烟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她是紫苑的妹妹吧,同时进府的。”   听到紫苑这个久违的名字,流苏感慨良多,叹道:“是啊……小姐,这又有什么关系?”   冉念烟道:“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在想,亲姐亡故之事,她究竟有没有真正放下。”   流苏只觉得浑身陡地一寒,道:“小姐的意思是……紫苏是针对三爷的……可她和二少爷纠缠不清又是为什么?”   冉念烟没答话,转而道:“流苏,你去找紫苏,无论如何把她带回来。”又想了想,起身道:“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寿宁侯府虽比镇国公府小一些,可真要找出一个人,谈何容易。   不过冉念烟知道内情,猜到紫苏的目的根本不是冉珩,而是冉家三爷冉竣,那么首先要到三房的院落查看一番。   ···   冉三夫人近年来心宽体胖,好容易得了个独生子玠哥儿,又见丈夫在功名上没什么进益,也失了对爵位的觊觎之心,转为计划着多笼络些冉家的产业。这倒是件极容易的差事,她整日守着万贯家财教养亲子,十分清闲自在,也懒得去管冉三爷在外面那些风流事。   不过如今崔氏离世,冉三爷虽然不拘小节,却是个十足的孝子,想必能消停一段时日。   但冉三夫人更觉烦闷,不是别的,正是最近常常做些怪梦,梦里是多年前死了的二房丫头紫苑,模样还是那般年轻袅娜,一步步向她走来,走到最近处忽然幻化出一副鲜血淋漓、披头散发的鬼脸,伸着瘦长若枯骨的五指就要捏住她的脖颈。   她总是在这时尖叫着惊醒,看看身边哭到半夜才睡下的丈夫,朝他身上猛锤一下,心说都是他素日惹下的冤孽,死了还不得消停。   今日是出殡的日子,冉三夫人前夜也未睡好,短短两个时辰的睡眠依然被那个怪梦侵占,而且梦境有愈发真实之势,醒后还良久不能回神。   净面之后,冉三爷又躲回房里痛哭亡母,冉三夫人早已见怪不怪,独自在东厢哄玠哥儿休息。冉珩虽是哥哥,却不是嫡派,一会儿出殡还需她的玠哥儿扛幡引魂。   冉三夫人暗自骄傲,任你冉靖青云直上又能如何?终究没有继承宗祧的儿子,家业到底还是我的玠哥儿的。   正想着,就听有人敲门,门外是冉珩,三夫人佯笑着让他进来说话,心思却还沉浸在方才的窃喜中,心说什么二少爷,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庶孽罢了。   冉珩身边还跟着一个面生的丫鬟,他和冉三爷十分亲近,不像叔侄,倒像称兄道弟的关系,自然也沾染上轻浮的习气。冉三夫人心中越发鄙夷,断定那面生的女子必定不是冉家的婢女,多半来路不正。   可冷眼一看,又觉得似曾相识,但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冉珩问三叔起了没,冉三夫人指指正房,无奈道:“方才还哭呢。”   冉珩看看身边的婢女,点头道:“我去劝劝吧,一会儿要送殡去,可不能耽误了。”   冉三夫人正懒得搭理丈夫,笑道:“好好好,你们叔侄素来说得上话,你劝他他总该听的,不像我——说了又该惹他厌烦!”   ···   冉念烟来到三房院落时,就见三婶娘哄着玠哥儿换素服,玠哥儿才八岁,又自小在祖母身边娇惯着,没睡醒,正在闹脾气。冉三夫人没空管她,就说冉珩和冉三爷都在正堂,派了个嬷嬷领主仆二人过去。   正房的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嬷嬷敲了门,没人应,便知道事情不妙,一面说要送冉念烟回去,一面回去通报三夫人。   冉三夫人把儿子安顿好,来到正堂,二话不说,直接让人砸开。   她就觉得哪里不对,方才回话的人连说不好,她才记起来,冉珩身边的婢女和在她梦里反复出现的紫苑格外神似,尤其是偶尔透出的阴郁幽冷,更是和索命的厉鬼如出一辙。   门被砸开,房里的景象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紫苏被人用衣带束在正堂靠墙的交椅上,冉珩立在一旁紧紧捂着她的嘴,另一手握着一把剔骨尖刀,很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见有人来了,当即吓得把刀丢在地上,仓啷啷作响。   看来方才砸门时他就想着逃走,还没来得及而已。   “三爷呢?”冉三夫人疯狂地问道,额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究竟是什么人!”   冉念烟没回话,而是让流苏进入耳房,却见冉三爷瘫倒在桌上,脚边有一地的碎瓷,原本是个青花笔筒。三房的下人惊叫着去探鼻息,呼吸很平稳,再看他脑后有些肿起,看来只是受重击昏厥过去。   冉三夫人也瘫坐在地,发福的手抚着心口,唏嘘不止,突然清醒过来,指着紫苏大声质问冉念烟,“她和那个名叫紫苑的贱婢是何关系?”   冉念烟如实说了,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就算她不说,冉三夫人也能轻易查到。   冉三夫人眼泪双双落下,哭道:“还不够吗?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害死那贱婢的又不是我,你该去找徐问彤清算!”   正房里,冉珩被三房的下人搀扶着带到另一侧的耳房休息,冉珩犹在絮絮叨叨地自证——“刀不是我的,是紫苏带过来的!我没想害三叔,是她花言巧语让我过来,一进来就抽出刀子要杀人,被我夺去了,又抄起什么东西打昏了三叔……是我把她捆起来的,我和她不是一伙儿的!”。   紫苏没理会冉珩的废话,直接对着冉三夫人的方向呵道:“若不是冉竣负心,我姐姐又怎会死?始作俑者就是他,最该偿命的也是他!”   冉三夫人气结,道:“我不和你这贱婢计较,叉出去痛打,打死为止!反正卖身契还在冉家,打死了左不过是死了个冉家的奴婢!”   这话是针对冉念烟说的,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其实就算她不说这番话,冉念烟也没法管这件事。紫苏动了杀心,虽说不是针对徐问彤,可谁能保证她以后没有这种想法,万一来日又动了杀心,把她放在母亲身边无疑是极不确定的威胁。   可世上并不是万事万物都只讲道理,还有许多夹杂其间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世故。紫苏在梨雪斋侍奉多年,些许交情还是有的,此时冉念烟若一言不发,岂不是寒了流苏的心?   “今日是办白事的吉日,怎能滥用刑宪?婶娘三思而后行……何况居丧期间和婢女形迹可疑,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对冉家的名誉并无好处。”   一家人往往就是这样,暗中算计着,可当面对外人时,又不得不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冉珩的恶名传扬开来,对他们三房并没有好处。   “亏得今日有二少爷拦着你。”她指着紫苏呵斥道,“否则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你陪的!”   紫苏啐了一口,不屑道:“不管死上几回,只要能要了冉竣的狗命,都算值了!”   冉珩在耳房里叫苦,犹自惊魂不定,“你给你姐姐报仇,关我什么事?若不是我及时发现,是不是连我也要一同杀了?”   紫苏冷笑一声,道:“我本来不讨厌你,可后来才发现,你和冉竣狗贼真是天生的叔侄,一样忘恩负义的败类,若叫我杀了你,也算除了一害。”   冉珩气得牙痒痒,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当即跳起来大骂道:“别管什么吉日不吉日的,这等口出狂言的贱婢打死了也不过死了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在场没有他的人,自然无人响应。   正在此时,冉靖进了院内,身边还带着冉珩的小厮,冉珩像是见到了救星,当即让小厮带走紫苏。   见此处如此“热闹”,要找的各色人等都到齐了,冉靖道:“平白无故带走她做什么?都快些预备好,半个时辰后准时启程,再晚就误了吉时。”   却见三弟趴在桌子上无知无识,冉靖忙问为何,冉三夫人声泪俱下地叙述了一番,冉靖的眉头越蹙越紧,看着冉念烟,似在求证,见女儿没什么表示,才点头认同。   “把她交给我吧。”冉靖道。   冉三夫人酸酸地道:“二伯莫不是要徇私?”都知道紫苏是徐问彤身边的人,冉靖必定会手下留情。   冉靖道:“弟妹不信我?她的卖身契在二房名下,自然要交由我处理,有什么不妥吗?”   这下冉三夫人也没什么说辞,速速叫人又是喷盐水,又是取冰块冰敷,好容易才把冉三爷唤醒,醒来却还是昏昏沉沉的,显然不能去送殡了。   冉靖也不勉强,只是回首冷冷对冉珩道:“还不跟上来!”   若不是冉珩色令智昏,哪有被紫苏利用的机会?更可耻的是,他对紫苏全然是虚情假意,稍有变数便和盘托出,可见此人的浅薄与软弱。   可叹,冉家晚辈中竟只有冉珩一个成年男子,想委以重任都不敢相信他的人品。再看看徐家人才辈出,文武兼备,冉靖更觉悲凉,看着玠哥儿尚且一派天真的举止,他唯一的安慰就是以后长留京师,可以亲自教导这个孩子,不至使冉家后继无人。   ···   送殡的队伍如期启程,只是少了冉三爷。对外只说是忧思过重,突发重病,还要以将养为主,对内则暗中把紫苏看守起来,等待尘埃落定后发落。   冉念烟休息一日,次日回到镇国公府,紫苏的事情徐问彤已经知道了,也骂了声活该,却默默在佛前为她供了一卷经忏,暗地里寻思着,人在冉靖手中,一时半刻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掐指算来,徐太夫人去世已有将近十天,距百日热孝之期还剩三个月光景,热孝一过便不能做红事,徐问彤不得不加紧操持女儿婚姻大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日湘帘高卷, 清风徐来,徐问彤坐在新近修缮好的凉轩中乘凉。这里本是老镇国公的书斋,老镇国公辞世后便一直楼台高锁, 还是她向徐衡求来的,因园中芭蕉浓翠, 暑热时依旧凉风习习,故名冷翠轩。   紫苏滞留寿宁侯府,徐问彤只能从徐家下人中临时提拔几个单纯可靠的女孩子。她怕自己看人不准,便让女儿帮着挑选,冉念烟不假思索地从十三个女孩子中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瘦小女孩。   原因无他, 这女孩子曾陪她过了半生。   本以为再也遇不上翡清,没想到命里有时终须有。其实她也奇怪,翡清世代为徐家奴仆,为何不知下落?然而她也不敢笃定,人命何其脆弱, 一场疾病、一点意外都不是人力所能干预到的。   翡清不是本名,是冉念烟前世特意为她取的名字,今生依旧如此称呼她,恍惚间如同他乡遇故知,被感亲切。   翡清看起来不甚伶俐, 却着实事事尽心,眼下徐问彤为女儿筹备六礼,翡清在一旁端茶递水,若有让她跑腿的也绝不含糊。   “老太太说了, 就下个月吧。热孝期统共不过百天,赶早不赶晚,万一有什么事耽搁了,再改期也不被动。”徐问彤说着,对面坐着的徐家四爷,徐徕。   徐衡出征,徐夷则的婚事也只能和他商量,因为苏家的事和曲氏生出嫌隙,二老爷是指望不上的,嘉德郡主至今也没派人回话表态,也不能等着她,好在家里还有徐太夫人主事,不至于不了了之。   “下个月?”徐徕颇为惊讶,“时间是不是太紧了?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自家人的事,纳采、问名都可从简,可之后的纳吉、纳征、请期都要上告祖庙,又涉及嫁妆、彩礼这些财货,一步也马虎不得,至少要花去十来日,再往后便是成婚之日的亲迎,盈盈定然要从冉家出门,迎进徐家,两家分头准备,我手里也没有明细,不过横竖是铺席面、结彩楼、请六亲这些极繁琐、极细碎的事,都是很花时间的。”   徐问彤道:“这些事现在着手去做,一个月总能有个样子。至于嫁妆,四弟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只是徐家彩礼这边……”   徐徕道:“大哥早有准备,临走前都交托给我了。”说着,又笑道,“连大哥也知道,二哥是雁过拔毛,不敢把独子的大事交给他。”   徐问彤白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   姐弟两人商议了一番,徐徕便动身去找冉靖交待,今日难得赶上休沐,不然又要等上十天。   ···   流苏知道夫人那边正在商量婚事安排,想去偷听,却被冉念烟的眼神制止了。   流苏有些丧气,道:“我不过是好奇。不过话说回来,夷则少爷还真是冷冰冰的,哪里比得上谢三少爷……”   她刚想说谢三少爷痴情,虽住得很远,却常常殷勤地来看望小姐,而徐夷则和小姐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连几日都不见踪影,也没回崇明楼。   话到一半,流苏自知失言,赶忙掩嘴,怯怯地看着小姐。   冉念烟莞尔,“你迟早要坏在这张嘴上。他不回来,自然有不回来的道理。”   徐衡将徐夷则留在京城,必然是有安排的。   流苏望天叹道:“也不知谢家如何了?”   冉念烟道:“徐家冉家都没事了,谢家的嫌疑也就解除了……只是大伯父勾结薛家一事悬而未决,不过是些金钱上的交易,用不着惊动官府徒惹是非,冉家大可私下解决,眼下祖母的丧事尘埃落定,还不知爹爹打算如何发落。”   流苏愤愤道:“绝不能轻饶!”   冉念烟摇摇头,叹道:“那是他的亲兄长,爹爹狠不下心的,何况……”   何况还有堂姐,想起温柔而无辜的冉念卿,她就心生恻隐。   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流苏现在是草木皆兵,出门去看,回来时却喜滋滋地卖关子,摆出架势让冉念烟猜。   冉念烟笑道:“冷翠轩比梨雪斋还要幽僻,正应了一个‘冷’字。吵闹声都传到这边来了,却又无人来知会,想必不是什么十分紧急的事,也和我们不太相干……八成是南府里有好消息了吧。”   流苏不愿松口,不动声色地让小姐继续猜。   冉念烟道:“若是丰则表哥的好消息就好了……”   话音还没落,翡清就进来请安报喜:“小姐,夫人叫您过去呢,南府派人传信,说是丰则少爷能下地了。”   瘫了大半年的人竟能走路了,也算是一则奇闻。   流苏看着小姐连连点头,像是在印证翡清的话,又像是告诉她猜对了。冉念烟虽知道有慧明禅师在,徐丰则痊愈只是时间的问题,却没想到竟这么快。   徐问彤显然是真心高兴,嘱咐女儿收拾停当,一同去南府庆贺。徐丰则的病情显然牵动了整个徐家,连老太太都要亲自过去,还不住地感叹,“若是衡儿在就好了,快写信告诉他。”   其实徐丰则不过是能勉强站在地上,离自由走动还差很远,而且据他自己形容,双足落地就像有千万根钢针刺痛他的双腿,根本无法忍受,不过是为了让长辈们看着高兴,强忍着痛楚一遍遍展示给别人看,不多时已是一身冷汗。   到底是徐柔则心疼哥哥,上去小心搀扶着,母亲毕氏见徐太夫人在场,不悦地对女儿道:“柔则,快莫扶你哥哥,他已能自己站稳了,还扶着,叫老太太看笑话。”   徐柔则只好怯怯地退到一旁,求助似的看向冉念烟。   徐丰则伪装得很好,他多年来身体虚弱,神思恍惚,却还背负着父母的期望,强迫自己专心举业,这样的人早已习惯隐藏自己的痛苦,面上从来是滴水不漏,见人家笑,也跟着笑就是了。   冉念烟瞧明端的,不愿见活生生的人被当做戏耍用的展览品,何况那是她的表哥,便附在外祖母耳边低语几句,徐太夫人对毕氏道:“算了,孩子刚好转,身子还虚弱,让他休息吧,咱们出去说话,让孩子们聊聊,我们在,他们不敢说话的。”   大人们走后,徐柔则温声让哥哥好好休息,自己带冉念烟去外间说话,第一句便是:“听说你要和夷则族兄成亲了!”   冉念烟笑了,“消息传得真快。”   徐柔则道:“族兄好,族兄比谢家三少爷好。三少爷虽然温克些,可现下的世道,温文尔雅的人才是真没用处。”   这话倒直白,冉念烟也是第一次听徐柔则说出这么语意激烈的话,笑道:“那你呢?陈青他……”   徐柔则道:“你别提他。”说着,背过身去,好久才道:“他被我爹娘赶走了。”   冉念烟道:“怎么了?”   徐柔则道:“我知道这件事上,我爹娘并不仗义。起先陈青向我爹提亲,我爹知道如果一口拒绝,陈青大可让慧明禅师不再为我哥哥诊治,他们就是怕这点,不敢直接回绝,一直模棱两可地利用陈青提供的好处……”   说着,徐柔则落下泪来,父母用她钓着陈青,和勾栏瓦舍中的鸨母用□□钓恩客的胃口有何区别,这是拮据也比不上的折辱。   冉念烟道:“现在,他们见丰则表哥病情大好了,就想踢开陈青?”   徐柔则点头道:“爹爹说既然能下地,就能走路,不需要医治了,自然不用看陈青脸色。我倒不是舍不得他,只是……这等背信弃义之名终究要算到我身上,传出去让我如何做人?哥哥素来疼爱我,知道爹娘用我的清名作饵为他诊病,他又该如何自处?”   冉念烟帮她擦泪,觉得自己终究是幸运的,起码没有这样虎狼似的爹娘。   徐柔则强笑道:“我也是和你牢骚牢骚,其实陈青也是很好的,除了从小故意对我言语相讥,许多事情还是肯帮忙的,比那些整日袖手谈心性的人可靠的多。”   冉念烟知道她指的是柳齐,自从上次在花园中,柳齐接住了险些跌落假山的徐柔则,徐柔则便将那个容貌清俊,颇有些放浪形骸的魏晋风度的男子记在心上,不得不说,这样的男子实在很容易招惹年轻女子的青睐,可过去了再转头看看,不过尔尔。   逍遥自放到了极致,就算不是本性自私的人,身边也容不下任何牵绊,而男女之间从来都充斥着现实的矛盾,谁愿意一辈子追逐飘忽不定的风呢?   “那表舅有何好的安排?”冉念烟道。   徐柔则苦笑:“总之不会是陈青,我爹可不敢讨我伯父的嫌弃,可若是陈家能出重金,又另当别论了。”   冉念烟心道,陈青不用出什么重金,他本就打算适时中断徐丰则治疗,以此要挟的,看来徐丰则的病远远没有痊愈。   她是戴孝之人,顾忌徐丰则刚有好转,不便久留,便先回北府去了,徐安则作陪。短短百步的路程,因为有女眷还是要坐马车,徐安则看着冉念烟的孝服,道:“你和堂兄成婚后还用戴孝吗?”   冉念烟想了想,道:“未嫁女要为祖母服丧三年,出嫁后就不必了。”   徐安则道:“我爹走时,我还小,只觉得丧服麻烦又不好看,总是借故脱掉,每到那时候,娘就哭着打我,我不服,咬着牙从不认错。现在想想,自己都错过了什么……”   冉念烟两世为人,对那个早亡的三舅父却也没什么印象,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罢了,八成还是长大后听人说起才拼凑出的幻影。一个被抛弃在时间之外的人,能被亲人偶尔想起就像他的生命依旧在延续吧。   徐安则也觉得气氛被自己搅乱了,提起精神道:“真是无聊,三哥去了西北,二哥整天读书,大哥不知去了哪里,总不回来,康哥儿又太小,家里能陪我说话的都没有!”又看着冉念烟,打趣道:“大哥总不回来,你是不是很难过?”   冉念烟顺着他的话敷衍道:“嗯,的确难过。他不回来,你就只能烦我。”   “这……”被摆了一道的徐安则失语,大笑几声。   此时马车刚进府,就见送邸抄的差役经过,要来一看,徐安则大喜道:“太好了!滕王督战榆林,初战告捷,击退鞑虏三十里!”又小声道:“还是大伯父御下有方,知己知彼,不然纸上谈兵的滕王殿下怎么可能一战得胜?”   冉念烟拿过邸抄默读着,想从字里行间读出夏师宜的处境,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夏师宜的行踪还没暴露,就是不知刘梦梁那边是否发现他已倒戈。   扫到末一行“战局初定”,既然局势平稳下来,诈死之计也该施行了,看着因徐丰则康复的喜讯而喜气盈盈的徐家,真不知得到徐衡的“死讯”时,这里会变得如何。      ☆、第一百一十八章   百日热孝中成婚本就不宜铺张, 何况两家刚经历过朝中的波诡云谲,也不愿太惹眼。   徐徕到了寿宁侯府百般商量,最终定下下月十五, 安排八人抬的鸾轿,从侯府走近路径直进公府, 不像平时那样,专门绕到大路上招摇过市,也派人沿路发喜钱、果饼,但要收敛些,全了礼数即可, 不能贻人口实。   徐家虽不得太子信任,却依旧是东宫属臣,徐夷则升任太子右内率一职,虽是个无实职的虚衔,却也解决了一件事——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 成婚时大多没有官职,只能假借父母品级的服色,就算是一品、二品的大礼服,穿在身上始终不是自己的。   徐夷则官衔四品,与之相对应的四品外命妇的礼衣乃是真红色大袖衫, 下衬金绣云霞孔雀纹圆领袍衫、金绣缠枝花纹马面裙,大衫外加靛青霞帔,施蹙金云霞孔雀纹样,霞帔下加花金坠子。另有庆云冠, 珠翠孔雀三,金孔雀二,口衔及肩珠结。   命妇的服色要向朝廷求请,冉念烟也曾见过母亲如此穿戴,乌发覆在层层珠翠下,流光溢目。母亲是侯府的一品命妇,冠服更是华美繁复,望之若神仙妃子。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景象,就算后来自己穿着皇后的翟衣临朝,印象里也不及当日母亲脸上幸福安宁的容光。   请冠服的事已派笔架交待给徐夷则,当日,徐夷则也难得回府一次。   他一回来便先来到新修缮的冷翠轩寻访冉念烟,徐问彤听后暗笑,只当他们是小儿女情态,她也乐见其成。   看着母亲一脸全然看透的窃笑,冉念烟有些无奈,她们二人经历的时间远比母亲要多,所以有时反观母亲,自己倒像是长辈。   ···   前些日子说的话果然没错,芭蕉掩映下的冷翠轩独占了一个“冷”字,但只是幽冷,算不上寂寞,坐在空翠深处的拾级亭中,便觉得和俗世隔了重重云霄,所有该烦恼的、不该烦恼的统统成了过眼云烟。   徐夷则坐在亭中等候,见那少女素白的身影从浓翠中走出,忽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冉念烟也看到了他,徐夷则是个很克制的人,在人前永远是疏离谨慎的,现在却从他的眉梢眼角读出一丝疲惫,可以想见离别的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他在她面前是毫无保留的,坐在他身边,冉念烟只想着这句话。   “你几时回冉家。”看着她身上的素服,徐夷则问道。   冉念烟道:“婚期在下月中旬,我月初就回去。”   徐夷则道:“我送你,明日便走,婚期提前。”那口吻不容她拒绝。   他竟这么心急?冉念烟心里闪过一丝慌乱,道:“你……不是还有事情要忙吗?”   徐夷则摇头道:“不忙了,婚期的事我自会和姑母说,再迟又要错过了。”   冉念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若不是徐衡诈死之期提前,就是太子毒发之日渐近,错过了机会,他们的婚事还是要等三年,向来成竹在胸的他第一次感到毫无把握。   不快些成就婚事,他又何故再活这一遭呢?再受一回抱憾终身的折磨吗?   说着,他就向正堂走去,冉念烟叫住了他。   “徐夷则,你等等。”她破釜沉舟似的道,“你答应过我,有朝一日会把来龙去脉都告诉我,现在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总该说实话——你的生父究竟……”   话还没说尽,她已没入一个宽大的怀抱,初时是衣袍上的微寒,惊慌之下的她打起寒噤,想要挣开,却也明白是妄想。早在上一次被他困在崇明楼时,她已领略了男女力量的悬殊。   冉念烟放弃了挣扎,因为她也看见了树丛正微微颤动,却又没有风。不消说,一定是母亲派了翡清在四周环伺,看看婚约在身的二人究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   她险些问出徐夷则生父的事,若叫母亲知道了……额上已是一片冷汗,只能庆幸徐夷则的机敏。   她难得为自己的疏忽自责,怀抱却忽然紧了几分,徐夷则用拥抱化解危机时,不忘了一解相思之苦,趁人之危固然卑鄙,然而他只肯对一人卑鄙。   “没事……”他附在她耳边说着细语,温热的气息让她的耳尖渐渐腾起红云,在远处的翡清眼里的确是一对温柔缱绻的爱侣,“等你真和我上了一条船,你想知道的,我全告诉你。”   冉念烟叹了口气,她曾听徐夷则说过,上一世他寿终正寝,不似她早早夭亡,可怎么还时不时的显出幼稚。   她忽然有了个坏念头,反手环住他的腰身,很明显察觉到怀抱一紧,他胸口的炙热似乎穿过微凉的衣衫,使她也燥热起来。   “这样就两不相欠了。”她踮起脚尖,故意在他耳边,学着他的声气低语,像是惹人发痒的羽毛。   不像是他算计了她,倒像是她在同他调笑,真是处处不肯落下风,这样的两不相欠,实在是越多越好,看来她不甘人后的性子倒是很好利用的……   冉念烟见他很是自得,不悦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   “嗯,说吧。”   心悦了两世的女子就在自己怀中——虽是不愿意的,却也叫他无暇他顾。   冉念烟道:“婚后有些事……你要听我的,不然……”她指的自然是婚后人人都要面对的男女之事,她并不是假矜持,而是对方是徐夷则,她不敢想象……   话说不下去,只能咳簌一声掩饰。   徐夷则忽然放开她,她抬头,从他眼中看出慌乱,不过很快平复了。   上一世,也是这样吧,他在怀抱里失去她,所以每一次和她接触时,他总是有些胆怯的,尤其是他最后查清了给她下毒的人,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做的真的不够。   尤其是,他根本无法告诉她,下毒人的身份,她宁可相信那个人,也不会相信他的。   徐夷则点点头,道:“只要是家里的事,无论什么,都听你的便是。”   突然获得了超乎预料的承诺,冉念烟有些诧异,不过很快起身离去,走时还别扭似的嘱咐道:“话可是你说的,你若反悔,我也可以反悔。”   ···   徐问彤并不十分赞成提前成亲,可徐夷则虽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她转变了态度。   “太子殿下是天子之储君,自天命。”   病弱的太子自有天命,那么“天”将在何时收回他的性命,绝不是人臣能干涉的,徐夷则这么说,难道是东宫里传出的消息,不方便泄露,只能隐隐道来?   赶着崔氏的热孝,再撞上太子的丧气岂不是得不偿失?宁可忙碌些早早了结了女儿的大事,也好早早高枕无忧。   尤其是听翡清说了拾级亭旁的经过,徐问彤更是感叹女大不中留,看架势,早嫁一天晚嫁一天都是一样的了。   ···   直到婚礼前一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忙而不乱。冉念烟回到寿宁侯府,往往早上一起身,便见院中回廊又多了一排蒙着黑布的东西,上面的黑布只等着婚礼当日被人扯下,露出红艳的、写着金喜字的桐油灯笼,扫去冉家的些许清冷。院中更是架起了宴请亲朋的青帐,还有仆役站在脚手架上整理上面遮光遮雨的幔布。   这些都是在夜以继日、悄无声息中完成的,不用冉念烟这个新嫁娘劳心,礼衣也备好了,是朝中新赐下的。流苏早吵嚷着让她试,前前后后过三回。   第一回只有主仆两人在场,穿好之后,冉念烟倒没觉得如何,穿衣镜中的十四少女还很稚嫩,就算身体里住了与年龄不符的灵魂,眉眼的青涩依旧骗不了人。礼衣典重,雍容纯粹的真红色更是一般人不能驾驭的,穿在其他年长的命妇身上,大多显得郑重到不近人情,可在她身上,偏偏是我见犹怜的可爱,连微微皱起的眉头都让人误会为出嫁女子的不舍。   流苏看得双目晶亮,不忍眨眼,围着小姐再三整理衣襟袖口,容不得一丝不完美的衣褶,仿佛光是自己欣赏还不够,又把缝制刺绣炕屏的溶月、春碧都叫来。   那两人起初不解其意,还抱怨打扰了正事,那鸾凤和鸣的炕屏可是嫁妆中的一件,洞房花烛之夜要摆在小姐和少爷床头的——   可当她们见了盛装的冉念烟,也都没了话,眼里说不清是欢喜还是羡慕。   第二次试穿是在三婶娘面前。冉三夫人虽还记恨着紫苑和紫苏两姐妹的事,可冉念烟出嫁是冉家的大事,出了岔子谁的脸上都无光,她也不至于小肚鸡肠到甘心做损人损己的蠢事。   冉三夫人找了裁缝为她改尺寸,自不必提,而第三次试装便是今夜,也是冉念烟最忐忑的一次。   大梁风俗,新婚前夜,女子当敬拜父母,感谢养育恩德,冉念烟本以为自己没有这个机会——毕竟父母二字在她看来早已名存实亡,没想到多年来疏离的父母竟因她的婚事而重新聚首。   流苏前来回话时,心里也为小姐高兴,冉念烟听后默然不语,却已开始准备梳妆,比第一次更多了十二分用心,徐问彤走进闺房,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容色照人的女儿,比当年自己出嫁时更婉约动人。   她百感交集地握住女儿描眉的手,道:“咱们不必像别人家那么伤心,你出嫁不过是回家,将来还在一个屋檐下。”   冉念烟摇头,她嫁了徐夷则才是真的和徐家分道扬镳,徐夷则的真正立场恐怕只有她和少数几人知晓,连徐衡都不知自己视如己出的儿子暗中扶持齐王。   徐问彤见她出神不做声,以为她害羞了,劝道:“如果夷则以后对你不好,尽管和娘说。”   冉念烟笑了,“他不会。”   只有她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倒也奇怪,总觉得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她只相信徐夷则一人,始终不会负她的。   彼时她已理好了云鬓,还未带上凤冠,徐问彤亲手为女儿带上,看着镜中的影子,叹道:“盈盈也是大人了。”   不再是少女的垂髫螺髻,而是将额前碎发悉数束起,做了成年女子的打扮。   母女俩又说了几句,冉念烟该去拜见父亲了。   冉靖这几日都没回寿宁侯府,徐衡去了西北,京营还需他坐镇,可相隔甚远,他的心没有一日不惦记着女儿,此时坐在堂上,手心竟沁出冷汗,比在战场上还要紧张。   当他见到徐问彤携着女儿的手进门时,母女俩面容仿佛,女儿的眉眼却偏和自己如出一辙,此时正望着他,那是他见过的最晶莹明澈的东西,泪便模糊了他的双眼。   冉念烟在父母面前盈盈下拜,冉靖扶起她,不知该说什么,似有无数的愧疚,都明明是他最珍爱的,却偏偏被他亲手推开了,叫她十年来如漂蓬断梗,可未来不会了,他绝不让女儿再受半分委屈。   所以有些话他不能说,收起眼中泪,泪水一半也是为故友流的。   军中流传着徐衡遇刺身亡的消息,他不能说破,不能因为一句风闻耽误了女儿的佳期。      ☆、第一百一十九章   回到房里, 冉念烟就见流苏、溶月她们正收拾一只官箱,春碧帮她换下礼衣,冉念烟瞥见箱里都是簇新的衣物, 流苏说这是针线房刚送来的,紧赶慢赶才赶制完。   “还涎着脸要了三钱纹银呢。”流苏皱眉抱怨着。   冉念烟笑道:“日子提前了, 他们能赶上也不容易,给就给了。”   溶月也笑:“一辈子就这么一回,给就给了。”   流苏冲她呲牙,比着口型无声地道:“就你会拍马屁。”玩笑完,转身对小姐道:“小姐, 夫人不是来了吗?”   出嫁前夜,母女应当同宿,有些事也好悄悄嘱咐。   冉念烟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嫁妆单子,随口道:“夫人回去了。”   流苏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得陇望蜀很可笑——原本都没想到夫人能来, 既然来了,又想着能留下来陪陪小姐,不是贪心不足是什么?   冉念烟没工夫管流苏如何怜悯自己,看那单子上罗列着田连阡陌的城外农庄,夏师宜家原来的庄子也在其中, 她忽然有些心疼。   这些东西全归她了,母亲真的没为自己留下什么。再看冉家为自己准备的,因父亲的产业已被冉大老爷和薛家联手鲸吞蚕食,乱的一塌糊涂, 不知哪里是干净的,哪里是被动过手脚的,一时无法筹措,只有冉念烟素来管着的金银账目依然明晰准确,所以冉家给的嫁妆多是金银绢帛之类看得见摸得着的财货,亦足称多,并不曾亏待了自己。   因为明日一整天都要穿着礼服行动,面上也要画严妆,没什么机会饮食,今夜须得多用些晚膳,虽还在孝期,也可破例用些荤菜。冉念烟专心想着成亲后徐夷则究竟会告诉自己什么,没什么食欲,只动了几筷便停下。   第二日一早,冉念烟是被丫头们闲聊的声音吵醒的。   流苏道:“真是恍惚,小姐这就出嫁了,还没觉得怎样呢。”   接着是春碧的声音,“一是时间紧,二是小姐的事与别人不同,人家是出嫁,咱们小姐是嫁回去。”   两人嘀嘀咕咕了一会儿,溶月打好了洗漱用的水,又兑了些滚水,放在六角面盆架上,回头见小姐醒了,便笑着把她推到镜前准备打扮一番。   不只是她们三人,冉家还特意指派了三个年长有经验的嬷嬷来帮着料理,一个梳头,一个整妆,一个穿衣。整妆的嬷嬷先要拿细绳开脸,余下两个都说三小姐丽质天生,肌肤如羊脂般吹弹可破,倒叫那个拿着绳子的不敢动手了,虽是恭维,却也是真心赞誉。   礼服都是早早熏蒸熨烫好的,流苏几人几乎一夜未睡,冉念烟便让她们趁着这会儿补眠。三人知道小姐有一说一,从不会说违心的好话然后过后计较,便依言去了,也不敢睡实,耳边总听见嬷嬷们梳头时说的吉利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她们还念叨着银笋究竟是什么,便已沉入睡梦,一张眼就见小姐被嬷嬷搀扶着站在镜前,比前几日更加光彩照人,果然是老嬷嬷手法老道,更善梳妆打扮,在腮下靠近眼角处略施胭脂,更显出女子的娇俏。   “这法子真别致。”流苏凑过去看,笑道。   整妆嬷嬷也从镜里看自己一手打扮起来的玉人,像是看最得意的作品,“这是惯用的法子了,新嫁娘没有不哭的,在眼下施胭脂,就算哭得眼角发红,也只当是胭脂了。”   流苏点头,原来还有这份考量。   这三个嬷嬷都是冉家的老人儿,与冉念烟的奶娘夏氏相熟,忽然都暗暗感叹,若是夏氏还在该多好,看着自己一手养起来的女孩出嫁,心情怕是和生母别无二致。虽没人敢在大喜的日子说出这等灰心话,心却是相通的,一时间气氛有些冷凝。   冉三夫人敲门进来催促,嘴上说着恭喜,脸色却很难看。   溶月把人应付走,又趁着嬷嬷们领了喜钱,出去喝茶用点心的空当,对冉念烟道:“小姐,方才我出去遇到侯爷了,他说今日放紫苏出来,随着送嫁的队伍回徐家,听凭夫人发落。一回来就看见嬷嬷们,所以没来得及和您说。”   冉念烟点头道:“怪不得,三婶娘这回绷不住了。也罢,把紫苏带回徐家,母亲也会秉公论断,并不亏欠三婶娘,其余的任她胡思乱想吧,也和我们无关。”   ···   此时的徐府也是处处热闹,亲迎的车马都在前院列队站好,这些仆役大多是挑选出来的退伍的官兵,仪容整肃,绝不会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能听到的只有乐师们举着管弦此起彼落的调音声。   笔架一大早就起来四处发喜糖,先去了荣寿堂,这还是他第一次登堂入室,见着了那幅御赐的百寿帐幔,很是开眼。今天是他家少爷的大喜之日,连老太太都给他这个下人面子,亲自抓了一把赏钱。   各个房里走动一圈,已揣了满满一怀的铜钱和银锞子。   笔架唯独没敢去两处报喜,一是嘉德郡主那边,二是三夫人何氏那边。前一个不言自明,他不敢去讨打,后者……三夫人孀居多年,对下人又吝啬,他也觉得不吉利。   拿了钱也不能一人独享,他是大少爷最信任的小厮——虽然徐夷则身边也没有别的服侍的人——自然要帮少爷积德,拿出大半铜钱和剩下的喜糖,向各处的下人道喜,无论大小管事还是普通的仆役,没有一处不照顾到。   得了好些感谢,笔架心满意足地回来,正遇上徐希则、徐泰则、徐安则兄弟三人来崇明楼,徐安则见了笔架,二话不说丢了一块银锭过去,足有二钱,嗔怒道:赏你的,留着吧。”   笔架有些难为情,看来他没去三房院里的事已经被捅破了,安则少爷一向是好面子、讲公平的主儿,被他找上门来,再不收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兄弟三人进了崇明楼,徐希则和大堂兄交往不深,倒是徐泰则最仗义,张罗着让笔架摆喜糖、喜饼。   徐安则先吃了一块印着双喜的果饼,这可是他用银子换来的。   “大哥还没准备好?都快到出发的时辰了吧。”徐希则望着天色,提醒道。   古礼是傍晚成婚,顾名思义曰昏礼,可辗转至今,习俗大变,亲迎已从黄昏挪至早晨,这样便留出一整天的时间宴请宾客亲朋,更有缔结两姓之好的意味。   笔架进里间看了一眼,奇怪道:“咦?我才出去不长时间,少爷就不见了。”   兄弟三人对看一眼,徐泰则摇扇笑道:“真是……比我们还心急。”   徐安则道:“今日是大哥成亲,他当然比我们心急了,不过二哥也高兴吧,大哥的事了结了,下一个就就该轮到你了。”   徐希则擦汗道:“岂敢岂敢,还有南府的丰则呢。”   此言一出,场面忽然尴尬起来,上次南府传来好消息,说是徐丰则能起身了,可这么多天过去,不但不能自如行走,反而连起身都困难起来,问他感觉如何,只说一动弹就如虫蚁吞噬般酸麻。   徐泰则大声道:“唉,说这些做什么,大哥一定在祖母那边,咱们快去看看。”   ···   从荣寿堂请安出来,徐家四爷徐徕收起笑容,把徐夷则叫到一旁。   一旁的二爷徐德也打量了侄子一眼,见他今日不是平时的戎装打扮,而是换上了品官朝服,脸上虽没有明显的笑意,却依然神采奕然。   徐徕知道他神色凝重的原因,开解道:“现在也只是传言,未必是真的,你还是照旧去迎娶盈盈进门,其余的自然有叔父们顶着。”   徐衡在西北遇刺的事已经在军中传开了,朝廷里也渐渐流言四起,只是还未证实过,不敢放在明面上议论而已。徐家几位老爷早已得了消息,一直瞒着老太太。   徐夷则道:“有劳二位叔父了。”   徐徕摆摆手,示意他快动身,免得经此一闹,冲淡了喜宴上的气氛,正要说,就见徐希则兄弟三人来了,连忙嘱咐他们三个陪着徐夷则去冉家。   “人家的女儿,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迎过来的,必定安排了家丁和兄弟,三岗五哨地守在闺房外,你们去了好生相求,现在情况特殊,抢亲的事冉家也不会闹得太过分,热闹热闹就算了。”   徐泰则嘿嘿笑道:“得令,包在我身上,冉家只有一个冉珩,其他的兄弟还是小孩子呢。冉珩是个文弱书生,我一只手能打倒两个!”   徐德瞪了二儿子一眼,让他不许胡闹,嘱咐完便目送他们离开,自己又转身回内院盯着下人安排席面去了,见到徐家上下忙忙碌碌的样子,暂且忘了西北传来的噩耗。      ☆、第一百二十章   虽说万事从简, 可来往的宾客并未因此缺了礼数,一是徐、冉两家开国功臣的威名尚在,二是眼看着经过诬告通敌一事, 两家依然屹立不倒,足以令那些江河日下的世家为之叹服。   冉家的亲眷先在花园内的青帐下宴饮, 冉靖作陪。回廊上那些桐油灯笼上罩着的黑布悉数撤下,虽是白天,照样点着红蜡,远远看着摇曳多姿,一扫连日来的冷清, 只有门上楹联的暗青底色无声地提醒着一位老人的逝去。   青帐里觥筹交错,人毕竟是要向前看的,乐大于悲。   冉靖坐在主~席,接受亲友的恭贺,眼看吉时已到, 前院也有执事过来禀报,徐家亲迎的队伍已到了,二少爷带着家丁在大门外阻拦呢。   冉靖面上一喜,对众人笑道:“这就来了。”又低声对执事道:“做个样子就好,不要闹出乱子。”   若新郎不是徐夷则, 他是要亲自带人去拦的。   执事领了一吊红绳穿的铜钱,又朝前院跑去了,还没到大门,便在二门内停下了, 门紧闭着,外头闹嚷嚷,面色还很惨白的冉珩坐在步辇上被人抬着,弱声细气地怒骂着,指挥家丁抵抗,看架势很当真。   原来是不消片时,徐家的队伍已经到了这里。   “二少爷!二少爷!”执事拨开人群,凑到冉珩身边大喊,“侯爷说了,随便做做样子,不要闹大了!”   冉珩一拍步辇上的扶手,怒道:“把这家伙叉出去!你们这些饭桶,一扇门都守不住!把那些没用的竹竿子扔了,去抄刀子!”   那执事很快被人揪住,怀里那串铜钱都撒了出来,不知被谁捡走了。   可余下的家丁听说要动刀,很是害怕。冉家世代出武将,府里的刀枪不是唬人的,柄柄都是抽刀见血、直取性命的利器,好好的婚礼,见了血腥岂不是坏了三小姐的好事,侯爷能饶过他们?   冉珩还在因紫苏暗害他的事生气,上次受惊吓病倒了,到现在都只能被人抬着行动。更可气的,紫苏贱人竟拿他当跳板,借刀杀人,图的是他最亲近的三叔,因紫苏是徐问彤的丫鬟,打狗看主人,同理的,狗咬了人主人也逃不开罪责,冉珩便把万般怨气算在徐家身上,远远看着徐夷则几人便恨不得生啖其肉,焉能听劝放行。   最后还是冉大老爷冲过来当面斥责了一番,冉珩才肯放行,眼睁睁看着父亲向徐夷则赔礼。徐泰则不知冉珩和紫苏的恩怨,跟在后面很是得意,半是玩笑、半是挑衅地对冉珩道:“你这么刁难我大哥,不怕被我们几个报复?”   还是徐夷则轻咳一声,他才住口。   ···   冉念烟早已换好礼服,在闺房等待,听说徐家的人到了,就被伯母和婶娘扶进了轿子,一路上蒙着盖头,只能看清脚下,耳边是各色人等的恭贺声和鞭炮声,却唯独没听见堂姐冉念卿的声音。   这也难怪,听听大伯母时不时惋惜地叹气,就不难理解堂姐此时的感受。   冉大夫人抓住最后的机会和冉念烟嘱咐些有利于自己的话,让她在徐问彤面前美言。如今丧事、喜事都已办完,也该秋后算账了,冉靖就算性子再好,也有重新收拾旧账的时候。   冉念烟只觉得这是她见过最好笑的婚礼,新娘都上了花轿还在听亲戚撞木钟,不禁想笑,刚抿嘴笑了一声,就听见父亲在轿外对徐夷则耳提面命,这也是习俗之一,大抵是岳丈言语威慑一番,可冉靖说的很简短,他是亲眼看着徐夷则长大的,德行品貌他都很满意,把女儿交与他没什么不放心。   一路上鼓乐相随,到了徐家,又是一番礼节,冉念烟只能看见盖头底下露出的一线,被人搀扶着行礼,不禁想起上一世入宫时并没赶上这等饱含烟火气的热闹,而是穿着更繁复的翟衣,打扮成一只无喜无怒的傀儡受万人朝拜,一派精致的死气沉沉罢了。   虽看不见,她还是朝对面徐夷则的方向望了一眼,既然嫁了他,窃喜于今生再不用进宫,其余的日后再说吧。   拜堂完毕,剩下的热闹都是宾客们的了。   刚过午后,冉念烟就被送进洞房,这是新布置的院落,离冷翠轩不远,不是徐夷则往日住的崇明楼。徐太夫人心疼外孙女,也心疼长孙,早就想让他搬出来了,这回终于有理由绕开嘉德郡主的阻挠,自行发落。   郡主虽然妥协,也是很怨愤的吧。冉念烟回忆着,自从定下婚事起,郡主就再没见过她,方才宴席上也缺席了,看来关系的弥合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胡思乱想着,已到了灯烛初上之时,门扉开启,守在床边由激动变为昏昏欲睡的流苏猛的惊醒,以为是徐夷则来了,进门的却是徐问彤。   “夫人。”流苏扶了扶零乱的头发,连忙问好,余光看见蒙着盖头的小姐,一下午的时间都这么正襟危坐,难道不会累吗?   徐问彤摆摆手示意流苏不要紧张,让翡清搬一把小杌子过来,坐在女儿身边,笑道:“别怪娘这么晚才来看你,前头好些事需要我盯着。”   嘉德郡主不掌事,徐衡在西北,只有她亲自上阵了。   据说新娘自蒙上盖头起就不能讲话,所以流苏才会无聊得想睡觉,头上的珠冠颇为沉重,冉念烟却也只能勉强点头,又听母亲开口了。   “我都忘了你不能开口了,算了,南府的人拉着夷则不许他走呢,还有些时间,我说你听吧……流苏、翡清,你们带着丫鬟们先下去。”   丫鬟们领命离开,房里只剩母女二人。   徐问彤笑着叹道:“才大半天没见,再见你,就已经嫁人了。”虽如此说,话里话外都是满意的神色,像是完成的生命里的头等大事。   冉念烟道:“娘先别说这个,我还想问问您嫁妆的事呢。”   徐问彤惊道:“你怎么说话了?可不能说啊,坏了规矩……”坏了规矩,就坏了将来的运程,时、命、运,有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冉念烟笑道:“亘古以来无此礼,近来好事者编造出来的假规矩罢了,不照做又有何妨?咱们还是说说嫁妆的事。”   徐问彤一想也有理,打消了疑虑,道:“怎么,嫌少了?”   冉念烟知道母亲是打趣,便道:“怎么会,只是娘把家当都给了女儿,叫女儿怎么安心受用?”   徐问彤乐呵呵地道:“给你,你便收着,将来还不都是你的?”说着,忽记起还有正经事,就从怀里偷偷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女儿,半笑不笑地悄悄道:“这个收好,等我走了你再看。”   一个蒙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一个语焉不详,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匆匆离去。流苏好像被刻意支开了,房里只剩下冉念烟一人,她微微挑起盖头的一角,翻开那册子,喟叹一声。   果然是避火图,这东西她上一世也见过,可也仅是见过而已,因为一想到要同形如槁木,且与堂姐有夫妻之名的定熙帝肌肤相亲,她便从心底生出一万种厌恶,想想都觉得恶心,连带着心如止水起来,加之朝事繁杂,对男女之情也看得淡了。   今日再看这册子,也没什么心绪起伏,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昨夜落下的任务,今日还是想方设法补齐了。   她随手把册子放在枕头底下,也不怕徐夷则看见,想一想,他上一世可是活到寿终正寝的人,比自己多了不少阅历,就算不告诉他,他也会明白这些事的,更应明白,她在去冉家之前已和他讲清,她不愿意的,他也不能勉强,否则她会做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不期然又是开门声,其实早在之前冉念烟已有了预感,不能解释是相吸还是相斥,三番五次和徐夷则有交集,她似乎对他的到来有种不可名状的心悸。   心跳快一拍,着实令她难受,更难受的是,那人停在自己身前,而她眼前忽然一亮,累赘似的盖头已被他轻易掀开,托着秤杆的媒人愣在一旁张大了嘴,好像在说“见过急的,没见过这么急的”。   “少爷是喝醉了吧。”媒人打着哈哈,冉念烟却知道,徐夷则身上沾了酒气,却不难闻,他是个很节制的人,从来都有分寸,不会贪杯醉酒。   媒人继续说她的吉利话,又是让他们喝交杯酒,又是用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洒帐子,还让冉念烟吃生饺子,连连问她“生不生”,这是惯用的把戏,只为哄骗新娘说下一个“生”字,讨个子孙昌盛的好彩头。   冉念烟是热孝成婚,自然免了亲友闹洞房这个环节,媒人便再次惊奇地看着这对少年夫妻极其老道地配合她完成这些难为情的把戏,男子没一丝促狭,女孩子也丝毫不扭捏,看起来全然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倒像是七老八十的古董,自己还要管他俩叫祖宗。   “那……也没什么了……”媒人终于使完了她的全部伎俩,点亮了龙凤烛,“我就先走了,要不要叫流苏姑娘进来伺候。”   徐夷则目不斜视地道:“不用。”   媒人语塞,“可是少夫人还带着妆呢,还有这衣裳……”   一声少夫人出口,冉念烟很明显地感觉到徐夷则态度的变化,他的面色柔和了不少,依旧对那媒人道:“我说过了,不用。”   媒人摸摸鼻子,笑模笑样地告退了,心说凭她半辈子穿家过户的经验,也猜不透这位徐家大少爷的喜怒。   ···   红烛高烧,洞房中的沉默没能维持太久,身着华服的新娘先耐不住身上沉重的束缚,起身自顾自地坐在妆台前,卸去珠冠和满头钗环,顿觉轻松不少。   这妆台是新制的,镜子也是新磨成的,光洁无比,坐在镜前正好能看见床前的徐夷则,他正看着自己,而透过镜子迎上自己的目光时,徐夷则没有一点避开的意思。   明明才新婚,就像老夫老妻似的,实在好笑。   “我说……你好歹也做做样子。”她一边摘下东珠耳坠子,一边道,“都把媒人吓到了,怕是没见过咱们这样的新夫妇。”   徐夷则不声不响地来到她身后,若不是能从镜子里看见他的影子,冉念烟一定会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   他伸出手,冉念烟从镜子看见,以为他要搭在自己肩上,下意识一闪,而他仅仅是扶住了她身后的椅背,令她好一阵无聊。   “你本也不是真心嫁我,我肯敷衍她,你肯吗?”   冉念烟噗嗤一声笑了,指尖拈着的耳坠子乱晃,珠光闪烁,和她的明眸皓齿交相辉映,令人目眩神迷。   “问得好,咱们上辈子虽是对头,可最了解我的还是你。”   徐夷则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看她解开高耸的发髻,拿起绿檀木梳子梳头,一时间有种岁月静好、相濡以沫的错觉,可正因是错觉才是真实,现实里她是不可能和自己谈什么“岁月静好、相濡以沫”的。   “我最了解你……还真是我听过最好的恭维了。”他叹道,能和她这么坐下来闲聊,也是曾经不敢奢望的,既然有了第一步,是不是迟早有登堂入室的一天?   冉念烟道:“怎么就是恭维了?谁了解我,我心里有数。”   徐夷则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谢暄呢?他是你的近臣,应该比我更了解你。”   冉念烟握梳子的手忽然一松,梳子应声而落,已被徐夷则及时接住了,握在手里一看,梳背上是鸾凤和鸣的刻花,和床头相同纹样的刺绣炕屏相映成趣,都是很好的彩头。   只是一瞬,梳子已被主人夺回,留在他手上的是柔腻的触感,似乎还有淡淡檀香,久久不散,不知“罪魁祸首”是梳子,还是握着它的人。   “你怎么提起他了?”她不悦地道。   徐夷则道:“方才见了谢家的人,想不想知道谢昀的近况,他……”   冉念烟道:“我想不想,与你何干?”   她已净过脸,放下帕子,道:“方正不会想你就是了。”   徐夷则知道她在生什么气,她气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除了他,世上竟没一个人真能看透她,而和他同病相怜,在她眼里显然是一件很无奈的事。   新房很大,正房旁还有耳室,冉念烟很方便地躲进耳室,借口生气闭门不出,免去很多麻烦。而徐夷则本就没抱什么希望,更不愿再强迫她做什么,一人躺在鸾凤和鸣的屏风下,虽免不了自嘲,却也不至于灰心,转而悠悠地想起齐王的事。   