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刺猬扑扑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宰辅夫人的荣宠之路 作者:海的挽留 文案   萧槿重活一世,有个地方再不想踏足。   她知道荣国公府那个如今寂寂无名的少年将来会承袭爵位,更会成为权倾天下的宰辅大人,生杀予夺,手腕狠绝。   但为什么这人一副跟她很熟的样子还非要娶她,她明明不认识他啊喂……   卫启濯:敢说不认识?我们不是曾经同吃同住同出同入同战斗么?   萧槿完全懵圈:什么时候的事儿QAQ   卫启濯:成了婚慢慢想。   阅读指南:   ①苏爽甜宠文,两世双处,轻松向   ②古穿,男女主均为高颜值,HE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卫启濯,萧槿 ┃ 配角: ┃ 其它:宠文,权臣 ================== ☆、第一章   将交四月,正是春夏相衔的时节。山东聊城芳菲未歇,一派花明柳媚的蓊勃气象。   温暖宁谧的马车里,萧槿又做了个纷乱的梦。在她一旁坐着的季氏见女儿仿似被梦魇着了,忙叫醒了她。   “啾啾梦见什么了?”季氏拍抚着她,温声问道。   萧槿听见母亲唤她乳名,神思才逐渐归拢。她缓了一缓,摇头直道没什么。   她靠在母亲怀里,低低吁了口气。   自她重返幼年之后,就会时不时地梦见一些前生往事。   彼时,她嫁给巨室阀阅荣国公府卫家的二公子卫启沨后,卫启沨待她甚是冷淡,两人也未行过周公之礼。及至后来,她才发现原来卫启沨早已心有所属,之所以没有娶他心爱的表妹温锦,皆因他不知为何伤了要害,不能人道,害怕耽误温锦,这才忍痛另娶。   这些事,卫家在婚前都瞒得严严实实。   而温锦也对卫启沨情沾意密,后来被迫嫁了人,也始终意难平,仍旧与卫启沨有所交通。   萧槿嫁给卫启沨也不过是因为一道赐婚旨意,但她还是心觉讽刺,卫启沨既然看她不顺眼,为什么要在皇帝给他赐婚时提起她呢?在嫁他之前,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她对他的印象也甚是菲薄。   萧槿曾开诚布公地问过卫启沨,是否因她的名与温锦的名同音才娶她的,卫启沨只道不是。   卫启沨大约是不想再寻一个幌子,萧槿后头几次与他提出同往御前解除姻盟,但他始终不肯。萧家多番走动无果,与卫家势同水火。   这么不死不活地拖了十年。也正是这十年,让她见证了卫家的权力更迭。   出人意表的,卫家的爵位最后被那个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四公子卫启濯攫取,卫启沨多年算计亦随之落空。卫启濯非但承袭了爵位,还青云直上,官至宰辅,生杀予夺,权势煊赫,无人可及。   不过萧槿觉得这些都和她没多少干系,她只想脱离卫家。   萧槿最后一次去找卫启沨说和离之事时,没见到他本人,反而遇见了温锦。   温锦以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问她可知卫启沨为何娶她。萧槿不欲听她多言,转身要走时,听她在身后低低叹息:“在表哥心里,你连我的影子都不是……我都有点可怜你。”   萧槿讽笑。   要真论起来,卫启沨也是个痴情的,但却是以折损她的一生为代价来成全他对另一个人的情深意笃。   卫启沨是众人眼里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才当曹斗,风姿华茂,洁身自好。她当初嫁与他时,众人都道她得了一桩好姻缘,家人也为她欢喜,谁想到这不过是她噩梦的开始。亦且这噩梦纠缠她十载,若不能挣脱,还将继续纠缠下去,不死不休。   再往后的事情,有些模糊。她最后的记忆里有很多人,有她的家人,有卫启沨,有温锦……还有一个身着玉色袍的人。他似乎先是立在远处凝睇着她,跟着慢慢走上前来。她觉得那个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但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清他口中言语。   她每回试图去仔细回想时,都徒劳无获,只会令记忆更加凌乱。   “却才憩息了一回,怎还恹恹的,”季氏拉起萧槿的手摇了摇,语带笑意,“别愣着了,咱们到了。”   萧槿敛神,几不可查地舒了口气。   不论如何,她既脱了那个囚困她多年的泥淖,便是万幸。   她还是那个翛然恣肆的萧槿。   前生之痛,她断不会再历。   萧槿随着季氏下了马车之后,沐着拂煦暖风,很快从那种哀怆压抑的神思里挣解了出来。   她如今才不过十岁,人虽小,但牵着季氏的手倒也刚好。母女两个一路说笑,刚绕过照壁,就见一个丫头急火燎地迎面奔过来。   “太太,不好了,”丫头惶遽得连行礼都忘了,“表少爷溺水了!”   这府上只一个表少爷,就是萧槿的表兄卫庄。   萧槿与季氏皆是一惊。   季氏回神,忙问道:“现下如何了?”   那丫头磕磕巴巴道:“已……已救起来了……只、只是表少爷昏迷不醒……”说是昏迷不醒,但瞧着却像是已经没气了,只是这话她可不敢说。   季氏沉声一叹,踅身疾步入内:“可请大夫了?”   丫头跟在后头小心答道:“已使人去请了……”   萧槿并没即刻跟上季氏的步子。她立在原地错愕俄顷,一时不能回神。   她那个表哥昨日不是应该已经过了生死一关了么?怎么还会溺水?   萧槿仿似想到了什么,当下也奔了进去。   等她赶过去时,就见卫庄仰躺在荷池边的空地上,双目紧闭,一旁是神色凝重的季氏和一众噤若寒蝉的家下人等。   萧槿跑至近前,见卫庄的书童天福已经在施救了,轻叹一息。   她不是此间土著,对心肺复苏术略有通晓,之前拐弯抹角教了天福,希望能救卫庄一命。   天福伸手帮卫庄清理了残存的口鼻异物,又做了胸外按压,跟着为他开放气道。   他蹲在卫庄身侧,一手抬起他的颈部,另一手以小鱼际侧下压他的前额,使他的头部后仰。   天福紧张地观察着自家少爷的状况,内心十分纠结。若是少爷还不醒,难道他真要嘴对嘴吹气?   天福正挣扎着,忽见还被他托着脖颈的少年倏地睁开了眼。   须臾的迷蒙后,少年的目光便是锋刃一般的凛寒凌锐。   天福悚然一惊,忘了他还托着他,猛地缩手。   只闻“咚”的一声闷响,刚刚醒来的少年立等后跌,一头撞上了池边的卵石。   众人齐齐抽气。   这一下,听着都疼。   萧槿也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听声音就知道这一下磕得挺结实的。   天福愣了片时才反应过来,低头见自家少爷又闭上了眼,以为是又被他摔晕过去了,愧怍不已,哭丧着脸去摇晃他。天福正要招呼余人上来帮忙将少爷抬走,就见少爷突然睁眼,自己缓缓坐了起来。   天福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季氏见卫庄苏醒,长舒了口气,上前询问卫庄可还有何不适。然而她问了半晌,卫庄却都不答话,只是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季氏只以为他是惊悸过度,不疑有他。她命人将卫庄扶起,蔼然笑道:“过会儿再让大夫仔细瞧瞧。哥儿先回房换身衣裳,莫受了凉。过几日便是府试了。”   天福一听到“府试”俩字就提起一颗心,扭脸看自家少爷的反应。他打量再三,发现少爷面上并无异样,暗暗松口气。   萧槿也松了口气。她方才忍不住想,如果卫庄步了前世的后尘,那么是否也意味着前世的轨迹是不可更易的。但如今卫庄没死,真是再好不过。   萧槿打量着这个死里逃生的少年。他眼下浑身湿透,状貌却并不显狼狈,反而有一种落落从容的态度。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但究竟是怎样的变化,她一时间也难以名状。   不过她见他似乎真的无事了,倒是很有些惊异,心肺复苏术这么管用?   她正发愣间,忽见他回头掠视一圈,最后正与她的目光撞上。   萧槿呆了一下。等回过神来,他已经被人搀着走远了。   萧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觉得很有些莫名其妙。他方才那眼神,她总觉得有些古怪。   萧槿暗暗摇头,觉得她可能看花了眼。   萧槿觉着救人一命,心下松快。季氏跟去招呼卫庄了,她正预备回自己院子,没走几步就见几个堂兄凑在湖山旁窃窃私议。   她四哥萧嵘没看到她过来,朝着卫庄离去的方向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道:“你们说他好端端地怎么就掉水里去了呢?我猜他是自裁。你们想啊,他都考了六七年了,才勉强过了县试,连个童生都没混上,怎么想怎么没脸啊,保不齐他就觉得生无可恋,干脆投水,一了百了,反正府试他也过不了,死了就不必考了。”话音未落便笑起来。   萧槿鄙夷地看了萧嵘一眼。说谁自尽她都相信,唯独说卫庄自尽她不信。   卫庄那人才不会干这种事。虽然她与他打交道不多,但在这一点上头,她十分笃定。   萧嵘扭头间瞧见小堂妹扫过来的眼神,愣了一下,朝她笑了笑,一时收声。   萧槿想起一些事,攒眉道:“四哥积点口德。”   萧嵘笑笑:“我就那么一说。”他就是瞧不上卫庄那种人。   等萧槿走过去,萧嵘继续眉飞色舞道:“我敢打赌,卫庄这回又是去凑数的,我看他要过府试啊,少说也要再过六七年。等他熬得胡子花白,还不晓得能不能混上个秀才呢……”说着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他的兄长萧崇瞧见季氏去而复返,神容淡淡地瞥他一眼,上去见了礼。   萧嵘讨个没趣,渐渐收了笑,“嘁”了声。他没瞧见往这边走过来的季氏,转头对一旁的萧峥小声嘀咕道:“我又没说错啊,就卫庄那种废物,能考上才怪……”   萧嵘说着话听到身后似有脚步声,顿了一顿,转头见是伯母,不免尴尬,与萧峥一道上前施礼。   季氏没听到萧嵘的话,只冲着几个侄儿颔首,道:“都别杵着了,你们伯父适才差人来递信儿,说那卫大人与卫家公子一行人要提前到了,说不得即刻就至。”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临时修文,耽误了时间……发晚了。   开文发红包~ ☆、第二章   萧槿听说卫启沨要来时,才隐约想起上一世时他似乎是在萧家盘桓过一段时日。   兴许是因为她在入京之前与他的交集太少,导致她对他的印象很浅。虽然他脸长得好。   不过真论脸的话,卫启沨那张脸比不上他堂弟卫启濯。萧槿原先也以为卫启沨那种容貌已经顶天了,后来见了卫启濯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脸外有脸。   萧槿方才没有走远,季氏将她叫了回来,交代她顺道去将萧岑叫去前院见客。   萧岑是萧槿的双胞胎弟弟,萧槿的父亲萧安与季氏感情融和,未纳妾室,夫妻两个膝下只萧槿与萧岑这一对双胞胎姐弟。   萧岑才从家塾里回来,一见着萧槿就奔上来问道:“卫庄落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槿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他不是要自戕。”   她今日是与季氏一道去报国寺进香了。她回忆了一下时间,记起上一世的卫庄就是在她这次去进香的前一日溺水而亡的,所以她提前教了天福急救的法子,又跟卫庄说她梦见卫庄会溺水云云,但卫庄不信,天福倒是听得心惊,答应一定看好卫庄。   然而昨天一整天都太平无事。萧槿还以为卫庄的劫数已经过去了,结果今日他就落水了。   萧槿方才也想到是不是她记岔了日子,但思量后又觉得不太可能。她虽然跟卫庄不算十分熟稔,但当年这个表兄的死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何况卫庄是这么有特点的人。   所以她觉得,应当只是时间上出现了一些偏差。不过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萧岑叹道:“咱们的庄表哥原本就考不上了,这下在水里泡了一回,脑子进了水更考不上了。”   萧槿净了手,坐下拈起碟子里的一块点心,瞥他一眼:“我怎么觉着你说话的语气跟四哥越来越像了。”   萧岑笑嘻嘻道:“别拿我跟四哥比,我读书比他好,人也比他机灵多了。”   萧槿丢给他一个白眼:“你跟四哥比什么。”   “难不成跟二哥比,我也得比得过啊,”萧岑说话间一拍手,“诶,我听说那卫家二公子举业上头十分厉害,他今儿过来,我说不得还能讨教一二。”   萧槿低头喝了口花茶。   卫启沨在读书上面确实很有天分,然而他有的状元科名卫启濯也有,无论在哪方面,他都始终不能压制这个堂弟,卫启沨心中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卫启濯前头有意藏锋,倒是不显,众人大多只知卫家二公子的才名。后来卫启濯蟾宫折桂,一鸣惊人,光芒渐渐盖过卫启沨。   其实萧槿觉得,卫启沨主要是输在了心机谋算上。卫启濯那等机谋,是萧槿生平仅见。皇帝自觉心术踔绝,但在卫启濯面前,都有些不够看。   “你不要跟那卫家公子走得太近。”萧槿搁下茶杯道。   萧岑一愣:“为何?”   萧槿起身拍拍萧岑的肩:“乖乖听姐姐的话便是。”   萧岑转眼打量萧槿几眼,包子脸鼓了股,乖顺点头道:“好,听姐姐的。”   萧槿微微一笑。   从萧岑院子里出来时,萧槿忖着回去也是在房里闷着练字,想起卫庄那件事,心中不免疑惑,当下拐了个弯,转去寻卫庄。   她前世也只是知道卫庄是溺水而亡的,并不知晓他溺水的具体缘由。如今想来,倒是有些蹊跷。   卫庄住在萧家的西跨院。萧槿过去时,一个身着湖蓝茧绸直裰的大夫正低头写脉案。   那大夫姓周,总是善气迎人,有着手成春之能,是萧家常请的老郎中。   周大夫直道卫庄已无大碍,只是开了些安神的药。   萧槿看了眼安静地倚靠在软榻上的卫庄,觉得确实是应该给他安安神了,他眼下这副光景,倒很像是惊吓过度。   等周大夫走后,萧槿将随手从萧岑那里顺来做慰问礼的点心放到桌上,转头跟卫庄客套几句,跟着便问道:“表哥今日如何落水的?”   卫庄眼帘微垂。   萧槿等了少顷,见他不开言,转眸端量他。   榻上少年面色略显苍白,但姿态洒落,一件牙色直裰穿在身上,愈显他眉目宛然,黑发如瀑。   卫庄其实生得极是好看,姿容清隽雅逸,走在人丛里是十分打眼的。只是卫庄总是因着自身处境与资质而自卑,因而也只是容貌好而已,气度总是出不来。   但是眼下的卫庄,虽则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但身上那股蹙蹙靡骋的窘迫感似乎已经寻不见了。   萧槿再度想起了他方才临走前回头扫的那一眼,心头疑惑更盛。   “一场意外而已,”卫庄倏而出声,“表妹不必系念。”   萧槿又偏头看他几眼,忽而笑嘻嘻道:“我听说几个堂兄过几日要出外游玩,表哥可要同往?外面景致可好了,我今日去报国寺的时候,看见到处都是宠柳娇花的盛景。”   卫庄缓缓坐起身望向萧槿。他适才刚沐浴了一番,因着他这个动作,半湿墨发潺湲流泻,恍若水墨晕开。   卫庄接过天福手里的汗巾,一面仔细擦拭湿发,一面对萧槿道:“不去。”   “为什么?”   “出去要花钱。”   萧槿突然笑出了声:“这才对嘛,表哥还是本色不改。”   卫庄之所以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他的抠门。   萧槿就没见过比卫庄更抠门的人。卫庄并不缺银子,但总是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他为了省油,屋里的油灯从来只点一茎灯草;为了省布料,只给自己做直裰,从不做直身和道袍,因为直身与道袍比直裰多一块衣摆,形制也宽大,费布;为了省银子,身边连个丫鬟也没有,只是一个婆子与一个书童在伺候着。   有一回卫庄买回一只烧兔子,萧槿有意逗他,缠着他说要吃兔肉,卫庄被逼得无法,咬了咬牙,抬手剁了个兔耳朵给她。   萧槿活了两世,至今都记得那只兔耳朵。   她觉得卫庄可能跟严监生有的一拼。   不过卫庄虽则吝啬,每个月也总是会交给季氏十两银子,当做他们母子三人的暂住之费。季氏几番推辞,但卫庄始终坚持。   萧槿之所以不认为卫庄是想自尽,一是因为他吝啬,二是因为他一直惦记着娶媳妇的事,娶个好媳妇是卫庄父亲的临终嘱托。   家业没着落,媳妇也没找,怎么可能自杀。   萧槿不知道卫庄是为他弟弟攒钱还是为未来媳妇攒钱,她只是比较怀疑,抠门如卫庄,到底能不能娶上媳妇。   萧槿与卫庄说话间,卫庄的母亲宋氏笑着进来,端了一碗姜汤给卫庄。   萧槿起身笑着喊宋氏:“姨母。”   宋氏慈和一笑:“姐儿今日玩得可好?”   萧槿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那寺庙后山的景致特别好,下回姨母也去!”   宋氏其实是萧槿的表姨,但为显亲厚,季氏都让萧槿姐弟两个喊姨母。   宋氏是聊城本地人,为人十分随和,只是有些没主见。宋氏的丈夫早亡,一人守着亡夫留下的家业,带着卫庄与卫晏两个儿子过活。后来萧安外放山东,时逢卫庄筹谋举业之事,而萧家正好为几个子侄延请了一个致仕的老翰林做先生,季氏便让卫庄来萧家附学,卫庄母子三个这才搬进了萧家。   姜汤有点烫,卫庄接在手里,一口口慢饮。他的目光暗暗在宋氏与萧槿两人之间流转一番,最后定在了萧槿身上。   他出神须臾。   他隐隐觉得,萧槿方才问他是否要出外游玩,不过是在试探他。虽然她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娃娃,但他觉得她是瞧出他的异样了。   卫庄的目光从萧槿身上收回,缓缓敛眸。   这个原身的落水确实是个意外,但也不是全无缘由的。   萧家前院。萧安引着卫承劭与卫启沨父子往正堂去。   卫家世代簪缨,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豪门世家。卫家子孙多芝兰玉树,容貌更是没有差的。卫启沨现身时,一旁侍立的小厮仆妇心下不由嗟叹,这位公子入内后,直令人觉着满室生辉。   萧安是镇远侯世子,萧家与卫家沾些亲故,如今卫承劭任山东巡抚,公务之余,便携子同来萧家府上做客。   山东巡抚乃一省最高长官,位高权重,萧安眼下任东昌府知府,是地方最大父母官,但在朝廷派来的巡抚面前,仍旧是下级。故而萧安之前便知会季氏,让做好安排,好生招待卫家父子。   熊安跟卫承劭不算熟稔,有些摸不清卫承劭的脾性,但见面后发觉对方似乎颇为随分,尤其是卫家那个公子,瞧着禀性甚为温和,出身卫家那样的门庭,竟没半分世家公子惯有的骄矜习气,实是有些意外。   两厢揖让落座后,萧安与卫承劭寒暄半晌,见卫启沨只是坐着喝茶,想了一想,冲着一旁的几个子侄招手道:“你们领着卫公子出去转转。”   萧安所言正中卫承劭下怀,卫承劭转头看向卫启沨:“听闻几位贤侄学问皆好,哥儿且去,切磋切磋制艺也是好的。”   卫启沨起身应是。   卫承劭又冲萧家几个兄弟笑道:“有劳列位贤侄了。”   萧家几兄弟忙道不敢当,又客套几句,这才相让着领了卫启沨出来。   萧岑方才听到卫承劭方才说什么“听闻几位贤侄学问皆好”,就忍不住想,这卫大人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啊,论起学问,萧嵘只比卫庄好一些,萧峥与萧嵘半斤八两,至于他,也是个半吊子。他们几个人里面,除了萧崇,没人担得起“学问好”这三个字。   萧嵘一早就盼着卫启沨来。卫启沨年纪轻轻便已中举,而且出身摆着,若是能借机跟卫启沨攀上交,那他可是多了个大助力。   萧崇倒是有意与卫启沨切磋,但他见他似乎无心于此,一时也不好硬生生逞技。   萧嵘也发觉卫启沨心不在焉,当下殷勤道:“要不,我带卫公子去园子里转转?后花园那边种了不少桑树呢,今年暖得早,桑葚都陆续熟了。”   萧岑看不惯萧嵘捧高踩低的嘴脸,又觉得卫启沨不会稀罕那点桑葚,正想借故离开,就听卫启沨道:“劳烦带路。”   萧岑诧异抬头。   卫启沨回身时低头看了萧岑一眼,淡笑道:“这位小公子生得好生漂亮伶俐,我瞧着倒是投眼缘。”说话间解下腰间玉佩,伸手递给萧岑,“权作见面礼,聊表芹意,切莫推辞。”   萧岑最爱听人夸他好看,况他觉着卫启沨这人挺好的,正要笑嘻嘻地接过,脑子里灵光一现,忽然想起姐姐交代他的话,立马缩手,认真摇头拒收。   卫启沨一愣,旋笑道:“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小公子拿去玩儿吧。”   萧嵘瞪眼,成色那么好的玉佩还说不贵重,让萧岑一个半大孩子拿去玩???   “不必了,卫公子心意我心领了。”萧岑绷起小脸,一本正经地拒绝。   卫启沨见萧岑再三不肯收,只好作罢。他转头对萧嵘等人道:“在下命小厮带了些见面礼,过会儿给诸位送来。”   萧嵘见卫启沨态度温和,觉着攀交有望,笑眯眯道谢,又为卫启沨引路:“桑树林在那边,卫公子请。”   萧槿见卫庄姜汤喝完了,头发束妥了,巾帻也戴好了,想想也无事问他了,正要起身作辞,忽然想起一事,笑盈盈道:“表哥去帮我摘桑葚吧?放心,自家种的,摘下来就成,不用表哥花钱。”   卫庄转头看她:“怎不跟几个堂姐妹去?”   萧槿抬手比划:“因为你个子高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另外,虽然没有正面描写过男女主的外貌,但作者菌是个颜控,男女主肯定是颜值主要担当~啊好吧,男配们颜值也相当高,不然怎么对得起观众~ ☆、第三章   山东东昌府的桑葚十分出名,其中尤以夏津桑葚为最。但聊城距夏津不远,桑葚风味也极佳。   萧槿来到聊城之后就喜欢上了桑葚,萧安特意命人在后花园里辟出了一片地方,专栽桑树。   萧槿这些年时常自己动手采摘桑葚,已经摘出了心得。她将卫庄带到那一小片桑树林的路上,就开始跟他仔细说道采摘桑葚的要诀。   萧槿走到一株桑树面前,指了指上面紫黑色的桑葚,再度强调:“这种桑葚已经熟透了,汁多皮薄,很容易破,摘的时候不要捏桑果,应该去摘梗。”   卫庄点头,又问道:“那我也再问一遍,真的没有工钱?”   萧槿默默转头望他一眼,道:“摘回去的桑葚分你一半,可以不?”   “不能折成钱?我记得你有月钱。”   萧槿哭丧着脸道:“表哥饶了我,我每月的月钱都不够花。”又忍不住暗地腹诽,连小姑娘的月钱都不放过,丧心病狂!   卫庄眸底浮上一抹浅浅笑意:“那我多摘一些。”   萧槿摇头道:“这东西不禁放的,摘多了吃不完,容易坏。”   “府上人多,分一分就没了。”   萧槿不由笑道:“表哥居然舍得给别人分?”   “反正不用我掏钱。”   萧槿按了按眉心。就她庄表哥这样的,能娶上媳妇才怪。   两人说话间已经开始动手采摘。不一时,萧槿听到一阵人声渐近。她转头一看,神色便是一凝。   被众人簇拥着往这边来的,可不就是卫启沨么?   卫启沨来这里作甚?   萧槿攒眉少顷,又忽地沉了脸。   她想起来了,温锦也爱吃桑葚。   她后来知道了卫启沨与温锦的事后,听说了一桩事。桑葚的著名产地有两个,一个是夏津,一个是西域。因为桑葚的保鲜期极短,即使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保鲜期至多也只有半个月,所以西域的桑葚运到京城之后,价比黄金。但每逢桑葚成熟的季节,卫启沨都不惜重金为温锦购买西域桑葚。   有一回温锦抱怨说西域那些商贩运来的桑葚还是不够新鲜,卫启沨就出资让商贩在三天内将桑葚送达京师,结果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千里良驹,更不知靡费了多少冰块。   那可是夏日,光是冰块就价值不菲。   很有些“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意味。   萧槿有时候忍不住想,卫启沨这么喜欢温锦,最后却没跟她在一起,真是可惜了。但如果两人真的在一起了,却未必能长久。   萧槿不信温锦能忍受卫启沨的母亲。何况柏拉图式的爱情,能持续多久呢?卫启沨那样的状况,温锦不见得能真的接受。   “姐姐!”萧岑扭头间一眼瞧见萧槿,兴冲冲地奔上前来,“真巧,姐姐也来摘桑葚啊!”又看到卫庄也在,附耳小声问萧槿,“你怎么请动他的?花钱雇的吧?姐你不容易啊……”一脸心痛地看着萧槿。   萧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了卫庄一眼,心道表哥你看,你就这点人品。   卫庄没看到萧槿的目光,他正往卫启沨那边打量。   卫启沨的目光无意间扫到这边时,卫庄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萧槿远远地瞧见卫启沨卷起衣袖,亲自动手采摘,忍不住再次感叹卫启沨的痴情。   卫启沨很有些洁癖,每天都要净手十次以上,萧槿觉得他活这么大没把手洗脱皮真是个奇迹。   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居然亲自去采摘桑果。   真感人啊。   萧槿心里冷笑。   卫启沨自己不喜桑葚,来这里采摘必定是为了温锦,她可不想让自家种出来的桑葚便宜了温锦。略一思量,萧槿将手里的篮子塞给萧岑,径直疾步到卫启沨身侧,抬手挡住他面前的桑葚,噘嘴道:“这是我家的桑葚,你不准摘!”   她如今还是个小女孩,卫启沨那样骄傲的人,是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的,所以她并不担心卫启沨会迁怒于她父亲,她只想赶他走。   萧嵘见堂妹竟然跑来冲撞卫启沨这尊大佛,吓了一跳,忙压低声音提醒道:“这是卫家公子……”   “我管他哪家公子,”萧槿嘟了嘟嘴,“不许就是不许!这些桑葚,我还要吃呢。”   卫启沨低头看向拦在他身前的小女孩儿,默不作声。   萧槿等了半晌不见卫启沨吱声,仰起脸的时候正撞上他的目光,倒是一愣。   卫启沨半晌不语,喜怒难辨。   萧嵘一遍遍抹汗,这卫家公子岂是得罪得起的?他这小堂妹平日挺懂事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萧嵘转头看向萧崇,见他也微微沉了脸,一时间更觉棘手。他示意萧峥去把萧槿拉走,自己转头赔着笑说堂妹年幼,让卫启沨莫要介意。   萧峥正犹豫间,忽见卫启沨伸手从身边小厮拎着的篮子里轻轻抓起一串桑葚,递到了萧槿面前。   萧嵘等人面面相觑,卫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吧,”卫启沨温声道,“这桑葚是刚摘的,新鲜得很。”   卫启沨见萧槿后退了一步,轻声道:“给你就拿着。”说话间竟是要硬生生往她手里塞。萧槿闪身避开,卫启沨却不依不饶,又逼近一步,一脸认真地执意让她收下。   萧槿嘴角微抽,卫启沨拿着她家的东西死活非要塞给她是几个意思?脑子有坑?   萧嵘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京城来的就是会玩儿,这路数根本看不懂啊。   萧槿瞧着卫启沨那一副“你今天要是不收下这一串桑葚我就跟你急”的架势,真的吃不准他什么意思了。   她思量一回,伸手接过桑葚,扬了扬下巴:“现在你可以走了么?”   卫启沨微微笑笑,果真转身离开。   萧槿被他笑得愣了一愣。卫启沨当年是这么温和的人?她当初嫁给他之后,他镇日只会给她摆死人脸,脾性也是阴晴不定,极易暴躁。   真想不到卫启沨当年还有好脾气的时候,果然岁月是把杀猪刀。   卫庄方才一直远观,此刻走过来问萧槿还要不要继续摘,萧槿见篮子里的桑葚也不少了,便摇头说要回去。   萧槿望着卫启沨的背影,又想起一件事。   算算时间,卫启沨现在还是个正常人,还没有遭受不能人道的打击。   萧槿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恶趣味。她知道他是哪一年出的事,但她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的,她就等着看他再变一次太监,然后跟他的好表妹双宿双栖。   萧槿很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她思量这些时,没留意脚下,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朝着正侧身等她的卫庄栽去。   卫庄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她,萧槿倒是站稳了,但她手臂上挎着的篮子里的桑葚却撒了出来,好死不死地擦到了卫庄的裤子上。   卫庄穿着直裰,直裰的形制之一便是下面两侧有开叉,会露出一些里面穿的裤子,就是露出来的这么一点,还让萧槿撞上了。   诚如萧槿所说,成熟的桑葚很容易破皮,她撒出来的那串桑葚上面就有的破了皮,于是卫庄的裤子上就沾上了一点桑葚汁。   卫庄看了自己的裤子一眼,又转头看向萧槿。   萧槿思及这位庄表哥的禀性,实在有点慌,赶忙致歉,并表示自己可以找人给他洗裤子。   卫庄仔细看了看裤子上的那点桑葚汁,摇头道:“我看是洗不掉了,算了吧。”   萧槿松了口气,正要笑着夸他大度,就听他继续道:“你赔我吧。”   萧槿一怔:“你说什么?”   “赔我裤子。我这二十两银子一条的裤子被你弄脏就穿不了了,我亏大了。”   萧槿瞪大眼:“二十两银子一条的裤子?!你这裤子是金子做的?”再说了,你舍得穿二十两一条的裤子???   表哥你这样碰瓷真的好么?   卫启沨的步子缓,并没走远,隐约听到萧槿那边的动静,转头望去。   “敢问那位也是府上的公子么?”卫启沨盯着萧槿身边的少年。   萧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是卫庄,目露鄙夷,转向卫启沨时又是一脸谄谀,解释说那不过是来附学的表亲,叫卫庄。   “他也姓卫?”卫启沨看向萧嵘。   萧嵘连连点头:“与公子同姓。”心里又道,同是姓卫,卫庄连给眼前这位提鞋都不配。   人跟人的差距怎就那么大呢?   卫启沨见卫庄与萧槿二人说着话走远了,收回了目光。   萧家几兄弟领着卫启沨重新回到前院正堂时,萧安还在与卫承劭谈笑。   卫承劭知道萧家请的那位先生学问做得极好,有心让卫启沨留下受些启沃,又觉得几个小辈多多切磋兴许也是好事,便与萧安商议,让卫启沨在萧家小住些时日。   萧安爽恺应下,季氏跟着便去为卫启沨安排住处。   萧槿一路跟着卫庄回了西跨院。她还在为裤子的事纠结,卫庄要真是让她赔,她就得求助于季氏了,毕竟她存的那点零用钱,不够赔他那条价值二十两银子的裤子。   萧槿绞尽脑汁想了半晌,跟着卫庄进屋的时候,认真道:“表哥,我错了,我不该弄脏你那价值二十两银子的裤子。要不这样,表哥不是马上要去考府试了么?我天天为表哥祈福,祝愿表哥能顺利通过!”   “我觉得还是赔裤子更实在。”   “表哥不要这么执着,表哥要是过了府试,将来会有更多二十两的裤子的!”   卫庄抬眸看向萧槿,须臾,道:“不赔也成。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萧槿正要问是什么事,就听天福说六姑娘有急事找她。   作者有话要说:  借着发红包~   萧槿:总感觉我庄表哥越来越不要脸了。   卫(小号)庄:不要脸的还在后面。   卫启沨:我才是穿二十两银子一条裤子的人!!   另外,二十两银子真心很多了,我是按照明代的白银兑换比例来计算的,一两银子大约相当于现在的600-1000RMB。   感谢杏風夫人和酒酿小圆子两位菇凉投霸王票~ ☆、第四章   天福说的六姑娘,指的是萧槿的堂姐萧榆,萧榆与萧槿玩得很好。   不过萧槿眼下倒是没心思去想萧榆叫她作甚,她比较想知道,卫庄为什么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方才跟她说,他要她每日抽一个时辰来他这里伴读。   卫庄见萧槿一定要一个缘由,道:“我这里只天福一个书童,添茶倒水什么的,人手不够。”   萧槿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表哥你这样强征童工是不是不太好?   萧槿立马推脱道:“那我把我的丫鬟拨两个给你。”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萧槿一愣,脸颊微烫。这话听着好暧昧……   萧槿觉得肯定是她想多了,回神继续推脱:“我每日也有功课要做呢。”   萧安也给萧槿与几位堂姐妹请了先生。   卫庄诧异道:“这又不冲突,你可以来我这里做。”   “我要是有不懂的,还要去问二哥呢。”   “往后我教你。”   萧槿小脸一僵。   其实她觉得,她庄表哥的水平可能跟她差不多……   只是她看着卫庄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忍心打击他。   卫庄见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凑近轻声道:“我与你说笑的,不是真的叫你来做活的,你每日只带着纸笔来就好,功课上头有什么不懂的,我可以教你。我一人闷着读书实是无趣。”   萧槿见他特特解释倒是有些意外,她自然没当真,卫庄再怎样也不可能真的让她来干活。   她就是觉得自己每日的自由活动时间少了,而且卫庄明显是讹诈她。   她犹豫间抬头,正对上卫庄乌黑的瞳仁。他的眼眸映着外间天光,竟然让她觉得深渊一样幽邃。   萧槿思量片时,叹口气,点头应下。在哪里写作业都是一样,等她庄表哥发现辅导不了她的时候,自然就不让她来了。   卫庄微微一笑。   送走了萧槿,卫庄去了书房。   他望着眼前书橱里随意堆放的各色书籍,微微蹙眉。   他不喜欢凌乱,他喜欢规整,喜欢所有的事都井井有条。   但眼下这件事似乎有些乱。   一息之间,他从卫家四公子卫启濯变成了淹蹇书生卫庄。   真正的卫庄已经身死,而他要以卫庄的身份活着。他不知道他要做多久的卫庄,更不知道这种状况是否能被扭转,他目下要做的,是适应新的身份。等时机成熟,或许他可以跟父亲那头搭上线,查探一下他原身的状况。   他拥有卫庄的记忆,知道卫庄的禀性,所以他仍旧扮演那个吝啬的卫庄。但他并不打算做那个怯懦自卑的卫庄,他也做不来。   他是天生的强者,遇强愈强。   他会去改写卫庄这个侘傺书生的命运,但是能改写多久,就看天意了。   卫启濯微微垂敛眼眸。   他总觉得卫庄的表妹萧槿很熟悉,与她接触越多,他就越觉得有一种相识多年的感觉。摘桑葚这种无聊的事原本他是不会去做的,但萧槿开了口,他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并且他发现与她相处的时候,总有一些朦胧的记忆浮上脑际。所以他想要与萧槿有更多的接触,借此来完整那些零散的记忆,他很想知道他跟萧槿到底有什么联系。   不过,他发现他内心里其实很愿意与萧槿亲近,这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感觉。   所以他才跟萧槿提出那样的要求。赔裤子什么的,不过是个套。   卫启濯低头看了看身上那条沾了桑葚汁的裤子,唇畔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这条裤子废得值。   萧槿见到萧榆时,萧榆已经急得了不得了。   “哎呀啾啾,”萧榆一把拽住萧槿,“你怎么这么慢。我急着跟你商量一件事呢。”   “反正你肯定也没什么正经事要说,我就慢慢悠悠晃过来了。”   萧榆瞪眼:“这回是正经事!”   萧槿掩口打哈欠,喝了口茶润喉:“那你说。”   萧榆左右看看,附耳小声道:“咱们明天一道去看看那位新来的卫公子吧。”   “噗……”萧槿一口茶喷出来,“你想作甚?”   萧榆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听说那卫公子长得特别好看,你不想去瞧瞧?”   萧榆显然是还没有听说萧槿今日在桑树林里干的事。   萧槿连连摇头:“不去不去。”   萧榆觉得萧槿的反应实在太扫兴,噘嘴道:“啾啾你怎么想的啊,你都不好奇卫公子到底长得多好看么?”   萧榆只比萧槿大一岁,还是实打实的孩子心性,但年纪小并不妨碍萧榆成为一个狂热的颜控。萧榆总跟萧槿说,对着长得好看的人,吵架都吵不起来,吃饭都能多添一碗。   萧槿不知道好看的人是不是真能下饭,但她确实和卫启沨吵不起来,卫启沨似乎根本不屑跟她吵。   萧榆劝说半晌,见萧槿还是无动于衷,拉着她的手晃了晃:“那你陪着我总成了吧?知道啾啾最好啦!”   “三姐跟四姐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她们不对付。”   萧槿叹道:“我还以为你们在偷看美少年这一点上能达成共识。”   萧榆跟三姑娘萧枎、四姑娘萧杫都是萧槿四叔的女儿,但萧榆跟两个姐姐一直合不来。萧枎与萧杫嫌弃萧榆鄙薄,还对于萧槿跟萧榆走得近这一点嗤之以鼻。   萧槿被萧榆磨缠得实在无法,只好道:“那好,只要不暴露我就好。”   萧榆见她应下,拍手道:“放心吧,我都盘算好了,明天卫公子会跟几个堂哥一道去家塾,咱们就躲在卫公子的必经之路上就成。”   翌日一早,萧嵘早早地就跟几个堂兄弟站在了卫启沨的院子外头等候。待见到卫启沨出来,他发现这位贵公子身边竟然只跟着一个书童,倒是有些意外。   卫启沨看到萧家几兄弟,略一打恭,和声道:“有劳诸位久候。”   萧嵘连忙道:“不必客气,卫公子初来,敝府当尽地主之谊。”   卫启沨微微颔首,转头瞧见年纪最小的萧岑眯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由一笑。   去往家塾的路上,在几兄弟里年纪居长的萧崇跟卫启沨介绍了一下萧家家塾的状况。由于聊城这边只有三房萧安与四房萧定两房本家,所以萧家家塾里也只有这两房子侄四个,再加上半路加进来的表亲卫庄与卫晏,一共六人。不过卫晏年纪尚小,其实不过是去旁听的。   卫启沨听到萧崇提起卫庄,随口问卫庄学问如何。   萧嵘一下子喷笑出来:“他啊,他学了这么多年,跟个白丁也没什么分别。”卫庄的愚钝阖府上下无人不知,有那么好的先生教着,却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卫启沨想起昨日见到的那个少年,不置可否。   萧嵘等人到的时候,发现卫庄与卫晏居然已经在学堂里坐着了。萧嵘见卫庄面前摊着一本书,似乎是在教卫晏什么,嘴角那一抹讥嘲的笑掩都掩不住。   就卫庄肚子里那点东西,还教自家兄弟?别回头把卫晏带沟里就不错了。   萧安请来的那位老先生姓方,致仕之前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做了一辈子学问,经纶满腹。方先生听闻卫启沨已经中举,还是顺天府解元,当下嗟叹不已,卫启沨瞧着也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居然已经有这般科名。   方先生又看向卫庄。   方先生就没见过比卫庄更不开窍的人,他根本不想承认卫庄是他的学生,对于卫庄这次的府试,他也完全不抱希望。   方先生开始授课后,有意提问卫启沨,卫启沨每个问题都答得十分漂亮,且态度恭谨,并不因自家身份而倨傲。   方先生很满意,直想让卫启沨留下把卫庄换走。他又一一提问了萧家兄弟,最后轮到卫庄时,顿了一下,为防卫庄答不出来而导致场面尴尬,只让他背诵一段《孝经》。   萧嵘撇撇嘴,他觉得卫庄大约连这个也难背出来。   卫庄起身一礼,一口气从头背到尾,一字不错。   方先生愣了愣,鬼使神差地又让他背诵一长段《左传》。   卫庄背诵如流,中间连个磕绊都没有。   方先生嘴唇翕动,很有些惊异。   萧家兄弟们面面相觑,学堂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萧嵘怔了半晌,不可置信地看向卫庄。   这草包的脑子什么时候这么好使了?   卫启沨的目光在卫庄身上定了定,又转向萧嵘。萧嵘想起他刚刚才在卫启沨面前贬过卫庄,一时尴尬不已,低声咳了咳,讪笑道:“大概他昨晚怕先生提问,发奋背了一晚上。”   巧合,这肯定是个巧合,背书嘛,多下点功夫就好了。萧嵘这样安慰自己。   卫庄将萧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但并不做理会。   临近晌午时,众人从学堂里出来,各回各处。   卫庄与卫晏在回西跨院的路上,遇见了三姑娘萧枎。   萧枎坐在凉亭里,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身边也没带丫鬟,听到脚步声,急忙转头,等发现是卫庄兄弟两个,又冷淡地转了回去。   卫庄突然冷冷一笑。   他让天福先带着卫晏回去,自己掇转身入了凉亭。   “三表妹,”卫庄冷声道,“欠我的银子何时还?”   萧枎闻言僵了一下,旋即若无其事道:“什么银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庄哂笑道:“三表妹年纪轻轻脑子就不好使了,你前前后后从我这里借走的银子一共三百两整,你难道要告诉我你已经忘了个精光么?”   萧枎怔了怔,惊诧之余接连打量卫庄好几眼,蹙眉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你若是真的记不得了,那我再提醒你一件事。你昨日在荷花池边……”   “你闭嘴!”萧枎一急起身,“你可别出去胡说八道!”   卫庄盯着萧枎,眸中寒芒一现。   这个原身的死的确是个意外,但也不是全无缘由的。   卫庄在萧家住了几年,对萧家三姑娘萧枎暗生情愫。萧枎根本看不上卫庄,察觉卫庄的心思后只觉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里对他越发鄙夷。但萧枎却并没明确拒绝卫庄,而是利用卫庄对她的感情来骗取钱财。   萧枎爱打扮爱攀比,她母亲给她的那些脂粉她嫌不够好,但府上姑娘们的月钱都是定量的,她手里的那点钱又根本不够采买那些顶好的脂粉,所以她就打起了卫庄的主意。   卫庄为人吝啬,但为讨好萧枎,一次次给萧枎拿银子。萧枎原先也只是试探,后来见从卫庄这里拿钱容易得很,便越发贪婪,从五两十两地要,到五十两一百两地要,并且勒令卫庄不要告诉任何人。卫庄对萧枎言听计从。   萧枎名义上说是借,其实根本没打算还,因为她知道卫庄喜欢她,不会跟她追债。   卫庄自觉没本事,配不上萧枎,但见萧枎总是给他若有似无的希望,便默默忍下这一切。   昨日在荷花池边,卫庄偶遇萧枎,含蓄地提起萧枎的婚事。想探探萧枎的口风——萧枎年已十三,明年就可以嫁人了。萧枎心下不耐,但她打发几回,卫庄都不肯走,一定要她表个态。萧枎就随手一指池中央的荷叶,跟卫庄说,如果真的喜欢她,就去给她摘几片荷叶来。   萧枎知道卫庄小时候落过一次水,自此便畏水如虎,所以是在故意刁难他。   但卫庄思及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又觉得萧枎不过是在考验他,咬咬牙,跳上池边小舟便划到了池中央。结果他还是无法摆脱儿时阴影,在摘荷叶时小舟侧翻,一头掉进了水里。   当时萧枎便慌了。然而她首先想的不是叫人来救卫庄,而是若被人发现她在这里,说不得回头她会被追责,并且她也担心她诓钱的事败露。   所以萧枎立刻丢下卫庄跑了。等到众人后来将卫庄捞上来,这个可怜的书生其实已经死透了。   而萧枎却没事人一样。   萧枎见对面的少年冷冷盯着她,不知为何,忽觉一股寒气自足底往上窜。   眼前这个卫庄,似乎有些陌生。   她强自镇定,笑道:“你是生气了吧?我也不是有意害你落水的。至于那些钱,你就不要讨要了吧,你在萧家吃住这么些年,不知省了多少钱呢,何况我听说你爹给你留的产业也不少……”   “我在萧家吃住是给了银子的,纵是承情,承的也是我姨母姨父的情,与你何干?我只问你一句,那三百两你还是不还?”   萧枎张了张嘴,忽而恼道:“你不就是想娶我么?至于这般逼迫么?”   卫庄冷声一笑:“你想卖身抵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萧枎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听他这般说她,脸色阵红阵白,一时羞愤难当,却又不知如何回驳。   卫庄不是喜欢她么?不是个软脚虾性子么?怎会是这个态度?   萧枎又气又急:“我……我一时之间哪能凑那么多钱出来……”   卫庄冷冷道:“你不还钱我就去找你爹娘要。”   萧枎脸色一白,这事要是捅出来,她就不用要脸了。   “你……你没有证据的,”萧枎勉强稳住心神,“你又没有借据……”   卫庄诡谲一笑:“我不需要借据。”   萧枎看着他那笑便觉心惊肉跳,脊背一阵发凉。   距亭子不远的一座太湖石假山后,萧槿探出半个脑袋望着亭子里那个容色阴冷的少年,暗暗心惊。   原来卫庄落水是有诸多隐情的。不过卫庄跟萧枎语焉不详,她听不出事情的全貌。   萧槿正琢磨着回头要不要仔细问问卫庄,就听萧榆兴奋地压低声音道:“你看你看!那是不是卫公子?长得太好看啦!啾啾你快看啊!”说话间激动地拽着萧槿的手使劲摇晃。   萧槿被她扯得直往前栽,低头间恰瞧见一只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正往她鞋子这边爬。   萧槿最怕这种东西了,猛地瞧见,顿时头皮发紧,惊声尖叫。   萧榆被她吓了一跳,猛地缩手回头。   萧槿身子本就前倾,萧榆一松手,她登时失衡,直接从两人藏身的假山雪洞里滚了出来。   卫启沨从学堂里出来后跟方先生叙了一回话,因而落后卫庄多时。这条路是通往各处院落的必经之路,他一面缓步而行一面跟书童交代回去后怎么归置一应文具,就听假山里似乎传来一声尖叫,跟着就瞧见一个团子滚到了他身侧。   假山下头是柔软的草地,萧槿这一下滚得倒是不疼,不过……   萧槿第一反应便是抬袖挡脸。   实在太……太丢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发发红包~   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卫庄=伪装,庄表哥=装表哥,卫启沨=wqf=我前夫,哈哈哈~   感谢酒酿小圆子和杏風夫人两位菇凉投霸王票~ ☆、第五章   萧槿知道她身边站着的人是卫启沨,她根本不敢看他的神情,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起身抬头时正撞上卫启沨投来的目光,愣了愣。   卫启沨最爱干净了,瞧着她眼下这样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里大约嫌弃得不行。   萧槿觉得扭头就走更丢人,便叉手朝卫启沨行了一礼。她等了片刻不见卫启沨还礼,正欲转身离去时,卫庄走上前来,当着卫启沨的面,帮她拍了拍后背和衣袖上沾着的草屑,又顺手摘下她脑袋上的一根草,低头轻声问:“摔疼了没?”   萧槿摇头:“没有,下面有草皮垫着。”   卫庄笑着拍了怕她的脑袋:“下回当心点。”   萧槿觉得卫庄那动作像极了拍狗头。   卫启沨立在两人面前,只是看着,并不开言。   萧枎紧随而至,先是婷婷袅袅地跟卫启沨行礼道了万福,跟着看了萧槿一眼,冲卫启沨愧怍笑道:“惭愧惭愧,舍妹年幼不省事,冲撞之处,卫公子切莫见怪。”说话间又暗暗乜斜萧槿。   这堂妹想来跟萧榆一样,也是来偷看卫公子的。真够丢人现眼的,偷看就偷看吧,还一头滚到人家跟前去了。   萧枎嘴上说着让卫启沨不要见怪,但心里却不这样想。像卫启沨这样的贵介公子,瞧见这样失礼的行径,必定是会不豫的。   萧枎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等着看卫启沨的反应。   卫启沨只朝萧枎微一颔首,淡淡道了句“无妨”,旋即看向萧槿:“姑娘适才可是被什么吓着了?”   萧槿点头:“一条毛虫。”   卫启沨盯着她看了一瞬,微微笑道:“下回小心些。”说话间瞥了卫庄一眼,跟他打恭寒暄几句,领着自己的书童丹青走了。   萧枎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很有些不可思议。   卫公子好像根本不介意啊。   钻在雪洞里观察了半晌的萧榆此刻跑过来,抬手一指萧枎:“你不是说我俗说我鄙薄只会以貌取人么?那你为什么也来偷看卫公子?”   萧枎被戳中心事,沉了脸:“我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萧榆“嘁”了声,撇嘴道:“我才不信呢。”说话间又问萧槿是不是真的不疼。她方才见萧槿滚出去也是吓了一跳,后来见萧槿似乎无事,也不好意思冲出来。   卫庄却是忽而低头看向萧槿:“你是来偷觑那位二公子的?”   萧槿一愣,赶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是陪着六姐来的。”她来偷看卫启沨作甚,她又不是不知道卫启沨长什么样子。   卫启沨走出去一段路后隐约听到身后似乎有人提到了他,回头望了一眼。   正和卫庄的目光对上。   丹青见自家公子神色怪异,低声道:“少爷可是觉着有何不妥?”   卫启沨见卫庄收回了目光,也慢慢转头,淡淡道:“无事。”   卫庄临走前又拍了拍萧槿的脑袋,提醒她今日不要忘了去找他。以卫庄的身高,拍萧槿脑袋倒是顺手得很。   萧枎见萧槿如今似乎和卫庄熟络起来,心里暗嘲萧槿没眼光。原本她和萧榆这种俗人走得近也就罢了,如今居然又添了一个卫庄。   萧槿与萧榆手拉手往回走时,听萧榆说起萧枎自称是卫启沨表妹的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卫启沨什么时候有这么个表妹的,我怎么不知道?”萧槿忍俊不住,“那我们岂非都是卫启沨的表妹?”   “你怎么直呼他名讳啊,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能……”萧榆说话间见萧槿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诧异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奇怪,难道你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么?”   萧槿想说当然见过,如果你见了卫启沨的四弟卫启濯,一定惊为天人。只是卫启濯即便是后来踏上权力的巅峰也没娶媳妇,萧槿曾一度怀疑她这小叔子是个弯的。   “不过话说回来,萧枎说自己是卫启沨的表妹……”   “是卫二公子!”   “好吧……卫二公子的表妹,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听母亲说的,哎呀,可能是什么拐了百八十里地的关系吧,”萧榆撇嘴,“不过我觉得她可能是在胡说。虽然我也挺想当卫二公子表妹的。”   萧槿咧咧嘴。   萧枎自觉容貌不俗,一心想嫁豪门世家,这回大概是打起了卫启沨的主意。   不过她一定不知道,卫启沨心里只有他的好表妹温锦。并且,卫启沨最反感别人跟他乱攀亲,萧枎要是不识趣,卫启沨会不会给她个没脸,那大约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用罢午饭,萧槿睡了两刻钟中觉,又上了一个时辰的课,做完了昨日并今日积攒的绣活,等想起还要去卫庄那里报到时,天已暝色。   她一拍脑门,揣了纸笔就直奔西跨院。   进了院门,她向天福询问卫庄何在,天福指了指书房:“少爷一早就进去了,一直在里头待着。”   萧槿望了望门窗紧闭的书房,心道庄表哥这是闭关练功呢?   她别了天福,径自走到书房门前,发现没有灯光透出来,以为是灯光太暗,并没多想,举手叩门:“表哥,是我。”   里头传来卫庄低沉的嗓音:“进来。”   萧槿试着推了推,发现门没闩上,一推就开。   门打开的瞬间,萧槿愣了一下。   书房里头黑咕隆咚的,居然没点灯,什么都看不清。   萧槿呆了须臾,对着面前的黑暗惊疑不定地唤道:“表哥?”   “我在里面。”   “你怎么不点灯?”   “你摸黑进来吧,灯油不多了。”   萧槿嘴角一抽,这也太抠了……   她勉强适应了一下书房内的黑暗,一面腹诽卫庄小气,一面往里走,一不留神撞上了一堵柔软的墙,尚未回神时就觉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小心。”卫庄低低出声,手在她肩头略一停留,回身点了灯。   萧槿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大约是撞到了卫庄的怀里,一时面颊泛红,忍不住又在心里嘀咕,卫庄简直抠得没救了,天都黑了还不点灯。   “我等你等得都睡着了,”卫庄在书案后坐下,“还以为你要失约了。”   萧槿讶异道:“怎么会睡着,表哥你不是离府试没几天了么?不应该抓紧时间温书么?”   “温不温都一样。”   萧槿心里暗叹,好像是这样,以她庄表哥的水平来看,临时抱佛脚也是没用。随即她又想起白日间在雪洞里偶然偷听到的他与萧枎的对话,又恍然道:“表哥,你是不是受了情伤才无心温书的?”   卫庄一顿,转头看萧槿:“你不要误会,我不喜欢你三姐,你三姐今日是胡说的。”   萧槿借着那盏只点了一茎灯草的油灯发出的微弱亮光打量卫庄几眼,见他似乎确实没什么异样,倒是信了他的话。   萧枎虚荣爱胡扯这一点萧槿是知道的,今日那话说是瞎编出来的也不奇怪。   “你今日为何跟着六表妹去偷看那国公府二少?”   萧槿见他又提起这桩事,奇怪道:“我不是说了嘛,我是陪着她去的,我对什么卫二公子没兴趣的。”   卫庄凝视她俄顷,倏然微笑道:“我去参考府试那天,你来送我好不好?”   萧槿一怔:“为什么?”   “我觉得你是我的福星,多亏了你提前教天福急救的法子我才幸免于难,若是你此番来送我,我必能考个甲等回来。”   一府之府试共录五十人,分甲、乙二等,前十名为甲等。   萧槿心道不管甲等乙等,表哥你能等上就很好了。   她见卫庄一再劝她来送他,推脱不过,只好道:“那好,我那日早起一会儿。”   卫庄浅浅一笑。   萧槿望着晻昧灯光里的少年,心中渐生疑窦。   她总觉得卫庄自打被捞上来以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同了。尤其是身上那股落落从容的气度,谈笑间自然流露,宛若天成。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萧槿暗暗摇头,觉得大约是她想多了。   由于萧槿今日来得太晚,卫庄没拘着她留够一个时辰,到了饭点儿便让她回了。萧槿总觉得她庄表哥后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翌日从家塾里出来后,卫庄径直转去了四房的院子。   他本是来找萧定的,但萧定恰巧出去会友了,四夫人冯氏应接了他。   卫庄并不打算绕弯子,张口就跟冯氏说起了萧枎欠他银子的事。冯氏起先不信,后头听他说的一条是一条的,渐渐心惊,一时懵在当场。   冯氏将萧枎叫来盘问,萧枎见卫庄竟然真的跑来她娘面前追债,脸色一白,心慌不已。但她仍旧觉得卫庄手里没有证据,死不认账,直道卫庄是无中生有。   卫庄冷笑道:“三姑娘认不认我不在意,我只管要钱。我这几日要忙着府试互结、具结诸事,暂且没有余暇。待到我考完府试,我要见着我那三百两银子。若是四夫人与四老爷打算包庇三姑娘的话,那我只好将此事捅到姨父那里了。”   他临走前见萧枎一脸不服,冷冷淡淡道:“三姑娘不要以为没有借据就能一了百了,我想证明,随时都能拿出证据。”言讫,拂袖而去。   冯氏一把揪住萧枎,切齿道:“你真的拿了他三百两?!”   萧枎被母亲再三逼问,无奈之下只好承认。冯氏气得使劲推她一把,怒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你知道个轻重么?”   萧枎被她搡得狠狠跌了一跤,委屈哭道:“我就想用好点的东西,我手里的那点钱又不够……我又不像八妹,想买什么都有三伯母贴补……”她口中的“八妹”指的是萧槿。   冯氏听她说起这个就来气,当下怒道:“你是抱怨我没法让你过好日子是么?!”   冯氏出身不如季氏,家中也不如季氏娘家资财丰厚,妯娌之间难免攀比,冯氏本就觉得这是她心里一根刺了,如今被女儿揭出来,心头火立时噌噌往上窜。   “此事你自己去跟你父亲说去,”冯氏冷笑,“这窟窿我可不给你填!”   萧枎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拽住冯氏的袖子哭道:“母亲不帮我,我可怎么好?那卫庄翻脸不认人,万一真是捅到伯父那里……”   冯氏一把挥开她,骂了句“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愤愤而去。   萧枎跌坐在椅子里,自家又抽抽噎噎哭了半晌,才慢慢止了。   她忽然想起了昨日瞧见的卫家二公子。   卫家堆金积玉,富贵泼天,卫启沨身边一个书童穿的衣衫都是潞绸的料子,如果她能嫁给卫启沨,那岂不是此生荣华享受不尽?   何况卫启沨生得真是神仙也似的人物。   萧枎微抿唇角。卫启沨在萧家住的这段时日里,她一定要抓紧机会。   卫庄赴考那日,萧槿起了个大早。   因为卯时一刻就要准备入场了,所以卫庄必须及早动身。萧槿穿戴盥洗完毕后,也顾不上吃东西,匆匆赶去了西跨院。   卫庄已经收拾停当,正立在院门口与宋氏和卫晏话别。   府试分帖经、杂文、策论三场考试,前两场各考一天,第三场考两天,一共四天,所以卫庄要在号里待上四天。过夜用的棉被与笔墨、特用纸张都由考场提供,连三餐都是免费的,参考的士子只携带考引入场即可。   宋氏见儿子面上并无半分焦躁紧张之色,觉得儿子大约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去号里睡上四天,叹了一回气,犹豫着道:“哥儿好赖写几个字儿……万一,万一就过了呢?”   卫晏小脸上也写满担忧:“哥,你……你是想开了还是……”他说着话见兄长以目光询问,又觉得这个时候不能给他施压,当下又忙道,“没什么……哥你尽力就好。”   卫晏余光里瞥见萧嵘往这边走来,知他是来找晦气的,端起脸看向他:“你来做甚?”   萧嵘笑道:“自然是来送送表哥的啊。”   “我哥不需要你送,你走!”   萧嵘不以为意,径自上前道:“晏哥儿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好心来着。”他嘴上这样说着,斜眼看向卫庄。   去家塾不必这么早的,但他今日特地提前起了,为的就是来西跨院这边看个热闹。   府试与县试一样,需要参考士子保结——其一便是取具同考者五人,写具互结保单,作弊者五人连坐;其二是请本县两名廪生具保,保证参考士子不假名、不匿丧、不替身、不冒籍,且身家清白。   卫庄的废物之名传扬颇远,这回府试光是找人保结就费了一番工夫,因为没什么人肯为他担保。将来万一卫庄为了过考而耍手段被抓到,为他保结的人就要受牵累。   萧嵘听说这件事后笑了好半晌,心里啧啧不已,卫庄这种人真是不适合走科举,倒不如早早回家种地算了。   不过他满以为卫庄今早会惶惶焦躁的,结果眼下观察半晌,却见他没事人一样跟宋氏和卫晏道别,仿似他不是去赴考,而是去春游一样。   萧嵘很是失望。不过他跟着又想,卫庄大约是为了不让他看笑话才故作镇定的,他可是听说卫庄前些日子光是听见“府试”俩字就害怕。   萧嵘思及此,忍不住笑了出来,拍拍卫庄的肩,道:“好生考,表哥归来之日,我亲去迎接。待到发案之日,我去为表哥看榜。”说罢,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卫晏气忿忿地瞪了萧嵘一眼,转头看向兄长:“哥哥不要理会旁人,不论怎样,尽力就成。”   卫庄顿了顿,垂眸看向面前的胞弟,须臾,伸手摸摸他的脑袋,浅笑颔首。   萧槿看了半晌,走上前时,卫庄让宋氏跟卫晏不必送了,只让萧槿与天福跟随他出门。   走到大门口时,卫庄见萧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低头问:“今早是匆忙起的?”   萧槿掩口打了个哈欠:“嗯。”   “用早饭了没?”   萧槿摇头。   她一路犯着迷糊跟着卫庄往前走,走着走着忽见卫庄停了下来,险些让她一头撞他身上。她正想问他是不是要上马车了,就瞧见面前伸过来一个纸包。   “吃吧,热乎的。”   萧槿错愕抬头,愣愣地接过卫庄手里的那个纸包,打开一看,发现是两块松软的黄米面枣糕。   萧槿瞬间吓醒了。   她扣扣索索的庄表哥居然给她买了两块枣糕!   简直难以置信!   萧槿遥想当年那个兔耳朵,再看看眼前的枣糕,一时大为感动,但跟着又想到了什么,一脸担忧地仰头道:“表哥,你是不是在贿赂我?虽然我爹是主持府试的,但如果你想舞弊的话,似乎也不容易……而且万一被人告了,可怎么好?”   府试由本府知府主持。   卫庄一顿,跟着又十分顺手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不过是对你来相送的犒劳而已。”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一道兴奋的少年声音传来:“啾啾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勇敢的少年快去创造奇迹~对于卫(小号)庄来说,这根本就是博士去做小学题~   考引就相当于准考证。   感谢杏風夫人投霸王票~ ☆、第六章   萧槿循声望去,瞧见来人,笑道:“我是来送我表哥的。”   卫庄瞧着那个一径往这边奔过来的少年,在脑中搜寻了一番,想起了来者何人。   间壁江家的公子江辰。   这位江小公子有事没事就爱跑来萧家串门,对萧槿颇多照拂。   萧槿说话间,江辰已然到得跟前。他兴冲冲地跟萧槿一叠声道着“真巧”,又命小厮提来食箩,笑问萧槿要不要吃刚出锅的蒸酥。   萧槿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枣糕:“庄表哥给我买了枣糕了。”说话间仍旧觉得如坠梦中。   真是不敢信啊,她庄表哥竟然给她买了两块枣糕……   江辰也是一愣,转头看了卫庄一眼,惊诧不已。   卫庄的吝啬是左右邻舍皆知的,江辰也是深有体会。有一回江辰跟卫庄借香茶饼,结果卫庄拿出小刀对着一片香茶饼仔仔细细地给他切了一个小小的角,还不及江辰的小拇指甲盖大。   江辰当时对着那一粒香茶饼怔了许久,自此之后再也不敢来问卫庄借东西。   江辰其实不太明白,卫庄家中也颇有资财,明明不缺银子,怎么就抠成那样呢?   江辰禁不住感慨,卫庄今日肯拔毛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嗟叹间转头跟卫庄寒暄,但卫庄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又时不时打量他一眼。   江辰觉得莫名其妙。   他近来似乎没跟他借过东西吧?   不过江辰很快释然了,卫庄约莫只是因为即将赴考,有些焦虑而已。   江辰也是要去考府试的,他本想着既然碰巧遇见,不如跟卫庄同行搭个伴,但卫庄并无此意,出言回绝了。江辰也不好勉强,跟萧槿说笑一回,作辞离开。   卫庄瞥了江辰的背影一眼,转而低声跟萧槿叮嘱一番,末了拍着她的脑袋道:“四日之后你来接我好不好?”   萧槿一怔仰头:“为什么?”   送完还不成,还要来接?   卫庄理所当然道:“你送了我自然也要来接我,如此方谓有始有终。”   萧槿嗫嚅片时,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便如此言定了,”卫庄见她没有推拒,权当她默认,又往萧府大门内扫了一眼,“我届时会及早回来的。”   萧槿总觉得卫庄辞色间透着些莫名的异样,似乎是心里存着什么事放心不下一样。   难道是惦记着他屋里剩的那点灯油?   萧槿暗暗摇头,她总还是觉得卫庄自打上回溺水后,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卫庄上了马车之后,靠在云锦靠背上闭目养神。   府试是他早就过了的,通过这种遴选生员的考试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如今只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事。   纵然他一路考入殿试摘取鼎元,他也是以卫庄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变回卫启濯,但是不论如何,总还是要有所筹谋。   方才宋氏与卫晏为他送行时,他有一瞬的晃神。荣国公府锦簇花攒,但兄弟之间的倾轧也从未断绝。   站得愈高,斗得愈狠。   他虽能于激流之中应对自如,但有时也觉倦怠。   而成为卫庄的这几日,他深觉松泛。宋氏跟卫晏待他十分真诚,萧家也相对敦睦。   算是有失有得。   天福见自家少爷闭着眼睛半晌不言语,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出声道:“少爷醒醒神,咱们即刻就到贡院了。”   “经你一说,我还真有些乏了,”卫庄换个姿势继续靠着,“今晨起太早了,等到了地方补一回眠。”   天福心道完了完了,少爷真是打算在号房里睡上四天了。   卫庄头往后靠时压到了脑后勺那个肿起的包,顿时轻咝了口气,看向天福。   他被捞上来之后身体是无甚大碍,只是天福失手令他磕出来的包却还没消下去。   天福见状心虚,小声道:“小的也不是有意要缩手的……实在是少爷当时的眼神太吓人了……”   就在天福忐忑着少爷会不会扣他工钱时,就听少爷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间壁的江辰,你可知晓其人何如?”   天福一愣:“少爷怎忽问起他来了?他欠少爷银子啊?”   卯时一刻,贡院门开,待考士子开始入场。   经过两轮严格搜身之后,考生依序鱼贯进场。入了龙门之后,沿着宽阔甬道一径入内,便可见两侧齐整四方的号房。   贡院大得很,光是号房就有一万多间。每个人的考引上都写着事先分好的座号,士子们一入场就开始四处找寻自己的号房。   卫庄拿着刚发的那张座号便览按图索骥时,碰见了江辰。   江辰也正低头琢磨着座号便览上面的号房分布,转悠间,一瞥眼便瞧见卫庄正立在不远处看着他。   卫庄徐行几步到得他跟前,出声问道:“不敢动问,尊驾座号为何?”   江辰一愣,答道:“玉字六号。”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惊疑不定道,“那卫兄你……”   卫庄举起自己的考引:“玉字七号。”   江辰一愣,合着俩人的号房毗邻?   送走了卫庄之后,萧槿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她今日起得实在太早,送卫庄出去时就哈欠连天,回屋后倒头就睡。但她上午还要去谢先生那里听课,因而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又爬了起来。   谢先生是她爹给她和几个堂姐请来的教书先生,年逾四旬,于诗词文章上头都颇有一番造诣,为人又谦和风趣,萧槿很爱听他授课。不过她今日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片时,很有些赧然。   谢先生倒没加责备,只是问起她缘由时,听说她是去送卫庄赴考了,禁不住轻叹一息。   他跟方先生有些私交,方先生时常跟他说卫庄简直朽木不堪雕,他什么法子都使尽了,但卫庄就是毫无进益。谢先生觉得像是卫庄这样的,要么是混沌未开,要么是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才料。   临近晌午,萧槿等人各自散去用饭。   从学堂里出来时,萧榆又想拉着萧槿去偷看卫启沨,被萧槿一口回绝。   萧榆撇嘴道:“你不觉得看着他就通身舒畅嘛,我要是多看他一眼,晌午能多吃一碗饭。”   萧槿心中暗叹一息,岔题道:“我方才瞧见三姐跟四姐嘀嘀咕咕的,也不知她们在合计什么。”   萧榆不以为意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萧槿瞧着前头并肩喁喁私语的萧枎与萧杫,就觉得奇怪,这俩人都是心高气傲的性子,素日里惯常是暗暗较劲的,今儿怎么凑在一处的?   下午从谢先生那里出来后,萧槿被萧榆拽去后花园做绣活。   目下方交孟夏,寒气已去,暑热未来,园中花木葱茏,融和微风拂煦而来时,暖香盈满肺腑,熏人迷醉。   萧槿在亭子里坐了片时,便惬意得打起了哈欠。   萧榆正笑她送卫庄一回倒是变成了瞌睡虫。就听一阵人声渐近。   萧榆转头一看,便瞧见萧嵘正引着卫启沨往对面的凉亭去。   卫启沨穿一件松茶色绮罗直身,腰里扣着金镶玉云鹤猫睛石绦环,身若修竹,容色充盛,甫一现身,满园芳菲尽数失色。   萧槿起身欲走,但被萧榆一把拽住。   “咱们去跟卫公子见个礼吧,”萧榆笑嘻嘻地眨眨眼,“你这么扭头就走多失礼。”   萧槿一面扭动手腕去挣萧榆的手,一面低声道:“反正他们也没瞧见咱们,咱们走了他们也不知道……”   然而她话未落音,就听萧嵘的声音陡然传了过来:“六妹,八妹,你们怎不过来?”   萧槿一瞬间想掐死萧嵘。   萧榆捂嘴笑着收回手:“你看,我就说过去一趟吧?”   萧槿深吸一口气,搁下针黹活计,理了理衣裙,与萧榆一道上前。   萧嵘见两个堂妹过来,瞄了卫启沨一眼。他方才给卫启沨引路时,见他忽而转首往另一头望去,诧异间跟着看了一眼,发现对面凉亭里坐着他两个小堂妹。   他当下顿悟,觉得卫启沨大概是认为两个小姑娘失礼,这才出声将两人叫来。   萧槿朝卫启沨行礼道了万福,卫启沨唱喏还礼。萧槿见无事了,正欲作辞,就听她四姐萧杫的声音飘过来:“真是巧了,原来这里这么热闹,六妹和八妹也在。”   萧槿循声看去,就看见萧枎与萧杫一前一后移步而来,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一个捧着棋枰,一个手里端着一个大填漆托盘,上头搁着两个青花卧足碗和两个姹紫斗彩鸡缸盖碗杯。   两人一到近前便跟卫启沨施了礼。萧枎偷偷拿眼睛睃看卫启沨,却见他的目光根本没在她身上停留,心中难免失望。   她向来自认貌美,她觉得整个聊城都找不出一个容貌胜过她的,她已经习惯了旁人的瞩目,她以为卫启沨那日见过她之后起码会因她的容貌对她多一份留意,但她观察再三,却发现他连一个斜眼也没给她。   萧枎暗暗绞着手里的帕子。卫公子是不是美人见多了?   萧榆瞧见萧枎那双眼脉脉、含羞带怯的情态,目露鄙夷,暗暗拍了拍萧槿的手背,附耳小声道:“她总觉得她长得多么多么美,依我看,你长大以后肯定比她好看多了。卫公子又不是没见过美人,怎么可能看上她啊。”   萧槿淡淡笑笑,不作言语。   在卫启沨眼里,大约除了温锦以外,旁的女子都长得差不多。人都道她容貌远胜温锦,但卫启沨还不是一心都在温锦身上。   这也是温锦日后讥嘲她的一个由头。长得再好又如何,还不是一败涂地。   萧槿思及此,心觉讥讽,卫启沨始终不愿跟她和离,也不知是不是打算跟她这个幌子一直不死不活地过下去。大约等两人老的时候,也能说一句携手白头了。   卫启沨仿似听见了萧榆的话,目光往这边扫来,在萧槿身上定了少顷。   萧榆偷笑道:“啾啾,卫公子大概也觉着你比三姐长得好。”   萧枎没留意萧榆这边的小动作。她想到今日的筹划,又打起精神,跟卫启沨客套片刻,跟着便切入正题:“今日也是巧了,本是来与四妹妹下棋的,可巧就遇见了卫公子。”说着话仿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盈盈道,“我们来时捎带了些吃食,卫公子不若品尝一二。”言罢,揭开了其中一个卧足碗的盖子。   一股浓郁的香气立时逸散开来。   萧槿低头一看,见是一碗清蒸大虾,神色一凝,心道三姐你要自求多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发现居然没有人说wqf渣,哈哈哈是不是因为他颜值高→_→   香茶饼在唯妻里出现过,其实就是古代版口香糖。香茶饼以名贵香料与中药材配成而成,切成齐整的小片,有沁口润舌之效,少许入口便能满吻皆香。不过因为材料贵,所以价格也昂贵。   感谢酒酿小圆子和杏風夫人两位菇凉投霸王票~ ☆、第七章   山东这边水产颇多,海鱼、虾等都是常吃的,萧槿因着在聊城住过几年,尤其喜欢吃虾。   但是卫启沨却不然。   卫启沨在外头人模狗样的,但其实一身怪毛病。譬如,他跟虾有不共戴天之仇。拿虾给他吃,在他眼里跟拿屎给他吃差不多。   萧槿前世刚嫁给他那会儿,没人告诉她这一点,有一回她使人从外头酒楼里买了一份红烧大虾回来,用晚膳时摆到了桌上。等他从外头回来,一眼瞧见桌上的大虾,立时冷了脸,一再出言让她撤掉。   萧槿觉着奇怪,问他为何对虾这般嫌恶,他蹙眉丢给她一个字,脏。   萧槿这才对他的洁癖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她跟他说那些虾的虾线都已经仔细剔除了,但卫启沨仍旧一脸嫌弃地坚持让她倒掉。   萧槿许久没吃虾,不舍得倒,将那盘红烧大虾拽到了自己面前,自吃自的。   卫启沨看她不听话,神色不豫,似乎连在他面前吃虾也是罪过。他在她对面落座后,斯斯文文地进餐片刻,抬头瞧见她吃虾吃得不亦乐乎,盯着看了好半晌。   萧槿打算再去夹一只虾时,一抬头就撞上了他投来的目光。她见他满面的不可思议,那神色似乎是在说,你□□也能吃得这么高兴?   萧槿当时就不乐意了,搁下筷子,指着他跟前的蛋花羹道:“你看,这里面的鸡蛋是鸡下的吧?你想过鸡是怎么把蛋下出来的么?那个蛋啊从……”   卫启沨“啪”的一声放下筷子,面色一沉。   萧槿不以为意,又指着他面前的一碟子春不老蒸乳饼道:“那里面的春不老,你想过是怎么长出来的么?那个需要浇水施肥,施肥你懂吧?就是用粪……”   卫启沨忍无可忍,按下筷子扭头就走。   萧槿如今忆及前生往事,想想当初她看到的卫启沨,再看看面前这个温雅公子,实在觉得有些恍惚。   看来人的性情确实是会改变的。   清蒸大虾是萧枎的拿手菜,她觉得卫启沨但凡是吃了这虾,一定会询问这道菜是谁做的,届时她就能露露脸儿。想来卫公子自此之后便会对她多上一份属意的。   她这般想着,便示意丫头将那一碗清蒸大虾端给卫启沨。   然而她一转头,就听到卫启沨冷淡道:“不必了。”   萧枎一怔。卫启沨方才还是和和气气的,怎么一转眼就变脸了?   萧杫在一旁看着,拿帕子挡住了唇边笑意。她就说,卫家公子一看就是风雅的人,怎么可能稀罕萧枎做的什么虾子。   萧嵘看得暗暗发急。   萧枎犹自不甘,勉强笑道:“此间的虾与别处不同的,况且这制法……”   “四公子不是说要切磋制艺?”卫启沨转头看向萧嵘,“若还要继续,便换个地方。如若不然,在下便先回了。”   竟是直接将萧枎晾在了一边。   萧枎面色发白,僵硬地立在原地,一时也不知如何找回场子。   萧嵘对于卫启沨的反应也颇为意外,卫启沨自来到萧家之后便一直客客气气的,他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不给面子。他本想转圜一下,但见卫启沨面色确实很不好看,当下也只好打住了念头,赔着笑道:“那换个地儿继续吧,把这里留给三妹妹她们。”   萧杫嘴角的笑一收,她还没出手呢,卫公子怎么能走?   萧杫不住地给萧嵘打眼色,但萧嵘只是暗暗蹙眉摇头。   萧嵘还不想为了两个妹妹的私心就开罪卫启沨。   其实下午这一出整个都是他们筹划的。萧嵘先将卫启沨带出来,萧枎与萧杫再佯作偶遇,各逞本事。   萧嵘帮两个妹妹其实也是存了私心的。万一卫启沨真的看上了他哪个妹妹,那简直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们四房若是得了卫启沨这样的乘龙快婿,往后还怕不吃香?他以后说不得还能少读好多年的书呢。   但萧嵘也能瞧出卫启沨眼下是真的不快了。虽然他也不清楚卫启沨这是被触到了什么逆鳞,但顺着他的意思来总是没错的。   卫启沨出了凉亭后,萧榆故意问道:“三姐这两碗虾怎么办?”   萧枎心下气恼,随口道:“倒掉!”   “倒掉太可惜了,”萧槿伸手端起其中一个卧足碗,“正好我跟六姐坐了半晌还没吃东西,这两碗我们收下了。”   萧榆笑眯眯地端起了另一碗。   萧枎气得直瞪眼,萧杫在一旁捂嘴笑。   萧槿方才将卫启沨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禁不住感慨他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矫情。   吃虾怎么了?   萧槿其实有些好奇,如果是温锦喂虾给他,他会不会吃?他既然那么喜欢温锦,想来是愿意为温锦打破坚持的。   萧槿与萧榆抱着那两碗清蒸大虾后,萧枎气得抬手就要将托盘上余下的那两个盖碗杯抓起砸了,却被萧杫一把拽住。   “那里头是我精心烹制的雀舌牙茶,你敢砸!”萧杫瞪眼道,“我早说了,卫公子必定是喜好风雅的,你端给他一碗大虾算怎么回事,他能高兴才怪!”   萧枎气得直跌足。她费尽心思做了许久的大虾非但让她下不来台,最后还便宜了萧槿萧榆两个。   萧枎回瞪萧杫一眼,恼道:“卫公子不接我的大虾,也不会喜欢你的茶!”   “我还没试呢,你怎知他不喜欢?”萧杫挑眉,“要我说,卫公子要么是不爱吃虾,要么是今儿心绪不佳,只是咱们走了背运,来的时机不对。”   萧枎缓了半晌,忽道:“卫公子约莫是不知道我是他表妹。他若是知道,怎会不给我颜面。”   “你听谁说的?”   萧枎却是不答,打住话头回身就走:“我想起我还有绣活没做完,先走了。”   萧杫轻嗤一声,道:“你是他表妹,那我也是他表妹。人家表妹多了去了,凭什么独独给你面子。”   萧杫端起盖碗杯啜了几口茶,轻叹一息。   卫启沨那样的贵公子真是难以捉摸,一个拎不清便是弄巧成拙。这么胡乱猜度可不好,顶好是打探清楚了再出手。   她四哥脑子不够好使,靠不住。   萧杫觉得她兴许应该去找萧崇计议一番了。   光阴荏苒,四日捻指即过。   卫庄是最早从贡院里出来的那一批。天福瞧见自家少爷这么早就出来了,连声叹气,心道少爷最后大约是放弃了。   他忐忑地迎上前,也不敢询问少爷考得如何,只是想到回萧家也是要继续被萧嵘那帮人嘲笑,忍不住问道:“少爷还要继续考么?”   卫庄奇怪道:“为何不考?”   天福一噎,旋即委婉道:“萧府再好,但终归也不是咱们自己家……家中产业还需少爷打点,咱们是不是合计合计……”   卫庄摆手道:“这些容后再议。府试过了,还有院试。”   天福心中哀叹,少爷您醒醒啊,得先过了府试才能去考院试啊!您这回又过不了……   今日难得休息,萧槿原本正在萧岑那里蹭吃蹭喝,想起卫庄今日要回来,放下手里的酸梅汤,拿汗巾揩了揩嘴,跟萧岑打过招呼,就要转头出去。   萧岑跳下椅子,一把拉住她:“姐你急什么啊,这才未时,他怎么可能回得这么早。你现在跑去门口还要等上许久,且坐下歇着吧。”   萧槿想想觉得有理,当下便又坐了回去。   她问起弟弟这几日功课做得如何,又问他听课时有没有偷懒打瞌睡。   萧岑听她提起这个,抹了一把嘴,道:“姐,你不说我还想不起,你一说我记起来了,咱们庄表哥前几日不知是否得了方先生的授意了,我总觉得他在监视我。我跟他比邻而坐,我一走神儿,他就拍我,比方先生眼睛还尖呢。”   萧岑脑中灵光一闪,笑嘻嘻道:“诶,你说会不会是他拿了方先生什么好处,这才帮忙看着我的?比如方先生答应给他半斤灯油什么的……不然他怎么会管这等闲事?他自己从前还跑神儿呢。”   萧槿想想卫庄这几日的作为,摇头道:“说不好。不过也兴许他就是出于好心呢?”   萧岑叹道:“我总觉得咱们庄表哥似乎是要奋发了,前几天先生提问他,他都对答如流呢,活见鬼了。”   萧槿思量一回,慢慢喝了口酸梅汤:“大约庄表哥是想在这次府试时最后搏一搏。”   萧岑点头:“有理。他一直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两人正说话间,就见一个丫头急匆匆跑进来,跟萧槿行了一礼,道:“姑娘,表少爷回了,如今正在大门口等您呢。”   萧槿与萧岑惊诧互望。不过萧槿很快就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为什么立在门口不进来?”   那丫头道:“表少爷说姑娘答应了要去接他,他就等着姑娘去。”   萧槿嘴角微抽。   她庄表哥怎么那么实诚呢?   萧槿拾掇好要往门口去时,萧岑也跟了上来:“我也去瞧瞧。”   萧槿姐弟俩结伴往大门行去。绕过照壁后,萧槿就瞧见卫庄长身立于门内,正跟天福说着什么。   卫庄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转头往萧槿这边看来。   萧岑越想越惊异,几步跑上前,瞪大雅看向卫庄:“表哥,你怎回得这般早?不是交了白卷吧?哎,你这要是让方先生知道了……”   卫庄一下子拍到萧岑脑袋上:“我写完了才出来的。”说话间就转向萧槿,“怎不来接我?”   萧槿觉得他这话简直透着一股幼稚。不过她原也没打算爽约,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看时辰还早,以为你这会儿不会回。”   “我不是说了我会及早回的?”   萧槿张了张嘴,正不知要何言以对时,就听一人忽然喊了卫庄一声,抬头望去,便见江辰大步朝这边跑来,身后跟着他的妹妹江瑶。   “卫兄跑得好快啊,”江辰朗声笑道,“是不是腹中饥饿,赶着回来用饭的?”他转头看向萧槿,止不住地笑,“啾啾,你可不知道你表哥交卷子交得多踊跃,我跟他的号房相邻,我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他就开始拽铃。当时我们那一片还没人交卷,静得很,他猛地拽一下铃铛,吓我一跳。”   每一间号房里都悬有一小铃,若考生要交卷,只要拽动铃铛,就会有两人过来收卷糊名,并收走余下一切物什,交讫后,考生方可离开。   萧槿抬眸看了卫庄一眼,心里琢磨着她庄表哥这么积极是不是想赶在天黑之前回来把饭吃了,这样好省点灯油。   江瑶小姑娘是出来迎自家兄长的,听兄长说这回考得还不错,高兴不已,拉着萧槿的手道:“啾啾,我方才与哥哥合计着等发案之后,若是中了甲等,就让我娘带着我们出外郊游去,你跟我一起好不好?”   卫庄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他注意到江瑶说的是“跟我一起”,而不是跟“跟我们一起”,这就是纯粹在以她跟萧槿的交情来做邀约。江瑶跟萧槿关系颇好,这般开口相邀,萧槿便不好拒绝。   萧槿想着她要是落下一天的功课回头还要补上,不太想去,何况江辰跟着,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江瑶看出了她的犹豫,摇着她的手臂撒着娇再三央求,萧槿被她缠得无法,踟蹰片时,点头应下。   江瑶欢喜一笑,余光瞥了自家兄长一眼。   一旁的卫庄却是忽而开口道:“我也去。”   萧槿惊讶抬头:“表哥,你可想好了,出去可是要花钱的。”   “我可以只跟着,不掏钱。”   萧槿按了按眉心。   江瑶听见卫庄也要去,笑容微敛。   “届时如要出行,二位可否允我同往?”卫庄看向江辰兄妹。   江瑶有些不情愿,江辰倒是干脆应下:“欢迎之至。”   江瑶咬唇,她总觉得她哥有点缺心眼。   萧槿与卫庄一道入内。临分道时,她发现他不是要回西跨院,竟是要往四房那边去。   她忍不住问道:“表哥去作甚?”   “要账。”   萧槿这才想起来,萧枎似乎是欠了卫庄三百两银子。但她随即又困惑道:“表哥怎么舍得借给三姐银子的?还借了那么多?”   卫庄一顿,旋道:“这个你不必管。”   萧槿见他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猜度可能是萧枎诓了他什么,他不好说什么。   卫庄此番到的时候,萧定正好在。   萧枎当然没胆子将那件事告与萧定知道,她这几日正在暗地里筹银子,但三百两不是小数目,即便她把身边的小姐妹都借遍了也凑不足。   她听说卫庄一回府就找上门来了,知道他是来要账的,当下便赶了过去。她一瞧见卫庄就使劲朝他打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她从前无比轻贱卫庄对她的感情,此刻却是不住在心里祈祷卫庄对她余情未了,不要逼迫太甚。   萧枎使眼色使得眼睛几乎抽筋,但卫庄仿似没看见一样,径直道明了来意。   萧定心里对于卫庄这个三房表亲是十分瞧不上眼的,见他突至,正想着敢怕是有事相求,谁知卫庄张口就是要账。   萧定懵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卫庄在说什么,当下起身道:“无凭无据,你凭什么说小女欠了你三百两银子?”   卫庄不紧不慢道:“四老爷若是不信,可以着人去三姑娘房里搜查一番,看三姑娘用的那些脂粉是不是她能买得起的。若是三姑娘将东西都藏起来了,也不打紧,三姑娘身边的丫头常去帮着采买,那些脂粉铺子的伙计都认得她的。如若四老爷仍旧不肯相信,那我只好将此事搬到姨父跟前去了,到时候仔细论论理。”   萧定虽则不明白像是卫庄这么吝啬的人怎么会借给他女儿那么多银钱,但听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信的,只他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这么丢人过,一时怒火上窜,扯着萧枎,怒声质问她那三百两银子是否还有余。   萧枎一心以为卫庄不会跟她追债,花钱时都是大手大脚的,哪里还有剩余。萧定气不到一处来,扬手就扇了萧枎一巴掌。   萧枎被打得一头栽到了地上,发髻都跌散了。她捂脸半晌,突然扭头愤愤地瞪了卫庄一眼。   卫庄面色瞬冷。   萧枎诓钱在先,竟然没有半分愧怍悔改之心。莫说是她以为卫庄没死,纵然她知道卫庄死了,大约也不会生出什么愧疚之情的。   纵然她不是有心要害卫庄,但真正的卫庄确实因她而死。   萧定气恨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跟卫庄说那三百两银子三日后给他送去。   卫庄没兴致看萧定教训女儿,见他这般言语,便没作逗留,踅身就走。   他出门时,瞥见萧枎眼神怨毒地盯着他。   卫庄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拂袖离去。   萧枎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卫庄这个怯懦书生突然会变得强硬起来。   萧枎恼卫庄相逼太甚,他想要银子,她慢慢凑给他便是,何必这样把事情挑大,白白让她现眼。   萧枎咬牙瞪着卫庄的背影,心道活该你考不上!   卫庄一回到西跨院,就见卫晏小跑着迎了上来。   卫晏根本没指望兄长府试能过,他觉得已经考过了,不论怎样都算是过去了,当下绝口不提府试之事,只是笑吟吟地道:“哥,你过会儿拾掇好了就去找娘,娘要给你说媳妇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   感谢子曰菇凉投霸王票~ ☆、第八章   卫庄闻言微怔,旋即跟卫晏道了声“知道了”,回身自去沐浴。   他洁身后靠在浴桶壁上,闭目敛神片晌,才慢条斯理地擦身穿衣。   从豪奢公子变成侘傺书生后,确实有些不惯,但他这几日也渐渐适应了。他从前在国公府时身边的仆从就不多——他不喜那么些人围着他伺候,很多杂事他喜欢亲力亲为,如此有利于他梳理思绪。   譬如他喜欢在泡茶时筹划好明日要做的事,如此便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他喜欢有条不紊。   卫庄望着身前微微摇曳的灯火,轻叹一息。   至于眼下,他得先把娶媳妇的事按下。   他去到宋氏屋里时,宋氏正在做针黹活计。   “哥儿过来,”宋氏含笑朝他招手,“我瞧着你今年身量又长了,来,我给你量量,做身衣裳。”   她见卫庄神色有些不自然,笑道:“哥儿扭捏什么,大了一岁怎还害羞起来了?”   “不必劳动母亲,儿子的衣裳够穿的。”   宋氏又招呼他几回,但他坚持不肯,无奈笑道:“你也不必盘算着省那二尺布,咱家也不差这些。眼下我给你做衣裳,等你娶了媳妇,就是你媳妇给你做了。”   卫庄微微垂眸。   宋氏说着话示意他坐到她跟前,道:“我头先与你说的那赵家的小娘子,你真的不再考量考量?”   宋氏之前跟卫庄说过住在卫家左近的一户赵姓人家的姑娘,但卫庄始终没松口答应。   宋氏见儿子坚决摇头,叹气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三姑娘……”   “母亲,那都是误会,”卫庄即刻打断宋氏的话,“儿子不喜她。”   宋氏打量他几眼,奇道:“那你怎总是推三阻四的?我跟你说了几茬儿,全被你给否了。”   “母亲说的那些都不合儿子的意。”   “你也不要太挑剔了,”宋氏直蹙眉,语重心长道,“我与你说,这回不能再拖了。我都想过了,左右哥儿也考罢了府试,咱们也该回了。往后哥儿便专心一意地打理家业,至于举业,还是莫想了。”   宋氏觉得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所以近来都留心着给卫庄张罗媳妇的事。   卫庄摇手道:“母亲莫要费心了,儿子自有计较。”   宋氏急道:“有计较有计较,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计较?你说,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   卫庄认真道:“儿子得寻个与儿子相配的仔细人,如此方可勤俭持家。”   宋氏听得直咧嘴:“你是说想找个跟你一样抠的?那你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母亲,儿子那不是抠门,那是会过日子,”卫庄不紧不慢道,“找个跟儿子一般会过日子的才能琴瑟和鸣。娶媳妇这种事须要慎重才是,母亲莫急。”   宋氏面色微沉:“莫急莫急,你不考科举又不娶媳妇,待要如何?”   “那若是儿子此番府试过了,母亲是否就不急着给儿子寻媳妇了?”   宋氏心道你能过那才是见了鬼了,又见他眼下在娶媳妇上头这么不上心,禁不住端量他几番,神色古怪道:“你……你都不想要媳妇?别家如你这般年纪的都开始收用丫头了,你夜里……”   卫庄一顿,忽地起身道:“母亲若无旁事,儿子便作辞了。”言罢,见宋氏不吱声,行礼退下。   宋氏望着儿子的背影,目露诧异。   她儿子原先还总惦记着娶媳妇的事,怎么眼下倒像是更关心举业?   宋氏想起儿子方才的话,忍不住蹙眉,能跟她儿子抠到一块儿的恐怕天下难寻,她儿子要是真钻这个牛角尖,那她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宋氏叹气连连,她一个孀妇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实属不易,好容易将长子拉扯大了,谁知他性子变得这般狭仄悭吝。   宋氏觉得在萧家多留无益,只等着府试发案之后就辞行。届时儿子见再度落榜,自然就死心了。   萧槿翌日去卫庄那里报到时,听说了宋氏给他张罗媳妇的事。她对于卫庄找媳妇这件事颇感兴趣,因为她十分好奇卫庄这么抠门的人得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于是她在练字的间歇兴致勃勃地向卫庄问起了这件事。卫庄原本正坐在对面凝神捧卷,听见她的问话,抬头望来,道:“练字须静心沉气,你平日里练字便是三心二意的么?”   萧槿搁下笔,分辩道:“我也只是偶然间想起来了而已。不过表哥——”萧槿微微倾身,笑嘻嘻道,“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她想知道她庄表哥这样的会不会连口味也比较特别。   卫庄忽而将书倒扣在桌上,盯着她道:“你很盼着我娶媳妇?”   萧槿觉得卫庄面色似乎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解释道:“表哥不要误会,我不是盼着表哥离开。我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卫庄的目光在萧槿身上绕了绕,须臾,重新拿起书,低头道:“回头再说。”   萧槿瞧着他那莫测的神色,暗暗叹气。   大约是因为临近发案,他心中总是焦虑,这才有些情绪不稳。   两日之后,萧定依言给卫庄送来了三百两银子。   他拿的都是现银,有三两一锭的,也有五两一锭的,零零碎碎,不一而足,一看便知是临时凑的。   卫庄低头在装银子的顺袋里翻看了几下,修长手指从里头先后拈出十几锭银子搁到桌上,道:“这些成色都不好,烦请四老爷调换。”   一旁的天福凑过去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又拨开那一小堆银锭子,拿起其中几锭仔细瞧了瞧,这才看出端倪,忍不住啧啧称赞自家少爷眼尖。   这几锭银子有些泛红有些泛黄,是掺了铜、锡在里头所致。这种银锭成色差,将来拿出去折兑便要落价。   萧定给钱本就给的不情不愿,心中又瞧不起卫庄,原就是想糊弄过去的,万没想到卫庄看得这么仔细,一时面色有些难看:“贤侄也不必这般计较吧,差不离就得了。”   卫庄径直拈起一个三两的银锭子拿到萧定眼前,凝注着他道:“四老爷,这种银子的银色至多八成,你拿这样的银锭子来滥竽充数,也不嫌跌了身份么?”   萧定脸色青红交加。   卫庄说话间又拿起一枚一两的小锭子,轻声道:“这个更低了,瞧着只有七成。四老爷那里的废铜烂铁真是不少,看来四老爷一家平日里都是拿这种银子出去使的,怨不得三姑娘穷得几次三番来问我借钱了。”   “你!”萧定抬手指定卫庄,“你休要逼人太甚!我好赖是你的长辈,你一个小辈如此出言不逊,果然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卫庄冷声一笑:“四老爷说这话也不嫌羞臊,四老爷意图坑瞒在先,倒是有理了。”说话间便将那些成色不足的银子推给萧定,“这些一共一百五十六两,都给我换成雪花官银。若是四老爷再耍诈,那就换成二六宝银好了。”   天福看着萧定涨红脸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雪花官银即户部按照既定成色铸造的银锭,因其色白如雪而得名。二六宝银比官银含银量更高,五十两二六宝银可以换五十二两六钱的雪花官银。   萧定咬牙将那些银色低的银子收拢起来,临走前还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天福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气得要跑上去跟他理论,却被卫庄以眼神制止。   天福心觉气恼。萧定显然就是瞧不起他家少爷,这才有了今日滥竽充数的一出。   如果少爷这次能考上就好了,那样就能扇到那群人脸上!但少爷能考上似乎又不太可能……   天福耷拉下脑袋,止不住地叹气。   白驹过隙,府试发案的日子转眼即至。   府试发榜亦同县试,鸣鞭吹打,鼓乐喧阗。   萧嵘比卫庄还积极,这日起了个大早,跑到西跨院,拉了卫庄就跑去看榜。   府试发案用圆式,将五十名中考者的座号按照逆时针的方向排写,围成一个圈,圈分两层或只一层,其中居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者,为第一名。   发案只写座号,不写姓名。   萧嵘问了卫庄的座号后,便笑嘻嘻地搓手道:“等着,我帮你看!”一头扎进了喧嚷人群里。   卫庄长身立于人丛之外,眼瞧着萧嵘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里面挤。   参考儒生与亲眷都赶着看来榜,张榜处挤挤挨挨围了上千人,等萧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近前,已是冒了一脑门汗。   他觉得卫庄必然是榜上无号的,这般卖力拉卫庄来看榜不过是想好好作弄嘲笑他一番而已。   萧嵘正预备装模作样往榜上扫时,就听见前头有几人议论道:“也不知玉字七号是哪位,怎还没来?”   萧嵘一愣:“玉字七号怎么了?”   一儒生转头诧异地看他一眼,往壁上一指:“玉字七号是案首啊!”又见萧嵘直发怔,笑问道,“足下是玉字七号?”这是乐坏了?   萧嵘脸色发白,那神色宛如白日见了鬼。他转头看了人群外的卫庄一眼,又扭头盯着那榜上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的座号看了好半晌,突然回头高声问道:“卫庄你座号究竟是多少?”   “玉字七号。”卫庄隔着数层人墙道。   “不可能!”萧嵘气急败坏,“你定然是记错了!你再好好想想!玉字七号是案首的座号!”   此刻江辰也正挤了过来,往榜上扫了一圈,瞧见有自己的座号,当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及至听见萧嵘的话,愣了一愣,又回头往榜上看了一眼,惊道:“诶,卫兄得了案首啊!”   萧嵘扭头气道:“你胡说什么!卫庄一定是记错了座号!”   江辰直摇头:“不会不会,我跟卫兄的号房毗邻,我是玉字六号,他是玉字七号,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萧嵘呆如木鸡,如遭雷劈。   江辰挤出人群,向卫庄拱手道贺。虽然他也惊异于卫庄这回得了头名,但卷子已判,高低已分,第一就是第一,他乐于说一句恭喜。   萧嵘又使尽力气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受到的震动太大,不愿跟卫庄同路,自顾自走了。   他要去问问他伯父,是不是誊榜的人搞错了座号。   江辰虽未得案首,但入了甲等,心情也极是畅快,说笑着与卫庄一道回去。   卫庄走到萧家大门口时,正遇到报录人来报喜。   季氏听到外头吹吹打打的,赶出来查看,一问之下也是惊愕不已。   她回神后看了卫庄一眼,忙命丫头进去取了十两银子分与报录人。   照例,报录人是一定要打赏的,即便是家徒四壁的贫贱之家也要踅摸出些东西来犒赏一番,否则就太寒碜了。   季氏真怕她这个抠得出名的表外甥给报录人一人发一个铜板,那就太尴尬了。所以她抢先出手。   送走报录人,卫庄先跟季氏道了谢,旋即让天福取了十两银子还给季氏。季氏推说不必,但卫庄坚持,末了再度谢过季氏。   季氏接过银钱,忍不住又打量卫庄几眼。   她总觉得她这个表外甥越发恭谦有礼了。   不过她表外甥到底怎么得的案首?   江辰临走前拍着卫庄的肩,笑说让他记得外后日郊游的事,又让他将郊游的日子告诉萧槿。   卫庄刚回到西跨院,萧槿姐弟俩就到了。   萧岑追问卫庄是不是贿赂了考官,被卫庄一掌拍到了脑袋上:“我像是那种舍得花钱行贿的人么?”   萧岑一愣,庄表哥说得好有道理。   卫庄看了萧槿一眼,转向萧岑:“阿岑先回去,我有话与你姐姐说。”   萧岑回神,撇嘴道:“什么事不能让我听见?我就要听!”   卫庄点头道:“那好,你听一个字我管你要一两银子,你要交不齐银子,我就让天福把你扣下。”   萧岑心道庄表哥果然黑心,挤挤眼,笑嘻嘻道:“那好吧,我走。”反正他想知道的话,回头可以问他姐。   萧岑出去后,卫庄转眸望向萧槿:“此番最该谢的人其实是你,故而我方才做了个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猜猜卫(小号)庄要说什么~   感谢毛毛菇凉投霸王票~ ☆、第九章   萧槿诧异地等了半晌,才听卫庄继续道:“你明日抽个工夫出来,我带你四处逛逛。”   萧槿一愣,惊讶抬头:“表哥太客气了,表哥这回府试夺魁,我也没出什么力……”   “谁说你没出力的,你不是来接送我了么?我头先便说你是我的福星,你瞧,你来接送我,我这回便得了案首。”   萧槿虽也觉得卫庄这回夺魁很是不可思议,但她认为这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干系,于是一再推拒,但卫庄并未改意,末了道:“你只管随我出来便是,只当是散心。”   萧槿觉着他在这上头也太迷信了,但几番拗他不过,只好应下。随即想起他方才支开萧岑的举动,忍不住问道:“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什么要紧事,原来只是这个。那你为何不让阿岑听?”   “他若是知晓了,想来便会嚷着要出去的。我只打算带你一个,阿岑还是留在家里读书的好。”   萧槿探问道:“表哥是预备带着我纯粹出去溜达一圈么?”   卫庄看她一眼:“也不一定。兴许会请你吃顿饭。”   萧槿吸气,她觉得她可能遇到了个假表哥。   她随即想起江辰兄妹之前说起要郊游的事,询问江辰这回可入了甲等。   “入了,他方才与我说郊游的日子定在外后日,”卫庄说话间听天福说萧定来了,起身道,“你先回吧,你跟谢先生告半日的假便可,咱们只出去半日。”   他顿了顿,望向她:“明日辰时正,我等你来。”   萧槿点头。她觉得她近来因为外出而落下的功课可能会有点多,想要提前多练几张字届时好拿去交差,当下与卫庄作辞。   萧定今日事少,早早回了。他本是想尽快了结银子的事的,正好今日放榜,卫庄再度落榜之后想来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他因着上回被卫庄抢白而心中耿耿,想借此机会奚落卫庄一番,却不曾想他刚一回府,就听说卫庄府试得了案首。   萧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几乎怀疑是萧安帮卫庄作了假,但想想萧安的为人,又觉得不太可能。何况事关科考,萧安再是如何也不会糊涂到在这上头动手脚。   萧定本以为卫庄这回破天荒拿了头名后,一定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谁想到他见着卫庄时,他神态如常,倒好似今日的发案与他无关一样。   萧定忍不住仔细端量了卫庄几眼。这是他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去审视这个少年。   知胜而不骄,临绝地不惊。   不知为何,萧定忽然想起了这两句话。   萧定忽然蹙眉。难道卫庄头先其实一直在藏锋?否则一个连考过县试都费劲的人,是怎么拿下府试案首的?   卫庄却是不管萧定在想什么,他清点了萧定带来的银子,又仔细查看过了成色,见无不妥,命天福将银子收起来,便开始下逐客令。   但萧定并没有立等走。他盯着卫庄看了少顷,缓下辞色,问他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日内有这等进益的。   “四老爷想知道?想知道的话,”卫庄将手掌摊到萧定面前,“拿一百两银子来,我便告与你知道。”   萧定嘴角一抽:“你好赖也是个读书人,怎就一身铜臭气?”   “读书人也要过日子,四老爷不就为三百两银子愁得寝食难安么?原本我也可以念一念人情的,但我与四老爷又无交情,凭什么送人情与四老爷?”   萧定气得胡须直抖:“你休要以为你得了案首就了不得了!府试算什么,有本事你考入殿试,拿个状元回来!”   “我若拿了状元回来,四老爷再想跟我打听诀窍,可就不止要花一百两了,届时少说也要一万两。”   天福在一旁止不住地偷笑。少爷似乎找到了个发家致富的好门路。   萧定脸都僵了,但对着面前这个少年,忽然说不出话来,咬牙半晌,悻悻而去。   萧嵘瞧见父亲回来,忙跑上前询问究竟有没有问出卫庄夺魁的缘由。   萧嵘自己也不过是个秀才,当初的三场童生试都是低低地过的,若是他能知道卫庄的秘诀,那考科举岂非事半功倍?   萧定想到卫庄方才的话,沉着脸道:“他说要给一百两银子才肯说。”   萧嵘眼前一亮:“真有秘诀?”   萧定瞧着萧嵘那德性,脸色越发难看。他的三个儿子里只有萧崇读书上头天分好,萧睁与萧嵘两个都是资质平平。   萧定眼前又浮现出方才见到的卫庄,不知为甚,忽然更嫌弃萧嵘了,当下一把甩开他,扭头走了。   萧嵘正觉得莫名其妙,萧枎跑来询问他卫庄得了案首的事是真是假。   萧嵘酸溜溜道:“他说有秘诀,但依我看,这回大约是出了什么差错了。管他呢,他能侥幸一次,难道还能再侥幸一次?”   萧嵘坐下继续道:“府试过了,还有院试。府试是知府主持,院试可是朝廷钦点的学道大人主持的,我看他届时还能如何。他若院试也能过,我倒是相信他真得了什么秘诀。”   一个平素一直不如他的人忽然站到了他爬不上去的位置,萧嵘难免心里泛酸,只好这样安慰自己。   萧枎点头:“哥哥说的是。”自打卫庄不依不饶地跟她要账之后,她就越发不盼着他好。   萧嵘却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凑近低声问道:“你这几日跟那卫家二公子……”   萧枎叹气摆手:“别提了,卫公子这几日不知在忙活什么,每日除却去家塾之外,根本不出门。我们本想使点银子买通他身边人打探一下,但他身边那起子人嘴都严得很,连银子都不收,一毫都打点不通。”   萧嵘挠挠头,道:“那可如何是好,也不知卫公子还能在此盘桓多久。”   萧枎抿唇。她从未见过如卫启沨这般出色的人,除开性情有些捉摸不定以外,卫启沨浑身上下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   最要紧的是,卫启沨背后是煊赫豪门荣国公府。若是嫁给了卫启沨,她这辈子都不必再为钱财发愁。   萧枎摸了摸自己的脸,转身回房。   她还是想要再试试。   翌日,萧槿跟卫庄出门时,好奇询问他府试究竟是怎么夺魁的。   卫庄领着她迈过门槛,低头看她:“你不必操心这些。”   萧槿其实也想过卫庄从前是有意藏锋,但她实在是想不出藏锋对卫庄有什么好处。但一个人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进步神速,这确实匪夷所思。   卫庄见萧槿追问不住,只好道:“你就当我从前蒙昧,见今忽然开了窍。”   萧槿并不怎么相信他这个说辞,但卫庄不肯说,她也不好一直纠缠于此。她想起年底的院试,笑道:“那表哥既能在府试中夺魁,想来院试也不在话下了?”   “你若是届时仍旧来接送我,那自然不在话下。”   萧槿嘴角微抽,道:“到时候可是大冬天,表哥一早便要赶考,我怕我爬不起来……”   她话音未落,就听一阵马蹄声近,转头间便瞧见一人一骑冲开街上层层人丛一径狂奔至近前,所到之处皆引起一阵扰攘。   那马上之人冲得太快,到得萧槿近前时根本刹不住,也不打算勒马,怒喝一声“滚开”,也不管萧槿来不来得及躲闪,直接飞冲了过来。   萧槿实际上已经反应过来了,但卫庄比她反应更快。在她预备往旁侧躲时,卫庄已经一把将她拉到了他身后,与此同时,他在马匹即将飞驰而过的瞬间,伸手迅速扯住了马上之人的衣袖。   他的力道极大,那人一时不备,被他拽得身子一斜,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不长眼的东西,知道爷爷是谁么?”那人一时爬不起来,抬头怒瞪卫庄。   萧槿方才没仔细瞧,如今这人抬起头,她瞧见他的脸,倒是觉得有点眼熟。她蹙眉略想了片时,终于记起来了来者何人。   此人姓冯名权,是荣国公府二房的表亲,为人十分势利,久惯溜须拍马,平日里对卫家主支启字辈的几位公子趋奉备至。卫启沨身为二房嫡长子,是冯权的主要逢迎对象,但卫启沨似乎并不怎么待见他。   冯权嘴里不住骂骂咧咧,几度试图爬起来,但他脚踝扭了,身上又有多处擦伤,试了几次都爬不起来。他的小厮急匆匆奔上前来,左右两边同时架着,才将他搀起来。   卫庄冷冷睥睨冯权。   不过是卫启沨的一条狗,竟然就敢猖狂至此。   冯权长年巴结卫家,觉得自己即便是在京城地界上也是很有些脸面的,已经许久没人敢给他吃这么大的亏了。   他越想越气,直骂卫庄瞎了狗眼,当下命小厮上前去将卫庄绑起来。   卫庄寒声笑道:“也不知是谁瞎了狗眼。”   “哎哟喂,你口气不小,”冯权伸手就要来揪卫庄的衣襟,“你倒说说你是哪根葱?”   卫庄侧身躲开冯权的手,抬脚就踢上了他的膝盖。   刚刚才被搀起来的冯权又“扑通”一声跌到了地上,正跪在卫庄面前。   四周聚拢上来围观的路人轰然大笑。   冯权抬眼打量卫庄,觉得很是邪门儿。他虽未言明身份,但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敢如他这般在街上恣意纵马的必定是有些背景的子弟,然而眼前这个书生却敢将他扯下马来,又以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这就怪了。   冯权心里倒是打起鼓来,收敛气焰,正猜度着卫庄身份的时候,就听身后小厮恭敬地喊“二少爷”。   冯权扭头一看靠山来了,立等惊喜道:“表弟来得正好,我被这个……”   卫启沨不待他说完便径直打断道:“道歉。”   冯权一愣:“什么?”   “我说让你给这二位赔礼道歉,”卫启沨看了卫庄与萧槿一眼,又转向冯权,冷淡道,“我适才已问明原委,是你唐突在先。”   冯权怔了半晌,让他给一个身份不明的书生和一个小姑娘道歉?   虽则心中万般不愿,但冯权不敢违逆卫启沨的意思,只好一瘸一拐地挪到卫庄和萧槿面前赔了个不是。   卫启沨回身,步至萧槿跟前,温声询问她可有伤着吓着。   萧槿觉着挺有意思的,原来卫启沨在聊城时曾经对她这么温和过,她后来嫁给他之后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卫启沨后来娶她颇有祸水东引的意思,但她想不出她到底和他什么仇什么怨。   萧槿压下心头万端思绪,极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摇头直道没有,旋即跟卫启沨略施一礼,与卫庄一道离开。   卫启沨的目光在两人远去的背影上停留片刻,掣身折返。   冯权被小厮搀着跟在他身后,笑嘻嘻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娘子啊?眼光不错,我瞧她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将来想必是个尤物,你若是喜欢,我想法子给你弄来……”   卫启沨转头乜斜他一眼:“你胡言什么,她是萧知府的独女,我这几日都借住在人家府上,你今日若是闯下祸事,让我如何自处?”   冯权嘿嘿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啊……这不是急着来见你么?”说话间又想起那个将他拽下马的书生,“那萧姑娘身边的人是何身份?”   “萧大人的表外甥。”   冯权正想骂不过一个表亲也能那么大胆子,随即想起自己也是卫家表亲,当下闭嘴了。   他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疼得几乎走不得路,卫启沨又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冯权当下急道:“表弟慢些走,我有事与你说。”   卫启沨步子不停:“有话便讲。”   冯权神秘兮兮地笑道:“你等我一等,这件事你一定感兴趣。”   卫启沨仿似想到了什么,陡然顿步,回头道:“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不识东家丘是指人不识货,跟有眼无珠差不多~ ☆、第十章   冯权被小厮搀着挪到卫启沨面前,嬉皮笑脸道:“这附近的白鹤书院后日要办一场文会,届时聊城与聊城左近的举子都要去,表弟一心筹备春闱,必定也是想去的吧?”   卫启沨盯着冯权道:“你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自然不是,我正巧来山东这边办事,知晓你在聊城,专程绕道来探望你的,”冯权见卫启沨神色不豫,面上的笑慢慢敛起,“我……说错话了?”   卫启沨不答话,回身继续前行。   冯权见卫启沨似乎兴致不高,一面命小厮扶他跟上卫启沨,一面追问道:“那你想听什么事?你不会是想听你温……”   他一句话未完,被卫启沨冷冷瞪了一眼,惊觉走口,赶忙捂嘴。   “你胆敢出去乱说一个字,我剥了你的皮!”卫启沨阴冷的目光直戳到冯权脸上。   冯权忙忙赔笑道:“不会不会,我又不是活腻味了……这不是身边没外人么,我就一时没留神儿……”   “我不管这些,将来但凡此事泄露出丁点儿,我头一个找你!”卫启沨冷声言罢,回身径自入了萧家大门。   冯权缩了缩脖子。   卫启沨平素脾性温和,但发起火来威势慑人。冯权要比卫启沨大上十来岁,但卫启沨每每怫然作色,冯权连大气都不敢出。   冯权想起卫启沨在温锦事情上的谨慎,不得不感慨卫启沨对温锦用情之深。   他是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偶然间撞见卫启沨与温锦之间的不寻常的,当时卫启沨就警告他不要传扬出去。后来卫启沨又几次三番敲打他,近来更甚了,似乎只要他说出去半个字,他就会让他万劫不复。   冯权虽则不清楚卫启沨为何要这般审慎,但他觉得卫启沨必然是为了温锦好。卫启沨身边从不缺美人,然而没一个能让他瞧上眼的。温锦既然入了卫启沨的眼,想来他便是认了真的。   冯权其实一直不明白,卫启沨一个赫赫权门出身的公子,不嫖不赌不溜猫逗狗不寻欢作乐,还当的什么世家子弟?冯权听说卫启沨身边连个房里人都没有的时候,直疑心卫启沨有龙阳之好,一度琢磨着给他找几个颜色好的娈童来。   结果后头就发现了他跟温锦的事。   只是卫启沨始终将此事捂着,在人前时也有意掩盖他对温锦的情意。冯权心中诧异,但并不敢询问卫启沨缘由。   冯权思量间一不留神又崴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小厮问他现下去哪儿,他往萧家大门口望了望,思及卫启沨目下似乎心绪不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触霉头的好,当下让小厮给他雇了一辆马车,自去寻客栈落脚。   萧槿辞别卫启沨之后,便一直跟着卫庄在左近市肆之间晃悠。卫庄似乎谈兴颇高,一路与她攀谈不绝,从周遭坊市排布说到她的喜好。杂七杂八,间或穿插,不一而足。   虽然中途休息了几次,但及至晌午,萧槿还是走得腹内空空、两腿发软,于是跟卫庄提出要回府。卫庄却是不应,表示要请她用饭。   卫庄虽然之前就这般说过,但萧槿只当他是跟她客气客气,哪敢真的让他请,赶忙摆手说不必。然而卫庄的态度很坚决,拍着她的脑袋说他既许诺了,便一定会做到。   萧槿被他带到一家酒楼的大堂内坐下时,整个人都是懵的。待到酒保端着卫庄给她点的一碗鸡丝面被搁到她面前时,她越发觉得这是做梦。   “表哥,”萧槿呆了须臾,指了指那碗鸡丝面,“你确定你要请我吃么?”   卫庄点头:“你方才不是说你爱吃这个么?”   萧槿沉默一阵,道:“表哥,你老实与我说,你到底为何请我吃面?”   “我不是说了么?这是犒劳你来接送我的,”卫庄见萧槿犹自惴惴,奇道,“你是怕你吃完之后,我管你要钱?”   萧槿摇头,嘴角微抿。她就是瞧见她庄表哥这个样子,有点害怕……   在卫庄的一再坚持下,萧槿也不好再推辞,接过了他手里的筷子。她正预备低头挑面时,见他面前空空,问他为何不给自己点。   “你吃便好,我吃不惯外头的东西,还是陈妈妈的手艺合我胃口。”他口中的陈妈妈便是跟着他来萧家的婆子。   萧槿忽然就松了口气。说什么不合胃口,显然是为了省银子嘛。不过这才有点卫庄该有的样子。萧槿又想起卫庄不愿让萧岑跟着,一时恍然,卫庄不肯带萧岑来,必定是为了省一份饭钱。   大约卫庄近来真是有些迷信,这才请她吃饭的。   萧槿想通了这些之后,心神稍稳。   萧槿觉得她吃着他看着有些尴尬,但她劝说几回,卫庄都不肯给自己点餐,她也只好作罢。   她低头吃面时,卫庄突然问:“这一碗够吃么?要不要再来几碟小菜?”   萧槿险些一口面呛在喉咙眼,连灌了几口茶才缓过来,连连摇头摆手:“不必不必。”   一碗面已经很惊悚了。   卫庄见萧槿吓得不轻,便按下加菜的事,又道:“我考院试时你也会来接送我的吧?”   萧槿一个手抖,刚挑起来的一筷子面掉回了碗里:“表哥,你为何这般执着?我不是说了么,那时候可是寒冬腊月,表哥要赶大早,我起不来的……”   “你方才这样说的时候就险些遭难,可见你是注定要来接送我的。”   萧槿嘴角一抽,这什么歪理。   卫庄见萧槿直是摇头,想了想,道:“你若答应,我再给你加一道银丝鲊汤。”   萧槿差点吓趴在饭桌上:“不必了,我吃不完,而且太破费了……”   “那再加一碟豆腐干总成了吧?我记得你适才说你也爱吃豆腐干。”   萧槿哭笑不得:“表哥你不要这么迷信,你能过考跟我去接送没有什么干系。”   卫庄一再游说,萧槿正骑虎难下时,他直接扭头让酒保再加一碟子豆腐干。   等豆腐干端上来,卫庄挥手示意酒保搁到萧槿跟前:“趁热吃,不够再添。另,我打算往后都负责教导你功课,你有不懂的随时都可以来问我,不拘那每日的一个时辰。等我过了院试,再请你吃一顿。”   萧槿默默看着面前的鸡丝面和豆腐干,真的有点怀疑人生了。   这些于她庄表哥而言大约算是下了血本了,卫庄也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请她吃的这一顿。   她忽然想,她庄表哥得了府试的案首都迷信成这样,要是回头中了举,难不成要把她揣口袋里走哪儿带哪儿?   萧槿思量前后,不好再行推脱,在卫庄的注视中无奈应下。   不过她还真不相信,她若是一直接送他,他就能一直拿头名。   到了相约郊游这日,萧槿梳洗停当,赶到西跨院时,卫庄已经拾掇好,正坐在书房里等她。   他瞧见她今日这身打扮,盯着看了须臾,目光又在她那一身松花色襦裙上停留片时。萧槿诧异道:“可是有何不妥?”   卫庄一顿,起身道:“无事,走吧。”   江瑶瞧见萧槿时,连声夸赞她衣裳美人更美。萧槿觉得她的嘴就挺甜的,但在江瑶面前,似乎还有所不及。   江辰跟卫庄寒暄之后,与他说起了白鹤书院今日举办文会的事,询问他要不要过去瞧瞧。   卫庄道:“君实若有兴致可自往观,我带着啾啾去城郊转转。”君实是江辰的表字。   江辰想到这回赶赴文会的都是左近举子,又是白鹤书院山长主持的,很是心动,但他转头看看一旁的萧槿,又有些犹豫。   一旁的吴氏见儿子竟然踟蹰不定,恨铁不成钢,咬牙暗道活该你娶不上媳妇!当下跑过来扯了他衣袖一把,转头对卫庄笑道:“既是说好了,辰哥儿自然也是要去的,哪有中途改道的道理。”说话间又暗瞪了儿子一眼。   吴氏十分乐意让萧槿当她儿媳妇,她儿子要是能把萧槿娶回来,那真是天大的造化。   江辰见母亲如此,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目下将及仲夏,正是花木葳蕤、万物蓊勃的时节。   江瑶挽着萧槿的手,一头顺着山坡往前走,一头说笑。不一时,远远望见前面一株柳树旁站了两个姑娘,萧槿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但另一个却是面生得很。   那两个姑娘听见身后人声,转头一看,同时惊喜奔来——一个朝江辰跑来,一个朝卫庄跑来。   朝江辰跑去的姑娘是萧槿认得的那位,叫郑菱,住在萧家附近,平日里跟她不太对付。而那个冲着卫庄奔来的姑娘,萧槿毫无印象。   “庄哥哥!真是你啊,”那个面生的姑娘小跑上前,兴冲冲地奔到卫庄面前,“我的纸鸢挂到树上了,你帮我取下来好不好?”   小姑娘声音甜糯糯的,连萧槿听了都觉心软三分。而且看她这态度,显然跟卫庄是认得的。   萧槿忍不住偏头看向卫庄,心道庄表哥你的桃花来找你来了。   卫庄却是微微攒眉,在那姑娘快到他近前时,下意识往旁侧一避。   一旁的郑菱跟江辰兄妹和吴氏寒暄过后,仿似才看见萧槿,含笑喊她一声,又看了卫庄面前那个小姑娘一眼,介绍道:“这是若淑,我才结识的。”   卫庄此刻也认出来了,他面前那个姑娘叫赵若淑,就是宋氏之前跟他提过的那个赵家姑娘。   赵若淑今日跟随母亲出来游赏,方才纸鸢挂到了树上,她自己够不着,刚差了丫头去找几个随行小厮过来,就瞧见了卫庄等人。   赵若淑见卫庄不理会她,愣了愣:“庄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咱们从前是街坊的。”   卫庄面无表情道:“记不甚清了,那纸鸢我也够不着,姑娘还是另找他人的好。”   萧槿默默想,她庄表哥又抠又不开窍,白瞎了一张脸,怪不得说不上媳妇。   卫庄见赵若淑又要跑来央他,爽性道了句“我先往别处转转”,交代萧槿不要走远,回身走了。   郑菱拍拍发怔的赵若淑,瞥了卫庄的背影一眼,阴阳怪气道:“你还不知道吧?你庄哥哥刚得了府试案首,如今可了不得呢。我看你往后离他远点,省得……”   赵若淑瞪大眼:“庄哥哥见今变得这么厉害?”旋即笑得眉眼弯弯,“我记得他从前总被宋婶婶说读书上头少根筋呢。”   郑菱一噎,她那本是挑拨的话怎么到了赵若淑耳朵里就成了夸赞……这姑娘脑子怎么长的?   赵若淑跟萧槿互通姓名后,听说卫庄如今住在萧家,仔细打听了萧家的住址,表示她家刚搬到聊城这边,预备过几日前来拜访宋氏跟卫庄兄弟。   萧槿心道,桃花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也不知道赵姑娘介不介意她庄表哥那非同一般的抠门。   卫庄别了众人后,径自步入树林里纳凉。他一面走一面思量事情,等将心中头绪梳理停当后,抬头发现已经入了林峦深处。他正欲折返,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你过会儿将冯权叫来,再仔细问一问。”   卫庄步子一顿。这是卫启沨的声音。   他迅速扫视四周,匿身在一株粗壮的榕树后面。   丹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卫启沨身后,点头应是,又担忧道:“少爷,您要不要紧?要不小的……”   “不必,”卫启沨吸了吸鼻子,又沉声道,“若是冯权所言属实,那也不知大伯父打的什么算盘了。”   “万事等您回京之后,自有张主,再不然您跟老爷通通气儿,看老爷是怎么个说法……”   正此时,萧槿寻卫庄而来。她一眼瞧见侧身倚在榕树后的卫庄,正欲出声唤他,就见卫庄迅速扭头朝她使了眼色,随即以口型对她无声说了三个字。   捉迷藏。   萧槿一怔,脑中灵光一现,很快反应过来,若无其事地奔过去,一把拍在他背上,笑嘻嘻道:“表哥,被我找到了吧?不过一个游戏而已,你躲那么远干嘛?”   卫庄嘴角噙笑,暗赞萧槿颖慧。   卫启沨在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时就沉了脸,示意丹青收声。及至听到萧槿的声音,愣了一下,领了丹青朝着那株榕树走去。   卫庄透过枝叶的间隙看到卫启沨走来,又低头跟萧槿打了个眼色。   方才萧槿的脚步声卫启沨必然是听到了的,卫启沨其实十分多疑,发现了萧槿也必然会发现他,他根本不可能一直藏着。而萧槿的脚步声只有一串,明显是独自前来的,那么他就需要一个理由来解释他为何会躲在此处。   萧槿知道卫庄的意思是帮他打掩护,又见他神色严正,觉着大约是有什么内情,遂朝他点点头。   等卫启沨走至近前,萧槿转头正预备施礼,然而猛地瞧见卫启沨目下的情状,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酒酿小圆子、红芙两位菇凉投霸王票~ ☆、第十一章   卫启沨的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兔子一样。偏偏他眼下面色微沉盯着卫庄,严正的神情衬着一双兔子眼,很有些滑稽。   萧槿忍不住想,卫启沨方才是躲在林子里哭了一场么?   卫启沨闻声一怔,跟着意识到萧槿在笑什么,容色略显尴尬。   丹青见状,脸色有些难看,出声解释道:“我家公子方才是被花……”   卫启沨以眼神示意丹青住口。丹青张了张嘴,只好退到了一旁。   虽然丹青没把话说完,但萧槿略略一想,便很快藉由他前头的半句话猜出来了卫启沨为什么红着眼睛。   卫启沨对花粉过敏,其中尤以梧桐、榆树、杨树的花粉为甚。他每每嗅到这些花粉都会鼻痒难忍,喷嚏不止,眼睛也跟着泛红。   只是卫启沨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本身又极讲究仪容修洁,故而平日里都会十分注意的,这回却不知是怎么沾到的花粉。   萧槿想起上一世,有一回她去摘了些梧桐花回来打算做个小菜,等卫启沨回来,她拎着一把梧桐花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他吃不吃这个。结果她话还没问完,他就一个喷嚏打出来。吓她一跳。   卫启沨当时就捂着鼻子一脸嫌弃地让她赶紧把花拿走,她询问一番后才意识到他是对花粉过敏。   卫启沨当时打着喷嚏警告她往后不许再把梧桐花之类的东西拿回来,萧槿本是好心问他一句,结果被他训了一通,心下不悦,当下将手里的梧桐花一把压到了他口鼻上,直折腾得他打了半天喷嚏,到用晚膳时都是两眼泪汪汪。   萧槿当时瞧着他的兔子眼,笑他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个大男人哭了好大一场,卫启沨面上顶不住,冷着脸扔下碗筷就走。   萧槿也是那时候发现,卫启沨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敏感又要强。只是就她目下瞧见的卫启沨来看,她很难找到她前世所见的影子。   萧槿正自遐思,卫启沨出声询问他们缘何会在此。萧槿回神,解释说他们今日出游,一时起兴,便在此间玩躲迷藏。   卫启沨凝眸打量卫庄,少顷,道:“不敢动问,足下适才在此待了多久?”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卫庄神容平静,“尊驾询此何为?”   卫启沨觑着他,半晌方道:“无事。”说话间转向萧槿,唱喏还礼讫,又朝卫庄与萧槿二人打恭道,“打搅之处,万望海涵。”   萧槿觉得卫启沨这样温声细语的,就跟卫庄大把花钱一样惊悚。   卫启沨说话间,目光从面前两人身上扫过。卫庄一袭牙色直裰,身姿若竹,萧槿一身松花色襦裙,姣如夏花。两人并排立在苍翠林峦间,惹眼非常。   待到两人作辞走远,丹青见自家公子立着不动,出声问道:“公子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卫启沨顿了顿,摇摇头,交代丹青过会儿将冯权叫来问话。   丹青垂首应是。   卫庄领着萧槿折返的路上,不断地思量着卫启沨方才的话。   听卫启沨那话的意思,似乎他父亲那头有所动作,那么会不会跟他自己的原身状况有关呢?   卫庄想入京一趟探一探国公府那边的状况,他想知道自己原身目下如何了。反正他如今考完了府试,离院试还有大半年,时间很充裕,可以慢慢筹谋。但他即便要去,也必须等卫启沨走后才能动身,否则他总觉得会引起卫启沨的警觉。   萧槿扯了扯卫庄的衣袖,笑道:“表哥想什么呢?我方才的话,表哥听见了没?”   卫庄一愣:“你说什么?”   萧槿叹道:“我是说,那赵姑娘说要来拜会表哥。”   “没工夫招待。”   “表哥忙什么呢?”   卫庄理直气壮道:“我不是还要准备院试么?”说着一顿,低头看萧槿,“你帮我应下了?”   萧槿摇头:“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帮你答应,这是表哥自己的酬酢。”   卫庄点头道:“那便好。等我去与她说不要过来。”   两人一头说话一头出了林子。等与众人汇合,卫庄才得知赵若淑已经离开。   萧槿看他一眼,心道看来是天意,表哥你就等着招待你的桃花吧。   “若淑妹妹等了你半晌,后头她母亲催着她回去,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郑菱斜了卫庄一眼,“你至于那么躲着人家么?一走就是小半个时辰。”   郑菱很是不喜萧槿,连带着也不喜住在萧家的卫庄。她瞧不起卫庄这样的,在她眼里,卫庄举业无能,不过是厚着脸皮赖在萧家而已,说不得还想攀附他那做知府的表姨父萧安。   但万没料到,卫庄这回府试竟然拿了案首。   郑菱听闻这个消息时吓了一跳。她跟不盼卫庄好的萧嵘兄妹俩一样,觉得这不过是侥幸而已。但她又比萧嵘兄妹更不快,因为她心仪江辰,她觉得江辰才应该是案首。   江辰读书上头比卫庄强多了,凭什么案首让卫庄摘走了呢?   郑菱打算借着赵若淑的事呛卫庄几句,但没想到卫庄居然根本不接茬儿,完全忽视了她的话,径自转头帮萧槿挖野菜去了。   郑菱嘴角抽搐,立在原地左右不是,很是尴尬。   她从前一直都觉得卫庄是个软柿子,一捏一个准儿,如今卫庄得了案首,那绵软的性子似乎也没了。   她见江辰也要跟去挖野菜,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笑吟吟道:“江哥哥陪我去放纸鸢好不好?”   江辰望了望萧槿与江瑶的背影,摇头道:“母亲与阿瑶方才说也想吃野菜,我要赶过去帮忙。”言罢,笑着与郑菱辞别,转身走了。   郑菱神色一僵。   一旁的吴氏十分欣慰,心道儿子那脑子算是管用一回。郑菱怎么能跟萧槿比,不论家世样貌性情,都差了好大一截呢。   郑菱转回头去跟吴氏搭话,但吴氏也只是随意与她说笑几句,转身自去纳凉去了。   郑菱被晾了个彻底。   她讨厌萧槿的原因就在于萧槿总是抢她的风头,而且,江辰待萧槿十分好。   郑菱觉得自己主要是输在了家世上。萧槿不就是有个当知府的爹才这么被人捧着么?而且,听说萧家跟帝京巨室卫家似乎还沾亲带故。   郑菱心里泛酸,恨恨跺脚,暗恼自己不会投胎。又咬牙想,知府算什么,你萧槿有本事将来搭上宰辅!   萧槿觉得她这一趟出来的最大收获就是野菜了。她瞧着卫庄手里那一篮子野菜,由衷地觉着她不虚此行,落下一天的课也值了。   郑菱瞧见萧槿等人回来,打趣一般对她道:“瞧啾啾忙活一场,弄得脏兮兮的,回头被人瞧见,说不得都认不出这是知府家的千金了。”   “不论认不认得出来,我都是萧家八姑娘,这是变不了的事,”萧槿笑了笑,“郑姐姐说是不是?”   这是拿家世来说事了。   郑菱暗暗磨牙,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来:“啾啾说的是。”   立在萧槿身侧的卫庄却是突然睨了郑菱一眼。郑菱一怔,沉下脸道:“你那是何意?”   她实在不太想承认,卫庄那一眼看得她心里发毛。   卫庄照样不理会她,与江辰等人作辞,领了萧槿回城。   郑菱剜了卫庄的背影一眼,心下冷笑,你得意什么,府试拿了案首又如何,我倒要看看你院试能考成个什么样子!   萧槿挎着篮子走出一段距离后,忽然听身边的卫庄问道:“你看我挖野菜是不是比君实挖得好?”   萧槿一愣:“这还有个比头?”   “当然,譬如说,”卫庄低头看向萧槿,认真道,“辨识野菜的快慢,抡锄头的准头,挖掘野菜的手法,等等,不一而足。”   他们方才为了方便挖掘,去附近村庄借了锄头,卫庄和江辰都是读书人,没使过农具,都是摸索着来的,两人简直是在比赛着谁更业余。   萧槿默了默。她倒是藉由卫庄的话,想起了他方才抡锄头的风姿。   不知为何,她看着她庄表哥抡锄头的模样总觉得十分违和,几次都险些笑出声,但鉴于他抡得认真,而且是在为她卖力,她总算是很厚道地强忍住了没笑出来。   萧槿转头看到还在等着她评判的卫庄,轻咳了咳,道:“是,表哥悟性高,挖得好。”   卫庄浅浅一笑。   萧槿看着卫庄,忍不住想,挖个野菜还要比高下,你又不去种地,锄头抡得好有什么用?   不过萧槿不得不承认,长得好看是十分沾光的,比如卫庄抡锄头的样子其实也非常好看。像她庄表哥这样的,别说抡锄头,估计搬砖都美如画,只是她总觉得有些好笑。   萧槿回府之后,将手里的野菜递给丫鬟让拿去厨下,转头就瞧见萧嵘立在廊庑前笑得前仰后合,拍着萧岑的肩道:“你知道我今儿个陪着卫家二公子去白鹤书院参加文会时遇见什么事儿了么?哎哟,笑死我了,真是尴尬啊……”   萧岑不动声色地往萧嵘身后望了一眼,仰脸道:“有那么好笑么?四哥当时也是这么笑的?”   “哪儿能啊,我可不敢,”萧嵘笑得直不起腰来,“我是跟那卫二公子分开后才敢笑出来的……”   “唔,那四哥还是不要笑了,”萧岑抬手一指萧嵘身后,“四哥往后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拨灌溉的妹纸,谢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支持~之前总看到有妹纸问营养液有啥用,说一下,其实营养液是一种投票~ ☆、第十二章   萧嵘心里一咯噔,面上笑容敛起,扭头一看,正对上萧崇那杀人一般的眼神和卫启沨莫测的神色。   萧嵘顿时头皮发麻。他这阵子一直兢兢业业地讨好卫启沨,他可不想因他一时的口没遮拦而前功尽弃。   萧嵘反应也算快,当下回身小跑到卫启沨面前,打恭笑道:“方才与舍弟说笑……万望卫公子莫要见怪。”   萧崇强忍着一巴掌拍死萧嵘的冲动,偏头沉脸。他这个兄弟真是不省心,卫公子眼看着快要跟他们四房兄弟几个混熟了,这下可好了。   这境地太尴尬了,他都不好意思帮他说话。   不远处的萧岑也跑来施了一礼,笑嘻嘻地瞥了萧嵘一眼。   卫启沨看看萧嵘,又看看萧岑,半晌不语。   气氛一时凝滞。萧崇与萧嵘都暗暗捏着一把汗。   就在萧嵘忐忑得几乎将自己衣袖抓破时,卫启沨淡声道:“无妨。”随即又垂眸望了萧岑一眼,似是想起了萧岑方才捉弄萧嵘的一幕,浅浅一笑。   他原本便生得璧人一样,萧岑在一旁看着,只觉他一笑之下,宛若云收雨霁,这曲廊都瞬时亮了起来。   萧嵘一愣,随即意识到卫启沨在笑什么,当下涨红了脸。   虽然有些无地自容,但卫启沨没有恼怒,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萧嵘不由暗暗舒了口气。   等卫启沨跟萧崇走远,萧嵘觉得自己才慢慢回魂。他转过头就瞪了萧岑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不是?你瞧见卫公子过来了,怎也不知会我一声?”   萧岑嘻嘻笑道:“我说了啊,我不是让四哥看身后么?”   萧嵘伸手要打过来,萧岑灵巧一躲,又扯住萧嵘的袖子:“四哥你还没说书院那是怎么回事呢。现在卫公子走远了,听不见的。”   萧嵘“嘁”了一声:“你坑我一把,还指望我给你讲?”   “我知道四哥若是不说出来的话会憋得浑身难受的,”萧岑眯了眯眼,“而且,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萧嵘哼了声,别过头准备离开,却被萧岑死死拽着脱不开身。   “好了我怕了你了,”萧嵘一戳萧岑脑门,“你不准到处乱说。”   萧岑连连点头。   萧嵘这才凑近小声道:“是这么回事。我们今日陪着卫公子去白鹤书院参加文会,结果才开始没多久,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径直冲着卫公子奔过来,将手里的一把梧桐花塞到了他怀里,卫公子本正提笔写字,那一把花一塞过来,他登时就狠狠打了个喷嚏,我们原以为是巧合,但卫公子后来喷嚏不止。”   萧嵘缓口气继续道:“当时山长就慌了,忙拉着那女孩儿跟卫公子道歉。我们这才知道,原来那女孩儿是山长的女儿,趁人不备躲在一旁偷觑,见卫公子生得实在好看,便顺手将刚摘的梧桐花献给他,却没成想卫公子跟这个犯冲。”   “你不知道,卫公子那喷嚏根本停不下来,两眼都是通红的,当时满场阒寂,书院里只回荡着卫公子绵延不绝的喷嚏声。但卫公子是何等人物,虽然我们都想笑,但谁敢真的笑出来。卫公子多讲究的一个人啊,被累得当众失态,你想他能不恼么?我当时瞧他脸色真是说不出的难看。”   “但所幸卫公子涵养好,好赖最后没计较,”萧嵘叹道,“卫家的人岂是得罪得起的,我看那山长脸都白了。”   萧嵘想起自己方才就险些得罪了卫启沨,仍旧心有余悸,觉得他应该回去吃点东西压压惊,拍了萧岑一下:“方先生却才差人来说明日要突击考业,我先回去温书去了。”言罢转身就走。   萧岑一愣:“真的假的?”   “我骗你作甚,你也快去预备吧。”萧嵘的声音远远飘来。   萧槿将方才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她走上前来正要开口,萧岑就拉着她将萧嵘跟他说的事与她说了一通,末了道:“姐,你说那卫家二公子这是什么毛病?”   萧岑已经自动将告诉自家姐姐排除在了“到处乱说”之外。   萧槿听萧岑讲完才知道卫启沨为什么会碰见致敏花粉,原来是被人送花了。看来长得太好看有时候也是个麻烦。   “不知道,管他什么毛病,”萧槿转入正题,“你吃不吃野菜?我们出去挖了好些回来,我打算给爹娘那边也送一些。”   萧岑笑嘻嘻道:“只要是好吃的我都吃。”   萧槿点头:“那好,我待会儿使人给你的小厨房送一些过去。”说话间转身就要走。   “哎,姐,”萧岑小跑几步追上来,“我一直都想问问……”萧岑压低声音,“你究竟为什么不让我跟那卫家二公子走得太近?我其实觉着他人品性情都是极好的。而且……长得真是赏心悦目。”   萧槿咧咧嘴。她忽然想起,上一世她这弟弟为了迫使卫启沨跟她和离,跟她说他要领着人日日蹲点儿,卫启沨一天不答应和离他就揍他一天。后来她真的看到卫启沨挂彩回来,不过萧岑的举动之后大约是被萧安制止了,而且,这样做并没有什么用处。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跟六姐一样了,”萧槿白了弟弟一眼,“他长得好看又如何?”   “看着舒心啊……”萧岑见姐姐抬手要拍他,忙止住了话头。   “那我问一句,”萧槿盯着弟弟,“我的话你听不听?你若是听我的话,就只管照做,不要多问。”   萧岑挠挠头,顿了顿,点头道:“那好,我听姐姐的,我照做就是。”又想起方先生要考业的事,一拍脑门,“姐,不说了,我温书去了!”   萧槿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晚夕用饭时,萧槿听萧安与季氏说起了山东都指挥使刘元贪扣军饷被撤职查办的事。   “朝廷已点了钦差来查案,不日便到,”萧安笑道,“听闻这位钦差大人还是那卫家二公子的远房表舅,京师各个世家之间果真牵系颇多。”   萧槿手中汤匙一顿。   萧岑好奇问道:“那位钦差大人也是世家出身?”   萧安点头,道:“他是淮安侯温家的人。”   萧槿深吸一口气。   是温德,温锦的父亲。   季氏在一旁道:“既然都是亲戚,那说不得温大人会顺道过来看看卫家公子,咱们还是预备着好。”   萧安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卫家那样的门庭,能巴上的大多都上赶着往前凑,温大人但凡知晓荣国公府二公子在此盘桓,想来是免不了过来一探的。”   温家虽也是侯门,但族中奥援不多,不能跟荣国公府同日而语。   萧槿低头慢慢喝汤。   难道温锦也会跟来么?可她不记得上一世她在聊城见过温锦。她想过她记忆不清的可能,但这个几率不大。不过自从卫庄免于一死后,一些事似乎就开始偏离前世的轨迹,那么即便是温锦来聊城,那大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萧槿想起之前在曲廊上见到的卫启沨似乎心绪颇佳,揣度着他会不会是知晓了温锦要来才会如此。   萧槿心中冷笑,希望卫启沨抱得表妹归。她倒要看看,俩人究竟能不能长久。卫启沨的母亲傅氏也不是吃素的,那等婆婆还是留给温锦消受去吧。   翌日,萧嵘等人赶到家塾时,发现方先生正和卫庄讨论着什么。萧嵘瞧见方先生和颜悦色的模样便撇了撇嘴,自打卫庄得了案首之后,连方先生也对他转了态度。   方先生见人到齐了,含笑让卫庄先坐回去。   方先生不认为卫庄在府试中夺魁是侥幸。方先生自己也是一路考过来的,怎会不知科举的艰辛。府试虽比不得秋闱春闱,但也不是靠着全然的运气就能夺魁的。   何况是卫庄这样的。   方先生也不信卫庄能得案首,曾经在府试放榜之后将卫庄叫来,让他默了他府试时候写的杂文和策论,他当时拿过来看罢,直惊得说不出话来。   卫庄这府试案首是当之无愧的。方先生跟卫庄攀谈越多,越是这般觉得,他甚至觉得,莫说一个府试案首,说不得卫庄还有鼎元之分。   只他实在是想不通,这个少年明明身怀灵蛇之珠,却为何要善刀而藏,直到府试才肯崭露头角?   不过无论如何,方先生对于自己从前的走眼很是惭愧,因此待卫庄便越发和善。   萧嵘虽然不想承认卫庄确实是有所进益了,但也隐隐有危机感,所以昨晚温书几乎熬了半宿。   毕竟往常考业,多数时候都是卫庄垫底,他垫卫庄上面,万一卫庄不垫底了,换他垫底了怎么办?   萧嵘刚坐下,就被方先生叫了过去。方先生迎头就训他说他交上来的两张字写得不像样子,萧嵘一愣,下意识低头看方先生面前的几张纸,发觉不对,抬头问道:“这里头怎么没有卫庄的廓填?”   “他方才与我说了,他昨日与人相约出游,未赶得上写。”   萧嵘瞪大眼:“这样也成?”   方先生瞥他一眼:“怎么不成,人家就不能出个门么?”   “那我昨日也出门了……”   方先生即刻打断他的话:“他是案首,你是么?”   萧嵘一脸猪肝色。   萧岑在底下捂嘴笑,方先生这偏心得太明显了。   卫启沨本就比萧家几兄弟科名高,平里只是来旁听的,若是考业也参与,倒有些倚技压人的意思,故而他此番没来。   等考业结束,众人从学堂出来时,萧岑跑来拍了卫庄一把:“庄表哥考得如何?”   卫庄道:“尚可。”   萧岑指了指萧嵘:“能考过四哥不?”   卫庄瞥了萧嵘一眼,道:“约莫可以。”   萧岑哈哈一笑:“那就好,表哥要是再垫底,怎好意思跟我姐说要指导她课业的话。”   萧嵘听见二人对话,轻嗤一声,挺了挺腰背。   他觉得他这回考得还不错,谁垫底还不一定。反正他还是不信卫庄是凭着实力拿的案首。   萧崇鄙夷地瞧了萧嵘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望向卫庄。往常考业都是他第一,他不认为卫庄这个突然窜上来的能超过他。   卫庄刚与众人分别,就瞧见天福急匆匆朝他奔来——他今日考业,不需要带什么东西,天福便没有跟来。   天福一路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抹了一把汗,急道:“少爷,赵姑娘跟赵家夫人来了,夫人让您快些回去。”   卫庄闻言一顿,走得更慢了:“急什么。”   天福跟在自家少爷身后,眼瞧着少爷慢慢吞吞蜗牛附体一样往前挪,急得抓心挠肝,嘴角抽搐:“少……少爷,您就打算这么慢悠悠地挪回去?人家姑娘还等着您呢,而且夫人再三叮嘱让您赶紧回去,您看这……”   卫庄瞧着天福那副快要急哭的模样,倒似是陡然想到了什么,突然转头道了句“跟上”,疾步往西跨院而去。   天福一抬头就见卫庄已经跑远了,愣了愣。   少爷跑起来真快啊……这是赶着捡钱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山长其实就是书院院长,跟现在的校长差不多。   哈哈哈,那么问题来了,卫(小号)庄是要去干什么~ ☆、第十三章   卫庄赶到西跨院时,宋氏正拉着赵若淑叙话。   赵若淑听见身后动静,扭头瞧见卫庄到了,立时惊喜地喊了声“庄哥哥”,奔上前来笑道:“听说庄哥哥今日考业,考得如何?”   卫庄道了声“尚可”,目光一扫,见屋内还坐着一个梳着缠髻的妇人。他想了一想,记起来这位是赵若淑的母亲李氏。   卫庄见午饭尚未摆上来,放了心,跟赵若淑母女见了礼,说了句“我去厨下看看”,抽身离去。   赵若淑听卫庄这般说,以为他是要去帮她们筹备午饭,心下欢喜,回头笑盈盈地继续跟宋氏攀谈。   宋氏却是有些忧虑。她知道自己儿子的德性,又想起儿子之前一再推拒与赵家议亲的事,觉得她儿子没那么好心。但她又不好撇下赵家母女追上去敲打儿子,正巧天福此刻跟了过来,她便小声叮嘱他跟过去看看,又让他催着陈妈妈赶紧摆饭。   天福连连点头,回身出去了。   卫庄从宋氏屋里出来后,便转去了厨房。   今日来了客人,陈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宋氏便跟季氏借了两个厨娘来打下手。   陈妈妈瞧见卫庄过来,以为他是从学里回来饿得慌,忙说让他再等等,午饭还要些时候才能摆上。   卫庄摇头道:“我不是来催饭的。”   陈妈妈一怔:“那少爷是……”   “我的野菜呢?”   陈妈妈呆了呆,被卫庄盯了片刻,才恍然想起他指的是八姑娘昨日分过来的那些野菜。   陈妈妈虽然不懂少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指了指灶台旁一个大盆,道:“都在那里。老奴正打算烹一些加入蒸乳饼里待客。”   卫庄走上前端起那半盆野菜就走:“不必了,就这么点,省着吃。”   陈妈妈有点懵,正想说再放放就不新鲜了,就见卫庄走至她身边时,一样样交代道:“做菜少放些油盐,母亲他们口味都清淡。再就是,多素菜,少荤腥,荤菜上一道就够了,顶好一道也不上,来三两爽口素菜便成。”   两个厨娘对望一眼。   陈妈妈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少爷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抠门的老毛病又犯了。   陈妈妈一脸担忧地看着卫庄,心道少爷您又不缺银子,怎就小气至此……您这样可怎么说媳妇?   天福赶来时,卫庄已经出去了。他听陈妈妈说了少爷方才的交代,直觉牙疼:“这可不成,不能听少爷的,夫人嘱咐了,说让仔细备办着。”   当下两人计议一番,决定还按宋氏的嘱咐来。   因着卫庄是住在萧家的,赵若淑母女与宋氏叙话一回,便转去拜见了萧安夫妇。季氏瞧着赵家母女这架势,隐隐猜到了赵家母女来探望卫庄母子的目的。   她觉得宋氏为了给儿子找媳妇也是操碎了心,当下热情款待了赵家母女。   赵若淑一看到萧槿,便笑语盈盈地上前攀谈。   她琢磨着下午跟卫庄去逛园子,但她不好意思独个儿邀卫庄,便想找个人陪着,她觉得卫庄的这个表妹性子讨喜,正合适,再三请她去西跨院用饭。   萧槿推拒不下,只好跟着赵家母女去了西跨院。   等午饭摆上来,天福去请了好几次才把卫庄叫来。卫庄瞧见萧槿也在,微微一愣。   萧槿忍不住想,她庄表哥这算不算间接相亲,她这么戳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她思忖着用罢饭该寻个什么由头脱身时,陈妈妈开始布菜。   卫庄对着面前满桌丰盛肴馔,容色微沉。等陈妈妈给赵若淑盛那道银鱼炖蛋时,他忽然道:“我来。”说话间劈手抢过了陈妈妈手里的木杓。   赵若淑禁不住抿唇微笑,庄哥哥还亲自动手给她盛菜。   萧槿却觉得卫庄有点古怪,狐疑地抬头望去。   卫庄左手端着一个小空碗,右手执木杓,在那个青花白瓷大海碗里浅浅一撇,盛了小半杓汤和少许银鱼肉。   宋氏脸色发青。   萧槿却见怪不怪,自从见识过那个兔耳朵之后,她觉得没有什么能震撼到她了。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卫庄盛起那一杓之后,并没有倒入小空碗中。   萧槿眼睁睁看着她庄表哥跟得了帕金森一样,握着木杓的那只手抖个不住,将杓里仅剩的那点鱼肉也哗啦啦抖回了海碗里,最后只将小半杓汤底倒入碗里,搁到了赵若淑面前。   萧槿看得目瞪口呆,她庄表哥这技法,比餐厅阿姨还娴熟。   宋氏的嘴角不住抽动,直想当场按死儿子。   赵若淑呆了半晌,随即朝卫庄笑着道谢,低头喝汤。   萧槿扶额,她表哥果然是朵奇葩。她觉得这位赵姑娘心也是大,要是换个心眼小的,估计就觉得卫庄是在赶客了。   卫庄见赵若淑言笑如常,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用罢饭,赵若淑便悄悄跟萧槿商量,让她帮忙请卫庄一道出去转转。萧槿本就想走了,听说是这种事,更不想掺和,以下午还要听课为由推掉了。   赵若淑见萧槿转身要走,忙拽住她,问道:“那庄哥哥喜欢什么?我下回来时给他捎带些。”   萧槿默了默,卫庄大概比较喜欢银子,但她总不能这么说……   “我也不清楚,”萧槿望向不远处押着卫庄来送客的宋氏,“要不你过会儿私下里问一问姨母。”要是直接问卫庄,他还不晓得会怎么说。   赵若淑抿唇,虽然她性子不扭捏,但直接问人家母亲这种事,也不太好意思做出来。   萧槿跟宋氏打过招呼,又笑着朝卫庄挥挥手,回身离去。   卫庄目送萧槿时,被天福拉了一把。宋氏看出了儿子的不情不愿,自己与赵家母女说笑,示意天福扯住卫庄,省得他半道上跑了。   不过卫庄似乎还算是听话,一路安安生生地跟着众人到了门口。   等送赵家母女上马车时,卫庄冷着脸对赵若淑道:“下回不要来了。”   赵若淑一愣。   “我这吝啬的毛病是不会改了,今日招待你与令堂那顿,也不是我的本意,另……”   天福瞧见宋氏那黑比锅底的脸色,忙将卫庄往里拖,转头笑着让赵若淑母女赶紧上车。   坐到车厢里之后,李氏沉着脸道:“你看这叫什么事儿,他是觉得他得了府试案首就可以目中无人了么?”   赵若淑抿唇道:“我总觉着庄哥哥好似有些不对……兴许是有什么缘由。他不是那种倨傲的人。”   李氏气道:“管他如何,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了,下回可别再来了!”李氏见女儿不吱声,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听不进我的话?”   赵若淑小声道:“我真的觉得似乎有蹊跷……”   李氏咬牙道:“闭嘴!横竖我是不愿来了,你若是敢背着我偷偷往这边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赵若淑低头咬唇,并不应声。   回了西跨院,宋氏抄起擀面杖就要往卫庄身上招呼,被卫晏和天福等人死死拦住。   “你长本事了啊,人家赵家娘子招你惹你,你那么待人家?”宋氏恨恨道,“你再这般,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卫庄平静道:“我已说了我对赵家姑娘无意,母亲不要强人所难。”   宋氏恼道:“你是嫌人家不够抠么?你说,上哪儿找跟你一样小气的?俩人全抠一起日子还过不过了!”   “儿子目下想专心举业,不想思虑婚姻之事,望母亲谅解。”卫庄言罢,行礼退下。   宋氏气得直翻白眼,愿意读书不愿意娶媳妇,这儿子简直跟假的一样!   翌日,卫启沨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家塾的。   他跟方先生谈论制艺时,听方先生提起卫庄近来的进益,又见方先生不住夸赞卫庄,沉吟少顷,忽而提出想看一看卫庄昨日考业时做的文章。   方先生连声应允,与卫启沨一道去住处取了文章拿给他。   “他从前的文章勉强只算清通,如今却是一字一珠玑,”方先生喟叹道,“我从前竟是将珠玉看做顽石,惭愧。”   方先生见卫启沨盯着那张纸半晌不语,禁不住问道:“有何不妥?”   卫启沨又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凝眉忖量一回,兀自摇头。   大约真是他想多了,这书翰字迹和文风,都是陌生的。而且,卫庄就是卫庄,跟那人又有何干系。   正此时,卫庄来补交昨日练的两张字——他今日走得匆忙,落在了房里。   卫庄见卫启沨拿着他昨日写的文章,眸光微动。   卫启沨根本不会看出端倪。他行事审慎,之前就凭借记忆练过原主的字,后来属文,也刻意改换了文风。   即便是他父亲来看,大约也很难瞧出那是他的文字。   不过他观卫启沨神色,揣度着他大概是起了些疑惑。卫庄突然有些感慨,这世上算得上了解他的人有两个,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就是他这个夙敌堂兄。   不过他也同样了解卫启沨。   看来他往后要更小心些才是。   卫启沨往自己院子折返的路上,忽见一小厮匆匆跑来禀报说,温大人到了。   萧槿听萧岑说温德已然去了前院正堂时,问他有没有携女眷同来。   “我也不晓得,”萧岑笑眯眯道,“姐姐想找人耍子?”   “随口一问而已,”萧槿伸手拍拍他,“快去吧,帮姐姐看看。”   萧岑理了理衣袍,笑着道了声“知道”,便转身跟着几个堂兄见客去了。   萧槿望着窗外透亮的天光,微微讽笑。   温德不论知不知道卫启沨与温锦的事,都一定对两人的婚事乐见其成,温家若得卫启沨那般乘龙快婿,阖族都跟着得益。温家这边显然是知道卫启沨对温锦有意的,温锦后来拖到十七都没有定亲,直到卫启沨娶了她,温家人才给温锦许了人家。   听说温锦上花轿的时候,险些哭昏过去。   不过这对苦命鸳鸯这辈子大约可以圆满了。   萧槿眸中满是冷嘲。   前院正堂。温德与众人叙礼罢,落座后,着意看了旁侧从容喝茶的卫启沨一眼,又转向众人,笑吟吟道:“小女顽劣,此番定要随我同来。她道久仰山东风俗人情,想借此时机到往一观,让诸位见笑了。”   季氏见他并未带女眷来,奇道:“敢问令爱何在?”   温德笑道:“小女说初次谋面,要给府上几位姑娘筹备见面礼,眼下应当快到了。待会儿不如将几位姑娘都叫来,让她一一拜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不信,只有我们学校餐厅的阿姨喜欢在盛饭时把勺子里的肉抖掉╭(╯^╰)╮   感谢核桃露露和酒酿小圆子两位菇凉投霸王票~呃,不过貌似Juvenile妹纸的霸王票没显示QAQ   核桃露露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16 15:58:20   酒酿小圆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16 16:08:20 ☆、第十四章   萧榆听闻府上来了一位钦差,头一个反应便是那位大人是否带着一位如卫启沨那样好看的公子。   萧枎在一旁哂笑,直道她肤浅鄙薄。萧杫也不以为意。   即便那位钦差也带了一位样貌出挑的公子又如何,温家比不得卫家,还不值当她们花心思。   少刻,一个丫鬟过来递话说三老爷让几位姑娘拾掇拾掇,温家小姐过会儿要来拜访。   三人面面相觑。   “合着来的是小姐不是公子,”萧榆叹了一息,“没趣儿。”   萧枎撇嘴,掇转身施朱傅粉去了。   萧杫坐下悠哉喝茶。   萧榆盘算着等见过那温家小姐,约上八妹去园子里打秋千。   等三人到了三房正院花厅时,萧槿已然坐在玫瑰椅里等着了。   萧榆才跑上前要跟她说下午一道去打秋千,就听到一阵清越的珠玉叮当之声。季氏的声音紧随而至:“姐儿这边请。”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众仆妇簇拥着一个美貌少女迤逦而来。   少女身着金枝线叶沙绿襦裙,外着同色镂金芙蓉锦褙子,头上珠翠堆叠,裙边禁步叮当。行步处香风细细,回首间嫣然百俏。   月画烟描,风致淑婉。   萧枎暗暗咬唇,这温家小姐姿容真是不俗。   萧榆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对好看的姑娘不感兴趣。   萧槿暗暗算了算,温锦见今应当年及十三,大约跟卫启沨互证心意不久,正是情沾意密的时候。   萧槿不动声色地瞥了温锦一眼。温锦自觉貌美,也十分看重容貌,因而后来对于时人道萧家八姑娘容貌在她之上这件事耿耿于怀。   不过卫启沨就是温锦自傲的本钱,萧槿觉得温锦在卫启沨身上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   温锦命随行仆妇将备办好的见面礼一一递与萧家几个姑娘,又含笑挨个见礼。   萧槿掂了掂手里的锦盒,觉着里头大约是首饰之类的东西。她可不想要温锦的东西,等过会儿转手送给萧榆好了。   温锦说笑间留意到萧槿,转眸笑道:“这位妹妹年纪小小,倒是沉静得很。”   萧槿懒得与她多言,客套几句,便与萧榆结伴坐了回去。   温锦唇畔笑容微僵。这个萧家幺女,似乎不大喜欢她。   温锦不由多打量了萧槿几眼。萧槿上头穿一件水纬罗樱粉色对襟衫,下头穿一条月牙白挑线湘裙,耳上戴一对青宝石坠子,粉妆玉琢,娇妩天成。年纪不大,眉目却已经初见精致。   温锦想到卫启沨这几日都住在萧家,略觉不悦。也不知卫启沨平日里与这小姑娘见面回数多不多。她虽自信于卫启沨对她的情意,但始终是不喜欢漂亮姑娘在他跟前晃的。   温锦正自出神,就听一旁的季氏喊了一声“槿姐儿”,即刻一怔,转头见季氏是在叫方才那个萧家姑娘,不由道:“敢问令爱尊讳?”   季氏笑答:“单名一个槿,木字槿。”   温锦一顿,跟着笑道:“那倒是巧了,令爱名讳与贱名同音。”   萧槿心道,可不是巧了么,卫启沨偶尔心情好叫她一声槿槿,她都浑身难受,总觉得他是在对着她叫温锦。   温锦从花厅出来后,她身边丫头喜鹊见走得远了,低声道:“姑娘,奴婢总觉着萧家的几个小姐都对您不热络。真是没个眼色。”   等自家小姐嫁入卫家,回头这群人都得上赶着巴结。喜鹊这般想着,腰背挺得更直了。   温锦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我也不预备跟她们深交,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   “奴婢听闻,那个三姑娘自诩聊城第一美人呢,平日里傲得很,”喜鹊掩口笑道,“奴婢瞧着她那姿色连姑娘一半都不及。小地方待久了,眼界就是逼仄。”   温锦漫不经心道:“我倒是觉得再过个三两年,她那八妹妹容貌一定远胜她。只是如今那八姑娘年纪小,未长开,还透着些孩子气。”   “那也一定不如姑娘美,”喜鹊笑道,“满京谁不知姑娘玉容花貌,又兰心蕙质,姑娘未及十四,那些做媒的便踏破门槛了。真正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呢。”   温锦垂眸敛笑。   说到婚事,她心里便有些堵。她与表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要遮遮掩掩。她明年就可以嫁人了,但与表哥的亲事却始终没个着落。   也不知表哥何时能迎她入门。   温锦正自嗟叹,就听喜鹊低声提醒:“姑娘,卫公子过来了。”   温锦心头一震,立时转头,果见卫启沨领了几个小厮迎面而来。   温锦按捺心中雀跃,理好裙钗,方笑盈盈上前,道:“表哥却才何往?我赶到时怎未见着表哥?”   卫启沨端量温锦一番,淡笑道:“适才父亲使人唤我,我便临时走了。”   温锦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见他,目下急着跟他一诉衷肠,但大庭广众之下,多有不便,一时咬着唇,倒不知该作何言语。   萧槿从花厅出来时,萧榆顺手塞给她几颗枣子。她刚往嘴里放了一颗,一抬头就瞧见了远处的卫启沨和温锦。   萧槿瞧不清楚卫启沨的神色,心下好奇,有意往那边靠近了一些,终于看得分明了些。   卫启沨容色淡淡,根本看不出什么情意绵绵的迹象,甚至很难瞧出他和温锦相熟。   萧槿又往嘴里塞了颗枣子。   卫启沨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若非她知晓内情,也会以为他们俩只是寻常的表兄妹。   萧榆凑过来探头看了一眼,嘴里嚼着枣子道:“那温家小姐是不是也想打卫公子主意?”   萧槿心道,什么打主意,人家俩是郎情妾意。   萧榆见她要走,一把扯住她,让她记得一道去打秋千的事,萧槿连道晓得。   下午从谢先生处出来后,萧槿跟萧榆一起来到了后山。   萧家这座宅子占地广阔,当初修园子时,把挖掘观景池的泥土堆起来,造了一座小山,萧家人管这里叫后山。   后山这边十分僻静,寻常少有人至,萧榆倒是爱来爬这座小山,索性在这里搭了两架秋千,平日里时不时地拉萧槿来打秋千闲谈天。   萧榆刚在秋千画板上坐下,就“哎呀”了一声,萧槿问她怎么了,她仰起头指了指一侧的绳索:“这边好像快要断了,我刚才一坐上去,就觉身子一偏。”   两人说话间,就瞧见卫庄朝这边走来。待他离得近了,萧槿问他来此作甚,卫庄说有话要与她说,再三挥手让萧榆先回去。   萧榆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走了。   萧槿见卫庄朝着萧榆方才坐的秋千走去,忙提醒他那个秋千绳索不牢靠了。卫庄闻言一顿,脚下一拐,转回头就要坐萧槿的秋千。   萧槿怔了怔,卫庄一个大男人也喜欢打秋千?   “你不必起来,往那边坐一点给我让出个空位来就成。”卫庄说话间就要往萧槿身边坐。   萧槿立时起身。这秋千画板又不够宽,两人挤一起就是并肩叠股了……这实在尴尬。   卫庄径直坐到萧槿方才坐的位置上,抬头看向立于一旁的萧槿:“你若是嫌挤,可以坐我腿上。”   萧槿连道不必,耳根微微发烫。这么暧昧的姿势,他也好意思……但她抬眸瞧见卫庄神色坦荡,心觉他大概真是将她当成小姑娘了。   不过,她庄表哥的想法兴许不能以常理来论。   萧槿深吸一口气:“表哥要与我说什么?”   “昨日赵若淑走时,拉着你低声说了什么?”   “她问你喜欢什么,她说下回给你捎带些。”   卫庄盯着她看了须臾,道:“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也不清楚。”萧槿如实道。   卫庄凝睇她片晌,眉头微蹙。   萧槿不明所以,正欲开言询问,就见他面色倏地一沉,低声道:“有人来了。”   萧槿愣了一下,随即也听到了隐隐的人声。卫庄指了指一旁的灌木丛,示意一起躲到那里去。   萧槿辨出是卫启沨和温锦的声音,心念电转,依言照做。但等到与卫庄一道在灌木丛后蹲下,她忽而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躲什么?”   “看戏,”卫庄扭头看她,“你不想看看卫家二少跟一个姑娘来此作甚?”   萧槿挑眉,看不出卫庄还有这么个嗜好。   脚步声近,两人同时矮身蹲好,同时转脸目视前方,透过枝叶的些微间隙往外看。   “舅父是来查案的,你跟来作甚?回头被那帮言官知晓,说不得要参舅父一本。”卫启沨缓步往小山这边来。   温锦微微垂首跟在他身后,晕生双颊:“我……我想见你,我们已然两月未见了……自打你跟姑父出了远门,我就茶饭不思,心神不属,每日想的都是你,一天天数日子,只盼你能早日归来……”   萧槿揉揉眉心,热恋中的人都是这么肉麻?   “表哥不要怪我了……”温锦撒娇道。   卫启沨无奈叹息,轻声斥道:“胡闹。”   温锦顿足咬唇:“表哥讨厌,我还不是为了表哥嘛。”   萧槿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我又不是来此游山赏水的。何况,京中之事,我总是心中牵系。你可曾听闻国公府那边有何异常?”卫启沨说话间往萧槿二人藏身的灌木丛这边走了几步。   萧槿屏住呼吸。这回要是再被发现,就不能说是躲迷藏了。   温锦摇头,又道:“表哥可是听闻了什么消息?”   卫启沨道:“我听冯权说了些事。我大伯父那边,举动怪异,我总觉是和我四弟有关。”   卫庄眸光暗转。   “表哥莫要烦忧于此,表哥这么厉害,他们都不是表哥的对手,”温锦说着,又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萧槿,心里微酸,嗔道,“表哥身边美人真不少,这些时日可曾忘了我?没被别个晃花了眼吧?”   卫启沨似是觉她这话无趣,没有接话,只是敛容道:“往后不可任性胡为,似今日这般的私见也能少则少,万事小心为上。”   温锦噘嘴:“若非为了你,我才不会来这种穷乡僻壤,你竟还训我。”   萧槿心中冷笑,大约在温锦眼里,除了顺天府以外,剩下的地方全是穷乡僻壤。   “表哥,”温锦说话间朝着萧榆方才坐的那架秋千走去,“你明年能来提亲么?”   卫启沨摇头叹道:“这个说不好。”   温锦烦郁道:“那可怎生是好?要不等姑父过阵子闲下来,我多去卖卖乖试试……只我怕是在这里住不惯,这地方又热又干,我带来的兰花面脂跟香泽都快使了一半……”   温锦一句话未完,往画板上坐的时候,方才已经被萧榆坠了一次的那根快断的绳索再难负重,“啪”的一声断裂开来,温锦惊叫一声,“咚”的一下,重重扑跌在地。   萧槿简直忍不住要为秋千喝彩,干得漂亮!   穷乡僻壤的秋千也不是好惹的。   卫庄转头见她面上满是幸灾乐祸的笑,也跟着浅浅一笑。   温锦这一下摔得不轻,那“咚”的一声是她额头触地发出的声响。她被撞得脑袋发晕,醒过神来后不管旁的,先去摸额头,发现触手粘腻,拿下手一看,掌心果然有血。   “表哥,”温锦急得眼泪打转,“你看我伤得是不是很严重?会不会破相……”   卫启沨见状一惊,疾步上前,伸手要扶她,但临了似又觉不妥,收回手,查看了一下她额头上的伤,叹道:“磕出道口子,快些回去清创包扎。这秋千瞧着像常使的,坏了竟也没人修。”   温锦两眼冒泪,气道:“我适才竟也没留意那绳子要断了……我要是此番留疤,我……”   卫启沨清理了地上沾染的少许血迹,再三催她起身回去。温锦本想使个性子让卫启沨抱她起来,但实在担心耽误治伤,赶忙自己爬起来,跟着卫启沨一道离开。   待人声远了,萧槿探出半个脑袋望了两人背影一眼,若有所思。   她原本还以为会看到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结果什么也没有。没想到卫启沨这么守礼。   萧槿蹲了太久,甫一站起,就两腿一软,趔趄了一下。卫庄扶她一把,低声问:“你不喜那温家小姐?”   萧槿点头:“她骨子里透着一股骄矜劲儿。不过最主要的是,我看她不顺眼。”   卫庄忽而笑道:“你倒是直爽。我看那卫二公子难娶到她,卫家那样的门庭,不是谁都能进的。”   卫庄望向卫启沨离去的方向,想起他方才的话,再度盘算起入京的事。   萧槿与卫庄一面闲谈一面往回走。她本是要例行往西跨院去做功课,但走到半道忽见一个丫头追来,躬身一礼,道:“姑娘,太太叫姑娘即刻过去一趟。”   萧槿诧异转头:“可知是何事?”   丫头摇头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来传话的。不过姑娘莫忧,奴婢瞧太太神色如常。”   卫庄突然问道:“如今谁在姨母那里?”   丫头答道:“温家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发发发红包~   哈哈哈,秋千宝宝莫名抢镜~   快月末辣~本文参加了晋江的征文比赛,营养液即是投票,求大家多多灌溉营养液QAQ   贱名是对自己名字的谦称法。   感谢杏風夫人投霸王票~   杏風夫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8 22:01:37   杏風夫人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2-18 22:01:48 ☆、第十五章   卫庄突然问道:“如今谁在姨母那里?”   丫头答道:“温家小姐。”   萧槿点头道了句知道,欲往季氏处时,卫庄出言表示要跟她一道。   萧槿笑道:“表哥怕我被欺负?不会的,我娘最爱护短了。”   卫庄失笑,又道:“横竖我也无事,跟你去一趟也无甚恚碍。”   “那多谢表哥了,”萧槿一笑,回头往前走时又想起一事,“表哥如今为何这般悠闲?年底不就院试了么?表哥不应该仔细温书么?”   “等邻近腊月时再看书不迟。”   萧槿默了默,她头回听说考科举也临阵磨枪的……难道她庄表哥不仅抠,还有拖延症?   两人到花厅时,萧槿抬头就瞧见温锦头上缠了一圈纱布。温锦听见动静,扭头朝萧槿招手笑道:“妹妹快过来。”   温锦态度这么热络,萧槿倒是始料未及,心里不免犯起了嘀咕。   温锦瞧见卫庄,愣了愣,问季氏那是何人。季氏笑说那是府上表亲,萧槿的表兄。   温锦起身遥遥道了万福,便又坐了下去。   她连萧家都不如何看重,何况只是一个萧家的表亲。她将来是要当荣国公府的二少奶奶的,靠山硬得很。   卫庄只是若有似无地微微颔首,权当还礼。   温锦见卫庄态度冷淡,心中不快,只觉他不长眼。   季氏将萧槿叫到跟前,拍着她的手背道:“温家姑娘受了伤,不好出门,想在咱们家住几日养伤。我方才说要为她另外安排房舍,但她说想住到你院子去。”   温锦朝萧槿笑道:“是啊,我与妹妹也算是有缘,我又觉着妹妹与我极对脾气,便想与妹妹住一处。只我也不知妹妹是否愿意,便请夫人差人将妹妹叫来征询。”   说是征询,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她觉得萧槿没法回绝。   萧槿扫了一眼她额头上的纱布,想起方才在后山听到的那“咚”的一声,料想温锦这一下磕得不会轻,只是磕也是白磕,谁让她是去会情郎的时候受的伤。   看来美少年不是白白私会的。   不过温锦养伤要养到她那里去,萧槿就不乐意了。在花厅初会时,温锦必定能感受出她对她不喜,既然如此还非要住过来,恐怕居心不良。   何况她原本就看温锦不顺眼。   “我那院子太小,”萧槿撇嘴,“温姑娘肯定住不惯,娘还是另外给温姑娘预备个宽敞的院子的好。”说着话暗暗向季氏使眼色。   季氏见女儿态度如此,心中诧异,倒是有些难办。温家虽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世家,但季氏也并不想因些小事起罅隙。最要紧的是,温锦提的要求并不过分,她不好推拒。   萧槿一看季氏那神色就知道她在犹豫,暗暗拽她袖子,示意她不要应下。   季氏叹气,转头笑对温锦道:“小女懵懂,姐儿莫怪。我再为姐儿选个好地方。”   温锦却犹不死心,伸手拉住萧槿,哄孩子一般含笑与她商量。   萧槿越发觉得温锦这举动怪异了,摆出各种理由拒绝。   温锦面上笑容微敛,道:“妹妹可是怕我住过去之后有所打搅?”   这话明面上听着客气,但已经是在委婉地表示萧槿不懂事,轻慢客人。   萧槿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笑嘻嘻道:“还真是,自打我与母亲分开住之后,我就习惯独个住一个院子了。前不久六姐姐送了一只狗过来,我都嫌吵,又送回去了。”   温锦瞬间涨红了脸。   萧槿这是拿狗跟她比?   温锦也是被娇养大的,又早已将卫家当做靠山,何曾受过这等气,手上拉着萧槿不放,勉强笑道:“妹妹,我……”   “啾啾,”卫庄忽而打断温锦,走至萧槿身边,“时候不早了,该去温书了,不要耽搁工夫。”   温锦这回连笑也扯不出来了。他说跟她说话是耽搁工夫?   温锦一口气梗在喉间。   一个寻常的表亲而已,哪来的底气跟她一个世家女这么杠!   温锦抬起头时,正对上卫庄扫来的冷淡目光,那种难以名状的凛寒威压迫得她呼吸一滞,当下松了手。   萧槿脱开身,回头笑道:“温姐姐头上的伤可要仔细将养,否则万一落了疤,可如何是好?”言罢,跟季氏打过招呼,与卫庄一道离开。   温锦面色一沉。她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落疤,偏偏萧槿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觉得这个萧家女可能跟她犯冲,从头回见面起就对她冷冷淡淡的,方才又明目张胆拿话刺她。   而她总不能跟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计较,亦且,这是在萧家。   两人名字还同音,真是邪乎了。   温锦气闷难解,却又无可奈何,一时间觉得额头上的伤更疼了。   萧槿出来后,见卫庄一直不出声,仰头问:“表哥想什么呢?”   卫庄止步,垂眸望向她:“你是真的习惯独自住,不喜与人住一处么?”   “那看是跟什么人住一起了。”   “若是你夫君呢?”   萧槿一愣,心道表哥你问这种问题是不是不太合适……   卫庄却似是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怎不说话?”   萧槿吸气,或许她不应该跟她庄表哥太过较真儿。   “我嫁的人一定是我喜欢的,”萧槿解释道,“所以我自然是……愿意的。”   她说话间倒是有些出神。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让自己婚姻的操控权落在他人手中,那段被拴在卫家的日子,说是阴霾也不为过。   卫庄一笑,伸手一拍她脑袋:“走,我教你练字。”   萧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她觉得她哪天要是傻了,那一定是被她表哥拍的。   季氏给温锦安排好了住处之后,温锦便临时住了进去。喜鹊不住抱怨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扰得她头疼。她训斥了喜鹊几句,让她去左近医馆问问,看有没有什么上好的治疗跌打创伤的药膏。   是夜,温锦盥洗换药后,正欲安寝,卫启沨忽然而至。   卫启沨趁着夜色暗中来探,身边也未带随从。温锦惊喜上前,又一把捂住自己额头上的纱布,嗔道:“不准看,我现在肯定特别丑。”   卫启沨温柔笑道:“又使性子。还疼不疼?”   “疼……你给我吹吹。”   “跟个孩子似的,”卫启沨说笑间掏出一个白玉小瓶,“给你带的伤药,拿去使,早晚各涂一次。这本是我自备的,而今便拿与你了。我自己虽未曾试过,但想来这药也能去疤的。”   温锦欣喜接过。卫启沨那里是没有不好的东西的。   “我瞧表哥下午斥我时那么凶,还道表哥真个儿恼了我呢。”   卫启沨无奈一笑:“我怎就凶了?”又叹道,“我那也是着急。我这边千头万绪的,你那边若是再出什么事,可叫我怎么好?”   温锦赧然低头,抿唇偷笑。随即又想起萧槿今日是怎么堵她的,当下说给卫启沨听,末了撒娇让卫启沨安慰她。   她不会直接说出让卫启沨帮忙给她出气的话,那样显得她气量狭小,她只想将这件事告诉卫启沨,令卫启沨对萧槿生出恶感。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萧槿于她而言是一个莫大的威胁。她想跟萧槿住在一处其实是为了随时注意萧槿的举动,她可不想让她表哥被抢走。   但是可惜,萧槿直接回绝了她。   卫启沨柔声安抚了她,摇头道:“那八姑娘大约也是被宠坏了。”   温锦沉下脸:“可不是,不仅她,还有她那个表……”   “表妹何需与他们计较,”卫启沨截断她的话,凝着她道,“等过了五月五,我就打算返京了。你可愿同我一道回?”   温锦踟蹰道:“我父亲那边尚未事了,不知是否能答应让我随表哥回京……”   “刘元那案子还没理清楚?”   “似乎是,父亲说这案子牵连甚广。”   卫启沨沉吟片晌,微微颔首,温言道:“那好,我去探探舅父的口风,若他不应,我便尽力说服他。我独个儿回京,也是惦念你,与你一道是最好的。”   温锦羞赧一笑。   翌日,方先生公布了上回考业的结果,卫庄第一,萧嵘最末。   萧嵘久久无法回神,吆喝着要看卫庄的卷子。方先生径直拿给他,又鄙夷道:“卫庄能拿案首,考第一有什么好惊骇的?你瞧瞧人家卫庄的文章,再瞧瞧你的,我都不想承认你是我的学生。”   萧嵘听着这话觉得莫名耳熟,仔细一想,这不是方先生从前训卫庄的话么……   只不过从前方先生是拿萧崇来呛卫庄,如今连萧崇也被压了下去。   萧崇伸手拿过卫庄的卷子浏览一番,神色微凝。   等晌午众人从学堂里出来,萧崇拦住卫庄的去路,盯着他道:“你从前为何藏锋?”   “二表哥不必管。”   萧崇骨子里十分自傲,如今忽然发现自己从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其实掩藏了真实实力,觉得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你有这般本事,根本不必来萧家附学吧,为何在萧家装模作样这么多年?”   卫庄平静道:“学无止境,何况方先生经纶满腹,堪为吾师。”言讫,作辞离开。   萧崇面色一沉。卫庄这人,恐怕心思深沉得很,从前竟是完全瞧不出。   卫庄方才那话恰被从学堂里出来的方先生听见。方先生欣慰捻须,眼睛微眯。卫庄将来若是问鼎殿试,他作为他的业师,也会跟着声名远播。   卫启沨却是又盯着卫庄的背影望了许久。不知为何,他有时候看见卫庄,会想起他四弟,明明两人似乎完全不搭边。   卫启沨想起他那个对头堂弟,眉宇间便添了一抹阴郁。   卫启濯如今还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方先生下午要出门会友,给众人放假半天,于是卫庄用完午饭后便开始坐在书房里等萧槿。然而他左等右等,等到萧槿素日惯常过来的点儿,却始终不见她过来。   他正欲起身去看看是什么状况,萧嵘找了过来。   萧嵘刚挨了一顿打。他回去之后支支吾吾地说了考了末名的事,恰逢冯氏心绪不佳,于是正赶上挨打。冯氏抄起家伙就往他身上招呼,边打边骂,直道他是个废物。   萧嵘简直要哭了。   他的水平一直很稳定,往日里基本都是卫庄倒一他倒二,所以每回考业之后,爹娘嫌弃他考得差时,他都能理直气壮地指着西跨院的方向说,卫庄比他考得更差。   结果现在可好,倒一变成了正一,他成了垫底的那个。   冯氏骂他是个废物时,他就想起他从前也是这么嘲笑卫庄的。万万没想到,当初他施加给卫庄的那些,如今全落到了他自己头上。   萧定瞧见萧嵘被打得鬼哭狼嚎就头疼。他想起卫庄之前跟他说的秘诀的事,思量之下,让萧嵘过来再探探卫庄的口风。   卫庄听说萧嵘是来问秘诀的事的,扔下一句“没空”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萧嵘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开不了口说软话求卫庄,但他害怕他一无所获地回去还要再被打一顿,一时间进退维谷。   于是他就一路被小厮扶着跟在卫庄后头,到了萧槿的院子外头。   卫庄没工夫搭理萧嵘。他刚入院门,迎头便瞧见江瑶匆匆而出。   卫庄觉着定是和萧槿有关,上前施礼,问道:“姑娘何往?”   江瑶总觉得卫庄多事,不情不愿地答道:“啾啾病了,我去叫哥哥来探视……”她话未落音,便觉一阵风过,已不见了卫庄的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小号庄表现的机会来了~   话说编辑大人问我能不能再想个更好的文名,然而我满脑子的霸道小叔爱上我、我的撒旦表哥、表哥的撩妹日常……好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_→哈哈哈,开个玩笑~   大家有木有文名提议~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支持~   读者“喵絲絲”,灌溉营养液 +10 2017-02-20 00:54:28   读者“哇咔咔”,灌溉营养液 +1 2017-02-19 23:10:16   读者“落笔几行”,灌溉营养液 +10 2017-02-19 21:11:27   读者“无风懒云”,灌溉营养液 +1 2017-02-15 18:51:20   读者“旋转的小黄豆”,灌溉营养液 +1 2017-02-15 11:54:34 ☆、第十六章   卫庄瞧见萧槿时,她正捧着一碗姜汤低头慢饮。   她瞧见卫庄过来便是一愣:“表哥没瞧见我派去的丫头?”   “什么丫头?”   “我适才差一个丫头去知会表哥,说我今日不去表哥那里了,”萧槿按按眉心,“那大约是两厢走岔路了。对不住表哥了,让表哥白跑一趟。我今日……”   “不要紧,不必解释。怎会是白跑一趟,你身子染恙,我理当来探望,”卫庄径直上前,“请大夫没有?”   萧槿转头笑道:“偶感风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毛病,自己喝点姜汤就好。”   卫庄却忽而神色一肃;“你可知道多少大病都是打‘偶感风寒’来的?我看还是请周大夫来瞧瞧的好。”   萧槿觉着麻烦,摇头直道不必。她往常染了风寒都是灌姜汤和热水灌好的,也不必吃药,几天就能好。   “你是怕喝药不顶用?”卫庄耐心劝说,“周大夫医术不俗,你看上回我落水,不就是周大夫来瞧的?喝了周大夫的药之后,夜里睡得都十分安稳,连我脑后那个包都消得格外快。”   萧槿险些一口姜汤喷出来。   卫庄简直跟个托儿似的。   卫庄见他劝说半晌,萧槿却始终无动于衷,正欲继续,就听到江瑶与江辰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卫庄想起江瑶方才的话,即刻起身,出外拦住了正跟丫头周旋的江辰兄妹两个。   “啾啾阁房,君实入内恐为不妥。”卫庄岿然挡在江辰面前。   江瑶越发觉得卫庄碍眼,面上却还得笑着:“切邻之间不妨事的,何况大家彼此相熟……”   “那也不妥,”卫庄半步不让,“二位请回,啾啾无甚大碍。”   江瑶仍旧笑道:“啾啾年纪尚小,不必这般……”   “年纪再小,此间也是闺阁之地。”   江瑶嘴角微抽,目光不由自主就落在卫庄身上,心道那你还不是杵在这里?   “我是她表兄。”卫庄仿佛看穿了江瑶的心思,理直气壮道。   江瑶一时竟无言以对。   江辰有些窘迫,在一旁低声对妹妹道:“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等回头再来。”   江瑶暗暗瞪了兄长一眼。回个头!平日里本就见面不多了,还不趁着这会儿献献殷勤。   两厢正僵持间,萧槿自屋内出来,方欲跟江瑶兄妹说不必劳师动众,就听卫庄道:“快些回去,仔细再受风寒。”   卫庄说话间就要将萧槿往屋里拉。江瑶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萧槿的手,笑道:“我哥哥知道一个治风寒的偏方,方才我着急忙慌地走就是想叫他来说与啾啾听的。”说着话就使劲朝身后的江辰使眼色。   江辰一愣,随即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连连点头:“对对对,我知道一个偏方,就是把……把……”   江瑶见哥哥紧张得卡住了,暗暗发急,状似无意地提醒道:“就是那个紫苏汤……”   江辰恍然,忙将紫苏汤的做法背书一样背了一番,末了道:“记得趁热喝,疗效好。”   江瑶松口气,转头对萧槿笑道:“我却才想起我家似乎就有紫苏叶,等我回去找找,过会儿给你送来一些。”   萧槿觉得江瑶小题大做,摇手笑道:“真的不必麻烦,小病而已。”   江瑶却不以为然,拍着她的手背让她等着,又交代她好好休息,与江辰一道作辞。   等出了萧槿的院子,江瑶终于忍不住道:“哥哥,你适才是怎么了?平日里背书不是背得挺好么?瞧你方才背个偏方都磕磕绊绊的。”   江辰挠头道:“我……我对着啾啾就忐忑……”   江瑶叹息一声,又道:“回头啾啾要是被人抢了,你就哭去吧!我还等着啾啾做我嫂子呢,你可加把劲。”   兄妹俩说话间,卫庄追了上来。   “啾啾说了,不必送紫苏叶,”卫庄道,“另外,我已说服了她,她愿意请周大夫来看看。”   江瑶简直恨不能一掌拍死卫庄这个碍事的。她正要开言,江辰这回反应倒是快,忙道:“我家还有川贝,我看啾啾除却风寒之症以外,还有点咳嗽,不如我做个川贝炖雪梨给啾啾送来。”   温锦正与卫启沨一道从穿廊走过。她出来散心时恰巧遇见要回住处的卫启沨,才送了他一段路,就瞧见了江辰等人。   温锦没兴致知道卫庄身边的两人是谁,正要继续与卫启沨商量端午出游的事,就见卫启沨忽然回身折返。   卫庄正欲反驳江辰,就瞥见卫启沨朝这边过来。卫启沨分别朝江辰兄妹施礼,随即转向江辰:“阁下适才可是说八姑娘得了风寒?”   江辰不明所以,愣愣点头:“对。”   “风寒怎能用川贝炖雪梨,”卫启沨眉头微蹙,“风寒施治,着紧的是辛温解表、宣肺散寒,川贝与雪梨虽润肺,但皆性凉。咳嗽也分寒咳与热咳,风寒引发的是寒咳,用了川贝炖雪梨反而加重病症。”   江辰一怔:“我倒没留意这些。”   “风寒用些桂枝汤便是,亦或麻黄汤也可,”卫启沨思量一回,“我过会儿回去写个方子送与八姑娘。”   “不必了,”卫庄忽而开口,“已请了大夫,少刻就来。”   卫启沨转头看了卫庄一眼,须臾,点头道:“那便好。”言罢告辞。   卫庄盯着卫启沨的侧影看了俄顷,又收回目光。   他听闻卫启沨端午之后就要离开,那么他也该筹划一下入京之事了。   待两拨人离得远了,温锦见左右无人,终于压抑不住心底醋意,停步质问道:“表哥怎知八姑娘小字啾啾的?”   “她兄长跟姐姐们平日都是那么叫她的,我在萧家住了这么些时日,知道这个不奇怪吧?”   温锦犹自不满,酸溜溜道:“表哥倒是热心啊,人家说个话表哥都能凑上去,八姑娘病了,表哥心疼了还是怎样?”   卫启沨止步回头:“你不要无理取闹。我在人家府上叨扰多日,总是承着萧大人夫妇的情的,我方才既是听出不妥,焉有袖手旁观之理?”   温锦气道:“表哥说得好听,我看表哥是被那小美人晃花了眼吧!”   卫启沨面色微沉:“你这是胡搅蛮缠。”   “我怎就胡搅蛮缠了,我说的……”温锦一句话未完,卫启沨转身就走。   温锦一时愣住,回神后赌气道:“你走!走了就别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你!”   卫启沨步子不停,一径去了。   温锦恼得直顿足,他竟然真的走了!   她一时气闷难当,咬了咬牙,也回了自己住处。   喜鹊见自家小姐回来时面色难看,询问缘由。喜鹊是温锦的贴身丫头,对于温锦与卫启沨的事是知晓的,听闻是因为和卫启沨闹了别扭,当下笑道:“姑娘烦恼什么,卫公子满心里装的都是姑娘,而今不过是一时怄气罢了,等醒过神来,自然会来找姑娘。”   温锦被她说得舒心,心头火倒是消了不少。她觉着卫启沨今晚必定会来哄她,便安下心来等待晚夕到来。   周大夫来给萧槿瞧过之后,开了方子,又嘱咐了些需要留心的事项,便道无事了,作辞离开。   萧槿见卫庄掇了一把交椅坐到她的软榻对面,愣了愣:“表哥作甚?如今无事了,表哥怎不回去?”   “我要看着你喝药,”卫庄盯着她,“你总嫌药汁子难喝,我怕你背着我把药倒掉。”   萧槿咧咧嘴,正要劝卫庄回去,就听他问道:“你睡觉时是不是爱踢被子?”   萧槿又是一愣。她觉得她庄表哥问话真是越发随意了……   她抬头见卫庄认真望着她,硬着头皮道:“是……大约是昨晚踢被子着了凉。”   卫庄点头:“我就说,昨日瞧着你还好好的,今日怎就染了风寒。你既爱踢被子,那就让值夜的丫头夜间留意着点。”   萧槿应下。卫庄又交代她早晚记得添加衣物云云,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直到药煎好了才堪堪收住。   等到萧槿要喝药时,卫庄见她皱着一张小脸磨磨蹭蹭不肯去碰药碗,倏地起身,端碗执匙,舀起些许药汁送到萧槿嘴边:“张嘴。”   萧槿面上一红,欲自己接过匙子,但卫庄不肯。他如今离她极近,她虽因染病嗅觉不太灵敏,但也能隐隐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清冽香气。   被他喂了几口之后,她实在觉得别扭,横下心,端过碗一饮而尽。   卫庄满意一笑,递给她一碟子蜜饯。   临走前,卫庄轻拍她脑袋道:“你养好病之前都不必来我这里了,换我来你这边看你喝药。快些好起来,端午时还要出去看龙舟。”   萧槿又因着他这个动作闻到了那股气息,在他出门时,禁不住问道:“表哥熏的什么香?气味很好闻。”   “这不是熏香,你闻到的是我泡的花茶味道,我方才等你的时候,摘了些花泡了一壶花茶,”卫庄说话间回转身来,径直将手凑到萧槿鼻端,“猜猜我用的什么花。”   萧槿不意他会突然靠近,顿了一下。她努力辨识了一下,思量着道:“我鼻子不灵,可能闻得不准,我觉得似乎是……栀子的香气。”   卫庄又拍了她脑袋一下:“聪明。等回头你病好了,我教你泡花茶。”言讫,出门而去。   萧槿望着卫庄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倒有些感喟。   卫庄幸免于难,宋氏跟卫晏的命运也会随之改变。   卫庄的命运可以改变,那么想来她的也可以。   当晚,温锦一直等到后半夜,也没等到卫启沨。东方欲晓时,她陡然从噩梦中惊醒,坐起往月窗外一看,才知已是黎明。   她方才梦见卫启沨抛弃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任她如何呼唤也无济于事。如今梦醒,才发觉出了一身冷汗。   温锦靠在引枕上,平复半晌,终于慢慢冷静下来。抛开她对卫启沨的情意,单论利益,她也不能失去卫启沨。她家世不算顶好,卫启沨就是她最大的本钱与靠山,她绝不可输掉他。   她本以为卫启沨对她的感情已经足够深厚了,但昨日之事让她心中不安。她一想到那个噩梦,就止不住地恐慌。   在如今这般境地之下,她还是需要在他面前掩藏自己一些糟糕的性情的,不能太过随心所欲。她昨日所为,实属不妥。   想通了这一点,温锦那乱麻一样的心绪也渐渐理顺。她丢开那个噩梦,闭目养神片刻,起身梳妆换药。   她要去跟卫启沨服个软。只是,她昨日才放话说不会再去找他,今日就去跟他低头,简直是自己打自己脸。不过,她又不得不这么做,想想也是憋屈。   萧槿晨起时觉得自己的病症减轻了一些。卫庄在去家塾之前拐到她这里来催促她喝药,等她灌完了药汁,两人结伴出门。   两人的学堂不在一处,但可以同路一段。卫庄本想让萧槿告个假,但她觉得没有必要,摇头婉拒了。   卫庄怕她受风,硬生生让她披了一件斗篷又戴了一顶风帽,萧槿起先不乐意,但卫庄说这是季氏交代的,末了还问她是不是很暖和。   萧槿心道秋冬的行头当然暖和。只她走着走着还是觉得哭笑不得:“这都快仲夏了,我穿戴这一身行头,是不是太奇怪了。并且,一会儿肯定热得不行。”   “见今清晨还是有寒气的。何况,就是要发汗的,不辛温解表,风寒怎么能好。”卫庄见该分道了,正想问问萧槿要不要他再送她一段,转头就瞧见卫启沨打另一条路上过来。   卫启沨也瞧见了他们。他一路走来,上前行礼,低头看向萧槿:“姑娘今日身子可见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小号庄的撩妹手段在不断进步~写到后面,脑海中自动播放《栀子花开》→_→   感谢旋转的小黄豆、问红尘、风风扇心和酒酿小圆子四位菇凉投霸王票~   旋转的小黄豆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1 15:01:44   问红尘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2 00:23:35   风风扇心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2 00:27:40   酒酿小圆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2 13:12:21 ☆、第十七章   日头未高,迷蒙晨雾仿若云岫岚气缭绕氤氲,卫启沨逆朝曦而立,和风徐来,衣袂微动,似是要登仙而去。   萧槿抬头望向他,看着他温文的容色,想起她前世因他而受的那些磋磨,心中难免情绪翻搅。   不过,再过几年他就不能人道了。   萧槿微微眯眼。   卫启沨一直将卫启濯视为毕生死敌,有时连表面和气也很难维持,甚至几次三番都想置卫启濯于死地,卫家二房也与长房罅隙颇多,她都忍不住猜测,卫启沨那次受伤是否并非意外,是不是卫启濯把卫启沨搞残的。   不过卫启沨这般针对卫启濯,也有可能与他自身的权力欲有关。卫启沨明面上看着是个与世无争的贵公子,但实则一直筹谋着争位夺利,一直都想往上爬。而卫启沨在洞察对头上的眼光倒是精准,他瞧出来,放眼卫家上下,最大的绊脚石不是大公子,而是他四弟。   只是他到底还是输了。   萧槿思及此,忍不住就要嗟赞她那个前小叔的无双机谋。她在国公府待着的日子晦暗又枯燥,看卫启沨兄弟几个你来我往地斗,倒成了一大乐趣。   萧槿跟卫启沨还了礼,道了句“已见好”,正要跟卫庄一道离开,就听萧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姐!你这是刚打雪洞里钻出来啊?大夏天穿成这样……”   萧槿嘴角一扯,转身就朝着奔上前的弟弟拍了一把:“我染了风寒!”   萧岑愣了一下,讪讪一笑,关切存候一番,随即又瞧着自家姐姐那顶风帽,凑近压低声音道:“姐你这帽子都快把你的脸遮去一半了,你猜猜我是怎么大老远认出你的?”   “因为我长得好看?”萧槿也低声道。   萧岑摇手道:“哎,不是。”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是因为你身边跟着庄表哥。我已经发现了,自打你接送他之后,他就盯上你了。”   萧槿翻个白眼:“我不听你声音隔着老远也能认出是你,你猜猜为什么?”   萧岑得意道:“那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当然不是,”萧槿挑眉,“因为你是咱们家个头最低的人。”   男孩普遍发育晚,萧岑虽然只比萧槿晚出生一刻,但如今个头还不及萧槿高。   萧岑被戳到辛酸痛处,急得跳脚:“我年纪还小呢,等我长大了自然就变高了!我到时候肯定比姐姐高很多!我一定能长得人高马大的!”   萧岑说话间攥着拳头使劲挥了挥:“未来姐夫要是敢待你不好,我揍得他亲娘都不认识他!”   萧槿默了默。她弟弟当初揍卫启沨时,确实专往他脸上招呼,卫启沨亲娘傅氏瞧见她儿子那副鬼样子吓了一大跳。   傅氏让她给卫启沨上药,她故意在涂抹药膏时加重力道,卫启沨疼得直咧嘴,却愣是跟她死扛着不吭声。   她当时一面捻着棉布一戳一按地使劲往他脸上涂药,一面感叹:“你这下得有个十天半月不能出门了,你顶着这张五彩斑斓的脸也不能去私见你心爱的表妹了,是不是很难过?”   卫启沨忽而沉下脸,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药瓶,丢下一句“不必你管”就要走。她盯着他的背影道:“那你跟我和离,大家分道扬镳,我就真的一丝一毫也不会再理会你的事了。”   卫启沨不作理会,径直去了。   萧槿从思绪中抽身,扫了卫启沨一眼,忍不住又想起了他脸上开染坊的样子。   萧岑方才激动之下声音不自觉便拔高了,卫庄跟卫启沨同时望向他,神色各异。   萧槿扯了萧岑衣袖一把,示意他说话注意些,随即念头一转,又暗叹,让卫启沨知道知道他们家剽悍的家风也好,往后不要将主意打到她身上就成。   等和萧槿分开,萧岑与卫庄、卫启沨一道往家塾去。他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见两人都不开言,正想挑起个话头,就听卫启沨对卫庄道:“昨日请来的大夫给八姑娘开的什么药?”   卫庄扭头看向卫启沨:“问这个作甚?”   “我方才瞧着八姑娘似乎恢复得甚好,就想知道她用的什么药。”   卫庄随口道:“大约就是桂枝汤、麻黄汤一类的方子,我没细看。”   卫启沨侧目打量卫庄几眼。他来到萧家之后,府上众人都对他礼遇备至,但这个卫庄,却似乎总是对他不咸不淡的。   三人走至学堂门口时,等候多时的萧嵘便迎了上来,先跟卫启沨寒暄一阵,跟着便转向卫庄,勉强挤出一抹笑:“我昨日跟表哥说的事……”   他昨日立在萧槿院子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但卫庄料理好萧槿的事之后也没有来搭理他,径直回了西跨院。   萧嵘原本就吹了半下午风,回去后又被爹娘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他心中叫苦不迭,有些后悔从前跟卫庄交恶,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风水会转到卫庄这边来。   “我不是说了么?拿一百两银子来,我便将我的秘诀告与你们知道。”卫庄言罢,径直入了学堂。   萧岑在一旁笑嘻嘻地戳了萧嵘一下:“要不四哥往后多巴结巴结表哥,说不得他心情一好,就不要银子了。”   萧嵘气道:“快拉倒吧,我看他视财如命的性子难改。”   “这可说不好,我听我姐说庄表哥还给她买枣糕犒劳她呢,可见铁公鸡也有心血来潮往下拔毛的时候。”   卫启沨步子微顿,回头看了萧岑一眼,提醒他方先生过来了。萧岑拍拍萧嵘,笑着回身进去。   等晌午众人各自出了学堂,萧岑叫住卫庄,快步跑上前,询问他端午时要不要跟他们一道出门看龙舟。   卫庄点头:“这是自然。”   萧岑上下端量他一番,笑着揶揄:“表哥是不是该去做一身新衣裳了?我看表哥总是这几套直裰换来换去的,要不趁着过节,扯块料子裁一套衣裳吧。人靠衣装嘛,何况表哥原本就生得好。”   卫庄一顿,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抬手一拍萧岑脑袋:“说得有理。”言罢,回身就走。   萧岑摸着自己的脑袋,嘀咕道:“姐姐诚不欺我,庄表哥最近还真是爱拍人脑袋。”   晚夕,卫启沨刚盥洗罢,温锦便找了来。   温锦早晨时本想即刻就来的,但转念一想觉得似乎晚上更合适,这才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这会儿才来。   温锦撒着娇跟卫启沨道了歉,并表示日后一定会学着懂事一些的,让卫启沨莫要介怀。   卫启沨坐下来审视她,少顷,微微笑道:“这便是了。”语声一低,“天色不早了,表妹若是没有旁的事,便回吧。”   温锦觉得她一个姑娘放下面子半夜来找他,他应该十分动容,态度也应当更温柔,甚至应该反过来安慰她才是。而她看着他目下这个反应,觉着他大约还是没有消气。但她一再追问,卫启沨只道她想多了。   温锦觉得他显然还是在怄气,咬咬唇,心觉委屈不已,越发后悔她当时的冲动。她知道她见今多说无益,决计让事情缓缓,起身作辞。   萧槿的风寒在卫庄的早晚监督下日益转好。江辰兄妹两个也时不时来串门,只是他们每次来萧槿这里,几乎都能撞见卫庄。   这日,萧槿如往常一样坐在卫庄书房内做功课,卫庄坐在她对面翻书。   卫庄间或抬头看她一眼,微微凝神。   与萧槿相处的这段时日里,那种莫名的好感和熟悉感越发强烈。他越发觉得,他们似乎上辈子就相识一样。   卫庄正自遐思,天福忽然进来在他耳畔低语一句。卫庄去而复返之后,将一个包袱摆在桌上,当着萧槿的面打开来。   萧槿发现是一件簇新的绮罗直身,不由好奇道:“这是谁的?”反正一定不是卫庄的,她庄表哥一直嫌直身太费布,不肯穿直身。而且,这直身料子这么贵。   “当然是我的,”卫庄将那件衣裳抖开,拎到萧槿面前,“你看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萧槿还握着笔,闻言吓得手一抖,一滴墨汁瞬间洇花了她刚写的一行字。   萧槿瞪大眼睛道:“表哥你……你是有什么事想不开么?怎么这么败家?”   “我觉得很合算的。”   萧槿有点懵:“表哥不是说直身要多出两块衣摆很费布么?何况表哥这直身的料子还是绮罗……”罗之一类上,时人尚绮罗、湖罗、纬罗之属,都是昂贵的面料。   卫庄摇头道:“你不能这么算。”   “那怎么算?”   “你看,这件衣裳料子好,裁缝手艺也好,即使修修改改也可以穿个十年二十年的,等回头我衬不了这衣裳的花色了,还能传给我儿子孙子穿。你看是不是很合算?”   萧槿小脸微僵。   衣裳恒久远,一件永流传?   子子孙孙、祖祖辈辈传着穿一件衣服,这奇葩主意也只有她庄表哥能想得出来了。果然,这也才是她庄表哥的本色。   不过……   萧槿按按眉心,心道表哥你是不是想得远了点,想有儿子孙子,首先你得有个媳妇……   “你还没说我穿这衣裳好不好看。”   萧槿叹气,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很好看,不过效果还是要衣裳上身才能看出来。”   卫庄点头:“说的是,等我换上给你看看。”说着话朝她走去。   萧槿见状惊愣道:“表哥不是要在我跟前换衣裳吧?”   卫庄抬手一指她身后的槅扇,神色落落:“我是要去碧纱橱里面换。”   萧槿松口气,倒是有些惭愧于自己的多心。   卫庄才迈了一步,便见一个穿着蓝纱比甲的丫头进来,朝着萧槿跟卫庄分别一礼,旋即对萧槿笑道:“姑娘,府上来了客人,太太问您可要跟着去耍子。”   还没等萧槿询问来者何人,卫庄就先一步开言问道:“来的是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我有一件祖传的衣服要送给你→_→~   大家发现了没有,四弟,死敌~   感谢以下小天使的营养液支持~   读者“章鱼卷”,灌溉营养液 +1 2017-02-22 00:01:21   读者“”(系统又没有显示,不造是哪位妹纸QAQ),灌溉营养液 +2 2017-02-21 22:42:56   读者“风风扇心”,灌溉营养液 +1 2017-02-21 21:48:55 ☆、第十八章   那丫头怔了一怔,跟着笑道:“是叶山长带着叶小姐前来拜会。那叶家姑娘见今被太太领到了园子里,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太太就使奴婢来问问姑娘去不去耍子。”   萧槿觉得这个叶山长有点耳熟,仔细一问,才想起来是白鹤书院的山长叶冕。   白鹤书院是聊城方圆百里最有名望的书院,前阵子举办文会时,左近举子济济一堂,群贤毕集的场面一时为人所津津乐道。   只是,同样为人所津津乐道的,还有卫启沨那根本停不下来的喷嚏。   萧槿不认识那位给卫启沨送花的叶小姑娘,但她忽然挺想去见见她的。   “去跟母亲说,我这就过去。”萧槿言罢,便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   卫庄却在一旁道:“你先别急着走,先看看我的衣裳。”   萧槿动作一顿,本想问问卫庄为什么这么急着让她看他的新衣裳,但是想到这衣裳将来是要传世的,也就释然了。   好像是要审慎一些。   萧槿跟那丫头改口道:“你去捎话儿,说我待会儿过去。”   丫头领命去了。   萧槿重新坐下,对卫庄郑重道:“表哥快进去换衣裳吧,我等着。”   卫庄点头,拎了衣裳进了碧纱橱。   萧槿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听见卫庄出来的动静,转头一看,便是一愣。   卫庄给自己选的颜色是天青色,花色是竹枝暗纹,形制又是阔袖,这一袭直身穿在身上,直衬得他气度沉谧,姿态飘洒。   气韵全出,容貌更盛。   萧槿回神,由衷赞道:“表哥有眼光,这衣裳穿在表哥身上的确很好看。”又禁不住笑道,“拿来传家倒也可。只是,不知道表哥的儿子孙子是不是也跟表哥一样衬这件衣裳。”   “一定衬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儿子孙子一定长得跟我肖似,我既然衬,那他们自然也应当衬,大不了长短宽窄不合适,修一修改一改就好了。”   萧槿愣了须臾,以手扶额。   这话,没毛病……不过她忍不住想,将来卫庄的儿子要是不衬这衣裳,他会不会怀疑隔壁住了老王。   只是萧槿倒是由此想起了卫庄的婚事,随口问道:“表哥不喜欢赵姑娘?”   卫庄脱口道:“不喜欢。”   萧槿看了卫庄一眼,没再多问。卫庄年纪不大,又已然开始专心举业,满可以再等几年再说亲,到时候万一中了进士,自然能寻一门更好的亲事。   萧槿一时有些感慨,原先连过个县试都费劲的人,如今竟然得了府试案首。现在连谢先生都夸赞卫庄文采卓然,直道方先生手底下恐怕要出个少年解元了。   只是不知道卫庄将来要是入了官场,是不是还这么抠。   不过,萧槿还是对于卫庄突然开窍或者有意藏锋的缘由很是好奇。   “你帮我看看我后面合不合身,”卫庄突然背过手扯了扯自己衣裳的后襟,“我总觉这边不太平整。”   萧槿转到卫庄身后瞧了瞧,道:“后头挺妥帖的。”   “那你帮我整整,我总觉得哪里别扭。”   萧槿帮他稍微理了理几不存在的褶皱,点头道:“好了。”   卫庄犹道不妥,又接连指了几个地方让萧槿帮忙调整,萧槿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在他那件新衣裳上又扯又拍,几番之后,才算是作罢。   萧槿暗叹,第一次发现卫庄原来这么讲究。   萧槿预备走时,卫庄表示要先将衣裳换下,然后跟她一道出门,他要去拜会一下那位叶山长。萧槿奇道:“表哥不继续温书了么?”   “看那些书又不着急。”   萧槿一怔:“哪些书?表哥方才看的……什么书?”说着话随手一翻,发现卫庄摊在桌上的竟然是一本《三国志通俗演义》。   萧槿嘴角一抽,她以为卫庄在看正经书,谁想到竟是课外闲书。   卫庄将衣裳换下后,小心翼翼地叠好,重新装进天福带来的那个包袱里,又仔仔细细地将包袱搁到箱笼里收好,这才转身跟萧槿说可以出门了。   萧槿想起卫庄方才放衣裳时的那股认真劲儿就想笑,但怕被他追问为什么笑他,就憋了回去。   等两人即将分道时,卫庄低头看向她:“我过会儿去找你。”   萧槿一怔抬头:“表哥还有事?”   “当然。你今日只描了一张廓填,还差一张。能在白日完成不要拖到晚夕,晚间点再多的灯也不如白日的天光亮,终归伤眼睛。”   萧槿揉揉脸,觉得卫庄说得有理,仰头道:“那好,我等着表哥过来。”   卫庄一笑,拍拍她脑袋:“一言为定。”言罢,转身往前院去。   萧槿觉得卫庄自从变成学霸之后,连带着对她的功课也越发上心了。   萧槿见到那位叶小姑娘时,发现季氏已经离开,温锦倒是与众人坐在一处。   叶姑娘名唤叶绮,比萧槿还小两岁,生得玉雪可爱,性子也是极烂漫的,与众人叙话一回,便渐渐不再拘谨。萧槿瞧着这姑娘的脾气秉性,觉得确实像是能干出当众送花这种壮举的。   萧槿注意到温锦头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只是脸色很有些不自然。   萧槿本以为是她气色差,但再仔细一看,觉得这大约是官粉跟胭脂调出来的效果,只是温锦的手法极好,若是不懂妆扮的人看了,只会认为她不过是面色憔悴。   萧枎与萧杫都不喜温锦,便极少搭理温锦,只跟叶绮搭腔。萧槿跟这两个堂姐一向也不大对付,多数时候只是在一旁看着。   萧枎对于叶绮给卫启沨送花引发的风波也是有所耳闻,便好奇地问起了此事。   叶绮听见萧枎提起这个,脸上的笑收了收,绞着衣袖道:“那……那是我不懂事。”   叶绮现在想起这件事还是心有余悸。她当时根本没有多想,只是想将刚摘的梧桐花送给那个风姿华茂的少年,却没想到闯了祸。   幸好那位哥哥没跟她计较。不过后来她爹将她叫到跟前狠狠训了一顿,直道那位公子身份贵重,他们根本开罪不起,让她往后不要那么莽撞。   萧槿见叶绮闷声不吭,笑道:“当时为何要给他送花?就是觉得他好看?”   “嗯,”叶绮声音放得很低,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听爹爹说过一个词,叫月窟仙枝,我觉得……他就是月窟仙枝。”   萧槿挑眉,月亮里的仙树?   温锦见叶绮说到卫启沨便双眸晶亮,面色沉了沉,又笑道:“表哥一碰到梧桐、榆树、杨树的花粉就会不适,也是叶妹妹献错了花。”   叶绮惊道:“他是温姐姐的表兄?!”   温锦微笑道:“是啊,我们是姑舅兄妹。”   萧槿看了温锦一眼。温德不过是卫启沨的远房表舅,实则跟卫家关系很远,但温锦似乎总是忽略这一层,往日走动,待卫承劭夫妇宛若嫡亲的姑父姑母一样。   叶绮瞪大眼睛,艳羡不已:“真好!我要是也有这样的表兄多好……”   温锦垂眸一笑,低头喝茶。   萧枎素喜争胜,瞧出温锦显摆的意思,当下不乐意了,忙道:“要是算起来,我跟卫家公子也是表兄妹呢。”   萧槿一顿,想起萧榆跟她说过萧枎自称卫启沨表妹的事,忍不住想,她四婶冯氏怎么可能跟萧枎胡扯这种事,这不是自找没脸么?   萧杫暗里扯了萧枎一把,示意她少说几句,但萧枎怎肯罢休,拉着叶绮继续道:“我听我母亲说啊,算起来,卫公子其实是我表兄……”   “三姑娘也是表哥的表妹?”温锦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哪路的亲戚?不如说来听听?”   萧槿觉得今日的温锦有些不对头。温锦虽然骨子里骄矜,但还是很会做表面功夫的,譬如那天她被她噎得不轻,但也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但温锦眼下说话就很是不客气了。   萧枎打一开始就不喜温锦,如今被她抢白,心下不忿,但又确实说不出是哪路亲戚,憋了半晌,恼道:“我母亲说的,没有假的!你管哪路亲戚。”   温锦笑了两声:“那我倒要去问问表哥了,看三姑娘到底是哪路来的表妹。”   萧槿瞥了萧枎一眼,暗暗摇头。卫庄落水是萧枎害的,但萧枎从未愧疚过,反而因为卫庄的追债而厌憎卫庄。如今又来跟启沨这株仙枝乱攀亲戚。   被温锦呛几句也是活该。   萧枎正预备呛回去,就听卫启沨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表妹,舅父使人来给你递话儿,你去瞧瞧。”   萧枎一扭头就看到卫启沨长身立在曲廊上,只是这一声表妹显然不是在叫她。   萧槿暗道,仙枝来了。   温锦丢给萧枎一个讽笑,起身去到卫启沨跟前,不一时,将卫启沨领来,笑着道:“三姑娘适才说,她与表哥也是表兄妹,不知三姑娘与表哥是何表亲?”   卫启沨与众人见了礼,闻言神色一凝,道:“我亦不知。”说着话望向萧枎,“敢问三姑娘家中与敝族有何渊源?”   萧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温锦在一旁窃笑,看萧枎的笑话。   卫启沨面色渐沉,众人齐齐望向萧枎。   萧枎头上冒汗,脸色阵红阵白,末了咬了咬牙,丢下句“我去问我娘”,扭头就跑。   萧杫觉得她跟萧枎一个房头都丢人,当下也不好待在这里,作辞离开。   萧槿也想走了,但她还要等卫庄。而且,总不能就这么把叶绮扔这儿。   温锦觉得卫启沨一定是借故来看她的,否则他何必亲自来传话。但她不能表现得太过欢喜,并且她还要装憔悴。   温锦虽然一直在用卫启沨给的药膏,但等伤口愈合之后,还是没有即刻恢复如初。   她对镜望着自己额头上那道浅浅的印子,担心日后难以消掉,气苦难当,却又无计可施,最后便想出了拿脂粉暂且遮掩的法子,如此一来还能使自己看起来面色憔悴,卫启沨看了必定心疼,说不得就不再跟她置气了。   卫启沨的目光果然在温锦脸上停留了须臾,和声道:“表妹似乎气色欠佳。”   温锦抿唇应了一声:“兴许是……没休息好。”   萧槿却是觉得卫启沨跟温锦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难道是……闹了别扭?   叶绮暗暗睃看卫启沨好一会儿,此刻鼓足勇气上前致歉道:“哥哥,上回的事……对不住。”   温锦暗瞪叶绮,什么哥哥!   卫启沨摆手道:“无事,不知者不罪。”   萧槿望着立在眼前的仙枝,便想起了当初他被她拿的梧桐花刺激了之后,是怎么打着喷嚏红着眼睛训她乱往家里拿东西的。   温锦见卫启沨态度似乎真的软了下来,窃喜不已,跟卫启沨一道作辞,转身出了抱厦。   温锦不知她父亲找她何事,忐忑之下步子便不自觉加快,走到了卫启沨前面。然而才刚走了几步,天色忽暗,罡风骤起,倾盆大雨兜头浇了下来。   萧槿坐在抱厦里喝茶,眼睁睁看着温锦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卫启沨还没完全走出飞檐的遮蔽,倒是比温锦好上不少。   萧槿暗笑,夏天的雨说来就来。看来,连穷乡僻壤的雨都跟温锦作对,这下她的妆要被冲个干净了。   两人又迅速折了回来。温锦正要查看卫启沨的状况,一抬头就发现他正盯着她看。   温锦起先不明所以,旋即想起自己脸上的粉,心里一跳,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官粉不溶于水,她摊开手时只看到了零星的白色粉末,说明她面上的妆已经被浇得差不多了。   露馅儿了。   温锦脸色一白,倒真有了几分憔悴的意思。她忙解释道:“表哥,我……我这么做只是想遮盖……”   卫启沨摇手道:“表妹不必解释,女子施妆再正常不过。表妹浑身浇透,还是快些回去更衣的好,仔细着凉。”   卫启沨在人前本就对她不热络的,因此温锦也摸不清他究竟动气没有,心里七上八下的。喜鹊来送伞接走她时,她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卫启沨一眼。   等卫启沨也被小厮接走,萧槿便一面跟叶绮闲聊一面等雨停。叶绮谈兴颇高,说着说着便将话茬绕到了卫启沨身上。   叶绮凑近好奇问:“姐姐知道那位卫家哥哥的名字么?”   “听说他是卫家启字辈的公子,名启沨,启发的启,沨……沨沨的沨。”   叶绮瞪大眼;“沨沨?沨沨……是什么?”   萧槿呷了口茶。说起卫启沨的名字,她倒是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这里头有个典故。   叶绮正想问沨沨究竟是什么,瞥眼间忽然瞧见雨中走来两个人,待来人走得近了,叶绮辨认出是卫启沨领着一个小厮过来了。   叶绮兴奋道:“卫哥哥又回来了!”又困惑看向萧槿,“卫哥哥回来作甚?”   萧槿抬头望去,果见卫启沨撑伞疾步而来。但她隔着雨幕,紧接着又发现远处似乎还有一个人影正往这边靠近。那人也打了把伞,仿佛察觉出她在看他,步子更快了些。   萧槿看那身形,觉得好像是卫庄。等距离近了,她仔细辨识了容貌,确认就是她庄表哥。   叶绮随即也看到了卫庄,问萧槿那是谁。   萧槿答道:“他也姓卫,是我表兄。”   两个卫哥哥凑到一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有没有一瞬间以为小号庄在看小黄书→_→   说句题外话,夏天的雨真是来得快去得快,有时候下楼之后发现下雨了,结果跑上去拿个伞下来一看,雨停了……   感谢年年花相似和往昔的客船两位菇凉投霸王票~   年年花相似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4 21:31:12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2-25 01:18:45 ☆、第十九章   卫启沨领先卫庄许多,因而先卫庄一步到达。   他步入抱厦后,跟萧槿与叶绮见了礼,旋即拿出两把伞,道:“这雨也不晓得何时能停,刚好小厮来时多拿了两把伞,我瞧着没走出去多远,便赶回来给二位送来。”   叶绮受宠若惊,欢喜道:“多谢哥哥!”   卫启沨笑道:“不客气。”说话间将其中一把伞递给了叶绮。   叶绮再度道谢,又笑盈盈道:“哥哥何必冒着大雨亲自跑一趟,其实差个小厮来送就好的。”   卫启沨一面拿起另一把伞递给萧槿,一面道:“差个下人来不甚妥当,我亲来一趟也不费什么工夫……”他的语声戛然而止。   萧槿不肯接下他递去的伞。   卫启沨一怔,正要开言,卫庄的声音陡然传来:“表妹等我等急了没?”   萧槿扭头一看,就瞧见卫庄立在抱厦门口,收伞甩水转身一气呵成,几步走到她跟前,道:“眼下可要回去?”   卫启沨转头看向卫庄。   萧槿听卫庄这般言辞,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不对,她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这要问问叶妹妹了,”萧槿转向叶绮,含笑道,“妹妹若是想再说会儿话,我就再待片刻。”   叶绮望了望外头的雨幕,又看看手里的伞,抿抿唇,嘻嘻笑道:“我该去找我爹爹了,下回再跟姐姐说话儿。”   那位卫哥哥都亲自送伞来了,她怎么着也要让这伞派上用场才是。   叶绮起身走过卫启沨身边时,与他作辞,又仰头看着他,笑眼弯弯:“哥哥人真好!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与哥哥相见。”   萧槿在一旁暗叹,叶姑娘太天真了,仙枝那张脸果然晃人眼。   卫启沨朝叶绮微微颔首,转回头看向欲带着萧槿离开的卫庄:“八姑娘适才是在此等候足下?”   卫庄止步回身:“不错,我之前便与她说好的。”   卫启沨一顿,点头道:“怪不得八姑娘却才不肯收我的伞。只是见今下着雨,不知足下与八姑娘欲相约往何处?”   “我要督促我表妹练字的,”卫庄当着卫启沨的面拍了拍萧槿的脑袋,“她今日的字还没练完,我得看着她。”   萧槿觉得卫庄拍她脑袋估计都拍出手感来了,赶回头她要是戴了一脑袋珠钗,不知道卫庄再下手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扎手。   卫启沨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圈,打恭道:“那恭送二位了。”   卫庄与萧槿还了礼,各自撑起伞,一道离开。   “少爷,”卫启沨身边小厮道,“小的总觉得,那个萧家的表亲对您有些轻慢。他不过一个附学的表亲,他……”   卫启沨抬手示意他噤声。他盯着前头那一大一小渐行渐远的背影,须臾,慢慢撑起伞,淡声道:“走吧。”   他在看到卫庄时,还是会禁不住想起卫启濯,这种感觉真是奇哉怪也。   萧槿坐在卫庄书房里练字时,想起卫启沨与温锦之间那微妙的氛围,越发觉得两人是闹了别扭。   坐在对面的卫庄见她走神,屈指敲了敲桌面:“专心些。”又道,“待会儿你走时若还下雨,就先将我的伞带走,但是你明日一定记得还我。”   伞音同散,不吉利。   萧槿一愣抬头,跟着仿似想到了什么,点头笑道:“好,我知道了。”   卫庄重新低头看书的时候,就想起了他的入京打算。他总想将萧槿也带去,但是一来,带着萧槿,他行事不便,二来则是,萧安夫妇也不会答应。   卫庄盯着对面的萧槿看了片刻,轻叹一息。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是夜,风停雨住。   温锦躺在床上辗转反复难以成眠。她每每想起白日间的事,就觉忐忑难安。卫启沨原本就没有消气,她今日还来了这么一出,也不知卫启沨会怎么想她。   她几度想去找卫启沨,但临了又犹豫起来。   她上回也是急着去找他服软,但效果似乎并不好。兴许等事情缓一缓再去找他会比较好。   她父亲今日差人来跟她说,他公务冗繁,怕是无暇顾及她,让她跟卫启沨一道回京。   她知道,父亲其实是想多给她跟卫启沨相处的机会。她父亲对卫启沨这个女婿人选是再中意不过的,温家原本是攀不上卫家这样的门庭的。卫启沨若真是实打实按照才貌出身挑媳妇,她说不得还排不上号。   因而自打两人怄气之后,温锦便开始患得患失。她从前觉得无论她做什么,卫启沨都会宠着她让着她,但她如今发现,她从前在他面前似乎太过忘形了。   温锦睁眼望着帐顶,心中焦难平。若是能快些和表哥完婚就好了。   三日后,萧槿刚听罢谢先生的课,正预备往西跨院去,就有一个丫头来报说,叶家小姐来找她。   萧槿讶异不已,叶绮找她作甚?   叶绮原本正在花厅里吃茶,瞧见萧槿过来,便立时欢喜奔上来拉住她。萧槿问她寻她可是有何事,叶绮踟蹰一下,凑到她耳畔小声道:“我有个问题要问姐姐。”   等两人装模作样地在园子里晃悠了一圈后,叶绮遣退乳母和丫头,压低声音对萧槿道:“自从我唐突了卫哥哥之后,我爹爹管我管得可严了,我跟我爹爹说我是来跟萧家姐姐计议事情的,他才肯让乳母带我来呢。”   “什么事情?”   “哎,先不说那个,”叶绮的声音放得更小了,“我想问问姐姐,那个……沨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那日走得匆忙,忘记问了……”   萧槿有点懵,合着叶小姑娘就是专程来问这个的?   “沨沨是个生僻词,”萧槿解释道,“沨沨者,中庸之声也,宛转之声也,宏大之声也。沨沨多状风声、水声之貌。”   叶绮瞪大眼:“卫哥哥的名字不仅读着好听,寓意也好,跟他的人一样好!”   萧槿暗暗叹气,卫启沨又多了一个迷妹。   不过,沨沨不仅是个生僻词,还是她给卫启沨起的绰号。   她当初刚嫁过去那会儿,有一回瞧见他的名帖,拿起来看时正被他撞见。他将名帖一把从她手里抽走,跟她说不准乱动他的东西。   她出言问道:“你这名字有没有什么说头?”   卫启沨动作一滞,抬头道:“你听说过沨沨么?”   “沨沨?你小名儿?”   卫启沨眉心一跳,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透着鄙夷,似乎满脸都写着“没文化真可怕”。   他冷静了一下,还是做了解释:“沨沨者,状宏大,状悠扬,有诗曰‘大声沨沨,震摇六合,如乾之动,如雷之发’,又有文曰‘空谷来风,有气沨沨’,故而……”   “不要说了,我故意问一问逗你玩儿的,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么?沨沨还有个意思是中庸之声,出自杜预在《左传》里的批注。你方才举的两个例子分别出自石介的《庆历圣德诗》和司马光的《潜虚》,单个沨字,多指水声。”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原先确实不清楚这个字的确切含义,但成婚前,我好奇之下去做了功课。”   卫启沨神色一凝。   “你这人是不是开不得玩笑,”她眉尖微动,“那我往后就叫你沨沨好了——沨沨,你中午想吃什么?”   卫启沨额头青筋直跳:“你胡闹什么,这叠字的叫法像是在唤小儿。”   “但是挺顺口的——沨沨你还没说你中午要吃什么。”   卫启沨几番纠正无果,忍无可忍,索性扭头走了。   萧槿后来发现他跟温锦的事之后,讽刺他时,就喜欢这么叫他。   她最恼恨卫启沨的有两点,一是他坑她让她变成牺牲品,二是坑了之后还一直拖着她。她真是不知道她到底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叶绮见萧槿叹气,问她缘由,萧槿摇头道:“没什么——妹妹方才说要商量什么事?”   叶绮恍然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另一个目的,拉住萧槿笑道:“姐姐端午时要去哪里看龙舟?咱们定个时辰定个地方,一道去吧?”   “你其实是想跟卫哥哥一起吧?”   叶绮讪笑,老实道:“他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不过我的确是想和姐姐一道的,我家中没有姊妹,跟着爹爹娘亲他们,很无趣,不如跟姐姐一道耍子。”   萧槿觉着如此也可,点头应下,叶绮欣喜而去。   萧槿刚走入西跨院,就听见里头一阵吵嚷声,跟着就传来卫晏焦急的大喊:“哥你赶紧跑吧!别管你那要传家的衣裳了!”   萧槿听得有点懵,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嘭”的一声响,跟着便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撞过来,在距她半步的地方险险刹住。   那人似乎有些站立不稳,伸手在她肩膀上揽了一下才站好。   萧槿抬头一看,惊愣道:“表哥?!你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跟大家说一下,本文明天入V,届时会有三更,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么么哒~   话说我一直觉得我那封面上的妹子像是在吹箫,做封面的妹子说我太污→_→   感谢往昔的客船投霸王票~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7-02-26 23:09:17 ☆、第二十章   卫庄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着白色粉末,实打实的花猫脸。   他将手里的包袱塞给萧槿,抬手抹了一把脸,道:“啾啾帮我拿着……”   他话未落音,萧槿就瞧见宋氏追出来,几步奔上前就要来拽卫庄,但是卫庄比她机敏,闪身一避便躲开了。   “母亲,有话好说,”卫庄站在萧槿身前,“啾啾在这儿,仔细伤着她,母亲先把家伙放下。”   萧槿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一看,发现宋氏手里握着一把擀面杖,一时间倒是有些明白了卫庄那脸是怎么回事了。   估计是沾的面粉……好像是做饭的时候打起来了?   “别想拿啾啾当挡箭牌,”宋氏抡起擀面杖冲着卫庄隔空一戳,“你给我过来!”   卫庄回身交代萧槿:“先帮我抱好我这件新衣裳。”   萧槿一愣,打开包袱一角看了一眼,发现果真是卫庄那件天青色的新衣,当下搂紧,严肃道:“表哥放心,我一定帮表哥仔细看着。”   卫庄朝她点点头。   萧槿也朝他点点头。   萧槿望着卫庄跟随宋氏回屋的背影,再看看怀里的衣裳,忽然觉得自己的使命十分神圣。   传家的衣服,确实不能有闪失。   不一时,陈妈妈出来与她说大少爷让她先去书房坐着。萧槿见宋氏屋里没什么大动静,料想她庄表哥大约不是在挨打,便依言去了书房。   萧槿抱着衣裳在卫庄的书案后坐下,陈妈妈给她泡了茶拿了点心,见她仍旧抱着衣裳,劝她先放下,萧槿摇头道:“左右我也无事,抱着也无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陈妈妈方才在场,也知道萧槿怀里这件是少爷打算传家的衣服,见萧槿竟也跟少爷一般认真,有些哭笑不得,旋又叹道:“大少爷那个禀性也不知是随了谁。”   萧槿知她说的是卫庄抠门的禀性。其实她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一个明明不缺钱的人能抠成那样。   萧槿想起方才她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询问那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就是大少爷太倔了,”陈妈妈叹道,“大少爷给二少爷给他那件新衣裳,小少爷觉得好看,便跑去拿给夫人看,夫人当时正在小厨房里做蒸酥,询问大少爷怎么舍得做这么贵的直身的,大少爷说是为端午出门预备的。”   “夫人当时就逼问大少爷是要去见哪家姑娘,大少爷说这衣裳打算传家……夫人懵了好一会儿,说难得他舍得拾掇自己一回,那不如端午那日穿上这件衣裳跟赵姑娘出去看龙舟好了。大少爷断然说不去,扭身要走,夫人立等恼了,拎起擀面杖就往大少爷身上招呼。”   当时宋氏就吼道:“又不去相看媳妇穿得人模狗样的给谁看?一件衣裳还传家?传个腿!没媳妇哪来的儿子给你传?!”   只是这些话不太好听,陈妈妈一个下人不好学给萧槿听。   萧槿觉得宋氏逼得这么紧,大约是因为急着抱孙子。她可能没想过她儿子将来中了进士之后能找个更好的——也兴许宋氏根本没想过卫庄登科的可能。   萧槿叹气,卫庄也是不容易。不过她也真是想不出卫庄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媳妇。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后,卫庄回来了。   他净了面更了衣,方才的那丝狼狈已经一扫而空。他接过萧槿怀里的衣裳查看了一番,道了声“好险”,便将衣服重新归置起来。   萧槿一面喝着陈妈妈泡的茶,一面跟卫庄说起了叶绮的事。   卫庄忽然道:“我觉得她其实还是想去看国公府二少——你们小姑娘都爱以貌识人么?我看六姑娘也极是喜欢国公府二少那张脸。”   萧槿一愣,摇头道:“也不能这么说。只是爱美之心你人皆有之,亦且认识一个人总是先从外貌开始的,所以容貌的优劣难免会先入为主地影响对这个人的判断。”   “你也喜欢容貌特别出挑的人?”   “我觉得也不需要特别好看,特别好看的可能……”可能是个弯的,比如她那前小叔。   不过萧槿觉得她那小叔若是想要找个容貌与他自己相配的男人,大概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卫启沨勉强可以,但卫启沨显然是不会从的。   “可能什么?”   “可能不太靠谱。”   卫庄想想自己那张脸,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忧虑。他思量一回,探问道:“那你就是喜欢……一般好看的?”   “哎,”萧槿摆手道,“其实主要还是要看得顺眼。自己看顺眼的,怎么看怎么好看。”   “那你看那卫家二少顺眼么?”   萧槿摇头。   卫庄忽而笑道:“有眼光!我看他也不像什么好人。”   萧槿一口茶呛在喉咙眼,咳嗽不住。卫庄见状,忙上前帮她拍抚顺气。   萧槿缓了一缓,抬头道:“表哥为何这般说?他欠表哥钱?”   “我才不借钱给他。你想想看,”卫庄认真道,“他私会温家小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能是什么好人?而且,我看人很准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萧槿默了默。没看出来,卫庄虽然抠,眼光倒是犀利。   “我觉得女子择夫还要看对方会不会过日子、会不会疼人……”   萧槿轻咳一声打断道:“表哥与我说这些作甚?表哥还是想想怎么过姨母那一关比较好,我看表哥一天不娶媳妇,姨母就要催逼一天。”   卫庄暗暗叹息。宋氏那一关确实不好过,他这还是头一回面临逼婚。   端午这日,卫庄早早穿戴妥当,与宋氏、卫晏一道跟着萧家众人出门。   萧槿如今看见卫庄那身新衣就禁不住肃然起敬。出发之前,卫庄还跑来悄悄问她,他这一身有何不妥,萧槿从他头上巾帻一路看到他脚上细结底陈桥鞋,连连点头,夸赞他这一身直衬得他洒落雅致,满身风流。卫庄被她夸得心情大好,抬手又拍她脑袋一下。   不过萧槿说的也是实话,卫庄穿那身衣裳确实好看得紧,站在众人之中十分惹眼。   江家就住在隔壁,因而吴氏夫妇很顺道地带着江辰兄妹两个跟着萧家众人一起出发。   其实萧槿对于观看龙舟竞渡的兴致并不大,毕竟每年都是这些。她主要是想出来散散心的,因而到了地方之后,她便转去跟一众姑娘踢毽子去了。   毽子是叶绮带来的,只有一个,几个姑娘轮换着踢。来江边看龙舟的都是左近住户,因而又好巧不巧地碰见了郑菱。   郑菱因着江辰,历来是看萧槿不顺眼的,但又不能奈她何,若非想要跟江瑶拉关系,她也不会跑来凑热闹。   萧槿站在一旁休息时,发现萧枎远远地立在人丛之外,两眼盯着水中龙舟,但双眼放空,一看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叶绮也瞧见了萧枎。她跑上前问萧枎要不要来踢毽子,结果被萧枎甩了一张冷脸。   正自怆然的温锦看到这一幕,觉得她心里不痛快也要拉着萧枎一起,当下上前笑道:“还未请教,三姑娘那日回去之后询问令堂结果如何?三姑娘究竟是表哥的哪一门表妹?”   萧枎一口气憋在胸口,狠狠剜了温锦一眼:“不关你事!”   她那日回去之后,确实去询问冯氏了。冯氏听说她跑到卫启沨跟前认表哥,气得一巴掌甩到她脸上,骂道:“你这不长脑子的蠢货,没的出去丢人现眼!我何曾说过那国公府二公子是你表兄的话了?”   萧枎委屈哭道:“我分明听见母亲那般说的……”   冯氏抬手又往她另一边脸上甩了一耳光:“满口胡言!你倒说说我是何时何地说的这话?”   萧枎抽抽搭搭地将自己记得的说了一说,冯氏额头青筋直跳:“夯货!我说的是京中世家之间牵系颇多,若是细细算起来,咱们家姑娘说不得也是那卫家公子的表妹,我那不过一句猜测的戏言,你还当真了?!”   萧枎当时捂着两边脸颊,呆了许久。   合着是她当初听错了,亏得她还一直以为自己也算是卫启沨的表妹。   冯氏质问道:“你是不是还在那卫公子跟前说你是他表妹这话是我说的?”   萧枎支支吾吾地应了。冯氏最是爱面子,立等气得火冒三丈,狠狠推她一跤,指着她的鼻子道:“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这不争气的东西,后半年的月钱不要领了!”   萧枎吓得脸色一白。   她最怕的其实不是打骂,而是手里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她还怎么变着花样打扮。她几番哭求冯氏宽宥,但冯氏全不理会。   萧枎觉得自己真是走了背运,丟了人不说,月钱也没了。她如今正发愁着她后半年的日子怎么过,温锦就跑过来找她的晦气。   萧枎如今不想跟温锦杠,回身就走。她转眼间瞧见卫庄,心思忽然又活络起来。   卫庄有钱,举业上也开窍了,容貌亦是上上,跟卫启沨站一起,气度竟然不分伯仲。她从前看卫庄哪儿哪儿都不如人,眼下却觉得卫庄兴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她心气儿高,真让她嫁卫庄,她还是不甘心。可卫庄脑子似乎比从前灵光了,若再去诓他钱的话,大约也是难。   萧枎很有些烦躁。   萧槿往萧枎那边看了一会儿,便重新转去踢毽子。她听萧榆说了萧枎被扣月钱的事,当时就觉得冯氏果然了解她女儿,这一手够狠,萧枎估计宁可被打一顿也不愿意被扣月钱。   远处瞧着萧槿踢毽子的江辰转头对卫庄笑道:“我忽然想起了两句诗,‘踢碎香风抛玉燕,踏残花月上琼瑶’。”   “有些香艳了,用啾啾身上不合适。”   江辰不意卫庄这么较真儿,讪笑道:“兴之所至,随口而出的。”   萧槿一面踢一面给自己数数,这一回发挥得好,破百之后毽子还没掉。众人也来了兴致,陪着她一起数。   萧榆跟江瑶比萧槿还激动,兴奋道:“啾啾要稳住啊,再十个就两百个了!”   萧槿踢得满头冒汗。她年纪小体力有限,实际上已觉疲累,但也想凑整,所以打算踢满二百个再休息。   然而还差一个就满的时候,她不小心踢歪了,赶忙补救。但她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毽子一下子被她踢飞出去。   卫启沨正端着一杯雄黄酒跟萧家几兄弟谈论制艺,忽觉斜刺里飞来一团毛乎乎的东西,还没等看清,那东西擦过他的脸颊,不偏不倚,正正掉到他杯中,溅了他一脸一身的淡黄色酒液。   萧嵘吓了一跳,忙掏出汗巾,要给卫启沨擦脸擦衣裳,但被卫启沨蹙眉婉拒了。   萧嵘这才想起来,卫启沨很爱干净,怕是嫌弃他的汗巾。卫启沨拿出自己的汗巾大致揩了揩,便起身往女眷那边走去,神色喜怒难辨。   萧嵘赶紧跟上,心里暗暗发急,祈祷这毽子不是他们四房人踢的。   萧岑跟在后面,心里打鼓。他方才瞧见了,那毽子是他姐踢飞的……也不知道卫公子是不是要去找他姐算账的。   萧槿目睹了卫启沨被溅一脸的全过程。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毽子飞到卫启沨酒杯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她的准头真好。   郑菱知道那位被萧槿溅了一身酒的公子就是那个大有来头的卫家少爷时,忍不住幸灾乐祸,在一旁窃笑。   萧槿是知府的女儿又如何,那位公子纵然给她个没脸,萧家人恐怕也不敢说什么。她一直被萧槿弹压,如今眼见着萧槿要倒霉,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萧杫与萧枎在一旁看戏。她们跟萧槿只是隔房姐妹,并不如何亲厚。何况三房本就势大,出个幺蛾子,也轮不着她们去管。   温锦瞧见卫启沨微沉着脸走来,瞥了萧槿一眼,心下冷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表哥有多爱干净,她表哥素日使的杯盏、餐具从不跟人共用,连她都不能例外。她有一回故意用他的茶杯喝了水,他当场不豫,她撒了好一通娇才把他哄好。   如今萧槿直接溅了他一脸一身的酒,他不发作才怪。   卫启沨在萧家也住了一月有余,萧榆也对他的洁癖有所耳闻,瞧见卫启沨那架势,赶忙拉住萧槿,小声道:“要不,我说是我踢的吧?反正……反正我脸皮厚,卫公子训我也不要紧……”   郑菱插嘴道:“这般不妥,在场这么些人可都瞧着的,六姑娘怕是兜不住吧?”   萧榆回头瞪她一眼:“我家的事,你管不着!”   郑菱一噎,但又不敢明着跟萧家人对着干,只好悻悻闭嘴。   卫启沨走至近前时,卫庄跟江辰也赶到了。卫庄径直站到了萧槿身边,江辰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江瑶拉着站到了萧槿的另一边。   “不敢动问,适才那毽子是哪位姑娘踢的?”卫启沨掠视众人,面容微沉。   萧榆正要站出来,却被萧槿一把拽住。   “是我,”萧槿往前走了一步,叉手行礼,“一时失误,万望海涵。”   卫启沨盯着萧槿看了须臾,不知想到了什么,容色渐缓,少顷,道:“无妨。”   温锦怔怔地看向卫启沨。   郑菱瞪大眼,这就不计较了?   一旁的萧榆刚松了口气,就听卫启沨话锋一转:“不过,八姑娘只是致歉,似略显不足。”   卫庄当即挡在萧槿身前,迎视着卫启沨,沉声道:“那尊驾待要如何?”   被护在后面的萧槿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她庄表哥气场瞬间暴涨起来。   她丝毫不畏惧卫启沨,她也不觉得卫启沨会在这件事情上胡搅蛮缠,因而她认为卫庄其实没必要紧张,正要从他身后出来,却被他一把按住。   “你是觉得啾啾毁了你的衣裳么?”卫庄的目光在卫启沨仍带酒渍的衣襟上扫了一眼,“你这衣裳值多少银子,我代啾啾赔你便是。”   萧槿有一瞬间以为她听错了,呆愣愣地望着卫庄的背影。   卫启沨笑道:“足下何需紧张,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么,在下只是想说,八姑娘倾了在下的酒,可否再为在下斟一杯。不过,足下既护妹心切,不如代为斟酒?”   卫庄心念一转,便即刻明了了卫启沨的意图,面上却是波澜不惊:“自然可以。”   卫启沨命小厮取来他备的另一个酒杯,卫庄以右手执起卫启沨的那个金麒麟杏叶壶,为他斟了三分之二的酒液。   卫启沨的目光在卫庄执壶的那只手上顿了顿,随即又道:“互敬一杯如何?”   卫庄点头:“也可。”说话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酒杯与卫启沨相让着敬酒。   萧槿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俩人,雄黄酒一股怪味儿,就是个节日饮品,又不是琼浆玉液,有什么好敬的?   敬酒讫,卫启沨命人将酒壶酒杯收起,与众人作辞,回去更衣。   他转身才走几步,温锦追上来,笑道:“我觉着有些不适,不如跟着表哥一道回去。”   卫启沨颔首,与温锦一道离开。   郑菱望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心道真是便宜萧槿了,没想到这卫公子脾气这么好……   萧枎觉得萧槿简直走了狗屎运。她遥想她上回献殷勤让卫启沨吃虾,结果被卫启沨落了面子,心里就堵得慌。怎么萧槿这回溅他一身酒,反而没事?   萧槿对于卫启沨的反应并不奇怪。卫启沨骨子里十分骄傲,虽然有洁癖,但也干不出在明知对方并非有意的状况下,当众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不休的事。   温锦与卫启沨回去之后,等着他换了干净衣裳又净了面,便将他叫至僻静处,跟他讲和。   卫启沨缓声道:“表妹可知我那日为何恼了?”   温锦连道不知。   “表妹只是瞧见我多言几句,就开始怀疑我,我若是这回轻易让事情了结,那日后必定还会旧事重现。一次次累叠下来,我们的情意还能剩多少?”   温锦抿唇,心中倒是安定下来。表哥原来只是想让她记下教训而已,不是真的跟她生了罅隙就好。   温锦又为那日施粉的事跟他认了错,并表示日后一定不再对他存任何欺骗隐瞒之心。   卫启沨凝视着她,轻声道:“那表妹可要记得今日所言。”   不知为何,温锦听了他的话,心头一凛。她没做迟疑,忙忙应下。   但随即她又忍不住想起方才的事,踟蹰再三,终究问出了口:“表哥方才……究竟动气了没有?”   “动气是有的,但我总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何况她显然也非有意。”   “那表哥为何又要敬酒?”   卫启沨顿了顿,道:“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   他方才直面卫庄时,有一刹那真的觉得站在他对面的不是什么表亲书生,而是他那个堂弟卫启濯。   所以才有了借机敬酒那一出。他并非冲着萧槿去的,他的意图在卫庄身上。卫启濯跟寻常人不同,常人惯用右手,但卫启濯是左右手混用。斟酒倒茶时,卫启濯更是喜欢左手执壶右手捧杯,每回聚饮,皆是如此,这是多年的习惯。   但从卫庄方才顺手的举动来看,他显然跟多数人一样,是个惯用右手的人。   卫启沨如今回想,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多心了,卫庄能跟卫启濯有什么干系呢,卫庄住在萧家多年,是个有根有底的人,虽同是姓卫,但跟国公府没有一丝瓜葛。   卫启沨觉得自己大约是草木皆兵了。   温锦见卫启沨不肯说,也没有追问,只是将话头转到了归京之事上。   卫启沨拿出历日瞧了瞧,道:“父亲说让我尽早回京,看看大房在捣鼓什么。不过我还有些事未了,也不想走得太匆忙……下月初二再动身吧,表妹消停收拾就成,届时一道回去。”   温锦含笑点头。   叶绮方才从头围观到尾,更觉卫启沨人品性情无可挑剔,拉住萧槿说个不住。萧槿并没将卫启沨那件事放在心上,她反而比较好奇卫庄方才是怎么说出要帮她赔衣裳的话的。   但她转念想想,卫庄的意思大概只是临时帮她垫付出来,毕竟她爹娘知晓之后,肯定会还他银子的。   不过,卫庄那话大约也只是呛卫启沨的,荣国公府富埒陶白,卫启沨根本不会在意一身衣裳。   江瑶觉得自己哥哥现在都不如卫庄会来事儿。归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数落江辰:“哥,你看人家卫庄都比你机灵,我当时都把你拽到啾啾身边了你都不知道要怎么做?卫庄抠成那样,还知道装装样子卖好于知府大人,你怎么连句说和的话都没有?”   江辰苦笑道:“人家表兄护着表妹,我一个外人怎么插口?”   江瑶想想也是,叹了一回,又道:“那半月之后啾啾生辰,你可得想想送什么。”   江辰有些头疼,礼物可不都是那些,年年如此,能送出什么花样来。   萧槿虽然觉得卫启沨那件事根本不算事,但还是十分感激卫庄的出言相护,回府之后,特特跑到西跨院申谢。   卫庄拍拍她脑袋直道不必客气,随即又提起了她生辰的事,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萧槿觉得卫庄就是跟她客套一下,笑道:“表哥届时能来贺便好了,不必送礼的。”   她还记得她去年生日的时候,卫庄买了一串糖葫芦,一劈两半,分别给了她和萧岑,权当生辰礼——萧岑跟她一天生日。姐弟俩当时一人拿着签了四个半山楂的签子,懵了好久。   卫庄以为卫启沨会在初十之前就离开,但一直等到五月中旬也没见卫启沨有动身的意思。   他跟萧安打听此事,萧安告诉他卫启沨的行期推到了下月初。卫庄算了算,如果他下月在卫启沨之后赴京,那他回聊城时估计都是季秋时节了。   他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变回卫启濯。他如今倒是有点留恋卫庄这个身份,卫庄比卫启濯活得要轻松。   萧槿萧岑姐弟俩生辰这日,来贺者颇多。萧安是东昌府最大的父母官,又是侯门世子,攀交者有之,逢迎者亦有之,如今子女生辰,正是献殷勤的好时候。   每年的这个时候,萧槿收礼都会收到手软,她的小库房里随之堆积如山,落后往往对着礼单清点礼物名目就要忙上三两日。   江辰兄妹送了她一面跟她身量差不多高的玻璃镜。玻璃在这个时代还是稀有物,价格十分昂贵。因而萧槿很有些不好意思,但江辰兄妹坚持让她收下,笑称她喜欢就好。   萧槿跟萧岑低头吃寿面时,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嚣。萧槿抬头一看,就见四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抬了两样半人高的物件进来。   那物件上盖着红绸,也不晓得是什么。   萧槿正欲询问,就见槅扇处人影一闪,卫启沨徐步而入。   两厢见礼之后,卫启沨命人将那两块红绸撤掉。   众人霎时倒抽一口凉气。   一座嵌宝银象驼水晶灯,一座嵌宝驼珊瑚银狮。   那水晶灯上有宝盖珍珠络索,即使不点亮,远远一观也是锦绣辉煌。那座银狮精巧如活物,连狮身上的毛发都纤毫毕现。   这两样物件约莫都有几十斤重,撇开匠人的精纯技艺不谈,光是上头的金银珊珠堆在一起,也能论斤卖了。   萧槿看了卫启沨一眼,心道果然财大气粗,送礼都像炫富。   不过她知道卫启沨肯定不是在炫富,以他的身份,不需要炫,他送礼一直都是这个档次的。   卫启沨说了些吉庆的应景话,又表示他父亲公务繁忙不能亲来,这两样礼物聊表芹献,末了道:“那座银狮是赠与五公子的,那座水晶灯是赠与八姑娘的。”说着话又命小厮呈上一个托盘,亲自接过,端到姐弟俩面前,“我这里还有两瓶未开封的古溂水,一并做礼送与二位。”   萧岑瞪大眼:“古溂水?!”跟着忙道,“我用不着,都给我姐好了。”萧岑作为世家子弟,对古溂水也有所耳闻,但从来也没用过。   卫启沨倒也不勉强,转而将托盘端到了萧槿面前。   萧槿望着托盘里的两个玻璃小瓶,倒是想起来,卫启沨确实爱备着这个。   古溂水是蔷薇水的波斯文对音,是一种多见于宫廷的名贵香水,皇帝后妃沐浴的时候,喜欢在香汤里加一些古溂水。   卫启沨也爱在沐浴时候用,但每次只倒几滴,因为他不喜欢浓香。有一次他跳进浴桶之后发现忘记拿古溂水了,适逢他跟萧槿刚因温锦合气一场,便故意差遣萧槿,让她去给他取来。   萧槿当时就兑了一瓶辣椒水赶了过去,结果一进浴房,迎头就瞧见卫启沨裹得严严实实地靠在桶壁上,只露个脑袋出来,似乎唯恐她趁机偷看他一样。萧槿讽刺他几句,抬手就把一整瓶辣椒水倒进了他正泡着的香汤里。   萧槿至今都记得当时那酸爽。   萧槿命丫头将那两瓶古溂水收起,跟卫启沨道了谢,便重新坐下吃面。   临近晚夕,宾客渐散。   萧槿酬酢一整日,也在屋内闷了一整日,此刻终于可以出去透口气。她独个儿跑到园子里,找了个亭子坐下吹风。   少顷,她见暝色四合,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用饭,就见一道人影远远而来,待走得近了,发现是卫庄。   “我说怎各处寻你不见,原是跑这里躲闲来了,”卫庄拾级而上,步入亭中,先跟萧槿说了一番庆贺的话,跟着掏出一样物什递给她,“送你的贺礼。”   萧槿接过一看,发现是个一寸见方的小锦盒。她的手小,但那小盒子拿在手里,她手掌一翻就能握住。   比去年的糖葫芦还小。是她庄表哥的风格。   萧槿正想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一颗山楂,然而卫庄忽然出声道:“晚间回屋再看。”   萧槿一愣:“为何?”   卫庄神色有些古怪:“此间不是看的地方。”   萧槿好奇道:“看东西还分地方?表哥究竟送了什么?”   “现在说了不就没趣儿了,回去自己看,”卫庄一拍她脑袋,“记得,不要提前打开,夜里点了灯再仔细看——对了,我听闻那卫家二公子送了你一座半人高的水晶灯?”   “嗯,表哥问这个作甚?”   卫庄思量一回,摇头道:“无事。时辰不早了,快回去用饭吧。”言罢,作辞转身。   萧槿却是忽然想起一事忘记问卫庄了,当下起身,一面唤他一面往前疾走。   然而她步子太快,今日穿的湘裙又不利落,一不留神,陡然绊倒,跌坐在地。   卫庄回头间瞧见这一幕,赶忙跑上前来扶她,但他刚搀起她一些,她就微微蹙眉。卫庄问她怎么了,萧槿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踝:“好像是脚扭了。”   她正想说找两个丫头来将她搀回去好了,就忽见卫庄身子一矮,一个公主抱将她抱了起来。 ☆、第二十一章   萧槿惊愕之下懵了片刻,回神后忙道:“表哥快放我下来!”   卫庄往上一擎,抱她抱得反而更稳了些,转身就朝着凉亭折返。   萧槿脸颊涨红,赧然不已,再三要求卫庄将她放下。卫庄却只是道:“你如今无法行路,等我先将你放到那边石凳上,然后找个婆子把你背回去。”   萧槿张了张嘴,无可反驳,抿唇收声。卫庄小心地将她放到石凳上后,交代她不要乱跑,回身欲去唤人时,萧槿叫住了他:“我适才想问问,表哥要不要古溂水?卫家二少今日送了我两瓶。”   卫庄回首流眸:“你方才就是想问我这个才摔倒的?”   萧槿点了点头。   卫庄倏忽一笑:“怎么想起要送我的?”   萧槿老实道:“因为我用不完,母亲她们又说让我自己留着用,都不收……所以想问问表哥要不要。”   卫庄面上的笑一敛,回身就走。   萧槿被婆子背回去之后,敷了伤处,又上了药,待到就寝时,忽然想起还没看卫庄给的礼物,当下叫丫头将那锦盒取了来。   那锦盒拿在手上轻若无物,萧槿禁不住想,难道他是在逗她,这里面其实是空的?   她缓缓掀开盒盖。   一枚木质戒指呈现眼前。   昏暗的光线下,萧槿看到那戒指上有个米粒大小的凸起,但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她好奇心起,命丫头将烛台凑到她跟前。   但费劲看了半晌,还是看不清。   萧槿叹气,觉得可能是因为光线不够亮。她想起卫启沨送的那座水晶灯尚未及入库,便命人将之抬来点亮。   当灯盏内支钉上的灯芯全部被点燃,萧槿身前灯火荧煌,几如白昼。   萧槿将那枚戒指凑到水晶灯跟前,眯眼端详半晌,隐约觉得,那个突起依稀是个人形。   这是……微雕?   萧槿又盯着看了一回,直看得眼睛发酸,最后终于放弃了。   那突起实在雕得太小了,别说卫启沨那几十斤的水晶灯,她觉得用放大镜都不一定能看清。   不过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卫庄当时不让她打开了,那会儿天色暗,估计连戒指上的突起都注意不到。   萧槿揣着一肚子疑问,等到翌日去西跨院找卫庄时,顺手带上了那个戒指,询问那戒指上雕的到底是什么。   卫庄先问过了她的脚伤,听说已好了大半,这才答道:“我让匠人依着你的样子雕了一个女娃娃。”   萧槿经卫庄提醒,又跑到外头借着天光仔细瞧了瞧,倒是看出些眉目来,但随即又奇道:“这女娃娃在干什么?”   卫庄垂眸呷了一口花茶:“她坐在石台上,怀里躺着一只睡着的猫。”   “一只猫?”萧槿认真辨认一番,微微蹙眉,“那这猫是不是大了点?”   “大猫。”   萧槿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所以然来,叹道:“好吧,太小了,实在看不清……表哥这礼物挺新奇的,不过……雕这个是不是很贵?”   卫庄摇手道:“几乎没花钱。我父亲是那铺子里的老主顾,我就磨着那东家让他无偿给我雕一个,只是这材质用的是黄杨木,我就意思意思,给了他五分银子。”   黄杨木坚韧细密,属名贵木料,最宜制作精雕细刻的小物件。制作微雕确实也不能用粗糙低劣的质料。   萧槿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精巧的木戒,不可思议道:“表哥真是拿五分银子买的?”   “黄杨木虽贵,但这么小一个戒指也使不了多少料,上面雕的人也小,五分银子足够了。这戒指主要是雕刻上头费些神。”   萧槿其实觉得即便真是拿五分银子买来的,对于卫庄来说也是大大的破费,因而又找到了些被卫庄请吃面时候的心情。   卫庄见她惴惴,叹息道:“我送你,你便收着。我还指望年底院试时你来接送我。”   萧槿恍然,原是看在有求于她的份上送的。她跟卫庄道了谢,试着戴上那戒指,发现大了一圈。   “我特意让他们做的大一些,”卫庄抬头看向她,“这样你能多戴几年。你若是现在就想戴,那就当心些,不要掉了。”   萧槿按按眉心,庄表哥果然考虑周到,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让她拿这枚戒指传家。   她临走时,卫庄又叮嘱她这几日不要到处乱跑,脚伤痊愈之前不必过来西跨院这边。   萧槿倒是藉由他这话想起了昨日那个公主抱,面上红了红。   与她的窘迫相比,卫庄当时简直恍若没事人一样,神色落落坦然,大概真是将她当个小姑娘了。   卫庄送走萧槿之后,转回头去收拾东西。卫启沨快要离开了,他也该准备起来了。   他正思量着都要带些什么,天福忽而进来说,三姑娘找他,如今正在花厅等着。   卫庄问何事,天福摇头道:“小的不知,三姑娘只说是要紧事,请您觌面去谈。”   卫庄眸光微动,提步而出。   萧枎正坐着出神,听见动静,回头就见卫庄长身立于门口。   “表哥,”萧枎含笑上前,“表哥眼下可有空暇?”   “有话直说。”   萧枎面上笑容一僵,见左右无旁人,低声道:“表哥可知道我被扣了半年月钱的事?我如今每日只能……”   “又想借钱?”   萧枎被他直截了当戳中心事,倍觉尴尬,低头绞帕子:“我……我这回只借五两。”   卫庄想了想,点头道:“也成。”   萧枎嘴角的笑尚未化开,就听卫庄继续道:“一日八分利,借几日算几日,立借据为证。若三姑娘将来胆敢不还,我就再去四老爷四夫人跟前要账。”   萧枎一愣,一日八分利?!怎么不直接去抢!   她正要恼,但看在银子的面上,压下火气,抬手理理水鬓,扶扶珠钗,盈盈抬眼,水眸含波:“都是亲戚,表哥何必说这些外气话……”   卫庄瞧见她这举动,才留意到她今日穿得考究,不是家常打扮,面上也施朱傅粉,妆容精致。   萧枎本就自恃貌美,见他抬眼打量她,觉得八成有戏,冁然笑道:“表哥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不要笑了,你脸上的粉掉下来了,”卫庄淡淡道,“下回省着点涂,说不得一盒粉能撑半年使。”言罢,扭头就走。   萧枎觉得自己跑来跟卫庄低头已是委屈了,如今被他这般羞辱,气得发抖,忍无可忍,冲着卫庄背影怒道:“不借便罢了,何至于这般寒碜人!我来找你是看得起你,你倒真狂起来了!”   卫庄忽然止步回头,冷笑道:“我知你心高气傲,你是不是想嫁权门世家?”   萧枎不肯承认,瞪眼道:“你管不着!”   “你放心,真正有头有脸的世家是不会要你这样的媳妇的,配庶子都嫌膈应。再说你的长相,你这种姿容只算中等,容貌气度远胜你的多的是。你若是不知收敛,将来嫁个举人都难。”卫庄冷冷言罢,拂袖而去。   萧枎双目喷火,几乎要在卫庄身上烧出个窟窿来。   她还就不信了,她怎么就不能嫁高门了!   卫启沨启程那日,萧家众人都来相送。   萧榆要拉着萧槿过去凑个热闹,但被萧槿一口回绝。萧榆不死心,再三相劝。两人正僵持间,温锦领着一众仆妇往前头去。   温锦瞧见萧槿二人,回身上前,婷婷袅袅地行了礼,笑道:“这些时日多有叨扰,我略备了些薄礼,已往贵府各位姑娘住处送毕。表哥要带我一道返京,但我今日起得晚了,表哥那边催得急,不能与府上姑娘一一作辞了。”   萧槿瞥她一眼。温锦这话,不过是在炫耀,炫耀她跟卫启沨熟稔。否则若真是赶得急,哪还有闲工夫在这里跟她们扯。   萧榆大约是受了萧槿的影响,也不喜温锦,寒暄几句,便拉着萧槿离开。   温锦扫了萧槿的背影一眼,目露讽意。   萧槿不喜她,她也不喜萧槿。若是萧槿将来一直留在聊城也好,谁也不碍谁的眼。若是萧槿将来入了京,也是无妨,正好让她瞧瞧她的风光。   届时她应当已经和表哥完婚了。   温锦抿唇窃笑。   正此时,卫启沨的声音自身前传来:“表妹这边可妥当了?外头车马已齐,只等表妹一人。”   温锦低头一笑,微提裙幅迎上前,正待跟卫启沨一道走,谁知他步子没停,越过她之后径直朝着尚未走远的萧槿道:“八姑娘,那座水晶灯可曾用过?”   温锦面上笑容一滞,僵立在原地。   萧榆自打听见卫启沨的声音之后便放慢了步子,如今听见卫启沨唤萧槿,拉了她一下,低声道:“啾啾,卫公子与你说话呢。”   萧槿叹息一声,回身朝卫启沨施礼道了已用并称谢。卫启沨走到她跟前,微笑道:“我原本想带一些桑葚走的,但想到八姑娘,便又作罢了。”   萧槿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她阻止摘债桑葚的事。   萧槿笑了笑,没有接话。   卫启沨倒也没介意,低头看向她,温声道:“这些时日多蒙贵府照拂,萧、卫两家素有渊源,他日姑娘与五公子入京,若能降临寒舍,不胜荣幸。”   萧槿心道,你家那个地方,简直有毒,还是不去为好。   不过这个时候的卫启沨果然好脾气,她上个月才刚溅他一身雄黄酒,他目下竟能这般客气地邀她去他家做客。   温锦回身盯着萧槿,脸色阴沉。   卫启沨又跟一旁的萧榆客套几句,末了浅笑道:“后会有期。”   萧槿暗笑,是啊,后会有期。不过等到后会的时候,说不得你就已经少了个功能了。   她望着卫启沨与温锦的背影,忍不住就要祝他们终成眷属。她倒要看看,将来温锦生不出孩子来,傅氏要如何。   萧槿想起她那个前世的恶婆婆,心中冷笑。   傅氏明明知道卫启沨那样的状况,不可能有孩子,还为了遮掩,跟人抱怨说迟迟没有孩子是因为媳妇不会生。外人还当卫启沨对她多么多么深情,十年没孩子都没有纳妾。   萧槿当时就想,要是她真怀了,傅氏能饶得了她么?   傅氏后来也因着儿子的事而变得有些心理扭曲,时常将怨愤发泄在她这个做儿媳的身上,变着法子折腾她,卫启沨也很少理会她的死活。   不过,这些待遇,将来就属于温锦了,只看卫启沨护不护得住她了。   萧槿正自神思,忽觉脑袋被人拍了一下。   “发什么呆?你不会是看那卫家二少看愣了吧?”卫庄垂眸看她。   萧槿一愣抬头,忙否认道:“不是不是。”   卫庄挑眉:“那我方才问的话你可听见了?”   萧槿怔怔道:“什么话?” ☆、第二十二章   “我就说你是看他看呆了,你还不肯承认,”卫庄低头盯着她,“你是不是连我何时来的都不知?”   萧槿揉揉脸:“表哥不要绰趣我了,我真不是看他看愣的……不过我确实不知表哥何时来的,表哥方才说的什么?”   “我说,”卫庄将手搁在她的脑袋上,“我后日便要出门赴京,你是不是应该来送送我?”   萧槿瞠目:“赴京?!为什么?表哥不应该待在家里温书么?”   卫庄听见萧槿说“家里”二字,禁不住笑了笑,旋道:“总待在家里也不好,我想趁着离院试还远,往京城走一趟,多赴文会,增广见闻。”   萧槿觉着卫庄这想法倒不错,毕竟科举一路走下来就是要跟举国士子斗才的,闷在家塾这一亩三分地,难免眼光逼仄。   “那表哥要去多久?半年?”   卫庄摇头:“要不了,最多三两月。”   萧槿仰头看他:“表哥一个人去?”   “嗯,”卫庄忽而笑道:“要不然,你跟我一道?”   “不了,我要是落下三个月的功课,不晓得要补到何年何月了,”萧槿认真道,“我是想提醒表哥注意行路安全,能走大道别抄小道,谨防盗贼山匪。再有,务必看好财物,最好顺袋不离身。”   卫庄见她正色叮嘱,低眉浅笑:“好。不过,你真的不随我走一遭?京师锦绣繁华,很好玩的。”   萧槿心道我又不是没去过京城,当下坚决摇头:“不去。不过,我可以去送表哥。”   “那好,”卫庄压抑住继续诱拐的冲动,叹道,“你后日卯正来送我。”   温锦跟着卫启沨走出一段路后,见他微微转头往后望了一眼,忍不住道:“表哥在看什么?”   卫启沨眼角余光从远处的卫庄与萧槿身上扫过,回头道:“没什么。”   温锦心里那股醋意又翻涌上来,但想到眼下人多眼杂的,只好又硬生生将心头不快压了下去。   只是他们明明两情相悦,却总要在人前遮掩,她想跟人炫耀卫启沨对她的情意都不能够,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实在憋屈。   于是等到夜间在驿站歇脚时,温锦悄悄跑去找了卫启沨。   “表哥,”温锦软声撒娇,“等回京后,你再去探探姑母的口风好不好?我也多往国公府跑跑,讨她老人家欢心,说不得咱们的事就成了。”   卫启沨轻声道:“欲速则不达,母亲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即使母亲点头了,也还有父亲那一关。还是要慢慢筹谋。”   温锦一口气梗在喉间。表哥又是这些话。   她想了想,抱怨道:“那我要是被人欺负了,都不能抬出表哥来震慑,表哥对我的好,我也不能说与人听,这日子可太难受了……”   “你若惹了事,我自然帮你摆平,你不必有后顾之忧,只是暂且不能宣之于口而已,”卫启沨翻了一页书,“表妹再忍忍。”   温锦烦闷之余,想瞧瞧他在看什么书,凑上前却发现上面的字是倒的。   “表哥书都拿倒了,”温锦心里忽然很不舒服,“方才在想什么呢?”   卫启沨顺手将书正过来:“想我四弟的事——不早了,表妹回去歇着吧。”   温锦不肯信,几乎冲口就要质问他是不是在想萧家那个幺女,但临了又憋住了。   上回两人就是因为萧槿闹得不欢而散,教训历历在目,她不能再跟他争执了。   温锦见卫启沨继续低头看书,咬咬牙,回身出去了。   翌日晚上,卫庄扫了一眼打点妥当的行装,心中非但未觉安定,反而有些烦乱。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不放心,但具体是不放心什么,他自己也理不太清楚。   卫庄望着眼前晃动的烛火,轻叹一息。   前路茫茫不可测。   卫庄出发那日,萧槿又起了个大早。她赶到西跨院的时候,卫庄正吩咐天福将他没使完的那点灯油仔细收好。   萧槿禁不住感慨,兴许她不应该叮嘱卫庄看好财物的,卫庄大约宁可把自己丢了也不会把银子丢了的。   她正想问问卫庄是不是全部准备妥当了,就听卫庄开始嘱咐她:“每日记得早睡早起,不要熬夜,不要贪吃辛辣上火的食物,让值夜的丫头看着你,不要踢被子……”   卫庄边想边说,直说了一刻钟。萧槿知他是好意,并没不耐烦,一一点头,末了问:“表哥还有没有要交代的?”   “有,”卫庄低头看她,“不要跟萧枎玩,离她远一些。”   萧槿笑道:“我跟她本就不对付的。不过表哥怎忽然想起提她了?”   卫庄神色略显不自然:“她前几日又来找我借钱,还在来之前刻意打扮了一番。以为自己多大脸。”   萧槿忍俊不禁:“那表哥有没有被她的美色所迷?”   卫庄不以为意:“她那算什么美色。”   萧槿觉得萧枎其实能称得上美人,但卫庄对她不屑一顾,大约说明他眼光还挺高。   卫庄临上马车前,几乎是一步一回头。等走到马车跟前时,又突然转回头大步走至萧槿身边。   萧槿问他作甚,他顿了须臾,拍拍她脑袋道:“在家乖乖待着,到时候再来接我。”   萧槿笑着道好。   天福却在一旁沉痛道:“少爷这回出远门怎也不带上小的?小的跟在少爷身边好歹有个照应,少爷要不再考虑考虑……”   卫庄瞥他一眼:“多一个人多一份盘费,多的那份从你工钱里扣?”   天福立时噎住。   卫庄再度跟宋氏和卫晏道了别,又看了萧槿一眼,这才回身上了马车。   宋氏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叹道:“折腾什么,要我说,还是赶紧相个媳妇才是正理,去什么京城。他出个门,我还担着心。”   萧槿反而觉得,就该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何况卫庄得了府试案首,想要爬上更高的位置,无可厚非。   一行人正欲回返,就又听到一阵车马喧嚣声传来。   萧槿还以为是卫庄又折回来了,但转头一看,发现是另一拨人。   卫庄没走出去多远就发现马车减速靠边了,他掀帘子往外瞧了瞧,发现是一队车马迎面而来,与他们错开后,朝着萧家的方向掠去。   卫庄探看一回,等那行人的踪迹消失在视线里,才放下帘子。   他靠在靠背上,琢磨着还是及早回来的好。   那辆青帷华盖马车停在萧家大门外后,帘子一掀,下来一个丰神俊美的锦袍公子。   那公子抬头仔细瞧了瞧萧家大门上的匾额,抚掌笑道:“这回没找错地方!”言罢阔步往前,走至萧槿身边时,盯着看了半晌,恍然道,“你是槿妹妹对吧?”   萧槿望着来人,错愕须臾,跟着倒是模模糊糊想起了什么,探问道:“你是……迟表哥?”   “对对对,是我,”陆迟哈哈一笑,“几年不见,槿妹妹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发好看了!哎对了,姑父与姑母如今可在府上?”   萧槿道:“父亲还在衙门,母亲倒是在家。”   陆迟点头,转头瞧见宋氏与卫晏,愣了一下。萧槿做了介绍之后,陆迟笑着行了礼,又与萧槿打个招呼,扭头入了大门。   卫晏问萧槿那位公子是什么来历,怎么之前都没有见过。   萧槿答道:“那是我母亲的表侄儿,姓陆名迟。陆家也在山东,但据闻前些年迟表哥游学去了,因而三节两寿时没来露过面。”   卫晏点头,又诧异道:“我怎么觉着他方才说话有些奇怪?什么叫这回没找错地方?”   萧槿叹气:“可能……他半道上又迷路了。”   这位陆表哥是出了名的马大哈,赴考不带考引、出了家门就迷路是常干的事。萧槿还听说陆迟前些年求学的时候曾经闹过一个笑话。   陆迟的父亲陆修当年为陆迟寻了一家书院,陆迟为了往后进学能多些照拂,将书院里的先生们都邀到酒楼吃了顿好的,结果酒足饭饱后,他与诸位先生闲聊时,发现有些不对劲,一问之下,大惊拍额。   原来走错书院了。   萧槿觉得陆迟能摸到她家来,也挺不容易的。   萧槿按按眉心,她的表哥真是多奇葩。   她入府后,被季氏差来的丫鬟领着转去正堂正式拜会了陆迟。陆迟直接命小厮封了一百两银子作为给萧槿的见面礼,季氏本不让萧槿接,但陆迟再三说多年未见合该给一份厚礼云云,季氏推辞不过,只好让萧槿接下。   等到萧枎、萧杫与萧榆过来见礼,陆迟只是分别给两人封了十两银子。   陆迟从正堂出来时,悄悄对萧槿道:“槿妹妹可莫要告诉她们我送了你十倍银子的事。”   萧槿觉得见面礼直接给银子也是绝了,不过一百两银子确实是一份厚礼,她实在受之有愧。   陆迟瞧见她神色,微笑道:“表妹收着就是。我这人虽然马虎,但亲疏还是分得很清楚的——母亲不日就带着凝姐儿过来了,届时还要劳烦表妹领着她们四处逛逛。”   他口中的“凝姐儿”指的是他的胞妹陆凝。   “我原本是想就手儿把凝姐儿捎来的,但母亲死活不肯,”陆迟叹气摊手,“你说,我就算再不靠谱,能把自己亲妹子丢了么?”   萧槿心道,那可说不好。   陆迟问起卫庄何在,听萧槿说刚刚离开,扼腕不已:“我听闻他是今年东昌府府试的案首,路上就想着要跟他切磋一二了,不曾想这般不巧。不过,等他从京城回来,兴许我还在此盘桓。”   他此番前来,是想来聊城这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院的,他想换个地方进学。而他母亲带着妹妹过来,则是想试探一下萧家是否有跟陆家做亲的意思。   不过,他母亲再三交代不让他提前透出来,怕他把事情搞砸。   萧枎拆开陆迟给的封筒一看,发现是十两银子,惊喜不已,连道手里又有银子了。萧杫鄙夷道:“瞧你那点出息,没准儿那位陆表哥给八妹的更多。”   萧枎瞪眼:“你就不能不呛我?!”又叹气道,“八妹的表哥好像都挺有钱的。不过这位陆表哥可比卫庄大方多了。”   “那跟你有何干系,”萧杫曼声道,“等那陆姑娘来了,你多攀攀交,说不得她能借你些银子周转。”   萧枎撇嘴,又道:“也不知那陆姑娘是不是个好相与的。”   京师。卫启沨的马车停在荣国公府门口后,早有一众仆役上来恭敬相迎。   傅氏领着乌压压一群丫头仆妇在二门等候多时,远远瞧见儿子,紧走几步上前,连连存候寒暖。   卫启沨一一答了,又关切傅氏一番,末了终于问道:“母亲可知四弟见今如何了?” ☆、第二十三章   傅氏叹息道:“四哥儿那事……罢了,回屋再说。”   傅氏与卫启沨一道入了花厅坐下后,挥退一众家下人,喝了口玫瑰卤茶,才缓缓道:“哥儿出去的这些时日,你大伯父神神道道的,不晓得在筹谋什么,前些日子竟然让你四弟离京游学去了,这眼看着就要秋闱了,不好好温书,乱跑个什么劲,也不知他们父子怎么想的。”   卫启沨蹙眉道:“四弟去哪儿了?”   “谁知道他去哪儿了,”傅氏轻嗤一声,“你大伯父一直不让卫启濯去考秋闱,我原以为今年该让他下场了,谁想到眼看着日子要到了,竟然离京了。”   “大伯父迟迟不让四弟下场,说不得是想让他多磨练磨练,等火候到了,一举拿下□□。左右四弟如今年纪尚小,也不急。等中了□□,他就扬名天下了。”   傅氏不以为意道:“他卫启濯要是有那本事,早就拿了顺天府解元了,还拖着作甚。我看他就是怕考不上落了脸面,这才一直不去赴考的。”   “母亲,不要小觑四弟,”卫启沨面色微沉,“我总觉四弟不寻常。”   傅氏笑道:“你那么把他当回事?你有那工夫,不如去留心一下你大哥。”   “论心机手段,我看四弟比大哥强上百倍不止。”   “那你倒说说他为何要藏锋?”   卫启沨呷了口清茶,思量着道:“兴许是为了规避麻烦。”   傅氏轻笑道:“要真如你所说倒也好,我们就看着他们大房兄弟相争,都栽了才好。”说着话又看向儿子,“别净说大房那起子人,咱们来说道说道你的亲事吧。”   “母亲看好人家了?”   “这种事自然是要精挑细选的,”傅氏轻叹道,“我琢磨着等你明年中了状元,就仔细挑着给你定一门。”   傅氏端详着卫启沨,笑道:“我儿这般家世样貌,放眼京师,打着灯笼也找不出几个,满京的贵女都随你挑。你放心,母亲一定给你选个好的。”   傅氏见卫启沨有些心不在焉,眉毛一挑:“你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小户女吧?我可告诉你,你的媳妇可是咱们二房的长媳,门第品貌样样都要出挑!让那些上得不台面的进我家门,想都别想!”   卫启沨敛眸,须臾,道:“儿子知道,母亲莫要多想。只是儿子还不想太早成婚,这事等回头慢慢计议吧。”   从傅氏那里出来,卫启沨转身就找了他大伯父卫承勉,寒暄一番后,便一脸关切地问起了卫启濯的去向。   卫承勉打量侄儿几眼,笑道:“四哥儿说不是多大的事儿,走前交代不让我透出去,说时候到了就回了。”   卫启沨眸光暗转,又道:“可目下秋闱将至,四弟今年可预备赴考?”   “约莫是不下场了。”   卫启沨待要再问,卫承勉笑称还有事情要处置,让他先回。   卫启沨也瞧出了卫承勉的古怪,但卫承勉不肯说,他也不好揪着不放。   等送走了卫启沨,卫承勉的面色便阴沉下来。   卫启沨根本没安好心。   他摊上的这都叫什么事儿,好好的儿子突然变成那样,治也治不了,说也说不得,唯恐事情兜不住之后,他不能再像这般留着儿子,也唯恐流出什么谣言。他一个不信鬼神的人都跑去偷偷找和尚道士给瞧了,但仍旧无济于事。   卫承勉颓然地坐到圈椅里。即使事情两月以来都毫无进展,他也不想放弃这个儿子,总觉得他有朝一日还能苏醒过来。但这种状况也不知要延续到何时。   他每日心中怆然压抑,却都不能表露出来。   卫承勉长叹一声,他马上就要到湖广办差了,听闻那边有一种招魂的巫术,说不得他还能顺道去探访一下。   三日后,卫庄抵京。   他入京后便直奔他父亲常去的茶楼——这个时辰,他父亲通常在那里喝茶。但他赶去后一直等到暝色四合也没瞧见他父亲的人影。   翌日,他又赶往荣国公府。   他担心遇见卫启沨会节外生枝,因而没有亲自出面,只是命车夫将马车停在胡同外面,把早已备好的一封信交给车夫,让车夫递给门童,嘱咐门童亲送与卫承勉。   门童听闻是来找国公爷的,连连摇头道:“国公爷昨日出门办差去了,不知何时能回。”   卫庄听车夫转达后便是一愣,让车夫询问卫承勉的具体去处以及四少爷如今何在。少顷,车夫回话道:“门童只知国公爷是领了皇命出了远门,并不知具体何往。”   卫庄心道怪不得昨日没瞧见父亲,又问道:“那四少爷呢?”   “四少爷离京游学去了。”   卫庄闻言一顿,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又道:“离京多久?”   车夫想了想,道:“说是离京两月有余。”   四少爷游学去了,还是两月前走的。   卫庄笑了一笑。   这就对上了。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的身体会被人占用,但父亲既然放出这般说辞,那么说明这种状况并未出现,父亲为了解释他的突然消失,才会这样做。   他思量一回,跟车夫说先往落脚的客栈去。   他要先去打听一下父亲的去向,他得去找父亲。见今大约只有他父亲知道他的身体在哪里,亦且,若是一时不能神魂归位,先将自己的状况告知父亲也是好的。   马车正要开动,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说笑声传来。   是他大哥卫启泓。   卫庄面色一冷,命车夫催马快走。   卫启泓一出门就瞧见一辆马车从门前驶过,转头问门童那是谁家车驾,听说是一个来给国公爷送信的,不由多看了一眼。   卫启泓面上笑容渐收。父亲刚离京,谁会来找?   陆凝母女到的这日,萧槿跟季氏一道去迎接。   往常年节时,陆凝也会跟着她母亲杜氏来萧家这边走动,但并未长住过,因而萧槿与这位表姐打交道并不多。   陆凝生得柔美,举止娴雅,又聪明灵慧,季氏也十分喜欢这个表侄女,让萧槿好好招待人家。   萧槿带着陆凝在萧家后院转了一圈,陆凝笑说路上劳顿,想去小憩,萧槿便将她领去了她的院子休息。   萧槿出来时,迎头就瞧见萧岑急匆匆跑来。   “姐,”萧岑凑近小声道,“我方才偷听了娘跟那杜夫人的谈话,陆家人这回来,好像是想跟咱家做亲啊!你说娘会不会把亲事给你定下啊?那位陆表哥太不靠谱了,你可不能嫁他。”   萧槿一愣,白他一眼:“你胡说什么呢,依我看,没准儿人家是冲着你来的。”   萧岑瞪大眼:“我?!不是吧,陆表姐比我大三岁呢。”   “女大三抱金砖你没听过?”   萧岑往后一缩:“我不要……不要金砖……”   萧槿扑哧一笑,故意逗他:“这可由不得你,说不得娘就把你卖了。”   “没准儿娘卖的是你,”萧岑笑嘻嘻道,“不过我可不要陆表哥那样的姐夫,我的姐夫起码也要像那卫家二少爷那样的……”他说着话见姐姐沉下脸,想起姐姐好像不待见那位,惊觉走口,赶忙收住。   萧槿确实觉得,即便真是要做亲,杜氏这回可能也是冲着萧岑来的,不然不会特意把女儿带来。陆迟应当只是跟着过来考察书院的。只是陆家怎么忽然想起要跟萧家做亲的?   季氏收拾出了一处院落,陆凝母女便就此住了下来。萧槿也不知季氏究竟是怎么跟陆凝母女回话的,她也不好直接去问季氏,一时倒有些忐忑,毕竟对于陆凝母女的来意,她也是猜测。   因而,她有一日玩笑似地探问季氏,杜氏这回过来是不是想跟他们家做儿女亲家,结果被季氏敲了脑门,嗔她说她一个小姑娘问这种话作甚。   不过萧槿虽则忐忑,但也不太担心。季氏若真是要定下儿女亲家,也会来问过他们姐弟俩的意见。   如今卫庄不在,萧槿不必每日去西跨院报到,倒是有些不习惯。而且从前她做功课时有不懂的当场就可以请教卫庄,但如今却要再跑去问萧崇。   还真是不适应。   萧槿每日做功课女红之外,便是与萧榆一道跟陆凝闲聊天,渐渐也和陆凝这个表姐熟稔起来。   日月荏苒,两月光阴捻指即过。   中秋前夕,一个丫头忽然急匆匆来传报萧槿说,表少爷回了,让她去接。   萧岑在一旁捂嘴笑道:“姐你看,我怎么说的来着,庄表哥盯上你了。”   萧槿觉得卫庄现在越发迷信了。不过她本就答应了要去接他的,当下也没说什么,扭头就出了门。   陆迟一直都想见一见卫庄,原本正在杜氏屋里跟陆凝说话,听闻卫庄回了,欣喜不已,也赶去迎接。   半道上,萧槿与陆迟碰见,便结伴往大门处走。   卫庄这两月几乎一直在奔忙,又是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回来的,目下疲倦不堪,有些头晕,硬撑着在门口站了半晌,迟迟没瞧见萧槿过来,便往里走了几步。   他刚绕过照壁,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表哥跑那么快作甚……”   卫庄即刻辨认出是萧槿的声音,心中一动,正要笑着接话,一抬头却发现,萧槿不是在跟他说话。   萧槿与陆迟将至近前时,笑着跟卫庄打招呼,却见卫庄神色有些怪异。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就见他身子摇晃了一下,竟是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第二十四章   萧槿见状一惊,正想扶他一把,陆迟却抢先一步上前,热心道:“我来搀你。”说话间朝着卫庄伸出手。   卫庄看他一眼,虚声道:“不必了,我让表妹搭把手就……”   “诶,客气什么,”陆迟摆手笑道,“就手儿的事。表妹才多大气力,怕是扶你不动……”还不待卫庄再开言,架着他就要将他拉起来。   然而他试了好几回都拽不动他,觉着大约是自己气力不够,当下深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提。   卫庄险些一个趔趄再栽一次。   陆迟忙歉然道了声“对不住”,稳稳搀住他,半拖半架着一径往里去了。   卫庄路过萧槿身边时,不知道为什么,萧槿瞧着他那神情,总觉得他一脸生无可恋。   卫庄被陆迟一路搀回了西跨院。陆迟询问卫庄是否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卫庄表示没有旁的事,他想歇息片刻,让陆迟先回去。陆迟点头作辞,末了还伸手拍了拍卫庄的肩膀,笑道:“久仰大名,明日再来拜会!”   卫庄咧了咧嘴。   他坐下歇息了一刻后,跟过来的萧槿见他还是恹恹的,不由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卫庄让天福给他把茶杯端来,慢慢呷了几口木樨茶后,方低声道:“我赶路赶得急,颠簸劳顿,方才一时有些目眩。”   萧槿点头,笑道:“是不是急着回来见姨母?”   卫庄揉揉眉心,须臾,叹道:“还是啾啾了解我。”   萧槿正想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就听他问道:“姨母那位表侄儿是何时来的?”方才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大致询问了陆迟的身份。   “就是表哥走那天,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   卫庄隐约想起他走那日似乎是跟一队人马迎面相遇,屈指敲了敲额头。   “表哥你若是头疼的话,休息一下就好了,敲脑袋也没用,”萧槿帮他将茶杯搁到桌上,“那我不打搅表哥了,表哥好生歇着。明日中秋,我打算出去耍子,顺便采买些东西,就不来表哥这里了。”   “跟谁去?”   “跟几个堂姐还有凝表姐,迟表哥跟几位堂兄大约也去。”   “我也去。”   萧槿瞧着他那一副肾虚无力的样子,一愣道:“表哥不留在家里歇着么?”   卫庄叹道:“大中秋总不能闷在家里,还是出去走走的好。我歇上一晚约莫就无事了。”   萧槿打量他几眼,少顷,点头道:“那好,我们明日辰时出发,表哥提前预备着。”说罢,正要出去,却听卫庄说他要起身,让她去扶他一把。   萧槿奇道:“表哥头晕得这么厉害?”   卫庄揉揉太阳穴:“我方才坐得猛了,你扶我一把,我起身去点一点行李。”   萧槿叹气,心道卫庄出门一趟也是不容易,正要上去搀他,天福进来,瞧见卫庄似乎挣扎着要起身,忙放下手里的点心,奔上前一把扶住他:“少爷是不是累得狠了,要不请周大夫来瞧瞧?”   卫庄一顿,以手覆额。   “我也觉得应该请周大夫来看看,我看表哥似乎头疼得厉害,”萧槿思量着道,“表哥明日若还如此,要不就在家里将养着。”   卫庄轻叹道:“不要紧,我明日一定会去。”   萧槿点头,嘱咐卫庄好生休息,末了笑道:“那我先走了,表哥歇会儿再去清点行李吧,不急。”言罢,回身而出。   宋氏听闻儿子身体不适,跑来关切一番,又埋怨道:“我就说不让你乱跑,你不听。你看你出去一趟,风尘仆仆的,又生了病,何苦呢?”   卫庄看着宋氏,眼神幽微。   变成卫庄之后,他的身份虽然降了,但所处境地真是舒心了不少。每每看到宋氏与卫晏,他都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宋氏唠叨一阵,见儿子盯着她看,挑眉道:“你头不疼了?”   卫庄回神,低头按额角:“疼——”   如今是真有点疼,想想回魂的事就头疼。   他打探到他父亲去了衡州府,便马不停滴地赶了过去。然而到了衡州府之后,辗转多地,都没能见到他父亲,兴许是两厢一直在走岔路。他不能一直在湖广那边转悠,也不知道他父亲何时能回京,无限期地等下去不是法子,所以他暂且回了山东。   他本想在离京前给他父亲留书一封,提醒他来山东聊城一趟,但又担心书信非但不能顺利传给他父亲,还会落入卫启沨之手,便打消了念头。   反正来日方长。他这回入京也并非全无收获,起码他知道了自己原身目前的大致状况。   卫庄轻叹一息。这些时日里,他虽则人在外面,但心却一直挂着聊城这边。他出门前的那种总也放心不下的感觉越发强烈,因而在回来的路上便一直催促车夫快些再快些。   然后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撑着一身疲倦进门,迎头就瞧见了那一幕,当时心里就是一堵。   方才萧槿过来时,他其实很想问问她这段日子想不想他,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然而他现在又后悔,觉得下回见她,还是应该问一问。   他如今觉得他对萧槿的那种微妙感觉越发强烈。他面对着萧槿时,时不时地会觉得有什么纷乱的画面掠过脑海,但当他想看清楚时,那些朦胧的光影又消弭于无形。   卫庄又想起方才萧槿喊陆迟表哥的那一幕,觉得脑仁儿更疼了。江辰是外男,但陆迟可跟他一样是表兄。   翌日,萧槿瞧见卫庄时,见他精神仍旧不太好,有些担心他在半路上再度摔倒,便劝他留在家里,但卫庄坚决表示要跟他们一道,她也只好依了他。   中秋节俗主要就是赏月祭月,祭月是女眷的事,季氏一路采买祭月所需的月光神祃、月光纸和各色果饼,小辈们则各自散去购置自家所需。   萧槿本想拉萧榆陪她一道买点心,但是卫庄表示他可以跟她一道,不必让萧榆陪她。   萧槿笑道:“表哥想开了?过节想买些点心回去赏月时候吃?”   “不,我就跟去看看。”   萧槿抚额,是她庄表哥的做派没错。   路上,萧槿正左右观着街景,忽听卫庄在她身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回头问道:“表哥方才跟我说什么?”   “我说我想问问,”卫庄顿了顿,状若无意地笑道,“我离开的这些时日,你有没有惦念我。”   萧槿微笑道:“当然,我挺惦念表哥的。”   卫庄唇畔的笑尚未及晕开,就听萧槿紧接着道:“我这阵子课业上头有不懂的,都得跑去问二哥,不太方便。”   萧槿见卫庄神情微僵,笑吟吟道:“好了,也不全是为这个。”   卫庄当下笑道:“那还有什么?”   “我觉得有表哥在旁督促我做功课也挺好的,否则我有时就想偷懒,所以也盼着表哥快些回来。”   卫庄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又想起一事,微笑道:“对了,晚夕间,我跟你一道赏……”   他一个“月”字尚未出口,就听陆迟的声音忽地传来:“总算是找到个相熟的了!”   萧槿循声望去,就见陆迟从人群里挤过来,一路奔到他们近前。陆迟跟他们两人笑着打了招呼,对卫庄道:“嗣宗能否陪我一道去买个玉绦环?我跟几个表兄表弟走散了。”   嗣宗是卫庄的父亲给他定的表字。萧槿觉得这个表字大约寄托了他父亲希望他承继家业、早日娶妻的殷切心情。   卫庄正色道:“我眼下抽不出工夫。我还要陪啾啾去买点心。”   陆迟摆手道:“诶,不打紧,我可以先跟着你们去买点心,然后我们把啾啾送回去,嗣宗再跟我一道……”   “不成,”卫庄断然道,“你去找表弟他们吧。”   陆迟再三劝说,卫庄都不肯答应,只好讪笑道:“其实我……我是怕我摸不着地方。”   “我告诉你怎么走,”卫庄说话间,方圆百里的市肆舆图便浮于脑际,“你往南走三十丈左右,然后往西拐,穿过街口那个牌楼,再往西走二十丈,你会看到街对面有一家玉器店。那是离此最近的玉器店。”   陆迟被卫庄完全说懵,卫庄的话在他听来跟天书差不多。   卫庄见他还不挪步离开,蹙眉问他怎不走。陆迟尴尬道:“我……我没听明白。”   卫庄嘴角微微抽动:“你先往南……”   “哪是南?”   萧槿在一旁听着,禁不住笑出了声。   卫庄冷静了一下,抬手一指:“那边是南——好了,你现在知道方向了,可以找过去了。”   陆迟挠挠头:“可我再拐个弯就又分不清了……我打小就辨不清东西南北,只分左右……你们是怎么分的东西南北?看日头?那日头不是会转么?而且,阴天的时候怎么办?”   萧槿看着卫庄那一副仿似被雷劈到的样子,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庄表哥还是陪着迟表哥走一遭吧,”萧槿面上的笑压都压不住,“我回去找姐姐跟我一起去。”说着,跟两位表哥作辞,回身去寻萧榆。   卫庄望着萧槿的背影,强忍住一掌拍死陆迟的冲动,跟他一道去玉器店。   方才那一幕都落入了陆凝的眼里。她远远看了半晌,最后目光在卫庄身上定了定。   这个人虽非世家出身,但比之萧家那几个世家子侄,气度却要胜上百倍,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段温雅洒落的风流态度。   萧枎凑过来顺着陆凝的视线望去时,卫庄等人已经离开,她什么也没瞧见。   “表姐在看什么?”   陆凝瞥了萧枎一眼,摇头道:“没什么。”   她在萧家住的这段日子,萧枎与四夫人总是对她十分殷勤,颇有拉拢之意。尤其是四夫人,对她格外热络。她是三房的亲戚,四夫人这般态度,就有点微妙了。   她隐隐觉得,四房是想跟陆家做亲。   陆凝心下讽笑,陆家想跟三房做亲的事还没透出去,若真如她所想,那四夫人回头知道全白忙活了,不知是何反应。   陆凝又朝着卫庄与陆迟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跟着萧枎等人离开。   路上,陆迟跟卫庄搭话,但卫庄始终谈兴不高。   陆迟这些时日一直听方先生夸赞卫庄,早就卯着劲要跟卫庄讨教学问,故而眼下见他这般,很有些着急。   他觉得大约是他挑的话头卫庄不感兴趣,思量一回,想到卫庄年底就要考院试,忽而抚掌笑道:“我近日听到了一些风声——嗣宗可知今年朝廷要点哪位大人来做山东学道?”   学道即提督学政,俗谓学台,是朝廷委派去各省主持院试的主考官,跟钦差一样,是个临时的差事,院试前赴职,院试结束后即返京述职。学道因主管一省科举之事,故而都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来担任。   卫庄正琢磨着晚上要怎么邀萧槿来赏月,闻听此言,忽然心里一动,当即转头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人?” ☆、第二十五章   “听闻是现任着翰林院学士的梁大人,”陆迟笑着道,“梁大人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   卫庄神色一黯,须臾,又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是不是梁蓄大人?”   陆迟一怔,跟着点头:“没错。”见卫庄神情古怪,随口问道,“嗣宗也听闻过梁大人?”   卫庄心道何止听过,那位梁世伯是我父亲的故交。   如果梁蓄真被点为山东学道,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他说不得可以借此机会见到他父亲。   卫庄轻叹一息,他忽然有点期待院试了。   是夜,萧槿跟母亲和一众姐妹祭月毕,正要跟季氏等人寻个地方赏月吃月饼,就见宋氏带着卫庄过来,送了几样糕点,又跟季氏叙话一回,将走时,卫庄邀萧槿去西跨院那边赏月。   盛情难却,萧槿不好推辞,便跟着卫庄回了西跨院。   她到了地方才发现,庭院正中摆了一张梅花小几,上头搁着好些细巧茶果并八个蜡扦儿,两排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动,与空中玉轮交相辉映。   萧槿一怔,转头困惑地望向卫庄。   卫庄轻咳一声,道:“这些是方才祭月时还没来得及撤下来的供品,只是香炉、月光位那些都被搬走了而已。”   萧槿点头:“原来如此。”   按照习俗,祭月之后的果饼是要分而食之的,萧槿正欲去将宋氏和卫晏叫来,却被卫庄拦住了。   “他们都吃过了,那些蜡扦儿就是母亲方才与弟弟坐在这里吃点心时摆上的。这些茶果全是你的,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卫庄道。   萧槿望着满桌果品点心,忍不住道:“表哥今日怎这般大方?”   卫庄在小几后的马扎上落座,慢慢道:“母亲这回买糕点买多了,我怕吃不完会坏掉。”   萧槿闻言倒是释然,掇了个马扎坐到了他对面。闲谈间,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询问卫庄有没有觉得她的脸变圆了。   卫庄径自起身,一路拎着自己的小马扎绕过小几坐到了萧槿身边,借着烛光和月光,盯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点头道:“似乎是变圆了。”   萧槿捏着自己的脸颊,轻叹道:“我就觉着我近来胖了,连脸都圆了。”   “脸圆点怎么了,”卫庄认真道,“你长得好看,脸尖点好看,脸圆点也好看,怎么样都好看。何况你如今年纪小,脸圆一些瞧着更显娇憨可爱。”   萧槿闻言笑得眉目弯弯:“真的么?表哥这话说得我满心舒畅。”   卫庄低头喝茶:“我所言句句属实。”   萧槿微微一笑,低头吃点心。   卫庄凝眸注视着如水月色中的萧槿,一时出神。   萧槿一抬头就撞上他的视线,询问他在想什么。卫庄搁下茶盏,望着她道:“陆家人这回过来,究竟有何打算?”   “我听弟弟说,似乎是想和我家做亲,只是我也不知道他的话靠谱不靠谱。不过就算是真的,我看陆家也是想把女儿嫁过来,就是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答应了。”   卫庄容色稍松,少顷,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这些时日有没有和陆表哥混熟?”   “我跟他见面不多,何谈混熟,他多数时候都在外头书院里待着。”   卫庄心中松快,觉得可以再挑一个关于他的话头,浅笑道:“我这回入京,其实获益……”他一句话未完,突然一阵风来,小几上的蜡烛灭了大半。   虽有月光,但眼前到底是暗了下去。卫庄当下起身要去取火折子,却被萧槿阻住。   萧槿望了望将至正空的圆月,微笑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歇着了,不然明日该起不来了。多谢表哥的款待,表哥也早些休息吧。”言讫,转身欲走。   卫庄款留不住,无奈之下,表示要送她。等他一路将她送到西跨院门口,转头就瞧见陆凝迎面而来。   “姑母让我来接妹妹回去,可巧就遇见了。”陆凝笑吟吟地拉住萧槿,又回头跟卫庄见了礼。   卫庄只朝她微微颔首,转而又将目光放在了萧槿身上,叮嘱她明早即使起晚了也要吃早餐云云,旋即目送萧槿离开。   陆凝跟萧槿走出一段路后,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笑说方才她过来之前陆迟让她捎话给卫庄,嘱咐丫鬟给萧槿打着灯笼,自己转身折返。   卫庄在门口立了须臾,听到有脚步声渐近,以为是萧槿回返,往前迎了几步,等来人走到月光下,才发现是陆凝。   陆凝行礼笑道:“说起来,我也能唤你一声表哥了。兄长头先交代我说,让我来跟表哥说一声,看表哥明日能不能抽个工夫出来,兄长要寻个酒楼,与表哥作杯。”   卫庄摆手道:“烦请告知尊兄说不必了。”   陆凝再三相劝,但卫庄不肯改意,她只好作罢。她原想再跟卫庄攀谈片刻,但卫庄径直回身入了院门。   陆凝神色一滞。她总觉得卫庄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高贵气度,不是文人的骄矜,而是类似于一种生来即具的天成贵气。   陆家也算是高门大户,卫庄并没因着这一层而热络趋奉,她倒是因此高看他一眼。   陆凝望着卫庄的背影,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婚事。   她母亲此番带她来,是想将她跟萧岑的婚事先定下来的。   萧岑是萧家三房唯一的男孩,嫁给他能规避不少阋墙谇帚,亦且萧家的爵位将来也是他的,兼之萧岑容貌也好,她母亲眼看着她明年就到了出嫁的年纪,担心这样好的女婿将来难找,便带着她来萧家这边探探萧安夫妇的口风。   可她并不想找个比自己还小三岁的丈夫。季氏那边还没给准信,她倒是希望季氏不答应。   今日见了卫庄之后,她这种想法更是强烈。   陆凝在门口静立片时,回身去找杜氏。   嫁卫庄比嫁萧岑要好得多。而且卫庄又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以陆家这样的家底,若是有结亲的意思,宋氏十有八-九会应下的。   杜氏一听女儿的盘算,立等就恼了,连声指斥她一个女儿家倒是自个儿筹谋起婚事了,又说她脑子不好使,放着萧岑那样的不要,硬生生想嫁一个书生。   陆凝不以为然道:“他不是寻常人,发迹是迟早的事。他虽非官宦子弟,但比那些倚香偎玉的公子哥儿强上百倍。母亲信我的眼光,我若嫁他,将来必是人上人。”   杜氏虽则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眼光好又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但婚姻大事可不敢由着她,当下摇头。   陆凝负气起身,临走前扭头道:“我听兄长说了,卫公子从前其实一直在藏锋,否则早就中了举了。若他这回院试也得了案首,母亲可能去跟宋夫人提一提结亲之事?”   杜氏冷笑道:“你哥那个混不吝的话你也信?你以为考个案首那么容易?你趁早给我歇了心思!”   陆凝不语,回身走了,气得杜氏抬手就想摔茶杯,但临了想起这是在别人家,又忍住了。   一晃三月光阴已过。十一月初,吏部的调任结果下来,点梁蓄为山东学道,主持今年院试。   梁蓄动身赴任前,特特往荣国公府跑了一趟。他发觉卫承勉自打半年前开始就总是郁郁寡欢,询问缘由,又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蓄半是玩笑地询问卫承勉要不要告个假,跟着他一道去一趟山东,权当散心。卫承勉叹道:“我前些日子刚打湖广回来,散什么心。”   “诶,湖广是湖广,山东是山东,怎么能一样?你去过了湖广还可以再去山东,说不得等你从山东回来,那些烦心事就都没了呢?”   卫承勉苦笑;“莫要绰趣我了。年尾本就忙碌,我就不分心凑那个热闹了。”   梁蓄几番劝说无果,叹道:“我也是想让你换个地儿待待,说不得心头郁结就解开了,总闷着也不是个事儿。”   梁蓄这话,倒是突然提醒了卫承勉。   换个地方?是啊,他这么总待在京城也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多往外头跑跑,没准儿就有转机了呢?   卫承勉思量一回,突然道:“你何时动身?”   临近年关,萧家三房四房都忙碌起来。   萧枎近来格外烦郁,因为过了这个年,她就到了出阁的年纪,但亲事却一直没个着落。   她母亲有意让陆迟做女婿,但她心里不是很乐意嫁陆迟。原本陆迟是个很好的选择,但因为她见识过了卫启沨那等贵介公子,所以眼界更高了,总觉得自己即便是嫁不了卫启沨那样的,起码也要嫁个差不多的。   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也免不了攀比,她可不想将来被萧槿她们比下去。   冯氏跟杜氏套了几个月的近乎,觉得两厢都已然熟络了,便拣了个日子,就做亲之事,去探杜氏的口风了。   等冯氏回来,萧枎噘着嘴道:“母亲,那杜夫人答应了可不算,我是要好好想想的,那陆迟太不靠谱了……”   “闭嘴!”冯氏狠狠瞪她一眼,“人家根本就没瞧上你!”   萧枎一愣。   萧榆跟萧杫在一旁喷笑出声。   冯氏心烦不已,挥手赶两人走,转头阴沉着脸看向萧枎:“那杜夫人明确说是想跟三房做亲,”   “她想打八妹的主意?”   “谁知道她们是怎么计议的,”冯氏神色阴郁,“陆家那头不成也罢,我在左近的举子里给你选一个定下来。”   萧枎当下就急眼了:“举人可不行,少说也要……”   冯氏咬牙道:“住口!这事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萧槿半年前就见卫庄看闲书,如今院试在即,却见他还是捧着一本闲书。   萧槿忍不住道:“庄表哥不温书么?不担心院试?”说好的十一月就开始温书呢?   “那也不能一直看正经书。”卫庄显得有些心神不属。   萧槿心道,我怎么觉得就没见过你看正经书。   她正要例行掏出纸笔坐到卫庄对面练字,陆迟忽然敲门进来,兴奋地对卫庄道:“学道大人到了,如今正行香挂牌,好些童生都赶去观礼了,嗣宗要不要去看看?” ☆、第二十六章   行香挂牌即到孔庙进香、出牌公示院试地点、日期,是提督学政赴任后例行的仪式。   卫庄方才一直神思不属地翻闲书,其实等的就是这个。他起身待要往外走时,又转头对萧槿道:“啾啾去不去?”   萧槿一怔:“我跟去作甚?”   卫庄被她一问,也是一愣。   是啊,他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带上萧槿呢?他可是去筹谋见他父亲的事的。   “去看个热闹,”卫庄笑道,“孔庙那边一定十分热闹。”   萧槿正想摇头说不去,但忽然记起她屋里的砚台该换了,想了想,点头道:“好,我去买个砚台,顺道跟表哥去观礼。”   她还没看过学道祭孔的场景。   陆迟原本也要跟去,但卫庄不肯,陆迟一愣问为何,卫庄瞥他一眼,道:“那边人多,届时万一你和我们走散了,迷了路,被人拐了,我们不好跟你母亲和妹妹交代。”   萧槿看着陆迟被噎得满面涨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卫庄的嘴好像还挺毒的。   萧槿跟着卫庄出来后,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万人空巷。   她顺路买了砚台,前往孔庙的路上,便见人丛潮水一般地往孔庙的方向涌去,口中都道要去看宗师祭孔——宗师是对学道的尊称。   萧槿不由想,科举果然是读书人最关心的大事,学道赴任这阵仗比围观砍头还热闹。   萧槿跟在卫庄身后,到了孔庙外围,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潮,对卫庄道:“表哥,要不我们就在外面瞄几眼吧,里头人太多了。”   卫庄伫立凝望片时,忖量一回,回头道:“好,咱们先去那边茶棚坐一坐。”   眼下人太多,他也不好去找梁蓄,等人潮散了,他看看梁蓄是不是去了衙署,然后把萧槿送回家,再独自去拜访梁蓄。   两人在茶棚里坐了一刻,起身往外走时,正瞧见一个军牢跟一名妇人争执,军牢忽然恼了,伸手捞起一旁不知物主的哨棒就朝妇人身上搠。   妇人急往后躲闪时,萧槿正打她身旁绕过,于是那妇人径直撞到了萧槿身上,卫庄在前头走,见状赶忙伸手去扶萧槿,但还是晚了一步,萧槿站立不稳,身子一偏,撞到了身后的矮桌上。   卫庄当下上前,低头一看,萧槿的手心被桌沿撞出了一道红痕。她的肌肤莹白娇嫩,那撞出的痕迹横亘掌心,显得有几分狰狞刺目,   卫庄一看之下,心里便是一揪,面色倏地转冷。   那妇人见自己撞到了人,忙忙上来致歉,又摸出一百文钱要塞给萧槿给她压惊,但被萧槿婉拒了。   萧槿方才撞过去的瞬间用手扶了一下桌沿,正觉虎口发疼,忽见卫庄回身,径直步至那军牢身前,寒声让他道歉。   那军牢哂笑道:“她自己不长眼,又不是我推她的,你嚷嚷什么?”   卫庄冷声道:“这般猖狂,不如说说你是哪个衙门里的?”   军牢还没遇到过这么硬气的书生,哈哈一笑:“这也叫猖狂?那还有更猖狂的!”说话间抢上前,一把捞起萧槿临时搁在桌上的砚台,在卫庄面前扬了扬,挑衅道,“这是她的吧?”话未落音,狠狠往地上一掼,那个玉杂石的砚台立时碎裂。   萧槿面色一阴,冷眼看向那个军牢。   “我在此为布政使大人开道,你们若是碍了我的事,”那军牢抬手指了指卫庄与萧槿,“仔细我请你们吃牢饭……”   他一句话未完,就听卫庄冷声一笑:“你小点声吠,这边还有老幼,莫要吓着他们。”   围观众人哄然大笑。   那军牢一愣,跟着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承宣布政使司里的狗,青天白日也出来乱咬人,”卫庄阴冷地睥睨他一眼,“还狗仗人势。”   那军牢气得脑袋发晕,捋臂揎拳,正要开打,就见班头跑来调停。   那班头正指挥手下给布政使的轿子开路,见这边起了纷争,怕惹出事端,便上来和稀泥。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忍让一下便是了,”班头想赶紧劝走卫庄两人,“快走吧,布政使大人的轿子要来了。”   卫庄讥笑道:“忍让?因他之故,舍妹的手都磕红了,他又砸了舍妹的砚台,凭什么让我们忍让?”   那班头也许久没见过敢跟衙门里的人这么呛声的了,立等不耐道:“你妹妹的事那么要紧?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   萧槿眉头蹙起,正要张嘴抢白,就见卫庄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扬手就狠狠甩了那班头一个巴掌。   耳光响亮,众人闻声都觉得脸疼。   “你看,一个巴掌也可以拍得很响的,”卫庄挑眉,“还有,在我眼里,她的事就是这么要紧。”   萧槿闻言微怔,望了卫庄片时,倏而仰脸问道:“表哥手疼不疼?”   卫庄回身低头,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不疼,你的手还疼不疼?”   萧槿摇头,朝他笑道:“已经好很多了。”   那班头都被打懵了,与军牢互望一眼,两人眼里都是疑问。   眼前这个书生难道有什么来头?   布政使杨祯见孔庙那边堵得水泄不通,便提早下轿,又见这边围了一丛人,觉得有碍瞻观,亲自上前来疏散。   卫庄却是不肯离开,执意让那军牢致歉并赔偿萧槿的砚台。   杨祯听了来龙去脉,皱眉摆手,只道不过芝麻大点的事,让卫庄不要找事,催促二人快些离开。   卫庄根本不买他的账,冷笑道:“一省布政使纵容手下扰民还倒打一耙,不知此事若是让巡按御史知晓了,会不会狠狠参布政使大人一本。”   杨祯气得满脸涨红,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少年,竟是觉得一股威压迎面袭来,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萧槿不由偏头看了卫庄一眼。布政使可是从二品大员,掌一省之政,可她怎么觉得卫庄语气里全是不屑。   其实卫庄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在这些大小官吏面前非但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们,他觉得这应当并不全是因为他的出身。   正此时,祭孔回来的梁蓄闻讯赶来。他问明了状况后,委婉地表示杨祯这事办得有些不妥,又让卫庄与萧槿消消气,最后命那军牢给萧槿道歉并赔偿。   卫庄看了梁蓄一眼。梁蓄这人能坐上翰林院的头把交椅,除却学问确实好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会办事。   梁蓄除供职翰林院之外,还是礼部侍郎,杨祯不想得罪梁蓄,笑着应承几句,转头厉声让那军牢照着卫庄说的做。   那军牢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心中不甘不愿,但面前有两位大人压着,只好照办。他躬身跟萧槿赔礼之后,本想掏出几分银子了事,谁知卫庄忽而低头问萧槿:“表妹那砚台多少钱来着?”   萧槿一怔会意,伸出五根葱白手指,脆生生道:“五十两银子。”其实她只花了五两银子。   军牢傻眼,五十两银子?!   梁蓄看了看地上那个碎裂的砚台,转而打量眼前这对表兄妹一眼,眼带笑意。   军牢连连表示自己赔不起,并怒指萧槿敲竹杠。   “我看那个挺像是五十两银子的砚台的,”梁蓄对杨祯笑道,“那军牢既是杨大人的手下,不如这样,杨大人先帮他垫付,日后再慢慢从他的工钱里扣,如何?”   杨祯狠狠瞪了那军牢一眼,为着息事宁人,只好点头称好,命人封了五十两现银给萧槿。   那军牢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倒了血霉了,又见连梁蓄也这般维护,料想卫庄与萧槿大约真是有什么来头,忙跪地求道:“这位爷爷,这位姑奶奶,求放过小人吧!五十两银子赔出去,小人可要白白给官府干十几年才能还清……”   萧槿笑道:“这关我何事?你既逞着官家的威风,那白白给官家干十几年又何妨?”   卫庄深以为然,点头道:“我表妹说得是。不过不要叫我爷爷,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萧槿不由低头笑。   军牢瘫坐在地,痛哭流涕。   等卫庄与萧槿结伴离开,梁蓄望着他的背影,决定回头把这少年的事跟卫承勉说一说。   一旁的杨祯笑着探问道:“听闻荣公也来了山东?”   梁蓄颔首道:“荣公拨冗而来,见今正寻处下榻。”   杨祯忙表示自己在聊城这边有一处别院,可以给卫承勉暂住。   其实他此番一半来意在卫承勉身上。卫承勉这样的大佛岂是轻易见得到的,若是能借机攀交,那对自己的仕途可是裨益多多。   梁蓄笑道:“那成,等我去知会荣公。”   卫庄走出一段路后,提出要查看萧槿的手,萧槿略一踟蹰,摊开手掌给他看。卫庄见掌心的红痕已经淡了,这才放心,柔声安慰一通,末了笑道:“你这回还赚了几十两银子。”   萧槿也是有后台的人,方才并不畏惧,只是那种被人一力维护的感觉实在很好,她想起来便觉心里暖意上涌,当下再度道谢。   卫庄拍拍她的脑袋,道:“你我不言谢,都是一家人。”   萧槿脸红低头,这话说得……   院试前夕,陆凝亲手炖了一锅通草鲫鱼汤给卫庄送了过去。但对卫庄解释时,说是她母亲想着他明日就要赴考,让她将这个送来,聊尽心意。   卫庄直接出言让她端走,陆凝见他再三坚持,倒也不介意,只是笑道:“我听闻了表哥那日维护啾啾的事,表哥可是族中有奥援?”   她觉得,如果卫庄没有后台,那么在学道行香之时闹出那么大动静,便有些不可理解了,毕竟一着不慎,说不得会影响他应试。   “我族中有无奥援,这与陆表妹似乎无关。”卫庄心不在焉道。   陆凝发现了一件事,卫庄喊萧枎、萧杫等人,都是“三表妹”“四表妹”这样叫,喊她就是陆表妹,但是唤萧槿,永远都是直呼表妹,或者唤她小名。   下意识的称呼是很难能反应一个人内心的态度的。   陆凝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又觉不太靠谱。卫庄并非势利的人,不太可能刻意攀附萧家。但卫庄对萧槿这种特殊的亲昵,又要作何解释?   陆凝望着卫庄的侧影,微微垂眸。   一个人在尚未发迹时,受到的恩惠与帮助往往会被无限放大,但凡这个人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将来必定百倍报之。而将来等他高官厚禄在手之后,再去如何卖好,都很难再入他的眼了。   所以等院试放榜之后,要尽快让母亲来跟宋氏商议两家做亲的事了。   送走陆凝后,卫庄靠在椅背上出神。   他那日将萧槿送回家后,便去找了梁蓄,但梁蓄传话说他是即将应考的童生,为了避嫌,不宜在考前私见主考官。最后也没有放他进去。   梁蓄说的这些,他在去之前也想到了,但他怕再出什么变数,于是仍旧当天赶了过去,只是到底也没见到梁蓄。   卫庄在书房内扫视一圈,指尖轻叩桌面。   回头真的见到了他父亲,他告诉他说他就是他儿子,不知他父亲是何反应。   院试这日,萧槿是被丫鬟硬生生从被窝里挖出来的。   她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若非她昨晚千叮咛万嘱咐让丫头们一定记得叫她起床,她觉得等她醒来,卫庄大约已经坐在号房里了。   给她梳头的丫头见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禁不住笑道:“姑娘若是实在困,要不奴婢去与表少爷说一声,就说姑娘昨晚没睡好要补眠,让表少爷不要等着姑娘去送了。”   萧槿闭着眼睛摇头道:“不成,我一定要去送他。”   且不说这是她半年前就答应卫庄的,单就论卫庄两次义无反顾的维护,她就要去送送他。   希望她去送一送,真的能为他带来好运,让他再中头名。   萧槿盥洗梳妆讫,打开门一看,惊见外头竟然飘起了柳絮似的雪片。   她估摸着卫庄快要出发了,作速系了斗篷戴上风帽,一把接过丫头递来的袖炉便匆匆跑了出去。   卫庄立在西跨院门口等了须臾,便瞧见萧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紧走几步上前扶住她,低头道:“慌慌张张的作甚,雪天路滑,仔细摔了。”   “我怕迟了会赶不上,”萧槿抬头笑道,“那不是很尴尬。”   卫庄见她哈欠连天,隔着风帽摸摸她脑袋:“要是没睡醒就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萧槿摇头:“我上回就是把你送到大门口的,这回也要跟上次一样。”   卫庄低眉浅笑。   萧槿将卫庄一路送出了大门。卫庄买了个刚出炉的烤地瓜给她,她踟蹰了一下,道:“表哥是不是想要情景再现?表哥记错了,上回表哥给我买的是黄米面枣糕,不是地瓜。”   卫庄大约是想把上回的情景再过一遍,这样说不得就还能再得案首。   “一样的,都是黄的。”   萧槿默了默,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   卫庄上马车之前,拍着她脑袋道:“回去再去睡个回笼觉吧,我看你眼睛都睁不开。”又拿手背轻碰她鼻尖,语气一低,“鼻子都冻红了,快回屋暖暖。”   萧槿点头,又交代卫庄考试时不要紧张云云,卫庄不由想起她之前是怎么一脸认真地提醒他赴京路上要记得防贼的,忍不住笑了笑。   被一个小姑娘这么叮嘱,有些怪异,但他心甘情愿地俯首聆听。   卫庄到达贡院时,贡院大门未开,但外面已经候了不少前来赴考的童生。   江辰瞧见卫庄,上来寒暄。两人叙话间,忽见一身着宝蓝色直身的公子阔步上前,到得卫庄跟前,眉毛一挑:“你便是今年东昌府府试的案首卫庄么?”   江辰蹙眉。直呼其名是相当无礼的行径,若是遇着个脾性暴烈的,说不得抬手就打到这蓝袍公子的脸上了。   卫庄打量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是又如何?”   那公子轻蔑笑道:“你倒是有底气。我听闻你从前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不知怎的忽然就在府试里冒上来了,若非萧大人一向秉公办事,我都要以为你是靠着攀附才得的案首。上回我就当你是走了狗屎运,这回宗室主考,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冒上来。”   “你说话当心些,”卫庄冷眼乜斜他,“不要酸言酸语讪谤于人。”   “当心些?”蓝袍公子轻笑一声,竟是从袖中抽出一把洒金川扇,执扇去戳卫庄的胸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谁!”   卫庄闪身一避,抬眼间瞧见远远来了几顶轿子,其中有一顶红髹顶、四角镀金铜云的大轿,行在最前,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显得十分惹眼,余者皆在其后。   卫庄心觉奇怪,这轿子不像是梁蓄乘的,但学道显然应当在今日到场的官吏之中居于最尊,谁还能越过梁蓄去?   蓝袍公子也往后看了一眼,轻嗤一声道:“你瞧什么,好似你认识那些大人似的。”   卫庄讥嘲道:“我想起来了,你还没说你是谁。”   “我父亲是大理寺少卿。”那公子眉目之间满是得色。大理寺掌刑狱,乃五寺之首,大理寺少卿秩正四品,虽是第二把手,但地位也极高。   他见卫庄面上神色不动,以为他是故作姿态,阴着脸继续道:“我这回是专程回山东来考童生试的。我是今年博平县县试的案首,我觉得我也可以当东昌府试案首,但是平白被你搅了,我的小三元都少了一元。”   小三元即连中县试、府试、院试案首。   那蓝袍公子见卫庄笑个不住,待要发怒,又哂笑道:“那你说说你是谁,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说话间,那几顶轿子已至近前,纷纷落地。轿帘一一掀起,里头几人各自出轿,在从人簇拥之下往贡院大门这边来。   童生们开始自觉列队,准备迎接众官吏。   卫庄在看到为首的卫承勉的一瞬间,神情凝滞,身子一僵。   蓝袍公子见他这般,以为是反应过来大理寺少卿意味着什么了,轻笑出声,越发咄咄相逼:“你快说你是哪根葱,让我长长见识。”   卫庄看看蓝袍公子身后的卫承勉,再看看眼前蓝袍公子,忽然就笑了出来。   蓝袍恼道:“你笑什么?!” ☆、第二十七章   蓝袍公子话音未落,就听梁蓄道:“这位是荣公,是我特地邀来评卷的,诸位快些上来见礼。”   众人面面相觑,面上都是掩藏不住的惊愕之色,荣公来评卷?!   卫家的名头实在太响,兼且前不久卫家二爷和二公子才来过聊城,眼而在场大多数人都是知道“荣国公”三个字的分量的。   不过年尾正是忙碌的时候,这位国公爷怎么会大老远跑来山东给童生评卷?简直是牛鼎烹鸡。   那蓝袍公子在京师住了多年,一直都想跟卫家的子侄攀交,但苦无门路,如今荣公亲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连质问卫庄的事都忘了。   卫承勉与众人还了礼,在梁蓄的眼神示意下,转头就朝着卫庄这边看来。   那蓝袍公子跟卫承勉打恭讫,想着等院试结束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再见到这尊大佛,紧张之下竟是开始自报家门:“晚学石利,家父乃是大理寺……”   卫承勉方才远远地就瞧见了石利跟卫庄似乎是起了冲突,莫名的,他有些不悦。   “院试将开,你将名姓家世告知于我是何意?”卫承勉冷冷淡淡地扫他一眼,“适才可是你在贡院门外喧嚷?”   石利一愣,他怎么觉得国公爷这架势有点不对……   江辰也是诧异,这位国公爷言语之间似乎对卫庄有回护之意?   卫承勉挥手示意众人回去列队,将石利与卫庄叫了出来,了解了两人方才的争端,转头又当着众人的面把石利劈头盖脸训了一顿。   石利向来自恃靠山硬,又极爱面子,但面对卫承勉的训斥,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低头诺诺连声,还要小心翼翼地赔笑,以保障卫承勉骂得顺畅骂得愉快。   别说是他了,他爹来了也得在卫承勉面前装孙子。   只是他觉得真是邪了门儿了,怎么总觉得卫承勉是在维护卫庄?   卫承勉厉声呵责了石利,转向卫庄时,神色缓和了许多,让他不要因此而扰乱心绪,入了号房后静静心再答卷。   石利的目光在卫承勉与卫庄之间打了个转,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这俩人都姓卫,会不会……有什么干系?   石利思及此,蓦地瞪大眼,难道他这回看走眼了?!不会真的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了吧……可他之前明明打听过,卫庄族中并无奥援。莫非,卫庄是真人不露相?   石利越想越心慌,想再问问卫庄,但卫庄转身就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石利心里油煎一样,好容易熬到正试与覆试两场皆讫,忐忑不安地立在贡院门口等卫庄。他焦灼张望半晌,才瞧见卫庄打里头出来。   石利忙忙叫住卫庄,询问他跟卫承勉到底什么关系。   卫庄挑眉:“我没记错的话,开考之前你才在我面前耍过威风。”   石利一噎,见卫庄气定神闲,心里越发肯定卫庄跟卫承勉关系不一般,略一踟蹰,咬了咬牙,不甘不愿地跟卫庄赔了不是,末了道:“现在可以说了?”   “我说你道歉之后我就要说了?”   “你!”   石利的脾气又被激上来,刚要跟卫庄理论,就听卫承勉的声音传来:“你头先闹事还没闹够么?”   石利一个激灵,登时醒过神来,回头赔笑脸道:“岂敢岂敢,小人不过是……”他看着卫承勉冷下来的脸,忽然就编不下去了,寒冬腊月里,手心里竟是一层层冒汗。   他要是就此得罪了卫承勉,他爹非剥了他的皮不可,他往后也不必在京城里混了。但卫庄究竟和卫承勉什么关系?   石利觉得还是小心为上,再不敢轻忽,好声好气地送卫庄离开。但卫庄走前回头淡淡瞥了他一眼,瞥得他不寒而栗。他抹了一把冷汗,暗暗祈祷卫庄不是那么记仇的人。   萧槿一听说卫庄回来了,当下跑去迎他。她询问卫庄考得如何,结果被卫庄拍了脑袋。   “这回题目简单,”卫庄一面与她说话一面往里走,“我答得也松泛。只是不晓得旁人答得如何了。”   “表哥这回没准儿还是案首。”   卫庄低头笑道:“这么相信我?”   他话音甫落,就听江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嗣宗,这回题目这样难,我听闻好些人都没答完,你一定答完了吧?你是如何破题的?”   萧槿默默看了卫庄一眼。   卫庄略有些尴尬。   倒不是他有意炫技,他确实觉得简单。这不过是遴选生员的院试而已,他怎么考怎么顺。他从前都是冲着殿试去的,身边的弟兄们也都一个比一个强,所以他父亲对他要求十分严苛。他其实都不太好意思跟这些真正的童生来角逐。   卫庄想跟萧槿解释,但萧槿倒是很快便理解了他:“表哥不必说,我懂的。”   学霸对于“简单”二字的理解是不同的。学渣如果去跟学霸交流考题的难易程度,只会怀疑自己做了假题。   江辰想问问卫庄是如何答题的,卫庄便让萧槿先回去。   “明日来找我时,记得戴个卧兔儿、捧个手炉,瞧你脸颊跟手都冻红了,”卫庄虽是数落,但语气十分柔和,“还有,不要跑太快,仔细摔着。”   萧槿心里一暖,含笑应好,又跟江辰打过招呼,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江辰目送着萧槿离开。过了年,萧槿就十一了,等到再过两年,来萧家求亲的人必定如过江之鲫。   卫庄也目送萧槿走远。他一回头就发现江辰也在盯着萧槿的背影看,心头当即漫上一股不豫。   他忽然觉得,萧槿身边群狼环伺。等回头再长两岁,说不得更招狼了。   卫庄面色阴沉下来。   萧槿刚回到自己院子,就见陆凝迎上来。陆凝笑问卫庄考得如何,萧槿道;“看那状况,我觉得表哥大约还是头名。”   陆凝颔首,又打趣道:“届时,啾啾出去就可以跟人说,你有一个连中府试、院试案首的表兄,读书上头十分厉害。”   萧槿笑道:“确实与有荣焉。不过若是表哥当初县试也拿了头名,那就是小三元了,可惜了。”   陆凝眸光微动:“你可知道他从前为何要藏锋?”   “不晓得,表哥也不愿多作解释。”   陆凝正要再问,陆迟忽然寻过来,问她们是否想好了过年那几日要去哪里耍。陆迟说话间,目光扫过萧槿,微微一顿。   他来聊城也有小半年了。他刚到这里的时候,看萧槿时还觉得她是一团孩子气,今日再细细一观,却觉她已初显少女风致。   果然这个时候的女孩儿长得快,他妹妹当初也是从十一岁上开始,柳条抽芽似地长。   陆迟回神,面上微红。他这人向来粗枝大叶的,从前也一直在外求学,没跟母亲妹妹之外的女子打过交道。