据她的那个不怕死的跟班说,太子性命就在月余,大致算来就是这几日,宫中现在还是风平浪静,而太子暴毙、滕王远在西北的这段时间正是齐王□□的最好机会。   前提是乾宁帝驾崩。   谋杀九五之尊这种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他早已得心应手,越是高位的人,身边嫉恨他的人越多,久久不敢发怨言,怨恨也就积攒得更深,光凭着这点就足以笼络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为自己效命。   从前有所顾虑,是因为徐衡还在京城,既然徐衡不在,是时候借齐王之力由他掌控徐家了,他并非觊觎徐家,而是有些事不得不做,而没有跳板又做不成。   正想着,忽觉得枕下有什么异物,摸进去,抽出一本册子,借着彻夜不息的龙凤烛一看,他半是气半是笑,随手丢在床下,不再去看这种乱人心智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流苏已经起身了。   平时小姐都是这个点钟起身的,她也习惯了这时过来伺候, 可今天是小姐新婚之夜的次日,人们不是都说“春宵苦短日高起”吗?想到这里, 她就开始脸红,无所适从地在房门外打转,不敢进去也不敢离开。   正踌躇间,有人跑进院门,却是笔架, 流苏顿时松了口气,看来同样为难的不仅自己一人,刚想叙叙旧情,以后就要在一起当差了,笔架先气喘吁吁地开口。   “流苏姐, 少爷和表小姐起了没?”   流苏一笑道:“什么表小姐,都是一家人了,要叫少夫人。”   笔架惨白着一张脸,道:“唉,没工夫计较那些了, 西北出大事了!”   ···   房中的二人其实早已醒来,那时天还没亮。徐夷则习惯了沙场上的枕戈待旦,平时这个时候早已起身整装练习骑射,今日不想吵醒隔壁的人才躺在床上若有所思。   他不知, 冉念烟几乎一夜未眠,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如往日一样下床。这一夜她特意把中衣束地严严实实,侧耳听着槅扇的动静,却是一夜无事,白白叫她的眼下添了青黑。   耳室仅是供人坐卧的隔间罢了,除了一张床榻,并无桌椅,更无妆台一应物事,她想了想,直接推门进了正房。   龙凤烛蜡泪成堆,火焰奄奄一息地跳跃着,房里光线昏暗,可她知道徐夷则醒着,从她一进门起,他的目光就追随上来。她不在,他连床帐都不会放下,听说乾宁帝在世时就从不许宫人放下床帐,怕夜里有人行刺,自己在帐子里毫无察觉,没想到徐夷则也有相似的习惯,果然是亏心事做多了自然心虚。   她拿过一只烛台,放在妆镜前,自顾自对镜理容,却见镜子里,徐夷则的身影愈发近了。   “你做什么?”她警觉地问道。   徐夷则把什么东西放在她面前的小桌上,定睛一看,正是昨日母亲给自己的那本画满了避火图的册子。此时此景,说不羞赧是假的,可她绝不会在徐夷则面前落了下风,心里暗骂自己:“冉念烟啊冉念烟,你也不是初次嫁人,有些事情虽未躬行,却也知道,能算什么?还能因为一本册子被他发现,就面红耳赤、话不成声?”   于是,她刻意摆出一双冷眼,回头望见徐夷则虽然面无表情,可显然是打开看过那册子了。   她默默把册子放在一旁,好笑道:“这是什么意思?”   徐夷则笑了,欺身上前,却在她惊呼前适时地低停了下来,两人的眉睫已近在咫尺。   “没有什么意思,若是有意思,还会有耐心好好和你说话?”趁她愣神时,徐夷则笑道。   “你!”冉念烟被他噎了一下,推开他,起身道,“快准备一下,叫流苏她们进来吧,日上三竿了还不出门,像什么样子。”   “准备什么?”徐夷则佯装不懂。   冉念烟方才已把耳室的床铺草草铺好,为的就是骗过母亲,若叫她知道他们第一夜就分房而眠,母亲难免又自责搭错了红线。可要想万无一失,还要做些事情。   就在两人两两对望时,忽听见敲门声。   徐夷则收起了玩味的笑意,对门外道:“什么事?”   门外传来流苏的声音:“少爷,是流苏……少爷和少夫人起了吗?”   虽然这件事比天要还大,如果里面的人衣衫不整,她是不敢擅自闯入的。   “起了。”徐夷则垂首看着冉念烟身上素白的中衣,而自己也是一身中衣。   新衣都在箱箧里,房里只有昨日的礼服,当然不能再穿,她应该正等着流苏把衣服熏蒸好了送来。可依他看,反而是通身素白衣裙更衬她嫣然若桃花的面容,尤其是此时两腮正因气恼而微微泛红。   “那……奴婢进来了。”流苏说着就推门进来,很心急的样子,一进门又马上把门合上,煞白的脸上全是冷汗,咬着唇道:“少爷,不好了,国公爷在西北……在西北遇刺了!”   ···   “纸里包不住火,一开始就不应该心存侥幸!”冷翠轩内,徐家二爷徐德拍着桌子大喊,一脸丧气。   徐德的对面是徐问彤和徐四爷,徐问彤满脸怔忡,似乎还没完全接受现实,徐徕则以手掩面,同样是脸色灰败。   “现在可怎么办,大哥就这么去了,怎么和母亲交待?”徐德泄气地坐在湘妃竹制成的交椅上,那细脚伶仃的竹椅似乎支撑不了他的重量,绝望地嘎吱一叫,更让他觉得万事不顺,“就算母亲能接受,朝廷那边又该怎么解释?辅佐滕王,结果仗还没怎么打,自己倒先……唉!”   徐问彤听着兄长三番四次重复遇刺身亡,仿佛才消化了这件事,眼里忽然噙满了泪水,哽咽道:“大哥他……他真的?不会的,他是主将,万人簇拥,刺客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得手!到底是谁害了他!”   徐徕知道姐姐素来和大哥关系最好,大哥也最宠爱家里唯一的女孩,叹道:“就是不知道,才不敢说。二哥只会埋怨我不告诉母亲,可咱们之前一样一无所知,也是捕风捉影听来那么一两句,怎么能冒冒失失和母亲说这些?现在……车到山前必有路,无论如何,先准备办丧事吧,无论朝廷什么态度,他还是咱们的亲大哥!”   这话更添悲戚,徐连德也怔住了,方才一直在计较得失,反倒忘记了那个客死异乡、尸骨未寒的人是自己的至亲手足。   徐德似乎一瞬间矮了几分,瘫坐着仰天叹道:“好……办丧事,又是丧事……”   这话倒像别有所指,用帕子捂脸擦泪的徐问彤抬起红肿的眼,惊愕地看着他,“二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说她的盈盈把冉家的晦气带到徐家了吗?看着徐德满脸的不耐,徐问彤敢打赌,他一定有这层意思。   徐德敷衍地道:“没什么意思,你非要乱想我也拦不住。”   徐问彤咬牙恨恨道:“你莫仗着自己在朝廷里有一席之地,就嫌弃我无用,这家里还是有我说话的余地的。不说别的,到母亲面前说大哥的……”她顿了一下才能说出那两个字,“……死讯,若没有我,你们谁能稳得住她老人家?”   这话说得没错,倒是徐德小瞧了她,大到天地间,小到屋檐下,其实人人都有自己的用处,不过是有些人润物无声,常常被忽略而已。   ···   闲话没有腿,却跑得比任何东西都快。   一上午的时间,莫说徐府和门第相仿的官宦之家,就连京城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镇国公在西北遇刺身亡的消息,人们纷纷议论着西北的局势将如何发展,大多数都很不乐观,觉得突厥铁骑再次横扫燕赵,甚至南下中原,都是旦夕之间的事。   不起眼的偏僻街角停着一抬青布轿子,偶尔有人从轿子旁走过,都不曾留意。   没人知道轿内坐着的正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自从他在锦衣卫都督的授意下投靠了司礼监掌印刘梦梁,就免不了每日两次向刘公公汇报朝野风闻,简直比在父母面前晨昏定省还要准时。   而此时,他已误了时间,却依然在街角不紧不慢地等候着什么,心事重重地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   一个人来到轿子前,面白无须,年纪十五六,青衣小帽,笑意盈盈,就像是偶尔路过的普通少年,可他看见轿子,毫不迟疑地在窗口旁停留,轻声道:“柳大公子已到了。”   “柳齐到了?那陈青呢?”轿中的指挥使掀开帘子,问道。   他已知道那少年的身份,八成是刘梦梁身边的小长随,也是个阉货,光看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不是都督有令外加有利可图,他可不屑于和这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打交道!   “陈大公子……”那少年宦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来。”   “没来?”指挥使愕然,又要细问,少年宦官已走远了,“诶,你回来!”   叫不回人,指挥使只能把怒气撒在身边的东西上,狠狠踹了轿子一脚,窗口又探出一张人脸,是他手下的锦衣卫缇骑凑过来请命,迎面挨了一耳光,成了长官的出气筒。   “什么话,说!”指挥使气得青筋暴起。   缇骑捂着脸道:“大人,咱们还去不去办事。”   锦衣卫口中的办事,无外乎缉拿、暗杀之类的勾当,他们本是受了都督的指使杀掉柳齐和陈青这两个滕王的爪牙,至于刘梦梁为什么要动滕王的人,就不是他们该管的了。   “办个屁!回衙门!”轿子又是一阵晃动,指挥使大人一发怒,手下的脸上又多了五道红痕。   “是是是,小的多嘴。”缇骑赶紧催促兄弟们起轿回衙,半个字都不敢多说。   轿子里的指挥使脸上阴晴不定,这回是真栽了,原本计划是让刘梦梁假传滕王之命,召集柳齐和陈青,他带着锦衣卫一网打尽,杀掉两个书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陈青怎么就能预见杀机,事先跑了呢?   既然不能一网打尽,那就一个都不能杀,杀了柳齐,陈青难免自首以求自保,到那时他这顶乌纱不保还是次要的,被都督大人抓来做替罪羊,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可就要小命不保了。   是谁给陈青通风报信的?还是这个年轻人真有料事如神的能耐?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   而此时,徐家北府,陈青正在好友的新居内袖手徘徊,饶有兴味地看着游廊上题画的粉墙。   跟在他身后的流苏简直冷汗都要流下来,还没从镇国公突然亡故的噩耗里清醒过来,就被小姐支开陪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游园。   就算景致再好,她也提不起兴趣来!   “陈少爷……”见陈青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流苏开口提醒。   陈青挥手止住她,看着院门处问道:“你先别说,我忘了,进门时看院门的牌匾,是执中院吧?‘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么古板的名字,也只有你们镇国公能想出来,和劳什子‘崇德院’都是一脉相承。”   流苏听他还敢提镇国公,气急道:“陈少爷知道我们徐府最近出了什么事吧!”   “知道啊。”陈青倒是坦然,“镇国公死了嘛。”   “你!”流苏一开始惊讶万分,继而火冒三丈,“你也是我们国公爷的晚辈,怎么能这么无礼!”   陈青回过头,好笑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说?仙逝?殉国?去了西天极乐?呵呵,死了就是死了,再怎么美言都是死了,人都要死,你我也一样,有先有后罢了,何必支支吾吾地避讳,烦不烦?”   流苏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可又有求于他,不得不挤出笑容道:“啊,有理。陈少爷是我们夷则少爷的好友吧?”   陈青挑眉看着她,“怎么,有求于我?”   流苏点头道:“您是夷则少爷的好友,一定比奴婢更了解少爷。您说……这次国公爷的事,少爷能不能挺过去?听说朝廷里很复杂呢,万一殃及徐家……”   陈青笑道:“怎么,怕你家小姐做寡妇,还是怕徐家倒了,把你发卖了?我给你出个主意,跟了我,保你一辈子锦衣玉食,如何?”   流苏顿时一脸嫌恶,知道自己被陈青戏弄了,转身跑得老远,强忍着才没狠狠踩他一脚,或是放声骂他一顿。   陈青呵呵笑着,心里的烦闷也消散一些,一部分是关于刘公公的,还有许多是关于徐柔则的。   “你倒有闲心,在这里调戏我家的丫头。”   身后传来说话声,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徐夷则。   “你才有闲心。”陈青坐在游廊一侧的飞来椅上,整着袖口道,“新婚第二天就精神抖擞地来见我,想必是昨夜一事无成。”   徐夷则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比你强。”   陈青想了想,他说的真是没错,只好摊手道:“是我玩砸了!你早就提醒过我,派系之争,宁可一条路走到黑,也不要轻易脚踏两条船,我记住了却没做到,可惜了……现在被刘梦梁追杀也是我自作孽。”   徐夷则也坐下来,道:“刘梦梁要杀你,不是因为你同时支持齐王。”   陈青很得意的点头道:“对,我知道,是我锋芒太盛,在滕王身边的作用太重大,刘公公不放心我一个外人居要津,杀了我,好另外安插他的亲信,对吧?”   徐夷则看了他一眼,良久没能说出话,真是第一次见到把“自视甚高”四字演绎得如此理所当然的人。   “不是。”他直接斩断了陈青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刘梦梁要废掉滕王。”   “什么?”陈青惊坐而起,“他要废了滕王?”   说完,他就掩住嘴,虽然是在徐夷则的私院,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他凑上去小声道:“没理由啊,滕王可是他多年的心血,废了滕王,他也是独木难支。”   徐夷则侧头看他,“还有更小的康王、许王,成王更是连字都未识,哪个不比滕王更好把持?当时刘梦梁给滕王出谋划策,让他去西北挣军功时,我就知道他已准备动手了。”   陈青道:“可你并没对滕王说真话……”   徐夷则道:“我为什么要说真话?齐王能不能一反颓势,全看今日了。”   陈青似有所悟,此时他站着,徐夷则坐在椅上,他便斜眼睥睨着眼前人,哂笑道:“你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你的好表妹可否知道?”   徐夷则道:“你利用徐丰则做饵,柔则是否知道?”   陈青哈哈大笑,却不敢真惹急了这位好友,在刘梦梁倒台前,他还要躲在徐夷则的屋檐下“苟且偷生”呢。   ···   两人的谈话冉念烟并不知晓,然而她已派了流苏做眼线。   她不在执中院,因为母亲叫她一同去荣寿堂,祖母已经知道了徐衡在西北遇刺身亡的事,没有想象中的老泪纵横,不过是一声声凄冷的长叹罢了,反复重复着:“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徐太夫人这么说,是因为历代镇国公鲜有善终,似乎从第一代镇国公在崇明楼悬梁自尽开始,徐家的男儿便注定要为大梁社稷献出最后一滴血,至死方休。   冉念烟虽明知徐衡是诈死,却也有感于祖母、母亲和舅父们的伤痛,心中酸楚,不自觉地设想起,如果这次不是诈死,徐衡真的客死在外,徐家又该何以为继?   上一世也是相似的情况,徐衡死去,镇国公府群龙无首,徐夷则力挽狂澜,虽然他囚禁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堂弟们,可当此之时,任何雷霆手段都是情有可原的吧。   虽然他……根本不是徐家的血脉……   徐德匍匐大哭,跪在徐太夫人面前主动请求:“母亲,大哥没了,可徐家不能垮!母亲您放心,只要有儿子在,徐家永远不会散,永远不会!”   他的妻子曲氏也大哭着,胡乱叫着诸如“大伯,您死的冤啊”之类的话,把希则和泰则两个拉到身前,一同跪地道:“母亲,您放心,我们连同大哥那份一起孝敬您!”   徐四爷的夫人李氏从衣袖里探出一双精明的眼,撇撇嘴暗骂:“这两个无耻小人,盗贼都比他们更干净些,口口声声替大哥齐家尽孝,还不是觊觎那些个权力!怕是在就盼着这天了!”   又看了看抹泪的徐问彤和一向眼观鼻、鼻观心的三夫人何氏,冷笑着想,果然还是自己更胜一筹。   徐泰则也觉得尴尬,他是和大伯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来的人,一把甩开母亲的手,站起身,在曲氏惊讶中暗含怒气的眼神里,又有些无所适从,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我……我先把康哥儿送回去。”他指着徐四爷身边的年纪尚小的徐康则,“他还不懂事,莫吓着了。”   说完就把小弟抱起,郁闷地离开了,经过冉念烟身边时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像是可怜,又像是无可奈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徐泰则离开荣寿堂, 却还不急着回去,回去又能怎样,等着看母亲的冷眼吗?他实在搞不懂, 是大伯父的性命重要还是争名夺利重要,何况都是一家人, 有什么胜负高低呢?   一个人在花园里徘徊,想着想着鼻子酸涩起来,徐衡是他最敬仰的人,也是和他在战场出生入死的长辈,是他亲自打点着将徐衡送走的, 没想到成了永诀。   “泰则表哥。”   听见有人喊自己,徐泰则捏了捏鼻梁,把眼泪擦干,红着眼强装出常态转过头,见冉念烟就站在自己身后, 头上已梳起已婚女子的发髻,不再是往日那般天真烂漫的垂发。   “幸亏,幸亏!”   他没来由说出这么两句,冉念烟疑惑地反问:“幸亏什么?”   徐泰则背过身去,忍着泪道:“幸亏大伯父走之前先安排好了你和大哥的婚事, 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冉念烟叹口气,她很理解徐泰则此时的心情,不仅是失去一个长辈,更是失去了一盏近乎信仰的引路明灯。   “泰则表哥不想让徐家就此一蹶不振吧。”冉念烟道。   徐泰则摇头, 咬牙道:“这是我的家,我当然想让它好。”   冉念烟道:“那就一定要稳住二舅父和二舅母。”   原因不言而喻,徐泰则也明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徐家要垮,先要从内部乱,若是发生内讧,绝对是自己的父母挑起的,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钳制父母,一是他在父母心中的远没有胞兄徐希则那么重要,二是“孝道”二字便可将他的种种计划一笔勾销。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冉念烟叹气道,无奈地看着徐泰则。刚才在荣寿堂,他离开时也是这样看着自己,徐泰则当局者迷,冉念烟却明白,他是怀着歉意的,为父母的自私而愧疚。   徐泰则浑身一震,的确,除了自己,大哥再二房中再也找不到别的帮手,他忽然生出些“天将降大任”的孤勇,父母又如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守住徐家的安宁才是他当仁不让的第一要务。   “你放心,我尽力说服二老……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就去请教大哥和……”徐泰则忸怩了一下,才促狭地喊出“大嫂”二字,冉念烟也是一愣,不太适应这个称呼,过后才点点头。   “啊,真不甘心啊,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竟成了我的长辈……”徐泰则望天,开着玩笑,在冉念烟反唇相讥前及时溜走了。   见徐泰则走远,冉念烟才侧头对身后道:“过来吧。”   假山后,一道人影闪来闪去,终于扭扭捏捏地走了过来,是流苏。   “小姐……啊不,少夫人。”流苏面带愧色,“被您发现了,那泰则少爷会不会……”   冉念烟笑看那人离开的方向,“不会,你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他都未必注意到你。还有,以后私底下不必苛求称呼,你喊小姐喊的顺口,便这么叫下去吧。”   流苏雀跃了一下,“还是您体谅我,我都没习惯改口呢,不过会尽量早些习惯的。”   这个丫头,惯会胡乱积极,根本谈不上善解人意。冉念烟看着她,抿嘴一笑,到底是多年以来跟着自己的人,忠心即可,其余的都可通融。   “说吧,方才在执中院都听见什么了。”她终于还是出言提醒,否则仅靠这丫头自己,是不会想起正经事的。   流苏黑着脸道:“陈少爷……呸,我还敬着他是少爷,没想到他竟然调戏奴婢!”   冉念烟想了想,道:“那多半是骗你的,把你支开,好和徐夷则说正事。”   以陈青对徐柔则的执迷,势必没有让第二人入眼的可能。   流苏眼珠子一转,道:“我就说嘛……小姐恕罪,奴婢以为那人不正经,一害羞就气跑了。”   冉念烟忽然想收回刚才的想法——仅仅靠忠心是不够的,若是翡清在该多好,可她已把翡清给了母亲,母亲有时拿不定主意,有翡清在身边帮着决断,她才放心。   既已成了母亲的人,再去求她必然惊动母亲,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看来还要她亲自去和徐夷则说。   流苏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从小姐的话里听出些蹊跷,忙道:“小姐,你方才怎么直呼夷则少爷的名讳啊,这样是不对的,被奴婢听见也就算了,外人听见是要皱眉的。”   “那我该如何称呼?夫君?”冉念烟故意把夫君二字说的缠绵柔媚,自己听了都觉肉麻。   本以为流苏能领会她言语中的讽刺,谁知那丫头竟比划起来,指着她身后,嗫嚅道:“小姐,啊不……少夫人……”   冉念烟回头,猝不及防见到徐夷则站在自己身后,难得不是戎装,一身宽大的绀蓝长衫颇有些潇潇肃肃之感,柔和的襟袖冲淡了他过于英气的眉目,显出些别样的儒雅,又比那些书生多了些骨子里的英武。   “你下去吧。”他对流苏道。   流苏颔首离去,走时别具意味地看了小姐一眼。她是懂事的丫鬟,今早收拾床铺时见上面白白净净,知道小姐和少爷还没走到那个地步。想想也是正常的,从兄妹过渡到夫妻,换做任何人都需要一段时间,而她作为称职的丫鬟,自然要懂得为二人创造机会。   果然,她还是比溶月和春碧贴心多了!流苏骄傲地想着。   ···   假山旁很是幽静,假山环抱中本是徐家子弟读书的扶摇亭,今日因徐衡的死讯,谁也无心进学了,打扫此处的丫鬟也爱偷懒,不知去向,四下里只有他们二人。   新婚夫妻独处原也不是什么可指摘的吧。   “请你自重。”冉念烟见徐夷则支开所有人,确定了他不良的企图,道,“在外人眼里,你可是刚刚丧父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和我单独在一起,成何体统?”   徐夷则道:“方才说得好,再说一遍。”   冉念烟知道他是指那声“夫君”,冷笑一声,别过头去不理睬。   “你叫我好好敷衍,可你呢?”徐夷则道,“张口闭口都是名讳,谁会相信我们的关系。”   冉念烟斜眼看他,“有人时再说吧,现在……我可没心情陪你玩这些。”   徐夷则道:“怎么能说是玩呢?不管你愿不愿意,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今生休想逃脱。”   冉念烟顺势道:“既然都是自己人,你且和我说说,陈青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徐夷则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正好他不在这里,你也不必费周折派丫鬟打听我,以后有什么直接问我,和你说说话,我是很愿意的。”   冉念烟听他又在若有似无地撩拨自己,说出这些话来。她承认自己从未听过这些顺耳的话,此时听来也很受用,心里莫名温暖,可毕竟还是理智战胜了情绪。   等他说出刘梦梁要杀陈青时,冉念烟击掌道:“果然,这样才对,刘公公是一箭双雕,一边毒杀太子,同时折去滕王的羽翼,再把太子之死嫁祸到滕王身上,他便有机会借着司礼监掌印的批红之权另立储君。”   她顿了顿,又道:“恐怕陈青和柳齐只是他的探路石,真正要对付的是包括冉家在内的那些拥立滕王的武将。”   徐夷则道:“暂且留着他,等他把最该除去的人除去了,也省了我的工夫。”   最该除去的人?   冉念烟略一思索,惊愕道:“你指的是……”她略一指天,没再说下去。   徐夷则道:“不然呢,若不是皇帝任由朝中弊政不断,还美其名曰‘分权制衡’,坐看大臣争斗,以为这样就能永保皇权的稳固,全然不把家国天下、黎民众生看在眼里,这样的人主,留之何用?”   若在平常,冉念烟绝不会接受他的说辞,可心念稍转,把乾宁帝换为定熙帝,她便理解了徐夷则的考虑,一个失职的帝王的确会把天下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若有所思地离开假山,可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令她不得不分神。   “你怎么跟着我?”冉念烟回头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二舅父的心思你不会不清楚吧。”   徐夷则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现在下手还太早,人们只会说我不仁义。”   等到徐德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时,徐夷则再出手,正义就落在他这一边了。   冉念烟只好由他去,却见笔架追过来,道:“少爷,你在这里啊,小的一顿好找。”   笔架找他是因为京中亲友相继前来吊唁,第一个来的便是徐夷则的岳父冉靖,他理应亲自迎接,再不去怕要惹太夫人生气。   徐夷则这就过去,身上的青衣虽也是素色的,冉念烟还是劝他换了一身青灰圆领长衫,也不用丝绦,只用一条麻制腰绳束起,过后又埋怨自己,何必帮他管这管那。   “算了。”她坐在执中院正堂,独自想着,“就算是帮自己挣面子了。”   ···   徐夷则并不披麻戴孝的原因在于徐衡的死讯至今只是死讯而已,未见尸骨,且远在西北边地,在棺椁回京前贸然服丧与礼不合。上辈子徐问彤在听闻冉靖死讯时,也是见到尸首才死了心,不然早早穿上一身麻衣,还当是家里人咒人早死。   来吊丧的亲友们都很沉痛,没来的也有很多,个个心里都有把算盘,心说徐家这回怕是要一蹶不振了,没有徐家撑腰,滕王败倒也是时间问题,他们可不愿再和无用之人交往。   来的人中最重要的当属冉靖,其余的陆家、谢家也都是一同患难过的。   谢家的家主谢迁不便出面,派了两个儿子过来,谢暄应答从容,只是谢昀神色恍惚,看见徐夷则时更是咬牙切齿地不敢直视,整个人消瘦了一圈。   从荣寿堂出来,徐家虽然遭了不幸,架子尚在,不可不留亲友用膳,席上更随意些,有些未来的打算也更方便在饭桌上倾吐。谢暄和谢昀在花园中漱玉池畔小坐,谢昀摘了一片残败的荷叶,一点点撕扯着往水里丢,无语望天。   谢暄怒斥道:“父亲为什么让你来,就是让你认清现状,振作起来。”   谢昀不语,道:“我没什么好认清的,不用振作。”   谢暄也懒得理他,看着水面上被弟弟激起的层出不穷的涟漪,道:“若真是如此,今年秋闱就看你的了,莫要到时候名落孙山,再找理由。”   谢昀觉得兄长无趣极了。   ···   方才在荣寿堂,徐问彤也见到了谢氏兄弟二人,尤其是见到谢昀时,说没有愧疚是假的,可一想到女儿的终身,她又宽慰了,毕竟从种种细节看来,女儿和徐夷则应该早有默契,她这个做母亲的只是成人之美。   尤其是当天夜里在菩萨像前诵经时,想起死去的大哥,她默念慈悲,了却了徐夷则的婚事,也算帮大哥了却了一大心愿,若换作是她,此时死也瞑目了。   可徐问彤毕竟不是驰骋疆场的镇国公徐衡,虽是一母同胞,怎知道他的心思从不囿于内宅里这点子儿女之事,他所难忘的是朝廷何去何从,大梁国祚何以为继,这绝不是靠长跪于神佛前烧香祈祷就能解决的。   ···   此时,西北榆林城。   这里是大梁九边重镇之一的军事要塞,自春秋起便是中原农耕文明与塞外游牧文明对冲的首要阵地,无数金戈铁马的传说和醉卧沙场的旧梦渲染出古城的悲凉,尤其是正当落日斜晖,如血残阳照在高不可攀的城墙上,雄伟箭楼的剪影在无数的烽烟战火中已显残破。   箭楼下聚集了很多人,都是等待放行出城的。这是向南开的城门,走出这里便可沿着宽阔官道一直回到京畿之地,那里富饶而安宁,不似这里随时都有被突厥铁蹄践踏肆虐的危险。   然而为了维持边地的秩序,除却一些身负公事的官差和有官府勘合的商人,很少有人能顺利放行。   夏师宜就在其中,手里握着的是刘梦梁为他准备好的勘合。   在榆林的这段日子,夏师宜不仅按徐夷则的计划伪装刺杀了徐衡,更第一次亲眼目睹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战场惨象,忽觉今是昨非,从前在京城为虎作伥时所做的那些勾心斗角的刺探、暗杀,都是些毫无用处的虚耗。   幸亏有徐夷则,若不是他的安排,自己就此杀了徐衡,令西北真正陷入混乱——他的罪孽便是堕入地狱也洗刷不清了。   终于轮到了他,看着队伍前的人哀求着守城士兵,却都被长戟威胁着后退,夏师宜一言不发地拿出了属于自己的勘合。   士兵接过去仔细阅读,夏师宜的手心起了一层冷汗,悄悄按住藏在衣襟内的匕首——   若是刘梦梁有心兔死狗烹,必然会在榆林城门设卡,只要见到这张勘合,格杀勿论,毕竟只有死人才最安全,这都是刘梦梁教会他的道理。   “这是要去京城啊。”守城士兵扫视着勘合,又看了看夏师宜藏在巾布下、仅露出双眼的面孔,这是榆林城里惯见的打扮,可以隔绝塞北吹来的漫漫黄沙。   “去京城做什么?”另一个士兵趾高气昂地问。   “公事。”夏师宜回以二字,在这些老油条面前,多说多错。   “公事?”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点点头,让出一条路。这样神神秘秘的人他们见的多了,不是锦衣卫的细作就是东厂的番子,再不然就是哪家豪门大族的探子,边地龙蛇混杂,他们也只有摆摆架子的能耐,其实谁也得罪不起的。   夏师宜拱手道谢,一步一步从二人让出的间隙走出,身后无数百姓想要趁机挤出去,却都被明晃晃的刀枪拦在另一端,呼喊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夏师宜闭上眼,舒了一口气,嘴边露出轻松的微笑。   然而下一瞬,笑意凝结在脸上,他的眼底已成一片寒潭。   “慢着!”伴着哒哒的马蹄声,有人从城里追出,骏马一跃而起,在百姓中冲出一条道路,跨过士兵们,直直落在夏师宜面前,马上的人这才挽缰回首。   “把你的勘合拿出来。”马上的人是滕王亲军的打扮,后面相继追上更多相同衣着的人,腰间都挎着长刀。   夏师宜合上双眼,该来的总是要来,不死在刘梦梁手中,却被滕王发觉。他交出了勘合,闭上眼,自知抵抗也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此去凶多吉少,恨只恨他做不到答应小姐的事了,不能活着回去。   ···   月照中天,冉念烟从耳室内的床榻上惊坐而起。   耳室里没有茶水,只有一盏她自己留下的灯烛,为了瞒过别人,她不敢在房里添置太多东西。   恍恍惚惚地推开通向正房的槅扇,吱呀的响动已把徐夷则惊醒,侧倚在床头双目迷蒙地看着她。   此时徐夷则长发散乱,暗褐色的发丝在暖黄的烛火下隐隐有金光浮动,中单的衣襟散乱了,垂下的交领露出结实的胸膛,从锁骨缓缓蔓延下去,又被衣领的阴影遮蔽。   “怎么了。”他下床,拢了拢长发,拉过失神的冉念烟,她的手竟那么冰冷。   循着天然的暖意,冉念烟紧紧反握住他温暖宽厚的手掌,指尖和掌心有握刀拉弓留下的薄茧,给人以莫名的踏实。   “我做了一个梦。”良久,她才回到现实,一手掩着面,长长叹了口气,“我梦见夏师宜他……”   梦里,夏师宜倒在血泊里,尸首是四分五裂的,像是被不知名的残忍刑具碾碎,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晶亮,伏在地上微笑地看着她,依然在缓缓地眨眼。   这令她感到不安,就算已清醒了很久,依然忘不掉梦里的画面。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他?”徐夷则道, “他怎么了?”   冉念烟道:“没什么。”   她没说下去,在徐夷则面前倾诉这些也没什么用,这个人不待见夏师宜已非一天两天了。   徐夷则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道:“远在天边的事我给不了你什么保证,我只能保证, 对他来说这是一条最好的路。”   冉念烟算是默认了,从夏师宜和刘梦梁走在一起,结局已经注定了。   “还睡得着吗?”徐夷则问。   冉念烟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梦里的画面,摇摇头, 却道:“我回去了。”   徐夷则还拉着她的手,没有放松。   “你在这里休息吧。”他淡淡地道,“兴许是那间房里有什么冲撞了你。”   冉念烟好笑道:“你还信这些怪力乱神?”   徐夷则道:“旁人不信也就罢了,你我是最该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不是吗?”   冉念烟恍然, 不然怎么解释他们二人的存在,又为何在此相遇。   她坐在床上,正房的大床果然比耳室内的柔软很多,疲惫如她,只消坐上去就觉得陷入了棉花中, 再不想出来。   “我在这儿,你去哪儿?”她问。   徐夷则道:“你已屈尊了两夜,我又有何不可,总比行军时舒服多了。”   冉念烟不想告诉他, 她睡在耳室,是因为槅扇上有门闩,可以从耳室内反锁,她也睡得踏实,现在要把徐夷则放进去,那和让他直接留在正房有何差别?平白显得她不近人情。   “算了,你留下吧。”她说着,指了指临窗的长榻,“在哪儿吧,好吗?”   她被噩梦吓怕了,想找个人陪着,不便直接开口。   徐夷则却直接拖着椅子,坐在床头,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倒。   “睡吧,我哪都不去。”   这时不需一言一语地相互试探,他知道她总是口是心非的。与其等她说出些令他们两败俱伤的话,不如他心思开明,将该做的一并做了。   果然,冉念烟没再说什么,翻过身去不看他,可只要知道还有个人陪着自己,便渐渐放松下来,好像笃定身后静坐着的男人是自己最好的守卫。   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想必是睡沉了,徐夷则才起身,轻轻在她额上一吻,随后自己也愣住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逾矩,虽只是转瞬,却开始怀疑那一吻是真实的还是在梦中。   他垂眼看着她,一种莫名的感觉自方才吻过她的嘴唇蔓延开来,胸中被燥热盈满,又向衣襟下流去,他知道那是什么。   正当此时,床上的人嘤咛一声,柔滑白皙的手背无意识地拂过被亲吻过的眉心。   “嗯……别闹……”   她梦见自己在田田的莲池中泛舟,有高擎的荷叶拂过她的额角,麻酥酥的,奇怪的叫人心神一窒。   理智回笼,徐夷则拢了拢散落在两颊旁的长发,无奈地后退几步,一直到门边,反手推开门。   门外值夜的是流苏和笔架,他们两个都以忠仆自居,发誓要夜夜听墙角,不为别的,都是为了自家少爷、小姐,可到了午夜,也都一个个睡翻过去,缩在回廊下不省人事。   徐夷则绕过流苏,轻轻踢了踢笔架,笔架就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挠着头。   “少爷……”说话时还打了个哈欠,“小的,小的不是故意……”   “去打水,我要沐浴。”徐夷则没耐性听他千篇一律的道歉。   “哈哈,小的去打水,少爷要沐浴……”笔架愣了,“沐浴?”   此时的他已不敢往房里瞧,脸上腾地一下涨得通红,看着同样歪在墙角的流苏,道:“少爷……要不要把流苏姐叫起来,也往房里送些热水……”   “不用。”徐夷则把门轻轻合上,冷眼看着他,就知道他会想歪。   流苏依然睡得很沉,她到底是冉念烟的丫鬟,徐夷则道:“你先把她叫醒,都回去睡吧,不必在此守着了。”   笔架满含歉意地应了声是,见少爷提着一盏灯向游廊那边走去,笔架忙把流苏叫醒,又到院外取水去了。   ···   游廊的尽头是一座独立的房舍,平时可做书斋,因为刚刚搬入,还未归置完毕,很是冷清。   房间里有一人尚未睡下,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推窗去看,果然是徐夷则。   “哈哈,我就知道。”房里的正是在此避难的陈青,“又吃了闭门羹,半夜被赶出来了吧。”   徐夷则不想和他废话,可冉念烟那边是不敢再回去了,他怕自己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让她无法原谅。   陈青从窗子里跳出来,新粉刷过的雪白窗台就此留下两道乌黑的印记。   “你可以走门。”徐夷则道。   陈青道:“我偏要走窗——先练习一下。”   徐夷则道:“你要去哪里。”   陈青道:“去南府。”   徐夷则的眉峰挑起,“去南府做什么?”   陈青道:“看看柔则,以后未必有命了,我要告诉她,我已交代过慧明禅师,倘若我不在了,他也要医好徐丰则的腿。”   徐夷则道:“你若还在呢?”   陈青道:“还在?自然继续吊着她爹娘,直到他们把女儿送到我府上,做我的新娘子。”   徐夷则道:“或许她宁可你死了。”   陈青点头道:“我觉得也是,死了干净。可我偏还没活够,现在也只能等着,等着太子什么时候暴毙,等着你利用刘公公除掉皇帝的阴谋什么时候得逞。”   徐夷则道:“你去吧,别怪我没提醒你,出了这扇门,我就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陈青笑着拍拍他的肩头,“有些事情是不能考虑性命的,你该明白,如果你的好表妹被人掳走,明知对方布下天罗地网等你送死,你还能不去?”   徐夷则道:“我也是啊,宁可死了,死了干净。”   陈青也不再说话,兀自走远了,只留下一个暗淡的背影。   ···   陈青来到徐柔则家的院落外,依旧走的是崇明楼后的侧门。   院内灯火还亮着,这几天常常是这样,徐丰则躺在床上说胡话,斯斯文文的人,说起丧气话来却难听得不堪入耳。往往是徐征在屋外无的放矢地骂骂咧咧,毕氏在屋里抱着女儿饮泣。   若说问心无愧,陈青是不敢当的,其实他大可请回慧明禅师,可他不能,请回来,徐柔则又将何去何从,不在自己身边,他不敢保证别人会对她好。   他常常想,徐柔则若有那位“表妹”一半的气性,他也就放心了。   徐征站在门外,涩声道:“又能怎样,你当时就该避开的!那些蛮子都杀进来了,你还写什么呢,放下笔跑啊,北府的希则就比你多些心眼。”   徐丰则哽了半晌才道:“我若考不中,你们也要活剥了我,有什么不同!倒不如成全你们!”   徐征破门而入,当着毕氏的面指着瘫在床上的儿子,“看看你生出的东西!这是什么话!”   毕氏缩着肩膀不敢说话,倒是徐柔则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怯怯地道:“爹,别怪哥哥了,他也是……”   “你闭嘴!”徐征指着她,吓得母女二人俱是一缩,“若不是你和那姓陈的有什么说不清的首尾,他能断了你哥的药?”   徐柔则心道,若不是陈青想着她,又怎会请慧明禅师给哥哥治病。   可这些话是不敢宣之于口的。   院外的陈青也听见里面的争执声,听不真切,但一定是徐征在大放厥词。   院外守夜的下人都认识他,其中一个名唤秋痕的,平常跟在徐柔则身边,知道陈青对自家小姐的心思,此时此刻能救小姐少爷的也正是此人,于是存着私心将他引进院子。   徐征已踱出门来生闷气,第一个看见自家丫鬟带着眼中钉进来了,喝道:“秋痕,你放他进来做什么!”   秋痕一阵哆嗦,陈青点头叫她先走,自己上前对徐征道:“舅父,我来看看表兄病情如何。”   徐征白日在衙门里受了一肚子气,回家又见儿子形同废人,正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呵斥道:“还不都是你这个奸贼害的,深夜鬼鬼祟祟,有何居心!”   陈青道:“我所求不多,只要能答应我和表妹的婚事,请回慧明禅师也不在话下。”   徐征并不是没努力过,奈何潭柘寺的大门并不向自己敞开,屡次灰头土脸地无功而返。   他愈发气愤,大声道:“休想。”   房里的徐丰则方才听了父亲对妹妹的谩骂,才知道断了医治是因为陈青以婚事相逼。   毕氏听见丈夫在门外争执,已出去查看了,叫徐柔则守在病床前。   徐丰则的手还好使,拉过妹妹纤细的手,皱着眉问道:“你愿不愿意?”   徐柔则知道哥哥指的是婚事,父母本来商量好瞒着哥哥的,怕他有负担,这下全被口不择言的父亲毁了。   “我……不太愿意。”徐柔则说着,可她没说,倒不是自己多不情愿,而是担心嫁过去后,父母被伯父排挤。自己受气倒没什么,反正已经习惯了。   徐丰则点头道:“我明白了。”说完就别过头,好像睡着了。   徐柔则放心不下父母,又好奇是谁半夜前来,莫不是北府又出了什么事?镇国公的死讯犹在耳畔,真是多事之秋。   她贴在门畔看过去,却是陈青笑着说话,自己的父亲已经暴跳如雷。   陈青看见了她,见她神色憔悴,长叹一声,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本以为能见她一面,没想到先撞上徐征,陈青也觉得丧气。   徐征犹在对着他的背影口出恶言,直到真走远了,才把秋痕喊过来在院子里罚跪,见女儿躲在门后,又出言羞辱一番。徐柔则只是哭,自己和陈青明明一清二楚,是他穷追不舍,父亲为何总怪罪在她头上。   徐丰则却睁开了眼,僵卧在床上若有所思。   ···   经过一夜的思量,徐征最后还是答应了婚事,虽觉得屈辱,可儿子只有一个,没了他也就没了立足之本和光耀门楣的希望,那他在人世还有何意义。   徐柔则知道,早晚有此一天,本想和冉念烟说说,却也提不起精神,可没想到自己还未怎样,陈家先到南府要人了,说是陈青多日夜不归宿,矛头也指向她,倒像是她诱拐了陈青。   他们拿自己当什么人看?私窠子的窑姐儿还是河上的船妓?凭什么一个两个都觉得陈青非要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   而此时的陈青正躲在执中院的书斋里。   徐夷则新婚,且不是堂上官,不必上朝,昨夜冉念烟睡得晚,起得也迟,他却被折腾的没什么睡意,在书斋枯坐了一宿,见陈青去了很久才回来,道:“我一会要去东宫。”   陈青道:“新婚本可告假三日,今日才是第三日,你去做什么?”   徐夷则道:“刘梦梁的□□随时可能生效,不去,心里总是悬着的。”   陈青笑道:“你倒很了解这种□□,按理说应该是极秘密的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徐夷则没回答他,若说什么前世,只会让问题变得更复杂。   就在徐夷则在东安门核对了腰牌,准备进宫时,忽听见钟声从宫墙内传出。   连敲三次,回声冗长,是丧钟。   守卫宫门的禁军也是茫然的,互相呆望着,不敢窃窃私语,先让徐夷则在原地等候,派了其中一人进宫询问,就在这时,已有小宫监拍着掌哭着到四处通报。   “太子殿下薨了!”   太子薨了?守卫们面面相觑,明明昨日还是好好的,也没见传太医,殿下身子弱归弱,怎么一夜之间便没了性命?   徐夷则自然不能再进宫,四座宫门也都要即时封锁,在陛下下令之前不再允许任何人进出。   消息很快传到京城各世家,连民间也开始议论汹汹,现在是滕王在西北失了臂膀,随时可能被突厥人打得溃不成军,太子又偏在此时薨了。   于是更多的人想起那个不起眼的皇三子齐王,却不敢放在明面上议论,谁知道现在掌控朝政的究竟是谁?皇帝太老了,老去的皇帝向来是昏聩且不服老的,往往刚愎自用地信任一些巧言令色之徒。   徐家自然是受冲击最大的世家之一,徐徕一想起陆明的处境,便哀叹不已,徐德总是制止他。   “还不知自己会怎样呢,泥菩萨过河,还有闲心操心别人?”他不屑地道。   徐徕便叹道:“若是大哥还在……咱们俩在朝廷里也是无足轻重,幸亏夷则刚娶了盈盈,咱们还可以依靠冉家。”   冉靖手中有兵权,在混乱的时期,没有比兵权更万全的自保手段。   皇帝也发觉太子的死状很蹊跷——七窍流血,几乎是瞬间殒命,显然是中毒所致。   他封锁了宫闱,决意找出下毒之人,想来想去,还是先将皇贵妃拘禁起来,一切用度如常。他并不急着审问她,而是消磨她的耐心,断绝她和滕王的联络,等她亲自告诉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这么多年她是否释怀不得而知,而他从未忘记这一点,所以一直克制地保留着戒心。   何况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大限将至,就算杀了她,也算是黄泉路上有人相伴了。   他已习惯所有人的服从,从未想过自己要求的是否自私。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子的灵柩已停放在文华殿, 东宫日夜有重兵把守,所有宫娥宦官,无论身份高低一并幽禁其中, 徐夷则作为太子亲卫也被火速召回宫中,数日之内与外界隔绝音信。   徐问彤最先想到的是女儿, 直接把女儿接回冷翠轩,免得她胡思乱想,又时常劝慰她,不过是朝廷在例行公事。   “宗人府正彻查皇贵妃呢,和咱们徐家无关, 你且安心。”她道。   这消息自然是嘉德郡主传出来的,东宫暴毙当日,她便回宫安顿局面。现在宫里既无太后、皇后,连代皇后之职的皇贵妃也被幽禁了,六宫诸事都要靠她协调。   一日, 宫监传信,说是嘉德郡主招冉念烟进宫,徐问彤顿时失了阵脚,安排席面留住那宦官和那些跟随而来的轿夫、宫娥,立即到荣寿堂和徐太夫人商量对策。   荣寿堂里依旧是檀香缥缈, 御赐的大红遍地金百寿妆花帐静静垂地,光可鉴人的墨色方砖一尘不染,四处依旧是闲静雍容,唯有坐在正席圈椅上的老人精神很疲惫, 一身的绛红织金柿蒂对襟袄、官绿色双襕马面裙,和头上齐整华贵的金翠头面,略衬出几分气色。   徐问彤也体惜母亲连日来遭受的打击,可为了自己女儿的事,不得不找一个可靠的人出主意。   她说了嘉德郡主的意思,又道:“娘,不能让盈盈去,现在宫里什么样子您也是知道的,且不说太子殿下之死是不是人为,就算真是暴毙,国无储君,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怎么能让盈盈去那种各怀鬼胎的地方!”   徐太夫人道:“说来说去,郡主为何让盈盈进宫?”   徐问彤道:“问过了,能给的好处也都给了,只说是嫂子长日寂寞,想接个晚辈过去说说话,呵,谁信呢?这时候进宫就为了说说话?”   徐太夫人道:“宫里的人既这么说,想必郡主就是这么说的,再问也没用,而且……”   她走到女儿身边,步履有些蹒跚,一旁的听泉急忙来搀扶,徐问彤也起身相扶。   “依我看,让她去吧。”徐太夫人说道。   徐问彤扶着母亲的手僵住了,摇头道:“娘,您怎么……您就忍心不管盈盈了,她是我的唯一的女儿,您唯一的外孙女啊!”   徐太夫人道:“还能一辈子做你的女儿,一辈子做我的外孙女不成?她长大了,可以见些世面了,你嫂子总不会害她。”   徐问彤知道自己不能指责母亲,可心里却绝望起来。   “盈盈虽然嫁人了,可年纪并不大,比我当初去冉家时还要小一些。娘可还记得,我刚到冉家,也是常常写信诉苦,我尚且不能应付一扇宅门内的尔虞我诈,盈盈又何以抵抗宫闱中的明争暗斗?嫂子虽不害她,可宫里未必人人信服嫂子,若是盈盈在,正是给了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机会。娘,您可要想清楚啊!”   徐太夫人道:“你别忘了,夷则还在东宫,嘉德郡主让盈盈进宫,未必没有不便相告的原因。不要说了,我自有考量。”   说完,有些恨铁不成钢似的,摇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回到内堂,留下一句,“回去问问盈盈是怎么想的,她虽小,却比你这个做娘的识大体多矣!”   徐问彤呆立在原地,喃喃道:“您当初可不是这样对我的,难道年纪小、识大体,就可以不加照拂了吗?”   回到冷翠轩时,见女儿已打点好了细软,传信的宦官和随从也回来了,流苏正交待两个小宫娥如何归置各个包袱。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女儿已自作主张准备进宫了。   冉念烟坐在房里饮茶,只要不用流苏动心眼,单论办事,她还是很放心的,见母亲来了,亲自起身斟了一杯茶水,双手奉上。   “娘一路来回,想必口渴了。”   徐问彤接过茶水啜了一口,道:“你……可都想好了?”   冉念烟道:“外祖母也放心我去见舅母吧,那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徐问彤不知女儿是真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叹道:“你去吧,若是真和夷则有关……你舅母虽不喜这个庶子,这么多年也容下他了,没必要此时再动杀心,只求夷则独善其身,莫要真的卷入了谁的派系。”   冉念烟暗道,母亲还是太天真了些,徐家大势如此,徐衡本人已投靠滕王,徐夷则焉能没有立场?   她没打算说服母亲,只是道:“您放心,有舅母在,不会有事的。”   因为宫门封闭,进宫的搜查极其繁琐,先交割了嘉德郡主的印信,那宫监又被请进去说了好一阵子话,继而是女官们搜查轿子和行李,查看是否有夹带,冉念烟倒没什么不满,皇命所致,这些当差的也是秉章办事。   