他母亲前些日子还叨念着他这么大个人了还没媳妇云云,如今想来,他母亲可能是在暗示什么。   难道是萧岑跟他妹妹定亲不成,他母亲就想让他把萧槿拐跑?   卫庄考罢院试其实就想去找卫承勉,但卫承勉要评卷,即便是能拨空出来,为着避嫌也不会见他的。   于是他只好静静等待。   发案那日,卫庄没有如其他童生那样赶着去看榜,而是径直去了卫承勉临时下榻的那处别院。   他递了名帖之后,在门口略等片时,便见一个小厮跑来给他引路。   杨祯的这处别院楼台轩峻、庭院深阔,又有花园水榭错落,瞧着十分幽静雅逸。   小厮将卫庄领到花厅门口时,进去通报了一声,便退到了外面,示意卫庄可以进去了。   卫庄入内时,发现里头不仅坐着卫承勉,杨祯和梁蓄都在。他跟三人寒暄片刻,便提出想跟卫承勉单独叙话。   杨祯忍不住几番打量眼前这个少年。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他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狂的牛犊子。   这少年敢甩手打官差,敢跟他一个从二品大员叫板,要紧的是这少年人似乎还没觉得这般有何不妥。杨祯每次回想都觉得惊悚,简直怀疑自己其实是他的属下。   不过他听闻了卫承勉曾经言语相帮这个少年的事,也揣度着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干系。如果这个少年有卫承勉做靠山的话,那么他的那些举动倒是可以理解。   方才卫承勉听闻是那个叫卫庄的少年求见,也是立时就着人去请了。堂堂荣国公是谁都能见的?何况卫庄一个少年人,有什么好见的?因而卫承勉这举动落在杨祯眼里,便很微妙了。   杨祯已经将卫庄列入了卫承勉的亲戚范畴,走前还暗暗看他一眼,心道回头若是有机会,一定探探卫庄的口风,若能结交,那再好不过。   梁蓄倒不觉得奇怪。卫承勉的幺子游学在外,如今可巧遇见一个行为处事肖似儿子的,卫承勉觉着亲切,多给一些优待也是人之常情。   梁蓄跟杨祯回避后,卫承勉示意卫庄坐下,笑问他想喝什么茶。   卫庄有半年都没见过父亲了,那日一见之下,心中触动不已,强自忍着才没有当场上去认父。今日再见,只觉感慨万端,五味杂陈。   卫承勉见他只是沉默,以为他是局促,淡笑道:“不必拘谨。实不相瞒,我去评卷,是想去见你一见的。梁大人与我是故交,我听他说了你维护自家表妹的事之后,觉着你跟犬子行事有些相似,一时起了好奇之心……”   卫承勉说着说着,看着眼前的沉静少年,想到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的小儿子,眼圈忽然泛红,悲从中来,两眼冒泪。   他惊觉失态,赶忙低头掩面,拿汗巾胡乱揩了揩泪,哽声道:“失礼了,莫要见怪。犬子与阁下一般,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又十分要强,骨子里倔得很……”   卫庄默然凝望卫承勉半晌,忽而道:“那令郎的性子真是不太好。”   卫承勉正自哀恸揩泪,闻言忽地抬头,微微沉容道:“我无权干涉阁下如何给自己下考语,但犬子之事,终归是我卫家家事,不劳阁下费心,烦请莫要置喙指摘。”   卫庄暗暗点头,是他爹的做派没错,还是那么护短。   “听闻荣公膝下不止一子,”卫庄继续道,“不知荣公偏爱哪位?”   “我还是偏疼我那个幺儿,”卫承勉自然而然就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长叹一声,“他幼时不省心,惹了事都是我给他兜着,我那长子都埋怨我偏心……”   卫庄低笑出声。   卫承勉说话间忽觉不对,抬眼看向卫庄,奇道:“阁下问这些作甚?怎不说来意?今日不是发案么?阁下为何不去看榜?”   “看榜不如认爹要紧。”   卫承勉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点点头,等回过味儿来,瞠目惊道:“你说什么?!”   卫庄去将槅扇一一关闭,折返回卫承勉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正色喊了一声“父亲”。   卫承勉一惊起身,吓得手一抖,手中茶杯应声落地。   他对着这诡异的一幕呆了好半晌,才勉强出声道:“你……你想认我做干亲?”   卫庄笑道:“父亲方才刚说过最偏疼我的,如今就不认得了?”   卫承勉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使了,怔怔道:“你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启濯。”   萧家。上回府试放榜,报录人前来报喜时,卫庄就不在,这回院试放榜,卫庄直接连榜都没去看,一早便出了门,也没将去向告诉任何人。   江辰看榜回来,远远的就听见萧家门口锣鼓喧阗,跑来一看,果见几个报录人下了马一径入了萧家。   江瑶上前来拽了江辰一把,道:“哥哥怎也不努把力,看卫庄说爬上来就爬上来了,照着这势头,说不得连解元也是他的了,哥哥会被一点点甩得更远的。回头功名不好看,我看哥哥怎么娶媳妇。”   江辰苦笑道:“有嗣宗兄在,我至多只能当第二。他那样的学问火候,我看莫说解元,考状元也不差了。”   江瑶瞪他:“那哥哥就能偷懒儿了?”   “科考的事,也不是朝夕之间就能赶上的,倒是娶媳妇的事,”江辰笑道,“好像是可以筹谋一下的。”   陆凝听闻了卫庄又中案首的事之后,转头就去找了杜氏。   “母亲,”陆凝坐到杜氏身边,“你看我说的如何?卫公子这回又是案首。”   杜氏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了半晌才缓过来。   杜氏瞪大眼道:“真个儿又是第一?”   “还有假么?报子都来报喜了。母亲当初还说什么案首哪是那么好得的,可我看卫公子得案首,如探囊取物一样,他连榜都没看,一早就出了门。我猜他根本就没把院试放在心上。”   杜氏忖量一回,仍旧摆手道:“还是不妥。他父亲早逝,没个倚仗,家中又有寡母幼弟,全要靠他。”   陆凝恼道:“那又如何?‘□□,不日天书下九重’,他这样的人,自身就是倚仗。”   杜氏再三摇头。   陆凝见杜氏仍旧冥顽不灵,负气而出。   别院花厅。   卫承勉懵了好半晌,才终于将事情前后慢慢拼凑起来。   他盯着眼前的卫庄看了半晌,再度问道:“你真是……我儿子?”   “是的父亲,”卫庄正色道,“儿子方才已经从儿子记事起回忆到十岁了,要不再说说十一岁时的事?”   卫承勉愣了须臾,突然一把抱住他,痛哭失声:“不必说了,你这德性一点没变,是我儿子没错!爹就是不敢相信你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爹镇日东奔西跑,就盼着你回来……”   卫承勉哭着哭着,忽地拉起卫庄:“走,跟爹回去,说不得等你看到你的身体之后,能自动回魂呢?”   卫庄直摇头:“儿子觉得您还是将儿子的身体运来聊城比较好。儿子眼下到底还是顶着卫庄的身份,回去之后可怎么好?何况还有二哥那头盯着我。”   卫承勉思虑半晌,点头道:“也是。那我回京之后就去做安排。”说着又摸摸儿子的脸,哑声道,“这些时日受苦没有?”   卫庄笑道:“萧家那边的人待我都很好。只是有一样……”   卫承勉急问道:“有人欺负你?”   “不是,”卫庄垂眸静默片时,犹疑再三,抬头道,“我似乎……似乎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从前没有接触过男女□□,不知那是否叫喜欢,但他跟萧槿相处半年下来,觉得他的心神总是会被她牵引,他走到哪里都想带上她,见不着她时又禁不住想念。   或许,这就是喜欢。只是,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在一开始时就对萧槿生出微妙的感觉,以至于这种感觉在往后的相处里日益强烈。   卫承勉狐疑地盯他半晌,低声问:“你是怎么开窍的?你居然也有看上人家姑娘的时候?你瞧上哪家姑娘了?”   “就是萧知府的独女,萧家八姑娘。”   卫承勉记起来萧安就是镇远侯世子,凝思片刻,缓缓点头:“你若喜欢,这门亲倒也可做。听闻萧家三房清净,萧安又仕途平顺,说不得还能再往上升一升。”   卫庄斟酌着道:“这个倒是。儿子不愿离开聊城,实则也是因为心里放不下她。”   “你那日一力维护的表妹就是她吧?”   卫庄低低应了一声。   卫承勉飒然笑道:“那成,等我先去萧家拜会一二。我去看看,让你动心的姑娘究竟是何模样。”   卫庄踯躅道:“父亲先看看也好,只是父亲预备以何种身份去?”   卫承勉伸手一拍儿子:“你义父,如何?”   京师,荣国公府。   卫启沨叫来了卫承勉房里伺候的小厮,仔细询问了卫承勉去聊城之前的诸般状况,但仍旧无法猜出卫承勉此行的目的。   他根本不相信卫承勉是跟着梁蓄去散心的,岁末年尾,正是忙碌的时候,散的什么心?何况好巧不巧的,卫承勉去了聊城。   卫启沨总觉得事有蹊跷。   他正一筹莫展时,温锦找来,装模作样与他寒暄一番,等两人渐渐行至僻静处,温锦撒着娇问他觉得她穿什么颜色什么花色最适合在大年初一那日来给卫承劭和傅氏拜年。   卫启沨心中正烦躁,挥手道她穿什么都好,转身就要走。温锦怎肯甘休,追着他不依不饶。   卫启沨忽然停步,回头道:“过了这个年,表妹就十四了,也该懂事一些了,我见今真的心绪不佳,表妹勿扰。”   “表哥还知道我过了年就十四了,”温锦嗔怪道,“表哥何时来提亲?表哥就不怕我被别人娶走么?”   “如今不是时候,缓缓再说。”   “表哥又是这些话,就不能……”温锦一句话未完,卫启沨便与她作辞离开。   温锦望着卫启沨的背影,神色阴郁。   她一定要尽快跟表哥完婚才成,否则总觉心里不踏实。   去往萧家的马车上,卫承勉打量着卫庄身上的直裰,叹道:“你怎么不去做几身直身?我觉得还是直身更衬你的气度。”   卫庄脱口道:“直身太费布。”   卫承勉一愣。他发怔间,就见卫庄一把操起一旁削果皮用的银柄小刀,对着他面前碟子里一块一寸见方的八珍糕,哐哐两刀下去,本就小的八珍糕登时变成了更小的四块。   手法娴熟,干净利落,看得卫承勉目瞪口呆。   卫庄搁下刀,靠在靠背上开始吃点心,每次只往嘴里塞一小块。   卫庄没留意到卫承勉惊愕的目光,他倒是想起他在萧槿面前吃点心时就经常这么干,一切四块,他与她一人两小块,一块糕点能吃好久,边吃边聊。   后来他就练就了这一手绝技,无论多小的糕点,他都能手起刀落,准确地将之均分为四块,或者更多小块。   卫承勉看得心里直发酸,正想问问儿子如今的日子是不是过得捉襟见肘,就听外头跟车小厮恭敬道:“国公爷,萧大人的府邸到了。” ☆、第二十八章   卫承勉与卫庄一道下了马车之后,理了理衣冠才缓步往大门处去。   卫承勉此番过来,确实有几分相看准儿媳的意思。如若萧槿果真品貌端方,萧家三房又确实适合当亲家,那他真的可以考虑结亲的事。   倒不是他行事草率,实在是他儿子难得动凡心,他觉得机不可失,否则他儿子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想起娶媳妇的事。亦且,他内心里觉着,能让他儿子瞧上的,大约差不了。   只是卫承勉想起卫庄方才的举动,心中难免又是一阵酸涩。偏偏儿子还神色如常,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卫承勉决定过会儿去儿子的住处瞧一瞧,看看儿子这半年里过的到底都是什么日子。   卫承勉的名帖递进去之后,父子两个立在门外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便见萧安急匆匆迎了出来。   萧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卫承勉会突然登门。他刚打衙门里回来,才坐下歇了口气,就瞧见了卫承勉的名帖,他当时瞪大眼盯着看了半晌,确认他没有看错之后,着实懵了一会儿。   他虽离京多年,但卫承勉是何许人也,他一清二楚,何况萧家跟卫家也算是沾着一些亲故,他对于卫承勉在世家之中的超然地位更是知悉甚深。   卫承勉来聊城的事萧安也听说了,但他一直也没抽出工夫前去拜谒,近几日又忙着院试的事,拜谒的事便搁置了。   萧安一路揣测着卫承勉的来意,等见到卫承勉本人时,发现卫庄竟也站在一旁,不由一愣,卫庄不去看榜,怎么跟卫承勉待在一处?   卫庄瞧见萧安神色便知他所想,笑道:“荣公是我才认的义父。”   萧安闻言一惊,瞠目道:“什么?!”   卫庄认了个义父的事很快就传遍了萧家上下。   萧枎听说之后,第一反应是卫庄认了个假国公。卫启沨的阵仗都那么大,那荣国公必定更是了不得,这么了不得的荣国公怎么可能跟卫庄扯上关系。   “怎会是假的,”萧榆出言呛她,“三伯父都亲自去接人了,是真是假,三伯父不知道么?”   “那你说卫庄是怎么做上荣国公干儿子的?”   萧杫在一旁喷笑道:“大约他眼不瞎了,运道就变好了,否极泰来,办什么事成什么事,你看如今萧家上下的子侄,哪个的风头能盖过他?他如今又认了那样的人物做义父,更是不知道能少熬多少年呢。”   萧枎被她这一番话说得面色阵红阵白。她并没将卫庄落水的内情告诉旁人,萧杫指的应当只是卫庄当初借银子给她的事,但她仍旧觉得萧杫的话十分刺耳。   不过,卫庄似乎真的是在跟她划清界限之后开始转运的,如今的卫庄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任人欺辱嘲讽的少年,也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萧枎此刻是真的开始后悔了,她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卫庄还有发迹的一日呢?如若不然,她如今也是有大靠山的人了。   萧枎正自懊悔不迭时,丫头来报说荣国公请几位小姐往正堂那边去一趟。   萧杫立等起身,整了整裙钗,便率先往外走:“我猜是好事。”   萧枎心里一动,也忙忙起身,要转去内室上妆,却被萧榆一把拽住:“你快别丢人了,人家叫你去,你还磨磨蹭蹭地施朱傅粉,多失礼,何况你又不是去让人相看的。”   萧枎嘴角紧绷。她就是想让人相看的。她隐约记得荣国公膝下还有未婚的公子,万一她入了他老人家的眼,觉得她可以当他儿媳妇,她不就一步登天了?即便这个可能很小,但也不表示没有。   三人到得正堂门外时,正遇见萧槿,姐妹几个次第入内。   萧槿对于卫庄认义父这件事,也感到万分惊诧。荣国公上一世绝对没有一个叫卫庄的义子,并且荣国公那样的人,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认干儿子的。   不过她听闻这件事后最大的感触竟然是,幸好卫庄认的干爹是卫承勉而不是卫承劭。   不是二房的人就成。   姐妹四个齐齐上前道了万福,卫承勉一一看过,最后目光落在了年纪最小的萧槿身上。   卫承勉暗暗瞟卫庄。   卫庄轻轻点头。   卫承勉跟儿子互换了眼神,调回视线,又不动声色地端量萧槿一眼,旋即对众人笑说义子卫庄在萧家住的这段时日承蒙照拂,他略备了些薄礼聊表芹意。他头先已给府上几位公子派了礼,如今轮到给姑娘们了。   萧杫转头看了卫庄一眼,这刚认的义父似乎对卫庄还颇为看重,这架势倒是跟亲爹一样。   萧枎闻言暗喜,荣国公出手必定阔绰,当下眼巴巴等着接礼。   卫承勉序齿派礼,第一个便是该给萧枎。   他儿子流落在外半年,他也确实是真心想感谢萧家人,因而为表诚意,亲自从小厮手里拿过锦盒,一面往萧枎的丫鬟手里递,一面笑道:“一点心意,休嫌礼……”   他说话间,猛然瞥见一旁的儿子面色一沉。   卫承勉似有所悟,话头一收,忽地撤回手。   那已经伸出双手等着接礼的丫鬟当场懵住。   众人惊愣,面面相觑。   卫承勉并未解释,径直略过萧枎,将手里那个锦盒给了萧杫的丫头。   萧枎面色一白,她是何时得罪了这位国公爷?   四房的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心里七上八下的。看卫承勉这架势,根本就是要扫萧枎的面子,难道是卫庄跟卫承勉说了萧枎欠钱不还的事?但光是那件事的话,似乎不足以令卫承勉如此针对萧枎。   不过即便是卫承勉刻意给萧枎个没脸又如何,他的身份摆着,谁也不敢说什么,萧枎再是觉得丢人也只能忍着。   等轮到萧槿时,卫承勉直接给了她一个一尺见方的大锦盒。萧槿刚抱好,卫承勉又将多出来的那个锦盒也给了她,解释说给她的礼格外重是因为要酬谢她救了卫庄一命。   萧槿觉得自己当初其实并没出多大力,有些赧然,屈身行礼申谢。   一大一小两个锦盒摞在一起,萧槿几乎看不清路。卫庄见状上前,将她怀里两个锦盒都接过来,一面稳稳抱着一面道:“你人小,这些东西过会儿我帮你抱回去。”   卫承勉见状心中暗笑,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他儿子还有这么热心的时候。   等礼数尽到,卫承勉留下与萧安等人叙话,余人各自散去。   卫庄信守承诺,抱着两个锦盒陪萧槿回去。入院门时,两人说笑间,萧槿问起他是如何认的义父,卫庄解释说卫承勉听闻了他那日跟杨祯等人叫板的事,与他言谈时觉着投缘,爽性就认了他做干亲。   萧槿思量一回,抬头看他:“这样说来,那日的纠纷倒是一件好事。表哥此番认下荣公做义父,往后的路应当会比旁人平顺许多,这比你得案首更值得恭贺。”   “这都是你的功劳,”卫庄说着话便径直入了萧槿起居的厢房,“往后你多在我身边待一待,说不得我的运气能再好些。”   萧槿跟在他身后,笑着逗他:“表哥既归功于我,那不如再请我吃一顿?”   “不成问题,”卫庄将东西搁下,回身道,“你想吃什么?”   卫承勉从正堂出来后,便转去寻儿子。他与萧安从前只见过一两面,对萧安的印象不深,今日一番闲谈,倒是觉得萧安这人值得结交。   他方才留心观察了萧槿,觉着儿子眼光不错,萧槿年纪虽是最小的,但举手投足间的那份落落气度,实是令人赏心悦目。   卫承勉听闻儿子还待在萧槿那里,禁不住笑了笑,当下赶了过去。   他将至门口时,正瞧见萧槿送卫庄出来。   卫庄仍旧询问萧槿想吃什么,萧槿有些尴尬,推说方才不过与他玩笑而已。   卫庄看到卫承勉,按住话茬,低头邀萧槿一道往西跨院,萧槿知道卫庄大约是要带着卫承勉去他的住处看看,她觉得她跟这父子两个走在一起很怪异,正想推拒,就听卫承勉在一旁笑道:“哥儿说的是,八姑娘不若跟着一起,也算是尽地主之谊。”   萧槿有些哭笑不得,哪有客人催着主人尽地主之谊的。   不过卫承勉既开了口,她就不好再推脱,只得点头应下。   卫庄含笑道了声“走吧”,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卫承勉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神色自若地拍了人家姑娘的头,那模样一看就是拍顺手了。而萧槿似乎也被他拍习惯了,并没当回事,反倒继续与他说笑。   卫承勉按了按眉心。   罢了,他当没看见好了。   往西跨院去的路上,萧槿在前面带路,卫庄陪着卫承勉在后头走。   卫承勉一面走一面暗暗扯了扯卫庄的衣袖,附耳问道:“你跟那三姑娘有过节?”   “算是有,”卫庄声音转冷,“她这个人,品行低劣。我来之前忘记跟父亲说了。”   卫承勉了然,又低声道:“我适才与萧知府攀谈,有意无意套他的话,我看他那意思,暂时是不打算给女儿定亲的,你可以放心了,应当姑且不会有人把她拐跑的,那咱们做亲的事就可以慢慢计议了……”   卫庄点头,正要开言,萧槿扭头看过来,目露诧异。   父子两个齐齐看向她,齐齐一笑。   萧槿一愣,更觉一头雾水。   这俩人嘀咕什么呢?   卫承勉想起儿子方才在马车上的举动就觉得心酸,觉得儿子见今的日子大约过得紧巴巴的,于是到了西跨院之后,他将卫庄的住处内外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他发现,状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但有些地方实在奇怪。   比如卫庄身边只有一个书童和一个婆子伺候着,比如油灯里只孤零零躺着一根短短的灯草,比如本该摆着待客用的点心碟子里空无一物,比他儿子的脸都干净……   卫承勉心里一堵,转头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沉痛道:“儿子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提出来,不必隐瞒……”   卫庄奇道:“父亲缘何这般说?儿子过得甚好,也不缺吃穿。”   萧槿心道,表哥你快拿出你那预备传家的衣裳给你干爹看看,证明你确实是有钱人。   萧槿这个念头刚转完,就听卫庄道:“我其实有直身的,我给父亲看我端午前做的一件直身。”   卫庄在箱笼里翻了半晌,才从最底层翻出那件天青色的直身。他小心翼翼地拎起,抖开给卫承勉看。   卫承勉拿在手里瞧了瞧,笑道:“这件衣裳还不错,样子和料子都好。”   卫庄深以为然:“我也这样觉得。这衣裳看着就禁得住穿,再穿个十年二十年,大概也不必怎么修补。”   卫承勉吓得手一抖,手中衣裳滑落,被眼疾手快的萧槿一把接住。萧槿将衣裳还给卫庄,郑重道:“表哥收好。”   卫庄拍拍她的脑袋以示感谢。   卫承勉瞠目结舌看着这俩人。   从屋里出来后,卫承勉再度打量儿子一番,握住儿子的手,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等会儿我让小厮给你封五百两现银来,你先去置办几身衣裳。”   卫庄看了萧槿一眼,思量片时,点头应下:“还是父亲考虑得周到,那件毕竟是夏装,眼看着到了年关了,我也该去做一件像样的冬装了。”   萧槿心道,卫承勉考虑得确实周到,一件夏装传家是不够的,庄表哥的确还需要一件传家的冬装。   卫承勉听着儿子话里的意思,有点懵,他跟他儿子是不是说的不是一回事……   卫承勉从屋里出来后,想跟儿子单独叙话,便笑着让萧槿先行回去。   “我原本就没打算在山东久留,如今寻见你,也算是误打误撞的造化。我后日就动身回京,不过年末事冗,我怕是不能即刻折返,你且在此安心过了这个正旦,”卫承勉拍拍儿子的肩,“待到年后,我尽早拨空过来。”又将声音压得更低,“把你的壳子运过来,看是不是真能觌面即回魂。”   卫庄交代父亲路上小心云云,末了也将声音压得更低:“父亲仔细不要被二哥他们发现。”   卫承勉笑道:“这是自然。”   “那父亲,”卫庄踟蹰道,“觉着……”   卫承勉知他要说什么,微笑道:“我是觉着那位八姑娘是个好的,你这段时日再跟她处一处,若是真的觉得自己中意她,咱们就把定亲之事筹谋起来。”   卫庄颔首。   卫承勉离开聊城那日,卫庄赶去相送。   卫承勉又塞给他二百两银子,并殷殷嘱咐了他好一番,依依惜别之情溢于言表。他才见着儿子,实是不舍分离,一时红了眼圈。   卫庄上前抱了抱父亲,笑说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见。   卫承勉看着眼前这个似乎哪里不太对劲的儿子,张了张嘴,委婉道:“你如今手里有了银子,就……就大方一些。”   卫庄点头:“我正打算请啾啾吃饭。”   卫承勉扶额,在这上面似乎还正常一些。   卫庄回到西跨院时,萧槿正坐在他书房里做功课。卫庄想起年关在即,觉着做衣裳的事要趁早,便提出让萧槿跟他一道去挑几匹料子。   萧槿一怔:“为何让我去挑?”   “因为你眼光好。”   萧槿笑道:“这话我爱听。”略一忖量,点头道,“那好,我随表哥走一趟。”   两人才结伴出来,就瞧见杜氏带了两个丫头往宋氏屋里去。 ☆、第二十九章   萧槿困惑道:“她跟姨母有交情?怎会突然来这边的?”   卫庄摸摸她的头:“管她作甚,我们自去选料子。”   萧槿点了点头,跟在卫庄身后一道出了院门。   宋氏觉得自己近来实在有点忙。自打她儿子又得案首又认爹之后,方圆百里的夫人小姐们一下子就认识了她,争相跑来跟她攀交,就连多少年不走动的亲戚也跑来套近乎,言语之间全是试探,似乎都想知道荣公是否真的待她儿子如同亲子。   宋氏很有些不耐。她丈夫早逝,她咬牙硬撑着将儿子拉扯大,历尽人情冷暖,看尽炎凉百态,最是厌恶这种趋炎附势之辈。   因而当杜氏来访时,她心里就绷着一根弦。杜氏起先还只是与她闲话家常,等说无可说了,就开始有意无意探问卫庄的婚事。   宋氏心中不悦,道:“眼下尚未寻见合意的,何况我家哥儿如今专心举业,暂不议亲。”   杜氏笑道:“举业与亲事又不相冲,哥儿年岁也不小了,身边总要有个人照应着。”   杜氏不得不佩服自己女儿的眼光。她前头才说了卫庄没有父亲没有倚仗,后头卫庄就立马认了个义父,且这个义父还是他们根本攀不上的人物。她原先还只觉得卫庄至多不过会读书,如今却发现,卫庄还有不可思议的好运道。   杜氏思量再三,不敢再不听女儿的,终于决定亲自出马。只是她到底还端着些高门太太的架子,不好直接说破,便只是旁敲侧击,希望宋氏能明白她的意思,主动提出做亲。   她认为,以陆家的财势,但凡她稍微点上一点,宋氏当场就会欢喜应下。   杜氏觉得宋氏大约是太过木讷以至于没听懂她话里的暗示,只好将话放得更直白了一些:“我家姐儿到了明年也该议亲了,这当母亲的总是挂心着儿女的婚事的,我觉着夫人也当早些筹谋起来了……”   杜氏话音未落,宋氏忽地沉下脸:“你想与我家做亲?”   杜氏怔了怔,宋氏怎会是这个反应?   “我适才不是说了么?没寻见合意的,”宋氏瞧见杜氏这副嘴脸就来气,“你还非要上赶着把你女儿嫁来不成?”   杜氏不意她会如此,一时颜面扫地,起身怒道:“我何时这般说过?你不要平白活埋人!”   “你虽未言明,但满脸都写着想做亲。”卫庄的声音蓦地传来。   杜氏转头,正瞧见买料子回来的卫庄与萧槿立在门口。   “你若不想做亲,那能否告诉我,为何这会儿不在屋里歇晌,而要跑来跟我母亲絮叨?你闲得慌么?我若没记错的话,你之前根本没来过西跨院这边吧?”   杜氏气得发抖,抬手指定卫庄:“你!”   卫庄容色阴冷:“我如何?我目下就将话挑明,我对令爱无意,你若要纠缠,便是自取其辱。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想做亲,旁人就要答应?”   杜氏还没这么丢人过,恼恨得头脑发昏,身子晃了晃,被身边两个丫头搀住了才勉强站稳。   “杜夫人若是身子不适,还请快些回去,否则万一倒在我母亲这里,我们担待不起,”卫庄冷声道,“天福,送客。”   杜氏挥手怒道不必,走前忿忿转头道:“你以为你如今多么了不得是不是?我们陆家……”   “我如今当然了不得,你能否认么?要比家世是不是?陆家能跟荣国公府比么?”   杜氏想说他不过是荣公的义子,然而想起荣公对他的诸般优待,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悻悻而去。   萧槿望着杜氏的背影直蹙眉,转头宽慰卫庄几句,转身便去找了季氏。   宋氏将卫庄叫到跟前,缓了几口气,道:“你也瞧见了,如今巴上来的都是些居心不良的,要我说,还是赵家娘子好,当初你尚未发迹时人家就有做亲的意思。”   宋氏见卫庄仍旧摇头,瞪眼道:“人家模样好,难得又不嫌你抠,你到底是哪里瞧不上人家?”   卫庄垂眸道:“儿子说了儿子如今想投身举业。”   宋氏嘴角抽搐:“你就拖吧,我看没媳妇没儿子,你那衣裳怎么传家!”   宋氏这话显然是揶揄,但卫庄的情绪却忽然有些低落。   他转回自己的书房坐下,对着窗外寥落的枯枝残叶出神。   如果他变回卫启濯,那么卫庄这个人将就此消失,卫庄的亲人又要如何面对这般打击。   但是,他又必须想法子回去,卫启濯有卫启濯要做的事。   卫庄轻声一叹,他遇上的也真是一桩奇事了。   除夕这晚,卫庄领着卫晏与天福在西跨院各处贴了春联,又转悠到了小厨房,想帮宋氏与陈妈妈包饺子,结果被宋氏嫌弃。   宋氏瞥他一眼,道:“你去年包的饺子长得跟死老鼠一样,还小得弹丸似的,一口咬下去连个馅儿都见不着!今年我才不让你掺和——对了,你方才贴春联时,浆糊涂够了么?去年贴春联就稀稀拉拉涂那一点浆糊,落后还没撑到大年初一,春联就全掉了!你省个什么劲儿,自家调的浆糊又不要钱!”   一旁的天福心道,是不要钱,但是费面啊。   卫晏表示这回是他涂的浆糊,绝对不会掉,他哥这个大个子只负责贴。   卫庄突然问道:“母亲可还有需要帮忙的?”听宋氏连道没有,微微一笑,“那儿子去沐浴更衣了。”言罢,踅身而出。   宋氏咧咧嘴。又来了,每次过节都要精心拾掇一番,也不知道是什么怪毛病。   除夕还不到走亲戚的时候,但萧槿已经收到了不少压岁钱。她与萧岑在爹娘那里吃过饺子,便跑来西跨院这边给宋氏等人拜年。   萧槿转了一圈没瞧见卫庄,最后在书房找到了他。萧槿一进去就瞧见他迅速将什么东西收了起来,不由好奇问他在做什么。   卫庄微笑道:“给你预备的压岁钱。今年给你一份特殊的压岁钱。”   萧槿眉目染笑:“真的么?那我等着。”说话间又眯眼笑道,“那我就先祝表哥鸡年大吉,剩下的吉利话儿等表哥把压岁钱给我,我再说。”   卫庄颔首,浅笑道:“你今年来我这里守岁好不好?”   “我怕我熬不了夜。”   “不打紧,你若是困了,我送你回去。”   萧槿忖量片刻,点头应下:“那好。”   初更时分,等萧槿回自己的院子收拾好,抱着袖炉跑来找卫庄时,他正低头悬腕练字。   光影幢幢,灯下少年衣冠济楚,容色充盛,眉目温雅,气度宁谧。   萧槿一眼看到便是一怔。回神后揉揉脸,如果卫庄不张口,谁也不会想到他那么抠门。   她左右顾盼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等看到一旁的油灯,一惊恍然,讶异道:“表哥,你今晚怎么点了三根灯草?!不嫌费油了?”   “我方才在练字,若是光太暗,我怕熬坏眼睛,熬坏眼睛就娶不上媳妇,娶不上媳妇就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话,”卫庄慢条斯理地搁下笔,“我这几身衣裳传给谁去。”   萧槿扶额,心道逻辑满分,表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萧槿问起那特殊的压岁钱何在,卫庄在她对面落座:“等明日初一再给你,我再修饰修饰。”   萧槿闻言越发好奇,但卫庄不肯说,她也只好耐心等着。   两人闲话间,说到了明年的秋闱。萧槿觉得以卫庄如今的实力来看,秋闱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说不得卫庄后年就能中进士,平步入官场。   不过想到官场,萧槿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的卫启濯。   提起做官,谁也及不上卫启濯。国朝之初曾设左右相分权制衡,但后头弊端渐显,皇帝撤销二相之制,重置宰辅。宰辅即宰相,宰者,主宰也,宰辅统摄百司,权势煊赫,因而惯例上不以世家巨室出身者用之,但卫启濯打破了这个惯例。   据闻每日朝班上,他一个年轻后生统领文武百官的场景都是一景。   何况他姿容宛若天人,仅凭一张脸也能成为国朝风尚的最高代表。萧槿怀疑当初殿试的时候,皇帝毫不犹豫地定下他的状元科名,可能是先看的脸,打算将他放在朝班里养眼。   不过这位正国级干部的脾气实在不太好。萧槿听闻那些大小官吏都畏他如虎,就连六科都察院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言官,见了他都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大约是被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整怕了。   萧槿觉得他肯定是个恶毒上司。   不过卫启濯后来脾性如此,似乎跟卫承勉的死有关。卫启濯早年丧母,前世卫承勉卒后,卫启濯便彻底成了孤儿。萧槿记得,当时卫启濯骤闻父丧,连夜回京,在卫承勉灵前直挺挺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只是盯着牌位出神,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等他跌跌撞撞从灵堂出来,就好似变了个人。   联系卫启濯后来的一些类似于报复的行为,她忽然想,卫承勉的死是否并非意外,卫启濯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只是她也不清楚那些人里哪个是害死卫承勉的凶手。并且,这些终归都只是她的猜度。不过她如今记不清楚卫承勉究竟是哪年出的事,回头若是能想起来,她打算告诉卫庄一声,让他提醒一下卫承勉。卫承勉那个人还是极好的。   萧槿神思间,卫庄递来一杯花茶:“尝尝我泡的梅花茶。”   萧槿接过那个甜白釉茶盏,一股幽雅的淡淡香气迎面而来。她抬头看着眼前眼眸含笑的少年,少顷,道:“表哥此番认了荣公做义父,想来将来也免不了跟国公府的人打交道,表哥记得不要惹着国公府那位四少爷,我听闻他不大好相与。”   卫庄一顿,道:“你听谁说的?”   萧槿呷了一口花茶:“当初六姐打探卫启沨其人时,听闻国公府还有个更好看的未婚公子,就顺道问了问那位公子的状况。”   卫庄揉揉额角,探问道:“那你觉得我好相与么?”   萧槿笑道:“当然啊,表哥瞧着就很亲切。”   卫庄松了口气,又紧跟着道:“谣言不可信,说不得那位四公子是个温克性子。”   萧槿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她完全无法将恶毒上司和温克性子联系起来。   在她印象里,卫启濯在丧父之前也不如何平易近人,有一回她跟小姑子在园子里转悠时遇见他,打趣说他怎么还不娶媳妇,多个弟妹,她们回头出来游玩也能多个人一道耍子。   结果他理都不理她,扭头就走。   不过萧槿跟卫启濯打交道实在不多,确实也不太了解他的脾性,对卫庄说的话都是胡编的,她只是想给卫庄提个醒。   卫庄忙上前帮她拍抚,又递给她一块汗巾,攒眉道:“怎么喝个茶也能呛着。”   “表哥泡的茶太好喝了,我喝得太急了。”   卫庄闻言一笑,又敛了容,认真道:“我倒是听荣公说,四公子脾性极好,又能诗善画……”   萧槿禁不住笑出了声,边笑边拍卫庄:“当爹的自然说自己儿子好,我爹还总跟人夸我弟弟呢。这种话,表哥听听就好。”不过卫启濯确实才华盖世,他的才名后来跟他的威名一样远播八方。   卫庄按了按眉心。   “对了,”萧槿从身上取下一个鼓囊囊的顺袋,倒出十几个小橘子,笑眼弯弯,“吃吧,我给你带的,这种橘子很甜的。”   卫庄对着眼前的萧槿和橘子看了须臾,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卫庄一小瓣一小瓣地吃着小橘子跟萧槿谈天,一直说到后半夜,橘子也没吃完。落后萧槿困意上来,也懒得再回去,一路打着瞌睡被卫庄领到宋氏屋里睡下了。   翌日,萧槿醒来后便回了自己院子。她盥洗梳妆讫,见了几家亲戚,陆凝便找来,询问她要不要跟他们兄妹出门游玩。   陆迟昨日没有给萧槿压岁钱,今日一见着她就掏出一个封筒递过去。萧槿拿在手里一掂就知道这里面不下一百两,推辞不受,但陆迟却一再坚持,笑着让她收下。   卫庄寻过来时,正瞧见这一推一给的场景。   萧槿瞥眼间看到他,当下奔上前来,笑问他来找她何事。又见他手里拿着个卷轴,要拿过来看,他却撤手躲开了。   卫庄顿了顿,道了句没什么,回身就走。   萧槿觉着莫名其妙。   陆凝远远看着卫庄的背影,目光微动。   卫庄回了自己书房之后,伏案静默了许久。   他方才看见萧槿跟陆迟说笑时,心里发堵,那种感觉跟当初他星夜兼程赶回来却发现萧槿多了个新表哥的感觉一样。   卫庄深吸一口气。   他应当是真的喜欢萧槿。   不过萧槿似乎对他卫启濯那个身份误会不小,等他回去,还要想法子扳回来。   他正要将手中卷轴收起,萧槿寻过来,追问他究竟怎么了。   卫庄看她还特特跑来问,心里舒坦了不少,笑道:“没有什么,就是想起我出来得匆忙,油灯忘熄了。”   萧槿点头:“原来如此。”多费一滴灯油对卫庄来说大约都是大事。   萧槿又想起卫庄昨日说的特殊的压岁钱,当下给他拜年,笑着伸手道:“压岁钱拿来。”   卫庄拿着那个卷轴在她眼前晃了晃,语气一低:“其实这个就是,但我忽然想做些补充,等上元节时再给你好了。届时你记得回屋再看,顶好跟那个戒指放在一处。”   萧槿见他神秘兮兮的,忍不住想,这东西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正月十五这日,卫庄正琢磨着晚夕穿哪件新衣裳跟萧槿去看花灯,天福进来,递给他一封信,道:“少爷,这是门房那边送进来的,再三交代说要您亲启。”   卫庄接过信拆开一看,熟悉的字迹登时映入眼帘。   是他父亲的信。   卫庄一目十行地扫完,捧信的手指微蜷。   他原本以为他父亲起码要等到二月才会再来聊城,没想到他老人家正月中旬就到了。   还运来了他的壳子。   卫庄在原地伫立片时,平复了一下心绪,当下出屋。   他往大门去的路上,遇见了宋氏与卫晏。两人问他晚上预备何时去看花灯,卫庄缄默少顷,轻声道:“我先出门一趟,逛灯市的事,等回来再说。”言罢,凝眸望了两人一眼,踟蹰俄顷,转身离开。 ☆、第三十章   卫晏看着兄长离去的背影,转头问宋氏:“娘可觉着,哥哥方才有些古怪?”   宋氏搭了远去的卫庄一眼,道:“谁晓得,约莫是怕花钱不想去看灯,等他回来,咱们就把他拽去灯市,管他乐意不乐意。”   卫晏笑道:“娘说的是。”   宋氏一头往回走,一头道:“也不知你哥那是随了谁,我跟你爹可都不是悭吝之人。”   卫晏挠挠头:“哥哥除了抠门之外,也没旁的毛病。”   宋氏叹道:“那也不能抠成那样啊,就没见过比他更抠的……等回头再跟他提一提与赵家做亲的事,我还是属意那赵家娘子。我看也就是她不会嫌弃你哥那抠门的德性了。”   卫庄赶到庄子上时,卫承勉正焦灼地屈指一下下叩着小几。瞧见儿子过来,卫承勉当下起身上前,一把拽住他就往外走:“你终于来了,走,我带你去看。”   至于去看什么,父子两个心照不宣。   卫庄深吸一口气,这感觉怎么那么诡谲。   卫承勉领着卫庄一路转入了一间密室。卫庄甫一入内,就觉一股冷气迎面袭来。   卫承勉解释道:“虽说目下还没出正月,但眼看着也要开春儿了,为保稳妥,我特地选了一间背阳的屋子,又搬了些冰块进来。”   卫庄望着眼前那棺榇一样的黑漆大木函,按了按眉心。他上前与卫承勉一道掀开盖子,便瞧见一个人静静躺在里头。   正是他自己。他见今双目紧阖,神容恬谧,仿佛只是溺于梦境,只是面色略显苍白。   不过这种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自己的感觉实在太怪异了。   卫庄稍一踟蹰,伸出手去触了触自己的脸。   一旁的卫承勉看看眼前站着的儿子,再看看里头躺着的儿子,等了半晌,攒眉道:“怎么没动静?”   “父亲头先不是去了一趟湖广么?可曾探访到什么招魂的术法?”   卫承勉叹道:“打探到的那些法子我都一一试过了,但不顶用。”   卫庄垂眸望着木函里的自己,又静静等了两刻,但依旧什么也没发生。   卫承勉焦急起来。他绕着木函转了两圈,将儿子拉到一旁的圈椅里坐下,道:“你坐着再等等,说不得只是时辰不到。”   卫庄被父亲按着坐下,摇头道:“儿子觉着这样似乎不能回魂。”   卫承勉踯躅一回,问道:“若真是回不去,你预备如何?”   卫庄凝思少刻,轻叹道:“只能继续做卫庄,不然还能如何?”   卫承勉沉默半晌,拉住儿子的手道:“若果真如此,我就把你记入族谱,你住进国公府来,仍旧做国公府的少爷。”   卫庄望了木函一眼,轻声道:“再等一等吧。儿子总觉得,应当还有转机。”   萧槿牢牢记得卫庄初一那日跟她说的话,因而一得空就跑到了西跨院,要跟卫庄要那传说中特殊的压岁钱。   然而她转了一圈都没寻见他的人,问了宋氏才知道他出了门。萧槿想着反正目下无事,便坐在他书房里等他。   她坐了少顷,起身四顾时,发现他的书橱里竟然大半都是词话传奇一类的闲书,一路扫下来,正经书都没有几本。   萧槿禁不住感慨,学霸的书房果然不同凡响。她从前也是看走眼了,她竟然觉得卫庄辅导不了她。   她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天色将擦黑卫庄却迟迟不回,心里忧虑渐起,正想起身出去迎迎他,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回首流眸间,正瞧见一脸疲倦的卫庄踏着暮色,缓步而入。   萧槿忙上前询问他去了哪里,卫庄低头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倏忽之间,心头五味陈杂。   “就是出去走走,”卫庄摸摸她脑袋,“你来了多久了?”   “也就半个多时辰,”萧槿含笑伸手,“我是来要东西的,表哥快把我的压岁钱补给我。”   卫庄在她脑袋上拍了拍:“等我歇会儿,咱们去逛灯市,观灯回来,我就给你。”   萧槿撇嘴:“表哥是不是想耍赖?怎么一拖再拖。”   卫庄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赖不掉的。”   国朝素重上元,上元灯市例从初十开始,持续十日,大弛夜禁,通宵达旦,热闹非常。   夜幕降临之后,街道上行人越发凑集。萧槿眼望灯架林立,耳听车马轰雷,禁不住想起了前世她跟卫启沨上元出游的情景。   她出嫁之前虽与卫启沨没有感情基础,但也是预备好好经营这段婚姻的,然而嫁过去之后,她渐渐发觉卫启沨根本没打算跟她好好相处,只是一盆一盆给她泼凉水。及至后来,她发现了卫启沨的秘密,这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牺牲品。   卫启沨见她知道了他跟温锦的事,也索性不再在她跟前避讳,上元节时明着是带她出来赏灯,实际上是趁机跟温锦私会,连着几年皆是如此,后头温锦有了孩子,他大概是觉得多有不便,这才渐渐跟她减少了往来。   但仍旧不死不活地跟萧槿耗着,有段时日还变得越加敏感多疑,喜怒无常,总觉得萧槿要红杏出墙,不断限制她盘问她。   有一回萧槿坐在镜前梳妆,他就不住审问她是要去哪里要去见谁,萧槿据实说是要去跟小姑子一道去庙里进香,卫启沨就冷笑道:“去庙里打扮个什么劲儿?去拜佛不该素面朝天么?”   萧槿觉着好笑,讥诮道:“我既是要出门,难道不该收拾一番么?我打扮得光鲜一些,我心情好,不成么?”   卫启沨似乎仍旧不肯信,拦住她不让她走。萧槿让他找小姑子求证,但卫启沨只是盯着她,仿似想从她神色里看出什么来。   萧槿当时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思想一回,问他道:“有人在你面前讪谤我什么?”   卫启沨凝睇她半晌,说她想多了,扭头就走。   或许男人即便是不喜自己的妻子,也总是希望对方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萧槿有时候想,卫启沨后来挨了打都不愿意跟她和离,是不是在跟她较劲。   萧槿轻轻吐出一口气。如今脱了桎梏真好,那永远离不了的婚真是个噩梦。   走在一旁的卫庄拍了拍她脑袋,问她要不要花灯。萧槿正要开言说不必,抬头就瞧见李氏领着赵若淑迎面走来。   李氏一见是卫庄,拉住赵若淑就要改道,赵若淑却执意要去打招呼,李氏一时不察被她挣脱,只好沉着脸随她上前来。   赵若淑也听说了卫庄近来的事迹,眼下再见,觉得他变得越发陌生越发遥远了,跟他寒暄几句,竟是冷了场。   李氏还记得上回卫庄是怎么待她女儿的,乜斜卫庄一眼,忍不住道:“你的手治好了?”   萧槿愣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李氏说的是卫庄那个间歇性手抖的毛病。   “我不知道李夫人在说什么,”卫庄看向李氏,“我的手没毛病。”   萧槿在心里补充道,只是有点抠而已。   李氏犹自憋气,卫庄一转头正看到宋氏拉着卫晏疾步往这边赶,知是为着李氏和赵若淑,当下一拽萧槿的衣袖:“快走。”   萧槿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卫庄拉出了几丈远。萧槿哭笑不得,想了想,问道:“表哥是不是打算等将来中了进士再议亲?”   卫庄一眼瞧见路旁灯架上的一盏珠玑金屏灯,没有答话,跑上前连破三个灯谜将那盏灯赢了回来,递给萧槿。   “我不急,”卫庄拍拍她脑袋,“倒是你,今年就十一了,再过两年也要开始筹谋婚事了,有没有想好要找个怎样的夫君?”   萧槿虽然已经渐渐开始习惯卫庄随意的问话,但闻言还是尴尬了一下。她接过卫庄手里的灯,低了低头,道:“找一个对我好的。”   卫庄一顿:“就这样?”   萧槿抬眸笑道:“当然还要我看得顺眼。”她而今真正是跟卫庄熟稔起来了,真的接起这种话头,竟然也没觉着多别扭。   卫庄张了张嘴,想问她看他顺眼不顺眼,但尚未出口便把话咽了回去。以眼下的状况来看,不论她看他顺眼不顺眼,他都要忧虑。   萧槿正想谢他送灯,就见他身子忽地一晃,趔趄了一下。萧槿伸手扶他一把,关切道:“表哥头晕?”   卫庄一手按着额头,一手扶着萧槿的肩,缓了好半晌。他方才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五内似也要跟着移位一样。   卫庄脑中念头闪过,心头一凛。   “咱们回去吧,”卫庄搭在萧槿肩上的手微微收紧,语声低缓,“我把压岁钱给你。”   萧槿虽不知卫庄缘何这般,但见他脸色确实不太好,猜测可能是奔波所致,当下搀着他折返。   等回到西跨院的书房,卫庄取出三个卷轴递与萧槿,轻声道:“打开看看吧。”   “表哥不是让我回屋再看么?”   卫庄缓缓在软榻上坐下:“我改主意了,现在看吧,哪里看不懂的,我讲给你听。”   萧槿奇道:“这还需要讲解?”说话间依言一一打开卷轴。   三个卷轴分别是三幅画,第一幅画上是一个半大的簪花少女,从眉目来看,显然是她,第二幅画上的少女瞧着年纪略大一些,好像依旧是她,只是眉眼长开了一些,第三幅画上的少女已出落得丰姿娇妩,神态楚楚,身姿袅袅。   萧槿抬头问:“这是表哥画的?”   这三幅画工笔精妙,刊落庸琐,一望即知画功了得。   卫庄颔首:“第一幅是你现在的模样,第二幅和第三幅分别是我预想出的你十三岁和十五岁时的模样。等你长大了,可以对照对照,看我画得对不对。”   “挺有趣儿的,”萧槿笑道,“我看表哥神秘兮兮的,还道是什么呢,原来是我的画像——表哥之前为何定要我回屋后再看?”   “因为不想让别人瞧见我给你画的……”卫庄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句话未完,倏地身子一偏,眼帘一沉,一头倒在了榻上。   萧槿见状一惊,手中画卷落地,上前呼唤摇撼他,但他似已陷入昏迷,毫无知觉。   萧槿错愕不已,匆匆将卷轴收在一旁,转身奔出去寻人去叫大夫来。 ☆、第三十一章   卫庄以为自己会就此回魂,但等他再度醒来时,他发现他还是那个住在西跨院里的卫庄。   萧槿看着靠在靠背上出神的少年,提醒他汤药已经晾得差不多,可以喝了。   卫庄凝眸望了萧槿须臾,方欲端起药碗时,萧槿已经将碗递给了他。   卫庄微微笑了笑,一面喝药一面询问方才大夫怎么说的。   “周大夫说你这大约是累的,无甚大碍,”萧槿想起卫庄中秋前夕归来那回也是忽然就倒了下去,叹息道,“表哥身子是不是很羸弱?往后可要多多调养调养才是。”   卫庄喝药讫,萧槿嘱咐他好生休息,临走前将他送她的三幅画仔细卷好,朝他笑道:“没瞧出表哥画功这般了得,表哥回头教我画画吧?”   卫庄顿了一顿,道:“回头再说。”   萧槿颔首,笑眼弯弯:“好。”言罢,顺手捎走了空药碗,回身出屋。   卫庄目送着萧槿离开,眼神幽微。   自打他变成卫庄开始改写这个侘傺书生的命途之后,周遭的人对他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所改变,但有三人的态度却是前后一致的,一个是宋氏,一个是卫晏,还有一个就是萧槿。   萧槿在当初阖府上下几乎都瞧他不起的时候就对他十分友善,也从未因他以前的屡试不第而鄙夷过他。后来他连得案首,又认了义父,众人皆来攀交之时,萧槿也只是真诚祝贺,并没因此而变得异常热络。   卫庄对着萧槿离开的方向出神少顷,倏忽低眉浅笑。   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贱贵穷通,祸福寿夭,世间常态也,然则最难测的是人心,最珍贵的亦是人心。   他做卫庄的这些时日虽然耽搁了科举,但收获颇多。   不过萧槿毕竟是世家出身,卫庄这个身份实则配不上她,亦且顶着这个身份不好往上爬,终归是束手束脚,他还是要回到自己的原身去的。   只是眼下可能也由不得他了,他总觉得自己这回昏厥和回魂有关,只是不知为何,没有即刻魂归本位。   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怕是归期将至,再留在此,恐为不妥。   京师。上元夜灯海荧煌,温锦置身其中,掀起帷帽上的皂纱,纵目四望,看中了几盏花灯,转过头正预备指给身边的卫启沨看,想让他为她猜谜赢来,却见他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表哥,”温锦撇嘴撒娇,“你方才是不是都没听见我说话?我好容易才偷跑出来陪你看灯,你怎还心不在焉的?多扫兴。”   “表妹若是觉得扫兴,那便先回吧,”卫启沨语声低缓,“也免得相熟的人瞧见我们走在一处。”   温锦一噎,没有接话。   她跟卫启沨说她是偷跑出来的,但实则她跑来找卫启沨的事她爹娘都一清二楚。她爹娘巴不得她早点嫁给卫启沨,温家正需要卫启沨这样的乘龙快婿。   她才不回去,她得抓紧每一个跟卫启沨相处的机会。何况是上元观灯这种能增进暧昧关系的机会。   温锦想起她来之前她爹娘对她的授意,嗔道:“表哥说,我们何时才能不这样遮遮掩掩的?表哥究竟打算何时来提亲?表哥不怕我爹娘给我定了别家?”   卫启沨转眸看向她,少顷,轻声道:“我这边事情千头万绪,表妹莫急——时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我送表妹上马车吧。”   温锦望着眼前璨璨灯火中长身而立的少年,一时失神。   卫启沨生得实在好看,尤其是他轻声细语与人交谈时,温文醇和的气度自然流泻,宛若春风拂煦,令人迷醉。   温锦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骄傲,这样出色的少年郎,爱的是她。   卫启沨亲眼看着温锦上了马车,转身回了国公府。   他步入卫承劭的书房时,卫承劭正低头写奏章。   “父亲说大伯父为何又出了远门,”卫启沨走到卫承劭的书案前,“竟然连上元节都不在府中过。”   “你管这些作甚。”   “儿子总觉得,大伯父近来奇奇怪怪的,而且四弟始终不知去向。”   卫承劭笑了一笑:“你何必理会大房那起子人的闲事,你让他们折腾去吧,咱们当心些便是。眼下春闱在即,你莫要分心理会这些,仔细温书才是正经。”   卫启沨沉吟一回,暂且丢开此事,转眼瞧见案上的奏章,道:“难得上元十日假,父亲怎还闷在屋里写奏章?”   “我想提前将述职的奏章写好,”卫承劭搁笔喝茶,叹道,“都察院副都御史孙大人明年就要致仕了,你说谁来接替这个位置好?今日徐大人前来拜访时问我可有提议。”   他口中的徐大人指的是吏部尚书徐泰。都察院副都御史秩正三品,品级高,权责大。   卫启沨思量片刻,道:“父亲看萧大人如何?就是镇远侯府的世子萧安。”   “你怎想起他来了?”   “儿子在萧家住的那段时日,萧大人夫妇对儿子都颇为照顾,儿子瞧着萧大人也堪当此任。”   卫承劭思量一回,点头道:“萧安外放多年,政绩卓著,调回京应当不成问题。容我去与孙大人计议一番。”   萧槿听闻卫庄要回故里的消息时,很是惊讶,再三款留,但卫庄去意已决,她实是无法。   卫庄临行那日,萧槿与萧岑一道前来相送。   萧岑拉了拉卫庄的衣袖,笑着绰趣:“表哥往后可不要再那么抠门了啊,仔细真的娶不上媳妇。”   卫庄抬手在他脑袋上一拍:“我有那么抠门么?”   萧槿跟萧岑齐齐一愣,默默对望一眼。   萧槿将视线调回卫庄身上,忍不住问道:“表哥究竟为何突然要走?”她之前也追问过他,但他总是语焉不详。   卫庄垂眸望她片时,笑道:“我在此住的时日也不浅了,家中产业这些年疏于打理,是时候回去整饬一番了。”   萧槿想了一想,觉着有理。算起来,卫庄也在萧家住了六七年了,而如今他也早已学成,确实没必要继续留在这里,想要回家一面料理产业一面读书科考,也无可厚非。   只是,她有些不舍。   她从前与卫庄接触不多,卫庄在她眼里也只是个借住在家里的亲戚,但自打卫庄被捞上来之后,两人几乎日日见面,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和卫庄熟稔起来了,眼下他要离开,她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卫庄摸摸她脑袋:“记得照料好自己,夜里让人看着你,不要踢被子着凉,病了要记得按时喝药,每日的功课要尽早做完,不要拖,夜间点灯写字费眼睛……”   萧槿听着听着,忽然红了眼眶,抬眸望向卫庄:“那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卫庄一顿,旋笑道:“这个说不好,往后说不得就忙起来了,怕是难抽出空闲来。”   萧槿抿唇半晌,踟蹰道:“那表哥尽力抽工夫回来瞧瞧,也不要太在意路上那点盘费……”   卫庄揉了揉眉心。   他吝啬的性子似乎已经在萧槿心里扎根了。   卫庄与众人一道往大门去的路上,遇见了陆迟和陆凝。   陆迟一直都想跟卫庄讨教制艺,然而卫庄始终都无意与他深交,他也不清楚卫庄为何对他态度冷淡。见今卫庄要离开,他难免觉得遗憾,他原本还想再试着与他混熟的。   陆凝先是跟卫庄寒暄几句,随即为着之前杜氏的事致歉,希望卫庄不要介怀。   卫庄看了陆凝一眼。   陆凝这般,既做好了姿态,又能尽可能避免结仇,实则比为了面子若无其事地揭过要好得多。   看来他要交代萧槿往后跟陆凝打交道的时候多个心眼了。   卫庄又瞥了陆迟一眼,容色微沉。   虽然父亲与他说已经探好了萧安的口风,萧槿暂且不会定亲,但他还是不放心。   他还是得尽快回来,不过等他回来,应当已经换了身份了。   萧槿跟在卫庄身后,出了大门后还一直往前送,卫庄步子很慢,她也慢慢随着。   她想起她之前两次送卫庄赴考的场景,一时感慨,笑道:“表哥今年会去考秋闱吧?表哥总说我是表哥的福星,那表哥考秋闱时,要不要我去送?”   卫庄心中百般滋味翻搅,默了默,摸摸她脑袋,柔声道:“不必了,你之前为我带来的好运道已经足够了。”说话间俯身凑近,低声将他对陆凝的看法说了一说,让她留心一下。   萧槿往大门内看了一眼,点点头:“知道了,多谢表哥提醒。”说着话也低声道,“表哥定要撑起门户,照顾好姨母和表弟。”   前世卫庄死后,宋氏与卫晏的处境实在不好,这也是除却卫庄奇抠无比的性子之外,她对这个表兄的死印象深刻的另一个原因。   卫庄颔首:“好。”他已经筹谋好了。   萧槿微微一笑,又遽然想起一事,认真交代道:“你一定记得我的话,若是日后遇见那荣国公府的四少爷,千万谨慎,不要得罪他。”   卫庄深吸一口气:“他那么可怕?”   萧槿觉得跟他说得严重一些可能震慑性强一些,当下神色一正,点头道:“他性子阴晴不定,发起脾气来很吓人的,而且整人的手段很多。”   恶毒上司发起脾气来肯定吓人,要不然也不会把那些大小官吏整得服服帖帖的。不过最要紧的是,这个人将来权焰赫赫,鬼知道他是不是也很记仇,还是让卫庄多加小心才是。   卫庄瞧着萧槿满面的严肃之色,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四公子的脾气应该没有那么坏。”卫庄无奈道。   萧槿伸手拍拍他:“你一定要听我的,小心驶得万年船。”   卫庄再度摸了摸她的头,与她作辞时,言辞间皆是不舍,萧槿也被激起了离愁别绪,一时很是伤感。   卫庄临上马车时,萧槿又跑上前来,仰头道:“表哥那几件预备传家的衣裳带走了吧?”   卫庄一顿,随即笑着点头。   “我会好好收着表哥给的礼物的,”萧槿笑道,“等过两年,我再拿出表哥给的画,看表哥画得准不准。”   卫庄缄默片时,点头道好。   萧槿抬手揩了揩忽然涌上来的眼泪,嗓音微哑:“表哥记得抽空回来看看。”   她正抹泪间,一抬头,忽然瞧见卫庄递来了一串糖葫芦。   “啾啾不要哭了,”卫庄低声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萧槿点点头,只是顾着擦泪,不肯收下糖葫芦。   卫庄将糖葫芦拿到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我方才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才给你买的糖葫芦,真的不要?我难得大方一回的。”   萧槿倏然破涕为笑,接过糖葫芦,微笑道:“谢谢表哥。”   卫庄最后看了萧槿一眼,回身上了马车。   宋氏与卫晏早就坐了进来。宋氏掀起帘子朝着萧槿挥了挥手,话别几句,这才重新坐回去。   “真不懂你近来都在折腾什么,”宋氏瞥了卫庄一眼,又叹道,“不过也好,许久没回去了,是该归家看看。”   卫庄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马车开动,渐渐驶离萧家。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夏又至,转眼半年过去。   卫庄走后,萧槿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似的,有时候路过空荡荡的西跨院,也会驻足停留片刻。   这日午后,她刚刚睡醒中觉,才从床上坐起,就见萧榆兴冲冲地奔进来,一把抓住她。   “啾啾快收拾收拾,”萧榆抓住她的手臂晃了晃,“卫家公子来咱们家拜访来了!”   萧槿揉了揉脸,蹙眉道:“卫启沨又来了?”   “不是卫家二公子,是卫四公子,”萧榆笑嘻嘻道,“听闻他容貌更胜二公子呢,我很好奇他究竟长得多好看。”   萧槿睡意未消,掩口打了个哈欠:“哦,四公子啊……”说话间忽然反应过来,蓦地瞪大眼睛,“卫四公子?!”   卫启濯来了?! ☆、第三十二章   萧槿仔细回想了一番,但是无论如何都记不起卫启濯上一世来过聊城的事。她前世与卫启濯初次见面时,已经嫁给了卫启沨,她绝对没有在聊城见过卫启濯。   所以前世的轨迹确实会有所改变。   萧槿思及此倒是又松了口气。不过她想不明白,卫启濯来萧家作甚。   前院正堂。卫启濯端着新烹的江南风团雀舌芽茶,慢慢啜饮。   萧安见今不在府中,卫启濯来时,是萧定前去迎候的。萧定对于这位贵公子的突然到访深感意外,忙忙奉上点心果饼,又殷勤地命人去烹了最好的茶。   两厢揖让坐定之后,萧定便禁不住探问起了他此番前来的缘由。   卫启濯只道是来聊城这边办事,顺道来萧家拜望。   两人说话间,萧家几个兄弟到了。   萧嵘很有些兴奋。卫家是多少人想攀却攀不上的高枝,而卫家的人也不知怎的,都喜欢往他们家跑,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攀交机会。只是上回卫启沨来时,他没能跟卫启沨走得太近,这次的机会定要抓紧了。   萧嵘方欲上前搭话,就见卫启濯倏而起身朝他这边走来。他正感到受宠若惊,卫启濯径直越过他,走到萧岑面前,笑道:“这位便是五公子吧?”   萧岑仰头望着面前浅笑微微的少年,忍不住揉了揉眼。   这人笑起来简直晃人眼。萧岑原本以为卫启沨那种长相已是稀世罕有了,谁知道竟然还有长得比卫启沨生得更出色的。   这位四公子只是静静地坐着吃茶,便衬得厅堂内如琼枝互映,辉煌满室。   萧岑点头道是,就听卫启濯道:“义兄跟我提起过五公子与八姑娘,说住在萧家的那段时日,同二位颇为亲厚。”   萧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义兄”指的是卫庄。   萧嵘忍不住看了卫启濯一眼。卫庄那个不知道怎么着搭上荣公的义子,竟然真的跟国公府的公子有交情?   萧安听闻家中来了贵客,便提前从衙署里赶了回来。卫启濯直言来得匆忙,尚未寻见下榻之处,萧安便又让季氏为他收拾住处。   黄昏时分,卫启濯表示坐在屋里太闷,想出去走走,萧家兄弟四个便被萧安萧定派去为他引路。   萧嵘有心领着卫启濯去后花园花台那边赏景喝酒,如此方便套近乎,但奇怪的是,卫启濯根本不按他指的路走,他指东,卫启濯偏对西边感兴趣,他指南,卫启濯转头就往北走,几番之下,让他颇为尴尬,但人家身份摆着,他非但不敢质疑,还要仍旧赔着笑脸。   就这么七拐八绕地兜了一大圈,就在萧嵘走得腿肚子抽筋时,卫启濯终于停下,望向不远处的一座观景亭:“那位是谁?”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瞧见萧槿正趴在亭内石桌上小憩。   萧槿有个习惯,春夏黄昏时,喜欢独自跑来这座亭子里纳凉,去年她生辰那日,卫庄便是来这里给她送戒指的,还附赠了一个公主抱。   萧槿半睡半醒间想起去年的情形,还觉得清晰如昨。她正迷迷糊糊地想着卫庄送她的那个戒指上的猫好像真的有点大,就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声传来。   她蓦地惊醒,一回头,正与一个人目光相撞。   那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踏着晚霞,径直朝着她这边走来,气度特出,风神无两。   萧槿懵了片刻,慢慢睁大眼睛。   真的是卫启濯!当年的宰辅大人好生青葱,瞧着倒是和日后的恶毒上司画风不太搭边。不过她暗暗算了算,他今年应当才十四五岁,这个模样很正常。   只是,他怎么转悠到这里来了?   她心中疑惑间,卫启濯已然缓步上前,到得她跟前时,彬彬有礼地唱了个喏,旋笑着自报家门。   萧槿想起他前世那个狠绝手腕、雷霆作风,再看看眼前这个温和儒雅的少年,深觉她可能遇见了个假卫启濯。   萧槿起身还了礼。她见清静被打搅,正欲开言作辞,却见卫启濯自动自觉地坐到了她对面,又含笑道:“八姑娘莫要拘谨,坐着便是。”   萧槿嘴角微抽,她不坐下是因为想离开,但经他这么一说,她倒是不好即刻提告辞的事,她可不敢扫了他的面子。   萧槿硬着头皮重新坐下,正琢磨着要寻个什么由头脱身时,就听卫启濯笑道:“表妹可曾用了饭?”   萧槿被他一声“表妹”叫得毛骨悚然,瞠目道:“我与卫公子是表兄妹?”   萧岑等人也是面面相觑,这关系是怎么捋的?   “八姑娘是我义兄的表妹,那自然也是我的表妹。”   萧槿深吸一口气。   这话……没毛病。   萧槿说尚未用饭,卫启濯便表示要将晚膳摆在这里,问她可愿留下一道用饭。   萧槿正想婉言拒绝,紧跟着又听他道:“算起来,我与表妹也算是一家人。表妹和我初次谋面可能不知我脾性,我这个人,最是温和好脾性,认识我的都说我好相与得很。”   萧槿听得目瞪口呆。   这年头自夸已经可以到这种不要脸的地步了?   萧槿不好推辞,勉强应下。卫启濯以石桌太小坐不下为由,让四房的几兄弟先回去,只留下了萧槿姐弟两个一道用膳。   等肴馔摆上来,萧槿见卫启濯含笑招呼萧岑坐到他身边,又亲自帮他布菜,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有些忧虑。   她弟弟也是有些姿色的,要是入了卫启濯的眼可就不妙了,以他将来的权势地位,要是想夺她弟弟,萧家恐怕根本拦不住。   毕竟这个恶毒上司很可能是个弯的。   萧槿觉得或许她应当提醒她弟弟离卫启濯远一些。   卫启濯与萧岑说笑时也在留意着萧槿,见她神色怪异,微微一顿。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他的言行应当没有不妥之处,但萧槿看他的眼神实在有点不对头。   卫启濯转而要帮萧槿布菜时,被萧槿婉拒了。他瞧着萧槿疏离的态度,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做卫庄的时候,经常跟萧槿一道读书一道用饭,萧槿后来还带吃食给他。   卫启濯心中暗叹,果然有得必有失。   饭毕,萧槿起身作辞,卫启濯主动相送。   路上,萧槿想尽量离他远点,但她往哪边挪他也往哪边挪,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好容易熬到了地方,萧槿与他道别,扭头往自己院子里走时,被他一声“表妹”叫住了。   卫启濯上前,在走至距她两步远处才停下,道:“我与府上几位公子商议好了,后日出城游山,表妹要不要同往?”   萧槿觉得一股压迫感迎面袭来,往后退了几步,摇头推拒。   他语气一低:“表妹不要见外,表妹想带着姐妹一道陪着也可以。”   萧槿觉得被这个前小叔叫表妹真是浑身不自在,不自觉继续往后退。她往后退,他就往前进,如此这般,最后等退无可退,才发现自己已经贴到了墙上。   萧槿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点像……壁咚。   虽然四下无人,周遭又弥漫夜色,但萧槿还是觉得窘迫,转身欲走,却又被他堵住了路。   “表妹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萧槿小脸一僵,默默按了按额角。为什么她觉得这个场景这么诡异……他好像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   萧槿叹气,再度出言拒绝,行礼离开。   卫启濯面上神色有些一言难尽。他半年没见她,十分想念,今日特地打选衣冠,仔细拾掇了一番才登门造访,为的就是让她第一眼见到他时能眼前一亮,好歹对他改观一些。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她一直躲着他。   卫启濯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心里堵闷,面色沉下。   也不知道是哪个在她面前败坏他的名声的。   正此时,一个小厮跑来与他说院子收拾好了,问他预备何时去看看。   卫启濯心绪不佳,叹道:“眼下便去。”又想起萧嵘方才殷勤备至地请他作杯的模样,语声发寒,“你去跟那……”   他话说一半,听见身后脚步声,扭头一看发现是萧槿折返。   他想起萧槿对他的看法,眉心一跳,硬生生将冷硬的语调转得温和似春风,面带微笑道:“去跟那萧四少爷说,不必请。”   小厮对着画风突变的四公子,张口结舌。   萧槿却是暗暗点头,方才那个样子才有点恶毒上司的样子嘛。   卫启濯含笑上前,询问萧槿折返所为何事。   “卫公子见过我庄表哥没有?”萧槿斟酌着道,“他那头一直都没有信儿,不过我方才听卫公子语言之间那意思似乎是见过他?卫公子可知他的近况?”   卫启濯深深吸了两口气,道:“知道一些。”   萧槿微微一笑:“那烦请说来听听。”   “你若是答应后日跟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卫公子缘何执着于此?”   “因为……”卫启濯顿了顿,踟蹰着道,“因为人多热闹。”   萧槿盯着他看了须臾,思量一回,点头道:“那好,我答应。”左右也只是告一天假的事,她届时不跟他一处玩耍便是了。   卫启濯望着萧槿离去的背影,冷静了一下,才往自己的住处去。   其实他眼下根本不必来聊城,看吏部那边的意思,萧安明年大约就会被调回京师,到时候萧槿也会跟着赴京,他完全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来跟萧槿套近乎,何况他父亲目下正盯着他读书。   但他等不及,他满心想的都是她,半年的分别,反而让他把自己的心思看得更清楚了些。   卫启濯轻叹一息。他方才一直都想上去拍她脑袋,但她眼下肯定不会再让他拍了,他只能硬生生忍住。   他望了一眼空中明月,眸光微动。   他得先想法子把她对他的看法纠正过来才行。 ☆、第三十三章   隔日,萧槿收拾好之后,便跑去找萧榆。   萧榆早已经预备停当,一见到萧槿就连连拍她:“啾啾太讲义气了,下回再遇到这种好事记得还要及时来找我!”   萧槿摊手道:“你跟去也没有用,我也不打算跟他走在一处,到时候咱们各玩各的,除非你预备跟着二哥他们。”   萧榆不解道:“你为什么不乐意跟那卫四公子打交道?你也看他不顺眼?”   “我跟他打交道作甚?”   萧榆觉得萧槿真是不开窍,凑近小声道:“我听闻他还没定亲呢,你就不想……”   萧槿叹息道:“你要是收拾好了,咱们就走。”   萧榆狐疑地打量了萧槿几眼。她真是不懂萧槿是怎么想的,择夫可不就是看家世看相貌看人品么?那位四公子瞧着是样样都好的,她这堂妹怎么都不上心呢?   两人出门时,发现萧枎与萧杫也要跟去。   萧枎见萧槿似有些不豫,掩口笑道:“八妹这是作甚?都是一家姐妹,出门自该一道的。”   萧枎觉得萧槿大概是怕她抢了她的风头,因而心里反而舒坦了不少。她今日是精心妆扮了一番的,就打算在卫启濯面前争取一下。她母亲去年就想给她定亲,但她一直闹着不肯嫁。   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她要是就这么草率地嫁个举人之类,将来必定要被其他姐妹比下去的,她可不愿那样。   萧榆见萧枎挺了挺腰杆一径往前去了,撇嘴对萧槿道:“真不晓得她怎么就觉得自己那张脸天下无双了,明明你长得比她好看。”   萧槿望着萧枎的背影,倒是想起了温锦。等到了京城,这俩人还要争一争京师第一美人的宝座。不过这一世温锦在聊城时就已经跟萧枎结了梁子,届时怕更是针尖对麦芒了。   温锦身后站着卫启沨,跟人掐架也颇有底气。   到了地方之后,众人便分成了两大拨。萧枎想跟萧嵘他们一道,萧嵘正要应下,一旁的卫启濯忽然道:“三姑娘跟着我们多无趣,我看还是与表妹她们一道的好。”   萧岑忍不住抬头看了卫启濯一眼,这一声“表妹”叫得真顺口。   萧嵘见卫启濯脸色不好看,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好劝走了萧枎。   萧枎悻悻而归,扯了萧杫的衣袖一把:“你说这卫四公子喜欢什么?”   萧杫白了萧枎一眼:“我看你还是死心吧,你忘了上回荣公是怎么落你面子的?那四公子可是荣公的亲儿子,你能在人家跟前讨着什么好?”   萧枎想起上回的事,心里便堵得慌。那次之后,她一直在揣度卫承勉究竟为何那样待她,思来想去,觉得八成跟卫庄有关系,因而她更加痛恨卫庄了。   但是荣公护着卫庄还情有可原,那四公子跟卫庄能有什么交情,所以萧枎仍旧琢磨着怎么接近卫启濯。   晌午时分,萧家几兄弟将带来的吃食摆了出来。萧嵘要为卫启濯卷鸭肉,被卫启濯一口回绝。萧嵘觉得这位大约也是个爱干净的,便讪讪笑了笑,没有勉强。   众人都等着卫启濯先卷了之后好各自开始动筷,因而都将目光定在他身上。   卫启濯从从容容地将一张荷叶饼摊在手里,刷了薄薄的一层酱,跟着用公筷夹了寥寥几段烤鸭丝,放到饼上后,将之使劲卷成一个又细又长的卷,就在众人预备各自去卷肉时,忽见他一把拎起一旁备用的干净小刀,对着那一条卷饼哐哐连斩两刀,末了将刀刃上沾着的些许油酱在饼上仔细蹭了蹭,才将刀搁下。   他抬头见众人都惊愣地看着他,道:“诸位自便,不必拘谨。”   众人回神,面面相觑,又忙忙应是,开始各自动手卷肉。   卫启濯捏着三段饼,正自细嚼慢咽时,瞧见萧嵘卷肉之际掉了好几块鸭肉,蹙眉道:“四公子小心些,这般多浪费。”   萧嵘一怔,随即连声应是。   卫启濯瞥眼间又转向萧峥:“三公子仔细着点,你的酱漏了,那漏的酱够再涂一张饼了。”   萧峥微微一愣,低头一看果然,连连感谢卫启濯提醒,拿出汗巾擦了擦。   萧岑唯恐被点到名,赶忙检查了一下,确定自己没弄掉鸭肉也没漏酱,刚刚松口气,就听卫启濯含笑的声音直冲他而来:“五公子尝尝我卷的饼,我这饼里没有加葱丝,酱涂得也十分匀和。”   萧岑愣愣地望了一眼他递来的那段饼,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唯恐那个小卷开了,把鸭肉漏出来。   卫启濯装了大半年的卫庄,觉得卫庄这个人的脾性真的对他影响太深了,他现在看见什么吃食都想剁成几段吃,方才那些举动做起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他心里叹息一声,这毛病万一真的改不掉可怎么好。   他将手里那两小段饼细细吃完之后,对众人道:“过会儿我想独自去四处走走,诸位各自结伴游赏便是。”   萧嵘觉得奇怪,如果想独自览景,还跟这么些人出来作甚?但卫启濯的话他不敢质疑,只好随着众人应好。   萧槿与萧榆结伴坐到了溪边的草地上,一面闲谈一面吃糕点。   萧榆一再询问萧槿要不要去看看四公子他们在作甚,萧槿摇头道:“要去你自己去,上回我陪着你去偷看卫启沨,结果滚到他身边去了,丢死人了。”   萧榆鼓了鼓腮帮子:“时机难得嘛,谁知道这位四公子在咱们家待多久。”   两人说话间,萧榆的丫头忽然跑来说四少爷他们叫她去一趟,萧榆本以为是卫启濯叫她,仔细一问才知道这四少爷说的是她四哥,顿时扫兴,但那丫头催得急,她不好推脱,跟萧槿打了声招呼,回身跑走了。   萧槿正望着溪水吃点心,就听到身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踏草声,以为是萧榆折返,结果扭头一看,发现是卫启濯。   萧槿待要起身,卫启濯抬手示意不必,跟着便径直坐到了离她不远的一块草皮上。   萧槿有些不自在,往另一侧挪了挪,问他来此作甚,卫启濯轻叹道:“我迷路了,正巧瞧见表妹,就往这边来了。”   萧槿险些一口糕呛在喉咙里。   卫启濯那样的人也会迷路?何况这座山头统共也没有多大。   卫启濯说话间又抹了一把脸:“今儿风有点大,脸都脏了。”说着话小心卷起袖子,俯身就着溪水洗了一把脸,起身时似乎恍然想起什么,转向萧槿,“表妹的汗巾借我使使,我的忘拿了。”   萧槿轻叹一息,掏出一方白绉纱汗巾递与他,然而卫启濯却没接。   “表妹帮我擦脸吧,我手湿。”   萧槿咧咧嘴,正想婉拒,谁想到他直接将脸凑了过来,等着她帮他揩水。   萧槿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她望着眼前的少年,禁不住感慨,这个人真是造物主的宠儿。   他目下的情态,倒是令她想起了前世曾经见过的他淋雨后的模样。别人淋了雨都是一身狼狈,但他不是。有一次她跟小姑子在园子里下棋时飘起了小雨,两人收了棋枰棋笥,撑伞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冒雨归来的卫启濯。   他没有带伞,头发和衣裳都淌着水,但长身立于雨中,居然越显气度肃肃,清清泠泠的玉人一样。   但这么个人,可能是个弯的。   “表妹怎还不动手?”卫启濯嗓音低柔,一点点朝她靠近。   他说话间,莹透的水珠顺着他的喉结一路淌下,落入了微微敞开的衣领里。   萧槿只觉她要喷鼻血了,面上一红,当下跳开来。   卫启濯也拂了拂草屑站起身,正要继续劝她帮他擦脸,就听他身后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四弟让我好找。”   卫启濯回身一看,正瞧见卫启沨阔步走来。   萧槿眉头微蹙,他怎么来了?   卫启濯眉尖微挑:“二哥怎地大老远跑到聊城来了?”   “大伯父挂心四弟,”卫启沨走到卫启濯身前停下,“左右我目下无事,便代大伯父来山东接四弟回去。”   卫启濯迎视卫启沨的目光,须臾,道:“有劳二哥了。”   卫启沨笑道:“都是一家兄弟,这般见外作甚。”   萧槿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这俩人自小便是对头,后来更是斗得不死不休,眼下倒是装得亲兄弟一样。   正此时,四房姐妹三个朝这边过来。萧枎瞧见卫家两兄弟都在,当下快步上前行了礼,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几圈。   萧槿叹气,面前这俩虽然是京师二美,但一个将来是太监一个可能是弯的,三姐你选吧。   卫启沨与众人行了礼,回身对萧槿笑道:“令尊明年就可以调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了,先在此恭贺了。”   萧槿笑了笑,跟他道了谢,但心里一点也不惊讶。   “家父跟徐大人商讨接替孙大人的人选时,询问我可有人选推荐,”卫启沨微微笑道,“在下之前在聊城时多蒙令尊令堂照拂,况在下觉着令尊堪当此任,便推了令尊,不想竟真的促成了。”   萧槿闻言倒是抬头看了卫启沨一眼,她父亲前世也是在她十二岁那年调任的都察院副都御史,她也随之赴京,但她并不知道卫启沨在这件事上出了力。   卫启濯转头看了卫启沨一眼,眸光微动。   萧槿颔首称谢,回身欲走时,忽见一个小厮匆匆跑来,急道:“八……八姑娘……不好了,五少爷……”   萧槿一听是关于萧岑的,忙问:“怎么回事?”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言之不详。卫启濯当下扯住他:“带路。”   卫启沨在一旁道:“我也去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我难得鼓起勇气勾引一次,我媳妇竟然想跑→_→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34章   众人赶过去的路上, 才藉由那小厮断断续续的描述听出了些端倪。   萧岑应当是被毒虫咬了,但具体是什么虫,并不清楚。   那来传话的小厮是在萧岑身边伺候的,见萧岑似乎中了毒便慌了, 三房可就这么一个男孩儿, 若有个什么闪失,他们这些下人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因而方才惶遽得语不成句。   众人赶到的时候, 萧崇等人正预备将萧岑背回马车上。   卫启濯示意萧崇等人将萧岑放到草地上。他上前查问了萧岑的症状, 一把掀开他的衣袖,盯着他的伤口看了两眼,蹙眉道:“我觉得可能是毒蜘蛛咬的,不过应当中毒不深。”   卫启沨转头看向萧岑:“方才一点也没看清楚那毒物的模样?纵然送医, 也要知晓毒物的具体名目才好施治。”   萧岑如今有轻微的头晕恶心感,恹恹摇头道:“没有, 我方才爬树的时候被咬的, 没看到是被什么咬的, 不过那东西似乎腿挺多的,大约就是蜘蛛。”   萧槿赶忙掏出自己的汗巾, 要给弟弟绑缚在伤口近心端,以防止毒液扩散, 但临了发现她的汗巾有点短了。   卫启濯见状正想掏出自己的汗巾,然而猛地想起他刚刚才在萧槿面前装作忘带汗巾,于是迟疑了一下。   正是他这个迟疑的工夫, 卫启沨拿出了自己的汗巾帮萧岑绑缚上去,一面捆扎一面交代道:“坐着就好,不要乱动,以免毒液流散过快。我已着人去请大夫来了,我自己也通一些医理,可以先帮五公子处理伤口,五公子且宽心。”   “目下要赶紧将毒液排出才行,”卫启濯紧跟着道,转身吩咐身边小厮,“去把我那壶预备泡茶的水端来,我要给表弟清洗伤口。”   小厮领命去了。   卫启沨回头看向他:“表弟?五公子何时成了四弟的表弟的?”   “五公子是嗣宗的表弟,自然也是我的表弟。”卫启濯面不改色道。   卫启沨凝思一回,才想起嗣宗似乎是卫庄的表字。   “只是清洗,我看不够,”卫启沨仔细查看了一下萧岑的伤口,“我看得在伤处切个十字,将毒吸出来,如此稳妥一些。”   卫启濯道:“这是自然。”说话间看向萧嵘,“拿刀来。”   萧嵘愣了一下。   卫启濯攒眉道:“就是晌午用膳时,我切饼的那把刀。”   萧嵘立等反应过来,忙忙应是,转头取刀去了。   萧槿望着弟弟那已经肿起的伤口,忧虑道:“可是谁来操刀?这十字看似好划,实际上没那样简单吧?要是笨手笨脚的说不得毒没挤成,反而雪上加霜……你们谁刀功好?”   她觉得卫家那俩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是没指望的,正预备问问随行的家下人,就听卫启濯毛遂自荐道:“我会划十字。”   毕竟那切糕点的一手绝技是一直都在的。   萧槿一怔看向他。   正此时,萧嵘取了刀子回来。卫启濯临时生了一簇火,将小刀在火舌上炙烤一番,拎了刀就朝着萧岑走过来。   萧槿看得有点瘆得慌,挡在萧岑面前,踟蹰着道:“四公子不要勉强,要实在不行,我自己来好了……”   卫启濯抬手要拍她脑袋,但手举到一半想起他如今已经不是卫庄了,只好又改为摇手:“表妹在一旁看着就好,我真的会划十字,没把握的事我一般不做。”   萧槿有点懵,叱咤风云的恶毒上司还会使刀?   卫启濯示意萧槿往一边站一站。萧槿将信将疑地退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那把雪亮的刀子。   卫启濯一手托住萧岑的手臂,一手执刀,对准他的伤口横向纵向各划了一刀,干脆利落,顷刻即就。   众人纷纷凑过来看。   只见萧岑的伤口上躺着一个又小又规整的十字刀痕,横、纵两边的深浅长短皆一模一样,正正交汇成一个标准的直角,完美无缺。   萧嵘忍不住赞叹道:“四公子好刀法!”   萧峥连声附和道:“对对!这比拿尺子量着划得都好看!”   萧岑按了按额头,他们以为这是在刻碑呢?   卫启沨看看那个漂亮的十字,再看看自己堂弟,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蹙。   萧槿从前学过一些急救常识,让萧崇配合着用卫启濯提供的清水冲洗,自己亲自帮萧岑挤压了伤口里的毒液。只是几番之后还担心有毒液残存,转头跟萧崇商量,让他顺便帮忙来将毒液吸出来,却忽听卫启沨道:“我来吧。”   萧槿回眸看向他。   卫启沨落落蹲身,拉过萧岑的手臂,垂眸道:“我从前被蝎子蜇过,是我自己把毒液吸出来的,也算是有些经验。”   萧槿盯着他看了片刻,点头道:“那好,劳烦二公子了。”   她想起卫启沨说的那件事了。   她身体一向很好,平日里力气也大,只是前世有点痛经的毛病,一旦来了月信,就腰膝酸软、小腹坠痛,整个人软绵绵的没有精神。   有一回她又来月信,晚夕间靠在床上抱着个汤婆子焐肚子,卫启沨进来时瞧见她攒眉蹙额的模样,略一踟蹰,坐到她跟前道:“那么难受?”   萧槿偏过头,懒得理他。   “你平日里不是生龙活虎的么,”卫启沨望着她,“一餐能吃两碗饭,两筐梨提起来就走,徒手拧盖拆坛子从不在话下,如今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萧槿疼得直抽气,但还是忍不住瞪他一眼:“你下辈子投生成痛经的女人试一试就知道这滋味了。”   “我曾体会过的疼肯定比你这个严重。”   萧槿笑道:“你温表妹曾经伤过你的心?”   卫启沨顿了一顿,起身坐到了另一侧:“我说的是真正的疼痛——我以前被蝎子蜇过。那种疼,真是无法言喻,我觉得兴许能跟你们女人生孩子的疼有一拼。”   “是跟温表妹出去幽会的时候被蜇了?”   卫启沨凝眸看她:“不是,不过她当时确实在场。”   萧槿随口问道:“那是她帮你吸的蝎毒?”   “当然不是,”卫启沨敛眸,“是我自己吸的。”   萧槿想了想,点头道:“我方才脑子抽了,你怎么舍得让她帮你吸-毒液。”   卫启沨盯着她看了须臾,起身走了。   萧槿回神后,看着眼前正低头一口一口帮萧岑吸除毒液的卫启沨,是真的觉得隔了一世了。不过也不知道她这一世还会不会跟上一世一样痛经,不晓得提前调理有没有用。   卫启濯在一旁看着堂兄的举动,面色微沉。若非他口内有个小创口不方便吸-毒。他方才就自告奋勇了,怎会被卫启沨抢了机会。   他这堂兄自小便开始跟他较劲,无论何事都要跟他比一比争一争,似乎誓要在方方面面压过他。   他做卫庄期间,卫启沨便一直在打探他的消息。后来他回了国公府,卫启沨就总试图套他的话,想知道他那段日子去了哪里。如今他来了聊城,卫启沨紧跟着就跑来了。   他猜测卫启沨大约是看出了他对萧槿的不同,如今连卖好这种事也想争一争。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给他添堵。   萧槿适才一直担心着萧岑,如今瞧着卫启沨唇畔沾的血污,倒是想起了一个问题,卫启沨那么爱干净的人,怎么愿意给萧岑吸-毒的?   卫启沨将毒液吸干净后,转去漱了口。他瞧见萧槿的神色便知她在想什么,微微笑道:“中毒这事可大可小,这会儿也顾不得那些细枝末节了。”   萧槿望了卫启沨一眼。卫二公子要是一直这样品行高尚,后来大约也不会干出骗婚之后又拖着不肯和离的事了。   卫启沨收拾干净之后,见大夫还没来,对萧槿道:“我去左近瞧一瞧,看有没有治疗蛇虫咬伤的草药,八姑娘看好五公子。”   萧槿点头。   卫启沨转头就拉住卫启濯,笑道:“四弟也一道吧,我知道四弟也通晓医理的。”   卫启濯倒是没有回绝。反正如今这么多人在场,他也没法跟萧槿单独叙话,何况是去给萧槿的弟弟找草药。   兄弟两个走出一段路后,卫启沨问道:“四弟今年考秋闱么?”   “不考。”   “为何?四弟出外游学近一年,应当获益颇丰才是。”   “先生说我火候未到。何况,”卫启濯转眸道,“二哥今年没去考春闱,明年必然要下场了吧?我若是今年考了秋闱,侥幸过了,明年的春闱说不得就要跟二哥一道考了。自家兄弟,何必相争于殿试呢?”   卫启沨瞥了卫启濯一眼。他这个堂弟也是越发会胡说八道了。   相争与殿试倒是他乐见的。他今年春闱前再三思量,最后还是决定暂缓一年再下场,为的就是求稳。   他想一举拿下鼎元。   如果他这个堂弟也跟他一道参考殿试,那么他很愿意和他一较高下。不过卫启濯似乎也是想求稳,说不得还揣着拿下□□的心思。   卫启濯知道卫启沨在想什么,只是面上不动声色。   他做卫庄的那段时日里,虽则一直从师于方先生,但萧家的境况太过松泛了,他父亲总觉得他这大半年是荒废过去了,因而他回魂后,他父亲就开始督促他读书。原本他今年是要去考秋闱的,但他父亲怕他不能稳拿解元,就决定让他缓一年再下场。   所以他才能跑来聊城这边找萧槿。只是他父亲近来盯他盯得紧,不允许他乱跑。他这回出门,他父亲本是不允的,但听闻他是要来找萧槿的,沉默一阵,最后感慨了一句“心里有了人就是不一样”,叹着气答应了。   不过他临走前,他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道:“你顶好这回去聊城就把人家姑娘的心拴住了,知道不?”   他当时就玩笑道:“那若是拴不住,能不能强娶回来?”   “也成啊,只要你不怕回头被赶下床。”   他叹息道:“但她对我成见颇深,我觉得让她对我倾心,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傻儿子,脸皮厚点就好了,”他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况你那张脸又不是摆设。不过也不要耽搁太久,你还要顾着举业。为了你将来能更风光地娶媳妇,用功读书吧。”   卫启濯其实觉得,绕了一大圈,或许最后一句才是他爹要说的重点。   兄弟两个采了些马齿苋、鬼针草之类解毒消肿的草药,折回去后捣碎了给萧岑敷上了。   大夫匆匆赶来瞧过之后,说萧岑那伤口处理得十分得当,只是恐怕体内余毒未消,等回去喝上几副药约莫就无事了。   卫启沨嘴上说是代大伯父来接堂弟的,但实则卫承勉只是与他说届时兄弟两个结伴回家便是。因而卫启沨并不急着回去。   于是他跟卫启濯住到了一个院子里。   三日之后,萧岑已经完全好了,只是手臂上那个规整的十字形刀痕还没消掉。   萧槿盯着那个十字看了会儿,不知怎的,总感觉有点亲切。   她觉得有必要去感谢一下卫启濯。虽然她爹娘已经谢过了,但婆儿烧香当不得老子念佛,各自是各自的心意,她应当亲自去一趟,尽个礼数。   卫启濯正坐在抱厦里喝茶,瞧见萧槿过来,笑着招呼她坐下。   萧槿望着对面浅笑微微的少年,又想到他前世的诸般狠辣手段,觉得很有些错乱的感觉。   她跟卫启濯道明了来意,并拿出了两盒酥油蚫螺作为谢礼,由衷申谢。   她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正预备作辞离开,就听卫启濯忽然问道:“表妹方才去谢过我堂兄了?”   “没有,二公子出门了,我命人将谢礼搁到了他屋里。”   “也是两盒酥油蚫螺?”   萧槿点头:“嗯。”   卫启濯倏地往椅背上一靠,道:“我不爱吃这个,有没有别的谢礼?”   萧槿一愣:“四公子想要什么?”   “不要总这么叫我,”卫启濯微微倾身,“应当叫我表哥。来,现在改口我听听。”   萧槿揉了揉眉心,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这个恶毒上司有点不要脸。   她抬头间撞见卫启濯投来的目光,踟蹰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得罪他的好,深吸一口气,含混地叫了一声“表哥”。   卫启濯微微一笑,道:“暂时就这么叫。”   萧槿正想着什么叫“暂时”,忽而想起一事,当下敛容道:“对了,四……表哥之前答应我,说我跟着一道去游山就告诉我庄表哥的事的,如今是否应当践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我官比某人大,颜比某人好,连十字都划得比某人好,感觉我媳妇迟早会被我俘获的︿( ̄︶ ̄)︿   我看了前台才发现上一章的内容提要被和谐了一半,原来色-诱是个和谐词→_→   感谢往昔的客船投霸王票~   往昔的客船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3-15 22:12:09 ☆、第35章   卫启濯眼望面前等着他回答的萧槿, 觉得很有些难办。   他离开萧家之后,回到了卫庄位于青州府蒙阴县的家,并将自己的壳子也暗中运了过去。   他在蒙阴住的那段日子,忖量再三, 还是决定暂且不说出真相。但他又担心他会在某次昏厥后再也醒不过来, 因而他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跟宋氏与卫晏编了个故事。   他说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仙人跟他说, 他上回落水时其实就该魂归地府了, 但上天怜他多年侘傺又尽孝未满,便又给他延了阳寿,并为他辟昧开智,助他举业小成, 一偿心愿。只是他觉得这些太过离奇,所以从未提过。   近来他又梦见仙人提点说他寿元将尽, 说不得哪一日就忽然归西去了, 之前上元夜那次莫名的昏迷就是前兆。他交代宋氏卫晏两人, 说若是将来遇着什么难处,就去找他的义父荣公, 或者他义弟,国公府的四公子卫启濯, 他们都会出手相助的。又让他们不要过于悲恸,死生皆常道,让他们顺应天意。   宋氏直道他是发了昏, 并不相信他的说辞。但在他又一次莫名昏厥之后,她似乎开始起了疑惑。如今她大约能信个八-九成了。   他的预感不错,之前的昏厥确实和回魂有关。他回到蒙阴之后,又接连如前次那般昏厥两次,第二次昏厥之后醒来,他便发现自己已经神魂归位。   他回魂之后又去了一趟卫庄的家,但宋氏与卫晏已经搬走,不知去向。他跟左右邻舍打探了一下,发现宋氏并未发丧,邻人们甚至不知道卫家长哥儿不见了,但也没人见过卫庄。   他心下疑惑,多方探听,但始终未寻见宋氏母子的踪迹。   “表哥怎不说话?”萧槿奇道。   卫启濯叹道:“义兄跟他母亲和弟弟搬了家,至于搬到了何处,我也不清楚。”   萧槿讶异道:“怎会搬家的?不是马上就到秋闱了么?”   “我也不晓得。”   萧槿低头思量一回,疑惑道:“难道他不去考秋闱了……会不会是发现经营产业太赚钱就不想读书了……”   卫启濯低头扶额。   “如果庄表哥去考秋闱的话,必定是今年的山东解元,”萧槿叹气,“他若真是不去考,未免太可惜了。”   “对他那么有信心?”   “当然,”萧槿微笑道,“庄表哥很厉害的。”就是太抠门。   “庄表哥厉害,濯表哥就不厉害了么?”   萧槿一愣,看了卫启濯一眼。   濯表哥当然厉害,厉害得无人可出其右。不过眼下这个濯表哥好像跟她印象里的那个卫启濯不太一样。   萧槿思及近来所见,不禁开始想,难道少年时期的卫启濯跟后来的他性情是不同的么?   萧槿抬头见他竟还盯着她等她回答,顿了顿,道:“濯表哥自是厉害的。”   “那庄表哥跟濯表哥哪个更厉害?”   萧槿深吸一口气:“濯表哥厉害。”   卫启濯满意一笑,又道:“好了,咱们来说说谢礼的事吧。我不爱吃那个,你给我换一样。”   萧槿看了那两盒酥油蚫螺一眼。   酥油蚫螺是一种以酥酪制成的精致甜点,外形肖似螺蛳,入口品之,如甘露洒心,乃苏州名产,西域也有,只是到了后世已然失传。酥油蚫螺制法甚秘,其方锁于密室,以纸封固,虽父子不轻传之。   因而价格昂贵。   虽然卫启濯是饫甘餍肥的豪奢公子,但萧槿觉得这份礼摆在他面前也不算寒碜。不过他既这样坚持,那大约是不爱吃甜食。   萧槿思量一回,没想到什么合适的,便询问卫启濯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卫启濯的目光从萧槿身上扫过,笑道,“我也不晓得,要不表妹带我出去逛逛,兴许我转着转着就知道想要什么了。”   萧槿嘴角微扯。这语气怎么那么像是要找人陪逛街。   她踟蹰间瞧见卫启濯投来的目光,一时说不出推拒的话,只好点头应下。   萧槿本要带上几个丫鬟随行,但卫启濯说太麻烦,只他们两人就好。萧槿有些窘迫:“只我们两个?”   卫启濯奇道:“有何不妥?我们不是表兄妹么?一家人,结伴出去逛逛怎么了?”   萧槿揉揉眉心,这逻辑好像没毛病。   见今正值夏秋之交,暑气未散,但今日天气凉爽,走在街上微风拂面,倒也舒爽。   萧槿原本以为跟卫启濯走在一处会倍感压抑,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最初的那股紧张过去了之后,她竟然越来越放松,最后几乎都要忘记身边走着的是将来的恶毒上司了。   不仅如此,她甚至隐隐觉得,这种并排逛街的感觉,很亲切很熟悉。这真是一件十分怪异的事。   萧槿以为像是卫启濯这样的豪门公子,出门逛街必定会大把买东西,她还发愁就他们俩人这东西可怎么拿,谁知他在附近市肆之间转悠了半晌,却什么都没买,倒是几番询问她吃不吃这个喝不喝那个。   萧槿都摇头婉拒了。   途中路过一家绸缎铺子,卫启濯进去转了一圈,萧槿以为他这回还是只看不买,谁知道他抬手指了两匹料子,询问萧槿觉得他穿那两种料子好不好看。   萧槿看了他一眼,心道颜值到了你这个级别,一块破布也能穿出皇家顶级丝绸的感觉。   卫启濯见她点头道好看,笑了笑,转头向伙计询问价钱。   听了报价之后,他摇头直说店家宰客。伙计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番,心里直犯嘀咕。他们确实虚报了价钱,但是似这等一身金玉锦绣的豪奢公子恐怕连米价多少都不知道,居然能瞧出价钱虚实?   卫启濯竖起两根修长手指:“我只出一半的价钱,两匹缎子二两银子,这种料子只值这个价钱,你们方才报的价钱太虚了。”   众伙计与掌柜面面相觑。   一伙计上前殷勤赔笑,跟他说这料子是新到的货云云,卫启濯根本不吃这一套,坚决只给一半的价钱。   萧槿望着舌战众伙计、砍价砍得不亦乐乎的卫启濯,惊得说不出话来。   好好的一个富二代,不专心炫富,砍什么价?他身上随随便便拎出来的一个小香囊估计都比那两匹布贵……不知道他往后在朝堂上跟群臣雄辩的本事是不是打砍价上头来的。   她发愣的工夫,卫启濯已经杀好了价,让懵住的伙计将那两块料子给他包起来,末了还让掌柜饶了他一块尺头。   等两人抱着料子出来,萧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所看到的卫启濯,跟她印象里的卫启濯相差实在有点大,这个真是万万没想到的。   她之前对他心存畏惧,看到他都是能避则避的,但就她这半日里看到的卫启濯来看,他好像并非她想的那样。   萧槿有些困惑。   “表妹想什么呢,”卫启濯抱好怀里的布料,抬头看向前面卖糖葫芦的摊子,“我去给你买一串。”   萧槿正要说不必,他已经率先走了过去。萧槿跟上去时,摊主欲待伸手摘下一串,就听他道:“我不要那一串。”说着话抬手指定另一串,“我要那个。”   摊主一怔:“有何区别?”   卫启濯认真道:“我扫了一圈,其他的糖葫芦都只串了八个山楂,唯独那一串串了九个。”   萧槿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她接过糖葫芦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卫庄临行前咬牙狠心给她买的那一串糖葫芦。   “一串够不够?”卫启濯低头问道。   萧槿连忙点头说够了。她要那么多糖葫芦作甚……   两人转悠到玩器店时,萧槿看中了一挂珠子吊灯。她屋里的都是落地式的灯盏,没有吊灯,而且这吊灯做得精致非常,瞧着就悦目赏心。但就是太贵了,她月钱有限,跟季氏要来的给卫启濯买谢礼的公款又不能动,于是只好看看。   萧槿正想着回头跟她娘撒撒娇大约能磨来一挂,就听卫启濯在一旁吩咐伙计:“把那挂吊灯包起来。”   萧槿一愣:“表哥想要那个灯?”   “不是,是买给你的。我瞧你看了好几眼,还问了价钱,觉着你应当是喜欢的,”卫启濯说话间看向伙计,“店里只这一挂?”   伙计忙道:“里头还有一挂。”   卫启濯一挥手:“都包起来,我全要。”   伙计见来了大主顾,忙笑着称是,又指了指一旁的一座羊皮屏风灯,道:“您看那个,那个是刚到的新样式。”   卫启濯看了几眼,回头问萧槿:“表妹喜不喜欢那个?”   萧槿懵了须臾,赶忙推辞,她怎么能让卫启濯给她买这么贵重的东西,何况她原本是让他来挑东西的。   但卫启濯直接拍出银子让店家将那两挂吊灯包了起来,又留了地址,让伙计将灯直接送到萧家去。只是他见萧槿似乎确实不喜欢那座羊皮屏风灯,便没买那个。   萧槿忍不住问道:“表哥缘何这样坏钞?”   卫启濯凝她片刻,道:“我这几日在表妹府上白吃白喝,心里过意不去。何况我还不知道要白吃白喝到何时。两挂灯而已,表妹收下便是。”   两挂吊灯,不信压不过卫启沨送的那座几十斤的水晶灯。   不过他眼下不好跟她言明心意,在她眼里,他们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并且她对他成见未消,听他坦明心思,还不晓得是什么反应。   萧槿仍旧觉得受之有愧,询问他究竟想要什么谢礼。卫启濯却表示没什么中意的,笑说下回再出来挑挑。   萧槿没送成礼反而收了礼,实是不好意思,再三申谢后,转去找了季氏。   季氏听闻卫启濯给她买灯的事,也觉得过意不去,只是东西都送来了,再推辞便显得矫情,于是又领着萧槿去谢了卫启濯,卫启濯笑着连道不值什么。   萧槿回屋之后,望着头顶已经点亮的吊灯,微微出神。   这一世的人与事有部分和上一世是吻合的,但又有不同之处。并且她前世最后的那段记忆乱糟糟的,十分模糊,她重生之后一直在努力回想,但始终想不起来。   萧槿神色微凝。不管怎样,她再也不想陷入上一世那样的泥淖里。她的命途大约也会随着这一世轨迹的改变而走向不同的方向。   她正自出神,忽地听到一阵叩门声响起。   尽管这声音很轻微,但在阒寂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妹纸问啾啾前世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我还没说,大家可以先猜猜~   坏钞的意思就是破费~   感谢独爱菊投霸王票~ ☆、第36章   萧槿虽然没做亏心事, 但听到夜半敲门声还觉得有些发憷。   她踟蹰了一下,起身上前,慢慢打开了槅扇。   一个人影猛地窜起来,萧槿吓得刚要惊叫, 就被对方一把捂住了嘴。   “别喊别喊, 是我啊。”   萧槿听到这把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萧榆。   萧槿吁了口气, 又瞪她一眼:“六姐三更半夜故意吓我?”   萧榆笑嘻嘻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想着左右今晚也失眠,就爬起来找你了。方才一看你屋里的灯还亮着,就知道你没睡下,这才上来敲门的。我却才腿都蹲麻了也不见你来开门……我怎么觉得你不太欢迎我, 你以为是谁在叩门?”   萧槿坐下喝了口水,道:“哪个会欢迎深更半夜跑来敲门的?”   “等情郎的啊。”   萧槿翻她一眼:“六姐看我像是个有情郎的人?”   “你现在没有情郎, 但说不得什么时候桃花儿就开了, ”萧榆也跟着坐下, 见萧槿托腮不语,知她不愿继续玩笑, 便转入正题,“我来找你, 是想问问,三姐的生辰要到了,你预备送什么?”   萧槿算算日子, 道:“不是还有一月多么?”   “方才忽然想起来这一茬而已,左右睡不着,就提前问问,省得我届时又忘了。咱们到时候商量着送,”萧榆凑近道,“你知道萧枎那个人,最是难伺候。”   萧槿掩口打个哈欠,道:“咱们到时候出去转一圈随便买个什么送送得了,她要是不乐意要。可以不收。”   萧榆忽然揶揄道:“我想起来了,你如今可是多了个厉害的表哥,三姐看在你濯表哥的面上,纵然不喜你送的礼,大约也要笑着收下。”   萧槿摆手道:“我管她看谁面子,反正我礼送到了便是。”   萧榆四顾间觉得萧槿这里今日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正瞧上头顶上挂着的两挂珠子吊灯。   萧榆连道萧槿如今真阔气,问是何时买的,及至听闻是卫启濯送的,瞪大眼道:“我之前跟三姐四姐出门逛的时候也瞧见过这个了,都想买来着,但嫌贵买不起,娘又不可能舍得花那么多钱给我们买这些玩意儿……”   萧榆不无艳羡地感叹道:“有个有钱的表哥真好啊。哎不对,你似乎有不少有钱的表哥,你迟表哥也挺有钱的。”   萧槿心道,卫庄也有钱,但他抠。不过她倒是挺惦念那个抠门表哥的,也不知道他今年还考不考秋闱了。   萧槿望着多宝阁上那个卫庄送的珠玑金屏灯,禁不住又想起上元夜种种,轻声一叹。   今年四房兄弟三个都要去考秋闱,因而秋闱前夕,萧定夫妇都很是焦躁。   三人之中,萧崇是最有希望中举的,萧峥与萧嵘基本只是去陪考,因而萧定再三嘱咐长子下场时要镇定云云,不求名次多么靠前,只求中举。   萧定想到府上如今就住了个顺天府解元,于是又将儿子带到了卫启沨那里,诚心诚意地让卫启沨传授一下经验。   卫启沨打量萧崇几眼,放下手中书卷道:“二公子只要照常发挥,中举不成问题。”   不管卫启沨是否客套,萧定闻言心里稍松。卫启沨说要跟萧崇单独叙话,萧定求之不得,留下萧崇便出去了。   卫启沨与萧崇说了些答卷时需注意的事宜,跟着话锋一转,问起了卫庄的去向,听萧崇说不知,又问道:“那他还回贵府么?”   萧崇想了想,道:“约莫是不回了。方先生虽也不舍,但道他可以出师了,但凡下场,必定高中。”   卫启沨微微颔首,又笑着岔开了话头。   赴考那日,萧家众人都来相送,卫启沨与卫启濯兄弟两个也赶了过来。   萧岑望着焦灼不安的萧峥与萧嵘,笑道:“当初庄表哥说有科考秘籍的,三哥四哥若是花钱买了,说不得目下就成竹在胸了。”   萧嵘抬手就敲了萧岑脑门一下:“卫庄的鬼话你也信?我看他就是耍我们的。”   卫启濯淡淡扫了萧嵘一眼,面上不动声色。   等四房三兄弟走了,卫启沨与卫启濯一道折返时,转头道:“原本四弟今日也要赴考的,如今却硬生生耽搁了,不觉可惜么?”   “有何可惜,来年再下场便是。”   “我倒未曾问,四弟不在府中仔细读书,跑来聊城这边办的什么事?目下也过了大半月了,不知可办好了?”   “在这里也可以读书,此间家塾的先生是个老翰林,经纶满腹。至于办的什么事,”卫启濯笑道,“这个不方便透露。”   “我倒想问问二哥,”卫启濯盯着卫启沨,“二哥明年年初就要考春闱了,总耽搁在此,不急么?”   卫启沨笑道:“急什么,四弟不是才说过么?在此也可以读书。”   兄弟两个互望须臾,倏然之间都是一笑。   正是仲秋天气,金风摇落,枫林似火,两个鲜衣盛容的少年却硬生生将身后光景衬得黯然失色。   萧槿瞧见这一幕,想到这两人将来的争斗,觉得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汹涌暗流。不过这俩人站在一起,简直亮瞎眼。   她路过看了几眼,转身走了。   卫启濯望着眼前的堂兄,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卫启沨若真是喜欢温锦,那么能耐着性子忍受相思之苦跟他耗在这里,也是好心性。   秋闱之后,便是放榜。乡试之榜称桂榜,桂榜出来那日,江家上下便是一派喜气。   吴氏听得儿子中了举人,欢喜得没个入脚处,直道祖宗保佑,转去祠堂连磕了几个头。   江辰自己也是欣喜不已。只是欢欣之余,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另一桩事。送走了报录人,他转身便去找了吴氏。   “母亲,”江辰踟蹰了一下,“母亲看咱们家跟萧家做亲的事……”   他头先过了院试时,就想将此事计议起来了,但思前想后,觉得一个秀才的功名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便想等到过了秋闱再说。如今他秋闱高中,终于可以筹谋起来了。   他跟萧槿也算是相熟已久,觉得她容貌好性子也好,他很是喜欢这个邻家小妹。亦且两家做了多年邻居,也是知根知底的,萧家三房没那些个三窝两块的纷争,清净得很,很适合做亲。   最要紧的是,他已经听闻了萧安明年要被调回京师的消息,觉得应当在萧家搬走之前尽快将定亲的事提一提。   吴氏也早有跟萧家做亲的意思,如今听见儿子提起,简直一拍即合,拍着儿子的手背笑道:“那萧家丫头虽则家世好,但咱家也不差的,我儿模样也好,说不得这事就成了。待娘拣个日子,去探探季夫人的口风。”   江辰笑了笑,手指微蜷。   希望能成。   萧枎今年的生辰,冯氏破天荒地给她大办了一场。原因无他,实在是四房难得添了一桩喜事——萧崇这回中了乡试第十。   冯氏一高兴,出手也阔绰起来,将四房的家下人等都赏了一遍,萧枎恰逢此时生辰,便沾了萧崇的光。   萧枎本就是个好面子的,如今兄长又中了举,觉得很可以借此机会风光一下,于是几乎给自己相识的各家小姐都下了请帖。   到了正生日这天,四房高朋满座。   郑菱也在到场之列。她跟萧槿不对付,萧枎也跟萧槿不对付,于是郑菱倒是渐渐跟萧枎熟络起来。   郑菱知道萧枎爱听奉承话,更喜欢听人夸她好看,因而一见面就不住夸赞她又变美了。   萧枎听得心花怒放,掩口笑道:“你这嘴越发甜了。”   郑菱拉着她的手,刻意将声音放大:“我说的是实话,聊城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   萧枎被她说得浑身舒爽,正要招呼她入席,忽觉四周一静。她愣了一下,回头四顾,惊见卫启濯竟然来了。   卫启濯入了大厅后,敛衽团团一礼。   众人此时方堪堪回神,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居然一时忘了还礼。   想来眼前这位就是借住在萧家的卫四公子了。见此少年,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在座诸人竟是望之齐齐收声。   卫启濯命小厮将贺礼送上,说了些应景的场面话。   萧枎委实受宠若惊,深觉卫启濯亲自前来,简直是大大地给她做脸,她更可以显摆一番了,当下喜得面色发红,有些语无伦次:“卫公子太客气了,这多不好意思,我……”   她一句话未完,就听卫启濯笑道:“不必不好意思,原本也是不打算来的,只是想到三姑娘毕竟也是槿表妹的堂姐,便来送一份薄礼。”   萧枎面上的笑一僵。   卫启濯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他过来只是因为要给萧槿面子。   萧枎正有些下不来台时,卫启濯紧跟着看向郑菱,道:“我听见姑娘方才似乎提起了槿表妹,不知在说什么?”   郑菱一愣:“我没提八姑娘……”   “怎么没提?我却才听见姑娘说聊城第一美人云云,不是说的槿表妹又是说的谁?以槿表妹之姿,当得起这个名号。这一点,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卫启濯笑道,“不过在下觉着,槿表妹回头若是入了京,大约也要将那些世家贵女们尽数比下去的。”   萧槿的五官原本就比萧枎生得精致,如今渐渐长开,更是渐显美人之姿。卫启濯并非夸口,但是这话由他说出来,更加无人敢驳。   萧枎张了张嘴,脸色由红转白。她向来自恃容貌过人,身边的小姐妹也喜欢吹捧她,渐渐也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萧槿跟她一起出门面露不悦时,她就总认为萧槿是怕被她抢了风头,没想到今日会落个没脸。   卫启濯不是来给她送礼的,根本就是来打她脸的。还是当着这么些熟人的面,在场众人肯定都知道郑菱方才说的是她。   卫家的人都跟她有仇?   正此时,卫启沨也携礼而来。   萧枎看着卫启沨身边小厮递来的那个宽不盈半尺的木盒,心里又是一堵。   她可是记得去年萧槿生辰的时候,卫启沨送了萧槿一座半人高的水晶灯,那是何等壮观,怎么到了她这儿就缩成了这样。在座的好些人都是当初见过那座水晶灯的,这不是一下子就把她比下去了么?   不过萧枎想到卫启沨家资之丰,很快又安慰自己,小不表示不值钱,或许那盒子里是一颗夜明珠呢。   “其实我今日不过是来凑个热闹,”卫启沨说笑间看向卫启濯,“四弟适才与三姑娘说的什么?”   卫启濯将前因后果大致讲了讲。   萧枎偷眼看卫启沨的神色,祈祷他不要再雪上加霜了。   谁知她才转完这个念头,卫启沨就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我觉得四弟说的很是,八姑娘确实样貌过人。”   两位权门贵公子口径一致。   萧枎额头直冒汗,手里帕子都绞成了绳子。她真后悔今天请了那么多人来,如今这些人全程见证了她是怎么闹笑话的,她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郑菱更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自己方才多嘴,一时抬不起头来,面上发烫。   萧槿赶来时,卫启濯兄弟两个已经离开。她入席时跟江瑶坐到了一起。只是她总觉得江瑶面上的笑有些古怪,问她怎么回事,她也说没什么。   卫启濯与卫启沨出了大厅之后,一道往住处去。   路上遇见冯氏,两厢行过礼后,便反向而行。   冯氏身边的陪房李妈妈笑道:“老奴方才瞧见那间壁的江家主母送罢礼后便亲亲热热地拉了三太太往别处叙话走了,太太说那吴夫人是来作甚的?”   冯氏道:“能有什么,兴许是相约抹牌去了。”   卫启濯听到那李妈妈的话,不知怎的,心里紧了一下。   卫启沨见堂弟慢慢止步,回头道:“四弟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搞事搞事( ̄y▽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37章   卫启濯想起来, 江辰似乎对萧槿格外照顾。因而他听李妈妈那话的意思,忍不住想,江家会不会是有了跟萧家做亲的意思。   卫启濯心中翻涌,然而面上却丝毫不显, 摇头笑道:“没有什么。”   卫启沨见他如此, 也并未追问,仍旧说笑着与他回了住处。   后院花厅。季氏跟吴氏闲谈半晌,渐渐听出了吴氏的意思, 一时倒有些为难。   萧家与江家做了多年邻居, 两厢经常走动,她对江辰算是了解,江家方方面面也是没得挑,只是江家虽好, 却也不是顶好的。   季氏身为母亲,总是想让女儿尽可能嫁最好的。亦且萧槿如今年岁不大, 她还想趁着这两年再留心选一选看一看。   吴氏见季氏有所犹豫, 忖量一回, 笑道:“其实也不急,夫人慢慢考虑便是。”   她也不求季氏当场就能应下, 毕竟萧槿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年岁小不着急, 季氏想多思量思量也不足为怪。   季氏含笑点头,又跟吴氏扳话一回,便将人送了出去。   吴氏走后, 季氏在屋内坐了片刻。她虽觉得江家不是最好的,但又忍不住想,嫁人这种事终归是要女儿自己合心意才是。然而她又拿不准女儿的心思。   季氏斟酌半晌,轻叹一息。   还是应当去问问女儿的意思。   晚夕,季氏将萧槿叫到了她房里,拉着她问了些日常琐碎,跟着话锋一转,询问她平日里跟江辰兄妹玩得如何。   萧槿点头道:“挺好的,他们两个平素对我颇为看顾。”   季氏踟蹰了半晌,才道:“我是问……你可觉着,你对那江家的哥儿有何……不一般的情愫?”   萧槿闻言一愣,跟着意识到季氏在问什么,摇头道:“没有没有,娘想到哪里去了。”   季氏盯着女儿望了须臾,本想问问她可另有中意的人,但看她神色落落,答话时也不见赧然,觉着大概也是没有。   季氏按了按眉心。她家姐儿明年就十二了,但全然没有如别家姑娘那样见着翩翩少年郎就羞怯脸红的觉悟。家里如今住了两个龙章凤姿的贵公子,她也从未表现出什么异样。   季氏禁不住叹气,大约她女儿如今还是孩子心性,情窦未开。   卫启濯回去后仍旧心下不安,总觉吴氏今日前来的目的不寻常。忖量一回,他着小厮明路前去打探一番。起更时分,明路过来复命,俯身在卫启濯耳畔如此这般低语了一番。   卫启濯听讫,屈指在桌面上轻叩几下,又问道:“做得小心么?”   明路笑道:“少爷放心,季夫人不会知晓您曾使人打探过的。”又踯躅着道,“恕小的多嘴,少爷既对萧家姑娘有心,缘何不去与季夫人表一表意?”   卫启濯想起萧槿对他的态度,轻叹一息。   上次之后,萧槿对他似有所改观,但也仅仅是在原先看法的底子上的改观。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就这样贸然去跟萧安夫妇提做亲的事,萧槿一定会抗拒。萧安夫妇爱女心切,恐怕这事就成不了了。非但成不了,他往后想要再接近萧槿大约更是不易。   他顶着卫庄的壳子在萧家住了近一年,也知道季氏的为人,纵然吴氏真是来议亲的,能成的可能也很小。因为季氏一定会去征询萧槿的意思,而萧槿并不喜欢江辰,那么季氏也不会做勉强,何况江家并不算顶好的选择。   只是纵然清楚这些,他还是难免惴惴,于是他又嘱咐明路留意着江家那边的动静。   卫启濯望着窗外深浓的夜色,容色微凝。   他其实至今都觉得他对萧槿的感情有些不可思议,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相反,他夙昔从来风月不沾,也未想过风月之事,他有他自己的筹划,无暇也无心去顾及那些。   然而变成卫庄之后,他自己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他一开始就对萧槿有一种天然的熟稔感和好感,仿佛他上辈子就认识她一样。及至后来他见到他父亲,跟他提起萧槿,并且真的动了做亲的念头时,其实连他自己也有些惊异。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有了成亲的打算。   明路见自家少爷不语,知他大约又在思虑事情,躬身告退。临走前总觉得这屋里的灯光似乎暗了点,仔细一瞧,发现少爷桌上灯盏内竟然只点了一茎灯草。他暗道那帮家下人不会办事,少爷竟也不嫌灯火太暗。   随即又见灯盏内连灯油都快干了,明路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少爷且稍等片刻,小的去为您换一盏灯来。”说话间就要将卫启濯面前那盏灯端走。   卫启濯瞥他一眼:“不要动我的灯。”   明路一愣。   “换什么?这灯不是挺好的?剩的这点儿灯油正好够我使到就寝。”   明路脸僵了须臾,小心问道:“少爷不觉这灯太暗?”   “我又不读书习字,要那么亮的灯作甚?”   明路有点懵,虽然四少爷说得挺有道理的,但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   萧槿夜里躺到床上时又想起季氏白日间问她的那些话,联系江瑶看着她时那古怪的笑,她有点怀疑江家人去跟她娘说了什么,辗转揣度了半晌,最后决定第二日去套一套她娘的话。   翌日,她从学堂出来之后便去找了季氏。只是季氏不愿多言,说她心里有数,敲着她的脑门让她不要管这些。   下午,萧槿坐在屋里做功课。不知是否秋老虎作祟,近来天气一日炎似一日,又热又闷,她才坐了一会儿脑门上便不住冒汗,怎么写怎么觉得不对劲,末了搁了笔枯坐片刻静了静心。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从前在卫庄书房里做功课的情景。   她觉得跟卫庄相处时十分轻松融洽,她偶尔搁笔揉手时,一抬头就能瞧见那个永远喜欢穿直裰的少年垂眸捧卷,无声翻书——虽然多数时候看的都是闲书。   她有不懂的地方,拿到他跟前请教,他都会耐心为她答疑解惑,他似乎无所不知,她还没见过什么问题能难住他。   今年山东桂榜出来后,她第一时间去打听解元是谁,结果听到的是个陌生的名字。她当时就想,卫庄一定是没有赴考,否则解元必然是他。   萧槿跑去翻出了卫庄送她的那个戒指,戴在手上试了试。大约是因为她的手长大了一些,那个戒指已经不像去年那样大了。纹理细腻的木戒戴在莹白纤细的手指上,竟然显出些玉石一般的润泽。   虽然卫庄说这木戒只花了五分银子,但萧槿觉得还挺好看的,戴上之后便暂且不想摘下。   萧槿觉得大约是屋里太闷了,便带了纸和笔跑到了后花园里那个她常去的观景亭里做功课。   她坐定写了片刻,思量着谢先生布置的那首词要怎么填时,太过入神,等看到眼前衣袂拂动时,才发现亭子里多了个人。   她一见是卫启沨,预备起身行礼作辞,却见他朝她一礼,随即示意她不必起身。   “上回八姑娘送来的酥油蚫螺十分可口,”卫启沨施施然坐下,“只是我听闻我四弟的蚫螺是八姑娘亲自送去的,为何我的却不是?”   这是萧槿这一世第一次跟卫启沨单独相处,想起前世种种,再看看眼前的温醇少年,真是觉得隔了一世了。   只她望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卫启沨,觉得有些奇怪。   卫启沨也在她家住了近两月了,难道不想念温锦么?他虽则一直跟他堂弟较着劲,但卫启濯能在聊城做什么威胁到他的事么?他何必以跟自己表妹的分离为代价来跟卫启濯耗在这里呢?   而且他似乎完全不着急。   如果不是他看起来心绪颇佳,萧槿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跟温锦闹别扭跑来聊城散心来了。   卫启沨见她不答话,又问了一遍。   萧槿说他那日不在,所以她只是命人将东西搁到他屋里。她觉得她这功课做不下去了,携了纸笔要走时,又听卫启沨问道:“八姑娘手上的戒指是谁送的?”   萧槿随口说是自己买的,卫启沨并不相信:“八姑娘会买木戒么?这与八姑娘身份不符。”   萧槿回头,理直气壮道:“为什么不会?”   卫启沨正要开言,忽然被卫启濯一声“表妹”打断。   卫启濯上前跟卫启沨打了招呼,转头对萧槿道:“萧大人适才匆匆回府,使人寻表妹过去一趟,我正巧遇见,便代为传话。”   萧槿闻言一怔,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到了萧安院子的正堂,萧槿便瞧见父亲正忙着命人打点行装。她心下忐忑,瞧见萧岑也在,便上前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萧岑摇头道:“我也是刚到,父亲还没顾得上与我说话。”   姐弟两个如坐针毡地等了片时,萧安命人先拾掇着,回头道:“我要出一趟远门,你们两个安生在家里待着,要听你们母亲的话。”   萧槿一愣:“究竟怎么了?”   萧安本不欲多言,但抵不住萧槿不住追问,只好叹气解释道:“出事了,恩县那边流民□□,逆首自立为王,公然与朝廷对抗,还策反左近乡民。”   萧槿心中一沉。官吏们最怕遇见的其实不是天灾,而是造反这样的**,因为皇帝最在意的就是这种事。恩县位处东昌府北部,正属萧安所辖。   萧安没有说出来的是,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当,丢官都是小事。不过为免儿女担忧,他没有往下说而已。   季氏见萧安面沉如水,在一旁宽慰道:“夫君莫忧,咱们家也有几门权贵亲戚,纵然上头真是追究下来,也有个帮衬。”   萧岑低头看见自己手臂上那个淡淡的十字刀痕,突然道:“要什么权贵亲戚,咱们家不就住了两尊大佛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像我这样机智的官二代+富二代,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事儿→_→   感谢以下妹纸投霸王票~ ☆、第38章   季氏回头看向儿子, 道:“咱们家跟人家又不是多么亲厚的亲戚,这种事何必去麻烦人家。”   萧岑笑嘻嘻道:“结个亲就亲厚了啊,把我姐卖给他俩其中一个,这不就好了嘛……”   萧槿抬手就戳了萧岑脑门一下:“是不是想挨揍?”   萧岑“嗷”地叫了一声, 一把捂住脑袋:“姐你这么凶, 将来仔细嫁不出去!”   萧槿翻他一眼,心道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卫启沨。   萧安走后,三房摊上事的消息很快便在四房传开了。   萧枎不太懂什么流民的问题, 但她知道造反肯定是大事。这回万一萧安的官位不保了, 萧槿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她跟这个堂妹虽也说不上什么仇,但自小也是龃龉不断,总是看她不顺眼,见她倒霉, 便总想去看她笑话。   于是在郑菱来问她重阳节时要不要出去放风筝时,她便要拉上郑菱一道去慰问萧槿。   郑菱经过上回的事之后, 好几日没来萧家这边找萧枎。她原本打算就此跟萧枎断了往来, 但她发现这左近与她同龄的姑娘要么闷在家里待嫁, 要么跟她合不来,算来算去竟然没几个能玩在一处, 于是只好又跑来找萧枎。   只她谨记着下回见着卫家那两位公子要绕道走。   郑菱听说了萧枎的意思,连忙摇手说不去, 萧枎拍拍她的手,笑道:“咱们就说是去找她放风筝的,她待如何?你不是也看她不顺眼么?你想想那江家公子对她多好。你不想去看看她烦郁的模样?这机会多难得。”   郑菱抿唇半晌, 点头应下。   萧槿正在屋里心不在焉地做针黹,瞧见萧枎二人过来,知没安好心,沉下脸让两人回去。   萧枎笑道:“我们知道八妹心绪不佳,故而特来问问,八妹重阳节时要不要跟我们一道出去放风筝散散心。”   萧槿一面收拾针头线脑,一面道:“三姐明知道我不会去,还非要来多问一嘴,看来真是太闲了。三姐眼看着就十五了,我觉得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操心一下自己的婚事,我听闻四婶又给三姐选了一门亲。”   萧枎面上笑容僵住,暗暗咬牙,她没想到萧槿会扯到这件事上来。   冯氏给她找的那个还及不上江辰,她要真嫁了,赶回头入京,连大房那两个堂姐都要笑话她的。萧槿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母亲不过是先帮我挑着,”萧枎仍旧要死撑面子,“聊城才多大点儿地方,我们明年说不得也要搬去京城,届时肯定能有更好的亲事。”   萧槿抬眼看了萧枎一眼。   上辈子的卫庄应当就是萧枎害死的,但她上辈子完全没看出萧枎有什么异样,似乎一条人命折在她手里也是一件不痛不痒的事。这一世若非卫庄活下来,她也不会知道卫庄落水的隐情。   萧槿微微垂眸。这个堂姐将来嫁给那样一个人,不知道算不算报应。   萧枎见萧槿不开言,以为她是因为想到萧安明年怕是不能高升入京而难过,装模作样地宽慰她几句,正想拉着郑菱再添一把火,就见一个丫头匆匆跑进来跟萧槿说卫四公子有事见她。   萧槿起身间见郑菱神情有些古怪,挑眉道:“郑姐姐还不跟三姐回去?”   郑菱强笑道:“我跟三姑娘再坐会儿……”她可不想出去撞见卫启濯。   萧槿又见萧枎听见四公子过来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心觉诧异,面上却是不显,似笑不笑道:“那两位先坐着吧。”言罢转身出去。   郑菱见屋内无人,往门外望了一眼,轻嗤一下,小声道:“我早就说,爹是知府又如何,如今摊上事还不是要四处找门路,有本事将来搭上宰辅。”   萧枎一口茶喷出来,笑得前仰后合:“她得多能耐啊,还搭上宰辅?”   郑菱捂嘴笑道:“知道是没影儿的事,我就是随便说说。再者说,能当上宰辅的都是老头子,她想嫁也只能当妾。”   萧槿见到卫启濯时,他正立在曲廊上眺望远处廊庑。萧槿望着他颀长的背影,不知怎的,想起了卫庄。卫庄的身形似乎跟他有点像。   不过一个是豪奢公子,一个是抠门书生,完全不搭边。   卫启濯跟她说他知晓了她父亲的事,并表示他会帮忙,让她不要担心。   萧槿很有些讶异。这种事不比其他,旁人都是能避则避的,他居然主动援手,何况萧家跟卫家的关系也不是多么近,他纵然不帮忙也无可厚非。   卫启濯有能力有关系,萧槿相信只要他愿意帮忙,事态平息的可能就很大,但没来由的恩惠,她受之难安。   萧槿问及缘由,卫启濯顿了顿,说既是知晓了,总也不好袖手旁观。萧槿忖量一下,认真道:“若是能安然度过这一关,我定重谢表哥。”   卫启濯凝睇她须臾,忽而意味不明地一笑。   卫启濯第二日便赶往了恩县。他原本不想亲自去的,因为想尽可能和萧槿多处一处,但他必须亲往实地查看一番才能帮萧安平息这场祸乱。   萧槿亲自去送了卫启濯。她望着面前温温和和的少年,越发觉得她记忆里的卫启濯跟眼前这个是两个人。   不过不论如何,她都对他心存感激。   重阳这日,萧槿正跟萧榆、叶绮一道坐在亭子里喝重阳酒,江瑶兄妹寻过来,询问她们要不要出去登高赏菊。   江辰见萧槿摇头,宽慰道:“啾啾不要太担忧了,萧大人此番必安度难关的。”   萧榆看了江辰一眼,微微撇嘴。江辰只会在这里安慰啾啾,但人家卫四公子可是亲自赶去帮忙了。啾啾总说长得太好看的人不靠谱,但她觉得这完全是偏见。   江瑶在一旁看得也是直叹气。但江家比不得卫家,她哥也只会读书,即便是赶过去,又能帮什么忙。   江瑶看看萧槿,再看看自家兄长,心里又是一阵叹息。她原本还认为她家跟萧家做亲的可能还是很大的,但此事一出,忽然就觉得渺茫了。   叶绮今日本是要约萧槿出来放风筝的,但来了之后听闻萧安摊上了麻烦,知萧槿也无心出去,便顺道留下来慰藉她陪她说话。   她正欲伸手再拿一块重阳花糕,余光里忽然瞥见一个人远远而来。   待到看清来人面容,叶绮很有些激动,起身道:“卫哥哥来了!”   萧槿听见这一声“卫哥哥”,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卫庄。及至转头瞧见是卫启沨,才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卫启沨上前与众人叙礼讫,径直转向萧槿:“我已修书与家父,询问了京师那边的状况,家父回书说圣上确重此事,见今已点了总兵前来平叛,不日便到。”   “若是此番一切顺利,”卫启沨继续道,“萧大人便可以将功抵过,家父亦会在圣上面前力保萧大人无事。我已查问过了,这回的流民之乱皆因当地知县罔利百姓而起,萧大人至多只是失察之责。”   萧槿转眸望了卫启沨一眼。卫启沨这几日都不见人影,难道是去忙这些去了?   她不记得前世有恩县的这一出,前世她父亲外放山东期间一直没出过什么幺蛾子,这一世似乎很多事都开始改变了。   “不过也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卫启沨在萧槿斜对面坐下,“昔日荆襄流民之祸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一旦不能及时压制下去,恐变成难除的毒疮。只万幸的是,恩县远海,若是这祸事起于青州府那边,届时说不得那些流民还会和海上倭寇勾结,更是麻烦。”   叶绮基本不懂卫启沨在说什么,但就是觉得很厉害,瞠目赞道:“卫哥哥懂得真多!”   萧槿扶额叹气,这真是迷妹的日常。   萧槿以为卫启沨只是来给她传信的,谁想到卫启沨客套几句之后,竟坐着不走了,又让小厮搬来了一坛重阳酒,与众人天南海北地闲侃。   卫启沨身怀八斗之才,早年又游学过,见识广博,他一旦打开话匣,便一个话茬接着一个话茬地抛出来,没有一刻冷场,江辰这是头一次跟这个鼎鼎大名的少年解元坐下闲谈,一时深佩不已,连连向他讨教制艺。   萧槿望着眼前谈笑风生的卫启沨,低头喝了一口重阳酒。   卫启沨在外面人模狗样的,其实有时候挺幼稚的。   她还记得当初她要跟他和离的时候,他始终拖着不肯,两人一个月都不说话,卫启沨也一直睡在书房。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回屋安置时瞧见他靠坐在床边看书,遮住了大半边床沿。   萧槿一时气闷,开口问他为什么不接着去书房睡。他迎头就来了句“你不是不跟我说话么?”   萧槿乜斜他道:“你别堵在这里成不成?让一让。”   “这也是我的床。”   萧槿没搭理他,打算径直躺到床里侧,结果正要迈过他的腿的时候,他忽然抬腿绊了她一下,她一头栽到了床上,鼻子磕得生疼。   萧槿爬起来揉了揉鼻子,回头就瞪他一眼:“沨沨你心眼是不是太小了点,你是打算把我鼻子磕塌好让我将来改嫁不了么?还有,咱们好聚好散不好?”   卫启沨对着她红通通的鼻子瞥了一眼,低头继续看书。   “你看,我们相看两相厌,你母亲也不喜欢我,你何必这样一直拖着呢?我看你总去见你表妹,大约也是后悔当初的决定了,你温表妹也对你旧情难忘,总跟你私会。那不如这样,”萧槿坐到他身旁,“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跟我和离,让你温表妹也跟她夫君和离,然后你们俩在一起,”她说话间一击掌,“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槿复又微微一笑,继续道:“她虽然成过亲,但我觉得你那么爱她,肯定不会嫌弃她……”   不待她说完,卫启沨忽地沉着脸看她一眼,将书一把甩到床边小几上,熄了灯倒头躺下。   萧槿想起前尘往事,再瞧瞧眼前的卫启沨,禁不住有些感慨。   这对苦命鸳鸯这一世大约能修成正果了。只是这一世不知他在卫家的兄弟倾轧争斗之中结局如何了。   萧槿无心与众人说笑,坐了片刻,起身作辞。   卫启沨这边话头也戛然而止,提出要送她回去。萧槿再三推辞,但卫启沨一意坚持,说左右也顺道云云。   萧槿嘴角微扯,率先出了亭子。   萧槿虽则走得快,但步子小,卫启沨很快便追了上来。   “八姑娘,”卫启沨走到了她身侧,“你还没有说你那木戒是谁送的。”   萧槿步子一顿,转头道:“我不是说了么?是我自己买的。”   “那八姑娘说说这木戒是去哪家铺子里做的,找哪个匠人做的?木戒尺寸是多少?上头雕的又是什么?”   萧槿一时语塞,旋道:“日子太久,我忘了,二公子若也想雕一个,可以自己去寻铺子,这左近应当就有。”   卫启沨笑道:“我对这附近市肆不熟,不如八姑娘领我去找找?也算略尽地主之谊。”   “没空。”   卫启沨忽而道:“那带我四弟出去逛就有空?”   萧槿深吸一口气,忽然转回头将萧榆叫了过来,对卫启沨道:“我六姐对这附近的地形比我熟,她可以带二公子去。”说着话拍拍萧榆的手,“二公子想做木戒,六姐为他带路吧。”说罢,回身离去。   萧榆有点懵,她堂妹好像扔给她了一桩好差事?   叶绮好奇这边状况,跑来询问怎么回事,卫启沨笑道无事,对萧榆打恭道:“那劳烦六姑娘了。”   一月之后,恩县那边仍旧状况不明。   萧槿这些时日越发焦躁,几乎每日都要问问季氏可有音讯传来,季氏见她焦灼不安,拍拍她的脑袋说她再操心也没用,不如静心等着。   萧槿觉得也可能是萧安传来过书信,但季氏怕她多想,便不告诉她。   这日,萧槿正在屋里收拾多宝格上的器物,萧榆跑来兴奋地拉住她让她坐下听她说话。   萧槿发现她讲的是卫启沨昨日让她领他出去转悠的事,奇道:“他不是早就想出去了么?”   萧榆笑道:“是啊,但他说他前阵子都在为恩县那边的事奔忙,抽不出空闲,昨日才闲下来的。”说着话扯了扯萧槿的手臂,“跟他一道出去真是面上有光,你不知道街上多少大姑娘小媳妇都在看他。可惜我们身边仆从太多,我也不好跟他多说话。”   萧槿心道,跟卫启濯出去更吸睛,稍微停步便会引起围观,要不是他看起来脸皮很厚的样子,她都担心他在半道上被看死。   “卫公子真是半分世家公子的架子都没有,”萧榆兴致勃勃道,“还总问我……”   她话未说完,就见一个丫头躬身进来,行了礼,对萧槿道:“姑娘,卫家四公子回来了,请您过去看看。”   萧槿有一瞬间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跟着想起这似乎跟卫庄考完试回来让她接有点像。   萧槿晃晃头,压下心头诸般思绪,往卫启濯暂住的那处院子去。   她原本以为卫启濯是要当面跟她说恩县那边的状况才叫她去的,结果她一进书房,就见他手臂上缠着好几圈纱布,还以纱布吊臂于脖颈,纱布末端打了个漂亮的结。   萧槿一惊:“你手断了?”   卫启濯转眸看向她,低声道:“扶我去书桌那边坐着。”   萧槿一愣应下,然而走上前时才反应过来:“你腿也伤了?”   卫启濯叹道:“表妹先扶我起来再说。”   萧槿觉得他大约是被她家的事所累才会如此,愧怍之下,一面去搀他手臂,一面四顾道:“这里怎么没人伺候,等我去叫几个小厮来。”   “不必,我过会儿要与你说的话不好被外人听去了。”   萧槿了然点头。她一路扶着他过去,将近书桌后的圈椅时,他忽然一个趔趄,身子一歪,立等朝她倒过来,一下子将她压到了书桌上。   萧槿瞬时双颊涨红,身子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看我耍流氓的姿势帅不帅︿( ̄︶ ̄)︿   话说如果有事不更的话,会在文案最上面放通知的~昨天发红包回评到一半晋江抽了,等我继续~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39章   还不等萧槿伸手将他推开, 他先挣扎着从她身上爬了起来,往后一退坐到了圈椅里。   萧槿这是第一次跟异性离得这样近,方才几乎是两厢呼吸可闻,她的脸颊简直要烫得烧起来。   只她窘迫赧然的同时, 其实有点恼, 当下微沉了脸正要张口跟他说让他注意着些,然而一抬头,发现卫启濯比她更窘迫, 涨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跟她道歉。   萧槿嘴唇翕动, 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再看看他的手臂,仅剩的那点火气也消散无踪了。   萧槿吐出一口气,坐在他对面,询问他的手是怎么回事。卫启濯嗓音干涩:“我有点渴。”   萧槿闻言起身, 欲执壶时,动作一顿, 问他道:“表哥喝什么?茶还是水?”   “茶。”   “什么泡茶?”   时人喜欢将茶泡成大杂烩, 什么都可以往里加, 譬如坚果,譬如水果, 譬如花,甚至盐笋、芝麻、玫瑰酱这些都可以混搭着放进去泡着喝。   萧槿觉得这种简直是黑暗料理, 她自己一般只喝清茶或者纯粹的花茶。在这个上面,卫庄跟她的口味倒是一致,他的桌上总是摆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花茶。   “木犀花泡茶。”   萧槿听见卫启濯的回答, 多看了他一眼。木犀花清新馥馥,她也很爱拿那个泡茶。   萧槿泡好了茶,倒了一杯递给他,再度问起他的手臂是怎么伤的。   卫启濯单手托杯呷了几口茶,缓声道:“我随着萧大人一道往城垣视察时,忽遇流矢,伤了手臂。”   萧槿一怔,低了低头,探问道:“那你伤得严不严重?”   卫启濯摇着另一只手道:“不碍事。”   “你……你骨折了?”   “没有,吊臂只是为了缓解肿痛。”   萧槿迟疑须臾,诚恳道:“这回多谢表哥的援手。”   “你都不问问我这回有没有帮上忙就谢我?”   “我相信表哥。”   卫启濯一笑道:“这话我爱听。”说着话微微倾身,“表妹宽心,那边战局渐稳,我本是想等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的,但因负了伤便只好提前回了。萧大人也让我顺道捎个信儿,说他一切安好,让家中莫忧。”   萧槿吁了口气,微微点头,旋道:“表哥的伤一定要仔细将养着。我待会儿再请大夫来给表哥看看。”她见卫启濯盯着她看了一眼,一愣道,“还有何不妥?”   “没有,”卫启濯低头喝茶,“就是觉得许久不见,表妹似乎清减了不少。”   萧槿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脸,遽然想起了中秋那晚她询问卫庄她脸是否变圆了的场景。   卫启濯瞥见她手上戴着的木戒,神色一滞。他踟蹰了一下,问道:“表妹手上戴着个木戒作甚?不觉得廉价?”   萧槿屈指将木戒展现给他看:“这戒指很别致,材质也细腻,我觉得很好看,上面的雕刻也构思奇巧,”她微微笑道,“你猜猜这上面雕的是什么?”   卫启濯望着萧槿两弯晶亮的眼眸,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脑中蓦然之间闪过一幅画面,他呼吸一顿,竭力想要看清楚,但那场景却如浮光掠影,转瞬即逝。   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少焉,他按下纷乱心绪,轻声道:“猜不出。”   萧槿笑道:“是我,还有一只猫。不过我觉得那只猫有点大。”   卫启濯垂眸。那只猫当然大。   “对了,你的腿也伤了么?我看你方才走路都踉踉跄跄的。”   卫启濯道:“就是连夜赶路有点乏,适才趔趄是因为忽然抽筋。”   疲劳过度似乎确实容易抽筋。萧槿想了想,道:“那表哥好好休息,我每日都会定点儿来看表哥的。”言罢作辞。   卫启濯凝着萧槿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臂,轻叹一息。   经此一事,他纵然不能拴住萧槿的心,也至少能让她跟他变得熟稔。   萧槿心中愧怍,每日信守承诺定时前来探望,如此一直持续了近一个月,只是头先几回总能碰见卫启沨,后来卫启濯让她岔开时辰,得空就来便成,这才不常撞见卫启沨。   冬至将至时,萧槿询问卫启濯要不要回京——冬至是可与春节并列的大节,每年冬至皇帝与百姓都要祭祖,只是到了后世,冬至节的地位渐渐降低了而已。   卫启濯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萧安未归,恩县战事也未了,因而他表示要等事情完全平息了再回去。   这日,卫启濯正坐着翻闲书,卫启沨忽然造访,向他辞行。   卫启濯早料到他冬至前会回京,笑着与他寒暄几句,祝他一路顺风。   “我瞧着四弟这回伤得不轻,”卫启沨目露忧色,“我走后,四弟可要仔细调养,切莫留了什么病根才好。”   卫启濯笑道:“多谢二哥存候。”   两人说话间,萧槿过来给卫启濯送老鸭汤。   “厨房今天做了山药枸杞老鸭汤,”萧槿拿一个青花卧足碗给他盛了一碗,“我觉得味道很好,听说这个滋补,就来给表哥送一份。”   一旁的卫启沨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古怪地问道:“山药枸杞老鸭汤?”   萧槿奇道:“是啊,有何不妥?”   卫启濯本觉得没什么,但经卫启沨这么一问,低头看向面前的肉汤,细细一想,低笑出声。   山药益肾健脾,枸杞滋肾益精,鸭肉滋阴养肾。   全是补肾的。   果然很滋补。   卫启濯笑了须臾,低头喝汤。   “敢问八姑娘,”卫启沨看向萧槿,“我可以分一杯羹么?”   萧槿瞧见两人反应,越发莫名其妙。她诧异地看了卫启沨一眼,点头道可以。   卫启沨坐下等着小厮取碗时,卫启濯问道:“二哥不是急着赶路么?”   “那也不急在一时,喝了这碗老鸭汤再走也不迟。”卫启沨说话间转向萧槿,与她说起了要回京的事。   萧槿知道卫启沨此番回京一定是卫承劭的意思。卫启沨是二房长子,祭祖是绝少不了他的,无论他多想继续跟卫启濯在这里耗着,都必须回去。   在这个上头,卫启濯就要松泛一些,因为他是大房次嫡,上头还有一个卫启泓,兼且卫承勉偏爱他,对他就纵容一些。   不过萧槿想起卫启泓那个国公府嫡长子,就禁不住看了卫启濯一眼。原本按照嫡长子继承制那一套,卫家的爵位是落不到卫启濯头上的,因而卫家几位公子里,如今按说最得势的应该是卫启泓。但因为卫承勉偏爱幺儿,看风使舵的众人也半点不敢轻忽卫启濯这个声名尚不显的次嫡。   卫启泓出门的排场一直很大,镇日前呼后拥,身边从不乏阿谀趋奉者。   但卫启泓注定与爵位无缘了。萧槿前世在国公府住的那十年里,对卫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认识,卫启濯虽则手腕狠辣,但是非恩怨分得很清楚,萧槿从前对他心存畏惧,但并非厌恶。   而卫启泓的一些行事作为,就令萧槿觉得这位贵公子的劣根性不浅,最后落得那般田地也是不冤枉。卫启濯与这个兄长的关系一直不好,后来更是彻底决裂。   萧槿不知道卫启濯与卫启泓之间究竟有什么难解的仇怨,以至于同母同父的亲兄弟最后闹成那样。但她觉得,卫启泓如果聪明的话,就应该跟自己胞弟和和气气的,因为他再多长出十个脑子也斗不过他弟弟。   萧槿又禁不住想到了傅氏、温锦等人。她忽然想,她如果明年能入京,怕是就要跟前世那些与她恩怨难解的人重见了。   卫启沨斯斯文文地喝完了一碗山药枸杞老鸭汤,起身致谢,跟着又对萧槿道:“八姑娘每回来,都能看到我四弟恹恹的,我觉着他怕是伤得不轻,可惜我不能完成大伯父的嘱托带他回京了,八姑娘多费心。”   卫启濯如何听不出他这堂兄是暗指他在萧槿面前装相,他有些心虚地看向萧槿。   萧槿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是自然。”   卫启沨看了堂弟一眼,转头再度与萧槿称谢。他临走前,见萧槿坐着不动,开言道:“八姑娘不送送我么?”   萧槿一顿,起身将他送到屋外,叉手行礼道:“雪天路滑,阁下慢走。”   卫启沨却没有跟她客套,反而忽然道:“萧大人的升迁之事应当不会变,八姑娘安心。另,这些时日承蒙看顾,明年八姑娘与双亲胞弟抵京之日,在下当亲往迎候。”   萧槿摇头道了声“不必”,寒暄几句,回身欲走时,卫启沨轻声道:“我那日让六姑娘领着路寻了一家铺子,定制了两枚戒指,只是我昨日使人去问了,伙计说尚未做好,目下看来,我走之前是取不出戒指了。烦请八姑娘届时帮我取了戒指,异日抵京后,我会亲去贵府取,并赠上谢礼。”   “四公子不是还留在此么?可以让四公子捎带回去的。”   卫启沨笑道:“四弟腊八前是必定会返京的,否则大伯父可真要急了。我昨日得知那两枚戒指才赶制出一半,便与伙计说消停做,费工夫不要紧,要紧的是做得细致一些,故而我觉着腊八前恐怕难做出来。”   萧槿暗暗扯了扯嘴角。不用问,那两枚戒指肯定是卫启沨给他跟温锦做的,只是这俩人的情侣戒指让她跑去取,这叫什么事儿。   “八姑娘不开言,那我便当八姑娘默许了,”卫启沨朝她打恭,“我这便将票据跟余款交于八姑娘。”   萧槿断然摇头道:“还是不了,我忘性大,回头恐抛诸脑后了耽搁公子的事,要不公子留个人在这里等戒指做好然后带回京。”   卫启沨顿了一顿,叹息道:“也好。”   将入腊月时,卫启濯心里有些焦躁。因为就他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吴氏那日确实是跟季氏议亲去了,但眼下季氏还没去跟吴氏回话,不知是否是想等萧安回来再商议一番。   原本他是想继续留在萧家的,但他的伤已经痊愈了,他父亲催他回去的书信一封接一封地飞过来,他脸皮再厚也只能撑到腊月初了。   十一月十八这日,萧槿来给卫启濯送药膏时,季氏身边的丫头拿了几块料子来让萧槿挑选正旦新衣的花色。萧槿选了个紫曲水的纹样,但卫启濯觉得鸾凤穿花的纹样更好。   萧槿问及原因,卫启濯道:“紫曲水又名落花流水,你大过年穿个落花流水是想作甚?”   紫曲水即以单朵亦或折枝梅花或桃花,与水波相佐构成的纹样,正应了“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的意境,极富诗情画境,因而紫曲水又名落花流水。   萧槿难得想要文艺一次,依旧指了紫曲水,道:“这个落花流水多有意境,又不是打架的那个落花流水。”   卫启濯转头看她:“你跟人打过架?”   “打过啊,小时候跟间壁的小女孩儿打过,不过她家早就搬走了。”   卫启濯对着眼前粉妆玉琢的半大少女看了几眼,不可思议道:“你……还跟人打架?为何?”   “其实也不算是打架,就是拌了几句嘴,她伸手就来挠我的脸,我拽她手的时候她又来踢我,踢不着就低头来咬我,就这么杠上了,”萧槿坐下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她比我小一岁,我又学过一些防身的招数,我没几下就把她按地上了。”   卫启濯闻言失笑。   “她母亲来拉架的时候,见她女儿灰头土脸的,还瞪我呢,”萧槿撇嘴,“说什么我比她大,应该让着她云云。我最讨厌这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嚷嚷着叫大的让小的了,难道我年岁比她大就活该受她欺负?有些孩子天生顽劣,就该吃个亏长长记性。”   “那后来呢?”   “后来我娘也来了,跟她母亲理论了一番,硬生生逼着她跟我道了歉,不过也交代我说下回再遇着这种事记得喊人过来。我也是那个时候发现,我娘其实很护短。”   卫启濯见她似乎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你似乎也很在意容貌。”   萧槿这一月多来渐渐跟卫启濯混熟了,说话便也随意了一些,点头道:“这是自然。姑娘家哪有不在意容貌的。”   卫启濯也点头道:“确实,长相很重要。你看长相厮守那个词说得多好,长相厮守长相厮守,两人能厮守,全靠长相。”   萧槿默了默,心道表哥你老师的棺材板我给你压好了,你可以继续胡说了。   卫启濯在她对面落座,认真道:“下回再遇着这种事一定要叫上我,我有经验,小时候跟那些子弟打架,我从来没输过。”   萧槿按了按眉心。   表哥你确定你能打赢不是因为他们不敢打你?   “不过那个跟你打架的女孩儿是谁家的?怎敢跟你动手的?”   “她父亲当时任着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跟我爹同级。不过她父亲前些年高升了,调回了京,如今不知任着什么官职,我还记得她走之前特意跑来跟我炫耀一番,说她爹升官儿了,还是京官儿,比我爹这个地方官强多了,”萧槿叹了口气,“眼下出了这等事,还不知我爹的升迁之事会如何。”   “你可记得她父亲叫什么?我帮你打听打听。”   萧槿回忆片刻,道:“我只知道她父亲姓崔,不知名字。不过那个姑娘的名字我倒是记得,她叫崔熙。”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厮进来跟萧槿传话说三老爷回了。萧槿欢喜起身,当下便要赶去迎接。   卫启濯眸光一动,也起了身,微笑道:“我与你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0章   萧槿与卫启濯一道入正堂时, 萧安赶忙迎上来。   萧槿见状感喟,父亲离家日久,想来甚是惦念家小,正预备上前搀扶父亲, 结果手还没伸出来, 就见父亲径直步至卫启濯跟前,一把拉住他,连声请他里头坐。   萧槿呆了呆, 怔怔地看向父亲。怎么感觉这俩人出去一趟, 回来就亲如父子了?   萧安给卫启濯看了座,才回头招呼萧槿进来。   “我本预备拾掇一番亲往致谢的,不想贤侄竟先来了。”萧安一面同卫启濯叙话,一面吩咐仆妇去预备些细巧茶果来。   萧槿坐下没多久, 萧岑也赶了过来。姐弟俩隔桌而坐,眼瞧着对面的萧安盛情款待卫启濯, 互望了一眼。   萧岑凑过来, 低声道:“姐, 我怎么觉着爹有点不对劲啊。”   萧槿轻叹一息,小声道:“爹好像是想认他当干儿子一样。”   萧岑虚声道:“不不, 也可能是想让他当女婿啊。”   萧槿剜了弟弟一眼:“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萧岑嘻嘻笑道:“反正他们听不见。”又将声音放得更低,“要真是想让他当女婿, 姐你应该高兴啊。我看四公子挺好的,容貌好性子好家世好,又划的一手好十字, 想嫁他的姑娘恐怕排起来能绕他家十圈呢。”   萧槿不得不承认她弟弟终于说对了一回。卫启濯样样出色,堪称京师第一黄金单身汉,卫承勉为了让他答应娶媳妇,也是操碎了心。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尤其后来丧父之后,卫启濯性子越发孤僻,少言寡语,虽夺情未守制,但素日仍旧为父守孝。不过这也没耽误他将他的对手一个一个打趴下。   萧槿觉得他的内心一定十分坚韧,不馁于伤痛,遇强则愈强,罹创则愈刚,这才是真正的强者。   萧槿思及往事,望着对面与萧安含笑叙话的卫启濯,心中油然升腾起一种敬佩之情。这是她近年来第二次产生这种肃然起敬的感觉,第一次是看到卫庄那身预备传家的衣服的时候。   萧安仔细询问了卫启濯的伤势,听闻已然大好,这才放心,旋即回身招呼萧槿姐弟俩上前向卫启濯申谢。   姐弟两个依言拜谢。   萧安连声夸赞卫启濯如何机敏如何有手段,末了由衷嗟叹道:“此番真是多亏了卫公子援手,连平叛的……”   他话说一半,卫启濯忽然笑着打断道:“世叔一路劳顿,不若先去歇息。”   萧安一愣回神,旋笑道:“那贤侄且稍候,我先去收拾收拾。”   卫启濯想起萧槿尚未用饭,他若留在此,萧槿也得陪着,当下起身作辞,表示改日再叙。   萧岑跟着姐姐一道出来后,不断跟萧槿分析卫启濯当他姐夫的好处,被萧槿拍了好几次脑袋。   “姐,我是说真的啊,不过他当我姐夫有一点不好,”萧岑皱了皱脸,“他太高了,我觉得我将来的个头大约比不过他,我担心我打不过他。”   萧槿横他一眼:“怎么张口就是打架,能不能想点好的?”   “我怕他欺负你,我得随时准备为你出气。”   萧槿步子一顿。   萧岑犹自琢磨着:“不过我可以去练拳,说不得就能四两拨千斤……只我看他也是斯斯文文的,可能不会打架,不过那一手刀功怎么那么好……”   萧岑正自嘀咕,忽闻卫启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表弟在跟表妹说什么?”   萧岑回头道:“在说姐……”他后面那个“夫”字尚未出口,便被萧槿一把捂住了嘴。   萧岑也觉走口,朝着卫启濯嘿嘿一笑。   卫启濯诧异地看了姐弟俩一眼,随即笑问二人能否到他那边用饭,今日小厨房做菜太多,他一人吃不完。   萧岑欣然应下,萧槿迎着卫启濯含笑的目光,踟蹰一下,也点了点头。   饭桌上,卫启濯询问起萧岑而今的课业状况,萧岑一头吃一头答,待一语终了,卫启濯微微蹙眉道:“这回院试有把握么?”   萧岑喝了口汤,道:“方先生说,过是能过,只是名次可能不靠前。”   “我给你补补吧,”卫启濯停箸,“不敢保证拿案首,但入甲等应当不成问题。”   萧岑瞠目:“可是离院试只有半个月了啊!”   卫启濯奇道:“半月又如何?来得及。”   萧岑一脸怀疑地打量卫启濯。他从前只听说过国公府二公子如何才当曹斗,但却没有听过四公子读书上头如何厉害。   萧槿有些担心卫启濯见萧岑怀疑他的能力而不悦,在桌下拽了萧岑一把。   卫启濯从前不过是在藏锋,真的论起读书,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萧岑觉得姐姐是在示意不要打击这位权门公子,闷头纠结了一下,点头道谢。   卫启濯一笑。   萧安用罢晚膳后,便携礼前往拜访卫启濯。   两厢揖让叙礼讫,各自落座。   萧安屏退左右,又道了几句称谢的话,末了终于忍不住道:“贤侄为何要那般帮我?我纵然将来因此得利,也于心难安。”   卫启濯啜了口茶,道:“小侄已说了,绵薄之力而已,萧大人不必忐忑。”   萧安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此番去往恩县的路上,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确实做了多年地方官,经验甚富,但到底是文官,至多不过治理过匪患,于兵事上所知不多。   他前脚刚到,卫启濯后脚就来了。卫启濯查看了恩县方圆百里的舆图,并详询了此次民变的缘由,提出先行怀柔,再行离间,最后镇压,并制定了具体的行军路线。卫启濯将自己的想法细细与萧安说了一番,萧安觉得可行,等皇帝钦点的总兵孟元庆赶来,卫启濯前往献策。   孟元庆与卫承勉是昆弟故旧,卫启濯虽是小辈,又未入仕,但孟元庆常听卫承勉夸赞幺儿如何出色,因而倒是仔细考量了卫启濯的提议。   流民说到底都是些生计无着的百姓,孟元庆也觉得不应当一过来就开仗,最后采纳了卫启濯的法子,恩县战局因此渐稳。   孟元庆以为要在此鏖战到明年,结果才两个月不到便掌控了局面,大喜过望之下,拍着卫启濯的肩连赞后生可畏,并表示要在奏章里好好为他表一表功。   然而卫启濯对于给自己表功并不怎么感兴趣。   卫启濯请孟元庆着重提一提萧安是如何殚精竭虑为平叛出力、为百姓着想的。   孟元庆倍感诧异,问及原因,卫启濯大义凛然地表示他会帮萧安说话是因为这些时日在萧家借住,被萧安夙兴夜寐、爱民如子的兰桂之节深深打动,觉得这样尽责的鲠忠之臣堪为国朝楷模,不应当因为一次失察就否其昔日功劳,何况萧大人此番不担主责,又确乎在尽心竭力地挽回。   萧安当时看着一脸认真夸赞他的卫启濯,目瞪口呆,面红耳赤。   孟元庆眼见着战事平稳,心绪本就大好,卫启濯又帮了他大忙,因而怎么听怎么觉着他这话有道理,亦且又觉是卫家要保萧家,于是顺水推舟,当即应下。   萧安却心中难安。他也是在官场中摸爬了几十年的人,岂会不知卫启濯这个要求对他有多要紧。   平叛得胜之后便是封赏,但复命的奏章里不可能提到每个人,纵然提到,措辞与篇幅的区别也会影响皇帝的判断。   他一个知府的分量还是太轻,与孟元庆又无甚交情,纵然他是世家出身,孟元庆在情况未明时,也不会特特为他表功,然而卫启濯出面的话,个中意味就不同了。   何况,若非卫启濯出策平息事态,什么都是白搭。   因而萧安深觉此番欠了卫启濯一个难以偿还的人情。   卫启濯见萧安仍旧蹙蹙靡骋,笑道:“小侄所言皆属实,又非让孟大人欺君,世叔宽心。”   萧安沉默半晌,郑重道:“贤侄恩义,铭记在心,他日若有差遣,必不推辞。”   卫启濯微微垂眸。他本是想让萧安顶替自己献策的,但随后想想,如此极易暴露,一朝走漏风声,便是给萧家招祸。   卫启濯让萧安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跟着将话头转到了治理流民之患上面。起更时分,萧安见时辰太晚,起身作辞,卫启濯恭敬相送,萧安忙忙让他回去歇着。   萧安一回去,就连声跟季氏说他从前就没见过卫启濯这样出色的后生,这回又欠了人家一个天大的人情云云。季氏叹道:“人情确实难还,人家什么都不缺。”   萧安笑道:“那四公子我真是怎么瞧怎么欢喜,这要是我儿子,我能少操多少心。”   季氏遽然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口,却是没有出言。   萧安问她怎么了,季氏斟酌一番,笑道:“也没什么,就是忽然觉着,那位做个东床也是好的。妾身头先也只将他当做寻常的世家子弟,经此一事才知他有如此手段。这般后生,前途无量。妾身听闻他身边也清净,没那些子弟习气,最是难得。”   季氏叹道:“那江家夫人来议亲之后,妾身就一直在思量,但终究是觉江家哥儿不够好,只夫君未归,妾身便也还未去回绝吴夫人。”   萧安低头沉吟。让卫启濯做女婿似乎是个好提议,但万一人家没那个心思呢?并且,他这回虽见识了卫启濯的手段,但相处时日尚浅,终归还是不够了解他的人品。   翌日,江瑶生辰,季氏与萧槿携礼前往拜祝。   筵席将阑时,江瑶将萧槿拉到后花园一处湖中小亭观景。此时已近腊月,又落过几场雪,真正是雾凇沆砀,上下一白,别有一番意趣。   萧槿抱着袖炉凭栏而望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踉跄不稳的脚步声。她回转头一看,发现是江辰。   江辰面色泛红,显然是喝了酒,入了亭子之后,便有酒气弥散开。   萧槿见江辰立定不动,询问他有何事。   江瑶瞧着兄长半晌没动静,急得上前扯了扯他衣袖,咬牙低声道:“说话啊!”   江辰按了按昏沉沉的头,酝酿一番,前行两步,望向萧槿道:“啾啾,我……我……”   江瑶抓心挠肝的,深吸一口气,对萧槿笑道:“我哥哥有话跟啾啾说。”回头就使劲瞪了兄长一眼,“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了!你那酒都喝哪里去了?!”   江辰低头片刻,攥了攥拳,忽而抬头道:“我属意于你,你……你嫁我可好?”   萧槿忽闻此言,一时怔住。   “咱们做邻居也许多年了,”江辰努力组织来之前想好的词句,只是来前酒喝多了,舌头有些打结,“我觉着你是个明丽可爱的姑娘,我想将你娶回来好生宠着,你若嫁我,我必全心待你……”   江瑶见兄长终于磕磕绊绊说了出来,松了口气。她是真想让萧槿给她哥当媳妇,虽则希望不大,但总还是想让兄长试试的。   江瑶正观察着萧槿的神色,余光里瞥见有两个人往这边走来。   卫启濯一面往前走一面认真跟明路交代:“我再说一遍,我屋里的灯油用完之前不要续,我近来夜间都不看书,灯草一根就够,记住了没?”   明路听得一懵一懵的,但还是连连点头道:“小的明白……”   卫启濯满意点头,又道:“还有,我桌上那些用过的桑皮纸……”他说话间一眼瞧见裹了银红披风的萧槿,嘴角的笑意尚未散开,跟着就瞧见身子不稳、满面酡红的江辰。   卫启濯倏地容色一沉,扔下明路,扭头就径直奔了过去。   明路呆愣愣地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少爷还没说用过的桑皮纸要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守制和守孝的意思不太一样~   守制:旧时父母或祖父母死后,儿子或长孙在家守孝二十七个月,在此期间,不任官、应考、嫁娶等。   守孝:旧俗尊亲去世后,在服满以前停止娱乐和交际,表示哀悼。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1章   萧槿忽然想起了季氏之前问她是否对江辰有特殊的情愫, 又想起江瑶之前看她时那古怪的眼神。   萧槿深吸一口气,看来吴夫人之前应当是真的去跟季氏说过什么。   她正要与江辰言明她对他无意,忽见卫启濯阔步而来,一至近前便挡在了她面前。   “君实这是作甚?”卫启濯盯着江辰, 及至嗅到酒气, 眉头便是一蹙。   江辰眼下窘迫非常,一张脸越发红,低头按太阳穴:“我……我……”   萧槿见卫启濯神情沉凝, 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什么, 与他解释说没有什么事。   卫启濯的目光在江辰兄妹之间打了个转,觉着两人神色有异,转头看向萧槿:“君实适才与你说了什么?”   萧槿略觉尴尬:“这个……回去再说。表哥先出去稍等片刻,我有话与江家哥哥说。”   卫启濯凝她须臾, 颔首道:“好。”他又扫了江家兄妹一眼,这才出了亭子。   冬日光景清美, 骋目远眺, 但见银装世界, 玉碾乾坤,乱琼碎玉盈满目。   然而卫启濯对着面前清华盛景, 眼角余光却一直定在凉亭里。   他瞧见萧槿正色与江辰说了什么之后,江辰身子摇晃了几下, 呆愣愣地盯着她看,跟着萧槿又转向江瑶,与江瑶叙话一回, 朝着二人各自一礼,回身出了凉亭。   卫启濯即刻迎了上去。他见她虽抱了袖炉,但玉白的手指仍旧被冻得发红,当即伸出手就想帮她暖,但手抬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妥。   萧槿瞧见他的手伸到眼前,诧异抬眸:“表哥作甚?”   卫启濯略一顿,指了指她披风的系带:“带子有些松了,你再系一系,仔细往里灌风。”   萧槿低头一看,发现确实如此,笑道:“多谢表哥提醒。”   卫启濯摆手道:“你我不言谢。”   萧槿看他一眼。她总觉得卫启濯从第一次跟她见面起就开始自来熟,并且这趋势越发明显。   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回返时,卫启濯询问起方才江辰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萧槿略一迟疑,将前因后果说了一说,卫启濯脱口道:“那你可明言回绝了他?”   萧槿点头:“我适才都与他说清楚了。”   卫启濯微微一笑,又道:“下回再遇着这种事能躲便躲,男子饮酒之后极易言行无状。万一唐突了你可如何是好?”   萧槿再度点头:“知道了。”她说话间又顿了顿,她怎么总觉得这氛围有点奇怪。   “我是特地来寻你的,”卫启濯说着话瞧见明路,示意他跟上,旋即又转向萧槿,“我打算自今日起便给表弟补。虽是临渴掘井,但想来也能有些成效。我头先养着伤,一直吊臂,多有不便。”   明路有点懵,少爷好像忘了桑皮纸的事?   “我觉着我给表弟授课时,表妹在一旁听着会更好,所以我适才一面给表弟讲一面等表妹回来,”卫启濯继续道,“我本以为表妹在此用了饭便回,谁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表妹回,这便寻过来了。”   萧槿不解道:“为何觉得我应该在旁?表哥不是给弟弟讲的举业么?我又不考科举。”   卫启濯理直气壮道:“因为两人听讲的话就有个比头,表弟能更专心一些。”   萧槿默默低头,表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两人闲话间,萧槿问起了流民问题的善后事宜。卫启濯表示他已跟孟元庆提过了,孟元庆会在回京之后跟皇帝详述恩县这边的状况。   卫启濯回想起恩县所见,容色渐敛:“百姓最喜安定也最易满足,但凡能过得下去,都不会冒险去做那大逆之事。一旦出了民变,首先就该责问当地官吏是否渔利百姓。我在恩县待着时,见有些官吏只知骂刁民带累他们,我看他们是忘了本了。”   萧槿转眸看他少顷,笑道:“表哥异日入仕,必定是个好官。”   卫启濯虽是个恶毒上司,但官声极好。只凭着一腔热血是办不好事的,萧槿认为卫启濯这样品性清正又手段百出的狠角色倒是正好。   萧槿忽然发觉,卫启濯身上的优点确实挺多的,前世后期那种阴晴不定的孤冷脾性也尚未在眼前的他身上出现。   只是,性取向可能是个迷。   萧槿回头瞥了一眼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明路,踟蹰着道:“表哥……表哥身边的小厮书童都是这么清秀的?”国朝因限制官吏狎妓,导致男风渐渐复起,小厮跟书童已经出现了新功能,某书里的西门大官人便染指过身边小厮。   卫启濯点头道:“没错,清清秀秀的看着多顺眼,找个歪瓜裂枣,我可怎么带出门。”   萧槿低头。好像也是,难道他其实不弯?   萧槿行路间,一不留神滑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卫启濯一直留意着她,当下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手臂。   季氏往这边来寻女儿时,正瞧见这一幕,步子一顿。   卫启濯扶着萧槿站稳之后,余光里瞥见季氏的身影,立马缩手,神情一肃:“表妹当心。”   除却他和他父亲之外,旁人都不知晓个中隐情,何况为人父母总是最看重品性的端方,若是被季氏看到他态度过于亲昵,恐怕会认为他佻达孟浪。   季氏望着雪地里的两人,若有所思。   她今日前来,实则就是来回绝吴氏的。她昨日与丈夫计议一番,终归是觉着江辰不适合做半子。她跟丈夫都想为女儿找个足以倚靠足以托付的人,并且要紧的是洁身自好。   而这些,眼前这位都符合。虽则丈夫说相识时日尚浅,不够知根知底,但季氏觉得卫家这个四公子瞧着是个端方的人。   季氏打量远处有说有笑的两人,越看越觉般配。她似乎应该回去再跟丈夫商量商量。   卫启濯走远后又回头瞥了方才的凉亭一眼,面色微沉。   虽然他知道萧槿不喜欢江辰,但瞧着一个醉酒的男人在她眼前晃还是十分不悦。幸好萧安明年就赴京了,否则他人在京师还要担忧着这边会不会再蹦出什么人来跟他抢媳妇。   他恨不能在明年萧槿抵京后就让父亲上门议亲,但是……   卫启濯看向萧槿。如果他挑明之后,萧槿反对,那往后就不好办了。就比如江辰,此番说破之后被回绝,日后纵然萧家不搬家,江辰也不好再如从前那样来找萧槿。   所以还是要先打动萧槿。   卫启濯暗暗叹息,他如今为了萧槿真是伤透了脑筋,他从前在读书上头都没有这样费过心思。不过虽然阻碍颇多,但他甘心情愿。   两人回去之后,萧槿先回自己院子换衣裳。卫启濯踏入自己书房时,明路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您那桑皮纸……”   卫启濯此刻才想起这个,拎起桌上那几张用过的桑皮纸比划一番,拎到明路面前晃了晃:“这些纸又厚又硬,做把折扇糊个篓不是正合适?”   明路挣扎了一下,还是老实道:“小的……小的不会糊篓……”   卫启濯瞥他一眼:“我糊给你看。”   萧槿跟弟弟一同在书桌后坐好之后,就开始打瞌睡。这倒不能怪卫老师讲得不够生动,实在是她今日起了个大早,乏得很,卫老师说的又多半是科举答题技巧,她用不上那些。   她困倦之际四处乱瞟时,蓦地瞧见卫启濯书桌上摆着一个桑皮纸糊的小篓,篓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写着字,一看就是用过的。   虽然是废纸糊的,但萧槿觉得做得还挺好看的。她从前见过的有这等手艺的,也只有卫庄了。卫庄当个书生着实可惜,萧槿也不知道他是原本就手巧还是抠门抠出来的手巧。   萧槿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抠门表哥。她望了卫启濯一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卫启濯身上有卫庄的影子,明明两人除了是干亲之外,也没什么干系了。   萧槿乜斜倦眼,见弟弟听得还算是认真,放了心,以肘撑股,单手托腮,做出一副低头看书的模样,睡了过去。   萧岑瞥了姐姐一眼,又看向卫启濯。卫启濯也瞧见了萧槿的小动作,示意萧岑继续听讲。   萧岑暗叹,当女孩真好,都不用考科举。   卫启濯讲讫,萧岑收拾好东西之后发现萧槿还没醒,绕着她转了一圈:“姐姐好像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就没动过啊……表哥猜猜她能坚持多久?”   卫启濯示意他小声些,旋即低声道:“你先回吧,让啾啾再睡会儿,左右这屋里烧着地龙,不会冻着。”   萧岑点头,掩门而出。   卫启濯回身看着睡得双颊红润的萧槿,迟疑片刻,心跳擂鼓似的,做贼一样往她身边挪了一点,再挪一点,俯身下来,慢慢往她脸颊旁凑近。   在堪堪碰到她的脸颊时,他忽听她含混地嘀咕了一声“庄表哥”。   卫启濯一顿,神色不豫道:“那么想念你庄表哥?”   萧槿继续梦呓道:“你都走了快一年了,为什么不给我捎信儿……是不是舍不得银子……”   卫启濯神容一滞,凝睇着她,轻声道:“你不嫌卫庄抠门么?”   萧槿含糊道:“我觉得庄表哥很好……”   卫启濯心头思绪万千。萧槿确实是少数几个不介意卫庄吝啬的人,也是少数几个能对从前那个落魄卫庄以诚相待的人。   卫启濯注视她半晌,语气一低:“其实我就是……”   他一语未了,萧槿手臂一个不稳,往桌上一栽。卫启濯一惊,担心磕着她,欲待伸手去扶她时,萧槿忽然撑住桌沿,睁开眼睛,回头望向他。   卫启濯伸出去的手一顿。   他一瞬间倒有些不知所措。他正想问问萧槿有没有听见他的话,明路忽然敲门进来。   明路朝着两人分别一礼,旋即转向萧槿,躬身道:“八姑娘,却才三太太那边使人传话来,说宋夫人跟表少爷来了,让您去见见。”   萧槿一愣起身:“表少爷?!”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说的“某书”,大家应该能猜出来是哪本~话说那本书的名字在晋江这里都是个和谐词,我写之前的文的时候有一章因为多提了那本书几次,结果被锁了……   那本书只是托言宋代故事,实质上是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的现实主义写照,基本说的是明人的生活。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2章   卫启濯询问是几个表少爷, 明路说不知。   萧槿当即就要赶过去。卫启濯表示也要跟去看看。   路上,卫启濯询问萧槿方才睡得可好,萧槿点头道:“挺好的。”说话间看向他,“我醒来时, 表哥在我近旁作甚?”   卫启濯神色不动:“我帮表妹揩口水。”   萧槿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我有时候似乎是会睡觉流口水……表哥那么博学, 知道为什么人在睡觉的时候会流口水么?”   卫启濯点头:“自然知道。”   萧槿颇觉意外:“那表哥说说?”   “我听说聪明的人都容易睡觉流口水。”   萧槿默了默,心道表哥你这个回答我可以给满分,不怕你骄傲。   卫启濯暗暗看了萧槿一眼。他如今不确定萧槿后来是真睡还是装睡, 他总觉得萧槿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审视。   萧槿知道他是卫庄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怕她不能相信这样离奇的事。   两人到了花厅山墙下时,萧槿步子略顿了顿。   她忽觉心境复杂。   她方才听见“表少爷”三个字,心里便是一动。如今却又隐隐觉得,来的未必是卫庄, 毕竟宋氏不止卫庄一个儿子。   萧槿深吸一口气,入了花厅。   入目便是正跟季氏寒暄的宋氏。宋氏对面坐着卫晏, 除此之外便是一众侍立的仆妇。   萧槿又扫视了一遍, 发现卫庄真的不在, 心中难免失望。看来这“表少爷”指的只是卫晏。   卫启濯也在找寻卫庄的身影。他方才忽然想,会不会是真正的卫庄回魂了。如果确实如此, 那么事情倒是有些麻烦。   宋氏招手叫萧槿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背, 淡笑道:“一年不见,姐儿越发好看了,身量也高了。”   萧槿笑着与宋氏问好, 随即话锋一转:“庄表哥呢?”   宋氏笑容一顿,跟着摸摸她的头,道:“他今儿没来。”   “为何?”萧槿踟蹰道,“不会真的是因为心疼盘费吧?”   宋氏低眉道:“他近来忙,这回便没来。青州离得远,眼下临近年关,我带着晏哥儿来拜个早年,否则正旦节那几日赶不及。”   宋氏说着话,目光就转向了萧槿身后长身而立的翩翩公子。   卫启濯觉得这近一年扮演卫庄的日子实在对他影响颇深,譬如他如今一看见宋氏就想张口叫娘,方才险些走口。   宋氏问明了卫启濯的身份,就是一愣,跟着笑说卫庄听闻义弟在此盘桓,要她捎几句话给他。   宋氏跟萧槿等人叙话一回,起身与卫启濯出去了。   她一路缄默,不自觉就走到了西跨院门口。   宋氏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回了从前的住处,轻叹一息:“来这里说话也好,清静。”   宋氏转眼招呼他入内时,不知为何,瞧着他的神情步态,总觉得像她那抠门儿子。但再仔细一看,眼前这位明明是锦袍玉带的豪奢公子。   宋氏在院中一棵海棠树下立住,道:“寥寥数语而已,便不寻处坐了,还请见谅。敢问阁下与犬子卫庄是何交情?”   宋氏觉得很蹊跷。她那抠门儿子认义父都认得十分突然,后来回青州之后,也没见他与国公府的人再有往来,为什么会在出事之前,特特跟她说,将来有难处可以去找四公子呢?   卫启濯只道他们从前就曾谋面过,跟着询问卫庄见今何在。   宋氏仍旧只是说他太忙没跟过来,卫启濯道:“义兄的那个怪梦我也是知晓的,所以还望夫人实情以告。”   宋氏沉默片时,面现怆怆之色,须臾,叹道:“他应该是真的归西了。我等了大半年,他还是没醒,但我也舍不得将他葬了,便一直那么放着。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   卫启濯忽然有些忧虑。卫庄的壳子变成了跟他的壳子当初一样的状态,那么这表明卫庄还会回来还是他还会变成卫庄?不过卫启濯觉得后一种可能应当很小,他回魂之后大约已经跟卫庄没有干系了。   卫启濯总觉得宋氏这回来,神情有些怪异,当下询问宋氏可有何难处,宋氏闪烁其词,似乎不愿多言,只是问他卫庄可还跟他说过什么。   卫启濯摇头,又交代宋氏不要将卫庄的状况透露给萧槿。宋氏揩泪叹息:“这种事又能如何说。我那儿子虽则悭吝,但人是好的,怎就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卫启濯低头。卫庄之死,萧枎要担主责。   只是他觉得宋氏应当是瞒着他什么,转头便去找了卫晏。   卫晏变得沉默了不少,跟他也十分生疏。卫启濯问了半晌也没问出所以然来,末了只好道:“那将来若有麻烦,记得来与我说。”说着话不自觉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卫晏仰头看向卫启濯。他哥从前有段时日也喜欢拍他脑袋。   宋氏原本打算次日就走,但禁不住季氏与萧槿的再三款留,又多待了几日。期间,卫启濯将卫晏也叫去跟萧岑一道听他授课。   宋氏也给卫晏请了先生,但终归不如卫老师这种受过多年科考训练的专业,卫晏深觉受益匪浅。只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卫老师眼熟。   宋氏与卫晏返乡的那日,萧槿等人都来相送。   卫晏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跟生人混熟的人,但几日下来,他却已经渐渐觉得卫启濯十分亲切了。   临往大门去时,卫晏踟蹰再三,拉了拉卫启濯的衣袖道:“哥哥,有件事我娘不让说,可我觉着你应当能帮上忙。其实我们如今……”   他刚起了个头,宋氏就回头来叫他,及至发现他似乎在跟卫启濯说私话,瞪他一眼:“磨磨蹭蹭作甚,快着些!”   卫晏无奈,朝卫启濯讪讪一笑。   卫启濯凝眉。宋氏其实只想从他这里知道她儿子的事,并没将他还是卫庄时交代她的话听进去。   送走了宋氏母子之后,萧槿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她将卫庄送她的那些东西全都翻找出来,摆在一处,盯着看了片刻。   木戒,珠玑金屏风,三张画像,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她全都仔仔细细地保存着。她总是觉得礼不在价,在心意。   萧槿之前知道卫庄会落水溺亡,所以她尽力免除卫庄这一世的悲剧。但她没想到,他被救起之后,他们会熟稔起来。   卫庄虽抠,但并不平白占人便宜,他们母子三人在萧家借住期间,他每月都按时给季氏十两银子,从不靠着亲戚情分蹭吃蹭喝。   旁的且不论,但就这一点而言,萧槿就觉得卫庄抠也抠得有志气。   卫庄的吝啬之名与废物之名齐飞,但对她却很好。她吃鸡丝面他饿着肚子,还一直想给她加菜;他自己出去转悠从来不买东西,但她每次送考他都会给她买早餐;卫启沨被她溅了一身酒,他就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说要代她赔卫启沨的衣裳。   萧槿不得不承认,这个表兄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在大难之后身怀灵蛇之珠,大约也是上天恩赐。   她送卫庄返乡那日,觉得他至少会在乡试高中之后回萧家来看看,但他连乡试都没去考——她原先只是猜测,后来在宋氏那里得到了证实。   卫庄之前还专心举业,之后却弃考乡试,这就有点奇怪了。   卫庄这个人似乎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向宋氏询问卫庄的近况时,总觉得她的回答很敷衍。   萧槿枯坐半日,蓦地起身,转去寻卫启濯。   卫启濯刚用了饭,正预备多点一根灯草将明日要给萧岑讲的东西记下来,就见萧槿突然到访。   他有些不明所以,问萧槿所为何事,萧槿略作犹豫,开言道:“表哥跟庄表哥熟稔么?”   卫启濯一顿,旋道:“也不十分熟络。”   萧槿慢慢在卫启濯对面落座:“我总觉得姨母在瞒着我什么,庄表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卫启濯闻言眸光微动。看来萧槿那日不是装睡。   “放心吧,你庄表哥舍不得出事的,出事要花钱。”   萧槿扶额叹道:“表哥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卫启濯有些不悦。虽说萧槿跟卫庄相处了大半年,又几乎朝夕相对,理应跟卫庄更亲近,但他瞧见她在他面前挂心卫庄,仍旧难免不快。   虽然她挂心的其实也是他。   卫启濯按了按太阳穴,他摊上的这叫什么事。   萧槿见他攒眉蹙额的,道:“表哥是不是乏了?若是乏了,我便先走了。”   “我说我头疼,你会来帮我揉揉么?”   萧槿一愣。   “与你说笑的。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表妹当初与我说若能安然度过恩县民乱那一关,就重谢我,”卫启濯身子一转,换了个坐姿,“重谢呢?”说话间越发不豫,又朝着另一侧转了一下。   萧槿心道,表哥你不要转来转去的,毕竟你坐的只是木椅又不是老板椅,装逼不能这么装。   她正转着这个念头,打算提醒他小心些,就见他忽然一个失衡,连人带椅子应声侧翻在地。   萧槿一惊,起身绕过书案,借着那盏只点了一根灯草的昏暗油灯,瞧见他居然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萧槿一时惶惑,难道是磕到头了?   她蹲身下来,发现他躺在地上的姿势都十分优美,衣裳前襟却跌得有些散乱。   萧槿顿了顿,伸手推了他几下:“表哥?表哥你还活着么?”   卫启濯一口气没上来,险些真的两眼一抹黑晕过去。他自己坐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适才一时头脑昏沉,竟险些晕过去——表妹快扶我起来。”   萧槿双颊晕红,欲抽手,但他拽得死紧,她试了好几回都挣不脱。   卫启濯似难受得顾不上看她,只是一手抓住她,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哎,方才磕到了头,如今头昏目眩的,表妹快拉我起来。”   萧槿容色渐敛:“表哥先松手。”   卫启濯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慢慢松了手:“一时无状,表妹莫怪。”   其实他方才有一瞬间想将她直接拽过来推倒按到地上的,但踟蹰再三,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   毕竟他要是现在做得太禽兽,等回京之后可怎么把她骗出来。   萧槿起身后见他坐在地上不起来,似乎等着她搀,犹豫了一下,将他扶起来,道:“上回的谢礼还没给表哥,这回又多一样。等我好好想想送什么。若明年可赴京,必与家父家母亲一道携礼登门。”   说罢又是一顿。若是她亲自往卫家跑一趟,或许就要跟一些人碰面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反正她已经脱了囚笼。   卫启濯摆手道:“谢礼不急,我外后日便要走了,表妹来送我好不好?”   萧槿低头忖量一回,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3章   萧岑赴考那日, 卫启濯亲去相送。   他跟萧岑交代了诸般需要注意的事项,末了拍着他的脑袋道:“莫急莫慌,如常发挥便能得甲等,记住了没?”   萧岑原本真是没有什么底气的, 但卫启濯语气轻快, 说得好似得甲等跟玩儿一样,经他这么一说,萧岑忽然觉得考个甲等回来似乎也不是很难的事, 当下腰板一挺, 坚定点头,响亮道:“记住了!”   卫启濯也点点头:“这就对了!”   萧槿在一旁看得直扶额,她怎么觉得卫启濯给她弟弟传输了一种迷之自信。   送走了萧岑,萧槿跟着众人与卫启濯一道回返时, 略觉别扭。   那晚她回去之后,坐在床沿上想了好一会儿。   卫启濯紧抓她手的举动似乎透着些暧昧不明的意味。他如果真是因为光线太暗兼且确实头晕目眩才错抓了她的手, 那么也应当很快放开的, 紧抓不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也或许是她想多了。他上一世给她留下的高冷禁欲印象太过深刻, 她实在不好将他的举动跟揩油联系起来。亦且满打满算,他们相处的时日加起来也没有多长, 无论如何,卫启濯这样的人也不太可能在这种状况下就开始揩油。   萧槿叹气, 恶毒上司的心思也是海底针。   到了岔路口,众人各回各处,萧槿也预备领着丫头回去时, 卫启濯止步道:“要不表妹去我那里喝杯茶?我泡花茶的手艺跟划十字的手艺一样好。”   萧槿凝眸看他一眼。   卫启濯仿似没留意到她目光里的审视,仍旧询问她要不要去他那里坐一坐。   萧槿摇头道:“还是不了,我今日功课还没做完。”   “我眼看着就要走了,表妹忍心拒绝我?”卫启濯盯着她,满脸都写着“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站这儿不走了”。   萧槿一愣,略略一想,只好点头:“好。”   卫启濯当先一步,领着她往他的住处去。   他心里其实有点着急。他总觉得到了京城之后,他面对的形势会更加严峻。萧安夫妇大约从今年开始就要为萧槿筹谋亲事了,聊城这边的选择有限,到了世家遍地的京师,可供择选的余地就很大了。   虽然他觉得自己的优势十分明显,但心中还是不安定。   到了书房后,卫启濯说让她稍等片刻,言罢便回身出去了,留她和两个丫鬟在屋里待着。   萧槿闲坐四顾时,又瞥见了那个废纸糊的篓,起身上前掀起上面的硬纸盖子一看,发现里面竟然装了好些晾干的橘皮,所有的橘皮都被切成了大小相似的方块,码放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   萧槿嘴角微抽,一个根正苗红的富二代,有富不炫,学什么艰苦朴素。她这么想着,又是一顿。   卫启濯这举动,实在有些熟悉。   卫启濯泡好了茶,搁到萧槿面前一杯,随即回身写了一张字条递给她:“这是我家住址,表妹与世叔世婶有事随时可以来找。你家与我家离得不是很远,半晌就能打个来回。”   萧槿觉得他说话越发随意了,连谦辞都免了,直接就说你家我家了。   她打量着眼前低头饮茶的少年,靠在椅背上,举杯啜茶时,幽雅香气逸散鼻端。   很放松,很惬意,她方才有一瞬间都觉得对面坐的是卫庄。   萧槿神色微凝。   卫启濯启程那日,萧槿践诺,前去送行。   四房兄弟三个殷勤地帮他搬行李,萧定也在一旁不住地寒暄攀谈,表示若是日后四房有机会抵京,必定登门拜访云云。   萧槿安静地在一旁看着。   果真是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当初卫庄去四房要个账还要被塞一堆低成色的废铜烂铁滥竽充数,如今卫启濯一副不冷不热的架势,却还是有一群人上赶着要跟他攀交。   不过将来会有更多人上赶着往他身边凑的,只看他爱不爱搭理了。   萧槿正欲跟着卫启濯一道出院门时,就见他仿似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叫来明路,低声嘱咐了几句,明路领命去了。   少刻,明路去而复返,手里捧着那个废纸糊的篓。   卫启濯接过之后,直接塞到了萧槿手里,道:“这个送给表妹了,表妹收好。”   萧槿一愣,临别送橘子皮?   卫启濯以为她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掀了盖子给她看;“我这小半年吃出来的橘子皮全都攒在这里了。橘皮可以提神开胃,理气消胀,还可佐治风寒……用处很多的,啾啾好生存着。”   萧槿抱着大半篓干橘子皮,陷入了沉思。   或许,等将来卫启濯功成名就之后,她可以将这一堆橘子皮连带着篓一起拿出去卖,这可是宰辅大人当年的杰作,销路一定很好。   卫启濯不知她想法,见她乖巧点头,微微一笑,伸手又想拍她脑袋。   萧槿见他抬了手又放下,诧异看他。   卫启濯无声叹息。他虽然已经忍了小半年了,但如今看见她的脑袋就想拍的毛病似乎还是没能改掉。   步至大门口时,卫启濯与众人话别罢,又转向萧槿:“啾啾安心过节,我回京之后会请我父亲留意一下世叔的升迁之事的。”   萧槿点头道谢。   卫启濯又朝着萧安夫妇打恭道:“若无意外,明年便可再行觌面。二位将抵京时,还请修书一封告知一声,小侄必亲往迎候。专望大驾。”   萧安夫妇对望一眼,忙道不必,但卫启濯再三坚持,两人只好称谢。   卫启濯行至马车旁时,又略略转眸望了一眼,才转身入了车厢。   四房的三姐妹各自领了丫头赶来凑热闹,与众人站在一处。   立在萧槿身边的萧枎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着,那四公子临上马车前还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萧杫笑了一声,道:“你快拉倒吧,你忘了你生辰那日的事了?人家四公子根本瞧不上你那张脸好不好?”   萧枎听她提起这个,下意识瞥了萧槿一眼,噘嘴道:“也可能他眼神不太好,我觉得我比那温家小姐都好看。”   萧杫横她一眼:“那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现在还没定亲?”   “聊城这边没什么好亲事,”萧枎死撑面子,说着话往回走,“赶明儿要是赴京了,再好好寻一门。我听闻大房那两个堂姐嫁得都体面得很,我可不想回头被比下去。”   萧杫轻嗤一声:“说这话也不害臊。”   萧榆与萧槿手拉手往回走时,低声道:“我也听说了,大房两个姐夫如今都发达了,大伯母每每提起这事就笑得合不拢嘴。”   萧榆说着话又叹气:“我如今也有点发愁,我再过两三年也要嫁人了,我都不晓得我能嫁个什么样的。从前总说这家公子好看那家公子俊俏,但等到自己要嫁人时,又发觉好像很难十全十美。但我还是希望能嫁个好看点的,长得丑的也未必就老实,我反而觉得长得好看的更像君子。”   萧槿想起卫启沨,叹道:“我觉得可能不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看起来品行端正,而是众人对容貌特别出色的人总是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和信任感。”   比如一个绝世美男子干出始乱终弃的事,估计大多数人都会不可思议地问一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个渣呢?   她当初也有点不敢信,卫启沨那种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能干出那些缺德事呢?   院试发案那日,萧岑看罢了榜,往家去的路上,遇见了江辰。   江辰自打上回被萧槿拒绝后,就不好意思再往萧家跑了。如今瞧见萧岑,都觉着有些尴尬。   萧岑也听闻了那日的事,如今见江辰霜打的茄子一样,跑上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觉得你们筹划做亲的事筹划早了,你明年不是要去考春闱么?说不定就中了进士了,到时候举家搬到京城,还跟我们做邻居,继续接近我姐,天天在她眼前晃,没准儿就成了。”   江辰一怔,这话竟然有几分道理。   “但是你看如今这样,你还怎么往我姐身边凑,”萧岑摇摇头,同情地看着江辰,“不过可能也是你太含蓄了,脸皮不够厚。你从前总是拿她当妹妹对待,她也就当你是兄长,不会往别处想的。”   江辰连日来磈磊在胸,如今听了萧岑的一番话竟如醍醐灌顶,顿开茅塞。   只是似乎为时已晚。   江辰扼腕须臾,忙问道:“那五公子可有何良策补救?”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今日放榜,你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考得如何?”萧岑心里嘀咕道,人家四公子临行前还叮嘱说拿了好名次记得写信报喜呢。   江辰讪笑道:“实是多日愁闷无解,一时得提点,急了些——五公子院试考得如何?”   萧岑伸出三根手指:“第三名。”说话间又禁不住叹气,早知道卫启濯那么厉害,就早点去找他了,说不定就让他再多教几日,就能拿个案首回来呢?   江辰略觉意外,以萧岑原本的水准,拿个甲等都困难,这回竟得了第三。他询问萧岑可是方先生近来帮他温书了,萧岑神秘兮兮地笑道:“有人在考前给我恶补要义。”   江辰询问是谁,但萧岑不肯说。江辰又问起他可有什么弥补的好主意,萧岑摊手道:“我也没有法子,江哥哥自己琢磨去。”言罢,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跑。   江辰望着萧岑的背影,想起眼前这乱麻一样的事,长叹一息。   萧家三房今年正旦过得十分舒心,萧安万没想到儿子还能得个第三,一时更是感激卫启濯的启沃之恩。   萧岑姐弟的籍贯其实都在顺天府,萧岑在山东这边是寄籍考试,等回头入京之后就可以去考秋闱。但萧安知道儿子火候还差得远,因而除夕那晚围桌吃饭的时候,就敲打萧岑说让他再用功多读几年书,等本事到家了,再去考秋闱。   萧槿低头吃了个饺子。   确实不能让萧岑去考下一次秋闱。下一次顺天府秋闱卫启濯一定会去参加,这俩人凑一起竞争多尴尬,何况她弟弟本身确实火候没到。   过了上元之后,年气渐淡,衙署的运转也开始步入正轨。三月初时,吏部的调令到了,调东昌府知府萧安入都察院任副都御史,秩正三品,克期赴任。   萧槿觉得她父亲的仕途还是很顺的,多少官吏卡在正四品死活上不去,她父亲能在多年外放后高升入京,已经十分难得。   都察院相当于后世的中央纪委兼最高人民检察院,是个好去处,虽然她父亲要去担任的只是二把手,但也称得上权责重大。不过据卫启沨自己说,他在这件事上出了力。   萧安升迁的事尘埃落定之后,同僚故交都来相贺。布政使杨祯也特特赶来道一声恭喜。   杨祯见萧安去年出了幺蛾子今年依旧能升官,觉得他靠山一定很硬,打听之后得知是卫家四公子在其中斡旋,越发觉得萧家不简单。   他上回尽心竭力地趋奉卫承勉,卫承勉可也没对他另眼相待。于是杨祯特地趁着此次机会来跟萧安攀攀交,毕竟朝中有人好做官。   萧安近来酬酢颇多,季氏也不清闲。搬家是个大工程,季氏光是清点行装就用了大半月。   冯氏眼见着三房一家要搬走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萧定在镇抚的位置上卡了好多年,一直都没能往上挪一挪。如今可好,萧安都做上正三品的京官了。   萧枎看着母亲唉声叹气的,在一旁道:“娘羡慕什么,没准儿爹什么时候也能高升呢。”   冯氏气得回头就瞪她一眼:“你以为升官儿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又抬手隔空戳她,“你要是有个卫四公子那样的表哥,你爹倒说不得能往上升一升!”   萧枎张了张嘴,不是吧?表哥不如人也要怪她?   萧杫忍不住叹气。说起来卫启濯也只是个半道上冒出来的表哥,没想到还挺照顾萧槿一家的。   萧槿这几日都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把卫庄送她的那些东西另外装入了一个小箱子里。   在装箱之前,她拿出那三张画像仔细看了看,禁不住再度感慨卫庄画工了得,第一幅画上的她还原度实在高,第二张和第三张上的少女更是娇妩灵动,萧槿决定往后经常将这些画拿出来熏陶一下,提醒自己的脸往后就照着这个趋势长。   萧安手头交接事宜颇多,本是想让妻儿先行赴京的,但思来想去又不放心,于是三房真正动身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   离开聊城那日,四房一家赶去送三房。   萧定心里也有些泛酸。他总觉得他三哥运气从生下来就好,爵位将来是他的,入官场后又是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又莫名其妙多了卫家这个奥援。   萧榆十分舍不得萧槿,拉着她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住抹眼泪。聊城距京师不算近,何况她一个女孩儿家没有长辈带着也不可能往京都跑,下一回见面还不知是何时了。   萧杫与萧槿不算要好,但毕竟也在一个屋檐下待了好多年,眼下倒是被萧榆这副模样激起了些离愁别绪,也拉着萧槿叙话一回,交代路上小心云云。   萧枎也随大流,拉着萧槿说了几句话做了个样子。   萧槿坐上马车后,又掀起帘子看了面前这座宅子一眼。   她在这里住了好些年,留下回忆无数。如今要搬离这里,心中着实不舍。她昨日将宅子里的每个地方都走了一遍,包括西跨院和后山那边。   看到后山那两个空荡荡的秋千,她就禁不住想起她跟卫庄的那次偷听。那个坏掉的秋千早已被修好,她在其中一个秋千上坐了一会儿,但那个跟她抢秋千的少年大约是不会回来了。   她出门的时候,往东边青州府的方向看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卫庄其实并不在青州。   萧槿正欲放下帘子时,吴氏带着一双儿女前来送行。   吴氏对于没能跟萧家做成亲家也深觉遗憾,但纵然做不了亲家,情分还是在的。只是她儿子终归有些别扭,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说服他一道过来,因而这会儿才到。   季氏下车跟吴氏寒暄时,萧槿也下了车。江瑶给他们预备了些临别赠礼,萧槿让丫头收好。   江瑶此番也是感慨万端,拉着萧槿时,说着说着也揩起了泪。她深吸一口气,叹笑道:“等回头我哥哥中了进士,出息了,我们也去京师落脚,届时我们还能聚在一起。”   萧槿笑着点头:“我觉着一定有那一日的。”   江辰听得面色泛红。莫说殿试了,他对通过春闱的把握都不大,他觉得他还需要多读两年书。   萧槿预备上马车时,江辰终究是鼓起勇气叫住了她。   江辰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临了却又一句也想不起来。他踟蹰片时,道:“路上注意看管财物,谨防匪盗。”   萧槿点头道谢,又问他可还有话说,江辰迟疑半晌,道:“他日若有机会,我再往贵府拜会。”   萧槿颔首。   江瑶在一边直是叹气。   马车驶出一段后,季氏见萧槿恹恹的,笑道:“啾啾若是乏了,就先歇会儿。提前养足精神,好回侯府拜会长辈和你堂姐堂兄们。”   萧槿忽然有一种过年见七大姑八大姨的感觉。大概到时候又会被问如今读的什么书,女红做的如何,定亲了没有……   天气渐热,一行人走走停停,行得悠闲,到达北京城东郊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辰牌时候,飘起了轻纱似的烟雨,一直未歇。萧槿坐在马车里一路行来,掀开帘子便见外头林峦空濛,天水一色,倒是欣赏了一番燕京十景之一的东郊时雨。   她正想着要不要小憩片刻,就觉马车渐停。   一个婆子跑来跟季氏说前头停着淮安侯女眷的车马,那车里的夫人小姐听闻了季氏一行人的身份,便要来拜会一二。   萧槿原本还有点困倦,一听“淮安侯”三个字立时就清醒了,那不是温家么?不过这下雨天又是在道上,拜会什么?   季氏对温家也有印象,要下车查看时,一掀帘子就瞧见一个戴着金丝髻的妇人拉着一个美貌少女撑伞而来。   萧槿听见外面的动静,掀起湘帘的一瞬间,正瞧见温锦的侧影。   温锦也瞧见了她,婷婷袅袅地走到窗边,似是又惊又喜:“呀,真是槿妹妹啊,巧了巧了。”   温锦说着话又愁苦道:“我与母亲今日出来上香,不想折返途中马车坏在了路上,却才正预备使车夫回去再驾一辆马车来的,可巧就遇见了妹妹跟季夫人,不知可否借乘贵府马车?我适才问过了,刚好顺路。”   萧槿是坚决不想捎带上温锦的,正想琢磨出个由头回绝,就听一阵车马喧嚣渐近。   温锦循声望去,留意着对方的车驾。待那队人马离得近了,温锦忽然欣喜道:“好像是表哥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大,似乎是故意说给萧槿听的。   能让温锦这么激动的表哥也只有卫启沨了。   萧槿跟着望过去时,微微瞠目,卫启沨的阵仗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3-25 19:46:11 ☆、第44章   萧槿渐渐看清对面来了两辆青缦间金饰银螭绣带马车和一辆青缦素狮头绣带马车, 正奇怪间,等马车上的人到了近前下车之后,她才发现,原来是三拨人。   打头的确实是卫启沨, 紧随其后的是卫启濯, 最后现身的那位,甫一露面,萧槿就禁不住笑了笑, 斜了温锦一眼。   这不是江夏侯府的三公子郁勋么?温锦前世的丈夫。温锦前世一心以为自己会嫁给卫启沨, 结果嫁了郁勋,落差太大,大约因此便越发嫌弃郁勋。她在跟郁勋成亲后还不断来跟卫启沨私会,也不知是否一直存着与郁勋和离转而跟卫启沨成就眷属的念头。   萧槿还记得前世某一年中宫千秋节时的场景。当时朝贺宴饮结束, 她跟其他命妇一起出东华门时,正瞧见郁勋低眉给温锦系披风。   温锦并不配合他, 一把扯开他披在她身上的披风, 瞪他一眼, 转身上了马车。   郁勋抬头瞧见四周不少人都看着,也觉尴尬, 团团一礼后,跟着温锦上了马车。   萧槿不知道郁勋是否清楚温锦跟卫启沨的事。她觉得郁勋可以改名叫郁闷, 如果卫启沨不是不能人道,温锦的孩子就真的不知道是谁的了。   温锦一瞧见卫启沨就迎了上去,寒暄之后便盈盈垂首, 说起了她眼下遇到的麻烦。   卫启沨只是微微颔首道了句“稍等”,对着温锦母亲梁氏一礼后,径直越过她们母女,朝不远处的萧安夫妇走去。   温锦面色一阴,握着伞柄的手攥了攥。   卫启濯正与萧安夫妇叙话,瞧见卫启沨过来,便转去寻萧槿去了。   萧槿正看着郁勋上前去跟温锦母女见礼,就听有人喊了她一声“表妹”。   她抬头看到是卫启濯,笑着与他打招呼,下车跟他叙礼。   卫启濯说他是来接他们的,只是出门时跟卫启沨碰上了,后来又在出城时遇见了郁勋。   萧槿瞥见温锦神色冷淡地跟郁勋还了礼,跟着又去找卫启沨,心中哂笑。   温锦被卫启沨勾得心气儿太高了。她如今瞧不上郁勋,然而她这一世若是不能如愿嫁给卫启沨,大约还是得嫁给那个她看不上的男人。   不过可能她嫁给不能人道的卫启沨更有意思。温锦虽然总跟卫启沨抱怨说她嫁得不如意,但萧槿看她婚后气色可是一日比一日好,可见过得其实很滋润。这样的温锦,纵然之后改嫁卫启沨,也未见得能耐得住寂寞。   萧槿觉得这一出戏真是不管怎么发展都有看头。   卫启濯见萧槿分心往别处看,移步挡住她的视线,道:“东直门那边堵了,我已与世叔说走靠南的朝阳门。表妹这边行李多车马多,等会儿我在前头开道,将诸位送到侯府,顺道去拜会老侯爷。”   萧槿凝眸望向卫启濯。   卫启濯一脸坦然,任由她打量。他觉得萧槿已经开始怀疑他了,这是个好趋势。   如今碰见了卫启沨,萧槿也不必琢磨借口回绝温锦母女了,简单叙礼后,直接跟季氏回了马车,与卫启濯一道入城。   温锦好容易等到卫启沨跟萧安夫妇说完话,立即便将求助的目光投过去。   此时已经雨歇风住,温锦觉得卫启沨一定会将他的马车让给她们母女,然后自己骑马走。温锦想想她能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回府做脸,便禁不住一阵窃喜。   “我尚有事在身,不如我使人为舅母和表妹回府传个信儿,重新驾一辆马车过来,”卫启沨微微躬身,“二位且坐在马车里稍等。”说罢,回身去吩咐小厮。   温锦一口气堵在胸口,一时赌气,冲着卫启沨的背影道:“不必表哥的人去传信,我们自己也带着一干家下人。”   卫启沨顿步,回身颔首道:“那好。”言讫,拱手作辞。   温锦看着卫启沨的马车飘然远去,觉得她此番被落了面子,气得直咬牙。   立在一旁的丫鬟喜鹊也觉得有些意外,看看卫启沨渐远的马车,又看看自家小姐。   温锦觉得这个丫鬟在看她笑话,狠狠瞪她一眼,低声斥道:“看什么!没规矩!”   梁氏朝着卫启沨离开的方向看了少刻,正欲拉着女儿往自家马车折返,就见郁勋上前施礼。   郁勋表示他可以将他的马车借给她们,他自己骑马。温锦脱口道:“多谢美意,我与母亲等着自家马车来便是。”说罢,略略一礼,先自回了马车。   等梁氏也坐上来,温锦就扑到了她怀里,红着眼睛道:“母亲,表哥是不是不喜我了。怎么连马车也不借我。”   梁氏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安心,兴许他今日确有要事在身,不方便也是有的。再者,他大约也是刻意在外人面前避嫌。”   温锦想想觉着有理,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但随即想到她跟卫启沨的婚事遥遥无期,又是一堵,拉住梁氏的手道:“母亲,我跟表哥的婚事可怎么办?明年我都十六了,再拖下去……”   梁氏也是焦灼于此,姑娘家最是拖不起。她踟蹰了一下,低声道:“下月便是那国公府太夫人的生辰,咱们去上寿的时候,要不你寻机问问二公子?”   温锦抹了泪,点头道好。   梁氏想起适才的郁勋,道:“其实我瞧着江夏侯家的那位公子倒也不错。”   温锦噘嘴道:“他容貌家世才华样样不如表哥,连表哥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还想借我马车,我才不想用。”   梁氏觉得女儿如今心气儿真是越发高了,不过她身后站着卫启沨,会如此也不足为怪。梁氏点了点女儿的鼻尖,笑道:“我的姐儿自然要嫁最好的。不过你这爱使小性子的毛病可得改改。”   温锦正想说反正卫启沨会包容她,但忽然想起上回置气之后他是怎么冷落她的,当下又闭了嘴。   萧槿跟随季氏等人一道往镇远侯府的正堂去,卫启濯也在后头跟随。   萧安与萧定多年在外,镇远侯府这边只住着大房和二房。萧家大爷萧实跟二爷萧宗都是庶出,但萧安与这两个庶兄倒是处得颇为融洽,没那些个兄弟阋墙。   卫启濯方才说的老侯爷指的是萧家老太爷萧冕。萧冕已因年高致仕,如今在家中饴含抱孙。   众人互相叙礼讫,萧冕向卫启濯询问卫承勉的近况,听说一切皆好,点头道:“我与国公爷久未谋面,改日当登门造访。”   卫启濯躬身致意,含笑申谢。   大太太周氏的目光在卫启濯身上定了定,随即又转开了。莫说她两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纵然是没出嫁,卫启濯这样的人物也不是她们能攀上的。   她两个女婿的出身跟卫启濯没法比,但如今也是人面儿上行的人了,她腰杆儿也能更硬一些。   二太太陈氏倒是一直在暗中打量卫启濯。这后生真是怎么看怎么好,要是能当她女婿多好。   卫启濯起身作辞时,提起了祖母做寿的事,表示届时会使人来下帖子。   萧槿听他提起国公府太夫人,心里一动。   卫家的老太太年高德劭,蔼然爽恺,但怫然作色时却极有威严,跟卫承勉一样是个妙人,兼且身份摆着,傅氏畏她甚深。   萧槿上一世得过老太太不少庇护,只是老太太再是如何厉害,在得知卫启沨干的事之后,也没能促成她跟卫启沨的和离。   卫启濯临走前瞟了萧槿一眼才出去。他其实存了私心,他想借此机会让他祖母见见萧槿。他觉得他祖母应当也会喜欢萧槿的。   卫启濯离开后不久,就听丫头进来传报说五姑娘和七姑娘到了。   两人进来叙礼罢,萧槿的大堂姐萧枟笑说许久不见,要跟姐妹们叙话,便领着一众妹妹去了后花园一处抱厦坐着。   萧枟与胞妹萧枖都是今日特特从夫家赶回来的,两人也是有些时日没见,拉着萧槿叙话半晌,便凑在一起说起了各自夫家的事。   萧枟表示她夫君新近得了个小妾,不过那小妾手段不如她,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萧枖表示她丈夫的小妾近来添了个儿子,不过她丈夫明年大概能再往上升一升,喜忧搀半。   萧槿在一旁看着,只是安静吃点心。所谓三从还不如说是三拼,在家拼爹,出嫁拼夫,夫死拼子。萧枟与萧枖貌似拉家常,实则也有炫耀的意思在内。不过萧槿并不羡慕,她宁可她将来的丈夫不能为她挣诰命,也要他洁身自好。   五姑娘与七姑娘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一直都羡慕大堂姐和二堂姐如今的光鲜。两位堂姐如今可都是五品诰命夫人,这在同庚的官太太里面已是十分难得。   众人坐了半晌,周氏过来叫她们去用饭,这才各自打住了话茬。晚夕间,季氏正闲坐喝茶,周氏过来询问可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三房一家的院落一直空着,周氏和陈氏在三房回来之前将院子打理了一番,又依着老太爷的吩咐添置了不少东西。   季氏笑说没有,周氏便坐下与季氏闲话家常。   说着说着,说到儿女亲事,周氏含笑低声询问萧槿可曾定了亲,听闻没有,便拉着季氏的手笑道:“弟妹离京多年,恐对京中官家世家不熟。弟妹莫怪我托大,我在燕京也住了好些年了,如今儿女都成了家,也是心无挂碍。不若我帮八姐儿留意留意,也让大姐儿跟二姐儿操着点儿心,两下里一合,没准儿就能寻见一门好亲事。”   季氏面上的笑微敛。她这个大嫂极爱说嘴,又喜炫耀。萧枟跟萧枖的夫婿没发达时,她都不爱听人提起儿女婚事的话头,如今两个女婿官运亨通,萧实也爬到了正四品的位置,她有了说头,便主动跑来为侄女儿做媒。   周氏还在等着季氏的回答。萧槿的出身确实比她家姑娘好,但嫁人这种事真是说不好,世家多有恩荫特权,出身显贵的世家公子多半是绣花枕头,年轻有为的后生又多无奥援,将来能不能真正发达也是未知。   有出身有本事的,又抢手得很,家族大多会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给配个中表夫妻。并且她也知道季氏挑女婿最看重的是洁身自好,若是再加上这一条,那恐怕更不好挑。   所以周氏认为萧槿出身虽则胜过她家姑娘,但是未见得就能嫁个十全十美的。毕竟哪来这么现成的。   季氏笑道:“多谢大嫂美意,啾啾的亲事,我与夫君自有张主。”   周氏认为季氏这话不过是托词,其实心里也是犯愁得很,便笑了一笑,决定静观萧安夫妇的动静,她倒想看看这夫妻俩能给女儿找个什么样的。   季氏送走周氏后,转头去找了萧安。   萧槿盥洗后爬到床上,拿出那个木戒看了许久。   她这半月在路上时,都在琢磨卫庄的事。有一个瞬间,她脑际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但是她需要找卫启濯证实,或许去为太夫人上寿是个询问的好时机。   萧槿正为自己的猜想寻找更多依据,就见季氏寻了过来。   萧槿忙将木戒塞到了枕下。季氏没看到她的举动,坐到她床畔,拉住她的手踟蹰一回,道:“我来问啾啾两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脑中播放起了《董小姐》,虽然歌词不对→_→   感谢22100249投霸王票~ ☆、第45章   萧槿看季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奇道:“母亲究竟想说什么?”   季氏又踟蹰了片时,终于道:“第一个问题,你……你觉着卫家二公子如何?”   萧槿有点懵:“谁?!”   季氏瞧见她的反应倒是觉得诧异得很:“你那么惊讶作甚?”   萧槿心道这个答案简直就是秃头上的虱子,显而易见。在她心里, 卫启沨基本不能跟什么好词搭边。   萧槿使劲摇头:“我觉得他不好。也不要问我为什么, 反正就是觉得不好。”   季氏顿了顿,又道:“第二个问题,你觉得那卫四公子如何?”   萧槿一愣, 道:“母亲问这个作甚?”   季氏见她这回没有直接否掉, 笑道:“你是觉得四公子比二公子好?”   萧槿微微咧嘴。卫启濯虽然是恶毒上司,但光是品行就能甩卫启沨好几条大街了。   “这还用问,”萧槿往引枕上靠了靠,“四公子瞧着就比他二哥好。我倒是觉得那卫二公子道貌岸然, 八成不是什么好人。”   季氏失笑道:“人家招你惹你?上回咱家摊上麻烦,人家也是出了力的。”   萧槿无动于衷:“反正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季氏叹道:“好好好, 不说他, 单说那四公子。你觉着那四公子如何?”   萧槿蹙眉道:“母亲缘何忽然问起卫家兄弟?不会是想……”   季氏犹豫了一下, 点头道:“的确。咱们在聊城那边住着的时候,我也留意过几家, 但看来看去都不如卫家的那两个。如今到了京师,我觉着能胜过他俩的大约也没几个。且难得的是, 这两个身边都清清静静的。”   萧槿心道卫启沨心里只有一个温表妹,身边当然干干净净。   不过萧槿想起季氏竟然动了跟卫家做亲的念头,忍不住道:“母亲怎么就想起这一茬了?”   季氏奇道:“卫家不好么?卫家门庭好, 子孙个个芝兰玉树,京中不知多少人家都想跟他家做亲。你没瞧见今日那四公子拜候你祖父时,你二伯母一直暗暗打量他?”   萧槿没留意陈氏的举动。她不知道卫启濯这辈子还会不会一直打光棍,她下意识就觉得他跟婚嫁这种事没关系,她觉得他天生就属于官场,属于朝堂。   亦且,萧槿也无法想象自己能跟卫启濯有什么可能。前世的卫启濯性情孤冷,又权焰滔天,她觉得她离这个人很遥远。虽然这一世的卫启濯跟前世似乎有所不同,又跟她提早结识,但她也没往做亲那方面想过。   若她真的嫁给卫启濯,那卫启沨岂不是变成了她二伯子,温锦也极有可能成为她二嫂……   萧槿想想就觉得有点诡异,只是她跟季氏说的时候肯定不能讲实话。   “母亲,退一万步说,纵然两厢能定下来,也不太靠谱。我今年才十二,十四出嫁太早了,少说等到十五,也就是说若是如今定下来,人家至少得等我三年,三年太长了,变数也太多。”   季氏一愣,倒是觉得萧槿说得有理。她向来只将萧槿当小孩子,如今恍然觉着萧槿真是长大了,只是她认为这个问题不是多大的阻碍:“四公子那样的,要定就要赶紧着,否则回头人家定了,后悔也晚了。他如今要专心举业,读着书日子过得快,三年之后的殿试说不得就能登科,届时不是正好风光成婚么?”   萧槿嘴角抽了抽:“娘打哪儿看出来他能一举登科的?”虽然他确实是一举登科的。   “人家若是没那个本事,怎么将你弟弟教成院试第三的?”季氏白了她一眼,“横竖我是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你父亲虽有顾虑,但也挑不出他的毛病。”   萧槿瞠目:“母亲这是怎么了?母亲不是不轻易给人下考语的么?他给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萧槿竟无言以对。她按了按眉心,道:“母亲还是先回吧,时辰不早了。”   季氏道了声“也好”,点头起身,临走前还交代道:“你再好好想想,你若是觉得这门亲可做,我跟你父亲就想法子去探问探问四公子的意思。”   季氏看她胡乱点点头,又上去屈指敲了她脑门一下:“你给我上点心,这可攸系你的终身大事。”   萧槿轻声叹息。她自然知道这个,但是想到要跟卫启濯议亲她就觉得压力好大。   翌日拂晓,卫启濯去临溪馆给祖母请安时,路遇卫启沨。   卫启沨命小厮在后头跟着,自己与卫启濯并肩而行。   卫启沨与他闲谈间说起昨日萧家入京的事,转眸看他:“四弟见今倒是与萧家走得近,昨日下着雨都要出城迎接。四弟又在恩县流民一事上出力颇多,不知可是看在萧大人的面上?”   孟元庆回京之后在皇帝面前将卫启濯的功劳大表特表了一番,皇帝从前没听说过卫承勉那个次子的名号,一听之下甚为忻悦,次日便将卫启濯宣召入宫,考问一番,连道后生可畏,命内侍自内帑挑了好些东西赏赐于他,还特特交代他下一回秋闱一定要下场,言语之间满是赏识。   卫启濯回府之后,众人看他的眼神就不太一样了,尤其是卫启泓,拽住卫启濯就逼问他何时变得这么大本事了。卫启沨当时没在场,也是听人讲的,但是他能设想出卫启泓的惊诧跟恼愤。   忽然发现一直不出挑的弟弟其实可能比自己强,对于卫启泓那样的人来说,一时之间确实难以接受。   卫启沨远眺熹微晨光里的翠柏苍松,目光平静无波。如果卫启泓跟卫启濯就此杠上,那也甚好。   卫启濯笑道:“是看在萧大人面上,也是想为百姓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并不怕他大哥,只是他晦迹韬光好多年,如今冒了头,恐怕往后不能像从前那样安生了。他本也不想在皇帝面前表露太多,但他迟早要入仕,皇帝是个谋算很深的人,最不容人欺骗,赶回头要是忽然想起这一茬,原本的功劳就变成了罪过。   卫启沨也笑道:“四弟好胸怀,原是心系苍生的。”   他话里隐带讽刺,但卫启濯不欲理会,一笑而过。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拜见时,卫老太太正在舒活筋骨。   卫老太太跟别家老太太不一样,别家老太太晨起后都是用着早膳等着儿孙来拜见,卫家老太太是晨起后吃个半饱就去活动筋骨,动够两刻钟后再去吃个八分饱。   卫老太太从不规定儿孙何时来请安,全凭自愿,但阖府上下没人敢偷懒,都是一早便到。卫承勉觉得应当固定一个时辰,如此方显得规矩严整,卫老太太当场就轻飘飘瞥他一眼道:“定个时辰乌压压一拨人赶到一处,跟上工似的,这就是有规矩了?要早要晚全看各人,何况谁也不是每日杵在那里就等着给我请安的。”   萧槿总说卫启濯说话有道理,但卫启濯觉得他祖母说话更有道理。譬如他眼下瞧见的这一幕。   卫启濯兄弟两个到的时候,卫承勉正在劝说老太太推迟晨起活动的时间或者规定儿孙们在她活动之前来请安,否则儿孙们不方便问安。   卫老太太坐下搭他一眼,道:“问安问安,问人安否,怎么着不是问?非得一板一眼?”   卫承勉一顿,母亲说得好有道理。跟着想到自己的忧虑,又劝道:“那母亲每日是否能缩短活动筋骨的工夫,或者干脆不要活动,母亲年高,儿子实是怕母亲累着……”   “你们每日来给我请安不是就希望我能安康么?我多动一动不好?”   “可别家老太太都是坐着等儿孙孝敬的……还有母亲居处的名字,是不是应当改一改,别家老太太给住处取名都是从福寿禄、松鹤年这类吉利字儿里头挑的,母亲您……”   卫老太太将茶碗往桌上一按:“我为何要跟别家老太太一样?我跟别家老太太一样了,我还是卫公家的老太太么?”   卫承勉一怔。   卫老太太瞧见两个孙儿到了,将儿子晾在一旁,招手将孙儿叫上前来,问了卫启濯近来课业,随即看向卫启沨,话锋一转:“哥儿今年得中鼎元,实在可喜,只举业有成,家也该成起来了。哥儿如今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我已嘱咐你母亲多留着点心,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卫老太太见卫启沨神色有异,目光一动,问道:“哥儿自己心里有打算?”   卫启沨踟蹰片时,微微摇头:“并无。只是孙儿如今预备先经营仕途,想暂缓婚事。”   卫老太太诧异道:“我听说你那里连个房里人都没有,如今又要将婚事搁置起来,你是想当和尚不成?”   卫启沨微微笑道:“孙儿只是想专心上进而已。”   “娶媳妇又不耽误你上进,要不这么着吧,给你娶个奇丑无比的媳妇,你夜里看了都害怕,早上利利索索就爬起来了,出门之后也不惦记,保证不耽误你上进。”   一旁侍立的六公子卫启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卫启沨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也是一笑。   卫老太太示意卫启沨可以出去忙公干了,随即转头示意卫启沛上前,道:“你笑什么,你没看你四哥都安安静静站着么?”   “四哥八成神游太虚去了。”   卫老太太又看了卫启濯一眼,叹道:“好像昨日还都是皮猴儿,捻指间就一个个都长大了。这回做寿,我也仔细帮你们相看相看,没准儿能成一两桩亲事。”   卫启濯唇角扬起一抹笑,祖母这想法真是好极了。   距太夫人生辰还有三日时,卫家的请帖到了萧家。请帖是卫承勉落的款,非止三房,大房和二房也各有一份。   陈氏拿到那封烫金柬帖后,抚视一回,转头就去把五姑娘萧杉和七姑娘萧枋叫到跟前,仔细交代她们上寿那日要穿哪套衣裳戴哪套头面,务必精心妆扮,不能行差踏错云云。   萧杉犹豫着问道:“娘不会是想……”   陈氏知女儿也看出了她的意思,道:“不论如何都是个机会,纵然入不了卫家的眼,也还有别家太太,能去给卫家太夫人上寿的,身份都不会低。”   萧枋低头垂目。她听说卫家四公子貌若天人,只可惜她那日来晚了,没能见着四公子的面。   卫老太太正生日这天,萧槿打选衣裳首饰拾掇了一番,去到季氏屋里询问何时出发时,萧岑瞧见她今日这身打扮,惊道:“姐,你这么好看可让别家姑娘怎么办?”   萧槿满意地拍了拍弟弟的肩:“你的嘴要是一直这么甜,将来不愁找不到媳妇。”   “我跟姐姐长得一样好看,本来就不愁找媳妇,”萧岑笑嘻嘻道,“不过我不急,倒是姐姐,再过三两年就要出嫁了吧?”   萧槿听他说起这个就忍不住想起了季氏那晚跟她说的话,笑容微敛。   她的婚事确实是个问题,然而与卫启濯议亲,还是有点无法可想。   萧家的马车到达国公府门口后,萧槿与季氏等人相继下了车。   萧槿打量眼前这座宅子几眼,深深吸气,拾阶而上。   卫家这座宅子占地广阔,内里青砖墁地,仪门照壁峥嵘轩峻,曲水方池星罗错落,松墙竹径幽静雅逸,水阁风亭嵯峨高耸。更有瑶草琪花笼浅径,苍松翠柏压雕栏。   若是不熟悉路径又无人带领,转着转着就迷路了。萧槿当初就花了好一段时间熟悉这座宅邸。   萧槿随着季氏等人到达临溪馆门首时,抬头看了一眼匾额。   临溪馆坐落于后花园,近着水次,风光雅致,是老太太的消夏之地,每年夏季老太太都会搬到这里避暑。临溪馆这个名字是老太太亲自取的,恰如其分,卫承勉几番劝她改成福寿安康之类的吉利名字,都被老太太坚决拒绝了。   萧槿觉得卫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大约是个文艺女青年,只是过了几十年,文艺女青年变成了文艺老太太,依旧不改初衷。   萧槿进去拜见时,发现温锦已经到了。温锦今日一身锦绣辉煌,满头珠翠堆叠,因着裙钗繁复,行步都小心翼翼,活像是来相亲的。   萧槿打量温锦时,温锦似有所觉,回转头来。温锦瞧见她的一瞬间,愣了愣,跟着面色一沉。   萧槿觉得温锦大约是想到别处去了。来人府上拜寿总是要仔细收拾一番的,只是温锦太敏感,萧槿这一身落在她眼里可能就变了味儿。   萧槿跟着一众女眷上前给老太太贺寿时,老太太一眼瞧见她,挥手示意她上前来,拉着端量片刻,笑道:“我竟才瞧出来,你这脸上是不是没搽粉?”   萧槿点头:“天儿热,我容易出汗,怕搽粉会变成花脸。”   卫老太太深以为然:“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不过小丫头水灵得嫩豆腐似的,也不必涂那些。”   萧槿原以为卫老太太将她叫上来是要说什么话,结果老人家闲话几句家常就让她下去坐着了,倒令她有些莫名其妙。   此间原本就是后花园,众人饭毕,便攒三聚五各自结伴去游赏。   季氏是第一次来荣国公府,觉着这宅子迷宫一样,担心找不着路,让府上丫鬟领着走了几处,便领了萧槿在亭中坐着纳凉。   萧槿心里惦记着去寻卫启濯的事。方才女眷们退出来转去花厅用饭时,她听见老太太跟身边丫头说让卫承勉带着兄弟子侄们从前院过来,如今卫承勉他们应当已经走了,只是不知道卫启濯去了哪里。   萧槿又坐了须臾,起身对季氏说要去方便一下,随即让丫鬟领着出了亭子。   萧槿往东净去的路上,一转头便瞧见了跟一众闺秀坐在水榭里的温锦,郁勋的妹妹郁舒跟卫启沨的妹妹卫韶容也在。   温锦坐在卫韶容身边,似乎一直都在试图跟她搭话,但卫韶容的态度不冷不热。   萧槿笑了笑,她这前世的小姑子还是跟当初一样。   卫韶容打一开始就不喜欢温锦,还总在萧槿面前骂她哥眼瞎,脑子也有毛病。   萧槿想起前世卫韶容也帮过她不少忙。有一回傅氏将她锁在屋里罚她抄经,抄不够不准出来,每日只差人从月窗里给她送一顿饭和一壶水。   但她那回并没被饿着。   傅氏派来的婆子送了定量的饭之后,每日起更和黎明时,卫韶容身边的丫头听露便会分别再来送一次饭,荤素俱全,顿顿不重样,全是她爱吃的。   她被放出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听露。她向卫韶容问起此事,卫韶容闪烁其词,她觉得可能是卫韶容给她暗中送饭的事被傅氏发现了,但奇怪的是,傅氏也没再追究这件事。   卫韶容当时见她一直追问,便承认说确实是她母亲发现了送饭的事,但是她跟她母亲软磨硬泡了一场,她母亲也就权当不知,反正送都送了,又能如何。萧槿觉得卫韶容的话似乎有哪里不对,但转念想想,傅氏确实很疼爱卫韶容,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萧槿不想跟温锦搭话,没有上去跟众人寒暄,转头继续前行。   她调回视线之前,瞧见郁舒似乎是跟温锦起了冲突,两人争持不下。   萧槿其实有点好奇郁勋到底有没有跟温锦一直过下去,她的记忆断片儿了,她连她自己后来怎么样了都记不起来。   萧槿按了按额头,这缺失的前世记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比较想知道她前世到底是不是自然死亡。   萧槿从东净出来,佯作忽然想起什么,跟身边跟随的丫头询问可知她表哥何在,她有事找他。   那丫头知道萧槿说的表哥指的是四少爷,但她也不知四少爷何在。她想了一想,道:“要不奴婢去帮姑娘问问?”   萧槿点头道好。   丫头躬身一礼:“姑娘且在花台这边稍等片刻,奴婢去去就来。”言罢见萧槿首肯,一径去了。   萧槿呼吸之间嗅到四周花香馥馥,转首望向身后花台。   她瞧见花台上栽种有栀子花,遽然想起卫庄之前就一身栀子花茶的味道,她那会儿虽则有些鼻塞,但还是隐隐嗅出了那股香气。   卫庄当时还拍着她的脑袋说等她病好了,要教她泡花茶,结果后来她痊愈了,他们却都忘了这事。   萧槿正自凝思,忽闻一阵脚步声逐渐朝她靠近。   萧槿一顿,猛地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东净指的就是厕所~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6章   萧槿本以为是方才那个丫鬟去而复返,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卫启沨正朝她走来。   卫启沨渐渐止步,笑道:“八姑娘怎独自在此?”   萧槿不想与他解释过多,只是道:“并非一人,为我领路的丫鬟稍后便来, 我在此等她。”   卫启沨颔首, 又道:“我正好要寻八姑娘,如今路遇倒是巧。”说话间掏出一个一手可握的小锦盒递到了萧槿面前,“这是给八姑娘的赠礼。我之前两次借住贵府, 实是过意不去, 一直都想答谢一二。”   萧槿退后几步,摇头道:“不必,二公子客气。”   卫启沨却并不收回手:“一点心意,休嫌礼轻。”   萧槿嘴角微扯, 跟着想起适才瞧见的水榭里的一幕,觉得可以用那件事将他引走, 当下道:“我却才往这边来时, 似乎看到二公子的表妹跟郁家小姐起了争执, 闹得还挺厉害,二公子还是过去看一看的好。”   “我哪个表妹?”   “温家的锦表妹。”   “不要紧, 各家夫人都在那边,自会调停。况且我赶去女眷那里, 也不妥。”   萧槿觉得卫启沨为了在人前遮掩他跟温锦的事也真是能沉得住气。她懒得理他,只是不住往那个丫鬟方才离去的方向张望,然而迟迟不见对方踪影, 渐渐发急。她回头见卫启沨还杵着不走,再度表示她不会收他的礼,请他自去忙他的,旋即往旁侧避了几步。   卫启沨凝睇她少顷,看她只是引颈远眺,忽而道:“那八姑娘权当这是我给八姑娘补的生辰礼。”   “过了就过了,不必补。”   卫启沨缓步走至她面前,盯着她道:“那八姑娘可否说说,缘何不肯收?”   饭后,卫启濯本想离了众人去找萧槿,但卫承勉命他去前头待客,他抽身不得。   原本说几句场面话略坐一坐也就差不离了,横竖他只是个小辈,席间酬酢主要还是由尊亲们来,他寻个由头摇席破座便是,但偏偏今年的状况不同。   今年他出了一回风头,现如今满京城都知道皇帝宣他入宫召对的事,那些本家跟亲戚轮换着问他话,兼之他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还有几家委婉探问他定亲与否,卫启濯被围在中间,深深体会到萧槿所说的被七大姑八大姨围攻的无奈。   卫承勉见儿子面上虽则没有丝毫表露,但目光已经往他这里扫了好几回了,心知他儿子是什么意思,又故意拖了一刻急他一急,这才替他解围,挥手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卫启濯心中松了口气,离席之后便径直往后花园去。   卫启沛正在亭子内摇扇喝茶,瞧见卫启濯打小径上过来,立等跑上前叫住他。   “四哥四哥,借我些花水,”卫启沛稍稍撩起两边衣袖给堂兄看,“你看我就坐这儿一会儿,那帮蚊子给我叮了多少个包。我知道四哥平素都会带一瓶花水在身上,今儿也带了吧?”   卫启濯顿步叹气,在顺袋里翻找须臾,摸出了一个长不盈两寸的小瓶子,道:“我给你倒点儿,你接着。”   卫启沛一愣,他以为四哥会直接把瓶子给他让他自己涂的。   卫启沛把扇子别在腰间腾出手,将双手合在一处等着卫启濯给他倒花水。   卫启濯打开盖子,小心地将瓶口往下倾,在花水将出时,握瓶子的手迅速地抖了几下,跟着将瓶口那点花水在卫启沛手臂上蹭了一下,把盖子盖上,将瓶子塞回顺袋:“好了。”   卫启沛对着自己手心几滴花水出神的工夫,卫启濯已经回身走了。   卫启沛胡乱将那一点花水涂在手臂上,追上卫启濯:“四哥再给我倒点儿,我怕这点儿不够使。”   “我这花水抹一点就够了,涂多了你不怕把蜜蜂招来么?”   卫启沛一愣,四哥的花水还招蜜蜂?   他瞥了身后花丛一眼,心下忐忑,正想再跟四哥证实一下,抬头就见前头一棵垂柳旁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   那少女微微垂首,双手交叠,安静缄默。若非她身上衣裳头面光鲜,卫启沛都要将她当成府上的下人了。   卫启濯并未在意,经过她身边时只是略略打恭,待要走时,就见一个丫鬟急匆匆跑来朝他一礼,说萧家八姑娘如今正在寻他。   那少女抬头一怔:“八妹?”   卫启濯闻言回首,询问少女身份,这才知原是萧槿的七堂姐。他朝她欠身一礼,温文客套几句,道了句“请恕诳驾”,作辞回身,让那丫鬟带路,拂袖而去。   卫启沛望着卫启濯的背影,纠结着还要不要去问花水的事。他总觉得他四哥游学回来就变得怪怪的,至于具体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   他调回视线时,似乎瞥见那萧家七姑娘匆忙低头,再仔细一瞧,又觉得自己眼花了。   卫启沛担心那花水真的招蜜蜂,急着回去沐浴一番,当下也离开了。   少刻,陈氏跟萧杉打东净回来,领着萧枋一道去寻季氏和周氏。   路上,萧枋刻意拉着萧杉落后陈氏一小段路,在萧杉耳畔小声道:“我适才碰见卫家四公子了,端的好样貌,我……我书读得少,不知如何描摹。就是觉得,这样的人,好似是落了尘寰的仙人。”   萧杉戳她一下:“不仅你知道,满京的人都知道他长得好看,但是,这跟你有何干系呢?”   萧枋低头,双颊晕红,跟着又不免迷惘失落。   为什么单单一个出身就定死了她将来的路,难道成婚就一定要门当户对?   卫启濯赶过去时,远远地就瞧见迎面而来的萧槿,当下加快步子上前询问她找他可是有何急事。   萧槿脸色不太好看,轻吐一口气缓了缓,才朝卫启濯笑道:“我有件事要问表哥,咱们寻个地方坐下说话。”   卫启濯才点头道好,就听一阵人声渐近,转头一看,发现是卫韶容沉着脸拉了温锦往这边来,后头还跟着郁舒并一众仆妇。   卫韶容一眼就瞧见了自花台那边徐徐步来的卫启沨,当下上前道:“哥哥来得正好,哥哥先来评评理吧,看锦表姐究竟有理没理。”   温锦抬眸看向卫启沨,抹了抹脸上残存的泪痕,低头抿唇:“表哥听一听也好,若是表哥也觉得我做错了,那……那兴许我是真的错了,我跟郁家姑娘致歉便是了。”   萧槿跟卫启濯同时蹙眉。   萧槿觉得温锦好像是仗着卫启沨在身后撑腰,越发矫情了。卫韶容这阵仗大约是要拽着温锦去寻温、郁两家的长辈理论,此番若不是温锦做得过分,卫韶容也不会如此。   卫启濯忍不住开始思考卫启沨究竟看上了温锦什么。他这个堂兄的眼光按说没有那么差,若说利用,温家似乎也没什么可利用的。难道人一旦陷入情爱之中就会变得背晦不清?还是他漏掉了什么?   萧槿抬头要跟卫启濯说一道离开时,卫启濯也正看向她,两人相视一笑,与众人作辞,领着一班家下人离开。   卫启沨盯着两人的背影看了须臾,方收回视线:“究竟出了何事?”   萧槿就近寻了一处抱厦,与卫启濯相对坐下后,示意卫启濯屏退左右。卫启濯挥手命仆从在门口守着,转头笑道:“我看表妹似乎寻我甚急,不知所为何事?”   萧槿踟蹰须臾,道:“我这段时日仔细想了想庄表哥的事,又兼思及表哥的诸般举动,我觉得……我觉得表哥的举止跟庄表哥有点像。”   卫启濯几不可查地扬了扬嘴角,面上却满是讶异之色:“我跟义兄哪里像了?”   萧槿嘴角微抽,心道表哥你这回演技一点都不浮夸!你那呼之欲出的抠门气质跟我那清纯不做作的抠门表哥如出一辙好不好!   “好几处都像,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萧槿注视着对面的卫启濯,“我有一个猜测,寻表哥来就是想证实一下的。不过我这个猜想可能有点荒诞,若是说的不对,表哥莫怪。”   卫启濯正色道:“表妹说。”   “表哥与我说庄表哥跟姨母和表弟他们搬走了。是骗我的对不对?我看姨母与我说话时都是闪烁其词的。”   卫启濯正想说其实那话也不算骗她,就听萧槿道:“所以其实——”   卫启濯翘首以待,随时准备承认。   “所以其实,表哥早就认识庄表哥了对不对?”   卫启濯一愣。   萧槿认真分析道:“庄表哥原先就和濯表哥认识,濯表哥因为与庄表哥熟识,所以被庄表哥影响,有些地方开始趋同。我原先以为庄表哥是由于经历大难才会忽然在读书上开窍的,因为我从前听说过这类奇事。”   “但如果庄表哥跟濯表哥是早就熟识的话,”萧槿打量卫启濯几眼,“那么庄表哥可能是藏锋了。濯表哥这么照顾姨母跟表弟,大约也是看在与庄表哥多年相交的份上。”   如果卫庄跟卫启濯是故交的话,那么卫庄忽然多了个卫承勉那样的义父也就说得过去了。   “只是,若是如此的话,有些地方我想不通,庄表哥之前为何要掩藏他跟国公府的关系呢?又为何要藏锋?平白遭人白眼。”如果萧枎知道卫庄背后有如此奥援,早就巴巴地贴上来了,卫庄恐怕也不会落水。   卫启濯低头扶额。   萧槿的这个猜测还真有点道理,但并非真相。事情的真相太过匪夷所思,萧槿一个旁观者确实不好猜。   萧槿目光一动:“表哥怎么了?表哥还没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等温锦跟郁舒等人都散了,卫韶容鄙夷地瞥了温锦的背影一眼,转头对卫启沨道:“哥,我怎么觉得温表姐方才看你的眼神委委屈屈的,她不会对你有意吧?”   卫启沨一面往回走,一面道:“这我如何晓得。”   卫韶容仰头见兄长神色淡淡,又想起兄长适才并未维护温锦,笑道:“哥哥不曾对她留意最好。我见她总跑来巴结我,觉得她指不定是动了什么心思。她似乎觉着自己是月里姮娥,镇日里带着一股骄矜劲儿,但我瞧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我觉着她那样貌也没有多么出挑。”   “那妹妹觉着谁顺眼?”卫启沨蓦地转头,“方才瞧见的各家小姐里头可有觉着顺眼的?”   卫韶容笑嘻嘻道:“还真有几个瞧着好的,不过祖母说了,要给你找个奇丑无比的媳妇,我看着顺眼的都生得太美。”   卫启沨敛眸笑道:“不论如何,我将来娶回来的妻子,我一定觉得是最美的。”   卫启沨与卫韶容分开后,忽想起一事,正预备去寻祖母,就见温锦身边的丫鬟喜鹊急急跑来,朝着他匆忙一礼,抹着汗道:“二少爷,不好了出事了,您快去看看我家小姐……”   抱厦里,卫启濯沉默半晌,又抬眸谛视萧槿须臾,终于开言道:“啾啾的猜测有理,但是并不对——啾啾可曾想过,或许,我跟卫庄……是一个人?”   萧槿一愣。   卫启濯起身走至她面前,拍了拍她脑袋:“这举动熟悉么?”又伸出手作势要来抱她,“还有这样……”   萧槿一下子跳开,面红耳赤:“你……”   卫启濯立住不动,凝着她道:“我就是你庄表哥。”   萧槿瞠目望着眼前的人。   高冷禁欲叱咤风云的恶毒上司说他跟抠抠索索清纯不做作的书生表哥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到不断有妹纸询问女主是不是穿越的,我来集中说一下,女主确实是穿越的,我在第一章里点了一下,她的心理活动里说她不是此间土著,否则也不会知道心肺复苏术了~给她一个穿越的身份是为了能写得欢脱一点,否则纯古言的话,出现现代词汇就比较违和了~并且也可以给她多加一些技能~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7章   萧槿觉得她已经集齐了三款奇葩表哥, 一个抠门表哥,一个路痴表哥,还有一个影帝表哥。   萧槿按了按眉心,抬手道:“等一下, 表哥究竟什么意思?”   卫启濯深吸口气, 将来龙去脉大略讲了一回。他见萧槿一双眼睛越睁越大,轻叹道:“我也觉着匪夷所思,但事实确实如此。”   “你是说……那段时日总拍我头、给我指点功课, 还……还帮我挖野菜、陪我守岁的人, 是你?”   卫启濯一愣,她首先想到的竟然是这些?   他点头道:“确实。挖野菜那回,你还夸我抡锄头抡得比江兄好来着。”又踟蹰道,“不过我许久没摸过锄头了, 你要是再叫我去帮你挖野菜,我大概还要重新琢磨。”   萧槿心道我要是知道那是你, 打死也不敢让你去挖野菜……守岁那回我还拍着你的肩光明正大说你坏话呢, 希望你已经不记得了。   “让我缓一缓, ”萧槿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一面往外走一面道, “我一时之间有点……有点接受不了。”   卫启濯忽然想到了守岁那晚她对他说的话,紧走几步追上她:“啾啾, 我确实是个温克性子,你不要怕我。”   萧槿揉揉眉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止住步子, 回头望了他一眼。   如果卫启濯看过他自己前世的模样的话,他一定会知道她为何那般说他。   她犹记得前世卫承勉去世之后,有一回祭祖讫,卫启濯从祠堂里出来时,冷着脸径直越过卫启泓就要离开。   卫启泓叫住他,阔步上前,不豫道:“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长兄的么?从前没规矩便也罢了,父亲也偏着你,如今父亲去了,正该咱们兄弟齐心的时候,你却与我离心离德,你让父亲如何瞑目?”   卫启濯目光阴寒,睥睨他一眼,要从他身边绕开,却被卫启泓挡住了去路。   “大哥何必自取其辱,父亲若在天有灵,瞧见大哥这假惺惺的嘴脸,怕是要吐了,”卫启濯神容淡漠地瞥他一眼,“大哥若没旁的事,可以滚了。”   卫启泓恼羞成怒,抬手指定他:“你休要猖狂!你这般言行,咱们这兄弟可就做到头了!树敌过多对你有何好处!”   “大哥似乎底气不足,是在害怕么?我与大哥之间的那些账确实要算一算,”卫启濯一身缟素,傀然立于台阶上俯视卫启泓,“我的敌手不可胜数,也不多大哥一个。”   萧槿当时跟着府上众人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感慨果然是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是卫启濯那个阴冷的侧面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觉得他就仿似一柄欲待出鞘的剑,随时预备一招封喉。   萧槿敛神,再看看面前眉目含笑的少年,轻吁口气,果然没了那股凛冽戾气,人就看着和气多了,也瞧不出恶毒上司的风范。   只是她一时间还是难以将和气的卫启濯与那个跟她抢秋千的卫庄重合起来。   “又走神,听见我方才说什么了么?”   萧槿一怔:“什么?”   “我说祖母适才使人寻你,我与你一道去一趟吧,季夫人应当已经赶过去了。”   萧槿一愣,太夫人寻她作甚?   她略顿了顿,点点头。两人说话间领着一众仆从离了抱厦。   萧槿时不时瞟一眼身旁的卫启濯。她如今仍旧感到错乱。她虽觉得卫启濯跟卫庄有不少相似之处,但这两个人在她心里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并且,她心里有一个疑问,卫启濯一个正正经经的豪门公子,是怎么将一个抠门书生演活的?卫庄被救起来之后,连宋氏跟卫晏都没发现什么端倪。若真如卫启濯所言那样,那仔细想来似乎有点可怕。   不过萧槿还有一个猜测——没准儿卫启濯就是本色出演呢?他可能原本就有抠门的潜质,只是卫庄这个角色将他的潜能发掘出来了而已。   卫启沨赶到后花园藏春坞时,温锦正伏在绿油栏杆上低声呜咽。   藏春坞是后花园西边一隅的一处水阁,因所处偏僻,少有人至,温锦常与卫启沨在此约见。   四下阒寂,只闻温锦低回婉转的幽咽声。   卫启沨立在远处看了须臾,才缓步上前,询问她出了何事。   温锦转头瞧见他在距她两丈开外就止了步子,当即柔柔弱弱地扶了栏杆直起身子,踉跄着要扑到他怀里,然而卫启沨忽然闪身一避,她扑了个空,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温锦立等两眼冒泪:“表哥好狠的心,也不怕摔着我么!”   “今日祖母做寿,宾客众多,保不齐就有人闯入这里,我们抱在一处,若是被人瞧见了,成何体统。”   “被人瞧见了才好!”温锦失控吼道,“被人瞧见了我就可以嫁给你了!我受够了!在人前时,你从来不帮我,我连个寻常的表妹都不如!今日又是这样,我以为你好赖会帮我说几句话,谁知你一字字一句句都在指责我!天晓得我当时是怎么忍气吞声跟郁舒道歉的!”   相对于温锦的激动,卫启沨显得平静异常:“表妹小声一些,今日之事确实是表妹有错在先,我不好在众人面前偏帮表妹——表妹差人来与我说出事了只是引我过来的托词吧?若是无事,那我先回了。”   温锦见他竟当真转身要走,恨恨咬牙,也顾不上扮柔弱,几步上前就来拽他,然而卫启沨比她应变快得多,步子一移就躲了开来,她一着不慎险些撞到柱子上。   温锦恼怒之下跑到他面前拦住他,忿忿道:“表哥是不是变心了?我们青梅竹马,表哥从前可是待我如珠如宝!表哥当初为了让我吃上新鲜的西域桑葚,不惜千金,表哥都忘了么?”   卫启沨盯她片刻,道:“那表妹还是从前的表妹么?表妹从前娇憨可爱,如今呢?”   温锦怒道:“表哥莫要糊弄我!我今日就要一个回答,表哥究竟何时娶我!表哥若是不说,我就去将我们的事告诉太夫人跟姑父姑母!再不然我就投水!”说话间就按住栏杆,作势要翻过去往池子里跳。   她以为她闹成这样,卫启沨的态度会缓和下来,谁知他忽地阴下脸来,目光冷若冰霜。   温锦浑身一僵,心里竟隐隐有些畏惧。   “表妹在威胁我么?”卫启沨声音发寒,“我最不喜被人威胁,表妹要闹只管闹去,看最后毁的是谁。”言罢,回身便走。   温锦从未见过这样的卫启沨,一时吓得头脑发懵,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此番怕是闹过头了,惶遽不已,忙追上他,与他赔不是。   她说了半晌软话,卫启沨才堪堪消了气,轻叹一息,道:“我喜欢的就是表妹娇柔的模样,表妹可莫要因着一时意气就变了性情。”   温锦赶忙柔顺点头。   卫启沨垂眸望她少顷,笑道:“这才是,表妹要相信我,与我一心,否则你我生了罅隙,伤了情分可如何是好。表妹莫急莫忧,我仍旧会站在表妹身后做表妹的倚仗,只是不能在明面上显出来而已。”   温锦见他辞色缓和下来,又这般言语,松了口气,小声与他提了成婚的事,但卫启沨只是让她姑且等着,说他自有安排。   温锦这回不敢再闹,再三嘱咐他一定尽快来提亲,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先自离开了。   卫启沨独自立在曲廊上,对着面前粼粼清波出神少顷,自顺袋里掏出了那个精致小巧的锦盒。   任凭他如何说,萧槿到底还是没有收下他的礼。   卫启沨打开锦盒,低眸看着里头的东西,少顷,又阖了盖子收了回去。   下回再寻机给她好了。   卫启濯与萧槿在临溪馆前分开,让萧槿领着丫鬟进去,他自己从另一道门进去寻祖母。   萧槿入内时,多数女眷已经回返,皆坐在大厅喝茶,等着跟太夫人作辞归家,季氏也在其中。大房与二房的女眷坐得距季氏稍远,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   周氏瞧见萧槿进来,瞥了一眼季氏,拉了拉陈氏的衣袖,压低声音问道:“二弟妹猜太夫人把八姐儿叫来作甚?我听说却才水榭那边起了纷争,莫不是八姐儿也掺和进去了?该不会是闯了什么祸吧?”   陈氏看了萧槿一眼,道:“八姐儿瞧着是个规矩知分寸的,不至于惹祸吧?”   周氏摇头道:“这可说不好,八姐儿年纪小,又是头回来国公府,头先都是在聊城住着,说不得就唐突了。”   陈氏想想觉着似乎有理,叹道:“但愿不是什么大事,否则三弟妹跟八姐儿麻烦不说,我们也面上无光。”   周氏想起之前季氏回绝她做媒的事,心中尚有些不快,如今也抱着些看戏的心。   萧槿可才来京师一个来月,要是这回在荣公府上惹了祸事,那萧安夫妇可更要发愁挑女婿的事了。   萧槿刚坐下喝了半盏茶,就听见众人声息渐止,一抬头便看到卫启濯搀了卫老太太出来。   卫老太太在上首坐下后,挥手示意卫启濯可以退下了。卫老太太见孙儿犹犹豫豫不肯走,再度挥手:“这边都是女眷,你杵这儿不嫌扎眼?”   卫启濯四顾一圈,似才发觉自己在一众女眷面前是个异类,这才躬身退下。   卫老太太赶走了孙儿,转头跟众人寒暄一回,跟着便朝萧槿招了招手:“槿丫头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抠门表哥:看我这身传家的衣裳好看不→_→   路痴表哥:我又迷路了,你们到底怎么分的东西南北+_+   影帝表哥:猜猜我现在是庄表哥还是濯表哥︿( ̄︶ ̄)︿   啾啾:Σ( ° △ °|||)︴   wqf:我比他们正常多了,来来,到我怀里来~~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8章   萧槿起身上前时, 见众人齐齐转头,朝她投来含义各异的目光,忽觉她好似是要上去领奖一样。   她到得跟前后,向老太太行了礼, 卫老太太拉着她坐到身边, 询问她玩得可还尽兴云云,跟着拍拍她肩背道:“我跟你也算是一见如故,你往后记得常来国公府这边走动走动, 陪我说说话儿。”   萧槿一愣, 老太太特特将她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卫老太太说话之际,退下了腕上一只提系金跳脱,直接套到了萧槿手腕上, 笑道:“拿去戴着玩儿吧,这玩意儿我都当压袖戴着, 你回头穿大袖衫时用得着。赶明儿我再去翻翻看我那里还有什么好东西, 下回你来时拿给你。所以你千万记得常来, 否则可没你的份。”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在座的各家夫人都是人精, 当下都看出几分意思来了。若说卫老太太之前的举动还只是单纯出于对小辈的喜爱的话,那眼下这言行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倒似是有与萧家结亲的意思,否则单单将萧槿叫上去送首饰,又再三嘱咐她常来做客, 便不太合乎常理,毕竟老太太是头一回见萧槿。   只是不晓得是想让萧槿当哪一房的媳妇了。   季氏也不免惊诧,她才想着要探一探卫家这边的意思,卫家太夫人就做出这般举动,难道是巧合?   周氏愣了半晌,见陈氏转头看向她,脸上一红,若无其事地扭过脸去。   陈氏却仍旧哪壶不开提哪壶,凑过来低声道:“看来大嫂方才猜的不太对啊。”   周氏尴尬不已,心里直骂陈氏没个眼色,憋着气道:“我也是随意一猜。”   “大嫂说,太夫人莫不是想让八姐儿当孙媳妇吧?”   周氏嘴角抖了抖:“我怎知道,兴许太夫人只是一时兴起,毕竟不可能才见一面就中意,哪来这么大的造化……”她话未落音,就见卫老太太示意萧槿将她搀起来,又含笑拉着她的手,昵昵之态毕现。   周氏一口气憋在胸口。   算了,她还是少开口好了。   萧槿低头对着那只金跳脱凝视片晌,想到卫启濯适才的诸般言行,埋了埋头。   要说卫启濯没跟卫老太太说什么,鬼都不信。   其余女眷纷纷作辞后,卫老太太示意萧槿先出去耍子,她要跟季氏说几句话。   萧槿看了季氏一眼,季氏以眼神示意她安心。萧槿踟蹰须臾,行礼退出。   眼下正是落日时分,白日里的暑气渐消,萧槿立在桥上,身沐习习凉风,耳闻琤琤流水,倒觉心境渐渐静了下来。   她今日历的事、见的人有点多。卫启沨缠问她为何不愿意收下他的东西时,她不想理会,但他锲而不舍,所以后来她冒着走岔路的风险顺着那个丫头离开的方向寻了过去,还好卫启濯正好赶过来。   不过她事后想想,卫启沨的举动有点奇怪,他似乎是在较劲一样。   萧槿晃晃头,甩开那些不豫之事。卫启沨如何,与她何干。   她预备回临溪馆看看卫老太太跟季氏的叙话结束没有,一回身就看到卫启濯正立在桥头远远凝着她。   卫启濯见她望过来,移步上前:“表妹缓好了没有?”   萧槿一怔,跟着才想起他指的是什么,嘴角微扯。   那件事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吧?   卫启濯表示他祖母还在跟她母亲叙话,跟着便一面与她说话,一面七拐八绕将她领到了一处临着水次的观景亭,让给萧槿引路的丫头暂且退下,说他跟萧槿有事要说。   萧槿心里还存着一些疑问,便一路随了他过来。两人相对坐下后,她又仔细问了她跟卫庄相处时的诸多细节,他都对答如流。   卫启濯见萧槿默然不语,道:“啾啾还是不信我?”   萧槿摇头。她自己也不是这里的土著,灵魂转移这种事,她能够相信。只是她忽然得知与自己相处了近一年的表兄其实是卫启濯,有点不敢信。   卫启濯暗暗松口气。其实他说出口之后便开始担心萧槿认为他所言皆颠蹶狂谬,如今她肯相信他,真是再好不过。   萧槿望了卫启濯须臾,终于忍不住道:“表哥是演什么像什么?”   “当然不是,譬如倚香偎玉的浪荡子弟我就演不来,因为我生来便不是佻达风流之人。”   萧槿默了默,心道这又是一个满分回答。   卫启濯起身步至她身侧,俯身与她平视:“其实你心里始终惦记着我,对不对?否则也不会一直留着我送你的东西。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或者至少,有点喜欢?”   萧槿抬头怔住。她见卫启濯离她越来越近,下意识起身要退,却被他一步步逼到了角落,一下子靠到了柱子上。   “我觉得你一定是喜欢我的,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卫启濯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嗓音低沉,“你不是甚为想念我么?现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都没有什么话要说与我听?”   他温热的气息拂面而过,萧槿连耳朵根都要烧起来了,手腕几番扭挣都挣不开他,赧然窘迫之下额上直冒细汗:“你先松手,万一被人瞧见了……”   卫启濯低笑道:“你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怕被人瞧见?放心,这里僻静得很,宾客们也都散了,不会有人过来。”说着话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   萧槿怔愣的工夫,已经被他紧紧箍住了腰,及至回神挣扎,却只如蚍蜉撼树,根本挣脱不开。   “你看,你连脸有没有变圆也要问我,除夕守岁时还特地给我带吃的,我考院试那日,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还要在数九寒天里硬撑着跑来送我,不是喜欢我是什么?”   萧槿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两情相悦,是不是该定个亲?”   萧槿怔了须臾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仰头瞠目。   逻辑似乎没毛病,但结论怎么那么突兀……   “我还是卫庄的时候,心里就已经装着你了,不然你以为我那年中秋前夕为何急匆匆赶回来?我演卫庄时多数时候确实也是出于本色,我自认性子还是十分平和的,你听谁编排我说我不好相与的?”   他俯身凑到她耳畔低声问:“想不想我?”   他说着话,也不待她回答就将她按到柱子上,垂眸谛视她少顷,低头就压了下来。   萧槿不意他会如此,见状满面酡红,一时脑际轰的一声响,竟有些无措,一面往一侧躲闪,一面语无伦次道:“放开……你、你先别……”   她躲避间,卫启濯在她脸颊上吻了吻,见她不住推他,实是窘迫得厉害,他一时不敢相逼太甚,又伸手箍住她的腰拥她片晌,这才慢慢松开。   她转身要跑时,他又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归家之后好生想一想,我等你答复。”   萧槿胡乱点头应了。   卫启濯笑了一笑,这才放开她。   萧槿觉得她这一天过得真是一言难尽,转身跑出亭子时只觉头脑发晕,心里乱麻一样。她立住缓了须臾,等到脸上热度渐渐退下去,才徐步往回折返。   卫启濯目送着她远去。他从前不敢明着对她表露心迹,因为他没有把握,但是如今不同了。她对卫庄应当是多少有些情意的,至少好感与亲切感是必然会有的。   卫启濯轻吁口气。如果她此番能答应他,那他只要安心读书等着三年之后娶她便是了。   萧槿与季氏一道出大门时,正瞧见温锦跟郁舒两个在上马车之前又起了争执。她如今无心理会这些,转身自上了马车。   她向季氏询问太夫人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季氏顿了一顿。   太夫人适才其实并没与她说什么要紧事,只是跟她一阵闲谈,后来她想起身去寻女儿,却不好打断她老人家的话。直到萧槿自己回来,母女两个才作辞离开。   萧槿见季氏摇头说没什么,心里反而更乱。   温锦如今跟郁舒闹得这样不愉快,说不定婚事有变,真的会嫁给卫启沨。萧槿希望看到更多这类变数以佐证她的命运也会改变,她不想再沿着上一世的轨迹走,不想嫁给卫启沨,但如果她的变数是嫁给卫启濯,那真是措手不及。   回到侯府之后,众人各自散去。萧槿又吃了些东西,盥洗了便早早躺到了床上。   她靠在引枕上出神半日,反复扪心自问,不断梳理着心里的乱麻。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头浮上一个模糊的决定。   半月之后,萧槿一早便赶往了国公府。   她寻了由头从临溪馆出来,没走多远,迎头就撞见了等在竹林小径上的卫启濯。   萧槿让丫鬟在原地等着,上前与他见了礼,寒暄片刻,跟着语气一低:“那件事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我们……可以先试着相处一下,定亲的事往后再说。”   她反复思量过了,或许卫启濯说的有一定道理,她对卫庄确实有一种莫名的依恋。但她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眼前这个换了个壳子的人,兼之,她对婚姻十分慎重,对于再度嫁入卫家,也有所顾虑。   卫启濯思量片晌,道:“好,那小半年总是够了,明年年初我们就定下好不好?”   萧槿一愣。   “你不否认,我就当你默认了。”卫启濯其实觉得小半年都太长,他总是怕夜长梦多。   萧槿忍不住道:“你不怕半年之后我发现你不合适?”   “这怎么可能,我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况,我这么好,怎么会不合适?”   萧槿扶额,她已经许久没听过这么实诚的自夸了。   这日晚间,卫老太太用了晚膳之后,正靠在榻上歇息,就见卫启沨过来给她请安。   卫启沨如今正在诸司观政,白日里也十分忙碌,老太太寿辰那日,他是告了假才得的闲。   卫老太太见他这会儿过来,知不仅是来存候的,当即问他所为何事。   卫启沨笑道:“那日祖母上寿时孙儿便想起了这事,只是后头又忘了。适才想起,觉着应当及时来与祖母说上一说——孙儿觉得四弟身边应当添两个红-袖-添香的知心人了。四弟如今身边伺候的人越发少了,孙儿听闻四弟屋里的灯没油了,那帮下人也不知续。”   卫老太太眼睛一眯。   她那四孙儿从前不会收用丫头,如今动了凡心更不会收下。她寿辰那日,启濯再三与她说想跟萧家议亲,并表示他父亲是同意这门亲事的,如今只看祖母的意思。   然而她并未当即跟季氏说起结亲的事。婚姻是大事,萧家从前与卫家来往不多,她不会草率同意。不过她那一日瞧下来倒是觉得孙儿的眼光大约还不错,于是想对萧家三房多些了解,因而她让萧槿常来走动,后头又刻意跟季氏攀谈。   “我看这事没谱,他屋里的下人不得力是他自己的事,让他自个儿管教去,我就不操那个心了,”卫老太太挥挥手,“你也忙了一日,先回吧。”   卫启沨却并不动,正色道:“祖母,孙儿还有一事相求,请祖母答应——”   祖孙两个正说着话,一个丫头匆匆跑进来,惊慌道:“太夫人,不……不好了,四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你看我对你好吧?是亲妈吧?亲亲抱抱都齐了→_→   大号:没有举高高我不服!还有,我到底怎么了!Σ( ° △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49章   卫老太太蹙眉道:“还能不能说个囫囵话儿了!慢着点儿, 后头又没狼追着。”   那丫头缓上一缓,这才道:“四公子与二太太起了纷争,大爷使奴婢来请您过去。”   卫老太太白她一眼:“这有什么好急的?人呢?”   丫头心道两拨人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哪能不急,嘴上答道:“现如今都在二爷院子那头。”   卫启沨将卫老太太扶起来, 躬身道:“孙儿搀您去。”   “我怎么觉着你悠悠闲闲的?你不急么?”   卫启沨笑道:“孙儿着急也没用, 况且四弟是个懂礼知分寸的,应也不会冲犯母亲。”   卫老太太端量他几眼,点点头, 嗟叹自语:“老二教出来的这个儿子是真好, 只是可惜总也不肯成亲,一心都扑在公干上,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卫启沨假装没听出老太太话里催婚的意思,微微低头, 岔题道:“祖母慢着些。”   卫老太太轻哼一声,刻意快走了几步。   卫承劭的院子里见今灯火通明, 大房跟二房的人分立两边。卫老太太赶到时, 瞧见这阵仗, 一杵手里的鸠杖:“你们这是要开仗么?说,怎么回事!”   卫承劭要上前时, 卫承勉示意让卫启濯上去。卫启濯回身步至祖母面前,躬身行礼, 道:“祖母息怒,且听孙儿细细讲来。”   萧槿晚夕躺到床上后,拿出那枚木戒端详片刻, 微微笑笑。   她觉得跟卫庄相处的那段时光是她住在聊城期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她由此也大致体会到了青梅竹马的个中意味。   有只容貌气度俱佳的学霸竹马伴你成长,教你功课,陪你玩耍,帮你出气,怎么想都是一件愉快的事。   虽然那只竹马抠了点。   萧槿如今细想之下,觉得卫启濯所言非虚。他扮演卫庄时应当确实没费多大力气,眼下的卫启濯与后来的他相比,的确平和得多。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卫庄是吝啬版的卫启濯,卫启濯是强势版的卫庄。   只是卫启濯已经快要继承卫庄抠门的衣钵了。   萧槿将木戒收起来,盖了毯子躺下来,暗想不知道卫启濯现在在作甚。他身边有两个最大的麻烦,卫启泓和卫启沨。这两个人总是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后来更是恨不能弄死他,不过即便卫启濯如今年岁不大,对付身边这些魑魅魍魉应当也是游刃有余的。   只是萧槿觉得似乎还是应该找个时候提醒他一下。她这么想着,渐渐入梦。   桂魄东升,初更鼓响。   卫老太太听罢卫启濯的讲述之后,又分别问了在场余人,确定卫启濯所言属实之后,面色一沉。   原来,傅氏用罢饭后,正闲坐喝茶,就听门房那边使人传信说门外来了个闹事的粉头,说要见二少爷,傅氏一听是这等事,担心出事,命人将那粉头带进来,拷问之下发现是来讹诈的,立等怒了,审了许久才从那粉头嘴里撬出指使她过来的人是卫启濯。   国朝从建立之初便明令禁止官吏狎妓,太-祖皇帝曾发诏令“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之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后头禁令更严,无论官吏还是士子,但凡宿娼,或稍有邪行,轻则贬谪,重则褫革,永不录用。   因而往重了说,狎妓是可以毁掉仕途的。   傅氏也是知晓这些的,所以当即就将卫启濯找来对质。卫启濯直言并非他所为,但傅氏认为他是在狡辩。   傅氏一直都觉得卫启濯妒忌她儿子。她儿子拿了解元又拿了状元,满京城谁不知道她儿子芝兰玉树,前程似锦。卫启濯如今虽尚未考乡试,但傅氏觉得他考了也过不了,纵然侥幸过了名次也不会靠前,否则怎么迟迟不下场。   如今她儿子正观政,步子未稳,卫启濯在这个时候将狎妓这盆脏水泼到她儿子身上,那岂非就要毁掉她儿子的大好前程?   傅氏越想越觉是这个理儿,因而愈加认定了是卫启濯所为。两边相持不下,于是便形成了对峙之势。   卫老太太亲自鞫问了那个粉头,那粉头慌乱之下说话漏洞百出。   卫老太太冷笑一声,目光从在场众人面上扫过,最后在几个孙儿身上定了定。卫老太太在卫承勉耳旁低语几句,卫承勉点头应是,随即一挥手命人将那粉头拖了下去。   卫老太太朝众人挥手道:“散了吧,下回都给我长点心。别随随便便一个小鬼出来挑拨,就窝里反。启濯跟此事无关。”说着话就盯了傅氏一眼。   傅氏结舌杜口,低了低头。   卫启沨自始至终都从容镇定,仿若此事跟他无关一样。等卫老太太要回去时,他又如来时那般搀了她徐徐折返。   卫启濯审视卫启沨须臾,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提步欲走的卫启泓。   卫启泓对上他的视线,面色一沉:“你看我作甚?”   卫启濯几步上前:“我近来忙碌得紧,大哥若是想看戏找乐子,不要拉上我。否则下回我也给大哥看一出戏。”   卫启泓瞪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卫启濯一笑,低声道:“大哥嘴上不知,心里知道便是了。”言罢,飘然而去。   卫启泓盯着弟弟的背影,面色沉冷。   他占嫡又占长,但这府上最出挑的是卫启沨,父亲偏爱的是卫启濯,他总觉得他的风头都要被抢光了。   卫启濯前次在皇帝面前露脸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虽然众人如今都说他得了皇帝的赏识云云,但卫启泓觉着那不过是一时运气,他还是不想承认从前籍籍无名的弟弟比他强。   卫启泓身边小厮来升上前小声道:“少爷莫与他们一般计较,少爷的出身摆着,四少爷再是如何也越不过您去,二少爷是隔房的,您也不必理会。”   卫启泓闻言神色稍霁,让来升在前头打着灯笼照明,往住处折返。   他的小妾兰玉正在屋内坐着解卸钗环,见他过来,忙上前去迎。   卫启泓坐下让她给他按了按头捏了捏肩,随即一把将她扯到他腿上,按住她双肩就将她抵到了妆台上,伸手去拽她前襟。   兰玉慌忙道:“少爷,妾来了月信,身上不干净,不能伺候。”   卫启泓顿感扫兴,挥手让她起来。   他瞧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小妾,忽觉索然无味。他这小妾姿色可称上佳,但日子久了总是有些腻味了。何况这群女人在他面前全是一副敬神似的模样,起先他还觉得有一种被推崇被围绕的优越感,如今却渐渐感到没个意思。   卫启泓想起方才的事,又担心弟弟去祖母面前说他什么,越发忐忑烦躁,索性起身走了。   卫启沨搀扶卫老太太回了临溪馆。他服侍老太太盥洗之后,没有立即走。   “想继续方才的未尽之言是吧?讲吧,有什么事求我,”卫老太太叹口气,“平日里都不见这样殷勤,如今有事相求了,都上赶着来巴结我。”   卫启沨目光一动,旋掏出一个小小的红锦盒,道:“请祖母将这个交于萧家八姑娘。”   “孙儿原本是打算拿这个当容姐儿的生辰礼的,但临了才发现匠人做出来的尺寸不太合适,八姑娘比容姐儿年纪略大,戴上去兴许正好。孙儿头先两度借住萧家,萧大人与季夫人都对孙儿颇为照拂,因而孙儿想着不如转赠八姑娘。只是孙儿亲自送的话倒有些私相授受的意思,恐为不妥,因而特来拜托祖母。”说着话,卫启沨将东西递了过去。   卫老太太打开那锦盒一看,道:“你倒是舍得给你妹妹花钱。”   卫启沨微笑道:“姑娘家总归是要几件压箱底的东西的。也是因着贵重,这才不想搁置着。”   他已经将盒子换掉了,萧槿也没看过盒子里的东西,不会知道这就是他那日要送她的那样东西。   卫老太太点头:“成,搁我这儿吧,我帮你交给槿丫头。”   卫启沨叮嘱祖母莫将来历说出来,否则恐萧槿认为这是别人不要的才给她,随即称谢,躬身退下。   隔日,萧槿预备往国公府去时,瞧见二房一家也一道出了门。   萧槿随口询问堂姐预备去哪儿,萧枋笑道:“岐哥儿如今到了进学的年纪,父亲这几日正想为他寻个读书的去处。可巧如今咱们家跟卫家那边熟络起来,父亲便想让他往卫家就学去。父亲已与三叔商量过了,三叔也觉着可行。父亲今日得闲,便想领着岐哥儿去问问卫家的意思。”   她口中的“岐哥儿”指的便是陈氏的独子萧岐。   萧槿点点头,瞧着二房一家上了马车。   萧岑听见了萧枋适才的话,跑上来道:“姐,要不我也去吧,我也不奔着什么先生去,我就跟着四公子就好,我觉得他每日随随便便指点我一下,我三年之后都能中进士。”   萧槿倒抽口气,她这弟弟对卫启濯的个人崇拜居然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萧岑越想越觉自己这主意好,当下兴冲冲奔去跟季氏商议。   周氏远远瞧着二房一家的马车远去,鼻子里轻哼一声:“二房说到底还不是在攀附三房,三房可还没跟卫家结亲呢。”如今世家之间都在猜测卫家是否要跟萧家三房做亲,但周氏仍旧觉得不太可信。   “也就是二弟妹那一家子能干出这等事,”周氏一头往回走一头道,“我可不会求到他们三房门上。”   一旁的陪房徐妈妈趋奉道:“那是,他们那是没什么靠山,才会如此。太太不同,太太的两位姑爷如今都出息了,老爷官位也上去了,谁不羡慕太太的体面。”   周氏被说得心里舒坦,面上的笑止也止不住:“我这也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像三弟妹就还有得操心,儿子功名未成,女儿婚事也没定。”   徐妈妈谄笑道:“那是,这家业兴旺与否,还是得看儿女争气不争气。”   周氏最爱听这话,当下赏了徐妈妈几分银子,让她拿去吃酒,自家转去抹牌去了。   马车里,陈氏又拉住萧枋细细问了她那日遇见卫启濯的情景。   萧枋羞赧低头,再度复述了一回。   她原本不想将此事告诉母亲的,但她有回跟萧杉提起时,被母亲听了去,她本以为母亲要训斥她,谁知母亲反而连连追问细节。   “这么说来,他对你还挺客气的,那说不得他真是留意到你了,”陈氏想想就有点小激动,“兴许真是咱们的运道要来了?这回可得趁着你弟弟这事多往国公府那头跑一跑,我正发愁着你的亲事,就遇见这种好苗头。”   萧杉在一旁插言道:“母亲,我觉着是你们想多了吧,人家兴许只是礼数周到呢?”   陈氏瞪眼道:“能不能说点好的!你看你妹妹生的一朵花儿似的,他四公子一见之下眼前一亮也是有的。”   萧枋被说得满面通红。   萧槿到了国公府之后,照例陪着太夫人叙话半晌。太夫人说话间便命丫鬟将卫启沨拿给她的那个锦盒取来递与了萧槿,萧槿只当是寻常的首饰,申谢后让自家丫鬟收了起来。   正此时,萧宗与陈氏领着三个儿女入内拜见。就学的事顺利得很,国公爷一听说他们是镇远侯府二房的人,当即便答应下来,还表示会向家塾的先生们引见萧岐。陈氏当时忽然觉得自己一家子似乎也是有脸面的人了。   卫老太太笑说萧槿坐的时候不短了,让她出去透口气。萧槿道谢而出。   卫启濯今日早早从家塾出来,一路赶过来时,转悠了一圈才看见坐在亭子里吃点心的萧槿。   萧槿瞧见卫启濯时,耳尖有些发烫。她那日脑子里是一团浆糊,之后回想起当时情景来,仍觉赧然不已。跟着仔细回忆了他那日都说了些什么,心里禁不住波澜翻涌。   不过虽然被一朵印象里的高岭之花表白多少有点惊悚,但想想这个人就是跟她朝夕相对的庄表哥的话,她心情就能平复许多。不论她对这个人从前的印象是高岭之花还是恶毒上司,她觉得能遇到一个喜欢自己而自己也刚好有好感的人很难得,所以她想要试着跟他相处。   萧槿低头啃了一口糕,起先还红着耳朵跟他低声说话,跟着听他讲起前几日那个粉头的事,忽地抬头,绷着脸道:“这显然是构陷,你往后可要小心。”又瞄了立在亭外的丫头一眼,小声道,“尤其小心你二哥,我觉着他心机挺深的。”   卫启濯见她一脸认真,心里一暖,不禁微微一笑,道了声知道,跟着便命人取来了两大把新鲜香蕉,道:“你拿去吃吧,这东西不能放,回去尽快吃完。”   萧槿默了默。送什么不好,送香蕉……   “表哥留着自己吃吧,这东西益处多多,表哥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   “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些,会坏掉的。”   “你可以把它们挂起来。”   卫启濯奇道:“挂起来可以防腐?为何?高处不胜寒?”   “因为你把它们挂起来,香蕉们会以为自己还长在树上,这样它们就安心了,就不会变坏了。”   卫启濯一愣,跟着浅笑微微,啾啾说得好有道理。   将香蕉挂起来可以加快乙烯挥发也可以减小挤压面积,这才是悬挂法能够减缓香蕉腐烂的真正原因,但萧槿显然不能这么解释。   萧槿最后磨不过卫启濯,还是收了一把香蕉。她交代卫启濯要好生读书时,忽然想起了那个学渣卫庄。如果卫庄确实不在了,那么宋氏跟卫晏的命运岂不是还会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走下去?   萧槿赶忙叮嘱卫启濯着人去找寻宋氏跟卫晏,说她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他们有麻烦,她心中不安。   卫启濯觉得萧槿的梦似乎都很准,比如她梦见卫庄落水,结果卫庄真的落水了。他想起卫晏那未尽的话,一时也有些不安,当即点头应下。   萧枋借口出来寻堂妹时,转过一处回廊,正撞见一个俊美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   自打见过卫启濯之后,萧枋就觉得旁的男子长相都差不多,因而她一眼都没有多看,朝对方叉手道了万福便领着丫鬟迤逦而去。   卫启泓转身望了萧枋的背影一眼,对来升道:“去查查那是哪家的小娘子。”   来升探头看了一眼,心道少爷约莫是想添一房妾室了,赶忙点头应是。   萧枋赶过去见到萧槿时,见卫启濯似乎与萧槿相谈甚欢,心里有些泛酸。她偷眼睃看卫启濯,发现他并没往她这边看,心中难免失望。   陈氏将儿子送到卫家家塾之后,很是在各家太太面前说嘴了一阵子,觉得自家如今也有了靠山了。   八月十五这日,萧槿跟着季氏一道采购节日所需一应供品及瓜果回来,才坐下喝了口茶,就见一个丫头跑进来朝她行了一礼,道:“姑娘,舅老爷、舅太太并表少爷、表小姐前来拜访,老爷跟太太叫姑娘过去见上一见。”   萧槿倒抽口气,她如今听见“表少爷”三个字就忍不住想起卫庄。不过真正算起来的话,萧家的表少爷数不胜数。   “哪个表少爷?”   丫头答道:“陆家的迟少爷。”   萧槿细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是路痴表哥。   当初卫庄离开后,陆迟等人又盘桓数日,跟着便也离开了聊城。   一年多不见,陆迟身量又高了不少,人也越长越清隽了,出手更是愈加阔绰,给萧槿的见面礼翻了倍,变成了二百两银子。   萧槿吃惊不小,连连推辞,但陆迟执意让她收下,直道不过小意思而已。   萧槿深深吸气,她的表哥虽然奇葩多,但似乎都是土豪。   陆凝如今也更见持重,只是从穿着打扮来看,应当是尚未成婚。萧槿忍不住猜测,难道杜氏这回是想来京城挑女婿不成。   众人正说话间,一个小厮过来传话说荣国公府派了马车来接八姑娘与三太太,说有急事,请二位过去一趟。   萧槿诧异道:“大中秋的能有什么急事?”   那小厮道:“小的也不知,门房那头是这么传话的。”   季氏领着萧槿起身时,陆迟也站起道:“我也随着姑母和表妹一道过去看看吧,正逢佳节,我过去拜访一下也是好的。”   三人到得国公府后,陆迟递了帖子在门口等着,萧槿跟季氏先行入内。   萧槿头先也没觉得什么,后来渐渐觉得奇怪,领路的丫头竟然是将他们往二房的院落带,忍不住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回姑娘的话,二少爷今日与人出游时堕马了,如今正请太医瞧着。”   萧槿步子一顿,堕马?难道那件事提前了?   不过卫启沨堕马与她何干?   季氏也觉奇怪,询问个中缘由。那丫头犹豫了一下,道:“奴婢也不甚清楚,这是二太太的意思,奴婢只是领命办事。”   萧槿不想掺和二房的闲事,但又不好抽身,只能暂且跟季氏跑一趟。才一进院门,她远远地就瞧见了傅氏栖栖遑遑的身影。   她与季氏到得近前后,傅氏神色古怪地打量她几眼,跟着简单与她们母女二人叙了礼,将两人领到了一处偏厅。   “今日将二位匆匆请来,是有一件要事相商,”傅氏看了萧槿一眼,跟着转向季氏,踟蹰了一下,“还望夫人能应允。”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   粉头:明清小说中对□□的称呼。   大家愚人节快乐~   纠结死我了,我查了很多资料,有的说香蕉的古称是甘蕉,有的说甘蕉是甘蕉香蕉是香蕉,我已经懵逼了……不过还是写了香蕉,这样可能通俗一些~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0章   季氏一怔, 旋笑道:“夫人请讲。”   傅氏踯躅少刻, 终于开言道:“夫人应当也听说了, 犬子今日堕马负伤,如今尚昏迷不醒,我而今真是心如火焚。太医给瞧了半日, 说无甚大碍,只是外伤而已, 但犬子迟迟无法苏醒。我与二爷病急乱投医,便差人请了个道长来瞧了瞧, 道长说,这是惊悸过度引起的失魂之症, 须得一个旺月出生的、八字重的、涧下水命的人来从旁看护才能有转机,且那人顶好是女子。但我寻遍了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三条皆能合上的。”   傅氏说着话,睃了萧槿一眼,跟着继续道:“后来在亲友里头寻时, 贵府六公子说五公子似乎就是旺月出生,又是涧下水命, 只是不知具体出生时辰,因而不晓得八字分量多少。五公子与八姑娘乃是双胎姐弟,想来也是旺月出生的水命,因而我此番特将二位请来,便是想询问一下八姑娘的八字。”   她口中说的“六公子”指的是陈氏的儿子萧岐。   萧槿嘴角微扯。这封建迷信搞得……她的八字确实很重,但纵然她三条全符合, 她也不会答应留在这里看护卫启沨。不过傅氏能提出这种要求,也是够自私了,果然很有当初的风范。   季氏意识到傅氏的要求之后,立等就恼了,但碍于情面也不好发作,牵了女儿的手就要走。   傅氏见状急道:“夫人莫要有顾虑,只是称骨而已,若是当真符合,夫人可与八姑娘一道留下,我也在旁看着,不会教人说嘴的。”傅氏焦急之下实则想以婚事为交换,但张了张口,终归是没说出来。   萧家三房瞧着确实不错,萧安如今也是正三品大员了,萧槿也只有一个胞弟,娘家那头应当也没什么麻烦。但傅氏眼光挑剔,总是觉着她儿子能找个更好一些的,她这些年留意了许多世家女,但最后又都被她自己一一给否了。她能容忍儿子一直不成婚的最主要缘由,就是她自己也没挑好。   萧槿不动声色地看了傅氏一眼。傅氏其实是个雷厉风行的刚强性子,但凡事一旦牵扯到卫启沨,她就极易失控,萧槿觉得傅氏兴许有点恋子情节。这应当也是卫启沨在伤了要害之后,傅氏变得日益心理扭曲的主因。   不过眼下这回,应当不是那件事提前了,否则若是卫启沨这回真的伤了命根,傅氏如今早就崩溃了。   季氏知道自己女儿八字重,因而越发不会答应。这要真是应下来,回头传出个什么不好的话来,女儿可怎么做人。若是做亲的话,女儿又曾跟她明言不喜卫启沨,她自己也更属意让卫启濯当女婿。   傅氏看季氏面色冷若冰霜,急得抓心挠肝,转而看向萧槿,求道:“八姑娘千万帮帮忙,沨哥儿在聊城时也是在贵府借住过的,八姑娘总是不能……”   “小女与令郎又无甚往来,请傅夫人慎言。”季氏沉声道。   傅氏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语有欠妥当,笑了一笑,致了歉,随即再度询问季氏的意思。   她总是觉得她儿子相貌无双,小姑娘们看了没有不动心的,何况当初她儿子可是在萧家住的时日不短,她不信萧槿没见过她儿子。   季氏仍旧不肯答应。傅氏正着急上火之际,就听丫头报说四少爷到了。   傅氏眉头微蹙:“让他先回吧,这边正乱着,要探病改日再来。”   丫头犹豫道:“四公子说他有法子解夫人的困境。”   傅氏一愣,忖量片时,起身道:“让他进来。”   卫启濯入内朝众人一一见礼后,径直对傅氏道:“二婶何必大费周章,侄儿就可以去看护二哥。”   傅氏气道:“你又不是水命!”   “对啊,侄儿是金命,但侄儿是旺月出生,并且八字也够重,两条都合,那只要再随意找一个水命的人跟侄儿搭一起不就好了?”   傅氏瞪眼:“你!”   萧槿心中叹服,表哥你这个机智程度足以与你的颜值相配。   季氏凝思一回,想到卫启沨从前好歹也帮过萧家,便权当这回是偿还人情了,报上了萧岑的八字,道:“岑哥儿与槿姐儿八字略有不同,夫人看看这个八字可否,若是可以,便让岑哥儿来试试。若是不可,我也不会让槿姐儿留下来的。”   傅氏焦灼道:“可道长说最好是女子。”   “是最好,又不是一定要女子,”卫启濯叹道,“那就这么着了,我跟表弟去守着二哥,但愿二哥能及早苏醒。”   傅氏觉得这个侄儿根本就是跑来添乱的,一时间又急又恼,恨恨咬牙:“你是金命,沨哥儿是木命,金克木!你不能去!”   “二婶这话就不对了,金克木不是正好以毒攻毒?说不得二哥被克一克,立等就醒了。”   萧槿险些笑出了声,季氏也偏头掩笑。   傅氏瞠目半晌,气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想到儿子还昏迷不醒,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回身出去让道士给萧岑称骨去了。   傅氏刚走,季氏就回身问卫启濯:“四公子是金命?什么金命?”   卫启濯欠身答道:“剑锋金命。”   季氏喜道:“这个好!”   萧槿禁不住笑道:“母亲研究过命理相术?”   “余暇时学了一些。”季氏没说出来的是,其实她看这些也是想将来给儿女寻亲事时用。   “那母亲说说剑锋金命怎么个好法?”   季氏打量了卫启濯几眼,笑道:“此金于金命中属至强,乃百炼精钢。‘剑锋金者,白帝司权,刚由百炼,红光射于斗牛,白刃凝于霜雪,此金造化,非水不能生……’”   季氏说着说着,便将目光移到了萧槿身上。萧槿可不就是水命?   萧槿倒是没留意季氏的目光。她思量着季氏的话,觉着命理这种事真是奇奥,卫启濯将来确实贵极,不过越是这类百炼不屈的强者,越是不会信命,他们往往更相信自己。   卫启濯连连颔首:“受教。”   季氏含笑客套几句,又探问起卫启濯的属相。   傅氏折返回来时,就瞧见季氏跟卫启濯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五行和属相。傅氏一口气堵在胸口,她儿子如今可还人事不省呢!   傅氏说她问过了道长,卫启濯不必去了,请萧家的五公子去守着卫启沨就好。   萧槿趁机起身拜别。傅氏仍旧有些不甘心,但季氏不肯答应让萧槿留下,她也不能强求。   季氏跟萧槿出来后,言语之间提起陆迟,卫启濯方知陆迟也过来了。他不着痕迹地看了萧槿一眼,跟着寒暄片晌后便表示要去会一会陆迟。   萧槿适才去拜见陆迟等人时,陆迟的父亲陆修跟萧安在书房议事,后来听说季氏等人来了国公府这边,便索性也一道携礼前来拜望。   萧安等人听闻卫启沨的事后,前来探望了一番,跟着便打算与季氏等人打道回府。   陆家在京城置有一处宅邸,陆迟正欲跟父亲去萧家将陆凝跟杜氏接走,卫启濯提出要与他作杯,陆迟受宠若惊,陆修觉得这是个与卫家相交的好时机,笑着客套一番便让儿子去了。   陆迟跟卫启濯在雅间坐下后,仍觉不可思议。陆家跟卫家无甚交情,他身为官家子弟,今日不过是来走人情兼且送季氏与萧槿过来的,没想到卫家这位四公子竟然主动请他吃酒。   席间,卫启濯探问起陆家此番来京的目的,陆迟直言是因为他父亲要将他送到京师这边的闻道书院来,也顺道来为他妹妹选一门亲事。他母亲这两年挑挑拣拣,也没选着一门中意的,他妹妹似乎也不着急。陆家在京城这边还有几门亲戚,他爹娘一合计,索性往这边来看看。   卫启濯点头,又道:“那兄台见今已至弱冠之年,令尊与令堂难道未曾催逼着成婚?”   陆迟闻言觉着有些尴尬。   他爹娘从前便想与萧家做亲,但萧家似乎不想将萧槿姐弟俩的婚事早早定下。如今萧安高升入京,他父亲更是觉得这门亲可做,然而他觉着这事恐怕不好办。萧安官运亨通,萧槿姐弟两个要什么有什么,送上门的好亲事恐怕有不少,人家未必就肯选陆家。   陆迟思量之下,笑说他父母只是让他专心举业,回头科举有成了再行议亲。   卫启濯一笑,深以为然:“这想法甚好。那不知兄台而今是何科名?”   “秀才,去年的乡试考得不好,未过。家父家母焦心不已,这才四处为我打听读书的好去处。”陆迟说话间便忍不住想起了卫庄。他去年乡试前一直以为卫庄会是山东解元,结果桂榜出来后,他却没找见卫庄的名字,因此疑惑至今。   陆迟见卫启濯笑着点点头后便低头喝起了米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卫四公子问了他亲事又问他科举,是怎么个意思?   卫家二房因着卫启沨的事忙得人仰马翻,卫承劭原先也不信神鬼那一套,但如今为了儿子却不得不临时信上一信,照着道士的话斋醮起经。   卫承劭本不想将此事告诉卫老太太,但中秋家宴上少了个人总是不好交代,老太太又不是好搪塞的,于是不得不照实说了。卫老太太搁下筷子就坐了轿子过来探望了一番,叹息一回,与恰好赶来的萧岑道了句辛苦,并表示无论如何,事后都有重谢。   萧岑鼓了鼓包子脸,询问能不能将允许他来卫家家塾附学作为谢礼,卫老太太一愣,旋即笑说自然可以。   卫老太太回了临溪馆后,想想近来发生的事,越发无心宴饮,先行离席。她离席前,顺手将卫启泓叫了过去。   卫启泓起身时,冷冷瞥了弟弟一眼。他觉得一定是弟弟跟祖母说了什么,祖母眼下怕是要审问他那粉头的事的。   卫启濯仿似没瞧见一样,不予理会。等筵席阑了,他往住处折返的路上,在前头打着灯笼的明路小声道:“少爷,小的听闻大少爷这几日似乎在打探萧家姑娘的事,不知是要作甚。”   卫启濯步子一顿:“哪个姑娘?”   “似乎是萧家七姑娘。”   卫启濯想了一想才记起来那位七姑娘是谁,摆手道:“不必理会。”顿了一下,又攒了攒眉。   他听说萧安与他两个庶兄感情甚好,也正因如此,他与他父亲才会礼待萧家二房,不过说到底其实还是因为萧槿。   他大哥若是真的打起萧枋的歪主意,说不得还是一件麻烦事。   将交四更天时,萧岑正靠在榻上打盹儿,忽觉四周扰攘,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卫启沨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身边围了一圈人。   萧岑打了个哈欠,揉揉惺忪睡眼。他的差事似乎已经圆满完成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萧岑以为自己可以回去了,但卫启沨出言将他留了下来。   卫启沨此番伤得不算很重,只是身上有几处挫伤,脚踝轻微错位。他对于萧岑的陪护再三申谢,表示要挑几份礼送他,并请他一起用早饭。   他借口要与萧岑说几句话,让傅氏等人且去各自用膳。   “五公子与我也算是有缘,八姑娘又颇得祖母喜爱,”卫启沨低头斯斯文文地喝了一口碧梗粥,“二位日后可要常来敝宅走动才是。”   萧岑吃了个豆腐皮包子,腮帮子微鼓:“我也要过来附学的,往后大约也能时常见着面。”   卫启沨转眸道:“既是如此,那不如住到我院子这边来,我这里地方宽敞,也方便每日往学里去。”   卫家的这处家塾就在国公府后街胡同里,学生不多,只有府上几位还在读书的公子并左近几个本族子弟。人虽少,但卫承勉延请了两位先生更番授课,两位师长都是进士出身,年高德劭,学问好又经过官场历练,各自都有不少门生,也正因此萧宗才想要将儿子送到这里来,凭他之力根本请不来这样的先生。   不过萧岑是冲着卫启濯来的。   萧岑夹起一个干炸小丸子,摇头道:“这可不好,我一个外姓人,又不是亲戚,住在这里不合适。”   “这又不值什么,左右这边只我一人。”   萧岑仍旧摇头,卫启沨又邀了几回,但萧岑都坚决拒绝了。卫启沨只好作罢,旋又表示欢迎他常来找他,他可以指点他课业。   萧岑昨日告诉卫启濯他也要来附学时,卫启濯也是这么说的。萧岑平日在家时总是被爹娘嫌弃,如今忽然变得抢手起来,倒是有些不习惯。   他想起萧槿不准他跟卫启沨走太近,当下又回绝了。卫启沨搁下碗筷,遽然道:“那五公子在我这里住上个三天五夜的吧,我担心我的状况复发。”   萧岑瞪大眼,二少爷似乎是想拿他镇宅?   傅氏也正有此意,前来接萧岑回去的萧安不好推辞,只得应了。   翌日,萧安夫妇带了萧槿前来送萧岑的束脩,萧家二房也跟着前来拜会卫承勉跟太夫人。   自打萧岐来卫家附学后,二房人就隔三差五地往国公府这边跑,大有趁机攀交的意思。   卫启濯料到萧槿今日会来,寻了个由头跟先生告假半日。   只他在与萧槿时常碰面的凉亭内坐了半晌也没等到她过来,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找她,忽然看到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朝着这边迤逦而来。   卫启濯隔着枝桠远远一瞧侧影就知不是萧槿,萧槿的姿容气韵都远胜她。他瞥一眼发现不是萧槿便收回了目光,起身往临溪馆那边去时,那少女仿似认出了他,领了丫头疾步跟上,朝他盈盈一礼,跟着问起了萧岐这几日在家塾里表现如何。   少女正是萧枋。   卫启濯心下有些不耐,但礼数上好赖得过得去。正想客气几句转身就走,然而在看到萧枋满面绯红的别扭模样时,他神色倏地转冷。   他曾在无数有意无意往他身边凑的脂粉身上见过这种娇羞的情态,他的处理方式一般有两种,一是冷眼漠视,二是泼一盆冷水外加冷眼漠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不好相与名声的由来。   不过这回他尤其恼,二房似乎因为沾了三房的光,有些找不着北了,若是不让他们清醒清醒,恐怕麻烦不断。   萧枋上回见着卫启濯时萧槿也在场,她倒是掩藏得好,这回卫启濯身边无人,她就止不住地害羞,也总想多跟他说说话。   萧枋等候斯须,没听见卫启濯答她,抬头瞧见卫启濯沉冷的容色,浑身一僵。   “七姑娘可知令弟为何能来卫家这边附学么?因为你三叔。我与我父亲全是看在你三叔的面上,这才准允令弟附学,又帮忙引见,否则你以为你们是凭的什么?说起来,真正与卫家有交情的是萧家三房,跟其他房头都无关,你们只是沾了三房的光,懂么?”   萧枋被他说得面色阵红阵白,窘迫得额头上直冒汗,尴尬点头。   “所以七姑娘也应当认清自家身份,否则将来落个难堪,休怪我没有提醒。”   萧枋岂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几乎将嘴唇咬破,手里的帕子紧紧绞在一起。   卫启濯说着话,转头间瞧见卫启沨坐着个小推车似的轮椅出来转悠,身边还跟着萧岑。   萧岑也看到了卫老师,当下朝他挥手,正欲迎上去跟老师致意,就听身后的卫启沨笑着道:“五公子瞧那边,你姐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属于五行里的什么命跟出生年份有关,《三命通会》里把这个分得很细,不过这种东西,看看就好~旺月和称骨也都是算卦里的,各有说法,这里不赘述辣~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1章   萧槿看到萧岑立在卫启沨近旁, 有些不豫。萧岑望见姐姐脸色, 小跑上前, 低声道:“姐姐不要生气,我跟他出来也只是想见姐姐而已。”   “那好,你近来少跟他说话。再过三日, 父亲过来接你回去。”   萧岑连忙点头道:“知道了。”   卫启濯上前与萧槿寒暄时,卫启沨命小厮将他推了过去。   萧槿看到卫启沨坐着轮椅的模样, 仔细回想了一番,再度确定前世没这档子事。若真是有, 萧家这边早早地就知道傅氏的为人了,后来纵然皇帝赐婚, 萧家也能想法子转圜。   不过卫启沨这回的运气比后来那回好多了,这回都算是小伤,后来那回可是几乎改变了他的性别。   卫启沨到得近前后,为自己不能起身行礼致歉,旋即又为萧家的援手再三申谢。   萧槿与卫启濯并排站着, 几乎同时俯视着卫启沨。   时人赞卫家二公子质性醇和,但萧槿觉得他醇和的表皮下是深植入骨的骄傲, 譬如他眼下即便是坐着轮椅,言行间也是进退有度,不肯有失风仪。只是这份骄傲大约也加剧了他遭受重创后的偏激。   她不欲与他多言,客套几句,正要跟卫启濯一道离开,傅氏领着一众仆妇赶了过来。   傅氏眼见着卫启沨这两日见好, 如今早已经平复下来,只是瞧见儿子身上衣衫单薄,蹙了蹙眉,转头命人去取一件大氅来。   傅氏的目光落在卫启沨身上,卫启沨的目光却落在萧槿身上。他的目光着重在她的手上定了定,跟着便又不着痕迹地转了开来。   萧槿不愿看到这对母子,对着傅氏略略一礼,预备开言作辞时,卫启沨忽然道:“母亲不是说要跟八姑娘道歉的么?眼下正是机会。”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   傅氏懵了片晌才回神,暗瞪儿子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说什么呢!我那日不是随口赔了不是么?”   “母亲今早才说的,难道这就忘了,”卫启沨垂眸笑道,“母亲说,那日情急之下对八姑娘跟季夫人多有唐突,这两日心下过意不去,定要再寻机好生致歉一番。”   傅氏面色一沉,她儿子都在胡言乱语什么!   萧槿嘴角抽了抽,傅氏那种死要面子的人会说出这种话?骗鬼鬼都不信。   傅氏正要将儿子推走,卫启沨却是抬手阻住她的举动,道:“或者,母亲是预备特特备礼登门致歉?”   傅氏再三朝着儿子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胡闹,但儿子视而不见。傅氏觉得真是邪了门儿了,抬头见萧槿姐弟跟卫启濯都盯着她看,一时下不来台。   气氛尴尬不已。   傅氏憋气半晌,看了儿子一眼,终是朝着萧槿笑道:“那日实是急昏了头,言行无状之处,还望姐儿见谅。季夫人那头,我过会儿就去赔不是。”   萧槿点头道了句无妨,尽了礼数回身就走。   萧岑觉得莫名其妙,想问问姐姐怎么回事,也暂且告辞,回身去追姐姐。   卫启濯端量堂兄少顷,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二哥可要仔细休养,切莫四处乱走。”言罢,掇转身去追萧槿姐弟两个。   卫启沨凝眸盯着萧槿离去的方向,少焉,忽地垂眸对身后的傅氏道:“母亲那日为何不干脆提一提做亲的事?母亲那般,让八姑娘与季夫人作何想?”   傅氏一愣,当下绕到儿子面前:“你……你想跟萧家三房结亲?”   卫启沨神色莫测,缄默半晌,命小厮将轮椅推回他的院子。傅氏却要儿子把话说清楚,母子拉扯争持间,卫启沨身子忽然失衡,猛地从轮椅里滑出来,“咚”的一声重重摔到了地上,正是侧身俯跪的姿势,恰对着萧槿离开的方向。   卫启沨脚踝处又崴了一下,疼得脸色一白。他撑地抬头,望着萧槿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转深。   傅氏见状一惊,赶忙招呼人帮忙上前将儿子拉起来坐回轮椅上,急问有没有摔着哪里,卫启沨只是道:“母亲下回对萧家人客气一些。”随即便不再理会她,命人将他推了回去。   傅氏不知所措,她儿子脾性温和,极少与她置气的,眼下这是怎么了?   卫启濯三人走出去一段路后,萧岑询问萧槿究竟是怎么回事,萧槿不肯细说,搪塞他几句,让他先去找季氏。   卫启濯让跟着的两个丫头退到远处,与萧槿在一处水榭里坐下。他一探身便从桌下拉住她的手晃了晃,问她有没有想他。   萧槿忽然被抓住手,吓了一跳,跟着看了看眼前桌子的直径,忍不住道:“表哥手好长。”   “我还有一样东西特别长。”   卫启濯说罢,见萧槿瞪大眼睛看着他,奇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说的是我的腿——你还没说你有没有想我。”   萧槿扶额,她有时候都不知道他是装清纯还是真清纯。   “我们不是才两天没见?”   卫启濯惊道:“才两天么?我怎么觉着很久很久没见着你了?横竖我是想你想得紧的,今日特地告了假来见你。”   萧槿低了低头,她觉得照着这个撩法,可能半年不到她就想定亲了。   “不要打岔,快说想不想我。”   萧槿被他问得没法,低头轻“嗯”了一声,他这才放开她的手。   萧槿想起他目下的处境,问他近来有没有遇见什么麻烦。她前世嫁过来之前对卫家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因而这段空白期内的事,她基本不能为他提供什么参考。   卫启濯摇头说没有,旋又道:“去年重阳时我都没能跟你出来,今年咱们一道出去登高赏菊吧,我想个法子去找你。”   萧槿禁不住道:“我怎么觉着表哥每日都这么悠闲,表哥都是何时温书的?”   “何时都能温书,温书还要专门抽工夫?”   萧槿倒抽口气,这就是学霸的自信。科举难考几乎是从古至今的共识,白发苍苍还过不了童生试的大有人在,拿了秀才之后就有了政治上的诸多特权,中了举的基本都能做官,因而读书人为考科举悬梁刺股,穷经皓首。   但对于有些人来说,这都不是事儿,譬如眼前这位。不过萧槿总还是觉得,皇帝毫不犹豫地点他做状元,是先看了脸。他前世打马游街时,万人空巷,比围观西市砍头还热闹,他容貌之盛也随之传扬天下。   从国公府回来后,萧槿发现萧枋有些奇怪,她偶尔在府中遇见她,她都埋头做着针黹,神色郁郁。   萧槿这几日跟二房两个堂姐也渐渐混熟了,询问她是出了什么事,萧枋抬头看她片时,搁下手中针线,道:“无事,只是想起自己的婚事,犯愁而已。”又拉住她的手,由衷叹道,“咱们做女子的,还是要寻个知冷知暖的。”   她那日被卫启濯泼了冷水之后,回府后便一直囿于此事。她起先还觉得委屈难受,但后头渐渐也想通了,卫启濯那样的人原本就不是她能配得上的,她之前也的确是想多了,他对她并不特殊。那她何必自取其辱。   她就老老实实找个门当户对的,未必就过得不好。大堂姐和二堂姐当初嫁得也不甚好,但如今夫婿发达了,日子也过得十分体面。   萧槿点头道:“七姐说的是。”   萧枋笑笑,又与她闲话片刻,询问她重阳时要不要跟她们一道去城北崇国寺上香。   萧槿笑说不必。她跟卫启濯商量好了,到时候去西山。西山也有诸多古刹,著名的香山寺便是其中之一。眼下正值秋季,红枫似火,想来景致美如画。   重阳这日,萧槿跟随季氏等人到了西山脚下后,毫不意外地碰见了转悠到此的卫启濯。   卫启濯表示想跟萧岑谈论制艺,便离了卫承勉等人,跟季氏等人一道走。   卫承勉暗暗瞪了儿子一眼,读书的时候都不见得这么用心!   正是枫叶初丹槲叶黄的时节,金风淅淅,玉露泠泠,萧槿漫步在山间小道上,只觉景盛气清,和风徐来,桂香弥散,直教人上清下明。   萧槿看到卫承勉独自领着几个小厮往另一边去了,随口向卫启濯询问大公子为何没来。   卫启濯道:“大哥不愿与我们一道,领着一班家下人去了城北。”   萧槿点头。卫启泓总是抱怨卫承勉偏袒卫启濯,但他身为儿子也没有真正与卫承勉亲近过。并且卫启泓性子太过阴沉,她要是卫承勉,大约也会更喜欢小儿子。   卫启濯与萧岑说话时一直留意着萧槿。他见她停步在一株红枫前不住打量,上前问道:“表妹在看什么?”   萧槿笑着指了指那株树的树冠:“你看这树长得像不像一个挥舞双手的人?”   卫启濯仰头看了片刻,点点头,当下问道:“表妹喜欢?”   “嗯,”萧槿仰头打量,笑得眉目弯弯,“我觉得它好像要成精了。明明只是一棵树,却这么努力。”   “那我叫人把它挖出来,扛回去种到表妹院子里。”   萧槿瞠目转头。   人家出来秋游都是摘个桂花香草之类的带回去,她扛棵树回去?   卫启濯绕着那株树转了一圈,认真询问萧槿要不要把它扛走。萧槿赶忙道不必,卫启濯叹口气,又道:“表弟适才发现那边有野生地瓜,我记得表妹爱吃这个,我去借一把锄头挖几个给表妹带回去。”说罢回身便拉上萧岑去附近寺庙里借锄头。   季氏望了望卫启濯的背影,朝萧槿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两刻钟后,萧槿坐在石台上望着卫启濯与萧岑蹲在地上刨地瓜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别的士子重阳登高都是来赋诗填词饮酒赏花的,她表哥拎了锄头跑去挖地瓜……果然是不一样的美男子。   半个时辰之后,卫启濯将一个沉甸甸的篮子搁到了她身边:“这里头的地瓜应当够你吃上几天了。”拍拍手上的尘土,继续道,“我连地瓜叶都给你挖来了,拿回去做菜做饼都可以。”   萧槿看看那一篮子地瓜,再看看他衣摆袖口上的污迹,心头忽然漫上一阵感动。他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从前能帮她挖野菜现在能帮她挖地瓜,不管如何,这份心意都是摆着的。   正此刻,忽听一阵人声渐近,萧槿转头一看,发现是郁舒跟她母亲吕氏领着一众仆妇往这边来了。   两厢互相叙礼讫,郁舒跑上来拉住萧槿的手,低声道:“上回在国公府,虽是头回见你,但我觉得我们定是脾性相投的。”   萧槿诧异道:“何以见得?”   “因为我们都不喜那温家三小姐。”郁舒撇嘴道。   她说的温家三小姐指的是温锦。   萧槿笑了笑,郁舒这么厌恶温锦,不知道上一世是怎么跟这个嫂子相处的。   郁舒跟她讲起她方才在石景山那边遇见温锦了,让她不要去那边,省得看见温锦碍眼。跟着又小声道:“听说这两年上门议亲的都被温家给否了,我看那三小姐素日里也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真不知傲的什么。”   萧槿闻言,忽然想,温锦不惜耽搁最好的年华也要嫁给卫启沨,前世却未能得愿,而卫启沨一直不肯跟她和离,温锦会不会因此就害死了她让她给她腾位置?但这个猜测似乎也不太对,细细想来有不少说不通的地方。   萧槿正自凝思,就听卫启濯低沉的声音自身侧传来:“表妹,站到季夫人身后去。”   季氏诧异转头看他。   萧槿先依言照做,跟着才小声问:“怎么了?”   卫启濯转眸看向路口,低声道:“有生人过来了。”   萧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瞧见一个身着金织蟠龙赤色袍的男子朝着这边按辔徐行,身后跟着五六从人。   待看清楚来人面容,萧槿回头看了卫启濯一眼,禁不住低头窃笑。   卫启濯瞧见她的小动作,觉得莫名其妙:“表妹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我来采访你一下,你这回跪下来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在高唱《征服》?   wqf:→_→   啾啾:难道不是《算你狠》吗?   大号:难道不是《他一定很爱你》吗?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2章   萧槿心道,如果你也有前世的记忆的话, 你大概也会笑的。   眼下骑马过来的不是别人, 正是今上的亲侄子, 楚王朱济。   国朝类似于历史上的明朝。国朝建国之初,藩王势大,后来因为出过藩王之乱, 皇帝开始不断限制藩王的各项权利并一再削减藩王护卫。时至今日,藩王已经几乎被皇室当废物养着了。   藩王“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 食禄而不治事”,身为一个藩王只是拥有尊贵的出身以及饫甘餍肥的优渥生活而已, 藩王无故不得离开封地, 连基本的人身自由都没有,其实还不如一个民间的富户自在。   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 朱济还敢造反。   萧槿之所以会笑, 是因为朱济造反后,是卫启濯去平的乱。   朱济虽是皇室亲王, 但亲王势弱已久,且他起兵仓促, 卫启濯却是真正处尊居显的权臣,又熟知兵事, 两人其实没有什么可比性。朱济起兵后,卫启濯赶到楚王封地武昌府,只用了一个月就活捉了朱济。   朱济不服, 讥讽卫启濯黄口孺子,不过一时侥幸才能胜他。卫启濯当时就给皇帝写了奏章打了招呼,跟着就将朱济放了,直言让他尽力跑,他两天后再去抓他。朱济认为卫启濯年轻气盛,已中了他的激将法,仗着熟悉地形,暗中联络了几个亲信就跑了,预备东山再起。   结果,两天后,他就又被卫启濯原样抓了回来。   卫启濯当时就命人将他按在地上问他服不服,朱济心高气傲,受此奇耻大辱,整个人都不好了,险些咬舌自尽。落后他被押回京受审时,听说还是卫启濯鞫审他,一口气没上来,当时就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这件事后来流传极广,卫启濯这个人也因此越发具备传奇色彩。而萧槿会认识朱济,是因为他当年曾来国公府拉拢过卫家。   萧槿转头看卫启濯还在等着她回答,笑了笑,小声道:“没有什么,就是觉得表哥的话有些奇怪,什么生人熟人的。”   卫启濯伸手摸摸她脑袋:“乖乖听话。”   他方才远远望见来人衣着,就知对方是宗室中人,第一反应便是不想让萧槿露面。萧槿生得粉妆玉琢,如今已初显少女娇妩风致,他不想让她被宗室的人惦记上。虽然他并不惧怕,但总是不想多生事端。只是他也没见过眼前这位,不晓得具体身份,所以只是先提醒萧槿躲着。   朱济生得清俊英挺,身姿如松,坐在马上迍迍而行,倒显出几分风流洒落的意味。他三年前承袭了他父亲的王爵,如今已及而立之年,卫启濯等人在他面前就好似小辈一样。   季氏等人也看出了朱济身份的不寻常,纷纷往路旁避让。   朱济行至季氏等人面前时,勒马扫了卫启濯一眼,开言询问他是哪家公子。卫启濯上前行礼答了,朱济闻言一顿,跟着还礼笑道:“失敬失敬,原是荣公爱子。”旋即翻身下马,竟是跟卫启濯寒暄了一阵。   季氏等人面面相觑,卫启濯跟眼前这人并不认识,但对方好像有意与他攀交?   朱济言谈之间,亮明了身份,并表示众人不必多礼。他自道他前几日才抵京,尚未及登门造访,改日定当前往拜会。末了,朱济又客客气气地向季氏等人叙礼,将回头转身时,目光在垂着头的萧槿与郁舒身上掠了一下,跟着作辞离开。   卫启濯见朱济走远,回头预备与萧槿说继续前行,却见她目带揶揄地盯着他看。   萧槿也大致明白了卫启濯方才让她躲着的用意,但朱济显然对他更有兴趣。   卫启濯一瞧见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走上前就轻拍她脑袋一下:“他明显是冲着我的身份来的,你不要想歪。”说着话,又是一顿。   季氏见卫启濯神色有些古怪,询问他怎么回事,卫启濯踟蹰一下,道:“没有什么。”他就是觉得楚王赴京的目的似乎不简单。   萧槿瞧见他神色,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藩王不可擅离封地,要赴京,除非得皇帝的诏令。而朱济这回来京就是因为太后久未见他,又染恙在身,想将孙儿召来侍疾。皇帝经不起母亲再三缠磨,无奈之下才将朱济召入京。不过太后将这个孙儿召来,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他遴选王妃。   朱济做世子时曾有一正妃,然而那世子妃未久即殁,后又正赶上丁父忧,朱济便一直未曾续娶。如今太后让皇帝将他召来,心里便一直揣着帮他选妃的事。   不过萧槿记得,前世朱济入京时,她与卫启沨的婚事已经定了,所以她当时觉得此事与她无关,未曾想这一世朱济竟然提前入京了。只是她今年才十二,皇室选媳妇的最低年龄一般是十四岁,此事应当仍然与她无关。   想通了这些,萧槿舒口气,跟着就将此事丢开了。   朱济走出一段路后,回头对着卫启濯一行人望了一眼,又慢慢调回视线。   长史杨谏低声道:“王爷可是想拉拢卫家?”   “卫家那头自是要尽力拉拢的,只是孤不是在想这个,”朱济想起适才所见,笑了一笑,“小姑娘胆子就是小。不过京师这边人杰地灵,闺秀似乎确乎灵秀一些。”   郁舒比萧槿还小一岁,也是个活泼性子,与萧槿分开时,两人已有了几分熟络的意思。郁舒表示往后会时常去侯府找她,跟着便与吕氏一道离开。   萧槿回府之后,见二房一家子还没回来,倒觉诧异,她们回得已经够晚了,没想到还有比她们更晚的。   后来她用过晚饭出来转悠消食时,碰见了双眼通红的萧枋。萧枋一面抹泪一面疾走,萧槿觉得很是莫名其妙,想问她出了何事,但她显然不肯多言。   一月后,她与季氏闲谈时,季氏无意间走口,她才得知了个中原委。原来重阳那日萧枋去崇国寺上香时遇见了卫启泓,险遭调戏。卫启泓提出让她做他第二房小妾,萧枋愤然拒绝,卫启泓讥她不知好歹,两厢因此起了冲突。萧枋回来后病了一场,陈氏担心卫启泓再来相逼,思想之下便跑来告诉了季氏,让季氏帮忙出主意。   萧槿嘴角微扯,卫启泓这个人还是跟上一世一样风流。他跟他胞弟真是两个极端。   光阴捻指,不觉已至腊月。萧槿在年前想的最多的问题不是这个年怎么过,而是过了年,她就要面对定亲的问题了。   卫启濯无疑是个很好的成婚对象,但因着上一世的经历,萧槿对婚姻总是慎之又慎的,何况是再度嫁入卫家。   正旦这日,卫承勉入宫与文武群臣一道向皇帝行庆贺礼。回府后,他见小儿子打选衣冠要往镇远侯府去拜年,上前一把拽住他,道:“你先莫急着跑,我与你说一桩事。”   “父亲先看看我这身衣裳好看不好看。”   卫承勉瞪他一眼,跟着笑道:“你爱听不听。我今日入宫,听说了一个消息——陛下要为楚王选妃了,昨日已嘱咐司礼监那头拟旨了,预备等上元十日假后便颁旨。”   卫启濯立时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当下问:“旨意是什么?”   “大意便是,此番遴选,于在京大小官员、民庶之家用心选求,务择其父母行止端庄、家法整齐女子,年十三至十六、容貌端洁……”   卫启濯惊诧道:“年十三至十六?这回年纪定得这么小?”皇室往昔择选媳妇定的年纪都是十四至十七岁,这几乎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是啊,我也觉着奇怪,不过我听刘公公说,这是楚王自己的意思,他跟太后说他就喜欢青嫩一些的姑娘,大不了就先成婚相处着。”   卫启濯嘴角微扯。   卫承勉言罢,笑着拍拍儿子的肩:“如何?是不是个好时机?萧家姑娘入京也半年了,你拢住人家的心了没?你那头要是预备好了,我这就去登门议亲去。”   卫启濯知晓父亲的意思,一时神色倒有些复杂:“先让儿子去问一问,免得唐突。”   萧槿知道卫启濯今日会过来拜年,因而五更起来吃了饺子后,跟长辈们拜年讫,便一面与萧岑闲聊天一面坐着等他。   将及卯牌时候,她见他还没来,正想着要不要去睡个回笼觉,就听丫头传话说四公子前来拜贺新年。   萧槿见到卫启濯时,看他头戴簇新幅巾,身穿全新的金地云绒直身,腰里扣着一件金镶玉鹿献芝猫睛宝石绦环,脚踏一双皂色皮靴,正宗士大夫炫富打扮。   萧槿禁不住想,这套衣裳要永流传也不亏。   季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让萧槿带着卫启濯去园子里转转。   萧槿领着卫启濯在花园里晃悠了一圈,转头看到他那身打扮,忍不住笑着打趣他:“表哥这一身打算穿多少年?”   “穿到我们儿子长到我现在这个年纪,然后就传给他,你说好不好?”   萧槿一怔。   卫启濯止步,回身望向她:“陛下即刻就要为楚王选妃了,这回遴选的是十三至十六岁的少女,啾啾看,我们是不是先定下来?”   皇帝要为楚王择选王妃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师各个大小仕宦之家传开了。因为藩王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兼且藩王不得轻易离开封地,一旦将女儿嫁过去,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所以不愿当王妃的大有人在,京师上下一时间掀起一股定亲成婚热潮。   温锦坐不住了。她今年正好十六,各样都符合,但她还是更想当卫家二少奶奶。   上元这日,温锦火急火燎将卫启沨约了出来,催他赶紧来提亲。卫启沨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但他步子放得很慢,且走且观灯。   温锦见卫启沨神色不咸不淡,掀开帷帽上的皂纱,恼道:“都这会儿了,表哥怎还是这般态度?万一我被……”   “你放心,你选不上。”   温锦一噎。   “说是大小官吏之女,但实质上陛下根本不会挑世家大官之女,舅父官位不算低,所以你必定选不上。”   温锦憋气片晌,顿足道:“那我也已经十六了,再过两年就是老姑娘了!表哥今年必须娶我!”   卫启沨低眉:“表妹等着便是。”   温锦咬了咬牙,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躲开,当下哭道:“表哥不喜我了,那我嫁别人去!”她哭时还留意着卫启沨的神色,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焦急的模样,但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温锦不由发慌,呜咽顿止。   “表妹何必这般闹,表妹只要信我、记得我是站在你身后的便好。”卫启沨轻轻说完,转身走到路边一处灯架下,在名目纷繁的花灯里选了一盏芙蓉灯送给温锦。   温锦接了灯,情绪稳定了些。她想到他前阵子遇到的意外,觉得他大约是心绪不佳,这才心中稍安,又与他同游一回,匆匆归家。   卫启沨望着温锦逐渐混入人丛之中的背影,目光幽邃。   他复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枚戒指,轻声自语:“到底值不值呢,到底值不值?”   陆迟在上元这日从书院赶了回来。灯市上熙来攘往,他一路上买了好些小玩意儿,又给妹妹赢了一盏绣球灯。他回头招呼妹妹跟上他的步子,让她不要走丢了,却被妹妹翻了一眼。   “我看哥哥是怕自己丢了才是,”陆凝紧走几步与兄长并排而行,“哥哥素日都在书院待着,有件事大约还没听说。”跟着便将皇帝要为侄子选王妃的事说了一说。   “我看这是个好时候,咱们可以试着去跟姑父姑母议亲,姑父姑母最是疼爱槿表妹,想来如今也是蹀躞不下的,咱们这个时候去议亲,兴许能成。哥哥虽然科名不高,但胜在是表亲,知根知底,陆家也不差,说不得就能定下了。”   陆凝见陆迟发怔,戳他一下:“能娶槿表妹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你在迟疑什么?我与你说,我这几年也看了许多闺秀,但没一个及得上槿表妹的,且姑父如今仕途正顺,姑母人也是极好的,你该相信我的眼光。”   陆迟慢慢顿步,转头看向妹妹:“我是觉得,姑父姑母不会答应。并且我跟槿表妹相处时日尚浅……”   陆凝瞪他一眼:“哥哥哪来这许多踟蹰,试试又无妨!”   正月十八这日,萧槿起了个大早。她坐在妆台前发了会儿呆,才起身去盥洗。   她觉得她永生也不会忘记今年这个大年初一了。她做梦也想不到他后来会说出那么一番话。不过虽然奇葩了点,但她心里居然是感动的。大概是因为跟卫庄待的时候长了,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奇葩的感觉,她从前一面跟卫庄聊天一面捻着他均切出来的小块糕点,也觉得吃得很香。   只是她不记得楚王遴选王妃的年龄条件是十三到十六。或许是她前世没注意这个细节,也或许是这一世有所改变。   用早饭时,萧岑见萧槿神思不属,探头问道:“姐,你吃饭也梦游?”   萧槿白他一眼,转头问季氏:“母亲,如今什么时辰了?”   卫启濯今日也起了个大早。他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跟着让明路帮他看看可还有何不妥。明路认真打量一番,连连点头:“满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少爷这样俊俏的公子了。”   卫启濯叹道;“可惜她好像不吃我这一套。”上回色-诱的时候,她根本就无动于衷。不过这种手段似乎还是太温和了,就应该来点强硬的。   正此时,一个小厮躬身进来,传话道:“少爷,国公爷那头催您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孤是亲王的自称,至于本王啥的,我觉得是编剧们杜撰出来的……有地位的人一般都有专有自称,比如皇帝自称朕而不是本皇帝……明朝亲王自称孤或者孤王,其他朝代不清楚,但应该也没有自称本王的情况……   然后就是明朝宗室的问题。明朝中后期的宗室只是米虫的角色,没有什么政治地位,毕竟朱四叔自己就是亲王起家,他得防着他被人模仿。再说句题外话,这些宗室还特别能生,明中期有个庆成王(惯例上二字封号的王是郡王,一字封号的是亲王,清朝除外,清朝是混用的),有一百多个孩子……十几个足球队啊有木有!这是怎样的体验!!   另外,朱济这个人是有原型的~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3章   卫启濯以为父亲叫他过去是要领着他一道往镇远侯府去, 但到了前院才发现,原是让他来待客的。   他外家的亲戚来了。   原本捎信来说最早正月二十到,却未曾想提前两天就到了。   他心中焦灼,将他父亲拉到一旁,低声询问要不要先往侯府那边去, 卫承勉白他一眼:“我已与你舅父舅母说明了状况, 咱们这就去镇远侯府。”   卫启濯舒了口气。   他在萧槿面前表现得稳操胜券, 其实他对于定亲这件事并没什么把握。他做卫庄的时候就发现了, 萧槿在男女情爱上有些迟钝,并且他能看出来,她在面对他时,似乎总有什么抛不开的顾虑。   他总是觉得他再尽心尽力地与她相处半年, 她也不一定就能答应跟他定亲。而他正自发愁的时候, 就出了遴选王妃的事。   他心里也清楚其实皇帝并不会为楚王选定一个出身多高的王妃, 但他那天当然不会跟萧槿这么说。   卫启濯轻叹一息,他想定个媳妇容易么?   萧槿坐在屋里练字的时候,仍旧神思不属, 一连写错了好几个字,末了只好长叹一声搁了笔。   她想起大年初一那日卫启濯与她说的那番话,仍旧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卫启濯将中选王妃的后果说得十分可怕, 并且再三表示像她这样容貌出众、出身赫赫的小姑娘,中选的可能性非常大,让她顶好赶紧定下。   她那会儿听着他那番连蒙带吓的话,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读书少表哥你不要骗我。   王妃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位置, 但皇帝这回多半会在中小官吏家中择选,出身好的反而会被落下。皇帝才不会为一个藩王选择一个强大的岳家。   不过他后面那番话倒是让她有些感动。   他当时凝睇着她,诚恳道:“啾啾,你选了我,将来我吃橘子时也不忘给你留皮,春夏给你挖野菜,秋天给你刨地瓜,冬天日日抱着你给你暖手。家里的银钱都归你管,我一年八套衣裳就够,四季各两套轮换着穿。你想怎么使钱怎么使钱,衣裳做一套扔一套,糖葫芦一次买十串,左手拿五串右手拿五串,看见喜欢的灯就买回来,全搁你屋里,梁上挂十盏地上放十盏,看腻了就扔,咱们再买新的,只要你高兴就成。”   萧槿当时立在原地懵了许久,她觉得她也算是个有见识的人,但猛然听到这么清新脱俗的宣言,一时也有些受不住。   她以为他至少会等年后再跟她提这件事,因而眼前忽然面对这一幕,觉得十分突然。她当时被他再三追问究竟愿不愿意答应他时,思绪纷乱。她因为前世的经历,对待婚姻比旁人更加谨慎。   她表示想回去再想想,然而卫启濯当时并没给她跑走的机会,他一见她转身,就一个箭步冲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当时忽然横生一种被霸道总裁逼婚的感觉。   萧槿深吸一口气。她对他确实是有感情的,但这种感情总还是不到要成婚的地步。她前世嫁给卫启沨之前也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毕竟她不是原装的,其实还是不能适应先婚后爱的模式,不过事实证明她那场婚姻是个无法挣脱的囚笼罢了。只是她既然来到这里,似乎也只能适应。   卫启濯那日跟她僵持了迂久,但最终真正让她觉得这门亲事似乎是应该定下来的,其实是他无意间的一段劝说。   他当时一本正经地对她道:“啾啾,你总要嫁人的,你觉得有比我更合适的么?没有吧?那我们为何不早早定下来?”   她当时突然想,她要避免步前世的后尘,在前世皇帝给她和卫启沨赐婚的那个点儿之前定亲显然是个好办法,而时至今日令她产生好感的也只有卫启濯一个而已。   他后来看她低头不语,忖量少刻,语声低沉道:“要不这样,咱们先定下来,避开眼下这桩事再说。若是啾啾将来不想嫁我了,可以退婚。”   萧槿当时抬眸撞上他的视线,便见他目光坦然,真诚无比。但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是被一只扮乖的狐狸盯着。她觉得哭笑不得,他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她低了低头,脑中闪过她与他相处的诸般场景,他是卫庄时,他是卫启濯时,一幕幕都历历在目。   她落后与他说让她再想半个月。他当时立刻道:“若是这半月之内你不想定亲,就来国公府这边与我说。若是你不来,我就当你答应了。正月十八那日,我父亲会带着我过来议亲。”   萧槿觉得可行,点头应下。   于是在接下来的这半月里,她白天黑夜里都在想这个问题,想得脑仁儿犯疼。她自然没把他不想嫁就退婚的话当真,她一旦答应下来,就是真心实意要跟他做夫妻的,不会轻易改主意。   她纠结了半月,最后终究是做出了决定。   只是到了约定的正月十八这日,她总是难免紧张。   然而这一日,忐忑的不止她一个。   陆迟见母亲已经收拾妥当,踯躅了一下,终是上前道:“母亲,要不……还是不要去了。”   他承认妹妹上元那晚的话有道理,陆家上下也没人敢不信他妹妹的眼光,但他总是觉得他跟萧槿相处时日尚浅,这样不大妥当。何况他科名确实拿不出手,他原本打算等中了举再议亲的。   杜氏翻了儿子一眼:“你懂什么?你姑父如今可是正三品副都御使,多少人想攀亲呢!你姑父姑母眼下说不得正发愁做亲的事,咱们这回要是侥幸说成了,你知道能对你父亲的仕途有多大裨益?何况我听说萧家三房如今跟卫家走得极近,咱们若是能与你姑父姑母做成亲家,不知能得多少助力。再说那萧家八姐儿生得灯人儿似的,你要能有这么个媳妇可不吃亏。”   陆凝看着兄长委决不下的模样,在一旁道:“哥哥犹豫的这个工夫,说不定就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杜氏又瞪了儿子一眼,跟着嘱咐女儿在家里好生待着,末了转头对儿子道:“你就不要跟过来了,我先往侯府那边跑一趟。”   陆修现担着安州同知,因不放心儿子才告了假将妻儿送至京师,安顿好妻儿的一应事宜之后,便又回了安州。因此这宅子里便只剩下了杜氏并陆迟兄妹两个。   陆迟徐徐坐到圈椅里,想到在聊城所见的萧槿,又想到而今的萧槿,轻轻吐气。   槿表妹瞧着确实是个好的,而且要紧的是,她在认路上头比他强多了。   上元节十日假例从正月初十放到正月二十,正月十八依旧是在假期之内。   卫启沨自从上元那晚观灯回来,就没出去过,一切酬酢都推了,白日间只是在书房里作画练字,晚夕便早早盥洗了安置,很有几分深居简出的意味。   正月十八这日,他正凝神临帖,丹青叩门进来,在他耳旁低声道:“少爷,四少爷跟国公爷携礼去了镇远侯府了,小的瞧着兴许是要去议亲。”   卫启沨手里的兔毫笔一顿,微微冷笑,旋搁了笔,对着自己方才写的一张字望了俄顷,回身出屋。丹青瞧不出少爷这是何意,但眼见着少爷面色不佳,也不敢相询。   卫启沨命小厮们不必跟着,一路走去了后花园内的卧云亭,凭栏凝思间瞧见卫韶容跟一个眼生的小姑娘坐在对面的水榭里说笑,顿了一顿,预备拂袖离去时,却被卫韶容瞥见。   卫韶容领着那个姑娘便一径到了他跟前,笑嘻嘻跟他打了招呼,随即介绍说她身边那个姑娘是卫启濯的表妹尹淳,今日才来。尹淳上回来国公府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卫启沨对她无甚印象,便没认出她来。   卫启沨闻言颔首,欠身见了礼,客套几句,便作辞离去。   卫韶容觉着兄长有点不对劲,嘀咕道:“哥哥今儿是怎么了,脸上连个笑都没有,摆着个死人脸。”她回过头正预备拉着尹淳坐回去,却见她似乎一直目送着卫启沨,瞥见她转头看过来才收回视线。   卫韶容一怔,笑吟吟道:“是不是觉得我哥哥长得特别好看?”   尹淳见她问起,索性也不掩藏了,点点头,又忍不住往卫启沨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并且二公子温文儒雅,瞧着实是悦目赏心。”   “那你说是你濯表哥好看还是我哥哥好看?”卫韶容适才已与她混得熟络了一些,因而说话便随意了不少。   “各有各的好,不过……”尹淳话头顿住,抿唇一笑。   不过她更喜欢卫启沨这种温恭谦和的性子。虽则他今日显然是心绪欠佳,但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温雅的气度。并且她听闻卫家这位二公子去年刚刚蟾宫折桂,可见他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   镇远侯府。