正在搜查,却有一架马车从一行人身边驶过,速度不快,可临近宫门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车内人说了句什么,面无胡须的车夫才勒马。   驾车的一看就知是宦官,车内的想必也是,身份却高了许多。   宫门守卫的长官一看车子过来就笑吟吟迎了上去,显然是熟识的,在车外好一阵点头哈腰,才开口:“您老请进,小的们怎么敢拦您的车驾。”   车里的人从窗中伸出手,手指纤长白皙,食指、无名指有薄薄的茧,想必是时常伏案书写所致。   “不必,陛下有命,凡是奉诏入宫都要搜查,咱家岂能例外?”   声音清澈,尾音微微有些尖细,和宫外的男子略有不同。   长官道:“公公,您老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试问紫禁城里,除了您还有谁能替陛下分忧,您出去办差半日,宫里的人等您就像过了一年,都盼着您早些回来呢!”   纤长的手指把帘子挑起,一张清俊中稍显阴柔的面孔显露出来,冉念烟当即放下轿帘,果然是刘梦梁,猜也能猜到,除了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紫禁城里还有谁当得起这份威风。   刘梦梁却已注意到一旁的轿子,对那长官道:“哟,那是谁呀?坐轿的,是谁家的女眷这时候进宫?”   长官踌躇了一下,心想嘉德郡主请人,又不是秘密,当面得罪刘公公可是大事,便如实答了。   刘梦梁眯眼又瞧了一眼,隔着轿子本看不出什么,可他的眼睛偏偏锐利的仿佛什么也逃不过似的,信口道:“哦?原来是她?”   徐夷则的新婚妻子……这回真有好戏看了。   ···   嘉德郡主住在太后旧日居住的清宁宫。   皇后在世时,后宫当属坤宁宫最煊赫,每日请安领命的人络绎不绝。皇后去后,太后接过大权,清宁宫成了宫中最威严的所在,提起太后莫不噤声,太后还常常感叹,皇后太仁慈,御下不严,自己才不得不拨乱反正,反倒留下恶名。   再后来,太后薨逝,皇贵妃的翊坤宫便首当其冲,成了人人厌恶的地方,原因无他,皇后、太后掌管六宫本是分内之事,皇贵妃生杀予夺却是德不配位,人心在那时已经散了。   如今嘉德郡主监理掖庭,第一步就是要收拢人心,不然以她的身份,怀异心者只会越来越多,自己才真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   冉念烟刚一进清宁宫,便见有宫嫔派人索要铺宫分例,说是自上月起就未如数发放。上个月还是皇贵妃掌事,当时不说,等嘉德郡主来了才说,必定是欺生。   嘉德郡主查过彤史后,发现是那位宫嫔上上月说话不严谨,未避讳陛下名讳,所以减了一年的分例以示惩戒。有了这条佐证,嘉德郡主又不是息事宁人的人,便又把人原样打发回去,随后才把冉念烟招到身边。   她依旧是和颜悦色的,却和刚才在别人面前装出来的不同,是打从心里的喜欢。   “怎么样,怕不怕?”她问道。   冉念烟道:“舅母指的是进宫时的搜查?”见她点头,冉念烟才摇头道,“例行公事,不怕的。”   嘉德郡主叹道:“你这是问心无愧,那些心里有鬼的一见这阵势,便不敢侵犯宫仪。”   她一边说,一边遣走了服侍的人,来到长案前翻着方才查阅的那本彤史。   所谓彤史,便是女官所记录的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用示劝戒君主,可上面所写往往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嘉德郡主随意翻看,渐渐发现昔日认识的那些妃嫔也是一人千面。   “我把你接进宫来,生不生气?”她一边看,一边问。   冉念烟坐在她身边,笑道:“舅母让我来,我就来陪着舅母。”   嘉德郡主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呀你,还不改口。不过算了,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舅母。你也别做梦了,不让你见那个人。”   那个人自然是徐夷则,嘉德郡主提起他时总是避免直呼其名。   冉念烟摇头道:“谁想见他了?”   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她本不想见他,可同在一条船上,不得不见。   正说着,外面有人通报,原来是那位宫嫔亲自来了,且气势汹汹,进门便自顾自坐下,冉念烟留心看了一眼,很是年轻,不过二八年华,端茶的姿势还能看出不是大家出身,极可能是受了宠幸的宫女一朝鸡犬升天。   也就难怪身上满是浮躁跋扈之气,就像久贫乍富的人,很难按捺住挥霍炫耀的冲动。   她亲自质问铺宫分例的事,嘉德郡主便说出了实情,谁知她依旧不依不饶,只说是皇贵妃公报私怨,既然嘉德郡主掌事,就该改掉从前的弊习。   嘉德郡主不知皇贵妃和这宫嫔有什么恩怨,却听见身边的冉念烟小声和自己说了句什么,当即豁然开朗,道:“按祖宗旧法,犯讳理应降一等,发俸一年,我看还是皇贵妃顾念姐妹之情,你又是初犯,酌情减免了,既然要革除弊习,不如先从您做起,按宫规处罚,如何?”   那宫嫔空有姿色,内里却是草包一只,哪知道什么宫规,冷脸硬说了几句好话,便行礼告辞了,留下嘉德郡主笑得乐不可支,说是多日未曾展颜,今日见她自讨苦吃,倒很是可笑。   末了,又对冉念烟道:“对亏你提醒我,不然我哪知道这些?对了,你又怎么对宫中事如此熟稔?”   冉念烟当了七年的后宫之主,对那些条目自然一清二楚,论起用死规矩翻出花样,当此世,她论第二,无敢人论第一。七年来她拔擢过人,抬举过人,更明白如何用成规把人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那些人都和方才的宫嫔一样,都是咎由自取。   她道:“是彤史上写得,方才您翻着,我瞥见了。不过我还有一言,舅母既然想收服人心,就该做几件事以儆效尤,以祖宗之法为凭据是再好不过的,又能服人,又不是您自己的意思,也是‘秉章办事’罢了。”   嘉德郡主先翻书,记录宫嫔犯讳一事下果然有这条,想必是记录的女官有感于规矩成空文,才特为褒贬。又听了冉念烟余下的话,点头道:“有理,不过方才的事先这么算了,秋后算账惹人猜忌,最是要不得。我让你来还真是对了,你留下帮我做些事,可愿意吗?”   冉念烟道:“帮舅母分忧,怎敢推辞。”   嘉德郡主道:“如果要对付的是司礼监的人,你还愿意吗?”   冉念烟暗叹,果然有这么一天,刘梦梁能骗过乾宁帝,却不能骗过所有人,莫非嘉德郡主也看穿了他夺取权柄的野心?   嘉德郡主并没急着让她给出答案,而是继续道:“皇兄被宦官蒙蔽也并非一日两日了,滕王出征西北就与司礼监掌印刘梦梁有关,我从前常提醒他,不能信任罪臣余孽,可近年来愈发不敢提了。你留下,帮我守好宫墙之内的方寸天地,等滕王安然回京,可好?”   上一世,也是堂姐在临死前对她说,让她替自己守好这里,守好自己未长大的孩子。   冉念烟道:“无论什么样的事,盈盈只愿和舅母共进退。”   嘉德郡主十分欣喜,道:“那么你先下去稍事休息,晚些时候陪我用晚膳。”   嘉德郡主不能和冉念烟交谈过久,选她进宫就是看在她年纪尚小,不足以引人注目,等她走后,嘉德郡主面上才显出一丝疲惫,坐在空阔的室内,不可遏制的想起了徐衡。   “你……呵……”她自言自语起来,自嘲一笑,“也罢也罢。”   清宁宫是太后颐养之所,而自己的余生,也和太后别无二致了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嘉德郡主忆起远在边塞的丈夫时, 徐衡也恰好想起她。   死讯四海皆知,他在滕王的授意下闭门不出,空闲中常常设想自己若真的就此撒手人寰, 嘉德郡主又会如何。   左肋隐约作痛,夏师宜虽是假意行刺, 为了避人耳目,还是用弓箭制造了伤口,右移一寸就是心脏,乍看之下很是唬人,实际并无危险。   他不得不赞叹夏师宜的箭法之准, 将来或可重用此人。   门外有亲兵来报,说滕王请他过去。   十余天过去了,为了保密行迹,他从未踏出房间半步,滕王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亲兵又道, 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滕王嘱咐必须将人请到。   徐衡在亲兵的护送下从暗道来到正堂,出门便是堆满书籍和公文的书斋。   榆林行辕并不大,正堂也是因陋就简,只有三开间, 更没什么陈设,如今却摆满了金石古玩,商周鼎鼐、隋唐金器、宋金书画,这是滕王的雅好。   三晋大地自古繁华, 短短数月便搜罗到这些奇珍,徐衡不由皱眉。   滕王正拿着一张雕工华美却颇显古旧的角弓把玩,见徐衡进门,忽然张弓对准他的方向。   弓如满月,霹雳弦惊,气势如虹,倘若他真有一支羽箭在手,徐衡便要当场见血封喉。   被他的气势所慑,沉稳如徐衡也险些后退,不过终究忍住了畏惧。   身边的亲兵已抱头逃窜,等意识到箭不在弦上时,滕王已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像极了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不用怕。”他走上前,很亲热地拍着徐衡的肩头,将他揽到交椅旁分头落座,“我是存心玩笑,莫要当真!”   可徐衡记得他方才的表情,何曾是玩笑。   “都下去吧,守好了四处门窗。”滕王又道,亲兵们纷纷领命离开。   徐衡起身行礼,道:“殿下有何吩咐。”   滕王道:“我若有吩咐,吩咐别人便是,我叫你来是带你见一个人。”说着,他拍拍手,很快有人从屏风后架出一个一身中衣的弱冠少年,身上禁束着麻绳,额角青紫,嘴唇染血,背上是纵横交错的血痕。   徐衡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昔日在冉念烟身边的夏师宜,这次假意暗杀自己的也是他。   直觉告诉他,那些伤痕正是滕王手中的角弓所致,而用细长坚韧的弓把鞭笞,比任何皮鞭都要疼痛。   同一张弓,指向他们二人,其中绝对有不祥的暗示。   夏师宜见到滕王和徐衡,连一句哀求的话也没有,只是冷冷看着前方,谁也不放在眼里。   滕王微笑地看着徐衡,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挥手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下,房里只留他们三人。   “怎么?你们认识?”滕王愉快地道。   徐衡情知骗不了他,道:“不瞒殿下,他是刘梦梁派出的杀手,正是他弃暗投明,咱们才有机会认清刘梦梁的面目。”   “哦?原来如此……”滕王拿起方才那张弓,缓缓踱步到夏师宜身边,用弓的一端挑起他的下巴,“原来你就是那个弃暗投明的锦衣卫,不错,知道择木而栖。不如再给你个机会,实话告诉我,我就许你从龙之功,如何?”   夏师宜没说话,看向一边。自从见识过刘梦梁的手段后,他就看清了所谓的许诺背后的代价。   滕王却不管他答应与否,继续道:“我是真心想要请教,你是如何取信于人的?”   夏师宜道:“小人本是镇国公府表小姐的下人,也不算不可信的陌路。”   滕王以弓把轻叩手掌,恍然大悟似的道:“哦,原来如此,我记起来了,好事是在军营见过你,跑前跑后跟在那女人的马车外。那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不是你突然良心发现,而是那位小姐敦促你‘倒戈’徐家的,是也不是?”   夏师宜道:“小姐虽未明说,可我能理解小姐的用心。”   滕王道:“那又是谁告诉你家小姐的,总不会是你自己巴巴地专程去知会她吧。”   徐衡替他道:“回殿下,是犬子。”   滕王道:“徐夷则,他应该和你一样,是我这边的吧。”   徐衡道:“请殿下放心,夷则的忠心可鉴青天日月。”   滕王又道:“那你将计就计地诈死,对我这个主上又有何好处?麻痹刘梦梁,让他继续在京城实行他的计划?杀死太子,驱逐我,然后出去父皇,最后拥立一个年幼的皇子继位,而我流落边陲?这就是你们的忠心?”   徐衡知道这位滕王和皇帝一样阴晴难测,当即跪地道:“殿下明察,我等当辅佐殿下在西北养精蓄锐,在刘梦梁拥立年幼皇子前回京勤王。”   滕王冷冷道:“所以,我父皇是注定要死的了?”   徐衡和夏师宜都沉默了,父子天性,让滕王踏着父亲的尸骨回京登基的确是枉顾人伦的举动。   谁知他却笑了,笑得很是张狂痛快,连说话声都被笑声打断得四分五裂。   “哈哈!这……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顾愕然,莫非殿下气急之后发疯了?   滕王笑着道:“本以为还要受上几年的折磨,没想到一决雌雄的时机这么快——”他忽然收起笑意,眼中发出狰狞嗜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已经等不及了。”   “至于你……”他徐徐看向夏师宜,弓弦下移,抵在他的脖颈一侧,冰凉如刀锋,“你自称是弃暗投明,我怎知你是不是阳奉阴违?”   夏师宜自知大不了一死,冷笑道:“是您没给我证明的机会。”   滕王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道:“险些忘了,好吧,我给你机会。”   他亲自解开夏师宜周身的绳索,把弓扔到他手中,又从挂在墙上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扔了过去。   徐衡心头一紧,像是要印证自己不祥的预感。   房中只有三人,滕王让夏师宜执弓,十有八九是要对自己不利。夏师宜也有此感,手中两件事物却似千斤重。   “呵呵。”滕王不怀好意地笑了,“看你们,紧张什么,你朝这里射一箭,拿捏好分寸。”   他的手指着自己左肩和心脏之间的地方,这里看似凶险却不致命。   这位滕王往往出人意表,两人也不复初时的惊愕,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滕王远在西北督战,擅自回京就该以弃城之罪论处,若是等到刘梦梁弑君,消息先传到榆林,大军再东归,就贻误了勤王的最好时机。可滕王重伤就另当别论了,可以即刻上表启奏回京养病,同时启程上路。   除了苦肉计,没有更恰当的理由。   “殿下……”徐衡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羞惭。   滕王挥手止住他的劝阻,继续对夏师宜道:“我信任你,领教过你的精妙箭术,所以敢把性命交托给你。”   先是杀威棍,又以性命相托,恩威并施,正是他的御下之道。   而夏师宜显然被他说服了,箭镞所指,一道寒芒,滕王闷哼一声,应声倒地,鲜血染透衫袍。快要因疼痛而昏厥的他用青筋暴起的惨白双手指着来时的暗道,在两人离去后,才听正堂爆发出一声疼痛的嘶吼。   亲兵很快保卫了行辕,滕王遇刺的消息在各个营房间流散开来。   ···   嘉德郡主十分后悔轻易放过那个宫嫔,想要追究她的过失以儆效尤。   冉念烟不得不再次相劝,说是此事牵扯到皇贵妃,陛下虽拘禁了她却尚未发落,可见还顾念旧情,此时落井下石,怕要引起陛下的不满。   嘉德郡主这才放弃这个念头。   “如今人心不齐,正是因为储君之位悬而未决,膝下有子嗣的妃嫔各自为政,其余的纷纷站队拥护,这才造成明争暗斗的局面。”冉念烟道,“盈盈有一言有辱清听,却能保证滕王回京前,后宫不生变故,关节在于制住几位皇子。”   嘉德郡主频频点头,冉念烟继续道:“齐王、康王、许王、成王,除了皇三子齐王十五岁,其余三位皇子尚是幼童,最容易被刘梦梁等人利用。小孩子能决断什么?想必是他们的母妃受了刘梦梁的蛊惑,因势导之,以利诱之,要断绝皇子们成为傀儡的可能,就要把他们从生母身边夺走,放在舅母身边养育,再幽禁他们的母妃,虽残忍了些,却是最彻底的办法。”   嘉德郡主道:“除了成王的生母赵德妃还算得宠,扳倒她需要费些周折,其余两位都是明日黄花,不在话下。可是齐王那边又该如何?他已算半个大人,万一等不到滕王回京,先自立旌旗,如何防范?”   冉念烟道:“齐王身边有值得仰赖的人吗?”   嘉德郡主了然,齐王生母早逝,身份又低微,没有强大的母族做依靠,身边只有不成气候的寒门士子,这些人若想翻天,比登天还困难。   宫中人也注意到嘉德郡主几日以来行事的变化,从前御下虽严,却总是顾此失彼,仿佛漫无目的,可如今却化守为攻,以有毒杀东宫的嫌疑为名,先后劝说皇帝幽禁了三位有子的嫔妃,其中还有颇为受宠的赵德妃,而三位皇子都在她身边寄养,一时可谓炙手可热。   于是人们不免纷纷议论,是谁在幕后替她出谋划策,矛头所指正是新近被召入宫的那个女子,又不太可能,听说她刚刚嫁给镇国公之子,年纪尚幼,怎么可能对错综复杂的宫闱之事举重若轻?   刘梦梁也察觉到嘉德郡主在潜移默化中暗含剑拔弩张之势,令锦衣卫暗中查访她最近与何人通信,显然也不相信冉念烟会是幕后策划的人。   但与常人不同,刘梦梁从来都是十分谨慎的,只要有一丝微小的可能就不会放过。   他还是派锦衣卫指挥使去东宫请徐夷则来司礼监。清宁宫是嘉德郡主的地方,他无法查证,可东宫还是在他的掌控中。   刚交待完,就有小火者送来急信,刘梦梁接过一看,是西北军报,上饰鸟羽以表紧急,名曰羽檄。   乾宁帝连续数晚为已故太子打醮设斋,不能安眠,眼下正在休息,所以羽檄才送到司礼监。刘梦梁拆开一看,眯起眼睛道:“滕王殿下在西北遇刺了。”   指挥使并不知道刺杀徐衡的是夏师宜,还以为真是突厥人干的。滕王再度遇刺,他不寒而栗地道:“这西北还有没有王法了?须得仰赖公公好生整治!”   刘梦梁清楚这是滕王为了提前回京想出的招数,心下不悦,没工夫听没用的奉承,匆匆把人打发去东宫传信,又展开另一封榆林寄来的信。   那是他安插在榆林城防军中的眼线寄来的八百里加急密信,几日前就送到了,被他反复翻看,四角已磨出了毛边。   上面说夏师宜未能顺利出城,被滕王的人拿住了。   滕王遇刺是否和夏师宜有关?夏师宜能不能安全地从滕王手下脱身?   刘梦梁不由觉得虚无,不知自己的历练和考验是不是毁了他,可又有谁相信呢?连夏师宜自己都不相信,他这个举目无亲的人,是真的想把衣钵传授给一个和自己相似的少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徐夷则从司礼监回来的第二天, 冉念烟出现了。是嘉德郡主让她来的,当面第一句便是问他同刘梦梁说了什么。   徐夷则道:“他打听了你的事。”   “我?”冉念烟有些惊讶,“我是帮着嘉德郡主做了些事情, 可也不至于被他注意吧。你怎么说的?”   徐夷则道:“我妻子的事,怎好对一个宦官讲, 顾左右而言他而已,说的一清二楚反倒可疑了。”   冉念烟道:“你现在的样子也像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如你亲自去和嘉德郡主交差吧,这个话我可传不了。”   徐夷则道:“怎么样,她是不是已经联络过滕王了?”   冉念烟道:“你还盘问起我来,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你都猜到了。”   徐夷则道:“估计等不到滕王回京,刘梦梁就要出手了。”   冉念烟道:“这话怎说?”   徐夷则道:“你们只提防宫中的妃嫔,早忘了那些妃嫔也有亲族,赵德妃的哥哥现在五城兵马司供职, 已经有所举动了,倒是你们的滕王进城,连城门都打不开,又如何勤王?”   冉念烟道:“你告诉我了,我们就可以提前准备了。”   徐夷则笑道:“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刘梦梁已经注意到你了,只要你在宫里,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门外有些徐夷则的同僚已咳嗽起来,似乎在提醒两人不要说太久, 叫别人看了嫉妒,这些人也一直在宫里,却没机会见到家中妻子。   有个好事者用很大的声音道:“你们小声些,人家可是新婚,时间短了能行吗?”人群爆发出阵阵隐忍的窃笑,这笑话可真是不能深想。   冉念烟很无奈,道:“他们怎么这么说话,你受得了?”   徐夷则道:“这才是男人的真面目,我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   冉念烟还真被逗笑了,结婚后他的行为的确可称得上是君子,可门外都被那些人围着,她不好处去,先让徐夷则出去轰走了闲杂人等,冉念烟才由流苏陪着离开。   路上,流苏抱怨道:“小姐,宫里当差的怎么那么……惹人厌啊,人家不都说皇宫和九重天差不多,怎么也有这种恶心的人。”   冉念烟道:“说皇宫是九重,是因为这里的人地位高不可攀,并不是如何完美,若论完美,那些在高不可攀的位置上玩弄权术、党同伐异的人还不如街上那些诚恳老实的贩夫走卒。”   流苏抿着嘴道:“这话您可别再嘉德郡主面前说。”   冉念烟心道,我这是说当年的自己呢,跳出来看看,那些锱铢必较的往事真是可笑,可当局者迷,置身其中往往也是身不由己而已。   ···   滕王遇刺的消息伴随北归的消息传到京城,刘梦梁不得不考虑提前他的计划,以老皇帝对他的信任,杀掉皇帝并不难,难得是让他在死前说出那句话。   滕王有谋反之罪,毒杀兄长,有意弑父。   说完这句话,刘梦梁就有理由调遣京军围杀滕王,而乾宁帝已是物尽其用的弃子,那种可控制人死期的剧毒可以送他一程。   接下来就是辅佐成王登基,在新皇亲政前,他还有至少十年的时间——十年,足够他一展抱负,也足够他篡位。莫笑他以宦官之身妄图篡位是天方夜谭,连女人都可称帝,他亦算半个男子,如何不能?   当然,如果成王顺从,他是不会冒险的,他想做的不过是复仇,让自己的才华不至于虚掷。想起曾加诸己身的“神童”美誉,他愈发觉出现在为奴为婢的耻辱,不能雪此耻,何以为人?   ···   冉念烟和嘉德郡主商议,是否现在乾宁帝面前揭露刘梦梁的诡计。   冉念烟建议直接上书奏请革除刘梦梁司礼监掌印一职,以免祸乱超纲,嘉德郡主却摇头。   “你不了解他,我和皇兄一起长大,从小便是这样,认准了的事便说一不二,越是规劝他,他逃得越远,倒不如顺其自然,总有迷途知返的一天。”   冉念烟叹气道:“可现在等不到那天了,滕王大军抵京在即,不能进城,势必是一场厮杀。”   嘉德郡主点头道:“没错,死伤的都是我大梁的军民百姓,实在痛心。”   冉念烟道:“但凡争斗都有死伤,就怕滕王不敌,被刘梦梁的人斩于刀下,那情况可就糟了,宦官们更加只手遮天。”   然而嘉德郡主终究不同意上书,说那样只会加速杀身之祸的到来,就算真要走到这个地步,也要冉念烟先回徐家,免得皇帝看了奏疏后龙颜大怒,迁怒徐家。   冉念烟第一时间找到徐夷则,询问他的意见,现在他们两厢配合,没有擅作主张的道理。徐夷则听后,劝她尽早回徐府。   “宫变只是迟早的事,你不想让上一世的情形重演吧。”他道。   冉念烟道:“你不反我,怎么算重演?”   徐夷则道:“这次我不只不反你,还要护你周全,徐家现在还算安全,回去后帮我安抚好祖母,还要陈青,他一直赖在执中院,倒比咱们在家的日子都长,便宜他了。”   冉念烟道:“那你呢?还在宫里?你不是说刘公公快对皇帝下手了吗?”   徐夷则笑道:“怎么,你也盼着皇帝早些宾天了?”   冉念烟心里暗道了声罪过,开口道:“陛下不死,乱局解不了。或者说今天的乱局本就是他数十年间放纵出来的结果,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以天下兴亡论罪,就算是九五之尊的君父,也难辞其咎。   徐夷则道:“你终于明白了我的苦心。”也不再多说,只是让冉念烟回徐府。   三日后,帮着嘉德郡主料理完赵德妃的处决——她的亲族在朝外勾结刘梦梁的事已经真相大白,那就索性联合康王和许王的生母,除掉赵德妃在宫中的亲故旧部,这样赵家的势力便彻底退出宫廷,成了无根浮萍,先行废掉刘梦梁一招险棋。   其实按冉念烟的想法,直接杀掉成王就可以了,但那时嘉德郡主的血亲,不能说杀就杀,何况还有康王、许王,难道刘梦梁扶持一个,她们就杀一个?敌动我动反而落了被动。   冉念烟想来想去,觉得有些好笑,连自己也把那些凤子龙孙看做可随手抛弃的棋子了,好像这些人的性命和草芥一样无足轻重,与之相比,倒是百姓的福祉更重要些。没人规定天潢贵胄便是不可侵犯的,尤其是德行有失的天潢贵胄,手下人命无数,更是该杀。   这样看来,徐夷则也不是不可理喻。   回到徐家的队伍,扈从的人并不多,因为嘉德郡主也不想引人注目,可冉念烟有些不放心,道:“舅母,现在是非常时期,刘梦梁的爪牙无处不在,我觉得还是多些人手更安全。”   嘉德郡主道:“他岂敢伤你半分?也不怕我在宫中断了他的后路!”   事实证明,嘉德郡主的话是对的,刘梦梁的确不敢,可是她遗漏了一点,与她为敌的不只是刘梦梁,还有东宫旧臣。   太子一死,最伤心的还不是乾宁帝,而是他旧日的臣僚。这些文臣手里没有兵权这样实质性的好处,全靠站队的本事,站对了队伍,随波逐流也是一是富贵,站错了队伍,就算有惊世之才也难免落得永世不得翻身的局面,政局本就是一场豪赌,只是太子一死,他们输的未免太突然、太彻底、太绝望了。   连勾心斗角、较量高低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累累若丧家之狗的文臣智能将目标转向内部,尤其是内部混入的稂莠不齐的贰臣。   “比如徐家,在东宫名下供职,却是滕王的鹰犬。”有人直接指出,“我看徐衡之子徐夷则整日在宫里,就是滕王留在京城的一条狗,帮他打听宫里的动静,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在皇帝身边?”   所有人都看向谢迁,他是文臣领袖,又兼兵部尚书,最有发言的权力。   “杀不掉他,那就挑拨他和滕王的关系。”谢迁幽幽地道,“他那新婚的妻子要回徐家了吧?锦衣卫中有我们的人,让他们去做,放出口信是滕王的意思。”   说起徐夷则的新婚妻子,大家都露出了然的神色。   那本该是谢迁的儿媳,却被闹得花落别家,听说谢家三公子还为此大病一场,未免没有公报私仇的意思,人们心里虽有不屑,却不敢明着说。   冉念烟见有人偷袭,只道是刘梦梁的人真来了,谁知再睁眼,不是在宫里,眼前的也不是刘梦梁。   “谢昀?怎么是你?”她很是惊愕,手已经被捆缚住了。   谢昀侧身坐在她面前,道:“怎么不能是我,父亲让我看守你,因为只有我,是一定不会放走你的。”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今夜清宁宫不复安宁, 冉念烟出宫后却没回到徐家,只有一个丫头跑回去报信。此事已经在徐家传开了,徐太夫人不顾年迈亲自换上诰命盛装进宫朝见, 禀报此事,嘉德郡主懊悔万分, 自忖早该听冉念烟的建议,不该为了风评冒这个险。   嘉德郡主认准了是刘梦梁所为,徐太夫人却面色凝重地道:“流苏回来了,说是锦衣卫动的手,言语间提及滕王……”   嘉德郡主很意外, 滕王怎么会在此刻做这种事?不怕徐家倒戈吗?   “这个流苏可信吗?”她问。   徐太夫人道:“是跟在盈盈身边最久的丫头了。”   嘉德郡主又道:“问彤现在还好吗?”   徐太夫人默然良久,只是道:“滕王快进京了。”   滕王快进京了,徐衡的灵柩也该在那时回来了,冉念烟的失踪是否与滕王有关,到时就能见分晓, 只是最近这段日子徐家不能有任何动作。   嘉德郡主急道:“可滕王进京前这段日子才是最重要的,若不能在此时定下大局,滕王即使回京也要中刘梦梁的请君入瓮之计,徐家是滕王的左膀右臂,绝不能无所作为。”   徐太夫人一向觉得嘉德郡主算不得徐家人, 心思自然不向着徐家。当此时,保护自身才是头等事。   嘉德郡主听了十分心寒,道:“您果真是年岁大了。我看徐家没了徐衡,便只会龟缩一隅, 却不想想,你所谓的退路便是望不到底的下坡路,没有拥立之功,以后在朝廷里还能延续现在的位置吗?不如放手一搏,要么成功,要么成仁。”   徐太夫人默然,老人难免有守成的想法,就算今不如昔又能怎样,至少人还在,那就足够了。   徐太夫人在宫门落锁前离宫,嘉德郡主越想越无望,少了徐家,滕王如何成事?徐德和徐徕都是文臣,品级又不高,这也是徐衡的考量,知道两个弟弟才能有限,故意不让他们仗着徐家的势力跃居高位,免得日后德不配位,闹出纠葛。   若是徐家三老爷还在就好了,那人可是有希望入阁的。   嘉德郡主摇摇头,忽然想起还有一人可以委以重任,却正是一直被自己欺压的徐夷则。想起他,嘉德郡主便觉齿冷,她终究不是嫌恶这庶子本身,只是憎恨徐衡变心,又难忘心底残存的那几分恩爱,便把种种怨恨加诸那孩子身上,想藉此惩罚徐衡。   这样想想,徐夷则倒是十分可怜的人,嘉德郡主也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心怀愧疚,痛哭不止,发誓再不迁怒于他,可再次见到那个活生生的罪证时,又难忍心中的怒火。   难道这次她必须去求徐夷则了吗?   嘉德郡主握紧了手,心道:“毕竟和盈盈有关,他是不会置身事外的,我也不用如何哀求,去便去了。”   徐夷则是东宫外臣,不便入乾清门内,嘉德郡主唯有亲自去见他。   此时东宫旧僚人心涣散,尤其是剩下这些看守宫苑的武官,太子在世时就不太看重他们,他们早就怨声载道了,说是太子只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哪有武官的位置,如今太子已死,更是肆无忌惮,知道嘉德郡主驾临,许多人不无羡慕地对他道:   “还是你好,两路通吃,又有个皇家出身的嫡母,横竖不像我们这些没指望的人。”   徐夷则回以一笑,心知这些人没有指望,不是因为跟错了人,而是从始至终就没真想过要做什么。   嘉德郡主今夜衣着通身灰色,内里是浅灰的襦裙,外罩深灰披风,很是暗淡沉重,却又肃穆,和她此时的心情一样。   东宫不可进入,他们便在东宫外臣子等待召见的恭默室对谈。   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有求于徐夷则,嘉德郡主已经做好了被他奚落的准备,谁知徐夷则请她上座,亲自奉茶,且不忘了请安的礼数,口中仍旧称她为母亲。   “你……也坐吧。”嘉德郡主犹豫地说着,这还是第一次让他坐下来说话,不太习惯。   徐夷则应了一声,很自然地落座,没有感激涕零或是大惊小怪,这让嘉德郡主面子上好过不少。   “我知道,你一定是恨我的,可现在的局面不止牵扯到你我二人,更事关徐家和朝廷的安宁,所以就算对我有任何怨恨,我都希望你暂时放下私怨。”她诚恳地道,本以为徐夷则会思考一会儿再作答,他却不假思索地开口了。   “我对您没有怨恨,这么多年,您付出的比我多许多。”   嘉德郡主一时茫然,她付出了什么?除了想方设法责罚他,她做了什么?   她当然不知道,徐夷则不是徐衡的儿子,是徐衡为了保护他,才将一个本来无辜的女人的余生葬送在谎言里,而他,承担这些后果,也不是毫无道理,因为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也可因他而终。   只要怨恨在他身上为止,他尚可保证自己不再伤害嘉德郡主。   但这些话现在还不能说。   他只是道:“有些付出,您自己不知道,可我却知道。可您若想和我商议表妹失踪一事,恐怕找错人了。”   嘉德郡主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的后半句话吸引,错愕道:“这是什么意思?盈盈可是你的结发之妻!”   徐夷则冷笑道:“有名无实的妻子罢了,她心有另属,我也不强求,可也别指望我能不顾一切地救她。您也知道,现在徐家生在夹缝中,无论是谁劫走了她,都是想利用她扰乱我们的判断,我们怎能听之任之,让其得逞?”   嘉德郡主面色转怒,咬牙道:“你……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没心肝的禽兽!”   徐夷则不置可否,起身奉茶,说是今晚还要领兵巡防,有送客的意思。   嘉德郡主悻悻然离开,心中响起了颇为讽刺的声音:“问彤,你挑来挑去,就为女儿挑了个这样的人吗?”   ···   谢府 后园,一间房舍与世隔绝,永远是帘幕低垂,不许一丝阳光进入,房中明烛高照,像是永不落日的永昼。   谢昀只希望这座房间是钢铁制成的,永远不叫人发现,也永远不被人打扰。他进入房间,换下燃烧殆尽的蜡烛,侧眼看向坐在一幅山水画前的女子。   “真抱歉,只能让你呆在这里。”他道,“那是我从前随手涂抹的。”   冉念烟道:“京郊的西山,我曾去过。”她指的是画上的山水。   谢昀微微一笑,她从来都是懂他的,“如果有机会,咱们可以一同上山游赏,我素来喜欢山林景色,前几年在那儿筑了间临溪精舍,可俯瞰山谷中四时风物,春有花海,夏有山岚,秋有细雨高天明月,冬有枯枝冻泉残雪。”   他本来可以名正言顺带她去那里,当初构筑那间精舍时,脑中想的都是二人成婚后相携漫游的情景,岂料转眼都成泡影。   “没有机会了。”冉念烟直截了当地道,“你们把我关在这里,还想让我有闲心和你看什么山林景色?当我是什么人,是非不分吗?”   被她当面撕破了幻想,谢昀一时难以抑制心中的失望,因失望而恼怒,双拳紧握,青筋隐隐可见,忽而冷笑起来,“我明白了,你是等着姓徐的来救你?别做梦了,他们还以为你被滕王或是刘梦梁掳走了,没人怀疑到我们谢家,而徐夷则……我劝你更不要想,他根本无动于衷。”   谢昀走近她,可又像被什么烫到似的,不敢靠的太近。   “你该想想,我们之间,谁更可靠。”   冉念烟好笑地看着他,“你吗?”   谢昀看出她表情里的讽刺,厉色道:“难道不是吗?你和我本来就是注定的,是他夺人之美!”   冉念烟道:“哪有什么注定……而且谁规定我非要在你们两个里选一个?”   她很耐心地说着,像是大人尝试告诉无知的孩子一个最浅显的道理。   “你把他看得太重了,你只是不甘心。”   谢昀有一瞬间的迷惘,随即笑了,“你在用谎话蒙骗我,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最明白,用不着你替我解释。”说完,他拂袖而去。   谢暄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   “你逗留的时间未免太长了。”谢暄道,“说了什么?”   谢昀道:“我让她知道,别抱着希望,没人能救她出去。哥哥有事找我?”   谢暄把东宫传来的最新信件递给弟弟。   “徐夷则离宫了?”谢昀从信纸上抬起眼,不可思议地道,“陛下允许他离开?”   谢暄道:“徐衡的灵柩快回京了,他回家筹备丧事也是情理之中。”   谢昀激动地道:“可我们该阻止的,他绝不只是为了丧事,徐家会接应滕王的,毕竟他们对冉小姐都三心二意,一定是别有目的,我们还要费力钳制他们!父亲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谢暄看着他,道:“陛下不是太子,不会对父亲言听计从,既然太子已死,总要有人继承大统,而滕王也是陛下的儿子。”   皇帝没必要为了一个已死的儿子,毁掉余下的骨肉亲情。   谢昀道:“那就继续监视徐夷则。”   谢暄指着信上余下的几行,“接着看。”   谢昀看下去,竟是有一架马车在徐夷则归来时同时进入徐府,车上人的身份不明,正在查证。   “会是谁?”谢昀疑惑地道。   谢暄道:“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不是善类。”   ···   徐太夫人听说了徐夷则对冉念烟可有可无的态度,心中十分气恼,不敢告诉徐问彤,可心里已开始排斥这个长孙,实在是不近人情、枉顾人伦。   谁知徐夷则回到徐府,第一件事就是到荣寿堂请罪,把之前在嘉德郡主面前说的一席话悉数收回。   那些话都是为了麻痹东宫文臣的耳目。   徐太夫人道:“你的意思是,盈盈其实是在那些人手里?我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太子已经不在了,是时候树倒猢狲散,继续为之奔走又有何益?”   徐夷则道:“那都是些言行不一的人,其实他们也想扶持幼帝,只是无奈前有滕王殿下,后有把持朝纲的大珰刘梦梁,所以先要借咱们徐家的手瓦解两方势力,这样坐收渔利的把戏,不正是他们最擅长的吗?”   徐太夫人道:“既然是他们做的,谢迁是他们的领袖,想必是他一手策划的,知道这个,余下的便好办了,只是徐家该何去何从?我之前和嘉德郡主谈过,说的尽是废话,我的心思已不如从前了,难有什么真知灼见,说出的办法连自己听了都好笑,不如你来说说吧。”   徐夷则道:“孙儿请来一个人,祖母是否想见见?”   徐太夫人知道他带来的必定是可救一时之急的贵人,当即请人上殿,可她没想到,来人竟是一个十六七岁,比徐夷则还要年轻的少年。   看少年人清秀疏朗的面容,和不徐不疾的步态,在陌生的地方毫无局促之感,一举一动皆是清贵无匹,她便知道此人颇有来历。   “敢问尊府何处?”徐太夫人问道。   那少年朝徐夷则一笑,才道:“不才在王府做事。”   不用再说,徐太夫人已起身行礼,这样的品貌,且和皇帝有五分相像,怎么会仅仅是个王府里的下人或幕僚?细算年龄,与之相仿的只有皇三子齐王。   人们都说齐王深居简出,生母卑贱,不为乾宁帝所喜,可今日一见,方知风标若此。   齐王亲自搀扶起徐太夫人,依旧请她上座,说是在人家中,不好忝列主位,终于还是徐夷则出口相劝,三人才都在客位坐下,齐王居其一,余下依次是徐太夫人和徐夷则。   “不知殿下造访,有和指示?”徐太夫人问道。   齐王道:“只是和徐兄商量些事情,想着多少要拜见您,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惊动几位先生了。”   称呼臣子,不直呼姓名,而是敬称兄长、先生,虽是先代诸多帝王用惯了的笼络人心之法,依然屡试不爽。   徐太夫人知晓其意,略寒暄几句便送二人离开,见他们一径往执中院去了。   齐王看着这间新修的院子,觉得很新奇,背着手四处打量,尤其对回廊粉墙上勾勒的花鸟虫鱼十分感兴趣,随口道:“来日在御花园也建一处一模一样的,叫他们就照着你这里的样子做。”   徐夷则将他请进书房,陈青知道徐夷则今夜归来,特意醒着,往日早就就寝了。   他特别庆幸自己难得勤快一次,否则在齐王殿下驾前披着睡袍倒笈相迎,还真是个能被人耻笑一辈子的把柄。   他很惊讶,却第一时间清醒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齐王照例亲自搀扶他起身。   “就咱们三人私下说话,不需这么多礼数。”   陈青是人精,知道这些话君王可说,臣子不可信,齐王虽还不是君王,可未来只在瞬息之间,谁能保证呢,因而愈发恭谨起来,还献出自家珍藏的贡品毛尖为齐王斟茶,齐王只是笑着说不用,依旧接过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徐德急匆匆赶回荣寿堂, 时序渐移,天气已有些凉了,这些日子的焦灼让阖家上下焦头烂额, 连他身上穿的还是单衣。   来不及请安,他直接凑上去问:“母亲, 齐王殿下真的来府里了?”   一边说,还一边擦着额角的冷汗。   徐太夫人不动声色看着他,道:“你想说什么?”   徐德一愣,笑道:“儿子还能想什么,就是不明白, 滕王眼看再有不到十日就回京了,夷则这时候把齐王请来,是不是有点……”   徐太夫人道:“十天,什么变故都有可能发生。”   徐德道:“这倒是,只是……怎么和刘公公交待?”   徐太夫人虽不管外头的事, 可耳聪目明,什么能逃得过她,自然知道刘梦梁擅权的事。   “刘公公,你背地里叫的恭敬,也没人替你邀功。”   徐德知道母亲不喜自己的态度, 可他已经算是半个刘梦梁的人了,依他看,到时城门一关,什么滕王、齐王, 都不是对手,幼帝登基,司礼监掌印就是立皇帝。   刘梦梁已许诺他,将来尘埃落定,少不了一个二品的尚书头衔,比自家兄长还要慷慨大方。   他还后悔当初没和冉念烟身边那个姓夏的下人好好相处呢,不然搭上这条关系,封侯都是唾手可得的。   徐德怕母亲生气,说了一番刘梦梁的坏话,骂了一通朝中有奸臣,便讪讪告退了。   回去和妻子商量,曲氏自然叫他不要放弃和宦官的交往,那才是现时可得好处,□□叨着,却见丈夫并不宽衣,似乎还要出去的样子,问道:“这么晚了,你不换衣服,还要去哪?”   徐德无奈道:“不还要到我妹妹那儿一趟吗?盈盈下落不明,怕她挺不过去。”   之前因为婚约的纠葛,曲氏已经和徐问彤结怨了,此时难免幸灾乐祸,拉下脸来对丈夫道:“她若求你做什么,你可别夸口答应,称称自己的斤两,泥菩萨过河,自身尚且难保,一家人还隔着几堵院墙,谁又能帮上谁呢!”   徐德心说那毕竟是自己亲妹妹,再看看妻子的脸色,怕说了就免不了又是一场闹,胡乱应付几句便出去了。   冷翠轩里不冷清,徐太夫人怕徐问彤想不开,空闲的丫鬟仆妇都到这儿轮班坐更,不许打片刻的瞌睡。   屋里屋外都是人,见徐德来了,提心吊胆地道了万福,听徐德问:“姑奶奶睡下了?”   没等有人回答,屋里先传来徐问彤的声音。   “你们都给我走,一个个盯着我,当我是什么,贼人?犯人?都给我出去!”   连徐德在内,屋外的人纷纷侧目看向窗里,明灯透过窗纸剪出一个女人的影子,从床上起身下地,指着跪了满地的下人大发雷霆,下人们只敢屏着气连声说不敢,却没一个真出去的。   屋外的人为难地看向徐德,那意思是,要不二爷您亲自进去劝劝,她们也没办法了。   徐德当然要进去,和想象中一样,妹妹头发散乱,衣裳被自己发怒时揉搓得凌乱不堪,满脸颓丧,一副近乎疯癫的样子。   这还成什么体统,叫花子都比她体面,他心里议论着,到嘴边却变成了,“快快坐下,你们都出去,伺候不好还在这儿惹人生闲气。”   跪了满地的人如释重负,只要有一个不离开,徐德不悦地道:“你没听见我说话?”   那人抬起头,正是翡清,她镇定地道:“我是夫人的贴身侍婢,是小姐选我在夫人身边伺候的,职责所在,寸步不离。”   徐德见妹妹对这丫头没什么厌烦情绪,只好听之任之留下翡清。   “夷则把齐王请回来了。”他开门见山地说着重点。   徐问彤一听,顿时眼中放光,坐在兄长身边确认道:“齐王,你说夷则请了齐王?是不是齐王知道什么,有法子把盈盈找回来?”   徐德心说果然是自古父母最痴心,他并没那种意思,却被曲解了,赶忙道:“应该没什么关系,我可是听说,那小子知道盈盈不见了,什么反应都没有,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徐问彤皱起眉,不敢相信自己会看错人,追问道:“什么话?”   徐德犹豫半晌,道:“大概就是这个妻子在他心里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吧,也没打算出手相救,怕被暗里的敌人要挟。”   徐问彤的心一下就像被千万根发丝细的钢针反复研磨,又像被滔天的洪水卷起,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儿竟被她的丈夫看做无物,还是自己亲手为女儿挑选的丈夫。   “他真这么说,你别骗我。”   徐德只是听传闻,并不知徐夷则已经在徐太夫人面前澄清过了,连声劝妹妹别去打扰母亲休息,夜已深了。   徐德言尽于此,当即道别。   翡清却怀疑地看着他的背影,她和徐夷则接触过,早就看出他对小姐的心意,怎么会想徐德说的那么不堪?   ···   冉靖这些时日也是辗转反侧,第二日徐夷则出徐府,正要按昨夜定下的计策,借着筹备丧仪的名义到京营笼络将领,将滕王的势力转移到齐王麾下。   普通的士兵向来是只知徐家,不知君王,镇国公府让他们如何,他们便如何。徐家才是百年来同他们出生入死的同袍战友,皇帝算什么,在生死铸就的信赖面前,不过是两个毫无意义的字罢了。   徐夷则被冉靖的人拦了正着,看马车上有露水的痕迹,想必很早就到了。   冉靖从车上走下,显然一夜未眠,他闲话不多说,一开口便是:“今日无论如何和我去冉家,不然来日又回东宫,又找不到你的人。”   徐夷则知道这些都是末节,唯一要提防的就是劝亲属们不能擅自行动,也和冉靖说了原委,冉靖将信将疑道:“你确定是在谢家?”   徐夷则道:“确定,可您也要保证,不能打草惊蛇。”   等到齐王根基稳固,才是营救的最佳时机,现在去要人,不过是软磨硬泡白费功夫,只要那些太子旧臣还有余念未消,冉念烟都是个绝佳的人质,一下牵制徐、冉两家,不如暂不理会,对方便没法用她加以要挟。   京营一日一夜便可往返,陈青很忐忑地等待入夜。   今夜徐夷则很可能晚归,他又能潜入南府和徐柔则相见,现在时局不佳,婚期后议,可他心里笃定,是他的迟早都是他的。   慧明禅师也被请回南府,继续为徐丰则诊病,不过听南府的下人说,徐丰则最近精神一直不太好,明明已经能起身了,却不常起来,也不像往常那般,在病榻上依旧读书。   陈青说,他大概是觉得疲惫,所以厌倦了。   他指的是厌倦千篇一律的日子,而徐丰则真的是厌倦了,厌倦的却是自己,厌倦没用的自己,还要连累妹妹下嫁给狼子野心的陈青。   说白了,他对陈家的认识仅限于徐征夫妇的说辞,对于父母,他向来是信任的。   于是今天薄暮之前,已经能缓慢走动的他忽然提出要出去散步,下人都很高兴。   他们扶着他走出院子,走近花园,走上假山,此时徐丰则已经能抛开搀扶自己的人,慢慢行走,下肢也不至于酸痛难忍。   他看着假山,海棠花仅余绿叶,绿叶中隐约又青涩的果实,记得上次来时,这里还是海棠盛放,山上有小亭,不高,却可俯瞰南府风光,也可隐约看到北府的一些院落。   那里堆满白色的物什,是为徐衡准备的,想来想去,自己曾经历多少人事变迁,光是徐家南北两府,就有多少人离去。   今天,该是他了。   没有他,柔则那不情不愿的婚约也可不作数了吧。   其实他早就累了,一直是为了父母的期望才坚持着,到今天正好有个合适的借口。   南府的下人就在亭子里,接二连三地说笑话逗少爷开心,少也不笑,他们也只能尴尬的赔笑,可当发现少爷的意图时,已经没人来得及阻止。   他就在人们眼前离开了。   陈青到南府时,看到的就是覆水难收的局面,毕氏伤心欲绝,几次昏厥,口中叫着儿子的名字,徐征捶胸顿足,见了他怒不可遏地叫他滚回去,再不要出现。   “一定是你带来的什么劳什子禅师,用妖法迷了我儿子的心窍。”毕氏言之凿凿,“这些日子他便不对劲,一定是你做的手脚!”   陈青百口莫辩,索性不辩解了。   他侧头看向一旁的徐柔则,她不看他,紧抿着倔强的唇,这一刻他明白,一厢情愿的汲汲营营和两厢情愿的争取到底是不同的,任何变故都能毁掉他的用心。   徐征到底是比妻子聪明些,看出了症结。   “还不是你威胁柔则下嫁,是丰则不愿让妹妹受委屈,才……才寻此短见!”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看向徐柔则,徐柔则惊恐地抬头,茫然看向父母,继而是陈青,不敢相信自己成了间接害死兄长的元凶。   陈青觉得徐征不配做父亲,此时把女儿推到风口浪尖上,让众人用各怀鬼胎的眼神审判她,是想让柔则有朝一日,因背负不起莫须有的指责和亏欠而重蹈兄长的覆辙吗?   坏人由他来做,已经做了,那就做到底。   “说这些都没有用处。”他冷笑着,放肆的翘起腿,饶是街上无赖也比他客气些,“婚约已经定了,我不说不,你们如何狡辩也没用。我改主意了,十天,就十天,无论有没有嫁衣,有没有宾客,我都要把人带走,舅父舅母若想毁约或是把人带走,可以公堂上见。”   十天后,滕王兵临城下,就能分出最终的胜负。   徐征沉默了,谁不知内务府在朝野的地位?   天子近臣,手里又有大把的钱,哪有他们打不赢的官司?更何况婚书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徐丰则的死因又只是徐征的猜测,他们并不占理。   陈青不再去看徐柔则,嗤笑着转身离开。   徐柔则身边的秋痕已经被他买通,可以代他照顾他十天,只要过了这关,以后就带她离开这荒唐的地方,再不会让她受苦。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陈青本想和徐夷则见一面, 确定十日后到底会如何,谁知他一夜未归,想必是留在军营了, 事情进行的应该很顺利,不然京营将士一定会立刻把他赶走。   只要将士们认可他是徐衡的继任者, 那么往后便只效忠于他,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第二天徐夷则回来,先遇见了翡清,他上一世就听说此人很是忠心, 知道她来找自己一定是为了冉念烟。   翡清行礼后思索片刻,道:“奴婢这些话可能不太恭敬,也算不上中听,但恳请少爷一定要听完。”   他们已来到中堂,徐夷则坐下, 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翡清藏在袖中的手紧紧绞在一起,把徐德昨日的言辞复述了大概,随后又问:“您真的那么想少奶奶?她性子冷清,年纪小不知情、事,更不善表达, 可前些日子您在东宫,还是少奶奶在老太太面前说您的好话,说您稳重练达,必不会出错, 她能这么想您,一定是不讨厌您的,再相处些时日,您一定会明白少奶奶的心思并不如您料想的那样无情。”   徐夷则笑了,“你为她开解,是想让我救她?”   翡清道:“同进同退,本就是夫妻之义。”   徐夷则道:“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听到翡清说她在徐太夫人面前言及他的好处,徐夷则心情愉悦,身后倒先传来笑声。   “好,好,好!”是陈青拍着手走了进来。   徐夷则道:“好什么?”   陈青道:“她替你美言,怎么不好?”   徐夷则道:“那也没用了,依然下落不明,有什么可高兴的。”   陈青道:“可我看你分明毫不担忧,是不是已经有对策了?”   徐夷则道:“本来是没有的,可现在有了,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   陈青道:“是谁?”   话音还没落,那个人就从门后走出,扯掉面巾,正是夏师宜。   陈青与他谈不上相熟,却听徐夷则说起过此人,当即反应过来,问道:“你从西北回来了?”   夏师宜道:“滕王让我回来刺杀刘梦梁,以示对他的忠诚。”   陈青坏笑道:“杀刘梦梁?他可是你的伯乐,你也狠的下心?”   夏师宜不理会他话里的讥讽,道:“狠不下心,我还不是禽兽,更不想受制于滕王这种人。”   