杜氏与季氏寒暄了好一阵,正思量着怎么把结亲的事说出口才好时,就听丫头传报说荣公跟卫家四公子前来拜见。   杜氏只好讪讪止了话茬,让季氏先去待客。   萧槿在屋里闷着做针黹,因为心里揣着事,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便搁下针线跑去花园里转悠。   她正想往暖房那边去观花,回身时就听周氏的声音自抱厦里传来。   “我却才听说荣公忽然登门来了,你猜猜是来作甚的?会不会是为那大公子纳妾的事来的?说不得过会儿就要叫弟妹过去的。”   跟着便是陈氏略显惊慌的声音:“不会吧?大嫂别吓我。”   周氏叹息道:“二弟妹也莫要太过担忧,咱们要真是不肯,他们还能抢不成?只可惜是要纳妾,若是娶妻,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陈氏重重一叹:“她哪有那福分,一个出身就管得死死的,二爷官位也不高……枋姐儿连人家国公府里一个庶子都配不上。不过我瞧着那国公爷是个通情达理的,大约也不至于纵着儿子胡来。”   “那弟妹说那国公爷来作甚?这不年不节的。”   “莫不是来跟三弟妹那头议亲的吧?太夫人去年做寿时对八姐儿那态度,可是太亲昵了些。”   周氏嗤笑一声:“我看这回是二弟妹想多了。卫家要真是想做亲,去年太夫人办完寿之后缘何不提?这可都半年过去了,二弟妹怎么就跟去年的事扯上了?”   陈氏顿了顿,道:“也是,那大概只是寻常走动。”   萧槿咧了咧嘴,忽然觉得听着这两个伯母说话也挺有意思的。   她提步往暖房去的路上,迎头瞧见一个丫头急匆匆跑来,到得她跟前时躬身一礼:“姑娘,太太让您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我就问一句,遇见我这样的,你们想嫁不想嫁→_→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4章   卫启濯坐在前院正堂里面吃茶等待时, 心中感怀万端。   他不得不承认,他将萧槿逼得这么紧,是因为心头总是萦绕着一种类似于患得患失的难言惶遽。他也不知这种心绪从何而来,就好似他不明白为何他在初见萧槿时就觉着莫名熟稔一样。   萧槿一路被丫鬟领到了花厅。季氏见她过来,挥退左右, 含笑招呼她上前来。   季氏略作踌躇, 旋将卫承勉的来意委婉地与萧槿说了一说, 末了拉着她的手, 低声探问:“啾啾觉着如何?我是瞧着那四公子样样皆好,难得卫家那头也确有做亲的意思,若是此番能议定姻盟,那是再好不过的。”   萧槿垂首缄默片晌, 认真道:“我答应。”   季氏不知个中曲折, 闻言略觉意外。她还以为女儿忽闻此事, 要踟蹰好一番,如今能当场应下,倒是最好。想来女儿也是对卫四公子有意的。   季氏拍着她的手背连声道好, 又笑道:“你父亲头先还与我说你恐怕不会应下呢,我说这可未见得。依我看,是你父亲舍不得将你嫁出去。不过你如今年岁尚小, 我们还能再留你两年。”   萧槿点头。她觉着这样也挺好,也能让她多一些与卫启濯相处的机会。   季氏又与萧槿叙话一回,起身去寻萧安。   正堂内,卫承勉吃了一盏胡桃松子茶, 瞥眼瞧见儿子微微垂敛眼眸的模样,知他这是强自掩藏忐忑,心中暗笑,他儿子焦灼不安的模样可是少见。   少间,萧安夫妇折了回来。卫承勉睃了儿子一眼,转头笑问萧安夫妇的意思。卫启濯也搁下茶盏,凝神等待答复。   萧安的心境很是复杂。倒不是他觉得卫启濯不好,只是一想到要将女儿的婚事定下来,他就总有种被割走心头肉的感觉。   萧安压下诸般思绪,朝卫承勉父子笑道:“这门亲做得。”   卫启濯长出一口气,唇角微扬。   卫承勉领着卫启濯,起身上前与萧安夫妇两个叙礼,跟着又去拜访了萧冕。   萧冕实则对于卫家的议亲颇感意外。如卫家这般门庭,择选媳妇的余地实在太大,萧家从前与卫家往来也不甚多。如今卫家能在三房入京半年之后就决定前来结亲,想是那卫四公子对他那小孙女属意得很了。   卫承勉与儿子回府之后,便先去跟太夫人回话。   卫老太太这半年看下来,觉着无论是萧家三房还是萧槿都是好的,孙儿又一心要求娶萧槿,于是也就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眼下听说萧家那头也应下了,笑看向儿子:“既是如此,那赶明儿拣定个日子去换庚帖吧。”   卫承勉点头应是。   卫老太太又回头看向眉眼含笑的孙儿,打趣几句,末了道:“好生读书,若是回头中不了进士,我看你如何好意思娶媳妇。”   卫启濯连连点头:“祖母说的是,孙儿预备打今晚开始便悬梁刺股闻鸡起舞朝经暮史夙夜匪懈地读书,届时好中个状元风风光光地把媳妇娶回来。”   卫老太太白他一眼:“早知道你这么巴着娶媳妇,就早早给你定个了,说不得你如今也跟你二哥一样登科了!”   卫老太太话音未落,就听丫头掀帘子报了声二少爷到了。   卫老太太笑道:“说曹操曹操到。”随即对躬身入内的卫启沨招招手,“来,我与你说件喜事,你大伯父今日去萧家议亲,萧家那头已然应下了,你四弟的婚事即刻就要定下了。”   卫启沨步子猛地一顿,当下抬头问:“定的是萧家哪位姑娘?”   “自是八姑娘,”卫老太太笑道,“你这是镇日待在自己院子里闷傻了不成,萧家如今在京的那三个房头里,未出阁的姑娘统共就三个,萧家老二又是庶出,能配得上你四弟的自然只有八姑娘。要是二房那两个,我可不应。”   卫启沨垂敛眼眸。   卫老太太继续道:“你四弟都比你先定下,我看你还想上进几年才肯娶媳妇。我前阵子跟你母亲一道选了几家中意的,都是门庭煊赫、家法齐整的巨室阀阅,回头让你母亲治酒请那几家女眷过来,你也暗里相看相看,有合意的,便赶紧定下。总是在外奔忙,无人打理中馈可不好。”   卫启濯见堂兄不出声,目光一动,步至他身侧,笑道:“祖母与二哥说话,二哥缘何不语?”   卫启沨轻轻吁气,对卫老太太笑道:“孙儿知晓了。孙儿今日心绪欠佳,祖母见谅。”   卫启濯又笑道:“我忽然想起,我婚事得定,二哥是不是应当对我道一句恭喜?”   卫启沨默了片时,回头恭贺了堂弟定亲之喜,跟着与长辈存候一回,行礼告退。   卫启濯瞥了堂兄的背影一眼,微微蹙眉。他有时候实在看不懂这个堂兄的心思。   他在聊城时亲眼看到他私会温锦,那时候才知道卫启沨原来和温家小姐有首尾。后来他回到自己的壳子里之后,卫启沨就总跟他较劲,抢着在萧槿跟萧家三房其余人面前卖好。前阵子还出了堕马那一出,他至今都怀疑那道士是得了卫启沨的授意,否则哪有这样巧的事,三条全合在萧槿身上?   眼下卫启沨听说他要定亲了,又似乎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卫启濯忍不住要怀疑堂兄是不是移情别恋看上了萧槿,但若真是如此,依着他堂兄那禀性,势必会跳出来跟他抢,可眼下看来,卫启沨显然是没有争夺的意思的。   卫启濯思想半日,仍旧没有头绪,便暂且将此事丢开。横竖不论如何,他都不惧卫启沨。   卫启沨从祖母那里出来后,在外头立着吹了好一会儿冷风,身子微微战栗。丹青要为他披一件貂鼠皮大氅遮寒,却被他阴着脸一把挥开。   丹青回头与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是不知所措。少爷素来脾性温和,今儿这是怎么了?   卫启沨对着远方天幕僵立了不知多久,忽而冷声道:“不要跟来。”说话间便大步往外去。   卫家宅邸西南边有一处占地颇大的马房。卫启沨到了马房门首后,命人牵了他的马来。他接过缰绳后便径直翻身上马,一径纵马奔到了大门处,几个门童见状一惊,尚未及回神就听二少爷冷冷喝了一声“开门”,当下也不敢迟疑,忙忙打开了大门。   卫启沨一夹马腹,马蹄高扬,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绝尘而去。   卫启沨一路扬鞭策马,穿街越巷,如天马脱衔,追风逐电,不上两刻就到了镇远侯府的大门外。   他勒马而止,坐在马背上喘息。   守门的门童虽不认得他,但见他衣冠华盛,也知非富即贵,当即上前询问他身份。   卫启沨却并不答话。他仰头望了一眼侯府匾额,按辔不动。   季氏送杜氏出来时,正瞧见这一幕。她上前笑问卫启沨过来所为何事,卫启沨垂首片刻,拱手淡笑道:“路过而已,不作打搅了。”言罢策马而去。   季氏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卫启沨神色似乎不太对。   杜氏到了自家马车旁,回头望了一眼,叹气道:“真是没缘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议亲,卫家那头就来了。”她方才听说卫家是过来议亲的之后,便没对季氏说她其实也是来议亲的。十个陆家也抵不上一个卫家,她要是季氏,也选卫家。   一旁的丫鬟素绢宽慰她几句,跟着低声道:“少爷如今专心举业,太太先为姑娘筹谋婚事也是好的。”   杜氏闻听此言,心中稍宽。不过她女儿似乎还对当年卫庄的事耿耿于怀。   卫家大房这几日都忙着订婚事宜。卫承勉发现儿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读书上头也用心了许多,心中感慨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卫启濯让父亲选了个最近的吉日行了过定诸礼,心中这才安定了不少。   只是他觉得他舅父尹鸿给他出了个难题。   自打他母亲过世之后,他就跟他舅父一家断绝了往来,如今他舅父显然是有心和解,但他却并不想理会。只他父亲觉着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必太过计较,这才接待了他舅父一家。   不过他发现了一件事,他表妹尹淳似乎对卫启沨有意。而卫启沨近来面色总是阴晴不定,瞧见他总是绕道走。   转入二月,正是红杏夭桃,开花绽蕊的时节,卫启濯邀了萧槿姐弟两个到卫家位于城北的一处庄子上游春赏玩。   他从前想跟萧槿一道出来却总是束手束脚,如今终于能稍稍方便一些,但总还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好连着准小舅子一道带上。   到了地方后,他支开了萧岑,将萧槿领到了一大片花畦旁。   整个国公府每年开销庞大,但进项更加惊人。爵禄俸禄实则只占其中一部分,地租跟房租才是大头儿。卫家光是在京城这边添置的庄地就有十几处,闲置的屋宇宅地更是不可胜数,因而每年光是收租子便拿钱拿到手软。   眼下这处庄子占地极广,面前这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花海只算是个点缀。   萧槿深深吸气,花木香气沁入肺腑,登时神清气爽。   两人席地而坐,有说有笑地闲谈。只是起先还隔着一丈的距离,不消片刻,萧槿再抬头时,发现卫启濯已经不知何时挪到了她身侧。   她想起遴选王妃那件事,忍不住道:“你之前是不是诓我?”   上元假日过去后,皇帝的旨意颁下来时,她才知这回定的选妃年纪仍旧是十四至十七岁,实际上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   卫启濯大呼冤枉,并表示她可以去跟他父亲求证,末了凑到她跟前道:“我觉着兴许是圣上临时变了主意,不想纵着楚王。也兴许是楚王这段时日做了什么让圣上不快的事,圣上便依旧照章办事。”   萧槿想了想,点头道:“表哥说得好有道理。”   “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卫启濯凝睇着她,“如果有一个比我长得好看的男子握着你的手跟你说心悦于你,你会不会动心?”   萧槿摇头:“显然不会。”   卫启濯却是突然绷起脸,扑过来倾身将她压到草地上:“你怎么能让别的男子握着你的手!”   萧槿默了默,这角度果然刁钻……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严肃道:“我是说不会有人比你长得好看,所以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卫启濯满意一笑,却并不放开她,而是径直俯首凑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眸看了少顷,慢慢往下压,即将触到她嘴唇时,顿了一顿,见她双颊晕红,越发心跳如擂鼓,尝试着在她嘴唇上吻了吻。   温软娇嫩,妙不能言。   他心头再度涌上那股患得患失的情绪,耳畔隐约有个人在喃喃自语,那声音低回悱恻,倒似是他自己。他好像是在跟谁讲述着一个故事,只是那声音太模糊,听不清是在诉说着什么。   卫启濯一顿,旋丢开纷乱思绪,又接连在她嘴唇上几番厮磨,气息越发急促凌乱,双手渐渐按住她肩头,将她死死压在身下,一面在她脸颊和嘴唇上胡乱亲吻,一面抱住她,喘息道:“我们要一直在一起,永不分离。”   萧槿被他吻得满面酡红,正自赧然,发觉他情绪的起伏,心中疑惑,伸手抱住他,在他后背上拍抚几下,轻喘着问他怎么了。   卫启濯的心绪逐渐平复,低低道了声无事,在她唇瓣上温柔流连片刻,起身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拥着。   萧槿埋头靠在他怀里,慢慢回抱住他。这个少年与她一路走来,相随相伴,从今往后他们更将携手同行,她也会尽心竭力去助他。   虽然她知道他是人生赢家,但有些事能规避终归是要帮他规避。旁人不说,来自卫启沨那些明枪暗箭她几乎都知道。   卫启沨所言非虚,温锦根本选不上,到了诸王馆没多久,很快就被礼送回家。她一回来就听说了卫二太太治酒的事,她岂会不知个中用意,但她一直等到摆宴的前一日也没等到请帖。   喜鹊见自家小姐将闺房砸得一片狼藉,苦劝半晌,反被呵斥一番。   温锦阴着脸道:“我纵然出身稍逊,但与表哥两情相悦,怎就入不得卫家的门了?偏姑母傲得了不得,非要挑个煊赫高门的贵女。这若是她逼着表哥娶谁,我可如何是好?我可等不起了。不成,我得想个法子。”   喜鹊怯生生问:“小姐想如何?”   温锦狠狠瞪她一眼:“轮不着你来打听!”   清明前后素有荡秋千的节俗,因而别名秋千节。萧槿这日来国公府做客,被卫韶容拉去打秋千。她发现尹淳也在,倒是忍不住想起了一些事。   她前世嫁入卫家后,听说卫启濯这个舅家表妹似对卫启沨有意,尹鸿曾想和卫家二房议亲,但被卫启沨给否了。温锦占有欲强得很,当年不晓得有没有跟尹淳掐过。   萧槿今日尚未见到卫启濯,跟卫韶容打听时,被她很是揶揄了几句。   “四哥一早就入宫去了,”卫韶容坐在秋千上微微摇晃,“来传口谕的公公说没准儿是大好事,也不知是去作甚。”   萧槿下意识搜寻了前世这段记忆,跟着轻舒了口气。   于他而言,兴许还真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5章   萧槿想起来, 眼下这个时候, 似乎是开仗了。   北面的蒙古和女真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边埸常遭侵扰, 而对方借助骑兵优势, 来无影去无踪, 成为无法根除的威胁。朝廷曾经对河套地区几番出兵围剿, 但均无甚效用。   如今开春了,是时候打一仗了。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蒙古集结周边部落突袭大同,大同守军措手不及,陷入鏖战。大同乃九边之一, 一旦失守,蒙古军队只要再往东越过一道长城,一路挺近,则京师危矣。天子守国门确乎有助于增强忧患意识, 然而风险也极大。   她之所以对此事印象深刻,是因为前世那段日子她父亲为此烦郁不已,还与她说皇帝因着苦无良策, 着急上火起了一嘴燎泡,镇日在朝堂上骂人, 文武百官每日上朝时都战战兢兢的。后来战事持续了近一年,始终胶着不下,她当时还担心战火真的会烧到京师来,后头好歹是渐渐平息了下来, 但那是以硬生生虚耗国力为代价的。卫启濯后头主操权柄后,还花了很大力气去整饬此事的遗留问题。   皇帝大约是因着上回的事记住卫启濯了,如今将他召入宫,想来是欲问策于他。这于卫启濯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卫韶容与萧槿说话间,顺口提起了卫启沨近来的反常:“我哥哥这阵子也不晓得是怎么了,总摆着一张死人脸,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我跟母亲都觉着他兴许是官场上遇见了什么烦心事,前两日趁着他休沐,想带着他出去踏青,他冷着脸甩了一句‘不去’就又钻进书房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卫韶容叹道:“近来我哥倒是与四哥性子对调了,四哥如今善气迎人,镇日高兴得跟捡了银子似的。反而是我哥,冷眉冷眼的,真是奇了怪了。”   萧槿坐在秋千画板上摇荡片刻,脑中忽而灵光一现,卫启沨这是不豫于守了多年的堂弟被抢了?   萧槿嘴角微抽,随即又暗暗摇头。   卫启沨肯定不是弯的,否则也不会对温锦情深不移了。除非他是个双性恋。   萧槿与卫韶容说着话,忽听一阵人声渐近,转头一看,发现竟是卫启沨领着几个小厮往这边来了。   萧槿瞥眼间发觉一旁安静坐着的尹淳低头红了脸,不由感慨卫启沨那张皮囊惑人不浅。   卫启沨到得近前,朝着尹淳作礼讫,转向萧槿时,顿了一顿,才欠身唱了个喏。他与卫韶容说傅氏叫她过去一趟,跟着又对尹淳道:“姑娘也一道去吧,母亲似是想为妹妹裁衣,让妹妹过去选料子的,姑娘可帮着参谋参谋。”   卫韶容闻言本想将萧槿也叫上,然而想到萧槿似乎跟她母亲不太和,怕两厢尴尬,只好作罢,拉着尹淳作辞走了。   萧槿觉着她也该走了,当下也站了起来。卫启沨对尹淳临走前那回头一瞥视而不见,望向预备转身的萧槿,倏然笑道:“我那日骤闻四弟与八姑娘婚事已定,实觉惊诧,我从前竟未瞧出八姑娘属意于四弟。”   萧槿不愿搭理他,带着自己的两个丫头就要离开,却听卫启沨继续道:“八姑娘不如说说何时对我四弟有意的?我真是好奇得很。”   萧槿低头按眉心,不知是否因着方才她想歪过,她如今怎么听怎么觉着卫启沨这话里透着一股醋味,似乎是在怪她拐走了他四弟。   “二公子这般问话是否不妥,”萧槿回头睨他一眼,“何况这些又与二公子何干?还望二公子下回开言之前三思。”言罢略略一礼,一径去了。   卫启沨凝睇她背影少顷,目光幽微。   萧槿虽有所猜测,但仍旧挂心卫启濯那边,想跟他确认一下皇帝召他入宫的目的是否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也想知道他是否已做了应对,于是转去卫启濯的书房坐着等他。半个时辰后,外头天光渐暗,又刮起了风,似是要落下雨来,萧槿看了一回,暗暗想着也不知他出门前有没有带伞。   卫启濯一回来就听说萧槿坐在他书房里等他,当下一笑,伸手就将身上的披风脱了扔给了明路。   明路一愣,禁不住道:“少爷,今日天儿凉,您仔细受凉……”   卫启濯一摆手:“你不要管。”说着话就大步朝书房去。   萧槿方欲起身差人去给卫启濯送伞时,一转头就瞧见他推门进来。   西风乍紧,一股冷气霎时灌入,很快又随了卫启濯掩门的动作被隔绝在外。   萧槿见他衣衫单薄,不由道:“你怎不多穿几件?不嫌冷?”   “外头是挺冷的,”卫启濯刻意走到萧槿面前搓手哈气,瑟瑟不已,“我手都暖不热。”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往萧槿跟前凑了凑。   卫启濯暗暗等着萧槿来握他的手或者抱抱他,却见她转头就自碧纱橱里找了一件大氅,亲手给他披到身上。   “你先坐会儿,”萧槿拍拍他,“我出去命人给你取个袖炉来暖暖手,不要着凉了。”   卫启濯倒抽一口凉气。   少焉,卫启濯捧着萧槿给他拿的袖炉、披着萧槿给他寻的大氅隔着书桌坐在萧槿对面,听她问起今日入宫之事,一头答话一头暗暗往下扯自己的前襟。   “这样说来,陛下确实是记住表哥了,”萧槿笑道,“表哥这回若是能立下大功,想来日后的仕途也能更加平顺。”   皇帝此番召他入宫确实是因为大同告急一事,问他可有良策应对。   卫启濯扯衣裳的手一顿:“啾啾不担心我想不出应对之策?”皇帝近来暴躁得很,若是满怀希冀地将人叫去却一无所获,说不得就会迁怒于他。   “不是很担心。”   卫启濯一怔。   萧槿笑道:“好了,其实是担心的,否则我也不会在此等着表哥回来了。”虽然她觉得这件事对卫启濯来说应当是小菜一碟,但在得到确认之前,到底还是无法放心。   卫启濯微微一笑:“这还差不多。不过你不必忧心,我心里有数的。”   萧槿点头笑道:“这便好。对了,你近来可曾发觉你二哥的异常?”   卫启濯往椅背上一靠,手上一用力,前襟开了大半,露出了里头纯白色的中衣:“发觉了,他自打我定亲之后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所以我怀疑……”   “我怀疑他喜欢你,”萧槿抬手指了指他胸口,“表哥的衣裳松了,拢一拢,莫着凉。”   卫启濯有些郁闷,他将衣裳扯开可不是为了听她说这话的。他盯着她道:“你来帮我拢。”   萧槿一顿,旋起身帮他整衣裳。她低头为他拢衣襟时,他始终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看得她耳尖发烫。   卫启濯见她耳朵红了,终于有了点安慰,嘴角微勾。   待到终于摆弄好,他一把握住她的手:“你方才说什么?”   萧槿笑吟吟道:“我说我怀疑他喜欢你。”   卫启濯瞠目:“你脑袋里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何况他暗地里跟我作对好多年了,他打小就爱跟我较劲,我们一直面和心不合。”   萧槿低头,心道你不要说了,越说越像。   “我还觉着他看上你了呢,”卫启濯板着脸看她,“没准儿他发现你越长越好看,比那温家小姐强多了,就移情到你身上了。”   萧槿摇头道:“不可能。如果他真是喜欢我,为什么我们定亲的时候,他那头没动静?”说话间笑着拍拍他的肩,“我宁愿相信他喜欢你,说不得他垂涎你的美色已久。”   卫启濯当下紧了紧衣衫,神色一肃:“说点靠谱的,兴许我此举挡了他什么路?”   萧槿攒眉道:“也有可能,不过难道我家能对他有什么特殊的帮助?”   卫启沨目送萧槿离开之后,便出府去寻了冯权。及至回府,听说卫启濯也回了,跟丹青如此这般交代一番,便又钻进了书房。   不一时,丹青递来了一封帖子,低声道:“少爷,这是门房那头送来的。”   卫启沨拆开一看,抬头问:“送帖子的人呢?”   “在大门外等着少爷答复。”   卫启沨又盯着帖子看了少刻,提笔回了几个字封了,交给丹青:“拿去交与那人。”   卫启濯送走萧槿后,坐回书案前开始写奏本。   他今日忽然面对皇帝提问,虽有些措手不及,但脑中思绪也是很快成形的,只是需要仓促之间无法完善,出于谨慎,便与皇帝说回去好生梳理了之后再写成奏本呈于御前,皇帝似也十分信任他,当即应允,让他后日再来。   他运笔片刻,想起他适才在萧槿面前所做的各种尝试,又停了笔,轻叹一息。   他知道萧槿对他的感情其实还不够深,他想让她更喜欢他一些,想让两人更亲密一些。也不晓得多色-诱几回会不会有效果。   是夜,卫启濯写奏本一直写到三更天,越写越觉朝廷在九边布防上疏失颇多,洋洋洒洒写了上万字仍未言尽,然而时辰已晚,他实是困倦,只好搁了笔,将写了一半的奏本收起来,起身安置去了。   翌日,他从学里回来,预备将奏本写完时,却发现奏本摆放的角度跟他昨晚放置的略有不同,虽然这差别十分细微,但他自来喜欢注意这些细节,一眼就瞧了出来。   他早就交代过那些下人不要乱动他的东西。所以,他昨晚拟的那个草稿曾被人刻意翻动过。   卫启濯面色瞬冷,哂笑一声。   卫启沨今日打衙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温锦的轿子,温锦与他寒暄时表示她许久未见傅氏,想顺道过去拜会一下,并悄悄跟他说让他过会儿往藏春坞去一趟,她有要紧事与他说。   卫启沨点头,一一应下。   温锦去跟傅氏打照面时,依旧能明显感受出她对她的那种若有似无的轻慢,心中越发坚定了要施行计划的念头。   温锦借口出来逛园子,七拐八绕地转到了藏春坞。她发现卫启沨还没来,只好耐下性子等待。   她在曲廊里转来转去,又等了约莫一刻,仍旧不见卫启沨的人影。正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忽闻一阵脚步声近。   温锦一喜,当下回转身望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6章   温锦一声“表哥”尚未出口, 就生生顿住。   她万没想到, 她身后站着的人竟是郁勋。   郁勋在瞧见她面容时,一愣之下, 面上隐现惊喜之色。   “你来此作甚!”温锦冲口而出, 怒目而视。   郁勋赶忙打恭道:“姑娘莫怪, 在下途经此处而已, 这就离开。”言讫,回身欲走时,一扭头就撞见了领着四个丫鬟过来的卫启沨与卫韶容。   温锦完全怔住。   卫启沨到得近前后,止步惊异道:“表妹这是……”   温锦接连遭逢意外,一时慌了, 语无伦次道:“表哥不是那样的……他刚过来,我也不知道……他说他……”   卫韶容原就不喜温锦,怔愣之后便攒眉道:“表姐,这里不是淮安侯府, 表姐行事可否审慎一些?这都将近掌灯时分了,表姐独自跑来藏春坞这边作甚?”   郁勋也是窘迫得很,他今日本是受邀来国公府这边做客的, 方才欲往东净去,却被引路的小厮带到了这里。他扫了一眼身边小厮, 本想跟卫启沨等人解释几句,但瞧见卫启沨兄妹两个的反应,觉着越解释越糟,只好客套几句, 讪讪作辞。   他离开前,本还不放心温锦,回头睃了她一眼,却见温锦愤愤瞪他一眼,那目光里竟满是嫌恶。郁勋心里一堵,旋又见温锦一脸委屈地望向卫启沨,一时沉了脸,掣身便走。   他原就是误打误撞转到这里来的,瞧见曲廊里的背影肖似温锦,便走上前来瞧瞧,谁晓得平日里瞧着娇憨娴静的温锦却原是这般模样,果然情急之下显露真性情。   郁勋心下冷笑,她不就是觉着卫家比郁家显赫么?真是势利。   郁勋走后,温锦急着跟卫启沨解释,但卫启沨仿似已经忘了他是来赴约的,带着卫韶容来挖了竹笋,交代温锦早些回去,跟着便掇转身离开了。   温锦在原地呆愣愣僵立了许久。   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今日是做好了两手布置的,一头将卫启沨引到此处,然后另一头使人去将卫承劭跟太夫人叫来,让卫承劭瞧见她跟卫启沨在此间私会。   她不会将傅氏叫来,傅氏瞧不上她,纵然撞见也多半会想着帮儿子遮掩,但卫承劭不同,卫承劭宦海浮沉多年,首先就要考量这桩事对两家的影响。太夫人更会比傅氏想得多,没准儿顺势就成全了她跟表哥了。这是她思量了许久才想出来的,自认为算得上天衣无缝。   但未曾想,先过来的是郁勋,表哥来是来了,却是带着卫韶容一起。这是为哪般?   温锦想起她还派了丫头去引卫承劭和太夫人,悚然一惊,赶忙跑去寻人。   卫韶容与兄长走出一段路后,忍不住道:“哥哥,我怎么觉着表姐跟那郁家公子有染?要不怎么那样巧,在这么个僻静的地方撞见?况且,又是这个时辰……”   卫启沨轻叹道:“没有确凿佐证,不好说,妹妹且不要说出去。”   卫韶容望了望身边跟着的四个丫头,倏而笑道:“知道了,我不说。”我不说,自有旁人说。   卫启沨送走卫韶容后,披了件披风,一路踏着夕照来到卧云亭立了迂久。   他骋目远望,目光空洞,仿似是透过眼前落日图景看向更远的远方。   不一时,暝色渐起,他紧了紧披风系带,抬手间又瞧见了手上那枚戒指。   卫启沨的指尖在戒指上摩挲片刻,嘴角漾起一抹温柔的笑,少顷又消弭无踪。   “如果可以提前就好了,”卫启沨喃喃自语,“等我腾出手,我就可以专心去……”   他说话间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语声骤顿,转头一看,发现是尹淳带着几个丫头朝这边走来。   尹淳朝他行了礼,含笑与他寒暄,但卫启沨目下无心应付她,还了礼就大步离去。   卫启濯远远瞧见这一幕,提步上前截住卫启沨的去路。   “二哥迩来心绪不宁,”卫启濯笑道,“不晓得是为哪般?”   卫启沨神色阴沉半晌,复又笑道:“多谢四弟关切,我不过是为着近来的战事烦郁而已。”   “二哥果然胸怀天下。不过二哥是不是也该想一想自家的终身大事了,”卫启濯朝着远处的尹淳扫了一眼,“二哥不喜我表妹?”   卫启沨瞧见他那一副悠悠从容的模样就觉一股火气往上窜,似笑不笑道:“四弟明知故问?”   “那二哥一定另有心仪之人了,否则也不会一直不成婚,不如说说是哪家姑娘?”卫启濯见堂兄转头要走,伸手拦住,“二哥何故躲闪?”   卫启沨不发一言,沉容抽身便走。   卫启濯望着卫启沨的背影,冷冷一笑。   卫启沨并没有多么喜欢温锦,若真是喜欢,也不至于三年过去了还是没有迎娶她的意思。不论他这个堂兄是否真对萧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他都要回击了,否则这个堂兄恐怕会变本加厉地给他找麻烦。   晚夕,兰玉坐在房中做针黹时,瞧见卫启泓突然而至,正预备起身见礼,却不防他倏地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拽到床上,按在身下:“你说,我真不如卫启濯么?我有那么没用么?!”   兰玉不知所措,缩着肩膀道:“少爷在说什么……”   卫启泓阴恻恻盯她俄顷,恶狠狠撕开她的衣襟,一把分开她双腿,伸手要去解自己腰带时,对上小妾惊恐的眼神,又忽觉索然无味,当即翻身下床,坐到桌前喘息。   今日他在酒楼与人酬酢时,有人将两张纸交于他,说是可助他平步青云,他拿过一看,发现竟是应对大同之危的对策,上头还附有一张鬼画符一样的简图,他辨认了许久才勉强认出是九边布防图。   他问来人这是哪里来的,但来人不肯透露。他归家后仔细看了那两张纸上的内容,发觉写的并不完整,都是些东鳞西爪的散碎记录,像是仓促之间摘下来的,且那张图也走样得厉害。   他正自疑惑时,卫启濯寻过来,径直问起今日可有人给过他什么东西。他素来与这个弟弟不和,本不欲多言,但卫启濯言语之间表示他昨晚写的奏本被人翻动过,他怀疑是被人剽窃了。   卫启泓当时就恼了,质问他东西被人动了怎就想到跑来问他了,卫启濯笑吟吟道:“因为大哥容易被人利用啊。”   卫启泓一口气梗在嗓子眼。   卫启濯见他憋着气不出声,拍拍他道:“大哥若是收到什么东西,还是烧了的好,我写的只是个草稿,何况那剽窃之人也是仓皇之下摘录的,大哥根本看不懂,回头若是呈上去被陛下知晓了,说大了可是欺君之罪。不过最要紧的是,大哥若是用了我的东西去献好,那可就是承认不如我了。”   前头的话对卫启泓而言还不算什么,最后那句简直是直戳要害,卫启泓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输给这个他一直认为不如他的弟弟。   卫启泓听了这样一席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忽然觉得那个策划剽窃的人简直是在侮辱他,当即就把那两张纸烧了。只是到底怘愤难平,想转来小妾这里发泄一二,临了却又失了兴致。   上回那个粉头的事是他筹谋的,他知晓卫启沨与卫启濯两个暗地里不和,想利用那件事挑动两人厮斗起来,却不曾想没能成功。   卫启泓觉得卫启濯如今的日子比他滋润多了,每日不过读书游玩而已,又得了那么个丰姿娇妩的未婚妻,回头若再中了状元,那可真正是春风得意了。   卫启泓嘴角划过一抹讥诮的笑。卫启濯哪会有什么鼎元之分,状元岂是好考的。且父亲再是偏爱他,他也是次嫡,越不过他这个嫡长子,除非父亲想废长立幼。   想到废长立幼,卫启泓攥了攥手。其实他一直怀疑卫启濯跟他不是同胞兄弟,只是他没寻见证据而已。   温锦回到淮安侯府后,连着半月都未曾出门。她那日安排去引太夫人和卫承劭的丫头莫名其妙失踪了,兼且想到卫启沨带着卫韶容过来,她仔细思量之下深觉惶恐。   表哥这段时日很有些不对头,她回想起来,总觉得他眉宇之间有一股阴郁之气。她几乎都要怀疑郁勋是她表哥引过去的,但表哥怎么会害她呢,他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他为了她至今不娶。   温锦最后想想还是觉得那日的事不过是巧合,后头见没出什么事,也就渐渐放下心来,将此事丢开,预备再做筹谋。   转入六月,暑气渐盛。萧槿知卫启濯如今在家塾里都是一坐一整天,担心他闷得中暑,于是时不时地去给他送一些新鲜的时令瓜果并冰镇牛乳、冰镇酸梅汤之类,卫启濯对此十分欣慰。   卫启濯在家塾这边有一间单独的厢房供他休憩,萧槿每回来给他送东西,他都要拉着她在这里坐下来一起吃。   这日,两人如往常一样相对而食。卫启濯接过萧槿递来的一杯牛乳,起身为她也倒了一杯,想了想,抬头问她为何每日都让他喝牛乳。   萧槿喝了口牛乳,噙笑解释道:“因为牛乳有助于长身体,还可以让你才思敏捷……”   “长身体,哪里都能长么?”   萧槿一口牛乳呛在喉咙里。   卫启濯起身上前给她拍背,又掏出汗巾给她揩嘴:“我哪里说得不对?”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你想长哪里?”   “不是想长哪里,我是觉得我头发长得有点快,我担心我天天喝牛乳,会让它们长得更快。”   萧槿扶额:“这个不必担心,喝牛乳对长头发没什么帮助。”她见他笑个不住,正想着她是不是被调戏了,就觉身子一轻。   卫启濯将萧槿抱起来,自己坐到了她的位置上,让她侧着身子坐到他腿上,单手搭在他脖颈上。坐姿暧昧,萧槿瞬间红了脸,却因为离他的敏感部位很近,不敢乱动。   “过阵子我预备给我二哥准备一份大礼,”卫启濯凑到萧槿耳畔,“你等着看戏。”说着话就将奏本被剽窃一事讲了讲。   皇帝那回看了他的奏本后,嗟叹不已,觉着他的想法可行,与几个近臣商议一番,采纳了他的谏言。如今三月过去,战局逐渐明朗,蒙古那边已呈疲敝之势。皇帝这些时日对卫启濯赏赐不断,又几度在群臣面前夸奖卫承勉教子有方。   萧槿暗想,卫启濯往后入了官场,大约会升官升得更快。不过她之前不知道剽窃一事。她询问卫启濯怎知是卫启沨干的,卫启濯在她腰间一揽,道:“因为此事一旦成了,对他裨益最大。既能挑动我跟大哥卯上,又能毁掉我进言的机会。何况,我在事后也查过了。”   萧槿好奇道:“那表哥预备如何?”   “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他说着话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萧槿低了低头,微红着脸扶住他的肩膀凑上去尝试着吻了吻。   卫启濯犹嫌不够,又搂住她狠狠亲了一口,才在她耳畔如此这般低语一阵,捏捏她的鼻尖道:“你说我这主意好不好?”   萧槿忖量一回,嗟叹道:“简直不能更好。”旋笑着拍拍他肩膀,“希望你二哥喜欢这份礼。”   不论此事能不能成,都算是天道好轮回了。只是不知卫启沨前世坑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以其之道还施彼身的那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7章   今年交秋早凉, 七月七乞巧节这日, 暑热已几不可觅踪。   正当日中,温锦跟家中几个姐妹在院中丢巧针。温锦丢针之后瞧见自己的绣针是呈水茄影的, 得意道:“我这是得着巧了。”   她的堂妹温婧瞧着她那副模样, 撇撇嘴:“你得着巧又如何, 你都不知你如今……”   她话说一半, 便被一旁的几个堂姐妹拉了一把。   温婧不以为意。她平素就看不惯温锦,温锦在人前装得知书识礼,其实性子骄纵得很,尤其在自家姐妹面前,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似乎身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奥援一样,但算来算去温锦也只跟一个卫家沾点边儿,而温德这一支也只能算是人家卫家的远房表亲而已,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干系。   最可笑的是, 温锦今年都十六了,婚事却迟迟未定,上门提亲的都被温德夫妇给否了, 也不晓得温锦的心气儿究竟多高。等再拖上一两年,纵然她想嫁, 怕是也没什么人肯要她了。   不过眼下就有一件事可以毁了温锦的前程,只看事情是否会闹大。   温锦觉出不对劲,扯住温婧的衣袖诘问道:“你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如今怎样?”   温婧倒是想告诉她, 但想起她母亲交代过不要说出去,也懒怠多事,摆摆手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姐姐如今年纪渐大却迟迟不出阁,外头有些话传得不甚好听。”   温锦轻嗤一声:“让他们说去,等回头我真嫁了,看打不打他们的脸。”等她做了卫家的少奶奶,谁还敢说她一句。   温婧见状掩口笑道:“看来姐姐是对自家婚事已成竹在胸了?不知姐姐要嫁个怎样的高门巨室?”   温锦下巴微扬:“总之差不了。”   温婧故意问道:“如江夏侯府那样的么?”   温锦眉头蹙起,讥笑道:“他家?就那种底子薄全靠吃老本儿的殄瘁小户,我都不屑一顾。”   温婧与众堂姐妹们面面相觑。江夏侯家虽是外戚起家,不甚煊赫,然而也不至称殄瘁小户,温锦这话未免太过狂妄。不过温锦既然看不上江夏侯府,那为何还……   正此时,梁氏领着几个仆妇过来将温锦拉走。梁氏一路将女儿拽到她屋里,挥退左右,拍案道:“你说,你与那郁家公子是怎么一回事?!”   温锦一愣;“母亲在说什么?”   梁氏气道:“我今日偶然听见你伯母婶婶们闲话,说你与那郁家公子似有首尾,你倒说说,你都干什么了?”   温锦怔了片时,忽然想起四个月前的那桩事,当下恼道:“是哪个在背后嚼舌根!”   梁氏闻言一把拽住她:“究竟何事,说!”   温锦被母亲吓了一跳,踟蹰了一下,跟着便将那日的事大致与母亲说了一说。梁氏越听越恼,到得后来气得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怎能做出这等事!你忖量过后果么!”   温锦本就委屈,经梁氏这么一训,当即哭道:“可我眼看着就十七了,表哥却一直不娶我,我也是没法子了……”   梁氏沉声道:“他那日怎会带着自家妹妹过去的?”   温锦抽噎着道:“他后来特意来与我解释了,他说他那日去寻我的路上遇见了卫韶容,卫韶容缠着要跟他来,他也是无法。我问他郁勋的事了,他说那是六公子请来的,他也不甚清楚。我觉着一定是巧合,表哥没道理骗我。”   梁氏缄默片晌,阴着脸道:“不论如何,你这回都不能再拖着了。我头先也想着再等上一等,看看卫家那头的动静,但时至今日卫家也没个做亲的意思,我看我们也不必再等了,你年纪不小了,再等下去就不像话了。趁着这事还没闹开,我与你父亲先为你计议着定下一桩亲事。”   温锦遽然起身:“我才不要!”   梁氏一把扯住她,怒道:“由不得你!”   大同战事暂且平息之后,卫启濯被召入了宫。这回不是在外廷召见,而是在乾清宫。   永兴帝今日一身燕居打扮,神色松快,蔼然可亲,给卫启濯看座后,竟是与他闲话起了家常,询问他平素看的什么书,师从于谁云云。卫启濯一一答了,永兴帝一声喟叹,笑道:“真真是后生可畏,朕从前不信天赋异禀这回事,如今也是不得不信了。都道书生误国,朕倒觉不尽然,前朝就有几个带兵带得好的文臣。”   这个少年未及弱冠便于论道经邦上建树颇多,他日入仕,必能有一番作为。   不过永兴帝有些好奇卫承勉是怎么教出这么个儿子的,以及,从前为何都没听说过卫家这个四公子的名头。于是永兴帝有意无意地问起了卫家几个房头的状况。   卫启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辞泠泠,神态恭谨,永兴帝连连颔首,对这个后生更是欣赏。   两人闲谈半日,已有些忘年交的意思。永兴帝感慨卫家子孙皆芝兰玉树,去年的状元就是卫家二房长子。他正要问问卫启沨从前是否也是在卫家家塾进学,就见卫启濯似面有难色。永兴帝一怔,询问他可是有何难言之事。   卫启濯略一踟蹰,道:“不瞒陛下说,堂兄年及婚期,却迟迟未娶,皆因心有所属,然则家中婶母不愿应下婚事,这才一直僵着,堂兄待庠生极好,庠生都替堂兄揪心,不知陛下可否施恩调停一二?”   永兴帝奇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卫启濯道:“是淮安侯温家的三姑娘,温德温大人的千金。”   永兴帝思量一回,点点头:“原是他家。”温德官位也不算低,只是温家跟卫家相较的话,到底是不及的,想来是卫启沨的母亲心气儿高,想寻个出身更好的世家女做长媳。   永兴帝觉得卫启濯这回帮了他大忙,之前虽几番赏赐,但仍觉不够,要不是卫启濯尚未入仕,他都想给他升官。   如今他既是亲口说出来了,且卫家乃股肱砥柱,永兴帝觉着可以顺手帮忙解开两家这个结,于是当下道:“朕晓得了。不如这样,明日早朝后,朕就将令兄并温、卫两家的长辈私下里宣去偏殿,若是两厢应下,说不得当场就能赐下婚来,了却你堂兄的心事。”   卫启濯莞尔一笑,起身拜谢:“多承陛下美意,不胜感激。”   镇远侯府。萧槿乞巧节那日得了个花头的针影,也是得着巧了。她的针黹手艺一向好,但总也是想能有更大的进益,于是这些时日都在向季氏讨教女红。   她将来虽不必做什么针线活,但像是缝制香囊护膝一类的贴心小物件这种技能还是需要的。   这日,萧槿跟两个堂姐正坐在凉亭内做绣活,周氏从旁路过,跟她们互打招呼时,目光在萧槿身上掠了一下就迅速划开了。   周氏走得远了,才呼出一口浊气。   她觉得三房一家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先是萧安高升入京,跟着就是跟卫家成了亲家,萧槿将来真是嫁过去,肚子若再争争气,那还不上天?   她上回还跟陈氏说荣公不可能是来议亲的,结果马上就被打脸。她也是想不通了,荣公那小儿子怎么就非要娶萧槿呢?卫家订婚的那个排场也是晃花人眼,活像是要变着法儿露富做脸一样。将来真是到了亲迎那日,岂不是要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周氏长叹一息。她原本还觉得萧安夫妇这样挑剔,萧槿指不定嫁个什么样的,如今竟然撞上这样的大运。   周氏正自慨叹,就见一个丫头急急忙忙跑来报说她大女儿回来了。周氏心里咯噔一下,忙忙跟着去了。   萧杉瞧见周氏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小声道:“大伯母那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我听二堂姐说,大堂姐近来似乎总跟姐夫合气。”   萧枋道:“兴许是因着妻妾纷争吧,大姐夫挺风流的。”说着话看了萧槿一眼。   她是没想到卫启濯会跟萧槿提亲的。萧槿的亲事确实令人艳羡,但她母亲说,大户里的世家子总是避不开小妾通房这些糟心事的,萧槿也不晓得能不能逃开这些。   萧槿没留意萧枋的注视,她在想卫启濯此番举动究竟能不能成全卫启沨跟温锦那对有情人。   她前世就在想,若是卫启沨跟温锦真的在一起了,温锦会不会介意卫启沨的不举,两人又能走多远。   萧槿深深吸气。   激动人心的时刻很快就要到了。   永兴帝说一不二,转天就把一众相干人等召到了御前。卫启沨虽不知所为何事,但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卫启濯今日在学里温书时,就在反复思量卫启沨的事。傅氏看不上温锦,如果此番婚事成了,卫启沨母子龃龉不会少。不过他觉得,卫启沨不会答应。那么,温家那头就死心了,卫启沨就断了温锦这一条路。所以不论如何,卫启沨都糟心。   他总觉得,卫启沨虽没有多么喜欢温锦,但又似乎放不下温锦,放不下温锦也就罢了,偏偏又仿佛有移情于萧槿的意思。   卫启濯目光沉冷。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卫启沨与他之间的抵牾,不止是兄弟斗气那样简单。   晚夕,卫启濯甫一归家,迎头就撞见了一脸阴沉的卫启沨。   “四弟干的好事,”卫启沨冷笑道,“我竟不知四弟还会乱点鸳鸯谱。四弟是瞧见我母亲不喜温表妹,这才刻意弄出这么一出的么?”   “二哥不必管我这鸳鸯谱点的对不对,我只问二哥,”卫启濯笑道,“婚事成了么?”   卫启沨讥诮道:“四弟说呢?”   卫启濯眉尖微挑:“二哥在气恼什么,我发觉我的东西被人翻动时,也没有这般气恼。”   卫启沨知他是在提醒他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盯他半晌,蓦地笑道:“我不晓得四弟在说什么,兄弟连枝,四弟何必这般与我为难?我看四弟往后还是省省力气的好。”说着话抽身而去。   卫启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讽笑连连。   隔天,萧槿借着来探望太夫人的名头过来看卫启濯。她在一处僻静的观景亭内寻见他时,发现他竟在看正经书,倒觉有些不习惯。   卫启濯起身坐到她近旁,屏退左右,一把抓住她的手:“想不想我?”   “想。”   “那为何不来亲我?”   萧槿觉得这家伙脸皮真是越发厚了。她顾盼一圈,见四下无人,偏头凑上去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他近来几乎每回见面都要她亲他,似乎是想让她养成习惯一样。   卫启濯有些不满,又箍住她的腰在她嘴唇上几番吮吻才放开她。   萧槿怕被人瞧见,有些窘迫,捂了捂发烫的脸颊,从顺袋里掏出一副护膝递与他:“我做了这个给你……你拿回去试试看。”   卫启濯对着那副护膝端视片刻,担忧道:“你不会是为往后罚我跪砧板儿特意做的吧?我听闻有些人家的夫人会罚跪夫君……”   “显然不是,罚跪还戴什么护膝,罚跪肯定光腿跪啊,”萧槿伸手拍拍他,“罚跪还只是其一,还有把夫君赶到床底下的,害怕不?”   卫启濯收起护膝,一把将她带到怀里:“不怕,反正我媳妇不会这样对我的。”   萧槿趴在他肩上,正要再与他笑闹几句,一抬眼就看到了立在远处林边的卫启沨跟温锦。两人似是起了什么争执,温锦满面怒容,卫启沨倒是冷静得多。   卫启濯发觉她顿住,转头往身后一看,轻笑道:“你猜二哥那日是怎么与陛下说的?他说,那不过是一场误会,是我会错意了,他根本不喜温家三姑娘。我不晓得他是如何权衡的,他但凡当时说一句愿娶,这事说不得就能成,可他绝口否认。你看,温锦眼下兴许是找他讨债来了。”   萧槿看着远处对峙的两人,渐渐攒眉。   卫启沨前世婚后还私会温锦,可见心心念念放不下的就是她,眼下来了个现成的机会娶她,反而不肯答应了?   她原先还想着,卫启沨前世用御前赐婚坑了她一把,这回卫启濯正好也用御前赐婚来坑他,这样等卫启沨跟温锦成了眷属后,卫启沨紧接着就是不举,这对鸳鸯就不知要如何收场了。如今这样的结果,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卫启濯之前将他的打算告诉她时还与她说他觉得卫启沨没有多么喜欢温锦,她当时还不相信,如今却也有些迷惘了。   萧槿看到温锦痛哭流涕的模样,忍不住就想起了她前世一脸倨傲讥她可怜的样子。萧槿觉得温锦完美演绎了什么叫小三比正室更猖狂。   不过萧槿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她当时朝温锦讥讽一笑:“你有来我面前找茬儿这力气不如去劝劝你的好表哥赶紧跟我和离,别让他总这么死皮赖脸地拖着。你搞明白,是他不肯和离,不是我不肯。对了,你也赶紧跟郁勋和离了吧,卫启沨既那么爱你,将来与我分开了,也一定会娶你的。你也不必做什么守活寡的准备,将来你嫁了卫启沨也一样可以跟郁勋暗中往来,反正我看你两个男人都放不下,那同侍二夫想来也是游刃有余的。不过你要悠着点儿,将来嫁了卫启沨可别再跟郁勋搞出个孩子出来,否则就尴尬了。”   温锦当时气得抬手指着她,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咬牙顿足道:“我这就去与表哥说!”   萧槿还真盼着温锦能劝动卫启沨跟她和离,然而卫启沨后头还是态度坚决地拒绝和离。   萧槿回神,看着远处几乎放声大哭的温锦,是真的困惑了。卫启沨对温锦的感情不可能是假的,眼下却为何不肯娶她?   她正思量间,忽见温锦身子摇晃一下软倒下去,直朝着卫启沨栽过去。   卫启濯握住她的手,兴致勃勃道:“赌一碗牛乳,我二哥不会理会她,她还得自己爬起来。”   萧槿思量着道:“我觉得多年的感情摆着,他兴许会扶她一下。”   两人正一本正经地猜度着,卫启沨忽然朝这边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8章   卫启沨飒然转身, 疾步而去, 看都不看温锦一眼。   温锦猝不及防, 一时没刹住,一头摔到地上。她朝着卫启沨离去的方向看去,一眼瞧见比邻而坐的萧槿与卫启濯。温锦咬咬牙, 自地上爬起来,忍着膝盖上的疼痛踉跄着追了上去。   卫启濯回头对萧槿道:“瞧见了没, 我赢了, 回头喂我一碗牛乳, 用嘴喂。”   萧槿张口结舌,满面飞起酡红。及至看到踅身而来的卫启沨,她又觉不可思议。   卫启沨对温锦的情意她或听说或亲见,这个是做不得假的,并且她在那十年里也看出来了,卫启沨这个人其实认死理儿, 倔得很, 不听人劝。   譬如他晨起后有喝杏仁茶的习惯, 跟吸-毒一样, 一天不喝浑身难受,有一回明明起晚了还要吩咐厨房做杏仁茶, 傅氏再三劝卫启沨回来再喝,但他不听。结果为了赶时辰,他一面灌着杏仁茶一面往外跑,萧槿远远看着他的背影都知道他呛得不轻。   卫启沨确实算是一个痴情的人, 他记得温锦的所有好恶,婚前每年都不惜重金变着法儿地送她礼物,婚后如何萧槿不甚清楚,但大概也差不多。卫启沨也从不轻惹风月,身边脂粉几乎绝迹,后头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看见女人就想起自己不行,连日常伺候的丫鬟都裁汰了一半。   像是这种人,认准了一个人是极难转意的。怎么可能说不娶就不娶了呢。萧槿觉得,这背后兴许有什么隐情。   卫启沨步至近前后,目光在萧槿与卫启濯之间转了一圈,旋朝萧槿一礼:“八姑娘与四弟独处于此恐为不妥,不如先行离开,也好让四弟安心温书。”   卫启濯笑道:“我的未婚妻在旁陪着我温书不成?倒是二哥,与温家姑娘在此作甚?”   卫启沨在听见“未婚妻”三个字时,眼皮似跳了一下,旋笑道:“我与表妹不过路遇而已。”   卫启濯眉尖微动。卫启沨似乎是担心在萧槿面前显露出他跟温锦的关系?   两人说话间,温锦已经跌跌撞撞地奔上前来,伸手就要拽住卫启沨的衣袖,却被他闪身躲开。   卫启沨见温锦张口要说什么,先自开口道:“表妹莫要诳语,记得我与表妹说的话。”   温锦本是气势汹汹冲将过来的,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当真闭了嘴,只面上愠色一时难消,袖中双拳笼攥。   萧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温锦。温锦前世一直与卫启沨说她在郁家过得不好,但她来与卫启沨私会时几乎都是容光焕发的,卫启沨也不晓得有没有看出她是在装相。   萧槿觉得温锦嘴上嫌弃郁勋,但其实是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不定的,毕竟卫启沨能给她更加优渥的生活,而郁勋能给她卫启沨给不了的夫妻生活。   温锦被卫启沨惯出了一身公主病,一切以自己的喜好为准,成婚了还跑来私会男人也理直气壮,萧槿觉得她已经连基本的是非观都模糊了。   温锦瞧见安静坐着的萧槿,心头没来由地窜上一股火气。她如今身处这般境地,她当年觉得兴许要在小地方待一辈子的萧家幺女如今却与卫家四少定了亲。   温锦勉力压下心头怨气,看着萧槿与卫启濯作辞离开,这才转头看向卫启沨,止不住两眼冒泪:“表哥方才怎不扶着我一把!”   卫启沨冷声道:“人都是有脾气的,表妹一味相逼,我心里也窝火,我倒尚未质问表妹那日将我约去藏春坞是否想算计我呢,表妹又来诘难什么?”   温锦理亏在先,哑口无言。   卫启沨很有些不耐,缓了一缓,这才压着脾气道:“我说了,我推掉婚事是出于谨慎。表妹稍安,我这回被四弟摆了一道。等我回头寻个时机,再行转圜。所以,表妹可莫要出去乱说。”   “表哥不会诓我吧?”   “我为何要诓表妹呢?表妹若是不信,我也无法。”   温锦想想似乎也只能信他,终是道:“那好,我再信表哥一回。表哥可要尽快,我母亲说若是实在不行就让我嫁给郁勋,我可不想嫁他。”   卫启沨端量温锦少刻,笑道:“好。”言罢,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没说,抽身离去。   温锦的目光在卫启沨的背影上定了半晌,面色阴郁。卫启沨与她说此番卫启濯不知是何目的,因而他在查清楚之前不好贸然应下,等他回头寻个由头再来转圜。她虽觉得表哥的言辞很是牵强,但她真的不甘心另嫁,她盼了这么些年就是为了嫁给他,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她不想放弃。   温锦想起卫启沨昔时是如何宠她护她的,心里这才安定了些。表哥对她那样好,一定不会骗她的。   八月半中秋这日,萧槿跟着一众女眷在自家祭月之后,便与众人一道被邀去了荣国公府做客。   她在家中已用了饭,因而桌上的点心茶果只吃了几口就没了胃口,只能坐着听季氏跟别家夫人闲谈。   坐在对面的卫韶容也闲着,比划着示意她跟她一道出去。萧槿点点头,跟季氏打了声招呼,起身离席。   卫韶容拉着萧槿跟尹淳跑到了后花园叠翠楼前的亭子里坐着。萧槿对尹淳的印象尚可,只是她觉得这姑娘眼神可能不太好。   尹鸿这回似乎是特地来与外甥和解的,只是卫启濯始终不肯理会他,他便也一直没有离开。横竖他已因病致仕,余暇很多。   萧槿虽不太清楚卫启濯跟尹鸿有什么恩怨,但她觉得就尹鸿执着于与卫启濯冰释前嫌这一点来看,他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得罪谁都不要得罪卫启濯,这家伙记仇得很。   三个姑娘说私话时,卫韶容悄悄询问萧槿有没有什么法子帮着撮合一下尹淳和卫启沨,萧槿正啃苹果,闻言险些咬着舌头。   卫韶容诧异道:“怎么了?”又想起前阵子的事,叹道,“不晓得哥哥跟四哥说什么了,惹得四哥认为我哥哥喜欢温表姐。我也是偶然听见我爹娘说起来的,我娘交代我不要说出去。你说我哥得多瞎才能看上温表姐啊!”   萧槿继续低头吃苹果,不予置评。   卫韶容拉了拉萧槿的衣袖,再度询问她有没有什么主意。萧槿不想作孽,直是摇头:“我也不晓得。”   尹淳含笑低声问:“那表哥是怎么看上啾啾的?我觉着表哥于这上头跟二公子一样,都十分淡漠。”   萧槿心道我也想知道。她跟卫庄虽则相处了近一年,但她总觉得卫启濯那样前世打了一辈子光棍的人,是很难动情的。   尹淳见萧槿不肯多言,叹息一声,也未做强求。她一直都想嫁一个满腹锦绣的才子,每日诗酒花茶,赌书填词,光是设想一下便觉恬荡安适,韶光恨短。卫启沨每一处都正合她意,但他似对她全然无意。   三个姑娘正自叙话,忽听一阵踉跄脚步声和着隐隐人声朝着这边靠近。   萧槿一惊起身,循声望去,便见明晃晃的羊角灯下走来两人,一个锦袍公子一个小厮。   那公子面带醉色,步子踉跄不稳,那小厮穿着一件绸布直裰,一望衣裳形制即知是国公府的下人。小厮一面搀扶着醉酒公子一面为他引路,被他带得东倒西歪,抬头瞧见这边有人,赶忙求助,自道这位公子酒醉,他一人招呼不来,请卫韶容多叫几个小厮来。   卫韶容见来人面生,向小厮询问那公子身份,小厮犹豫了一下,说他也不知,他只是来带路的。   卫韶容深觉扫兴,挥手命丫头唤人来搭把手,转头对萧槿与尹淳说换个地方坐。萧槿点头,正欲出亭子时,瞥眼间忽地瞧见了那公子的正脸。   萧槿步子一顿。   正此刻,那锦袍公子忽然挣脱了小厮的手,一路踉跄着朝着这边冲过来。卫韶容与尹淳两个惊呼着后退,萧槿也疾步退开。只是那公子似乎看上了萧槿身上的什么物件,转个弯又朝着萧槿扑过来。   萧槿待要跑开,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尚未回神,便见那锦袍公子身后冒出一个人来,那人一把按住他肩膀,往后一带,抬腿一踢,锦袍公子晃悠一下,猝然倒地。   萧槿抬头一看发现为她解围的人是卫启濯,刚要开言,就见卫启濯一把拎起被他按在地上的人,一路拖到一旁的池子边,抬腿一踢,径直将人踹到了水里。   萧槿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问道:“你看清那人是谁了么?”   卫启濯余怒未消,转向萧槿时才稍降辞色:“看清了。”   萧槿想了想,轻吁了口气。算了,她这个未婚夫怕过谁。   不一时,急急赶来的几个小厮纷纷下水捞人。卫启沨也领着一班从人赶来,听卫韶容说明了状况,转身便来到萧槿面前,关切道:“八姑娘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59章   自打卫启沨放弃了娶温锦的机会之后,萧槿就觉得她遇见的卫启沨是个假的。这一世的变数似乎太多了, 她原本还想看卫启沨跟温锦厮守之后是个什么结果。   她深吸一口气, 道了句“无碍”,欠身略略一礼, 回身便走到了卫启濯面前。   卫启沨垂了垂眼帘, 袖中手指微蜷。   方才被卫启濯踢下去的人被捞上来之后,一众小厮忙照着萧槿的吩咐施救。池水不深,兼且人是刚掉下去就被打捞上岸的, 因而那人只是在池子里喝了几口冷水, 并无大碍。   萧槿见对方似乎酒醒了不少, 低声向卫启濯询问对方身份确认了一下,旋道:“他会不会跑去御前告状?”   卫启濯道:“告也告不赢, 不信你瞧着。”   萧槿看着那坐在地上一身狼狈的人,禁不住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   这人是皇后的亲侄儿孙茫。孙家堪称当今第一外戚, 孙家人也确实十分高调,不负这个名头。言官弹劾孙家的奏章从来不绝,但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 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孙家人向来不干政,犯的最多的就是打架斗殴这类治安事件, 没触犯什么政治底线, 萧槿觉得这也是皇帝能容忍孙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孙茫身为孙家子孙,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不抢眼都不可能。不过孙茫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膏粱子,他不赌不嫖, 唯一的嗜好是搞收藏。据说他每隔一段时日就换一样东西收藏,还在家中专门辟了几间屋子来摆放他的藏品。   萧槿会认识孙茫,是因为前世有一回孙茫在国公府门口蹲点儿守着,她跟卫启沨的马车停下后,孙茫便跑上来拦住卫启沨,表示想出高价买下他的一套紫砂壶。孙茫称他已经收集了九套式样罕有的紫砂壶,他听说卫启沨有一套暮雪流霞紫砂壶,便想要买回去集齐十套。   萧槿当时就对孙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这种清新脱俗的纨绔子弟还是少见的。   孙茫泡了一回水又喝了几口冷水,酒醒了七八分,被人扶起来后,问明了自己方才行状,一拍脑门,忙忙向萧槿等人致歉。卫启濯见他态度诚恳,神色稍霁,询问他怎么醉成这个样子。   孙茫讪讪道:“我适才被大公子他们激了几句,喝了一角酒……”   萧槿瞠目,一角可是四升……   “六公子说那酒后劲儿大让我不要逞强,我不信,落后喝着喝着就想去方便,这便起身离席。我出来之后酒劲儿上来,便坐着歇了会儿,谁知那后劲儿越发厉害了……”孙茫挠挠头,“真是对不住……四公子让我下水醒酒也是该的。”   孙茫见萧槿微微蹙眉,大致猜到她想到了什么,赶紧解释道:“我近来在搜集香囊,我适才八成是觉得姑娘身上的香囊好看,这才扑过去的……”   萧槿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锦绣香囊,有些哭笑不得。   孙茫命人回府给他稍衣裳来,做好吩咐,跑来询问卫启濯是不是个练家子,否则酒醉之人最是沉重,他是怎么三两下就将他打趴下又一路将他拽到池子边的。   卫启濯端量他几眼,道:“你要是眼看着你的未婚妻被一个醉汉穷追,你纵然不是个练家子,兴许也能如我一般。”   孙茫惊道:“未婚妻?!”旋又打量了萧槿一番,再度赔罪,心中禁不住感慨,真是可惜了,容貌这样出挑的姑娘居然已经定亲了。   众人各自散去后,卫启濯预备送萧槿回去时,萧岑赶了过来。他一瞧见卫启濯就跑上来,仰脸笑嘻嘻道:“准姐夫,我方才被长辈考倒了,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卫启濯低头笑道:“等我将你姐姐送到你母亲那里,然后再教你。”   萧岑目光在卫启濯与萧槿之间转了个圈,贼兮兮道:“好了好了,我懂我懂,你们先去,先去。”上回将他带到庄子上,就是没说几句话就要跟他姐姐借一步说话,结果他都趴着睡了一觉,他们俩还没回来。   萧岑方欲问他去哪里等他,就听身后的卫启沨忽然道:“有何疑问?不妨来问我。”   萧岑想起卫启沨是状元郎出身,心里一动,兴奋转身,正要奔过去,遽然想起姐姐不让他跟卫启沨走太近的交代,又顿住了步子。   卫启沨见状,径直上前拉住他,垂眸笑道:“怎么,觉得我教不了你?”   萧岑正进退维谷,就听卫启濯道:“二哥才当曹斗,表弟去请教二哥也好。”   萧槿诧异看他。卫启濯未作解释,只是笑了一笑。   萧岑跟卫启沨就近在凉亭坐下后,卫启沨便开始为他答疑解惑。卫启沨的声音很温和,讲解得也细致,对于萧岑的一些幼稚提问,也给予耐心解释。   萧岑托腮。他真的认为卫启沨这个人极好,姐姐一定是对他有偏见。   卫启沨讲讫,便开始跟萧岑闲谈,说着说着,话头便扯到了萧槿身上。   “你觉得你姐姐跟我四弟般配么?”卫启沨忽而问。   萧岑点头:“当然般配,表哥那般容貌,正配我姐。”   卫启沨笑道:“我生得不好看么?”   萧岑认真道:“好看,只是不知哪家姑娘能配上二公子了。”   卫启沨敛眸。   送走萧岑后,卫启沨步月徐行,回了自己书房。   他在书案后枯坐片刻,拿起历日反复翻了几回,又缓缓搁下。   “还是太久了,”他轻叹一息,屈指轻叩桌面,“要不要换个法子呢,这样太累了,我都要撑不住了。”   他对着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端详少顷,轻声道:“你为何不戴上呢,那是我花了好些心思做的。你的手指春纤玉白,戴上一定好看。”说话间望向窗外月色,微微出神。   经卫启濯这么一搅和,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那么倒不如顺其自然,回头再从长计议。   卫启沨长叹一声。   孙茫借地换了衣裳,跟卫启濯攀谈时发现他学问极好,欲跟他结交,并与他说下月中旬闻道书院要办文会,想邀他一道前往。他见卫启濯态度不冷不热,觉得他大约还在为方才的事着恼,想了一想,提出要寻个日子专程携礼登门致歉。   卫启濯转头看他:“你是想让这件事传扬得更远一些么?”   孙茫立马笑道:“那四公子便是愿意答应了?”   时入九月,霜叶瑟瑟。   温锦又接连往国公府跑了几趟,但卫启沨每回都只是让她等着,温锦越发惶遽,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告诉她卫启沨不过是在敷衍她,但她不愿意相信。   将她视若珍宝的表哥怎么可能骗她,她的闺房里至今都还摆着他送她的好些珍玩,他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早就约定了将来要结成夫妻。   温锦一直都认为自己必能成为卫家的少奶奶,她年复一年地苦等,等到如今这个年岁,已经有些骑虎难下。卫启沨在御前否认对她的心意于她而言是个晴天霹雳,她虽然觉得他的解释牵强,但她但凡不想放弃,就只能相信他。   然而如今希望已经越发渺茫了。并且若是傅氏知晓了她跟郁勋的传言,更不会让她进门。   这日,温锦再度想起这一茬,恼得在屋里砸东西时,梁氏进来,拽住她道:“你发什么脾气,还想再添个刁泼的名声么?!我与你父亲昨日往郁家议亲去了。”   温锦一顿,猛地转头:“我才不嫁郁勋!就那种破落户,我连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梁氏恨铁不成钢,狠狠搡她一把,怒道:“你时至今日还想嫁入卫家?卫启沨若真是想娶你,那日在御前就应下了,有皇帝撑腰,一个傅夫人的阻挠算得了什么?你都不过过脑子么!”   “可表哥没理由不娶我!”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没瞧出来么,他根本就是变心了!”   温锦充耳不闻,坚称不嫁郁勋,见梁氏转身要走,冲上前拉住她,哭道:“母亲不要让我嫁给郁勋,我都把话放出去了,我要是嫁入郁家,我会被笑话死的……”   梁氏气道:“一时赌气要紧还是你的终身大事要紧?这回可由不得你!你的婚事全由我跟你父亲做主……”   梁氏话未落音,温德阴着脸大步进来,一挥手屏退左右,“嘭”的一声摔上门,沉声道:“郁家夫人方才来回话了,说不同意结亲。”   梁氏一惊:“为何?咱家姐儿嫁他家是绰绰有余的,况我瞧着他家哥儿似也对锦姐儿有意……”   “为何为何,我怎知为何!”温德怒不可遏,抬手指定温锦,“你说你那日究竟干了什么?!”   温锦恼羞成怒:“我当时不过瞪了他一眼,他还记仇了!他家不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温德伸手扫落桌上杯盏,切齿道:“你给我闭嘴!打今日开始你不能踏出家门半步!你的婚事自有我与你母亲计议,你只管届时嫁人便是!”   温锦负气甩门而去。   梁氏只觉糟心不已,原先她也是想着能跟卫家做亲的,到时候女儿嫁过去风光不说,有个显赫的亲家还能在官场上帮衬着丈夫。可如今这叫什么事儿。以女儿如今的处境来看,若是连郁家都嫁不了的话,那兴许只能低嫁,但女儿一向心气儿高,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憋屈。   梁氏嘴上劝着温锦,其实自家心里也是疑惑,卫启沨瞧着不像是负心薄幸之人,怎么拖了这么多年,临了却不肯娶了呢?   到了文会这日,卫启濯收拾停当,等着萧槿姐弟过来。他原本也是打算赴会的,带着萧岑一起,只是此番多跟了个孙茫而已。实质上,若非书院男人多太不方便,他都想将萧槿也带去。   卫启濯想起萧槿就禁不住扬起嘴角。他能瞧出萧槿也是在尽力与他相处,从她时不时地给他送东西就可见一斑。只是,她有些时候还是太迟钝了。   卫启濯叹气。或许他应该多脱几次衣裳刺激刺激她。他还要记得提醒她用嘴喂他一碗牛乳的事。   萧槿将萧岑领过来时,就瞧见孙茫正与卫启濯攀谈,模样颇为恭敬。萧槿忍不住想,卫启濯这回好像是收了个马仔。只是不晓得这个马仔近来是不是在收集美少年。   萧槿将萧岑交给卫启濯后,嘱咐路上小心云云,卫启濯一一应下,末了目光在她面上游移一番,于她翕动的嘴唇上定了定,忽然觉得有些口干。   他真想将她拽到怀里好好亲热一番,然而此情此景之下,这样做显然不合适。   卫启濯一行人出发前,卫启沨表示他今日休沐,也要同往,卫启濯倒也没反对,笑着招呼他一道上马车。   路上,孙茫与卫启濯三人天南海北地闲侃,讲着讲着想起一事,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么?大长公主要回京了。”   正靠在靠背上闭目养神的卫启沨闻言,蓦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酒酿小圆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60章   卫启濯瞧见堂兄的举动, 道:“二哥这是想起什么来了?”   卫启沨敛神, 笑道:“没什么。”   卫启濯暗暗端量卫启沨几眼, 笑了笑没作言语。卫启沨显然没说实话。   孙茫没看懂这兄弟两个打的什么哑谜, 正自困惑,一旁的萧岑问道:“哪个大长公主?”   孙茫往萧岑身边坐了坐, 道:“就是怀庆大长公主啊,今上的姑母, 宣宗皇帝皇十六女,先帝胞妹。大长公主此番回京也不晓得是不是得了信儿,来看望陛下的——”孙茫说着话压低声音道,“听闻陛下迩来龙体违和,太子每日都往乾清宫那边侍疾, 我这几回去见姑母时,都觉着她是强颜欢笑。”   卫启濯轻声一叹。今上即位以来, 朝序清宁, 民物康阜,今上自家也恭俭有制,恢恢有明君之度, 因而颇得民心。他不希望今上有什么不测, 太子虽德才兼济,然则火候未足,还是要跟着今上多观摩几年才能临政。   且皇帝若是倒下,各方势力必然蠢蠢欲动。譬如三皇子朱潾,譬如楚王朱济。他如今觉得楚王上回赴京的目的就十分耐人寻味。   萧槿原本想在太夫人那里坐着等卫启濯回来, 然而思及这种文人斗文不晓得要持续到何时,便歇了心思,与太夫人叙话一回,起身作辞。   卫老太太笑道:“我瞧着你身上首饰少得很,怎不多戴几样?我从前送你的那些也都拿出来戴上,也让别家夫人小姐瞧着眼热眼热。”   萧槿笑着道:“我觉着戴首饰多了累赘,不是逢着三节两寿赴宴走亲,我都只戴些简便钗环。”   卫老太太不知想到了什么,拉住萧槿的手拍了拍:“等你将来嫁进来,启濯定将什么好的都塞你跟前,且得打扮你。”   萧槿默了默。卫启濯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卫庄特有的那种抠抠索索的气质,她发现他如今似乎只有年节的时候才会添新衣裳,书房里到处都是他废物利用做的小手工,每回吃点心都小口小口地吃,喝牛乳喝得一滴不剩,那碗比他脸都干净。   她现在有点担心他这么发展下去,等将来他走上人生巅峰之后,跟同僚酬酢时,真的会抖着手给人家斟酒。然后抖着抖着,还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衣袖,那画面一定很美。   不过他身上的这些抠门烙印,他自己似乎都毫无所觉,仿佛抠得理直气壮。   所以她那日听了他的那番宣言,是真的感动,他这么抠着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愿意让她拿去随意挥霍。虽然他本身不必抠门,但这份心意是在的。   萧槿思及此便不由微微一笑。恶毒上司的画风歪了,变成了抠抠索索的恶毒上司。   萧槿坐上归家的马车后,困倦涌上,靠在靠背上小憩。她将入梦时,忽觉马车骤停。丫鬟下车问明状况后回话说,前头路中央停了一辆马车,马车过不去。   萧槿奇道:“那马车旁没人么?为何堵在路中央?”   “回姑娘的话,有,但马车上的人听闻是镇远侯府八姑娘的马车来了,便不肯让,还让姑娘下车一叙。”   萧槿嘴角微扯,她这是遇见什么故人了?   萧槿也没了打盹儿的心思,起身下了马车。   她转过身抬头一看,在瞧见对面马车旁立着的女子时,愣了一下。   这人好生眼熟。   萧槿仔细回想了一番,脑中恍然蹦出一个名字来。   还真是故人,不过是昔日仇人而已。   她遇见崔熙了——当年一言不合就伸手要挠她踢她咬她最后反被她按在地上的间壁仇敌。   “萧姐姐还记得我么?”崔熙粲然一笑,朝着萧槿走来,“今日路遇,特地叫萧姐姐下来一叙。听闻萧姐姐如今都定亲了,我真是要感叹一句光阴荏苒,当年毫不手软地将我按在地上的萧姐姐,竟然要嫁人了,未婚夫婿还是荣公的幺子。”   “是啊,光阴荏苒,”萧槿笑道,“当年张口就来咬人的小女孩儿,如今口齿更好使了。”   崔熙闻言面色微沉,旋又抿唇笑道:“萧姐姐说笑了,我那会儿子不过与萧姐姐闹着耍的。”   萧槿不以为然,挑眉道:“我竟不知伸手就要往人脸上挠的举动是闹着耍的,那若是我当时也跟妹妹这般闹着玩,还挠得妹妹脸上落了疤,我轻飘飘说一句我是闹着玩儿的,妹妹乐意不?”   崔熙一噎。   萧槿抬手一指崔熙的马车;“妹妹顶好赶紧让个道出来,否则我就使人硬赶了。”说话间指了指身后待命的一众护院。   虽然侯府与国公府相去不远,但卫启濯还是不放心她,为她挑了二十个护院跟车。   萧槿不管崔熙当时是否故意,反正她就是看崔熙不顺眼。何况在这个时代,在崔熙当初那个年纪上也该懂事了,萧槿如果真在当年那一架里破了相,崔家人至多也只是携礼赔罪,而容貌有损的后果就要萧槿自己承担了。   崔熙沉容半晌,思及萧槿如今背后是卫家,终是憋回心头那口气,挥手示意自家车夫往旁侧赶马,随即回头朝萧槿笑道:“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听闻萧姐姐来了京师的,尚未来得及登门拜访,失礼之处,多望包含。我回头寻个日子,与尊亲前去侯府拜谒。”   萧槿觉得崔熙如今似乎比从前伶俐了,起码场面上的瞎话说得顺溜多了。   萧槿预备回身上马车时,又闻得一阵人声和着脚步声传来。她举目望去,便见一个丰神飘洒的年轻公子从一顶红髹轿子上下来,上前朝崔熙一礼,旋看向萧槿:“敢问这位姑娘是……”   崔熙瞧见来人,仿似有些惶恐,忙忙整了整裙钗,朝着那位公子端端正正屈身下去,叉手道了万福。   萧槿一瞧崔熙这架势就知道来人身份不寻常,但她没兴致知道对方是谁。她朝来人行了礼,道:“家父乃镇远侯世子。”   那公子闻言一顿,凝目打量她一番。   眼前少女瞧着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然行止从容,神情舒雅,举手投足间落落有度。少女罗衣叠翠,宝髻堆云,肌凝霜雪,美眸横波,声如流莺,影似惊鸿。   真正是“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天然娇妩,殊丽难言。   崔熙见他的目光在萧槿身上停留的时候长了些,心下不豫,面上却笑道:“殿……”刚张了口,又想到不晓得他是否不想暴露身份,正犹豫间,就听他寒暄时自己言明了身份。   萧槿听闻他是三皇子朱潾,当下一愣。   朱潾觉得萧槿应当是被他的身份震撼到了,款款笑道:“我今日微服出宫,不必拘礼。我再过三两年就要出府了,因而想多出宫走动走动。”   萧槿心道是该走动走动,否则回头你就没机会了。   朱潾又跟萧槿客套几句,这才作辞离去。   崔熙望了他背影一眼,回头跟萧槿道了别,也回身上了马车。   萧槿看着崔熙的马车离去,笑了一笑。   朱潾显然是跟崔家有往来的,适才应当是瞧见崔熙在这边才过来叙礼的。朱潾与崔熙言谈之间询问崔父何时有空闲,这大约是已经开始活络心思了。   如今这个时候,皇帝应当是显露出身子不济的迹象了,有心思的都开始出招了。   皇帝后头会越发显出沉疴不起的趋势,但最后其实会慢慢调养过来,他还能当政好些年。   虽然这一世的很多事都改变了,但萧槿也留意到了,大的趋势是不会变的。现在的这个太子最后会顺利登基,余下的皆是败者。成王败寇,在权力角逐面前,失败者都没有好下场。   萧槿没将遇见朱潾这件事放在心上,转过头就丢开了。三日后,她正坐在自己的小书房里练字,就听丫头说卫四公子来访。   还不等萧槿起身去迎,卫启濯已经熟门熟路地自己敲门进来了。   萧槿瞧见他的眼神示意,屏退左右,笑问道:“怎么了?”   卫启濯几步上前,一把将她带到怀里:“你知道我那日去书院,遇见谁了么?”   萧槿被他紧紧搂在怀中,耳尖泛红,但还是配合着问了一句:“谁?”   卫启濯踟蹰了一下,把她的脑袋按在他胸前:“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我们定亲了。”说话间低头在她脸上吻了几下,按住她的脊背将她又往怀里箍了箍。   萧槿如今胸部正在发育,原本就胀痛,被他这么一压,疼得倒抽一口气,伸手推他:“疼,你先放开我。”   卫启濯一顿,忙松了手,连声问她是不是哪里伤着了,怎么会疼。   萧槿瞧着他那惊慌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好像确实挺清纯的。   卫启濯一把抓住她的手:“笑什么,究竟哪儿疼?我看看。”   萧槿窘迫止笑,支支吾吾道:“不……不必,我……”   “怎能不必,这种事这可不能瞒我,快给我瞧瞧,”卫启濯上下检视她,“我也通些医理的,我帮你上药,或者帮你揉揉吹吹也成。”   萧槿听到后来,满面涨红:“真的不必,我这个是正常的……”说话间委婉地表示她会疼是因为被压着了上面。   卫启濯一怔,目光在她上身流转了一番,似乎也明白了几分,本想再虚心求教几句,但见她神色赧然,临了便打住了,最后跟她确认了这个的确是正常的之后,才渐渐放下心来。   卫启濯拉她坐下,与她说起了朱潾来国公府拜访的事。   “我看他是不想老实出府就藩,不过他来找卫家也是白搭,卫家不会插手这种事。”卫启濯道。   萧槿点头,交代道:“不跟楚王和三皇子这些人沾边儿最好。”   卫启濯凑上来亲她一口,笑道:“我也这般想,这些人成不了什么气候。”顿了顿,又道,“只是不知大长公主抵京后,是个什么状况了,但愿陛下早日康复。”   萧槿敛眸。大长公主前世来京后,在皇帝大好后,便顺手让皇帝为她张罗了一件私事,她印象还挺深刻的。只是这件事如今影响不到她,她也不必操什么心。   不过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温锦听闻喜鹊说爹娘似乎是想将她嫁给一个举人,立等转去寻梁氏求证。梁氏让她不要管,温锦明白这意思就是默认了,哭闹了一番,梁氏气恼又无奈,将她关在了她自己的院子里,寻了几个健壮婆子看着她。   温德原本也是对这个女儿抱了极大希望的,但那日在御前,卫启沨亲口否认了他对他女儿的心思,卫承劭也不晓得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顺杆往上爬,父子两个一口咬定是个误会,温德有苦说不出,只好眼睁睁看着婚事成空。   他本还想借着女儿的亲事为自家添一股奥援,如今女儿却连郁家都嫁不了,这种落差莫说女儿,连他都无法接受。但女儿年纪不小了,若是不赶紧许配人家,回头更难嫁。留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家,他就不用在同僚跟前混了。   温德跟梁氏发动人脉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一户吕姓人家的长子。这户虽非世家,但家境殷实,这位吕公子单名一个懋字,品性端方,也十分上进,如今已中了举,只等着后年赴考会试。然美中不足的是容貌寻常了些,只可称周正。不过温德可不会考量这些。   吕家为着吕懋的举业才搬来京师这边,在京落户不久,但也听说过淮安侯府的名头,闻听温家有做亲的意思,意外之下便细细打听了一番,这才辗转知道原来温锦是因着跟江夏侯府的三公子有染才低嫁的,当下便要否掉婚事。   温德再三解释说那只是不实传言,并表示会为温锦筹备丰厚房奁,吕家人这才勉强应下。   两家寻人看了日子,拣定了明年正月初八这个最近的吉日,约定这日行亲迎礼。   温锦哭喊着不肯嫁,以死相逼,但温德夫妇不敢再由着她,派了仆妇贴身看着她,紧锣密鼓地筹备婚礼事宜。   光阴似箭,转眼间便到了亲迎这日。   初八虽已过了正旦,但上元将至,因而节庆氛围仍旧浓厚。   萧槿这日随着卫启濯上街转悠,正说笑间,听见身后传来喧阗鼓乐声,转头一看,见后头吹吹打打迤逦而来的像是迎亲队伍,忽然想起温锦似乎是今日出嫁,道:“那个是温家的?”   卫启濯笑道:“兴许是。我瞧着二哥近日言笑如常,也不知是不是在强颜欢笑。你猜他后悔不后悔?会不会再跑去抢亲?”   萧槿刚要开言,一瞥眼间忽然瞧见斜对面立着一人,当下一指:“你看,你二哥。”   卫启濯循声望去,见卫启沨神色平静如水,眉尖微挑:“若那花轿里坐着的真是温锦,他该祈祷不要被她看见。”   两人说话之际,吕懋已经领着接了新嫁娘的迎亲队伍到了近前。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惊讶,我把崔姑娘的名字改啦~   作者君: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wqf:→_→   大长公主是皇帝的姑姑。凡皇姑曰大长公主,皇姊妹曰长公主,皇女曰公主。   出府:这个词看字面理解。出府即为亲王搬出皇宫,住进皇帝赐在京城的府邸,同时配置自己的侍卫亲军。出府之后紧跟着就是之国,即就藩。出府和之国是亲王最重要的仪式,就藩之后就不能随便离开封地了。明实录里用的都是出府这个词,我也就跟着用辣~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61章   卫启沨一身银貂裘,神情泠泠, 傀然独立, 微风徐来,枝头雪末扬起, 吹落满头满身, 更衬他容色充盛,眉目宛然。   端的是无双公子。   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吉服簪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吕懋。吕懋非但容貌寻常, 身量也矮小, 兼且不会御马, 坐在马上越发显得形容猥獕,蹙蹙靡骋。   卫启沨容貌气度太过出众, 连吕懋也留意到了他,经过他身边时, 转头好奇打量了一眼,猜度是哪家贵公子。   卫启沨立于道旁,看着披红挂彩的迎亲队伍一点点从面前经过。等花轿将近时, 他的目光在大红金彩绒轿衣上略一停留,旋又移开。   花轿里, 温锦悠悠醒转。   今日梳妆时, 温锦拔下簪子哭闹着要自尽, 后来被人按着好歹妆扮好,却又死活不肯出门,梁氏无法, 无奈之下用迷香令温锦昏睡过去,让她堂兄将她背上了花轿。只是梁氏心疼女儿,到底没敢下重手,温锦便在半道上醒了过来。   温锦坐着缓了片刻,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哪里之后,怫然大怒,一把掀开毡帘,正预备往花轿下跳,一抬头就瞧见了宛若月窟仙枝的卫启沨。   温锦愣了愣,登时狂喜。   谁说表哥不要她的,表哥眼下不就来抢亲了?   她正要大声呼唤卫启沨,但一旁的两个喜娘早得了梁氏的叮嘱,一个健步冲上来,拿帕子迅速捂住了温锦的嘴,让轿夫暂且停一停,随即两人挤进了花轿,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   温锦拼命挣揣,但力气不逮,无济于事。她想到卫启沨就在外头,便暂且安静下来等着他上来阻截花轿。但她估摸着花轿都已经抬过他面前了,外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温锦又惊又慌,不明白卫启沨为何不来抢她,想到自己嫁去吕家后所要面对的日子,激动之下气力倍增,趁着喜娘不备,扯下喜娘捂住她嘴的手,拼尽全力大喊道:“表哥你为何不来带我走!难道你忍心……”   两个喜娘悚然一惊,齐齐扑过去重新堵上她的嘴。   虽然外头喜乐震天响,但萧槿还是隐隐听到了温锦那撕心裂肺的一嗓子。虽说没听出具体喊的什么,但可以猜。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骑在马背上的新郎官。   吕懋往身后花轿处看了一眼,满面困惑。   待到迎亲队伍里最末的一个鼓吹手走过卫启沨身边,卫启沨朝着队伍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竟是舒了口气,神色一松。   “嫁了也好,”卫启沨轻声道,“倒是省却了些麻烦。只是,这样可不到头。”   萧槿方才跟人打听过了,知道那确实是温锦的花轿,又见卫启沨在这日亲临,原本还期待着围观一出“你是风儿我是沙”的苦情抢亲大戏,结果卫启沨看到花轿打眼前经过,竟岿然不动,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也瞧不出卫启沨面上有什么情绪波动。   萧槿嘴角一扯,这个卫启沨越来越像个假的了。   萧槿正这般想着,卫启沨朝他们这边望过来,走上前寒暄一阵,话锋一转,和声道:“八姑娘如今可还没跟四弟成婚,这般形影不离,仔细被人说闲话。”   “那照二哥这般说,二哥跟温家的表妹在林子边说私话还把人家姑娘说得双眼通红,岂非更不成话?”卫启濯似笑不笑道。   卫启沨一顿,随即道:“想是四弟多有误会,我与温表妹并无牵缠,今日亦不过是前来观礼的。”   萧槿见卫启沨说得云淡风轻,几乎忍不住要问他看着恋慕多年的表妹另嫁真的不心痛么?   “东华门外的灯市今日起便开始闹花灯了,”卫启沨扫了萧槿一眼,“我打算后日领着容姐儿去游赏,二位届时可要一道?”   萧槿与卫启濯异口同声道:“不必。”   卫启沨顿了顿,笑道:“二位倒是默契。”言罢客套几句,拂袖而去。   “我早说他是看上你了,你看他连他表妹都不要了,转回头跑来邀你。”卫启濯绷起脸。   萧槿眉头蹙起。卫启沨前世跟她待了十年都没感情,如今说他看上她,真是不敢信。   吕家。温锦被强按着行过诸礼,又被架着塞进了洞房。   只是吕懋跟她喝合卺酒时,温锦喷了他一脸酒,还骂他又丑又没用,癞□□想吃天鹅肉云云,恼得吕懋的母亲曹氏当场就要休了她,结果被吕懋的父亲吕正劝了下来。   吕正拉着夫人道:“管她从前是什么娇贵千金,如今给人当了媳妇就要伺候夫君孝顺公婆,她这刁蛮性子磨上些时日就乖顺了。纵她不逊,咱们当公婆的管教她也是天经地义,她爹娘能插手?温家心急火燎地将她嫁过来就是怕她年纪大了没人要,那将来自然更怕咱们休了她,咱们怕甚?”   曹氏这才渐渐消了火,点头道:“老爷说的是。”   “除去上项说的,还有一条,”吕正压低声音,“温家这回陪了不少房奁,我看她一个娇贵千金也不会打点,那还不是都落到了咱们手里?”   曹氏面上终于见了笑:“确实如此。那留着她倒也好。”   温锦在洞房里待得实在不老实,大喊大叫的不成体统,喜娘无奈之下依着梁氏之前的吩咐,又给她下了一回迷香。   吕懋喝得酩酊大醉摸入洞房后,借着喜烛摇荡的光瞧见温锦平躺在床畔,钗环尽卸,云鬓不整,心下着迷,不觉动火,急急解了腰间束带,未及完全退掉衣裳便甩掉靴子,径直爬到床上压在她身上,使蛮力剥掉了她身上裙衫跟内里小衣。   温锦貌美体娇,吕懋瞧见美人雪肤玉体,越发目眩神迷,姑且将方才不快丢在了一边,一时间又抱又啃,乱摸一阵后找准地方,身子一挺,渐渐舞弄起来。   吕懋从前也尝过**滋味,但如今看来那些不过凡品,皆及不上温锦这样**。温锦虽刁蛮骄横了些,但容貌身段皆是上上,吕懋两下里一比,心里倒是舒坦了些。   吕懋正遍体酥麻、神魂飞荡之际,温锦忽然自疼痛中醒来,惊见此景,怒不可遏,大吼着让吕懋滚,吕懋一时不察,惊得一泻千里。温锦更是厌恶不已,抓起一旁锦被擦了擦,又将锦被扔到了床下。   吕懋觉得自己今日颜面全失,如今又要被新婚妻子赶出洞房,也是火冒三丈,又兼酒劲儿上来,指着温锦的鼻子呵斥道:“嫁入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你顶好给我收收心,否则我休了你!”说话间也不想看温锦那张死人脸,穿上衣裳掣身走了。   温锦扑倒在被褥上嚎啕大哭。   她原本期盼的新婚夜不是这样的,像是吕懋这样的,她根本不屑一顾。何况她的眼光早就被卫启沨那张脸养刁了,吕懋这种相貌,她怎么看怎么觉着丑得离谱。   温锦越想越觉凄楚,险些哭断气。为何表哥当初不肯娶她,为何表哥明明来了却不救她,以至于让她从天上跌入泥潭,如今满京城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她从前放出去的话,眼下都变成了打她脸的巴掌。   温锦哭着哭着渐渐止了泪,慢慢坐了起来。   她还是不甘心,这吕家也是人待的地方么?她更不可能跟吕懋那样的夯货过一辈子。   温锦抽噎一回,拳头紧攥。她不能认命,她得想想法子才成。   京师每年正月初十到二十这段时日大约是一年中最闲适热闹的时候,这十日从皇帝到百官皆休假,几乎是举国同庆。   卫启濯自打认识萧槿之后,上元一直都是跟她一起过的,今年上元自然也不例外。   两人在灯市里并肩漫步时,卫启濯悄悄凑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萧槿四顾一番,小声让他松开,卫启濯反而抓得更紧:“就拉一会儿,谁要是瞧见了,也会认为我们是夫妻。”说着话转头问,“你有没有觉着我们看起来就像是夫妻?”   萧槿也扭头看向他:“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譬如我们都……”卫启濯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就忽然被萧槿踮脚抬手按住了头。   萧槿压着他的后脑勺使劲将他的头往下按,压低声音道:“低头低头。”   卫启濯任她压着,笑吟吟道:“要亲我?你这般当街亲我,我会脸红的。”   萧槿瞪他一眼:“休要调戏我!我方才猛然瞥见了一个人,不想让你被看见。”   “我的仇人?”   “不是,是一个姑娘。”   卫启濯正想说他似乎没惹过桃花债,就被萧槿反手一拉,逆向而行。   “不要回头,”萧槿握了握他的手,“咱们换个地方转悠。”   卫启濯深觉困惑,询问她缘由。萧槿低了低头,道:“你长得太好看了,我担心你被人看上,这种麻烦能避则避。”   卫启濯闻言一怔,跟着凑过去低声笑道:“你吃醋了?”   他贴在她耳畔暧昧低语,几同亲吻,温热气息扫过,萧槿赧然道:“你先不要问……听我的便是。”   熙攘人丛中,卫启沨远远看见萧槿与卫启濯的背影,跙足出神。   少刻,他瞥见灯海中一抹丽影,吩咐身边小厮去买一盏花灯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小厮应诺,钻入人潮。   他正欲转身离开,卫韶容忽然寻过来拦住他去路,笑盈盈道:“终于找见哥哥了,我方才被个灯谜难住了,哥哥去帮我瞧一瞧吧。”   卫启沨不知想到了什么,直是摆手:“我眼下没工夫……”一头说着一头疾步往回折返。   “怎会没工夫呢,”卫韶容不解,跟上去一把扯住他衣袖,“你不是独自一个么?又不是陪着谁……”   卫启沨深吸口气,一把抽回袖子:“妹妹先去寻旁人吧,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说话间回过身便要大步离去。   然而他话未落音,就听身后蓦然传来一抹娇俏的女声:“公子留步。”   卫启沨步子一顿,神色微僵。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对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   wqf:→_→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62章   卫启沨回身看去, 便见一个穿着海棠红对襟披风的少女正提着他方才命小厮买的那盏花灯, 盈盈含笑看着他。   少女约莫十二三的年纪,眉如初春柳叶,脸似三月桃花,娇娇娆娆, 芳容窈窕,立于璨璨灯火下,十分娇俏可人。   少女在瞧见卫启沨容貌时, 惊了一下。   卫启沨面色一沉, 却又极快掩去不豫,唱了个喏,回身便走。   那少女紧走几步追上他:“敢问阁下可是荣国公府卫家四公子?”   卫韶容在一旁笑道:“不是,我哥哥行二。”   少女一愣, 抚掌笑道:“我一到京师就听闻京师卫家有两位公子风姿华茂,如今一见之下果不其然。我方才被个女童送了一盏花灯,那女童说这边有个生得极好看的哥哥, 我就想着会不会是卫家的公子。二公子便这般容光皎皎, 那四公子必定更加不凡。”   卫启沨笑道:“姑娘所言甚是, 四弟容貌远胜于我, 我适才还瞧见四弟在那边观灯, 姑娘不如去看看, 说不得能遇上。”说话间抬手往萧槿与卫启濯离去的方向一指。   少女探头看了看,没瞧见什么不同寻常的背影。她方才就是看到卫启沨的背影才寻过来的,卫启沨的背影修挺如竹, 有一种温雅仙逸的气韵,瞧着就赏心悦目。   少女摇头道:“兴许四公子已经走远了,我就不费那个劲了。”   卫启沨淡笑着道了声“姑娘随意”,将卫韶容叫到身边低声嘱咐几句,掣身走了。   那少女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撇撇嘴:“我听说卫二公子脾性温和,质若美玉,可为何我今日瞧见的二公子却瞧着不甚好相与?”   卫韶容道:“我看哥哥今日似乎心绪不佳……”说话间想起卫启沨适才交代她不要跟眼前这个姑娘多言,便止住话头,客套几句,领着丫头去寻傅氏了。   少女兀自点头:“有理,谁还没个心气儿不顺的时候呢,我被祖母训斥了也没个好脸色。”   一旁随侍的丫鬟笑道:“正是,姑娘实则是个温和性儿,旁个人都不懂。”   少女轻叹一息:“我只是有时候收不住自己的脾气而已——但愿表伯父能快些好起来,否则我瞧祖母镇日攒眉蹙额的,怪瘆人的。”她说着话又往卫启沨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嘴角一勾。   另外,回头等表伯父好了,祖母就能跟表伯父提一提她的婚事了。   卫启濯与萧槿拐到另一道街观灯时,想起方才的事,还是忍不住问道:“街上大姑娘小媳妇这么多,啾啾方才为何单单让我躲开那位?”   萧槿略一忖量,道:“因为我看她衣着打扮,觉得应当出身不凡,瞧她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说不定就看上你了。”   她自然是没跟卫启濯说实话,其实她是认出了对方才让卫启濯躲开的。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怀庆大长公主唯一的孙女,徐安娴。徐安娴人不如其名,既不安也不娴,反倒是个混世魔王。因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又有怀庆大长公主这样一尊大佛护着,故而自小便被众人捧着,渐渐也就养成了骄纵恣肆的性子。   前世徐安娴跟着祖母一道入京后,便不晓得在哪里遇见了卫启濯,吵着闹着要嫁他,大长公主便去与皇帝提出撮合这两个。大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胞妹,待皇帝这个侄儿也一直亲厚,皇帝无法,本欲赐下姻盟,但卫启濯坚决不应。后头这件事闹了好一阵,终是没成。   萧槿怀疑若非卫启濯出身摆着,皇帝说不定就要来一出拉郎配了。她当时嫁入卫家后听闻这件事,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她认姑舅那日见到了卫启濯本人,同样震惊于他的容貌,倒也能理解这位徐姑娘的坚持。   大长公主最是疼爱徐安娴,在皇帝病况大好后,便开始为孙女筹谋婚事。如今卫启濯虽已与她定亲,但保不齐还要惹出事端,所以她让他躲着。   “那你还是吃醋了,对不对?”卫启濯凑近道。   萧槿想想她方才的确不悦,低声应了,却不防卫启濯一路将她拽到灯火阑珊无人处,把她箍在怀里,托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就压了下来。   这到底还是在外头,萧槿怕被人撞见,一面推他一面试图开言让他松手,奈何被他堵着嘴,只能发出类似于呜咽的嘤咛声。   卫启濯忽然离了她嘴唇,喘息着道:“你不要出声……我听见你这声音,我……我就……”   萧槿瞧见他那神色,忽然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是什么,面色蓦地一红,打岔道:“你吮磨得我嘴唇发麻……下回轻些。”   卫启濯奇道:“相吻不皆是如此么?难道一人压着另一人不动?”   萧槿沉默了一下。她忽然想到,他每回吻她,好像都只是吮咬厮磨,他似乎……不知道舌吻。虽然她没吃过这口猪肉,但总也见过猪跑,而他好像连猪跑也没见过,不过这也正常。   卫启濯目光一动,自语道:“兴许还有旁的花样……等我回头去问问,然后咱们试一试,我领会得很快的。”   萧槿瞧着他那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扶额道:“你今年就要考秋闱了,是不是应该把这股劲头用在读书上?”   “说起秋闱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若是这回考个解元回来,你是不是就愿意用嘴喂我一碗牛乳?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他说笑间抬手就去拍她脑袋,但萧槿如今已经将珠花换成了钗环,他手一按上去就被扎了一下。   萧槿笑他一回,又拍拍他道:“好好考,拿个解元回来于你而言是探囊取物。你能胜过你二哥的,他只有两元,你可以试试连中三元。”   卫启沨未能在会试中夺魁,他只中了解元和状元。   而今年的乡试,是卫启濯扬名天下的开始。   光阴匆匆,转眼半年过去,太夫人的寿辰将至。   自打前次太夫人说她穿戴得太过简素,她之后去国公府拜谒都会刻意拾掇一番。她这回想换一套头面,便寻了个工夫将她所有的首饰都检视了一番。   在随手打开一个红缎包裹的小盒子时,她顿了一下,拿起里头躺着的玉戒指端详了一番,及至发现这玉竟是羊脂玉时,倒很是惊异。   羊脂玉白如截肪,油润度极高,是极品好玉,上佳的羊脂玉千金难求,所以几乎没人拿羊脂玉来做戒指,因为戒指中间要掏空,挖下去的玉料太多,过于靡费。莫说戒指,像是平安扣、平安锁这类需要圆雕的物件,一般都不会用太好的玉料,何况是羊脂白玉这样价比黄金的玉中珍品。   萧槿有一支羊脂玉钗,家常都不戴,这种玉又贵又稀缺,摔碎了太心疼。   在这个时代也是金银戒指居多,玉戒指相对少见,尤其是这样的上等好玉做的戒指。萧槿思及此,倒是联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因着卫启沨不肯和离,她与他争执不断。有一年上元节,卫启沨回得很晚。她坐在书桌前对账时,见他进来,随口道:“你说你何必呢,你跟我和离再娶你温表妹,不就能正大光明跟她出门了?莫说上元节了,你们俩镇日出双入对也成,那样才尽兴。”   卫启沨冷笑道:“我们今日就尽兴得很,你满意么?”说着话就坐到了她对面。   她也冷笑道:“嫌我说话不好听么?你平日不也总这样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另外,你换个地方坐成不成,别碍我眼。你母亲真是见不得我闲着,上元节也扔给我一堆账簿让我核对。”   卫启沨一愣,看了看她面前堆积如山的账簿。   她见他不挪地方,恼道:“你故意的是吧?”说话间瞧见卫启沨手上多了一枚乌银戒指,讽笑道,“温锦送你的戒指?你来我跟前显摆了么?”   “你打哪儿看出这是她送的了,这是我自己买的,”卫启沨往前倾身,将戒指亮给她看,要笑不笑,“我跟她一人一个,你看这式样,好看么?”   她笑了一声:“你不是一向自诩君子么?像你这样的温润君子,戴乌银太掉价,还有,你不是也认为你温表妹千好万好么?你该定做一对玉戒指,越贵越好,美玉无瑕,如此才能配得上你们这一对啊。而且你戴错地方了,像你这样的,应该戴在食指上。”   “戴戒指还有讲究么?”   “有啊,你要是能让你母亲把这些账簿给我撤走并且让她往后不要再与我为难,我就告诉你,”她笑了一笑,“你能么?大孝子?”   卫启沨往她手边扫了一眼,顿了顿,道:“你为何不用算盘?”见她翻账簿翻得飞快,错愕道,“没算盘也能核对得这么快?”   “你母亲特意考验我呢,把算盘给我收走了,不过我也使不上那玩意儿,我可以心算手算……”她说着话听见动静,抬头一看发现卫启沨起身出去了。   半晌,傅氏身边的丫鬟过来将账簿撤走。卫启沨一进来便问她戴戒指究竟有什么说头,她当时掩口打了个哈欠,起身笑道:“我又不想说了,你慢慢欣赏你的戒指吧,我先安置了。”   那时候的卫启沨性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始终囿于自己不能人道这件事,即便没有温锦,他也不好相与。她曾几番试图与他平心静气地谈谈,让他别这么拧巴,但他总是在听到一半就冷着脸让她出去,渐渐的她也懒得与他好好说话。她本想着等他恼得差不多了也就与她和离了,谁想到他一直拖着。   萧槿回神,想起这戒指似乎是卫老太太送她的,她拿回来之后便一直没看过,倒是忍不住感叹卫老太太出手阔绰。不过戴着戒指终归不便,何况是这种金贵玉料做的戒指,于是萧槿只是端详一番,便重新收了起来。   离秋闱还有十日时,卫启濯染了风寒,发起烧来。萧槿前往探望照顾,再三交代他要好生喝药好生休息。   卫启濯挥退左右,将她压倒在床畔,低声道:“其实我是想你想病了,你亲亲我抱抱我,我即刻就好了。”   萧槿轻拍他一下:“还是病得轻,居然还有心思**。”   虽是仲秋时节,但屋内烧了熏炉,卫启濯身上衣衫不多,这么压在她身上,她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   萧槿终究是心疼他,顺手捞来一条锦被盖在他身上:“不要再受凉了,一会儿喝了药,多盖些被子捂一捂出出汗就好了。”   卫启濯伏在她肩窝处笑道:“我们这可算是同衾了,你今儿不要走了,就这么躺我身下吧,咱们盖一条被子,睡在一处。你放心,我这回注意着些,不压着你上面,不会弄疼你的,要是压疼了你,我帮你揉揉吹吹。”   萧槿想起他指的是什么,倏地红了脸,伸手要推开他,但他不肯起来,一定要她亲亲抱抱。   萧槿瞥眼往门口处瞧了瞧,见无人靠近,略略一顿,伸手环住他腰,往近旁凑时,他避了一下:“我怕把病气过给你,亲脸就好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萧槿笑笑,在他两边脸颊上各亲了一下,又忍不住想,幸亏没让她举高高,否则她可举不动他。她抬手探了探他额头:“还挺烫的,好好躺着,别出去乱转。”   卫启濯笑道:“那你多陪我会儿。”   正此时,卫启濯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松开了萧槿。萧槿坐起,刚整好裙衫,就见两个仆妇端了一碗药进来,后头还跟着卫启沨。   卫启沨入内寒暄罢,笑道:“交秋易病,四弟日常须仔细些。如今秋闱在即,四弟要尽快养好才成,否则恐影响答卷。”说话间亲自端了药搁到了床边小几上,“趁热喝。”   萧槿就在近前,因了他这个举动,瞧见他手上戴了一枚玉戒指,虽是匆匆一瞥,但萧槿觉得那玉也是顶级好玉。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卫老太太给她的那枚玉戒指。   萧槿霍然站了起来,盯着卫启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63章   卫启沨诧异道:“八姑娘这是怎么了?”   萧槿往他手上扫了一眼:“敢问可否借二公子玉戒一看?”   卫启沨笑道:“自然可以。八姑娘也想做一枚么?”说话间随手取掉了戒指递与一旁的仆妇,仆妇捧在手里呈给萧槿。   萧槿拿在手里仔细验看了一番, 发现这戒指所用材质似乎不是羊脂白玉, 只是细白度和油润度上佳的和田玉,还赶不上羊脂玉的质地。并且这戒指的形制也跟她那里的那枚不同。   萧槿又盯着那枚戒指看了片时, 让仆妇交还给卫启沨。   “我这戒指不过是寻常的和田玉做的, 不值几个钱,戴着玩儿的,”卫启沨笑着道, “八姑娘若是喜欢这戒指的雕工, 也想做一个, 我可以告诉八姑娘是在哪个铺子里做的。”   萧槿端量着他的神色,道:“不必, 我不过随手拿来一看。”   卫启沨颔首,嘱咐卫启濯记得喝药, 客套几句,便回身出去了。   那两个仆妇本欲等卫启濯喝完药把空碗收走,但萧槿挥手示意她们暂且退下。卫启濯看了萧槿一眼, 摆摆手让她们过两刻钟再来。   两个仆妇领命退下。   等屋内只剩下卫启濯与萧槿两个,卫启濯将萧槿拉到怀里, 目不转睛地凝着她:“你方才看他戒指作甚?”   “我觉得有些古怪……”萧槿将太夫人给她玉戒的事说了一说, “我方才瞧见他那枚戒指, 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太夫人给的那枚。你二哥往常也爱戴玉戒指么?”她是不记得卫启沨喜欢戴玉戒的。   卫启濯凝眉思量一回,道:“我记得有几回确实是见他戴过玉戒指, 就是他今日手上戴的那枚——你在怀疑什么?怀疑祖母给的玉戒指有玄奥?你适才莫非认为他手上那枚跟你那里的那枚是一对?”   萧槿将两枚戒指对比一番,又想到卫启沨在聊城时追问她手上的戒指是谁送的,遽然觉得脑中一团乱麻。   若说这些事有关联也可,若说牵强附会也行,虚虚实实,总是串不起来。   “要不这样,”卫启濯道,“我回头去问问祖母,看那戒指是否有什么来历。”   萧槿点头:“也成。”说着话见他端起那碗药就要喝下去,忙按住他,“这可是你二哥给你送来的,你不怕有问题么?”   “他亲自送来的反倒不会有问题,他若是真想给我下药,也一定会先撇清自己的,他这人办事谨慎得很。亦且,自打上回我的奏本被剽窃之后,我就清查了我院子里的人,小厨房那头我也使人盯着的。”   萧槿吁了口气:“是我草木皆兵了。”   卫启濯喝罢药,咧了咧嘴,示意萧槿喂他一颗蜜饯。   萧槿觉得他有时候透着一股小孩儿脾性,哭笑不得地拈起一颗蜜饯放到他嘴里,又忽地想起一事,道:“你跟你二哥究竟有什么仇?我看你们私底下似乎杠得挺厉害的。”   “仇倒也谈不上,就是他总跟我较劲。我也是由此发觉,他这个人争胜心极强,表面看着混俗和光、亲睦友爱,但实则比谁都喜争名利。他也不晓得怎么瞧出我从前是藏锋的,阖府上下这么些子侄,独独跟我卯着。”   萧槿暗暗点头,这个跟她前世了解到的一样,卫启沨这个人在发觉对手上头很有眼光。   “那除此之外呢?”萧槿总觉得卫启沨跟这个堂弟可能真的是有仇的,否则后来不会掐得那么厉害。   卫启濯思量一回,摇头道:“应当没了。”   萧槿想起那场几乎成为卫启沨人生转折的意外,再度猜测那件事和卫启濯有关系。如果卫启濯有前生记忆,她真想问问,是不是他把卫启沨搞残的。   “不过眼下我们之间可能要加上一桩仇,”卫启濯望了萧槿一眼,目光幽幽,“我觉得他看上你了,不过若是如此的话,我想不明白,为何当初我们定亲时,他没有插手。”   萧槿没忍心告诉他,其实她觉得卫启沨更像是喜欢他的。她吐出一口气道:“等你去祖母那里问明了状况再说。”言罢,叮嘱他好生休息,起身回府。   丹青远远望见萧槿离开,小跑至卧云亭,躬身朝独坐亭中对着棋枰打谱子的卫启沨道:“少爷,八姑娘已离开。”   卫启沨落下一颗黑子,轻叹一息:“下去吧。”   丹青应诺退下。   卫启沨拨了拨手上的白玉戒指,旋从随身顺袋里取出了一枚细腻白润的羊脂玉戒指,端详少顷,又慢慢收了回去。   春风楼。朱潾在雅间里坐了半晌,闻见酒保引路的声音传来,跟着听到敲门声,即刻道了声“请进”。   随着房门开合,卫启沨缓步而入。   朱潾很有些急躁,一见卫启沨落座,便开言道:“卫公子思量得如何了?”   卫启沨斟了一盏茶,微微笑道:“不瞒殿下说,其实殿下的堂兄前阵子也来找过我。至于是哪位堂兄,我想不必我多言。”   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说的是楚王朱济。   朱潾拳头一攥:“我早知道他不安好心,就没打算在武昌府安生待着。”   “不过我婉言谢绝了,卫家向来不掺和这些,殿下想来也是知晓的。故而殿下这边……”   朱潾眼看着他也要被婉言谢绝,即刻道:“卫公子想要什么?权势地位,金银美人,我都可许诺,他日必当兑现。”   “我想要什么,”卫启沨笑了一笑,轻轻自语,“我想要的,得我自己去挣。”   卫启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朱潾未能听清楚,笑问道:“卫公子在说什么?”   卫启沨一笑:“没什么。”   “那我说的事,卫公子是不是再考量一下?”   卫启沨呷了口茶,沉吟半日,浅笑道:“并非不可。不过我将来恐怕也有需要殿下援手的时候,唯望殿下届时能帮衬一二。”   是日当晚,四房一干人等抵京。   萧定又在聊城待了两年,上下打点,终于在今年平调入京。萧嵘兄弟几个的户籍也是在京师这边,之前跟萧岑一样,都是寄籍考试。因而如今萧峥与萧嵘兄弟两个正赶上今年顺天府的乡试。   萧嵘听闻他的小堂妹跟卫启濯定亲的消息后,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总觉得卫家的人都不好打交道,卫启濯脾气尤其怪,上回他卷烤鸭丝时就掉了几块鸭肉,就被他点名说了一通。   不过这门亲事对他而言也算是好事一桩,卫启濯将来成了他堂妹夫,他也与有荣焉,回头说不得还能倚靠一二。   萧槿原本打算看会儿书去安寝,闻听丫鬟说四房到了,季氏让她去见四婶和三个堂姐,便重新收拾了一番,领了两个丫头往花厅去。   萧榆一看到她现身,就起身上前一把抱住她,几乎又哭又笑:“啾啾,终于又见着你了……”   冯氏在一旁瞪她道:“松手,你那像什么样子!”   萧榆揩了泪,改为拉住萧槿的手,笑道:“听说你跟卫四公子定亲了,我真为你欢喜。”   萧槿与萧榆重逢,一时也红了眼眶,跟她叙旧几句,正想拉她坐下,一转眼就看着坐在椅子里闷声不吭的萧枎。   萧榆见萧槿打量萧枎,凑过来小声道:“你先不要跟她说话,她如今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说着话又抿唇笑道,“不过你可是未来的卫家少奶奶,谅她也不敢给你不痛快。何况,她原本就怕四公子。”   冯氏见萧榆跟萧槿嘀嘀咕咕的,再三跟萧榆使眼色,但萧榆视而不见,末了还是季氏示意萧槿今晚可以先拉着堂姐去她院子里歇息。   萧榆一出来就深吸一口气:“今年乡试,两个哥哥若是再考不上,又要等三年,这若是一直考不上,可如何是好。姐姐的婚事又那样……”   萧槿目光一动:“三姐怎么了?”   五日后,卫启濯坐在书房里看书时,明路敲门进来,在他耳畔如此这般低语了好一阵。   卫启濯搁下书卷,忖量片时,轻笑一声。   萧槿与他说过那件事后,他趁着祖母前来探视他的机会,私下里询问了那枚羊脂玉戒指的来历。   年湮代远,祖母想了半晌才记起来这么一桩事。祖母与他说,那其实是卫启沨送给卫韶容的生辰礼,因卫韶容戴着不合适,这才让她转送给萧槿。祖母的说法,后来也在卫韶容那里得到了印证。   祖母跟卫韶容显然没有说谎,那么这就是卫启沨故意设计的。卫启濯如今几乎可以肯定卫启沨对萧槿别有所图,只是中间有些关窍连缀不起来。   并且,卫启沨似乎去见了朱潾。卫启濯觉得,以卫启沨的眼光,应当不会看不出皇帝根本没有易储的打算,不论是朱潾还是朱济,都成不了气候。   卫启濯轻叩桌面,凝思迂久,忽而笑道:“我仿似有些懂了。”只是萧槿那件事还是有些头绪不清。   明路正要劝说卫启濯风寒才好了些不要太过劳累,低头一看桌上书卷的封皮,发现是一本词话,当下惊道:“少爷,这离秋闱可没几天儿了,您还看闲书?”   卫启濯轻叹道:“也不能总看正经书。”   明路心道我怎么觉着就没见您看过正经书……   “过来,”卫启濯招手示意明路上前,正要开口,临了却又止住,摇头道,“这种事好像不该问你,等我换个人问问。”   明路一愣:“少爷想问什么?”   乡试共分三场,每一场考三天,均需提前一日入场,初九为第一场,因而考生初八就要赶赴贡院入场。   初八这日,卫启濯打点了行装,预备出发。   今次府上赴考乡试只卫启濯一个,旁的要么已经过了,要么年纪尚小,火候未到。   卫承勉觉得他比儿子还紧张,拉着儿子再三交代,无非是细心沉着之类的话。   傅氏听儿子说要去送送卫启濯,嗤笑道:“他以为他侥幸两次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儿,就了不得了么?依我说,他难考上。你还真给他脸。”   傅氏始终认为卫启濯不过是个绣花枕头,连她儿子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   卫启沨叹道:“母亲,儿子说了很多回了,不要小瞧四弟。”   傅氏不以为意,笑着挥挥手:“成成成,你说的都对,去吧,给他做做脸也算是咱们仁至义尽了。”   卫启沨摇摇头,回身往大门去。   卫承勉立在大门□□代了半晌,见儿子只是不住往远处张望,忍不住打他一下:“我适才说的你都记住了么?”   卫启濯连连点头:“嗯嗯嗯。”言罢继续张望。   卫承勉知道儿子在等谁,鼻子里哼了一声:“考得不好,我看你有什么脸面娶媳妇。”   萧槿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来送考。虽然她知道这回考试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但总还是想亲自来送他,就好似前两次她去接送他考府试和院试一样。   她下马车时,瞧见卫启濯已经立在门口了,当下笑着上前。寒暄几句后,她例行询问他东西都带齐了没,又嘱咐他答卷仔细云云,说着说着,忽然有一种高考考生送考家长的感觉。   两人说话间,就瞧见卫启沨自内而出。   萧槿压低声对卫启濯道:“等你考完乡试,我要交代你一些事。”卫启濯将他问出来的结果与她说了说,她觉得保险起见,还是应当叮嘱他一下。   卫启濯知道她说的是卫启沨,笑着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不是什么好鸟。”   萧槿心道,他的鸟还不晓得能不能保住。   卫启沨到得近前,与众人叙礼讫,笑看向卫启濯:“多的我也不说了,只祝四弟一切顺利。”   萧槿往他手上看,发现他手上已经没了戒指。她此番来除却为卫启濯送考以外,还是来归还戒指的。   卫启沨今日休沐,卫启濯上了马车离开之后,他便跟着卫承勉等人折返。   萧槿见卫启沨要走,声音微沉:“二公子留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2810593投霸王票~ ☆、第64章   卫启沨微顿,跟着温声道:“八姑娘有话不如入内慢讲。”说着话步子不停, 一径往里走。   萧槿想想大门口确实不是说事儿的地方, 便领了丫头一道入内。   她听闻太夫人已经起身,便顺道往视拜谒一番。   出来后, 萧槿正想着如何将戒指还给卫启沨, 就见卫启沨身边小厮丹青跑来躬身道:“萧姑娘,少爷有请。”   萧槿略一忖量,将装了那枚羊脂玉戒指的锦盒交给了身边丫头, 让丫头递给丹青, 道:“不必了。告诉你家少爷, 物归原主。”言罢转身出府。   她原本是想将戒指直接交与太夫人的,但时隔这么久, 退还的理由实在不好说,若是照实说, 他们本就只是猜测,拿不出证据,卫启沨那头更不会承认。如今直接交还给卫启沨, 一了百了。   萧槿坐在归家的马车上时,慢慢梳理脑中思绪。   其实即便卫启沨真是有意设计送了她一枚戒指, 也不能说明什么。卫启沨跟卫启濯似乎有仇, 那枚戒指指不定是想派什么用场。至于卫启沨在聊城追问她那枚木戒指的来源, 目的如何也很难说。   她有一瞬间甚至怀疑卫启沨也是重生的,但设若卫启沨真的重生了,他最该做的事应当是努力避免他前世的悲剧然后跟温锦厮守在一起,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眼睁睁看着温锦嫁人。   再有就是,卫启沨前世也未能在会试中拔得头筹,他虽混官场,但说到底也是个文人,文人对科考都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追求,很多举人或者同进士出身的官吏即便是后来爬上高位,也都会以未能在殿试中登科而抱憾终身。   卫启沨前世每每想起自己没能连中三元就扼腕不已,他若是重生了,那必定是记得考题的,尽力弥补这个缺憾对他来说也并非难事,但她听说卫启沨在两年前那场会试中发挥失常,连名次都跟前世一模一样。   仅仅以一枚戒指就判定他重生还是不够的。纵然如卫启濯所说,卫启沨是移情别恋看上她了,那也说不通,卫启沨若真是喜欢她,就该在卫承勉前来萧家提亲时有所动作,可他什么都没做,这与他的性情不符。   所以萧槿觉得还是有待观察。但总也不能掉以轻心,她还是得多提醒卫启濯几句。可惜的是她对前世卫家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几乎一无所知,不能为卫启濯提供多少参考。   萧槿走后,卫启沨对着她送还的那枚戒指凝视了许久,忽而起身往外走。   一个小厮垂首捧着一碗杏仁茶往内入,不意卫启沨疾步而出,没来得及躲开,两厢撞上,托盘歪斜,杏仁茶泼洒一地,溅到了卫启沨的衣袍和靴子上。   二少爷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小厮一时惶恐,正要赔罪,就见卫启沨一把拽过他手里的托盘,往地上狠狠一砸。   小厮抬头发现二少爷满面愠色,觳觫不已,双膝一软,跪下求饶。   卫启沨盯着面前的一片狼藉,面色阴沉,须臾,脱掉脏污的外袍掼到地上,转回头换了一双靴子,掣身出屋。   卫启沨一路疾行,对给他行礼的家下人等视而不见,更是对路遇的傅氏等人不予理会,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然而他在将至大门口时,又倏地止了步子。   “还是不要去找她了,”卫启沨低头自语,“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我会吓着她的……”   他深深吸口气,一股冷气灌入肺腑,倒是清醒了一些。仲秋的清晨寒气盘桓,他方才未来得及披一件大氅,如今跙足,方觉冷意侵体,禁不住微微打了个颤。   卫启沨又在寒风里立了片刻,瞥见傅氏拎着一件袍子朝他这边来,这才折返。只是他并未迎上傅氏,而是打另一条路径自回了。   傅氏一愣,她儿子这大早上的发什么疯?   卫启濯到达贡院门口时,遇见了孙茫。   孙茫三年前乡试未过,今年也没有中举的希望,这回不过是来练手的。他瞧见卫启濯时倒是十分兴奋,他觉得那些世家子多是俗人,卫启濯这种倒是别具一格。   他上前跟卫启濯寒暄时,就见他不住打量他,眼神古怪。孙茫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询问他看他作甚。   卫启濯略一踟蹰,道:“考完后,你不要急着走,在贡院门口等我,我有事问你。”   孙茫见卫启濯神色郑重,倒觉受宠若惊:“何事?我兴许答不上来……”   卫启濯认真想了想,道:“我觉着你应当是知道的。”   两人说话间,萧嵘兄弟两个上来寒暄。萧嵘总觉卫启濯对他态度不冷不热,但他自省了许久,也没想起他究竟何时得罪过这位权门公子。   萧嵘见客套得差不多了,便转入了正题:“不知卫公子是哪间号房……”   “云字六号。”   萧嵘一惊,当下喜道:“竟有这等巧事!我是云字五号!”跟着拉住卫启濯,低声道,“等明日开考,我说不得还要麻烦卫公子……”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卫启濯瞥了萧嵘一眼:“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被抓,兴许会被充军流放的。”   萧嵘讪笑道:“应试生员这么多,监考官哪顾得过来,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晓?卫公子不必担心,何况卫公子身后可是国公府……”   卫启濯笑道:“我答应你了么?我不是说我怕,我只是单单提醒你而已,你若真想舞弊,我也不拦着你。”   萧槿回到侯府后,就又被萧榆拉去问话。萧榆对于卫启濯与她的事十分感兴趣,再三追问他们俩究竟是如何凑在一起的。   萧槿正被她按在凉亭里问话,就瞧见萧枎独自往这边来。   萧槿想起萧榆之前与她说的事,低头咬了一口凉糕。   冯氏在聊城那边接连给萧枎定了三门亲事,但都没成。第一门亲事定下后不久,男方就卧病不起,萧枎这边一退婚,那公子的病不日便好了;第二门亲事才计议罢,男方家里的老太爷就殁了,男方要守孝三年,萧枎不想等,又退了婚;第三门亲事坚持的时候长一些,只是在亲迎的前一日,那家公子跟相好的跑了。   冯氏本想接着给她挑婆家,但萧枎已经声名远播,谁和她定亲谁出事。萧枎今年十七了,冯氏为着她的亲事头疼不已,想着要不就低嫁,但萧枎爱面子,抵死不肯。   萧枎瞧见闲坐亭中吃点心的萧槿,一股火气便窜上来。当年明明也没差什么的姐妹,如今已经天差地别。她即将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但萧槿却要成为卫家少奶奶了。   萧槿瞧见堂姐阴沉的脸色,笑了一笑。   不知道今时今日的萧枎,还能不能想起当年那个被她害死的少年。   萧榆想起中秋将至,扯了扯萧槿,道:“啾啾,晚夕用罢饭,你来帮我选一身衣裳吧,我听我娘说,中秋那天我们也要去国公府拜谒。”   萧枎闻言仿似想起了什么,掣身便走。   乡试第一场考四书经义。萧嵘在做到第四道四书题时,半晌都想不出解题思路,急得抓心挠肝。他抬头四顾,发现左近生员都在奋笔疾书,先自放心了些,旋即隔着墙往一旁卫启濯的号房瞟了一眼,暗暗算了算墙壁的厚度,迅速埋头写了个字条。   萧嵘将字条团成一团,正预备扔到卫启濯的号房里,就瞥见两个巡考官往这边踱来,悚然一惊,忙低头执笔装相。   两个巡考走至卫启濯面前时,见他竟在伏案睡觉,停了步子,对望一眼。   京畿遍地权贵,每届顺天府乡试的赴考生员里,仕宦之家的子弟都要占据相当比重。但旁人他们可以不知,眼前这位是谁,他们却不能不知。   两个巡考觉得他们很有必要在卫启濯面前献个好儿,当下上前敲了敲他面前的木板,小声提醒他起来答卷。   卫启濯撒然醒来,抬头看看巡考,点头致意。两个巡考跟着笑了笑,继续往前巡视。   卫启濯打个哈欠,仍觉没睡醒,正预备再去会周公,就忽见五号号房那边飞过来一个小纸团。   他打开一看,无声哂笑,挥笔在字条上回了一个字,仍旧团好了,趁着左右无人注意,扔了回去。   萧嵘忐忑得一颗心几乎蹦到嗓子眼,正猜度着卫启濯会不会不理会他,就见字条飞了回来。他激动不已,忙忙打开,结果在看清楚上面回复的内容时,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问卫启濯是否会解第四道四书题,卫启濯豪气干云地回了一个大大的“会”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会什么会,你倒是说说怎么解啊!   萧嵘几乎要晕过去,他冒死扔出去一个字条,就换回来一个“会”字。   萧嵘正翻白眼,就听卫启濯那头传来抽木板的声音,当下一愣,这大白天的,卫启濯不会是要去睡了吧?   号房十分窄狭,里面只有两块木板,白日里一块当桌一块当椅,晚夕间就将两块木板拼在一处当床。   卫启濯将两块木板拼好,躺上去不多时就渐渐入眠。他昨日三更天就被父亲叫了起来,实是困倦,等候萧槿时其实是强打精神,今日起得也早,一直没睡醒,直是犯困。   卫启濯入睡后不久,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立在曲廊上,远远凝睇着一个人的背影。那背影熟稔得很,似乎是萧槿。她趴在国公府后花园卧云亭内的石桌上,不知是在小憩还是在哭泣,偶尔不安分地侧一侧头。   他想上前看看她,但奇怪的是迈不动步子。   画面一转,萧槿与卫韶容分别拎了个花篮,说笑间瞧见他立于水次,一道上前寒暄。萧槿说她们方才去采了些鲜花,问他要不要拿去泡茶。   他淡声答了句不必,   萧槿笑言他整日不苟言笑的,十足十的少年老成,又打趣说他怎么还不娶媳妇,多个弟妹,她们回头出来游玩也能多个人一道耍子。   卫启濯心里一堵,蓦然惊醒。   多个弟妹?!   卫启濯晃晃头,觉得这个梦真是不可思议。他看到萧槿独自伏案怎么可能不上前询问安抚,还有,弟妹这一说就更诡异了。   最后,若是萧槿真敢当面让他娶别人,他一定一把将她箍在怀里质问她良心何在。   卫启濯轻吁了口气,还好只是个梦,否则他真要被气死了。   中秋这日,萧槿与众人例行往国公府拜谒,馈赠瓜果月饼以应节庆。   她跟季氏等人正坐着陪太夫人说话,就听丫头报说徐家姑娘前来造访。   萧槿原本没反应过来徐家姑娘是谁,等来人挑帘进来,她转头一看,发现是徐安娴,倒是有些惊讶。   徐家跟卫家又无甚交情,徐安娴怎会跑来拜访的?   徐安娴命人将礼物抬进来,又说了好些应景的吉利话儿,末了飒然笑道:“久闻贵府家法齐整、如今一见之下,果不其然,我这一路过来,不晓得换了几个引路丫头。”   萧槿在一旁笑笑,这个徐姑娘也是快人快语。   徐安娴顿了顿,又道:“我今日实是跟着表兄来的,只是表兄那轿子太慢,我急得慌,便先到了。”   卫老太太颔首,笑道;“我晓得。姐儿先坐着,那头都是些年纪相仿的姑娘,正能磕磕牙。”   徐安娴说的表兄指的是三皇子朱潾。朱潾一早就递上了拜帖,表示要在今日前来拜谒。   徐安娴一向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如今倒有些赧然。其实是她缠着表兄带她来国公府的,否则祖母恐怕不会放她出来,只是不想表兄竟一口应下了。   祖母见她太过跳脱,这半年都将她拘在宫里,她几乎要被憋出毛病来了。眼下终于出了牢笼,她觉着浑身松泛,又兼她生性爽恺,很快便跟几个同庚的姑娘熟络起来。   徐安娴问明了哪位是卫启濯的未婚妻,凑到萧槿面前打量一番,一拍大腿:“四公子好眼光,萧姑娘一看就是个好性儿,又生得这般神仙也似的样貌,想来与四公子是绝配!”   萧槿知道徐安娴其实也喜欢看脸,否则前世不会闹了那么一出。她上元时还担心徐安娴会不顾卫启濯已经定亲而再度磨缠,如今看来是她想多了,这位姑娘基本的节操是有的。   萧槿笑着应了几句,渐渐与徐安娴闲侃起来。   几人说笑间,便听丫头来报说三皇子前来拜会。   卫启沨引着朱潾往大厅内入时,发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女眷那边瞟一眼,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正瞧见与徐安娴言笑晏晏的萧槿。   卫启沨容色一沉,不动声色地移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朱潾偶然听闻萧槿一年前便与卫家四公子订了亲,当时便唏嘘不已,这样丰姿殊丽的无双美人儿竟然这么早就有主了。   坐在冯氏身边的萧枎暗暗睃了朱潾几眼,又慢慢低下头去。   萧槿与徐安娴结伴出来净手时,徐安娴顺口询问她卫启沨有没有什么即将定亲的姑娘或者意中人。   萧槿想起如今已经被塞出去的温锦,顿了顿,摇头道:“我也不……”   萧槿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就听卫启沨的声音忽然自背后传来:“我已有心上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乡试就相当于现在的高考,乡试第一就是现在说的高考状元~   忍不住想起了我高考的时候,考数学那会儿,检查到最后一道大题时,在打铃的瞬间【我们考试结束以打铃为讯号,打了铃就要立刻停笔迅速起立】发现自己有一问写错了!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我还坐在第一排,监考老师就在我面前,完全不能改QAQ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65章   徐安娴一惊回头,就见卫启沨长身立在一丈开外, 面上神色难测。   “敢问是哪家姑娘?”徐安娴好奇道。   “徐姑娘不消管这些, 徐姑娘只需知道我已有心上人便是。”   徐安娴摆手笑道:“卫公子不必顾虑,若有便直说, 我不会说出去的。”   卫启沨的目光仿似往旁侧扫了一下, 回身便走:“不便说。”   徐安娴紧走几步追上他:“我不是那等多嘴多舌之人,卫公子只要告诉我是哪个便好。”   卫启沨没作理会,回转身一径去了。   徐安娴嘴唇翕动, 回头对萧槿道:“卫公子往昔也是这般?我听闻他极是好性儿的, 实打实的温润君子。”   萧槿扯了扯嘴角, 心道那是你没见过他阴暗的时候,等他的命根子废了, 他就基本跟“温润君子”这四个字不沾边儿了。   萧槿适才也瞧出了点苗头,徐安娴似乎是对卫启沨有点意思的, 而卫启沨应当也是瞧出来了,那话不过是在挡桃花而已。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劝劝徐安娴收心。   不过她遽然想, 这一世的轨迹既然颇多改易,那卫启沨是否有可能免除变太监的命运。   萧槿瞥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 眉尖微动。   她其实最想看的是卫启沨娶温锦然后命根子报废, 但可惜温锦嫁人了。   徐安娴思及自己出宫一趟不容易, 仍不死心,顿足一回,跑上去追问卫启沨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卫启沨渐渐不耐, 道:“徐姑娘何必缠问?”   徐安娴一击掌,笑道:“我看卫公子也是说不出,那就是没有了,既然卫公子没有未婚妻也没有心上人,我便放心了。”   卫启沨面无表情,拂袖而去。   徐安娴摩拳擦掌。她已经打听过了,卫启沨这个人样样皆好,她觉得他比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官宦之家的子弟要强得多,最要紧的是他容貌绝俗却洁身自好,这样出色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祖母近来都在帮她物色婆家,想让她嫁人收收性子。她觉得与其嫁给一个未曾觌面的人,不如嫁给卫启沨。徐安娴觉着自己的主意甚好,开始琢磨要不要直接去与祖母说这件事。   萧槿回去时,朱潾已经离开。她坐下未久,忽觉小腹坠痛,心头一凛,知自己这是月信来了。   她几个月前才刚来的癸水,十分不规律,并且她发现,她即便是提前做了调理,也依然出现了痛经的毛病,不过不如前世那样严重。   萧槿忙说与了季氏,季氏欲拉她起身作辞,一旁的卫韶容听闻此事,询问萧槿可曾带了月事带,萧槿点头说预备了,卫韶容这便急急拉着她往左近空置的廊庑去。   等萧槿换上了月事带,卫韶容见她捂着腹部,面色发白,问她是不是吃坏了肚子。   萧槿哭笑不得:“我这不过是月事来时伴随的不适。”   卫韶容讪讪一笑,赧然道:“我尚未来癸水,不甚清楚,我周遭的人似也没有这样的……那要不请府上的两个大夫来给啾啾瞧瞧,稍等。”说话间起身出去。   卫家确实养有大夫在府上,以备不时之需,反正宅子大,反正银子多。   不过萧槿前世痛经的毛病拖了好久都没治好,倒是后来卫韶容不知在哪里弄来一个方子,她使着调理了近一年,这才逐渐好转。她自打来了初潮,便一直用那个方子调着。   萧槿正欲命人端一杯红糖水再拿个汤婆子来,就见一个丫头高打帘栊,手里正拿了个汤婆子,后头跟着的丫头端了个填漆托盘,托盘里放着两个斗彩缠枝莲托八宝盖碗。   那丫头将托盘放下,躬身一礼,笑道:“姑娘先喝着,这两碗是现制的红糖姜茶,暖宫的。等大夫过来,再给姑娘瞧瞧。”   萧槿伸手碰了碰碗壁,发现温度刚好,笑问道:“敢问这是谁嘱咐送来的?”   那丫头顿了一下,这才笑道:“回姑娘的话,是太夫人。”   萧槿点头;“待我过会儿谢过太夫人。”   另一个丫头将汤婆子递给萧槿,萧槿接过按在小腹上暖着。萧槿端起姜茶预备喝时,垂目一看,发现里面的姜是被切成细丝的,动作一顿。   红糖姜茶在制作中对姜的处理一般有两种,一是将姜切成薄片,二是把姜磨成姜蓉。但她独独喜欢把姜切成细丝。   萧槿抬头问一旁的丫头:“太夫人素日喝姜茶也是把姜切成细丝么?”   丫头答道:“奴婢不清楚,太夫人不喜姜味儿,只在偶染风寒时稍饮些姜茶暖暖身子。”   萧槿低头盯了碗底的姜丝少顷,又轻轻摇头。   大约只是个巧合。   从国公府出来后,三房四房女眷各乘马车回去。   行至一半,萧枎忽而问冯氏道:“母亲说,三殿下明年能出府么?”   冯氏一怔:“你问此作甚?”随即恍然,惊道,“你不是预备……”   亲王出府与成婚几乎是放在一起的,出府也意味着即将婚配。   萧枎往后一靠:“难道不成?虽说我年岁大了些,父亲官位也不高,但说不得明年三殿下就出府了,说不得下回遴选王妃就把最大年纪从十七放宽到十八呢?亦且,王妃的出身普遍不高,我听说上回陛下给楚王选了个六品小官的女儿,我出身可比她好。”   冯氏瞪她道:“你别想这些个有的没的,王妃是好当的?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找个夫家嫁了!”   萧枎不以为意:“我生得这样好样貌,不信真的嫁不了好的。”又长叹一声,“我这也算是应了那句‘美人命薄’了。”   萧榆作呕状:“快别恶心我了,你忘了聊城第一美人的事了?”   萧枎住了嘴,半晌,又道:“我还是觉着是二公子与四公子两个眼光不好。八妹那门亲事虽然好,但我若是做了王妃,那就是皇家媳妇了,八妹见了我也是要行礼的。”   萧榆白她一眼;“那你倒是做上王妃给我们瞧瞧啊。”   萧枎轻哼一声,偏过头去。   乡试第三场考讫,众生员纷纷离场。   卫启濯出了贡院,果然瞧见孙茫在不远处立着等他。   贡院外头到处都是攒三聚五围拢在一处研讨考题的生员,卫启濯打人丛中经过时,被好几个相熟的官家子弟拉住询问如何答卷的,卫启濯止步大致讲了讲,耽搁了些工夫,等抽身走到孙茫面前时,见他满面蹙蹙之色,奇道:“你急着回去么?”   孙茫讪笑道:“不是……我就是……”就是猜不透卫启濯要问他什么。   卫启濯挥手道:“走吧,咱们同坐一辆马车,左右有一段同路。”   两人上了马车后,孙茫刚坐好,就听对面的卫启濯问道:“你知道二人相亲有何花样么?”   孙茫一愣:“相……相亲还有花样?”不是两方见个面相看一下就好了?   “我说的是这个相亲。”卫启濯指了指自己的嘴唇。   孙茫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瞠目道:“卫公子要问我的便是这个?”   卫启濯点头,认真道:“你快与我说说。”   孙茫有点懵:“我……我也不甚清楚。”   卫启濯眉头微蹙:“你不是个纨绔么?”   “我是个纨绔没错,但我又不是风月老手,那些烟花寨我是不去的,平素出去酬酢,也不叫唱的来陪席,打哪儿知晓这些?”   卫启濯往靠背上一靠:“那烦请帮我打听打听。我觉着,在这上头,你的人面儿应当比我广。”   孙茫低头扶额,好奇了这么些天原来是要说这个,这叫什么差事……   卫启濯回府之后便好生歇息了好几日。虽说还有明年开春的春闱,但温书总也不急在这一时。   卫承勉知道以自己儿子的火候,中举是绝不成问题的,如今乡试结束,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便想要让儿子松泛松泛。他跟卫承劭合计一番,决定领着府上子侄往城南秋猎去。   萧槿听卫启濯说起此事时,仔细算了算时候,忍不住喷笑出来。   卫启濯诧异道:“你笑什么?”   萧槿摇手笑道:“没有什么。你的御马之术好么?”   “若是谦虚些的话,就是尚可,若是不谦虚的话,那就是极好,”卫启濯眼眸微眯,“我从前特特练过骑术的。”   “你练骑马作甚?”   “技多不压身,将来总是能派上用场的。你要不要学骑马?”卫启濯笑看她,“我可以教你骑的,没准儿将来也能用着。”   萧槿低了低头,他为何总跟她提骑马……不过他这么清纯,她似乎不该往歪处想……   卫启濯言谈之间与她提起了徐安娴的事,止不住地笑:“我二哥近来要被那位徐姑娘磨缠疯了,我看他那脸拉得比驴脸都长。”   卫启濯挑眉道:“他当初放弃了他表妹,如今徐姑娘若是仗势欺人非要嫁他,我看他如何。我今儿还与他说,我表妹对他一片痴心,又比徐姑娘温柔多了,在诗词文赋上头也能与他相和,他若不想被徐姑娘逼婚,就该娶了我表妹,你猜怎么着,他当时就睨我一眼,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萧槿觉得其实卫启沨择偶的眼光十分传统,他似乎是喜欢那种娇娇俏俏、心思纯粹又通些琴棋诗词能与他酬和的闺阁千金,从温锦身上就可见一斑——至少卫启沨应当认为温锦是那个样子的。所以卫启沨娶了她之后,就总觉她不合他心意,看她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她打趣他做的一手酸诗,他就嘲她没文化;她吃两碗饭,他就嫌她饭量大;她徒手拧盖拆坛子,他就觉她不够文雅。   这种排斥心理在新婚期尤为明显,到了后头不知是他习惯了还是怎样,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会如此,实质上只是因为不喜她,所以怎么看怎么不对劲。萧槿其实并非不通诗词书画,只是做不来卫启沨那样的文青而已。不过萧槿觉得得亏她是这种翛然性子,若非她心大,兴许早就郁郁而终了。   萧槿听卫启濯说这回要去秋猎的人还不少,当即笑道:“何时出发?我与母亲商议一下,也一道去吧。这个热闹是要凑的。”   毕竟她想看看,卫启沨的命根子到底能不能保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现在已经出现了掉鸟党2333333wqf哭昏在厕所→_→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66章   “大约要再等上几日,”卫启濯抬手摸摸她脸颊, “父亲这几日忙碌, 要等闲下来。”   自打他上回摸她脑袋被扎之后,就改摸脸了。   卫启濯见萧槿略显失望, 将她一把带到怀里, 让她坐到他腿上:“这么想去转悠?要不我先带你出去转转?”说话间一戳她鼻尖,“我给你寻的那些法子你记得坚持使着,应当会有用的。下回你再疼了, 我帮你揉揉。”   卫启濯之前听闻她痛经的事, 为她搜罗了一些药方和暖宫止痛的法子。   萧槿现在听见他说“揉揉”就要想到别处去, 又兼坐在他腿上很是赧然,恰想起一事, 打岔道:“姨母和表弟那头有消息了么?”宋氏和卫晏始终没有音讯。   卫启濯摇头道:“没有,我一直操着心, 但是这对母子踪迹难觅。”   萧槿很是忧虑。当初宋氏重返萧家时,她若是知道卫庄已经不在,一定会帮宋氏寻外援。如今却是只能亡羊补牢了。   卫启濯将她按到他胸前, 轻拍她后背:“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不过话说回来, 你究竟梦见他们如何了?”   萧槿踟蹰了一下, 道:“总之就是一个很不好的梦, 尽快寻见他们才是正理。”   卫启濯轻叹,低低应了一声。他之前借用卫庄壳子的那段日子,其实已经将宋氏母子当成了家人, 他们若是有事,他是一定会出手帮衬的。   萧槿在他怀里趴伏少顷,忽然抓住他衣袖,道:“你说,你之前忽然变成了卫庄,那会不会等你考上了状元,咯嘣一下再变回卫庄?”   卫启濯搁在她腰际的手一紧:“你不要吓我,我还想殿试完就成婚的。”   萧槿笑道:“与你说笑的,不过殿试之后就成婚似乎有些仓促,你拿了状元之后应当会忙上一阵子。”   卫启濯低头抵上她额头:“这么相信我?知道我一定会拿状元?”   萧槿心道我不仅知道你能考上状元,还知道你将来的官职、散阶、勋阶跟荣誉称号连起来可绕地球一圈,如同开了挂。   萧槿仔细回忆了一下,觉得卫启沨应当就是在这回秋猎中出的意外,她很好奇卫启沨究竟还会不会步前世后尘。她回去后跟萧安夫妇缠磨了好一阵,才勉强说动二人带着她一道去。   萧岑听闻要去秋猎,欢喜得在萧槿面前转了一个圈:“我还没去狩猎过呢,我要去打几只兔子回来炖了吃!我前儿才学了个菜谱,这回要试试手!”   “小兔子那么可爱,你忍心么?”   “姐,你不要装蒜啊,你不是爱吃兔肉么?”   萧槿翻他一眼:“我是说,你忍心用你那手艺糟蹋兔子么?你做的一定很难吃。而且,你确定你会骑射?”   萧岑鼓了鼓腮帮子:“我确实不太会,但我可以学嘛……再不然,我可以跟在姐夫后头啊,我头先就听姐夫说,他的骑射功夫好得很。”   卫家门风严谨,对子弟要求严苛,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要研习。   萧槿抬手戳他一下:“这称呼在我跟前叫叫便罢了,出去别喊得这么直接。”   萧岑笑嘻嘻道:“知道了。不过我瞧着四公子真是一心巴望着娶姐姐的。”说着话坐下往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糕,含混道,“我想起来了,我前几日跟袁家老二起了纷争,他扬言说要给我些颜色看看。这家人简直不讲理,回头不要撞上他们才好。”   萧岑口中的“袁家”指的是当今宰辅袁泰袁家。袁家并非世家,但是自袁泰当政以来,袁家异军突起,如今袁泰主操权柄十年,袁家如日中天,在仕宦大族中地位斐然。   萧槿倒是不知这桩事,扭头看向弟弟:“你与他家人缠磨什么?”   “不是我要与他缠磨,是他要找我茬儿,”萧岑撇撇嘴,“不过我觉着他其实是冲着姐夫家去的。”   袁家从前不显,如今爬上来之后就总想赶超卫家,萧槿觉得袁家有点像是一夜暴富的暴发户,有了钱就抖起来了,想将上流社会里的巨头挤掉,取而代之。   不过这显然是痴心妄想。   城南围建有皇家苑囿南海子,左近一带水草丰沛,眼下适交季秋时节,正适合打马围猎游赏采撷。   到了出门这日,萧槿随着萧家众人抵达相约的地方后,与卫家一干人等叙礼讫,便挎了篮子打算与卫韶容、尹淳等人去摘果子去。   卫启濯本欲跟萧槿一道去,却被卫启泓一把拽住。   “哥儿许久没与我切磋骑射了,”卫启泓似笑不笑,“我来瞧瞧哥儿的技艺是否有所回退。”   卫启濯回头睃他一眼,也是似笑非笑:“我看是大哥技痒而已。家中这么些兄弟,大哥去寻旁人便是,何必非要拉上我?”   萧槿立在不远处看着这兄弟两个,禁不住想,这两人真不像同胞兄弟。卫启濯如今对卫启泓的敌意显然还没有后来那样深重,他后来将卫启泓往死里整,不知是矛盾积累的结果还是另有隐情。   卫启濯被卫启泓扯着,一时走不脱,示意萧槿先走,他待会儿过去寻她,萧槿点头应好。   萧槿觉得住在京师倒是不如住在聊城那会儿自在,她与二房的两个堂姐不甚熟稔,也没有兄长带着她,要出城基本只能让季氏领着她。她入京之后真正出外玩赏的机会很少,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在自家后花园里晃悠。因而眼下彳亍于秋日林峦间,很有一种松快之感。   三人领着一众仆妇且采撷且观景,说笑间到了一处池沼。远远地瞧见水次有个眼生的男子停歇饮马,正要改道,那男子转头看来,在瞧见萧槿时,顿了一顿,旋出声叫住她们。   男子牵马上前,佯佯作礼,跟着便道:“敢问这位丰姿冶丽的美人是哪家女眷?”说话间看向萧槿。   卫韶容闻言愠怒道:“哪来的登徒子!”   萧槿还是第一次听人用“冶丽”来形容她,她如今应当瞧着还是面嫩的,跟冶丽不太搭边,不过眼前这人显然是来调戏她的。   “我是哪家女眷与阁下何干,”萧槿笑了一笑,“我觉得阁下不配来问这个问题,也别问我为什么不配,阁下大可以跑回湖边仔细照照自己的德性。”   卫韶容等人闻言笑成一片。   那男子恼羞成怒,拿马鞭指着她:“你晓得我是谁么?”   萧槿低笑出声:“我还真不知道,我来京之后还没见过你这样的狂徒浪子。你不妨报上家门来,我来瞧瞧究竟是哪门哪户,竟能教出你这般狂傲无礼之辈。”   “你!”那男子噎了半晌,眉梢一挑,“少与我耍嘴皮子,我袁家不是好惹的,休为逞一时口舌之快,给自家招来祸端。你顶好赶紧给我赔罪,否则我可不保证不记仇。”   萧槿打量他一番,揣测他应当是袁泰家的子侄,否则哪来的这等底气。她哂笑一声,道:“我管你圆家方家,是你自己无礼在先,如今反而倒打一耙,多大脸?”言罢,懒怠理会他,回身便要走。   那男子从没被这般落过面子,切齿一回,忽然在马背上狠狠一抽,驱策着马匹朝萧槿奔去。   卫韶容见状一惊,忙扑上去要拉开萧槿,然而那马匹冲得太快,她不敢靠近,一时急得眼圈泛红,急命仆妇去寻人来。   萧槿见后头马匹即将近身,往旁侧迅速一转躲了开来,但那马匹适才似乎受了惊,横冲直撞,她额头上直冒汗。   尹淳等人也被惊马吓得左躲右闪,一时场面混乱。   那男子正要再问问萧槿这回愿不愿意致歉,就听身后一阵马蹄踏地声轰然而来,转头一看,便见三个少年策马疾驰而来。   萧槿转头看到卫启濯,惊喜不已,扬声唤他。   卫启濯接连狠抽马匹,到得近前,挥动手中活结绳索,一把将惊马套住。他身边的卫启沨见惊马被套住,忽地挽辔而止,翻身下马,径直朝着萧槿而去。   卫启濯容色一沉,甩手将绳索交于一旁的卫启沛,也纵身跃下马背。萧槿见他下马,回身朝他跑去。   卫启沛有点懵,一时不防,手上没攥紧,忽觉绳索一滑,回头发现惊马竟又跑脱了。   卫启濯见惊马又要奔过来,奋不顾身地要扑上前来护住萧槿。卫启沨也要奔去,但此时尹淳躲闪间朝他倒过来,他来不及抽身,被尹淳撞在肩头。尹淳趔趄了一下,慌乱之下伸手扯住了他衣袖稳住身子,但卫启沨仿似忽然恼了,一把撤开手臂,再一回头,已经看到卫启濯抓着萧槿的手臂询问她受惊与否。   卫启沨大步上前,一把扯住卫启濯的手臂,道:“光天化日,四弟是否应当检点一些?”   卫启濯见萧槿无事,舒了口气,回头道:“她是我未婚妻,又是情急之下,怎样都说得过去的。倒是二哥,我方才似乎看到二哥与我表妹……”   卫启沨沉容不语。   卫启濯暂且没工夫理会这些。他回头向萧槿问明了状况,面色一寒,捡起地上被惊马甩脱的绳索,跟前次套马一般,嗖地一下套住了一旁始作俑者的脖子。   这人他认得,是袁家老二袁志,靠着祖父袁泰的庇荫,素日一贯嚣张。   被人当牲口一样套着脖子,袁志还没受过这般奇耻大辱,一头扯着卫启濯越收越紧的绳索,一头直着声喊着要去寻他祖父去。   卫启濯冷笑道:“你但凡不怕给你祖父招祸,咱们走一遭也好。说出去真是好听,宰辅大人的孙儿仗势凌人,理屈词穷便颠倒黑白,欲纵马伤人。多来几回,令祖的位置恐怕不保了。”   袁志大笑道:“我祖父主政十余年,德高望重,谁不敬服?轮得到你这个黄口小儿来说三道四?”   “你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你可听过‘树倒猢狲散’这句话?”卫启濯说着话将手中绳索一扯,扯得袁志直接吐了舌头,哈巴狗一样。   萧槿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喜感,忍不住笑了出来。   袁志被勒得喘不上气,眼睛瞪得铜铃也似的:“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又讥诮一笑,“你国公府再是重裀列鼎之家,也不会有人能爬到我祖父那样的高位,至多不过给个三公的虚衔……”   国朝宰辅不以世家巨室出身者用之,已成惯例,卫家是巨室里的巨室,怎么看怎么都不可能出权臣。   三公秩正一品,但在国朝,正一品的三公与从一品的三孤都是虚衔,不过是一种荣光的体现,无实质权限,只是多一份俸禄而已。但他似乎忘了,公是超一品爵位,并且卫家族中奥援颇多,都是诸司里的实权人物。   再有,袁泰花了四十年才坐上宰辅这个位置,又受六部牵制多年,跟卫启濯这种人见人怕鬼见鬼哆嗦的恶毒上司没法比,将来的卫启濯简直可以从各方面吊打袁泰。   卫启濯冷声笑道:“我也记住你了,你将来不要犯到我手里。不过眼下这笔账还是要先算一算的。”言罢将绳索交给跟随而来的小厮,命小厮将袁志捆了吊在树上。   袁志被勒了半晌,又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恼恨不已,破口大骂,说卫启濯连举人都还没中就这样猖狂,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出息云云,又表示要去告与他祖父知道,要跟卫家算账。   萧槿看了暴怒的袁志一眼。等袁泰将来失势,袁志不知会不会为今日言行懊悔。   卫启濯处理好袁志,转头看到红着脸低着头的尹淳,遽然想起方才一幕,笑看向卫启沨:“二哥,你看适才那事……”   卫启沨若无其事地笑道:“何事?我怎不知?倒是四弟,方才咱们比试跑马未讫,不如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67章   卫启濯笑着应道:“自是好,不过我要先安顿表妹她们。”   卫启濯也不待卫启沨应声, 掇转身便走至萧槿跟前, 低声安抚了她几句,旋嘱咐卫韶容等人先行回去。他正要移步离开, 萧槿低低叫了他一声。   萧槿想了想, 似乎也没什么可交代他的,便微微笑笑,小声道:“小心些, 不要磕着摔着, 尤其小心你二哥。”   卫启濯莞尔而笑, 微微颔首。卫启濯转头时,瞧见卫启沨的目光似乎一直放在他们二人身上, 心下难免不快。   打马折返的路上,卫启沛见两位堂兄都不开言, 便没话找话:“那个袁家子弟,如何处置?”   卫启濯道:“先挂着,等我们要归家时再把他放下来。”   卫启沛笑道:“那夯货也太狂妄了些, 他以为袁泰还能当权几年?”袁泰年事已高,即便是能一直在宰辅的位置上待着, 也总有身子不济的一日。   卫启沛想起袁志方才嘴里不干不净的, 禁不住问:“四哥既是绑了他, 却为何不把他的嘴也堵上?瞧他大呼大喊的,不成个样子。”   “让他喊,”卫启濯不以为意, “让他尽力喊,喊破喉咙才好。你算算,他若是打现在开始喊,等咱们回去时,他还能不能说出话来?”   卫启沛失笑:“还是四哥想得周到。”又转头看向卫启沨,“二哥怎不说话?”   卫启沨仿似在忖量什么,闻言方回神,笑道:“没什么好说的。”   卫启濯却是笑道:“二哥觉着我表妹那事如何处置?”   卫启沨转眸:“我不晓得四弟在说什么。”   卫启濯看向卫启沛:“要不六弟帮二哥想想?”   卫启沛一愣,跟着踟蹰道:“我……我没看清楚。”方才过于混乱,他确实未能看清怎么回事。   卫启濯笑道:“不打紧,当时那么些人在场,一定有人看清楚了。”   卫启沨神容淡淡。   兄弟三个到得开阔地带,仍旧比试跑马。   只是在开始前,卫启沨仿似有些心不在焉,卫启沛纵马跑出去一小段才发觉卫启沨没跟上,回头提醒他不要发怔。   卫启沨淡笑着应了一声,挥鞭赶马。   卫启濯往一旁掠视时,发觉卫启沨策马迍迍,似乎并无争胜心。方才说要比试跑马的是他,如今无心争胜的也是他,这倒是奇哉怪也。   于是卫启濯也放慢下来。   卫启沛倒是实诚,一路流星赶月一样冲将出去,跑了片刻才发现两位兄长都没跟上来,急急勒马,回头扬声道:“二哥,四哥,你们这么慢慢悠悠的,是在牧马么?”   卫启沨深吸一口气,朝他笑道:“这就来。”说着话转向卫启濯,“四弟瞧见前头那一丛灌木了么?咱们奔至那里为止。”言罢抬手往前一指。   卫启濯目光微动,点头道:“就依二哥所言。”   卫启沨打马至卫启沛面前时,也将这话与卫启沛说了一回,兄弟三人重新并排而处,同时纵马。   在即将到得那一片灌木丛时,原本领先于卫启沛的卫启沨猛地扯辔勒马。卫启濯本来也无争胜心,速度逐渐放慢。卫启沛瞥眼间瞧见右前方有个大土坑,悚然一惊,当下就调转马头要躲过去。   然而卫启濯的马匹就在他后面,他突然往旁侧打马,便正朝着卫启濯的马匹撞过来。   卫启濯却是应对极快,在眼看着要人马仰翻时,迅速扯辔转向,电光火石之间避了开来。   卫启沛控好马,忙回头与卫启濯致歉,卫启濯知晓他并非有意,摇手道不碍事。   卫启沨坐在马背上,盯着卫启濯看了少顷,低头笑了一笑。   卫启濯打马至卫启沨面前,道:“二哥适才为何忽然勒马?”   卫启沨道不过小腿抽筋而已。   “那二哥如今可好些了?”   卫启沨笑道:“已缓过来一些了,四弟不必忧心。”   卫启沛也上来存候几句,叹笑道:“咱们这回算是没比出结果,要不再来一回?”   卫启濯摇头道:“我看还是罢了,二哥说不得回头又抽筋了,变成你我二人遛马了。”   卫启沨笑了一回:“四弟倒是会说笑。”   三人引马徐行,闲谈间往回折返。   卫启沨听着一旁两个堂弟谈笑,神色也颇为松快,三人合在一处,很是显出几分敦睦意味。   行过一片桂花林时,卫启沨正欲下马摘些桂花回去,倏然之间,一只斑鸠朝着他的马飞扑过来,马匹登时受惊,猛地扬蹄长嘶。   卫启沨一时不察,来不及扯辔控马,立地被甩了下去。   卫启沛一惊,忙下马来查看卫启沨的状况。卫启濯也下马上前。他走上前时,发现卫启沨面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   卫启濯一时起了好奇,蹲身下来左右查看了一回,问道:“二哥摔着哪儿了?”   卫启沨似乎被他这话惊得回了神,低头仔细查看一番,试着动了动,似是自语:“好像只是伤了腿……”   卫启濯想起卫启沨适才的神情,道:“二哥伤得很严重?”   卫启沨抬眸盯着他:“要不四弟来试试?”   卫启濯轻轻笑道:“还是不必了。不过我觉着二哥尤其难受,大约是因为还抽着筋。”   萧槿听闻卫启沨堕马的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历史重演了。但她赶来时,看到卫启沨神色尚算平静。   傅氏听闻她儿子又坠马了,吓得了不得,跑来看时便一头抹泪一头询问儿子伤到了哪里。   萧槿在一旁观察了半晌,见卫启沨并没有按捂□□的意思,似乎不像是伤到了要害。只卫启沨眼下这心不在焉的样子,倒像是摔懵了一样。   出了这等事,众人也失了赏玩的兴致,预备打道回府。只是卫启濯觉得袁志那厮挂的时候不够长,便吩咐几个小厮好生看着他,等三个时辰后再将他放下来。   卫启濯将自己打的几只山鸡和野兔送与萧槿姐弟两个时,见萧槿往卫启沨那头瞟了一眼,立等不豫道:“你看他作甚?”   “我只是觉得他似乎有些古怪,”萧槿低声问,“适才他究竟是怎么摔下来的?你将你们跑马的具体经过与我说说。”   卫启濯见她确实只是好奇,这才将方才的事娓娓道来。   他见萧槿沉默不语,询问可是有何不妥。   萧槿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没什么。”   她总不能告诉他,她在想卫启沨会不会是重生的。   她此番跟过来,也是想及时知晓这件事的结果,她之前也想过卫启沨是重生的,但这个假设很多地方都说不通。如今他提前勒了马,倒是增加了他重生的证据。   不过,这件事里有一点她想不明白,若卫启沨真是重生的,那么保险起见,难道不应该避开跟卫启濯等人跑马,或者干脆今日不来么?为何还要去比试。如果是想将祸事转嫁到别人身上的话,为何不干脆再设计得精心一些,而是这样草草带过?   萧槿几乎要怀疑卫启沨是个精分了。   卫启沨负伤静养期间,徐安娴想方设法跑来探望他。   这日,她来国公府时,在门口碰见了萧槿,忍不住跟萧槿说起了这阵子祖母是如何拘着她的,又苦恼地表示卫启沨总对她不冷不热的。   “你说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姑娘,”徐安娴小声道,“我见他身边伺候的丫头似乎都极少,你说他该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萧槿笑了一笑,没作言语。   二房那头十分平静,卫启沨那回似乎没伤到要害,不知这算不算躲过了前世的劫。不过她隐约记得卫启沨前世是在跟卫启濯赛马时堕马的,这一世他躲过了赛马那一关,却没躲过桂花林里的鸟,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一种宿命。   其实不论他重生与否,都跟她本身无关,她只要尽心尽力帮卫启濯就好了。不过,她往后就要小心些了,若卫启沨重生了,那么她就最好不要暴露她重生的事。   两人说话间,就见一辆黑油齐头平顶小轿远远而来。   徐安娴忽地止了步子,蹙眉道:“那是哪家的轿子?那么寒碜。”   萧槿循声望去。那小轿用的是皂缦,是标准的庶民车轿形制。   等那小轿停在国公府门口,便见轿帘慢慢掀起,自里头走出一个妇人来。萧槿头先看来人身形便觉眼熟,等对方抬起头来,萧槿愣了一下,几度仔细辨认,终于确认眼前的人是温锦。   温锦也不知是想掩藏什么,面上和脖颈上傅了厚厚的粉,看起来极其不自然。她的皮肤似乎没有丝毫润泽之气,那些官粉根本不服帖,风一吹就往下掉。她头上戴了个银丝?,身上穿一套大红五彩水绸袄裙,这穿戴搁在民间算是十分体面的,但放在公侯之家,实在上不得台面,而且她这一身从配色到花样都显得有些老气。   萧槿看着温锦那鬼一样的面色,禁不住想起了当初温锦在聊城私会卫启沨时撒着娇抱怨说若非为了他,她才不会去聊城那种穷乡僻壤,还嫌那里又热又干,她带来的兰花面脂跟香泽都快使了一半。   温锦搀了后头的婆婆曹氏下了轿子,转头正对上萧槿的目光。   温锦顿了一下。   她也是愣了愣才认出了萧槿。昔日粉妆玉雕的萧家幺女,如今已出落得婷婷袅袅,含露芙蓉一样,风仪玉立。真正是“翠眉云鬓画中人,袅娜宫腰迥出尘”。萧槿身上头面衣饰并不繁复,但恐怕随意拎出一支珠钗,都比她这一身衣裳头面值钱。   温锦咬咬牙,转过头去。曹氏见萧槿与徐安娴两个衣着不凡,知是贵人,拉着温锦上前见礼。萧槿看到温锦在给她见礼时,神色似乎扭曲了一下,暗暗哂笑。   温锦心气儿那么高,如今从天上掉到地上,还要在一个她从前不放在眼里的人显露出寒酸卑微的一面,心里恐怕气得要发疯。   今日乡试放榜,萧槿实则是来找卫启濯的,但总也不好太过明显,于是先转去太夫人那里坐坐。徐安娴预备与她一道,两人往里入时,有一段和温锦婆媳同路。   曹氏很有几分搭腔的意思,但萧槿跟徐安娴都是不冷不热的。两厢分道之后,徐安娴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位真是二公子的表妹?怎么瞧着……那么……”那么小家子气,还透着一股窘迫寒酸。   萧槿其实也不太懂,按说温德夫妇不会给温锦寻个太差的婆家,如今又是来国公府探望卫启沨,怎么说也要仔细打扮打扮,怎会穿戴成那样。   徐安娴剩下的话尚未说完,就听卫启沨温如春风的声音传来:“八姑娘何往?”   徐安娴回头就看到卫启沨坐在推车似的轮椅上,含笑往这边看。   徐安娴扯了扯萧槿,小声道:“我听闻二公子腿摔断了啊,怎么腿断了还这么高兴?”   萧槿心道,可能想到他的四弟今日就要中举了,心里太高兴。   卫启沨让小厮将他推到萧槿跟前,笑问萧槿前来所为何事。萧槿觉得浑身不自在,卫启沨的桃花就在旁边,她不想被当成靶子。   萧槿作了辞就要回身离去,却听卫启沨在后头笑道:“是为四弟来的么?八姑娘与四弟真是情笃。”   萧槿觉得他说话阴阳怪气的,面色一沉,一径去了。   卫启沨笼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了蜷,遽然看向徐安娴:“我听闻,大长公主让姑娘在贵府治酒设宴?”   徐安娴一怔,惊喜道:“二公子怎知道的?”   “我那日与令兄闲谈时,令兄提起的,”卫启沨笑道,“不知延请的名单可定了?”   徐安娴正要开言,就听一抹娇俏的声音蓦地传来:“原来表哥在这里。”   徐安娴抖了抖,就见适才见到的婆媳二人去而复返。   温锦瞧见卫启沨,心里登时百转千回,一下子放开了曹氏,回身就大步往卫启沨这边走来。   温锦的声音还是跟从前一样娇,但形貌看着似已与往昔判若两人。卫启沨略略打量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他对徐安娴道:“那不知我这表妹可能得一封请帖?”   萧槿在卫老太太那里坐着闲谈时,见太夫人竟半分也不忐忑于卫启濯能否中举的事,不由问道:“太夫人是不是对启濯颇有信心?”   卫老太太笑道;“他为了能风风光光地将你娶回来,近来读书不知多用了几倍的工夫,家塾里的先生都说了,他中举无虞。”   萧槿倒被说得不好意思。卫老太太正预备再打趣她几句,就见一个丫头急急跑来,报说四少爷看榜回来了。   卫老太太奇道:“回来便回来,急什么?中了么?”   坐在下首的傅氏低头掩笑。她是特特候在太夫人这里的,就等着看卫启濯名落孙山,看大房的笑话。如今看这苗头,卫启濯必定是落第了。   那丫头喘着气道:“中了中了……”   卫老太太翻个白眼:“那你急甚!”   丫头抹了一把汗,道:“四少爷回来换了身衣裳,就又匆匆出去了。少爷让奴婢与太夫人说一声,他晚些时候再回。奴婢瞧着,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官粉:化妆用的□□,为白色的粉末,或凝聚成不规则的块状,手捻之立即成粉,有细而滑腻感,质重,以色白细腻,无杂质者为佳。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68章   众人正面面相觑,就听外头有人报说报子到了。   报子入内后连声道恭喜, 拿着报帖询问新贵人何在——“新贵人”是对新进举子的尊称。   萧槿与卫老太太互看一眼, 她们也不晓得新贵人何在。   卫老太太着人厚赏了报子,随即示意报子先将报帖挂起来。   萧槿就坐在近旁, 看到报帖上写着“捷报贵府老爷卫讳启濯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 京报连登黄甲”,虽不意外,但也禁不住松口气。   傅氏方才听丫头说卫启濯中了就觉不可思议, 如今也往报帖上看了一眼, 发现上头竟写中了头名, 以为看花了眼,又仔细瞧了几眼, 仍旧是头名解元。   傅氏懵了片时,心里直道见了鬼了, 又想起她儿子再三与她说不要小觑卫启濯,忽然想,她得回去问问她儿子究竟打哪儿看出来卫启濯不简单的。   萧槿坐着等了约莫一个时辰, 也没见卫启濯回来,转头发现卫老太太悠闲吃茶, 忍不住想, 卫老太太真是好定力。   卫老太太仿似看出了她的心思, 悠悠道:“启濯打小就没怕过谁,纵然有人给了他不痛快他也会加倍找补回来的,你不必忧心。”   萧槿按了按眉心。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又过了约莫两刻, 卫启濯终于回了。   他并未细说事情来由,只跟祖母说无甚大碍,跟着便招呼萧槿与他出来。   萧槿一路被他领到了他的院子。萧槿在花厅坐下时,见他跟厨房点了菜品后才坐下缓口气,终于忍不住道:“你去作甚了?”   卫启濯喝了半盏茶润了润喉,才道:“我去跟人打架了。”   萧槿瞪大眼:“打架?!”   卫启濯点头,跟着便讲起了今日之事。   原来,他今日去看榜时,遇着了袁志。袁志见桂榜榜首赫然写着卫启濯的名字,当时就放言说卫启濯必是舞弊得来的解元,卫启濯与他争持间,激怒了袁志,他预备招呼家奴将卫启濯押到顺天府尹那里理论时,被卫启濯抢先制住。   卫启濯看着瘦瘦高高的,但实则力气极大,最后将袁志一把按在地上,袁志大呼不服,卫启濯便命身边小厮寻人来将袁志扣住,自家折回府换了身衣裳,把袁志送到了顺天府尹那里。   “那后来呢?”   “后来府尹大人亲自查了考卷、号簿,并推问了主考官和阅卷官,确认无误,训斥了袁志一顿。我看袁志仍旧嚷嚷不服,我就说你若真是心有不服,去告御状便是,他这才没了底气。”   萧槿忍不住想起了前世被卫启濯当猴耍的楚王。他似乎有这个嗜好,一定要整得人家心服口服才肯罢休。   “不过我负伤了,”卫启濯说话间一把扯开衣袖,将手臂伸到萧槿眼前,“你看。”   萧槿低头一看,发现他手臂上只有一道小小的口子,还只是破了层皮,看样子可能连血都没出。   萧槿嘴角微扯。   “我觉得还挺疼的,”卫启濯径直坐到她身侧,“你帮我揉揉吹吹。”   萧槿顿了顿,拿指腹帮他揉按一番,笑问他还疼不疼,一抬头就正撞上他的目光。   萧槿一愣:“你看我作甚?”   卫启濯伸手将她紧拥在怀里:“没什么,就是你生得太好看,我每回看你都能看入迷。”并且怀抱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怪异心情。   他近来时常做些奇奇怪怪的梦。譬如,他梦见萧槿昏倒在雨中,梦见萧槿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面色灰败。   第二个梦异常真实。梦里,萧安夫妇跟萧岑围在萧槿床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在她床前立了须臾,转回头就把被按在外头的卫启沨毒打了一顿。   卫启沨被揍得呕了血,却根本没有反抗,最后死人一样趴在泥泞里,一动不动。他还是头一回看到他那极爱干净的二哥任由脏污沾身却毫无反应。只是这个梦停在了这里,他暂且还没做到前情或者后续。   他今日揍袁志时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场景,于是他越打越来气,那一架完全是超常发挥,手感来了根本挡不住,到后头几乎已经是将袁志当成卫启沨来揍,并且他也想,如果他继续这么投入地打下去,会不会再度触发那个梦里的片段,不过事实证明这并没有什么用。   倒是袁志被打得不成人形,后来顺天府尹看到袁志那五色缤纷的脸,吓得脸色一白,压根儿没认出那是谁。   卫启濯轻叹一息,他梦里都在打卫启沨,看来果真是天生的对头。只是那个梦也太不吉利了。   徐安娴走后,卫启沨招待了温锦婆媳两个。傅氏原本就瞧不上温锦,如今更是嫌弃不已,根本懒得出面。   曹氏此番就是想借着探望卫启沨的由头来跟卫家攀攀交,若能得些帮持,那是再好不过的。温锦却是借机来跟卫启沨说私话的,但曹氏始终在旁侧坐着,她寻不着时机,一时如坐针毡。   好容易等到曹氏去了东净,温锦立刻转头给卫启沨打了个眼色。卫启沨扫了屋内几个小厮,道:“表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几个都是我的心腹。”   温锦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决堤而下,疾步上前就要扑倒在卫启沨怀里,却不意被他出声阻住:“表妹注意身份。”   这是温锦嫁人后第一次见到卫启沨,卫启沨仍旧是月窟仙枝的样貌,但态度却是冷冷淡淡的,温锦哭得妆糊了一脸,悲悲切切地质问卫启沨当初为何不来抢亲,以至于让她陷于这般境地。   她认为卫启沨当初大约是有苦衷的,但她等了一回,却见他只是安静不语。   温锦止了泪,怔怔看他。   她尚算了解卫启沨,知道他是个极其念旧的人,因而今日才作这般打扮。吕家再是家境殷实,也跟世家没法比,平日的吃穿用度比从前差了不止一点。不过温锦的嫁妆里有四季衣裳,都是上好的料子,吕家人以她过于奢靡为由限制她花销穿戴,但今日是来国公府,她完全可以穿得光鲜亮丽,然而她并没这么做。   她偏要穿得寒酸窘迫,让卫启沨怜惜她。她一度憎恨过他,但随着时光流逝,脱离泥淖的愿望取代了恨意,她几番闹着要跟吕懋和离,然而吕懋新婚那晚尝到了甜头,岂肯放过她,非但不同意,反而变本加厉地夜夜折腾她,她因而也更加想念从前卫启沨待她的好,由此方意识到她过去是活在蜜罐子里却不自知,只会一味耍性子。   温锦想到过会儿自己就要再度回到吕家,就忍不住抖了抖,抹着泪跟卫启沨忏悔,表示她从前不省事,也不该算计他,如今知错了,求他救救她,她哪怕给他做妾也认了。   “做妾?”卫启沨笑笑,“表妹说笑了。”   温锦闻言只觉心里一扎,又仿似想起了什么,忙忙捂脸。   她在吕家根本用不上多么好的脂粉香泽,她婆婆总说她败家,有一回她偷偷买来一盒杭州粉和一盒兰花香泽,被她婆婆发现,直接给收了去。又兼她忧思过甚,吃喝上头也不精细,大半年下来,她的肌肤越发干燥,脸上开始起干皮,面色变得暗沉,她有一日对镜一照,吓得砸了镜子。   她忽然想起,她这么一哭,她脸上的妆容花了,便在卫启沨面前显出了丑态。   “我瞧表妹如今境地确实不大好,”卫启沨端视她一番,语调缓和下来,“徐姑娘回头要治酒摆宴,我帮表妹提前要了一封请帖,表妹去散散心吧。我届时也与容姐儿一道去。”   温锦一愣,跟着一喜,连声应下,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曹氏折返。   她攥了攥手,直嫌曹氏碍事。不过表哥似乎确实还念着旧情,这便是个好苗头。等回头她再寻时机多来找找表哥,说不得表哥真能接纳她。   萧槿在卫启濯那里好生吃了一顿,去园子里转悠消食时,就听他说起了拟定婚期的事。   萧槿垂了垂头。时光匆匆,明年她就十五了,婚事都该提上议程了。   “我已经与父亲和祖母说好了,打算仔细筹备,大办一场,但我明年年初还要接着考,考罢之后也是诸事待理,可能至少要到四月份才能抽出囫囵工夫来,但明年四至八月不宜婚嫁,八月我倒不介意,但依我们的八字,拣不出好日子,九月才有吉日,”卫启濯面现难色,“我不大讲究这个,本想在殿试后就成婚,但祖母说婚都订了也不急在这几个月,成婚是大事,日期十分紧要。”   萧槿倒是知晓这一条。古人认为四至八月并非适宜婚嫁的吉月,至于原因,各有说头。公认最适宜成婚的时节是冬春两季,其中正月至三月更是大吉,皇室也多在一至三月行嫁娶。   但卫启濯要科考,明年年初成婚太过仓促,也恐扰乱他读书,毕竟那会儿正是着紧的时候。   卫启濯踟蹰道;“今年也没有合适的日子,否则我真想今年就将你娶回去,大不了……暂且不圆房,否则我担心你扛不住。”   言至此,他语声一顿。他总是觉得她还太青嫩,怕她承受不了。虽则他毫无经验,但他听说女子初次行房都会疼痛非常。孙茫已经为他问来了他想知道的东西,还附带了些旁的花样,但他如今不敢试,否则吃苦的是他自己。   卫启濯那句“我担心你扛不住”本意是怕她因着身子过于青涩而加重初夜的疼痛,但显然还有另一种理解。   萧槿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她是无法想象一个一直吃素的人忽然开荤能是什么样子。   她又不尴不尬地跟他闲谈了片刻。临走时,听他说要再回去跟祖母和父亲计议一番,尽量提前婚期,她低头轻应一声。   卫启濯唇角微扬。他先前还真的曾经担心萧槿会将他当初的话当真,说不得哪一日真的提出与他退婚,如今看来她确实是愿意嫁他的。   卫启濯本要送萧槿出去,但卫老太太忽然差人来叫他过去,便只好作罢。他在萧槿预备回身时,拉住她的衣袖,低声道:“你安心待嫁便是,一切有我。再有就是——”他尾音微微拉长,“你是我的。”   萧槿对他突然转变成霸道总裁语气有点诧异,回头望他。   卫启濯自己也不太明白,他总觉得他应该竭尽全力抓紧萧槿。   萧槿往花园外走时,瞥见了出来看景的卫启沨。她本欲绕道走开,然而卫启沨已经看到了她,当下出声叫她。   萧槿假作听不见,径直往前走。   卫启沨一面让人推着他追上去一面唤她,见她铁了心装聋作哑,他忽地沉声喊道:“萧槿!”   萧槿蓦地止步。   倒不是她被卫启沨这阵势给吓到了,而是她想起了一件事。   连名带姓地直呼其名在这个时代是相当失礼的行为,若是小辈直呼长辈姓名,是很可能会挨打的,而在平辈的互称里,这也是忌讳,除非就是想找茬儿。   卫启沨前世虽则有性情扭曲的倾向,但也是自诩彬彬有礼的君子,十分注重礼节规范。于是他在称呼她的问题上犯了难。直呼她姓名显得他粗鄙,但叫她乳名又过于亲密。他后来纠结再三,选择叫她槿槿。他定了称呼后还特特跑来与她解释一番,似乎唯恐她因此误会他看上她一样。   然而他其实也只是在心情好时这么叫她,他发起火来便是连名带姓喊她的。平日里心情不好不坏时,多半不对她用称呼。   所以他一喊她“萧槿”,她就知道后面一准儿不是什么好话。   而他眼下又连名带姓喊她。   萧槿回头审视他。   她审视卫启沨的同时,卫启沨也在审视她。   卫启沨命人将他推上前,道:“我有一件事要问八姑娘——缘何八姑娘会对玉戒指那样敏感?明明之前我手上那枚玉戒与八姑娘手里那枚不同,八姑娘怎就由此浮想到了祖母送的那枚?敢问八姑娘能帮我解惑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在网上搜一下《古代人结婚,有五个月份是要避开的,不宜结婚,理由非常奇葩》这篇文章,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不过看看就好了,那里面有些地方好像说得不太对~现在结婚都喜欢凑节假日~   我看明实录时也发现了,明朝皇室办婚礼,似乎总爱选在农历一至三月,古人好像确实认为这个时间段结婚大吉大利~   杭州粉就是杭州所产的妆粉,是杭州特产之一,其实就是上章所说的官粉~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69章   萧槿往后退了几步,道:“二公子适才是否过于失礼?”   卫启沨盯她少刻, 缓了缓, 抬手一揖道:“情急之下多有冒犯,万望见谅——还请八姑娘解答我的疑问。”   “这个问题很简单, ”萧槿眉尖微挑, “戒指的用料虽则繁多,但大多都是金银质地,想添贵气便嵌上宝石珠玉, 纯粹用玉做出来的戒指相较而言少得多, 并且大多用的还是下脚料, 不太值钱,有几个会拿着羊脂玉这种价比黄金的玉料挖掉那么大一块去做一枚戒指?”   “再说二公子那日戴的那枚和田玉戒指, ”萧槿继续道,“细白度和油润度上佳的和田玉价值几何, 我想二公子也应当是清楚的,二公子那戒指即便及不上那枚羊脂玉戒指,也不会相差太远。我当时看到二公子手上那枚玉戒指, 自然就想起了那枚羊脂玉戒指,毕竟二公子似乎极喜戴玉戒指。”   “言至此, 我倒是也有个疑问, ”萧槿语调微扬, “二公子缘何对玉戒指情有独钟?”   卫启沨低声道:“因为……”他刚起了个话头就又顿住,见萧槿面上殊无波澜,略略一顿, 复又敛眸笑道,“因为美玉喻君子,我欲效韦弦之佩。”   萧槿神容淡淡:“二公子过谦了。”   卫启沨沉默一下,又审视萧槿一回,少焉,与她客套几句,便命小厮将他推回去。   萧槿望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卫启沨似乎是重生了,方才那些话也带着试探的意味。她之前没将卫启沨往重生上头想过,在卫启沨面前显露出了一些破绽,如今看来,卫启沨应当是对她起了疑心才会特特在那天给卫启濯送药时戴上一枚玉戒指过去的。   卫启沨却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仿佛是想挑明了问她什么,但临了不知是因为不能确定他自己的猜测还是因着旁的什么缘由,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萧槿不想让卫启沨知晓她重生的事,一则是因为想更好地帮卫启濯,二则是因为想避开一些麻烦。但若是真的摊牌,她也并不怕。只是卫启沨如今这般态度,她也没必要挑明,静静看着便是。   她前世嫁给卫启沨后一直过得十分压抑,虽然她心大,但那种不知要被桎梏多久的无望感始终压迫着她,她要一面帮傅氏打理中馈,一面应对傅氏的刁难兼卫启沨的阴晴不定,有时实是倦怠不已。   她那十年里收到的关怀主要来源于卫老太太和卫韶容,卫家其余人也大多是好的,但偏偏傅氏和卫启沨不给她好日子过。   她当初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幼年,第一个反应便是她终于脱离了那个囚笼。不论卫启沨是否重生,不论卫启沨是否会步前世后尘,都与她无关。   折返吕家的路上,曹氏见温锦时不时拿出小镜对照一番,放下脸道:“照个什么劲,懋哥儿又不在家,你打扮那么齐整给谁看去?”说着话又想起方才温锦看见卫家二少时的那股热络,声音一厉,“你说,你方才那模样究竟是为哪般?”   她方才净手回来,就看到温锦妆容全花了,一双眼睛肿得桃子一样,显然是大哭过一场。温锦解释说只是因为想起母亲近来身子不济,才会落泪,但曹氏觉得温锦是在扯谎。   “你顶好给我老实点,你可是嫁了人的,”曹氏言至此嫌弃道,“到我家来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摆谱,以为你还待在侯府呢?非但不做事,连个孩子也怀不上,这都进门大半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你若是再怀不上,我就给懋哥儿张罗几个小妾去。”   温锦不以为意。她对吕懋毫无情意,他多纳几个小妾就能少来烦她,她求之不得。其实她在成婚两个月后就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当时就觉恶心不已,几乎恨不能锤破自己的肚皮,当即命自己的心腹丫头悄悄买了落胎药,将胎儿打掉了。   只是因为她是瞒着吕家人的,落胎未几,又被吕懋拉去同房,那段时日身子变得十分糟糕,曹氏越发嫌弃她,说她只会添麻烦。   她根本不打算和吕懋过下去,孩子自然是不能留的,如今眼瞧着卫启沨态度有所松动,她更是觉得自己还有翻身的机会。   温锦收起菱花小镜,嘴角翘起。   乡试放榜次日,例由州县长官开鹿鸣宴,宴请内外帘官、学政及中式士子。   卫启濯赴宴回来之后,一回府就遇上了舅舅尹鸿。   尹鸿先是恭贺他中举,跟着便提出要与他作杯。卫启濯不咸不淡地拒了,转身便走。   尹鸿望着外甥的背影,叹息连连。   他这个外甥还是这么记仇,不过这也才像是他一贯的作为。   尹鸿回身时,瞧见女儿在身后站着,蹙眉道:“你杵在那里作甚?”   尹淳踯躅一下,道:“父亲,那件事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尹鸿闻言面色一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那日去探了二爷的口风,你可知人家如何说?人家说‘启沨明言此事不可’,二房那个长哥儿是真不想娶你,若但凡有几分意思,也就顺水推舟应下来了。”其实他想撮合他女儿跟启濯,但奈何两厢都无意。   尹淳垂眸抿唇。其实她总觉得卫启沨是心里有人了,否则不会将来议亲的全推掉。卫启沨观政将满,很快就要真正步入官场,都到了这个份上却迟迟不肯娶亲,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有内情的。   徐安娴原本是打算将治酒的日子选在九月份的,那时节秋高气爽又有桂花菊花可赏,但她怀抱着让卫启沨也来的私心,而卫启沨的腿伤至少也要养三个月才能好,她便想着赏梅花似乎也不错,遂将日子推到了腊月。   她的性子跳脱,于人情世故上并不谙熟,祖母让她治酒的用意是令她多做结交,锻炼一二,将来出嫁之后做主母也能得心应手。这话要是搁在以前,徐安娴会不以为然,但如今有了想嫁的人,她觉得祖母说的好有道理。   徐家在京有一处府第,庭院深阔,楼阁轩峻,十分清幽,徐安娴这回便将治酒的地方选在了这里。   徐安娴的父亲徐南峰想趁机与京师这边的仕宦之家结交,因而这回请的不止女眷。卫家是重点,人手一封请帖,但卫老太太近来染了风寒,不好动身,便婉言推了。   来年二月便是会试,萧槿本是想让卫启濯在家待着温书,但他并不肯应下,再三表示要过来。   萧家三房和四房也拿到了请帖。徐家这回请了四房是因为徐安娴听闻萧槿和萧榆十分亲厚,便顺手也给四房下了帖子。   转眼间便入了腊月。到了赴宴这日,马车在徐府大门外停下后,萧槿与季氏打马车上下来时,跟萧枎的目光撞上。萧枎冲她挑挑眉,旋不以为意地转过脸去。   萧槿仔细回想了她这个堂姐前世的命运,觉得她大约是没有记错,只是萧枎这一世的轨迹似乎是出现了一些偏差。前世的萧枎应当是在十八岁前嫁了的,只是所嫁非人而已。   萧槿与众人一道被徐家的丫头引到了后院。等候开席时,她瞧见崔熙也来了。崔熙也看到了她,上前佯佯做礼寒暄一回,笑道:“萧姐姐明年便要嫁了吧?届时可千万知会我一声,我一定给姐姐添妆。”   萧槿见崔熙这回在她跟前装相时底气仿佛更足了一些,揣度着兴许是和朱潾有关。她不止一回听徐安娴抱怨说崔熙跟她套近乎,还说她表兄朱潾对崔熙颇为客气。徐安娴自己是个直性子,对于崔熙的再三攀交很是反感,只是这回延请的名单并不全是徐安娴拟的,否则崔熙今日应当不会来。   如果崔家人明智的话,就不应该掺和皇子之间的纷争。不过崔家没有卫家稳坐钓鱼台的魄力和资本,此番显然是想借机往上爬,然而过于急功近利往往没有好下场。   崔熙见萧槿只是懒洋洋敷衍她几句便不再理会她,心中憋闷,一时倒有些装不下去了,但如今的萧槿是她惹不起的,她纵然忍无可忍也要从头再忍。   崔熙深吸口气,暗忖着她将来可能成为皇家媳妇,而萧槿还不晓得是几品命妇,届时她还不是稳压萧槿。这样想着,她才算是找到了些平衡。   温锦进来时,原本正自攒三聚五说笑的众女眷纷纷转头望去。   温锦今日妆扮得十分精心,样子瞧着没有上回那么不自然,衣裳头面也是辉煌璀璨,甚至行动做派也依稀有了些许曩昔骄矜的风范,但她如今在众人眼里跟个破落户也无甚分别,任她如何穿戴,都已经不复从前。   温锦落座时刻意避开了萧槿。她觉得她跟萧槿的处境可能是掉了个儿,她才应当是卫家的准少奶奶。她原本觉得萧槿的名与她的同音令她很是不豫,如今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筵讫,萧槿与几个玩得好的姑娘去园子里一处抱厦坐了半晌,提出要去净手,起身离了众人。   她从东净出来,走不多时,便遇上了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听身边丫头行礼方知是徐家的少爷。   徐少爷闻听萧槿的身份,愣了一下,欠身打恭。萧槿才跟徐少爷还了礼,就见卫启濯打另一头过来。   徐少爷有些尴尬,跟卫启濯叙礼一回,作辞而去。   卫启濯瞥了远去的徐少爷一眼,略觉不豫。萧槿如今长开,容貌渐盛,他总觉那些男子瞧她的眼神里带着掩藏不住的惊艳。   卫启濯回过头,对萧槿说他方才遇见了兵部尚书刘用章,他与之攀谈了许久,觉得获益匪浅,刘用章还邀他去刘家做客。   萧槿点头:“这是好事,你异日入了官场,可跟着刘大人多做观摩。”刘用章颇得永兴帝信任,后来调任吏部尚书,威高权显,袁泰受六部牵制,有一半原因都在刘用章身上。并且刘用章十分欣赏卫启濯,在卫启濯步入官场后给予了许多辅弼,与卫启濯亦师亦友。   萧槿随口问道:“何时去?”   “刘大人说他这月忙,要等到下个月了,下月正好有上元十日假,可在初十到二十之间选一天。”   萧槿正要点头,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忙道:“到时候日子若是定了,你一定与我说一声。”   卫启濯低声笑道:“怎么?你也要去?”   萧槿摇头:“不是,只不过……那十天里,有一天不宜出门。”言罢,再三叮嘱他届时千万知会她一声。   卫启濯有些哭笑不得,这话怎么奇奇怪怪的。他正想问问怎么个不宜出门法,就见萧榆被个丫头引着急慌慌地往这边来,瞧见萧槿,便匆匆奔上前来。   “啾啾,”萧榆跑上来一把拽住萧槿的手臂,“不好了,三姐不知为了什么事,要跟温锦打起来了,我如今正打算去寻我娘。”说着话转向卫启濯,请卫启濯过去看看。   萧槿嘴角抽了抽:“她俩怎么回事?”   “我也不甚清楚,我听见徐姑娘说什么兴许是杀头的大罪,我吓得腿软……”萧榆有些语无伦次,“我也没个张主,只能跑来寻人……”   杀头大罪?   萧槿与卫启濯对望一眼。   卫启濯挥手道:“我与啾啾去看看,六姑娘去寻令尊令堂来。”   萧槿跟卫启濯照着萧榆说的地方赶过去时,正瞧见徐安娴命人将温锦跟萧枎拉开。此刻已经围了不少人上来,温锦跟萧枎两个都急红了眼,场面很有些混乱。   萧槿上前询问徐安娴究竟何事,徐安娴缓了一缓,领着萧槿往前走:“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70章   徐安娴一路将萧槿领到了一处类似于祠堂的厅堂,指着神龛前的一堆琉璃碎片道:“看, 这都是从砚台上掉下来的。”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残砚。   萧槿诧异道:“这砚台是……”   徐安娴缓了口气, 将来龙去脉娓娓道出。   原来,那方砚台是玻璃石两面砚, 乃今上的祖父, 也即宣宗皇帝赐予怀庆大长公主的。因着这砚台是一方珍稀古砚,有市无价,且是御赐之物, 因而大长公主嫁到徐家来之后, 便将这砚台珍藏起来。后头宣宗驾崩, 大长公主更是睹物思人,索性将之供奉起来, 缅怀先父。   此番入京,大长公主将这方砚台也带了过来, 在徐家这座宅子里辟了个厅堂出来,专司供侍。   今日徐安娴与几个同庚的姑娘说起这方砚台,众人一时起了好奇, 徐安娴便领了一群女眷过来瞻仰,萧枎跟温锦也跟了过来。   众人看毕预备离开时, 温锦跟萧枎走在最后。徐安娴在前头领路, 正跟人说笑, 就忽听身后传来物件侧翻落地声,跟着就是一声脆响,再回头时, 就见那方砚台已经摔碎在了地上。   徐安娴事后分别诘问了温锦和萧枎,但两人都说是对方打碎的,跟在后面的袁家五姑娘袁琬说瞧见两人双双歪倒在供案上,似乎是绊倒所致,但不知是谁绊倒谁,也不知那砚台是谁打翻的。   萧槿听罢徐安娴的讲述,也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在这个时代,最着紧的便是忠孝二字,毁损御赐之物是谓大不敬,而这御赐之物还是大长公主的父亲赐下来的,一朝碎裂,也累其失了孝义。   当初朱棣靖难攻济南时,守将铁铉在城头上挂出了太-祖朱元璋的神牌做防护,朱棣兵强马壮炮火齐备却不敢攻城,恨得咬牙切齿,最后只好悻悻收兵回营。   国人对先人总是充满敬畏,将与祖先相关的东西都看得颇重,这种情节在这个时代表现得尤为突出。而皇室为宣扬教化、巩固统治,更是将之神化。   因而毁损前朝皇帝御赐之物,着实是个大麻烦。不过永兴帝并非暴虐之人,不至于得理不饶人,徐安娴说杀头大罪应当只是吓唬萧枎跟温锦的气话,但问责是免不了的。   萧槿懒得管萧枎的事,至于温锦,她觉得她看到温锦倒霉没有幸灾乐祸鼓掌鸣鞭已经是好修养了。   卫启濯也明白个中利害,然而这种事,其实可大可小。若是今日换作卫韶容闯祸,卫家全力转圜之下,皇帝那头便只会雷声大雨点小,毕竟为了一样死物与左膀右臂生出罅隙不值当。   然而温家跟萧家四房就不同了,温德和萧定的分量不够重,怀庆大长公主若真是要皇帝问罪,皇帝也不好为了这两家跟自己亲姑姑杠,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卫启濯听萧榆说得严重,原本以为是什么会连坐的罪责,怕祸及萧家三房,如今听了前因后果,倒是松了口气。   萧枎品性恶劣,又欠着卫庄一条命,他并不想救她。萧枎若是此番陷入困境,那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温德夫妇跟萧定夫妇赶来之后,闻听缘由,都觉是晴空霹雳,然则细问之下,两家女儿都一口咬定是对方打翻的砚台,一时陷入胶着。   温锦方才急得头脑发懵,如今缓过来一些,就想去找卫启沨。她也知道若是单凭温家,很可能是无法平息事态的,如果卫家肯出面周旋,那就简单一些。   温德也思虑到了这一点,忙命人去请卫承劭来。萧定也想到了三房的这一门亲家,请卫启濯帮帮忙,但卫启濯表示自己一个尚未入仕的小辈,爱莫能助。卫承勉今日在家中照料卫老太太,临时推了宴饮,并未前来,萧定一时间六神无主,拉着萧安求他想想法子。   卫启沨正跟尊长一道酬酢,就见一个小厮匆匆跑来传话。他仔细听罢,眉头微蹙:“出事的是温家三姑娘跟萧家三姑娘?”   小厮点头应是。   卫启沨仿佛有些不可思议,重新问了一回,听小厮再度确认,疑惑半晌,沉吟不语。   温家只是卫家二房的远亲,卫承劭跟温德也不过泛泛之交,并不想管温家的麻烦事,但温德既然派人来了,样子总是要做的。   卫启沨并没跟过去。卫承劭走后,他在丹青耳旁低语几句,丹青应诺,领命去了。   不一时,丹青回来复命,躬身附耳道:“少爷,小的打听出来了,袁家姑娘当时确实在场。”   卫启沨追问道:“确定是袁泰的孙女、袁家五姑娘?”   “是的,少爷,错不了。”   卫启沨面色一沉:“萧枎这个碍事的。”又忖量一回,长叹道,“可惜了。”   丹青一愣,少爷在说什么?   怀庆大长公主闻讯赶来时,瞧见那一方残砚,当场怫然作色,又见温锦跟萧枎两个互相推诿,更是愠怒不已,即刻入宫面圣。已而内侍至,传皇帝口谕将一干人等召入了内廷对质,徐安娴也跟了去。   皇帝没让冯氏入宫,冯氏眼看着丈夫跟女儿随众而去,想到这回可能真是摊上了大事,几乎瘫倒在地。   萧榆紧紧抓着萧槿的衣袖,焦灼道:“啾啾,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这不会真的是死罪吧……”虽然她不喜萧枎,但终归也是亲姐妹,没有仇大到要她死。   萧槿笃定道:“不会。”不过惩处是免不了的,萧枎跟温锦都不肯认这件事,到最后说不得要一起罚。并且,四房那头这回跟温家怕是要结仇了。   萧榆松了口气,望了一眼远处正跟卫承劭说话的卫启濯,本想托萧槿去卫家那里关说一番,但转念想想这般不太妥当,便没说出口。   众人各自散去后,卫启濯见天色还早,便邀萧槿姐弟两个往城外别庄去赏雪。   萧岑抱着个袖炉围着卫启濯转了一圈,嘻嘻笑道:“我知道我知道!等到了庄上,四公子又要跟姐姐借一步说话了,不过贵府庄上好东西多,我跑去睡上一觉再蹭一顿吃喝也是好的。四公子放心,我决不去打搅。”   卫启濯轻叹一息,这未来小舅子能不能看透不说透。   卫启濯这回选的庄子毗邻画眉山,画眉山北十里,平畴良苗,有温泉出焉。到了庄上,卫启濯低声询问萧槿要不要顺道泡个温泉,萧槿觉得他显然是在调戏她,红着脸瞪他一眼,连道不去。   卫启濯颔首道:“也是,如今天儿冷,等回头暖和了我再陪你去。”   萧槿默了默,其实她前世真的觉得卫启濯是一座冰山来着,还是珠穆朗玛峰……   卫启濯安顿好萧岑后,便领着萧槿“借一步说话”去了。   两人选了一处观景亭,起炉温酒,相对坐下。卫启濯将新烫的酒斟了一盏递给她。萧槿踟蹰了一下,问他是什么酒。   “果子酒而已——啾啾量浅?”   萧槿点头:“以前有一回醉酒,第二天起来什么都记不得了……你酒量如何?”   卫启濯举了举杯:“你灌醉我试试。”   萧槿咧咧嘴。这家伙平日里就要亲亲抱抱揉揉吹吹,喝醉了还了得。   萧槿想起尹鸿的事,试探着问起了他跟他舅舅的恩怨。   卫启濯啜了几口酒,开言道:“我母亲与我舅父有积怨,只是我母亲后来实则已然渐渐释怀了,临终时想见一见兄长把话说开,但我舅父就是不肯露面,以致于我母亲最后含恨而去。”   “当时我就想,人走如灯灭,别说什么在天有灵,在天有灵谁也瞧不见,这是无法弥补的缺憾,所以我舅父后来跑到我母亲灵前忏悔,我也并不动容。我不知道我母亲是否会宽宥他,反正我是很记仇的。我这人便是如此,谁让我不痛快,我便同理待之。”   萧槿默了默,道:“那大公子如何看待这件事?”   “大哥?”卫启濯笑了笑,“大哥跟母亲根本不亲。他总抱怨父亲偏心,但他仔细想想自己干的事,就该知道父亲为何偏心。大哥始终怀疑我跟他不是同胞兄弟,我看他还想在这上头做点文章,但寻不见证据。我也是碍着父亲,才不想跟他多做计较。”   卫承勉没有小妾,尹氏又是他原配,萧槿觉得卫启泓应当就是国公夫人亲子,只是他自己总怕被弟弟夺了爵位,疑心生暗鬼而已。   萧槿抬头望去,便见对面少年丰神清举,姿态洒落,一袭银白貂裘加身,仿似自身后银装素饰的乾坤卷轴中走出的画中人。   萧槿不得不感叹有些人就是会长,明明是同胞兄弟,但相较起来,卫启泓的容貌就要逊色许多,气度也显得阴沉蹙蹙。   两人正对饮叙话,就见萧岑急吼吼跑了过来。卫启濯眉尖微动:“表弟不是说不来打搅么?”   萧岑抹了一把汗,道:“我是来报信儿的,国公爷来了,如今正在前头等着,叫姐姐与四公子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宣宗皇帝没什么原型,这只是我随便起的庙号。其实各个朝代的庙号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只是寓意好坏的分别而已。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71章   萧槿闻言,蓦地红了脸, 顿生一种被突击检查的老师抓到早恋牵小手的感觉。   卫启濯见她窘迫, 含笑起身来拉她:“又不是外人,我父亲也不会往旁处想的。”   萧岑一头雾水, 迷惘道:“你们在说什么?”   卫启濯回头看向他:“表弟说我与你姐姐适才走开了多久?”   “半个时辰啊。”   卫启濯斜他一眼:“再想想。”   萧岑鼓了鼓腮帮子, 理直气壮道:“本来就是半个时辰!我都吃一顿又睡一觉了,你们还没回来。”   “表弟记错了,应当是才走开没多久。”   萧岑撇嘴:“我不会扯谎。”   卫启濯拍拍他脑袋:“那好, 回头给你买一串糖葫芦, 记得别在我父亲面前乱说。”   萧岑一下子跳开:“这也太抠了!”旋扭头跑到萧槿跟前, “姐,你还是不要嫁他了, 我看准姐夫跟庄表哥有一拼,将来说不准一根糖葫芦剁两半送你两回。”   萧槿心道你准姐夫对我能大方一些, 毕竟他承诺了可以给我一下买十串糖葫芦。   卫承勉见到三个小辈时,发觉自己儿子丝毫不见脸红,不禁暗暗翻个白眼。他发现他这个小儿子自打心里有人以后, 脸皮越发厚了。   两厢互相叙礼讫,卫承勉便说起了萧枎的那件事。萧安架不住萧定恳求, 造访国公府, 将那桩事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一说, 委婉询问卫承勉可否帮忙。卫承勉当时见萧安尴尬不已,摆手直道无碍。卫承勉可以理解萧安的作为,萧安不帮四房的话, 情理上有些说不过去。   卫承勉也并不作难,反正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只他想知晓得更详细一些,兼且预备将儿子顺道带回去,这便亲自跑来一趟。   父子两个将萧槿姐弟送回侯府之后,便往国公府折返。   卫承勉与儿子坐到马车里时,问起了儿子对此事的看法。   卫启濯往靠背上一靠,冷声笑道:“那萧家三姑娘还是自求多福的好,父亲也不必真的尽心尽力,充充样子不致令啾啾爹娘那头为难便是。”言罢,将萧枎是如何害死卫庄的事说了一说。   卫承勉嘴角一扯:“怪道你那样厌恶她。我从前未曾细问,原来她是背了人命的。”   “她虽以为卫庄未死,但凭着她那性子,纵然知晓卫庄被她害死了,也不会生出几分愧怍的。”   卫承勉深以为然:“似这等人,我连做样子都不乐意。”   卫启濯笑道:“还是要做出个意思来的,至于陛下那头如何定夺,那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不过他其实觉得这件事里有个疑点,以温锦如今的身份来看,按说应当不在受邀之列的,那她是怎么拿到请帖的呢。他与萧槿说后,萧槿也觉怪异,表示回头会去问问徐安娴。   晚夕,萧定赶在夜禁前回了侯府。   冯氏见萧枎没跟着萧定一道回来,当下急道:“枎姐儿呢?”   萧定丧气道:“还扣在宫里,这回真是摊上个大麻烦,只是不至于丢命。”   “那圣上会如何裁决?”   “天晓得。不过纵然平安回来,她也出名儿了,京师这边是嫁不了了,将来只能远嫁。”   冯氏抹泪道:“这会儿还想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能好端端回来便是万幸。”   萧定想想今日皇帝和大长公主的脸色,摇头道:“恐怕不好善了。”又头疼道,“这个女儿打小就不省心,真是来讨债的。”   冯氏一个妇人也没什么主意,之前想起大嫂周氏的两个女婿似乎也十分得力,转去请周氏帮帮忙,但她才刚开了个头,周氏就开始跟她打哈哈。反而是素日不甚相和的三房愿意出面帮衬,冯氏想想就觉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觉着如果卫家肯帮忙的话,兴许事态就不会太过严重,只未到最后总也不能安心,只好焦灼等待。   三日后,萧定下朝归来,将皇帝最终的裁定告知了众人。   由于温锦跟萧枎在御前仍旧各执一词,皇帝也无法判定究竟过错在谁,便索性一起责罚。皇帝道看在众人多方求情的份上,便宽大为怀,罚萧枎与温锦两个在内廷服劳两年,期满出宫。   冯氏长舒了口气,但跟着想到两年后女儿就近二十岁了,兴许真要当一辈子老姑娘,一下跌坐在椅中,啜泣不止。   萧槿闻听结果,又将此事梳理了一番,一时倒有些困惑。前世绝对没有这一出,不过萧家前世也没去徐家赴宴。难道真是蝴蝶效应?   吕家这头听闻皇帝的裁定,本是要休掉温锦的,然而温德夫妇再三说项,吕正夫妻两个又确实舍不得放下温锦的嫁妆,这才勉强息了意思。只是吕家求子心切,不可能真的等两年后再谋子嗣事,曹氏跟吕正商量了之后,转回头就去给吕懋张罗小妾。   温锦被一个宫人引去管事牌子那里领差事时,仍旧走走停停磨蹭着。她总觉得卫启沨会暗中助她,她还是不信卫启沨会全然不顾多年青梅竹马的情意,对她置之不理。实质上,她至今都不知道卫启沨当初为何会在最后放弃娶她,她觉得卫启沨是有什么苦衷也说不定。   宫人见她行路迟迟,很有些不耐,出声催促她。她遥遥望了一眼高大的朱红色宫墙,想到自己要被困两年,就禁不住悲从中来。等她期满出宫,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样子。并且她原本年纪就不小了,再在这里耗上两年,黄花菜都凉了。   温锦抹泪不住,深觉自己倒霉,旋即暗忖着她不一定要待满两年,说不得能提早出来,这才咬牙跟着宫人去了。   大长公主这回也罚了徐安娴。徐安娴自认也是有错的,又是个敢做敢当的性子,因而被祖母禁足一月也并无怨言。   转眼便过了正旦节,又一年上元将至。   萧槿这几日在思量一件事。   她之前让卫启濯在这段日子出门前跟她知会一声,是因为她记得前世卫启沨跟她说过,卫启濯在上元假期间去刘用章家中做客时,遇上蛮不讲理的岷王,两厢几乎动起手来。   岷王去年年末封王,封地在陇西道的岷州,如今皇帝正在安排岷州那边营造王府,以备岷王就藩之用。岷王在皇子中行二,母亲是小户之女,母子两个都不怎么招皇帝待见,因而岷王按说在皇嗣之中是不大起眼的,但放眼京师,提起二皇子朱治,几可说是无人不知。原因很简单,朱治好色,而且男女通吃。   朱治路遇卫启濯之后,惊其容貌,硬生生要将卫启濯抢回去给他当男宠,卫启濯亮明身份后,朱治仍不甘心,于是两厢护卫动起手来,闹得很是难堪。   卫启沨当初与萧槿说起这件事时,仿似有些幸灾乐祸,因而心情颇好,还问萧槿若是朱治遇见他会如何。他觉得他其实比他四弟长得好看,只是出去外头时不这么说而已。   萧槿当时简直要给他的迷之自信跪了。卫启沨是仙枝不错,但卫启濯的容貌胜过他几乎是公认的事。萧槿也是那个时候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卫启沨这个人的争胜心有多强。   以卫启濯的身份性情来看,这件事不足为惧,但萧槿觉得能少一桩麻烦是一桩,所以想帮他避开。只她不知卫启濯是哪一日去的刘家,因而让他提前告知一声,她会寻个由头让他换个日子。   正月十二这日,卫启沨预备随父亲出外走亲时,瞧见卫启濯独自出门,询问他何往。   卫启濯原本是预备明日去刘家的,但萧槿让他提前一日去,他便改了日子。目下见卫启沨发问,想起萧槿嘱咐过不要跟卫启沨多言此事,便敷衍几句回身走了。   卫启沨望了堂弟的背影一眼,又慢慢收回了目光。   上元这晚,萧槿跟卫启濯观灯时说起了温锦的事。   “我问过徐姑娘了,她说是卫启沨帮温锦要的请帖。”   卫启濯凝眉;“我二哥?”   萧槿点头:“对,卫启沨对徐姑娘说他从前也颇得他舅父舅母照拂,这便帮表妹要一封请帖。”   卫启濯沉吟片时,道:“我怎么总觉着我那二哥是有意的,但他图什么呢?”   萧槿凝思一回,深吸一口气。卫启沨越发像个精分了。   路上,卫启濯见萧槿顾盼间不住夸赞左右花灯做得精巧,忽然道:“其实我也为你预备了一盏花灯,我觉得比这些都好看。原本打算临别时再给你的,如今倒想提前拿出来。”   萧槿笑眼弯弯:“灯呢?”   “你等我片刻,我命人去取来。”卫启濯言罢转身暂离。   少刻,他折返回来,萧槿见他双手背在后面,越发好奇,要转到他身后看:“什么灯?”   卫启濯左躲右闪不给她瞧:“你先猜猜是什么灯。猜错了你回头亲我一口,猜对了我回头亲你一口。”   萧槿嘴角抽了抽:“我不玩儿。”   “那我现在就亲你。”   萧槿撇撇嘴:“我试着猜猜——荷花灯?玉楼灯?芙蓉灯?骆驼灯?”   卫启濯摇头:“那些灯在这盏灯面前都太俗。”   萧槿挠挠头,又猜了几样,但卫启濯都道不是。萧槿越加好奇,几番试着突袭过去偷看,但都被卫启濯敏捷躲过。两人老鹰捉小鸡似的这么来了几回,萧槿沮丧道:“好了,我真猜不出。”   “那你记得回头亲我,还有,你找个时候用嘴喂我牛乳,我这阵子总想着这事,都无心读书。”   萧槿倏地涨红了脸,恨不能挖个坑把他按到地里,这家伙耍流氓的功力见长。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认了,”卫启濯说着话,郑而重之地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提到了萧槿面前,“你看,好看不?”   萧槿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为是什么富二代撩妹专用高端奢华私人订制大花灯,结果等看到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她觉得她那些想法太俗了。   他提的是一盏小桔灯。   那小桔灯用的桔子只如沙糖桔那样小,萧槿一只手可以托三盏。这大晚上的提着个这么小的桔子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鬼火在飘。   萧槿默了默,道:“你……这是不是有点小?”   “你喜欢大的?”   萧槿按了按眉心,经他这么一说,这对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这是我亲手做的,别看小,其实很精致的。你若嫌小,我回头做个比你脑袋还大的灯送给你。”   萧槿深深吸气。论有一个心灵手巧的未婚夫的感受。   萧槿收下了那盏清新脱俗的小桔灯,并再三夸奖了他的手艺,直夸得卫启濯说要回头再接再厉做个大的给她。   萧槿一双眼眸笑得弯如月牙,表示很期待。   那盏小桔灯虽则袖珍,但瞧着可爱精巧得紧,萧槿觉得它即便像是鬼火也是鬼火里的清流。只可惜桔子太小盛的灯油也少,两人才逛了两条街,灯油就使完了。   卫启濯正想问问萧槿要不要续灯油,忽见一少年拨开人潮上前打恭。   萧槿定睛一看,竟是个故人。   卫启濯瞧见对方面容,发现是江辰,当即不着痕迹地往前挪了两步,站在萧槿前头。上回他去书院赴文会时,遇见的人就是江辰。   二月份就要会试,各地举子至少都会在正月里赶赴京师,或赁房或借住亲友处,专心准备这三年一度的举国大比。   江辰如今身量又抽高了不少,人瞧着也比之前要沉稳许多,萧槿看到江辰的变化,禁不住要感慨一句光阴荏苒。   江辰与萧槿两人寒暄讫,暗暗打量萧槿几眼,心头五味杂陈。   他方才张口就想叫萧槿的乳名,但临了才想起萧槿已经不是那个住在他间壁的小女孩儿了。他如今回想起当年他跟萧槿表明心迹的事,便觉后悔,萧岑说得有理,他表露得太早了,应当徐徐图之的。   江辰怎么想怎么觉着心里酸涩,正欲作辞,忽见萧槿身侧灯架朝她这边侧翻过来,悚然一惊。   江辰抢上前来扶灯架时,卫启濯已经先一步挡在了萧槿面前,伸臂将她一把拽离原地。   立于人潮中的卫启沨原本正疾步往那边去,见状顿住。他远望对面,缄默迂久,朝身边的丹青挥了挥手:“走。”说罢径自转身。   丹青见自家少爷不是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一怔道:“少爷欲去何处?”   “萧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我媳妇貌似总是看到我的小,我不服→_→   看了看日历,发现三天后是我生日哈哈哈,不晓得能不能双更庆祝一下,不过这两天都会尽量多更~   感谢譬如朝遇暮言辞。菇凉给我专栏投霸王票~   感谢以下菇凉给文章投霸王票~ ☆、第72章   萧槿回府之后, 将那盏小桔灯搁在桌上仔细端详了一番, 禁不住笑了笑。   她儿时没做过这些小玩意儿, 如今瞧着倒觉得童趣十足。这桔子灯确实做得十分精心, 桔皮连个卷边都没有,风干时塑形塑得极好。卫启濯与她说原本他还打算在桔皮上雕个画刻个字,但想想怕漏油, 便没那么干。   萧槿问他想刻什么画什么,他瞟她一眼, 让她猜猜看。萧槿猜不着,但她觉得他当时那神情像是在憋什么坏主意。   卫启濯今生与前世的性情还是有很大差异的,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曾经做过一阵子卫庄, 使得他的性子变得比前世开畅了不少。毕竟经历对人的脾气秉性影响还是很大的。   萧槿又拿着桔灯赏玩片刻, 便将之收了起来, 与他从前送她的那些东西归置在了一处。   她瞧见他送她的那三幅画时,一一打开来瞧了瞧,看到他四年前画的她十五岁的模样, 不由微微一笑。   画中少女秋水横波,玉骨冰肌,千般袅娜,万般旖旎, 端的风华无双。萧槿觉得这简直是一种独辟蹊径的奉承。   她将物件收好,打算上床安置时,一个丫头叩门进来,双手递上一封帖子:“姑娘, 这是徐姑娘使人递来的,说请您即刻就看。”   萧槿低头一看,发现帖子外头没写姓名,诧异道:“徐姑娘?”   “是的姑娘,门房那头是这样传话儿的。”   萧槿认识的徐姑娘统共也只有一个徐安娴而已。她想起这几日大弛夜禁,灯市那头都是通宵达旦闹花灯的,觉得没准儿是徐安娴这会儿还在灯市里转悠,想邀她一起出去玩耍。   萧槿掩口打了个哈欠,犯着瞌睡拆拜帖。   等到她蹭到灯火旁,低头一看,困意登时消弭了大半。   上面只有两行字——子正侯府后门见,有事相告。   萧槿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卫启沨的手翰,她从前围观过他题画作诗,对他的字迹很是熟悉。   萧槿冷笑,卫启沨凭什么认为她会去见他。不管他的目的是试探还是旁的什么,都太过想当然。   萧槿将帖子拿出去烧了,对那来传话的丫头道:“去跟来人说,我没工夫。”   丫头躬身应是,领命去了。   镇远侯府后门。卫启沨在寒风中立了半晌,见丹青折返,紧走几步上前问道:“如何?”   丹青一礼道:“回少爷,丫头捎话说,萧姑娘没工夫。”   卫启沨一顿,笑笑:“没工夫——”沉默俄顷,朝丹青摆手道,“你且退回马车旁等着。”   丹青应诺退下。   更深天寒,朔风呼啸,卫启沨盯着侯府后门望了许久,忽觉身上毛绒丰厚的貂裘都无法抵御这透肌而来的冷。   卫启沨苦笑:“我该如何呢。”   良久,他长叹一息,又看了一眼紧闭的后门,转身离去。   时维二月,会试在即。   会试是举国举子斗才,因而考试官的规格也相当高。会试考试官例从六部、五寺、詹事府择选两名进士出身的经纶之才充任,这些官吏大多同时供职于翰林院,都是能把文章做出花儿来的能臣兼大儒。   今年皇帝定的会试考试官是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向文振和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沈清。   萧槿去卫启濯那里串门时,听他说起这个,便忍不住笑了笑。   这两人一个是袁党一个是刘党,皇帝应当是故意的。   国朝流演至今,已经出现了党派之争。袁泰和刘用章虽未公开对峙的,但已然逐渐形成了各自的阵营,这个阵营主要由各自的门生故旧构成,而科举取士是个拉拢、培植己方势力的绝佳时机。   卫启濯见萧槿笑得欢,挑眉道:“眼看着就要下场了,我这几日都焦虑得了不得,你非但不慰藉我,还笑,这样是不是不大好?”   萧槿嘴角微扯,心道你倒是先做出个焦虑的样子再来装相啊。   “那你要我如何慰藉你?”   卫启濯一笑:“譬如……”   萧槿抢先道:“我教你转书转笔吧,挺有意思的。”说着话随手拿起他桌上一本书,找准重心,中指起旋,呼啦啦飞速转起来。   萧槿从前就转的一手好书,有段时日没练,倒也未手生。卫启濯见她指尖上的书本几乎旋成了一团光影,瞠目半晌,道:“你的手指那么灵巧?”   萧槿刚要笑着称是,嘴角的笑忽然僵住。   为什么感觉他的重点好像不太对……   萧槿蓦地停下:“你说你要不要学?我还会转笔……”正要提起毛笔试试手,忽然发现他这毛笔是蘸了墨的,又收了手。   她无意间低头一瞥,瞧见她适才转的是一册《周礼》,正要随手翻开看看,却被卫启濯一把抢了去。   萧槿笑道:“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这个不好看,回头给你寻几本有意思的词话,”卫启濯打岔道,“等我考完殿试,咱们游春去好不好?”   萧槿被他引开了思绪,顿了顿,道:“我娘说,下月暖和了,道路好走,要带我去真定府看我姑母。”   卫启濯身子一倾:“那头有你什么未婚的表哥么?”   “莫紧张,就算有,也没用,我都和你定亲了,还能跑了不成?”   卫启濯忽然起身上前,俯身狠狠亲她一口:“我不能跟你同往,帮我跟你姑母问安。另外,记得早些回来。”   会试与乡试大体相同,都是三日一场,一共三场,先一日入场。第一场是在初九,初八便要出发往京师东南的贡院去。   卫承勉早在上月就为儿子预备好了一应行装,初八这日将儿子送到贡院门口时,见大门未开,便站着与儿子叙话。   他第三遍交代儿子要沉着细心时,忽见儿子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卫承勉打他一下:“准媳妇又没在这儿,你看什么看!”   卫启濯微抬下巴:“父亲看,那人眼熟不眼熟?”   卫承勉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便见一个穿着宝蓝色马尾罗夹棉直身的男子正跟人说笑。   卫承勉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人是曾经在聊城贡院外面想要仗势欺他儿子的石利。   卫承勉当下不悦:“我当时若是知道卫庄便是你,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父子两个说话间,石利目光扫过来,看到卫承勉便是一惊,忙忙上前打恭。   方才与他说笑的那个公子也上前来,问明了卫承勉父子的身份,含笑叙礼。   卫启濯打量了眼前这人一番。这公子自称姓谢名元白,穿着一件紫羊绒大氅,观之欹嵚历落,气宇皎皎,只是如今交春的季节,他偏穿着一件厚重的冬装,瞧着有些突兀。   谢元白看到卫启濯神色,大致猜到他想法,解释说他虽祖籍在北方,但常年随父在南方居住,如今骤到北方,有些畏寒,便穿得厚一些。   卫启濯询问谢元白家世,谢元白自道他父亲是福建巡抚,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卫启濯了然,怪不得石利对谢元白态度这样恭敬。   贡院门开,考生开始入场。卫承勉又叮咛儿子一番,目送他入内。   春风楼。卫启沨望着对面饮酒不语的朱潾,道:“殿下思量得如何了?”   朱潾叹气,作难道:“卫公子不能换个请求?”   “我目前只想解决这件事,”卫启沨严容道,“还望殿下给予援手。”   “我那表妹要模样有模样,要家世有家世,就是性子烈了点儿,卫公子怎就一心要推开?”朱潾见卫启沨脸色不太好,摆摆手,“罢了罢了,我知道了。只姑祖母最是疼爱这个小孙女儿,这事怕不太好办。”   “我与殿下说的那些,千金难买,殿下帮了我这回,我往后还会继续相告。”   朱潾忖量一回,叹息点头。   等朱潾离开,卫启沨靠在椅背上,面色微沉。   徐安娴禁足期满,便开始缠磨大长公主让皇帝先赐下婚来。他这边千头万绪,实在没精力再去处置这个麻烦。   不过于他而言,最大的麻烦其实是萧槿对他避而不见。   会试考讫,跟着便是放榜。只是阅卷时,两位考试官对于两份卷子的排名起了分歧,分别认为各自手中那一份应当取第一,一时相争不下,几位同考官也看法各异,落后到御前理论,皇帝看罢,点了其中一份,此子一字一珠,当得会元。   卷子是弥封并誊录过的,谁都不晓得这卷子是谁的,等众人拿回去依号簿对照,才发觉皇帝点的是卫启濯的卷子,而另一份是谢元白的。   向文振有些不服。谢元白的卷子更合他的意,皇帝此前是认得卫启濯的,他觉得说不定皇帝是认出了卫启濯的卷子,才点的他。沈清则认为卫启濯是实至名归的会元,皇帝不可能认出卫启濯的卷子,更不可能有所偏私。两人为此互相酸了几句,不欢而散。   放榜那日,卫启濯再度高居榜首,众皆哗然,市肆之间谈论不休。卫启濯只要在下月的殿试中再中状元,便问鼎科举巅峰了。   卫承勉这几日听人道喜听得耳朵几乎起了茧子,但越是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越是忐忑,他倒也不是要儿子一定拿状元回来,只若是最后三元少了一元,那未免太可惜了。   所以卫承勉在卫老太太面前焦灼地转了两圈后,决定让儿子吃吃喝喝松泛松泛,在家中设宴请儿子的故交好友们来聚一聚。   卫老太太翻个白眼;“其实我觉着,你让他立地跟槿丫头成婚,他能比吃百顿都亢奋,只是如今殿试在即,不能耽搁他科考。”   “母亲说的极是,左右都订了婚,也不急在这一时,仔细拣个好日子才是正理。”   卫老太太又拿出历日翻了翻,道:“我寻人看了几个日子,腊月那个最好。他再跟我这儿磨也没用,成婚不是小事,哪能想如何就如何,我看年底成婚也挺好,还能消停预备着,到时候大办一场,让满京城的人都眼热槿丫头嫁了个好夫婿。”   季氏本是打算三月份再往小姑子处去,但想到准女婿三月二十一要殿试,怕届时赶不回来,便提前了半月出发。在小姑子家住了十来天,路上打个来回半个月,终于在三月十六这日回到了京师。   三月二十一这日,萧槿照例来送考时,发现卫老太太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国公府门外,才知老人家打算亲自去送孙儿赴考。   卫老太太见她来了,含笑挥手示意她随着她上车,让她跟她做个伴儿。   萧槿知晓老太太的意思,微微红了脸,行礼应是。   马车一路驶到皇城东边的东安门外,才缓缓停下。   卫启濯立在马车外头听祖母嘱咐半晌,便见祖母示意他去另一边跟萧槿说话。卫启濯欣然应允,又转到了另一边。   萧槿觉得也无甚可说,笑道:“你照常发挥便是。”   卫启濯低声道:“那我要是中了一甲,你如何奖励我?”   萧槿沉默一下,小声道:“我把……欠你的那晚牛乳喂了。”   “那可不够,那是乡试时欠的账,”他说话间仿似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等考完再说,你届时不要推辞。”言罢又跟祖母行礼作辞,随着内侍入了皇城。   萧槿嘴唇翕动,他适才想到什么了?   卫老太太正欲打道回府,一个宫人打扮的女子瞧见国公府的马车,愣了一下,旋即丢下身边同伴,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这边赶。   萧槿预备放下帘子时,正看到那人的正脸儿,动作一顿。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太会转书,但我会转笔,虽然技术不是很好→_→   感谢酒酿小圆子菇凉为我专栏投霸王票~   感谢以下菇凉为文投霸王票~ ☆、第73章   来人是温锦。   宫装统一式样是叠髻、长裙、短袄、大袖、凤鞋,宫女衣皆以纸为护领, 一日一换, 欲其整洁,温锦身上装束正是标准的宫人打扮, 还戴着纸制护领。   温锦到得近前后, 先跟卫老太太见了礼,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交于卫老太太,恳求道:“求太夫人将此信交给家父家母。我在宫中, 万事不便。”   卫老太太略作迟疑, 接过信, 答应转交。   温锦身后那个宫女瞧见典膳女官沉着脸领了两个女史往这边来了,忙跑上前来催促温锦。今日尚食局那头人手不够, 她们是被差来跟着张典膳出来采买的,张典膳脾性本就不好, 温锦若是惹了她,说不得回去就要跟管事姑姑告状的。   温锦攥了攥手,险些当场吼出来。   她虽然只在宫里待了三个月, 但已经快被逼疯了。她在宫里是最卑微的宫女,谁都可以支使她呵斥她, 张典膳不过一个正八品的女官就能对她呼来喝去的, 她每日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 吃喝上头还及不上在吕家待着的时候。六尚的采买本也跟她们无关,但管事发句话,她就要额外跑一趟。   她一个好好的世家姑娘, 日子越过越差,等期满出宫,她都不敢想她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她希望她信上的法子能奏效,她能尽快从这个火坑里救出来。   温锦心里虽然恨,但也不敢明着忤逆张典膳,跟卫老太太作辞后,便又急匆匆跑了回去。   张典膳听闻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荣国公府的太夫人,忙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上前跟卫老太太见了礼。   萧槿在一旁看着,禁不住感叹权势之紧要。一个小小的典膳长居深宫,其实也沾不上卫老太太什么光,但一听闻是荣公的母亲,还是要上来献个殷勤。   折返国公府的路上,卫老太太将温锦那封信搁到面前梅花小几上,跟萧槿闲谈道:“我能瞧得出那温家姑娘想攀上启沨,但我向来不喜她,老二媳妇也不会让她进门,你可晓得为何?”   萧槿摇头道不知。   “因为她被娇惯坏了,凭她那性子,寻常世家都不愿娶,何况是卫家这样的门庭,老二媳妇更不可能让她当二房长媳。我头先还担忧沨哥儿与她青梅竹马的,处出些情意来,幸好他还算是拎得清。”   萧槿对此保留意见。   卫老太太含笑拍拍萧槿的手背:“你这性子倒正好,赶明儿你嫁进来,我都想让你跟我住,但启濯那头怕是要嗷嗷叫了。”   殿试例于奉天殿举行,由皇帝亲自出题,对会试所取三百举子划分等次。   永兴帝今日神情倦怠,面容憔悴,亲临奉天殿颁下制策题目后,便由内侍搀扶着回了乾清宫。卫启濯望了皇帝的背影一眼,面现忧色。   皇帝近两年间身子每况愈下,他真担心皇帝哪天会突然倒下。凭着而今的太子,还无法掌控大局。   卫启濯入座预备提笔时,瞥见谢元白就坐在他斜对面,倒是禁不住感叹冤家路窄。他也听闻了会试定名次时的那场小风波,他当时就想,将来他入了官场,应当会比旁人好混,毕竟皇帝对他颇为赏识。   日晡时分,众贡士交了卷子,在内侍导引下次第出殿。   出了皇城,众人都不必拘着了,皆长舒了口气。   江辰此番也过了会试,方才殿试那篇对策也觉得做得尚可,如今浑身松泛,四顾一番,只卫启濯一个尚算相熟,便上前笑问他要不要跟他一道吃酒去。   卫启濯直是摇头:“我要先回府使人给啾啾报个信儿,跟她说一切顺利,否则我怕她担心。”   江辰面上的笑僵了僵。   他忽而想起,卫启濯当初遽然来聊城,又转弯抹角地变成了萧槿的表兄,后来萧槿入京半年,他就跟萧槿定了亲,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下来,怎么那么像是个套呢?   旧制,殿试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但今次读卷官以日时迫促致阅卷未得精详为由,祈请皇帝再展一日,至第四日始放榜,皇帝应允。   三月二十三放榜前一日,萧槿去国公府寻卫启濯时,看到他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忍不住笑道:“你也有焦灼不安的时候?”   卫启濯叹气坐下:“我就等着揭榜,结果还往后延了一日。我适才忽然想,我若是入不了一甲,恐怕有很多人都要称心了。我却才碰见我二婶时,瞧她言辞之间多有看戏的意思。我也晓得,其实不少人都等着看我笑话。”   萧槿了然。判卷子排名次这种事,其实主观性很强,毕竟不像理科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纵然对自己再是自信,也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何况一旦完成集齐□□这种高难度动作,那是要名垂青史的,除却真正的至亲好友,余下的大多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不过前世的卫启濯似乎不太在意这些。有一回卫老太太提起他当年科考之事,卫启濯都容色淡淡,一句带过。萧槿前世没在卫启濯身上见过多少文人情怀,倒是觉得这个人权力欲极强,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   萧槿还记得,有一年上元,他一天假也没休,带病批了十日公牍,那个时候太夫人跟卫承勉都已经不在,没人管得了他,身边也乏人照顾,落后卫韶容归宁时听闻此事,跑来厨房这头搜罗补品要给卫启濯送去。   萧槿当时正在厨房里试做新学的菜谱,便将自己做的两道炖汤给了卫韶容。卫韶容折返时,说她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卫启沨,卫启沨听见她送汤的事就甩出个死人脸。   卫韶容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四哥收下了我送去的食盒,当场尝了两口汤,还夸嫂子手艺好。我听说他谁的劝也不听,忙到顾不上用膳是常事,今日倒是开了窍。只他没吃多少,转回头便又忙公干去了,不晓得四哥那般拼命作甚。”   萧槿觉得卫启濯竭力往上爬似乎是有什么目的的,否则他根本不必这么拼。他原本就比旁人爬得快得多,慢慢熬资历也一样能出头。   不过她不希望他这一世也这样劳累,他若是喜欢她做的汤,她往后可以时常做给他吃。至于卫承勉原因成迷的死,她也想帮他避开。   金榜揭晓当日,永兴帝驾临奉天殿赐一甲三人进士及第出身。   三鼎甲分别是卫启濯,袁蔚,谢元白。   卫启濯听到唱名,长舒了口气。   他可以回去管萧槿要奖赏了。   袁蔚是袁泰的孙儿,在家中行五,几可说是袁家同侪之中的佼佼者。袁蔚觉得卫启濯两度欺辱他二哥,其实是不将袁家放在眼里,如今殿试上还被卫启濯压一头,仅得个榜眼,更是一口郁气憋在胸间。   谢元白比袁蔚更郁闷,他会试时就被卫启濯抢了会元,如今又被卫启濯压着,顿生一种翻身不能之感。   江辰此番得中二甲,得赐进士出身,也是心满意足,觉着自己这十几年的苦读没有枉费。只思及当年间壁的小女孩儿已与旁人定了亲,他心中又难免五味杂陈。   底下臣工却是目瞪口呆,跟着齐刷刷看向卫承勉。   历朝历代连下□□的文榜状元加起来也不足二十,但凡拿下□□的都被视为文曲星下凡,卫承勉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的?从前怎么都没听说过卫家有个这么厉害的苗子。   卫承勉余光里瞥见众人都在暗暗看他,又挺了挺腰背。   他就说,他这小儿子虽然不要脸了点,但读书上头是一等一的好,他当初按着儿子让他再练练火候再下场,真是个英明的决定。   文武群臣行朝贺礼时,卫启濯掠视一番,只见上千臣工跻跻跄跄,云屯雾集,放眼望去,班序俨然,蔚为壮观。   他倏然想,他将来是否能够立于朝班之首,怀金垂紫,统摄百司。不过若他有朝一日能取代袁泰,他觉得他应该是个不一样的宰辅。   三月二十五,永兴帝依例赐众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命成国公郭贤主宴。筵席上,谢元白坐在卫启濯下首,瞧着眼前觥筹交错,轻声叹息。   他原先对卫启濯得会元一事也是耿耿于怀,总觉着皇帝点了卫启濯的卷子是掺了什么目的在其中的,但他听闻这回殿试,皇帝径直在阅卷官呈上的十份待选卷子里点了卫启濯的那份做一甲头名,可见之前择选会元时应当也未曾偏私,皇帝确乎是赏识卫启濯。这位姓卫的世家公子将来的仕途怕是会顺之又顺。   谢元白也算是输得心服口服,只他会试殿试都被同一个人压,这感觉着实不太好。   恩荣宴次日,皇帝照例赐状元朝服冠带,赐诸进士宝钞。又次日,卫启濯率众进士上表谢恩。   卫启濯换上那身状元冠服跟着萧槿去逛园子时,萧槿不住打量,连连点头:“果然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你若穿这身出去游街,恐怕会引来拥堵的。”   “是不是想起了‘看杀卫玠’那个典故?”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虽然你们都姓卫,但我觉得你这种厚脸皮很安全。”   “除却看杀卫玠,还有掷果盈车呢,你不担心我被看死,难道不担心我被瓜果砸死?”卫启濯整了整衣冠,“所以我觉着,游街就不必了,咱们还是去游春的好。地方我都选好了,就在西山那边。日子也挑好了,就在后日,好不好?”说话间随手折了一朵蔷薇簪在她脑袋上。   萧槿见他姿态洒落,行动宛若行云流水,不由感喟容貌特出的人果然干什么都好看,说不定他去搬砖也真的美如画。   萧槿正要应好,就见卫启沨领了一班从人打另一条路上过来。两厢叙礼后,卫启沨笑道:“四弟,祖母叫你过去一趟。我才打祖母那里出来,正好来捎话儿。”   卫启濯也笑道;“那劳烦二哥了。”言罢回头跟萧槿说让她先去他书房略坐一坐,转身离开。   萧槿欲领着自己的两个丫头离去时,忽听卫启沨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后日不要跟他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鼎甲就是一甲,是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合称。   感谢(●––●)菇凉投霸王票~ ☆、第74章   萧槿没作理会,踅身离开。   卫启沨盯着她的背影望了少顷, 沉声一叹, 低语道:“届时纵然将你扣下,我也不会让你跟着去的。”   他如今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他的猜测。但即便萧槿拥有宿世记忆, 有些事情却是她不知晓的。   卫启濯到了祖母那里, 迎头便问寻他何事。卫老太太翻他一眼;“在家里待着还穿一身朝服,一看就是显摆给槿丫头看的。你先将旁的事搁一搁,来, 坐下说说婚期的事——我听闻你这几日都在跟你父亲商量把婚期提前的事?我先说一声, 我是不赞同的。你们这些小辈不知个中利害。”   卫启濯嗟叹道:“选日子真那么紧要?”   “当然。你不知有些家户因日子选得不好, 落后克死长辈、夫妻离散的多的是。”   “祖母不要吓唬我,”卫启濯坐下呷了两口清茶, “横竖孙儿是不信这些的。”   “宁可信其有。你回头忙起来恐怕只恨光阴飞逝,何况你都定了亲, 还怕人跑了不成。腊月初六是大吉,我看就定这个日子就挺好。”   卫启濯想起今年九月似乎就有个吉日,跟祖母商议能不能选在九月。卫老太太直是摇头:“九月跟腊月也只错三月, 你三年都等了,还差这三个月?倒不如再等等, 选个最好的日子。”   卫启濯叹息, 祖母说得好有道理。   卫家这头定了日子后, 便择定三日后到萧家行请期之礼。请期乃六礼之中第五礼,请期之后,便是亲迎。虽则还有大半年, 但卫启濯想到他年底就能将萧槿娶回来,心中还是舒畅不已。   卫启濯本打算隔日再带萧槿出门,但思及三日后要行请期之礼,想提前预备一番,便改成了明日出门。   翌日,卫启濯领着萧槿姐弟两个往西山览景游春。说是游春,其实目下已然交夏,林峦间已初露绿树荫浓的夏月光景。   西山位于城外西郊,峰峦连绵,遥遥拱卫帝京。其间林海茫茫,湖光山色,四时俱全,景致壮美。   萧槿打马车上下来后,四顾左近风光,正想问问卫启濯能不能即兴作一首诗,就见他忽然抬手一指:“那边有一丛蕙兰,我去摘一些,你拿回去泡茶。”   萧槿笑道:“不要,我不太会泡花茶,也懒,我看还是你摘了拿回去的好,等你将那些花儿晾干处置好,我回头去你那里串门时就蹭现成的花茶喝。”   卫启濯凑近低声道:“既然你这么懒,那我泡好了花茶,用嘴喂给你好不好?过会儿咱们寻个僻静的地方切磋切磋……”   萧岑跑来笑嘻嘻问道:“准姐夫跟姐姐说什么呢?”   卫启濯扭头一拍他脑袋;“我说,你下回若是再这样忽然窜过来打搅我跟你姐姐说话,我就让你爹娘给你找个比你大九岁的媳妇,给你抱三块金砖,你说好不好?”   皇城,六部衙门。卫启沨今日不休沐,早朝散后,便来衙门这边应卯。如今他观政期满,很快就要授官,但他眼下心里乱麻一样,对此并无多大热忱。   他正心不在焉地整理一摞案牍,一个户部主事入内时顺道告诉他门外有个国公府的小厮急着来给他传话儿,问他要不要出去见一见。   卫启沨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跟那主事道了谢,站起身就匆匆往外走。   丹青瞧见自家少爷,略作踟蹰,躬身上前道:“少爷,四公子那头出门的日子提前了,今晨您走后,他便往侯府那头去了。小的未曾想到会如此,还是无意间听四公子院子里的小厮说的……您看这打紧不打紧?”   卫启沨一愣:“走了多久?”   “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卫启沨低头沉吟一回,自语道:“怎会提前一日呢,明明前头的事都合得上的。那桩事会不会也提前……”   卫启沨思及此,心头忽地一紧,跟丹青说了声“备马”,转回头就冲入衙门里告假。   萧槿一行人一路游赏,来到了西山东麓的玉泉山。此山地貌奇特,土纹隐起,状若苍龙之皮,山根碎石卓卓,泉亦碎而涌流。   萧槿正好奇观察面前土地纹理,忽听身后马蹄哒哒,回头一看,见是一锦袍玉带的年轻公子打马而来。   卫启濯一眼就认出了马上之人,示意萧槿站到他身边来。   萧槿奇道:“来者何人?”   “新科探花郎,谢元白,”卫启濯说着话转头睃了萧槿一眼,“不管来者何人,你都得避一避。过会儿叙礼罢,就站到我身后来。”   说话间,谢元白已然到了近前。谢元白也瞧见了卫启濯,示意身后仆从停下。他下马上前见了礼,见卫启濯身边一少女落落见礼之后便退到了他身后,笑问这是否就是他的未婚妻。   卫启濯答了声“是”,跟他客套几句便领着萧槿姐弟往另一侧去了。   谢元白望了萧槿的背影一眼,又看向卫启濯,慨叹道:“功名,佳人,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他占尽了。”   走出一段路后,萧槿笑道:“我发现自古探花郎多出风流人物。”   卫启濯倏而转头道:“那状元就不是风流人物了?我比他好看多了,而且,他说不得肾虚。”   萧槿一怔:“你怎知人家肾虚的?”   “你看都这个时节了,他还裹得那样严实,畏寒至此,多像是肾阳虚之症。”   “但我就不同了,”卫启濯话锋一转,握了握萧槿的手,“你看我一年四季身上都是热乎乎的,又耳聪目明,过目不忘,头发乌黑,虽则瘦了点,但个头高,身体康健,你说你上哪儿找我这样十全十美的?”   萧槿几乎将脑袋埋在胸口,这家伙只差没直说自己肾好了。   萧岑方才被威胁一番,怕卫启濯真的介绍金砖给他,便十分知机地自个儿遛马去了,留卫启濯与萧槿两个单独处着。   卫启濯领着萧槿到了山下一片梧桐树林里,让一众仆从在林外等着,旋与萧槿在一块天然形成的石台上并排坐下。卫启濯见萧槿面现困倦之色,将她拉到他怀里躺下,一只手搭在她腰上:“乏了就先小憩片刻。”   萧槿起先有点不自在,后头慢慢习惯了也就放松下来。眼下天气转暖,但暑热未起,冷热适度,凉风一吹,十分舒爽。   萧槿伸了个懒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渐渐入梦。   卫启濯这是第一次真正面前睡着的萧槿,他发现她睡觉很不老实,总是动来动去,他要时刻提防着她滚下去。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她总蹭到一些敏感的地方,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念几百遍清心咒都压不下那股燥火了。   卫启濯额上沁出一层细汗,垂眸看到萧槿雪玉一样的莹润肌肤,更觉口干,俯身凑上去,小心翼翼在她脖颈上细细吻了几下,又即刻顿住。   这么亲下去根本就是火上浇油,还是赶紧打住的好。   卫启濯正纠结着要不要叫醒萧槿,就又听得一阵马蹄声近。   他蹙眉直起身,这谢元白不会又好巧不巧地撞到这里来了吧?   卫启沨一路纵马疾驰,到了梧桐树林外,四顾之间瞧见卫启濯身边的一干仆役,立即挥鞭赶上前。   他记得事发之处是玉泉山。玉泉山虽是西山支脉,但范围极大,他一路差人分头寻找,花了一个时辰却一无所获。他焦灼不已,信马由缰四处乱撞时,遇见了谢元白。谢元白给他指了个方向,告诉他卫启濯他们往山脚下的梧桐树林那边去了,于是他便跟着寻了过来。   卫启沨上前询问之后,得知萧槿跟卫启濯确实在梧桐树林内,当即策马冲了进去。   他甫一入内,一阵风来,便有粉末吸入肺腑,他立觉鼻痒难耐,当即狠狠打了个喷嚏。   卫启沨这才忽然想起,如今正是梧桐花开的时节,而他根本碰不得梧桐花粉。事实上,他每到这个时节,都会离那些开花的树远远的,尤其看见梧桐、榆树、杨树,更是绕着走。   然而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了。   卫启沨一路流着眼泪打着喷嚏,左冲右撞,几乎寻遍了大半个树林,才看到依偎在卫启濯怀里的萧槿。   他顿了一下,猛地扯辔,翻身下马。   卫启濯回头瞧见忽然冒出来的堂兄,正欲开言,骤觉脚下大地猛烈摇撼起来,四周枝桠震颤不住。卫启濯一惊,知是地震来了,紧紧护住怀里的萧槿,趴伏在石台上。   萧槿撒然惊醒,见状骇然。   睡一觉而已,起来就地震了?   眼下这还是在山里,也不知这地震的强度和持续时间,若是持续时间长的强震,来个山体滑坡、林木摧折,那才是要命。   卫启沨面现骇异之色,心道果然,只还是来迟了。   萧槿忽而想起萧岑这会儿不知转悠到哪儿了,一把抓住卫启濯的衣袖:“弟弟呢?弟弟怎么办?”   地面摇撼之下根本站立不稳,卫启沨蹲伏在地,听见萧槿焦急的声音,扬声道:“他安然无恙,你不必忧心。”   萧槿这会儿才瞧见卫启沨来了,转眸瞥他一眼。   卫启沨话音方落,就见一块大石头沿着地面坡度一路滑下来,直朝着萧槿这边砸来。   卫启沨悚然一惊,失声大喊:“槿槿当心!”即刻连滚带爬地冲将过去。   卫启濯无法令萧槿躲避,当下紧紧环住她,护着她侧身一起滚下石台,欲以石台挡住飞速滑下的石块,但石块在下滑时意外错位,眼看着要砸过来,来不及躲闪,卫启濯想也不想就挡在了萧槿面前,同时按住她不让她乱动。   卫启沨拼尽全力扑过来时,那大石块正好砸来,他跟卫启濯几乎一人挡了一半。   萧槿见卫启濯被砸到了后背,大惊失色,嘶声喊了声“启濯”,紧紧拽住他衣袖,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一时,地震渐止。   萧槿爬起来,忙忙去查看卫启濯的状况,见他尚能正常活动,四肢也并无妨碍,知晓脊椎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卫启沨适才情急之下拿手肘挡了一下,如今整条手臂都发烫发麻。他忍着钻心疼痛询问萧槿身上有没有伤着,却见萧槿与卫启濯同时抬头看向他。   等在林外的两拨仆从见地震停止,纷纷奔进林子。卫启沨沉默了一下,示意众人先将背部挫伤的卫启濯背走。   萧槿想起卫启沨方才的话,向他询问萧岑何在,卫启沨答非所问:“我有话与你说。”   萧槿面色一沉,旋思量一回,低声询问卫启濯:“今日跟来的这些人都信得过么?”   卫启濯颔首。   萧槿略一踟蹰,拉着他压低声音道:“你先让他们将你送回府疗伤,我寻个地儿问他几个问题,稍后就回。”卫启沨今日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了,他既是要摊牌,那么一直悬着也不是法子。何况她确实有些问题想问他。   萧槿担心卫启濯有所误会,再三表示回去后会与他解释。卫启濯凝她片刻,轻声道:“我等着你一道回去。”   萧槿踟蹰一下,点点头道:“也好,你先回马车上,记得停在开阔的平地上。”   卫启濯点头应下,随即被一众小厮轮换背着往林子外头去了。   萧槿担心还有余震,走到外面大片草地处才停下,转头对卫启沨道:“我弟弟呢?”   卫启沨道:“我适才往这边赶的路上,遇见了阿岑。我当时便命人将他带到开阔处等着了,你放心,他无事。”   “所以,你是知道今日会地震的对么?”   卫启沨点头,又摇头:“我是知道会有地震,但我记得不是发生在今日,而是明日,故而我昨日才与你说不让你跟他出来。”   萧槿忖量片刻,心下了然。她前世不用赶在殿试前回京,这个时候还在姑母家待着,所以是不知道京郊地震这件事的。何况这地震发生在山区,又并非大地震,即便她从姑母家回来听谁说起,应该转头就忘了,所以她对这件事一点印象都没有。   萧槿在心里梳理一番,盯着卫启沨:“你确实有前世记忆?”   卫启沨迎视她的目光,轻声道:“是。我知道你是我妻子。”   萧槿讽笑:“那是前生的事了,我如今跟你并无瓜葛。”   “槿槿,”卫启沨凝睇着她,“你真的那么恨我么?”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你认为凭你从前干的那些事,不应当被憎恶么?”   “你并没有那么憎恨我,否则你之前做不到平静地佯装陌路人。”   “我并非戾气深重之人,我觉得过好我自己的日子更重要。何况我等着看你的好戏不是就很好?不过可惜,”萧槿摊手,“你这辈子没有步前世后尘。”   卫启沨沉默半晌,道:“我从前……”   “我不想听你从前如何,我就想知道,你蛰伏的目的是什么?你对温锦的态度又是怎么一回事?你又是打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前生事的?”萧槿眉尖微动,“你会说么?”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今天生日求祝福~   感谢以下菇凉为我专栏投霸王票~ ☆、第75章   “谈不上蛰伏,”卫启沨轻声道, “我之前是觉着一直照着前世的道路顺下来便是, 至若之后,情状脱控……”   卫启沨的语声渐低, 忆及当时场景, 沉声叹道:“其实四弟去侯府提亲那日,我从祖母处出来,便纵马去了侯府。我当时想冲进去寻你, 我想问你, 你何时对他有意的, 你是否真心要嫁他。”   “这有什么好问的,”萧槿哂笑一声,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他, 也是真心想嫁给他。”   卫启沨不可思议道:“你这是真心话?”   “真得不能再真。”   卫启沨审视着萧槿,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出说谎的迹象:“其实我一直都觉着你跟他熟稔得太快,当初在聊城时, 你对他的态度并无特殊之处,而你入京之后却跟他走得越来越近, 半年之后就答应跟他定亲, 那半年之中你们又并非朝夕相对, 两厢走动不算多,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容易动情的人。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期内倾心于他的么?”   萧槿笑道:“这种事还有缘由?动心或许只是一瞬的事, 着紧的还是遇对人。”   卫启沨自失一笑,旋道:“罢了,不说这个——我们之间有很多疙瘩需要解一解,我从前总是觉着……”   萧槿摆手道:“多言无益,我就问你的目的是什么,你在筹划什么?”   卫启沨再度被她打断,端量着她道:“槿槿,即便我真在筹谋什么,你认为我会告诉你么?告诉你等于卫启濯。”   萧槿点头,也并不追问,只是正色道:“往后不要再叫我槿槿。另外,你自己爱怎么折腾都成,只要不来打搅我们就好。”   “打搅你们?”卫启沨好笑道,“你是说打搅你们叔嫂成婚么?”   萧槿冷声道:“他如今不是我小叔。”   “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妻子。”   萧槿嘴角一扯:“你发什么疯,我已经定亲了。”   “你难道没瞧出来么?你定亲时我之所以没有插手,是因为我在等。我如今已经过了前世那一关……”   萧槿知晓他指的是什么,即刻道:“那过了围猎那一关之后,你又在等什么?”   卫启沨一顿,跟着道:“这个跟第二个问题相关,说来话长,三言两语说不清,我回头与你细细讲——槿槿,我已不会重蹈覆辙了,我……”   “可这与我何干?你爱娶谁娶谁,你如今身边少了温表妹,还有尹姑娘、徐姑娘。”   卫启沨心里一扎:“你就那么盼着我娶别人么?”   “我最盼着你娶你温表妹,你前世为了不耽误她,坑我一辈子,这样的深情厚谊,真是感人至深,”萧槿冷冷一笑,“我之前就一直在想,若是不能人道的你跟温锦厮守在一起,到底能不能长久。只是后来没看成这出戏。我如今简直想搞残你,然后再把温锦塞给你,好了了你前世的心愿。”   卫启沨紧紧盯着她,深吸一口气:“这么恨我?你是想利用卫启濯来报复我?”   萧槿冷笑两声:“你不要太抬举你自己了。”   卫启沨一口气堵在喉间,冷静一番,态度更和缓了些,道:“槿槿,我们不要再吵了,我此番主要是来跟你致歉的,我承认我前世因囿于伤痛,做了很多错事。”   “你可以致歉,但我要说,我不接受,”萧槿讥诮一笑,“我原本就不欠你的,凭什么让我来承受你遭逢不幸之后的怨气?你只看到了你的遭际,你看到过自己干的缺德事么?”   卫启沨急道:“我还没说完,我……”   “我觉得你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你若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勉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第三个问题,我可以立等答你。我至少在今生与你头回觌面时就有宿世记忆。”   萧槿闻言微讶,若是这样的话,那他在对待温锦的问题上,就真的像个精分了。   萧槿想到负伤的卫启濯还在等着她,摆手道:“我只与你强调两件事,一是不要来打扰我跟启濯,二是,不要再叫我‘槿槿’,我跟你已经没有瓜葛了。最后,我问你一句,你将我弟弟安置到哪里了?说个具体的地儿。”   卫启沨倒是利落答了:“我过会儿会差人将阿岑送回侯府,你不必操心这个。”   “那好,多谢。”萧槿言罢,回身便走。   卫启沨紧走几步追上去:“槿槿,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萧槿头也不回地道:“我说了,我不接受你的致歉,所以我不会原谅你,你不要跟着我。然后,不要再叫我槿槿!”   卫启沨非但不止步,反而紧跟不舍:“你心里若有怨气,可以发泄出来,我前生就没能……”   萧槿蓦地停步,回过身就甩手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耳光响亮,卫启沨半边脸颊登时殷红如血,耳旁一阵嗡鸣。   “现在可以滚了么?”萧槿睨他一眼,大步离去。   卫启沨步子定住,须臾,对着萧槿的背影道:“打骂都随你,你出气了便好。我承认我从前确实诸般不好,只有些事并非你想的那样,我想跟你解释清楚。你若是目下不想听,我回头再说与你听。”   萧槿不予理会,径直大步而去。   卫启濯坐在马车里,远远看到萧槿朝着这边过来,慢慢抽手放下帘子。   他方才护着萧槿时,脑中又闪过了诸多纷乱画面,他总是觉得,那些并非没来由的浮光掠影。   萧槿一入马车,就迎上了卫启濯的目光。她几步走到他身侧坐下,询问他眼下觉得如何。   卫启濯浅笑道:“旁的没什么,就是后背疼。”   萧槿面有愧色,拉住他的手,半晌,又道:“方才的事,你不要误会,我……”   “我没觉得你跟他有什么,否则也不会让你留下来跟他叙话。不过,你们有什么恩怨?”   萧槿低了低头。她在方才过来的路上就在想要不要跟卫启濯和盘托出,但重生这种事太玄乎了,不好说出口,她不晓得卫启濯会作何反应。   “我们是有恩怨,”萧槿一时委决不下,“你若是想听,我也可以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卫启濯见她面有难色,反握住她的手:“不打紧,你若为难,不说也罢。我对你是全然信任的,我知道你是真心诚意待我的。”   萧槿心中感喟,遽然伸手抱住他脖子在他嘴唇上吻了吻,伏在他颈窝,低声道:“有你真好。”   卫启濯揽住她的腰:“这话应当我对你说。”他时常觉得,萧槿是失而复得的珍宝,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何解。   卫启濯回府之后,卫老太太得知孙儿负伤的事,请了太医来为他看诊。太医瞧过后说只是外伤,筋骨跟内脏都无碍,不过需要仔细调养,半月之内不要轻易走动,以免牵动伤口,延缓愈合。   萧槿得知卫启濯无大碍后,松了口气。照顾他喝了药,要帮他涂药时,被卫启濯抬手阻住了。他抬眸轻声道:“啾啾先回侯府看看表弟回了没,我让小厮帮我涂药便是。”   萧槿已经习惯他耍流氓调戏她了,如今见他主动放弃机会,倒很是意外,笑着道:“你莫不是害羞了?你放心,我只涂药,不乱看。”   “我倒想让你乱看,只我不想让你觉得我的后背很难看,等我伤好了再给你看,想怎么看怎么看。”   萧槿哭笑不得,连逗带哄,又跟他商量半晌,但他就是不肯让她涂药,只好作罢,再三交代他要卧床静养,末了拍拍他的脸:“你安心休养,我明日再来看你。”言讫,见左右无人,俯身在他脸颊上轻吻一下。   卫启濯俯卧在床,目送着萧槿离开。   她虽未直言,但言行之间都透着莫名的愧怍。他看不到自己背上的伤,但听太医说有淤血,觉得样子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让她看到他背后的狰狞伤口,她只会更加愧怍,所以他不想让她瞧见。   晚夕间,卫承勉回府后听闻儿子的事,匆匆赶来。他入内瞧见趴在枕上的儿子,疾步上前询问他的伤势状况。   卫启濯摆手道无事,旋话锋一转:“父亲可知吏部那头打算给二哥换个什么差事?”   卫承勉一怔:“你问这个作甚?”   “儿子不想让二哥留在京师,故而想问问父亲,二哥可有外放的可能?”   一般一甲及第的进士都会在观政期满后进入春坊或者詹事府,成为东宫辅臣,很少外放。   卫承勉即刻沉了脸:“他近来做什么事了?”他知道二房那个侄子跟他儿子其实面和心不合。   “没有,只是儿子看他越发不顺眼了。”   卫承勉了然,正想说外放恐怕不好办,遽然想起一事,笑道:“别说,还真有个机会,不过不是外放,是出使番邦。”   卫启濯抬眸:“哪个番邦?”   “安南国,”卫承勉凑近低声道,“我今儿听闻司礼监掌印刘公公说,陛下欲遣使往安南国,调停安南国与占城之间的争端,眼下正预备召几个近臣去商议正副使人选,敲定之后,大约下月便出发。我届时看能不能劝陛下让他去。”   卫启濯暗暗算了算时间,笑道:“这个好。”若卫启沨被点为使臣,那等他回来,他跟萧槿应当已经成婚了,免得他贼心不死。   萧槿回到侯府后,果见萧岑欢蹦乱跳地跑来迎她。萧槿询问之下得知弟弟无恙,家中也未受地震影响,这才放了心。   翌日晚间用膳时,她听萧安和季氏闲谈间说起皇帝预备遣使往安南国去的事,想起前世一些事,笑了笑。   不知这一世的使臣人选会不会有变。   “姐你笑什么,”萧岑凑近小声问,“父亲说的安南国究竟在哪儿啊?”   萧槿瞥他一眼:“在天涯海角那么远的地方。”旋转向萧安,状似随意地问道,“父亲,陛下定下使臣人选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76章   萧安见萧槿问起这档子事,转头笑道:“姐儿竟对这个好奇?这桩事如今正商酌着, 尚未计议出结果。”   萧槿颔首, 低头继续喝汤。   萧岑将脑袋探过来:“姐,那地方究竟有多远?”   萧槿叹气道:“就是你打现在开始从咱们家出发, 一路上一刻不停地走过去, 大概要花两个多月的时间。”   萧岑瞠目:“那么远?!”又嘻嘻笑道,“那他们那儿的人是不是不必读书科举?”   萧槿翻他一眼:“你是想移居到那里去么?你以为到那里就不必读书了?他们也要科考的,他们是咱们的附属国啊, 典章制度多是效法咱们的。”   安南国是越南的古称, 当年太宗出兵攻打安南, 大获全胜,自此安南便划入国朝疆埸, 正式成为附属国,年年朝贡。只是安南国国王不安分, 总是攻打左近小国,占城就是总被打的那几个之一。如今安南跟占城又起战事,搅得边埸不宁, 皇帝头疼不已,便打算派两个使臣过去调停。   出使安南这个差事其实是好坏掺半的。若是办得好了, 便是帮皇帝除了一块心病, 好处是断然少不了的, 又能大大出一回风头;但若是办得不好,兴许会被皇帝迁怒。何况安南路途遥远,周遭小国林立, 民族复杂,任务实在艰巨。   前世派往安南的副使是温德。温德四月底出发,到明年三月才回来,还把差事给办砸了。但当时卫承劭父子两个极力在御前帮温德说话,皇帝只训斥了温德一顿便了事了。萧槿当时已经嫁入了卫家,但根本没留意到这件事。还是后来温锦跑来她跟前显摆的时候,与她提起来,她才知道原来卫启沨当年还这样帮过温家一把。   卫启沨那日似乎不太想提起他跟温锦的事情,萧槿都禁不住怀疑,这俩人前世后头是不是不欢而散了,卫启沨难道是来报复温锦的?   若真是这样,那卫启沨报复的方式就太独特了点,将温锦硬生生吊着拖到十六七岁,让她低嫁?好像有点匪夷所思。   而且,萧槿总是觉得,像卫启沨这样的人,即便是后头跟温锦闹翻,也不会狠心到眼睁睁看着温锦嫁入那样的人家的,温锦是他前世真爱,温锦得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才能惹得卫启沨这样待她?并且温锦后来跟萧枎一道倒霉的时候,卫启沨可是全程装聋作哑。   萧槿扯扯嘴角。卫启沨跟温锦这一对真是曲折离奇。   卫启沨用了晚膳后,便回到房中换药。   他那日实则伤得很重,萧槿走后,他立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等回过神来,手臂还是麻木不已。   卫启沨正欲撩开袖子自己给自己上药,就见一个穿着桃红褙子的丫头端了个填漆茶盘躬身进来。   那丫头小心翼翼地将杯盏搁下后,踟蹰一下,微红着脸细声道:“少爷,您看要不要让奴婢帮您上药?”   卫启沨抬头打量她一番。这丫头生得袅娜娉婷,粉面含春,一双杏眼顾盼起秋波,褙子里那件扣身衫子裹得身段越发玲珑有致,身上不知用的什么脂粉,行走间香风细细。   卫启沨容色瞬冷:“我记得从前没见过你,谁让你过来的?”   那丫头见状一愣。听闻二少爷素性温醇,极少动怒的,眼下怎么就忽然变了脸。   丫头一时无措,忙道:“是……是奴婢自己……”   “是我母亲让你来的么?”   丫头慌忙摇头,直道不是。卫启沨点头:“那我便放心了。”言罢,唤了几个小厮进来,吩咐将这丫头发卖出府。   那丫头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下,不住求饶,承认是二太太让她来的,只是二太太不让她说出来,但卫启沨充耳不闻,命小厮堵了她的嘴,径直挥手示意将她带下去。   等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卫启沨重新拿起药瓶。   他涂药膏涂得极慢,一面涂一面出神。   他母亲总是喜欢插手他的事,今生是,前世也是。前世他母亲因着他的遭际,性情也变得阴晦不定,总是刁难萧槿,他前头没有管这些,后头想要管的时候,却是无力而茫然。   卫启沨轻叹一息。他跟萧槿走到这一步,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他母亲身上。说对他母亲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   但他自己也有很大责任。他前面确实对萧槿十分不好,动不动就朝她发脾气,有时还把愤慨发泄在她身上,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几乎没给过她好脸色,后面也基本没跟她好好相处过。亦且,他没有护好萧槿也是事实。   所以不管萧槿如今怎么打骂他出气他都认,他当年只顾沉湎自身伤痛,又幼稚得很,的确做得过分。   但这些都是他后来才慢慢想通的,他刚出事的那几年,满脑子都想着他的不幸他的不如意,他甚至几度想自裁,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他前面直呼萧槿名讳那次确实是想跟她言明的,但临了他又退缩了。他发现他不知如何面对萧槿,他从前几乎是一路错到底的。   萧槿那日询问他对温锦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都不晓得要如何答她。如果他跟萧槿说他恨不得把温锦挫骨扬灰,萧槿八成不会信。   卫启沨想到温锦,手上力道不自觉加重,一下子按到伤口,疼得他面容扭曲了一下。   温锦如今所承受的仍旧不够,远远不能解他心头之恨。那日若非萧枎阴差阳错掺和一脚,温锦的下场远比现在要惨。但前世萧槿跟徐安娴不熟,萧枎也没被请去徐家,那么这个变数兴许是不可控的,他只能再度寻机出手。   他从前认为自己算是聪明人,但看到前世温锦做的事,他才意识到人性阴暗起来能有多可怖,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前何其幼稚何其可笑,韶容说他眼瞎,半分不冤枉。   前世的错处太多了,一步错,步步错。   卫启沨上罢药,净了手,捞了本书坐在灯下随手翻阅。须臾,他扣了书,起身走到着衣镜前照了照自己的脸。   萧槿的力道还是跟从前一样大,那日打得十分实诚,直接把他的脸扇肿了。他回来之后敷脸敷了许久,才渐渐消了肿。   卫启沨抬手摸了摸被萧槿打的那半边脸颊,低头敛眸,轻叹一息。   萧槿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他从前不会服软,这回要记得往昔教训。他那日若是强行拽着她逼她离开卫启濯,她只会越发厌恶他,他就该先低头认错,这样才有可能让她愿意听他解释,从而逐步原谅他。   只能步步为营了。   不过要她原谅他或许还是太难,她前世死前都不肯见他。   卫启沨想起前尘往事,心中重比千钧。   真的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到了请期这日,卫家那边送来了礼书并那袍缎钗环大礼,萧家这边对于婚期并无异议,萧安夫妇觉得多留女儿一阵子也是好的,腊月成婚也能从容许多。   萧槿见请期的事已经定下,心里稍安。   只她想起卫启沨那日说在他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妻子,身上就禁不住起一层寒粟子。如果卫启沨真是一直揣着这种想法,那他可是藏得够深的。   乾清宫,东暖阁。永兴帝坐在描金彩漆的罗汉床上,见眼前两位重臣争执得面红耳赤,摆手道:“二位莫急,一个一个说。”   兵部尚书刘用章躬身一礼,道:“陛下,臣仍认为翰林院修撰卫大人堪当使节。卫大人虽则年纪尚轻,但于论道经邦上头颇为精纯,卫大人来兵部这边观政时,臣便觉卫大人在兵事上也是天性机悟,不瞒陛下说,臣曾想跟吏部那头商量将卫大人调来兵部这边当个郎中的。眼下这个调停附属国纷争的机会,正是卫大人大展拳脚之际。”   一旁的卫承劭听得几乎呕血,忙朝皇帝一礼,道:“陛下,犬子阅历尚浅,恐难当此任,臣恳请陛下另择他人。”   刘用章笑道:“璞玉更需雕琢,正是缺少阅历,才该历练一番,等令郎归来,想来便可鱼跃龙门,大展宏图。”   卫承劭嘴角抖了抖,他儿子早越了龙门了,不跑这一趟也能展宏图。这差事虽是个立功的好机会,但他并不想让儿子离家那么久。   永兴帝思量一回,示意二人暂且退下。   这回使臣人选确实难定,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之前还找过卫承勉问了他的意思,卫承勉表示他也觉着他那个侄儿甚为适合。只是朝臣还有旁的举荐,他如今有些委决不下。   永兴帝枯坐片刻,正自犯愁时,遽然想起一个人来,当下唤了个内侍进来伺候他换上便服。   卫启濯这几日从早到晚都趴在床上,几乎要闷得长毛。他本想翻翻书打发时间,但萧槿过来看望他时,收了他的书,拍着他的头严肃告诉他这么趴着看书离书本太近,对眼睛很不好。   萧槿见他霜打的茄子一样趴着,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要是觉得闷,我可以念故事给你听。你等着,我去你书橱里找一本话本来。”   卫启濯闻言,倏地抬头,连道不必。萧槿回头笑道:“客气什么,你且等着。”   卫启濯扶额,轻声叹气,又趴了回去。   但愿孙茫给的那些东西不要被她提前看见。   萧槿立在他书橱前,大致一扫,见里头林林总总摆着上百本书,禁不住感慨,学霸就是不一样,卧房里的书橱里都搁着这么多书,看来睡前读物十分丰富嘛,不知道睡梦中是不是也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   她掠视一圈,最后选了一本《牡丹亭还魂记》。只是往外抽的时候,带掉了一本书。她捡起来一看,掉在地上的正是她那日要看却被卫启濯抢走的《周礼》。   萧槿随手翻了几页,觉得内容似乎不太对,《周礼》不是十三经之一,讲的先秦典章制度么?   卫启濯抬头时,正瞧见她手里那本书的封皮,立时一顿。   萧槿正打算仔细看看,就听身后的卫启濯虚弱道:“啾啾快递一杯水给我,我口渴得紧。”   萧槿立时答应一声,随手将书放回去,转身倒水给他。   她拿着那本《牡丹亭还魂记》坐到他身边时,禁不住笑道:“想不到你还看这种戏本。”   卫启濯连喝几口水,道:“我特别喜欢这里头的一段话。”   “什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萧槿沉默了一下。这样超越生死的至情,世间又能有多少呢?重生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还魂,但她并不像杜丽娘那样,有个放不下的柳梦梅,她重来一次,只想解脱。   卫启濯听萧槿念书时,不住夸她嗓音婉转如莺,萧槿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耳尖微红:“真有那么好听?”   卫启濯笃定点头:“当然,啾啾就是人美音妙的典范。难道从前没有人夸赞过你么?”   萧槿摸摸自己的脸,笑眯眯道:“有啊,但没有你夸得这样厉害,而且多半是家里人夸我。”   “我觉得一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只看说不说出来了,”卫启濯握住她的手,“反正我是觉得,你是最好看的,声音也是最好听的,怎样都是最好的。”   萧槿一高兴,又拍他头一下:“那我明儿再来念书给你听。”   风水轮流转,从前都是他仗着身高优势拍她脑袋,如今他趴在床上,她终于也能很顺手地拍他脑袋。   卫启濯任由她动作,认真听她念完一段,让她喝口茶歇一歇,又喊了明路进来,吩咐将他书房里归置好的一沓废桑皮纸拿过来,顺便调些浆糊来。   萧槿诧异问他作甚,卫启濯坐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道:“我镇日这么趴着坐着也不是个事儿,我觉得我应该趁着这个工夫多糊几个篓。”   萧槿默了默,她有时候觉得,兴许卫庄跟卫启濯是一个人,只是卫庄失了心窍而已。   卫启濯正做着他的小手工,就听小厮匆匆进来报说皇帝驾临。   萧槿以为听错了,重新问了一遍,确定真是皇帝来了,转回头拍拍他头:“你看你面子多大,皇帝都亲自来探望你了。”   卫启濯一面抹浆糊一面叹道:“我却觉着皇帝看望我是顺便,有事要来问我才是真。”   永兴帝入内时,萧槿行了礼,听他说要跟卫启濯单独叙话,便领着一众家下人等退了下去。   永兴帝免了卫启濯的礼,得知萧槿就是他的未婚妻,直夸两人是“金童玉女意投机,才子佳人世罕稀”,问及婚期,卫启濯答说腊月初六,永兴帝颔首道:“腊月好。朕记下了,回头告与他们知道,让他们届时提醒朕一声,届时也送上一份礼来。”   卫启濯眸光一动,含笑称谢。   永兴帝落座后,笑道:“朕连日养病,久未出宫,今日正好出来走走,也来这里串个门。”他所言也非虚,此番确实是想顺道出来散散心的。他跟卫启濯实则已经熟稔,有些忘年交的意思,说话便随意了一些。   永兴帝闲话间跟卫启濯说起了安南使臣的事,询问他可有什么提议。   永兴帝身边能谋善断的臣子不少,但他对卫启濯的印象却始终十分深刻。卫启濯在还是个秀才时就能帮孟元庆出谋划策平定叛乱,后头更是在大同告急时帮了他大忙,这样的人,胸中有丘壑,有远见又有天赋,因而永兴帝方才觉着兴许卫启濯能提出中肯的意见。   卫启濯笑道:“愚以为,家兄便是很好的人选。二哥虽是文榜状元,但于兵事方略上也是谙熟的。只是,臣等所言不过提议,一切还看陛下圣裁。”   永兴帝见卫启濯也提卫启沨,倒是真的开始思量卫启沨是否确乎是个合适的人选。   他又跟卫启濯谈论起了安南和占城的纷争,见他对此也颇有见地,不由感叹一句可惜,可惜不能让卫启濯来当这个使臣。   永兴帝起身欲走时,瞧见卫启濯床边小几上堆着的一沓桑皮纸和两个小篓,终于忍不住问道:“朕方才瞧见便觉怪异,这篓子是出自谁手?做得倒是甚为精巧。”   卫启濯答说是他自己糊的,永兴帝听得胡子一抖:“爱卿还有这手艺?”   卫启濯点头,随即拿过一张桑皮纸当场糊了一个给皇帝看。   永兴帝被他那娴熟的技法惊得目瞪口呆,心道看不出这位爱卿还是个老手。良久,又道:“那为何要用废纸做?”   卫启濯奇道:“陛下难道不觉将这些废纸直接扔掉很有些可惜?”   永兴帝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这里真的是国公府?   他忽然大受触动,一个世家公子尚能勤俭至此,他身为人君,更应当戒奢从俭。永兴帝嗟叹一回,决定回去就再去琢磨琢磨,看还能怎么削减宫廷开销。   皇帝走后,萧槿折返回来。   她听闻了皇帝此番来意,又听了卫启濯的应答,不由想,卫启沨桃花那么旺,要是真去了安南,说不定会被安南公主看上,到时候安南公主求安南国王停战,卫启沨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调停这场纷争,然后被扣在那里给人当女婿,从此南方边境休战百年,国朝的麻烦解决了,卫启沨为国家外交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皆大欢喜。   萧槿叹气,她的脑洞好像大了点,不知道安南国王有没有女儿。   卫启濯继续糊篓时,说起皇帝适才瞧见他那些小手工的反应,萧槿瞠目道:“陛下还要更节俭一些?”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个皇帝已经十分勤俭了,宫廷开销都是一缩再缩,去年还让岷王将十王府内的歌舞伎裁汰三分之二,任凭岷王怎么哭都没用。   如果皇帝铁了心要向卫启濯看齐的话,那么往后就要在艰苦朴素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这对君臣将来大约会成为赫赫有名的铁公鸡二人组,掀起全国节俭新风尚,彪炳史册。   转日,下了早朝后,永兴帝便将兵部侍郎赵贤跟卫启沨召到了偏殿,含笑开言道:“朕思量已讫,预备让二位充任正副使,出使安南。”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很喜欢《牡丹亭》里那一段话,前面那两句简直像诗一样,勾起无限文艺情怀→_→   其实现在附近很多邻国都曾是咱们的附属国,比如朝鲜和韩国,比如越南,不过韩国和朝鲜在明朝时还是统一的,叫朝鲜国,那时候还是李氏王朝时期。而越南那个时候叫安南。   万国来朝啥的,真的不是吹出来的,这些附属国每年朝贡不绝,连太子生日也要来贺,而且明朝官方每年都会颁大统历给他们,也就是说他们同时用着宗主国的纪年方式,甚至用着宗主国的典章制度和文字,比如朝鲜国【就是现在的朝鲜和韩国】,他们的史书都是繁体汉字,还是正宗文言文→_→他们自己的文字到十五世纪才被发明出来,到二十世纪才全面废除汉字,推行他们自己的文字。   我们的文化真的是灿烂辉煌~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77章   卫启沨闻言,躬身前行一步, 道:“陛下, 臣有事启奏。”   永兴帝原本只是将两人叫到跟前交代一下此去安南的主要使命,未曾想卫启沨忽出此言, 禁不住蹙眉道:“卿家这是何意?”   卫启沨垂首道:“陛下, 臣前日路遇新任太常寺少卿温德温大人,闲谈之间,温大人与臣说他前日夜里忽思得安南纷争的应对之策, 预备写成奏章呈与陛下, 如今温大人的奏章兴许已经在通政司那里了。”   “这与出使何干?”   卫启沨微笑道:“陛下不妨先看看温大人的奏章, 兴许温大人更适合充任此行副使,且臣瞧着温大人也颇有请缨之意。臣毕竟阅历浅, 资历也浅,恐怕绠短汲深, 不能胜任。”   卫启沨见永兴帝拧眉不语,又道:“安南国山高路遥,使臣人选须得慎重, 否则两厢传信不得及时,更易使节也麻烦。”   永兴帝沉吟半日, 摆手道:“罢了, 尔等且退下。”   卫启沨跟赵贤行礼退出。   出了偏殿后, 赵贤与卫启沨并肩往宫外去时,不由好奇问道:“不知温大人思量出的对策是甚?温大人可曾对卫大人提起过?”   卫启沨敛眸一笑:“未曾。那日不过短暂觌面,我也未曾问起。”   赵贤点头笑笑, 没作言语。   如卫启沨这般的世家公子,自然是不肯往那种番邦异国跑的,这种差事能避则避,反正也不缺这个拔擢的机会。   卫启沨出了东华门,跟赵贤话别后,缓步到了轿前。他甫一入内,就靠在纬罗靠背上,阖上眼帘补眠。   他前日刻意路遇温德,将他对于安南纷争的应对策略告知了温德,并暗示他去皇帝面前自请差事。   温德觉着他的对策甚妙,只是对于他的行为感到困惑,询问他为何这般做。他当时告诉温德,只要他此番立了功,就可以请求皇帝将温锦提前放出宫,并且自己还能升官领赏,温德这才恍然。   温德认为他到底是放不下温锦,念着跟温锦的旧情才会如此,当场就信了。   只是温德难免向他问起当初他为何在御前拒娶温锦,他只笑道当年事不必再提,温德也未细究。他见温德对于去皇帝跟前请缨踟蹰不定,便向他表示若是届时出了什么纰漏,他会跟他父亲一道保他的。温德当时便说要回去思量思量。   卫启沨闭目良久也没能入睡。   他这些年来总是失眠,夜里躺在床上时就禁不住想起前世萧槿身死的那个雨夜,思及痛处便觉彼时感受重加于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昨晚再度失眠,辗转反侧不得安寝,落后爬起来在床头靠坐了一宿,不断去思考如何才能让萧槿原宥他。   前世的他幼稚得很,不会处理婆媳关系,也赶上他母亲当时性情越发偏激,他以为选了对萧槿最好的方式,以为矛盾会逐渐消弭,但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诚如萧槿所言,他前世性子实在太拧巴,他眼下回头去想,觉得自己当时的那些坚持与顾虑都十分可笑,他该跟萧槿坦明一切的,事事憋着不说的结果就是她到死都对他存着误会。   不过幸好,还有解释的机会,一切都重来了。   卫启沨长出一口气。他前世犯的错误太多了,前面沉于泥淖,后面也没跟她处好,他就应当时常夸夸她,时常跟她交心,极尽所能地温柔待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想要的他都帮她达成,最要紧的是,把什么都跟她说清楚。   隔日,萧槿听萧安说温德主动揽了出使的差事,皇帝也答应了,将副使人选由卫启沨换成了温德,去探望卫启濯时,便跟他说起了此事。   “我看我二哥是铁了心要留下来看我们成婚,”卫启濯趴在床上,一面糊篓一面道,“不过如果他不打算来抢亲的话,我还是很欢迎他来观礼的,毕竟让他亲眼看着我把啾啾这么好的媳妇娶回来,也是一件快事。”   萧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大樱桃,道:“要不,咱们先看他的婚礼?”   卫启濯低头慢嚼:“我已经帮他牵过一次红线了,我看再牵一次,他还得自己剪掉,这事不好办。”   “我听徐姑娘说,近来陛下身子见好,大长公主预备成国公家幺子定给徐姑娘,她如今正跟她祖母杠着,还问我该如何办。”   “我托父亲打探了,大长公主之所以没答应徐安娴跟二哥的婚事,是因为三皇子去找了大长公主。这显然就是二哥的手笔,只是不知他是如何说动三皇子帮忙的。”   萧槿凝眉。她听卫启濯说,卫启沨在被徐安娴看上之前就与朱潾暗中有往来,那么问题来了,他既然知晓朱潾最后没有干过太子,为何还要跟朱潾有所交通呢?   卫启濯微微摇头:“咱们也不必操心他的婚事,我看他纵然是被按着成了婚,也不一定有用。咱们还是来说说你的生辰吧——啾啾下月生辰,有没有思虑好想要什么礼物?他当年送了你一座几十斤的水晶灯,我觉得我可以送一座几百斤重的黄金灯,你没事儿割下一块金子下来,就能当零花。”   萧槿默了默,道:“你有没有想过,几百斤重的黄金灯得烧多少灯油?有那灯油,我都能点半个月的小油灯了。”说完又是一顿,为什么她的重点会在灯油上?   卫启濯认真想了想,道:“你若是嫌费油,我可以送成金锭子。”   萧槿吸气,要真是称几百斤黄金给她打包送去,赶明儿她就出名了。不过说到生辰礼,她倒是想起了一桩事。   萧槿摸摸他头:“其实我觉得当年你送我的那枚木戒上的微雕就很有新意,只是我瞅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上面的猫仿佛大了点,比例不协调,要不你再送我一个那样的戒指吧,我好轮换着戴。”   卫启濯往枕上趴了趴。   她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奇道:“怎么了?”   卫启濯继续拿了桑皮纸糊篓:“没什么。”   萧槿一把按住他手:“到底怎么回事?”   这日,正逢卫启沨休沐。他应邀去赴温德的饯行宴。   温德当年任钦差,调查山东都指挥使刘元贪扣军饷一事,办得不顺当,这几年仕途不达,前阵子还被调到了太常寺去。卫启沨知道温德一直十分苦闷,欲寻出路,故而此番才格外想在皇帝跟前立功。   温锦此前曾在请卫老太太转托温德夫妇的那封信里叮嘱说跟他求助,那信封里有一小撮温锦剪下来的头发,也交代一并拿给他。他这边原本迟迟没有动静,温德想来渐渐也就淡了心思,如今见他主动送上机会,自然就信了他。   卫启沨轻叹,温家人如今暂且还是当年的温家人,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卫启沨了。   筵席散后,卫启沨径直回了国公府。他在书房内练字片刻,丹青躬身进来,阖上门,在他耳旁低声道:“少爷,打探好了,镇远侯府那头这回打算去庄子上给八姑娘跟五公子办生辰。下月才是正生辰,但萧家那头如今已经开始筹备了。”   卫启沨点头,又道:“八姑娘今日在四弟那里坐了多久?”   “八姑娘几乎一整日都照应着四少爷,不过屋里有好几个家下人侍应着,非止四少爷跟八姑娘两人。”   卫启沨点头,挥手示意丹青下去。   跟前世一样,萧家这回打算为萧槿大办生辰,因为这是她出嫁前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   卫启沨望着眼前摇曳的灯火,无声叹息。萧槿办生辰是个好机会,但他要送她什么礼物才好呢。   萧槿比他坚强得多,也豁然得多。他前世其实一直无法真正脱开阴霾,但后来每回看着萧槿,都会觉得内心恬荡安适,觉得人生似乎并不如他想的那样晦暗渺茫。只是萧槿的世界是他心向往之却无法到达的,他心里始终缀着包袱。   他还记得前世有一回他去和同僚酬酢,出门前跟萧槿别了几句嘴,与她说他是要去找温锦,萧槿挥手连声让他赶紧去,他不信她能真的没有半分触动,扭头就走。   他那日与同僚分别之后,并没直接回去,而是特意在外头转悠了好一圈。结果他一回去就看到她悠悠闲闲地坐在桌前数银子,对晚归的他视若无睹。   他当时心里一堵,忍不住说了句“我回了”,萧槿自顾自收起银子,轻飘飘道:“回就回了呗。你回不回都一样,下回不用特意说了。”   卫启沨一顿,紧紧盯着她道:“我怎么瞧着你还挺高兴的?”   萧槿挑眉:“那不然要如何,眼含热泪等你归来么?我今天被几个妯娌拉去抹牌,怎么打怎么顺,她们身上那点银子全被我赢来了,你说我高兴不高兴?”   卫启沨脸色微僵:“你的心怎么那么大——”   萧槿摊手:“横竖我也不喜欢你。”   卫启沨一口气憋在胸口。   萧槿将她的私房钱归置好,回来又道:“不过,你们俩这么暗度陈仓的是不是太累了点,你为什么不跟我和离呢?难道是她那边下不了决心跟郁勋和离?那你应该加把劲啊,要不我教教你怎么讨姑娘欢心吧。你记好了,这要讨好一个姑娘呢,首先就要……”   卫启沨当时险些被她堵死,不待她说完就回身走了。后来躺到床上时,想想似乎应当听她说下去,他想知道她喜欢怎样的讨好,他转过头预备问问她时,却发现她已经卷着自己的被子睡着了,于是翌日又锲而不舍追问。   萧槿刺他几句,就跟他说了要多多夸赞、百依百顺之类的话。他一一记了下来,但却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没能在她面前付诸实践。   卫启沨重重一叹。他如今越是回想,就越是想回到当时,将自己的错误都扳正过来。   四月末,万事就绪,温德跟赵贤领了皇帝的圣旨赶赴安南。   转眼入了五月,下旬便是萧槿姐弟两个的生辰。萧槿自己也觉得这个生辰应当好好办一办,毕竟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已经成婚了。   卫启濯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愈合期间伤口发痒,萧槿这阵子喜欢隔衣摸他后背逗他。这日,她又故意碰他痒痒处,卫启濯左躲右闪避不开,一下将她压到亮格柜上:“你再摸我一下试试。”   萧槿又伸手往他后背上摸了一下。   卫启濯身子一僵。   “不想让我摸你痒痒,你就告诉我那戒指怎么了,”萧槿将戴了那枚微雕木戒的手伸到他眼前晃了晃,“你说,这上面雕的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好方好方,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我媳妇┑( ̄Д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78章   卫启濯凑近道:“我说那真的只是一只猫,你信不信?”   “显然不信。”   “那我若是不作回答, 会不会被打?”   “不会, 你只会继续被摸。”   卫启濯略一踟蹰,道:“那你还是继续摸我好了。”   “你这样说话我会很恐慌的, ”萧槿瞠目看他, “让我来猜猜……”   她预备脑洞大开揣度一番时,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当往歪处想,且不论如今的他清纯不清纯, 反正当年的他一定是清纯的, 就凭这一点, 这上面雕的应当就不是什么不可描述的东西。但他不肯说,又难免让她想歪。   萧槿又盯着戒指看了半晌, 叹息摇头。算了,还是看不出来。   “你以为你不说, 我就不能知晓了么?等回头有机会,我可以回一趟聊城,挨个儿铺子打听, 没准儿能打听到。”萧槿说罢,心中不忿, 又故意在他后背伤处轻轻摸了一下。   卫启濯身体瞬时一绷, 一把拽住她的手:“你再乱摸, 我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萧槿撇嘴,又用另一只手摸了一把。   卫启濯倏地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往床边去。萧槿悚然一惊, 一把拽住他手臂:“你作甚?”   “我不是说了么?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卫启濯说话间将萧槿搁到床畔,旋即倾身压下来,与她鼻尖碰鼻尖:“你待会儿配合一些,不要乱动。”   萧槿闻言惊惶不已,正想跟他说冲动是魔鬼,就见他低头在她嘴唇上厮磨流连一番,旋即头往下一趴,竟是伏在她颈窝处渐渐睡了过去。   萧槿哭笑不得,这个姿势确实需要她配合一点,否则他就掉下去了。   她慢慢抬手抱住他,习惯性要去摩挲他伤处,又半道顿住,他要是被痒醒了还不晓得让她怎么看他厉害。   萧槿看他睡得香甜,想想他近几日的忙碌,轻声一叹。   殿试放榜之后,紧跟着就是授官。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则是翰林院编修。翰林院修撰只是从六品,但这作为官场起点,已经比旁人高出许多。   卫启濯原本也是要被授翰林院修撰然后往各司观政的,但因他要养伤,诸事搁置。如今伤愈,便忙着各处跑。   萧槿思及地震那日场景,抱着他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他当时的举动完全是不假思索之下做出的,她心中触动很大。除却家人,她从前没有被人这样奋不顾身地保护过。   卫启沨当时也冲了过来,但她根本不想理会他。大约因着对各人态度不同,差别对待也是下意识的。   萧槿回想自己那十年里所经历的种种,长叹一声。兴许前世的经历只是让她看清楚一些事而已。   萧家这回将给萧槿姐弟庆生的地方选在了侯府城外的一处别庄。到了萧槿跟萧岑正生辰这日,高朋满座,门庭若市。   萧岑只是跟姐姐坐在大厅里吃了碗寿面,便不断有小厮将各色礼物搬进来让他们过目。虽然收礼收到手软,但他觉得要是能折成银子就更好了。而且,他似乎还没看到他那个抠门准姐夫的礼物,不晓得他是不是打算买十一串糖葫芦,给他姐姐发十串给他发一串。   饭毕,萧岑被拽去往前院跟着父亲跟几个堂兄弟一道酬酢。坐了约莫两刻钟,他便渐觉无趣,屁股下长钉子似的坐不住。萧安见状,挥手让他回去。   萧岑求之不得,作辞离席。   这座庄子占地极广,除却耕地之外,还有一望无际的花畦,且近旁就是山水林木,吃饱喝足了还能出去溜达,比家里宽敞得多也方便得多,这也是姐弟两个想要来此庆生的主要缘由。   萧岑一路欢蹦乱跳,预备牵了他的马出去溜达,半道上忽见一人朝他这边走来,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卫启沨。   卫启沨叙礼讫,笑道:“今日衙门事多,来得迟了,万望海涵。”   萧岑笑嘻嘻地摆手:“不要紧不要紧,人不到,礼到了就成。”   卫启沨失笑:“那人到了礼也到了,能不能入席蹭口饭吃?”   “这个自然可以,毕竟礼不能白送,不过,”萧岑好奇道,“二公子送的什么礼?”   卫启沨略略低眉,旋又笑道:“礼物我已命人送至这边的临时库房,一共两份,一份不落,五公子回府后可以去瞧瞧。”   萧岑眯眼道:“我知道二公子出手阔绰,这回一定也是沉甸甸两份大礼。”反正应该比他准姐夫大方。   卫启沨颔首,莞尔而笑:“确实。”   萧岑拱手作辞,正准备去看看卫启沨究竟送的什么,就被卫启沨一把拉住。   “八姑娘何在?”   “姐姐?”萧岑挠挠脸,“我方才瞧见姐姐在那边空地跟几个姑娘踢毽子。”说罢,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韶容今日原本也要来的,但身子不适,怕将病气带来,便未能成行。她托我将这封帖子交于八姑娘,”卫启沨说话间掏出一封名帖递给萧岑,“那头女眷多,我不便过去,交给别人又不放心,五公子帮我捎带给八姑娘吧。”   萧岑点头应好,正要接过,卫启沨又收回手:“记得现在就给她,让她立等就看,这种贺帖不好拿回去再拆。”   萧岑笑眯眯道:“知道了!”   卫启沨将帖子交给萧岑后,又踟蹰了一下,叫住他:“五公子觉着,我这人如何?”   萧岑虽则诧异卫启沨为何忽然这般问,但还是实话实说:“我觉着二公子样样都好,人品也是好得没话说,上回在玉泉山还救过我一命,我一直跟爹娘姐姐他们夸二公子神机妙算、为人仗义呢。”可惜姐姐似乎还是对他有偏见。   萧岑一顿,又想起一茬,奔回去道:“二公子看我如今是不是长高许多?我每天都盼着我能长得再高一些。”   身高一直都是他的痛,他从前总被姐姐嘲笑是家里个头最低的,但这两年他觉得他身量窜得特别快。不过还是赶不上卫启濯。   卫启沨含笑问他为何想要长高,萧岑鼓了鼓腮帮子:“因为我担心将来姐姐被姐夫欺负了,我打不过姐夫啊。我这几年一直在抽工夫练拳,但愿能弥补一下身高上的差距。”萧岑见卫启沨垂眸不语,握了握拳头,笑吟吟道,“二公子不信我会打拳?”   卫启沨敛神笑道:“信,怎会不信。”当年萧岑打他那一顿,他记忆犹新。   “那好,我去送帖子了!”萧岑心满意足地跑走了。   卫启沨目送他远去,面上神色莫测。   萧岑将帖子交于萧槿时,照着卫启沨的意思,没说这是他给他的。   萧槿扫了一眼帖子外面卫韶容的名字,小心拆开。   然而她一看到内里字迹就微微沉了脸,正预备折起来处理掉,瞥见上面的一行字,动作又是一顿。她仔细将帖子看完,凝眉片刻,跟众人辞别,回头就走。   萧岑追上去问她怎么了,她让他不要管,询问他卫启濯何在。   萧岑抬手一指前院:“我方才离席时瞧见他来了,估计跟二公子就是前后脚来的。”   萧槿点头道了知道,一径去了。   她差人给卫启濯捎了话,立在花台旁等候。不一时,便见卫启濯领了几个从人往这边来。   萧槿踯躅一下,告诉他她要去见卫启沨一面。   “是继续说上回的事?”   萧槿叹道:“是,我原本不想理会,但他说他是一定要跟我说清楚的,我想着我这么一直避着也不是法子,倒不如说个一清二楚,也好让他死心。”   卫启濯握了握她的手:“好,我与你一道去。”   等在林边的卫启沨见到萧槿时,发现她身后还远远跟着卫启濯,不由笑道:“你是怕我将你怎么样?”   “我怕我未来夫君误会,”萧槿哂笑,“你不是说我冤枉你了么,你倒说说我如何冤枉你了?”   卫启沨坐在他自己带来的交杌上,又指了指对面那个已经撑开的交杌:“坐吧。”   萧槿嘴角微扯,他竟然还带了俩小马扎来,果真跟从前一样爱讲究。   卫启沨见萧槿不肯坐,也不勉强,缓声开言道:“首先,我从前有些时候说的话其实都是话赶话逼出的气话,譬如我说我去找温锦,譬如我说……譬如我说我不喜欢你。还记得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那件事么?”   “不记得。”   “就是我作画的那回……”   他事事要强,非但举业了得,于书画上头亦是精绝。有一回他画了一幅荷塘春景,荷塘里游着几尾红鲤鱼,画面意境宁静悠远。萧槿奉了傅氏的命来给他送茶水时,瞧见他预备援笔题诗,便一脸“我看你又打算题什么酸诗”的神情。   他当下便不豫道:“你总说我写的是酸诗,那不如你来题一首?”   萧槿二话不说,拽过他手里的笔就在荷塘里添了一尾绿鲤鱼,又在荷塘边画了一头低头望鱼的驴,最后在画面留白处题写道:“吕小绿养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   卫启沨当时额头青筋隐现,这都什么玩意儿?   “你不要嫌弃它,你有本事将这一段拗口的话字正腔圆地念出来。”萧槿将那绕口令题完,回身走了。   他后来窝在书房练习那段绕口令时被萧槿撞见了,她当时讥诮道:“这么听我的话?练得怎么样了?我说二少爷,你这个样子,又总不肯跟我和离,我会觉得你喜欢我的。”   “我才不喜欢你,”他即刻绷着脸,捏着画卷的手指却暗暗捏紧,“你不要自作多情。”   “那是打算到时候念给你温表妹听,增加情趣的?”萧槿见卫启沨不语,便道,“你不说话,我可当你默认了,你们俩真会玩儿。”   卫启沨如今回想起来,忍不住想,他当时其实顺坡下驴承认下来,兴许一切都会变得跟现在不同。   萧槿听对面的卫启沨讲完这件事,禁不住笑道:“我快被你搞糊涂了,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喜欢的是我?可你的心头爱不是温锦么?”   “我不喜温锦,从没真正喜欢过。”   萧槿一顿,旋喷笑出来:“你说什么?你逗我呢?你们俩坑我那么多年,你为博她欢心不惜一掷千金,我还看到过你们私会,你回过头来却跟我说你不喜欢她?!”   “我确实不喜她,”卫启沨抬眸望她,“我心里真正爱的人是你。然后我要说的是,你看到韶容做的很多事,其实都是我做的,只是借了她的名义而已,比如送饭那回,还有那个治痛经的方子……”   萧槿面带嘲色:“且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吧,但那又如何?我眼下有件事要问你——前世的我是温锦害死的么?”   卫启沨一愣:“你不记得后来的事?你不是她害死的。”   “那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卫启沨顿了顿,道:“你不必问,到时候我帮你避开。”   萧槿好笑道:“你认为我们还可能在一起么?”   卫启沨沉默了一下,道:“槿槿,十年的夫妻,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么?”   “没有,我这回就是特地来与你说清楚的,即便从前诸多误会,我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牵扯,因为我喜欢的不是你,是启濯。而且说实话,那十年里,我没有几天是过得真正舒心的,你带给我的,多半都是磋磨,”萧槿似笑不笑,“我从前原本没有什么择偶准则,但自打遇见了你,我就告诉我自己,你这种人,千万不能嫁。”   “可我当时忽然遭逢那样的事,已经性情大变,”卫启沨忽地情绪激动,霍然起身,“我那时候日日都在想,为何这样的事会落在我头上!你明白那种从天上坠入泥淖里的感受么!”   萧槿也被他激起了脾气,气道:“那我呢?我为何要承受你的怨愤?何况我早就与你说过,不幸既然已成事实,你就要慢慢学会接受,这个又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司马迁与你遭际差不多,但人家是赫赫有名的太史公,左丘明失明之后著《国语》,孙膑遭刖足后修兵法,照你的想法,他们也该日日怨天尤人是么!”   萧槿说话之际,又感觉无数作文素材浮上脑际,忙忙打住。她也知晓这种事其实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可卫启沨前面那几年简直消极得叫不醒,他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恶性循环。   卫启沨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近乎乞求:“先不说这个。我知错了槿槿,如今一切都重来了,我们也可以重新……”   萧槿打断他的话:“我说了不可能。我还挺感谢你那个方子的,治好了我多年的痛经。但是我绝不可能再嫁你。”   萧槿见卫启沨缄默,问他解释罢了没有,他也不答她,她望了一眼远处的卫启濯,问他知不知道卫承勉前世的死是怎么回事。   “我纵知晓,又凭什么告诉你,”卫启沨面色一沉,“卫启濯卑鄙龌龊,你喜欢他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前世……”   “论卑鄙龌龊,谁能及得上你,你当初骗婚拉我下火坑的时候,难道还自诩君子么?”萧槿蹙眉,“我倒是想起来了,我们成婚前根本没见过几面吧?所以你为什么选我来当这个幌子?”   两人说话间,卫启濯忽然疾步上前来,伸手去拉萧槿:“啾啾,庄子那头来了贵客,父亲让咱们过去拜见。”   卫启沨一把拽住卫启濯的手:“放开她。”   卫启濯半分不让,笑道:“啾啾是我未婚妻,二哥有什么资格来管我们?还有,她是二哥未来弟妹,二哥顶好检点些。”   卫启沨听到后面时仿似怔了一下,转头看向萧槿,却听她冷淡地说了声“松手”。卫启沨僵立片刻,紧盯着萧槿道:“无论我做什么,槿槿都不会给我机会?”   萧槿笃定答是。   卫启沨顿了顿,慢慢松了手,自语道:“我知道了,你不给我机会也没有什么。”言罢,示意远处的小厮上来收起那两个交杌,回身就走。   萧槿嘴角微扯,他不忘收走他的小马扎,难道是怕便宜了她跟他四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念不成那个绕口令,试了好几次了,每次都卡壳……QAQ   交杌就是那种能折叠的小凳子,俗称马扎。   wqf:我的马扎我一定要带走,不能便宜了他们两个→_→   啾啾:→_→   大号:→_→   感谢肉肉的汤圆妈投霸王票~ ☆、第79章   萧槿折返的路上,对着眼前蓝天白云, 与卫启濯一番闲谈, 心绪才畅快了许多。   实质上她至今看见卫启沨,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前世的种种不愉快。   卫启沨大约因为前世总是看见她没心没肺地自娱自乐, 就觉得她过得其实没有多么不好, 他根本不能理解她当时的处境。   她那时候整日承受他的冷暴力和傅氏的再三刁难,有时候出个门还能听到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议论她不能生、议论她善妒, 说她生不出孩子还霸着丈夫不让纳妾, 就该被休。那时候众人几乎都唏嘘嗟叹卫启沨深情, 妻子多年无所出居然还一直不肯纳妾,实是世间罕见之至情。   她遭了无妄之灾, 卫启沨一个骗婚的出轨男变成了情圣,赢得满堂彩。   萧槿当时简直恨不得撕了那些人的嘴, 告诉他们卫启沨的真实嘴脸,但那又如何呢,这个时代原本就对女性不公, 她说出卫启沨不举骗婚的事,众人说不得还会同情卫启沨, 反过来说她寡廉鲜耻。   卫启沨婚内出轨也是既定事实, 她曾经撞见过他跟温锦私会, 并且她方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卫启沨并没有否认,他只是一直在强调他没有真正喜欢过温锦。若她在这一点上冤枉了他, 他早就跳起来反驳了。   他前世后来对她的态度确实缓和了很多,但这并不能弥补什么。她至今都忘不了新婚的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心嫁进来,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卫启沨泼冷水,卫启沨那时候根本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发脾气甩冷脸是家常便饭的事,二房这边的下人都知道她不受卫启沨待见,若非卫韶容出面帮她周旋,没几个下人拿她当少奶奶。   她心里难受至极的时候也找没人的地方哭,但她骨子里的那股韧性一直都是在的,并且日子也总是要继续,所以不论如何,她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卫启沨觉得他自己冤枉,那她承受的这些又要怎么算呢?这并不是他后来暗中给她送几顿饭、搜罗个药方子就能补偿的,他如今的致歉在她看来也微不足道,她对之并不动容。   卫启沨问她是否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意时,其实她觉得十分可笑,她跟他成婚时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后来也已经在他的冷暴力与不作为之下对他彻底绝望了,她得是怎样的受虐狂才会喜欢上他。   他说他爱她,那大约也是后来的事了。他一开始对她没有感情时就可以看着他母亲刁难她而不闻不问,可见何其不负责任。   所以她绝不可能原谅他,更不可能再嫁给他。   萧槿轻吁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的卫启濯。   与卫庄相处的那段时日是她会永远牢记的美好年光,她第一次遇见这样可爱明净的少年,这个少年陪伴她、维护她,与她脾性相投,配合默契,当时卫庄离开后,她每每漫步到西跨院,都会怅惘许久。   后来她与卫启濯相处时,也觉得熟悉而轻松。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少年,她也相信这个少年是值得托付的。   卫启沨适才说卫启濯卑鄙龌龊之类的话,她也没放心上。卫启濯若真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卫启沨一定会说出来,不会因她的打断就中止,他没说出来,应当是忽然觉得他要说的东西并不能促使她离开卫启濯。并且就萧槿前世所见来看,卫启濯这个人虽然手腕狠绝,但人品清澄平正,恩怨分明,最要紧的是,他的心性比卫启沨要坚韧多了,他是真正由内而外的强大。   卫启濯见萧槿不住审视他,奇道:“怎么了?觉得我又变好看了?”   萧槿低了低头,道:“没什么。”她原本想问问若是他忽遭意外变得不举,会如何,但想想还是没问出来。她觉得卫启濯即便是不能人道,也不会跟卫启沨一样极端的。   卫启濯微笑道:“那你说我是不是又变好看了?”   萧槿连连点头:“一天更比一天俊。”   卫启濯心满意足道:“那我就放心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直担心我的容貌配不上你。”   萧槿被他这话夸得心花怒放,抿抿唇,转头笑道:“你打小嘴就这么甜?”   “当然不是,我是遇见你之后才这样的,因为你实在太好,我一看见你就禁不住要将世上最好的字句用在你身上,所以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萧槿倒抽一口气。这情话技能加上这颜值,他要是个渣男,骗到手的小姑娘估计能绕北京城三圈了。   卫启濯拉着萧槿的手摇了摇:“啾啾回去后查验一下我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萧槿好奇道:“你送的什么?”   “我搜罗了好久,前几日才拿到手的,你看了就知道了,”卫启濯轻叹一息,“我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   此番来的是怀庆大长公主跟太子朱汲。大长公主今日是出城进香的,朱汲刚好得了半日假,便陪着姑祖母一道。两人进香归来,回城的路上见这处别庄门前热闹,随口问了侍从,知晓是镇远侯府那对双胞胎办生辰,觉着巧了,便顺道下车进来歇歇脚,顺道沾点喜气。   怀庆大长公主一落座就表示要见卫启沨,卫承劭忙差人去寻儿子过来。卫承勉一看自己儿子也跑得没影了,也悄悄吩咐小厮去将人喊来。   卫启沨被一路引到大长公主面前时,仍旧满脑子想着方才萧槿的那些话,心中沉闷,行了礼之后便不再开言。   大长公主端量眼前这个清隽公子半晌,微微颔首。   怪道她那个小孙女镇日里念叨着要嫁给卫家二少,这后生果真容貌气度皆出色。只是她那个三侄孙儿说得对,卫家这头无意,她这头若是强行拉郎配,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安娴也不一定就过得好,所以她后来思前想后,只能作罢。   卫启沨退下时,瞧见一旁的朱汲朝他打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垂眸退出。   卫启沨在远处房山下等了片刻,便见朱汲只身而来。   朱汲到得跟前,挥手示意他免礼,随即一路漫步似地往林边缓行。   “三弟近来还是时常去寻你么?”朱汲出声道。   卫启沨答是,旋即道:“益王殿下如今对臣已颇为信任。臣前几日探得益王口风,似是已买通司礼监秉笔钱忠,劝说陛下让益王在京多留几年。”   朱潾今年出府,被封为益王,封地定为建昌府,如今王府正在营建,至多明年就能就藩。   朱汲叹道:“前阵子玉泉山地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臣子还含沙射影地说是因为国本不稳,这简直拐弯抹角告诉父皇是东宫人选不当。”   他是庶长子出身,母亲早逝,皇后无所出,一直将他养在膝下,视为己出,只是到底比不上生身母亲,人都谓他储位不稳。他那个三弟的母亲贤妃李氏出身高门,又颇得他父亲欢心,于是贤妃心思便活络起来。   父皇在对待诸位皇子上头一向公允,朱潾讨好多年也无甚大用,他觉得父皇并没有易储的心思,但贤妃母子两个总还是要防着的。   如今朱潾封王,就藩在即,怕更是要上下钻营了。毕竟一旦就藩,就难再回京了。   朱汲交代卫启沨留意着朱潾那头的动静,转头欲走时,又想起一事,回头忧虑道:“父皇近来开始信道,总是招一些道士在宫中设坛斋醮,你可有主意,规劝父皇从这上头收收心?”   卫启沨敛眸道:“陛下信道多因龙体违和,待陛下龙体大安,规劝进言或可奏效。臣观陛下近日气色转好,等过些时日,臣自会上一道奏章进谏,殿下莫忧。”   反正算算日子,皇帝也快大好了,到时候只要跟皇帝算一算他这阵子花在斋醮上的银子,凭着皇帝那个节俭的作风,必定觉着如醍醐灌顶,效果立竿见影。   朱汲闻言一顿,跟着点头:“诚然如此。”自古帝王深陷佛道,皆脱不开禳灾长生而已。父皇这般求道,也不过是因为那帮太医治不好他的积劳。   “殿下留步,”卫启沨似有些为难,躬身道,“臣有一事相求。”   萧槿与卫启濯拜见过大长公主,一道出来时,转眸间瞥见自远处走来的朱汲,忍不住回头看了卫启濯一眼,心道你的好基友来了。   朱汲一下子就认出了卫启濯,这个天纵之才如今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之前也见过一两回,不得不感叹有些人生来就得上天恩宠,容貌超群,心智也拔尖。   两厢叙礼时,朱汲不由往卫启濯身侧的萧槿身上瞥了一眼。萧槿姿容殊丽,举止落落,让人一见之下便移不开眼目。   朱汲忍不住想,这个姑娘瞧着便是个灵秀通透之人,若是早出生几年,他说不得会设法让她当选东宫妃。不过如今人家已经定亲了,他也只好羡慕一下卫启濯。   萧槿见朱汲似有话与卫启濯说,不好在一旁杵着,行礼退下。   朱汲常听他父亲夸赞卫启濯如何颖慧机悟,如今倒生出些探究的心思,当下便将方才问过卫启沨的问题再度抛给了卫启濯。   “臣倒忽然想出一法,”卫启濯笑了笑,“但只能由殿下出面,臣身处宫外,鞭长莫及。”这其实是他早就有的想法,只他不能这般说。   朱汲忙道:“不知是何法?”   卫启濯环顾一圈,在朱汲耳畔低语几句。   朱汲的目光逐渐明亮起来,听到后来禁不住抚掌笑道:“妙哉,妙哉!卿家果真是满腹锦绣。”   “陛下仁厚,纵然陛下发现是殿下所为,也只会感念殿下一片苦心,不会损及父子情分,因而殿下尽可放心。”卫启濯补充道。   朱汲笑道:“此番若能成事,必当重赏。”   卫启濯浅笑道:“为天家分忧乃臣之本分,殿下客气,赏不敢受。”   朱汲却再三表示成事后要感谢卫启濯,卫启濯推辞不过,思量一回,道:“殿下美意难辞,既是如此,臣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臣先往吏部观政?”   卫启沨远远瞥了朱汲与卫启濯一眼。卫启濯这一世跟前世一样顺,按照这个趋势走下来,他还是会成为权焰滔天的宰辅。但卫启沨如今不太在意这个,他比较想知道,卫启濯还会不会跟前世那样始终独身一个。   卫启沨思及此便不由冷笑,卫启濯前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还指不定揣着什么龌龊想法。他甚至怀疑卫启濯不遗余力地往上爬,就是为了达成心里不可言说的龌龊念头。   可惜某些人根本没察觉到。卫启沨忍不住叹气,他其实早在住在聊城时就显露出对萧槿有意的不寻常迹象了,但萧槿完全没反应,他原本还以为是他猜测有误,萧槿其实根本没有前生记忆,但如今想来,不过是她迟钝而已。   还是跟前生一样。   卫启沨前世虽然嘴上一直不承认他心里爱着萧槿,但身体是诚实的,他自认在与她日常相处中还是有不少表露的,可惜都是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劲。他常常想,若是萧槿有一日忽然跑来抱住他,让他不要再去找温锦了,让他跟她好好过日子,他应该会立刻回抱住她,告诉她他其实不喜欢温锦,告诉她他早就喜欢她、早就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了,只是他害怕她嫌弃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从前犯下的过错。他那么骄傲的人,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这样自卑。   他迟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萧槿确实来与他恳切谈过几次,让他不要这般冥顽不灵,但他每次都打断她的话赶她走。等他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打算跟她坦明一切时,已经晚了,他只能跪在她灵前发呆。   他今生第一次看到还是个团子的萧槿时,低头凝她半晌,险些压抑不住扑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卫启沨吹了一回凉风,呼出一口浊气。他其实是个情思细腻又敏感的人,但萧槿则刚好相反。所以,或许他也该直接一点。萧槿给不给他机会都不打紧。   回到侯府后,管事将此番收来的礼暂且搬到了库房,等着分拣清楚,再分别抬到萧槿姐弟院子。   萧岑跑到库房验看礼物时,转悠了一圈,目光无意间一扫,扫见角落里摆了个木函一样的小物件,用红绸布盖着,不知是什么。他询问管事那是谁送的,管事对了对礼单,答说那是卫四公子送给八姑娘的柴窑美人瓶,怕磕了碰了,特意交代摆到角落里。   萧岑点了点头。一个美人瓶而已,他姐屋里多的是。又忍不住想,他准姐夫为人也是极好的,读书上又那么厉害,对他也好,要是再大方一些就更好了。   随后他询问卫启沨送的什么,管事看了看礼单,道:“回少爷的话,二公子送给八姑娘的是一张金徽玉轸断纹琴。”   萧岑转去看了看那张琴,虽然他不懂古琴,但也能瞧出这琴价值不菲。卫启沨送他的是《南岳图》一轴,乃吴道子真迹,萧岑觉得这画但凡往他书房里一挂,就能显得他特有学问。他问起卫启濯送的什么时,听管事说是钟繇的《季直戎路表》真迹,立时瞠目。   他听说这书翰已经失传了,他准姐夫哪儿弄来的?这得花了多少钱才得来的?   萧岑忽然有些羞愧,他之前还觉得他准姐夫会拿一根糖葫芦打发他。   不过这对堂兄弟一个送画轴一个送书翰,倒是想到一处去了,而且全是传世珍品,他家都可以开古董铺了。   萧槿看到卫启沨送她的那张琴时,扯了扯嘴角。   这古琴上面的断纹是龟背断,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龟背断是古琴断纹里最珍稀的一种,琴家谓“千年难买龟背断”,这琴的价值根本无法估量。而且,如今这般境况下,他送琴就显得意味暧昧了。   萧槿当即命人将这琴原样搬走。她打算让它躺在库房里积灰,等回头寻个机会还给卫启沨。   她转头看到卫启濯送的美人瓶就觉得顺眼很多,但一看礼单,发现这是柴窑的瓷器,吓得差点手抖将怀里的瓶子摔到地上。   柴窑瓷器有“天下第一美瓷”之称,因其存世量太过稀少,有“片柴值千金”的说法,得个柴窑瓷碎片都是要仔细珍藏的,何况是一个完整的器物。清代以后,柴窑瓷就彻底绝迹了,连碎片都没有流传,世界各大博物馆均无收藏,连个标本都没有,后人只能通过典籍记载来想象柴窑瓷的模样。   萧槿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个美人瓶,默默想,卫启濯何必拿他那几身衣裳传家,要是拿这个柴窑瓷瓶传家,那子孙后代简直吃喝不愁。   时入六月,暑气炽盛。   大长公主那日见到萧槿时直道她颇合她眼缘,转天就让她陪着徐安娴一道入宫看花散心。之后更是时常邀她往徐家去做客,暗暗授意她开导开导徐安娴,让她安心待嫁。   萧槿这日打徐家回来,正遇见从衙门里回来的卫启濯。卫启濯说车轿里太闷,将她拉下马车,让她跟他一道散散步。   萧槿见他面色恹恹,关切询问他可是哪里不适,他摇头道无事,说只是有些困乏。   萧槿与他说起徐安娴的事,卫启濯道:“二哥桃花滚滚来,徐安娴嫁了,还有王安娴、李安娴,说不得过几日又能招来一朵来。再过几日就是陛下万寿圣节,届时文武群臣皆要行庆贺礼,内外命妇也要齐聚来贺,说不得哪家夫人就瞧上二哥,要拉他回去做女婿。”   萧槿扯了扯他袖角:“我觉得你的脸更惹祸,你到时候能低头就低头,把脸挡一挡。”   卫启濯在她脑袋上一拍:“我是有主的人了,怕甚?不过我幼时确实很招女眷们喜欢,哪家夫人看见我都想上来捏脸,后来我觉得我应该严肃一点,这样显得不好相与,结果她们笑我小大人儿,说我装老成,越发踊跃地围上来调戏我,我只能跑了。”往事不堪回首,卫启濯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要是当时瞧见,我也捏你。”一个颜值逆天的小正太不好好卖萌,扮什么严肃,这不是专等着被调戏么?不过万万没想到,恶毒上司以前还是妇女之友。   “你现在也可以捏我,我只让你捏,”卫启濯靠近道,“不过有些地方暂且不能捏。”   萧槿蓦地红了脸,扭头往桥下看。   卫启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奇道:“你看这些蝌蚪作甚?”语声一顿,看向她,“你想养?”回身挥手就命跟在后头的几个侍从下去捞一缸蝌蚪上来。   萧槿忙阻住他,她扛一缸蝌蚪回去算怎么回事,回头全变成青蛙满院呱呱乱叫她就不用睡了,当下摇头连道不是。卫启濯只好作罢,又往桥下探看一眼,道:“你说这些蝌蚪游啊游的,是要去作甚?”   萧槿心道可能是要去找一只大青蛙。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话有种不可描述的感觉,但这显然是错觉。她正要开言,就见卫启濯步子踉跄了一下。   她忙扶住他,询问他怎么了。卫启濯缓了一缓,示意萧槿将他扶回轿子旁。萧槿伸手探了探,发现他面上有些发烫,微微蹙眉道:“身子不适怎也不赶紧回府。”   卫启濯叹息道:“在衙门里闷了大半日,可能有点中暑。我想多跟你闲逛会儿,你还训我。”   萧槿心里一阵柔软,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卫启濯被萧槿扶着往前行了几步,将至轿子时,忽然又是一个趔趄,一头撞到了轿门边框上。   萧槿伸手搀住他,要查看他磕得严重不严重,却见他扶住额头,立着不动。   萧槿心觉诧异,一愣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已经无法直视小蝌蚪找妈妈这个故事了2333333   我以前养过蝌蚪,结果一瓶的蝌蚪,没有一只变成青蛙,全被我养死了→_→   我以前还养过兔子,小鸡,鹌鹑,蚕……都没养多久……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0章   须臾,卫启濯才回神, 摆手道;“不碍事。”   萧槿想起他方才似乎是被磕懵了一样, 问他是不是撞得很严重,卫启濯这才仿佛想起什么似的, 一把抓住萧槿的手:“你快看看我有没有破相。”   萧槿抬眼扫了一下, 惊道:“怎么办,磕出好大一块伤呢。”   卫启濯闻言惶遽,再仔细一看她面上神色, 又松了口气, 抬手摸了摸, 额角果然只是起了个包而已。   “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在逗你的?”萧槿伸手帮他轻轻揉了揉,笑着问道。   “你却才说话时神态不自然, 反应过于夸张,嘴角还藏着一丝笑, 一看就是强行装出来的。”   萧槿低头,影帝的指导十分中肯,只是她可能磨练不出他那样的演技。   卫启濯回府前, 萧槿再三表示要陪他一道,但他说无甚大碍, 让她放心回去, 萧槿末了只好道:“那我明日去看你。”   卫启濯拍拍她脑袋:“不必特特跑了, 后天我休沐,我去找你。”   他拍了几次脸还是觉得拍脑袋最顺手,特意嘱咐萧槿插戴钗环的时候, 尽量留个空地儿给他拍。萧槿看了看他手掌的长度,觉得若要他拍出好手感,她往后恐怕至少要在脑袋顶上空出一半的地方才成。   萧槿不好让他一个生着病的来回跑,但卫启濯说不碍事,让她放心,萧槿见他坚持,只好作罢,细细叮嘱他要好生休息,这才话别离去。   卫启濯目送萧槿,直至她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坐上了轿子。   他阖上眼帘,轻吐出一口气。   他适才脑中画面纷乱,仿似又回到了那一系列奇异诡谲的梦境里。   情境中,他跌跌撞撞地在国公府长长的曲廊上狂奔,中途一头撞到了廊柱上,也不知是否因为他方才正好磕到了轿门上,那种疼痛感与眩晕感十分真实。   他缓了缓,仍旧疾奔。   他奔到了一处灵堂前。   堂内经幡摇荡,灯火荧煌,他麻木地对着眼前棺榇望了少顷,慢慢跪下。他紧盯灵牌上他父亲的名讳,半晌,低声自语:“儿子来晚了——儿子觉得父亲宾天不寻常,儿子如今怀疑一个人,父亲安眠,儿子会细查此事的。”   他复又垂眸凝睇自己那身缟素,语声轻若云烟:“往后只剩我一人了。”   画面一转,场景转换。这回是在镇远侯府。   他远远看到卫启沨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块灵牌不撒手,萧安夫妇怒声命人往外赶他,嘈嘈杂杂,场面混乱,但卫启沨只是发着呆,眼神空洞。   少焉,卫启沨忽而从地上爬起来,抱着灵牌往外疾走。   卫启沨经过他身边时,他冷声道:“把灵牌留下。”   他见卫启沨不理会他,当即上前一把揪住他:“你是预备抱着她的灵牌去跟温锦算账么?你打算让她不得安息?”   卫启沨回头,双目赤红:“滚开!若非温锦,我跟她早就坠欢重拾、言归于好了!断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无声讽笑:“是么?那二哥背晦至此,难道不该反省反省自己么?”   卫启沨神情僵了一下,面色发白,踅身便走。   他命人上前夺了卫启沨怀里的灵牌,对着拊膺切齿的卫启沨冷笑道:“那我等着二哥将温锦剁碎了喂狗。不过二哥可别忘了,局面至此,也是二哥咎由自取。”   卫启沨脚下踉跄了一下,目光阴寒,大步离去。   光影浮动,场景再次改换。   他低头望着躺在棺中的萧槿,出神许久,迟疑着伸出手在她脸颊上触了触,指尖传来的冰冷令他动作一滞。   “你那日跟堂妹讲的那个故事,我听到了,”他轻声道,“我当时恰巧路过,忍不住听了个壁角——你真的认为,那个生得丑陋无比的怪人,能配得上那个美貌无双的姑娘么?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死后同穴,也算是一种慰藉了。”   他顿了一顿,垂眸道:“我也来给你讲个故事,或许,与你说的那个有些像,但结局一定不如那个好。”   卫启濯也想听听他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但他的声音越发模糊,最后逐渐渺远得听不到,再一回神,就看到萧槿关切询问他磕得严不严重。   他当初跟萧槿定了亲之后,将她带到庄子上,按到草地上亲吻那次,就隐隐听到他自己的声音响在耳畔。他好像是在跟谁讲述着一个故事,然而那声音太模糊,听不清是在诉说着什么。   最后一个场景似乎正呼应了那次的怪异错觉。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揉了揉额上那个包。   这些场景仿似是他原本就有的记忆一样,但未免也太荒谬了些。   隔日,卫启濯去镇远侯府找萧槿时,正看到她立在花厅里跟江辰说笑。   虽然季氏也在旁,但卫启濯仍旧心下不悦,当即上前寻了个由头将萧槿挖了过来。   萧槿见他额角那个包已经消了不少,又问他身子可好些了,但等了片刻不见他答话,正要再问,便听他问她适才在跟江辰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   萧槿一愣,旋笑道:“你吃醋了?那之前我去找卫启沨谈话时,怎不见你吃醋?”   “你又不给他好脸,”卫启濯严容道,“我还看到你甩他个耳光。但你适才跟江辰却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我看了就不高兴。”   萧槿戳他一下:“什么相谈甚欢,江公子今日是趁着休沐来拜访的,他方才说他妹妹年底就要出嫁了,要请我们过去捧个场,我就笑着跟人家道恭喜。你想到哪儿去了?”   卫启濯轻叹一声。为什么是江瑶出嫁,而不是江辰娶妻。   萧槿见他犹自怏怏,见四下无人,略一踟蹰,抱着他在他脸颊上飞快吻了一下,又伸手揉揉他额角那个小小的包,顺道踮脚吹了吹。   亲亲抱抱揉揉吹吹都齐了,他面上神色果然多云转晴,搂住她狠狠亲了一口,又道:“我听闻万寿圣节那日,你也要去?”   萧槿点头:“是啊。”   万寿圣节乃皇帝寿辰,与正旦、冬至并称三大节。国朝于此素有定例,届时四夷来朝,群臣庆贺,内外命妇也要入宫朝贺。然而萧槿如今还没有诰命在身,按理说不必参与,但徐安娴跟宫里那些公主表姐妹们处不来,近来正好跟萧槿走得近,便预备就手将她带进宫。   卫启濯在她脑袋上揉了揉:“那届时我出来后,在午门外等你。”   永兴帝的生辰在八月初,正是交秋时节,天气凉爽,暑热消退。   到了万寿圣节这日,宫内六尚一宫和二十四衙门忙得脚不沾地。   温锦今日天不亮就起了,一直忙到午时,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她如今跟萧枎分到了一处,都在尚食局这边当女史。只是她们跟旁人不同,她们还是戴罪之身,没有晋升女官的机会,只是换了个地方服劳而已。   萧枎从前总是以自己的容貌为傲,如今却越发不敢照镜子。她知道自己这大半年以来操劳过甚,又没法像以前那样保养,那张脸恐怕已经没法看。   温锦从前在聊城时几番抢白她,她一直心中不忿。她先前总跟萧榆说她比温锦生得好看多了,温锦自恃风华无两,但等她回头到了京师,肯定能稳压温锦。眼下她跟温锦倒是又凑到了一起,却是比着看谁更惨。   她适才随着尚食局众人去坤宁宫伺候皇后并内外命妇用膳时,撞见了益王次妃崔熙。她当初在卫家见了朱潾一面之后,就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制造机会再与朱潾见一面并让他留意到她。但还不等她琢磨出法子,她就出了那等事。   她觉得她当初若有机会在益王面前露露脸儿,要当个王妃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才在母亲跟妹妹面前夸下海口。而现如今,崔熙一个亲王次妃就能对她呼来唤去的。   萧枎跟几个女史立在龙福门内等候尚食女官从坤宁宫出来时,止不住地犯困。朦胧间,她仿佛看到卫庄又跑来跟她说她明年就十四了,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她知他畏水,指着池子里的荷叶让他摘,故意刁难他,结果卫庄转头就下了水。她看到卫庄的小舟侧翻,惊慌之下转身就跑。   萧枎被身边一个女史拽了一下,蓦地惊醒。她对着面前森冷的宫殿楼宇愣了一下,忽然想,卫庄有貌有财,对她又一片痴心,后来举业上也开了窍,其实当初她若是嫁给卫庄,倒也不错。可惜她没长前后眼,当时一直认为卫庄是个窝囊废。   萧枎问那女史拽她作甚,那女史往对面廊庑瞟了一眼,让她往那头看。   萧枎一转头,正瞧见崔熙跟自己的小堂妹起了冲突。她嗤笑一声,站着看戏。她那小堂妹如今还只是个待嫁千金,崔熙可是亲王次妃,如今杠上,她堂妹讨不了好。   萧槿没看到萧枎,她眼下只是觉得,冤家路窄这个词可能特别适合她。   她立在外头等徐安娴都能撞上路过的崔熙。崔熙如今似乎是想展现一下她新身份的威势,言辞不复从前的客套,结果两人没说几句便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萧槿其实不太想理会崔熙,毕竟不过是一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奈何对方觉得自己抓到了一把好牌,总想在她面前炫耀一下。然而萧槿也是一只有后台的小妖精,根本不怕她,于是两方互不相让,争持不下。   崔熙气焰正高,挥手欲命身边宫人将萧槿拉去皇后跟前评理,结果话还没出口,手就被人一把攥住。崔熙一惊回头,正看到朱潾阴沉着脸盯着她。   朱潾寒声道:“闹够了么?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致歉?”说罢转向萧槿,辞色立缓,“崔氏不省事,孤回头自当管教,让姑娘受扰,切莫见怪。”   他原本就不喜崔熙,之前的礼待都是装出来的,如今崔熙嫁了他,崔家只能支持他,他也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他倒是对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萧槿印象深刻,萧槿这样仙姿佚貌的美人令他见之不忘,叵耐佳人有主,未来婆家还是他想拉拢的卫家,他不敢打歪主意。   崔熙瞧见朱潾的态度,面色发白。她娘家帮了王爷不少,而卫家显然没有入局的意思,王爷居然还这样偏帮萧槿。   朱潾一再逼着崔熙跟萧槿致歉,崔熙不敢不从,咬牙跟萧槿屈身赔了不是,并照着朱潾的意思跟萧槿表示下不为例。   萧槿不咸不淡应了一声。   崔熙也是个要强爱面子的,不然当年不会跟萧槿打那一架。如今在萧槿面前这样伏低,眼泪几乎决堤。抬头看到周遭宫人婢女仿似都在暗暗看她,一时受不住,掉头就跑。   朱潾根本不去追她,只回头朝萧槿赔礼。萧槿向他询问外廷那头筵席是否已散,朱潾笑说他父皇还在华盖殿大宴群臣,如今正看歌舞。   萧槿暗暗算算时辰,心道届时她跟启濯还不晓得是谁等谁了。   华盖殿。《九夷进宝队舞》之后,紧跟着便是《寿星队舞》。   卫启濯坐得久了,有些心不在焉。萧槿就在内廷,但他不能过去寻她。他心里惦记着萧槿,台上声势喧天的歌舞也不能提起他的兴致。   一旁的谢元白凑过来低声问他要不要喝口酒暖暖身子,卫启濯险些一口茶呛在喉咙里。   眼下不是才八月么?暖什么身子?   谢元白笑道:“今年交秋早凉,昨夜又落了一场秋雨,济澄不觉得冷么?”济澄是卫启濯的表字。谢元白来京大半年,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天气。   卫启濯摆手道:“我不肾……我不甚喜饮酒。”   谢元白只好搁下酒壶,叹道:“我还道济澄也是斗酒诗百篇的,喜以酒助兴。”   卫启濯心道我不斗酒也能诗百篇,对着我家啾啾更能才思如泉涌。   另一侧的江辰询问江瑶婚礼时卫启濯会不会来捧场,卫启濯转头问:“啾啾说她会去么?”   江辰答道:“啾……八姑娘说她届时会随季夫人到场。”   卫启濯脱口道:“那我也去。”心中又有些不悦,他二哥一口一个“槿槿”,萧槿纠正几次都没用,江辰张口就想喊萧槿乳名,这俩人要再乱喊,他真想用他糊篓剩下的浆糊糊了他们的嘴。   他思及此便忍不住瞟了相隔甚远的卫启沨一眼。   他二哥本就爱讲究,如今越发喜欢穷讲究了,他听明路讲,就二房那头的小厮说,卫启沨现在每日光是打选衣冠、拾掇穿戴就要花上半个时辰,就连一个帽顶也要细细挑选,沐浴时古溂水用得更勤了,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每日都像是要去相亲一样。   卫启濯深深怀疑他二哥是想去勾引萧槿,就好像他当年一样。不过他不是特别担心。   卫启沨再怎么拾掇,也不如他好看,毕竟脸是天生的。   卫启濯想到这里,心里欢畅很多,低头将杯盏内的清茶一饮而尽。不过他总也不能输给他二哥,他有好一阵子没添置衣裳了,他决定回去就去裁一身新衣,让萧槿帮他选一选样式。   宴酣之时,孙茫趁着他皇帝姑父暂离,悄悄跟人换了位置,跑到卫启濯跟前询问他在哪里寻见柴窑瓷的。   卫启濯奇道:“你怎知柴窑瓷的事?”   “我那日遇见萧家五公子,他跟我说起来的,他都不知柴窑价值,听我一说都惊呆了,”孙茫拉了拉卫启濯的衣袖,“能不能再帮我找个柴窑瓷器?碎片也成,我从前搜集历代珍稀瓷器时,一直都想找一件柴窑瓷,但苦寻不见,就缺了这么一样。”   卫启濯摇头:“这个难得很,可遇不可求。”   孙茫急得抓耳挠腮,半晌,低声道:“那我……再帮你寻几本那什么书来。”   卫启濯无动于衷。   孙茫咬咬牙:“要不,再加几册图?”   “图册不是很常见么?”   “我搜罗来的肯定不一样啊,必定图文并茂,深入浅出……”   孙茫想起凭着卫启濯的学问不需要深入浅出,正琢磨着要再换个什么词说服他,就忽听四周一阵喧哗,再一抬头,就见众人慌乱离座,纷纷大呼“走水了”,开始四散奔逃。   