强迫手下以怨报德来显示忠诚的人,实在是心胸狭隘之人,不值得以性命相托。   陈青道:“所以呢?你还有别的选择?你活着从滕王眼皮子下离开,再回到刘梦梁那边,刘梦梁不会信任你了。”   夏师宜赞同地点头,“所以,我决定继续为徐家做事,去西北本就是出自……的授意。”他故意含混过去,因为不知怎么称呼徐夷则。   夏师宜还不能完全接受这场婚事,也不能完全信任徐夷则这个人,可他却是唯一和冉念烟荣辱与共的人,夏师宜觉得自己别无选择。   徐夷则并无意外地道:“那么你按我说的做,潜入谢府,假传刘梦梁的命令……”   ···   谢府后园,经过最初几日的沉寂,冉念烟已有些坐立难安了。   外面的情况她一概不知,一天两天倒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力的失控感浮上心头,在这里,她根本不知时间的快慢,更不知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没有日升月降,只有烛火通明,时间好像凝滞住了,就算外面地动山摇,这里依然无知无觉。   门开启,她看了眼燃烧殆尽的蜡烛,幸好可以通过这个大致判断时间,谢昀又该来了。   进门的却是谢昀的兄长,谢暄。   冉念烟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弱冠之年的少年,皎如玉树,一身白练道袍,恍惚让人想起诗经里“宽兮绰兮”、“如圭如璧”的话竟不是虚词。   可冉念烟没有赞美他的心情,因为他的眼神就像一把毫不掩藏锋刃的刀。   她泰然相对,等对方说明来意。   “我想请冉小姐见一个人,看看您是否认得。”片刻的沉默后,谢暄道。   难道又有徐家的人被抓来了?冉念烟感觉不妙,毕竟她是外姓的晚辈,虽然长辈呵护备至,对徐家的影响依然是有限的,难道这次带来的人是徐家某位少爷,甚至是老爷?   果然是剑拔弩张,双方都不讲究最后那点脸面了。   谢暄看她没有作声,忽然笑了,“怎么,不是谢昀,觉得很失望?”   他坐下来,继续笑着道:“他去吊丧了,你猜猜是谁的丧事?”   冉念烟不说话,因为谢暄必定要告诉她,她没兴趣和他玩幼稚的猜谜游戏。   见她无动于衷,谢暄笑着揭晓答案:“是徐丰则。”   冉念烟闭上眼,又是惋惜又是庆幸,惋惜的是徐丰则还那么年轻,庆幸的是不是外祖母,也不是母亲,更不是徐夷则。   不知怎么,她觉得他不该死,他的抱负还未完成,上一世能做到的今世便遥不可及,她总觉得该归咎于自己。   谢暄凑近观察她面上的神情,忽然道:“觉得很幸运?不是徐夷则?我开始明白谢昀为什么对你念念不忘了。”   “你很聪明,却还知道为别人考虑。比那些虚长了若许年纪,却稚拙得像个婴孩,连自己的爱憎都看不透彻的人好上太多。和你相处,总比和徐丰则之类的相处要舒服得多,起码是两个人并肩而行,而非一个背负着另一个。”   “把这样的你放回去,再过三年五载……或者用不了那么久,你马上就能成为徐家的左膀右臂,我怎么坐视不管,任其发生呢?”   他徐徐道来,字字都印在她心上。   “你是什么意思?”她淡然地反问,“难道我不回去,就能任你摆布?的确,用不了三年五载,徐家很快就能查出我的下落,到那时还请想好说辞,最好找个下人顶罪,免得坏了谢家公子们的名声。”   谢暄也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失态,却并不觉得抱歉,只是道:“还是把人带过来,烦请冉小姐相看。”   她的心跳的飞快,可当看到那人时,反倒平静下来。   眼前的人是夏师宜,既然在京城见到他,不论他是因何来到谢家的,都证明他还活着。   少了一个陷于危难的亲友,多了一个尚在人世的故人,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夏师宜也是惊喜的,他跪在冉念烟面前,强压住带她逃离囚笼的激动,道:“拜见小姐,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   他想她许诺过,会平安归来,他从没忘记。   冉念烟叹了口气,示意他起身,方才见他进门时步履略微摇晃,显然是受伤较为严重的伤,她的梦可能是真的。   谢暄一直在观察二人的神情,尤其是冉念烟的,她眼中的欣喜不是假装的,眼前的人的确是夏师宜。   “他真的是夏师宜。”谢暄呵呵笑着,“你也知道他去西北的事。”不然怎么解释所谓的平安归来的诺言。   冉念烟点头。   谢暄道:“那你也知道他是去杀徐衡的,他是徐夷则的父亲,你就毫不在意?”   冉念烟不想解释太多,谢暄太聪明,一句话、一个表情都能让他窥见太多秘密。   夏师宜最了解她,起身冷冷看着谢暄,道:“我来的目的不是让你审问小姐,而是有事与令尊商讨。”   言下之意就是,谢暄根本不在他眼中,更没权利在他面前放肆,欺负他昔日的主人。   “我想单独和小姐说几句话,请谢公子暂时回避,并请令尊在客堂相见。”他口吻坚决。   谢暄不会在毫无余地的问题上和人置气,笑笑便走了。   在他离开后,夏师宜才坐在冉念烟身边,想像小时那样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从西北开始,多日以来最为想念的时刻,可手刚伸出去,就像被热铁烫到似的,默然收了回去。   他们已经被那场婚事分隔开了,今后他更要注意相处的分寸与尺度。   他苦笑一声,道:“小姐放心,我不是滕王的人,也不是刘公公的人,这次来谢家是为了夷则少爷的托付。”   冉念烟听到这个,也无心去说那个不祥的梦了,但愿那是假的,夏师宜并没有受苦。   “徐夷则让你来和谢家商讨什么?谢家会买他的面子?”   也许当年那个摄政王徐夷则可以令天下人折腰,可现在这个镇国公之子实在不能让老谋深算、位高权重的谢迁高看一眼。   夏师宜摇头一笑,道:“他早就料到了,不用徐家的名义,而借刘公公的意思,让谢家动用兵部之权,明日起调集禁军封锁德胜门,严防滕王进京。”   这样就可打着谢迁拥兵自重、围困京师的旗号,调拨京营军队斩草除根,名正言顺之下,却是卑鄙得令人无力还击的阴谋。   冉念烟道:“谢家当真信任你的话?他们不会去找刘梦梁对质?”   夏师宜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刘公公这几日正忙着用同样的伎俩毒杀皇帝,不会出宫,更不可能见外臣。”   “血滴子……”冉念烟轻声道,皱起了眉,单提起这三个字,都让她回想起毒发时的痛苦和惊慌。   究竟是谁给自己下毒,依旧是未知的谜题。   夏师宜道:“血滴子?您说那种毒、药叫血滴子?倒是贴切的名字,和暗器一样,都是杀人于无形的狠毒之物。”   那种直取人项上人头的暗器,夏师宜是见过的,算是昔日里锦衣卫常用的手段,后来天下烽烟止息,这种令人闻之胆寒的凶煞暗器也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果然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没了暗器血滴子,又出现了比它更狠毒利落上千万倍的剧毒。   他继续道:“不仅是这样,谢家绝不知道,除了滕王党羽,还有齐王一派已渐渐积蓄起力量,足以与之匹敌。他们可能还以为,只要太子旧臣和力主拥立幼帝的司礼监联合起来,滕王在京城的残部便是群龙无首、一击即溃的土鸡瓦狗,所以他甘愿冒这个险。”   冉念烟已经明白了,徐夷则决心一并除掉两股势力。   如果谢家真的和刘梦梁同流合污,看来这个名不副实的百年清贵世家也没有存留的价值。   她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记得不要提我的事,尤其是带我走,他们会疑心你是为了这个才伪装的。”   夏师宜点头道:“我知道,替刘公公办事的人,向来不敢提任何额外要求,我不会因为这个露出破绽。”      ☆、第一百三十章   “你们觉得此事如何?”   书斋内, 北墙上悬挂着京城全图,四座内城城门、九座外城城门尽收眼底,谢迁负手而立, 对身后的两个儿子说道。   屯兵德胜门一事实非小可,成则与刘梦梁共谋朝政, 将来总有除掉那些阉竖的一天,败则无复他言,太子的命运就是他们的未来。   他在等谢暄的回答,谢昀却先开口了。   “父亲,我觉得这是难得的机遇, 既然刘梦梁信任咱们,咱们便应该抓住机会,在拥立幼帝一事上占一席之地。滕王已经是注定的敌人了,刘梦梁却还能合作,我们也没得选。”   谢迁转过头, 又看向长子。   “暄儿,你怎么看?”   谢暄并不急着作答,沉思片刻,才走到父亲身前,指着图中德胜门的位置, “他们只说要屯兵德胜门。”   谢迁道:“兵部能调动的禁军也仅够如此。”   谢暄道:“难道刘梦梁就没想过,滕王可能从其他城门破城,或者干脆从防守薄弱的城南包抄?他不会想不到的,也就是说, 他可能还选了别人与他合作。”   眼下京城里还能调动兵马的人,只有寿宁侯冉靖。   然而冉念烟在他们手中,如何与冉靖合作才能保守秘密?   谢迁决定先派人到冉家打探,如果果真倒戈向刘梦梁,两家同仇敌忾,如果冉靖不为所动,他们还要想别的出路。   与此同时,徐夷则已和冉靖通气,让他在面对谢家时不至于一无所知。   冉靖知道女儿失踪的事,却没有怪罪徐夷则,毕竟那时他在东宫无法抽身,此事与他无关,而且徐衡刚走,正是他需要支持的时候,没必要多一个指摘他的人。   “丧事筹备的如何了?”冉靖问,“滕王回京还有几日?”   他问滕王回京,实则是关心徐衡的灵柩何时归来。   徐夷则道:“九天之内,我希望那天您也能在场。”   冉靖答应道:“我会的,有任何需要我的,我都会尽可能地帮忙,不要因为盈盈的事有所顾虑,那不怪你。”   徐夷则道:“那么谢家那边,也拜托岳父了。”   一声岳父,冉靖又觉得眼角酸涩,就算盈盈回不来,他也不该迁怒徐夷则,可徐问彤那边如何安排,他只觉得烦乱。   但谢家派来的探子果真被冉靖蒙混过去了,得到保障的谢迁当即决定派兵出动,然而谢暄却迟疑起来。   不是因为事情有波折,而是一切都太顺利了,这种可以决定荣辱乃至身家性命的重大决断怎么可能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会不会是刘梦梁的阴谋,或是有人彻底欺骗了谢家?   他想起了名不见经传的齐王,暗中衡量齐王身边究竟埋伏着什么潜在的人物,可是大兵已就位,谢迁也没有退出的打算,对他的建议都只是匆匆略过,冷淡处置。   谢迁一向欣赏长子的审慎,此时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注重培养他的周密,以至于本该年轻锐意的谢暄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从来没有毫无破绽的事,因为事情本就是一系列的偶然拼接成的结果,认真去想,一切都有不合理的成分,难道为了其中的不合理便怀疑一切不?   谢暄却有预感,父亲会败在这件事上,他空有孤臣孽子的忠心,却再无劝告的余地,谢迁似乎也有意疏远自己,让更果断,却不讲谋定后动的谢昀去安排军士们的庶务。   谢迁开始认为执行比谋划更有用,谢暄觉得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们的弯路会越走越远。   闲下来的谢暄常常造访后园,起初冉念烟觉得奇怪,这个人完全接替了谢昀的工作,一连几日更换蜡烛的人都是他,每次都要小坐片刻才离去。   谢暄总是欲言又止,让她想起前世在文华殿中,几次欲言又止的他。   后来她才知道,他怀揣着参徐夷则的奏本,而那时她还觉得徐夷则是徐家人,存了几分亲近,原来谢暄那么早就看出问题所在。   这次,她有同样的预感,谢暄又一次在重要的关口明哲保身,隐藏了自己正确的决定。   “你想说什么,尽量说给我听吧,反正我一时半刻出不去,也只能见到你一个人。”冉念烟道。   “谢昀会来。”他道。   冉念烟摇头,“他不会来,这么久不见踪影,想必是被令尊委以重任,或者说,顶替了你本来的位置。”   谢暄点头道:“所以我喜欢和你说话,又害怕说得太多,喜欢你聪明,一点就通,害怕你知道的太多,甚至知道我的秘密。”   冉念烟道:“你也一样,说得太多,我的一切就等于在你面前一览无余。”   谢暄忽然道:“如果有一天,天下平定,没有内乱,也不再与突厥作战,你觉得你会做什么。”   冉念烟道:“什么也不做,就待在后宅,和从前一样。”   谢暄笑道:“对啊,险些忘了你是女人,女人可以永远留在后宅,这样很好,一辈子能望到尽头,踏实又安稳。我呢,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要远走高飞,远离京城,再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腌臜的俗事。”   冉念烟道:“你父亲同意吗?”   谢暄有些酸涩地道:“他会同意的,何况我已经走了,之后的事谁又知道呢,眼不见心不乱吧。”   冉念烟不喜欢消极的人,偏偏不觉得谢暄的牢骚可厌。   当夜,谢昀来过一趟,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大抵是让她等着好消息,且离谢暄远一些。   他攫住她的手,眉眼间得志意满的样子,不像她认识的那个腼腆羞涩的谢昀,分明是个初尝权力滋味的莽撞少年。   “你且等着,等徐夷则一死,你就注定是我的。”   冉念烟觉得可笑,“如果注定,何须等到他死了?”   谢昀一怔,自己的假想只是一戳就破的泡沫,可他只等着那一天,徐夷则死在自己手中,一切便名正言顺了。可有些事,现在可以做,生米煮成熟饭或许可以解除他心里的不安。   冉念烟知道自己的力气敌不过一个比自己大四岁的男人,幸而谢暄及时出现,敲门声让眼中神色古怪的谢昀回过神来,是兄长来叫自己,父亲在书斋有事找他商议。   冉念烟对适时出现的谢暄十分感谢,谢暄只是道:“我是为了我弟弟,为了不让他一错到底。”   其实,他只是觉得这样不妥,却无法解释心中的妒意是从何而来,他发现自己不光嫉妒徐夷则,竟也开始嫉妒起谢昀,嫉妒他口中那套“名正言顺”的说辞,可如今见冉念烟十分厌恶他,谢暄便放宽心,仿佛近在眼前的战事也不成问题了。   明天就是滕王归来的日子,今晚大军已临近居庸关。   居庸关外是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此时木叶披着黄色,和山上灰黄的粗粝沙石辉映,尽显秋日暮气的苍凉。   滕王坐在马背上,手持西洋进贡的千里镜,透过那小小的银制长筒,远处落日余晖下的居庸关近在眼前。   徐衡正策马追来,在他身后停下,这是君臣每日一次的单独会面,徐衡总是独自远远跟在后面,除了滕王最信任的几个亲卫,没人知道他还在人世。   “徐衡,你来了?”他依旧看着千里镜内的世界,镜片让一切微微变形,有种扭曲的美感,“你来说说,咱们明日进关会顺利吗?”   徐衡道:“可能会吧,但就算战场不在这里,也会在京城,都是一样的,或早或晚。”   滕王道:“不一样,或早或晚……早了,这里山川险恶,易守难攻,我们难免全军覆没,罪责在下手的人身上,晚了,我们兵临城下,和城里的人两厢对峙,就算我们胜了,百姓也只记得我们的暴戾。”   无论怎样都有风险,进退维谷不过如此。   “可我们还是要回去。”徐衡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说道。   滕王道:“不回去,还有哪里能容身呢?”   次日开拔,傍晚在西山扎营,第二日一早才向京城逼近。   其实昨夜就能入城,可考虑到居庸关宁静如常,战场必然定在了京城,便不再赶路,而是带领士兵养精蓄锐,等待再战,于是从哪道门进城就成了大问题。   “德胜门。”滕王指着舆图上一座城门的标识,那是京城的正北,“我们在西北是打了胜仗的,从这里进城是堂堂正正的。”   徐衡忧虑道:“可依臣所见,刘梦梁极有可能在此地设伏。”   话音还没落,营帐外爆发出惊叫声和哭声,次第传开,两人终于没办法继续交谈。   “出去看看。”滕王示意徐衡,想了想,自己也起身跟上。   结果却是他意料之外的,他的父亲,乾宁帝昨日驾崩,消息今日才传到郊外偏远的山中。   “如此一来,出师更有名!只要我打起彻查大行皇帝死因一事,谁敢说不?”他的言语间只有高兴,并无失去父亲的半分伤感。   ···   德胜门内,谢昀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城墙重新修正过,坍塌损坏的部分全部连夜修葺完好,以防被敌人攻击弱点破城而入。城头立满弓箭手,几人中间就有头戴黑巾的小兵看管巨釜中的沸水和投车上的巨石,准备给云梯爬墙的敌人重重一击。   这都是谢昀在古兵法里看到的手段和阵法,他确信,这里将固若金汤,甚至一想到滕王有可能绕路而行,无缘死在他看守的城门下,是种毕生遗憾。   可滕王偏偏选了德胜门。   他的排兵布阵在最开始起了很大效用,但那是兵法上的成文的死规矩,滕王麾下都是身经百战的真正将士,不多久便看穿了禁军的全部手段,甚至可以猜出下一步他们会变换什么阵型,于是几个回合下来,德胜门外死伤无数,谢昀也只能下令暂且关闭城门,以免滕王的人乘胜冲杀进来。   眼看着滕王的士兵在城外叫阵,数里外都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呼喊,谢昀气急不过,便抓过弓箭,独自一人迈上城楼,凌空一箭射去。   他的箭法并不高明,更不精于瞄准目标,可彼时的恨意支撑起他的弓箭,一箭直直刺入远处观战的滕王,伤口在左胸,很是危险的位置,偏一寸便是脆弱的心脏。   谢昀觉得,兴许世上真有命中注定一事,就在他沉浸在擒贼擒王的梦中,准备重整锣鼓再次开城迎敌时,他的背后已有一队特别的人慢慢靠近。   那是京营的将士,因为谢家擅自占领城门,拥兵自重,必须在即日起两日内清撤干净。   谢昀知道这些人是故意将他引向别的注意点,好让滕王得以顺利进城,可等京营来的使者知道滕王被阻击在城外时,那场惊心布置的杀戮终于要开始了。   徐夷则坐在执中院,身前是一张古琴,他并不善于弹琴,用冉念烟话说,杀伐气太重,琴音中不见高古,只闻金戈。   然而此日此时,唯有他指间琤瑽的金戈铁马之音能撑得起京城的满城风雨,连一曲流水的潺潺余音中都弥漫着沉重的杀气。   一曲终了的同时,夏师宜来报,谢家的禁军已败,京营将士招降了滕王的士兵,他们本来就是京营的一部分,是被徐衡带到西北去的,如今算是回家了。   “滕王呢?”徐夷则问。   夏师宜道:“重伤,已请了太医来救治。”   徐夷则又问:“谢迁和谢昀又如何?”   夏师宜道:“被生擒,关押在刑部大牢。”   徐夷则道:“告诉太医,不留滕王的命,他死了,谢迁谢昀自然也要死,我们就不必再动手了。”   不亲自动手,双手不沾满血腥,便能一下结果两派敌人的性命与前程。   他唯一遗憾的是谢暄不在其中,看来这个人的确不简单。   谢家人去楼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谢迁和谢昀被刑部捉拿的消息。   冉念烟看着烛台上将尽的蜡烛,和跳跃不定的火焰,她在和自己打赌,赌蜡烛熄灭之前,会是谁先来?   谢暄?谢昀?还是徐夷则?   她到宁可是徐夷则,她想看到他活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夏师宜是唯一知道冉念烟在哪里的人。   徐夷则已到了谢家, 不是私自造访,而是奉齐王之命查抄叛贼府邸。   除了下落不明的谢暄,谢家其余男子都在他的掌控中, 再翻不起波澜,可难就难在谢暄身上, 他才是徐夷则最忌惮的人。   冉念烟的房门是从外上锁的,夏师宜已派人去寻找钥匙,徐夷则向来不喜欢等待,只见他抽刀,下一瞬, 铜锁断开,门已开启。   门内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更是他的妻子,虽然在属下面前,他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去查看。   冉念烟坐在桌前, 正对着大门,蜡烛已经燃尽了,房中一片昏暗,直到门的方向传来一线光,她眯起眼, 隐约看见那人走来。   虽然只是朦胧的轮廓,她还是认出了徐夷则。   她放心地闭上眼,突如其来的阳光还是让她无法忍耐,可既然是他, 她就已经安全了。   “幸好是你。”她笑道,感觉那人走近了,一双温暖的手握住她稍显冰凉的手,将她带起,“如果是别人,我就回不去了。”   如果是谢暄,他一定会继续用她做人质,可她还有很多未了的事,尤其担心母亲和外祖母。   她想回家,唯一能带她回去的只有徐夷则。   他是她此时唯一的指望。   “没事了,我们回家。”   就像看穿了她的心事似的,徐夷则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想。冉念烟点头嗯了一声,眼睛已适应了光线,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徐夷则护送出谢府。   然而一路上没有士兵敢去看他们,士兵们都意识到,随着滕王和谢家两败俱伤,新的时代将开始了。   齐王作为皇三子,已顺理成章肩负起监国的使命,面对三个幼弟,他并未加以毒害,而是释放了他们的生母,把他们安置在各自生母身边,他的宽容让被囚禁许久的妃嫔心生感激。   她们都是很单纯的女人,乾宁帝也不会容许身边的女人有野心,面对齐王的善意,她们自然而然与刘梦梁断了联络。而皇贵妃惊闻乾宁帝驾崩,爱子战死,也自经而亡,整座后宫只有她一人真心对待皇帝,却被皇帝亲手关进冷宫,何等悲凉。   现在,刘梦梁的手中已没有可操控的傀儡,他的帷幕也将落下。   夏师宜去司礼监看望他,只见刘梦梁坐在杂乱的房中,桌上、地上都是未来得及收拾的公文奏疏,等待他去批红,可他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今日做的再多,明日也是别人的。   夏师宜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就好像还是以前一样。   “我输了,我不怪你。”刘梦梁背对他而坐,背影孤寂冷落,“仅仅失去你一个人,我不会一败至此,到底是我轻视了齐王,也轻视了那个徐夷则,让他们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事,将我赶尽杀绝。”   夏师宜依旧长跪在地,良久才吐出心中实话。   “大人,您没有输给任何人,您是输给了道义。”   何谓道义?   皇帝无道自然可以由后来人取而代之,可若取代他的,也是无道之人呢?以无道代替无道,必然是自取灭亡。   “齐王殿下生性宽和,会秉公论断的。”夏师宜试图安慰他,却不知这究竟算不算安慰。   他毒杀了乾宁帝,单论这宗罪责就可以夷灭九族。   刘梦梁当然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忽然笑了,叹道:“幸好,幸好,我的家人已经死净了,只剩我一个,死便死了。”   他的祖上世代忠良,却都因进谏而死于冤狱,而他却是罪有应得,两相比较,死的不冤。   他毒杀了乾宁帝也算是为父母报仇了吧。   他的笑意忽而转浓,大声狂笑不止,夏师宜觉得异样,上前查看时,他的嘴角已渗出道道鲜血。   “大人,您……您吃了那毒、药!”夏师宜失声地道,就像见到自尽的亲人一样慌张狼狈。   “呵,这是最后的了……”血越渗越多,他张口,牙齿已经染得鲜红,“世上在不会有死于此药的人,我是最后一个……”   他依然在笑着,他自傲了一生,入宫为奴已经是最大的折辱,怎么甘心再沦为阶下囚?   忽然,笑声止住,毒性让他失声,更多的血从七窍涌出,他只觉得锥心般的疼,他本不恐惧死亡,极致的痛感却唤回了他求生的本能,他抓住夏师宜的手,这是唯一还可称之为亲人的人,却背叛了他。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他第一次领悟到周太医、太子、皇帝,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濒死时的无助,他无声地笑着,他是虽有应得啊。   血模糊了视线,他终于吐尽了最后一口气。   夏师宜看着人在自己怀中停止了心跳,乃至慢慢变冷,忽然领悟到,如果不是徐夷则让他迷途知返,刘梦梁现在的样子也将是他的结局。   他抱着怀中的尸骨,就像抱着冥冥中逃过一劫的自己。   ···   得知女儿女婿回来了,徐问彤喜极而泣,第一个去荣寿堂向徐太夫人报喜。   当此时,徐太夫人正在教训二儿子,徐德跪在堂下一动不敢动,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在自己母亲面前依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造次。   “母亲,儿子知错了,饶了儿子这次吧!”   徐问彤一进门就听见二哥声泪俱下地哭泣,不知怎么回事,忙问:“娘,二哥这是做错了什么?”   徐太夫人面色平静,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面上越是不显山不露水,心里越是决绝,横竖是不会给人留机会了。   也不怪老太太动怒,徐德竟勾结刘梦梁,说是倘若滕王死在城外,徐德愿意带领镇国公府归顺新皇,如今传出消息,刘梦梁在宫中自尽,齐王正派人清查余党,吓得他赶紧到荣寿堂请罪,让母亲帮着自己在徐夷则面前周旋。   徐问彤听了也是瞠目结舌,心生厌恶,道:“二哥,夷则可是你的侄儿,大哥的灵柩也在滕王军中,你怎能做出投靠阉人这种无德无行之事,叫徐家的脸面往何处摆?”   徐德辩称:“我也是为了徐家好,万一将来刘公公……啊不,刘梦梁得了大权,比起脸面,还是性命更重要不是?镇国公府三代家业,不能毁在我手上吧!”   徐太夫人面不改色,道:“不会毁在你手上,镇国公府和你有什么关系,爵位是衡儿的长子,我们徐家的长孙夷则的,与你何干?”   本来她还在犹豫,犹豫徐夷则是否有能力掌控徐家的未来,所以简介给了徐德希望,现在看来,年纪大不代表思虑缜密、行事成熟,徐德比起徐夷则,真是弗如远甚。   徐德顿时如丧考妣,也不求别的了,只求母亲饶命,一定要在徐夷则面前替他美言,不能让他被齐王的人抓走。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徐太夫人不至于狠心告发,便默认答应下来。   徐夷则已带着冉念烟回执中院更衣完毕,准备拜见徐太夫人。   徐德闻讯,赶紧告辞,唯恐撞见侄子。   冉念烟在谢家这段时日,虽不曾受过什么苦,恐惧还是难免的,是以脸上少了些血色,徐夷则特意嘱咐流苏挑选一件衬气色的衣服。   流苏选了一身嫣红长袄,一条松花色裙子,又在小姐腮上抹了薄薄一层淡红胭脂,不为别的,只为遮住雪白的脸色,让夫人、老太太见了放心。   徐太夫人见外孙女脸色还好,虽然明显是上了妆的,可是神情平和,并没有受惊吓的征兆,很是高兴,叫她上前来叙话,只字不提在谢家的事,一是怕勾起她的心事,二是徐夷则在场,有些话不好说。   谢家三公子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终于在这件事情上让他们吃了大亏。   徐夷则看得出祖母的意思,自觉回避,说是去找四叔。   徐徕因为一直暗中帮扶徐夷则,在立场上更是坚决反对二哥的两面三刀,徐夷则发现他是个值得任用的人,正准备向齐王举荐。   他有预感,将来齐王定鼎天下之日,也是他功成身退之时,今生和前世不一样,齐王会是个好君主,不需要旁人摄政辅佐,而但凡有主见的君主都明白功臣是双刃剑,能治国便也能乱国。兔死狗烹的前车之鉴尚不算久远,崇明楼中还残存着老镇国公不能安息的冤魂。   徐夷则向来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举荐徐徕,也是在为自己留后路。   他走后,徐太夫人悄声问冉念烟,在谢家可有什么不平常的事。   冉念烟明白,她这是在问谢昀是否有不轨之举,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她没当着徐夷则的面提出,算是对晚辈的照顾与包容。   可既然这么问,就是心里有了怀疑,就算否认也不能消除,反而会将怀疑的根更深地扎入对方心底。   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徐太夫人早就知道她至今没有与徐夷则圆房,再看她一脸纯良,想必还没经历过那种事,看来谢家的人并未对她无礼。   徐太夫人松了口气,她不想让自己的外孙女一辈子活在阴影里,当然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最好。      ☆、第一白三十二章   那日, 冉靖听闻滕王大军即将进城,本是去迎接好友灵柩的,哪成想传来禁军哗变的消息, 更没想到竟以京营投靠齐王,谢家、滕王两败俱伤告终。   他自认为是滕王门下之臣, 此时该为滕王尽忠,因而下决心不应齐王的宣召,任由大哥三弟如何相劝,也绝不动心。   冉端还想再劝,却被冉靖提起窃取二房资财的旧事, 彻底将他送去城外田庄料理庶务,也由此提醒三弟,不要在强人所难。   而令冉靖最不齿的,是徐夷则投靠齐王,并一手操纵了这场战局。   想起徐夷则昔日沉默寡言, 今日竟一鸣惊人,他着实觉得脊背生寒,能把心机藏得如此深沉,绝不是等闲之辈。   谁知徐夷则竟亲自来了,不用说, 是为他的新主上当说客。冉靖听到徐夷则的名字就打定主意闭门不见,哪怕他是故人之子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他偏偏抛出了一个冉靖无法拒绝的条件。   徐衡要见他。   初听时,冉靖是暴跳如雷的,他父亲已经死了, 还被搬出来当挡箭牌,可静下来再一想,莫非徐衡没死?   其实他也不相信,战场上的万人敌会轻易死在刺客手里。   虽已有了准备,第一眼看到徐衡时,心中还是感慨万千,很庆幸他们还都活着,心中松动了,便听得进去话。   徐夷则将时间留给父亲,他相信只有父亲可以说服冉靖,他要先回徐家,冉念烟还在等着自己。   回到执中院,便见她坐在树荫下,春碧和溶月在剪花枝,她偶尔指点一两句,更多的时间是低头看手里的书册。   那是他曾经一笔一划写下的,献给徐衡的种种计策,上面有许多时局的推断,都来源于上一世的经历。   从中,有心人可以读出他心声与立场。   冉念烟像是察觉到他站在那里,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这次却没躲避或是移开,而是粲然一笑,晃晃手里的册子。   春碧和溶月还没发觉多了一个人,依然争吵着究竟该剪哪枝更适合插瓶。   “和我来。”冉念烟做着口型,无声地和他说话。   徐夷则会意点头。   春碧和溶月争不出结果,想找冉念烟评理,再回头,椅子上已经空了。   “少奶奶呢?”溶月问。   春碧摇头,“没看见,可能是回房了吧。”   流苏笑着从回廊走来,笑道:“你们两个没眼力见的,都没看见少爷回来了吗?他们两个早就走了。”   “走了?去哪了?”溶月不解地道。   流苏点点她的脑门,直摇头,骂她不开窍,领着春碧窃笑着出院散步去了。   她们可要走得远远的,给这里留下清静。   ···   徐夷则不知冉念烟要自己做什么,随她来到回廊尽头,坐在飞来椅上。   冉念烟展开那本书册,问他:“这些是你写的?”   她还不太熟悉他的字迹,可字如其人,又是在书房桌案上发现的,不难想象。   徐夷则接过书册,嗯了一声,道:“怎么了?”   冉念烟道:“我扫了一眼,原来你一直效忠大梁,并不是有异心,此前是我误会你了。”   她以为他上一世是存了心篡位,但看他的苦心,不过是经由另一条道路寻求变法维新。   正所谓不破不立,只是不巧,他们都在他要破的部分之中,当局者迷,不免有意气纷争。   如今再想起徐夷则曾说过的,在她死后,他也从未篡位,而是摄理政事,直到新的帝王可以独自撑起一方天地后,才功成身退。   她本以为是他的妄语,现在想想,可能是自己狭隘了。   徐夷则不说话,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   脑中忽然有种念头,使他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这不是她常用的口吻吗?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攻守易势,冉念烟一霎怔忡,随即才想到,这人原来也是会开玩笑的。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肩并肩,虽没什么可说的,却也不好意思先走。   冉念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我记得在慈宁宫中,你想对我说什么话,要说什么?”   又想起大雪覆盖的宫闱中,生离死别的那一日,两个人都有些感慨,徐夷则更是想起了深青翟衣下她不屑的神情,和锋芒毕露的伪装,正要说什么,却听身后有人。   “什么慈宁宫,你们提那里做什么?”   来人是陈青,他负手而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们还提那个地方做什么?这倒是本朝一桩奇闻,将来齐王登基后,慈宁宫就要空置了,因为没有太后。”他笑着道,本以为自己的笑话很可笑,却没有人陪他笑。   似乎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二人的独处,陈青轻咳一声,递出一份木匣包裹的请柬。   “这是什么?”冉念烟还不知他和徐柔则好事在即。   “明天,明天我陈家就派人把她接去,虽然一切从简,下聘也免了,可我觉得以后一辈子的平安喜乐才是最好的聘礼。”   他不敢说,他是害怕了,怕迟了一步徐柔则就不是他的,若是遇人不淑,见她余生痛苦,与其如此,他宁可做个彻头彻尾不讲礼法道德的小人。   冉念烟道:“既然这样,也没有席面,你发什么请柬给我?”   陈青道:“你不是她最好的表妹,不送送她?”   冉念烟还是不想收,道:“我劝你再好好考虑考虑,丰则的事……你是知道的,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陈青不屑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   冉念烟无奈道:“很多事不需要证据,全看人心偏向那边,不偏向你,纵使再有道理,也免不了被误会。”   这是她刚从徐夷则身上明白的道理,算是现学现卖了。   见陈青没有动摇心志的意思,冉念烟也不强求他懂,点点头,算是收下了请柬,正好她要去南府,顺便看看徐柔则。   陈青却指着徐夷则,吞吞吐吐道:“嗯……说几句话,可以吗?”   冉念烟从没觉得徐夷则是她的,陈青要和他说话,何必一副借东西的模样?   她自觉走远,陈青小声对徐夷则道:“伊茨可敦和苏勒特勤的事,殿下要和你细谈……”   他们说了片刻,徐夷则便来和冉念烟告辞,说要进宫一趟,并在末了,悄悄告诉他,那番话等他晚上回来后说。   冉念烟不知这算什么,故意吊胃口?可她的胃口显然是被吊起来了,去找徐柔则的路上,想的都是这件事,不可控制地翻来覆去猜测各种可能。   到了徐柔则房里,她正闲闲无事地做针黹,见冉念烟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她知道冉念烟最近的际遇,很是同情,只恨自己帮不上,若能帮上,怎么也要出一份力的。   冉念烟见她手里缝的一看就是男人的衣袍,配色老气了些,不像陈青这个年龄穿的,倒像是给徐征准备的。   冉念烟道:“你不准备准备自己的事?”   徐柔则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都说好了,一切由陈家料理,我人到了就行。”又自嘲一笑,“很可笑吧,像是偷来的似的。”   冉念烟就怕她说这样强颜欢笑的话,越这么说,她越不敢透露心意,问题也就越难以察觉。   她决定挑开说明徐丰则的死并非全在陈青逼婚,而在于徐征夫妇多年来的无声压迫。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端倪,只是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罢了,如果能,她多希望时间可以再为徐丰则倒流一次。   “所以,你若能离开父母一段时日,想必是好的,在这个家里,面对的和你哥哥是一样的,怕是对你也不好。”   听她这么说,徐柔则才若有所悟,点头道:“我信你。”   她也知道,只有在陈青那里,自己才有如珠似宝价值,在别人眼中,她不过是个畏畏缩缩的鹌鹑样罢了。可就因为陈青包容自己,便要畏缩下去了吗?她总觉得,以后可以做些改变。   这也是冉念烟想看到的,回想上一世的陈青与徐柔则,她觉得不是难事。   回到执中院,已经是黄昏,料想徐夷则也该回来了。   她一直期待着他的答案,却又不明白为什么,可每当想起,心头都是发烫的。   等着等着,竟有些微微疲乏了,倚在桌前假寐,听见脚步声传来。   同居一室的日子越发多起来,她也越来越熟悉他的脚步声。   想着,她竟不知怎么面对,万一他忘了,她又提起,倒显得自己很在意。   她索性侧伏在桌上,假装已经睡实了,看徐夷则如何反应。   徐夷则回到房内,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冉念烟毫无芥蒂地倚在桌上小睡。   能换得她这样放松的信任,是他梦寐以求,却从没想过可以成真的,今日却近在咫尺。   尽管走近她时,她的呼吸暴露了她是在假装熟睡,他也毫不在意。   起码,她觉得他是安全的。   有些事也许是与生俱来,因为半胡半汉的面孔,多少人觉得他生来其心必异,却都可以忽略,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今天和齐王一番长谈,或许可以改变大梁和突厥百姓未来千百年的关系。   想到这里,他心情不错,更不急着拆穿她的伪装,而是不急不慢的哼唱起童年听过的曲子,叫冉念烟一阵心慌,不知自己还能佯装多久。   忽然,腰间一轻,是他把她拦腰抱起。   既然装了,便不好忽然醒来,她只能硬着头皮被他裹挟到床上,稳稳放平,感觉他又在自己额头印了一个浅浅的吻。   “你以后,不用再伪装了。”   徐夷则说着,一离开她身边,她的心却忽的一荡。   他当年想说的就是这个,只有他知道对定熙帝的不在乎,不过是她的伪装。   或许她真的可以,揪紧了被角,她已想不起,曾经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这一夜, 冉念烟睡在床上,徐夷则睡在她身畔,两人秋毫无犯, 而冉念烟心里却暗暗做了个决定。   两世以来,再没有对她这样用心的人,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而感动之余,不免有些现实的考量。   她想知道,齐王登基后,徐夷则究竟会怎么做,现下徐衡还在人世, 时局日趋稳定,徐希则几人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担起家族的重任。她想看看这一世,徐夷则会如何选择。   而此时,徐夷则也在思量同样的问题。   齐王登基后,他作为从龙之臣, 留在徐家实则对徐家并无好处,反倒是像老镇国公那样,以一死换取皇帝的安心,才可延续后人百年荣华。   只是夺位不比开国,从龙之臣的地位也比不上开国功臣, 他不必以死证明自己的忠诚,然而远离京师,功成身退还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可以,他想带冉念烟走, 上一世是为天下而活,这一世,他想和心中那个人共度余生的每个日夜,才不枉此生。   然而,她愿意吗?他怎样才能让她愿意?   他忽然拦腰搂住她,惊得她嘤咛一声,伸手去推。   “明明没睡,为什么装着不理我?”徐夷则问。   冉念烟见瞒不过,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没什么可说的。”   徐夷则道:“你和人说话,只说要紧事?”   冉念烟不吭声,从前是的,和那些朝臣们议事,哪能容得下她家长里短,为了避嫌,且不让人笑她女人家见识短,她恨不得三句并一句,谨言慎行。   徐夷则道:“往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忌讳我。”   冉念烟不语,只希望自己刚才是真睡着了,便不会经历这一遭。   想着想着,可能是因太紧张而感到疲惫,竟就这么睡着了,徐夷则这才确定怀里的人真的睡下了,才叹口气,贴着她的颈窝闭目养神。   这不算逾矩,怀里的是他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妻子,有些事他不做,是他不屑做罢了。   不必急于一时,他还有一辈子和她磨,何愁磨不到她心软?   ···   第二天,冉念烟醒来,枕畔就有新衣裙,她叫流苏过来,问她这可是她放在这儿的。   流苏窃笑道:“不是奴婢,更不是溶月和春碧,我们都没进来过呢,倒是看见少爷刚走,说是进宫去了。”   又进宫?是不是朝廷里有什么大事?   先想了想徐夷则进宫的目的,才恍惚发觉流苏话里有话。   她们都没进来过,徐夷则又刚出去,那这衣裳岂不是他放在这儿的?   一想起他体贴的样子,冉念烟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到宁可他与她划清楚河汉界。   她怕这样下去,终有一日自己会太习惯依赖每日细致入微的体贴。   她还是信不过他,可却隐隐期待,两人之间的现状可以延续。   倒是流苏,见了徐夷则这么体贴,还以为好事已成,一看,又是失望,再看妆台前的小姐,不免有些疑惑。   是少爷不喜欢小姐?还是小姐心存芥蒂?   本以为从谢家回来,两人就该如胶似漆的,尤其是少爷,佳人在抱,软玉温香,也能忍得住?   正往外泼妆水,就见笔架提着一桶水往外去,地上已有一串水迹,显然不是第一桶了。   流苏问他,他说少爷真是奇怪,大早上非要洗冷水澡,流苏一愣,继而笑得花枝乱颤,止也止不住,最后好容易止住了,回房见到小姐,又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冉念烟斜眼看她,闲闲道:“等你帮我梳好头发,尽可随意笑。”   流苏走到她身后,镜子里的小姐面庞温润如玉,一夜好眠冲淡了多日来的辛苦憔悴,她已为自己略施粉黛,更添气色。   流苏问她:“小姐今日要梳什么发式。”   一边问着,一边已开始动手梳理起来,心说八成还是平日的椎髻,自从成了亲,小姐偏爱这种简洁利落的发式。   谁知冉念烟想了片刻,道:“今日就梳堕马髻。”   流苏吃了一惊,讷讷道:“小姐若是为了见少爷,大可下午再梳,堕马髻着实繁复,少爷回来时怕要弄乱了。”   冉念烟白了她一眼,“谁要给他看,快些梳了,我要去南府。”   流苏只当她是口是心非,细心梳好,冉念烟又亲自挑了一身雪青衫子,穿戴好后,果真往南府看徐柔则去了。   明明是正经的小姐出嫁,南府里却没什么人准备,因为徐征根本不承认这桩婚事,一早就派家人严防死守,见了车马行人都要回来禀告,家人见北府的车马来了,一问方知是冉念烟,回禀了毕氏,毕氏劝徐征,那是北府大房的少奶奶,出嫁前就是徐柔则的密友,让她们谈谈兴许又用。   自从徐丰则死后,徐柔则也算看透了自己的父母,哪里是全心全意为儿女,或许毕氏还有些抚爱之心,而徐征早就被好生斗气的习性毁了,为了所谓的光耀门楣,只把他们兄妹当筹码看,这样的家,不留也罢,不管陈青用什么手段,她都是要随他走的。   冉念烟到了,毕氏唱白脸,徐征□□脸,好一番劝导,都让她劝徐柔则留在家里。   冉念烟心里冷笑,让她留在家,你们若能找个好人配她还则罢了,可眼下看来,不过是让她为了面子待字闺中,寂寞无主罢了。   口上却不这么说,佯装应下,等进了徐柔则的房间,表姐妹俩才敞开心扉说实话。   徐柔则说出了自己的担心:“我怕他知难而退,不来了,倒显得我是痴人说梦,他们更要奚落我。”   冉念烟却知道,有些东西是宿世姻缘,不论今生还是前世,徐柔则之于陈青,便如水之于鱼。   那厢陈青刚从陈家出来,不是他不想早些动身,而是这件事,不过是自己一头热,徐家、陈家都是不赞成的。   他父亲陈恩倒还不置可否,只说既然决定了,便随他的意愿,只是嫌礼仪太简,别人家纳个妾都比这热闹许多,又劝他不必着急,从长计议。徐青萍却说死了不同意,还在一旁冷声嘲讽。   “这么迎进来的,横竖就是个妾,我瞧他们南府江河日下,咱们陈家却是齐王的旧僚,将来何愁高升?再算算他们欠我母亲、你外祖母的,让一个女儿给我儿子做妾又怎么了?不过是还债。”   陈青知道母亲的性子,刀子嘴豆腐心,硬碰硬只能让她更厌恶徐柔则。   这样的情景,他早就料到了,他现在随徐夷则辅佐齐王,已在外面赁了间院子,一是为了和同僚们交游更方便,二是考量到以后可以和徐柔则单独居住,离开各自家人更方便些。   徐柔则听见两府夹道那边闹了起来,叹道:“应该是他来了。”   冉念烟道:“你坐着不要动,我也不出去,免得表舅把你藏到不见人的去处。刚才我过来,他们还让我劝你听他们的话呢。”   徐柔则担心道:“不会闹出事吧?”   冉念烟道:“你放心,陈青做事从来有急智,难不倒他的。”   她这番话也不是空穴来风,许多事实都证明了,陈青的确善于审时度势,极快地想出有利于自己的对策。   此时,见拦自己的家人大多是徐征院里的,可见徐彻并不太关心徐柔则的事。   那些家人似乎知道陈青的心思,结亲不是结仇,他带的人手虽也不少,却不敢真把徐家的人如何,因而愈发肆意张狂,甚至言语间带着辱骂,先骂陈青的寒门出身,又骂他癞□□想吃天鹅肉。   陈青知道这些不过是小鬼,让小鬼消失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绕过他们直接见阎王。   他暗中派人和徐彻通气,徐彻知道陈恩作为寒门出身,本就投靠了齐王,其子陈青又因徐夷则的缘故,在德胜门一战中有拥立之功,将来接掌内务府指日可待,他想有这样的女婿还求不来呢。   看来徐征还在介意徐青萍和徐牧斋的事,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南府有求于人,还能装出一副硬气模样不成?   徐彻当即拿了主意,出面调停,说徐征既已立了婚书,女儿已经是陈家的人了,徐征见兄长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一时无所适从,只能唯唯诺诺应下,让毕氏把女儿送出来。   毕氏心疼女儿,都快落下泪来,悄悄埋怨徐征:“都怪你,不叫我预备,说铁定不能嫁,莫说嫁衣了,连身新的都没有,叫她怎么出来,出来又怎么不被人轻视了去?”   徐征烦乱的很,甩袖叫妻子快去。   陈青新聘在院里的管事得了眼色,上前解围:“我们少爷都备齐了,只等小姐出来,求老爷夫人玉成好事。”   虽然如此,毕氏还是觉得委屈,可马上又出了一件事,让她无比庆幸陈青及时出现。   傍晚,徐夷则回到执中院,见了冉念烟的第一句话却是:“陈青算是幸运的。”   冉念烟不解道:“怎么说?”   徐夷则道:“齐王要护送苏勒特勤回突厥争夺王位,许诺将一位大梁公主嫁给他,苏勒特勤没有姐妹,也许诺将一名宗室女子送入大梁,作为日后的皇后,延续两国世代通婚的传统。”   冉念烟道:“是哪位公主,竟要嫁到北地去。”   徐夷则苦笑道:“这种事情何曾需要天家骨肉,不过是遴选勋戚中的适龄女子,大家心知肚明,都不追究的。”   冉念烟暗叹一声,又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徐夷则道:“我今日面见齐王,他提起了柔则,我便把陈青推出来了,殿下好像很为难的样子,看来暂时没想好第二个人选,可勋戚家中适龄的女子并不多,横竖是这几日的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人说着话, 徐夷则忽然来回打量冉念烟身上服色,状似不经意一问:“怎么穿这个?”   冉念烟从早到晚心里都绷着根弦,知道徐夷则今早帮自己挑了衣裳, 回来必然要问起。   她道:“去见柔则,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我总不好穿得太鲜亮。”   她想起徐夷则给自己挑的那身嫣红衫子,的确是她喜欢的颜色,却不太适合今日的场合。   也万幸有徐柔则做挡箭牌,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和他说。   徐夷则道:“是我疏忽了,不清楚女人之间那些心思, 只是觉得这颜色适合你,当初成亲前,父亲叫我替你选几块料子置办衣裳,我就挑了这个。”   冉念烟想了想,怪不得看着眼生, 原来是徐家置办的,不是自己箱笼里带来的。   毕竟是徐夷则的好意,她轻咳一声,道:“多谢你想的周全。”   第一次这么客客气气地闲话家常,她还有些不自在, 感觉却并不坏,反而有些莫名心安,觉得这样安安宁宁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徐夷则把弄着桌上青瓷茶杯,道:“你我说什么谢, 你是我妻子,我还觉得想得不够周全呢。”   冉念烟喉头一噎,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个话题上,不过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倒是真的,也不容她狡辩。   她把话头引向徐衡,“舅父回来有些时日了,虽然他因公事繁忙不怎么见家人,可我没去拜访,于心不安。”   徐夷则道:“这几日……真是,连祖母都见不到他的人,不过快好了,安顿好京营,再革除滕王旧党,定了刘梦梁的弑君之罪,再把嘉德郡主接回来,余下的清闲日子就多了。”   听着都累,冉念烟回想一下,不知自己从前是怎样才对政事乐此不疲的。   当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冉念烟正觉无话可说,借故推窗去看,却是流苏和笔架站在院里,溶月和春碧也放下手里的伙计,从耳房出来查看。   流苏见惊动了小姐,连忙道:“是笔架说房上有个人影,喊奴婢来瞧,可奴婢真没看见什么。”   春碧和溶月被吓了一跳,相互搀扶着过来看,挤作一团,冉念烟也去看,顺着笔架的手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徐夷则已出了门,道:“笔记糊涂,兴许是什么夜枭飞过,被他小题大做了。”   几个丫头这才松了口气,笔架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的确是个人,怎么能看错呢……”   冉念烟回房后,徐夷则似有话要说,把门窗悉数关好。   “笔架看见的是什么?”冉念烟问。   徐夷则道:“可能是夏师宜。”   冉念烟心中大石落地,夏师宜的确有这种能耐,她也庆幸,幸亏是夏师宜,不是旁的什么人窥伺这里。   “他要造访,走正门就好了。”冉念烟有些疑惑,“还是你对他说过什么不好听的话?”   徐夷则道:“可能是不想道别吧,齐王派他暗中护送苏勒特勤回突厥王庭,这一去,可能要很久。”   “要多久?”冉念烟问着,心里却有了不安的猜测。   “很久。”徐夷则道,“直到始毕利可汗被驱逐,直到突厥各部安定下来,直到大梁朝廷有命令,让这些汉使回归。”   他顿了顿,继续道:“也可能和嫁去突厥的女子一样,一辈子不再回来。”   冉念烟心中陡然寒冷起来,她推开窗,外面静极了,方才那些喧闹的人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眼中耳中只有冷夜长风。   她想喊夏师宜的名字,终于还是忍住了,可她知道,那个人还没走远,一定就在徐家某处,说不定还能看清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不出来,她怎么心急也是没用的。   徐夷则从她身后把窗子关上,就像隔绝了两个世界。   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此时的脸色不会好看,看到自己的妻子急切地张望另一个男人,还能无动于衷的人,恐怕没有。   “睡吧。”   良久,才听他说出这两个字。   今晚,两人又是同塌而眠,却各怀心事。   徐夷则如何作想,冉念烟不知道,她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心中所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他真的能坦白自己的身世,还嘉德郡主一个解释,能主动退出徐家,她便可以全心全意接受他。   当然,她不会大张旗鼓地要求什么,因为她也不配,那不是要求,是要挟。   ···   夏师宜在屋檐坐了一夜,让那个小厮发现自己的踪迹真是他平生以来的一大耻辱。   若是被徐夷则发现了,也就罢了,那个小厮,眼力远及不上他的脚力。   然而他失神了,他看见冉念烟房中灯火闪动,他们两人的影子映在窗上,看上去言笑晏晏,无比登对,自己那些莫须有的担心都被眼前的情景衬托成笑话。   他答应了齐王,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和刘梦梁再无瓜葛,更不只是为了远离京城以求自保,他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离开的借口。   再留下去,他不能保证不生觊觎之心,从而打扰冉念烟现下安定的生活。   如此惶惶过了三日,齐王又有宣召。现在的齐王尚未登基,不能在大殿朝见、议事,只能暂住东宫。   望着来来往往的臣僚,和递送奏疏的中官,比起太子在时,这里多了些生气。夏师宜看在眼里,觉得自己背叛刘梦梁也并非全无道理,起码换来了一个更有朝气的朝局。   齐王不知宣召了他,还有一同前往突厥的全部使臣,齐王说,和亲的女子已经选出,封荥阳公主。   “荥阳公主是我的胞妹,一直在宫外养育,并不通晓宫中规矩,也不知晓突厥文字,先要在宫中教习一段时日,方可北上,各位卿家也可着手束装了。”   大臣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套漂亮话,什么在宫外养育,不过是外姓的女子,不得不只身远赴塞外,以求百代和平。   ···   与此同时,寿宁侯府中一片愁云惨雾。   被打发到城外的冉大老爷连夜赶路回京,一进门就看见三弟满脸郁结,欲言又止。   冉大爷心中咯噔一声,问了句:“都是真的?”   冉三爷沉默地点点头,还没等说上一句,就见兄长疾风般离去,朝自家院子去了。   推开院门,走过院落,就听见妻子和女儿的痛哭声。   房内,冉大夫人抱着冉念卿哭泣不止,冉珩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可面上已有些不耐烦了。   “能有什么,当初要是嫁进东宫,不也一样见不着面,何况到了突厥是做皇后,他们的皇后叫什么来着……可敦?对了,是可敦!所以我说姐姐尊贵,生来是皇后娘娘的命。”   他忘我地说着,全不管母亲和姐姐的感受。   冉大夫人回嘴道:“既然那么荣耀,你怎么不陪你姐姐去突厥,让那什么特勤封你个胡儿王爷做做?”   冉珩摆手道:“这怎么行,齐王殿下赏了咱们家那么多东西,我若不在,都被三叔那边享用了,让他们靠着我姐姐青云直上,我可不依!”   “所以你就留下,自己受用?”   冉大老爷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入,连冉珩都被他怒气冲冲的模样镇住,半天没敢吱声。   冉念卿收了泪水,仰头看着生养自己的父亲,多日不见,他在田庄过得清苦,鬓边白丝几缕,更添老态。   她期期艾艾叫了声“爹”。   冉大老爷无言,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良久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叹。   实在是没有办法,齐王的命令等同圣旨,他连冉靖都反抗不了,何谈反抗皇命?   他只知道,冉念卿走后,他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地位与尊荣,再不用在偏僻的乡下,检讨侵吞弟弟家产的罪孽。   可那些荣华富贵又有什么用呢?他永远也不可能有安心的日子了,所有的享受都让他想起,那是女儿出卖了自己的一辈子换来的。   冉念卿像是知道父亲心中的隐痛,强颜欢笑道:“说不定是个很好的人,突厥虽然很远,风俗又不大相同,但在王庭,应该不会比家里差,再说又不是囚犯,虽见不到面,书信往来也是可以的……”   越说,夫妇俩越想掉泪。   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就这么离开自己身边,去他乡异国做无根的浮萍。   “过几日就要入宫了,你还想去何处走走?母亲带你去。”冉大夫人抽泣着道,想完成女儿最后些许心愿。   冉念卿的脸色忽然一沉,道:“让我去趟徐家吧,我只想再见见盈盈妹妹。”   夫妇俩没说什么,当晚就去询问冉靖。   事到如今,莫说是兄长侵吞了自己的财产,就算杀了个把人,冉靖也不能再追究,何况冉念卿想见妹妹,也是情理之中,便应允了,同时修书一声告知徐夷则。   徐夷则收到书信,在灯下展开看了。   冉念烟已梳洗完毕,正准备就寝,方才见笔架送来一封信,她就觉得奇怪,谁能这么晚送信来?   再看徐夷则脸色沉重,她不由得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   徐衡还在京营,难不成是徐衡?   徐夷则收起信,道:“你堂姐要来看你。”   冉念烟也是新近才知道的,冉念卿受封荥阳公主,远嫁突厥,这样的名位,宁可不要。   她道:“我也正想见见她……”   想起不告而别的夏师宜,有些人,很可能在不经意间已经是最后一面了。   徐夷则却正色道:“我劝你提防着些,那天就算我不在,也会派人跟在你身边,万事小心。”      ☆、第一百三十五章   他这番说辞着实让冉念烟心里一惊, 道:“怎么,我堂姐可有哪里不对?”   徐夷则道:“她倒是没什么不对,只是我前生知道些关于她的事, 而你还不知道罢了。”   冉念烟追问再三,徐夷则却不怎么愿意直说, 只是道:“前世如此,今生未必,我怕说了,坏了你和她的情分,她……也是个可怜人。”   冉念卿曾经险些与他订婚, 他虽对她无心,可念在她是冉念烟要好的堂姐,爱屋及乌,多少是有些唏嘘的。   冉念烟心思动的极快,上一世, 堂姐死得早,若要有什么她不得而知的事,想必是堂姐刻意瞒着她的。   “你说,我随便听听而已。”冉念烟道。   徐夷则想了想,道:“你还不知道给你下毒的人是谁吧。”   他在这个节骨眼提起这个, 难道是堂姐?   冉念烟并不太相信,看着他,眼里已写满了此时的心思。   “没错,是她。”徐夷则道。   冉念烟道:“理由呢?堂姐去世前把太子交给我, 我死了,还有谁肯护着她唯一的儿子。”   徐夷则道:“她就是怕太子羽翼已丰,你又不肯放手。”   外戚□□?冉念烟心下了然,堂姐是怕她与旁人联手,夺了自己儿子的江山,因而设下这个毒计。   虽然是徐夷则的一面之词,可骗了她也没好处,他没有骗她的必要。   “那种药……还是她留给我的,让我替她杀了郑贵妃。”她心头发酸,自己真心相待的姐姐,竟只把她当成一颗棋子。   似乎察觉到她的失落和迷茫,徐夷则的手轻轻搭在她肩头。   “不用难过,都过去了。”   徐夷则的话让冉念烟从对前世的懊悔中清醒过来,她点点头,虽然谈不上丝毫不往心里去,也不想让徐夷则担心。   徐夷则勾起唇角微笑,道:“你又在强颜欢笑,我都说了,在我面前不用伪装。”   他说完,便挥笔回信。   冉念烟也忘了要休息,一直在灯下看他,眉眼还是如从前一样凌厉,可不知是暖黄的灯光映衬,或是其他什么缘故,只觉得他的面目柔和许多。   连带着,她也放松下来,轻轻一笑,却惊动了他。   徐夷则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他问这话时,也是带着笑的,冉念烟脸一红,反问:“你又笑什么。”   随即转身躺在床内侧,背过身佯装睡了,却是在暗中睁着眼,脑子里空荡荡的,似乎在想很多事,似乎又什么都不再想,直到感觉到床略一震动,是他躺下来了。   冉念烟闭上眼,想和前几天一样,糊糊涂涂地睡去。   灯熄了,过了一刻钟,徐夷则忽然道:“你也睡不着吧,咱们说说话。”   冉念烟又睁开眼,原来这几天,他也一样辗转反侧。   “嗯。”她轻声应了。   徐夷则道:“明天你堂姐来,我却可能不在,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   冉念烟道:“我当然不知道了。”   徐夷则道:“父亲要接嘉德郡主回来,而有些事,是时候大白于天下了。”   冉念烟心中一凛,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是他的身世。   徐夷则对徐衡态度恭谨,连她都常常忘记,他们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父子。   徐夷则道:“你想知道吗?”   冉念烟有些不悦了,这么问,好像让她拿什么来交换似的,思及两人正躺在床上……   她不敢往下想,默默紧了紧被角。   她的小动作怎么逃的过徐夷则的眼睛,又笑了,像是故意使坏一样,欺上身来,问她:“你还没说,想不想知道?”   冉念烟冷着声音回他一句:“不想。”蓦地起身,闪的他怀里一空。   徐夷则叹道:“你是聪明的,现在不问,等到了真相大白那一天,该知道的总会知道,没必要现在受我的摆布。”   冉念烟还真没存着这样的心思,主要是没空想,他离得近,她也不好受,脑子里乱蓬蓬一团,脸上热得难受。   徐夷则道:“那我现在告诉你吧,免得到了那天,你跟着旁人一起愕然,我还需要你帮我撑撑门面呢。”   他这么说,冉念烟便竖起耳朵去听。   “我若随父姓,该姓裴。”   此言一出,冉念烟马上有了计较。   姓裴的,又是让徐衡宁可伤了嘉德郡主的心,也要养在身边的,除了裴卓的子嗣,还会有谁。   她回头看他,只见一片黑暗,忽然明光乍现,是徐夷则揭开了纱灯罩子,她还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徐夷则那张胡汉莫辨的刀削斧凿般的面庞,在灯影下越发深邃。   她理了理呼吸。   “那令堂?”   徐夷则道:“你可还记得伊茨可敦和你提起的,阿依弘忽。”   冉念烟当然记得,那是突厥的公主,也是昆恩可汗的胞妹,伊茨可敦说,她死在行军途中,然而听徐夷则的口吻,那位阿依弘忽就是他的母亲。   “昆恩可汗的名讳,意为太阳,阿依弘忽的名讳,意为月亮,先王是期待这一对双生子能像日月一样,永远照耀草原,为子民带来永不止息的光明。”   “而我在突厥时的名字,聿里斯,是群星的意思,母亲希望我像群星一样,永远不离开天上的月亮。”   话到此,一切都分明了。   “令堂……是因何离世的?”冉念烟问道,她知道这个问题有些伤人,可是就算她不问,徐夷则也是想倾诉的。   她问到他母亲的死,徐夷则最先想起的,却是母亲在世时温柔的模样。逃亡的路艰辛而危险,常常是冰雪封路,那天母亲生了重病,随行的巫医用原始而笨拙的方式祷告上天后,断定无法医治。   “明明可以的。”六岁的徐夷则固执地想要撕掉巫医浮夸的衣着,和诡异的面具,“母亲说,大梁的人用药材治病,能有药材,就能治母亲的病!”   巫医很是惊愕,不知小小孩子怎么有勇气质疑天神的能力,他严肃地看向伊茨可敦,希望她给出一个解释。   这个孩子虽然是阿依弘忽的儿子,有着王族的血统,然而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私生子罢了。   伊茨可敦来自高昌佛国,自然不会打从心里信奉突厥的神,可为了安抚笼络部下,她一直扮演着最虔诚的信徒。   因为在他们的信仰里,可汗是天神的儿子,只有尊敬他们的神,才有为亡夫复国的希望。   然而还未等她出言相劝,阿依弘忽先开口了,侧卧在毛毡上的她无比虚弱,仿佛随时可能从这世上消失,声音确实慈祥而温暖的。   “聿里斯,你过来。”   她说着,徐夷则便快步上前,握着母亲冰冷苍白的手,似乎用尽了他的体温,也暖不了她的手。   “不要为难巫医,药可以治病,但我们在这里,无论如何是寻不到药的,这也许就是天神的意思……咳咳……”   说着,她已经咳嗽起来,推开儿子,唯恐病气传到他身上。   她的面色因剧烈地咳嗽而潮红,转身对巫医和伊茨可敦说,自己有话和儿子交待,可否请他们先回避。   知道她没有背叛突厥的天神,巫医才肯离开,倒是伊茨可敦在临去前深深望了她一眼,半是担忧,半是猜疑。   她没有管那么多,把儿子叫道跟前,捂着嘴对他道:“聿里斯,以后母亲不在你身边了,你看不见母亲,会不会伤心?”   徐夷则点头不止,他要让母亲明白,她不许走,她走了,他便要伤心欲绝。   阿依弘忽笑了,“你只是看不见母亲了,要记住,看不见的不等于不存在,我永远与你同在,就在你身边的任何地方,你明白吗?”   徐夷则从小生在流亡的队伍中,早脱离了任人欺骗的天真蒙昧,他知道是假的,可只能点头,他不想戳穿母亲善意的谎言,他知道母亲没有力气了,让她少费些唇舌吧。   阿依弘忽忽然松开层层叠叠的领口,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吊坠,用来绑吊坠的绳子很旧了,且不是突厥人常用的牛皮绳。   徐夷则并不认识那是丝纺成的丝线,确认的上面缀着的东西,那是一只带钩,苏勒有一只,那是王庭还没陷落时,他的父亲佩戴过的,作为遗物留给了苏勒。   而这一只,虽然没有苏勒那只漂亮,却远比那只崭新。   看来母亲一直很小心地收藏在身边,就算她曾经美丽洁白的手在北风与严寒的肆虐下满是冻疮,这东西都如此完好,握在手中,还带着母亲的体温。   “这是你父亲的东西,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也可能被大梁的皇帝饶恕,我们消息闭塞,无法得知,但你一定要记住,你的父亲名叫裴卓,他是大梁人,你也是大梁人,大梁人是我、是你舅父的母亲之国,你终有一日要回到大梁去,请那里的皇帝帮助苏勒光复我们的王庭。”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提起他的父亲,徐夷则一直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大梁人,这不算什么,昆恩舅舅的母亲、外祖母都是大梁人,苏勒的母亲还是高昌人,这都不影响他们成为突厥的可汗。   可他却没想过,自己竟也是大梁人,而且要离开突厥,做那么多事。   他把带钩还给母亲,“我不会去大梁,我从没去过那里,也不会说那里人的话,我只要和母亲一起,永远在突厥,就算一直流亡也没关系。”   阿依弘忽似乎猜到儿子会这么说,这是六岁的孩子该有的依恋和软弱,她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而道:“那么就算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长大,我也满足了。”   就在当晚,雪下了一夜,阿依弘忽不知何时已停下呼吸。   徐夷则倦极睡去了,伊茨可敦发现时,特意叫人不要惊动孩子,悄悄把他抱到别的毡房,令两个士兵把阿依弘忽葬在深雪下的石缝中。   冬天的草原,雪厚的出奇,雪下的土冻得结实,想要挖出一个可以埋人的墓穴,难于登天,他们又不能火化或者随意丢弃尸体,一是不尊重,二是火化的烟尘,或遗留的尸体,很可能被追兵发现,进而从前后路包抄截杀他们。   徐夷则很久之后才醒来,像是知道了什么,四处寻找母亲。   他后悔了,他应该答应母亲,答应她回到大梁去,兴许母亲就不会死。   伊茨可敦因各种事务焦头烂额,没办法时时刻刻照看他,便叫人日夜看守,免得他做傻事。   然而他还是逃走了,趁着黑夜,循着几乎被雪覆盖的痕迹,寻到了封藏母亲尸骨的石缝。   他想找到那枚带钩,可发现的仅仅是被野兽蚕食殆尽的尸骨。   更多的野兽从夜色中走出,他藏身石缝,身后就是亲生母亲的尸骨,眼前是无数双绿幽幽的眼睛,发疯的群狼已经开始挤入石缝,用尖牙厉爪探寻活人的气息。   石缝并不深,他会被撕碎,然后成为野兽腹中餐。   他只有六岁,可他手中的弯刀不止六岁,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他抽出刀,向前挥去,然后他尝到了血的腥味。   第二天,伊茨可敦带人找来时,看到的就是五头死去的狼,沾满暗黑色血迹的石缝中,少年人抱着母亲残存的尸骨,那双盈满杀意与彷徨的眼睛,宛若失群的困兽,让她永生难忘。   “再之后,父亲发现了我。”徐夷则慢慢解释着,“他把我带回大梁,花了一年时间,让我在西北熟悉大梁的风土人情,我才知道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天意,或是母亲真的在我身边,帮我促成这些事,让我很快接受大梁的一切。”   冉念烟从震惊中回过神,如果不是他这番叙述,她从没怀疑过,他居然不是自小在大梁长大的。   徐夷则道:“可我明白,母亲是骗我罢了,世上可能真有鬼神吧,我也希望她能早日重入轮回,不要再为我操劳忧心,毕竟这世上,已有一个肯为我放弃一切的父亲,叫我一生都无以报答。”   说起徐衡,他从来都认为他是自己的父亲,这是无声却最坚实的感激。   冉念烟道:“你和嘉德郡主坦白,那么也要为裴家昭雪吗?”   徐衡道:“其他人成为皇帝,我便不敢,可皇帝是齐王,那么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冉念烟点点头,没敢问,真相大白后,他该如何与徐家人相处,尤其是二舅父,恐怕又该起更多的心思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次日, 徐夷则走后,流苏急急跑来,说是夫人到了。   这几日, 冉念烟从没忘了到母亲面前请安,实在想不通她何必亲自走一趟。   急忙整顿衣裙, 前去相迎,迎面就见母亲神色有些古怪,看她的眼神分明带着不满。   冉念烟心想,八成是为了她和徐夷则的关系而来。   果不其然,徐问彤虽不方便直说, 言语间却屡次问起女儿对新婚丈夫的印象。   “娘知道你们兄妹是相互看着长大的,一朝成亲,难免有些不习惯,可日子还要往前过,你们这样互相冷着对方, 也不是办法。”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出格的说法了,再往下只能靠女儿自己揣摩。   冉念烟第一眼就看穿了母亲的意图,耐着性子听她这些弯弯绕,是因为自己本身没想好怎么应付。   等母亲说累了,喝茶的空档, 见母亲的眼睛还没从自己身上离开,冉念烟才硬着头皮开口:“娘,我想……凡事慢慢来吧。”   徐问彤白了她一眼,慢慢来?她是不急, 可徐夷则难免不急。   有些事就是这么冷着冷着,便不了了之了,莫说新婚的夫妻,就是十年甘苦与共的夫妻,都未必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多的话我也不说,你好自为之。”徐问彤这么说着,讪讪回去了,临走时不忘了嘱咐流苏留心徐夷则的动静,她可不想让女儿刚嫁过来就受委屈。   哪知到了中午,军士来报信,说是徐衡和郡主回来了,徐府上下都松了口气,只觉得尘埃落定,哪成想还带回另一个消息。   徐夷则在宫中,要为生父平反昭雪。   “生父?”徐太夫人闻言,狐疑地看着坐在下首的儿子,“什么意思?”   其实都能猜出其中含义了,徐夷则不是徐衡的亲生子,生父另有其人。   嘉德郡主垂首不言,却没什么惊讶的神色,看来早已知道事情的经过。   徐衡道:“母亲可还记得我昔日的至交,裴卓。”   其余的不必说,知子莫若母,儿子能干出什么事,徐太夫人是知道的,只是一瞬间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些年,你都是为了他?”   徐衡默然,感觉除了母亲,身旁的妻子也抬起头凝视着自己,这也是嘉德郡主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欺瞒了自己这么多年,让她每天在妒火和怀疑中煎熬,竟然就是为了一个故人之子。   嘉德郡主向来我行我素惯了,此时更是怒不可遏,她没空考虑在场的徐太夫人,拂袖而去。   徐衡左右为难,却听徐太夫人道:“去劝劝吧。”   说话时,她撑着头,也是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养育了十几年的孙子,虽不曾特别上心,却也没想到竟是个罪臣之后。   想起裴家被诛九族一事,徐太夫人情愿相信徐夷则是有了十足把握才站出来平反的,否则这把火,非要烧到徐家不可。   ···   徐衡追上妻子,嘉德郡主却没有理他的意思,照常向院内走,身后的仆妇拦住了徐衡的去路。   片刻后,徐问彤闻讯而来,仆妇进去通报,嘉德郡主很快命人请她进去。   临去前,徐问彤深深望了兄长一眼,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那孩子自己早就知道吧?”   徐衡没说话。   徐问彤愤愤哼了一声。   到了堂上,嘉德郡主正掩着面孔,见徐问彤进来了,才抬起脸,眼眶红红的。   徐问彤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嫂子,别伤心,是他们的错。”   嘉德郡主道:“我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为这个较着劲,究竟算什么,他怎么就不能和我说说,难道认定我一定会出卖他?”   徐问彤已经没心情调停他们夫妻间的矛盾了,心里想的都是女儿怎么办。   若是齐王怪罪,杀了徐夷则,女儿小小年纪岂不成了寡妇?   若是齐王为裴家昭雪,徐夷则就不再是徐家的人,重新认祖归宗,改姓裴,以后又能如何?在朝廷里自立门户也不是容易事。   越想越憋闷,当初把女儿嫁给他,为的就是在徐家能有照应,哪成想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两人都是闷闷不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中。   嘉德郡主传话给徐衡,叫他带着徐夷则亲自到她面前,一五一十解释清楚,否则不要出现。   ···   与此同时,下人们也陆续听到了风声,第一个坐不住的正是流苏,她回到房里准备告诉冉念烟,却见徐泰则也在。   “泰则少爷……”流苏吓得赶紧收声。   却见小姐正和徐泰则说话:“徐夷则派来的人,就是你?”   徐泰则点点头,还没说什么,就发现了流苏,挑眉道:“有事?”   冉念烟光是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那些事她昨晚就知道了,方才徐泰则来,也是这么神神秘秘地卖关子,以为她会很吃惊似的。   徐泰则道:“这样也好,再没人和我哥哥争了,我还以为家里还要出大乱子呢。”   冉念烟斜眼看他,现在这样的局面才叫大乱子。   下午,冉念卿姗姗来迟,见徐泰则也在,言语间有想让他回避的意思。   冉念烟更生疑窦,徐泰则也紧张起来。   冉念卿叹了口气,笑道:“今日之前,我是嫉妒你的,你的出身比我好,又夺走了我的姻缘,才害的我不得不嫁去番邦蛮国,可现在想想,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徐夷则不过是虚凤假凰罢了。”   这话让徐泰则心里不是滋味,他从来都把徐夷则当成自己的亲哥哥,自然不许外人诋毁他。   冉念卿毫不在意地道:“你知道朝廷怎么看待我,又怎么看待你吗?我是要和亲的,名分就已经是公主了,少了我,会影响大梁和突厥的亲善,少了你,不过是徐家关起门来伤心罢了。”   这倒是实话,冉念烟随即道:“那依姐姐的意思,是不是少了我也是一样,你就算杀了我,再推说是意外,也不会有人怀疑?”   冉念卿道:“你能这么轻松地说这番话,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打从心底嫉妒过任何人。”   她说话时,双眼赤红,就像要滴出血来,忽而笑了,“不过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好运气从今起就要用尽了,接下来的日子都是折磨,我且看你嫁了徐夷则,又能有什么下场。”   门外都是她的扈从,不仅是冉家的,还有朝廷派下来的女官,他们听不见这番话,就算听见,也会装聋作哑。   冉念卿看够了热闹,得意地离去,心中却隐隐作痛,始终觉得,当初若是自己嫁给徐夷则,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徐泰则鄙夷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骂了声:“小人得志。”   冉念烟叹道:“这算是哪门子得志,恐怕是一辈子不得志,只有这几日能随心所欲了吧。”   徐泰则摇头看她,“你也别把苏勒特勤想的那么糟糕。”   冉念烟是见过那人的,为人如何,不好评价,但在她看来,远不如他的母亲伊茨可敦,母子二人站在一处,母亲更像王者,儿子反倒像附庸。   当晚,徐夷则没有回来,冉念烟等了他一晚,她总觉得,这个人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虽然他的至亲早已被乾宁帝一道中旨不明不白地赐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徐家已成了流言四起之地,有人说徐二老爷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巴结二房的人蜂拥而至,连徐德自己都一阵恍惚,疑惑自己怎么就没怀疑过徐夷则的身世呢?   也许是他对徐衡太孝顺,孝顺得完全不像一个养子。   嘉德郡主还是不见徐衡,徐问彤已经在暗中安排和离的事,但心中也是不高兴的,没想到女儿会走上自己的老路,又觉得有些事是命,不信不行。   第二天,还是没有消息,冉家也派人来询问,要不要把冉念烟接回去避避风头,被冉念烟拒绝了。   当晚,冉念烟穷极无聊,却没有第一晚那么焦急。   一夜不见人,若是齐王震怒,他的死讯早就该传出宫闱,既然留到第二天,就证明有希望,也许是在核实什么事情,也许只是留他商议如何恢复裴家的名位。   黑夜中,夏师宜又一次悄悄来到执中院,与第一次不同,这次,他敢露面。   也许只有徐夷则落魄时,他才敢出现,免得相形见绌。   冉念烟见到他,第一句问的不是他,而是知不知道徐夷则的消息。   两人俱是一愣,方才发现,徐夷则在她心中的位置竟已不声不响越过了许多人,包括夏师宜。   夏师宜爱莫能助,“我现在不隶属于锦衣卫,很多事情也无从得知。”   他想了想,又道:“但我知道,齐王今天又宣了一个人进宫,是潭柘寺的慧明禅师。”   “他?”冉念烟对此人的印象,还是曾经为徐丰则诊病,“他和徐夷则有什么关系?”   夏师宜觉得失望,冉念烟好像从始至终都在关心徐夷则,却也落下一块大石,至少自己走了,她不会有多伤心。   想到这里,那些愤懑和不甘也就得以宽慰。      ☆、第一百三十七章   冉念烟的预料虽存在着主观的期望, 但总的来说是有道理的。   徐家的人见徐夷则多日杳无音信,都觉得凶多吉少,徐二老爷更是扬言催促徐衡断绝和徐夷则的关系。   徐衡并没说什么, 这种时候,不发声已经是支持了。   到底还是徐太夫人仗义执言, 现在急着撇清和徐夷则的关系,齐王也不会认为徐家是清白的,窝藏罪臣之子这么多年,岂能说没关系就没关系了?   断了,反倒要成为世人笑柄, 不如硬撑着最后这点情分。   只是连带着,来冉念烟这边的人也少了许多,曲氏更是幸灾乐祸,时常在徐问彤面前,若有似无地提起金陵苏家的五少爷和同郡出身的礼部尚书之女定亲了, 徐问彤只当她是不知所云地发疯。   风水轮流转,还不知是谁笑到最后呢。   不过让女儿继续留在徐府,显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徐问彤只得听从冉靖的建议,让女儿回冉家暂避风头。   冉念烟总觉得此时更该留在徐家以静制动, 牵扯的人过多,反受其乱,但念及冉念卿已经进宫了,她回去也能让父亲安心。   她走那天, 徐太夫人本是要亲自相送的,可着实因为身子不好,不能前来,曲氏有样学样,也装出一副病态,刻意给她难堪。   这些,冉念烟都没往心里去,来的人多反倒心乱。   不过徐泰则和徐安则是当然会来的,不仅要来,还要亲自送她。   “就算大哥和我们没关系了,你也是我们的表妹啊。”徐泰则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却道出了实在的道理。   徐安则白了他一眼,“什么叫不是我们的大哥,十多年的交情,就因为换了姓氏,就这么断了?你可莫学这个……”   他比了个二的手势。   徐泰则一看就知道,这是指徐德。   虽然是自己的父亲,徐泰则也觉得父亲这么做有违人情,因而没太反感。   他换了个话头:“盈盈,回冉家,若是该死的冉珩狗仗人势欺负你,或者说大哥的坏话,你就和我说,我今天治不了他,可记在心里,总有一天有办法让他明白什么叫人间正道。”   徐泰则这话说得痞里痞气,也是冉珩的名声太不堪了些,因为冉念卿要和亲,队伍还没出发,他就先狂起来,嘴里有一句,每一句的,都说有世袭的前程等着自己。   徐泰则握紧拳头,想到这个脓包几次中伤徐夷则,牙根就痒起来。   现在局势未明,巡城的兵丁也增加了一倍。   前些日子,徐衡和徐夷则以拥立之功誉加京畿,兵丁见了徐家的马车都绕道走,现在……呵呵,徐泰则冷笑,怕是个三脚猫都想来欺负欺负。   也不怕秋后算账。   正有一伙兵丁拦车搜查,带头的就是个无品无级的小头领,查了徐泰则和徐安则的马匹不算,还想上车检查。   徐泰则不悦地道:“不可以,车上有女眷。”   头领道:“女眷?谁的女眷?”   徐安则怕堂兄口不择言,放低了声气道:“女眷不便惊动,还请军爷们行个方便。”   说着,暗中递上银钱。   兵丁得了钱,心情不错,原该速速放行的,可头领却不乐意了。   “徐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兄弟们都是见钱眼开、不按规矩办事的小人吗?”   话这么说,钱倒是不肯还,又走上来去拉扯车帘。   这都是上头的意思。   听说京营也要指派新将军了,很可能就是冉家那位寿宁侯,寿宁侯又没有儿子,八成要落到那位和亲公主的胞弟身上。   大家都去烧冉珩的热灶,徐家这只冷下来的灶,恨不得人人都加一把冷灰。   这下饶是徐安则好脾气,也磨得直搓火,正要再理论,徐泰则发话了。   “还费什么劲啊,都欺负到头上了,打吧!”   刚刚还承诺表妹,要是被欺负了,他们替她报仇,一转眼就被这些小兵丁吓得手足无措,太讽刺了。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忽听马蹄声靠近。   “慢着。”   来人大家虽不认识,可通过服色,也能认出是冉家的家仆,是专门前来迎冉念烟的,许久没见人,才沿路查看,没想到真被撞见了。   兵丁一见是冉家的人,顿时没了火气,连赔笑都忘了,直接灰溜溜四散。   冉家家仆接手了轿子,兄弟俩还不放心,毕竟谢家劫人的前车之鉴不远,直到眼睁睁看着人进了寿宁侯府,管事亲自出来相送,才肯离去。   正堂内,冉靖和冉念烟叙话,不许旁人打扰。   他本想寒暄一番,让女儿不要难过,可看女儿此时的神情,似乎根本没有半分难过的意思,倒像成竹在胸。   接下来她说的话更让冉靖一时答不出。   “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冉念烟虽然在问,语气却平和而笃定,显然是认定了。   冉靖皱眉,叹道:“我和你舅父都是亲身经历过裴家那件事的,知道也不意外,不告诉你们,是因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冉念烟点头,显然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缠。   “事已至此,我只求父亲能帮我们准备一条后路——起码是为我。”   女儿从没对他有过什么要求,此时提出,莫说是一条后路,即便让他赴汤蹈火,也是甘愿的。   “是什么样的后路?”他问。   冉念烟道:“来日冉家接管京营,千万不要让堂兄参与其中,便是我们的后路了。”   冉靖相信女儿必定有自己的考量,何况冉珩……算了,全当为了他的姐姐,此人本就难堪大任,在军营更会误事。   他点点头,答应下来,谁知刚说到一半,就有人来通报。   冉靖道:“不是说了,谁也不许打扰吗?”   那人有些为难地道:“是……是二少爷。”   冉靖也不再发作,点点头,明白了下人们的苦衷。   这几日为了补偿冉念卿,着实很纵容冉珩,莫说犯了禁令来打扰,就算直接闯进来,也不忍拿他怎样,就是怕冉念卿在宫中听到家人低三下四的风声,心灰意冷。   冉靖当即命人请他,冉念烟没打算和这个堂兄碰面,临走前轻声对父亲道:“女儿觉得,很多人不过是喝着别人的血泪维生,世人怜惜流血流泪之人,却不该爱屋及乌,迁就寄生的蠹虫。”   冉靖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连女儿都发现了他对冉珩的偏颇,看来自己的确该重新衡量一下。   冉念烟回到房里,依旧是母亲的旧居。   在这里,她总能想起小时候的很多事,好坏参半,可眼下,除了徐夷则快些回来,似乎没什么更好的事等着她。   正想着,就有人送了上来,只听门外一阵喧哗,流苏来报,说是冉珩来了。   冉念烟无奈一叹,他竟真沦落到和一个内宅女子斗气的份上。   可能还自以为终于扬眉吐气了吧。   事实上,冉珩就是帮姐姐一吐不快的。   自从姐姐去了一趟徐家,见了冉念烟,直到进宫都没再笑过,悲伤倒是其次,只是看起来有些事情没有放下。   冉珩知道,一定是冉念烟搞的鬼,还有她那个姓“裴”的丈夫。   一进门,他就很刺骨地问候:“堂妹……或者该改称裴夫人了?”   流苏气得想咬手绢,却生生忍住了,再看小姐,云淡风轻,她心里也就有底了。   既然小姐都没把这点嘲讽当回事,她也不能示弱。   冉念烟道:“都是自家骨肉,以外姓相称,岂不是生分了。”   冉珩被她堵了回去,却没泄气。   他不光是来找她的不自在的,主要还是为了打听徐家的状况。   若是徐家一蹶不振,京营必定是冉家的,也就是他的,到时坐拥几十万大军的便是他,想想都风光无两。   冉念烟没心情和他打哑谜,直接道:“我知道堂兄志存高远,对军中事务也很感兴趣,只求和堂兄打个赌,你若赢了,我便再不插手冉家的事,没了我‘从中作梗’,父亲自然最信任你。”   冉珩对打赌这种事轻车熟路,“我若输了呢?”   冉念烟道:“堂兄若输了,只要堂兄再不要踏足京营半步。”   冉珩觉得她就是随口一说,也漫不经心地道:“你要赌什么?”   冉念烟道:“不难,只想请您拿着堂姐的画像,到苏勒特勤在京城的居所走一遭,让他看看画像,若喜欢堂姐,就算你赢,不喜欢,就算我赢。”   冉珩道:“这算什么打赌?”   冉念烟便把冉念卿的意思大致表述一遍。   其实她也没有说谎,冉念卿的确不想远嫁。   “如此一来也算是帮了堂姐,来日你进宫谒见,也有谈资。”   冉珩也正想和苏勒特勤联系一番,毕竟是未来的突厥可汗,又是未来的姐夫,若和苏勒特勤关系亲善,大梁朝廷里岂不人人都要看他的脸色?   冉珩知道徐夷则和苏勒特勤是旧相识,知道冉念烟也许有门路,便抱着占便宜的想法答应下来。   却不知,他私下结交苏勒特勤的事,已经被齐王看在眼里。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听说冉念烟回到寿宁侯府, 徐柔则也抽身前来拜访。   她还是第一次到冉家作客,带了好多礼品,冉念烟大致扫过, 果然是嫁给了陈青,连出手的东西都是陈家的风格——金石玉器、古玩字画、丝绸绫罗, 饶是寻常世家夫人都拿不出的手笔,在内务府的人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   徐柔则也像是改头换面了一般,衣裳首饰比从前精贵了倒是其次,主要是气色好了不少,眼底那种淡淡的忧愁消失了, 整个人时常笑吟吟的,开口也必先笑一笑,一看就知道日子很是舒心。   人真是这样,尤其是女子,生活的任何一点细枝末节都会在脸上体现。   见她如今的样子, 冉念烟委实替她高兴。   徐柔则见了她,却好像不那么开心,一想起冉念烟此时的处境,向来柔善的她就直掉眼泪。   流苏心里不太喜欢徐柔则哭哭啼啼的,她家小姐身在其中都忍着没哭, 她来了反倒惹得小姐伤心起来,脸色都暗沉几分。   她频频给徐柔则递帕子,察言观色惯了的徐柔则知道流苏的意思,赶紧止住泪, 抬眼就见冉念烟瞪了流苏一眼,流苏赶忙退下。   徐柔则也忍不住破涕为笑,道:“看我哭的,只是没想到我这边倒是平顺了,而你和夷则大哥……”   想到徐夷则的身世,说起大哥二字时倒没什么底气了,顿了顿才道:“无论怎样,南北两府同气连枝,我从来都把他当哥哥看的。”   和徐泰则、徐安则的话一样,冉念烟微微一笑,这些同辈的兄弟姐妹们都是很好的人,她自然心生感激。   “你也别怪我之前不去北府,是我那婆婆不让……她为人其实不错,没有家里传得那么坏,是我之前想太多了。本以为我们家与他们兄妹势不两立,实际人家也瞧不上我们。现在我和陈青搬出来住了,所以行动也能自由些。”   她说着,忽而一笑,眉间眼角尽是幸福,“瞧我,光顾着自己,都忘了告诉你正经事了,夷则大哥可能没事了。”   内务府就是皇宫的总采办,除了宦官,最无孔不入的就是他们,现在宦官失势,宫中府中百废待兴,都要靠内务府安排,自然内务府的消息更灵通。   冉念烟道:“真的?”   她自己未觉得如何,徐柔则先笑了。   “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激动,不只是激动,还有……惊喜?我没看错吧。”   她捏了一把冉念烟的脸蛋,软软白白的好比去刚去了壳的鸡蛋,还是一团孩子气。   “从小就装的像老僧入定似的,正正经经,不苟言笑,总算有个人让你动了‘凡心’。”   这个人自然是徐夷则,徐柔则不说,等着看冉念烟脸红。   冉念烟见她还能跟自己开玩笑,想必徐夷则的事八成是有谱了,可她没脸红,又不是什么害羞的事。   徐柔则道:“详细的我也不知道,还是留给你,等夷则大哥回来,你再好好问问吧。”   两人告辞后,徐柔则上了自家马车,马车上却还坐着一人。   “见到面了?”说话的人正是陈青,“满意了?”   他说话时言语轻柔温和,全然不似在外面那样轻浮狡黠,看着妻子,只觉得心中满足。   徐柔则却带了几分埋怨,“真不知道你们在动什么心思,明明人已经回来了,却藏在咱们家里……”   她话说的一半,嘴就被陈青捂住,他的手温暖而宽厚,想起这双手几日来对自己的折磨,徐柔则双颊一红,赶紧掰开他的手指,嗔怪地看向他。   “做什么?”她问。   陈青笑着打了个安静的手势。   “小心,隔墙有耳。”他指指车外。   徐柔则也跟着神神秘秘地点头,觉得很新鲜。   车已经开始催动了,回到二人的居所,陈青径直走向书斋,想起曾经为了躲避刘梦梁的追杀,在徐夷则的书斋里藏身的那段时日,不由得感叹,这就叫风水轮流转。   他不是空着手来的,还端着茶点,当然是给好友准备的。   此时的徐夷则倒和当时的他一样悠闲,翻着架上书册,见他来了,略一抬眼皮,点点头,就算是问候。   陈青坐在他身前,似笑非笑。   徐夷则也不着急问他,他有话要说,憋不住了自然会开口的。   陈青咋舌道:“算了,服了你了,我不管你在躲什么样的人,可你的表妹算是被你拐骗成功了。”   徐夷则依旧不徐不疾翻着书,心不在焉一问:“什么叫拐骗……”   陈青道:“柔则说,她可是很在意你的安危的,算不算被你拐骗到手了?”   徐夷则一笑,“哦?那要恭喜你了,看来柔则已经很亲近你了,和你无话不说?”   陈青没料到反被他取笑了,一下抽走他的书,揶揄道:“别假正经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躲在这儿,到底是在防备什么人?柔则反反复复问我,快搪塞不过去了。”   徐夷则伸手拿回书,“你就和她说,你也不知道就算了。”   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陈青,哦了一声,“你怕她瞧不起你,所以骗她,让她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一切都在你的鼓掌之中?”   陈青干巴巴道:“行行行,都被你说中了,快告诉我吧。”   徐夷则道:“本来可以回去了,可是冉珩居然公然去苏勒特勤府上拜访,不如顺便做些事情。”   ···   寿宁侯府,冉珩紧闭院门。   这段时间他都是这样,无论白天黑夜,始终院门紧闭。   没人知道里面发生着什么,因为没人敢打扰他,都知道冉念卿在宫中,虽算不上贵人,可在眼下,却比任何贵人都矜贵。   可现在这道门开了,是冉靖亲自推开的,门本就是虚掩的,不费吹灰之力。   可能是冉珩太自信,以为没人敢冒犯自己,所以当他看到冉靖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忘记了推开身上的妙龄女子,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酒杯。   玉杯脱手,应声而碎,西域进宫的葡萄美酒洒了一地,女人们也作鸟兽散。   冉珩这时才想起,拉起衣服遮羞。   “二叔,你凭什么……”   他的言语间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怒气下又是心虚。   然后,他就看见,冉靖扬手,继而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捂着挨了打的脸颊,难以置信。   “二叔,你为什么打我,不过是玩玩,谁没荒唐过?”   他说的理直气壮,就连眼前的二叔不也荒唐过?不然何至于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   冉靖没时间理会他的花枪,强忍着怒气,尽量理智地问他:“你是不是去见过苏勒特勤?”   提起这个,冉珩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哼一声,“去了,可是没见着,人家摆架子,我姐姐要随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竟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什么人?”   冉靖笑了,却笑得瘆人。   “什么人?我看你快做不成人了!你不知道先帝曾下过圣旨,擅自结交那两个人的,视同通敌吗?”   两个人,自然是苏勒特勤,和他的母亲伊茨可敦。   冉珩愣住了,不能怪他,他是真的不学无术,当然不会知道这样那样的禁令。   他只能磕磕巴巴地说着:“可……可是,那已经是先帝时候的事了,现在朝廷是齐王掌事,是齐王亲自选了我姐姐……”   “你姐姐现在还什么都不是,不是突厥的可敦,更不是真正的大梁公主。”冉靖咬着牙提醒他现实的真相,“任何人都可以替代她,而你的命只有一条。”   冉珩愣住了,翻身下床跪在叔父身前,嘴唇颤抖不知该说什么,全然不复曾经嚣张跋扈的狂态。   这就是色厉内荏,依靠别人狐假虎威得来的东西,来得快,去得更快。   冉靖道:“我也没办法救你,只能看齐王如何定夺。”   冉珩颤抖着摇头,他还不想成为笑柄,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扯住了冉靖的衣角。   “不行,二叔,您一定要救我,是冉念烟叫我去见苏勒特勤的,是她,都是她的主意!”   冉靖一愣,显然他是相信了,冉珩还没有这种嫁祸他人的急智。   可是事关他唯一的女儿,就算冉珩说的是真的,也不能让别人知道。   所以他一把扯回衣袍,闭门而去。   “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妄想编造谎言瞒天过海,齐王明鉴,不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   冉珩又听见院门关闭的声音,他说的“实话”再不会被任何人听见。   院门紧闭,一如曾经。一眼望去,仿佛那个人还在里面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   流苏不安地望向窗外。   天色已经晚了,天边只有落日镶上的最后一线金光。   “柔则小姐不是说少爷快回来了吗?”她转过身对坐在桌前沏茶的冉念烟道。   不用说,她能看出小姐此时的心情也是焦灼的,茶沏了一壶又一壶,凉了再重新沏过,不就是为了等那个人回来?   而那个人……流苏望向窗外,只有静默的冉家大宅。   不仅徐夷则没回来,冉珩还出事了。   “表姐哪里说过他今天一定回来,只是说,他可能没事了。”   冉念烟说着,也往窗外看去。   天光下走来一个人,不是他,流苏已经百无聊赖地离开,冉念烟还不舍地望着那人的方向。   越走越近了,脸孔虽然被暗影笼罩,身形却是清晰的。   “笔架?”   听到小姐的话,流苏蓦然回首,真的是笔架。   “夫人,夫人,少爷回来了!正要备车来接您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见着笔架, 流苏倒比冉念烟还激动,急忙回到窗前,半晌才想起给小姐留出一线以便张望, 却见人已经出去了。   笔架见冉念烟向自己走来,急着开口, 却先岔气了。   流苏也追了上去,见笔架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少爷怎么样,你倒是快说啊!”   笔架举起一只手,就像要发话的样子。   “少……少爷很好, 但是冉家不好了!”   流苏眼睛睁的老大,看着冉念烟,喃喃道:“小姐……”   冉念烟拍了拍流苏的肩膀,道:“没事,别担心, 我都知道。”   让冉珩去见苏勒特勤本就是她算计好的,一旦涉及冉珩有意结交苏勒特勤,齐王闻讯,轻则褫夺冉珩现有的封赏,让他无力染指寿宁侯之位, 重则将冉念卿送回冉家,和亲之事另寻他人。   当然,冉念烟想要的是第一种结局,至于第二种, 就算有,也算从了堂姐的心愿。   流苏见小姐成竹在胸,似乎明白了,不再担心,接着问笔架:“快详细说说,不要说没用的。”   笔架道:“镇国公府的马车已经到后门了,我是过来报信的,详细的也说不清,禁军正往冉家来呢!请少夫人快快移步吧,回到徐家就安全了。”   这是要不择手段地把人接走啊。   笔架催促:“少夫人,快跟我走吧!”   冉念烟道:“马车停在后门,因为车上的人不敢走正门,是吗?”   笔架一愣,摇头道:“是因为少夫人的居所离后门更近啊!”   他实在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连流苏都看出他脸上的尴尬,和语气上的破绽。   “哦?笔架,你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啊,就和我们说说真话,不行吗?