孙茫悚然一惊,赶紧招呼卫启濯等人快跑。   卫启濯望见殿宇东南角冒出一股浓烟,也即刻起身,在熙攘人群里瞧见他父亲的背影,疾步上前,匆匆拉了就往外跑。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猜大号前世听墙脚听到的故事是什么~对那部名著印象太深刻了,因为那是个悲剧,看到最后哭死我了QAQ   十本名著九本BE,还有一本开放式→_→当年看了好多悲剧,虐得我心肝乱颤,所以现在虐点很低,专注甜文一万年[]~( ̄▽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1章   等众人都从殿内奔出,宫人内侍们也已经提了水跑来扑火。   卫启濯一路拉着卫承勉跑到殿前丹墀, 又奔至阶下, 就听卫承勉喘着气道:“好了好了,够远了, 再跑下去, 我就散架了。”   卫启濯这才止步,回头仔细检视一番,见父亲毫发无损, 长舒了口气。   卫承勉帮儿子整了整衣冠, 笑道:“我发现你近来越发孝顺了, 把我当个瓷人儿似的,唯恐磕了碰了。”   卫启濯想起他的那些梦, 心里一动,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安康, 是儿子的福分。”   卫承勉翻他一眼:“这是大实话,没有我,谁去帮你抢媳妇。不过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了, 等将来你媳妇过门了,你可不要娶了媳妇忘了爹。”   卫启濯微笑道:“这自然不会。”   父子两个说话间, 卫承劭领着卫启沐过来, 客套询问两人是否无恙。   卫启沐是卫承劭次子, 在子侄中行三,因是庶出,举业上头又没有天分, 故而在府上不太打眼。卫启沐中了举人之后,考了两次都没过会试,卫承劭觉着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便动用世家恩荫特权,在通政司谋了个经历的差事。卫启沐心知自己跟卫启沨是云泥之别,但眼瞧着父亲对兄长几乎毫不掩饰的偏袒,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   众人正叙话,卫启濯一转头就看到卫启沨一头跟袁泰说话一头往这边来。   卫启沨到得近前跟众人叙了礼,转向卫启濯,笑道:“四弟方才跑得真是快,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卫启濯知他是绰趣他,并没接茬儿,只以目光指了指卫启沨头上的乌纱帽,道:“二哥帽子歪了。赶快整一整,免得影响仪容。”这么喜欢穷讲究,自然不能有一点偏失。   卫启沨一顿,抬手扶正,跟卫启濯道了谢。   卫启沐在一旁看着,有些迷惘,他有时候真看不出他兄长跟大房这个堂弟的关系究竟好还是不好。   袁泰之前在朝班上远远见过卫启濯几回,但并没兴致结交。他是当朝宰辅,卫启濯纵然才华盖世,也不过是个刚入官场的小辈,即便这个小辈家世了得,要爬上高位也要好几十年。何况,再过几年,卫家会如何还很难说。   卫启濯见袁泰没事人一样跟众人见礼,暗笑这老狐狸倒是沉得住气。他之前两次教训他孙儿,如今觌面,他面上居然没有流露一毫不满。   永兴帝折返时,火已被扑灭。永兴帝立在丹墀上,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犹冒着烟的华盖殿。   他不过出去净手片刻,转头回来,方才还歌舞太平的殿宇就变成这样了?   工部尚书詹裕往殿内扫了一眼,发现殿内只有小半被焚烧,默默在心里打了一通小算盘,估摸着要修葺起来应当不会太费事。   永兴帝回过神来,怫然大怒,回身命人去查起火缘由。   卫启濯也觉得这火起得蹊跷,早不起晚不起,怎么就偏偏在万寿圣节时起呢?而且华盖殿是三大殿之一,这种外廷主殿走水,一般会被认为是皇帝近来德行有失,上天给予示警,太宗朝时,三大殿相继走水后,为了安抚臣民,太宗不得已之下还颁了罪己诏。   而眼下,万寿圣节来这么一出,不是在文武群臣跟四方使臣面前打皇帝的脸么?   群臣都知个中利害,一时皆噤若寒蝉。   永兴帝越想越气,直道若查出始作俑者,绝不轻饶。不一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押了个内侍过来,说已经查清楚,这场火就是这个内侍打翻灯烛引出来的。   那内侍跪地磕头,只道自己是无心之失,永兴帝不信,命人将之拖下去严刑拷问。半个时辰后,刘敬拖着那个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内侍回来,与皇帝说他招了。   那内侍招认说他是受了太子指使,太子因看着皇帝近来沉迷斋醮,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派人来华盖殿纵火,假天意向皇帝示警。   永兴帝听得胡子直抖。   太子确实为着他信道的事来劝过他好几次,后头见没用,便也不再多言,但似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若此番真是太子所为,那太子的脑袋简直是被驴踢了,将来皇位若是交到这种偏激的不孝子手里,他都不好意思去见祖宗。   朱汲被召至皇帝面前时,听闻事情来龙去脉,再三辩驳,并求父亲彻查此事,只他一时间拿不出脱罪的证据,永兴帝又正在气头上,当下挥手命人将太子押回东宫,暂且禁足。   卫启濯看了看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内侍,又看看太子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动。   他之前给太子出的主意,太子尚未实施,想来大约是想等皇帝身子再恢复一些再着手,如此稳妥一些,但益王那边已经等不及了。   他怀疑这件事是朱潾策划的,他还怀疑皇帝身边那几个道人已经被朱潾买通,开始撺掇皇帝疏远太子。皇帝与太子一向融洽,今日却偏向于认为此事确系太子所为,这说明皇帝可能多多少少已经对太子产生了偏见。   皇帝因身子难愈,自打信道之后,就越发相信身边那几个道士。世人皆以外戚、女色祸国,其实相较之下,僧道根本不遑多让。皇帝若是病急乱投医,会失去往日的理智。   不过,这件事其实也不难解,皇帝并没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经此一事,皇帝也无心宴饮,当下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出宫了。群臣告退时,皇帝瞧见卫启濯始终跟卫承勉站在一起,父子融融,一时看得心中触动,忍不住问身边的刘敬:“朕今日是否做得过了?”   太子方才赶来时,听闻华盖殿走水,张口就问了句“父皇安否”,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事真是太子干的,至多也只是表明太子鲁莽偏执,并非弥天大过。   刘敬躬身道:“陛下先将事情缓一缓再处置也是好的。”   永兴帝又看了一眼卫启濯父子的背影,摇头叹息。   皇家总是要多些复杂,他有时候觉着,当个平民百姓也甚好。不过以卫家那样的门庭,纷争也是不可避免的,怎么他就总觉得卫启濯活得特别自在呢?   卫家的车轿就停在午门外,卫启泓一路跟在父亲跟弟弟后面,看着两人有说有笑,面色阴沉。等出了午门,他生硬地跟父亲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乘轿离开。   卫启濯瞥了一眼大哥渐行渐远的轿子。他大哥无非就是觉得父亲偏心,但他为何不想想,他根本没有亲近过父亲。   命妇朝贺罢,梁氏委婉地向皇后请求见一见温锦。皇后倒也没有与她为难,当下命人将温锦带了来。   母女两个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抱头痛哭好一会儿,梁氏将温德出使的事与温锦说了一说,温锦抹了泪,喜道:“表哥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就说,表哥怎会真的袖手旁观。”   梁氏点头,又叹道:“只是不知当初怎么就不肯娶你。”   温锦阴着脸道:“兴许是他母亲跟他说了什么,那傅夫人最是看不上我。”   “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梁氏说话间想起吕懋纳的小妾都快生了,等女儿期满出宫,吕家那头的庶出子女都不知几个了,一时心里又沉重不已。   温锦瞧见母亲神色,知她在想什么,当下心里又是一堵。事实上,她想起吕懋就觉得恶心,她跟这个丈夫毫无感情,思及要帮他养庶子庶女,就更是闹心。但她转念一想,若是她期满出宫之时,卫启沨仍旧忘不了她,吕家又不肯接纳她,说不得她真的可以去给卫启沨当妾室。   卫启沨真的是一个心软又念旧的人,她从前无论怎么任性胡为,他都能包容她,她以为她能一直这么下去,不曾想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也正是因为有卫启沨珠玉在前,她才越发看不上吕懋。卫启沨生得仙逸之姿,光是容貌就令人目眩神迷,温锦觉得给卫启沨做妾都比待在吕家好。   温锦长出一口气。卫启沨心里还念着她就好,这样一来她好歹也能利用这一点,有个退路。   卫启沨并没跟卫承劭他们一道回去,他寻了个由头留了下来,跟卫启濯一道等候在午门外面。   卫启濯知道他二哥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心中冷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问起了卫启沨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卫启沨轻声道:“是非究竟,陛下自有圣断。”   卫启濯笑了笑,没作言语。   其实,这件事还有一个可能。卫启沨既然是太子的眼线,那么他跟太子可能是一早就知晓这件事的。   萧槿是跟徐安娴一道出宫的。她也听闻了华盖殿走水的事,确定没有人受伤后,这才放了心。   随徐安娴一道出宫的,还有含山公主朱璇。含山公主是永兴帝幺女,比徐安娴还小两岁。如今天色还早,含山公主久未出宫,便跟着舅母沈氏一道出宫去舅家耍子。   含山公主的轿子在前头走,徐安娴与萧槿的轿子紧随其后。徐安娴跟萧槿抱怨说大长公主给她找的那个郭家子弟长得完全没法跟卫启沨比,才学上也差了好些,末了由衷感慨世间怎会有卫启沨这样温雅的无双公子,萧槿在一旁听得嘴角几乎抽筋。   从聊城到京师,卫启沨的迷妹遍地开花。不晓得这些迷妹们知道他们眼里的男神从前干的那些事,会是什么反应。   卫启濯听到一阵脚步声渐近,掀开帘子往外一看,果见几顶轿子往这边来。他正揣度着里头有没有萧槿的轿子,就见那个打头的轿子一侧的帘子忽然被掀起。   朱璇往外扫了一眼,发现已经出了午门,正要放下帘子,一瞥眼瞧见一个人的侧影,立时一顿,呆愣片晌,回神后,忙命外头的女轿夫停轿。   卫启濯一看到从对面轿子上下来的那个身着金绣花凤团领衫的小姑娘,就知是宫里哪位小公主。下去见礼是避免不了的,但他并不放在心上。   他也懒怠整衣冠,径直转身下了轿子。   卫启沨原本不想露面,但朱璇在外面亮明了身份,他不能躲着,只好也下了轿子。   朱璇见卫启濯行了礼就要走,刚要出声叫住他,就见另一顶轿子里也走下来一位公子。   萧槿与徐安娴挥别下轿时,正瞧见朱璇怔愣地看着卫启濯兄弟两个。   萧槿心道京师二美站在一起一向亮瞎眼。果然不论什么年纪,见到出众的男色,总是难免要驻足一观的。她觉得,这兄弟俩凑在一处,无论是掐架还是飙戏,画面效果都是一等一的养眼。   卫启濯一瞧见萧槿,立刻就要迎上来,却不防含山公主挡住他去路:“你真的定亲了么?”她也听说了卫家四少订婚的事,从前没当回事,如今见到了卫启濯本人,深觉惋惜。   卫启濯面色冷下来:“难道公主认为臣是在说笑么?臣的未婚妻就在公主身后。”   含山公主一愣回头。   萧槿上前见了礼,朝卫启濯笑道:“母亲先回了,咱们各乘车轿慢慢晃回去吧。”   卫启濯笑着道好,两人齐齐行礼告退。   卫启沨见萧槿自始至终都对他视若无睹,心中苦笑。虽然他已经做好了被萧槿漠视的准备,但真正看到她连一眼都懒得看他,心里仍旧堵得很。   含山公主眼瞧着卫启濯坐回轿子上,小声嘀咕道:“长得仙人一样,人却这么凶,不晓得怎么讨到媳妇的。”转回头看到卫启沨也要走,出声叫住他,“你没有定亲对不对?我听安娴表姐说……”   “臣还有事,失陪。”卫启沨淡声打断她,转身便走。   能有什么事,下午又不用去衙门,真有事就不会在门口磨蹭了。含山公主见这兄弟俩一个两个全避着她,当下不悦,正要命人拦住卫启沨,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徐安娴终于忍不住跳下来,一把拽住这个公主表妹,让卫启沨赶紧走。   卫启沨躬身称谢,飘然而去。   朱璇噘嘴:“表姐作甚!我倒想问问,他们在躲我什么,我又不吃人!”   徐安娴心道你是不吃人,但被你拉去当驸马就不好了,毕竟这年头但凡是有点进取之心的,都不会想当驸马。   “我告诉你,你顶好忘了今日之事,人家两位,一个定了亲,一个……可能心有所属,你别瞎掺和。你就算想掺和,表伯父也不会应允的。”徐安娴警告朱璇。   拉一个前程似锦的世家子去当驸马,根本就是断人前程,跟结仇也没分两样了。何况卫启沨显然就是心里有人了,否则不会一直不娶。卫启濯更是水里的月亮,纵是公主也捞他不着。   朱璇气闷顿足,回身上了轿子。   卫启濯下午无事,便顺道去侯府坐了会儿。他一在亭子里坐下,就指着自己的脸问萧槿:“啾啾看我是不是长得比我二哥好看很多?”   萧槿一愣:“是啊,怎么了?”   卫启濯满意道:“我就说,他再怎样拾掇也赶不上我。不过我有时候真不想出这个风头。”他说着话叹气道,“我方才都想诓那含山公主说,我其实半月没洗脸了,我二哥比我讲究多了,让她找他去。”   萧槿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可即便是你真的不洗脸,也比他好看。”   卫启濯一把握住她的手:“这话我爱听。不过你这么觉得,会不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我说的是大实话,”萧槿在他对面坐下,“你说今日之事,会不会跟卫启沨有什么关系?”   “显然有他的手笔在里面。其实我瞧着他近来的举动,总觉得他似乎是在谋划着什么,”卫启濯打量萧槿几眼,“我看他不会甘心的,说不得回头还要来勾引你。”   萧槿翻个白眼:“他就算是在我面前脱光了也没用。”   卫启濯挑眉,对此深以为然。抛开萧槿根本不喜卫启沨这一点不谈,单凭着萧槿那个迟钝的程度,卫启沨就没什么可乘之机。   两人说话间,就见一个丫头匆匆跑来,对着卫启濯屈身行礼道:“贵府二公子却才递了拜帖进来,说有事来寻四公子,如今正在前院那头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听见了不?我媳妇说了,我不洗脸也比你好看!︿( ̄︶ ̄)︿   wqf:你说你是不是在压制我的美貌!为什么我不如楼上好看,我不服!→_→   作者菌:你看,你虽然不如一楼好看,但是你的桃花比一楼旺,对不对~所以我是很公平的~   wqf:Σ( ° △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2章   卫启濯入得大厅时,卫启沨正坐着喝茶。   他瞧见堂弟进来, 微微笑道:“四弟在跟八姑娘说什么呢?让我好等。”   卫启濯不答他, 只是一笑道:“方才刚见面不久,不知二哥又有何指教?”   卫启沨上前低声道:“四弟难道不想与我合计合计如何帮东宫脱罪么?”   卫启濯笑了两声, 道:“弟愚钝, 一时未得良方,二哥若有计较,大可入宫面圣。”跟着话锋一转, “我正跟啾啾计议秋游的事, 二哥若无他事, 我这便拜别了。”言罢,也不待卫启沨答话, 略略一礼,拂袖而去。   卫启沨盯着卫启濯的背影, 目光渐沉。   说起来,他前世还真是跟这个堂弟有仇的。后来又加上萧槿的事,他便越发想要压制卫启濯, 但奈何天不从人愿,卫启濯的官位越来越高, 他却诸事不顺, 又兼不知如何处置他跟萧槿的相处, 越发沉陷于迷惘苦痛之中。   卫启沨垂眸细思,将卫启濯这一世与萧槿的接触梳理了一下,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卫启濯当年游学回来没多久, 便直接去了聊城,等他跟着赶去聊城,卫启濯已经在试图接近萧槿了。   卫启濯在男女□□上比他还寡淡,前世更是始终独身一个,这样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一个相处不多的小姑娘起心思,是很不可思议的。他一度怀疑卫启濯也有往生记忆,但这些年观察下来,他发现他多虑了。   卫启沨凝思一回,仍是不得头绪,心下冷笑。   狗改不了吃-屎,兴许是因为卫启濯前世未遂的龌龊念头太过强烈,今生也就还残存着这种邪祟心思。   卫启沨又思及萧槿决绝的态度,轻叹一息。如果可以,他真想天天跪在侯府门口给萧槿赔罪,不论怎样,让她消消气也好,可眼下真是难办。   卫启濯走出一段路后,往后头瞥了一眼。   卫启沨不过是见不得他跟萧槿走得太近,过来搅局而已。   但这又如何呢,萧槿注定是他的。   华盖殿走水后,不少臣子都上奏为太子说情,朱潾甚至亲自入宫跑到皇帝跟前帮兄长讨情,再三表示他皇兄绝不会干出这等事。   永兴帝思想之下也觉得应当是冤枉了太子,但他素日信任的那几个真人却持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此事兴许还真是太子干的,太子没准儿就是料定了众人认为此事荒谬,这才放手去做的。不过道士们一致为太子求情,认为太子至多是愚孝,不算什么大罪,毕竟初衷是好的。   永兴帝原本已经打算解除了太子的禁足令,但经这些道士一求情,他反而气恼又生,觉着糟心,便将解禁之事搁置下来。   卫启濯旁观至此,已经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原本是预备等待皇帝身体大好后再施行他那日提出的计策的,但没想到等来了益王的这么一手,于是将计就计,打算来个反击,顺道将皇帝身边那群道士也给一锅端了。   但他并不打算掺和此事。卫启沨在此事中大约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既然他们很可能计划好了,他就不参与了。锦上添花非但不稀罕,还会给他召来麻烦,不值当。   事发三日后,永兴帝打文华殿听日讲回来,收到了太子托内侍送来的一个锦盒。他当时倦怠,无心查看,搁到了一旁。晚间就寝时,听刘敬无意间提起此事,随口命人取来。   锦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块玉佩,他想了许久,才想起这是太子五岁生辰那年,他赠予太子的,当时储位尚自虚悬,太子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皇子。不曾想一二十年过去,这个长子竟还好好存着这物件。   永兴帝又思及太子幼年失恃,越看越是动容,当下命人将太子跟相干人等召来,又仔细对证一番,越发觉得太子是被构陷的,立等解了禁。只是那个一开始指认太子的内侍不肯翻供,落后又自尽了,死无对证,没有扒出幕后之人,不过倒更坐实了太子确系冤枉。   太子很是宽宏大量地没跟那几个道士计较,皇帝心里却隐隐开始将这帮素日的精神导师与鸡贼小人联系在一起。   又半月,皇帝听闻这帮道长手里有天书,当即予以索要,道士们拿不出,皇帝已经对这些人起了疑心,不再客气,遂差人往其家中搜查。然而最后没搜出天书,倒是搜出了成箱的金银跟纳贿的账簿,皇帝至此始彻底醒悟,原来这帮人一直利用他的信任,大肆敛财,还受人指使,意图离间他跟太子。   欺君之罪不能忍,皇帝恚怒之下将这帮人拉出去杖毙,以儆效尤。只是这帮人在死之前也没供出撺掇他们的人是谁。   时入九月,金风摇落,桂子飘香。   东宫众讲官结束今日授课之后,依序告退。   卫启沨如今是右春坊右中允兼吏部主事,均秩正六品,官位不高,但胜在前途无量。另外,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东宫讲官。   他那日跟太子提出的要求就是请太子想法子劝说皇帝让他充任讲官。他的学识是完全够格的,只是年纪太轻,资历差太多,按例不可能跻身东宫讲官之列。太子也觉得他做了讲官能常常入宫,商谈事情方便些,转头在御前游说了几回,皇帝终于应允,还给他加了右春坊右中允的职衔。   不过眼下有个尴尬处就是,他到吏部赴任之后,发现卫启濯也来了吏部观政,于是两人现在是临时的同司同僚。   朱汲将卫启沨留下,询问他益王那边原本打算在华盖殿纵火之后如何动作,卫启沨摇头道不知,随即又道:“但臣猜测兴许是厌胜之类的,譬如栽赃殿下因对陛下的处置不满,便以巫术诅咒泄愤。这法子虽不周密,但益王留京的时候不多了,怕是会试上一试。”   朱汲冷笑:“我也这般想,这阵子一直防着他。”巫蛊陷害这一招,历来屡试不爽。   他原本打算将计就计反将朱潾一军,但朱潾寻来的那些人嘴巴倒是牢靠,居然到死都撬不开。倒是卫启濯那个诱使他父皇去搜天书的法子管用得很,他父亲这几日已经将宫里的道士赶了个干净。   他父亲最忌讳旁人欺骗他,跟他说修道无用之类的话根本没有效用,反而告诉他那群道长都是在利用他的信任敛财,更能激起他的愤怒,让他清醒些。卫启濯算是正中肯綮。   朱汲暗暗在心里给卫启濯记了一功,并对此人的机谋有了个初步认识。   只他思及卫启沨此番出的力,禁不住道:“等我那三弟往封地去了,你便差不多算是功德圆满了——不知这回想要什么赏赐?我尽量为卿遂愿。”   卫启沨沉默片刻,只道并无所求。朱汲只好道:“那便暂且记下,回头补上。”   卫启沨眼神幽微。   他真想跟太子说他想要一个人,但一来太子没有赐婚的权力,二来,他的功劳分量并不足。   卫启濯跟萧槿的婚期迫近,他一想起这事就心烦意乱。不过,他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做。   萧槿这几日都在努力回想前世从九月到腊月都发生过什么大事,但始终一无所获。   她前世这段时日也是在待嫁,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她既然全无印象,那大约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但这一世的轨迹是否会发生变化,那就未可知了。   不过萧槿其实觉得,卫启沨纵然重生了,也干不过他四弟。卫启濯的双商摆在那里,而且,这家伙的机遇特别好,她前世几乎是眼瞧着他一路从一个官场萌新蹿升为正国级老干部,那晋升的速度堪比火箭发射,好似开了挂。   卫启濯让萧槿帮他选了料子,等新衣裁出来,才与她一道出游。   萧槿不知道卫启濯如今是不是在跟他堂兄比着讲究。她帮他选料子时,他不断问她这块料子会不会显不出他的气度,那块料子会不会显得太过沉暗,萧槿再三表示他即便是扯块破布披上也是好看的,但他仍旧挑选得一丝不苟。   最后选定了两块料子。其中一块是天青色云纹绮罗,裁出的直身上身效果奇好,原本就是自带诗意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直衬得他仿似打诗境画意里走出来的仙人。   另一块是玉色添花锦马尾罗。这块料子裁出的直身穿在他身上,衬得他气度温润宁谧,一派风流洒落士大夫风范——如果他不琢磨着将这衣裳拿去传家的话。   只是萧槿看着他穿一身玉色袍,总觉得莫名眼熟,仔细回想一番,记起来她前世最后那段记忆里,就有一个身着玉色袍的人,那人似乎是她临终时的在场者之一。   但那人应当不是他,他那会儿还是她小叔,又已是声名煊赫的权臣,一日万机,而她似乎是死在侯府这边的,他至多只需拨冗过来吊唁一下,没必要跑来送她最后一程。   萧槿叹气,总是回想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感觉也太诡异了。   卫启濯见他穿上那件玉色直身时,萧槿一直盯着他看,最后便敲定穿着这身跟她出来。   到了出游这日,卫启濯骑马,萧槿坐在马车里慢行,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北郊去。萧岑又被卫启濯拎了来,但卫启濯要跟他姐姐“借一步说话”,他闲极无聊,只能窝在另一辆马车里打盹儿。   北郊庙宇苑囿云集,风光甚好,不过不如西郊山多林密,因而萧槿以前不常来这边。她听卫启濯说大隆福寺那边香火鼎盛,殿宇庙堂也恢弘典雅,决定过去上柱香,顺便看景。   两人领着萧岑在寺内拜了一圈佛,落后往回折返时,萧岑拽着卫启濯的手臂摇了摇:“准姐夫,方才进香时,我看到你嘴角翘了翘,你当时是不是在跟菩萨祈祷,让你财源滚滚?”   卫启濯二话不说,伸手就拍了他脑袋一下:“我像是缺钱的人么?”   萧岑纠结道:“我也不晓得……我总觉得你跟庄表哥有点像,明明手里攥着大把银钱,但总抠抠索索的……”   萧槿心道,其实有时候越有钱越抠,只不过卫庄是个极端典型而已。   卫启濯奇道:“我很抠么?”   萧岑嘴角抽了抽,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过想想他送给他跟姐姐的生辰礼,他又觉得他准姐夫似乎还是很大方的。   三人出了山门,正预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等一等。”   萧槿回头一看,发现是那日在午门外遇见的含山公主。   朱璇松开舅母沈氏的手,上前跟众人说她不过是出来为父亲进香祈福禳灾的,行常礼便可,不要暴露她的身份。   她说话间就忍不住看向萧槿。虽然卫启濯看起来很不好相与的样子,但生得天人之姿,她觉得光是看着他这张脸,她心气儿就顺畅,旁的都可以不在意。可他偏偏定亲了,于是她现在对萧槿简直艳羡到了极点。   而且,萧槿也是个天姿绝色的美人,不知道卫启濯挑未婚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看着脸选的。   朱璇撇嘴,她该早点认识卫启濯的。   卫启濯见朱璇不住打量她,脸色很有些不好看,方欲作辞,一旁的萧岑忽然问道:“祈福禳灾?陛……令尊近来不是病况转好了么?有什么灾祸?”   姐姐适才悄声跟他说眼前这个小姑娘是皇帝的幺女,他倒也不惊异,天子脚下随随便便掉一片树叶下来都能砸着个皇亲国戚,只他不明白的是,他父亲这几日跟他们闲谈时说,皇帝病势转好,近来又太平得很,怎么就要禳灾了呢?   “你们还不知道吧,”朱璇左右环顾一番,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昨天宫里出事了,那个温家三姑娘,嗯……就是那个被我父亲责罚的世家小姐,她因不堪忍受服劳之苦,怀恨在心,缝了个小人儿诅咒我父亲呢,他们说这个似乎叫五谷……唔不对,叫巫蛊……怪道近来这么些糟心事,原来是她捣的鬼,真是歹毒。”   萧槿与卫启濯互望一眼,皆是惊异。萧槿转头问朱璇:“敢问温锦现在如何了?”   “听母妃说,她连夜被押到宫正司受审啦。我的消息很灵通的,”朱璇略显得意,看向卫启濯,“你可有什么要问的?”她很愿意回答卫启濯的问题的。   沈氏见朱璇似乎在跟萧槿等人说什么密事,怕她说话没个把门的,忙上前将她拉走。朱璇捂了捂嘴,这才想起她母妃似乎是告诉过她不要出去乱说的。但她总觉得在卫启濯这么好看的人面前提起,不算乱说。   朱璇走后,萧槿转眸看向与她并肩同行的卫启濯:“圣上此番会如何处置温锦?”   卫启濯思量一回,道:“恐怕不会轻饶。圣上经此一事,心里大约也是憋着一股气,如今正好发泄在温锦身上。”   华盖殿走水那件事,表面上看起来是死无对证,但其实皇帝心里是有数的。毕竟太子若是栽了,得利的就那么几个。只是那些皇子离就藩不远,皇帝不想再生事端,这才没有深究而已。否则若真是铁了心查起来,怎样也能查出些端倪来。   但不查不代表心里不气,儿子们这么不省心,皇帝近来大约也是闹心,每日视朝时都没什么好脸色。温锦在这个时候犯到皇帝手里,还是犯的这种大忌,几乎可说是凶多吉少了。   卫启濯亲自将萧槿姐弟送回府。他见萧槿送他出府时还时不时地扫一眼他的衣裳,微微一笑:“啾啾看个不住,是不是因为觉着我穿这身衣裳特别好看?”   萧槿摇头,实诚道:“我就是感觉你穿这一身,让我觉得莫名眼熟。你回头多穿穿这个颜色,我说不得能想起是在哪里见过。”   卫启濯面上的笑倏地一收,到了门口,上马就走。   萧槿望着他的背影,揉了揉脸。   她方才的话,好像伤害了他那很可能并不纯洁的心灵,也不晓得回头是不是还要亲亲抱抱揉揉吹吹才能好。   她复又想起卫启沨之前的种种作为,忍不住揣度温锦这回的巫蛊之祸是卫启沨搞出来的。   若果真如此,那卫启沨跟温锦真是仇深似海了,这是要往死里整她。可问题是,他们俩就算是前世闹翻了,为什么没有好聚好散,卫启沨怎么就这么恨温锦?   她再度看向卫启濯那几乎隐没在人群里的身影,脑中灵光乍现,神色一凝。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事件有历史原型~   失恃的意思就是丧母。   对了,大家要是忘了玉色衣袍那个梗,可以去看看第一章,这里说的东西,第一章提过QAQ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3章   萧槿方才感觉脑中回响起一个人的轻声呢喃,那人的声音十分模糊, 似乎隐隐在说“你尽可放心去, 那些魑魅魍魉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声音很像是卫启濯。   萧槿按了按额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前世跟卫启濯都不太熟的, 她觉得照着他前世那个权势地位和冷冷淡淡的性子, 能过来给她吊唁上柱香就很给面子了。   皇宫,宫正司。   温锦被一盆冷水泼醒之后,睁眼看到端坐在上首的阮宫正, 禁不住浑身瑟瑟。   她已经受过一次刑了, 她不知道凭着她这个身子骨, 再来一次酷刑折磨,会不会命毙当场。   她不住叩头求饶, 觳觫不已,语带哭腔:“不是我做的, 真的不是我做的……求宫正大人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那个胆子……”   阮宫正冷冷扫她一眼:“东西是打你屋里搜出来的,这六尚之中谁不知你娇气得很, 跟你共事的女史们也都说你背地里颇多怨气,你说不是你干的, 哪个会信?”   温锦拼命摇头, 连声道:“是有人陷害我!我是冤枉的!”   “那你倒说说谁会陷害你?”阮宫正冷笑一声, “你一个小小的女史,又是戴罪之身,不可晋升, 陷害你作甚?”   温锦一时噎住。   她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陷害,而且还是这么个陷害法。她努力回想了素日与她不睦的都有哪些,急急报上了几个名字,语无伦次道:“求宫正大人彻查,一定是这几个中的一个,或者……或者几个……总之不是我,我没有……”   阮宫正拍案道:“够了!你不招认也罢,横竖你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言罢,挥手示意一旁立着的几个女史将温锦拖下去。   温锦见几番辩解均无用,吓得瘫倒在地,手脚冰冷。   她也是知晓巫蛊的厉害的,她知道此番一旦定罪,她必死无疑,自古帝王碰见这种事都是六亲不认的,遑论她只是一个戴罪的女史,皇帝处死她眼都不会眨一下。   只她实在想不出,究竟是谁想让她死。   温锦紧紧捏拳,战栗不止。她父亲如今出使尚未归来,几个叔伯根本不会救她,眼下有能力帮她并且可能帮她的,只有卫启沨了。   温锦被女史们拖到宫正司的囚室时,悄悄拉住其中一个的手臂低声道:“我回头给你银子,给你很多银子……你想法子往宫外带个信儿给我表兄,就是荣国公府的二公子,让他……”   她话未说完,便被那女史一把甩开:“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份?还给国公府的公子带信儿?”   温锦气恼不已,想要辩驳,然而张了口却忽然不晓得说什么。   说到底,她跟卫启沨只是表兄妹关系,那些旧情和牵缠,都是说不得的辛秘。   温锦想到自己很可能会死便怕极,心慌意乱之下,转念又想,卫启沨这般心软,她从前无论犯了多大的过错,只要在他面前稍微撒撒娇,他就会帮她处置好一切。即便她现在嫁人了,他还是念着她的,如今总是不会见死不救。   温锦思及此,心里才稍稍好受了些,堪堪稳住心神。   是夜,玉兔东升,星河旰旰。   卫启沨再度从噩梦中惊醒,坐起身时出了一头冷汗。   他又梦见他跑去跟萧槿解释,但为时已晚,他在外面跪了一天,乞求她能答应见他一见,却终是无用功,他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卫启濯出来毒打他时,他听着屋里的恸哭声,知她已殁,当时趴在泥水里,只觉彻骨的冷,已然没了生念。   卫启沨泥塑似的僵了半晌,起身踱到窗边,对着外头的月色凝望少顷,目光转深。   当年之事还历历在目,他每每回想,都觉那种森冷寒意仿佛再度砭骨而来。他从前太天真,心智也幼稚,最后落得那般地步也是怨不得旁人。兴许是他的怨念与不甘太过深重,才会重活一世。   不论他与萧槿结果如何,温锦都必须下地狱,这是她该有的报应。天晓得之前他伪装成前世的自己跟温锦相处时,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了没掐死她。   他眼下是真的开始相信业报这回事了,他前生辜负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以为重新活过就可以顺着前世轨迹再娶她一次,弥补往生所有过失,与她携手白头。如果她问他为什么选择娶她,他就告诉她,他在聊城时就喜欢她了。如果她问他为什么待她那么好,他会明确地告诉她,因为他爱她。   但是不曾想,她也记得前生事,并且坚决不肯原谅他。这是他的报应。   温锦前世干出那等天良丧尽的事,却活得那么滋润,没能得到应有的惩治,于是这一世就遇上了拥有前生记忆的他,注定不得好死。这是温锦的报应。   卫启沨眸底寒芒凛凛。   萧槿这阵子去国公府做客时,有时候遇见卫启沨,都会刻意避开,只她看着卫启沨的神色,总觉得他每回见她都想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萧槿听卫启濯说,梁氏几番上门来找卫启沨,但卫启沨都避而不见。梁氏病急乱投医,又欲求见卫老太太跟卫承勉兄弟,卫老太太后来见了她一面,明确告诉她,卫家不可能管这件事,让她另寻别家。   如今远亲近亲都避着温家,哪还有别家可求。   梁氏哭得肝肠寸断,跪在地上给卫老太太磕头,但卫老太太无动于衷,挥手命人将梁氏请了出去。   萧槿倒是很理解老太太的做法,温家只是卫家二房的一门远房表亲,卫家不可能为了温家去冒险。只是卫启沨对此事的漠不关心,倒是更坐实了她的猜测。   萧槿都忍不住要脑补出一个痴情男对小三因爱生恨再自欺欺人以为移情别恋到原配身上的曲折故事了,因为她至今都无法相信卫启沨爱的人是她。她甚至在想,她前世应当是比卫启沨死得早,那么她死后,卫启沨可能又娶了一个幌子回来,毕竟他没道理不续弦。   捻指间半月过去。萧槿向萧安打听皇帝预备怎么处置温锦,萧安直是摇头,道皇帝此番震怒,已将温锦下狱,预备问斩。皇帝还将宫内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番,搞得内外人心惶惶。如今各家也都避着温家,唯恐给自家招祸。   至此,萧槿忽然想,卫启沨的目的会不会不止于整死温锦,还是要搞垮温家?   这日,萧槿算着卫启濯休沐,从卫老太太那里出来,转头去卫启濯那边串门时,被明路挡在了书房外。   “少爷正睡中觉,”明路恭敬一礼,“姑娘且往花厅那头吃盏茶,稍候片刻。”   萧槿闻言诧异,瞄了一眼日头的方向,道:“这不是都未时了么?怎么还在睡中觉?”   明路叹息,小声道:“少爷迩来忙碌,有时候连用膳也顾不上,休息时间也不定,作息没个准儿。”   萧槿默默想,虽然恶毒上司的画风歪了,但工作狂的本性似乎还是改不了。   她打算转身离开时,忽听里头传来卫启濯略显喑哑的低沉声音:“我醒了,进来吧。”   萧槿步子一顿,不知为甚,她听到这把透着初醒意味的嗓音,竟觉出些蛊惑的味道。   她领着两个丫头进去时,见他抬头间似有些不豫,问他怎么了。他指了指她身后的丫头,示意她命她们出去守着。萧槿踟蹰一回,依言照做。   卫启濯见房门掩好了,转头看到萧槿面有赧然之色,示意她在他对面坐下:“你放心,外头那些下人都是嘴严的,不会出去嚼舌。”   “我知道他们不敢说什么,我就是觉得,你眼下这副慵懒的模样,看着很……”萧槿见他不住拿帕子擦手,语声一顿,“你在擦什么?”   卫启濯将手掌摊到她面前:“你猜猜看。”   萧槿低头一看,发现他掌心跟手指上沾着几许白色不明液体,在外面天光的映衬下,还有些发亮。他的手生得十分漂亮,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如今沾附着这些液体,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靡丽之感。   萧槿蓦然之间满面涨红,憋了半晌才憋出几个字:“你……方才在……”   他神色落落:“我方才怎么了?”   萧槿觉得他这流氓简直耍得出神入化,瞪他一眼:“你自己说你方才在作甚?”   “我方才在睡觉,”卫启濯随手将帕子丢到一旁,奇道,“那是牛乳,有那么难猜?你想到什么了,脸红成这样?我适才趴在桌上睡,醒来时忘记旁边还搁着小半碗牛乳,结果碰洒了,流我一手。你闻闻,现在还存着一股牛乳味儿。”说着话就将手凑过来。   萧槿下意识后仰:“不要。”说话间瞄了一眼,发现他书桌上确实搁着一个残存了些许牛乳的空碗,倒觉得自己思想太不健康。   卫启濯一笑,回头去盆里净了手,拿汗巾仔细擦干了才折回来,一把将她带到怀里,往书橱上一压:“不要什么?”   萧槿红着脸瞪他:“不要调戏我。”   “上回伤了我的心,我还没管你要亲亲抱抱,现在竟又来凶我,”卫启濯说着话就又将她往后压了一分,“我适才做了个梦,梦见咱们洞房的时候,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晚上,什么都没做。”   他说着话一把箍住萧槿的腰,低头含住她的唇瓣来回厮磨吸吮,待到萧槿脸上红得要滴血时,才放开她,喘着气低笑道:“不过,我转念一想,梦都是反的。”他预备再贴上来将舌尖探进去试试时,又顿住了。   虽然他一向是学以致用的,但万一届时收不住就麻烦了,要实践也不差这两个月。   萧槿趁着他松开她,岔题问他近来在忙什么。   卫启濯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才道:“都是正经事。”   皇帝很早以前就说过,他一旦入仕,必被重用。如今他还只是在观政期,但却比各司长官都要忙。前几日传来蒙古又来进犯九边的消息,皇帝都想让他当个参将随军出征,等凯旋回来就让他直接进六部,落后被刘用章婉言劝住了。   观政半年不到就委以重任,这种事简直耸人听闻。卫启濯虽也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但并不想要这个机会,毕竟他马上就要跟萧槿成婚了,婚期不能耽搁。   萧槿回想了一下,他前世并没有熬满三年,登科第二年就入了六部,似乎是因为他赈灾有功,皇帝破格拔擢的。   萧槿想起他前世后来那个不要命的工作状态,握了握他的手,交代他不要太过劳累。   卫启濯伏在她肩窝,轻应一声,又道:“其实我方才还做了个梦,不过我觉着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他梦见他去她坟茔祭拜时,出神许久,随后一阵眩晕,昏了过去。   那种生死永隔的恐慌与彷徨,直至醒来都无法平复,以至于他失手打翻牛乳后,过了片晌才发觉。   所以萧槿进来时,他当即就想扑上来抱住她,看见她身后跟着闲杂人便有些不悦。   “再过三日,温锦便要被处以极刑,”卫启濯直起身看向萧槿,“你届时要不要去看看?”   卫启沨今日也休沐。他使银子打点一番,提了个食盒入牢给温锦送饭。   温锦一看见卫启沨就即刻奔上前来,扒住牢门,又哭又笑:“表哥你终于来了,你快救救我,我不想死!那件事不是我做的!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这里好些虫子,还有耗子……饭食难以下咽……”   她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见卫启沨只是平静地望着她,语声一顿:“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卫启沨凝睇她须臾,道:“你如今也满心绝望,是么?”   温锦一愣:“表哥在说什么?”   卫启沨笑道:“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如入地狱,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眼睁睁看着原本可以好起来的事成了死局,并且再也不能挽回。”他的声音越发轻柔,眼神却锋锐如刃,“但我仍旧觉得,你无法体会我当时的那种感受。”   “还记得我送你的那盏芙蓉灯么?”他复又问。   温锦想起卫启沨似乎是在他们最后一次上元同行时送了她一盏芙蓉灯,怔怔点头:“记得……但那灯怎么了?”   “那灯是我特意选的。我先前觉得,你就像是荷花一样纯粹洁净,即便我发觉我对你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我也依旧认为你是好的,我甚至认为是我耽误了你,因我之故导致你没能嫁好,抱着补偿你的心,你有事相求,我也能帮则帮,落后还因此一直被她误会。我纵有对你不住之处,我自认也还清了。”   卫启沨神色莫测地盯着温锦,话锋一转:“但你为什么要以怨报德呢?你认为拆散了我们,我就会娶你了么?你若有这等自信,后来又躲什么呢?你竟还几次三番跑到她跟前耀武扬威,你是确实自以为是,还是刻意挑拨离间?我那时候早就与你言明了,我对你并非男女之爱,你又为何要来做这小人呢?”   温锦呆愣愣地看着卫启沨,完全不明白他眼下在说什么。   “温锦,你纵使对我有情意,也是掺了利用的心的,前世是,今生也是。你总说自己多么喜爱我,但若我是郁勋那样的出身,你还会这样坚决地要嫁我么?若是郁勋跟我的家世对调,你大约也会觉得,跟郁勋那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你要的,是能满足你虚荣之心的夫家,是能保障你优渥生活的资财。可惜,日久方见人心。”   卫启沨缓了口气,继续道:“你那日跟你婆母来国公府跟我哭诉吕家多么不好的时候,我越发感喟当年瞎了眼。若你真如你所说,爱我爱得不可救药,为何只是一味抱怨吕家和吕懋的糟糕,而不是告诉我你有多么想念我?你入宫服劳时,看见我或许对你仍存着情意的苗子,首先想到的是利用这一点来给自己铺后路,不是么?”   温锦听得目瞪口呆,嗫嚅道:“我……”这段话她听懂了。卫启沨的话虽然古怪,但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似乎是对的。   卫启沨神容复杂地端量这个曾带给他极大错觉的表妹:“但我自问我前世娶她之前真的是一心一意待你的,我坚定地要娶你,不要说你出身稍逊,即便你是庶民家的女儿,我也会风风光光地将你娶进门。我竭力游说我的父母,我试图扫清所有的障碍,无论遭遇多少险阻我都义无反顾。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你闯了祸,我就帮你兜着。”   卫启沨自嘲一笑:“我如今回想当初,都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这段荒唐的年少时光。我以最大的赤诚,去对待一个其实根本不爱的人;我以最尖锐的利刺,去伤害我真正深爱的人。何其可笑,你说是不是?”   温锦往后退了几步,目露惊恐。若非卫启沨神情正常,她都要以为他得了失心疯了。   “好在,终究是重来了,该还的债终究是要还的,否则就太不公允了,表妹,你说是么?”卫启沨微微一笑,将手中食盒搁到地上,“表妹好生享用吧,这里面都是表妹爱吃的。”言罢,拂袖而去。   温锦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少焉,看到地上的食盒,忙将狱卒叫来,示意把食盒递给她。   狱卒收了卫启沨足足五十两银子,方才避得远远的,以为卫启沨探监的时间会很长,谁知他没说几句就走了。不过他刚刚离得远,也不晓得这位出手阔绰的世家公子都说了些什么。   狱卒拿人手短,耐着性子将食盒递进去,跟着重新锁好牢门,回身自去抹牌。   温锦好些时日没吃过什么像样的饭食了,激动地去掀食盒。   然而当她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时,吓得面色一白,一下子瘫坐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4章   食盒里面的碗碟中盛着的都是生的动物内脏,有心有肺, 新鲜带血, 装得满满当当,那些已经凝固的暗色血液在食盒底部积了一层, 有点像人血, 形状瘆人。   温锦往后退了退,一时惶恐。   卫启沨送这些是作甚?他方才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这真不是幻觉?   卫启沨打牢内出来后,径直纵马出城。   他一路扬鞭, 漫无目的地疾驰, 一地里入了东郊外的深林。   他忽地勒马, 对着远处黛色山峦发怔。   当初萧槿入京时,走的就是东郊这边的官道。他犹记得她入京那天起了迷蒙细雨, 轻纱一样,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仲秋时节的风已有了冬日的凛冽寒意, 只他如今遍体麻木,根本体查不到这些。   卫启沨垂下眼帘。   温锦就好似他心里的一块烂疮,如今即便是剜掉, 他也心存阴影。亦且,温锦固然可恶, 但他自己也是存在很大责任的, 说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萧槿无论怎么对他, 他都认,那是对他前世背晦的惩罚。   但要他就此放弃挽回萧槿的念头,他心中犹有不甘。   实质上, 自打他那一日睁开眼发现自己重新来过了,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好如初,他就开始兴奋地筹划着新的人生,兴奋地等待着跟萧槿的初次谋面,兴奋地期待着再度将她娶回来,准备竭尽全力地补偿她,这几乎是他重新来过后最主要的标的。   只是后来的变数太多了,他前世的那个意外也始终是一根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躲过去,所以他只能等待,哪怕眼看着萧槿和他堂弟定亲,他也要忍着。他彼时已经决定,如果他仍旧步了前世的后尘,仍旧不能人道,那么他就放弃,将前世种种都埋藏起来。他前世已经对不起萧槿了,这一世不能重演一回。   还好,他躲过了,但萧槿不肯原宥他。   卫启沨压抑叹息,其实,如果没有卫启濯的话,这件事兴许就会好办很多。   温锦行刑那日,西市这边围得水泄不通。   此番并非处决温锦一人,连带着还有几个死囚一起。处死囚犯的最佳时节是秋后,那时候农闲,能召集来更多人围观,警示意义更加震撼,亦且天气凉爽,处理尸体也容易得多。   今年秋后问斩那批已经处置过了,原本温锦这一批是要等到次年秋后再行刑的,但皇帝觉得胆敢扎小人诅咒他的人是坚决不能留着过年的,于是当下就命刑部那边拣了个日子,将温锦并近来积压下的几名在押死囚一并处理了。   萧槿原本对于看人砍头这种血腥画面没有什么兴致,但思及温锦在她前世人生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可能会出现的刀下留人狗血桥段,她觉得还是应当过去看看的。   只是萧安夫妇不同意她去看这个,毕竟没听说过哪家闺秀跑去围观砍头的,但她磨缠了许久,最后季氏禁不住她再三恳求,答应带她一道去,不过只能远观。   卫启濯原本打算告假陪她去,但萧槿觉得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他的公干,婉言谢绝了。   萧岑本也打算过来看个新鲜的,却被萧安训了一顿,让几个小厮将他拽去卫家家塾。萧岑走前还委屈巴拉的,直道当男孩儿一点都不好,还要苦读考科举,他想当女孩儿,结果又被恰好路过听见的季氏训了一顿。   萧槿看着弟弟当时的表情,只觉得他满脸都是大写的绝望。   由于围观人数众多,季氏跟萧槿的马车在法场十丈开外就停了下来。此时,温锦跟其余几名死囚已经押送了过来,只等着到了午时三刻一同被斩首。   萧槿掀开帘子往法场那边张望片刻,能瞧见的也只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法场中央的情形看不真切。她在人海之中掠视几圈,没见到卫启沨的身影,暗暗揣度着卫启沨会不会来。   实在是这对苦命鸳鸯前世在她面前撒了不少狗粮,即便是温锦如今被送上断头台,她也不敢相信卫启沨真的会无动于衷。   正在搜寻卫启沨身影的,不止萧槿一人。   温锦被镣铐锁在木桩上,身子僵得几乎不能动弹。她时至今日都觉得如坠梦中,她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明明她手里的牌不差的。   她想起卫启沨那日跟她说的那些话,觉得他简直跟中了邪一样,她甚至有点怀疑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如此。但她眼下无暇去想卫启沨的异样。   她只是不相信她会就这么被处死,她的家人肯定会来救她,卫启沨应当也会来的,他没道理忽然就这样绝情,他那日一定是撞邪了。   温锦如今六神无主,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浆糊,只是心慌意乱地想还有谁能救她。   日移时推,金乌渐高。   监斩官打个哈欠,看了一眼刻漏,发现午时三刻将至,起身整了整衣冠,准备发号施令。   萧槿听见人群蓦然骚动起来,知晓行刑时辰将至,又往左右看了看,仍旧没看见卫启沨的人影。   她往法场的方向极目远眺,隐隐能辨认出温锦的身影。   她听着温锦绝望的嘶喊和哀嚎,禁不住想起她前世是怎么趾高气昂地在她面前炫耀卫启沨对她的好的。   温锦前世真是一直活在蜜罐里的,后头即便是嫁的夫家门第不甚煊赫,但郁勋待她如珠如宝,其实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之后玩儿脚踩两只船的把戏,也没什么翻船的迹象,萧槿当时还感慨温锦不知是哪里修来的好人品。   但这一世的温锦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萧槿暗暗哂笑。难道这真是业报来了?不过温锦至今大约都不晓得是谁要害她,至死都是个糊涂鬼。   鉴于这种时候很可能出现重大反转,萧槿决定再等等。   午时三刻,几个狱卒上前再三确认几个犯人均系本人、并无顶替后,监斩官令牌一甩,刽子手挥刀立斩。   萧槿只听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跟着再转头时,就看到法场中央一片猩红。   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萧槿倒有些不敢置信,温锦……这就死了?   卫启濯打衙门里出来时,已经晚霞漫天。   他的轿子出了皇城后,路遇谢元白,下轿谈天时,听谢元白说起了刚刚才瞧见的一桩公案。   “我却才打罗锅巷那边过来时,正看到岷王强抢民男,”谢元白长叹一息,低声道,“就凭着岷王那个男女通吃的好色性子……那个被他掳走的少年还不晓得会如何,我看他母亲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心下不忍,可我人微言轻,也管不到亲王头上去,当时也是满心无力。不过,我悄悄使人去顺天府尹那里递了个信儿,只看府尹大人会不会管这事了。”   卫启濯闻言蹙眉。   这种事确实很不好管,岷王毕竟是亲王,将来即便是告到皇帝跟前,皇帝至多也不过是训斥岷王一顿,除非真是浑身铁骨的官吏,否则谁也不会跟一位亲王卯上。谢元白虽则有其父做靠山,但这靠山不在京中,且他也不会为了素昧平生的人去惹这个麻烦。   “我看那对母子实是可怜,我一般是不管这种事的,但今日也是看得揪心,”谢元白唏嘘间望向卫启濯,“济澄可有好法子?我知道济澄一向点子多。”   卫启濯心道我看你不是看重我点子多,而是觉得我胆子大。   谢元白越想越觉得卫启濯说不得可以帮到那对母子,当下极力游说:“那少年当时还连声让他母亲去找卫家哥哥,济澄也姓卫,也是巧了,看在这缘分上,是不是……”   卫启濯心里一动,一把拽住谢元白,惊疑不定道:“卫家哥哥?!那对母子瞧着多大年纪?是何样貌?是何口音?”   谢元白对于卫启濯的反应颇感诧异,回想了一下,大致描述了一番。他见卫启濯越听神色越古怪,不由问他怎么回事。   卫启濯略一沉吟,抬手一拍谢元白:“多谢,此番若真是他二人,回头我必登门携礼申谢。”谢礼都想好了,就送一箱补肾药。   谢元白奇道:“济澄这是何意?”   卫启濯没工夫解释,掇转身便走。   谢元白疑惑间想起一事,扬声提醒道:“济澄怎不问问事发处何在?”   卫启濯远远答了句“不必”,上了轿子便匆匆离去。   谢元白大感困惑,卫启濯难道是预备去王府要人不成?   萧槿又跟季氏一道去采买了些日常琐碎物件,才往回折返。路上,萧槿听季氏感叹起温锦的事,随口问道:“母亲觉得温锦此番祸端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说不好,其实我觉着,她兴许也不冤枉,”季氏靠在靠背上,将小几上一盏胡桃松子茶推到萧槿面前,“当初在聊城头回见她时,我就不喜她,那股浑身上下透出来的骄矜劲儿真是掩都掩不住。”   萧槿端起杯子,吃茶片刻,往季氏身边凑了凑:“我知道我知道,母亲不喜她,是因为她想给我添堵。毕竟母亲最爱护短了。”   季氏一戳她脑门儿:“何时学的一张油嘴儿。不过,也确乎如此。我听说她总跟家中姐妹说她将来的亲事必定羡煞旁人云云,结果落后嫁了那么个人家。后头又出了那等祸事,心中怨怼,一时起了歪心思也不足为怪。只她也太糊涂了,陛下若真是追究起来,死的可不止她一个,届时整个温家都跟着倒霉。”   萧槿深以为然。今上若是暴虐之人,说不得会来个连坐,再抄了温家,那温锦届时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母女两个说话间,便到了镇远侯府门口。   马车停稳之后,萧槿跟着季氏一道下来,正打算往大门内入,余光里忽然瞥见一个人影蜷缩在东边墙根底下。   她觉得这人的侧影有点熟悉,当下步子一顿。那人原本埋着头,听到动静,猛地抬头望来。   萧槿一瞧见对方面容,登时惊道:“姨母?!”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づ ̄ 3 ̄)づ   感谢举目望天菇凉投霸王票~ ☆、第85章   宋氏看到萧槿,立等飞冲过来, 一把拽住她手臂, 颤声道:“救救晏哥儿……”   萧槿一愣。   宋氏又看到萧槿身后的季氏,即刻扑过去, 抓着季氏的手, 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求妹妹救救晏哥儿……”   季氏见此情形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她:“姐姐这是作甚,有话起来细细说。”   宋氏泣不成声, 嘶哑道:“晏哥儿被人给掳去了, 那人说自己是什么王爷, 我根本拦不住……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却才过来, 听说妹妹跟妹夫都不在,我就蹲在外头等……”   虽然宋氏语焉不详, 但萧槿还是大致听懂了意思,忙问道:“姨母可知晓是哪个王爷?表弟怎会被人掳走的?”   宋氏垂泪道:“听人说是什么岷王……”   萧槿面色一沉,原来是这样……卫启濯避开了岷王这个麻烦, 卫晏倒是撞上了。只是眼下萧安尚未归来,她们两个女眷也不能出面。   只这件事若是公事公办, 恐怕还要经过顺天府尹, 萧安如今虽是正三品大员, 但顺天府尹也是正三品,不一定肯买面子。如果是直接捅到御前,至少也要等到明日, 眼下这个时辰,皇帝应当正用晚膳,宫门也快落钥了。   但是照着眼下这个状况,等到明日的话,卫晏可能已经遭了荼毒了。   萧槿跟季氏刚将宋氏扶到大厅坐下,明路便过来传话说卫启濯已知晓前因后果,如今已经带着人赶往十王府,让宋氏宽心。   宋氏听得一愣,她万没想到,卫启濯竟然肯为他们母子出这个头。   萧槿心中感叹,她这个表姨这一世虽然同样失去了一个儿子,但多了卫启濯这个假儿子,也算是一种补偿。   初更时分,卫启沨坐在书房里翻书时,听丹青讲起了卫启濯领着一帮人上门跟岷王要人结果岷王被气得了不得的事,出神少刻,掩卷轻声道:“该来的总会来,槿槿,你能帮他躲得过初一,却不能帮他避过十五。”   丹青见自家少爷起身整了衣冠,似是预备出门去,不由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提醒道:“少爷,眼下已然夜禁,您预备何往?”   卫启沨头也不回地道:“出去走走。”   十王府。岷王朱治立在门口,气得直是顿足。   他不过随手拎了个少年回来,结果被卫启濯找上门来要人。卫启濯一个还在观政的庶吉士,竟然这样狂妄。   不过,他还真就给了卫启濯这个面子,因为他对美人都格外宽容,不论男女。卫启濯这等容貌是他生平仅见,方才一见之下立时愣在当场。卫启濯说让放人,他即刻就照办。可惜卫启濯出身太好,他不好下手。   一旁侍立的典簿周旭原以为王爷是因被卫启濯落了面子才会气恼至此,结果观察了半晌,才明白王爷是在气愤只能看不能吃。   周旭眼珠子转了转,凑过去附耳低声道:“殿下,您即刻就要就藩,但而今却还缺一个长史,不如跟陛下说说,让陛下封卫家那位公子做岷王府长史司左长史,随殿下就藩,如何?”   朱治闻言精神一振,一拍周旭的肩:“这主意好!”   周旭继续道:“殿下去跟陛下奏请时,措辞定要掌控好,臣回头给殿下拟个草稿,殿下看着试试。若殿下觉着不便,也可找人代为游说。”   朱治摩拳擦掌:“不必不必,孤王亲去与父皇说……你先写,写好了拿给孤王看。”   周旭躬身应喏。   卫晏一路劳顿,今日又经了一场惊吓,在卫启濯送他往侯府去的马车上小憩片刻,才缓过来一些。   卫启濯见卫晏醒来,指了指车内小几上的茶果点心,示意他先垫垫肚子。   卫晏道了谢,低头捻了一块果馅儿蒸酥。   卫启濯问起他跟宋氏来京的目的,卫晏顿了顿,小声道:“我们是听闻槿表姐要出嫁了,特地来京道贺的。”   卫启濯眉尖微动:“真的?大老远打山东过来,就为这个?我怎么记得你上回跟我说你母亲憋着什么事不让说?”   卫晏抿了抿嘴角:“没有什么,已经没事了。”   卫启濯不大相信他的话,但呃并未逼问,只是道:“那既是来了,便留下吧,等年后再走。我跟啾啾腊月初六成婚,你们观礼后,还能再跟我们一道过个年。”   卫晏点头应了声,又抬眸看向卫启濯,再度恳切向他道谢。此番若非卫启濯及时跑来救他,他估计就活不成了。   卫启濯摆手道不必客气,旋又委婉地问起卫庄的事。   卫晏已经将卫启濯当成半个嫡亲兄长,埋头沉默片刻,道:“我跟娘足足等了三年,但我哥哥一直没醒过来,我娘没奈何,只好把他葬了。不过,我娘总还是心存希冀,棺木未封,坟茔上头覆的土也不多。我娘说,说不得哪一日,哥哥忽然醒了,还能从棺中爬出来。毕竟他还没娶媳妇,家中银子也没使完,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卫启濯沉默了一下。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他的母亲还在世的话,大约对他也是如此。   宋氏看到卫晏被好端端地送回来,感激之下就要跟卫启濯行大礼,却被卫启濯上前阻住,直道一家人不必客套。   萧槿见宋氏听得一脸懵相,心里暗笑卫启濯入戏太深,方才恐怕还想管宋氏喊娘。   镇远侯府空置的房子很多,季氏为宋氏母子收拾出了一处院子,让他们暂且住着。卫启濯走后,萧槿跑到宋氏屋里跟她叙话半晌,随后试探着问道:“姨母忽然来京,是不是遇着什么麻烦了?”   宋氏摇头,又笑道:“怎么,晏哥儿与姐儿说什么了?”   萧槿笑称没有,旋见宋氏神色平静,心下疑惑。   难道宋氏母子前世的遭际,这一世并没有发生?不过也不打紧,宋氏这回留的时间长,她可以慢慢套问。   隔日,永兴帝批阅奏章时,瞧见岷王递上来的奏本,颇感意外,打开一看,当下将这个次子召了过来,阴沉着脸逼问他让卫启濯做他的王府长史是何居心。   朱治连连辩称奏章里所写便是他的想法。永兴帝低头看向手里的奏章。   朱治在奏章里说,长史辅相规讽以匡王失,而他一向荒唐,希望能有个德才兼备的有识之士来督促,他觉得卫启濯这样的能臣正是最佳人选。   “若是父皇不舍得将卫启濯这样的人才放去封地,也可封他当个临时长史,让他在封地待个三年五载的便将他召回。父皇不是常夸他文武兼济么?儿子封地岷州府近九边,他还能顺道了解宁夏、榆林那边的布防与地形,待归朝之日,正可报效家国。”朱治劝道。   永兴帝沉吟半晌,仍觉诸般不妥,一把将奏章甩到地上,让他歇了心思。   朱治几番游说都不见父亲转意,急道:“父皇再思量思量,要不……要不让他送儿子去封地也成,儿子听闻山西陕西那边如今闹冻害,父皇正欲差人前往视察,不如让他顺路跑一趟,父皇将来也好提拔他……”   永兴帝眉头微蹙。朱治最后一句算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他一直想寻机提拔卫启濯来着。   转眼便入了十一月,距离婚期只剩一个月。卫启沨这几日看着大房那头热热闹闹地筹备婚礼,心里烦躁又焦灼。   卫启濯前世腊月时,因前头岷王那件事的引子,被皇帝派往山西陕西一带视察灾情去了,根本不在京中。当时由于连日暴雪,卫启濯在陕西滞留了许久,到年后开春才回京复命。也正因他这回功劳,皇帝才破格让他提前入了六部。   这一世岷王再度遇见了卫启濯,算是与前世合上了。他如今只等着皇帝将卫启濯委派往外地的圣旨。   卫启濯一旦离京,婚礼便要搁置,之后的事就好办很多了。   三日后,永兴帝在早朝上宣布,他打算派礼部侍郎梁蓄往山西陕西视察,派都察院佥都御史孙良送岷王就藩,事毕复命。卫启沨立在朝班里惊异片晌,转眸望了一眼没事人一样的卫启濯。   早朝散后,卫启沨告了假,从皇宫出来,转头就去了十王府。   捻指间便到了腊月。   萧槿这几日越发紧张,尤其是赴了江瑶的婚宴回来之后。江瑶虽与她许久未见,但还是十分亲厚,拉着她揶揄了好一阵,说当初早知道卫启濯对她有意,就不让她那傻哥哥去跟她表意了。   萧槿看着儿时玩伴穿着嫁衣与她调侃,心里禁不住感慨时光荏苒。再过几日,她也要披上嫁衣,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   不过想想卫启沨即将成为她二伯子,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   腊月初二这日,萧槿又试了亲迎当日要穿的冠袍,见无甚不妥,命丫头仔细收着。   季氏过来对她进行了委婉含蓄的婚前教育后,仍旧放心不下,握住她的手低声交代她洞房时让卫启濯小心些,不要急,慢慢来,第一次即便是做不成也正常,多试几次就成。   季氏见萧槿耳尖通红,轻声一叹。将女儿交出去,她也舍不得,她总觉得自家女儿还是当年那个梳着小髻的小姑娘,如今一眨眼居然要嫁人了。   季氏走后,宋氏又过来接着跟她谈心,并拿了一套金玲珑草虫头面给她添妆。萧槿几推不下,只好称谢收下。卫庄家中确实殷实,宋氏也坚称没遇着什么麻烦,但她总觉得宋氏母子如今有点落魄。   宋氏拉着萧槿的手感喟一回,眼眶便泛了红:“庄哥儿若是见今还在,也该娶……”说话间惊觉走口,赶忙打住。   萧槿凝着宋氏,半晌无言。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希望卫庄能醒来。这个表兄虽然抠得只给她剁个兔耳朵,但人品是没毛病的,她这一世梳理应当避免的事时还特意将帮他改变命途这件事列入其中,可惜到底还是敌不过宿命。   宋氏离开后,季氏见萧槿紧张得直在屋内打转,打趣她几句,旋道:“瞧你坐立不安的,等到出嫁前夕,还不焦虑得睡不着觉——走吧,我带你去庄子上散散心,前儿落了几回雪,如今郊外那头想来景致好得很。”   萧槿深吸一口气。她近来确实焦虑得厉害,卫启濯这几日看见她,都笑得意味深长,这倒是更加重了她这种紧张的情绪。   母女两个去的是上回为萧槿姐弟俩庆生时举行宴饮的那处庄子。   季氏才跟萧槿在观景亭坐下,就听丫头说有客人来了。季氏让萧槿且坐着,自家起身离开。   萧槿等了半晌不见季氏回来,正预备差身边丫头去前头看看,就见一道人影踏雪而来。   待离得近了,她看清楚对方容貌,发现是卫启沨,立刻起身要走。   卫启沨紧走几步挡住她的去路,正色道:“我有话与你说。”   萧槿面色一沉:“让开,我要去找我母亲。”   “世婶在前头跟别家夫人说话。”   萧槿讥诮道:“所以你是先调虎离山再私闯进来的么?”   “世婶知晓我来了,”卫启沨扫了她身边两个丫鬟一眼,“让她们都退下。”   萧槿不作理会,转身要走,卫启沨伸臂拦住她,和声道:“槿槿,我一直忍着没来找你,就是怕你厌烦我,但是如今却是不得不来见你一面了——你眼下心里很乱是不是?所以你确定你是真的想嫁他么?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萧槿嘴角微扯,她紧张无非就是有点婚前焦虑症,跟想不想嫁没关系。   卫启沨见萧槿绕开他,步子不停,当下追上去,恳求道:“槿槿,求你不要嫁他,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我知道你所有的喜好和习惯……你从前总认为我对着你叫‘槿槿’是因为温锦跟你的名同音,但我没跟你解释的是,我从来只管温锦叫表妹,没叫过她‘锦锦’,并且,我一直守礼,没碰过她一个指头。”   “我承认,我从前确实待你不好,”卫启沨言辞恺切,“可后来我转了态度,虽没与你交过心,但我们相处得也尚算和睦,纵然拌嘴,也从来都是你赢,我始终是吃瘪的那个。我也承认,我头先是去见过温锦几次,但后来我已经跟她断绝了往来,只是你一直认为我跟她藕断丝连而已。”   “你几番醉酒,都是我把你背回去照看的,你每回都吐我一身,但我还是甘心情愿。你高热不退,烧得不省人事,也是我衣不解带地在旁照料的……只是这些,我从没告诉过你而已。再有,难道你不觉得,只有我们两个记得前生事,本身就是在暗示我们应当再续前缘么?只要你肯原谅我,你让我怎样我都成,除了离开你。”   萧槿忽地止步,冷声道:“说完了么?说完的话,可以滚了。”   “槿槿,”卫启沨神色紧绷,盯着她道,“你认为他这一世也能如前世那样么?”   萧槿冷笑道:“难道不能么?”   “槿槿不要忘了,我知道所有的事。”   “那又如何,”萧槿往他身后瞄了一眼,哂笑一声,“没准儿他哪天也能想起来呢?就算是想不起来,他也照样能登上从前的位置。”   卫启沨敛容:“是么?那我们……”   他正要再说什么,忽觉手臂被人攥住,一转头,正对上卫启濯阴冷的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的洞房也当然应该是清新脱俗的23333333   忽然想起,之前还有妹纸说,要大小号一起来,搞个3P→_→简直污出天际→_→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6章   卫启沨忽然意识到,他方才急着跟萧槿解释, 太过专注, 竟是未曾留意到身后的动静,也不晓得卫启濯来了多久。   “我说二哥怎就急吼吼地出了门, 原是来找我未婚妻的, ”卫启濯冷冷一笑,“二哥对我的未婚妻这样上心,不知是何居心?”   卫启沨也冷笑道:“我跟槿槿的事, 轮不着你来管。”说着话试图挣脱卫启濯的钳制, 但卫启濯越攥越紧, 他怫然作色,倏地挥拳朝卫启濯面门砸去。   卫启濯闪身避开, 顺势将他手腕往反向拗,卫启沨疼得冷汗直流, 屈膝就去攻他胯-下要害。卫启濯迅速避开,转手又去击卫启沨胸口。   两人这么一来一往,渐渐扭打起来, 直接滚在了雪地里。   萧槿愣了一愣。她前世见过这俩人互掐,但没见过这么简单粗暴打起来的。   俗话说得好, 打架不打脸, 踢人不踢裆, 但这俩人似乎气红了眼,打得毫无章法,你揍我一拳, 我踹你一脚,管他是脸还是裆,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卫启沨想起他前世所遭受的诸般苦痛都是卫启濯一手造成的,恨得咬牙切齿,一用力将卫启濯按在雪地里,再想想卫启濯前生的龌龊心思,想想卫启濯今生的阴魂不散,又生夺妻之恨,挥拳砸了下去。   卫启濯想起卫启沨方才跟在萧槿身后纠缠不休的模样,恼得气血翻涌,一脚踢过去,再想想卫启沨总对萧槿不死心,想想卫启沨一副与萧槿颇为熟稔的样子,又生翻波醋意,用力反压过来。   萧槿见这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唤来几个小厮拉架。争奈两人都在气头上,众人费了足足一刻钟的工夫,才堪堪将两人拽开。   卫启濯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笑道:“二哥是为了毁坏我的仪容,好耽搁我成婚,才打这一架么?”   “四弟想多了,我倒觉着,”卫启沨指了指自己眼周的淤青,“四弟才是专往我脸上招呼,我禁不住要认为四弟是特特要装我的幌子,让我出不得门。”   萧槿转头一看,卫启濯嘴角跟颧骨处都有淤青,但卫启沨看起来比他严重一些,因为卫启沨右边那只熊猫眼太显眼了。   两人身上的绒衣在雪地里滚过,虽然雪是新雪,没多少人踩过,但因上头有对方贡献的鞋印,仍旧各有脏污,瞧着很有些狼狈。   季氏闻讯赶来时,见此情形,便是一惊,忙问怎么回事。   她方才在前头招待冯家夫人时,卫启沨也到了,说是恰巧路过,想去梅林里采一些雪水回去泡茶,季氏便让他进来了。只是不想,再转回来,就看到准女婿跟卫启沨打起来了。   卫启沨没有多言,只是跟季氏客套作辞。他的目光扫向萧槿时,见她又是温声询问卫启濯疼不疼,又是命人去取药膏来,根本不往他这边看,心里当下便是一揪。   他想起了一件前生往事。当初萧岑揍得他鼻青脸肿,他母亲气愤之下,逼着萧槿来给他上药。他知道萧槿不情愿,但他并没有帮她解围,他就想让她亲手为他敷药。虽然她故意一戳一按地加重力道给他抹药,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竟觉得甘之如饴。   直到她问他,顶着这么一张五色斑斓的脸不能出门去见温锦,是不是很难过。他当时就不乐意了,夺了药瓶就走,谁知她看到他负气起身,居然再度催问他为什么不跟她和离。   他当时真想折回去将她狠狠压到床上,问问她怎么就看不出他是爱她的,告诉她和离的事想都别想,他是预备和她白头偕老的。但他终究是没有付诸行动。   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迟钝了。而且,他那时候仍旧没有勇气挑明。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十分矛盾,既希望她能看出他对她的情意,又希望她能再迟钝点,这样他就能一面遵从心意对她好,一面逃避那个他一直不想面对的问题。   他的隐疾始终是他的魔障。这一世,这魔障没了,他深爱的妻子却不愿回头。   卫启沨垂敛眼眸,心头漫上难言的怅惘。   卫启濯被领到屋内后,脱掉了身上沾湿的绒衣,临时披上萧岑留在这里的貂皮袄,坐在熏炉旁烤火片晌,身上才渐渐回暖。   季氏给他寻了几瓶伤药来,正要命小厮帮他上药,萧槿看到他的眼神,委婉地表示正好有事要跟他说,季氏踟蹰片刻,道:“那好,长话短说,我就在一旁的偏厅等着。”   萧槿点头。   季氏走后,萧槿又支开了身边的丫头,拿起药瓶给他上药时,见他始终不语,踯躅着道:“我……”   “为何我总觉着,”卫启濯盯着萧槿看了须臾,“啾啾跟卫启沨从前是相熟的?”   萧槿顿了顿,道:“确实相熟……但后来我就避着他了。”   卫启濯见萧槿承认下来,气闷半晌,道:“早知如此,我方才就多打他几拳了——有多熟?你也给他抹过药?”   “抹过……”   卫启濯一噎,方才那股醋劲再度涌上,一把将她抱到他腿上,紧紧箍住她的腰:“还有呢?难道你也让他教你读书练字?”   “这个倒是没有。”   卫启濯神色稍霁。他让萧槿就着这个姿势给他上药,想了半晌,道:“不论怎样,你往后都只能跟我亲近。”   萧槿每回坐到他腿上就禁不住脸红,动也不敢动,微垂着头道:“这是自然。”   卫启濯嘴角微抿。他之前没因卫启沨的事吃过什么醋,是因为他以为萧槿跟卫启沨是有仇的,兼且萧槿没给过卫启沨好脸色,他乐得看卫启沨灰头土脸的样子。但今日,他隐隐听到卫启沨在萧槿跟前说什么再续前缘,当时就加快步子冲了过去,一把攥住卫启沨。   但他并没有直接质问卫启沨,他担心卫启沨胡言乱语挑拨他跟萧槿,所以他只是打了卫启沨一顿出出气,转回头来让萧槿亲口跟他说。   卫启濯想到萧槿也曾经给卫启沨上过药就一阵气闷,把萧槿按到桌沿上就要吻下来,结果被萧槿一把撑住脸:“别乱动,回头脸上的药膏蹭掉了,我可不帮你涂。”   卫启濯搂住她不撒手:“你还帮他做过什么?”   “这……”萧槿思及卫启沨却才言辞,担心他往后会在卫启濯面前胡说八道,犹豫半晌,开言道,“要不,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太过惊异。”   卫启沨回府后收拾了一番,便让人往十王府送了一封信。他坐着等待回信时,又将初六那日需要做的事梳理一回,神色微凝。   若是此番不能阻止萧槿与卫启濯的婚礼,他无法想象往后的时日要如何度过。   一想到他要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变成弟媳,还要看到她跟自己的夙敌每日情沾意密,他就觉得自己即刻就要疯掉。   卫启沨双拳渐渐笼攥。   萧槿绝不能嫁给卫启濯。   腊月初五这日晚夕,萧槿命丫头将婚礼时要穿的冠服取来搁她屋里,方便明日穿戴。   常言说的凤冠霞帔只是对新娘头冠、饰物的笼统概括,实质上婚礼礼服十分繁复,平常百姓家的会简单一些,公侯之家的则极尽奢华之能事,珠翠宝石全往上叠,一条束带能有两斤重。衣袍上也是金线交织,彩绣辉煌。   萧槿看着面前摆得小山一样的冠袍束带等物,默默回想了一下,她之前试着穿戴时,似乎就用了两刻钟,要是加上梳妆打扮的工夫,估计一身收拾下来得花一个时辰不止。   卫启濯那头行聘下礼时,充分彰显出财大气粗的豪门风范,光是礼单就厚厚一沓,萧槿仅仅大致浏览,就看得眼花。聘礼里羹果茶饼、头面珠翠、四季衣服、绫罗绸缎、大米白面、酒水枣栗、珠宝礼金,应有尽有。萧槿粗粗估计了一下,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价值怕是十万两不止。   此外,聘礼中还包括了猪羊鹅马等一大群鲜活禽畜,看得萧岑直呼家里半年都不必买肉了。   也正因为卫家那头出手太阔绰,萧家这边才更要仔细备办。从回盘、嫁妆到嫁衣,都是竭尽全力地筹备。萧槿看着季氏拿给她的房奁单子,由衷感叹她如今也是坐拥金山银山的人了。   戌时不到,萧槿便已经盥洗罢躺到了床上。她今晚必须早早入睡,否则明日怕起得太过艰难。   萧枋今夜却是久久不能成眠。   她如今已经嫁了人,婆家尚算殷实,丈夫杜畴是个从五品的锦衣卫副千户,模样生得十分俊朗,她母亲陈氏对这门亲事满意得很,当时担心卫启泓再来纠缠,便作速将她嫁了。   她自己原也觉着这门婚事不错,但她看到堂妹成婚的排场,又忍不住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当初的排场连这十分之一都比不得。她这样出身的就只配给卫启泓当妾,她的小堂妹却可以当卫家正经的少奶奶,还是嫁给卫启濯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   心里不酸是不可能的。   萧枋正自感慨命途不公,忽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听见丈夫在外头急急喊着让她开门。   萧枋一惊起身,趿着鞋子奔过去抽了门栓,急问出了何事。   杜畴抹了把汗,抬脚入屋,一面更衣一面道:“指挥使大人方才传令下来,让我们各自换了公服后往镇抚司那边待命,今夜可能不太平,你若是听见什么动静,千万不要出来。”   萧枋一愣:“出了什么凶险的大事?”   杜畴叹道:“我也不清楚,得等到了地方才晓得。”   国公府。卫承勉见小儿子着一身明日娶亲要穿的公服,跑到他跟前问他觉得还有哪里不妥,嘴角一抽:“从前竟未曾发觉你这样讲究。”   卫启濯微笑道:“儿子好容易能将心仪已久的姑娘娶回来,自然要一丝不苟地筹备着。”说话间又倏地想起什么,探身对着父亲屋里的着衣镜仔细照了照脸,转回头问道,“父亲快帮我看看,我脸上的淤青消干净了没。”   “你今日都问我百八十遍了,我早就告诉你消得差不离了,”卫承勉翻个白眼,“我可告诉你,你这回娶媳妇,我算是给你下了血本了,你要好好跟人家过,不能欺负人家,否则赶明儿媳妇要是跑了,你可不要哭。”   卫启濯心道谁欺负谁还不一定。他之前已经承诺银钱全归萧槿管,往后他身上估计就没什么大票了。   卫承勉正打算让儿子早点上床歇息,就见明路急急奔过来。   明路朝着二人分别行礼后,转向卫启濯道:“少爷,外头好像出事了。”   萧槿从熟睡中醒来后,发现自己居然是自然醒的,悚然一惊,忙将丫头叫进来,询问眼下什么时辰了。   恰此时,季氏敲门进来,示意她稍安:“莫急,才四更天。不过,亲迎日子兴许要往后推了。”   萧槿怔住:“往后推?”   季氏点头,叹道:“听你父亲说,似乎是宫里混进了细作,要刺杀太子,结果没能成事。如今刺客不知所踪,陛下震怒之下便下令封锁全城,捉拿刺客。眼下外面全是盘查的官兵,好些道路都被封了,亲迎队伍过不来。卫家那头方才使人传信儿过来,说若是到了巳时都不能解封,就只能将日子往后推。我瞧着这架势,到下午都未必能解封。”   萧槿一顿:“怎会这样?”   季氏坐到她床沿上,拍拍她手背,笑道:“好事多磨。要不你先梳妆好等着,万一能提早拿到人,婚礼便照常。”   萧槿想起卫启沨那日跟卫启濯打完架就直接走了,这几日卫家那头也没动静,想来卫启沨也将此事掩过去了,可他显然是跟卫启濯的仇还不到头,难道这件事是他搞出来的?   萧槿依着季氏所言,起来梳妆穿戴停当,忐忑地等待。   卫启濯也已然收拾妥帖。他穿着礼服,拿着张左近地图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所有能走的大道都被封死,而花轿是八人抬的大轿,那些窄小的胡同过不去。   封锁的道路大多是皇城附近的,卫家跟萧家因是勋贵,都住得离皇城不远,此番所受影响倒是最大的。   卫启濯正自沉吟,卫启沨踏雪徐来。   他慢慢踱到卫启濯面前,道:“四弟竟着急至此,天寒地冻的,也立在外头研究对策。”   卫启濯蓦地抬头,冷冷盯视他:“这笔账,我回头定要跟二哥算。”   卫启沨冷笑;“我不明白四弟在说什么。不过,此事倒可证明,四弟跟槿槿没缘分。”   “二哥这话未免不要脸了点,”卫启濯讥诮道,“不论如何,我都是要娶她的,二哥阻止不了。”   “四弟是说,娶自己嫂子么?”   卫启濯面色瞬冷:“那都是前生事了,她如今跟你没有干系。”   萧槿那日告诉他说什么卫启沨前世跟她是夫妻,又说了卫启沨前生隐疾,他原先不信,但后来联想前后,倒是觉得这说法很有些道理,虽然实在太玄乎。   他当时知晓真相之后,想到萧槿跟卫启沨曾经是最亲密的关系,心里醋浪翻涌,气得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当下就要顶着一脸药膏冲去找卫启沨再战,但被萧槿按住了。他顺势压着萧槿胡乱亲了一通,蹭了她一脸药膏。后来季氏遽然寻过来,还闹了个脸红。   卫启沨挑眉:“她都告诉你了?那她可曾告诉你,我们做了十年夫妻,她嘴上说对我没有情意,但你认为可能么?”   “怎不可能,日久生情并不适合每个人,有些人哪怕相处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情分,”卫启濯语气加重,目光里满含讽意,“这才是没缘分。”   卫启濯的话霎时惹恼了卫启沨,他一把揪住卫启濯的衣襟,怒道:“卑鄙下流的东西,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卫启濯目光发寒,一把攥住卫启沨的手腕:“滚开!还是那句话,无论怎样,我都会娶她。”   卫启沨嘲讽一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她娶回来。”   兄弟两个正相持不下,卫承勉忽然寻过来,说宫中内侍来府上传皇帝的口谕来了,让卫启濯即刻往前院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女生打架似乎喜欢揪头发,男生打架好像没什么偏好,不过如果真是互相踹裆、扯那什么的话,那真是生死之战了,听说那地方是男生最脆弱的地方,如果遭受暴力,会疼得发狂→_→   话说,我最近总把一丝不苟打成一丝不-挂→_→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7章   内侍见到卫启濯本人时,先是拱手笑着道了句恭喜, 跟着和气道:“陛下今儿听刘公公提醒说大人初六要成婚, 特地使小的来跟大人知会三件事。这第一件,就是让大人将婚期往后挪一挪, 今儿若是要成婚, 恐怕会耽搁吉时。”   卫启濯问道:“这路大约要封到何时?”   内侍摇头:“这个说不好。但小的瞧着陛下那意思,兴许一时半会儿没法解封——第二件事,便是陛下让小的来将卫大人跟萧家姑娘的八字取去, 陛下预备让钦天监帮二位再看个日子。”   卫启濯跟卫承勉互看一眼。   钦天监一般只给皇室宗亲看日子的, 如今皇帝让钦天监帮着挑日子, 显然是抱着补偿的心。   “这第三件事便是,”内侍继续道, “陛下已命人去内帑挑拣礼物,届时拣定吉日, 会差专人来给二位送上新婚贺礼。陛下说,头先便允诺说要送礼的,此番耽搁了二位的大事, 为表抵偿之意,礼物会格外丰厚。”   卫启濯客套几句, 行礼称谢, 写了他跟萧槿的生辰八字交给内侍, 又命人封了银子打赏了,与卫承勉一道礼送内侍出府。   折返的路上,卫承勉问起皇帝允诺送礼的事, 卫启濯大致讲了讲,末了道:“陛下大约就是因着之前曾允诺过,如今才觉格外歉疚。”   卫承勉点头,转头见儿子神色不豫,宽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延迟便延迟吧,届时能办得更隆重些。”   卫启濯轻应了一声,抬头扫了一眼他方才跟卫启沨立过的那处曲廊过道。   萧槿那日只是大致说了她前世和卫启沨的关系,并没讲具体的。但他能从她言辞里看出,卫启沨怕是待她很不好。并且卫启沨既然不能人道还娶了萧槿,这显然是婚前做了隐瞒。骗了婚又生生拖了她十年,这厮才是卑鄙,他就该找人打断他的腿。   萧槿似乎还担心他知道此事后会心有芥蒂,但她其实完全想多了。纵然真有什么前世,那也是从前的事了。并且,他知晓那些事后,只会更宠她更爱她,只会加倍疼护她。   官兵们在外头奔忙了大半日,仍旧一无所获,皇帝只好下令解封道路。   卫启濯预备将皇帝的口谕转达给萧家。他乘马车赶到侯府时,被守在门口的萧岑迎了进去。   “准姐夫,”萧岑一头带路一头道,“日子会往后推到何时?”   卫启濯摇头道:“不晓得,兴许要推到年后了。”   萧岑鼓了鼓腮帮。虽然他知道姐姐是一定要嫁人的,但他听说嫁了人后不能常回娘家,心里便希望姐姐能在家多留一阵子。   萧槿见到卫启濯时,已经换上了家常衣裳。她见到了巳时道路都未解封,知日子要往后延,便没继续支应着。   两人在花厅坐定,萧槿示意几个丫头立到门口去,旋低声问起刺客的事。   卫启濯喝了口清茶,道:“我揣度着,太子应当是提前知晓此事的。益王狗急跳墙,想用自己埋藏已久的棋子将太子除掉,卫启沨不知怎样说服他,让他在初五晚上动手,如此一来,便可阻止我们初六成婚。”   萧槿蹙眉:“他这是缓兵之计?”   “我觉得他还有后招,我派出去的人抓到了一个小厮。那小厮似乎是他身边的,鬼鬼祟祟的,不晓得打算来大房这边作甚。我猜测,他说不得回头会去跟祖母说,你我其实八字不合,不宜成婚,然后再设法将你往他身上扯。”   卫启濯说话间想起萧槿前世跟卫启沨的关系,本想问问卫启沨前世是不是待她诸般不好,又怕引出她什么伤心事,话到嘴边,最后到底是咽了回去。   联系萧槿的话,他觉得自己脑中之前一连串的梦境和幻境可能是前世的零星影像。仅仅根据这些模糊的记忆,他也能猜出萧槿前世过得十分不好。   卫启濯眸色沉暗。怪不得他总跟卫启沨不对付,原来上辈子就结了梁子了。   翌日,萧槿起床盥洗后,跟萧杉和萧榆两个围炉闲谈。   大房的两个堂姐早就嫁了,二房的七堂姐萧枋也嫁了,四房的三堂姐萧枎还在宫里服劳,四堂姐萧杫跟萧枋前后脚嫁的,萧家如今尚未嫁人且住在府中的女孩儿就剩下她们三个了,不过萧槿觉得她应该很快也要嫁了,听卫启濯昨日那话的意思,亲迎日要延迟也不会延迟很久。   这众多堂姐里面,萧槿还是跟萧榆最亲厚,其余的多半是面子情,不过她觉着五堂姐萧杉为人也甚好,倒是值得结交。   萧榆遥想当年她还拉着小堂妹一道去偷看卫启沨,如今一转眼小堂妹就要嫁人了,禁不住感慨万千。   萧槿思及当年事便不由扶额,她那会儿一头滚到了卫启沨脚边,还不晓得他会不会认为她真是跑去偷看他的。   “啾啾,”萧榆扯了扯萧槿的衣袖,“我前儿跟着我娘出去酬酢时,听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在嗟叹你的婚事,那些夫人们羡慕你得了个家世出众、前程似锦的夫婿,那些姑娘们羡慕你得了个风姿华茂、洁身自好的郎君。”萧榆压低声音道,“我看有几个世家姑娘还有些失落,八成是暗中恋慕四公子呢。”   萧槿奇道:“居然有姑娘喜欢他?”卫启濯平日里遇见别家姑娘都是不假辞色的,基本都会将桃花扼杀在萌芽状态。   萧杉在一旁笑道:“瞧啾啾这话说的,啾啾从前在聊城住着,怕是不知道,这京城里的姑娘,怕是没有不想嫁卫四公子的,只是卫四公子从来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国公爷那头也没表露出要跟哪家结亲的意思,这才没什么动静。”   萧槿默默想,果然颜好才是硬道理。卫启濯从前伪装成学渣都拦不住被惦记,卫启沨人气也高得很,偏偏卫启泓那个资源最好的没什么迷妹。   “啾啾要是嫁在我前面,到时候我成亲,可不要忘了来给我捧场。”萧榆提醒道。   “放心,这种事我怎么会忘。”   “那可说不好,”萧榆撇嘴,“万一到时候你沉迷男色不可自拔……”   萧槿登时晕生双颊,使劲瞪她:“你再绰趣我,仔细……”   她一句话未完,就听丫头来报说四公子来了,见今正在大厅内坐着等她。   萧榆嘻嘻笑道:“仔细什么?”旋小声道,“男色自己找上门了,还不快去。”   萧槿无奈遁走。她决定成婚之后先躲这个堂姐一阵子,否则她都不晓得自己会被怎么调侃。   萧槿一入大厅,就见卫启濯起身迎上来。   萧槿诧异道:“来寻我何事?”   卫启濯顾盼一回,低声道:“卫启沨说要跟你对质,你愿意去么?”   萧槿眉尖微动:“对质完了,他就能罢手了?”   卫启濯道:“他说他还有未尽之言,纵然抢亲也定要跟你说个清楚明白。”   萧槿沉吟片时,道:“那好,我去。带着阿岑和阿晏一道吧,权当出门游赏。”   卫晏是头一回来京,这阵子一直住在侯府,如今陡然有了出门的机会,望着外间银妆素饰的乾坤世界,心中倒也开畅了不少,与卫启濯和萧岑在马车上谈天时,脸上多了些笑。   兄长的莫名猝死长久以来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并且他跟母亲这几年间过得也着实艰难,他十分怀念从前跟兄长一道生活的那段时光,可惜有些光阴是一去不复返了。   四人到了北郊后,卫启濯将萧岑跟卫晏两个领到卫家的庄子上耍,命几个稳妥的小厮仔细看护着,旋带着萧槿往庄子后面的松树林漫步而去。   卫启沨就立在林间小道旁。   他一身银貂裘,头戴簪冠,足踏云履,回首流眸之间,丰姿俊雅,意态清举,堪谓“举意动容皆济楚”。   萧槿不得不感叹,卫启沨要是顶着这张脸出去骗小姑娘,大约一骗一个准儿。怨不得温锦前世心心念念要嫁他,嫁这么个男人能满足她多少虚荣心。   萧槿发现卫启沨似乎十分喜欢穿银白色,貂裘明明还有黑色和紫色两种可选,但他总爱穿银白,不晓得是不是他的洁癖作祟。   卫启沨见到萧槿时,紧走几步上前道:“槿槿,咱们去前头细说。”   卫启濯接话道:“我看就在这里说就挺好。”   卫启沨一笑道:“四弟要听?那也好。”   他转向萧槿,轻声道:“槿槿无非就是恼我三点,一是婚前做了隐瞒,二是待你不好,三是婚后去见温锦,是么?我承认这三条确实是我的罪责,但槿槿不能一概而论,我后来其实转变了很多,只是没有跟你说破而已。”   萧槿无动于衷。   “还记得那个乌银戒指么?那戒指其实是我买给你的,我那年上元并没去见温锦,我那个时候早就已经和她断绝往来了。只是你总认为我每年上元都会去见她,而我也没解释过。”   卫启沨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那年上元独自去灯市转了一圈,想给你买点什么带回去,闲逛时瞧见了那对戒指,觉着式样别致,就买下了。我当时想借着那对戒指来缓和我们的关系,然后我再慢慢跟你解释我跟温锦的事,但我一回去你就刺我,让我跟你和离找温锦去,我一赌气就跟你说我跟她尽兴得很,又说那戒指是买给我跟温锦的,如此等等,句句违心,但你全信了。”   “这种例子不胜枚举,我其实好几次都想跟你挑明,但你一刺我,我就张不开口,随后没说几句就又争执起来……”   “所以,我除却要在你家熬日子以外,还要镇日揣测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么?我之前撞见过你私会温锦,你认为我要如何才会不当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槿槿说得没错,我的性子太拧巴,”卫启沨凝着萧槿,“我已然汲取教训,往后不会重蹈覆辙。”   萧槿忽而开言道:“恕我直言,撇开旁的不提,单说令堂那性子,我觉着也就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小媳妇能忍得了她,然而令堂还看不上逆来顺受的小媳妇,她要的是大方得体、能撑门面的长媳。这一世没有你那飞来横祸的打击,她的性子应当不会如前世那样乖戾,但我仍然觉得做她的儿媳妇会是一件十分艰辛的事。”   “当初我也帮她出了不少力,中馈是我打理的,内外酬酢是我操持的,你出去见你的好表妹时,我还在核对二房的出纳账簿。但是,你们母子是怎么对我的?你母亲不说我一句好也就罢了,还为了遮掩你的隐疾,跟人抱怨说我善妒又不能生养,要断你二房嫡系香火。”萧槿目露讽意。   “你知道后来你母亲为何变本加厉地折腾我么?因为我跟她对着干,因为我懒得做那些出力不讨好的事,她觉得我不听话,觉得我忤逆她。”   “我被你们母子两头磋磨,想和离又总也离不了,你一定无法体会我当时的绝望。你总认为你是最不幸的人,可你想过我么?我难道是前前世欠了你的,活该被你拉来偿债么!”萧槿神色一凛,“你有什么资格来求得我的原谅?!卫启沨,我告诉你……”   “我去找过我母亲,”卫启沨猝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我让她不要再与你为难,我因此与她大吵一架,但她那时候已经偏执得走火入魔,她说我心里有了媳妇便忘了母亲,她说我越是护着你,她越是要使劲折磨你,我至多只能护你一时,而我平日多半不在家中,她有的是机会折磨你。我就想着,我这般明着与她作对,对你未必就好,所以我才选择暗中帮你。”   “她克扣你的饭食,我就使人去给你送饭;她罚你抄经,我就仿着你的字体帮你抄;她罚你跪祠堂,我就买通监视你的人给你送衣送食,让你在她来时做做样子,余时都安坐着便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只是我都借着韶容的名义,你不知内情而已!”   卫启沨越说越激动:“我原本以为我的让步可以令母亲对你好一些,却不曾想根本就是徒劳的!你以为我不难受么!我再三恳求母亲不要再这般折腾,我告诉她我想跟你好好过日子,可她非但不为所动,还认为你要将我从她身边夺走了,因而仍旧我行我素!我当年根本就不知如何处置婆媳纷争,我太天真太幼稚,又兼我被我那隐疾困住,也从未跟你交过心,所以就这么一直错着。”   萧槿神容淡漠道:“首先,我不会原谅你,然后,我不喜欢你。所以,没有什么好挽回的。”   “槿槿,你要嫁给自己的小叔子,真不是赌气么?”   萧槿好笑道:“我犯得着拿自己的婚事跟你赌气么?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况且,他现在不是我小叔。”   卫启沨沉默片晌,突然直挺挺跪下,目不转睛地望着萧槿,哀哀乞求道:“槿槿,十年下来,纵然你不喜我,也多少会有点情分的,对不对?求你,求你好歹再考虑考虑自己的婚事,我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我们……”   卫启濯抓住萧槿的手往回拉:“咱们先回吧,仔细阿岑他们两个乱跑。”   萧槿点头轻应,瞥了地上的卫启沨一眼:“没什么好考虑的,我这几年看得很清楚,我确实是想嫁给启濯的。我说过了,你带给我的,多半都是苦痛。你当年将怨气撒在我身上时,你眼睁睁看着我被你母亲磋磨却不闻不问时,你出去见温锦时,我就已经对你绝望了。你往后就当我们未曾熟识过。”说话间回身便走。   卫启沨呆了一呆,随即在雪地里急急膝行着去抓萧槿的斗篷一角,口中颠三倒四地表示往后再也不会朝她发脾气,定会护她周全,不让她再受委屈,但萧槿充耳不闻。   卫启沨有些慌乱,骤然扬声道:“槿槿,我可以帮你避开你那生死一关的,只有我知道你是怎么……”   萧槿回头道:“你想拿这个威胁我么?”   卫启沨连忙摇头道不是。   “那你倒说说当年是怎么回事。”   卫启沨张了张口,终是道:“届时我会帮你。”   萧槿盯他片刻,抽身而去。   卫启沨眼看着她越走越远,忙爬起来去追赶。他适才在冰冷的雪窝里跪了半晌,起身时踉跄不稳,就那么一路跌跌撞撞地追过去,在即将拽住萧槿的手时,被卫启濯回头一脚踢翻在地。   “二哥看,我并未说错,啾啾确实不想回头,她但凡有一点转意的念头,早就松口了,没人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卫启濯眼神凛寒,“还有,二哥欠啾啾的账,日后我会慢慢跟二哥讨的。”言罢,拉着萧槿径直离去。   卫启沨趴在雪地里,只觉无边寒意袭来,砭骨噬肌,手足冰冷。他对着萧槿离去的背影定定望了半晌,遽然喉头腥甜,吐出一口血来。   鲜血在雪上漫开,彷如一朵妖冶诡谲的花。   卫启沨嘴角淌着血,垂眸喃喃自语:“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但我能如何,我当时也是身处绝地,我即便是与你说明了又如何……我已经在尽力补救了,但还是无济于事,而今一切重来,你却要成为我的弟媳……”说话间自失一笑。   他似乎越笑越觉得可笑,竟是逐渐由低笑变作放声大笑。   “槿槿,你都不嫁我了,为何觉着事情还会照着前世走呢,”卫启沨凝睇着萧槿那抹几乎已经消失在视野里的背影,嗓音嘶哑而低柔,“所以,你真的认为,卫启濯还能登上前世的位置么?”   萧槿与卫启濯走出一段路后,绰趣他居然愿意带她来见卫启沨。   卫启濯敛眸。卫启沨总说萧槿不愿回头不过是因为他未尽其言,要嫁前世小叔也很可能是赌气之举,说不得将来会后悔。卫启沨再三询问他敢不敢让萧槿前来对质,他当时沉吟半晌,答应下来。   他其实也想听听萧槿的答案,但又不是十分有信心,因而方才卫启沨跟萧槿抚今追昔时,他始终有些忐忑。   还好,他的那些忐忑不安,都是庸人自扰。   钦天监择定的亲迎日在正月初六,整整往后延迟了一个月。   一直到初五这日都风平浪静,萧槿觉得应当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   初六拂晓,她被季氏唤醒,起床梳妆。   她询问季氏外面可有何状况时,季氏笑道:“外头海不扬波的,这回肯定顺顺当当的。不过,你弟弟嚷着要找你说话儿,我问他何事,他还不说。你要不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wqf:你说你是不是原本打算给我取名为气疯的,就为了把我气疯【(*゜Д゜)σ凸←自爆按钮   作者君:竟然被发现了→_→要不你再去围观一下前妻跟对头的洞房~   wqf:我拒绝!ゞ(o`Д′o) !   上回开车还是去年了,不晓得现在是不是还跟去年一样严……好怕怕→_→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8章   萧槿心觉诧异,萧岑能找她作甚?   “母亲让弟弟进来吧, ”她往外头看了一眼, “眼下时辰还早。”   “那成,让他与你说说话儿, 也省得你局促不安的。”季氏又安抚她几句, 拍拍她手背,起身出屋。   萧岑进来时,手里抱着个锦盒。   他一径走到萧槿跟前, 将锦盒搁到她身前的妆台上, 又往她跟前推了推, 道:“姐姐打开看看。”   萧槿疑惑道:“这是什么?”   “姐姐打开来就知道了。”   萧槿依言掀开盒盖,见里面塞满了各色大小银锭子和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不禁笑道:“来给我送钱作甚?”   萧岑低了低头,小声道:“这里头是我攒了好些年的私房钱。”将声音压得更低, “不要告诉爹娘我存了私房的事……加起来统共也没多少,姐姐不要嫌弃。虽然爹娘已经为姐姐筹备了很多嫁妆了,但我还是担心不够用, 所以想尽一些绵薄之力。姐姐嫁过去之后,尽量……我是说尽量多回来看看, 我听娘说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常回娘家。”   萧槿忽而动容。她跟这个胞弟一向亲厚, 两人性情也是互相影响, 她觉得能有这么个弟弟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萧岑又认真交代姐姐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跟他说云云,末了低声问道:“那日出城,姐姐跟姐夫去作甚了?我去迎你们的时候, 隔着老远,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雪地里趴着……那人是二公子吧?他很喜欢穿银白色的貂裘,趴雪地里都要跟白雪融为一体了。我是没勇气穿那个颜色的,一天不到我就能把银白穿成黑灰。”   萧槿一顿,随口道:“你看花眼了。”   萧岑挠挠头,讪笑道;“我瞧着身形也像的……那便是我想当然了。”   萧槿收拾停当,略略吃了点东西垫了肚子,迎亲队伍便到了。   萧安夫妇看着女儿在一众保姆侍女的簇拥下出了门,禁不住泪湿眼眶。萧岑也红了眼睛,爹娘交代他不能哭,但他抬头见父亲和母亲都是哽咽不止,也就放心地偷偷抹了几把泪。   而今天寒依旧,前日又落了一场大雪,道上杪下积雪成冰,凛凛逼人。但这并不能阻碍百姓前来围观的热情。   一是来看卫萧两家结亲的排场,二是来看新郎官的。   卫启濯容貌之盛,已在坊间流传好多年,但卫启濯并不常出门酬酢宴饮,往日读书也多半都是在家塾里,去年登科之后,卫家也未安排他打马游街,因而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如今众人一见之下,俱是咋舌不已,这等风流气度,活像是入了尘寰的神仙。都道卫四公子不好相与,见了本人后倒是不足为奇。这位权门公子公服乘马、踏雪而来时,四野乱琼碎玉里独显他风华无两,若日出之灼灼,若月升之皎皎,身上竟是没有一丝烟火气。   卫启濯今日心情大好。他昨晚兴奋得难以成眠,后来担心睡得太晚会影响他今日的仪容,一咕噜爬起来跑去找父亲要安神助眠的熏香,结果被父亲嫌弃了好一番。   他来迎亲的路上原本是自然而然面带浅笑的,但他发现四周围拢上来的人都在看他,里头不乏大姑娘小媳妇,忽觉不豫,于是慢慢敛了笑,换上严肃的神色。   他可不想真的被掷果盈车。但他不苟言笑半晌,又听见周遭众人讨论说他身上没有烟火气,谪仙一样,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又回头看了身后花轿一眼。   他琢磨着,萧槿大约还是喜欢有点烟火气的人的,卫庄就是个例子。   卫启濯心中轻叹,其实他在萧槿面前扮演卫庄时,言行多半时候真的是出于本色,他就是不自觉地对萧槿好,连对她说话时声音都会不自觉放柔。   卫启濯已然入仕,婚礼仪程皆按品官婚礼之制。其告词、醮戒、奠雁、合卺,各有礼仪规制,又兼卫家欲彰高门之煊赫鼎盛,太夫人也有为萧家做脸之意,因而其礼节程式之繁缛、其场面气派之豪奢,不能言尽。   两人行了合卺礼后不久,宫里的赏赐便到了。   皇帝之前被迫食言,似乎是因此觉得落了身为君王的面子,故而眼下流水一样往卫家塞礼。   内侍念诵礼单的声音原本抑扬顿挫,后头已经有些沙哑,但也不敢停,坚持着念了约莫两刻钟,终于念毕,转头便讨茶润喉。   卫老太太看着这摆了满院的大小箱笼,不由笑了一笑。   启濯这新媳妇是个妙人儿,才嫁进来就带来了这么些风光。今上是个节俭的性子,还没听说他给哪家勋贵子弟送过新婚贺礼的,如今非但给启濯这一对送了,还送了这么多。可见今上多么看重她这个孙儿。   晚夕,阴阳生撒帐毕,打发喜钱出门。   卫启濯平日里极少沾酒,多半只是在酬酢聚饮时略饮一些,因而卫启沛弟兄几人商量着要趁着这大好的时机拉着卫启濯好生闹酒一番,但被卫启濯严词拒绝了。   卫启沛一愣:“四哥怎就一听说饮酒就绷起脸来了?我又不是要跟四哥借花水……”他想起上回借四哥花水那一幕仍旧心有余悸,他那天回去后连洗了三次澡,几乎泡掉一层皮,唯恐有花水残存在身上,招来蜜蜂。   卫启泓在旁嗤笑一声:“依我看,怕是弟妹早有交代,弟妹定是说他届时但凡沾了酒气,就要被赶出洞房。”   众人哄然大笑。   谢元白摆手笑道:“诸位这可是冤枉济澄了,万寿圣节那天我跟他同席,当时让他喝酒暖身子,他就说他不甚喜饮酒的。”   卫启濯心道,我那会儿其实想说我不肾虚来着。   江辰此番也在应邀之列。他敬了卫启濯酒之后,道了几句应景的话,便有些尴尬,一时词穷。他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时,觉得似乎少了个人,想了想,恍然记起少了谁,随口问道:“二公子呢?”   卫启濯眸光微动,笑道:“我也不晓得,一直就没瞧见二哥。”旋转向对面的卫启沐,“三哥可知二哥何在?”   卫启沐道:“兄长今晨就说身子不适,今日不出席了。”   卫启沛关切询问卫启沨身子又有何不妥,卫启沐直是摇头:“我也不晓得,兄长只是让小厮这么传话儿的。”   卫启濯但笑不语。   他其实以为卫启沨还要再整出什么事的,不然他促使婚期推迟一月也就没有意义了,但未曾想卫启沨那边一直没有动静。   不过不论如何,他都已经将萧槿娶回来了,萧槿已经成为他的妻子,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后花园,卧云亭。   丹青看着眼前凝神作画的少爷,面现忧色。   少爷在屋里闷了一整日,到了晚夕又命人提了灯来此作画,画的还是一池塘鲤鱼,有红的有绿的,池边还添了一头低头望鱼的驴……这都什么玩意儿?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少爷之前明明都布置好了,却在几日前跟他说计划取消,这不是白忙活了么?不过取消也好,免得将来被人说打弟媳妇的主意。   不一时,有小厮来送药,丹青出声提醒道:“少爷,该喝药了。”   少爷自打那日从北郊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连着呕血好几日,如今好歹不呕血了,但脾胃尚需紧着调理。   卫启沨手里的玳瑁笔一顿,淡声道:“且搁着吧。”   丹青只好示意小厮姑且捧着托盘。   卫启沨作画讫,审视一回,听到远处传来的隐约说笑声和鼓乐声,缄默着用镇纸压好了画卷,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出神。   他想起了他当初跟萧槿成亲的场景。他们成婚时也是冬日,萧槿一身大红通袖袍,天姿绝色,神情蹙蹙,见他坐到她身旁后便沉默下来,还试着跟他搭话。   她当时局促地睃他片刻,清澈明眸里满含友善:“你的名字里那个沨字,似乎……不太常见。”   他那会儿还以为自己深爱温锦,没有理会她,转身径自上床,合衣睡下。   或许她对他的失望,就是从新婚第一天开始的。   萧槿虽则坚韧,但仍旧难免有脆弱的时候,或者说,她大多数时候都会将自己的脆弱掩藏起来,只有在情绪失控时才会爆发。   他犹记得后来他们不死不活地过着时,有一回她醉酒,他将她背回房后,她就坐在床上撒酒疯,又哭又笑,嘶哑着喉咙喊“沨沨是坏人”。她常以唤他沨沨来刺他,但他当时看着她一把涕鼻涕一把泪地喊着这句话,忽然觉得心里又软又酸,情不自禁地上前抱着她哄她不哭。   他当时其实希望她是清醒的,他希望她能阴差阳错地窥见他对她的心意,但她当时吐他一身之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而他对着一身脏污,竟然一点也不嫌弃,反而失落于她没能多醉一会儿。   往事历历在目,但见今已物是人非。   他之前对卫启濯出言相激,不过是想见萧槿一面。他自心里也知晓萧槿能原宥他的可能很小,毕竟他确实做错了很多事,但总也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哪怕她能有些微的动摇也是好的,可她的态度依然决绝。   于是他又自私了一回。   对于阻止萧槿成婚,他原本就是另有安排的,那日归家之后更是萌生了许多偏激的想法,但如今一月过去,他转了念头。   他这么算计着将萧槿抢回来其实没意思,萧槿只会越发厌恶他。   卫启沨垂眸。   他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才是。   “沨沨是坏人,”卫启沨对着方才画的那幅荷塘春景图自言自语,“槿槿说得没错,沨沨是坏人。”   他说话间又听到渺远的鼓乐声,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时郁气攻心,又觉喉头一阵腥,再度吐出一口血来。鲜血自他下颌蜿蜒流下,滴落到了画卷边角上,晕开一抹红。   众人见状一惊,丹青正欲问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瞧瞧,就见傅氏寻过来。傅氏原本只是瞧见儿子大冷天坐在石凳上,蹙着眉训了几个小厮一顿,及至看到儿子再度呕血,吓了一跳,伸手就来拉儿子,一叠声念叨着他越发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云云,然而她的手还没伸过去,儿子起身就走。   傅氏一怔,紧走几步去追:“我还不能念叨你几句了?你这是作甚?等我去叫个大夫……”   卫启沨抹了一把嘴角,头也不回地道:“母亲往后少管我的事。”   傅氏气道:“翅膀硬了,还嫌我多事了?我这都是为你好!”   卫启沨讥嘲一笑:“母亲少管一些,儿子才能活得好些。”言罢,快步离开。   起更后,宾客渐散。   卫启濯从众人围攻之下硬生生突出重围,一路疾步走到昭文苑。   他原先因为只是一人独居,住的院落有些小,总觉不够宽敞,便让他父亲重新给拨了一处三进的大院出来,作为他跟萧槿的新居。   他父亲当时对着他上下打量一番,想了一想,给这院落取了个名字,叫昭文苑。   卫启濯走到新房门外时,再度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才敲门入内。   他觉得萧槿应当正坐在床上忐忑等待他,谁知一入内,就瞧见她立在着衣镜前,独自对照。   萧槿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首流眸。   卫启濯一望怔住。   眼前少女两弯眉画春山,一双眼横秋水,淹淹润润,袅袅娉娉,意态幽花秀丽,冰肌玉雪生香,纤腰约束,姿容娇娆。跙足而观,映着灿灿灯火,只觉如琼华映室,逞娇呈美,姑射神人不外乎如是。   萧槿紧张的心情原本已经缓解了不少,然而被他这么盯着一看,又开始局促,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的……脸是不是变圆了?每回过年,好像都要胖几斤。”   卫启濯回神,朝她招招手:“你过来,我帮你仔细看看。”   萧槿略一踟蹰,挪到他跟前,见卫启濯仍旧盯着她看,方欲开言,就被他一把抱起。   萧槿如今已经除下了钗环翟冠等饰物,但身上还穿着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卫启濯将她压到床上去解她腰间束带时,见她双颊红如赤霞,亲她一口道:“你说我们在办正事前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萧槿心跳如擂鼓,偏头小声道:“说什么?”   “你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萧槿感觉到他的手不住在她腰间忙活,紧张道:“有……这院子为什么叫昭文苑?”   “这是《左传》里的典故,”卫启濯手下不停,“‘火龙黼黻,昭其文也’,昭文者,显扬文采也。”   “我以为纯粹是仿照着王安石那个昭文斋取的。不过你跟王安石似乎有些像。”   卫启濯正要说他可不敢跟王安石比肩,就听萧槿继续道:“你们都不洗脸。”   卫启濯动作一滞:“王安石是真不爱洗脸,但我那半月不洗脸的说法显然是为了阻挡桃花,其实我每天都洗的。毕竟每天都眼巴巴地等着你来亲,当然要洗得白白净净的。”   萧槿倒抽一口气。能说出这种情话,可以加个鸡腿了。   等两人都除了外袍,卫启濯忽然紧紧拥着她,由衷喟叹道:“终于娶到你了。”说着话又狠狠亲她一口,眸中盛满笑意。   萧槿心道,两辈子的光棍脱了单,好像是不容易。不过这家伙素了两辈子……她有点不敢往下想。   萧槿见卫启濯感叹完之后便趴在她肩窝处半晌不动,以为他睡着了,试着轻唤他一声,听见他答应了,诧异问他在作甚。   “我在梳理思路。”   萧槿一怔,梳理什么思路?   她见卫启濯口中念念有词,诵咒一样,似乎是在背诵什么东西,正懵着,就见他忽而撑起身子,低头望她,平复了一下情绪,神色微绷:“来,我们先来实践一下。啾啾若是有什么不适,记得及时知会我。”   萧槿愣住,为什么她觉得他好像是拿出了学术研究的精神来研究这个?   她忽而又想起一事,抓住他的手臂道:“我还有个问题——明日还要见宗庙,拜见府上本家、亲戚,你打算何时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没写完……先发上来这些~(~ ̄▽ ̄)~   另外,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查查王安石不修边幅的事,王安石脸色发黑被人以为是生病了,结果找大夫来一看,大夫说王大人没毛病,脸色发黑只是因为不洗脸,脸上泥垢积得多(??﹃??)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89章   卫启泓往自己院子折返的路上,向小厮来升问起了卫启沨今日未曾出席的事。   “真是因为身子不适?”卫启泓再度问道。   他才不信卫启沨真是因病缺席。他知道卫启沨前阵子大病了一场, 但调了一个月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哪来那么多病。他揣度着,兴许是卫启沨跟他那弟弟又起了什么冲突。   “回少爷的话, ”来升道, “二少爷身边小厮也是这么说的。二少爷前几日身子确实见好,但今儿不知怎么了,一整日都闷在书房里, 后来还跑到后花园去了。”   卫启泓蹙眉思想片晌, 仍无头绪, 长叹一声。   如果能打听出内情就好了。他还是很希望看到卫启沨跟卫启濯杠上的,他如今见他那弟弟春风得意的, 心下实是不舒坦。凭什么好的全是他的,连父亲祖母都骗着他。   卫启泓沉容半日, 又是一声冷笑。   卫启濯跟他很可能不是同胞兄弟,他真正的生身母亲或许并不是尹氏,只可惜他一直无法查出他母亲的音信。父亲最好是恪守礼制, 若是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他就要翻一翻当年的账了。   爵位是他的, 卫启濯一个嫡次子要僭越, 想都别想。   萧槿被卫启濯饿虎扑食一样压在床上啃吻时, 脑子里还一直转着他方才的话。   他跟她说,明日何时起,全随缘, 要是起不来,就后日再行见宗庙诸礼,横竖他告了假,再过几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十日假,多的是空闲。   萧槿忍不住想,要是后日早晨也起不来呢?还有,为什么还没就寝就觉得自己起不来?   不过很快,她就知晓了答案。   学霸习惯性地将读书的那一套用在了学习不可描述的事上面,认为凡事总有一套流程,汲取前人经验总是能快速上手,但也预见了理论与实践恐怕会有差距。   于是他们真的遇到了困难。   萧槿之前只是忐忑于会不会疼得撕心裂肺,但她万万没料到,她完全想多了,其实迎凑到一起都十分困难。   新房实质上是个暖阁,屋内烧着地龙,又摆了熏炉,萧槿沐在一室融和里,嗅着缭绕鼻端的暖香,却是一阵阵颤栗。   卫启濯觉得他的功课已经做到家了,但眼下还是有些无措。他浑身僵硬,哑着嗓子询问萧槿还能不能再忍忍,见她死命摇头,竭力压抑半晌,终是作罢。   萧槿疼得头皮发麻,连滚带爬缩在床角,见他又要靠过来,忙抬手道:“别,你先别动。”   卫启濯闻言顿住,但一双眼睛仍旧直勾勾盯着她看。   她觉得卫启濯眼下活像是一只幽怨的饿狼,而她就是那块他方才在嘴里含了半天却没能吃下去的鲜肉,眼下他盯着她时,两眼都冒绿光。   “我听说孩子就是打那里生出来的,”卫启濯不住端量萧槿,目光灼灼,“你说孩子都能出来,为什么我进不去呢?我再大,总不能比个孩子还大吧?”   萧槿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将脑袋埋在枕头上,恨不能挖个坑把他按到地里。   萧槿闷声提议要不先睡下,然而卫启濯认为他们应当迎难而上。他下床奔到书橱前抽出几本书翻了翻,旋即折返,让萧槿在腰下垫一个软枕,抬高上身,然后他们再试试。   萧槿满头冒汗,涨红着脸跟他商量先缓一缓。   卫启濯冥思俄顷,忽而道:“啾啾看我。”   萧槿一愣,踟蹰一下,转头望去。   卫启濯身上松松披着一件月白色瓯绸寝衣,乌发披散,前襟半敞,胸膛肌肤在灯火映照下,晕出玉石一样的温润光泽。   “我知道咱们为何凑迎不到一起了,”卫启濯一点点靠过来,“因为,你没动情,通道开度不足,兴许是我方才太急了。”他说话间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他,嗓音低柔,“我好看么?”   萧槿抬眸对上面前殊俗容颜,双颊酡红,低低道了句“好看”。   卫启濯低头轻吻她嘴唇,厮磨几下,转为吮咬,少顷,探舌入内,慢扫瓠犀,轻尝香津,深卷吞咽,逗引不止。   温热气息拂面而过,萧槿被他温柔圈在怀里,只觉如沐拂煦春风,醺若酒醉,身软如泥。   两人又趁势试着迎送一回,然则仍难结合,卫启濯尚不得要领,不意一泄如注,终不得遂颠鸾倒凤于飞之愿。   他之前早在看到美人玉体时就先泄了一回,尴尬了半日,还一本正经地跟萧槿解释说男子初次行房多会如此,见今再度解泄,实是窘蹙,收拾干净了,坐在床上跟萧槿大眼瞪小眼。   “还是没做成,今晚就算了,”卫启濯惆怅道,“明儿再试试。”   萧槿一头钻进锦被里,很有些崩溃。她方才也只是出了点血,实质上还是没有成功,这疼都不到头。   卫启濯叹息一回,熄了灯,拥萧槿入眠时,还有些郁闷。若非他早早问明了,瞧见自己未入先泄,真的会以为自己有毛病的。   不过还好,萧槿肯定不懂这些。   他思及此,轻舒口气,拍拍萧槿:“我那里有几册书,回头拿给你,咱们一道学习学习。”   萧槿再迟钝也能猜出他说的是什么,嘴角一扯。   教学相长,共同进步么?   两人虽未成就敦伦之乐,然而折腾了半宿,皆是困倦,不消片时便沉沉睡去。   翌日,卫启濯起身时,见萧槿犹自恹恹的,笑说让她等礼成了再回来睡个回笼觉。萧槿睁眼看到卫启濯长身立在她跟前穿衣,犹自恍惚。   朦胧间,她想起她前世看到的恶毒上司、高岭之花,又想起逼着她赔裤子的抠门表哥,最后这些影像交错重叠,归在眼前人身上。   萧槿稍稍扯开衣襟看了看自己身上青青紫紫的爱痕,想起卫启濯昨晚隐隐暴露的兽性,按了按脑门。   她从前一定是脑袋被门挤了才会认为卫启濯在这上头冷淡。她觉得他昨夜若非看她疼得厉害,怕是会不管不顾地乱冲乱撞。   卫启濯回身在她面颊上吻了吻,搂着她道:“一道用早膳去。”   陡然从独居变成两人同住,萧槿还有些不习惯,转头见天色尚早,迷糊道:“让我坐着打会儿瞌睡,你先起。”   卫启濯失笑连连,拍拍她脑袋,道:“我都是说起就起的,其实起了也就不困了。”   萧槿一愣抬头:“深冬腊月也是?再冷再困也能利落起来?”   “当然,再是困倦也会一咕噜爬起来,这点自制力还是要有的。”   萧槿默了默。听说有三种人不可深交,一是说戒烟就戒烟的人,二是尿一半能憋住的人,三是,大冬天说起就起的人。   因为这三种人,都是对自己下得去狠手的。对自己都这么狠,对别人自然更狠。   不过,卫启濯也确实像是这种人,前两样大约也能做到。   依照品官婚礼之制,亲迎日第二日见宗庙、舅姑并诸亲百眷。行过这一系列礼节,再于三日后回了门,才算是完成婚礼的整个流程。   卫家这边其实一共三个房头,卫承勉和卫承劭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卫承劼,兄弟三个都是卫老太太所出,只是卫承劼几年前外放浙江,不在京中,因而极少露面。不过他只将夫人带了过去,膝下子嗣都还待在京中读书。   卫家本家亲眷众多,跻跻跄跄一大片,萧槿一路拜见下来,只觉头晕眼花,根本认不全。   卫启沨今日没有缺席。他立在几个兄弟间,神色平静。萧槿走到他跟前朝他行家人礼时,他开言的腔调也是四平八稳,甚至还若无其事地唤了她一声“弟妹”。但萧槿总是觉得他哪里不太对头,好似变了个人一样。不过她并不关心他如何,他只要不来搅局,爱怎样怎样。   三朝回门之后,正跟上元十日假期接上。   初十这天晚上,卫启濯就拉着萧槿出去逛灯市。   游至深夜,卫启濯见萧槿面现倦色,为她紧了紧披风,又包住她的手帮她暖着,问她要不要回去歇息。   萧槿点头,又抬眸笑道:“我觉得你对我真是好得没话说。”   卫启濯微微低眉。他希望她能更喜欢他一些,但萧槿迟钝,所以他总觉要花更多的精力,做得更直白一些。   不过说到底,也是他信心不足。他不知道萧槿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他总是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   两人折返的路上,卫启濯跟萧槿商量晚上回去歇一会儿再试试新法子,看能不能做成。萧槿不由缩了缩脖子。   那晚之后,因她疼痛未消,他怕弄伤她,便答应让她休息三天,今儿可是满三天了。   两人说话间,迎面遇见了袁志跟袁蔚兄弟两个打远处来。   这俩人一个被卫启濯收拾过,一个在金榜题名时被卫启濯压了一头,眼下相见,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袁志满含轻佻的目光在萧槿身上溜了好几圈,卫启濯霎时冷脸,抬脚就狠狠踹他一下。   袁志总认为卫启濯还是对他祖父存着三分忌惮的,毕竟他祖父高居宰辅之位,不曾想他会狂到先动手,恼道:“你真不怕我祖父对付卫家么?”   卫启濯冷笑;“你事事抬出令祖镇场,为令祖招来不少仇了吧?我若是令祖,我就亲自动手打断你这孽畜祸胎的腿,让你再不能生事。”   袁志怒而瞠目,却是不知如何反驳。卫启濯这话损得很,既骂了他,又让他抓不住把柄。他祖父要是在场,没准儿还真会来教训他。   袁蔚忙按住意欲冲上去相搏的兄长,转头朝卫启濯冷声道:“卫大人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家也不是好惹的。而今贼首欲来谈互市朝贡之事,我等正该勠力同心,为圣上分忧才是,卫大人可万万不要生事。”   卫启濯笑道:“兄台这话我就不太懂了,要不咱们到御前评评理,看究竟是谁在生事。”   袁蔚遽然想起皇帝前几日还给卫启濯送了新婚贺礼,当下又没了硬碰硬的底气,佯佯笑道:“方才都是误会。”反正来日方长。   袁蔚说话间又跟卫启濯装模作样客套几句,拉着兄长一道作辞离开。   卫启濯对着远去的袁家兄弟看了少刻,道:“啾啾说,我前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很厉害的人。”厉害到妇孺皆知,众吏丧胆。   萧槿握住他的手,笑道:“所以卫启沨没争过你,才对你那么大的敌意。”说话间又是一顿。   卫启沨莫不是想要跟卫启濯争□□臣的位置吧?他还扣着她前世死因不说,不晓得是不是在留底牌。   卫启濯沉默了一下。他想知道他父亲前世的死是怎么回事,但他之后便一直没再继续做那个梦。   回国公府的马车上,萧槿问起袁蔚口中所言何事,卫启濯大致与她讲了讲。   原来,他口中贼首指的是蒙古可汗。蒙古多年来与朝廷对抗,如今忽然提出和谈称臣,皇帝倒也应允下来。只是眼下天寒,蒙古可汗入京大约要到二月份了。   萧槿忖量一回,微笑道:“我想起来是哪件事了——你擢升的机会来了,咱们抢了卫启沨的功好不好?”   “这主意自是好,”卫启濯忽而凑近,“啾啾若是能答应晚上再跟我试一回,就更好了,这回说不得能做成。”   萧槿赧然低头,含混应了一声,跟着又岔题道:“姨母跟表弟说过了上元后就要回山东,咱们届时去送送他们吧。”   卫启濯往她身畔凑了凑,道:“啾啾头先一直担心他二人,不知是否他们前世遇着了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来我渣浪微博串个门吧,有惊喜~微博名即笔名,大家可以顺手加一下关注~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0章   萧槿听他问起这个,禁不住长叹一息。   宋氏真可说是多灾多难了, 早年丧夫, 后头好容易拉扯大了两个儿子,长子还没了。   前世卫庄死后, 宋氏带着卫晏离开萧家, 回了故里蒙阴县,此后一直杳无音信。直至多年后的一日,宋氏忽然带着卫晏找到侯府来, 请求萧家的帮助。   至此, 萧槿始知这个表姨母那些年里都经历了什么。   原来, 宋氏母子回了蒙阴县后,被小叔子卫永以寡妇稚子难支门面为由, 强夺了家产,自此陷入困顿, 后头卫永相逼更甚,要宋氏交出卫庄父亲当年分家时分得的那处祖宅,宋氏不肯, 卫永便带人将宋氏母子赶了出来。   卫晏因长期饥寒交迫,变得瘦小多病, 即便是后来在侯府住着调养了一番, 也没有多大起色, 读书上头也耽搁了下来。   宋氏去当地县衙状告卫永,但知县收受了卫永的好处,非但没有处置卫永, 反将宋氏母子关了两年。彼时萧家早已搬到京城,宋氏出狱后东拼西凑借了些许盘费赴京,中途又被强盗洗劫,一路乞讨才勉强抵京。   萧安夫妇当时听了宋氏母子的遭际,同情又愤慨,帮宋氏将当年案底送交刑部复核重审,这才算是沉冤昭雪。只是卫永挥霍无度,后来归还到宋氏母子手里的产业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   萧槿当时忍不住感慨,她那抠门表哥抠抠索索好多年省下来的家业全便宜了心黑手黑的叔父。只是这一世,她以为卫庄没有死,并且性情也强硬起来,她觉得就她看到的卫庄而言,是完全可以护住家产的,纵然真遇到麻烦,也会及时来知会萧家这头。所以卫庄当初跟她辞别时,她觉得宋氏母子应当无虞。   所以后来知晓此卫庄非彼卫庄时,她就想到了宋氏母子的处境,只可惜一直打探不到他们母子的消息。   眼下宋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萧槿几番试图旁敲侧击,都没套出话来,卫晏瞧着也不像是受了苦的,所以萧槿忍不住想,难道宋氏这一世的轨迹也改变了?   卫启濯听萧槿说罢,冷声一笑:“那知县约莫是不相信宋夫人还有一户高门亲戚,亦或不信这高门亲戚会施以援手来管这种腌臜事,否则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   萧槿点头,又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你将来若有一日身居高位,一定要为民请命。”   卫启濯往身后云锦靠背上靠了靠:“像蒙阴知县这般,回家卖红薯都没人要。我若能登临高位,自当为黎庶周旋。”   萧槿转头看他片刻,忽然觉得,他现在其实已经隐隐有了前世那种恶毒上司的气势。   卫启濯觉得宋氏那件事并不简单,在萧槿耳畔轻声耳语几句,问她意下如何。   他的嘴唇几乎贴在她耳朵上,温热气息不时扫过,手臂又在她腰间越圈越紧,暧昧得很。   萧槿一点点被他按到怀里,脸颊微红。她觉得他勾引她的方式是越发直白了。   回去之后,两人一道盥洗了,入内室就寝。   萧槿困倦得很,沾了枕头就睡了过去。   卫启濯转头看了萧槿一眼,轻声一叹。他一直都觉得自己的悟性高,之前也确实是按照要领来做的,但洞房那晚身心实是兴奋,兼且是初次,没有半分经验,这才闹了尴尬。他趁着这三日,又翻阅了诸多书籍画册,领会了一下要诀,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再出现洞房那晚的尴尬境况了。   自打洞房那晚未能共赴巫山,他体内便一直憋着一股邪火,他拉着萧槿用手帮他弄了一回,然而非但不得纾解,反而**愈盛。   卫启濯勉强闭眼小憩到了半夜,便再也睡不着。他浑身燥热,索性解开寝衣,翻身坐起,转头看到萧槿仍在熟睡,开口唤她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口干舌燥。   他踟蹰一下,翻身压上萧槿,扪其肌肤,只觉楚腰腻细,玉肌堪怜,当□□内邪火遽起,然思及前次教训,不敢急着进入,又怕伤了她,只拥着她缠绵吮吻。   萧槿迷蒙间觉得有人紧紧压着她,以为是鬼压床,惊醒睁眼,正对上一团黑影。   卫启濯见她醒来,伏在她肩窝处,低声道:“啾啾之前答应我说晚上再试一回的。”   萧槿满面涨红。他语气这么委屈,她倒是不好诘责他半夜将她扰醒的事。不过她想起洞房夜就头皮发麻,身子又紧绷起来。   卫启濯眼下温香软玉抱满怀,虽已近欲-火焚身,但仍极有耐心地挑逗她,不断安抚让她放松。待她彻底情动,才敢沉身入她。   头一次入得艰难是因为濡湿不足,通道开度不够,第二次则是紧夹之下导致他失控解泄,如今这回汲取了之前教训,但进展仍不甚顺利。   萧槿疼得大汗淋漓,面色发白。其实她觉得他们之前两次都迎凑不到一起,尺寸问题可能要占主因。   卫启濯这回稳住心神,逐步推进,在萧槿将他踹下床之前如愿结合。一时欲念得骋,搏弄揉搓,莺恣蝶采,狂雨羞云,颤声柔气不绝于耳,喘息低泣交错缠绕。   ……   **方休,卫启濯长舒一口气,翻身下来,收拾干净,一把将萧槿抱到怀里,在她脸上胡乱亲吻一番,嗓音低哑:“终于做成了——你方才幽咽不止,我都不忍心用力。不过我听说这个呜呜咽咽的声音可能并不表示你真在哭,对不对?”   萧槿在黑暗里瞪他一眼,须臾,又要转过身去,却被他一把按住:“你还没说,方才究竟是不是疼哭的?”   萧槿偏过头,实话实说:“是。”她听说有些人于这个上头的痛觉十分敏锐,她应当就属于这种。   卫启濯一顿,倒有些讪讪,搂住她轻柔亲吻:“往后就不疼了,要不我们再试几次,让我磨练一下技法。”   萧槿上回破身没破完全,他正好在戳破阻滞的瞬间泄了,结果这回被他一入到底,又带出了少许血,如今下头正难受,闻言一把推开他:“不要。”   **才歇,她嗓音里透着一抹娇软媚意,卫启濯听得身子一僵。他想告诉萧槿,其实她每次说“不要”的时候,他都心痒痒。   “那你夸夸我,你看我这回少说坚持了近两刻钟,下回肯定能更长。”   萧槿又困又累,见他又开始调戏她,抓起枕头按到他脑袋上:“睡觉!”   翌日,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去给卫老太太请安时,卫老太太正说着给卫启泓纳妾的事。   卫启泓已于四年前娶了妻,那会儿萧槿还在聊城住着。他的正室唤作郭云珠,这位夫人出身成国公郭家,姿容雅丽,能诗善画,当年也是百家求娶的勋门贵女。   只是可惜,郭云珠进门四年都无所出。之后卫启泓又纳了小妾兰玉,但也未得一儿半女。于是卫老太太如今便想给卫启泓再添一房妾室。   不过卫启泓心高气傲,连纳妾也要仔细挑拣出身样貌才识,难伺候得很,卫老太太提起来便满脸不耐,又看向卫启沨,沉着脸追问他迟迟不肯成家是为哪般。   卫启沨神容淡淡,只道暂无成婚打算。   萧槿却是看向安静地坐在卫老太太下首的郭云珠。   前世卫启泓娶的也是郭云珠。萧槿前世跟府上几个妯娌都能过得去,与这个隔房大嫂关系也尚可,只是萧槿总是觉得,这个人瞧着八面玲珑,其实跟谁都不交心。并且,她总感觉郭云珠对她有一种若有似无的敌意,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房二房本就较着劲的缘故。   如今郭云珠仍是她大嫂,而且还是同一个房头的妯娌。   卫启濯与萧槿一道从祖母处出来后,见她兀自出神,询问之下得知缘由,放下脸来:“她若敢给你半分不痛快,你便来与我说。”   萧槿摇头:“她倒也不至于给我不痛快,只是平日里相处下来,总是觉得她不喜我,而且,我们性情也不相投。”   卫启濯凝眉思量一回,拍拍她道:“那啾啾少跟她打交道,每日只想着我就好。”   萧槿正想说他不要脸的毛病又犯了,就听见身后传来环佩叮当声,扭头一看,便见郭云珠领着两个丫头往这边来。   郭云珠跟两人叙了礼,便看向萧槿,笑道:“娘家兄弟即刻娶亲,弟妹届时可否前去捧个场?我听闻,弟妹与我那即将过门的弟媳很是熟稔。”   她口中“即将过门的弟媳”指的是徐安娴。   萧槿表示不出意外应当会去,郭云珠含笑点头,又转目看向卫启濯,跟他客套几句,作辞离开。   萧槿望着郭云珠的背影,微微蹙眉。   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多了,她总觉得,郭云珠方才言辞之间仿似流露出些许不悦。不像是因为卫启泓要纳妾的事,郭云珠在这上面一向大度,从不管卫启泓的风流事,如今也没道理忽然小气起来。   卫启濯神色也有些不豫。他见萧槿出神,握住她的手道:“走,咱们去一趟侯府。”   立在远处的卫启沨望着二人的背影,轻声呢喃道:“槿槿,我好像应当提醒你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上一章的作者有话改得隐晦了之后,是不是好些小天使没看懂~我其实是想说去微博有惊喜,关于上一章,详见我新浪微博,微博名即笔名QAQ   一刻≈15分钟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1章   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去往侯府的路上,询问他可觉着郭云珠适才仿似有些不悦, 卫启濯挑眉道:“你也察觉出来了?”   萧槿睃他一眼:“你也瞧出来了?那你觉着她是为哪般?”   卫启濯低头啜了口茶, 不答话,反抬眸觑她, 没头没尾道:“你说我是不是属于那种生得特别好看的?”   萧槿微怔, 点头道:“当然是。”   “那我这么好看,”卫启濯与她并肩叠股坐着,嗓音一低, “你与我同床共枕时, 难道就没有色心遽起的时候?”   萧槿一顿, 小声道:“这个……好像没有。”   卫启濯忽然有些气闷:“为何?”   萧槿想了一想,微微垂头, 耳尖泛红:“成婚后这几日事多,都是一回房就困极, 沾了枕头就睡了。”   卫启濯注视她片时,颔首道:“我知道了。”   成婚之后,因他答应让她休息三天, 为了避免自找苦吃,就没怎么调戏她, 有时候连抱都不敢抱一下, 又兼这几日要按制成礼, 诸事冗杂,确实忙碌,晚夕间共枕时就没怎么温存过, 昨晚那一回才算是如愿成就了鱼水欢好。其实对于萧槿而言,眼下兴许只是换了个地方住而已,她实则尚未从闺中生活中转过弯来。   可能多做些没羞没臊的事就适应了。   卫启濯心中轻叹,他还是要加紧引诱她才成。也不知她何时才能主动过来推倒他。   萧槿见到宋氏母子时,二人正在打点行装。萧槿以难得见上一面为由拉了宋氏去叙话,卫启濯则以考校学问为由领着卫晏出来。   卫启濯问了卫晏近来读的什么书,又指点了他功课一番,末了道:“你叔父的事,我都知晓了,我会使人送你们回故里,届时做好安排。日后若他再敢相逼,你就告诉他,与你们为难,便是与我为难,他若不怕,大可试试。”   卫晏听得一愣:“哥哥怎知……”话刚起头惊觉走口,忙捂了嘴,瞠目看他。   卫启濯原本就是存着套话的心思,如今见卫晏这等反应,心道果然,当下道:“你叔父是不是听说了我使人去寻过你们踪迹的事?他如今是不是还不敢做得太甚?眼下的安稳也只是一时的,你们一味容忍,他迟早蹬鼻子上脸,届时你跟你母亲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卫晏默然。   他兄长出事后,他母亲便带着他搬了家,换了一处风水更好的宅子住下,希图能等到他兄长醒来。但他兄长没有醒转,他叔父倒是上门争夺产业来了。他叔父之前确实侵占了他们大半家财,但是后来听说他兄长是国公爷亲自认下的义子,卫四公子还几番打听他们母子的踪迹,便惶遽起来,归还了大半资财,且没再来骚扰过他们。   此番他们抵京,不仅仅是来看萧槿成婚的,其实还存着求援的心思。但他母亲思来想去,犹豫之下还是决计隐瞒下来。头先来萧家那回,他母亲不让他说出实情,也是因为有所顾虑。他母亲认为无论侯府还是国公府,至多只能帮一时,毕竟分隔京师与山东两地,且各家都有各家的日子要过,哪能一直照顾着他们家。   不过关键也在于尚未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总是不想张嘴求人的。   卫启濯听萧槿讲述罢宋氏母子前世的事,便大致猜到了宋氏的心思,他做了宋氏近一年的假儿子,还算是了解宋氏的性情。   眼下他已经做好了安排,卫永应当不能再作妖。只是有一件事他始终不能放下。   “若是你兄长有什么动静,”卫启濯抬手拍上卫晏的脑袋,“记得及时知会我一声。”   卫晏淡笑应是。   徐安娴的婚期定在正月十六。到了正日子,萧槿与卫启濯应邀前往。卫家这边几乎人手一份请帖,又正逢假日,无人缺席,连日闭门养病的卫启沨也随同前往。   下马车时,卫启沨瞧见萧槿与卫启濯在前头有说有笑,觉得刺眼又刺心,但仍旧禁不住时不时暗中扫上一眼。   他平素与萧槿见面的机会实在太少了,远远看她一眼都是奢侈。   卫启沨心下苦笑,从前理所当然的事,如今全变成了遥不可及。   卫承劭随了引路的小厮往待客的厅堂去的路上,见长子心神不属,侧头道:“瞧着人家成婚,你都不眼热么?你这般,我何时才能抱上孙儿?”   卫启沨仍旧只是道不想成婚。   卫承劭一口气堵在胸口,又道:“这回蒙古人入京,想来和议会起波澜,你尽快将你的那些见地呈到圣上跟前,说不得就是个出风头的机会。我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你不要输给大房那两个哥儿。”   卫启沨垂首应是。   他前世便在官场上输给了卫启濯,这一世不想重蹈覆辙。   他也很想看看,若他跟卫启濯的地位对调,局面会是怎样的,萧槿又是何反应。   萧槿在入席时,被主家安排着跟郭云珠坐到了一处。   郭云珠与萧槿搭话片刻,见她仿似无心闲谈,微笑道:“弟妹莫与我眼生,我这人算是个好相与的,弟妹多与我处一处便知晓了。”   萧槿只是笑着应和几句。   郭云珠倒也不介意,缓声道:“弟妹未嫁进来时,我镇日里都闷得很,而今倒是好,多了个说话儿的。弟妹素日若得空,便来我这里坐上一坐。”她见萧槿仍旧只是跟她客套几句,忽而笑道,“弟妹而今与小叔新婚燕尔,想是千恩万爱、如胶似漆的,我有些话想说与弟妹听,弟妹莫要怕羞。”   郭云珠凑近附耳道:“**之欢固人之常情,但新婚夫妻也最易沉湎欢愉、房事过度,小叔又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若不仔细节制,届时恐两厢掏渌。再有,我早打夫君身上看出来了,水满则溢,房事过度不易受孕,弟妹跟小叔要引以为戒。只男子总难克制,弟妹多劝着些便是。”   萧槿端量郭云珠几眼,暗暗揣度着她跟她说这些是何用意。她想起郭云珠那日隐约透露出的不豫,面上声色不显,笑道:“那我便也与大嫂说几句体己话。冒昧问大嫂一句,大伯此番又添一房妾室,大嫂心里当真波澜不起?”   郭云珠莞尔笑道:“我多年无所出,夫君合该多添美妾绵延子嗣。不瞒弟妹说,此番实则是我与祖母提起的,祖母也正称意,这便操办起来了。”   萧槿暗暗扯扯嘴角。她是断断达不到这种境界的,即便是跟丈夫没感情,每日看见小妾在眼前晃,也够膈应的。   萧槿思量间,忽然被郭云珠抓住手,抬头正迎上郭云珠含笑的目光。   “弟妹年纪小,不懂这些个弯弯绕,”郭云珠亲亲热热地在萧槿手背上拍了拍,“我与弟妹一见如故,赶明儿弟妹到我这里来,我细细说与弟妹听。”   萧槿心道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什么一见如故,这话搁从前我都不信。   不过郭云珠眼下这般跟她套近乎又是为哪般?如果是纯粹做戏的话,似乎太投入了点。   筵席散后,众人先后归府,各回各处。   郭云珠回房之后,命丫鬟春柳去沏一壶菊花茶来。   春柳答应一声,领命去了。少刻复返,为难道:“少奶奶,这头的菊花茶没了,您看……”春柳想询问要不要换一种,但她不敢。   “我这边没了,不能往别处寻去么?去少爷那头问问,”郭云珠倏而作色,“下回长点心,哪样茶没了,早早来与我说。”顿了顿,又道,“少爷那里若是也没有,便去四弟妹那里问问。”   春柳忙低头称是。她躬身退出后,看不见郭云珠的脸才松口气,摊开掌心一看,竟是出了一层薄汗。   春柳将绕过游廊时,瞧见丫头巧荷抱了一摞书册要往郭云珠起居的厢房去,忙拦住她,低声与她说稍后再来。巧荷道:“为何?这些书是大奶奶昨日让我搜罗来的。”   春柳拉她到一旁,摇头叹气:“大奶奶眼下脾气正不对劲,你过会儿子再来。”   巧荷远远隔着槛窗往屋里扫了一眼,心下倒有几分了然,又听春柳说大少奶奶执意要喝菊花茶,小声道;“大奶奶怕是肝火旺得很,这是要败火。我倒听闻,新来的四奶奶极是好性儿。”   春柳禁不住慨叹,同是在大房这头伺候着,但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总是希望能往四少爷那头去。四少爷虽则不喜她们这些丫头靠近,但从不随意责罚人,只要老老实实的,总会相安无事。何况四少爷生得那等样貌,每日看一眼也通身舒愉。   不像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这一对。   春柳想起郭云珠人前人后的做派,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屋内,郭云珠枯坐片刻,起身开窗对着院内几株海棠树出神。   卫启泓纳妾与否其实没什么两样,反正从来也没少飘风戏月。她跟卫启泓身子都没毛病,但迟迟没有子嗣,卫启泓又是个喜新厌旧的,后头来她这里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太夫人敲打过卫启泓好几回,但都无甚效用。   卫启泓这三两年间几乎都是来她这里交了差就走,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兰玉那里待着,亦或出去找外室。她听说男子房事频繁会导致不易受孕,她觉得卫启泓迟迟没有子嗣,便是这个缘由。   郭云珠冷笑。男人都是贱骨头,总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但也有例外。   郭云珠垂眸缄默。   捻指间入了二月,宋氏母子决定返程。卫启濯跟萧家众人再三款留不住,前去相送。   萧槿因着这一世与卫庄熟稔起来,连带着也与宋氏亲厚起来,一路依依不舍,将宋氏母子送出了城。   宋氏母子走的是北面靠东的安定门。在母子两个的再三要求下,萧槿等人在安定门外一里处停下。   卫启濯今日告了假,跟萧槿一道过来为二人送行,又预备了许多盘费书册,交代卫晏要好生读书云云。   两厢正叙着离愁别绪,忽闻一阵人马喧嚣传来,循声望去,便见一队人马扬尘踏土、浩浩荡荡地冲这边开赴而来。   对方戎服执刃,行动剽悍,为首之人目光扫向这边时,顿了一下,跟着打了个呼哨,率众直冲过来。   宋氏见状惊道:“这是遇上强人了?”   卫启濯神色微沉,示意萧槿等女眷暂且坐回马车上。他才安置好,转头就见那为首之人奔至近前。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我要让我媳妇沉迷男色不可自拔→_→   话说我查共赴巫山的具体典故的时候,看到百度知道里有个题主问,共赴巫山是不是共赴黄泉的意思→_→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2章   对方并非汉人打扮,翻身下马后一径走到卫启濯面前, 用极其蹩脚的汉语说了句什么, 卫启濯没听懂,眉头微拢:“烦请阁下再说一遍。”   那胡人仿似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卫启濯的意思, 也蹙起眉, 又说了一回。   卫启濯仍旧没听懂,凝眉道:“阁下若无他事,便往旁处去吧。”   此刻, 萧槿掀起帘子一角, 略一踯躅, 轻声唤卫启濯过来。   卫启濯回转身走到窗边,特意挡住萧槿的脸, 低声问她何事。   萧槿微微倾身,道:“他似乎说的是……方才那个美丽的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卫启濯一愣:“你怎么听懂他的话的?我缘何听不懂?”   萧槿心道废话, 他一口走形厉害的陕西腔,你一个京师土著能听懂就怪了。   萧槿之前的同窗来自五湖四海,对一些方言有所涉猎。这个时代的语言系统发展超前, 眼下已大致成型,跟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相差不大。不过对方汉语学得实在粗糙, 她也是勉强分辨出来的。   卫启濯听了萧槿的翻译, 沉容道了句“他说的肯定是你”, 转头就去跟那个胡人说那是他妻子。   那人见卫启濯态度不甚友好,说的话也大多听不懂,挥手就命手下围上来。   卫启濯此时已经基本确定了对方身份, 并不慌张,从容取来纸笔,写了几行字亮给那人看。对方既学了汉语,话听不懂,但字肯定是能够看懂的。   那人读讫,神色复杂地端量卫启濯几眼,又往已落了帘子的马车瞄了一眼,腾身上马,领着手下绝尘而去。   宋氏惊魂未定,询问卫启濯那群究竟是什么人,卫启濯并不答,只是摇手笑说不是什么大事,让他们不必放在心上。   送走了宋氏母子两个,季氏回头道:“方才那一队人马,可是抵京的蒙古人?”   卫启濯敛衽道:“是的,寻常商贩不会做那等打扮。况且,那为首之人瞧着便不是等闲之辈。”   季氏颔首:“我早听老爷说蒙古人要入京商谈互市之事。只是不想,可巧让咱们遇上了。”季氏想起那头目方才的举动,略有些不豫,“他适才那架势,竟是冲着槿姐儿来的。”   卫启濯笑容发寒:“不要紧,他还要跟朝廷和议,不会愿意节外生枝的。”   季氏点头,转身入了车厢。季氏与女儿平日里见面机会不多,眼下便趁着这机会说些私话。卫启濯不好打搅,只得入了另一辆马车。   回城之后,萧槿甫一坐回卫启濯身边,就被他按在怀里,询问方才季氏跟她说的什么。   萧槿面色晕红:“母亲与我讲了如何做才容易受孕。”   季氏唯恐他们新婚小夫妻不懂房中事,便交代了些禁忌,并教了她一些受孕技巧。季氏总是盼着她能快些怀上孩子,毕竟阀阅巨室最是看重子嗣,季氏不想让她在这个上头作难。   卫启濯拍拍她脑袋:“不急不急,别让这事压着你,顺其自然便是,也不必怕祖母施压。看看大哥大嫂就知道了,祖母一般过了一年才开始问,过了两年才开始催,过了三年才开始急,所以咱们慢慢悠悠着来就成。”说着话低头亲她一口,“不过啾啾闲来无事可以提前想想孩子的名字。”   萧槿低头沉默。   卫……卫龙,卫星,卫生纸……   萧槿扶额,摇头晃掉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词,打岔问起了方才他在纸上写的什么。   卫启濯的声音打头上飘来:“猜猜看,猜对了有奖励。”   “什么奖励?”   “亲你一百下,或者敦伦一整晚,又或者,亲你一百下加敦伦一整晚。”   萧槿面上更红,沉默一下,道:“一百下会不会把嘴亲肿?至于一整晚……你明日不用去赴朝会么?”   “不要紧,我是大冬天说起就起的人,”卫启濯顿了一下,认真道,“我听人说有些人一晚上可以交欢很多次,但我想,这种人是不是大多不持久?你说,一夜四次、一次半个时辰,跟一夜八次、一次两刻,你选哪个?”   卫启濯低头见萧槿憋得满面涨红,正要再行追问,却忽然被她一把捏住脸。   “你先不要调戏我,”萧槿扯着他的脸往两边拽,“我跟你说一件正经事——方才那人就是蒙古可汗斯钦布赫□□对不对?我方才又想起了关于蒙古请求互市的一些细节,你觉着哪里有用,就记一下。”   卫启沨听闻蒙古可汗入京的消息时,正坐在吏部衙门的班房里整理文书。   前世因他跟皇帝递呈了他对边陲互市的看法,皇帝觉着十分中肯,后头便让他跟袁泰一起去跟斯钦布赫和议。他事后因此官升一级。   卫启濯前世提前结束观政入了六部是因为去年年末往陕西视察灾情有功,但这一世卫启濯为了跟萧槿成婚,推掉了这次机会,因此如今仍旧只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卫启沨暗忖,此番他升了官之后就能甩卫启濯一级,往后就可以把差距越拉越大。他就想看看他究竟能不能改写他的官路,他前世被卫启濯压了一辈子,这一世不想把前世的路再走一遍。   翌日早朝散后,蒙古可汗斯钦布赫□□被鸿胪寺少卿接入宫。在四夷馆翻译的帮助下,斯钦布赫跟永兴帝客套时,顺口说起了昨日在城外遇见卫启濯的事。   永兴帝听他言语之间透露着对卫启濯的欣赏,忽而拍案道:“那不如让他来谈互市之事。”说罢,转头便命人去召卫启濯过来。   斯钦布赫脸抽了一下,恨不得抬手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虽然欣赏那个年轻的官吏,但那人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这么一个人来跟他和议,想来十分难缠。   内侍往吏部传旨时,正被卫启沨撞见。卫启沨认为这是皇帝宣他的旨意来了,正要整了衣冠随内侍一道走,谁知道内侍跟他客套几句,便错身走了。   卫启沨眼睁睁看着内侍一路走到卫启濯待的班房。   卫启濯正埋头摘写名录,听到忽然而至的内侍传来的口谕,暗笑他二哥怕是要气死了,当下起身随着内侍入宫。   北方蒙古势力有归于一统之势,斯钦布赫如今已经统一了北方多个部族,实力越发强悍,皇帝因此日渐蹀躞不下。如今对方提出停战互市,倒是个契机。国朝家大业大,不怕硬碰硬,但长期陷于战争,实在消耗国力,也搅得边关百姓不得安宁。   卫启濯与斯钦布赫交涉时,考虑得十分周详,把对方可能钻的空子全部堵死。虽然萧槿告诉他,前世斯钦布赫在和议一年后就反了悔,但他眼下也还是要尽量做到滴水不漏,以便向皇帝复命。   和议整整持续了一天。   斯钦布赫以为皇帝会因着急求太平而授意卫启濯多做让步,谁知道卫启濯全程强硬,态度倒是客客气气的,但遇上利益相冲的问题时,丝毫不让。偏偏他还寻不出理由来驳斥。   落日时分,斯钦布赫起身离席时,脸色黑比锅底。   一旁的内侍依照规矩导引他出殿,他也视而不见,只是盯着对面犹自整理案牍的卫启濯,忽然张口问道:“你跟令阃抓娃了么?”   卫启濯一顿抬头。   四夷馆的翻译也懵了一下,跟着用蒙语重新问了一遍,这才恍然,跟卫启濯解释说,斯钦布赫是问他跟他媳妇生孩子了没有。   卫启濯看向对面,沉容道:“这与可汗何干?”   斯钦布赫肚里憋着气,挑衅道:“你预备何时与令阃和离?回头哪一天,你们要是散了,告诉我一声。”   卫启濯冷声一笑;“可汗放心,我与内子之婚姻会与你们的长生天一样永恒。我也希望,可汗的承诺能如同长生天一样永恒,届时不要撕毁契约,自打嘴巴。”   斯钦布赫听卫启濯用蒙古的最高天神来压他,当即一噎,面色涨红。   他原以为皇帝会派当朝宰辅袁泰来跟他和议,谁想到会找个这么年轻的牛犊子来跟他杠。   □□太可怕了,一个牛犊子都这么厉害,还是草原人民淳朴。   永兴帝得知和议顺利完成,一时龙颜大悦,表示卫启濯虽然观政期未满,但应当不拘一格用人才,当下擢升他入詹事府,提他为左春坊左庶子,秩正五品。   内侍第二日在群臣面前颁旨时,卫启沨一口气堵在胸口,满面凝霜。   卫启濯之前失去了一个机会,结果如今竟然硬生生打他这里找补了回来。卫启濯难道真的生来运气就好么?   卫启濯回府后,将此事始末讲给萧槿听,萧槿直笑傅氏说的没错,他就是专门来克卫启沨的,他们还没做什么,机遇便自己砸了过来,又催着让他请客。   卫启濯将她压到床上说只想吃她,一面说一面脱衣裳。萧槿涨红着脸一把按住他:“说,是不是舍不得花钱?”   卫启濯掏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口袋,连衣袖也仔细扒拉了一番:“我身上的银钱都在这里了,我先交出来。难得我明日休沐,我明儿再请你,今晚先试试八次或者四次。”   萧槿打了个颤,就他那个折腾法,别说四次八次了,估计三次之后她就得晕过去。   她正要跟他商量节制一下,就听丫头隔着门传报说大少奶奶来了。   卫启濯被扰了兴致,蹙眉起身。   萧槿往外头看了一眼,整了衣衫,与卫启濯一道去了花厅。   郭云珠一见二人过来,便急急上前道:“夫君出事了,求小叔与弟妹万千帮着想想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面很多事都有历史原型参考,不涉及民族问题,只是历史事例的变形而已~   其实语言发展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明代的官话到底是什么,至今争议不断,北京话的形成也很晚,包括东北话也是,所以就把这个问题理想化,不要深究~   大号:你敢给我孩子乱起名字试试→_→   作者君:你不觉得卫龙家的辣条还挺好吃的嘛?   大号:那是啥→_→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93章   萧槿与卫启濯对望一眼,让郭云珠坐下慢慢说。   郭云珠长叹一口气, 讲起了事情始末。   原来, 卫启泓身边的小厮来升适才跑来说,卫启泓酒醉后跟袁家兄弟起了争执, 如今两厢动起手来了。但是国公爷不在府中, 她又不敢拿这种事去惊扰太夫人,于是只好来找小叔跟弟妹商量一下。   卫启濯思量一回,挥手唤来明路, 低声嘱咐几句, 跟着转头对郭云珠道:“我知晓父亲去了哪里, 大嫂宽心,我这便命人去知会父亲一声, 父亲会处理好此事的。”   郭云珠轻舒口气,微微颔首:“这便好, 不要闹出事来了。”又浅笑道,“打搅二位了。”言罢,两厢叙礼, 作辞离去。   萧槿与卫启濯重新回房后,再度问起了郭云珠的事。   “你说她那日表露出的不悦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回你都岔题了。”   卫启濯顿了一顿, 道:“其实现在我觉着, 她就是心里不忿。大哥与她夫妻多年, 却无甚情分,还总出去弄柳拈花,她又一直也怀不上孩子, 镇日闷在宅子里,真能温柔敦厚才是奇怪,只是不能在人前暴露她的怨气而已。她那日瞧见我们新婚燕尔,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新婚时光,一时心下堵闷。”   萧槿想起他之前那没头没尾的回答,道:“我后来想起你的话,忽然想,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她其实喜欢你吧?”   “你别说,我原本还真有这个猜测,我头先发现她偶尔会暗中对着我出神,我为此都想要私底下去警告她,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她要是真的对我别有心思,就不会亲亲热热地拉着你跟你说让你常去她那里坐坐,毕竟她不能把你怎么样,让你镇日来她面前晃,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么?做样子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而且,我今日再度留意了,她对着我时,眉目间无甚风情月意。”   萧槿蹙眉;“那你说她前世对我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大约她是觉得不公,同样是无所出,但卫启沨就始终守着你一个,她就要遭受那般冷遇。至少,她看到的是这样。”   萧槿揉按眉心:“有点道理。”郭云珠前世也是一直无子,这一点倒确实跟她一样,只是两人原因各异而已。   萧槿见卫启濯又要靠过来,忙打岔道:“如今大约满朝文武都觉得你运道好得不可思议,观政一年便得晋升。”   “我也不是全凭运气,”卫启濯将她抵到床柱上,“你知道陛下为何忽然就让我去跟斯钦布赫和议么?”   萧槿想了想,道;“因为你之前曾经化解过大同之危。”   “聪明。陛下藉由那件事,看出我对蒙古势力与边埸形势谙熟于心,斯钦布赫又是个十分骄傲的人,陛下大约是觉着,斯钦布赫既然也夸赞我,那么就让我来跟他杠便是。”   萧槿遽然想起一事,一把按住他:“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画一张图。”   “春-宫-图?”   萧槿红着脸瞪他一眼,翻身下床,研墨铺纸,埋头挥笔,写写画画半晌,随即将绘好的图递与他看。   那是一张示意图。一条曲曲折折的主线从底部盘绕而上,一直贯穿到顶端。两旁分支无数,标注着年份和事件。   “这是你的进阶……呃不是,是晋升路线,”萧槿在图上指点着给他解释,“你现在是在这个位置——这一世和前世有所偏差,前世的你现在入了六部,但这一世你先入的是詹事府,不过品级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之后纵然有所偏差,也不会变动很大。但我前世对你不甚了解,这些也只能做大致的参考。”   “混官场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萧槿学着他的样子拍拍他脑袋,“好好努力。”   卫启濯拿着看了少刻,抬头望她:“后头怎么没标?是你记得不全,还是我只升到了这个位置?”   萧槿心道我没写完是怕你骄傲,嘴上道:“我若说你只做到正三品,你会失望么?”   卫启濯摇摇头,又点点头;“正三品按说不低了,但我并不想止步于此。”他见萧槿看着他笑,忽然扑上去抱住她,“其实除了官路,我还有一条路要走。”   他想让萧槿更喜欢他一些。他总是觉得,萧槿如今对他的感情仍旧不够深,这不知是他的信心不足作祟还是怎样。他其实很希望萧槿平日里能搂着他的脖子跟他撒撒娇。   卫启濯神思不属间,忽听萧槿问:“你有没有什么非往上爬的理由不可?”   “为何这么问?”   萧槿觑他几眼,摇头道:“没什么。”她总觉得他上辈子权力欲那么强,是有原因的。   卫启泓被卫承勉带回来时,面上虽存着浓浓醉色,但神情却是沉冷阴郁的。   卫承勉方才在外头不好教训儿子,如今回府,忍无可忍,沉着脸让卫启泓去跪祠堂。   卫启泓一把甩开上来扶他的两个小厮,借着酒劲儿喝道:“你凭什么罚我跪!横竖在你眼里,只有卫启濯一个亲儿子!”   卫承勉气得肝颤:“孽障!你跑出去酗酒斗殴,招摇惹事,难道还有理了!整日里只会拿你弟弟说事儿,你怎不跟你弟弟比出息比孝心?”   卫启泓冷笑道:“你终于肯承认了?你就是嫌我不如他风头盛,不如他会讨你欢心!那你是不是将来还打算废长立幼,连这爵位也一道给他了?”   卫承勉抬手指定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卫启泓却认为是自己得了理,几步逼近:“那尹氏根本就不是我的生身母亲对不对?她不过是个继室对不对?我娘呢?我娘是不是被人害死了?”   “逆子,胡言什么!”卫承勉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甩了卫启泓一个耳光。   卫启泓正借酒撒疯,怎受得打,一时怒从心头起,冲上去狠狠推了卫承勉一把。   卫承勉趔趄了一下,一头撞在廊柱上,头破血流,滑落在地。   卫启泓见着血,忽然慌了,酒醒了一半,颤声上前:“爹,我……我不是有意的……你可千万别把这事说出去,否则我的仕途就完了……我不是不孝啊,我就是生气……”国朝以孝治天下,要是此事传出,他这官也不用做了。   他说了半晌见卫承勉没有动静,似是昏了过去,越发慌乱,忙招呼一旁呆住的小厮上去将卫承勉抬进去。   等卫启濯跟萧槿闻讯赶来时,卫承勉的伤口已被匆匆赶至的大夫包扎好。   卫启濯瞧见那染血的纱布便怒极,揪住卫启泓就是一顿暴打。他气性上来,力大无比,众人拉都拉不开,直打得卫启泓鬼哭狼嚎,跪地求饶。   萧槿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想起了卫启濯前世立于阶上,眼神阴冷地睥睨卫启泓的场景。   卫启濯命人将卫启泓押去祠堂,转头便进去看望父亲。   萧槿跟过去时,卫承勉已然醒来。卫启濯转头见是她,辞色放柔,让她先去一旁的廊庑坐着,他跟父亲说几句话。萧槿颔首,存候几句,暂且退了出来。   卫启濯将家下人等都遣退了,外面的曲廊空空荡荡的。她走到拐角处时,遇见了卫启沨。   卫启沨自称是恰巧听闻大伯父受伤的消息,特地过来看看的。萧槿面无表情让他去卫承勉屋外头等着,卫启沨却并不挪步,萧槿略行了礼便自顾自往前走。   暗夜里,卫启沨借着羊角灯的光凝着萧槿的背影,轻声道:“弟妹当心郭云珠。”   萧槿步子微顿,略转头:“我是被郭云珠害死的么?”   卫启沨盯着她道:“你在想什么,她害死你,对她有什么好处?她还等着做国公夫人的。若真是她害死你,你认为我会让她活到现在么?我让你小心她,是觉得她性子阴晴不定,似乎又有些不可说的心思,怕她与你为难。”又意有所指道,“毕竟弟妹那般心大,怕是太过迟钝,看不出别人的心思。”   