你为夷则少爷好,我们小姐是夷则少爷的妻子,也为他好,你有什么好隐瞒的?”   笔架踌躇半晌,忽然哭了,眼泪就像止不住的珠子一样滴滴滚落,看得流苏都觉得心疼。   “对……对不住!少夫人,是小的说谎了,后门的根本不是夷则少爷,是太子旧党派来的人,他们说少爷在他们手上,不把您骗过去,就要……”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   流苏惊讶道:“你是不是傻了,他们说少爷在他们手里,你就相信吗?”   笔架抹着眼泪道:“可是少爷上午就出宫了,现在还不见回来,太夫人虽然关心少爷,可二老爷不让我们多问,除了少夫人您这儿,小的不知还能往何处投身。”   “求您跟小的去看看吧,我怕他们真对少爷下手。”   他说的可怜,流苏本已经被说动了,搀着冉念烟的手微微攥紧,想要帮着劝说,可听到最后一句,火气就上来了。   “你什么意思,你家少爷的命就是命,我们小姐为了你家少爷,就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了,是吗?”   笔架连说不敢,心里当然还是更看重徐夷则的,不然也不会一叶障目,对后门外的人唯命是从。   忽然,冉念烟笑了。   笔架和流苏都是一阵疑惑,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冉念烟摇着头笑道:“你还真是好骗,幸亏不会骗人,不然我真的要跟你过去了。”   笔架垂头道:“都是小的的错,少夫人可不要怪少爷。”   冉念烟道:“我不怪他,也不怪你,只是你怎么不想想,太子旧党如果真抓了徐夷则,又何必再来抓我?何况,所谓的禁军包围冉家,八成也是假的。”   话才出口,就听见四周有行军的马蹄声,院外天光忽亮,是火把照亮了薄暮的天宇。   笔架从院门望去,有路过的仆妇战战兢兢地走过,冷眉冷眼打量着陌生的小厮,自顾自低头议论着。   “禁军怎么来了?”   “不知道啊,还抓了一伙人,奇怪,怎么会在咱们侯府附近抓人?”   笔架白了脸,道:“少夫人,是真的,禁军真来了!”   冉念烟道:“你还没懂吗?他们是来抓太子旧党的。”   笔架怔忡,道:“太子旧党?可除了您谁能猜出太子旧党会来这里?”   正说着,方才两个仆妇忽然得了口信折返回来,走进院门,同样战战兢兢地说道:“姑奶奶,侯爷请您去正堂呢,姑爷到了。”   笔架大喜,看流苏也和自己一样,惊喜的恨不得手舞足蹈,而冉念烟只是微微一笑,如古井微澜。   未免太冷淡了,笔架想着。   却不知他的少爷就是为了见到这样的微笑,便甘愿一生一世为之倾倒。   ···   此时的徐夷则并不知道冉念烟的心绪,不知道她微笑中的叹服与欣喜,他只知道,他们马上就能见面。   相别十日,又像经历了一场生死。   冉靖看着坐在对面的徐夷则,眼神中除了带着对晚辈的慈爱,更有看待同侪的欣赏,而徐夷则的视线却是虚的,冉靖不难猜出他在想什么。   他也是从这样的年纪走过来的。   “然后呢?”终于,冉靖忍不住轻咳一声,出言提醒,“你入宫请求殿下彻查当年的案子,殿下如何说?”   徐夷则饮了一口清茶,定了定神,继续道:“殿下说要彻查,我也知道,真相大白之前,我不能离开宫闱半步,只是没想到,居然到诏狱走一遭。”   “什么?”冉靖握紧了交椅的扶手,“诏狱!”   那可是锦衣卫的私狱,专门关押朝廷钦犯,传说里面的种种酷刑,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徐夷则着摊开手,“我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冉靖打量了他几眼,人是清瘦了几分,倒不见伤病的样子,舒了口气,道:“继续说吧。”   徐夷则道:“那些太子旧党也知道,裴家的案子彻查下去,就会发现真正通敌的是谢迁,所以他们必有行动,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拖延到现在。”   说着,他望了望弥漫火光的天空。   “果然到了。”   冉靖望见漫天火光,一时大惊,赶紧传唤婢仆询问,原来是禁军拿人。   他疑惑地看着徐夷则,“这也是你算好的?”他并不相信,不相信徐夷则身在诏狱,能运筹千里之外。   徐夷则又饮了口清茶,“还要感谢令爱,没有她的独到眼光,从旁襄助,还真找不出这么快就将太子残党一网打尽的办法。”   正说着,人就到了,冉靖坐在正席,面朝门外,第一个看到女儿。   徐夷则也从他的眼中看出,冉念烟已经在门外。   他不由得合眼一笑,就在这一笑之间,人已走到他面前。   他看见她眼底的笑意,忽然想起古人说的相见之欢,为了这一眼,之前在诏狱苦挨过的那些日子都不算什么。   冉靖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女儿和女婿之间的眉目传情,不过他也不至于尴尬地离开,或是难堪地出言打断,他们之间与其说是柔情蜜意,不如说的安心和默契。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从突厥回到大梁,再一次看到徐问彤时的情景。   那时,她的眼中也是同样的安心与默契,只可惜自己不配。   他轻叹一声,决定把这里留给他们。   流苏和笔架很快追了上来,尤其是笔架,都快哭了,直到看见堂上熟悉的身影,眼泪又哗啦啦淌下来,放心地嚎啕大哭,再没有一丝顾忌。   哭声很快惊动了徐夷则和冉念烟,扭头看去,正看见流苏揪着笔架的衣领要把他带走,嘴里嘀嘀咕咕,都是怪他煞风景。   徐夷则摇着头笑了,“我们之间有什么风景可煞?”   冉念烟道:“你要觉得没有,那我也无所谓。”   徐夷则不由得又是一怔,忽而笑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这样和我开玩笑?终于不再处处设防了?”   冉念烟却摇头道:“不是玩笑。”   她说着,坐在他身边的小桌上,恰可以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就像那天,在慈宁宫中,一身朝服的他俯视着自己。   都是久别重逢,心境却是不同的。   徐夷则的心漏跳一拍,想把她的言下之意问得明明白白,却也知道,再问下去才是煞风景。   有些话是注定不能在明亮宽敞的正堂之上诉说,偏要在灯火昏昏的静室,才能畅快地一吐肺腑。   二门外已停着徐府的车马,徐夷则破天荒的没有骑马,而是坐车。   冉靖亲自送别女儿,冉三爷也来了,唯独不见冉珩的踪影。   冉靖说他已经被关在院中,要等齐王发落了之后,再斟酌如何处置他。   冉念烟心下暗笑,她用自己当筹码,父亲终于能自私一回,这种时候再讲绝对的公平,无非是把冉家拱手让给不合适的人。   可她眼下最头疼的,却是徐夷则为何偏偏要坐马车。   她总觉得这人还有别的意思。   马车内燃着小小明烛,光线倒是幽暗暧昧,只是车轮辚辚,偶有颠簸,算不上静室。   冉念烟正想问他,却见他的脸色白了下来,虽然还在笑着,豆大的汗珠已挂满额头。   她随即意识到,这个人不是病了,就是身上有伤。   毕竟在诏狱走了一遭,有伤病也不是奇怪事。   冉念烟也觉得冷汗直下,那些锦衣卫的手段她是清楚的,刷洗、炮烙、重枷、弹琵琶,当时的她只觉得是用来对付朝廷叛逆,无所不用其极也无所谓,现在却后怕起来。   曾有多少冤屈的人受过无妄之灾,也许都是因她而起。   她失神的摩挲着他的前胸,仿佛能隔着衣料探索受伤的所在。   徐夷则依然笑着,没有比看她为自己担忧更令他欣慰的事。   他握着她冰冷的手,缓缓移到自己的右肩。   “别怕,是这里,一点轻伤而已。”      ☆、第一百四十章   冉念烟能感觉到, 手掌下,他的肩膀正微微痉挛着。   方才在冉家,他就是这么硬撑着的吗?   “要不要直接去医馆?”她问道。   徐夷则摇摇头, “不行,在诏狱的事, 不能让外人知道。”   外人一旦知道,就会窥见齐王和徐夷则的嫌隙,想方设法从中挑拨。   明知道他受了伤,不可能什么也不做。   不管其他了,冉念烟直接扯开他的衣襟, 虽然已经尽量快速且小心,还是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随后映入眼帘的是染了血的中衣。   原来伤成这个样子,竟然还硬撑着,她倒吸一口气, 责备地看着徐夷则,解下自己的衣带扎住伤口,暂时止血。   他竟然还在笑,虽然很虚弱,嘴角依旧抑制不住地上扬。   “不算很疼, 真的。”像是急着取信于她,徐夷则自己揭开被血浸染的中衣一角,“已经处理过了,只是不小心又裂开了。”   右肩的确缠着层层白纱, 看不见伤口,从浸透白纱的鲜血,不难想象伤口是何等严重。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窗外飞驰向后的街景,催促外面的笔架和流苏,一阵挥鞭声后,马蹄更急,颠簸也越厉害,担心撞到他的伤口,冉念烟索性将他揽在怀里。   照顾伤者大概是每个人的天性,她这样想着,并不断地安抚他:“快到了。”   徐夷则在她软玉温香般的怀中合眼养神,笑道:“你不好奇这伤是怎么来的。”   话音还没落,纤细的手指轻点在他苍白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安静些,留着体力。”   她的话像咒术,徐夷则顺从地不再做声,只是看着借着车中摇曳的烛光和街上朦胧的灯火,静静看她,她一直紧盯着窗外,似乎是归心似箭。   只要回到徐府,便要马上为他延请大夫医治,冉念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忽然又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低下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目光。   虽然已经止血,血流的还是很快,连外袍都浸透了,也沾染了她的衣袖。她胡乱说着话分散他的注意,而他也听话地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马车停下,前来搀扶冉念烟下车的流苏,被满身鲜血的徐夷则吓得险些跌下去,又在冉念烟的眼色下捂住嘴,不敢叫出声,而是扯了扯笔架,让他帮忙,和冉念烟一起把人扶下车。   徐家门前已立满了等候的人,徐衡、徐徕各自带着随从迎候,徐太夫人未能亲自来,也派了听泉来盯着,见人到了第一时间回去报信。   唯独不见徐二老爷,然而此时也没人有心情在意这件事了。   徐衡先见到人是被搀扶下来的,首先察觉到情形不对,先对徐四爷使了个眼色,叫他速速安排家里的郎中,准备问诊。   为了以防万一,郎中早已在执中院候命。   安排完这些,徐衡才对徐夷则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轿夫们已抬着青布轿子,准备把人送到内院。   徐问彤和徐太夫人已在执中院等候多时,正在犹疑不定,听见翡清报信,说人回来了。   母女重逢,自然先含泪恭喜一番,无论如何,人回来了就是好事。   徐太夫人的眼神则有些复杂,也注意到多出来的轿子——这点路原本是不需要轿子的,这东西突兀地放在这里,必定是受伤了。   徐问彤随后才注意到,从进门起就没看到徐夷则。   “夷则呢?”徐问彤问道。   徐太夫人默然,也等着冉念烟的回答。   还没等冉念烟回答,徐问彤就注意到她衣袖上干涸的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她揪住袖口,慌张地问,又见女儿神情自若,不像受伤的样子,“是他的?”   冉念烟点点头,唯恐母亲和外祖母担忧,这段日子,她们的忧虑已经够多了,急忙道:“人还清醒着,已经请大夫了,应该没有大碍。”   徐太夫人看着触目惊心的血痕,又望了望她指着的那扇窗子,叹道:“你们长大了,怕我们担心,只会用好话哄我们,我们都明白。”   冉念烟闻言一笑,道:“我才多大见识,外祖母可不是我能骗得过的,只是我也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是等他将养几天,再亲自和您说吧。”   徐问彤倒是听出话里的门道,几日不见,女儿提起徐夷则时,一口一个“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恭敬而疏离地叫他表哥。   也算是件好事吧,经历了些磨难,倒成全了两人的心意,徐问彤安慰地想着。   三人进了西厢房,又和冉念烟聊了聊这几日的琐事,尤其是冉珩与苏勒特勤的私交。   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冉念烟促成的。   徐问彤是自小看着冉珩长大的,道:“我就觉得他迟早要出事,本想着上次紫苏的事能好好敲打他一番,哪成想念卿封了和亲的公主,他又狂傲的没了边际,这也是他命里该有此劫。”   冉念烟道:“这和堂姐不相干,都是大伯父、大伯母溺爱所致。”   她忽而想起了徐柔则,相似的身世和苦衷,徐柔则有了陈青,得以出脱苦海,而堂姐呢?比之徐柔则,冉念卿还要刚强几分,对自己的未来也更有打算,可命运的事谁也说不准,有时往往机关算尽,还不如别人一句命中注定。   这样想,也无怪乎冉念卿心中充满怨毒了。   月上中天,将近三更了,正房里郎中还未出来,徐衡和徐徕也一直在外间守候,徐问彤的心越发不安,本想继续等,可徐太夫人说了句:“我们在这儿,除了叫你大哥他们担心,还有什么用?”   冉念烟又劝了几句,二人便回去休息。   送走了母亲和外祖母,冉念烟终于可以亲自过问徐夷则的伤情了。   其实她的心一直在徐夷则身上,只是为了安抚两位长辈,不得不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   进了房门,就见徐衡和徐徕站着悄声说话,谁都没坐,说明两人都是一样的紧张,坐了也是如坐针毡。   见冉念烟这时才来,两人都没有半点不满,显然也明白,此时必须有人稳住徐太夫人她们,不然到时两头出乱子,谁也受不了。   “如何了?”还没等冉念烟问什么,徐徕先问道。   冉念烟点点头,道:“请二位舅父放心,老太太那边一切安好,家母也一样。”   叫他们舅父本是她的习惯,此时听来,倒有些别样的意味。   徐徕干看着大哥不说话,徐衡轻咳一声,对冉念烟道:“盈盈,跟我来一趟,有话对你说。”   冉念烟一颗心都在徐夷则身上,没注意眼前的细枝末节,以为徐衡要和自己说伤情,便匆匆出去了。   院里很静,没有乱看热闹的下人,执中院在仲秋的月色下无比清冷寥落。   冉念烟反手合上门,对徐衡道:“郎中说过什么吗?”   徐衡摇摇头,道:“不急,先说说你的事吧。”   冉念烟皱眉道:“我的事?现在是性命攸关的时候,我的什么事比得上人命重要?”   她也想和颜悦色,可是做不到。   徐衡微怔,这样的神情,不像是对夷则毫无情分的。   然而他还是说出了之前想好的说辞,他要给这个女孩子一个选择的机会。   “盈盈,你也知道了,夷则他……他是我挚友的遗孤,更是裴家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撒下这样的弥天谎言,只是万般有错,错在当年文臣势力独大,把持朝纲,蒙蔽皇帝,把自己的过错推到无辜的裴家身上,更错在我一意孤行,夷则并没有错。”   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选择自己童年时的道路。   冉念烟知道,这段时日,面对或内或外的种种压力与非议,徐衡常常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太过武断,把裴卓的孩子接回大梁,一厢情愿地期待他能为生父昭雪。   或许让他留在突厥是一条更自由的路,他也不会再自己与嘉德郡主的恩怨中长大,在灭族的旧恨中挣扎。   冉念烟摇摇头,道:“您不应该自责,因为您养育了十年的人从不觉得您是错的,觉得您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而这件事,归根到底和那些人毫无关系。”   一句话便把他从深渊中拉出,徐衡一阵恍惚,他想起徐夷则不止一次和自己提起,自己永远是他的父亲。   莫非那孩子也发觉了他心里渐渐蔓生的自责,所以常常提醒他,他并没有做错。   这世上或许还有别的道路,可走上这条道路,遇见这样一位沉默如山,却也宽厚如山的父亲,是徐夷则一生都不后悔的事。   “我没有选择……也不曾后悔。”   徐衡喃喃自语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裴家灭门那日,西四牌楼下混着雨水流潦遍地的猩红鲜血,还有裴卓率领忠勇残军,北上寻找昆恩可汗旧部,却消失在茫茫大漠中,二十年间信讯全无。   他看向冉念烟,“可是你还有选择,如果夷则挺不过这关,你不必守着他,舅父自会为你准备妆奁。就算他挺得过这一关,也是我们欺瞒在先,婚事也算不得奏效,舅父一样会竭尽全力为你寻一门好亲事,断不会委屈了你。”   话不明说,可明眼人都知道,徐夷则前途未卜,没理由连累这个年轻的女孩子。   冉念烟道:“现在人还在伤着,我就算计起他的身后事,未免太无情,舅父以为我是这样的人?还是等等吧。”   徐衡在这些事上很是耿直,听不出冉念烟言下的婉转,还以为她真是准备考虑过后再给答复,也不再多言。   正在此时,房里传出说话声,两人回到房里,徐徕正和须发皆白的老郎中说话,见二人进门,老郎中拱手作揖。   两人也行了礼,询问伤势如何。   老郎中道:“这伤口是怎么回事,竟是生生剜去一块血肉。”      ☆、第一百四十一章   老郎中是见过风浪的, 此时也寒着一张面孔,可见伤势之严重不可小觑。   徐徕道:“您老一定有办法。”   老郎中被徐四爷的客套吓得一身冷汗,赶紧摇摇头, “应当早些处理的,耽误久了伤口已有炎症。能做的都做了, 命是不会丢,可会不会落下毛病,只能看造化了。”   病尚可求请名医,伤只能听天由命了。   徐徕还想说什么,徐衡却知道, 他的确是尽力了,便亲自送他离开。   徐徕看着冉念烟,欲言又止。   冉念烟知道他想问什么,徐衡和自己谈话前,一定已经和徐徕商量过, 她也不急着发那些中听不中用的誓言,只是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此言一出,徐徕就明白了,她没有选择在危急关头撇清自己和徐夷则的关系。   他的眼眶有些红了,连声道“好孩子”, 说罢让开一条路,示意她可以进去,却在背过头时,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   徐夷则平躺在床上, 笔架立在一旁,手里端着托盘,收拾染了血的巾布。   冉念烟觉得一片猩红刺眼,别过头不愿看,却亲手接过托盘,轻声对笔架道:“这个我来,你去打一盆凉凉的清水,再拿几条干净的帕子来。”   笔架应声,又对冉念烟道:“少夫人不用这么小心,喂过安神的药,睡下了。就是没用药之前,少爷也没喊过一生疼,还是郎中看不下去了,强行用了药。”   冉念烟一边收拾,一边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一定要极冷的水。”   她扫了一眼床上安静的人,双眉微皱,嘴唇紧抿,在睡梦中也免不了焦灼痛苦。他的上身仅盖着一床薄被,或许是怕压到伤口,肩头都露在外面,新换的白纱干净而齐整,散发出清苦的草药香气。   她从没见过伤口的惨状,如今一想,或许是徐夷则故意的,在马车上就有意分散她的注意……   他怕她担忧,竟周全到这样的地步。   笔架送水进来,冉念烟用浸饱了冷水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他额头的汗,只见他双颊绯红,像渴极、热极的人寻求水源一般,无意识地磨蹭着她手中冰凉的帕子。   徐夷则悠悠醒来,映入眼帘的就是冉念烟湛湛眼波中的关切,恰似额上清凉温柔的触感,让他从痛苦的混沌中苏醒。   “你醒了?”她手上一顿,“弄疼你了?”虽然她没碰到伤口。   徐夷则轻轻摇头,“很凉,很舒服。郎中的药起效了,只觉得酥麻,没那么疼了。”   冉念烟闻言把帕子重新浸满水,拧干了搭在他的额头上,又用荷包里的象牙签儿沾了茶水,点在他的唇上。   “渴了吧,郎中不让你起身,先凑合一下吧。”   从头到尾,徐夷则一双眼睛从没离开她,安静顺从的像个懂事的孩子,叫她心中升起一种诉说不明的暖意。   “上药时疼不疼?”她忙着手头的事,随口问。   徐夷则点头,她又问:“疼?那当着郎中的面怎么连喊都不喊一声?”   “怕你听见……你还要安抚老太太她们,够辛苦了……”   徐夷则还很虚弱,说起话来有些吃力,可就是这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字眼,撞在她的心房,似有什么深深陷下去。   就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想着她……   她却已忽略了,自己也在无时无刻想着他。   这一夜,徐夷则以为药性的缘故昏昏睡去,她倦极而眠,就俯在床前,不舒服,却心安。   一夜长梦,醒来时恍惚地回想,却都忘尽了。   空荡荡的床将她从沉思拉回现实,徐夷则居然起身了?   “你疯了?郎中让你好好休养,这条胳膊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冉念烟愤怒地自言自语,也顾不得换衣洗漱,匆匆出门。   ···   徐徕也在执中院守了一夜,清晨见有人缓步向院外走,还以为是过路的下人,过了半晌才发觉,身形却是徐夷则的,只是因病痛而微微佝偻着。   他披衣出门,到处寻遍,最后在崇德院门前遇到了。   徐徕道:“快回去,这段日子什么都不要管,等养好了伤再说。”   徐夷则微微侧头看他,“有些事,现在做才有效果。”   嘉德郡主显然授意过身边的下人,只许徐夷则进门,把徐徕拒之门外。   徐衡闻讯也立即赶了过来,只见四弟在门外徘徊。   “夷则呢?”他问。   徐徕叉着腰气结道:“进去了,他想做什么?想死的话我们又何必救他!”   徐衡道:“他是要代我赔罪。”   嘉德郡主说过,徐夷则不来,决不再见徐衡,可徐夷则偏偏挑这个时候,未免是在利用嘉德郡主的同情心……   ···   嘉德郡主冷冷看着跪在堂下的徐夷则。   “你是觉得,带着伤来求我,我就能把前仇旧怨一笔勾销?”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字字都敲在自己心坎上,提醒自己,不能被徐夷则的伎俩,骗的随随便便心软。   十三年,她整整被欺骗了十三年,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三年?她最好的年华都过去了,如今真相揭开,一个是被诬陷的忠良的遗孤,一个是为了诺言忍辱负重的英雄。   只有她,成了最彻底的愚人、恶人,是欺压忠良遗孤的恶妇,是不识大体的小人,是彻头彻尾的笑话,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十三年的怨气和憎恨,究竟算什么?   “我不怪你……”良久,嘉德郡主才叹道,“我只怪自己的丈夫都不信任我,但凡他同我提起一句关于你身世的秘密,我都不会这样错待你。”   她本以为徐夷则会知难而退,却见他重施一礼,声音虚浮却又字字笃定。   “您没有错待我。”   “什么意思?”本已准备端茶送客的嘉德郡主忽然怔住了,听他说下去。   “目无下尘的郡主,怎么可能善待丈夫带回来的私生孽子?其实七岁那年随父亲从西北回京,已经有锦衣卫沿路盯梢,还是您对我的憎恨取信了先帝,让他真的相信我是徐家的血脉,这就是无法告诉您真相的缘故。”   只有真实的恨,才能掩盖一个原本漏洞百出的谎言。   “所以无论外人如何看,我都是感佩您的,我也会择机解释清楚,一切与您无关,您也是两方角力下的受害者,虽然无法挽回什么,但至少让世人知道,有愧的是我们,不是您。”   嘉德郡主当然记得,自己无数次彻夜饮泣,回宫向太后和皇兄诉苦,甚至发疯一般请求他们处死那个不知下落的突厥女人,皇兄总是软语温言地安慰她,问她徐衡对那孩子究竟如何,是否看得出父子天性。   原来,就连血亲也是在利用她刺探徐家的虚实,而徐衡对她隐瞒,也正是为了防备她的皇兄……   “呵呵……哈哈哈……”起先只是冷笑,继而抑制不住地狂笑不止,嘴角微咸,似是眼泪划过,“你们都算计好了,是我无能而已……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旁人啊!”   下一瞬,门被撞开,是听见房内异响的徐衡破门而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苍白凄惶的妻子。   他满怀疑惑地看了徐夷则一眼,徐夷则侧身离开,有些时候,将一切阴私暴露在阳光下,远比埋入肌骨的隐痛更容易让人接受。   ···   陈青是被徐柔则的笑声吵醒的。   他反手摸了摸身边的床铺,果然是空的,还有余温。   迷迷糊糊坐起,推开房门,就见花园里,徐柔则正和一个眼生的婆子相谈甚欢,见陈青来了,还招手让他过来。   见到她发自内心、洋溢脸上的笑,陈青也跟着笑了,明明不知自己在开心什么,只要见到她笑,他便忍不住随之笑。   “有什么好事?”他打量着那婆子。   徐柔则笑道:“这位是姑母房里的郝嬷嬷,盈盈和夷则大哥都回到北府了。”   婆子随着频频点头。   原来是徐问彤身边的人啊,陈青随即一笑,让人带她下去赐茶领赏。   人走了,徐柔则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忧心忡忡地道:“可是夷则大哥受了重伤,伤在了右肩,不知会不会影响以后……他在咱们这儿的时候,咱们怎么没发现,他居然也不说,应该早请个大夫来诊治的。”   石桌上放着一只四格瓷盘,摆着四样干鲜果品,陈青捡了个洞庭柑橘剥了,自己和徐柔则各一半。   他指了指自己。   “什么意思?”徐柔则一时没理解,却也知道,这人又要开始自夸了。   幸而他每次自夸,都是锦上添花,不算空穴来风。   陈青道:“用什么大夫,他的伤口,是我包的。”   徐柔则一时吃不下柑橘,挑眉道:“你?郝嬷嬷说了,就是之前处理的不得当,伤口不仅裂开了,还生了炎症,不然断不会这么凶险!”   陈青呵呵笑着,觉得徐柔则敢发怒的样子也十分可爱。   “不管怎样,我为他争取了时间,让他有时间将太子旧党一网打尽,估计那些人已经进了诏狱,严刑之下不怕他们不招认当年通敌的真相。”   徐柔则却没那么乐观,喃喃道:“太子旧党牵扯甚广,天下未定,如此大兴刑狱,总觉得不妥当。”   ···   于此同时,一封帖子递到冉念烟手中。   流苏凑上去看,近朱者赤,她现在也颇认得些字了。   “柳……是柳家吗?是如侬小姐要来吗?”   冉念烟合上帖子,点点头,“还有谢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徐泰则和徐安则都来探病。昨夜徐德不让儿子出去, 徐泰则不去,徐安则也不便去,直到今日下午, 两人才寻了个空当过来,只见到正在休养的兄长。   昨夜郎中的药里有麻沸散, 药效一过,疼痛再次袭来,徐夷则却忍着不再用。   徐安则看着兄长脸色苍白,不解道:“有好药为何不用?”   徐泰则放下茶盅笑道:“这就外行了吧,是药三分毒, 麻沸散虽有效果,却对身体有害,行军打仗之人更不宜用此药,不然这药早就在军中盛行了。”   徐安则没去过军营,自然不知道, 摸摸鼻子张望四周,问道:“表妹……我是说嫂子在哪呢?”   还不习惯叫嫂子啊,徐夷则一笑,道:“依你的习惯叫吧,不必拘束。她一早得了柳家的帖子, 出去了。”   想起她昨日劳碌了一整日,今早一睁眼,就见她靠在床边的平静面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 令人又心疼,又心软。他起身时不想惊醒她,轻轻帮她披上薄被,之后才悄声离去。   徐泰则道:“柳家?我还以为她去见嘉德郡主了呢,听说你今天一早就带着伤回了崇德院,怎么样,都说了什么?”   徐安则赶紧掐了他一把,怎么能问人家这种私事?   徐泰则一阵没趣,道:“你掐我做什么,大哥都没说不让问。”   徐夷则心情正好,有问必答,只有这件事不方便细说。他道:“你们永远是我的兄弟,可有些话还要说清楚。我的心永远向着徐家,可到底不是徐家的人,伤好之后,不会带走徐家的任何东西,包括任何官职。”   兄弟俩觉得一阵不妙,想拦住他余下的话,徐夷则又道:“这些话你们或许不在乎,自有在乎的人,他们不会有耐心听我说这些,所以还要劳烦你们代为转达。”   徐泰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那个他们,当然就是自己的爹娘了。   徐夷则抬起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徐泰则问:“那大哥以后去哪?”   徐夷则笑道:“殿下自有安排。”   ···   冷翠轩中,谢氏带着女儿前来,这是徐问彤搬离梨雪斋后,她们第一次来做客,此时又是芭蕉浓翠的时节,免不了游赏一番。   有些话虽不宣之于口,自有难以言传的气氛弥漫在言谈笑语之间。   回到正房,翡清看茶,摆上了谢氏带过来的几样点心,徐问彤信手拿起一块莲蓉糕,尝过后笑道:“这是你亲手做的吧?还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谢氏点头,道:“知道你自小爱吃这个,特意做来的。”   冉念烟和柳如侬坐在下首,和流苏、溶月抹骨牌,回头望着母亲那边,又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柳如侬想了半晌,打出一张,流苏眼尖,道:“柳小姐出了这张,小姐……啊不,少夫人又赢了!”   冉念烟咳嗽几声——昨夜折腾的太晚,风又冷,因而风邪侵体。   她无奈地把手里的牌悉数摊开,她又赢了,柳如侬几乎全程在给她喂牌,连溶月都觉察出不寻常的气氛,只有流苏还傻呵呵地笑着,一遍遍恭维她运气好。   柳如侬又望了母亲那边一眼,随即笑着应和:“盈盈的运气当然好了,人都回来了嘛,阖家团圆,往后一定是心想事成。”   柳如侬性格直爽,这番恭维话听起来无比生硬,传到徐问彤耳中,她摇摇头,也不再打哑谜,这件事还是由她来挑明更合适。   她对谢氏道:“谢姐姐特地来见我,是为了齐哥儿的事吧……”   被她说中,谢氏丝毫不觉讶异,反而像是一直在等这句话似的,簌簌流下两行清泪来,本就憔悴瘦削的脸更添哀戚。   “问彤,你是知道我这孩子的,从小调皮,长大了更是不着调。朝廷说柳家是太子旧党,拿了我丈夫,我没怨言,可我儿子才多大,懂什么?一个整日玩乐的公子哥儿罢了,这样大的罪名怎么能归咎于他呢!”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又道:“我知道,你们家的夷则是齐王殿下极信任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放他回来,我求求你,烦请帮我们说几句公道话,无论如何要把齐哥儿救出来,更何况我知道这孩子暗中帮滕王做了不少事,当然不算太子旧党。”   徐问彤一听这话,急忙道:“这倒有门儿了,投奔滕王的多半是武将,现在朝廷的动向就是笼络武将,打压文臣,若能拿出证据,齐哥儿肯定能洗脱罪名。”   一旁的柳如侬听了也十分惊喜,眼睛晶亮,冉念烟有些无奈,事情要真真简单,就不用找到这儿来了。   谢氏道:“唯一能作证的就是陈家少爷,我们打过招呼了,可他不承认。”   冉念烟摇摇头,陈青是个脚踏两条船的人,现在正跟着他爹打着从龙之臣的旗号,风光无两,能承认才有鬼。可谢氏曾帮过她们母女,又是交情匪浅的故人,当面相求,必定要竭尽全力相助。   徐问彤也是这样想的,见这条路走不通,又想了几个别的办法,都不尽如人意,最后只能道:“我一定和夷则说,我这边你就放心吧,回去后还要照顾好柳家,照顾好自己,别等齐哥儿回来,你们倒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岂不可笑?”   徐问彤说这话时,看向自己的女儿,似是指责她为了照顾徐夷则,把自己累病了。   冉念烟又忍不住咳嗽几声,满怀歉意地看着谢氏。   谢氏被逗得破涕为笑,只说自己是完全放心的,她好面子,更多的苦衷都藏在心底,柳如侬倒是毫不忌讳,借着出去散步的机会,和冉念烟诉苦,说是谢家、柳家子孙流散,都落败的不成样子,全由谢氏一人撑着两家的门面。   “如果表哥能回来就好了……”她感叹着。   想起谢暄,冉念烟也是一阵惋惜,这样一个人,就因站错了队伍,枉送了一生抱负。她道:“他最好还是别回来,一回来,也是个太子旧党,等过了这阵风头吧。”   像是直觉一般,她总觉得柳家是知道谢暄下落的,柳如侬刻意说出这番话,也不过是在演给她看,向她证明她们母女对谢暄的现状一无所知。   不然以柳如侬粗中有细的性情,明知道谢迁为了牵制徐家,曾经掳走过冉念烟,又怎会当着她的面提起谢暄?   柳如侬闻言噤声,又强行把话题转回和亲的冉念卿身上,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车轱辘话,且心不在焉,像是更印证冉念烟的怀疑。   ···   为柳齐说项这件事自然不能让母亲去,冉念烟算是默认着揽下了这件差事。   她迟迟不想回执中院,徐夷则还那么虚弱,现在和他说这件事,岂不是逼着他面见齐王?更何况就齐王掌权后发生的事来看,这位皇子还真不是什么宽厚的仁君。   自古最难测的便是帝王心意,她不愿让徐夷则冒险。   不过倒是有一则好消息,本应忙得焦头烂额的冉靖竟派人来报,说是齐王将冉念卿许配给了陆明之子陆廷训。   冉念烟猜到必然是这样的结局,只是不确定赐婚的对象。冉珩如今能蠢到私下去见苏勒特勤,以后就可能做出更蠢的事,和亲公主有这样不省事的亲族,实在无法令朝廷安心。   至于和亲的人选,已有传言,朝廷将另外从金陵择选勋贵之女,这也是吃一堑长一智,金陵虽是旧都,却已远离权力纠葛,选出的女子背景更单纯,也更容易被朝廷拿捏,两全其美。   至于把冉念卿许婚给陆家,实在是明升暗降。   一朝天子一朝臣,陆明虽然还是首辅,却也没几天好日子了,齐王已拟定于下月登基践祚,之后必定启用新人,陆家的风光已然到了尽头。   可陆廷训却是个温克的君子,冉念卿嫁给他,不难安乐一生,横竖比远嫁塞北苦寒之地强上许多。   而失去姐姐撑腰的冉珩终于断了肖想世袭爵位的念头,父亲的地位再也不容动摇,冉念烟筹划着,该劝父亲好好教导三叔的儿子,或是干脆过继一个宗族之子,只要能扛得起冉家这面大旗的,不拘出身。   反正都是给外人,何不挑选一个德才兼备的?   她把自己的意思简要概述在信里,冉靖收到信,也开始认真考虑起合适的人选,忽然想起一个叫冉明的,是世居城外大兴县的远亲,辈分上该叫冉念烟姑姑,年纪却比她大上七八岁,年幼丧父,是寡母一手抚养大的,聪明好学,勤俭懂事,在宗族间颇有仁孝之名。   他当即命人打听,得知冉明的寡母冯氏前年也殁了。   冉靖觉得这是天赐的人选,可事关冉家宗脉传承,必须把女儿接回来面议一番才能成行。   冉念烟正愁如何拖延与徐夷则见面的时间,和母亲说了一声,让她转告家里,便动身去了侯府。   随后听父亲说起冉明,她也想起了这个人,小时候在冉家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冉明就懂得投其所好,当着她的面说些奉承话,大概是穷困下养成的看人眼色的习惯。加之年近弱冠,许多习惯已经定型,很难有管教的余地。   她如实对父亲说了,同时也承认,冉明称得上有才,在进学一事上又受过母亲的恩惠,可以观察一段时日再定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父女二人商议后决定, 明日派人到大兴打听冉明的风评。   回到徐府已是将近二更,本以为徐夷则睡下了,可以将求情的事压下一天, 没想到陈青也在,并把柳家找他求情的事说了。   冉念烟心里大石落地, 对于陈青的说辞,徐夷则向来是很理智的,都要判断之后再行事。   她坐下来听二人说话,同时也是督促徐夷则,不要忘了休息。   陈青促狭地看着他们二人, 道:“也好,你坐下来听吧,正说起你呢。我听说柳家夫人今天来过徐家,就是为柳齐求情吧,这么大的事, 你怎么不转告一声?”   冉念烟道:“人都在诏狱了,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出来的。就算我逼着表哥明天去面见齐王,齐王手下的锦衣卫是做什么的?能不知道柳家人正到处奔走吗?齐王先入为主,以为我们是徇私情才替柳齐申辩,到时莫说柳齐了, 就连咱们都成了过河的泥菩萨。”   陈青指着冉念烟,对徐夷则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不开口答应?”   徐夷则道:“倒也不光是为了这个,还有别的理由。锦衣卫里残留了太多滕王的人, 不是个个都效忠齐王殿下的……”   他说着,左手不自觉地轻放在右肩上。   冉念烟以为他疼痛发作,徐夷则朝她一笑,摇摇头,道:“没事。”   陈青赶紧咳嗽两声,眼神移向别处。   徐夷则道:“知道我为什么会去诏狱吗?”   冉念烟一怔,这也正是她一直想问,却没机会宣之于口的疑惑。   陈青道:“还不是你太心急,现在齐王还没登基,你就急着给裴家翻案,你说说,这不是明摆着搅乱他的江山吗?”   冉念烟道:“可殿下已经命人着手去查了,又何必把他下狱,白费周折,又落得君臣离心的下场。”   徐夷则笑了,他就知道冉念烟能想到这一步。   陈青道:“你不懂朝廷里的事,做什么一回事,态度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为了向天下人表明重整吏治的决心,裴家的事当然要查,但如果人人都来为旧事翻案,岂不要天下大乱了?所以还是要做做样子,把人丢进诏狱,为的就是做个榜样,警告其他人,若无大事不要骚扰朝廷,这就是后果。”   他说的很有道理,大多数人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然而冉念烟觉得他还是低估了齐王,齐王若要杀一儆百,没必要将一个相交多年的旧臣搭进去,何况徐夷则为裴家昭雪,应该是很偶然的,齐王怎么可能把这件事纳入自己的算计?   徐夷则看着她微颦的眉,笑道:“不瞒你们,下诏狱其实是事先商量好的。”   “什么?”陈青先是一惊,看向冉念烟,“你知道吗?连你也不知道对吧!”   不用追问,看她同样恍惚的神情就能猜到。   徐夷则道:“为的就是诱敌深入,让锦衣卫里的异己自曝其短。”   冉念烟指着他的伤处,道:“这就是成果?”   徐夷则随着玩笑道:“颇见成效,不是吗?”   陈青摇头,道:“齐王可是要恩养徐家……不,裴家一辈子了,不然怎么报你的大恩大德,一条手臂呢。”   冉念烟瞪了陈青一眼,她原本不信出口成谶这种无稽之谈的,现在倒在意起来。   陈青道:“幸好裴家只剩你一个,不然内帑吃不消了。”   徐夷则一笑置之,收住愈发分散的话题。   “柳齐的事我会想办法,盈盈,你可以叫柳家的人安心,也叫姑母安心。”   陈青啧啧。   “这就要送客了?好好好,我乐得走呢,回自己家多好,何必在这儿看你们眉来眼去。”   徐夷则让笔架送他,陈青装着置气的模样推拒,却拗不过笔架执着的脾气。   流苏送来刚熬好的汤药,冉念烟看着他喝了,又按自己吃药的习惯帮他准备好蜜水。   徐夷则端着小小的不盈一握的白瓷碗,看着釉质细腻莹白、欺霜赛雪的碗中淡金色的蜜水,有的纤巧的有趣,一边喝着解苦,一边听冉念烟说冉明的事。   “这个人倒是有些印象,上一世做到了顺天知府的位置上,政务一般,胜在会做人。”   冉念烟点头道:“冉家需要的就是会做人处事的,今后天下太平,苏勒特勤北归后对外战事也告一段落,求功名倒成了其次,会经营守成才是第一位的。”   她说着,看向徐夷则,他已饮尽了蜜水,还在拿着那只瓷碗把玩。   “往后的事,你怎么想?”冉念烟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问的事徐夷则以后的打算。   徐夷则放下瓷碗,道:“你又怎么想?”   又是这样,冉念烟和他说不明白,两人心里都和明镜一般,心照不宣,最后竟成了你来我往,相互推诿着猜忌。   不过这次的确是她起的头。   徐夷则道:“我说了很多次,在我面前,不用伪装。”   原来是这个缘故,他是在抗议她有所保留的探究,她大可坦诚一些。   冉念烟倒吸了口气,直视他的眼睛,分明能读出眼底的鼓励。   “等伤养好了,你打算怎么办?”   说完,她明显感觉紧绷的心绪松弛下来,原来这种坦诚并不是什么坏事,算不上冒犯,更显亲密,不想从前那种客套的疏离,总觉得有看不见的轻纱把两人隔开,可见不可闻。   徐夷则道:“离开徐家,这样对谁都公平,就是对你不公平。”他顿了顿,“我知道姑母为何会同意这桩婚事,我姓徐,又是长子,有机会让你们在徐家安乐一世,这算是我那时仅存的优点了吧。”   冉念烟道:“现在优点更多,从前的唯一反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听到她的毫不掺假意的恭维,徐夷则的脸竟微微红了,就着她的话说下去,用以掩饰自己心中难言的羞赧,甚至喜悦。   “哦,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要劳烦你提点一二。”   冉念烟笑道:“比如,你可以想办法到冉明读书的府学打听打听他的为人,这样的事我不好做,冉家也没有门路。”   说完她就起身走了,临去前回眸一望,徐夷则正对她摇头。   又被她摆了一道,可扪心自问,她方才的恭维仅仅是恭维吗?他宁愿是真的。   ···   冉念烟是倾吐了心中所想,却依然有隐忧。   现在有秘密的不是自己,而是徐夷则了,估计就连陈青都能感觉到,徐夷则在刻意回避锦衣卫的话题。   虽然提到锦衣卫里有余孽,却不明说究竟是谁。   是没有头绪,还是不能泄密?   到了冷翠轩,冉念烟向母亲转达了徐夷则意思,他已经答应帮柳齐澄清了,只是要等风头过去,有劝母亲和谢氏谈谈,这几日不要再为此时奔走,要让齐王渐渐忘记这件事。   回执着中院的路上,杂乱的想法都被微冷的夜风吹散,只留下一个念头。   昨夜她倦极而眠,睡在他的床边,那今晚呢?   他受了伤,理应分房,自己的睡相虽不至于糟糕到对身边人上下其手,还是注意点为好。   何况下人们都看着呢,分房休息才是最得体的选择。   拿定了主意,冉念烟便对跟着自己的流苏说,让她先回去就把西厢房收拾一下,再把自己惯用的枕褥送过去。   流苏明白她的考量,忙不迭应下。   冉念烟和春碧回到院里时,西厢房不仅没收拾好,还不见流苏的影子。   冉念烟想了想就去了正房。   流苏站在门外,像是刚从正房出来,一见她便轻声道:“少爷睡下了,笔架不让我进去,我就没敢进去打扰。”   连门都没进,何谈拿东西。   冉念烟摇摇头,叹了口气,流苏轻轻拍着她道:“小姐,不然就算了,都快三更了,别折腾了。”   冉念烟心说哪里是我折腾,是怕你们乱传,但一看院里都是从前的旧人,口风都是很严的。   她洗漱完后也觉得累了,从净房出来,怕惊醒徐夷则,连灯都不敢点。   床上靠外的一侧是空着的,徐夷则身着素白的中衣,向左侧躺,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起伏之间,竟有几分难得的乖顺。   他也累极了吧,冉念烟想着,小心翼翼躺在另一侧,尽量离他的伤处远一些。   这一夜倒没做什么梦,第二天清早起来,人依然不见了,却留下字条,说已托付徐安则到府学打听冉明,他在那里的人脉比自己更广。   他同时也提醒她,对冉念卿来说,去和亲是一种痛苦,不去和亲又是另一种痛苦。   大概就是原本加诸己身的光环悉数消失后的失落吧,如果她知道,是冉念烟为了制衡冉珩,才连累自己失掉了这份尊荣,恐怕会更憎恨她。   冉念烟终于明白,从小到大,在堂姐眼中看到的那种隐藏在温柔克制下的东西,是永远看不清现状的执妄。   永远觉得自己手中的不如人,所以永远怀念过去有什么好处,所以永远在诅咒别人的未来。   所以她给自己唯一的堂妹下了那种无解的剧毒。   随着前世秘密的揭开,残存的感恩也消磨殆尽了,冉念烟现在只想快点把接手冉家的定下来,因为她预感到,徐夷则所说的离开的期限越来越近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转眼已是深秋,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京城地处幽燕,寒风不期然降临。内宅里的妇人悉数换上夹衣,个别畏寒的, 或是存心炫耀的,已经命人赶制了各色裘皮披风。   本日也是齐王登基的日子, 徐衡有从龙之功,位列朝会执事官之一。   镇国公府里,徐太夫人觉得家里也该热闹热闹,张灯结彩太招摇,惹亲眷们嫉妒, 便张罗着为每人做了新衣,一色的皮毛内衬,外罩各色云锦,裁成披风,远远看去, 为肃杀的秋日增添几抹艳色。   徐家所有女眷都得了新衣,执中院中也不例外,徐问彤对女儿说,这都是老太太的好意,叫她收着。   冉念烟知道母亲还幻想着这么混过去。   可今日, 徐夷则虽未痊愈,已经带伤进宫朝见了,想必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因为新皇登基,国子监、府学都罢课一日, 徐安则也新得了冉明的近况,到执中院和冉念烟闲聊。   “这个人是很孝顺,听说三日前是他娘的忌日,明明今天就放假了,他晚几日回去祭拜也是一样的,可他偏偏请了假——你是不知道,学里规矩极严,一年告假三次便要降一个等次,谁没个七灾八病?他这是和自己过不去。”   说完,他摇摇头,道:“人还是不错的,就像我之前和你讲的那些一样,心性纯良,就是在钱上有些斤斤计较,却也算不得吝啬,不是大问题。”   冉念烟有些怅然,道:“可问题就在于……太孝顺了。”   徐安则看着她,满脸不解,道:“孝顺不是好事?”   冉念烟道:“对他的父母来说是好事,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是天生的孝子,可我们考虑的是让他入继,太顾念亲生父母,始终是一道隔膜啊……”   徐安则道:“你们找个年纪小的孩子,叫你父亲亲自教养,长大后保准合心意。”   冉念烟摇头道:“都说亲自教养的好,可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养大的,又有哪个全然符合父母的期待?一是各人有各人的天性,二是父母往往是南辕北辙,领回一个懵懂的小孩子,还不如找一个人品上佳的大人来的可靠。”   徐安则敲了敲桌子,道:“你这就叫‘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难啊!”   他说着,眼神扫过面前的人,疑惑道:“你怎么不换上祖母赏下来的新衣裳?”   冉念烟道:“我又不出门,在家里盛装打扮给谁看?”   徐安则呵呵笑着,“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真羡慕他啊,听说陛下赐宴,我若是早几年入仕也就能赶上了,再想等到新皇登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冉念烟道:“这么大好的日子,你何必诅咒人家。”   再等新皇登基,现在这位少年天子岂不是要宾天了?   桌上还摆着徐太夫人赏赐的大红绉银鼠披风,冉念烟稍后要回寿宁侯府,她想着究竟要不要穿这套衣服?   穿了,被人问起,难免引出徐家的话题,不穿,又辜负了外祖母的心意。   想了想,她还是换上了,父亲那关好过,实话实说便是,若是撞见堂姐,她自有道理。   ···   冉靖近日听了许多关于冉明的传闻,今日又听了女儿的分析,心中已有计较,对女儿道:“你安则表哥说的对,有舍才有有得,冉明算是极难得的了,我想趁着你还在京城时重用他一段时日,你也好帮着相看,你心思细密,总能发觉我看不见的细节。”   冉念烟心下一惊,道:“原来,您知道我们的打算了?”   冉靖笑道:“你们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人,怎会甘愿留在徐家?”   冉念烟道:“也不光是因为这个,主要是留在徐家,便是让所有人为难,不如离开,几位舅父之间也能少些龃龉。”   冉靖叹道:“我也没能帮上你们什么,现在能做的就是支持你们了,到时若是你母亲有怨言,我替你阻挡下来。”   冉念烟点头谢过了,回去路上又去三房拜见,看过三叔的儿子,一团懵懂的稚气,果然不比冉明。流苏劝她不要去见冉念卿了,最好直接回徐家。   “反正现在也到了下朝的时辰,少爷快回来了,咱们就此离去也是合情合理。”   主仆上了马车,赶车的小厮跑去安排冉家下人开角门,片刻后回来,催动马车,到了门前却又停下了。   流苏掀开车帘,问他:“怎么停下了,刚刚不是让你提前打招呼了吗?”   还没等小厮回答,她就发现了原因,正有另一驾马车从角门驶入,四角缀着的灯笼上用桐油写着冉字。   她扭头对冉念烟道:“小姐,是侯府的车先进来了,咱们让一让吧?”   冉念烟从小窗看去,心想会是谁。   此时此刻,对面的帘子也被掀开了,隔着窗子,露出堂姐的脸。   像是早就知道对面的人是冉念烟,冉念卿毫不惊讶,不冷不热一笑,叫下人停车,对冉念烟道:“咱们姐妹难得一见,未曾小叙一番,妹妹就这么急着走吗?”   流苏刚想说少爷快回来了,却被冉念烟暗暗挥手止住。   她倒想听听堂姐要说什么。   经过和亲的风波,堂姐总该看透了吧,那些虚名都是镜花水月,能留在京城,嫁进陆家,应该心存感激,无论感激的是谁,总要明白不该继续迁怒旁人。   冉念卿的房间倒和往日大不一样,布置一新,且隐隐有宫中的做派,诸如临门的点翠屏风,南窗下的两瓶一镜,都是冉念烟熟悉的。   应该是齐王赏赐下来的,天下未平,他还要重用冉靖,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面子还要给足。   看来堂姐在宫中走了一遭,并非全无收获,起码长了见识。   见冉念烟面上笑吟吟,看着摆设直出神,冉念卿满心以为她是在羡艳,又唯恐她不懂其中的门道,便捡着宫里的规矩,逐一娓娓道来。   冉念烟觉得有趣,原来许多门道是她从来不知的,当初住在宫里,心思全然不在这些陈列摆设、繁文缛节上,因而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冉念卿见她听得专心,且频频点头,不无得意地道:“所以说,我虽未能嫁往突厥,为国尽忠,却也没输了什么。”   冉念烟一时语塞,原来她说了这么多,到头来就是为了一句“没输”。   只听冉念卿继续道:“虽然失了那份虚名,却还是能嫁进陆家,而你……”她垂头看着堂妹,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说是嫁入徐家,却是个假冒的徐家长子,看来老天还是更眷顾我的,看似输了一时,却是赢了一世。”   冉念烟看着她得意且陶醉的样子,心说真该附和几句,或是干脆装出气急败坏的样子,才最合堂姐的心意,让她找到些得胜的快感。   可惜她不是那种人,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心里只有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变成堂姐那样的人,时时与身边的人争多竞少,少了一分便意气难平,多了一分便沾沾自喜。   冉念卿看她无动于衷,眼波平静,不屑地一笑,道:“你现在装得云淡风轻,到时候徐家不容留你们,自然有你哭的时候。”   她这么说,仿佛想从冉念烟的脸上窥得一丝恼怒似的,却什么也没看见。   最后,冉念烟起身道:“多谢堂姐的忠告,我会记得,时刻居安思危。”   这正是她想告诉堂姐的。   她更把那句“不容留”记在心里,人人都等着看自己和徐夷则的笑话,可他们偏不叫他们得逞。既然在外人眼里,自己早已和徐夷则休戚与共,她又矜持什么?   从这扇门走出去,她们就再不相干,因为她有自知之明——她不是圣人,更没有耐心,不会浪费时间陪一个装睡的人做攀比的游戏。   她走后,脸色苍白的冉珩才从内室走出。   “姐——”每个字都像是从他的牙缝中咬出来的,“明明是她骗我去找苏勒特勤,明明是她……您就这么放过她?我去找陆家……”   冉念卿皱眉,眼中已写满厌恶。   “够了。不然呢,抓她见官?罪名是什么?殿下……陛下没有治你的罪,已经是造化了,收敛些吧。”   说完又有一瞬的恍然,已经是陛下了。   新皇登基,明年改元“新德”,立志以维新之德治理天下,革除乾宁朝一切弊政,许多前朝大臣也在被革除的范围内。   为了新的气象,这都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年轻的新德帝可以开创一个属于自己的盛世,后世的芸芸众生才不会有心思从史书的字里行间,探究立朝之初那些被尘封的血腥与屠戮。   眼下的人更不会,屹立不倒的士族只有感激和庆幸,莫说是同失势的旧交割袍断义,为了自己的生存,亲自动手铲除旧交又有何不可?   徐夷则回到家中,冉念烟也回来了。   他的伤情已好了九成,愈合得很好,不再需要纱布,只需要时时涂些特制的药酒。   冉念烟已经很熟悉如何上药,见徐夷则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结实的上身,除了一丝微微的悸动,也不再感到害羞或是难堪。   “准备好了?”她问道。   徐夷则把解开一半的袍子系在腰间,宽大的袍服愈发衬出他的虎背蜂腰。   冉念烟正在往细软的棉布帕子上倒药酒,一时倒得多了,辛辣的鲜红药酒从指间流出,她一惊,身形一歪,右手端着的玻璃樽险些落地,幸而徐夷则及时扶稳了她。   徐夷则笑着拿过沾了药酒的棉布,自己敷在伤患处。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总不能说光顾着看他吧,冉念烟找了个理由,道:“想起今天回冉家,见到堂姐了。”   徐夷则哦了一声,像是没有问下去的意思。   “今□□会怎么样?”冉念烟换了话题,又拿了一块棉布。   像这样的棉布,一次涂药需要换三块。   徐夷则把用过的棉布递过来,将她手上的玻璃樽撞翻,药酒悉数洒在他肩头,又从肩头滑落。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时间, 泛着辛辣的药香溢满房间。   玻璃樽落在地上,虽隔着厚软的毯子,还是摔得四分五裂。   冉念烟慌忙之间要帮他擦拭, 没在意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她不由得低呼一声。   不用说,一定是被碎片划伤了,徐夷则及时扶住她,以免她再伤到自己。   而她就像溺水的人,不期然一头栽进他的怀抱, 宽厚的胸膛混合着鼻息间的药香,让她一阵眩晕,本能地想推开这太过炽热的存在。   “别乱动。”耳畔响起徐夷则的告诫,几分严厉,几分哄劝, 下一瞬,人已被他拦腰抱起。   “还想受伤?”   徐夷则一边说,一边把人抱到床边,轻轻放下。   柔软的床铺轻轻凹下,看着他欺身逼近, 冉念烟的心也随之陷了下去,呼吸陡然加速。   从进门起就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会失魂落魄、顾此失彼,此时更是丝毫不敢动。   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 上一世没有,这一世……也只有面对徐夷则时才有过心跳接近失控的情形。   他却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脱下她的鞋袜,小心地似乎在侍弄最柔软脆弱的东西,饶是如此,也牵动了她的伤处。   “你做什么?”冉念烟收回脚,难堪、羞涩一齐涌上心头,以至于疼痛都被抛到脑后。   徐夷则叹了口气,道:“伤口不处理一下?”   冉念烟低头看,才注意到,血已染了素白的床单。   没想到伤口这么深,可是在他面前,被他除去鞋袜,依旧是很难接受的。   “让流苏进来收拾吧。”徐夷则道。   冉念烟点点头,不多时便听到关门声,继而是门开启的声音,流苏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冉念烟侧头去看。   流苏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只有奴婢,没旁人,夷则少爷嘱咐过的。”   冉念烟松了口气,却见流苏绕过满地碎片,走到床边,从托盘上拿下伤药查看她的伤口,啧声道:“这么深的伤口,怪不得夷则少爷说要找医婆呢。”   流苏看了看地上的狼藉,轻声道:“小姐,您和我说实话,究竟发生什么了?”   冉念烟不想让外人来,就是怕别人乱说乱猜。   她道:“请医婆?那些三姑六婆最喜欢胡言乱语……算了,你先把地上打扫了在请人来,免得外面乱传瞎话。”   若是此时在传出徐夷则家中失和的流言,以他的处境,只怕更添困扰。   流苏嘱咐她千万别动,先出去交待春碧,找个老实的医婆过来,自己回来选了床单,清扫地上的碎玻璃,碎片透明而细小,必须跪下来仔细寻找,不然难免有遗漏。   流苏一边眯着眼睛尽力摸索,一边叹气道:“就是这种精巧的东西最难伺候,从前只能烧制带颜色的琉璃,动不动就碎,已经够金贵了,现在又出了那样摸得着、看不见的玻璃,何苦来呢。”   经她这一番调侃,盘踞在冉念烟心头的紧张渐渐散去,被徐夷则扰乱的呼吸平稳下来。   她看着流苏,解颐一笑,门却又开了。   本以为是春碧领了医婆过来,流苏回头一看,竟然是徐夷则又回来了,已换过了衣裳,极淡的灰色长袍,较之他平日的打扮,更添一种儒雅。   流苏慌忙起身,徐夷则却只看见,床上的冉念烟往更靠墙的方向蜷缩几寸,垂眼不看自己,双颊再次染上红霞。   “打扫好了?”他看着冉念烟,开口问流苏。   流苏点点头,道:“碎片已经都收好了。”   不知怎的,她的眼睛在少爷和小姐两边逡巡,只觉得这两人之间弥漫着不同寻常的气氛。   究竟是什么?   不及她多想,徐夷则已经开口:“你先下去吧。”   “哦,是。”流苏颔首离开,反手关上门后才领悟,医婆怎么没来?找到春碧一问,春碧只是挤着眼睛对她道:“少爷叫我不必去。”   不必去?那小姐的伤怎么办?   ···   房间内,冉念烟看着再次来到自己面前的徐夷则,只觉得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   却见徐夷则拿起流苏留下的伤药,小心地为她清理伤口。   疼痛让冉念烟暂时忘了推拒,徐夷则的手法很利落,大概是久病成医的缘故吧,直到他轻轻用白绢包扎好伤口,她才回过神来。   “多谢……”   徐夷则起身道:“不用谢,我也不想惊动旁人。”   笔架送来热水,徐夷则回身问冉念烟:“我去厢房吧,你也换身衣服。”   她的衣袖也沾染了药酒的颜色,清浅的藕色上,几点淡红十分显眼。   冉念烟这才注意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到屏风后,包着白绢的伤口传来丝丝温度,夹杂着痛觉,让她的思绪愈发混乱。   龙门架上搭着流苏提早准备好的衣裳,她这才想起,回来后还没换衣裳,就急着帮他上药了,哪成想最后伤了自己。   真是一团乱。   冉念烟将架上那套软缎的烟罗色衫子紧紧握在手中,良久才被流苏唤回神智。   换了衣服,匆匆洗漱,也没心情去冷翠轩——见了母亲又免不了问起她的伤。趁着徐夷则尚未归来,她上了床胡乱睡下,兴许是方才绷得太紧,此时真的有了睡意,迷蒙中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却懒得抬眼。   徐夷则回来,看到的就是熟睡的背影。   方才冉念烟的慌乱,让他有种莫名的危机,仿佛被她看透了似的。   其实,他一直在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去强迫冉念烟正视二人现在的关系。他想让两人成为长流的细水,他想润物无声地打动她,然而时间不允许了。   他在离开京城之前,他起码要明白一件事。   他希望冉念烟和他在一起,不是屈就。   前生那种委曲求全、秘而不发的感情,除了感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这是他从始至终都知道的,他不想把这一世的时间都浪费于重蹈覆辙。   他早就看清了两人之间,必须由他来打破僵局。   可看着她疲倦的背影,徐夷则忽然又舍不得吵醒她。   他自嘲一笑,躺在她身侧,也许这样就够了。   还是一直以来的隐忍和迁就占了上风,反正他们的时间还很长,有一生一世任由她去消磨,他奉陪便是。   正要熄灯,却隐约听见枕边人的响动。   是冉念烟翻过身,并不看他,却在对他说话。   “你要离开徐家的事,我爹已经知道了。”   握在手中的灯重新放下,徐夷则在等她的下文。   “他说,愿意遵从我的选择,也会帮我劝说母亲……”   愿意遵从她的选择,那么她的选择是……   徐夷则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明白……”   冉念烟摇头道:“你不明白,你这些日子总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都看出来了。你是在担心我放弃你吧?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把自己的人生当儿戏吗?不管是什么原因,我既然嫁给你,之后无论是好是坏,我都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攥着薄被,把半张脸都藏在被子下,她尽力说服自己,这只是自己一贯的态度罢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选择徐夷则,不是因为徐夷则对自己很特殊,不是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打动了她,更不是因为误解了他而产生了难言的愧疚。   她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不少,却忘了世上有种快乐叫自欺欺人。   她抬眼,发现徐夷则在笑。   她不知,徐夷则在心底笑着喟叹,果然是他的盈盈,要强又有趣,连剖白心迹,都要援引不相干的人。   这样的害羞的样子,恐怕只有他见过,这是他最甜蜜的秘密。   他们的手已经交握在一起,冉念烟想抗拒,可是身体倒更坦然些。   她听见徐夷则反复低声呜咽着,似是在说着感激她的话,虔诚的好比获了赦免的囚徒。   她感觉到他颤抖的吻,沐浴后尚未干透的头发轻轻散下,落在她脸上,冰凉的感觉已让她清醒。   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也许是徐夷则的眼神太真诚而直接,让她无法抗拒。   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衫滑落,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忽而化作最轻柔的风,却足以吹皱她这一池春水。   他无比谨慎地试探她,却粗暴地扯去自己身上的窒碍,泄露了他压抑的渴求。   “我……可以吗?”   他的呼吸粗重,每一个字都带着热度,从她的颈间吹拂,在她的耳中盘旋,让她的视线模糊。   “傻瓜……”冉念烟忽然笑了,眼角溢出泪,这世上也唯有怀中这个男人,非亲非故,却视她如珍宝,连她死去,也要追随而来。   这就是天意吧。   于是,她敢于望向他的眼睛,深邃沉寂的犹如潭水的黑眸也在此时此夜燃起幽暗的火,她触到他虬结的、布满斑斑伤痕的脊背,毫无保留地抱紧了他。   “盈盈……”得到了她的鼓励,徐夷则满足地叹息,身下更加重了力气,让她吟哦转为低泣,灵台一点清明,不至迷失,是他绵长地、动情地呼唤,口口声声都是她的名。   仿佛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仿佛今夜永远走不到尽头。   ···   第二天,冉念烟是被身周的温度热醒的,不只是热,更是让人透不过气的紧密怀抱。   她睁眼,入目的是交叠二人在她腰间的手,徐夷则的手臂紧紧环绕在她身上,连梦里也未曾有一刻放松。   徐夷则从身后抱住了她。   这让习惯于井水不犯河水的冉念烟有一瞬间的错愕,继而才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那些不分彼此的神魂颠倒还在其次,光是想起云收雨散后,自己昏昏欲睡,他却精神奕奕,不仅叫了热水帮她清理,更将一应被褥亲手换下,种种细节都让她的心无处安放。   像是羞窘,又像是宽慰。   其实徐夷则早已醒来,他出身行伍,睡的向来比一般人短暂,他不起身,只因眷恋这一刻,可怀中人醒了,他也装不下去了。   他披衣起身,冉念烟还在床上,看似睡得正熟,可凌乱的呼吸却昭示了她的慌张,徐夷则微微一笑,也不戳破,换好衣服便离开了,留她再小睡片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卯时末, 冉念烟真的醒了。   较之她平常的作息,卯时末已经算很晚了,她拿定主意, 叫了声流苏,那丫头便从门外进来, 像是一直在恭候。   总不能为了这个就不见人吧,冉念烟这样想着,可当看到流苏一脸窃喜的神情,她又变了卦。   “小姐……咳咳。”流苏看出了她的窘迫和不悦,马上轻咳两声, 肃了面孔,“奴婢服侍您起身吧。”   换好衣物,坐在镜前梳妆,冉念烟看着镜中,流苏用角梳一点点梳拢自己的三千青丝, 轻轻挽结成髻,插入玉簪与步摇。   这原是每天早晨必经的环节,今日却有了别样的感受。   她确确实实成了那人的妻子,往后的路,更要与他携手同行。   流苏在她耳畔笑道:“小姐, 今天该去给夫人请安了。”   冉念烟点点头,昨天没去,今日还不去,母亲难免起疑。   可是低头看了看伤处……   流苏笑道:“少爷都安排好了, 调了一架步辇来,专门送您过去。早上翡清过来送点心,问起小姐昨晚怎么没过去,少爷也在,就回了她,说您昨晚回来受了伤,并没说其他不相干的。”   冉念烟见镜中的自己脸色微红,嗔道:“就是这个缘故,还能说什么?”   流苏抿嘴微笑不语,精心梳好了堕马髻,除了平常用的钗环,还特意取了一支缀着木槿的花簪别在发髻后,花面交映,耳坠子也选了一对镶嵌淡粉珍珠的,更添光彩。   冉念烟看着流苏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挑选的胭脂首饰简直比成亲那日都要艳丽,心里既好笑又感激,这丫头待自己是极好的,虽不是亲生姐妹却也别无二致,便也由着她去了,只是更衣时,她特地选了月白色湖绉上袄和瓷青色暗花缎马面裙,压一压满头珠翠的艳色。   饶是如此,来到冷翠轩,徐问彤还是一眼看出女儿脸上不同以往的明艳神采。   她本不是细心的人,可在女儿面前,她就是最耳聪目明的母亲。   女儿难得这样高兴,想必是和女婿有关,她也不点破,免得女儿发窘。   徐问彤问过了伤势,又谈了谈琐事,冉念烟忽然提起让冉明帮助父亲料理冉家的事,徐问彤沉默半晌,点头道:“也好,他半生无子,这冉明和他母亲冯氏我都有印象,是个人才,有他帮着料理那边的事,你也能轻松些。”   这么多年冉靖一直未曾续弦,身边也没有一个半个服侍的人,对外只称边事未平,无以为家,其实徐问彤都看在眼里。   那些往事,谈不上原谅,原谅与否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已经没有携手同行的信念。   冉念烟犹豫着是否该把自己和徐夷则的决定告诉母亲,事到临头还欺瞒她,冉念烟于心不忍。   恐怕世上没有比母亲更憎恶被欺瞒的人,因为她曾被这两个字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正当她揣摩言辞时,翡清进门禀告,嘉德郡主来访。   近一个月,冉念烟一心扑在冉家,崇德院那边的事只是偶有听闻。   徐问彤喜道:“你舅母来了,她前些日子就说要来我这儿坐坐,我正想见她呢。”   母亲这么欢迎嘉德郡主到来,这是因为她和徐衡的关系有所缓和,母亲希望从她这边劝说,争取让徐夷则留在徐家。   见母亲起身相迎,冉念烟也随着起身,暗暗叹了口气,怕是事与愿违,让母亲空欢喜一场是在所难免的了。   嘉德郡主今日的打扮也很随意,一套简单的绯红衫裙却衬得她容光熠熠,想必是近来心情不错。   相由心生所指的未必是善恶,更多的是心境上的不同。   两厢见过礼,徐问彤自然请嘉德郡主坐在靠左的上位,自己居右,女儿在下首打横而坐。   嘉德郡主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冉念烟,道:“盈盈今日难得打扮得新鲜,我就说,年轻女子就该穿戴得艳丽些,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看着也高兴。”   徐问彤赔笑道:“可不是,我们家盈盈从小就古怪,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喜欢打扮,给她置办的东西都压了箱底,今天难得开了一回窍,就被嫂子遇上了。”   嘉德郡主道:“盈盈心思大,和寻常的女孩子不一样,这也难怪。”   看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自己,冉念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反正从小都是这样的,但有一点实在太奇怪了。   嘉德郡主看自己的眼神,不像往日那样亲切而温和,仿佛多了几分犹豫和闪躲。   更像是没想到会遇见她。   这也难怪,平日冉念烟起得早,卯时末已经回执中院了,今日卯时末才起身,所以才遇见了嘉德郡主。   看来嘉德郡主是有意算着她离开的时间过来走动的。   冉念烟不想为难长辈,装作不好意思,起身行礼道:“娘,您和郡主谈来谈去总脱不开我,我还是先告退吧,也好让你们说些别的。”   徐问彤指着她,笑道:“哟,还不好意思了。”   嘉德郡主也托起茶杯掩饰笑意,呷了口茶,笑意犹在眉梢眼角。   “盈盈留下吧,我有些话要和你母亲说,你在听听也好。”   母女二人心里都是咯噔一声,徐问彤是意外,冉念烟却是因为预料成真,和母亲相视无言,都看向嘉德郡主。   冉念烟默默坐下,等着她的下文。   嘉德郡主却不急着开口,或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又喝了口茶水,缓缓放下茶杯,才道:“问彤,你想过以后吗?”   这话太笼统,莫说是徐问彤,就连日日为将来打算的冉念烟,也没办法立刻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   徐问彤的笑僵住了,问道:“嫂子,这是什么意思……”   嘉德郡主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暴露了心中的犹疑。   “我一生没能留下一个孩子,却也懂为人母的心思,孩子大了,便无论如何都由着他们去。你可曾考虑过盈盈的将来?”   这显然是废话了,徐问彤怎么可能不为女儿考虑,可细思她的言下之意,所谓盈盈的将来,自然是牵系在徐夷则身上的。   徐问彤不自觉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道:“全看夷则怎么打算了,嫂子也知道,他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认准了的事,任谁也劝不动的。”   冉念烟听出来,这是母亲再给嘉德郡主一个台阶,她放出这样低姿态的话,无论嘉德郡主接下来说出什么不遂人愿的话,都不显得突兀。   更多的意思是,我都把姿态摆得如此低,你还忍心驳我的面子吗?   看来母亲还是没有看透现在的局势,早已不是嘉德郡主可以一言定乾坤的时代了,齐王已经登基称帝,他对徐夷则的安排才是他的最终去向。嘉德郡主特地前来通气,也是为了免除自己的责任。   果不其然,嘉德郡主也解释了现在的情形,太后去世,先帝走的不明不白,齐王又不是她疼爱的侄儿,一切对她来说也是有心无力的。   “所以,我听说陛下要把夷则调去西北。”嘉德郡主一面说,一面不放过徐问彤面上的任何一丝表情,见她眉头愈发紧皱,不由得长叹一声,“我若告诉你,我想留他在京城,你一定不信我是真心的。”   她说的这么坦诚,徐问彤也不把这个从小教养自己的嫂子视为外人,掩面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他,本想着盈盈嫁过去后,可以弥合你们的关系,哪成想……他竟不是……”   竟不是大哥的亲生子。   嘉德郡主接过翡清递来的丝帕,揽过徐问彤,像是姐姐安慰妹妹,又像是慈母爱护孩子一般,轻轻擦拭她的泪痕。   她看着冉念烟,道:“我知道,其实我也希望盈盈能留在我身边,若说之前我对夷则还有怨气,现在真相大白,我只怨你大哥,可又能如何呢……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只求小辈们活的安乐美满,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冉念烟不由得微微低下头,在不幸的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幸福,让她有负罪的感觉。   嘉德郡主又道:“可你要明白,夷则离开徐家,甚至离开京城的复杂争斗,对于他的身份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   徐问彤点头,道:“我都知道。”她拉过女儿的手,“只是舍不得她。”   冉念烟知道是自己表态的时候了,开口道:“娘,留在京城,除了可以和您朝夕相见之外,处处都是深渊,所谓的天伦之乐也不过是薄冰上的幻影,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离开京城,天高海阔,您身体康健,大可同行,除了些许劳顿,便是永无后顾之忧的安乐。”   嘉德郡主频频点头,这也正是她的心思,被冉念烟一语道破。   徐问彤破涕为笑,笑容却夹杂着苦涩。   “你总想着好的一面,哪曾想过边地的辛苦……”   她还要再说,却被嘉德郡主拦住了:“孩子说的在理,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要是利大于害的,都是好事。盈盈,你先回去吧,我再和你娘说会儿话。”   冉念烟行礼告退。   没想到自己酝酿了许久的话被嘉德郡主点破。   流苏一直在房外服侍,没听见方才的一席话,见冉念烟眼底有些沉重之色,便问:“小姐,是不是郡主……”   冉念烟挥手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不可背地议论长辈。”   流苏默默捂住嘴,为自己的冒失感到愧疚。   冉念烟又道:“何况她是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的……”   就像徐夷则,之前很多事没看清,以为和自己一条心的堂姐居然处处设防,反倒是自己百般提防的徐夷则真正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   ···   徐夷则把柳齐暗中襄助滕王的事上奏天听,新德帝酌情将他从诏狱转入刑部大牢,又经过月余的提审,确定他的确与太子无关,便将他赦免释放。   为了不惊动外朝,柳家秘密派人用青布小轿把人接回府。   谢氏和柳如侬在家中翘首以盼,柳如侬的杏眼中更多了一抹忧色。   “娘。”她问谢氏,“哥哥回来后,您真的打算离开京城?”   谢氏收了收涣散的心神,对女儿道:“这京城看似很大,却只容得下豪门巨族,其余的芸芸众生,无外乎依附他们,或是为之奔走效力,或是为之提供衣食住行,柳家谢家皆已败落,咱们留在京城,成了什么?”   自然是每况愈下,成为依附。   柳如侬也是有十分傲骨的,自然不甘于沦为下僚,她道:“可是哥哥有才名,可以科举……”   谢氏摇摇头,苦涩一笑,道:“你以为寒门会接纳他?何况他那点才名,谈诗论文、听琴赏画是足够了,论起仕途经济、官场心术,只怕府学里随随便便一个寒门子弟都比他强上几倍。”   柳如侬顿时没了言语,知子莫若父母,母亲这番话是极中肯的。   谢氏又道:“所以,我们不如等着消息,若是能救你父亲和舅舅出来,便不惜一切去救,若是不能,多少要给两家留下血脉。咱们带着余下的家财去南方落脚,朝廷抄家只是抄没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你外祖家本是江南士族,娘的嫁妆中有不少江南的田庄地土,后来嫁给你父亲,唯恐太子事败,便留心在南方置业,伪托在化名的身份名下,没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场……”   虽然是算无遗策,却不能不遗憾,家门败落如斯,她倒宁愿用手中的财富换取丈夫和兄长的自由。   柳如侬到底年轻,对南方的产业起了兴趣,问道:“娘果真有这么长远的打算!”   谢氏点头道:“到了南方,就算你哥哥再不成器,只要咱们母女耐心经营,不求重振家业,也可安度一生。”   柳如侬闻言甜甜一笑,她当然要和母亲一起挑起担子,这也是她的梦想。   她绝非甘于一生困顿于深闺中的懦弱妇人。   只是有一点,她很不赞同:“娘,您也太小瞧哥哥了,他的才名也许换不来高官厚禄,却可在市井闯出些名堂,听说江南文风鼎盛,勾栏瓦肆的南戏班、书会场,正是哥哥的用武之地。”   谢氏似乎不以为然,直到女儿提到谢暄。   “表哥也可以到江南寻咱们,咱们毕竟是一家人……”   “噤声!”谢氏急忙道,“不可再提。”   虽然是在家里,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柳齐的轿子来到柳家院内,母子三人自然关起门来又哭又笑,柳齐本就有游历江南的愿景,如今顺水推舟,只是父亲尚在诏狱,心下难安。可念及本朝诏狱向来是经常抓人,极少放人,许多下狱的官员往往是一生囚禁于此。   柳齐在诏狱短短几日,都留下满身鞭痕和不忍回首的记忆。   幸而后来谢氏和嫂子尚氏使了银钱,柳家、谢家的男子未再受荼毒。   ···   冉念烟得到柳如侬的信札,得知他们打算在京城守候一年,若再无消息,就要去江南。   江南……那是谢家的故土,冉念烟已经料到,依谢氏的周全,一定留了后路,再一想,上一世柳齐就是在江南扬名,在市井间填词作赋,更改良了百年来陈陈相因的南戏,更创新声,一时间洛阳纸贵,普天下人人以争看柳家私班的传奇新剧为荣。   看来冥冥中自有天定,大梁少了谢、柳两家,不过是少了两个可被替代的官僚氏族,而少了柳齐,大梁文坛的半壁江山都将失色。   孰轻孰重,当局者甘苦自知,后人眼中却又是文章憎命达的另一种注脚了。   信陡然滑落,是徐夷则从身后抱住自己,轻轻从她手中抽了过去。   似乎从那天开始,这个人就食髓知味起来。   “看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冉念烟笑意更浓,幸亏身边的人是他,才能和他说些前世今生的秘密。   “柳齐可能要去江南了。”她说。   徐夷则不赞同地哼了一声:“就是因为这个?我和你说话你就走神了?”   冉念烟道:“我是在感叹这就是天意,谁也逃不过的。嗯?你刚刚在和我说话?说了什么?”   徐夷则摇摇头,放开她,两人在床侧并肩而坐。   他道:“我说,咱们该早些休息了。”   他说的义正言辞,冉念烟的脸却红了,他不是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说出这样的话,之后的行为却愧对眼前这副正人君子的面孔。   “唉,服了你了。”冉念烟摇头道,却也由着他胡闹。   雨收云散之后,月在天心,凉风初静,两人相拥而卧,说着些白天的琐碎小事,偏偏是这样安宁平淡的时光令人最觉幸福而难忘。   冉念烟昏昏欲睡,却强打精神,前几日都是这样,明明有正经事要和他说,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早晨醒来已不见他的踪影。   徐夷则也感觉到她今天的异样,问道:“怎么?有话和我说?”   冉念烟把那日嘉德郡主的话讲给他听,又问:“去西北的事属实吗?”   徐夷则道:“到现在为止还是意向,但是护送苏勒特勤回突厥需要一个恰当的人选,派我去显然不会出错。”   他本身是苏勒的表兄弟,又在突厥长大,熟悉草原的环境。   冉念烟道:“原来是这样,那方便带家眷吗?”   徐夷则低头看着她,黑暗中原本看不清什么,而他却好似能拨开夜色,望进她迷茫的双眼。   “如果驻守在西北,就可以带家眷。放心,就算不可以同去,等我安定下来,多则一年,短则半载,便派人护送你和姑母一同过去。”   冉念烟心头一暖,这个男人果然考虑到了一切,不止提起她,还不忘她最大的牵挂正是孤身在徐家的母亲。   “舅父那边……”她还想问,徐夷则已经先一步一一解答了,这样的细致稳妥着实令人安心,渐渐的,她已听不清徐夷则说了什么话,只是眷恋着这种安心的感觉,在温暖的怀抱中坠入梦乡。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日后, 冉明得了帖子,亲自登门到寿宁侯府拜见。   这扇门他只进过一次,却记得清清楚楚, 朱红的漆、碧绿的瓦,纵横相交的二十五颗门钉, 都是他毕生难忘却又不可触及的。   他在各房行过晚辈礼,冉靖便安排了客舍让他住下,说是在京求学实属不易,可以在侯府落脚。其实冉明也有过这样的想法,终因不愿打秋风, 被人轻视,而未能成行。   如今这样的款待,倒让他受宠若惊,心里有了些模糊的猜测——想起冉靖无子,想起近期学子间对冉珩的奚落和嘲讽, 他觉得是自己的时运到了。   冉靖的意图当然也瞒不过自家兄弟,冉大老爷在乡下田庄,只求自保,冉三老爷却有怨言,又不敢明说, 回去和妻子抱怨:“这么绝我后路的主意,我二哥是想不出的,铁定是冉念烟那丫头。”   三夫人道:“你还能怎样,冉珩被她摆了一道, 下场你也看见了,再说,你是长辈,真和她计较起来,外人知道肯定嫌你不尊重。”   冉三爷道:“没道理,我是长辈,她忤逆我,反倒是我的错了?”   三夫人道:“她向着自己亲爹就算忤逆你了?你和我算什么本事,到外头和人论理,能赢得了,我才算佩服你。”   冉三爷叹气道:“真是怪了,之前她仗着徐家也就算了,现在仗着谁?那个裴卓的儿子?过几日大理寺就要公布复核当年诛九族一案的结果,能不能平反还是两说呢,看她能神气多久。”   ···   冉明刚到侯府,冉靖按照女儿的建议,先待之以礼,并不将任何事情交托与他,观察他每日进学是否有规律,等过了半个月,若真是个有规矩、成方圆的,再将掌管栽花种树这类油水不丰厚,又繁琐磨人耐性的事由委派给他。   冉靖觉得女儿的建议在理,是因为他也看出来了,新德帝雄心大略,惯于事事亲力亲为,不喜欢任用枭雄做臣子,寻一个务实肯干的人接管冉家,才是未来几十年内的生存之道。   他白日里命人监视冉明的一举一动,每三五日便借着送账册的由头,派人向女儿汇报,冉念烟听了各处细节,断定冉明倒真是如传闻中一样,是个可信赖的人。   由此,她的心态也宽和不少。   因为大理寺复核裴家命案的结果就在这几日了,徐衡动用关系,只要大理寺一有消息,便立刻回徐府报信,听徐夷则说,陈青也借着内务府和宦官交好的便利,在宫中收买了眼线,这样两头封堵,一旦风声传出,徐夷则可在第一时间随机应变。   此时,徐夷则正在崇德院和徐衡叙话。   “父亲。”事到如今,他依旧没改变从前的称呼,“这段时间,您太过担忧了,现在一切由大理寺接管,那里有您的旧友,能打点的已经打点过了,太子旧党大多已认罪伏法,朝局看似不利于平反昭雪,可真正能阻碍追查的势力已经不存在了,余下的只要清者自清,不愁再生波澜。”   徐衡也知道他说的在理,也正是因此,徐夷则本人并不忐忑,起码比他自己要淡然许多。   可为人父母的,总是关心则乱。   徐衡道:“你办事总归是妥帖的,我也是人老了,喜欢胡乱操心而已。宫里有消息了吗?慧明禅师回潭柘寺了吗?”   听了这话,原本神色镇定的徐夷则也微微皱眉,慧明禅师正是如今他唯一担心的。   他道:“没有消息,可能要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才能有音信。”   徐衡点点头,可以理解。   慧明禅师是株连案中唯一活下来的人,是裴家忠仆以命相抵、裴卓的挚友倾力相助才救下的人、他是裴卓的父亲,是大梁的肱骨之臣,却只能将余生消磨在暮鼓晨钟声中,隐姓埋名。   陛下将他的安危攥在手中,支持平反的武将们也就有所忌惮了。   徐衡对徐夷则的态度十分不满意,道:“他到底是你的血亲,不要总是置身事外的模样。你们从未见过面吧,我知道你一直在回避,可等这件事过去,你还是应该认祖归宗的。”   徐夷则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我若真的对裴家倾注太多情绪,怕是处理不好任何事了。”   只有理智才能成事,这一点他最清楚,甚至连为裴家昭雪,都是因为徐衡的缘故和母亲的心愿。   若说他对生父和裴家有何感情,他脑中只有一片空白。   ···   回到执中院,进门就见冉念烟迎上来。   自从两人坦诚心事,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事事算的分明,笔架和流苏也越来越少到正房伺候起居,大多时间都是两人闭门独处。   徐夷则丝毫不觉得不方便,他到恨不得多和妻子相处,好弥补心中多年的裂隙。   冉念烟要帮他换下外袍,徐夷则知道,经过方才的谈话,自己的脸色不会太好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背过身道:“不必了,我自己来,你若愿意就帮我沏一壶茶吧。”   冉念烟颔首,见他走进屏风,换下白日的官服,船上家中的简便直裰。   水是早就烧好了,放置的温热不烫口,也正是沏茶的好温度,不至于把茶叶烫的涩口。   徐夷则换衣出来,看到的就是妻子沉静的侧颜,她临窗而坐,窗外夕阳的斜晖给她的轮廓渲染上柔和的金色。素手拿着精致的竹节小镊,自瓷罐中稳稳拈起几片松萝茶叶,洒在壶中,倒水、盖沫、封壶,转眼间一杯清茶已递到自己面前。   他接过茶杯,道了声多谢。   相敬如宾,却又不显生疏,他的唇角绽开一抹笑痕,暂且不去做自扰的庸人,再看眼前人,也一样带着笑意。   冉念烟见他喝了茶水,好整以暇道:“喝了我的茶,还不对我说实话?”   徐夷则险些呛水,抬眼看她。   真是风水轮流转,高不可攀的冉念烟也有和他开玩笑的一天。   冉念烟递了帕子过去,徐夷则一边收拾溅出来的茶水,一边道:“就是大理寺的事,和父亲多说了几句。”   “哦?只是这样?”冉念烟道。   越是同这个人相处,越发现他只是对外人处处设防,远看深不可测,可真正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是全然坦诚的。   就像徐夷则对自己说的那样,在他这里,她不需要伪装,相应的,徐夷则也从不曾在她面前伪装自己。   徐夷则轻咳一声,道:“喝了你一杯茶水,只回答一个问题。”   说完,他便笑了,没想到自己也有腆着脸和她耍赖的时候。   冉念烟却容不得他玩笑,夺过茶杯,道:“原来你就是为了和我讨价还价,看来是我最近太顺你的心意了,叫你以为我已在你的股掌之中,吃定了我,是吗?”   徐夷则见她还在开玩笑,也不忍心逗她了,赔了个不是,说了慧明禅师的事。   “原来他是你的祖父……”冉念烟听后怅然若失,随后笑了,“看来老天并非无眼,我就说,不会让你真的孤零零一人的。”   徐夷则见她笑地真诚,的确是在替他高兴,本不忍让她失望,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道:“裴家的人如何,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也从来不是真的孤身一人,小时有母亲,到大梁后有父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身边因惊讶而双眼圆睁、檀口微启的冉念烟。   “今后有你,此生足矣。”   冉念烟半晌才垂下眼,却怎么也抹不平心头的起伏。   这不是徐夷则第一次表露心迹,而她在接纳他时,也想好了要和他相守终生。   可之前无论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番推心置腹来的深刻,她没想过自己在他的生命中,竟是可以和他的生母、养父相提并论的角色。   她什么话都不必再说,能做的只有将一生抵上。   “咳……”徐夷则适时地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他自斟自饮,举起空杯对她一笑,“我又喝了你一杯茶水,该怎么偿还?”   冉念烟像是好生算计了一番,才笑道:“你已经把一辈子赔给我了,足够了。”   ···   徐夷则的预料是对的,徐衡得到大理寺的消息,陛下不仅为裴家翻案,恢复了裴氏三代封诰,更将真正通敌的谢家以及涉事党羽交由刑部论罪。   多年过去,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别人说,自己的挚友并非叛徒,可他选择了沉默,斯人已逝,再多的追赠和悼念都是惘然。   他主持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裴家死去的百余口人尽数归葬祖坟。   这件事本来可以由徐夷则主持,但现在只能由他来筹办,因为慧明禅师死了。   翻案的前天午夜,潭柘寺敲响丧钟,宣告主持方丈慧明禅师圆寂。   只有徐衡和徐夷则知道这件事多么蹊跷,因为除了皇帝和少数几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慧明禅师和裴家的关系。   是皇帝杀了他,所谓的遗孤,并未亲历当年的惨剧,留下便留下了,而慧明禅师深知事件始末,这么大的冤案已经给先帝的英名平添污点,倘若慧明禅师透露一点点真相的细节,都是扩大本就显眼的污点。   案子在明,被天下子民仰望着,皇帝动不了,却可以轻易杀死藏在暗处的慧明禅师,一是消除隐患,二是提醒徐家父子,谁才是九五之尊,手握生杀大权,真想除掉一个人的话,有千万种合情合法的手段。   徐衡决定还是让徐夷则暂避风头,更何况他的调任令已经下达。   ···   “看来去西北的事已成定局了。”   陈青闻讯,特意从内务府告假,借着清点宫中府库的名义,来到东宫和徐夷则碰头,见面的第一句就开门见山。   徐夷则道:“早就是定局了,这回只不过是定下了时间。”   陈青道:“什么时间?”   徐夷则道:“本月之内,还要等那位和亲的公主。”   陈青打量着东宫值房内空空如也的四壁,太子死后,这里便被遗忘了,旧日的属官都只是空有名头。   他道:“还是快些去吧,这里冷清到这个地步,鬼气森森的,再待下去难保不妖邪入体。”   说完又看了看天色,道:“交班的时辰到了,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   前来接替徐夷则的也是将门出身,很是没精打采。   和徐夷则不同,这些真正忠于太子的人,即便没被划入太子旧党的范畴,仕途上也难有升迁,自然垂头丧气,看徐夷则的眼神也常带着三分嫉恨。   和陈青一起回到徐家,先到荣寿堂拜见了徐太夫人,说了调职西北一事。   这件事人尽皆知,徐太夫人自然早就知道了,她眼神复杂地看着徐夷则,从始至终都不能完全理解长子的选择。   “一会儿也去崇德院和冷翠轩说一声吧。”她道,“也叫她们安心。”   徐夷则知道徐太夫人指的是嘉德郡主和徐问彤,点头应下,再没什么可说的,反倒是徐太夫人见了陈青,询问了几句徐柔则的近况。   陈青一提起这个便乐不可支,道:“本来还想着什么时候和您报喜呢,您就问了起来,我就不挑什么吉日良辰了。”   徐太夫人是老人家,喜欢听喜事,来了精神,道:“怎么,有什么好事了?”   陈青未开口,先从怀中拿出一包饴糖来,亲手递上。   “柔则几日来都不舒服,今早请了郎中,说不是病,是喜脉。”   他边说边笑,徐太夫人听了先是一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抚掌对身边的听泉道:“你听见了吗?”   听泉道:“老太太没听错,是柔则小姐有喜了。”   徐太夫人道:“这可是好事,和你岳父岳母说过了吗?”   陈青有些犹豫地道:“老太太,您也知道我们成亲之时正遇非常之事,很多礼仪从简,岳父岳母并不满意,对我也有些成见。”   南府一直把陈青趁火打劫娶走了自家小姐当做丑事,对外只说是因为徐丰则的丧事,一切从简,徐太夫人也不太赞同,但也不至于为此厌弃陈青和徐柔则。   她点头答应做他的说客,又说这可是近日来最大的好事,要通报各房,今晚一起用膳,一时间也顾不上徐夷则这边的烦心事了。   荣寿堂里一团喜气,徐夷则和陈青告退,陈青只说是去南府,看看岳父岳母,北府这边传开了,南府却一无所知,他的罪过便又大了。   话虽如此,两人却来到了执中院。   陈青和冉念烟报了喜讯,冉念烟自然也十分惊喜,可想起前生,陈青和徐柔则的几个孩子都是先天不足,相继夭折,隐隐多了一丝担忧,嘱咐他多请精通妇人千金方的太医随时诊脉,若有需要,她也可托冉家介绍几个、   陈青笑道:“还是表妹有心,不光顾着高兴,是真为我们着想。”   徐夷则却道:“你不去南府了?”   陈青道:“呵呵,刚才在老太太面前就是那么一说,我才不去南府,碰一鼻子灰不提,太抬举他们,他们又当自己是个人物,再借着柔则有孕、需要照顾的名义,过来作威作福,那就苦不堪言了。不如一开始就划清楚河汉界,清清楚楚,谁也别给谁面子。”   冉念烟道:“你这么想,柔则知道?”   陈青摇头,道:“不能叫她知道。你设身处地地想想,换做你是柔则,你怎么处理?是继续和南府纠缠不清,还是当断则断,免受其乱?”   冉念烟明白了陈青的意思,换做是她,一定快刀斩乱麻,选择后者,而过于良善怯懦的徐柔则做不到,纵然心里想着后者,还是会走向前者。   徐夷则道:“该说的都说了,你可以走了。”   冉念烟笑了,直到他对陈青的那番假设感到不痛快,让她站在徐柔则的立场上,岂不是教陈青占了两人的便宜?   陈青还不想走,道:“报喜是顺便,我来是为了和你好好谈谈去西北以后的事,宫里人多耳杂,不方便细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当晚, 陈青留到天色渐黑才离去。   他所谓的商议,其实都是没话找话,冉念烟早就看出来了, 这个人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有他在场, 徐夷则也有理由不去荣寿堂用膳。   冉念烟暗叹,陈青有心了,无声无息解了徐夷则的难堪,这样的朋友一生能有几个?   第二天,徐柔则找上门来, 一是追问陈青昨日的行踪,是不是真的没去南府报喜,二是和冉念烟辞别。   冉念烟怕她哭,笑道:“你误会了,还不到我走的时候呢。”   徐柔则哭丧着脸想了想, 道:“大哥一个人去西北?”   冉念烟点头道:“是去护送苏勒特勤,等突厥的战事尘埃落定,才好提携带家眷的事吧。”   徐柔则笑了,道:“这就好,我还以为你也马上跟着动身, 还愁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却无缘看见呢。”   冉念烟闻言去看向她的腹部,徐柔则正温柔地将手轻抚在上面,像是在保护着其中的小生命。   冉念烟一时间有些感慨, 道:“日子真快,常常想起小时候的表姐,转眼你都要做娘亲了。”   徐柔则道:“你不也嫁人了吗,有什么快啊慢啊的,都是顺其自然地过日子。”   她说这话时愈发捂紧了腹部,笑容恬淡而温暖。   冉念烟拉着她问道:“最近觉得如何,我听娘说,有了身子的人都会容易疲乏,胃口又不好,还整日恶心,头几个月要瘦一圈儿呢。”   又看了看徐柔则,道:“表姐倒是没瘦,想必是小外甥懂事。”   徐柔则笑意更深,道:“你说的叫害喜,并不是人人都有的,有人重,有人轻,可大多数人都有点反应,我本来还奇怪,怎么唯独自己什么征兆都没有,听你这么说,倒是这孩子心疼我,舍不得胡闹了。”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就到冷翠轩见过徐问彤,徐柔则要行礼,徐问彤笑着连声说不敢,亲自扶起她,同她一起去见徐太夫人,还说昨晚徐太夫人难得高兴,就是因为得知了她的喜讯,今日亲自去一趟,老太太定然又要喜上眉梢。   徐太夫人待徐柔则果然比往日更亲近,拉着她的手,连声说恭喜,又说南北两府的孙辈里,除了徐恒则膝下有一对双生子,再就是徐柔则了。   “偏我们北府不见好消息,我想这几声婴儿啼哭,想的耳朵都快磨穿了,也不见谁生个小曾孙给我乐乐。”徐太夫人如是说。   徐问彤见母亲高兴,似乎忘了徐夷则的身世,却还是道:“娘,您这话说的,希则他们还没娶亲呢,上哪儿给您抱孩子来?还指望着您给他们一人择一个宜室宜家的小姐呢。”   徐太夫人道:“我倒是想,他们爹娘同意我这老婆子插手吗?”   这是大实话,二夫人曲氏向来喜欢揽权,自己的儿媳妇更不可能由着别人挑选,三夫人何氏是孀妇,族里人管得太多,外人看了倒像是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四房的孩子都还小,远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她看着冉念烟,道:“盈盈,他们都不听我的,就你最听外祖母的话,什么时候也学着柔则,叫我开心一回。”   这回众人的目光又集中在冉念烟身上。   冉念烟心知这是外祖母的好意,方才母亲只说徐希则尚未成婚,却没说徐夷则,是什么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外祖母用一句话回还了局面,算是对她的支持。   她笑道:“外祖母,盈盈要孝敬您一辈子,这件事先不急呢。”   徐太夫人大笑,有了她起头,气氛也活跃了不少。   徐太夫人张罗着去南府走走,徐柔则不想让陈青阴一套阳一套的事情败露,便称自己有些累了,虽然扫兴,可徐太夫人知道女人怀胎十月的艰辛,也不怪她,让她早些回去休息,又问她:“是坐车来的,还是做轿来的。”   听徐柔则说是坐四人抬的轿子来的,才安下心来,连声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些,马车颠簸,平日里还受得住,有了身子便要处处小心,往往是细枝末节最要紧。”   说着,又送了她两个体己的婆子,回去教她将养的常识,等孩子平安降生后再定这两人的去留。   转眼过了半月,冉明的缜密务实已初步说服了冉靖,他修书告诉女儿,已将年前翻新花园的事交付给他,目前看来办的井井有条,不显生疏,竟不像第一次掌事的样子。   与此同时,从金陵选来的和亲公主做好了动身的准备,仪仗具备,苏勒特勤不日便要启程返回突厥。   也到了和徐夷则分别的日子,却没想到他是被急诏宣入军中的,竟来不及和冉念烟话别。   纵然心有遗憾,但是为了两个人的将来,一切都值得忍受。   徐问彤怕女儿因此伤心。   冉念烟虽然看上去一如往常,每日晨起、请安、管家中账务、料理庶务,照样有条不紊,徐问彤还是劝她出去走走。   冉念烟正好想去探望柳如侬,便从善如流。   只是徐问彤别有忧虑,她道:“现在柳家败落,有你谢姨坐镇,家里虽不至于没了规矩,可每几天就要出个夹带私逃的家奴,你去那样乱的地方,我真是不放心,不如下帖子请如侬过来吧。”   又问她:“你堂姐的婚期在即,你怎么不回去看看她?”   徐问彤还不知女儿和冉念卿之间的龃龉,故而相问。   冉念烟不想背后道人长短,那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一损俱损,传出太多不利于冉念卿的言论,人们也不会高看自己一眼。   她只推说是冉明在侯府,自己回去就让他不自在了,又把父亲近来交待冉明做的诸多事一一和母亲交待了一遍。   徐问彤听了频频点头,说自己虽不曾真正持家一日,却也能看出冉明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说的平淡释然,或许也放下了往事,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地看待冉家。   柳如侬在家中日日陪着母亲料理家事,更要暗中管理在江南的产业,不能被外人发觉,可接了冉念烟的帖子后,还是第一时间来到徐家。   一是她也很想念这位姐妹,二是徐夷则救出了柳齐,这个人情一生一世也还不起。   柳如侬也听说了徐夷则随苏勒特勤去西北的事,她不像徐柔则那样急着挽留冉念烟,而是道:“我只希望突厥那边的内乱快些平定,边境安宁了,你也可以去西北了。”   冉念烟惊讶,刮着她的鼻子道:“你呀,这么巴望着我走?”   柳如侬道:“你又不是和我过日子,京城虽好,可你恨不得早早去西北和丈夫一家团聚吧?你有这份心愿,自然也是我的心愿,岂能因为舍不得你,就咒你总也去不成西北,等个十年八年,心都死了,命没了半条,才传出捷报,您愿意这样?”   冉念烟大笑,道:“服了你了!谁说想去西北了,都是你一家之言。”   柳如侬不和她打趣,叹道:“何况我也要去江南了,反正都留不下,不如各奔各的前程去吧。”   她语气平常,却字字带出悲凉。   自从裴家沉冤昭雪后,当年通敌的太子旧党悉数被判死罪,其中也有他的舅舅和父亲。   可是谢暄等人不在其列,和柳齐一样,事出时他们还是孩童,不可能参与此事。   然而当年裴家的孩童呢?也是一样的无辜,却又有谁肯网开一面?   到底是因为太子旧党牵涉极广,法不责众,也只能从轻处决了。   冉念烟这时也注意到,柳如侬的衣着很是素淡,上袄是本色的麻布裁成,下裙也是很常见的水纹棉布,头发松松挽就,只一个最简单的一窝丝发髻,只插戴了两支鎏金的素面一点油簪子。   明知父亲问斩在即,为人子女的很难有心情打扮自己吧。   柳如侬离开后,冉念烟觉得不舒服,心情低落倒是其次,主要是头昏耳热。   她躺在床上,流苏探着她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道:“怕不是发热了?”   春碧溶月也围过来,各自摸了摸小姐的体温。   春碧摇头道:“不像是发热,可能就是受了风。”   现在已是初冬,虽未到降雪的时节,却足称得上寒风凛冽,她们这些自处奔走的丫鬟在外头站久了,都冻得骨头缝儿里发冷,何况是小姐?   今天她可是和柳家小姐在外面占了半柱香是工夫呢,因为不让下人们打扰,竟然连手炉都没拿,怎能不受风寒?   溶月道:“要不然请个郎中瞧瞧吧。”   冉念烟点头,又道:“溶月去吧,天晚了,小心不要惊动别人。”   几个丫鬟得令,各自出去了,只留流苏一人贴身照应。      ☆、第一百四十九章   郎中来的时候, 流苏正在沏茶。   冉念烟听见敲门声,挥手让流苏放下茶具,先把帘子放下来, 只露出手,搬来杌子让郎中坐在下首。   郎中是上了年纪的人, 须发皆白,知道府里的规矩,有备而来,从药箱中拿出腕枕放在病患手腕下,又取出一块崭新的丝帕蒙在腕子上, 这才伸出三指,开始诊脉。   和寻常医者不同,这位郎中诊脉相当细致,先后试了三次,流苏怕小姐烦闷, 就问道:“少夫人可要用些茶水?”   郎中收回手,扭头道:“可否让在下看看壶中茶水?”   流苏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忙看向冉念烟。   隔着纱帘,冉念烟见流苏犹豫不决, 很是为难的样子,便道:“医者望闻问切,询问饮食喜恶也是看病的方法,既然先生要看, 你便送去吧。”   流苏应了一声,把茶壶奉上。   郎中掀开紫砂盖子瞧了瞧,抬头问流苏:“这是夫人日常饮用的茶水吗?”   流苏点头,小姐最爱喝龙井,夸这茶清幽冲淡,最适合养性。   郎中摇头道:“这龙井以后不能再给夫人喝了。”   流苏眉头微皱,道:“这是为什么?龙井虽寒凉,却不是大寒之物,平常饮用也不会有碍的。”   郎中摇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夫人现在有了身孕,更应注意饮食,多用温补的食物,功效更胜药材。”   郎中已料想到这位年轻的夫人会又惊又喜,这也是他在宅门见行走多年,最常看到的。   无论年轻年长,无论正室侧室,女人们总是想要孩子的,有些是真喜欢,也有很多是欣喜于孩子带来的宠爱、地位、羡慕与嫉妒。   眼前这位少夫人如此年轻,听到消息没有第一时间喜形于色,纱帘后的身影依然安稳如斯。   “是这样吗?多谢了。流苏,叫溶月带先生下去领赏吧。”   听她这么说,郎中一阵纳闷,从没见过这样的女眷,听说自己有了身孕却像没事人似的。   送走郎中,流苏缩着脖子回到房里,和郎中一样,她也是一头雾水,更有有些害怕。   小姐这么平淡,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吧。毕竟是和冉念烟相处多年,有种天然的默契,她能感觉到小姐的心思被别的事分走了。   她重新送上了白水,不加任何茶叶,侧眼去看小姐的脸色,真的是若有所思。   “小姐。”流苏开口,“您是不是在为少爷担忧?”   如果徐夷则在西北有个三长两短,小姐此时有了身孕真是火上浇油,徐家能接纳这个孩子还好,万一老太太一朝没了,仅靠夫人,能让小姐安然留在徐家吗?不在徐家,少了徐夷则,裴家又不能自立门户,小姐的后半生该何去何从?   想到这里,流苏也跟着犯愁,皱着眉长吁短叹。   冉念烟被她的叹气声逗得笑了起来。   流苏耍赖似的道:“小姐,人家为你担心,你倒嘲笑我。”   冉念烟道:“这倒奇了,你担心什么?”   流苏如实说了,冉念烟更是笑得不可遏制,扶着床沿笑弯了腰,几次险些绝倒。   流苏气鼓鼓地扶起她,劝她稳当些,到底是有身子的人,经不起闪失。   笑声渐渐停下,冉念烟摇头道:“按你这么说,我归根到底还是为自己担忧。”   流苏默然,这世上谁不为自己谋划。   冉念烟道:“我是担心他在西北是否能平安,可就算他有了三长两短,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忽然明白了那天徐柔则眼底的温柔,明白了母亲对自己的感情,这是已刻入骨髓的牵绊,掺不得一点虚假。   “我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他今晚在军营,明日就该开拔了吧。”冉念烟道。   流苏道:“若要告诉夷则少爷,令人快马加鞭赶过去,还是来得及的。”   自从徐夷则走后,徐问彤便时刻在意女儿房里的动静,溶月悄悄请了郎中的事岂能逃过她的耳目?翡清向徐问彤禀报了此事,却不知请郎中的缘故。   徐问彤二话不说,让翡清在府门前守着,把人截住,问清了是什么病症,回去后,翡清脸上带着一路小跑染上的绯红。   “夫人,小姐不是病了,郎中说是喜脉。”   徐问彤一听,当下高兴地说不出话,赶紧动身前往执中院,一路上念叨着:“前些天老太太还说,孙儿辈里没有诞下一男半女的,今天就来了喜讯。”   走到一半才想起,对翡清道:“你快回冷翠轩,叫郝嬷嬷去崇德院告诉国公爷。”   翡清还算镇定,道:“夫人还是先去看看小姐吧,夜已深了,惊动太多人也不好,而且小姐也未必有精神应付,她素来喜欢清静的。”   言下之意是,先把事情确定了才好大张旗鼓地宣扬,不然闹出误会可就要一辈子被人当笑话提了。   徐问彤现在心热如火,别人说什么都是好的,当下点头答应,进了执中院。   溶月有些忐忑地进房回话,说是夫人来了。   她只知道冉念烟让她不要声张,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但是莫名其妙被夫人得了音讯,就证明她办事不牢靠。   冉念烟不怪她,道:“快请夫人进来吧,都在一扇大门里住着,哪边有个响动,都是能听见的。”   溶月心里稍安,出门去了,冉念烟叫流苏赶紧沏茶,自己喝白水是为了身子着想,断没有叫母亲也因此受怠慢的道理。   徐问彤见了女儿自然少不了嘘寒问暖,上下打量着,眼里都是慈爱和欣喜,又道:“这样的好事,你该和娘说一声的。”   冉念烟淡淡地笑道:“我只以为是小病,怕您担心,才悄悄请来了郎中,之后又太惊喜,一时想不起来别的了。”   徐问彤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当初我怀你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时高兴,一时恍惚,说到底自己也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能马上明白自己也有了孩子的事,还是你爹知道了,对着我好一阵傻笑,我才回过神来……”   她的话音弱了下来,想到了和冉靖后来发生的事,又想到了女儿有了身孕,丈夫却不在身边,无法与在意的人分享自己的担忧和喜悦。   她道:“翡清,这回可以去崇德院了,告诉国公爷,让他安排人连夜去军营。”   翡清看着冉念烟,无声地征询她的意见。   冉念烟道:“明日大军开拔,今晚正式最忙碌的档口,我们就别去添乱了,等人到了西北,再修书过去报信也是一样的。”   徐问彤道:“不一样,这怎么能一样,你处处为他着想,却不想他什么时候到西北,什么时候算安定下来,娘是过来人,战场上的事从来没有定数,一个月是他,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也是他,与其苦等,不如事事赶早,你一拖再拖,莫不是要等孩子都降生了,夷则还不知情呢。”   冉念烟笑了,脑海中忽然想起“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赶紧抛到脑后,实在不吉利。   她算是默认了母亲的安排,看着翡清出门去了。   崇德院的灯火亮起,徐衡和嘉德郡主都来到执中院。   嘉德郡主和冉念烟说话,言语间尽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徐衡立在门外,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可在徐问彤看来,哥哥是无比高兴的。   只是他是在为裴家高兴,而不是为自己。   徐问彤马上收起心思,管他是裴家还是徐家,女儿始终是自己的骨肉,更是徐家的表小姐,徐家人高兴是理所当然,不必因为徐夷则的身世就遮遮掩掩。   她让徐衡派人去军营,徐衡毫不推辞,当即修书一封,派了两个骑术极好的亲兵,带了自己的令牌过去。   徐问彤也伸手接过那封信,信上先报了喜讯,又报了平安,最后勉力徐夷则为国尽忠,国是家之脊梁,先国后家正是食君之禄者的本分。   她本对最后这点不太满意,可考虑到哥哥一向是一本正经地愚忠愚孝,也不再言语,把信折好,叫亲兵带走了。   嘉德郡主从门内出来,说冉念烟有些困了,大家都散了吧,至于荣寿堂那边,夜已深了,明日再和老太太说。   徐问彤也点头,不差这几个时辰,又回去看了看女儿,等流苏服侍她就寝,又嘱咐了帐中不可熏香,不可俯睡,才笑着离去。   冉念烟躺在床上,眼睛晶亮,丝毫没有睡意,方才在嘉德郡主面前都是装出来的。   从徐夷则离开起,她心中就有一个疑问。   究竟是何等紧急的事,才让徐夷则来不及亲自同她道别,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若是突厥犯边,被临时召入军中还是有可能的,可护送苏勒特勤是一件绸缪多日的举国大事,岂能事到临头才定下入军营的时间?   她本以为徐衡会犹豫,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地答应了母亲派人去军营送信的要求。   看来是她多虑了,护送苏勒特勤的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   或者,这是一个连徐衡都不知道的秘密。   如果是后者,就麻烦了……   她抚摸着平坦的腹部,之前的日子里,这种怀疑虽然在心底生根发芽,却算不上困扰,因为她相信徐夷则会解决好一切,让她的后顾之忧都变成杞人忧天,因为她相信,自己能接受最差的结局,此生至少有过一段安宁而快乐的时光,较之前世,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   可是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将和自己承担全部风险,她赌不起,徐夷则更赌不起,他比自己更爱惜身边的幸福,这也是他必须为齐王卖命的原因。   流苏进来查看了两次,徐问彤的嘱咐她记在心间,进来是专门为了检查冉念烟的睡姿的。   小姐的睡相很好,可也难免翻身,她想好了,以后只要自己在,宁可夜夜不睡,也要看着小姐,帮她保护好这个孩子。   冉念烟虽然闭着眼,可是在熟悉她一举一动的流苏眼中,那些细小的疏漏统统一清二楚——并不悠长的呼吸,紧绷的身躯,明明是在敷衍她。   “小姐也睡不着吧?”她开口问。   初冬的京城已经很寒冷了,地龙烧得正热,睡在房里不需要盖过于厚重的被子,流苏还是帮她加了一床薄被,又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   “小姐睡吧,有流苏在,什么都不怕。小姐人好命好,逢凶化吉,吉上加吉。”   她忙碌了一整天,怎么可能不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冉念烟一笑,知道自己不睡着,这丫头是不会走的,便静静躺着,不一会儿真的进入了梦乡。   再睁眼时,已经是次日早晨,流苏帮她掀开床帐,冉念烟便觉一片雪亮的清光入眼,明媚中带着几分寒色,不像是平日的阳光。   “小姐,外面下雪了呢!”流苏揉着微微泛红的眼睛,咧嘴笑着。   冉念烟披衣起身去看,流苏特地拿来了徐太夫人赐的那领大红绉银鼠披风,说是一会儿去荣寿堂也穿这套,叫老太太看着高兴。   窗外果真是一片素白的琉璃世界,雪粒子已经很小了,却还没停,因而下人们没来得及打扫,房檐小径上的积雪还是无暇的。   这样的美景冉念烟每年都会见几回,却从没像今日这样,觉得就算是漫长而苦寒的冬日也温柔如斯,静谧的雪下孕育着无限的希望与憧憬。   她在妆台前理妆,往日用的妆粉胭脂等一应带香料的东西都不能再用了,好在她容色鲜妍,英气的眉眼中又有淡淡的喜悦,这便是最好的妆粉,是巧夺天工的画笔也难以勾勒的神采,就算不施铅华,也如明珠般夺目。   流苏在她耳畔念叨着,今早老太太已经让溶月去回话了,一定也高兴地不得了。   她怕小姐担心老太太因为徐夷则的关系,不喜欢这个未降生的孩子,故而加以安慰。   冉念烟只是浅浅地笑着。   忽然,门被推开,寒风卷着碎雪,搅乱一室的暖意融融。   是溶月站在门外。   流苏眉毛倒竖,怒道:“规矩都忘了?进来也不敲门!”   溶月面色惊慌,甚至来不及道歉。   “少……少夫人!”她道,“少爷回来了!”   流苏愕然,像是要确认一般:“你说什么少爷,哪位少爷?”   溶月道:“就是夷则少爷!”   冉念烟叹了口气,果然,护送苏勒特勤不过是明修栈道,更有暗度陈仓的阴谋藏在水面下。   流苏喃喃道:“少爷对您可真好……竟然……百忙之中回府探望您。”   这番话便有些自我安慰了,连流苏都能看出来,这种解释多可笑,国法家法两重桎梏在身,但凡头脑正常的人都做不出临阵脱逃这种事。   更何况溶月面色惊慌,一定是发生了非常之事。   “去荣寿堂吧。”冉念烟把流苏刚为她簪好的一支玉珠花拔了下来,这样的珠花要成双成对,现在她已没有了打扮的心情。      ☆、第一百五十章   荣寿堂的下人们此时才明白, 什么叫山雨欲来。   听泉远远看见冉念烟来了,暗暗道了声保佑,急忙迎上去, 挽住她的手,哀声道:“您可来了!”   流苏不满地看着她, 道:“我们少夫人可是得了信就赶过来的。”   听泉赶紧改口:“是奴婢太心急了。”   流苏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中隐情,听泉怎么可能知道?冉念烟不等她支吾完,便道:“先进去再说。”   荣寿堂内到没有外面那样紧张,徐太夫人依旧坐在上首,徐衡、徐德、徐徕分列其次, 中央是徐夷则。   这次他没有下跪,看来徐太夫人并没有怪罪他,可冉念烟并没有庆幸的心情。   因为他满身血污,靛蓝的戎装已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衣襟前也有破损, 应该是被刀剑所伤。   眼前的情形还不如从前,从前虽然剑拔弩张,人倒是安然无恙的。   她走进堂内,却没人将视线移到她身上,所有人都注视着中央的徐夷则。   可徐夷则却是看向她的。   众目睽睽之下, 不便说话,却也不需一言,虽然他经历了她所不知的凶险,却活着回来了。   徐德轻咳一声, 道:“夷则,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徐徕不喜欢二哥怀疑的口吻,道:“这件事闹得这样大,已经不是秘密了,夷则何必骗咱们。”   徐德有些尴尬地道:“我只是惊讶罢了……想不到陛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护送苏勒特勤当掩护,实则是故意借此事引出始毕利可汗的细作和锦衣卫中的异己……”   前一条是人尽皆知的,始毕利可汗的手下潜藏于大梁多年,有些人尚可从面貌分辨出来,更多的是已经融入了大梁人的血脉,却不知何时就要暴露虎狼的本性,为他的主人效忠至死,不惜造下杀业。   而后一条,只有冉念烟和徐衡知道,徐夷则进诏狱,就是为了顺应陛下的意思,核查锦衣卫中的前朝余孽。到底是朝廷的鹰犬,只有忠心才能用的顺心。   徐徕更不满意了,道:“什么叫醉翁之意不在酒,二哥怎么听不懂,明明是一箭双雕,夷则说过了,护送苏勒特勤还是照常进行,这两件不过是攘外安内,除了内忧,又折了外患的利齿,苏勒特勤收复故土更是如虎添翼。”   冉念烟看着徐夷则身上刺目的血衣。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他昨日鏖战的成果。   徐太夫人叹了口气,道:“这是陛下的密诏,也不怪你不和我们说。”   她口称我们,就是把徐夷则排除在徐家之外。   徐太夫人继续道:“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近日来却越发看不透你,我们徐家乃浮沤之水,已经装不下你这蛟龙。”   徐衡几人纷纷看向母亲,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是母亲准备好了要和徐夷则划清界限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徐夷则是知道的,正所谓趋利避害。他与天子过从甚密,有太多秘密是由他所出,有太多阴谋是由他完成,这样的风光就像独立于悬崖上,说不定哪天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或是被敌手嫉恨攻讦,或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总之有千百种失败的可能,而屹立不倒的道路太狭窄,窄到凭徐太夫人一生练就的眼光也看不出任何希望。   他道:“我正有辞别之意,护送苏勒特勤是举国之计,自然不会变更,此后我便镇守西北,永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如此两地相隔,时间久了,人们自然会淡忘徐家曾有一个本应姓裴的养子。   徐德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徐徕看着两位兄长,瞠目结舌。   看起来,徐夷则才是更迫不及待的那个。   徐问彤也来到荣寿堂,翡清是个机灵的,已经向听泉询问过,抽丝剥茧猜测出局面,因而徐问彤虽然来得晚,却对此前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   她悄悄来到女儿身边,用恰好令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盈盈,你保重身子,先回去吧。”   冉念烟看了徐夷则一眼,这次他没有再看自己,也是在向她表示,为身子着想,她最好离开。   回到执中院,溶月咬牙道:“不然我和春碧过去盯着吧。”   冉念烟摇头,事已至此,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只有和徐夷则同进同退这一条路可走。   只可惜……   她看着自己的腹部,这孩子来的太不及时,若是没有这孩子的存在,她大可即时收拾细软,随他北上,可现在她不能如此洒脱。   时间过得如此漫长,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却好像过了一生。   徐夷则回到执中院,笑意盈盈,已然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可冉念烟还记得方才的血腥,纵然现在不习惯,她也会慢慢试着接受。   “你还能笑得这样开心。”她道,越发觉得徐夷则的笑容刺眼。   徐夷则俯下身,从背后揽她入怀,双手在她腹前交握。   “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我怎能不开心。”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难掩心中的激动。   冉念烟白了一眼,就算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也不难想象,一定是傻里傻气地笑着,和方才在荣寿堂里判若两人。   她道:“你开心不了多久了。”   徐夷则笑道:“怎么说?”   冉念烟道:“你这一世,还不如前世。”   徐夷则道:“你还想让我做什么摄政王?”   冉念烟道:“起码不用受制于人。”   宁可他负了天下人,她也不忍看他受寄人篱下的委屈。   徐夷则道:“西北总兵可否受制于人?”   冉念烟一怔,这的确是一方诸侯,在函谷关内自成一统,否则当初乾宁帝也不会如此忌惮徐衡。   当初徐夷则就是在西北总兵的位置上拥兵自重,最终攻破京师。   她猛地回身,不可思议地看向徐夷则。   “你是怎么说服陛下的?”   若不是天子十分信任的人,绝不可能得到总兵的位置,虽然徐夷则一直在帮助皇帝暗中铲除异己,两人的交情更可追溯到登基之前,齐王势单力微之时,可敢于任用不足而立之年的人担此大任,也需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   徐夷则道:“只要苏勒在突厥,就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冉念烟忽而笑了。   镇国公府之所以地位尊崇,就是仰赖徐家先人在西北多年的经营,这样的封疆大吏,无论谁做天子,都不敢轻慢。   徐德原本准备让长子徐希则继承爵位,派次子徐泰则前往西北任总兵一职,兄弟二人一内一外,一文一武,延续徐家的祖业。   可现在,皇帝把西北托付给徐夷则,就是折了徐德的半边羽翼。   回想起徐德装模作样的轻蔑和徐徕的愕然,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徐夷则看着她的笑脸,叹道:“这样就高兴了?”   冉念烟抱住他,在他胸前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带着餍足的小猫般的满足。   “我是怎样都可以的,只是现在可以和我娘交差了,不然她不满意,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徐夷则失笑,这女人还是这样嘴硬。   如他所言,苏勒特勤依然要回到突厥,虽然经历了兵变,军士们很快重整旗鼓。   徐夷则只在徐府清闲了一日,便回到军中。   陈青送别他时,问他:“那个姓夏的……你真不打算和她说?”   徐夷则道:“总会知道的,我当面和她说,反倒引起误会。”   陈青不置可否的耸耸肩:“就算你不说,还是一样有误会。”   徐夷则离开后三个月,在大梁西北守军的支援下,苏勒特勤已经收复草原上大半土地,将始毕利可汗的残部冲击得四分五裂,不成气候,鲸吞蚕食之下,各部将领纷纷倒戈称臣,恭迎昆恩可汗之子重归大位。   四月,草原万物新生,苏勒在鄂尔浑河上游的于都斤山建牙旗,设牙帐,将大梁的冶铸纺织、锤煅杀青,凡此种种百工之术传授于突厥臣民,恩泽被服,无远弗届,日月所照,莫不宾服,国人称之为默啜可汗,意为智慧。   在他的背后,自大梁而来的和亲公主功不可没,人们亦称她为默啜可敦,她是突厥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与可汗享有同样称号的女子。   徐夷则婉言谢绝了苏勒的封赏和挽留,然而突厥人人皆知,这是阿依弘忽之子,是他协助可汗光复故土,是他镇守友邦的边疆,只要他的故事在草原上流传一日,便再无一人敢越过边境侵扰大梁,两国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和平。   春花盛开的四月,也是京城最宜人的时节。   阳光温暖,东风和煦,霜溪潺湲,花木盛极,执中院正房的屋檐下,一双燕子飞来飞去,衔泥筑巢。   溶月和春碧在回廊下仰头而望,不时笑语几句。   流苏提着食盒走来,不知两人在做什么,走近了,那两人反倒先做了噤声的手势。   “雏燕破壳了。”春碧轻声道。   溶月指着鸟巢让流苏看。   流苏笑骂她们无聊,心里却是欢喜的,推门进去,正瞧见自家小姐在桌前读信。   “是少爷寄来的?”她笑着问,其实光是看桌上信封封口处的泥封徽记就能知道,这是西北大营送来的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冉念烟收好信, 想要站起来,流苏赶紧扶住她。   她已怀孕的第八个月了,春衫单薄, 愈发显出隆起的腹部。   可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冉念烟明显顿了一下, 流苏一怔,轻车熟路地问:“是不是小少爷又动了?”   冉念烟笑着点头,道:“最近这孩子总是爱调皮,想必是等不及要出来看看了。”   流苏问:“小少爷当然等不及了,早些出生, 您也能早早去西北一家团聚。”   她的孩子尚未足月,徐柔则却已在前天诞下一个女婴。   不是儿子,陈家似乎有些失望,可陈青没有丝毫不悦,在众人都围在小床前逗弄孩子时, 悄悄坐在徐柔则身边,轻抚着她苍白的脸。   “我更喜欢女孩,男孩有什么好。”他故意做出嫌弃的样子,眯眼看向屏风外的亲朋,白绢透出一道道人影, 都在围着小床,笑语连连。   徐柔则嗯了一声,闭上眼养神,心里却觉得踏实而温暖。   她尚在产褥, 行动不便,冉念烟也不方便出门,她便特地让陈青亲自去报喜。   若在往常,陈青见了冉念烟,只把她当做一个可交谈的对象,是极少数的能和他谈得来的女人,可面对身怀六甲的她,陈青脑中不断有声音冒出——   这是徐夷则的妻子……   虽然早就知道,但他从未往真正深想过这件事,只觉得那两人之间亦敌亦友,有时想起这两人是夫妻,便会恍惚中觉得怪异,不知这两人关起门来是否还会唇枪舌剑。   可他心虚的源头并非这个,而是关于夏师宜的事,徐夷则选择了隐瞒,而他正是帮凶。   他把好意带到,便灰溜溜逃也似的走了。   一直等在门前的徐泰则却觉得奇怪,他也是来看望冉念烟的,却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要同她讲。   他指着陈青离去的方向,问道:“是柔则让他来的?”   冉念烟点头:“当然。”   徐泰则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挠挠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在想会不会是大哥让他来的?”   冉念烟笑道:“隔了千山万水,写封信就是为了让陈表哥来执中院一趟?你倒是敢想。”   徐泰则自顾自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终于在冉念烟怀疑的目光下,从袖中拿出一只半个拳头大的泥塑人偶,是个抱着赤红鲤鱼的小男孩,连手腕、脚腕上的金环都纤毫毕现,用手一拨就可活动。   “这是给小侄儿玩的。”徐泰则明显在顾左右而言他。   冉念烟也不戳穿,只是笑道:“你们都怎么了,流苏也是这样,口口声声认定了是个男孩子。”   流苏正送茶水进门,因为冉念烟不宜饮茶的缘故,平常房里只备白水,来了客人才临时沏茶。   流苏道:“泰则少爷怎么想,奴婢不知,奴婢只是觉着这孩子这么好动,是个少爷还好,叫夷则少爷去操心,若是个小姐,将来可要叫您操心了。”   少坐片刻,徐泰则便要走。   冉念烟叫住他:“你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徐泰则故作不解:“都说完了啊。”   冉念烟道:“哦,那你走吧。”   徐泰则心里却忐忑了,他觉得这件事由他说会比别人说更好,毕竟他能照顾冉念烟的感受,或许可以把晴天霹雳减轻到狂风骤雨的程度。   能大事化小就好,他已经不奢望小事化了了。   他回身道:“这几日,西四牌楼要问斩了。”   向来是秋后问斩,春日更是万物勃发的时节,按道理是不宜见血腥的。   徐泰则顿了顿又道:“我告诉你,但你别激动,这都是命,是他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夏师宜……要问斩了。”他轻声说着。   冉念烟也轻轻应了一声。   徐泰则惊异于她的镇定,道:“他是夏奶娘的儿子,你怎么……”   冉念烟道:“我怎么不难过,对吗?”   徐泰则哑然,这正是他想问的。他又怕冉念烟伤心,一旦发现她根本无动于衷后,又觉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   昔日如至亲手足般的人要被问斩了,她却漠不关心,真令人失望。   “你不是说过了吗?”冉念烟道,“‘这都是命,是他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徐泰则一怔,这的确是他说过的话。   “可你那么信任他,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道。   夏师宜是锦衣卫,锦衣卫向来不会被问斩,就像一个人不会舍得斩断自己的手足。   皇帝让他死,无非是因为他的不忠。   “他明明投靠了大哥的,也做了不少事……可怎么就成了刘梦梁的欲孽了?”徐泰则想不通,可事实确凿,夏师宜若不是有异心,当年护送苏勒特勤北上的前一夜,突袭军营的人中也不会有他。   “或许他是被逼的。”徐泰则思索着说道。   冉念烟笑了,真的毫不惊讶:“你若想造反起事,是要精挑细选身边的党羽,确保上下同心,还是威逼利诱别人加入?就不怕被你裹挟进来的人先告密,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徐泰则默然,夏师宜既然去了,就一定是自愿的。   他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早就料到了,也没那么伤心,我就放心了。本来不想说的,可是通过严刑拷打,已经把余党核查清楚了,没有再留这些人的必要,行刑之日就在这两天,我怕由别人来说更拿捏不住分寸。”   多说多错,他怕自己再解释下去,冉念烟会真的伤心起来,便匆匆走了,和陈青一样灰溜溜。   流苏从门外探出头,皱着眉看冉念烟。   小姐一定是伤心的,泰则少爷真是太笨了,这点伪装都看不出。   冉念烟早已知道夏师宜一定是出事了,因为那天夜里他来告别,实在是太突然,而且从没提将来的事。   就算他是要成为和亲公主的属臣滞留突厥,也总有回来的希望。   他不提,只有一个解释,他已经是个没有将来的人了。   冉念烟叹口气,流苏撤下茶水,换上温热的白水,道:“小姐,会不会是哪里错了……”   冉念烟道:“不会错,刘梦梁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不会忘记的,反倒是当初那个目睹了刘梦梁横死,却依然原以为今上效力的夏师宜,让我觉得陌生。”   孩提时的一点点恩情,就让他感念至今,何况是亦师亦父的刘梦梁。   夏师宜唯一割舍不下的,也只有从下服侍的小姐,直到那晚亲眼见到她对徐夷则的关心,他方才放下心,可以舍出命去报答刘梦梁的恩德了。   他是死得其所,再无相欠。   ···   虽在一片天壤之内,相隔数里,便是不同的人间。   行刑那日,正是陈家办弥月汤饼会的日子,新生的女孩也取了乳名,因在破晓降生,乳名就叫阿晓。   汤饼会后,陈青带着妻女到岳丈家作客,徐柔则自然少不了到北府见冉念烟。   现在的北府基本上是由二夫人曲氏主持中馈,可因为徐夷则在西北任总兵,就算徐德再有野心,也不敢造次。   她和冉念烟聊了许多,劝她不要担心孩子的事。   “生阿晓时虽然疼,却也能忍受,我就是听人说了许多如何如何疼痛难忍的话,自己把自己吓坏了,先昏了过去,把稳婆吓坏了。”徐柔则呵呵笑着道。   冉念烟道:“你的阿晓从来都是懂事的,也不折腾你,哪像我这个,整日拳打脚踢。”   徐柔则笑道:“活泼好动,说不定是个男孩子。”   冉念烟道:“也可能是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子。”   相比男孩,她更希望是个女孩,她还没有忘记自己亲手带大的萧韶,算是变相死在了徐夷则手中。她知道当时是时势所逼,如今也没必要为了过去的事苦恼,只是暂时无法自拔而已。   徐柔则又和她说了些生产后如何调养身子的细节,劝她不要着急,就算徐夷则要接她,也不要急着启程,至少等几个月,养好身子,免得车马劳顿落下病根。   徐柔则又感叹:“说来说去,你们分别了快一年的光景,也算值得,听陈青说,连陛下都常常感叹,西北边境如此安宁,多亏了徐夷则。又接着这个机会下诏为裴家平反。”   至于以后,徐夷则到底算裴家的人,还是徐家的人,总之在真心待他的人眼中,他始终是手足至亲。   至于离心离德的人,又去管他做什么。   ···   在徐问彤无日无夜的祷祝下,冉念烟终于平安产下一子。   虽然不是期待的女孩子,可母子天性,第一眼看到襁褓里浑身通红、啼哭不止的婴儿时,冉念烟已没有心思计较是男是女、容貌美丑了。   这是她的骨血,更是徐夷则的骨血,从此他在世上便有了血脉相连的人,再不是孤单一个。   此时已是五月,京城的夏天已悄无声息来到身边,天气渐热,久卧产褥很是难受,可只要有孩子在身边,似乎又过得很快。   她并没给孩子取名,她相等见到徐夷则后再说,他已经失去机会见到孩子刚出生的模样,名字便由他来取,多少能弥补些缺憾。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冉念烟的身子向来是比徐柔则强健的, 恢复起来也快的惊人。孩子百天之前,她已着手准备启程前往西北的事了。   名曰西北总兵,驻地却不止于西北, 从宣府西到大同,再到陕甘, 总兵的行辕要随着突厥人行动的轨迹而变迁,一年下来漂泊辛苦。   时值夏末秋初的八月,按旧例,徐夷则应在大同行辕,可由于两国交好, 有人提出可以放弃旧例,让总兵和将士们安扎下来,却被徐夷则拒绝了。   两个国家之间怎么可能有真正长久的和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居安思危方能不被人趁虚而入。   冉念烟的意思是想让母亲和她同去,路上还能相互照应,正说中了徐问彤的心事。   出发之日定在九月初,剩下这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她和父亲一起看过冉明的账目后, 决定应该亲自见他一面。   冉明是个聪明人,自然有所察觉,心里难免紧张。   无论冉家父女对自己有什么安排,都是他们的事, 自己不可表现的过于热切,因而见到冉念烟时,冉明只是执晚辈礼,又祝贺了弄璋之喜。   他见到冉念烟时却很惊讶,虽然早知道这位姑姑比自己小,没想到如此年轻,只是眼神果决,气度沉稳,难怪寿宁侯事事都要与这个女儿商议。   冉念烟不说闲话,只是把一张纸送到冉明面前。   那是为他父母迁葬的地契书,冉明家中困窘,埋葬父母的地都是乡人施舍的,他多年的心愿就是能置办下土地,把父母合葬,他没想到府上竟无声无息地完成了他素日的心愿。   冉明当场泣不成声。   同时他心中也明白,连如此细小的秘密都能被眼前的女子察觉,其实他也在此人股掌之间而已,更不敢有丝毫造次。   冉家三爷看冉明接掌家业已成定局,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撕破脸,可就算这样,侯府就能成为自己的掌中之物了吗?二是做个顺水人情,把冉念烟好生送走,将来在徐夷则面前尚可美言几句,两家各留一线。   与其什么也得不到,反倒落了一身不是,不如留个好名声,将来在朝廷上总会有仰赖徐夷则的地方。   倒是父亲把她留住,吞吞吐吐地想问她什么。   冉念烟笑道:“咱们是至亲骨肉,还有什么不好讲的?”   冉靖这才僵硬地问道:“你娘……也要一同去,是吗?”   冉念烟微微诧异,这不是早已决定了的事吗?父亲为什么还要问?转念一想,可能是舍不得母亲走吧。   但是这么多年,两人一直是分开的,不是也过来了吗?怎么事到如今忽然含糊起来?   冉靖怕女儿觉得自己婆婆妈妈,赶紧摇头道:“没什么,我随口一问罢了,你不必往心里去。”   他到底是不放心徐问彤离开的,虽然不在一处,可一想到曾经的结发妻子就在临近的徐家,他便觉得安心,就算有任何需要他的地方,他也可以第一时间伸出手。   可这么多年过去,她有女儿的照应,几时真用得上自己?往后更是有出色的女婿在跟前侍奉,自己这个辜负了她的人愈发没用起来。   他叹了口气,把女儿送走。   冉念烟到底不谙于男女间幽微的情愫,隐隐觉得古怪,却摸不清根由,回去徐问彤恰好问起在冉家是否顺利,冉念烟便顺便提了一句,父亲问她是否要同去西北的事。   她不曾想,母亲竟也沉默了,一夜未能合眼。   第二日,冉念烟一边看顾孩子,一边盯着从荣寿堂借来的几个丫鬟打点行囊,小家伙也不怕生,人们来来往往,他依旧睡得安稳。   徐问彤来执中院,冉念烟还奇怪,问她:“娘,出发的日子掐着手指头就能数出来,您那边都准备好了?”   徐问彤把外孙接到怀里,逗弄一阵才道:“盈盈,娘不带那么多细软过去,平平安安把你送到,看你们都安顿了,我依旧回京城。”   冉念烟愕然:“娘,这样两地奔波……实在太辛苦了,大同虽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但总兵行辕总还是过得去的,不会亏待了您。”   徐问彤摇头,只是道:“你外祖母还在京城,咱们一下子都去了,又没有定好归期,岂不是叫老人家伤心?你若不去,夷则孤身一人在那边又不是长久之计,娘还年轻,这样两头照应着,大家都可安心。”   冉念烟觉得些道理,她之前去荣寿堂拜别时,也和母亲一样满怀愧疚,反倒是外祖母把心放得宽,劝道:“年轻人总有自己成家立业的一天,总围着我们这些老东西打转,岂不是浪费了大好青春?只要你们心里念着我就行了,外祖母身边少不了服侍的人。”   如今虽然是清平年代,路上不至于遭遇危险,可冉念烟总觉得有些蹊跷。   她总觉得母亲在欺瞒自己,明明说好的事,一夜之间就变卦了。   可这些也只能稍后再议,说不定到了大同,母亲住得习惯,孩子也渐渐大了,她就会改变现在的想法。   出发那日,徐家、冉家都来相送,朝廷也派了使者护送,算是表达对裴家一案平反昭雪的态度,也是向外人昭示,皇帝对徐夷则的赞赏与信任。   有官军和镇国公府亲兵同路,这两方的旗号就是最显眼的保命符,就算有不轨之徒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冉念烟最担心的并不是安全问题,而是儿子是否吃得消,到底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纵使坐着最宽敞平稳的马车,依然比不上家中舒适。   徐问彤是过来人,早有安排,说带着孩子行路,倒也并非难事,就是怕奶水不足,或是犯了小病小恙没有及时请大夫医治,拖成大病。   这些问题也不难解决,临出发前,冉念烟让郝嬷嬷从城里挑了几个身价清白、身体康健、相貌端正、三代以内无恶疾的乳母,冉念烟又亲自筛选一轮,留下三人,从进府起就不叫她们吃外面的东西,每日饮食都是专人准备,不掺一粒盐。   大夫也请了两位,大人孩子都有了照应。   一路无事,除了因水土不服病倒了几个随行仆妇,其余的人到达大同时都还算精神抖擞。   冉念烟尤其激动,这和她自己与徐夷则相见不同,怀里的是他们的孩子,这样的重逢便更有意义。   大同守军早已在驿亭翘首以盼,四周更是围满了慕名而来的民众,将官道挤得水泄不通。   大同是四战之地,总兵的威望往往高于一切文臣,在这里,总兵便是他们的父母官。来来往往那么多位总兵中,唯有现在这位最为年轻的最让他们满意。   再没有烧杀抢掠的突厥人,百姓的生活恢复了安宁,连面目都带着喜色,他们慕名而来迎接这位总兵的夫人,这有这样才足以表达他们内心的感激与爱戴。   内眷的马车在驿馆内停下,走了这么长的路,现在才真正放松下来。   驿馆的仆妇们热情地将冉念烟等人迎下车,在正堂行过礼,徐问彤见女儿面上不显,心里明显是想着徐夷则的,便帮她问道:“总兵大人现在何处?”   仆妇笑了,道:“大人忙于公务,极少出军营,我们大同的百姓都想见这位保国安民的大人呢,自然要只缠一会儿,还请夫人们稍等,驿馆里安排了戏班,虽比不上京城的戏班子,却只当看个热闹,听听我们本地的土戏吧。”   又有几位官家太太模样的妇人来了,递了帖子,竟是本地州县长官的夫人们。   冉念烟从容行礼相迎,那些夫人们也不见外,都说是自己来得突然,本应等行辕那边安顿好再来看望的,只是等不及瞧瞧裴总兵的夫人、京城里侯府的小姐。   几人饮了茶,聊了些本地的风土,戏台上大戏开锣。   冉念烟把孩子交给乳母中最稳重的方氏,看着方氏白净而安宁的面容,冉念烟总是不经意想起夏奶娘。   每次方氏看着孩子时,冉念烟总会想起,自己也曾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过——那是夏奶娘眼底最纯粹的慈爱和练习。   这一世,若说最对不起谁,她到底还是愧对了夏家,无论是奶娘还是夏师宜……   想到这里,不禁怔怔,被身边的知府夫人唤了一声,才抿嘴笑笑,目光重新移向戏台上粉墨登场的伶人。   自己何尝不是人生大戏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台上搬演着《荆钗记》,戏里的贫贱夫妻历尽生离死别,终于修得一世团圆美满,算是苦尽甘来的喜剧。   徐问彤也看着戏台上的夫妻,心中喟叹,自己这一生的大悲大喜又该如何界定,谁占上风呢?   唱了两折戏,冉念烟和几位造访的夫人相谈融洽,甚是投机,约好了改日在知府官廨摆宴,各家轮番回请,将一本戏听完。   把人一一送走,天色已经擦黑,驿馆的丫鬟说总兵大人已经回来了,就在驿馆等候。   冉念烟精神一震,问她人在哪里,丫鬟笑着引路,来到一间带廊庑的三开间正房外,未等叩门,已听见里面传来婴儿的啼哭。   紧接着是男人无奈地笑声:“是这样吗?”   冉念烟等不及,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徐夷则坚实挺拔的背影,他的手像是抱在胸前,头微微低下,像是在看着无比疼惜的珍宝。   徐夷则闻声回头,像是料到冉念烟会出现在门口一样,温暖地笑着。   “你来了。”   分别近一年,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战争、伤病、死亡与新生,她不禁潸然泪下。   可无论如何,他们终于等到了彼此,无论过程怎样,还能见到他,听他道一声最寻常的“你来了”,其中的艰辛与担忧都像被瞬间洗去。   “嗯,我来了。”她点头道。   方氏正在教徐夷则如何哄孩子入睡,他那双粗粝的手拿得起所有兵刃,却明显没做过这样细腻小心的活计,孩子依然哭闹不止,方氏一脸忐忑,又不敢说大人的不是。   冉念烟伸手把孩子接到怀里,兴许孩子只是想母亲了,刚嗅到母亲身上的气息,便停止了哭声,满是眼泪的小脸上绽开天真的笑,琉璃般的眼珠晶光闪耀,还好奇的四处打量,尤其是看着徐夷则这个唯一的生人。   徐夷则挥手示意方氏和丫鬟离开。   他走到冉念烟身边,看妻子低声安慰怀中小小的婴儿。   这就是他的孩子啊,这是他从前丝毫不敢想象的,然而现在,他张开手臂,便可将现世的幸福紧紧拥在怀中。   冉念烟的身子僵了僵,微微赧然,道:“你这样子,小心又把他逗哭了。”   怀里的小孩笑吟吟,眼睛发亮,好奇地看着自己最爱的母亲和陌生的父亲,哪里有要哭的意思。   徐夷则笑笑,捏了一把孩子软嫩的小脸:“他叫什么,起名字了吗?”   冉念烟摇头:“等着请你来取呢。”   徐夷则心下一暖,想了想,才道:“之前想过,若是个女儿,就叫阿颖,像你一般聪颖便是我的福分了。”   冉念烟道:“可他是个男孩呢。”   徐夷则一笑,道:“是个男孩……我还没想过。”说着反身去书架上取韵书,“我随便翻一页,轮到哪个便是哪个。”   冉念烟失笑,道:“是儿子就这么随随便便敷衍了?”   徐夷则但笑不语,果真随手一翻,扣着书,说要这页上第十三个字,翻开一看,竟是一个“韶”字。   和萧韶是同一个字啊。   这分明是他准备过的,冉念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原来他一直知道她的心结。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承担这份无法对外人明说的痛苦。   她点头道:“既然是天意,就是这个字吧。”   已被取了名字的孩子在襁褓中瞪大了眼,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当晚,他们便在驿馆休息,第二日才在行辕安顿下来。   这里虽然没有镇国公府的富丽与雅致,更没有精巧的园林,有的只是清晨的云蒸霞蔚,薄暮的长风斜阳,却别有一种边塞的旷然之气,房舍敞亮整洁,稍加布置,也是温馨的居所。   最初的几日都是在忙乱中度过的,家里的庶务、夫人间的交际、孩子的哭闹占去了冉念烟的大半时间。   她总是沾着枕头就坠入梦乡,徐夷则便在她身侧静静入睡。   之后的每一天,她醒来后都会发现账册被翻阅过,里面夹着细细的纸条,上面是徐夷则龙飞凤舞的字迹。   这些都是他看过的,她可以安心应酬那些夫人们了。   冉念烟一笑,是啊,在夫人们身边周旋交际,只有这个是徐夷则无论如何也无法帮她完成的。   白日里,她是人们口中的“裴夫人”,私下相处时,方觉得他无论姓甚名谁,哪怕改变了样貌,始终是她熟悉且深爱的那个人。   她觉得有些抱歉,终于有一晚,徐夷则照例上床,静静躺在她身侧,宛若无波古井。   窗外风声大作,紧接着有雨点洒落的噼啪声,好一场寒凉的秋雨。   她按住了他拿烛台的手,叫那烛火继续亮着,继而伸出柔软的手臂将他紧紧搂住。   “夷则……”她低声道,如水的肢体像是嵌进了他虬结贲张的脊背。   一番天旋地转,原来他也是急切的。   她有些害羞,毕竟这么久不曾裸裎相见,何况她已生养了一个孩子,身体的变化叫她激动又忐忑。   他更温柔地拥抱了她,给了她最满意的答案。   正是这具身子,给了他温暖,给了他一个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人从未觉得如此完满,而这样充盈的幸福将会贯穿日后的每一天。   夜里的风愈发紧,雨越发狂,他们向雨中同舟的眷侣,固守身周一方温柔安然的天地。   冉念烟已忘了这是她来到大同的第几天,清晨,她从梦中醒来,徐夷则竟然不在。   屏风外隐隐有烛火闪动,她揉揉眼,透过薄纱屏风,看见徐夷则将她今日要发放的对牌整理完毕,正抱着儿子窃窃私语着什么。   那对父子还浑然不知她已醒来。   她无声地笑着,凑近了去听,听见男人醇厚的低语。   “你想不想有个妹妹?”   小孩子并不懂大人的话,转了转眼睛,兀自笑得欢喜。   “一个像极了你母亲的妹妹……”他继续轻缓地道,像是在和怀里的儿子闲聊一般,“有我在,你们会比所有人都幸福,比曾经的我和你母亲都要幸福……”   屏风后的人已经潸然泪下。   这是她听过最好的许诺,就像饱经风浪的船舶终于归港。   窗外的天吐出鱼肚白,她看见雨过天青云破处,照耀万物的日光划过一抹亮色。   明媚温暖,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啦~~~~~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了。 下一本书蓄力中,已经有点子了,可能继续写法医的故事,但不会是女法医协助丈夫了,女主会从幕后走出,自己创造属于自己的功业【当然还有爱情^_^ 本书由【半城天宇半城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