萧槿嘴角微扯,这话真酸,他这是讽刺她当初没听出他的真假话么?   “所以你还是不肯告诉我前世身死的真相是么?”   “你不要怕,我会保你周全的。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破镜重圆了也不一定。”   萧槿冷笑两声,转身便走。   卫启沨语声不绝:“若我登上他前世的位置,自然有法子将他压在脚底下,我倒要瞧瞧你届时会如何。”   萧槿忽地转身:“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难道没发现运道在他这边么?他无论怎样都会登上前世的位置。”   卫启沨淡声道:“我不信命。”   萧槿神色愈冷:“那好,咱们走着瞧。”   卫启沨看着她走远,默立原地。   他又想起了温锦。若非温锦,说不得他前世后来可以跟萧槿做一对正常夫妻的。   卫启沨攥起拳头。   卫启濯让父亲先歇着,起身往祠堂去。他才走到祠堂门口,就瞧见卫启泓歪歪斜斜地跪坐在蒲团上。他上去就狠狠踹了卫启泓一脚,让他跪端正些。   卫启泓此刻已经完全酒醒,想要跳起来揍他,奈何才被他打一顿,根本起不来,只能冷笑道:“弟弟打兄长,反了你了!方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卫启濯声音冷沉:“禽兽不如的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我说纲常伦理?”   卫启泓认为他是要拿方才的事威胁他,心头一震,旋又道:“你若聪明的话,就好生与我处着。这爵位迟早是我的,将来一旦长辈去世各自分家,就各凭本事了。届时我即便官位不高,也是国公爷,你又能爬到什么位置?”   卫启泓见弟弟盯着他半晌不语,以为他是被震慑到了,心中正得意,谁知迎头又被卫启濯揪住踢打了一顿。   “果然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根本就毫无悔意,”卫启濯俯看着地上被揍个半死的卫启泓,“大哥不要想当然,各人命途这种事,很难说的。”言罢,嘱咐小厮盯着卫启泓老实跪着,拂袖而去。   二月的夜风透着凛冽,但走在夜风里的卫启濯神色更冷。   他原本只是纯粹想要往高处爬而已,但今日之事,让他忽然觉得,他要么登临高处,要么落入深渊。   他父亲前世的死就像是一把悬着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来。卫启沨其实也一直卯着劲儿要压制他,说不得从未放弃将萧槿拉回来的念头。   他的对手有很多,袁家,卫启沨,甚至他大哥,还有隐藏的对手。他要保他父亲,也要保萧槿,还要提防着袁家势大后弹压卫家,他需要强大起来。   萧槿说他前世是个很厉害的人,那么,他就再攀上前世的位置便是。   另外,他还要跟卫启沨算一算账。上回卫启沨作梗拖延他跟萧槿婚期的账还没了结。   夜深就寝时,萧槿见卫启濯仍旧不豫,出言安慰了好一通,卫启濯盯她半晌,忽然将她压倒在床上,一阵索吻后,喘声道:“有你真好。”   萧槿抱住他,在他肩头蹭了蹭:“放心,公爹这一世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不过你要小心袁家,袁家一直跟咱们家杠,袁泰不会看着你顺风顺水的。”   卫启濯深以为然。他这回是出了风头,但想来也招了妒恨,袁泰一直都想趁着如今当权,为自家侄孙牟利。他从前大约没把他当回事,这次之后,兴许会想法子打压他。   但那又如何,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   萧槿心里由衷感慨,卫启濯如今已经可以告别萌新状态,进入高速进阶状态了。   捻指一月飞逝,斯钦布赫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似乎爱上了汉族的食物和文化,每日都出去闲逛。永兴帝倒也不催他回去,他回去之后闲着无聊说不得又要憋什么坏主意。   斯钦布赫跟皇帝陛下表示,蒙古勇士多善骑射,希望能与汉族男儿一较高下。永兴帝找来两个武状元出身的武将跟他比试,但斯钦布赫点名要卫启濯来,说听闻这个勋贵子弟的骑射功夫十分出色。   永兴帝将卫启濯召来,卫启濯则表示近来劳碌,精神不佳,提议让堂兄卫启沨来代替。   斯钦布赫拧眉道:“他的骑射功夫也很好?”   卫启濯笑道:“可汗不要小瞧家兄,家兄可是允文允武的。”   斯钦布赫只学了少量成语,听卫启濯说话跟听天书差不多,一旁翻译为他解释了才明白,当场大手一挥:“那也可以。”   卫启沨被宣召入殿后,听闻是这件事,神色一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4章   卫启沨转头看了堂弟一眼。   蒙古号称马背上的民族,他再是善于骑射, 也很难比得过这些人。若是输了, 皇帝面上不好看,怕是会迁怒于他。   卫启濯真是好样的。   不过, 他知道的道理, 皇帝自然也知道,所以皇帝肯定不会指派他去比试的。   卫启濯瞥眼间,瞧见皇帝面上隐带笑意。其实他方才赶来时, 看到皇帝的神态, 就知道皇帝是有意为之的, 故意将这个麻烦抛出来,看他如何应对。   实际上, 他在将这个麻烦扔给卫启沨的时候,也是抱着同样的心态。   卫启沨深吸一口气, 上前躬身道:“禀陛下,臣迩来也甚是忙碌,且所谓术业有专攻, 陛下还是应当从武将当中调拨人选。”   永兴帝原本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要瞧瞧卫启濯的反应, 如今觉得这兄弟二人的双簧唱得差不多了, 正想顺坡下驴, 就听斯钦布赫道:“陛下,臣下听闻汉人有一句俗语叫‘来都来了’,您看, 这两位来都来了,为何不干脆过来比试一番呢?”   永兴帝见卫启濯确实气色不佳,思及他刚去詹事府,怕是诸事冗繁,近来兴许真是没休息好,便帮卫启濯解了围。但他也并不打算真让卫启沨去,卫启沨一个文臣能拼得过一群蒙古壮汉才怪。   斯钦布赫见皇帝让卫启濯与卫启沨兄弟两个退了下去,很是遗憾,但也不好说什么。   他回到住处之后,才刚坐下喝了口马奶,就见随从递了一张帖子进来。   他觉得汉人的礼数真是多,是谁来了吱一声就成,还写什么文绉绉的名帖。   关键是,他很可能看不懂。   他不耐地拆开帖子,见里面写的是大白话,先就放了心,仔细读了一遍,发现自己居然能看懂,忽然就有了成就感,觉得自己的汉语好像也没白学。不过等品出话里的意思后,他的脸立时就拉了下来。   上面写着,还望可汗往后不要轻信卫家四公子的话,他都是在利用你。   斯钦布赫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话虽然浅显,但深层意思他还是懂的,这不是在说他脑子不好使,被人利用了么?   说他长得不好看都不要紧,反正他也不靠脸,但说他脑子不好使那坚决不能忍。   斯钦布赫在蒙语里的意思就是睿智刚毅,这人居然敢嘲讽他?   斯钦布赫拍案而起,询问侍从那送帖子的人何在,侍从道已经离开。斯钦布赫盯着那帖子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个人就是卫启沨无疑,转头就骑上马奔了出去。   卫启沨打衙门里出来时,还在想着卫启濯今日之举。卫启濯明明知道皇帝不会让他去跟蒙古人比试的,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如果不是纯粹想给他找麻烦的话,那就是还有后招了。   他想起卫启濯之前说的话,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卫启沨思量间,就觉轿子停了下来,方欲询问轿夫何事,就听到一段蒙语汉语混杂的断喝声传来。   卫启沨听出是那个蒙古可汗的声音,眼皮跳了一下。   萧槿如今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卫启濯出去忙公干时,她就在昭文苑里浇浇花看看书,到了半下午,就窝在软榻上舒舒服服睡个中觉,睡醒了喝个下午茶。十足的贵妇生活。   府上中馈还是傅氏跟卫老太太在打理,不需要她这个新媳妇帮什么忙,她也没兴趣揽这个权,更不必借此锻炼手段存经验,横竖她前世也帮傅氏打了不少下手,眼下乐得清闲。   卫启泓自打那日被卫启濯毒打了两顿后,养了大半个月的伤才敢出门。萧槿那晚没仔细看卫启泓的惨状,后来无意间瞧见他那张五彩缤纷的脸,震撼不已。卫启濯瘦瘦高高的,没想到力气这么惊人。   卫启泓几番跑到卫承勉跟前跪下认错,再三表示自己并非有意,并自扇耳光骂自己不是东西,不断磕头忏悔。卫承勉起先一直冷着他,后头便告诉他此事可以揭过,但若再有下回,便将他逐出家门。   卫启泓自然明白逐出家门代表着什么,一个被家族放弃的人,官位爵位都不要想。但父亲能答应不再追究,便已是万幸,当下千恩万谢地应了。   萧槿觉得卫启泓心里大约还是不服气的,他仍旧一味认为错在卫承勉的偏心。但实质上卫启泓若是站在卫承勉的立场上想一想,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父子会闹僵。感情总是相互的,亲情也不例外,卫启泓不知尽孝,只会怨恨,长此以往,卫承勉能喜欢这个儿子才怪。   萧槿想到卫启泓前世的下场,忍不住猜度,这位这一世会不会步前世后尘。   萧槿今日基本一直倚在软榻上看书。看完了手头几本,去卫启濯的大书橱里寻书看时,在书册后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半尺见方的小锦盒,盒子质地是紫檀木的,上头描金画彩,做得分外精巧,但落了锁,封得严严实实的,摇晃一下,能听见里面轻微的呼啦声,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她正端量着那盒子,一个丫头忽然敲门进来,送来一封名帖,说外头有一位夫人等着见她。   萧槿拆开帖子扫了一眼,讽笑一声,跟丫头说她不见。   那丫头应了一声,领命去了。   萧槿盯着那锦盒看了须臾,一时好奇,命人将明路叫来,指着那盒子问道:“你可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明路忙忙摆手:“回少奶奶的话,小的不知。”   萧槿觉得他没说实话,琢磨着是卫启濯交代了他什么,估计也逼问不出什么,便决定等卫启濯回来问问他。   只是萧槿将盒子放回去时还在想,这里面会不会存着那家伙的私房钱。   少顷,丫头折回来告诉萧槿,说外头那位不肯走,坚决表示今日一定要见到她。   萧槿咧咧嘴,道:“那就让她等着吧,爱等多久等多久,不必管。她既然是微服,咱们也当不知道她是谁便是。”   丫头领命而去。   国公府大门外,一辆黑油齐头平顶的小轿内,崔熙焦灼地等了半晌,听丫头报说萧槿还是不肯见她,又气又恼,一拳砸在锦垫上。   她纡尊降贵乘了庶民乘的小轿,又特意换了家常衣裳,跑来这里等了两刻,结果还是没见到萧槿。   崔熙暗暗咬牙,萧槿怕是还记得从前的仇,早知道当年就好好跟萧槿做邻居了。   她又枯坐片刻,很是不知所措。她总不能一直耗着,但无功而返,王爷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上回刺客的事皇帝虽然没有追查到底,但对王爷的容忍已经几乎到了极限,非但借故罚了王爷的岁禄,还削减了王爷的护卫。如今建昌府那边的王府尚未完全落成,然而皇帝已经命礼部作速筹措王爷就藩之事了。   崔熙又干坐片刻,实在无计可施,下令回府。她才出了胡同,就见几个轿夫急匆匆地抬了一顶轿子过来,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崔熙留了个心眼,着人去打探了一下那是谁的轿子,跟着便回了十王府。   卫启濯回府后,萧槿跟他说起崔熙来访的事,卫启濯一顿,蹙眉道:“糟了,益王兴许要狗急跳墙了。近来都将精力放在蒙古可汗身上了,倒是忘了益王这一茬——啾啾可记得益王前世如何?”   萧槿想了一想,道:“他前世去了封地建昌府后,暗暗筹谋了八年,然后反了。后来事败,他就在受审时又拉了几个亲王下水,楚王就是其中之一。楚王就是因为这样才匆匆起事的,结果反得多快,覆灭就多快。”   萧槿言至此忍不住看了卫启濯一眼。卫启濯对楚王的羞辱可以说很损了,她都能想象出楚王当时一脸血的样子。   卫启濯忖量一回,让萧槿先去用膳盥洗,自家转身出去。   萧槿沐浴罢,坐在妆台前擦头发时,卫启濯进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她,低笑道:“二房那头如今热闹得很。”随即咬着耳朵跟萧槿说起了他今日都干了什么。   萧槿隐隐听闻卫启沨今日路遇蒙古人,推搡间受了伤的事,但并没深想,如今才知这是卫启濯的手笔。   果然……深藏功与名。   “你不怕陛下会来过问此事?”   “过问也没用,横竖没证据,查不到我头上。非但如此,和议甫定,陛下还会认为卫启沨这是添了麻烦。其实这才是我的目的,我就是要让陛下渐渐对卫启沨生出恶感。”   “那你不怕卫启沨报复?”   “难道我不出手,他就会放过我么?”   萧槿拍额。确实是这个道理。   卫启濯将萧槿抱到腿上,又道:“益王怕真是打算狗急跳墙了,我担心他会强行拖卫家下水。我适才与父亲商量了,决定这阵子严查府上出入人员。啾啾今日坚决不见崔熙,做得很对。这阵子陛下只顾着斯钦布赫那边了,于益王而言倒是个好机会。”   萧槿感受到他放在她腰际的手隔着薄薄的衣衫不住游移,满面潮红。卫启濯如今初尝**滋味,**强得很,有一回就因为瞧见她用膳时舔了舔嘴角,便当场将她抱到内室狠狠要了她两次。   卫启濯将萧槿压在妆台上,低声道:“你好好想想,你今日有没有忘记什么事?”   萧槿微微瞠目:“什么事?”   “仔细想。”   萧槿见他越靠越近,双颊发烫,低头道:“今天的淘米水都装瓶发酵了,准备拿去浇花,一滴都没浪费……我喝剩的废茶叶都收好了,预备拿去煮茶叶蛋……我用过的几张桑皮纸也都归置妥当了,等着给你糊篓用……我今天没吃完的饭菜全分给两个当值的丫头了,我看着她们吃完的,一干二净,那碗比脸都干净。”   卫启濯压到她身上:“再想。”   萧槿退无可退,目光乱瞟:“这灯是天色暗下来以后才点上的,没有多费油……”   “我说了,我省下来的银子都是给你花的,你想怎样都可以,”卫启濯一把箍住她的腰,“我是想问,你今日想我了么?”   萧槿低了低头。这分明就是喝酸奶不舔瓶盖的土豪气场,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土豪认真糊篓的样子一点也不违和。   萧槿才小声道了句“想了”,就察觉到他开始剥她衣裳,一时羞窘不已。她脑中忽而浮现出那个锦盒的影像,一把按住他的手:“你那书橱里的锦盒里装的什么?是不是你的小金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放飞脑洞,猜猜里面装的什么→_→   考试月即将到来,预祝大家人品爆发,各项考试拿高分~   有一些词我总觉得很现代,但其实古代就有,比如人员→_→   感谢灵均菇凉投霸王票~ ☆、第95章   卫启濯闻言,动作一滞:“你怎么翻着那盒子的?”   萧槿奇道:“那盒子不就搁在书橱角落里么?也不是多么隐秘的地方。我手头的书看完了, 去你的书橱里寻书看的时候, 无意间就翻到那锦盒了。”萧槿见卫启濯的神情有些微妙,越发好奇, 正要再问, 就被他打横抱起,搁到了床上。   “你先坐着等我片刻,再把头发揩一揩, 我去沐浴一番, 少刻就回。”卫启濯摸摸她脑袋, 转身要走。   萧槿神色一绷,一把拽住他:“说, 里头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我问明路,他也说不知, 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卫启濯被她拉住,一时间走不脱,哄了几回, 萧槿都不肯松手,无奈一叹:“明路是真不知, 他没见过我这个盒子——啾啾真想知道?”   萧槿坚决道:“当然。”   “那好, 我拿来给你瞧。”卫启濯言罢, 遽然意味不明地朝她笑笑,回身出屋。   萧槿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 起身跟上。   卫启濯见她披着湿发追出来,帮她拢了拢头发,攒眉道:“仔细着凉,先回去。”   萧槿撇嘴:“我怕你把里头的东西掉包。”   卫启濯失笑,揽了她的腰往书房去。   入了书房,他打开亮格柜下面的柜子,取出一把钥匙,捯饬几下,打开了锦盒上头的锁,却按着盖子没有即刻打开。   “先说好,既是打开来了,你便要一样一样看完。”卫启濯转向萧槿道。   萧槿本是伸长脖子等他开盒,闻听此言,踟蹰了一下,旋又盯了桌上锦盒少顷,点头道:“你只管开。”   卫启濯微微一笑,抬手推开盒盖。   萧槿在看清楚里面躺着的东西时,当场便懵住了。   盒子里整整齐齐塞着两排小瓶子。这些小瓶子的尺寸与形制一般无二,分别安放在盒底两排凹槽内,十分稳固,因而她之前摇晃的时候没有听到瓶身相撞的声响。   萧槿在卫启濯的灼灼目光下,拿起瓶子一个个查看了上头的签子,看到后来,面色红如赤霞。   上头写着什么“灵龟展势方”,“美人夜夜娇”,“金枪不倒丸”,“旱苗喜雨膏”……   看这生动形象的名字也知道都是媚-药,还是男女皆可用的。至若药膏,兴许是外用助兴用的。   原来是个情趣用品大礼包。   萧槿一把扣上盒盖,逼问卫启濯是不是吃了这些,这阵子才这么能折腾的。   卫启濯一脸无辜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你看这些瓶子都封得好好的,我一毫未动。这些都是孙茫求我给他寻柴窑瓷时搜罗来送我的,说对身子无害,可以放心使。只是我近来确实诸事冗繁,不敢尝试,这便搁置了。要不,今晚试试?”   萧槿憋得满面酡红,掣身便走。   卫启濯倒也未做勉强,重新将瓶子摆好,又仔细扣好了锁,把锦盒锁入了柜中才离开。   萧槿回了卧房后,才揾干头发,卫启濯就沐浴讫,携着一身幽淡香气折了回来。   萧槿见他掩好门就开始脱衣裳,涨红着脸提醒他要等头发干了再就寝。   “不打紧,先动一动,等睡下时头发自然就干了,”卫启濯上前将萧槿按到床上,“今晚肯定喂饱你。要是还喂不饱你,我就去试试那个金枪不倒丸。”   萧槿知他说的是什么,把脸往枕头里使劲埋了埋。   她被他打断用膳抱到内室那回,他原本可能只打算要她一次解解馋,但她那日腹中饥饿,急着回去接着吃,结果在**方歇、他抱着她细细温存时,急吼吼说了句“好了好了,我还没吃饱”,一下子刺激了他,于是又被他推倒要了一回。   他当时根本不听解释,萧槿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这个失误大概就好像儿子在挨了老子一顿打之后,一时走口说了句“你是不是没吃饭”一样。不过她后来怀疑他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的。   卫启沨换了药之后,坐在书案前出神片刻,想起今日之事,额头青筋直跳。   那个蒙古可汗想来在草原强横惯了,根本不讲理,他这回真正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跟斯钦布赫说那件事不是他干的,但对方认为他是在狡辩,他说是有人构陷他,对方就说他是巧言令色,他越解释越糟糕,如此循环,最后他便在争执时负了伤。   卫启沨原本认为他拥有往生记忆,对付卫启濯会事半功倍,然而这件事令他意识到,他之前实在有些忘形了。   他忘记了卫启濯本身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生又有不少变数,萧槿也有往生记忆,还曾经是他最亲密的人,他的很多事情,她都知道。   最要紧的是,那个小妖精根本不盼他好,只是一心帮着他的对头,宁可不知道自己身死的缘由,也要跟他划清界限。   卫启沨忽然觉得身上的伤更疼了。   他气闷半晌,将丹青叫进来,附耳交代几句,命他速速去办。   丹青愣了愣,略一犹豫,躬身应诺。   崔熙回到十王府后,朱潾单独将她叫到书房,仔细询问了今日去国公府的经过,听罢之后,怫然作色:“你不是说你跟那四少奶奶是旧相识么?”   崔熙绞了绞帕子,小声讲了她跟萧槿的过节。她是为了宽慰王爷才说她跟萧槿从前熟识的,只是略过了她跟萧槿打架那一节。不过她真没想到萧槿今日能完全不将她的身份放在眼里。   朱潾本就满心烦郁,听崔熙讲罢,抬手就扇她一巴掌,直斥她要坏他的大事,末了想起萧槿那张脸,又禁不住心神荡漾,奚落道:“你竟还要挠破美人的脸,活该被打!”   崔熙心下委屈至极,眼睛发涩,但又不敢哭,只好硬生生憋着,心里却不免妒恨,不断想,她当年就应该抓烂萧槿那张脸。但她如今也只能想想,她可不敢真动萧槿。   崔熙忽然觉得,嫁给亲王完全没有她想的那样好,还不如跟萧槿一样,嫁入煊赫豪门。   朱潾原打算让崔熙跟萧槿套套近乎,然后通过卫启濯搭上卫承勉这条路。二房的路他是不打算走了,他怀疑卫启沨根本就是太子那边的人,只是他如今焦头烂额,无暇深究这件事而已。   眼下他得换个谋划。   他听了崔熙的回报后,打听了卫启沨的事,觉得这很可以做做文章。   隔日,萧槿清晨醒来时,卫启濯已经上朝去了。她朦胧间听到卫启濯又伏在她耳畔问她昨晚吃饱了没有,窘得一头扎在了被子里。   他这几日每回折腾完都要问她吃饱了没,还表示等忙完这阵子就跟她多试几种姿势。   他近来确实十分忙碌,有时候晚夕间归家来还要处置文牍,但忙碌之余总还是不耽搁敦伦之事,她都不晓得他哪来这么大的精力。   萧槿起床盥洗后,去卫老太太那里坐了会儿,回来窝着看书时,听身边陪嫁丫头说七姑奶奶到访。   是萧枋。   萧槿正要说将人请进来,忽然想起卫启濯之前的话,忖量俄顷,搁了书,亲自出去见萧枋。   萧枋今日满头珠翠,绮罗环绕,穿戴得十分体面,但在这堆金积玉的国公府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她僵硬地在厅内坐了片刻,见到萧槿过来,起身叙礼。   两人言笑少顷,萧槿询问萧枋来意。萧枋拉着她低声道:“我夫君听说了卫二公子的事之后,跟我说这很可能是蒙古人使的诈,想要离间,妹夫之前在和议时处处压制那蒙古可汗,对方兴许怀恨在心。你一定要跟妹夫提个醒,说不得那可汗还会对妹夫不利。”   萧槿心道这不瞎琢磨么,蒙古可汗那心思要真是九曲十八弯的话,就不会被卫启濯噎得无言以对了,更不会被卫启濯当枪使。   萧槿转念一想,倏而蹙眉道:“这真是姐夫跟姐姐说的?”   萧枋一愣,笑着点头称是。   萧槿却觉得她笑得有些心虚,忽地沉了脸:“姐姐若不说实话,那我便要送客了,姐姐近来也不要登门,国公府这阵子严查往来出入。”   萧枋见她突然变了脸,又几番狡辩,萧槿的脸色越发难看,作势要丫头送客。萧枋犹豫了半日,拉了萧槿到一旁,道:“是益王的崔次妃与我说让我来找你的。崔次妃说妹夫得罪了蒙古人,蒙古可汗如今盘桓不去,就是为了寻机找妹夫的茬儿。崔次妃说益王殿下可以帮妹夫将蒙古可汗赶走,但是需要妹夫帮个忙。益王邀妹夫……”   萧槿嘴角抽了一下。这真是天大的乌龙。益王这是病急乱投医随便编了个由头让萧枋来忽悠她?   萧枋还要说下去,但被萧槿即刻出言打断:“姐姐最好往后不要再见崔次妃,否则到时候惹火烧身,萧家也保不了你。”   萧枋笼攥双拳。她头先并不认识崔熙,崔熙昨日忽然找来,跟她说可以帮她丈夫往上升一升,而她只要帮她传个话给萧槿就成。   杜畴在从五品上待了好多年,萧枋眼看着才入官场的卫启濯轻轻巧巧就坐上了正五品的位置,心里越发急着想让丈夫再往上进一进,崔熙的话正中她下怀,横竖只是传个话而已,她愿意跑一趟。   萧槿觉得这个堂姐大约镇日待在后宅,思量问题太过简单。她再三警告萧枋不要再跟崔熙见面,不然倒霉的是她自己,旋即便命人将萧枋送了出去。   萧槿转回书房时,坐在书案后将此事始末梳理了一番。   朱潾约莫是私底下去拉拢过卫承勉,但被拒了,于是就想换个角度笼络。如果卫启濯将计就计,以平定益王之乱来谋升迁之事,其实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因为益王再怎样也是皇帝的亲儿子,皇室父子的事最好是不掺和。这应当是卫启濯选择独善其身的缘故之一。   然而卫启濯与她说,于他而言,此事其实也是个机遇。只是她有点不明白机遇何在。   黄昏时分,卫启濯归家后便拉着萧槿出了府,萧槿问他是要去作甚,他只拍着她脑袋道去了便知。   萧槿在马车车厢内落座后,一眼瞧见小几上摆着那个装满了媚-药的紫檀木锦盒,登时惊了一下,忍不住想,难道这家伙是要带她出去野战?   卫启濯在外头交代罢车夫,回身坐进来时瞧见萧槿古怪的神色,问她怎么了,萧槿板着脸问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   卫启濯凑过来,嗓音低沉:“去一个让你面红耳赤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粽子节快乐~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6章   萧槿觉得将来等她老了, 可以写一本回忆录, 书名她都想好了,就叫《我的奇葩夫君二三事》,里面详细记载宰辅大人卫启濯那些鲜为人知的奇葩事迹。然后再让卫启濯亲自来给她做个序, 并题上亲笔签名,如果有机会出版印制的话,一定能卖到“京师纸贵”。   卫启濯送她的那一篓橘子皮也可以顺道拿出去卖, 可能会再掀国朝勤俭热潮。   萧槿越想越觉是好主意, 一时间居然有些跃跃欲试。   她轻叹一息, 掠视一圈,低头喝了口胡桃茶。   他方才说的让她面红耳赤的地方, 就是这里, 孙府后院的暖阁。   她看他那神情语气, 都险些以为他要带她去妓院。   此间便是孙茫的府邸, 皇后的娘家,永嘉侯府。永嘉侯府的太夫人年高畏寒,眼下虽已入三月, 但暖阁里还烧着地龙, 萧槿才坐了片刻, 脸上身上便开始发烫,额上已沁了一层薄汗。   果然是令她面红耳赤的地方。   孙老太太生得眉目慈和, 待萧槿也很是和善,跟自家几个媳妇叙话时,也不忘往萧槿这边看上一眼, 含笑招呼她用茶果点心。   萧槿微笑称谢,继续斯文吃茶。   卫启濯让她先在孙家太夫人这里略坐一坐,他要去找孙茫议事。萧槿倒是很想知道,卫启濯带着一盒子情趣用品去找孙茫作甚。   内书房。孙茫盯着书桌上的紫檀木锦盒看了须臾,抬眼看向卫启濯:“你是说,这盒子暗藏玄机?”   卫启濯点头,旋即抬手扣住锦盒,在底部轻轻一旋,即刻弹出了一个扁平凹槽,里面躺着一块小小的木质令牌,上头刻着三列古怪符号。   孙茫看得目瞪口呆,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上头是什么鬼画符……难道是驱魔令牌?”   卫启濯翻他一眼:“这上头刻着的应当是一种文字。我跟斯钦布赫和议时,见过他们的文字,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回,觉得这几行很可能是蒙文。”   孙茫拿起那令牌反复端详时,卫启濯详询了这盒子的来历。   孙茫挠头讪笑道:“这其实也是旁人送我的,我为卖好,转增与你的……我当时打开检视了里面的东西之后,便一直存着,没再动过,横竖我素日也用不着这些玩意儿,更不晓得盒底机关的事。”   卫启濯垂眸沉吟。   他迩来事多,其实已经几乎将这盒子遗忘了,若非萧槿那晚问起,他也想不起这档子事。只是他开盒给萧槿看后,始终琢磨不太明白盒内那个“旱苗喜雨膏”的具体用途,怕回头用错了地方,便决定拿了那个来孙茫这里求教。结果在再次开盒时,偶然发现了那锦盒的玄机。   于是便有了今日孙府一行。   孙茫的反应不似作假,他也仔细查过孙茫其人,这位确实是个寻常的世家子弟,唯一特殊的就是他的收藏癖好。这媚-药是成套的,应当确属旁人投其所好送的。那么这个令牌到他手上,可能就真的只是阴差阳错了。   卫启濯思量至此,盯着孙茫道:“这盒子是谁送的?”   孙茫回忆一番,摇头道;“记不得了,我去问问小厮。”言罢离去。   卫启濯等了足有一刻钟,才见孙茫折返。孙茫称已经问好了,这锦盒是一个叫周鼎的人送的,周鼎的父亲只是个六品主事,平日里跟孙家往来也不甚多,因此他对此人印象不深。   卫启濯微微颔首,将锦盒重新扣好,跟孙茫作辞,并提醒他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他回去后要查一下。孙茫连连应声,表示知晓个中利害。   萧槿被卫启濯接出来后,见他怀里还抱着那个盒子,忍不住问他究竟是来作甚的。   卫启濯将前因后果说了一回,道:“我怀疑这是有人意图构陷孙家来打击太子,我要查查这上面的蒙文的含义。”太子虽是庶出,母族毫无势力可依,但失恃之后一直养在皇后膝下,皇后也将太子视如己出,一直在背后支持太子。   “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果真被你查出真相,你会禀于陛下知道么?”萧槿好奇道。   “不会,我只会去提醒太子。让太子自己拿主意。”   萧槿点头,又道:“那你之前说的机遇又是什么?”   “给太子送人情,以及,兴许还能抓袁家的把柄。”   萧槿往靠背上一靠,撇嘴道:“那你何必带上我。横竖我跟去也是被你安置在孙老太太那里闲磕牙。”   “其实我平日里上朝、去衙门也想带着你的,我恨不能每日将你揣在衣袖里,与你形影不离,”卫启濯一把将她带入怀中,“何况可以顺道出来走走,咱们有阵子没一道出来了,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萧槿忖量少刻,道:“我听说,京师新开了一家男-妓院,生意很是红火。”   这个时代的男-妓院自然也是给男人们预备的。国朝禁止官吏与士子狎妓,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这方面需求的便把目光转向了同性,由此男风渐盛。这也算是钻了个空子。   虽然萧槿对男-妓院十分好奇,但她知道卫启濯肯定不会带她去的,她也只能好奇一下。   她抬头果见卫启濯面色沉下,笑嘻嘻捏捏他的脸:“好了,我就随口一说——你说益王真的会在就藩之前动手么?”   “我原先认为他是要提前动手了,但如今看到这个盒子,我觉得他应当是在铺网,所以兴许还是要在去封地之后再做筹谋。虽然从封地起兵更难了,但他不会死心的。除却他自己的野心之外,还有一个促使他这么干的理由应当就是他知道太子对他十分不喜,将来一旦太子登基,他八成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说不得太子为了能高枕无忧,还会寻个由头将他废为庶人,所以他才这么急着钻营。”   萧槿点头,这个状况跟卫启沨和卫启濯兄弟两个倒是有点像。   萧槿思及出使安南的温德似乎快回了,扯了扯卫启濯的衣袖:“你说温锦之死,真是卫启沨一手策划的么?其实我至今都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她一直以来都只是猜测,并未听卫启沨亲口证实过。   卫启濯想起他之前在贡院里做的那个梦,梦里的卫启沨趴在泥泞里仿佛死人一样,道:“卫启沨可能是被温锦坑着犯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之前去徐家赴宴那次,卫启沨也是故意让温锦去的,兴许前世温锦在徐家就有一劫,但是不知为何,避过了,于是卫启沨今生便想让温锦重历一次。他那回应当就想让温锦死了,但事情出现了偏差,于是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用巫蛊送她上西天。”   萧槿轻笑一声。   其实她真的很期待卫启沨这一世能如愿娶到温锦,然后再变得不能人道,但可惜卫启沨记得前生事。   卫启沨这么对待温锦,不知是因为前世没能报成仇,还是纯粹就想再让温锦死一次。   两人下了马车四处闲逛采买时,迎面走来了一个锦衣玉带的风流公子,卫启濯隔着老远便一眼认出了来者何人。   是朱潾。   卫启濯不想跟他打照面,本欲带着萧槿往回折返,但朱潾已经瞧见了两人,当下迎了上来。   卫启濯下意识挡在萧槿面前,跟朱潾两厢叙礼讫,正欲作辞,见朱潾的目光有意无意往他身后扫,倏地冷了脸,拉了萧槿,回身欲走。   朱潾阻住二人,望着卫启濯,似笑不笑:“我离京在即,再问最后一遍,四公子当真不再考量考量我的话?”   卫启濯目光一凛:“我意已决,尊驾多问无益。”   朱潾审视他半晌,轻叹道:“那四公子可莫要后悔。”   “绝不后悔。”卫启濯话音未落,便领着萧槿转身离去。   朱潾盯着二人背影,面若重枣:“不识好歹,孤王已经做到了这一步,竟还端着架子。”   朱潾心下冷笑,待孤王事成,第一个就收拾卫家。他这般想着,视线却是不由落在了萧槿的身上。   这美人真是让他越看越心痒,将来定要一并弄来。   卫启濯拉着萧槿走出一段路后,绷着脸道:“我将来可以厉害到收拾亲王么?”   萧槿默了一下,道;“当然可以。”   卫启濯瞥了身后几乎隐没入人群的朱潾:“那便好。”   萧槿默默在心里为朱潾点了根蜡。   卫启濯差人寻了个通晓汉语的蒙古客商,询问了那令牌上的文字,得知真的是蒙文,又让对方翻译一下,知晓含义后,便转去找了孙茫,将锦盒送还,并交代他把这盒子交给太子,告诉太子始末。   孙茫不敢耽搁,依言照做。   孙茫素日里也是常入宫的,与朱汲这个表兄关系甚是要好。朱汲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转头又查证了令牌上的文字,一时怒不可遏,本想冲去乾清宫告朱潾一状,但临了又冷静下来。   虽然他认为这件事多半是朱潾母子的诡计,但并没有直接的证据。   朱汲深吸一口气。卫启濯的意思应当也是让他心知肚明便是,目前暂且不要挑出来。   朱汲反复翻看了手里的令牌,心中感喟,这东西藏得这样隐秘,卫启濯居然也能发现,发现之后还顺藤摸瓜查了下来。   真是个奇人。   这样机敏的人,当然要委以重任。   时入七月,暑气依旧炽盛。   萧槿先后赴了五堂姐萧杉和六堂姐萧榆的婚宴,至此,萧家姑娘里,除了萧枎,全都嫁了出去。   萧槿有些好奇等萧枎从宫里出来,萧定夫妇打算怎么安置萧枎。   萧枋自打那回之后,便没来找过萧槿,萧槿希望她是真的消停了。   这日,萧槿正做读书札记,就听丫头报说二夫人来了。   萧槿颇感意外,傅氏可是大房的稀客,寻常是不往这边来的。   傅氏带了些茶叶和糕饼过来,坐下跟萧槿寒暄了好一阵,跟着话锋一转:“姐儿可听说了吏部那头要填一个缺的事?”   萧槿一顿,点头道知道。吏部不知哪个司的郎中要外放,需要人补缺。卫启濯说起时她听了一耳朵,但没在意。   傅氏笑道:“正好沨哥儿就在吏部这边做事,二爷已与我说了,赶明儿便打点打点,让沨哥儿去补这个缺。”   萧槿忽然有点明白了,傅氏这是闲着没事干,跑来这里显摆来了。   吏部乃天官,可谓六部之首,吏部郎中虽是正五品,但再往上就是正三品的侍郎了,卫启沨若在这个年纪上做了吏部郎中,那么往后的路会顺之又顺。何况,他之前还领了东宫辅臣的差事。不过卫启濯现在也是东宫辅臣,而且比卫启沨官阶高。大约傅氏就是看儿子在仕途上被压了,心下不忿,这才急着打点。   卫启沨前世的官运其实算是十分畅达,可以稳压多数朝臣。但他一心要跟卫启濯比,这就相当虐了。   傅氏见萧槿无甚反应,以为她是不懂吏部郎中意味着什么,暗嗤一声,讽她没见识,面上却还带着笑,跟她细细解释这究竟是个什么官儿。   萧槿很是配合地仔细聆听,时不时还点头附和一句,待傅氏说罢,命丫头给她添茶润喉,笑道:“二婶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傅氏瞧她这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莫名气闷,难道这小丫头没听出来她的意思是她儿子即将升任的那个官位虽与卫启濯的同级,但比卫启濯的要好么?   傅氏勉强抿了几口茶,又想起一事,面上添了笑:“我前儿跟二爷合计了沨哥儿的婚事,相中了蕲国公家的三姑娘,各样都是没得挑的,姐儿可认得这位姑娘?”   萧槿心道又是三姑娘,温锦就是行三,这位又是,这是一定要来个三加二组合么?   不过这位,可也是个有故事的三姑娘。   傅氏见萧槿摇头说不认识,笑道:“我给那蕲国公世子夫人下了帖子了,她后日便领着那三姑娘来咱们府上耍子。这事要真是能成,姐儿也能多个妯娌解闷儿。”   萧槿想想那蕲国公府的三姑娘,险些笑出来,又忙憋回去,祝傅氏心想事成。   傅氏正想再扯点别的,卫启濯就打衙门里回了。   卫启濯跟傅氏叙了礼,笑问道:“二婶前来所为何事?”他见萧槿起身命丫头摆饭,回身道,“不要忙,咱们待会儿去外头吃,我做东。”   萧槿奇道:“怎么又请客?”   “因为我又升了,”卫启濯笑道,“吏部调令已经下了,让我补大理寺少卿的缺。原先的左春坊左庶子,也还兼着。”   萧槿一愣,笑道:“这个我知道,这是正四品。”   大理寺少卿整压吏部郎中一级。   傅氏听得瞠目结舌,卫启濯才多大点年纪,大理寺少卿这位置就敢给他?   卫启濯转回头看向傅氏:“二婶还未说前来所为何事。”   傅氏面上阵红阵白,僵笑道:“没什么……就是来跟姐儿叙些家常。”说着话匆匆起身作辞。   卫启濯看着傅氏出去,抑不住面上笑意,回身一把抱起萧槿转了个圈:“你那张图上说我一年之后才得升迁,如今我不到半年便升了,你说是不是表明我今生能更快地爬上前世的位置?”   萧槿扶额,心道你这回可能应当感谢那一套情趣用品。   他头先就跟她说太子曾私底下见过他,对于他的细心敏锐赞赏有加。他算是帮了太子一个忙,萧槿猜测他这回的晋升可能是太子促成的。   萧槿收拾好桌上的东西,要往碧纱橱换衣裳时,被他按住。萧槿板起脸:“说好了请我吃饭的,你难道要赖账?”   “我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前世的这个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明路与我说,他这阵子经常见到冯权往二房那头跑。”   萧槿步子一顿,忖量一回,道:“没什么特殊的事……至于冯权,因他结识多三教九流,所以常帮卫启沨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卫启濯思忖片时,点头道:“我晓得了,我格外留意便是。”   两人各自换好行头,一道出门上了马车。   萧槿不想跑太远,选了临街一家酒楼。卫启濯还嫌她选的地方太便宜,问她要不要挑个贵点的,结果被萧槿一口回绝了。   两人相携下车后,卫启濯再度询问要不要换个地儿,萧槿撇嘴:“你的银子也是我的银子,省着点用。”   卫启濯正要张口说什么,忽然被萧槿拽了一下。   “你看那是谁?”萧槿的目光落在街对面一抹俏丽的身影上,惊疑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你到底看到了哪个小妖精→_→   啾啾:你猜,猜对了给你加鸡腿(?*?ω?)?   大家晚安~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7章   卫启濯循着萧槿的目光望过去时, 便瞧见对过立着一个娉婷袅娜的女子, 只她是背对而立,他无法看到她的正脸。   卫启濯回头看向萧槿:“没瞧见长相,你怎么认出是谁的?”   “我却才看到她的侧脸了, ”萧槿又扯他一把,“快看,她又转过脸来了。”   卫启濯转首一睃, 怔了一下, 攒眉道:“你确定我们认识她么?”   萧槿一顿, 狐疑打量他几眼;“你真的不记得她是谁?”   “难道我应当记得?”卫启濯见萧槿笑个不住,拉了她往酒楼里去, “管她是谁, 咱们自去吃酒去。”   “我量浅得很, 回头喝醉了说不得会撒酒疯的。”   “不打紧, 我届时死死将你压到床上阻住你便是,即便被你打一顿,也保证不会让你出丑的。”   萧槿觉得如果有个一本正经耍流氓大赛的话, 卫启濯必能一举夺冠。   两人说话间, 萧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含着笑意的低呼:“槿表妹。”   萧槿回身笑道:“凝表姐。”   她方才看到的不是别人, 正是卫启濯的旧桃花,陆凝。   陆凝跟母亲杜氏一道上前见了礼。陆凝笑称是与母亲一道来这边采买胭脂水粉的, 可巧就遇见了。   卫启濯听萧槿低声解释了才想起来眼前这位是谁。他无心与陆凝母女两个攀谈,寒暄几句,要拉了萧槿离开, 但陆凝忽然微微色变,捂了小腹蹙眉,凑近低声与萧槿耳语几句。   萧槿踟蹰片刻,回身跟卫启濯小声道:“凝表姐有些不方便……我先带她回府略坐一坐。”   卫启濯一见萧槿的神态语气就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轻声一叹,道:“那好,要不我去酒楼点几个菜,待会儿咱们就在家里吃。”   萧槿点头:“也成。”   两人计议已定,当下分头。   萧槿跟陆凝不算多么熟稔,但毕竟是亲戚,既然撞见了也不好不帮忙。   回府后,萧槿将陆凝领到她的起居室,拿了新的月事带给她换上,又让丫头给她做了红糖姜茶。   陆凝有些赧然,含笑称谢。萧槿问她是否也有痛经的毛病,陆凝点头,又道:“不过不算十分严重。我如今小日子不准,今日又出门匆忙,忘记带上月事带了,倒麻烦槿表妹了。”   萧槿摇手说不要紧,又随口问起陆凝的现状。陆凝捧着姜茶浅饮几口,道:“不瞒表妹说,我见今本应当嫁为人妇了,但因中间颇多周折,婚事便被耽搁了。不过我也看得开,兴许是缘分未到,急也急不来。”如果她能打听到卫庄何在,那就更好了。她始终觉得,卫庄是个很好的选择,她爹娘为她选的那些,其实她都不太中意。若卫庄尚未娶亲,她还想再试试。   萧槿深佩于陆凝的心态,这种事要是搁在别个千金小姐身上,恐怕早就哭着抱怨命苦了。   萧槿成婚时,陆凝跟随爹娘兄长回了山东祭祖,两家往来也渐少,萧槿以为陆家人已经回了山东,所以方才见到陆凝时便很有些吃惊。   陆凝也不大了解萧槿的近况,更未见过卫启濯,闲话时便问起了萧槿婚后的事。她见萧槿有些羞赧,了然一笑,忽地转了话头:“表妹知晓庄表哥的近况么?”   萧槿一怔,旋摇头道不知。   陆凝叹道:“庄表哥倒似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我猜他没去考乡试,不然怎样也要入山东桂榜前十的,但哥哥说榜上根本不见他姓名。”   萧槿抬头看了陆凝一眼。原来这个表姐一直关注着卫庄。   陆凝坐着喝了会儿姜茶,那股难受劲儿逐渐缓了过来,岔开话头,笑着跟萧槿闲话家常。   杜氏只是在一旁坐着,几乎不插话。她碰见萧槿时其实有点尴尬,她当初本打算捡个漏为儿子谋个得力的岳家的,没想到半道杀出个卫家。她原以为萧槿做了豪门少奶奶之后会端架子,但如今见萧槿很是和气,倒也放松了些。   卫启濯领着端了酒水菜肴的众位酒保折回来时,正瞧见萧槿跟陆凝说笑。   陆凝转头瞧见卫启濯便是一顿。她方才在见到卫启濯第一眼时,其实就觉得莫名眼熟,但她能肯定她从未见过这个人。   陆凝微微蹙眉,这感觉真是奇怪。   陆凝不好打搅萧槿夫妻两个,压下心头困惑,与杜氏一道起身作辞。   陆凝母女走后,萧槿坐下跟卫启濯共进晚膳。她与他说话时,见他有些神思不属,奇道:“怎么了?方才不还高高兴兴的么?”   卫启濯低头喝了口银鱼莼菜羹,道:“没有什么。”   “显然口不对心,刚刚还抱着我转圈呢,现在脸上连个笑都没了,”萧槿搁下手里的劝杯,“难道是因为被打搅了,没能去成酒楼,觉得扫兴?”   卫启濯顿了一顿,倏而抬头:“啾啾,你方才跟陆凝说话时,就没觉得心里别扭么?”   “没有啊,为什么别扭?”   卫启濯一噎,沉默少刻,继续喝汤。   萧槿想了想,道:“你是说,陆凝喜欢你,而我却没吃醋?”   卫启濯模糊地应了一声。   “我……也说不明白,我就是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   卫启濯心里忽然有些堵闷。他还是卫庄时,萧槿对于他身边的恋慕者毫无反应,大约是因为那时候还不喜欢他,但现在呢?为什么她看到陆凝也不介怀?   卫启濯压着心事陪着萧槿用了膳,表示他还有案卷要看,让萧槿先休息,随即自家起身去了书房。   萧槿看看剩的大半桌子菜,又望望他背影,本欲追上去,但一时间也不知跟他说什么好,静立片刻,暂且转去盥洗。   等她梳洗沐浴罢,坐着看了半个时辰的书,见他还未过来,踟蹰一下,转去书房寻他。   她走到他书房外头三丈开外时,听见他吩咐丫头:“去看看少奶奶可睡下了。”   那丫头领命出来时正瞧见萧槿,一愣之下正要行礼,被萧槿一个眼神阻住。萧槿示意丫头退下去,略等片刻,放轻步子走上前,叩了叩门,听卫启濯淡声道了句“进来”,又推了门移步而入。   卫启濯没抬头,眼睛盯着案上摊开的案卷:“少奶奶可睡下了?”   “少奶奶睡下了如何,没睡下又如何?”   卫启濯一滞抬头。   萧槿盯着他道:“是不是我睡下了,你就打算在这里生闷气到天明?”   卫启濯若无其事:“我没生气。”   “我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你不高兴了,”萧槿在他对面落座,“你为什么会这么在意这个?”   卫启濯倏地凝眸看她:“啾啾喜欢我么?”   萧槿点头:“喜欢啊,不然不会嫁你的。”   他顿了顿,又道:“有多喜欢?”   “这个要怎么说,”萧槿挠头,“我也说不出。”   卫启濯缄默俄顷,笑道:“无事了,我处理了这些案卷便去安置。”   萧槿并不动,盯着他道:“真的无事了?你要敢胡说,回头我就罚你跪砧板去。”   “我自己会慢慢想通的,”卫启濯吁口气,微微笑笑,“啾啾早些歇息吧。”   萧槿见他心绪似乎确实平复了一些,凝睇他少刻,道:“那你尽早,我等着你。”言罢起身回房。   卫启濯心不在焉,盯着案卷看了半晌,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靠在椅背上,闭目覃思。   他之所以会介意这个,大约还是源自于他的不自信,他不知道萧槿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但他一想到萧槿可能没有多么喜欢他,仍是止不住地沮丧。他之前其实就告诉自己,即便萧槿对他的感情并没有多么深厚,他也可以用竭力对她好来让她更喜欢他一些,让她跟他更亲密一些。但今日看到萧槿对陆凝全无芥蒂,他还是忍不住黯然。   也兴许萧槿只是因为心大,兼且认为陆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许久,这才不介怀的。   卫启濯轻叹一息,整理了案上文牍,又静坐片刻,这才盥洗沐浴。   他收拾妥当,一入卧房就看到萧槿合衣歪在迎枕上睡了过去。他想起她方才说会等他,不禁一笑,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抱她躺平。   他方欲收回手,萧槿忽然睁眼,抓住他衣襟:“想通了没?”   卫启濯一顿,轻声道:“嗯……啾啾把外头衣裳脱了,这么睡不舒服。”   萧槿观察他神色半晌,道:“又说违心话,明明还是没想通,不过这种事,一时半会儿似乎也不好想明白。我方才又仔细想了一想,我觉得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不在家中时,我都会十分想念你,你当初为我挡巨石受伤那回,我也挂心得很。至于陆凝,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或许……我是认为反正她也认不出你,认出了也不会来抢你?横竖她威胁不到我。”   卫启濯瞧见她认真解释的模样,心里忽然一动。不论如何,她还是很在乎他的感受的。   他敛神一笑,抱住她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拥她躺下。   他几乎每晚都会折腾她,今晚这么安生,萧槿倒有些不习惯。她拍拍他后背:“好了好了,不要想这些了,你明早起来就会觉得自己这是庸人自扰了。我们来说点别的——蕲国公府的三姑娘明儿去二房做客,我觉得有一出戏可以看了。”   卫启濯垂眸看她:“此话怎讲?”   萧槿在他怀里蹭了蹭:“你看着就是。”   夜阑人静,正是更深露重时。   袁泰坐在灯下写完了明日要递呈的奏章,转去榻上靠坐着,闭目养神。   卫启濯的晋升实在太快了,这样下去可不太好。毕竟卫启濯是刘用章的门生,又不站在他这边。   他听闻卫家二房要跟蕲国公府结亲,这门亲要真是做成了,卫家就又添了一门得力的亲家。   袁泰思想半日,脑中灵光一现,将夫人钱氏叫来,道:“夫人近来不是在帮琬姐儿挑亲事么?我看也不必挑了,有一家公子我看着就挺好。”   钱氏忙问是谁家公子,袁泰说了个名字,钱氏惊道:“老爷此话当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的时候,主要纠结的问题是,大家能不能理解大号的心情……我之前问了一个妹子,妹子说无法理解,不知道大号为什么不高兴……大家能理解咩~   感谢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98章   袁泰笑道:“自然当真。”   钱氏面色微僵:“这……萧家自来便与咱们家交往不多, 怕是成不了吧。何况那萧岑如今还没个功名呢。”   “试试总也不当紧, 世家出来的子弟纵是没功名也能做官,他父亲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了,等将来再袭了爵, 还怕不给自己儿子谋个好出路?”   “可……可他家跟卫家是亲家。”   “就是冲着这一条去的。咱们家若跟镇远侯府结了亲,那跟卫家就是四门亲家,有了这层干系, 他家纵不竭力在朝堂上帮着我, 也不至于与我作对。我头先一直想着弹压他家, 可却才遽然想,若能以儿女亲事来拉拢, 兴许也是好事一桩。”   钱氏不解道:“那老爷何不索性去卫家那头试试?卫家子侄里头还有几个尚未成婚的。”   袁泰叹道:“夫人这就思虑得过于简单了。咱们若直接去跟卫家议亲, 卫家必定一口回绝, 届时咱们面上不好看不说, 回头与卫家再生罅隙怕是会被人说成是结亲不成心怀不满。但萧家那头,咱们可以试试,若是能成, 便是好事一桩。”   袁泰说话间取来历日瞧了少顷, 道:“夫人这阵子拣个日子出来, 提前往镇远侯府递上拜帖,届时跟老三媳妇一道领着琬姐儿往镇远侯府去一趟, 看看他家三夫人的意思。”   袁泰见钱氏仍是犹豫,蹙眉道:“他家五哥儿容貌清隽人也灵秀,又是三房独子, 将来没那些兄弟阋墙,三房也没那些三窝两块的麻烦,还能袭爵,这亲事怎生不好?”   钱氏踯躅片时,终于点头:“那成,妾身这便去跟老三媳妇说。”   翌日,卫启濯起身时,萧槿也一道起了。   她提起昨日之事,问他是否彻底想通了,卫启濯只是点头,让她不要系念于此。萧槿本想再开导开导他,但转念一想,似乎行动比言语更重要,便拽住他的手臂道:“你是不是觉着我对你还不够好才认为我不大喜欢你的?唔,要不我再给你做一副护膝吧,我的女红还是不错的。”   卫启濯微笑道好。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萧槿踮脚捏捏他的脸,“咱们婚前,你带着我去跟卫启沨对质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跟你说我不想嫁给你了,想跟卫启沨走,你会如何抉择?”   卫启濯敛眸缄默半晌,道:“如果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我会成全你。”   萧槿一愣,颇觉意外:“可你已经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会甘心?”   “我那些付出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你过得好。纵然不甘心,我也会成全你,”卫启濯目不转睛地端视她,“但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竭力帮你达成。”   萧槿沉默下来。她是没想到卫启濯这样强势的人会有这种甘愿放手的想法。   不过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感动非常。   萧槿情不自禁抱住他,正想说些煽情的话,就听他的声音打头顶飘过:“骗你的,我没那么大方。”   萧槿嘴角一抽。   “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的好。”卫启濯拥着她使劲亲了一口,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跟她道了别,回身出屋。   沐着晨曦,卫启濯抬眸望了一眼远方天幕,轻吐出一口气。   其实方才说出那段话时,他觉得仿佛是在念诵内心埋藏已久的由衷之言。   但他又觉得这跟他目下心境不符,他怎会真的选择放手呢?好歹也应当争取一下的,毕竟旁的且不论,光是长相上他就胜过卫启沨不少,萧槿纵然看在这一条上也该考虑考虑他。   不过他也猜测,这兴许是他前世遗留下的心态,他或许前世就对萧槿暗生情愫,但碍于纲常伦理,不好表露。但他觉得这大约是他前期的心态,他后来没准儿是想将她拉到他身边来的,毕竟卫启沨是个混账。   卫启濯上朝之后,萧槿窝在榻上看书时听丫头喜儿说蕲国公府上的夫人小姐来了。   萧槿抬头看了眼前这丫头一眼,禁不住笑了笑。   说出来可能没人信,被誉为文曲星下凡的卫四少爷并不是一个文青,这院子里的丫头名字都是他随口起的,简单通俗,她原本听着喜儿这名字总想起地主老财黄世仁,但后来觉得还挺吉利的,便也没给改名字。   萧槿没打算去凑热闹,仍旧靠坐着翻书。   卫启濯安置在他们卧房的那个书橱里有不少词话、传奇、戏本,除此之外就是披着正经书皮的学习资料,她之前看到的《周礼》只是裹了个正经书的封皮,内容其实是房中术。萧槿觉得这大概就好像写着思想政治的爱情动作片种子一样。   她正捧着一本志怪传奇看得入迷,郭云珠身边的春柳来递话说二夫人适才使人来大房这边传话说今日治酒,邀府上女眷也一道去。   萧槿心知傅氏用意,笑了一笑,起身去寻郭云珠。不论郭云珠前世对她如何,反正眼下是能和平相处的。   蕲国公家的这位三姑娘名唤阮姝,貌美才高,又是蕲国公世子阮祯的掌上明珠,因而上门说亲者从来不绝。但阮姑娘今年十五了,却迟迟未定亲。旁人都认为是阮家眼界高,但萧槿知道,这里面是有隐情的。   阮姝前世拖来拖去,最后出人意表地低嫁了,据卫韶容当时打听来的小道消息称,阮姝低嫁是因为未婚失贞。萧槿当时其实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种事怎会发生在一个高门贵女身上?   照着前世来看,阮家应当是不敢将这么个女儿送来卫家当媳妇的,除非真是想树敌了。不过对于傅氏那种要强的人而言,只有她拒绝别人的,没有别人拒绝她的道理,萧槿倒想看看这出戏要怎么唱下去。   萧槿见到这位阮姑娘时,不由暗暗点头,傅氏千挑万选出来的,确乎出挑。   阮姝生得丰姿丽色,袅娜柔美,性子简默恬静,身上透着一股书卷气。萧槿觉得她可能跟卫启沨还挺般配的,卫启沨从前就喜欢这种能跟他酬和的娇贵千金。   卫启沨是个极爱讲究的贵公子,前世就总嫌她行事太剽悍,没有一点娇柔女子气,后来大约是被她磨得没了脾气,渐渐不再说这个,倒是又开始诟病她的字不好看。萧槿觉得他纯粹没事找事,她的字是谢先生一手教出来的,怎么可能跟“不好看”三个字搭边。   傅氏只请了阮姝和阮姝的母亲胡氏,余下的皆是国公府这边的几个女眷,人并不多,但是萧槿发觉阮姝很有些局促,还时不时地看向正跟傅氏说笑的胡氏,显然是有心事。   萧槿越发觉得卫韶容当初打探来的消息有可能是真的了。不过那件事卫启沨是不知道的,只是她们姑嫂两个闲谈时说起来的。   若是卫启沨真娶了阮姝,那就有得好看了。   卫启沨晚夕归家后,被傅氏拽去商议婚事。他听着听着便不耐起来,霍然起身道:“母亲不要掺和儿子的事。儿子说了如今尚不想成婚。”   傅氏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数落他一通,见他掣身要走,上前一把扯住他:“你实与我说,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不要告诉我你真喜欢那温家小姐。”   卫启沨哂笑一声,并不答话,只是硬生生要脱开傅氏的钳制。然而他越是挣揣傅氏越是拽得紧,一时又不由想起萧槿不肯原谅他的事,烦郁之下力道失控,一下子将傅氏甩跌在地。   傅氏瞠目望了儿子须臾,气得两眼冒泪:“你如今长本事了,竟敢这样对待母亲!”她儿子最是温文好性儿的,又孝顺得很,近几年却不知为何,越发不肯听她言了。   卫启沨看了傅氏一眼,吩咐一旁的丫头将傅氏搀起来,回身离开。   他从前总是被孝道绑着,诸事不得圆转,也常夹在中间茫然无措,如今倒是想通了许多事,但似乎有些晚了。   夜风微凉,卫启沨立在卧云亭中出神。   他当初真是太拧巴了,明明知道萧槿迟钝,还一直含蓄,想教她练字多些相处的机会,就一直说她的字丑,结果她就真的认为他这是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还跟他吵了一架,堵得他说不出话来。诸如此类的事从来不绝,但他总也不肯先往前迈一步。   对于他这样心思细腻的人而言,萧槿的心大得简直不可思议,他私下里也给萧槿起了个绰号叫萧木头,无数次腹诽她那木字边的名真是没白起。   卫启濯有一点做得比他好太多,那就是看人下菜碟。像是萧槿这样的人,就应当直接一些,把心思宣之于口。卫启濯其实是个极会说话的人,他若是想哄人开心,对方必定不能招架。卫启沨敢肯定卫启濯必定给萧槿喂了不少甜言蜜语。   但可惜,这些道理是他如今才知晓的。   傅氏被儿子推了一跤之后,反而越发打定主意要代儿子做主。她认为儿子年纪不小了,应当作速将婚事定下来,故而转头就去跟卫老太太商议了一番,得了老太太的准允之后,便与卫承劭两个去了一趟蕲国公府,提了做亲的意愿。   傅氏本以为蕲国公府这边一定会一口应下,但没想到阮祯夫妇两个竟是迟疑起来。傅氏认为对方不过是在拿架子,心下略有不悦,跟卫承劭表示让阮家考虑一月,作辞离开。   卫承劭夫妇两个走后,胡氏转头急问丈夫阮祯:“你说这可如何是好?我头先去卫家赴宴时就看出了傅夫人似有几分做亲的意思,但也不敢肯定,只能先支应着,如今人家都上门提亲来了。”   阮祯犹豫半晌,咬牙道:“要不咱们就应下,卫家那样的亲家岂是好得的。”   “但万一到时候姝姐儿的事被发现了……那岂非亲家变仇家?咱们惹不起人家。”   阮祯沉了沉气,道:“姝姐儿那事兴许不要紧,只是兴许她届时要受罪些。但那也是没法子,她总不能终身不嫁。”   胡氏一下跌坐在交椅里,抹泪道:“我可怜的孩儿,这明明是好事的……”   阮祯不胜其烦,恼道:“别镇日里哭天抹泪的,哭有何用?!再哭就能好?”缓了缓,又道,“过会儿再请个郎中来合计合计。”   胡氏勉强止住眼泪,抽噎道:“也只能如此了。”   卫启沨听闻了爹娘瞒着他跑去蕲国公府提亲的事,大闹了一场,转回头要往蕲国公府跑,但被傅氏叫了几个小厮按住,一径押到卫老太太面前。   卫老太太命左右松开卫启沨,盯着这个孙儿道:“你来与我说说你缘何不肯娶媳妇。”   卫启沨沉默半晌,道:“孙儿只是纯粹不想成婚。”   卫老太太倏忽一笑:“你蒙谁呢,你瞧哪家公子像你似的,到了年纪却一直不肯成婚,我看你母亲说的是,你这是心有所属了——你与我说,你心里想着哪家姑娘?不要紧,只管说,只要人品周正,门户出身那些,可以酌情放宽。”   傅氏在一旁听得急了眼,老太太怎能说这种话,二房的长媳出身怎能差。   卫老太太见卫启沨半晌不语,又问了几回,但都撬不出话来,摆手道:“不说便不说,那你就等着做现成的新郎官。”   卫启沨敛眸,忽然拂袖而去,连礼也未行。   卫老太太蹙起眉头,怕他一时脾气上来做出什么事来,命人跟上他。   卫启沨打祖母处出来后,一路回了自己的院子。他命小厮取来两坛子酒,一路跑到卧云亭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跟着踉踉跄跄地跑出了亭子。   丹青从未见少爷这般失态,忙挥手示意另一个小厮与他一道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你知道什么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吗?   wqf:→_→   四门亲家的意思就是亲家的亲家。 ☆、第99章   萧槿正坐在榻上给卫启濯做护膝, 听到外面一阵扰攘, 问丫头喜儿出了何事,喜儿出去看了一回,回来禀报道:“二房那头的二少爷醉了酒,跑来找少爷。”   萧槿好笑道:“找少爷?找少爷作甚?”   喜儿道:“说是要找少爷一起……作诗填词,再饮三百斗。”说话间禁不住抿唇笑道, “奴婢还是头一回见人喝大了寻人作诗的。二少爷平日里瞧着斯斯文文的,谁想到也会有撒酒疯的时候。”心里又道,看不出二少爷居然跟四少爷这样要好,醉了酒还来找四少爷。   萧槿心道卫启沨就是典型的披着人皮不干人事的, 那张皮囊不知骗了多少人。   她也没当回事, 吩咐喜儿去寻几个小厮将卫启沨拉出去,低头继续手头针黹活计。   喜儿应是出去。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外头嘈杂依旧未歇。喜儿回来报说卫启沨不肯走,众人不敢硬拽,眼下外头正僵持着。   萧槿连头也没抬:“拖也拖出去。等会儿少爷就回了,我还要跟少爷好好吃顿饭, 别扰了我们的兴。跟那帮小厮说, 要是不能把二少爷赶出去, 我就把他们赶出去。”   喜儿一愣,躬身应是。   萧槿又等了片刻,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她即刻便将此事丢开,仔细端详了自己手里的半成品,觉得尚算满意, 看看时辰,估摸着卫启濯应当快回了,将针头线脑收起,吩咐丫头准备摆饭。   卫启濯今日公务繁忙,耽搁了些工夫,打衙门里出来时已是晚霞漫天了。   他觉得轿里闷,便没乘轿,徒步往皇城东边的东安门方向去。   路上迎面遇见袁泰的轿子,他面上也无甚波动,只是立在道旁等着对方过去。   国朝定制,职官一至三品,乘轿用青缦,间金饰银螭绣带,以四人舁之。袁泰高居宰辅之位,所乘车轿自是最高规制。   袁泰从前方即辅弼之位时,一直谨小慎微,如今当权十年,被人捧惯了,渐渐也端起了权臣的架子,只是在平日里的车舆衣冠上并不如何外露而已。眼下掀起帘子瞧见卫启濯,见他神容淡淡,面上不见多少恭敬之色,心下难免有些不悦,渐渐攒眉。   他总觉得卫启濯身上始终不见那种中小官吏该有的卑微自觉,从前他还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时,瞧见他也是这般,不热络也不失礼,让他虽则不快却又挑不出毛病。   袁泰原本以为卫启濯这股骄贵是来源于他的出身,但后来仔细观察几回又觉不是。袁泰因而越发觉着这人太狂了些。   卫启濯以为袁泰会径直打他面前过去,谁知他竟停了轿下来与他寒暄起来。卫启濯惦记着回去跟萧槿一道用膳,心中不耐,但面上并不显露。   等袁泰终于寒暄罢,卫启濯笑道:“大人若得余暇,不若来舍下一坐,下官欢迎之至。”   袁泰也笑道:“家中孙儿与卫大人三度争持,卫大人能不计前嫌,倒令老拙惭愧。可巧家中孙女儿年及婚期,回头说不得还能做个四门亲家,将来袁、卫两家也能多多走动。”   卫启濯一顿,袁泰难道有跟萧家做亲的意思?   袁泰却是没多做解释,又跟卫启濯客套几句,乘轿离开。   卫启濯立着思量少顷,上轿回府。   他刚入昭文苑,就听明路跟他说了卫启沨跑来撒酒疯的事,当下步子一顿,回头道:“少奶奶如何处置的?”   明路答道:“少奶奶直接让几个小厮将人赶了出去,根本没露面。小的听少奶奶身边丫头那意思,少奶奶当时正专心给少爷做护膝,忽被二少爷罗唣,很有些不耐。”   卫启濯不禁扬了扬嘴角,又敛了笑:“你说二哥找我作诗?”   明路点头;“是的少爷。”   卫启濯交代明路跟萧槿说稍等片刻,掣身便往二房去。   卫启沨方才几乎是被一众家下人等抬回来的。他吐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正被傅氏劝着喝几口醒酒汤时,卫启濯就寻了过来。   卫启濯问候了卫启沨几句,跟着笑道:“听闻二哥要找我作诗,我连屋都没进就急慌慌赶过来了。二哥打算怎么个比试法?”   傅氏这头一团乱,见他在一旁说风凉话,咬牙暗瞪他一眼。她正要张口让卫启濯离开,就听自己儿子忽然开口道:“四弟且坐下,我与你慢讲。”又转头让傅氏等人先出去。   傅氏起先不肯,后头见儿子面色阴沉下来,不想再起争端,便领着下人出去了。   卫启沨是晕乎乎靠在榻上的,而卫启濯是立着的,他很不喜欢被卫启濯这样俯视,这会勾起他前世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虽然他眼下还有些不清醒,但那种被压制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   卫启沨顶着头晕目眩的不适,强撑着站起。   他盯着立在对面的堂弟,蓦地笑道:“你和槿槿置气了是不是?”   “二哥的消息真是灵通,但我得告诉二哥,我们那根本不算置气,”卫启濯目似淬霜,“二哥跑来昭文苑这边,是想借着撒酒疯来揩啾啾的油么?”   卫启沨酒劲未过,说话有些不清:“我不过是想去见她一面……再就是,她原本就是我的妻子,只是阴差阳错之下才错过了。”   卫启濯不知为何,听了他这话十分想笑。   “只是她到底还是不肯见我,”卫启沨颓丧一笑,“我得提醒你一句,她虽然嘴上说不喜欢我,但十年下来终归是有情分在的,只是她不自知而已。再有就是,她虽有往生记忆,但并不完整,你又不记得前世事,你认为你凭什么斗得过我?”   卫启濯笑出了声:“我纵然不记得往生事也照样压你一头,难道记得前生事,脑子就能更管用一些么?何况啾啾记得大部分,这也就够了。至于你说她对你有情分云云,她若真是对你存有什么情分,不管自知不自知,总是要有所表露的,但你瞧她像是对你有情分的样子么?我觉得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二哥往后还是少说的好,否则说一次我打你一次。”卫启濯话音未落就一脚将卫启沨踹翻在地。   卫启沨醉酒头晕,一时间爬不起来,却是止不住地冷笑:“娶了自己嫂子还理直气壮。她不记得自己前世的死因,但是我记得,就凭着这一点,我们也不会断了干系。”   “啾啾现在就跟你没有干系,何况,”卫启濯淡漠扫他一眼,“届时我跟啾啾说不得都会想起来。”   “是么?”   “我们看着便是,”卫启濯说话间想起阮姝的事,微微一笑,“二哥还是先等着成婚的好。”   卫启沨目光一寒,神色略带几分诡谲:“这个不必四弟操心。”   萧槿听说卫启濯一回来便去找卫启沨作诗去了,有些哭笑不得。她等了约莫两刻钟,才见卫启濯回返。   卫启濯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用膳时也是满面带笑的,萧槿不由道:“前几日还霜打的茄子一样萎靡不振,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想通了,”卫启濯用公筷给萧槿夹了几块清蒸鲈鱼,“心里好受多了。”   纵然萧槿真是对他感情不如何深厚那又如何,她总会慢慢爱上他。她能从对他全不在意到喜欢上他,就证明她爱上他只是个时候早晚的问题,横竖她也跑不掉。他要什么有什么,每日勾一勾她,再多令她动容几次,不信她不能更喜欢他一些。   萧槿问他想通什么了,他也不说,只跟她商议明日出游的事。明天他休沐,想带她往西郊走一遭。萧槿许久未出门,自然也愿出去走走,便点头应下。   晚间就寝时,萧槿等得几乎快睡着了才见卫启濯沐浴罢回来。   她今日很有些困倦,正想跟他商量今晚别折腾了,就觉他晃了晃她。   “我方才磕了一下,好疼,”卫启濯将手臂伸到她嘴边,“帮我吹吹。”   萧槿睁眼一看,见他手肘上只泛起一小片红,沉默一下,低头吹了吹,跟着他又说被蚊子叮了个包,抓破了,仍旧让她吹。萧槿一一照做后,就被他一把带到怀里,清幽栀子香气盈满鼻端。   卫启濯又让她将手搭在他腰上,再将脸贴在他怀里,并告诉她往后每晚都这么睡。   他的寝衣丝滑柔软,肌肤紧实润泽,抱在怀里手感十分好,萧槿紧贴着他的身体还能感受到他匀称的腹肌,睁开眼又正对上他胸前两点茱萸,一时脸颊滚烫,连耳根子也热起来,想退出他怀抱,但他搁在她腰间的手一紧,又将她按了回去。   萧槿将脑袋埋在他怀里时,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回感觉有些不一样。   卫启濯打算先试试这种只勾不做的法子,不然萧槿总是被动,如此下去,她对他的感情很难有大的进展。只他忍着不做实是难受,只好挑个话头转移注意。   他跟萧槿说起了阮姝的事,表示在她跟他讲过阮姝的不寻常后,他便使人去暗中查了查,但查不出具体的,只知道阮家似乎总悄悄找一个医婆给阮姝看诊。   萧槿蹙眉,这就跟卫韶容打探来的状况不吻合了,难道阮姝其实有隐疾?   思及此,她禁不住笑了笑,卫启沨前世就是骗婚的,今生要是也遇上一个骗婚的,可以说很配了。   翌日,萧槿睁眼醒来时,发现卫启濯竟还睡着。他每日都比她起得早,今日这会儿还没醒,她倒有些意外。   她伸手推他叫他起床,卫启濯竟一个翻身,准确无误地将她压在下面,嘴里含混道:“再睡会儿,晚些出来也不打紧。”   萧槿涨红着脸让他先下来,但他反而将头往她颈窝处埋了埋,迷糊道:“素日疲乏,今日得闲,啾啾让我多睡会儿。”   萧槿听着他这近似委屈的语气,心里一阵柔软,只总觉这家伙赖床是在撒娇求抚摸。她伸手在他背上拍抚几下,禁不住想,这要是搁在前世,打死她也不相信恶毒上司还会撒娇。   因着卫启濯的赖床,两人出门时,已是日上三竿。   西郊山多寺多,两人转悠一圈,决定去万寿寺进香,顺道歇息一下。   萧槿见卫启濯进香时口中念念有词,等一道出了大殿,低声问他方才是不是在求子。卫启濯摇头道:“不是。”   萧槿略觉意外,正想问问他许的什么愿,转头就瞧见了阮姝和胡氏。   萧槿跟阮家母女并不熟,两厢叙礼之后,便作了辞。   她跟卫启濯预备往寺庙的客堂里坐一坐,忽见山门外冲进来一群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的悍匪,一入内便直朝这边涌来。   作者有话要说:  wqf: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大号:我颜好会撒娇。   wqf:我拿了解元又拿了状元……   大号:我颜好会撒娇。   wqf:我跟啾啾十年夫妻!   大号:我颜好会撒娇。   wqf:我……   大号:我颜好会撒娇。   wqf:……   说起作诗,我来讲一件事……我们学校有个女生,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导致出现了精神障碍,有一次课间,忽然跑去把教室里的灯关了,然后站在过道上发呆,老师问她怎么了,她忽然说了句“老师,我来给你念首诗”,吓得老师一脸懵逼,让她室友先将她送回公寓楼,结果过了一会儿,她室友回来跟老师说她半道上跑了,于是老师又赶紧让年级长跟几个男生去抓她回来。后来辅导员知道了,打算开车送她去医院,结果她死活不上车,还在挣扎推搡的时候把一个很壮实的男生一脚踹下了车,那男生后来说,完全想不到一个小女生力气那么大……   现在想起来还是细思极恐,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真的是不敢信=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100章   卫启濯当下将萧槿挡在了身后, 挥手示意远处的侍从赶过来护卫。   那一伙强人之中的头领目光在眼前一众香客身上扫过, 看到卫启濯这边时,隐约瞧见他身后立着个云髻高拥的美人,略略一滞,侧转头看到了萧槿的侧影,愣了愣, 又皱起眉,继续梭视。   及至看到跟着胡氏一道往大雄宝殿里跑的阮姝时,猛地抚掌,朝手下挥了挥手。   匪徒们登时激越起来, 打个呼哨, 一拥而上,直朝胡氏母女扑去,高呼着要抓个压寨夫人回去。   万寿寺是胡氏母女常来的地方,今日也只是照例来进香,阮家的护卫并没有跟进来,胡氏只带了几个丫鬟, 见此情状, 一时方寸大乱, 四顾之下瞧见卫启濯与萧槿,忙高呼求助。   卫启濯心念电转,拨了一部分护卫过去帮胡氏母女,跟着又命人去知会候在外头的阮家护卫。   那伙强人行动剽悍,阮家的护卫冲将进来时, 卫家的护卫已经跟众匪徒混斗在了一起。   卫启濯无心看戏,拉住萧槿便要往后头的禅房躲避。方才那匪首正自指挥手下,余光里瞥见萧槿要离开,当下掣身奔来,伸手要来扯萧槿。   卫启濯眼神一凛,回身一脚踹在对方身上。   那匪首适才见卫启濯是个瘦瘦高高的小白脸,根本没将他当回事,谁知他力道竟这样大,这一脚正踹在他腹部,险些踢得他五脏移位。   匪首蹲身捂腹时,卫家的护卫也围了上来。   匪首怒喝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的名头!”又转向卫启濯,森森冷笑,“把你身边的小娘子留下,我也瞧上她了。”   萧槿嘴角一扯,这语气,真是霸道土匪。   卫启濯冷笑一声,命护卫将他绑起来送官。然而此刻,众匪盗见头目受困,放弃了阮姝母女那头,纷纷冲上来,劫了匪首就走。   萧槿见那帮蛮人来去如风,转瞬便消失在了山门外,吁气道:“西山这边这么乱么?”   卫启濯目光微动:“我看是人心乱。”   萧槿正欲问他这话何意,就见阮姝母女两个互相搀扶着上来道谢。   阮姝方才惊悸过度,眼下脸色还是白的,跟萧槿说话时也是语不成句。   萧槿暗暗打量阮姝。这姑娘外表瞧着一切正常,但她身上一定是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的,否则后来也不会低嫁。只是卫启沨应当是不记得阮姝前世低嫁的事了,这些女眷之间的话茬他一般不感兴趣。   胡氏感激之下,表示要请萧槿和卫启濯去阮家做客,好生招待一番,但被卫启濯婉言谢绝了。   胡氏一时倒是讪讪,想了一想,笑道:“那妾身改日与拙夫一道登门致谢。”言罢,拉着阮姝行礼作辞。   萧槿担心那群土匪去而复返,见胡氏母女离开,转向卫启濯道:“咱们也走吧。”   卫启濯目光投向大雄宝殿旁的观音殿,道:“等我再去拜一拜。”   萧槿觉得卫启濯今日似乎格外虔诚,点了头随他一道。   等两人礼佛毕,出了山门后,萧槿忍不住询问卫启濯到底在佛前许的什么愿。他表示说出来怕不灵验,死活不肯告诉她。   两人才要上马车,忽然凉风紧起,彤云密布,倏忽之间,大雨倾盆。   卫启濯忙拉着萧槿上了马车。雨势太大,他本想等雨停了再行进,然而等了足足有两刻,大雨非但未歇,反而越发势猛。   雨势过大,又是在山上,卫启濯不敢贸然行车下山,只好命车夫就近将马车驶入万寿寺。   他亲自撑了伞下车,跟知客僧商议让他们暂且盘桓在此,又另捐了一大笔香火钱,嘱咐一定收拾出一间干净宽敞的客堂,再备一些热水和斋饭云云。   萧槿掀起帘子一角看着卫启濯冒着大雨下车亲自嘱咐安置事宜,心里忽然温温软软的。其实她一直以为卫启濯前世的性子形成主因是幼年丧母,但如今看来,兴许还是跟后来的际遇有关。   萧槿在客堂里坐了半晌,卫启濯才终于安排罢。萧槿拉他坐下,给他倒了一盏热茶,笑问道:“方才香火钱给了多少?”   卫启濯伸出五根手指。   “五钱银子?”   卫启濯摇头。   “五两?”   卫启濯仍旧摇头。   “总不至于是五十两。”这家伙虽然是富二代,但已经不是以前的画风了。   “怎不能是五十两?”   萧槿惊道:“这么大方?!”   “给得多,他们能更尽心些,虽然咱们只是暂且盘桓,但也要妥帖一些才成。我倒是无所谓,要紧的是你,我不想让你受丁点慢待。再者,多捐些香火钱,也是多捐功德。”   萧槿低了低头,忽地伸臂抱住他在他脸上蹭了蹭:“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怎么回报你才好。”   “很简单,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便好。你那么好看,我每日光是看着你就觉得通身舒泰。”   萧槿微抿唇角。这家伙要是个渣,那一定是个千年难遇的祸患。   萧槿与卫启濯闲谈间说起那群匪徒,问他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卫启濯道:“你说谁最想让阮姝出事?”   萧槿思量一回,惊异道:“你是说,那群人是卫启沨指使的?”   “极有可能,”卫启濯似笑不笑,“二哥还是一心都在你身上。”   萧槿撇嘴,这话真是酸。   两人一直等到半下午,暴雨才歇止。   重新坐上马车后,卫启濯便一头倒在萧槿腿上睡了过去。萧槿发现卫启濯自今早起就开始犯懒,若非他是男的并且撩她的意图很明显,她都禁不住要怀疑他是不是有喜了。   马车行至山脚下时,忽然停住。萧槿询问车夫出了何事,等了一等,没听到答复,正欲再问,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震吼声。   卫启濯倏地坐起,掀开帘子一看,正瞧见上午在万寿寺见到的那拨悍匪挡在前头,并且人数多了一倍。   那匪首在外面叫嚣半晌,终于瞧见卫启濯打马车上下来,当下冷声高喝道:“把那小娘子留下,我可以放你走,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他见卫启濯仿似并不如何当回事,恼道,“你知道我的名头么?我是……”   “那你知道我的名头么?”卫启濯面对人数远多于己方的众匪徒,镇定自若,岿然不动,“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你是西边山头的,我是东边山头的,咱们两个山头井水不犯河水,你今日之举,是不是想坏规矩?你往后还想不想混了?”   匪首一愣,见卫启濯说得理直气壮,一时竟无言以对,再度打量了他一回,脸抽了抽:“就你这样的……”   “我打扮成富家公子你就认不出了么?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她是谁么,”卫启濯指了指马车上的萧槿,“这是我压寨夫人。识相的就快滚,惹恼了我,领着弟兄们端了你的老巢!”   匪首有点懵,他第一次看到被劫道的比他还嚣张的。   萧槿陷入了沉思,她还是头一回当压寨夫人。   匪首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时,卫启濯身侧几个护卫忽然趁其不备窜了过来。等他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冲到了近前。他当下火起,挥手示意手下上前抢萧槿。   卫家的护卫都是经过严苛训练的,卫启濯今日带来的更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是一帮乌合之众可以比拟的,因而虽然人数对比悬殊,但招架住并不成问题。   卫启濯回身跃上马车就催车夫快赶马。马车一路疾驰,但才落了一场大雨,又未到官道上,路不好走,因而一盏茶的工夫后,便被那匪首追了上来。   匪首方才一番鏖战,身上挂了彩,硬生生领着几个手下撕了个缺口纵马突围出来。   他今日原本是来掳阮姝的,但搜寻目标时瞧见萧槿,惊艳不已,因而一直不死心,正好下了一场雨让卫启濯跟萧槿在山上盘桓了一阵,给了他喘息的机会,所以目下两拨人又碰到了一处。   卫启濯听到外头马蹄声,转头让萧槿先起身,跟着掀起锦垫,取了一副弓箭便冲下了马车。萧槿看得目瞪口呆,合着他还随身带着武器?   卫启濯纵身跳上车辕,张弓搭箭,矢无虚发,匪徒接连应声落马。那匪首躲闪及时,未曾伤及要害,中箭之后反而双目赤红,越发悍猛,举着短刀直冲过来。   卫启濯手中无兵刃,转头取来了赶马的马鞭与跃下马来的匪首缠斗在一起。那匪首越斗越狠,瞅准一个空当正要一刀捅过去,忽听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尚未反应过来,就觉脑后一疼,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下去。   卫启濯抬头看向对面仍抱着块大石头的萧槿,怔了一怔。   萧槿低头望着昏死在地上的匪首,面上犹带阴沉之色:“敢伤我夫君,砸不死你。”   卫启濯盯着萧槿手里那块比她腰还粗的石块,瞠目结舌:“啾啾力气那么大?”明明生得细胳膊细腿的……   萧槿甩手扔了石头:“我力气本来就大,从前我就想,我要是哪天跟卫启沨打起来,他不一定打得过我。”拍拍手上的灰,赶忙上前来查看卫启濯的状况。   她发现卫启濯手臂和后背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划伤,心疼不已,将他搀到马车上,又命追赶上来的护卫跟车护着,作速回府。   其实卫启濯伤得并不严重,行动更是不受限,但萧槿还是难免紧张愧怍,到了国公府门口时,又小心将他搀下来,让闻讯赶来的卫承勉见了,还以为儿子负了重伤,吓了一跳,哽咽着上前一把抱住儿子,旋即让小厮将儿子背回去。   卫启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人拥着回了昭文苑,又被萧槿按着洗了把脸。卫承勉请了两个大夫来轮流看了两回,确定儿子只是外伤,并且伤口不深,这才放了心,让大夫留了伤药,又写了个脉案,这才放大夫离去。   卫启沨酬酢回来,听丹青回报了今日诸事,面色立等阴冷下来:“居然不成,卫启濯果然是狗拿耗子。”又沉吟片刻,将丹青叫至身边,如此这般说了一回。   丹青一愣,旋应是而出。   卫启沨盯着那幅荷塘春景看了许久,又慢慢收起。这幅画还是他在萧槿成婚那日画的,一直保存到现在,上头还有他那晚呕的血。   “我不会娶别人的,”卫启沨垂下眼帘,“我说了,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妻子。”   卫启濯在卫承勉的一再逼迫下,告了半月的假养伤。这期间,萧槿一直悉心照料他,将他当个瓷人一样,唯恐磕了碰了,卫启濯硬生生被迫过了半个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他身上的伤本就不重,经过半月的将养,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他觉得兴许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经此一事,萧槿跟他的感情兴许能更好一些。   转眼便入了九月。   蕲国公府那头应下了婚事,两家将婚期定在腊月十八,卫承劭跟傅氏为着卫启沨的婚事忙碌起来,尤其是傅氏,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就盼着能顺顺当当将媳妇娶回来,好给二房开枝散叶。   卫启沨却是一日比一日烦郁。他派出去的人一直盯着蕲国公那头,然而阮姝自打上回险些被抓去当压寨夫人之后,吓得不敢出门,他根本寻不见机会下手。   冯权见表弟镇日为此暴躁,便为他出了个主意。卫启沨听冯权低声嘀咕完,觑他一眼:“没有更稳妥的么?这法子容易引火烧身。”   冯权赔笑道:“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旁的怕是不奏效。”   卫启沨忖量一回,淡淡道:“我届时酌情变通一下。”   过了重阳之后,秋意便一日盛似一日。   季氏在中秋来卫家走动时,跟萧槿说了袁家前来萧家议亲的事。   袁家要嫁的是五姑娘袁琬,各样都好,但只一点,袁家跟卫家的关系十分微妙,萧安夫妇两个虽也觉这门亲事尚可,但不想因跟袁家做亲而跟卫家这边闹了尴尬,最后犹豫一阵,夫妇两个便以萧岑尚在念书,不想让他分心旁顾为由,婉言推了这门亲事。   但季氏瞧着袁泰在听说他们拂了做亲的意后,那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季氏有些担心袁泰会因此怀恨在心。   萧槿倒觉得这是必然的。袁家跟卫家很难和平相处,袁泰骨子里又是心高气傲的,将来察觉到卫启濯要威胁到他的地位之后,不掐起来才怪。   这日,萧槿又听喜儿说阮姝跟胡氏被邀来了国公府做客。她想了一想,觉得阮姝这回可能是间接过来见卫启沨的,她前几次来,卫启沨都不在,今日应当是傅氏刻意安排的。   她正琢磨着晚上吃点什么,就听外头一众下人一叠声喊少爷。   她心里诧异卫启濯今儿怎么回得这么早,抬头望去,便见卫启濯疾步进来,径直坐到她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啾啾帮我个忙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看到我那本《唯妻是宠》的繁体出版名改成了《唯妃是宠》,我忍不住想起了为非作歹→_→   不过我之前其实担心改成《世子别着急》之类,还好还好~哈哈哈,看到编辑给改的文案,我忍不住想起了早年看的台言,果然大陆和宝岛是两个风格~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101章   萧槿闻言倒是来了兴致, 诧异道:“要我帮什么忙?”   “刑部近来往大理寺移交了一个案子, 大理寺卿周大人跟一众属官推鞫多时,皆无法定案,后头便将这案子交于我, 让我一月内理清此案。我今日待在衙门里思量了大半日,苦无思路,这便早早归家来, 想问问啾啾的意思。”   凡刑部、都察院、五军断事官所推问狱讼,皆移案牍, 引囚徒,诣大理寺详谳。   萧槿不禁笑道:“为何来问我?你怎知我能帮到你?”   “你镇日往我书橱里淘书看,”卫启濯扫了她身后书橱一眼, “我觉得你的脑子可能比我活络。”   “那些书不都是你看过的么?”   卫启濯摇头:“我只看了部分。”   萧槿低头,难道他只看了重点书籍?   萧槿让卫启濯将案情细讲来与她听,卫启濯挥退左右,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娓娓道来。   这是一起乡民纠纷。民妇李春莲因常与人通奸而逐日遭其夫郑福打骂, 后离奇消失, 李家见女儿失踪, 认为是被郑福打死藏尸,便具状词赴告官府。后有人在本坊井中捞出一女尸, 衣着体型与李春莲皆相似,身上也确遍布伤痕,当地知县遂对郑福用重刑, 郑福捱受不过,认下杀人大罪。郑福家人不服,认为是屈打成招,哀哀上告,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李春莲仍旧活不见人,案子疑点颇多。   卫启濯看了案卷之后,也认为郑福是冤枉的,仵作重新开棺验尸,让原告仔细辨认,李家父母也开始动摇。但寻不见李春莲,便是无解。如今官府已发下海捕文书,但李春莲仍几寻不见。   萧槿问卫启濯若是不能克期破案会如何,卫启濯道:“周大人不能把我如何,只是考成上头怕是不好看。”   萧槿揣度道:“是不是被什么人抓走了?找不见人,会不会是被藏起来了?”   “但她是侵早起床烧火时失踪的,应当不是被人掳去的。”   “那就是她自己不堪丈夫打骂跑了。”   “可她衣裳细软都没带,如何跑?”   萧槿随口道:“她兴许藏在相好的邻居家了。”   “郑福也做过这个猜测,但仔细审了她那住在附近的情夫,并无发现。”   萧槿嘴角一扯,活生生的隔壁老王……   萧槿开了开脑洞:“可能她正烧火,看到了一个风流倜傥的大财主,就跟他跑了,大早上的也没人看见他们。她丈夫不是对她不好嘛,或许是趁机远走高飞了,所以落后也找不见她的人,反正她也不留恋她丈夫。”就好像潘金莲和武大郎。   卫启濯一顿,当下点了点头:“啾啾说得有理。”   萧槿讶异,不禁笑道:“我信口乱说的。”   卫启濯一拍她脑袋:“随口乱说的也可做提示之用,可见啾啾何其聪慧。”   萧槿摸摸头,他真是无时无刻不撩她。   卫启沨今日休沐,但一大早就出门会友去了,到了申时也迟迟不见回来。傅氏一遍遍使人出去寻儿子,但都找不见人,正急得抓心挠肝,忽听丫头报说二少爷回了。   阮姝正跟胡氏一道坐在凉亭内吃茶,闻得脚步声,回转头望去,登时愣住。   一鲜衣盛容的隽雅公子自远处迤逦而来。眼下明明是仲秋时节,但阮姝居然觉得眼前这人步入园子时,带来一阵拂煦春风,满园萧索一扫而空。   她听下人行礼叫二少爷才知这便是卫启沨。她久闻卫家有两位公子生得风姿华茂,不曾想仅仅是卫二公子便这般风流满身。   阮姝想到这便是自己的未婚夫,又想到自己那个不可说的秘密,一时间满面晕红,又百感交集。只她绝不可能将这秘密告诉卫启沨。   卫启沨上前跟阮姝母女两个叙礼时,自始至终彬彬有礼,态度温文,看得胡氏一万个满意,忽然觉得如卫启沨这样的君子,纵然发觉了女儿的事,大约也不会太过计较。   卫启沨示意阮姝坐着便是,又含笑温声道:“既是来了,不如多留片刻。”   阮姝原本打算见着卫启沨的面之后便走,如今听了他这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心里也盼着他能多在此盘桓片刻。   卫启沐立在曲廊上远望兄长跟阮家母女寒暄,暗暗攥了攥手。他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但嫡母只顾着给兄长筹谋,父亲也将大半心思放在兄长身上。阮姝样样都出挑,但他听闻他兄长并不中意。他觉得他兄长头先不过是在拿乔,端二房嫡长子的架子,眼下见了这貌美的阮姑娘,不也照样客客气气的?   卫启沨辞别了胡氏母女,一回到自己书房,脸色立等阴沉下来。   他瞧见阮姝对着他脸红就恶心,方才不过是强自忍耐。   卫启沨劈手砸了个砚台,犹觉不解气,又要将笔架扫下去,但一眼瞧见笔架上的一支紫罗笔,又生生顿住。   这是萧槿前世用过的毛笔。   新婚那段日子,他为了不让萧槿乱碰他的东西,另给她辟了个书房出来,又顺手将他多余的毛笔拨了几支给她。这支紫罗笔是她最常用的。他当时没有多想,后来回头去思量自己当时的举动,便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会将自己的毛笔拨给她,而不是命人再去库房给她取?   他还记得后来他们僵持的那段时日,有一回他打外头回来,见她拿着这支紫罗笔气定神闲地临帖,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忍不住问道:“别家姑娘瞧见我都是羞赧面红,我怎么从未瞧见你在我跟前脸红过?”   “我又不喜欢你,脸红什么。再者说了,”她仍旧低着头,看也不看他,“我要是对着你一张死人脸也能脸红,那我一定是脑子有毛病。”   他当时忽然就语塞了。他确实很少在她面前流露出温和的一面,从前是觉得自己不喜她,后来是以此来做伪装逃避。   卫启沨轻轻摩挲那支紫罗笔,缄默半晌,颓然跌坐在椅中。   十年下来她都对他没有一丝情意,怪得了谁呢。但还好,他如今手里不算是没有筹码。   阮姝本以为卫启沨还会再过来一趟送她们,但一直等到将起更了也没见到他的人。眼看着要夜禁了,不好继续逗留,遂与母亲一道作辞。   卫启沨心里揣着事,一直等到二更天,才见丹青过来回话。   他见丹青神色骇异,蹙眉问事情究竟成了没有。丹青平复了一下,才附耳低声跟卫启沨讲述事情始末。   卫启沨神色古怪,不可思议道:“此话当真?她竟是石女?”   丹青将头垂得更低:“是的少爷,千真万确,那阮家小姐下面与常人不同……冯权来与小的说时,仍是满面骇怪之色。”   “可据闻石女不能行经,我听韶容与我说,她有一回还说起她痛经的事,跟槿槿差不多。难道是装的?”   丹青斟酌着道:“小的听闻,石女似乎有内石外石之分,冯权来回报时也没细讲,小的猜测兴许阮家小姐是外石。”   卫启沨沉容道:“她若真是石女,那阮家还若无其事来议亲,也真是……”他话说一半,戛然顿住,陷入沉默。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这样婚前瞒骗了萧槿,由此更加理解了萧槿当初的愤怒。如果他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心却被人欺骗娶了个石女回来,他也会气愤难当。   丹青硬着头皮道:“少爷看这事……如何处置?”   卫启沨从回忆里回神,再度询问冯权可曾露出什么破绽,丹青摇头:“未曾,那会儿天色暗,冯权办事也利落,阮家人没抓住把柄。只要冯权往后嘴严,蕲国公府那边绝不会知晓情由。”   卫启沨吁了口气。   冯权原本给他出的主意是趁着阮姝在国公府时给她下药,随意找个小厮污了她的身子,但卫启沨认为这样不妥,后来便改成了在阮姝母女回府的路上找人调戏她,他方才故意款留阮姝母女就是想趁着天色黑沉动手。只是冯权找的人这回做得过了,居然无意间发现了阮姝的秘密。   但其实即便是不知晓阮姝的秘密,他也不会娶她的。纵然是强按着他成婚,他转过头也会休掉阮姝。然而如今用这种方式推掉这门亲事,存在很大风险。蕲国公府那头一旦知晓真相,他将会麻烦不断。   想想这些,他又不禁头疼起来。他前世似乎也没这么些糟心事,今生自打卫启濯娶了萧槿之后,麻烦就一桩接一桩。   阮祯夫妇原本打算仔细计议了,瞒天过海将阮姝嫁给卫启沨,但如今闹出这等事,卫启沨是不能再娶阮姝了。阮祯气恨不已,然而这种事捂还来不及,更不能报官,查也无从查起,女儿又因经此大劫镇日哭闹求死,烦得他一个头两个大。   卫启沨当时设计让卫承劭身边的得力小厮瞧见阮姝被轻薄的那一出,因而卫承劭夫妇很快便知晓了此事。   傅氏这阵子为筹备婚礼,花费了许多心血,如今白忙一场,遇上的还是这等腌臜事,心里很是憋闷,但想想娶这么个媳妇回来也是膈应,只好跟着卫承劭去蕲国公府退亲。   阮祯夫妇虽则心里不好受,但也知不可避免,只是对于卫家的小厮为何会凑巧看见那一出存疑,落后想想兴许只是巧合。卫家之前也是卯着劲儿议亲的,而且不可能事先知晓阮姝的秘密。   阮祯将此事死死捂住,又交代卫承劭夫妇两个不要说出去。只是转回头又要开始筹谋女儿的婚事。   韶光掣电,转眼便过了年关,正是二月仲春时节,但冬日寒气仍旧盘桓不去。   这日晨间,萧槿迷迷糊糊察觉身边人醒来,翻身抱住他,闭着眼睛在他前阵子受伤的地方摸了一圈,软声问他还疼不疼。   卫启濯有些哭笑不得:“啾啾是不是睡迷糊了,我那伤都好了三四个月了。”   萧槿将脑袋埋在他胸前蹭了蹭:“可我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卫启濯发现,自从那回打庙里回来,她就格外紧张他。他见天色尚早,踟蹰一下,跟她说起了一桩事。   “李春莲那个案子,啾啾还记得么?”   萧槿打着瞌睡点了点头;“那案子不是结了么?”   卫启濯那日得了她那话的启发,计算着李春莲消失的日期,布置人手在附近州县仔细查访,重点排查娼妓,结果寻见了一个自称叫素娥的妓-女,对比影像,确定就是李春莲。   原来,李春莲那日晨起烧火,恰本乡谎汉许达经过,两下里勾搭成奸,许达将李春莲藏匿起来取乐,却发现李家报了官,两人为免麻烦,连夜逃走。后来盘费用尽,李春莲便取个化名,自愿做起了娼妓。   萧槿曾好奇询问卫启濯是怎么想到李春莲会去做粉头的,卫启濯当时便道:“她既然曾与多人通奸,那表明她在房事上长期得不到满足。得你提醒,我觉得她确有可能是受不得夫婿的气,临时起意跟人跑的,那她走得匆忙,身上必定没带多少盘费,去做娼妓维持生计,也不足为奇。”   对于卫启濯这种对人心的把控,萧槿不服不行。她还总觉得这个时代的女子不会多么开放,如今看来这是个思维上的误区,每个时代都有极端。   萧槿正想说他再在大理寺待一阵子应当就可以转入六部了,就听他道:“眼下有人翻出了这个案子,说我当时为了结案,买通了原被告双方,捏造案情,罔顾人命,让真凶逍遥法外,自领功劳,其心可诛。”   萧槿惊异道:“谁弹劾你?”   “刑科都给事中,方讷。”   萧槿一顿,这帮言官简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天天得罪人。   “方讷是袁泰的人,我猜这回他是得了袁泰的授意。袁泰大约上回被岳父岳母拒了婚事之后,意识到不可能拉拢卫家了,便开始打压。”   萧槿冷了脸:“方讷一个七品言官,这么着给人当枪使有什么好处?难道袁泰还能让他升到三公不成?”   “给宰辅大人做事总是有好处的,何况这帮言官何时畏惧过权贵,”卫启濯哂笑一声,说话间穿衣起身,“这事争持不下,动静太大,陛下便命三法司会审。今日便要过堂,我兴许会回得晚一些,若是申时还未回,啾啾就先用膳,不要等我。”   “不要,”萧槿忽然拽住他,目不转睛望着他,“我不要一个人用膳,我要等你,跟你一起。”   卫启濯一怔,心里一团软,倾身抱抱她:“听话,别饿着自己。”   “那你会不会有事?”   “不会,他们奈何不了我,”卫启濯在她脸颊上吻了吻,“啾啾安心。”   萧槿忽然捧过他的脸,结结实实回了他一个吻:“那我也要等你,你早些回。”   卫启濯低笑。这似乎是她头一次真正主动亲他。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嗯”了一声。   卫启濯走后,萧槿也起床盥洗。她对镜梳妆时,想起前世的卫启濯,深吸一口气。   卫启濯今生既然比前世升得快,那么要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回过头来碾压这些孙子。而且既然更顺,那么这次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她还是止不住地担心。   她让丫头给她拾掇好,遽然起身往外走。   丫头见她走得匆忙,心中诧异她这是要去哪里,忙拿了披风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祝明日仍旧要奔赴考场的小天使一切顺利,愿大家都能考出一个好成绩!一定要放松,心态很重要,真的QAQ   那个案子有出处,稍有改动~其实我觉得明朝的风气是比较开放的,明清虽然习惯性连在一起,但俩朝代有很多很多的差异。之前看到明朝某白话小说里有个故事,也是一户人家媳妇不见了,后来发现媳妇自愿去给人当了两年情妇。这户人家寻回媳妇之后,居然若无其事地将人领回去了……我以为在古代那个大环境下,她会被休掉的……   感谢水煮肉片姑娘投霸王票~ ☆、第102章   萧槿回头披上披风, 一路出了昭文苑, 往卫老太太的院子去。   卫老太太正做晨练,瞧见她过来,招呼她坐下, 又见她仿似心不在焉,询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萧槿觉得儿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她老人家的好, 便只道无事。   卫老太太坐下歇口气,打量她几眼, 慢悠悠地饮茶:“你们每回愁眉不展时,我问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说无事。你们是认为我年纪大了, 不扛事么?其实我历的风浪比你们多得多,也比你们看得开多了。别家老太太听不得什么不好,但我反倒觉得,你们只说好的才是不寻常,世间之事哪有一帆风顺的呢, 波折总是难免的。”   萧槿默然。卫老太太说得很是。前世也是这样, 不论遇见什么事, 卫老太太总是最镇定的人。她方才坐在屋里时心下不静,首先想到的就是来老太太这里静静心。   只是可惜老人家不算顶长寿。萧槿算了算, 按照前世的轨迹的话,老太太只剩下四五年的寿命了。她记得老太太前世是死于急症的,她瞧着像是心肌梗塞之类的突发性疾病。之后卫家几个无法夺情的子侄便递呈丁忧, 回家守制。三房夫妻两个也是那个时候回的京。   萧槿这一世再度见到卫老太太之后,就开始有意无意提醒她在衣食住行上头应当注意的各项事宜,并交代她定期请平安脉。   除却卫承勉,卫启濯最亲近的人就是卫老太太了,卫老太太前世也帮过萧槿许多,所以萧槿总是想尽力去保老人家平安,只是不知她的努力能起多大效用。   萧槿正自出神,就听卫老太太出声问道:“启濯跟你近来是不是不常行房?”   萧槿一愣。   “我看他迩来忙得很,有时候早晨也无暇往我这里跑,想来实是没工夫,”卫老太太的视线在萧槿身上转了转,“你们两个成婚的日子也不浅了,有空的时候,不如琢磨一下要孩子的事。”她见萧槿微微敛容,笑了一笑,“也不必着急,我不是给你施压,只是跟你们提一提,怕你们将这档子事给忘了。你如今正可以趁着年轻多松泛松泛,等将来有了孩子,想闲下来也难。”   萧槿微抿唇角。这是大实话。不过成婚后,卫启濯也很少提孩子的事,她觉得他可能是真的不急,但也兴许是不想给她压力才会如此。   他每一套衣裳洗罢都会仔仔细细地存到箱笼里,她琢磨着兴许他真的想将这些衣裳传家也不一定。如果她将来生的是儿子的话。   萧槿觉得她回去也是无心看书,正好卫老太太出言留她说话儿,她便顺势留下来跟老太太拉家常。   萧槿平日里也只是每天来老太太这里请个安,略坐一坐就走,今日坐着跟老太太闲谈半日,越发觉得老人家蔼然可亲,又见多识广,心情也不由跟着放松了许多。   到了午膳的点儿,萧槿也没回去,顺道跟老太太一道用午膳。   卫承勉和卫承劭都是孝子,对卫老太太的衣食安排都十分上心。卫老太太这边的伙食十分精致,汤菜不多,但都是上品,萧槿笑言她是沾了老太太的光。   卫老太太命人给萧槿盛了一碗虾仁汤,表示这是她这边小厨房的拿手菜,她吃了一回就一直惦记着,这几日一直让他们做,眼下正好让她也尝一尝。   萧槿笑着称好,低头喝了几勺,确觉味道鲜美,点头称赞了几句。卫老太太在一旁打趣道:“你是不是也觉着好喝得紧?你若是喜欢吃,回头可以时常来我这里蹭饭,正好趁着启濯不在,咱们自吃美食,不带上他。”   萧槿含笑点头,继续喝汤时,又听坐在对面的老太太笑道:“你竟还红了脸,怎么,提起启濯,就羞成这样?”   萧槿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手微烫,猜测她的脸确实是红了,另还有些许心跳加快的感觉。萧槿按了按额头,她觉得她并没有害羞,但却出现了这样的状况,难道是因为自己察觉不到,身体却是诚实的?   萧槿这样想着倒是有些窘迫,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老太太这里太暖和,她脸上的热度一直没退下去,结果蹭了顿饭,被老太太全程绰趣,萧槿囧得几乎将脸埋进碗里。   饭毕,她提出要回昭文苑,但卫老太太还不肯放过她,按住她让她接着陪她说话,萧槿只好从了。   萧槿之前便嘱咐过喜儿,让她在昭文苑那头盯着,若是卫启濯回来,就来知会她一声。她跟老太太闲谈时也时不时地望一望外头的天色,估摸着过了申时了,但仍旧不见喜儿来跟她报信。   卫老太太早瞧出她的神思不属,摆手笑道:“罢了,拘你够久了,留得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回去等着启濯吧。”   萧槿红了耳尖,躬身行礼:“明日再来看望祖母。”   卫老太太睃她一眼:“下回等启濯休沐,你两个一道过来,也让他尝尝我这里的虾仁汤。他虽然也不太爱吃虾,但你可以喂他,你亲手喂的,他断然推拒不了。我就看着你们情沾意密地喂饭。”   萧槿几乎要将脑袋埋到胸前,她发现老太太似乎绰趣起人来根本停不下来。   回了昭文苑,她吩咐厨房备着饭。她今日起得早,因着陪着老太太叙话大半日,也没睡中觉,如今卫启濯迟迟不归,她便想先去补个眠。   然而转入卧房之后,她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忍不住想,果然心里揣着事就睡不着觉。她在床上折腾了近半个时辰,仍旧无法成眠,干脆爬起来看书去。   她一直对着书页盯到起更,忽听一众家下人行礼的动静,当下起身迎了出去。   房门甫开,她转过头便瞧见卫启濯踏着灯火月芒,稳步而来。   萧槿即刻奔过去,扑上前一把抱住他,低声问他今日顺利否。她等了片刻没听到他的回应,仰起头便见他正凝眸盯着她。   萧槿待要问他为何不说话,就被他打横抱起。他转头吩咐丫头摆饭,跟着便一径将萧槿抱到了屋内。   他把她压到床上,伸手就来扒她衣裳,萧槿忙去拽他的手:“先吃饭!”   卫启濯紧紧压在她身上:“啾啾说得有理,吃了饭才更有力气。”他低头在她唇上咬了咬,见她紧盯着他,知她意思,捏捏她鼻尖,“放心,一点事没有。”   “那你为何回得这样晚?”   “今日那么大阵仗,自然繁琐,不可能跟往常回得一样早。”   萧槿抓住他的手问他今日状况如何,他偏要她亲一下再告诉她。萧槿凑上去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卫启濯眉目染笑:“说亲就亲,这势头越发好了——今日陛下日讲之后,也去旁观了,后来散场后,陛下说我才应当去做言官,他看着我跟那帮人群辩,觉得我的嘴皮子比言官们厉害多了。不过陛下随后话锋一转,说他绝不会让我去做言官的。”   萧槿觉得皇帝这个想法十分明智。言官们除却弹劾官吏之外,还负责纠君德阙违,他们认为皇帝每日不是正在处理政事就该是在处理政事的路上,搞个艺术爱好也会被喷,因言官权力是太-祖当年修法定制时赋予的,所以皇帝即便无奈也要忍着。要是让卫启濯去做言官,皇帝天天看着写成花的弹劾,估计连回批都不知道怎么批。   言官们求名不畏死,以不摧眉折腰事权贵为荣,但流演至今,多数言官已经变成各个党派的鹰犬,互相撕咬。所以国朝君臣斗里有一项必修课,就是平衡言官势力。   萧槿见卫启濯确实无事,松了口气,问起那案子怎么判的。   “维持原判,李春莲本就没死,那井中捞上来的女尸,源头也找到了,你猜是怎么回事?”   萧槿狐疑道:“那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   “不是,但我觉着兴许比这个更巧。我当场查勘了左近失踪人口招帖,最后查得一寻妇帖,那上头描述的女子状貌、衣裳皆与井中尸体相同,当即拘了发招帖者来问,始知那尸体是一客商的小妾,也是常遭丈夫毒打,落后兴许是不堪忍受,就投井死了,那客商不知小妾已死,便发了招帖。可巧的是,那小妾与李春莲有诸般相似,因同是遭受丈夫毒打,身上也是伤痕累累,尸体又在水中浸泡多时,导致李家人认错了。”   萧槿沉默,家暴真是屡见不鲜。在这个时代遭受家暴的女性更是没处说理去,选择一死了之的并非个例。   “他们买通了原被告,让他们翻供,让真的李春莲假称是冒认,以为万无一失,但却忽略了那井中的女尸。他们大约认为尸源难寻,但凡事无绝对。”   萧槿深吸一口气,排查最近所有的寻人启事,这工作量好大。   “他们还鼓动做滴血认亲,但我知道那法子不靠谱,说不得咱们两个的血也能融到一起去。”卫启濯说话间听丫头说饭已摆好,又原样将萧槿抱起。   卫启濯在桌后坐下,听萧槿询问那个构陷他的言官如何了,道:“陛下当时旁观罢,便命人将方讷收押了,如何处置,端看陛下。”   萧槿默默在心里为这人点了根蜡。他若是侥幸不丢官,将来变天了之后,就知道当年得罪恶毒上司的下场了。   卫启濯要喂萧槿吃饭,却见萧槿直摇头:“我在祖母那里吃了一天,饭食点心不间断,不太饿——对了,祖母那里的虾仁汤好喝得很,祖母说等你得空,要你去她那里蹭饭。”   萧槿说着话便又想起老太太那里的虾仁汤。她从前在山东时常喝这个,但今日喝的感觉就有些不一样。   不知为何,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喝汤时那微妙的感觉,以及回返后的辗转难眠。   萧槿心头遽然闪现一个念头,忽地攥住卫启濯的手。   卫启濯问她怎么回事,萧槿一面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一面拉他:“走,去祖母那里。”   她猜测的东西虽然不霸道,少剂量摄入无碍,但若真是她猜测的那样,那动这个手脚的人就太阴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   啾啾没事,大家可以放心~我是亲妈里的亲妈~   我纠结了很久,最后小修了上一章,修完才一起发上来的。我改了两点,一是改成卫三没有娶阮姝,二是将弹劾大号的人改成刑科都给事中方讷。都察院和六科虽然都是言官集团,但我觉得这种事让六科的人来做更合适。看过的妹纸不需要回头看,么么~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103章   两人急匆匆赶到卫老太太院子时, 卫老太太已经用了晚膳, 转去佛堂焚香起经了。   卫老太太诵经不喜被人打搅,萧槿询问了老太太身边的丫头, 得知还有约莫两刻才能结束, 静了静气,与卫启濯一道坐在一旁偏厅等着。   卫启濯坐到萧槿身侧,挥退左右,低声询问她究竟出了何事。她方才着急忙慌地拉他过来, 路上也没跟他解释。   萧槿低头:“我也只是猜测,还不确定,过会儿我先跟祖母说, 你往后排。”   卫启濯往后一撤:“今儿跟祖母说了半日话,就将我往后搁了?”   萧槿偏过头:“当然。”   “我还没用膳呢, 你不是说祖母这里的虾仁汤好喝么?要不,过会儿我讨一碗来尝尝。”   萧槿斜他一眼:“回去再吃,我让厨房备着了菜的,你不吃多浪费。”   卫启濯忍不住打量萧槿几眼,为何他觉得萧槿如今越发随他了?   卫老太太出来时,听说孙儿跟孙媳急着见她, 倒有些意外。及至将人叫来,招手示意两人坐下:“赶着饭点儿来我这儿, 是为来蹭饭的?”   萧槿神容一敛,请求老太太将屏退闲杂人等。老太太诧异了一下,很快点头, 命一旁侍立的几个丫头婆子暂且下去,跟着目光落在孙儿身上,问萧槿他算不算闲杂人等。   萧槿默了默,道:“让他留下吧。”   卫启濯叹气,在祖母跟前,他似乎也要往后排了。   萧槿梳理了一下思路,问起了那个做虾仁汤的厨子是常在这边伺候的老人还是新进府的。   卫老太太敏锐地察觉出她这话里的机窍,蹙眉道:“你是说那汤有问题?可我喝了这几日,没觉出有什么不适。”   萧槿略一踟蹰,道:“我怀疑,那汤里加了阿芙蓉壳的粉末,或者是用阿芙蓉壳煮的,所以短期内瞧不出什么。”   阿芙蓉主治久痢、赤白痢下,是罂粟的古称。在这个时代,罂粟还只是作为药材出现,并不是什么违禁品。吃了放有罂粟壳的食物会令人脸红,心跳加快,不易入睡,其实就是使人兴奋,并没有增加食物鲜美程度的作用,感到格外好吃不过是因为罂粟壳会令人兴奋,觉得口感舒服。   少量食用罂粟壳没有什么大碍,但若是长期摄入,会使人成瘾,继而毒害心、肝,是间接吸-毒。   食用含罂粟壳的食物时,那些兴奋的表现往往比较轻微,不易察觉,卫老太太之前没有觉察很正常。萧槿对此敏感一些,今日也险些忽略了,只是方才灵光一现,忽然觉出有些蹊跷而已。   萧槿大致向卫老太太解释了阿芙蓉的致瘾作用与服食表现,旋道:“其实孙媳也不太确定,只是猜测而已,兴许是孙媳多心了也不一定。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祖母可以先暗中观察一下。”   卫老太太放下脸道:“那厨子是新来的,因我吃腻了头先几个厨子的手艺,便让管事又招了个新的进来——我晓得了,等我回头找一条狗试试。只我一个长居深宅的老太太,谁会下这个手?”   萧槿沉默。其实她首先想到的是傅氏。傅氏心高气傲,却不受老太太待见,长期受弹压,奈何老太太是她婆母,她只能装孙子,长此以往,若说动了歪心思也不奇怪。何况萧槿前世看尽了傅氏的阴暗面,知道她背地里对老太太有多么厌憎。   但是傅氏这一世并没有遭受儿子飞来横祸的打击,性情没有扭曲,好像也不至于干出谋害婆母的事。   萧槿忖量间往卫启濯那边扫了一眼,见他垂敛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卫老太太与萧槿计议少顷,卫启濯忽然道:“祖母不必忧心,孙儿来查。孙儿会安-插人手来祖母厨下,暗里监视,看是否有异动。”   卫老太太点头,又嘱咐道:“此事查清之前先莫跟你父亲说,只咱们三个知道便是,免得多个人挂心。”   卫启濯颔首躬身道:“孙儿记下了。”   萧槿不由将目光转向卫启濯。她发现卫启濯在卫老太太面前时格外恭顺。   往昭文苑折返的路上,萧槿见卫启濯沉默不语,倒很是不习惯。她知他兴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摇摇他手臂,温声开导他好一阵。   卫启濯慢慢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咱们去园子那边坐一坐吧。”   萧槿反握住他的手:“好。”   落日熔金,两人在草地上并肩坐下,卫启濯望着天际晚霞流云,开言道:“若此事果有蹊跷,我查出幕后之人,绝不放过。”   他的语调平缓,然而萧槿却觉一字一句吐出,重如千钧。   “母亲过世后,是父亲将我教养大的,”卫启濯垂眸继续道,“祖母也对我关怀备至,所以我对这两位长辈的感情都很深。其实祖母是有些偏袒我的,大约是因为我没娘的缘故。”   萧槿故意打诨道:“我看是因为你嘴甜,否则祖母为何不偏着大伯?”   卫启濯偏头:“嘴甜是其次,可能主要还是我长得好看,祖母从前也爱捏我脸。”   萧槿禁不住低头笑,她还以为他会正儿八经抒个情。   卫启濯靠过来要往萧槿腿上躺,却被萧槿一把按住:“你要躺可以,但躺下之后不准看我的脸。”   卫启濯疑惑问她为何,萧槿撇嘴:“从下往上看脸,岂不是很丑。”   “那你躺在我怀里时,自下往上看我的脸,觉得丑么?”   萧槿一噎,这个好像……真没有。他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卫启濯趁着她发怔的工夫躺到了她腿上,捏捏她的下巴:“你看你长得比我还好看,当然是怎么看怎么美,担心什么?”   萧槿被夸得满心舒畅,俯身亲他一口。   四野清寂,只闻风声。   卫启濯忽然出声道:“祖母前世究竟怎么过世的?”   萧槿回忆了一下,大致与他讲了讲,末了道:“你怀疑祖母前世的死有猫腻?”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卫启濯犹豫了许久,又道,“还有多久?”   萧槿小心答道:“四五年。”前世卫老太太过世的次年,卫承勉也殁了,卫启濯由此变得越发孤僻。   卫启濯低头缄默俄顷,沉声长叹:“我知道了,我倒希望是跟这回的事有关。毕竟**可免,天灾难逃。”   萧槿伸手抱住他,想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她不想让他继续想这些,便岔了话头,跟他说起了他入六部的事。   皇帝半年之后会去南苑围猎,届时会遇险,萧槿觉得这兴许是个好时机,她想让卫启濯的晋升更提前一些,毕竟利用特殊事件上位的例子不是没有,前朝就有一个。   先帝有些口吃,朝臣奏事时答“是”犹不便,后来鸿胪寺卿施纯提议将“是”改为易说的“照例”二字,先帝大喜,十分受用,因此屡次拔擢,施纯后来高居礼部尚书之位,被人酸曰“两字得尚书,何用万年书”。但萧槿觉得,施纯这份机智换来的只是个被皇帝赏识的契机,其实人家是有真本事的。而且要紧的是,施纯体貌丰伟,形容昳丽,是朝班里的颜值担当。可见有颜又机智,是官场必杀技。   萧槿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美男子,忽然更加明白了为什么这家伙会窜得这么快。   两人正计议着秋猎的事,萧槿忽闻有脚步声近,忙拉着卫启濯站起来,扭头一看,见是卫启沨领着个小厮往这边来。   卫启沨在距二人一丈远处止步,目光在正拍草屑的萧槿身上转了转,淡声道:“弟妹跟四弟好兴致,挑这么个时候来园子这边**。”   萧槿总觉得如今的卫启沨变得跟往昔有所不同,那种温润公子的气度仿似变了味道,脸上的神情也十分寡淡。   萧槿懒得多做理会,只跟他行了个礼,态度很敷衍。   卫启濯神容淡淡地扫了堂兄一眼:“二哥也是好兴致,挑这么个时候来园子里转悠。”说着话拉住萧槿的手,温言道,“天晚了,咱们回去用膳吧。”   萧槿颔首,往卫启濯身边靠了靠,跟他一道离开。   卫启沨原本不想去看萧槿,但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终是不由自主地抬眼朝她的背影望过去。   他方才远远看到萧槿抱着卫启濯,虽看不清她的神态,但他能感受到那种呼之欲出的温柔蜜意,显然是在安慰卫启濯什么。   他从前总以为她没心没肺的,不会小意哄人,如今却不得不承认,不是她不会,只是他没能让她显露出这一面而已。   卫启沨压抑叹息。   这兴许真的是他的报应。   卫启濯回去之后,假借责罚下人,将身边小厮福禄赶去了卫老太太厨下打杂,暗中却对福禄仔细做了一番交代。   三月后,福禄过来回话了。   那个新来的厨子确实举动诡秘,福禄还发现他做菜时喜欢用一味药材熬汤,只总是刻意在人前遮掩,十分可疑。   萧槿拿出打生药铺里买来的阿芙蓉壳给福禄辨认,问他是不是这种东西。   福禄端量一回,直是点头:“是的少奶奶,小的刻意留心,瞧见好几回了,几番想要偷一两块来,但他行事谨慎,小的一直没瞅见机会。另,他时不时出府去探亲,小的曾尾随他两回,发觉他去见的人很可疑。小的后又在那个跟他接头的人后头跟了一段路,但他入了左近的酒楼吃酒,小的守了半日,后来见他入了云居胡同。”   萧槿转头瞧见卫启濯阴冷得骇人的面色,抿唇道:“要不要把那厮揪来审问?”   卫启濯沉声道:“审,若真是他动了什么手脚,我扒下他一层皮也要审出个所以然来。”   萧槿对他的话毫不怀疑。他在大理寺待了近一年,在刑讯上头是行家里手,如果他真想撬开一个人的嘴,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对方生不如死。   卫老太太那边也有了结果。老太太把那厨子三个月来做的饭菜全喂了一只狗,结果狗如今瞧见那些饭菜就躁动不已,有时没得吃还会狂吠。   卫老太太跟萧槿说起这事时,面色仍旧有些难看:“我若是再多吃几日,岂不是离不开这些了?”   萧槿望着地上那只被老太太喂得肥嘟嘟的瘾狗子,面色沉下。   眼下看来,有可能是府外人捣的鬼,而且许是冲着卫家来的。   萧槿跟卫老太太闲谈半日,卫启濯终于审问完毕,命人将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厨子拖了进来。   “他招供了,”卫启濯声音冷得砭骨,“是温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号这个男主是我写过比较清奇的一个男主了,我感觉我越来越喜欢有特色的男主了~不过这一切的前提当然是颜好→_→   施纯的事出自《明朝小史》里的一段史料,蛮有意思的,就援引了一下~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104章   萧槿很有些意外:“温家的谁?”   “他说他并不确切知道背后是谁在指使, 他不过是个小卒, 只负责办事。但据我这几日的暗查,我觉得是温锦的母亲梁氏, ”卫启濯说话间命人将那厨子带上来, “梁氏许是为了给温锦报仇。”   萧槿与卫老太太对望一眼。   萧槿攒眉道:“可她为何不对二伯下手?”   “我揣度着她是想一步一步来,先断了二哥的仕途,然后再对他下手。祖母若不在了,二哥就要丁忧守制, 以二哥如今的官位,根本不可能夺情,一守制就是两三年, 对于二哥来说耗不起,何况二哥又是这样好强的性子, 阻他仕途跟要他命差不多。再有就是,祖母若不在了,卫家就要分家了。”   萧槿陷入沉默。   当官的最怕的就是父母或者祖父母去世,因为一旦丁忧离开官场,等三年除服归来,兴许就物是人非了, 人脉也要重新经营。当然也可夺情,留部在任守制, 但这是宰辅或者九卿班上的高官才有的待遇,卫启沨还不够格。卫启濯前世没有回家守制就是因为官位高。   而分家对于巨室之家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宗族最重的就是相互帮持, 分家之后免不了彼此疏远,而卫家一众子侄也会因居丧而中断仕途。若此事果真是梁氏所为,那她就是想顺道报复卫家。   不过在萧槿的记忆里,前世卫老太太过世后,卫家并未分家。卫启沨母子倒是一直想分家,但始终未提。卫启濯更是迟迟未言分家之事,众人在办完丧事之后,似乎都忘了分家这档子事。   梁氏兴许是认为温锦会走到那一步,都是卫启沨的无情无义造成的,遂为这唯一的女儿报仇。只是萧槿有些不明白,梁氏为何不直接给卫老太太下毒-药呢?   她思量间,便将这问题问了出来。   卫启濯斜了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厨子一眼,道:“让他自己说。”   那厨子惶遽不已,觳觫道:“他们交代小人先用这法子在府里长久待着,而后再慢慢用毒,否则怕半途而废。”   萧槿哂笑,他们还准备长期战斗,看来还是想求稳。   卫启濯面色沉下,看向卫老太太:“祖母看,这人如何处置?”   卫老太太神色阴晦,少顷,道:“打一顿,余下的随你。”   卫启濯点头应好,挥手命小厮将人带下去,旋即转身对卫老太太道:“祖母且安歇,孙儿来善后。”   卫老太太凝他一眼,点点头,又道:“你当初在圣上跟前为你二哥求姻缘是为哪般?难道你二哥当真跟温家姐儿有首尾,这才惹来这许多麻烦?”   卫启濯答道:“祖母有所不知,二哥多年前便开始跟温锦暗中往来,只是二人各自捂着而已。孙儿也是无意间发觉的,孙儿觉着二哥迟迟不娶温锦兴许是因着二婶的阻挠,孙儿眼瞧着二哥镇日遮遮掩掩都替二哥难受,因而当时便顺道在圣上跟前提了一提,想帮帮二哥,谁知道二哥临了却不肯娶了。”   卫老太太狐疑打量卫启濯几眼。其实她总觉得卫启濯跟卫启沨兄弟两个并不像是表面上那样亲厚和睦,当初卫启濯为卫启沨求姻缘那件事,也十分蹊跷。   “那你可知晓你二哥缘何不娶?”   卫启濯摇头,只道不知。他不可能将卫启沨跟萧槿的事说出来,祖母也顶好不知道卫启沨心里装着萧槿的事,否则祖母怕是会对萧槿有所不满。虽然他觉得他祖母是通情达理之人,但还是想尽量规避。   卫老太太盯了孙儿片刻,只觉孙儿似有未尽之言。她坐下喝了半盏茶,目光在孙儿跟孙媳妇之间打了个转,半天不语。   卫启濯有些担心祖母是看出了什么,正暗中琢磨着该怎么圆过去,祖母瞥他一眼,道:“我后日要借你媳妇一用,让她陪着我去拜访曹国公府的太夫人,若是晚归,你就自己用晚膳吧。”   卫启濯一愣:“祖母怎么说借就借,若是孙儿不应呢?”   “你说的不算,你媳妇说的才算,”卫老太太说着话转向萧槿,“姐儿以为呢?”   卫启濯叹气,他好像越发没地位了。   萧槿躬身笑道:“孙媳自当伴祖母前往。”   卫老太太点头,朝卫启濯随意一摆手:“好了,没你什么事儿了。温家那事莫要露出来,咱们这边证据不足,贸贸然捅出去,温家非但不会认,届时狗急跳墙扒出当年之事,两厢面上都不好看。”老太太语气一顿,“至于沨哥儿,我会将他叫来仔细问问的。”   萧槿觉得老太太心态是真好,才遇见阿芙蓉的事,转过头就能言笑如常。   回到昭文苑之后,萧槿见卫启濯一直不开言,问他是不是在想着怎么给梁氏回礼。   卫启濯正低头慢慢研磨打算写奏章,听见她这话,手上一顿:“若真是她,给她的回礼不必费思量。我只是在想,梁氏应当没耐心花四五年来报复,她纵然是使人给祖母下慢性毒-药,至多也只会用一年的时间。而且,温锦前世既然过得颇为滋润,那梁氏前世肯定没有这一出。那么,祖母前世的死就与此事无关。”说话间不由叹息,“其实我倒希望我们是寻到了祖母前世的死因,这样就可以为祖母免灾。”   萧槿宽慰道:“兴许还有转机也不一定。”   卫启濯敛眸:“但愿如此。”又想起萧槿后日出门的事,询问她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萧槿道不必,又笑道:“不过是随祖母去做客而已,接什么?我还能丢了不成。”   卫启濯禁不住想起了之前他不过离开了俩月萧槿就多出个新表哥的事,实觉不堪回首,暗暗决定还是去接她的好。   卫老太太如今只有萧槿跟郭云珠两个孙媳,带了萧槿便没有不带郭云珠的道理。到了出门这日,萧槿跟郭云珠一道搀着卫老太太上了马车。   郭云珠路上说起了听来的一些关于阮姝的事。自打卫家跟阮家退了亲,阮姝就镇日足不出户,阮祯又接连议了几门亲事,但阮姝抵死不嫁,胡氏怕女儿一时想不开会求死,一直拦着强加逼迫的丈夫,阮家这阵子乌烟瘴气的。   郭云珠轻叹道:“这阮家小姐约莫是心里对二房小叔念念不忘。”若真是没瞧见卫启沨的容貌倒也罢了,怪只怪当初阮姝见过卫启沨一面。卫启沨生得那等样貌,一个深闺小姐瞧了焉有不心动的道理?不甘心也不足为怪。   萧槿听了只是笑笑。卫启濯身边的人打探到了一些二房退婚的个中缘由,萧槿觉得那件缺德事显然是卫启沨干的。但阮姝也很可能是有问题的,否则前世不会低嫁。若阮姝真是想骗婚,这俩人谁是谁非倒是很难说。   一直坐在一旁未开言的卫老太太睁眼看了萧槿一眼。她遽然想起了卫启沨之前藉由她的手转赠萧槿羊脂玉戒指的事。   卫启沨历来对各路脂粉都是敬而远之的,难道真的会因着当初在聊城时借住萧家,就将卫韶容戴着不合适的戒指送给萧槿?不怕惹出麻烦?卫老太太当初没往深处想,如今回忆起来,倒是起了些疑惑。   但当初送戒指时,萧槿还未定亲。卫启沨若真是有什么心思,早就下手了,何必拖着。   卫老太太暗暗摇头,觉得自己多虑了。   曹国公府丰家的老太太跟卫老太太是老相识,只是两位老太太都上了年纪,不常走动,因而卫老太太递了拜帖过来之后,丰家老太太便欢喜得了不得,乘着轿子亲来二门上相迎。   萧槿下马车时,一抬头就瞧见门口立着个深衣玉带的少年。   她微微凝眉,不知为何,她总觉这个人有点眼熟,但她回想了一番,她似乎没见过他。   卫老太太领着萧槿与郭云珠上前时,那少年便趋步前迎,恭恭敬敬唱了个喏,笑道:“祖母已在二门候着了,家父与叔伯皆往衙门去了,祖母便着晚辈来相迎,万望见谅。”   卫老太太端量少年一眼,客套几句,随即笑道:“这便是煦哥儿吧?今年是不是该考秋闱了?”   少年行礼答是。   萧槿这才知晓眼前这位是丰老太太最为爱重的孙儿丰煦。丰煦幼而颖慧,又因出身样貌俱佳,自小便在京师世家子弟里名头响亮。前世卫老太太也带萧槿来曹国公府做过客,但萧槿并不记得她见过丰煦。   只是听卫老太太说起秋闱,萧槿就忍不住想到萧岑今年也该去考秋闱了。他要是能有他学霸姐夫的一半学问,考个秋闱那还不跟玩儿似的,可惜她这弟弟读书上面没有多少刻苦精神,卖蠢上倒有些天分。   主客两厢叙礼之后,丰煦将卫老太太三人领到二门,便打恭告退了。   丰老太太热情地款待了萧槿三人,一日下来,宾主尽欢。   日落时分,卫老太太起身作辞。   丰老太太再三款留不住,只好送客。两厢在门口话别时,正巧丰煦打学里回来,上前一一寒暄致礼。他跟萧槿打恭时,目光稍停,略略顿了一下才直起身。   这位少夫人端的好容貌。   出了曹国公府的大门,萧槿正要跟着卫老太太上马车,就听身后传来少年的呼喊:“三位且留步。”   萧槿回头一看,正瞧见丰煦扶着丰老太太上前来,一旁跟着的丫头手里捧着个描金退光拜匣。   卫启濯在赶往曹国公府的路上,还有些担心走岔路。他今日一出衙门便往家中赶,见萧槿跟卫老太太都没回,当下换了衣裳便作速往曹国公府赶,想给她一个惊喜。然而他之前没跟她说他打算来接她,怕在路上走岔。   明路见自家少爷执意要前来接少奶奶和老太太,颇有些不解:“少爷缘何定要跑这一趟?”   卫启濯往靠背上靠了靠,瞥他一眼:“话多,跟着便是。”   明路暗中盯着少爷打量几眼,忽地恍然。女眷们聚在一处大约就爱比一比封诰,比一比夫君,比一比孙男娣女,少爷大约是来给少奶奶跟太夫人做脸的,毕竟放眼京城,哪个世家子像少爷这样年少有为的?不过明路其实觉得,少爷但凡露个脸,就能招来无数妒忌,毕竟容貌踔绝至此的,实在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马车停下后,卫启濯整了整衣冠,这才步下车来。他一眼瞧见自家的马车,正想着还好恰恰赶上,再一转眼就瞅见一个隽秀的少年正立在萧槿跟卫老太太面前,眉目含笑,不知在说什么。   卫启濯面上尚未扬起的笑僵在了嘴角,忽然想要就地再摔倒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菌: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大号:Σ( ° △ °|||)︴上回只能用假摔来引起媳妇的注意,现在将人娶回来了,可以换个方法了︿( ̄︶ ̄)︿   感谢S E coco菇凉投霸王票~ ☆、第105章   萧槿听到身后的动静, 回转头就正撞上卫启濯的目光。不知为何,她总觉他面上神色有些一言难尽。   卫老太太也瞧见了卫启濯, 招手示意他上前来见礼。   卫启濯躬身答是, 走上前时目光还在萧槿身上扫了一下。   萧槿觉得他好似有点不高兴, 他跟曹国公府的一众人等叙礼时,她仔细瞧了瞧他的神情, 但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卫启濯经祖母一说,倒是想起了眼前这少年是谁。他从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常参与权门子弟之间的酬酢, 但因着祖母的缘故,从前也见与丰煦觌面过几回, 只是对他印象不深。   虽然他知道丰煦各样都不如他,但瞧见萧槿跟前冒出来个样貌清隽的少年还是心有不悦。   丰老太太端量卫启濯少顷, 连连点头, 笑道:“果真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启濯打小就生得好,而今更是十二分人才, 教人瞧见了就移不开眼。”   丰老太太缓了口气, 继续道:“当初你连中三元时,我都想跑去找你祖母问问究竟是怎么教养出你这样的不世之材的。我方才还跟你祖母说起你,这满京城恐怕再也寻不见似你这般才貌兼济的后生了。煦哥儿若得你一半出息, 我也便知足了。眼下煦哥儿快要赴考秋闱,启濯若得空闲,随意过来点拨他几句,也够他受益的。”   萧槿暗暗睃了卫启濯一眼,心里止不住地笑。无论何时,长辈们总是喜欢学霸的,卫启濯这是间接被邀请去当家教了。   卫启濯内心是拒绝的,但不好真的开言回绝,客套间,余光往丰煦那里瞟,总觉得他好像在偷窥萧槿,心里越发不豫,面上却声色不显。   丰煦与卫启濯打恭叙礼讫,淡笑道:“久仰大名,祖母已递上拜帖,届时免不得上门叨扰,还望不吝赐教”。说话间暗暗打量卫启濯,心中难免歆羡。卫启濯先是走上了科考的巅峰,后又平步青云,如今天底下的读书人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他的。   而且,他不仅坐拥黄金屋,还娶了颜如玉。丰煦思及此,不由自主往萧槿那边瞟了一眼。这位少夫人的容貌绝色无双,气度也是落落恬荡,卫启濯真是好福气。   卫启濯听丰煦还要前来拜谒,暗暗瞥了萧槿一眼,见她全没注意到这边,这才心下稍慰。   回府时,卫启濯仍旧乘坐自己的马车,卫老太太跟两个孙媳同乘一辆马车。   上了马车,卫老太太将丰家老太太方才特特递来的那个拜匣打开来,取出里头的拜帖,拆开看罢,叹笑道:“已是多年老友,竟还是这般客套。”   郭云珠在一旁笑道:“这般方显对祖母的看重。”   萧槿觉得丰家老太太确实是个行事周密的人,再是熟稔也不在礼节上疏忽。高门大户讲究得很,送礼或者递上拜帖时都要拿拜匣装起来,萧槿方才还以为丰家太夫人是来给卫老太太送什么礼的,后头才知原来是要回访。   卫老太太瞧着手里的拜帖道:“丰家老夫人要领着孙儿过来拜望,我琢磨着,她也是存了私心,想让启濯多予丰煦启沃。”   萧槿想起卫启濯方才微妙的态度,暗想这家伙虽然在科考上是个老司机,但心眼实在有点小,没准儿回头乱吃醋不讲理,专把丰煦往沟里带。   回府之后,萧槿跟着卫启濯一道回昭文苑的路上,见他一直闷声不吭,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便也没搭腔。   卫启濯等了好半晌,都没见萧槿开言跟他搭腔,暗地里瞥了萧槿一眼,又即刻目视前方,步子不停:“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说话?”   萧槿故意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难道没觉出我有什么不对劲么?”   萧槿忍住笑,认真摇头道:“没觉得。”   卫启濯一顿,眼神幽幽地盯着萧槿看了半日。萧槿觉得他那一双眼睛幽如深渊,仿佛要将她吸附进去一样。这种眼神,让她想起了新婚那晚他的目光。   就在萧槿以为他会在青天白日里忽然扑过来按倒她时,就听他道:“那要不你再仔细看看我,兴许能看出来。”说罢,站着不动让她看。   萧槿仔细打量他几眼,摇头道:“还是看不出。”   卫启濯憋闷少顷,道:“你是故意的。”这么明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萧槿不解:“故意什么?”   卫启濯一时竟是语塞。   萧槿心中暗笑,面上却是一派认真之色:“你究竟在说什么?”   卫启濯在她跟前立了少顷,继续闷头往前走:“没什么。”   萧槿对着他的背影笑个不住。   每当这个时候,他似乎就变得特别幼稚。   两人一道用晚膳时,卫启濯全程少言寡语,萧槿视若无睹,仍旧说笑如常。她想看看他要憋多久才肯跟她挑破。   晚夕,萧槿沐浴罢,立在镜前打理湿发时,瞧见卫启濯进来,跟他打了声招呼,便背转过身,继续手头活计。   卫启濯刚要迈步朝她走去,见状故意扬声道:“我去书房收拾案牍了。”   萧槿应了一声,别无表示。   卫启濯见她如此,一口气堵在胸口,回身走了。   萧槿瞄了他背影一眼,低头窃笑。   卫启濯坐在书房里心不在焉地整好了文牍,又写完了一份奏章,对着灯火叹气。   他原本想看看萧槿在见到他吃醋之后会是什么反应,然而萧槿竟然说看不出。不管她是真的看不出还是假的看不出,他都决定直截了当地来了。   起更时,萧槿瞧着时辰差不多了,预备去书房将他挖来,结果迎头就见他自动自发地回了。   萧槿已经钻进了薄被里,一转头见他盘腿坐到了她对面。   “我不高兴了,你快哄哄我。”他岿然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她。   萧槿明知故问:“为何?”   “我看到旁的男子与你说笑,不高兴。”   “他是在跟祖母说话,何况他又不如你好看。”   “那我也不高兴。”   萧槿心道果然不讲理,无奈坐起抱抱他,又亲他一口:“这样好不?”   “不好。”   他说着话就遽然扑过来,将萧槿狠狠按到床上,素体紧挨,相依相偎。   床上香薰鸳被,设放珊瑚,馥馥融融,一室暖香。   他这阵子因着公事繁忙,床笫之间的事便多有懈怠,眼下他温香在怀,那股醋意又将连日来积压的欲念全激了出来,恨不能将她揉成一团,吞入腹中才好。   一时满室旖旎,春意愈盛。   ……   翌日,萧槿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她坐起时犹觉腰背酸痛,瞧着身上青青紫紫的爱痕,又看看外间天色,面红耳赤。   她隐约记得,卫启濯晨起时似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跟她说他会帮她去祖母那里告假的,让她不必担心请安的事。   萧槿又羞又窘,以手扶额,还不晓得他是怎么跟祖母说的。   他们之前行房的时候,两厢都是在摸索,他虽不断在看学习资料,但技巧还是难以一下子融会贯通,因而他虽然硬件条件逆天,但她婚后初期与他行房时,其实并没体验到多少舒适感,后来才渐渐觉出快意。昨晚那回,做第一次时,他因为身体太过兴奋,坚持的时候不长,但她竟在巅峰时丢了身子,第二次他换了姿势,将她按趴在床上,打后面入她,她想想就满面酡红。   萧槿坐在床上歇息片刻,才起身盥洗。她特意寻了一套交领襦裙换上,对镜照了照,见吻痕被遮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心来。   临近中午,她预备用膳时,忽听丫头来报说萧岑在外头等着,要见她。   萧岑一直都待在卫家家塾这边进学,但萧安夫妇两个怕他分心,交代说不让他总跑去打搅姐姐跟姐夫,因此萧岑平日里并不常来串门。   萧岑见到萧槿时,觉得姐姐走路的姿势仿佛不太对劲,诧异道:“姐,你腰酸么?昨天跑去偷野菜啦?”   萧槿闻言尴尬不已,只好生硬岔题:“你来找我作甚?”   萧岑一拍脑门:“哎呀,险些忘了正事——再过小半年就秋闱了,我想让姐夫再给我补补。我觉得姐夫随便指点我几句,我就能考个顺天府前十。姐,你说我届时过了乡试,是直接入国子监好呢,还是去考会试好?”   萧槿嘴角一扯,试还没考,就开始纠结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了。   她这弟弟好像自从上回得了卫启濯的指点考了个院试第三,就有了一种迷之自信,怪不得她听季氏说如今秋闱迫近,萧岑却一点也不担心过不了。   萧槿瞥了弟弟一眼,道:“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眼前的秋闱吧。”   萧岑嘻嘻一笑;“不要紧,有姐夫在,我怎样都能过的。我如今知道姐夫忙碌,轻易也不敢过来。我就想问问姐姐,姐夫一般何时有空闲,我好来让姐夫指点指点我。”   萧槿思量一回,道:“你每日申时来寻他吧,他那会儿差不多归家来了,也不耽搁你素日进学。”   萧岑点头道好。   姐弟两个闲谈间,萧岑说起他偶然间听来的关于皇帝要去秋猎的事。   “听说很多勋贵子弟都会去,陛下还特地将日子推到了秋闱之后,应当是想让更多人随同,”萧岑跃跃欲试,摩拳擦掌,“我届时也可去,为了备考秋闱,这一两年可把我憋死了。”   萧槿脱口道:“考了秋闱还有春闱。”   萧岑垮了脸:“姐,你先不要提这茬……对了,我适才进来时,瞧见二公子跟丰家公子了,二公子今日好像休沐,眼下正跟丰煦谈论制艺。二公子瞧见我,还跟我打招呼来着……”   他见姐姐神色不豫,意识到这个岔题法并不好,语声戛然而止,讪讪笑笑。只心里仍旧不明白姐姐为何对卫启沨存着这样大的偏见,他没瞧出卫启沨这人有什么不好的,之前卫启沨还在玉泉山救过他。   萧槿微微攒眉。她怎么不记得卫启沨跟丰煦相熟?卫启沨也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难道是得了卫老太太的授意,这才去指点丰煦的?   萧槿晃晃头,卫启沨如今变得奇奇怪怪的。   光阴捻指,夏去秋来,半年流逝,转眼便过了乡试。   放榜当日,萧槿也使人去看了榜。   这小半年里,卫启濯几乎每日都给萧岑开小灶补习,萧岑本就天性颖慧,对这个姐夫又抱有强烈的个人崇拜,在卫启濯跟前言听计从,累月下来,进益如飞,竟然得了个第七。不时来卫家进行学术讨论的丰煦也榜上有名,可惜仅列第二,与解元失之交臂。   萧岑看罢榜便飞奔到国公府,跑来给姐姐报喜。   萧槿望着高兴地转了好几个圈的弟弟,禁不住感慨果然有个好老师很重要,她记得萧岑前世这次乡试可是根本没能考过。   萧岑见姐姐若有所思打量他,笑问她在想什么。   萧槿道:“你考的名次跟范进一样。”   “范进是谁?”   萧槿默了默,道:“一个……很有名的读书人。”   萧岑挠头,虽然他不认识范进,但直觉这不是个什么好例子。   两人说话间,卫启濯闻讯过来跟萧岑道贺,又拍着他的脑袋让他先出去,说有事要与他姐姐说。   萧岑答应一声,跑出去前又扭头对萧槿道:“我看姐姐近来总腰疼,要不要我去寻几贴膏药来?”   萧槿霎时红了脸,剜他一眼:“出去!”   萧岑委屈巴拉地嘀咕了一句“姐姐好凶”,回身出屋。   “我思前想后,秋猎那日,你还是不要去了。”卫启濯上前一把将萧槿带入怀中。   皇后昨日颁了懿旨,外命妇六品以上可同往。   萧槿撇嘴:“不,我要去,我好久没出去了。何况到时候我说不得还可以帮你。”   卫启濯贴着她额头:“你在担忧什么?”   萧槿红了耳尖,扭头道:“我才没担忧……温家那件事,你办妥了没?”   作者有话要说:  某梅里面有个反过来的姿势,不过原理差不多,而且都算是基本的。不过某梅里很多咬,还有道具,有点重口= =   另外,因为是仿明,所以在这个时代尚未出现《儒林外史》这本书,小舅子不知道范进。 ☆、第106章   卫启濯之后又去仔细调查了一番, 确认那件事确系梁氏所为,至于温德有没有掺和进来, 这个不好查证。但卫启濯认为应当是没有的, 温德不会为了温锦做出这种事。   温德这一世归来的时间比前世晚了半年, 去年年末才跟正使领着使团抵京。但与前世一样的是,温德这一世仍旧把差事办砸了。皇帝震怒之下罚了温德的俸, 又将他贬到了光禄寺做了个从六品的寺丞。   皇帝原本应当还没这么大火气,但当初是温德主动请缨出使安南的, 又说得头头是道,结果嘴上说得漂亮, 出使一年多却没能调停好安南和占城的纷争,这就是自不量力误事了, 误的还是家国大事。又兼皇帝训人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扎小人诅咒他的世家小姐就是温德的女儿,怒气更盛, 直接贬了温德的官, 比罚正使赵贤罚得还狠。   温德跑来国公府找过卫启沨一回,似乎是想找卫启沨帮忙,但后来不欢而散,便也没再来过卫家。   卫启濯猜测温德当初的作为就是卫启沨促成的,但梁氏干的事, 他应当是不知道的。温德再是痛恨卫启沨, 也不会用这种法子来报复,何况温德本身的功利心极重,他在这种境地下若还来冒险得罪卫家, 那可以说他往后不想再混了。   然而梁氏的想法可能就跟温德不一样。但至于为何梁氏没有在温锦死后立刻报复,而是等到一年多后再动手,原因可能就只有梁氏自己知晓了。   不过卫启濯并不管梁氏是否其情可悯,他关心的是梁氏意图加害的是他的祖母,以及,若是不给梁氏一些教训,她恐怕会变本加厉。   卫启濯道:“已差不离了,那位梁夫人往后大约没精力再来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萧槿点头:“那便好——不过,你都做什么了?”   卫启濯慢悠悠道:“她用阿芙蓉,我就用曼陀罗。”   萧槿微讶:“你要把她整疯?”   曼陀罗的致幻作用是出了名的,吞食之后会出现幻觉,剂量越大幻觉越严重,甚至失去正常认知,跟疯子差不多,等到醒来,会完全不记得自己的疯癫行径。若是剂量够大,还可致死。   “她最后疯不疯要看她的造化了。我打探到梁氏自打温锦死后本就有些心智失常,便也安-插了人进去,往她的饭食里下曼陀罗种子煮出来的水,隔三差五就投一些。你有没有发现,梁夫人如今已经很少出门了?眼下连温德也觉得她是因痛失爱女而得了失心疯了。温德如今派人镇日看着梁氏,不让她随意走动。梁氏身边几个得用的老人也被温德调走,新换的那一拨都认为梁氏脑子有毛病,谁还会为她做事。”   萧槿心道这一招够狠,曼陀罗的精华都在种子里了。她想了想,道:“那你还打算继续投放么?”   “目的已达到,可以暂停,”卫启濯目光一转,看向萧槿,“你会不会觉得我下手太重?”   萧槿摇头:“若是那梁夫人得了手,倒霉的就是祖母跟卫家,她也不会有什么负疚感的,她总得为她的所作所为担负后果。其实我以为,你会直接毒死她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接毒死她倒便宜她了。让她熬着日子岂不是更好,”卫启濯话锋一转,凑到萧槿面前,“你看,如今内弟如愿中举,我也算是有功劳的,你是不是应当奖励奖励我?”   萧槿微抿唇角:“你想要什么奖励?”   “跟我试试那个姿势。”   萧槿蓦地红了脸。自打他上回换了姿势后,就尝到了甜头,开始尝试各种姿势,根本停不下来,隔三差五换个姿势。近来他又瞄上了一种女上男下的姿势,一直哄着她让她跟他试试。   正此时,萧岑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弱弱问话说完了没,他有些饿了,想先回府。   卫启濯见萧槿要转去开门,抓住她的手:“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等得空了咱们好好试试。”   萧槿抬头,正对上卫启濯清逸的眉目。   卫启濯是属于那种怎么看怎么好看的人,任何角度瞥过去都是惊目赏心的丰姿神貌。如若说卫启沨是月窟仙枝,那卫启濯就是天上的湛然明月。仙枝再是韶秀,光辉也要被月华遮掩。   萧槿还记得前世有一回,她跟一群官家太太小姐们坐在国公府后花园水榭里闲谈时,众人忽然噤声,她正想问问怎么回事,一转头就瞧见卫启濯一袭深衣,临水而过。   清波微澜,芝兰照影,风过影动,飘洒如神,萧疏轩举之态世其无二。   他仿似察觉到了众人的瞩目,往水榭这边投来一瞥,不知是瞧见了谁,凝滞了片刻才收了视线,回身离开。   待他走过,萧槿扭头一看,水榭里一众少女全红了脸,绞着帕子小声猜测他在看哪个。几位世家夫人轻声感叹卫家这位四公子要什么有什么,也不晓得为何总不娶妻。   萧槿那会儿心里想的是卫大人这朵高岭之花很可能是个弯的,兴许相爱相杀,心中真爱是较劲多年的二哥也说不定。可惜二哥心里装着已经嫁人的小表妹,小表妹的丈夫又深深爱着小表妹……这关系好像有点混乱。   萧槿回神,又看了面前的卫启濯一眼。她是坚决不敢将她当年的脑补告诉卫启濯的,否则他晚上还不反过来倒过去地把她榨干。   不过萧槿算是打卫启濯身上看出来了,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禁欲好多年,一旦放开,根本就是禽兽。   萧槿含混地应了一声,出去寻萧岑。   卫启濯望着萧槿的背影,眉尖微动。   其实他觉得,用身体勾引比用脸勾引管用多了,自从他们在房事上契合了之后,萧槿就跟他更亲密了一些,这样才更像是夫妻。   卫启濯轻叹,如果她能主动一些就更好了。   永兴帝子嗣不丰,老二朱治和老三朱潾就藩之后,就只剩下了太子朱汲。但狩猎这种事自然是要人多才热闹,所以此番便带上了一众勋贵子弟。   国朝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已久,武将们还可弯弓搭箭,文臣们则大多只是笔杆子。但勋门子弟却是不同,平日除却互相作杯之外,骑射围猎成了另一种消闲方式,酬酢往来总是避免不了,南郊附近又水草丰美,几乎成了豪门贵胄的消遣之地。   卫承勉之前就是带着子侄来南郊狩猎的,卫启沨前世也是在那次变太监的,萧槿觉得卫启沨是忘不了那个地方了,不知道他再度来到这里,看见他当年堕马的地方,会不会觉得蛋疼。   到了出门的正日子,萧槿拾掇好后,转头见卫启濯立在着衣镜前试衣裳,扭头跑到他身侧拽住他的衣袖:“你这件衣裳不好看,换掉。”   卫启濯回头,奇道:“你不是说我穿什么都好看?”   “这件格外丑,衬不出你的气度。”   “我平素不就穿这种颜色跟花样么?只是直身变成了曳撒而已。”   萧槿沉下脸:“我说不好看就不好看。”   卫启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松茶色云纹窄袖交领曳撒,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槿一眼,跟着转身打开箱笼,让萧槿帮他选一件好看的曳撒。   萧槿闷头刨了半晌,最后拎出一件沉香色如意纹曳撒让他换上。待他穿戴好,她打量一回,揉揉眉心。   这样沉暗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然一点不显刻板,反而将他整个人衬得深静内敛,恍若玉树临风前,雅人清致,顾盼烨然。   萧槿叹气,真是什么都遮不住他的美貌。   卫启濯朝她笑道:“这件好看么?”   萧槿不情不愿地点头:“好看好看。”   卫启濯揽住她的腰道:“是不是担心我穿得太好看会招来桃花?放心,即便是真的招了桃花,我也会即刻掐死的。我倒是觉得你更容易招桃花,毕竟你生得这样好看,我每回看到你,都忍不住想,你一定是下凡历练的仙女,不然哪来这般殊俗绝丽的容貌。”   萧槿被他夸得满心舒畅,回抱住他,在他胸前蹭了蹭,由衷道:“你嘴巴这么甜,要是出去祸害小姑娘,必定一骗一个准儿。”   卫启濯环在她腰间的手一收:“旁的我都不管,我只要你。”伏在她耳畔喃喃细语,“你是我一个人的。”言罢,在她耳垂上轻咬了一下。   萧槿战栗了一下,晕生双颊。   这个人真是天生的**高手,由不得她不陷进去。   南郊有一处枫树林,每到秋日,红枫似火,辉煌灿烂,极是悦目。   永兴帝从前都是在南苑那边的行宫附近狩猎,今次一时起意,将地方选在了南苑之外那一大片枫林里。   卫启濯被永兴帝叫至身侧,只安静跟着,若遇问话才答上几句,没有掐尖斗胜的意思,但他容貌出身都太惹眼,这几年官路又太顺,想不被注意都很难。   卫启沨跟在后面打马慢行,目光扫过前头被众人瞩目的堂弟,笑了一笑。   他可以笃定,卫启濯一定是听萧槿说了什么,眼下是在等待那个时机。   但萧槿知道那件事,他也知道。   萧槿跟着一众命妇坐在行宫大殿内时,正思量着今日之行是否能有所斩获,就觉衣袖被人拉了一下,扭头一看,正对上含山公主含笑的目光。   两年过去,朱璇如今长开了不少,五官更精致了一些,但眉目之间还是脱不去一股稚气。   萧槿询问朱璇可是有何事,朱璇低声央她带着她出去转转,又用目光指了指坐在上首跟几个世家夫人闲谈的皇后,道:“母后肯定不会让我单独出来的,但是母妃今日身子不适没有跟来,舅母也有事没来,在座的这些诰命夫人里头,我只跟姐姐认识……所以想求姐姐领我出去。”   她见萧槿为难,急道:“我一直被拘在宫里,许久都没有出来过了,今日好容易抓到个机会,却又要在大殿里待着,这可怎么好……求姐姐帮帮忙。”   萧槿扶额,其实她也只比含山公主大两三岁而已,在皇后眼里,她跟含山公主估计就是俩孩子,能答应才怪。不过含山公主性子跳脱,回头若是闯了祸亦或出了事端,她难辞其咎。   萧槿沉吟少顷,道:“那我去问问孙娘娘的意思,娘娘若是不允,我也没辙。”   含山公主想了想,点头道好。她眼瞧着萧槿起身离座,跟皇后行了礼后耳语几句,旋即皇后便朝她看了一眼,挥手示意她过去。   朱璇怀着忐忑的心情趋步上前,就听皇后委婉告诉她要收收心,让她老老实实在大殿内待着。   朱璇听得沮丧,脑袋一直垂着。皇后孙氏见她这般,想了一想,将自己的娘家嫂子杨氏叫来,嘱咐她带着含山公主出去转转,但不要走太远。   含山公主这才露了笑脸,转头又去邀萧槿一道。萧槿直是摇头,出言婉拒了。   含山公主只好跟着杨氏出去了。   萧槿继续坐回去吃茶。半晌,忽地一顿,微微蹙眉。   她遽然想起卫启沨前世跟她说的一桩事。   萧槿凝思一回,起身跟皇后低声知会一声,领着两个丫头出了大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黎不吃大梨梨梨菇凉为作者菌专栏投霸王票~ ☆、第107章   萧槿前世并未随同来南苑, 反正她也不关心卫启沨如何,恰好傅氏跟着过来了, 她正能待在府中落个清静。   她所知晓的关于这次围猎的一些状况, 有一部分是事后自各种途径听来的, 一部分是卫启沨告诉她的。卫启沨当时自猎场归家来之后,跟她讲了好些细节。   其中有一个细节是, 含山公主中途出来玩耍,结果跑到了猎场边上, 险些被流矢所伤,皇帝后来发了好一通火, 将那个差点射伤公主的子弟狠狠训斥了一通,似乎还罚了一年俸, 后来又将公主禁足三月,让她记住教训。   萧槿已经记不清那个倒霉的子弟是谁了, 但她方才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此事, 觉得她有必要去提醒朱璇一下。倒不是她多么担心朱璇,她主要是思及这一世诸多状况有所改变,担心这种事被卫启濯撞上。毕竟猎场之上弓箭无眼,万一一个不留神伤到了公主,那便是徒惹麻烦。横竖她坐着也是坐着, 不如去把朱璇拉回来。   萧槿打大殿出来之后, 四顾一圈,却没瞧见含山公主的人影。她向一旁侍立的几个宫人询问公主的去向,宫人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说公主已经随着永嘉侯府的夫人走远了。   萧槿凝眉,这小姑娘跑得好快。   她正预备沿路追过去,就听身后传来萧枋的声音:“妹妹是要去东净?若是的话,咱们正好一道。”   萧槿转过头,正对上萧枋一张笑脸。   萧槿其实总觉得这个七姐嫁人之后就变得怪怪的,之前为了杜畴升迁的事来国公府找她时,萧枋给她的感觉就跟从前有些不同。   可能还是着急丈夫迟迟升不上去,毕竟嫁人之后,富贵穷通就全系于丈夫一身了。   萧槿摇手道了句“不是”,跟萧枋客套两句,回身走了。   萧枋望着堂妹的背影,面上笑意渐消。   她小堂妹才多大年纪就已经是四品诰命了。大伯母一直引以为傲的两个女儿熬了那么些年也才是个五品诰命,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萧枋低头拧帕。其实她一直不太明白,卫启濯当初为何一门心思要娶萧槿,凭着卫启濯那个条件,明明满京城的贵女任他挑的。   萧槿乘着马车一路寻到了南苑门口,也没瞧见朱璇的人影。问了守门的内侍才知道她已经出了南苑。   萧槿深吸一口气,吩咐车夫往猎场去。她听闻皇帝临时将围猎的地方选在了南苑外头,这个细节似乎也跟前世吻合。   南苑只是一个围建起来的皇家苑囿,这边的属官跟人手都很少,门禁也不如皇宫那样严,萧槿没费什么力气便出得门来。   朱璇一路拉着杨氏往猎场那头去。她方才一出殿便上了马车,磨缠着杨氏跟她往猎场那头去。杨氏本是要去跟皇后说的,但朱璇表示她只是去那边看上一眼,不会乱跑的。杨氏被她缠磨得没法子,想着届时看好她便是了,便应了下来。   永兴帝一路跟太子并几个外家的子侄说笑,倒也不急着张弓挟矢。   他其实也并不是一定要来围猎的,主要还是想出来散散心。毕竟每年除了上元那十日假之外,他根本没有其他的可以冠冕堂皇地辍朝的正经假期,臣工们尚有休沐日,他却是要一年到头地围着政务转。稍有懈怠,就要被那帮言官劝谏。   他都有点心疼自己。   永兴帝转目往后扫时,瞧见卫启濯只是按辔徐行,笑着招呼他上前来,说起了萧岑中举的事。   他闲来无事时,大致看了今年顺天府的桂榜,点着入了前十的几位,跟左右询问都是哪家的子弟。问到萧岑时,他听说这位是镇远侯家那对龙凤胎里的弟弟,倒觉得有点意思。能在乡试中考入前十的都是了不得的了,但他从未听过镇远侯府的这位小公子学问多么好,后来想起这少年是卫启濯的小舅子,便了然了。   有个连中三元的姐夫,小舅子能成为少年举人,倒也不稀奇。   永兴帝与卫启濯说话间,听闻萧岑也来了,便顺道将萧岑叫到了跟前。永兴帝考问萧岑学问时,见他机敏灵慧,又要考他骑射。   萧岑讪笑着推掉了,自道骑射功夫不大好,怕贻笑大方。   永兴帝奇道:“那你此番为何同来?”   萧岑老实答道:“学生是跟着过来游赏散心的,学生因着要准备乡试,被爹娘拘了一年多了。姐夫说这附近也有好多地瓜可以挖,学生打算过会儿走时借个锄头去附近刨地瓜。陛下要不要来一筐?”   袁志跟袁蔚兄弟两个听见萧岑这话,皆嗤之以鼻。在皇帝面前提什么地瓜,皇帝能稀罕这种东西?当心惹得皇帝不快。   卫启濯却是微微一笑,他这小舅子真是有点意思。   跟在后头的卫启沨暗暗点头,萧岑这回答妙得很。   他才转完这个念头,果见永兴帝冁然一笑:“好好好,你若寻见地瓜,便挖一筐给朕送来。果真家风清正,好一派赤子之心!这东西虽则不起眼,但能饱腹,眼下天下太平,但也正该忆苦思甜,不可忘太-祖当年创业之艰。”   卫启濯垂了垂眼帘。不亏是皇帝,居然能从地瓜说到太-祖,地瓜跟太-祖有什么关系,太-祖那会儿还没有地瓜。   永兴帝一时有感而发,又说起了勤俭一事,转头吩咐司礼监太监刘敬提醒他回去后敕谕光禄寺再减宫廷供应的事。   袁志跟袁蔚兄弟两个讶异互望一眼。   萧岑听得目瞪口呆,皇帝平素已经够节俭了,再节俭下去,宫里就该吃咸菜喝白粥了。他转头看了姐夫一眼,忍不住想,怪不得姐夫升得那么快,原来是因为跟皇帝脾性相投,都抠到一起去了。   众人说笑间,永兴帝瞧见林间窜出了一只山鸡,抬手一指,对一直未曾开言的谢元白道:“卿家可要试试弓马功夫,将那山鸡打来?”   谢元白忙摆手:“臣不过是来凑数的。其实连弓都难拉满。”   卫启濯心道肾虚当然没力气。他上回因着宋氏母子的事,特意上门感谢谢元白,携的礼就是鹿茸山药枸杞之类的补品,谢元白不知内情,高高兴兴收下了,他都不好意思说那都是补肾的。   永兴帝慢行许久,也有些技痒,便命内侍取来了弓箭,率先打马奔出,命众人跟上,去堵住那只山鸡。   山鸡生性机警,尤其是在白日,一般在十丈开外察觉有人便会飞走,十分难捕。永兴帝命众人围拢上去阻截,自己张弓搭箭瞄准。   就在箭矢即将射出去时,那山鸡忽然飞起,与此同时,一只麋鹿蓦地蹦出,不知是受了惊还是怎样,冲撞之间从斜刺里朝着皇帝的马匹冲过来。   萧槿提前将这一突发状况告知了卫启濯,卫启濯等的就是这个时机,电光火石之间对准那麋鹿抬手“嗖”地射出一箭。   然而破空之声有两道。   卫启濯抬头看了对面的堂兄一眼。卫启沨尚未收回张弓的手,也望了对面的堂弟一眼。   待众人回神,便见那头麋鹿身中两箭,倒地身亡。   永兴帝惊魂甫定,询问那箭是谁射出来的。卫启沨跟卫启濯一道上前行礼,又暗暗看了对方一眼。   原来,前世永兴帝来狩猎时,突然从侧面冲出来一只麋鹿,因众人皆在纵马追赶山鸡,一时射杀不及,那麋鹿惊了皇帝的马,累得皇帝堕马摔伤,辍朝养了两个月的伤。   永兴帝知道方才一旦惊马,他八成会堕马骨折,他这个年纪可经不起折腾,当下越想越是庆幸,长舒了口气,对卫启濯兄弟两个大加赞赏了一番,连道护驾有功,允诺回去后去内帑挑些赏赐,使人给二人送去府上。   经此一事,皇帝也无心在此徘徊,率领众人往南苑折返,路上顺手打些野兔之类的野物。   袁志落后一步,阴着脸对一旁的胞弟袁蔚低声道:“怎么这么多人都没反应过来,唯独卫家兄弟两个能霎时杀鹿护驾?陛下难道不怀疑这是卫家兄弟故意设下的诡计?”   袁蔚瞥了兄长一眼:“陛下往日都是在南苑那边狩猎,今日是临时决定来枫林这边的,他们纵想提前设计,也没那个未卜先知的能耐。不过我也觉着他二人反应太快了些。”   袁志对着卫启濯的背影轻嗤一声:“侥幸罢了,溜须的伎俩。”   袁蔚沉了脸道:“不管是不是侥幸,陛下都会因着此事对他二人另眼相待一些。你忘了施纯那个‘两字尚书’怎么来的了?”   “两个世家子弟而已,能爬多高,再高能高过祖父?”   袁蔚叹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祖父年事已高……祖父嘱咐兄长万事谨慎的话,兄长顶好记住。”他说话间瞧见前头那一队人马慢慢停了下来,忙打马追赶,“快跟上,别被人瞧见咱们在后头说私话。”   袁家兄弟两个赶上队伍时,也不敢往前挤,只低声询问同僚出了何事。听同僚说似乎是一个公主险些受了伤。   袁蔚一惊,这里哪来的公主?   人丛最前,朱璇怯生生望着面色黑沉的父亲,小声认错。   萧槿坐在马车里,远望着猎场那边的状况。她还是没能及时拉住朱璇。不过她看清楚了方才是谁射来的箭矢。   永兴帝不好当场训斥女儿,转头怒声逼问:“方才那一箭是谁射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脸懵逼,105居然被锁了,这样也能锁……无语凝噎= =   上一章忘说了,我在知乎上看到,有人说他一个朋友拿曼陀罗花煮了一小锅水喝了,结果之后就断片儿了,等醒来就光膀子躺在马路边了,还有误食曼陀罗,连儿子都不认识的……   感谢小院子菇凉投霸王票~ ☆、第108章   众人面面相觑,结舌杜口。   卫启濯瞥了斜对面的丰煦一眼, 又神容淡淡地收回视线。   他方才隐约瞥见是丰煦射出的那一箭, 但纵然他确定是丰煦所为,也会装聋作哑, 这种事情他懒得管。   永兴帝问了半晌,见没人答话, 恼道:“现在不说,等朕查出来,决不轻饶!”   丰煦忐忑掠视皇帝一眼,又朝着素日相熟的几个世家子看过去,见众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 思及万一回头真被皇帝查出来, 后果更严重,暗自嗟叹, 他才刚过了乡试, 明年还要去考会试,竟就出了这等事,也不晓得会不会有影响, 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   他翻身下马, 几步走至皇帝跟前, 行了一礼,自道方才那一箭是他放出的,并解释说当时并未留意到公主,这才险些闯下大祸。   萧槿远远瞧见丰煦的举动, 料想他大约是自己认下了。她往靠背上靠了靠,仔细回忆了前世情景。虽然她不记得那个倒霉的子弟是谁了,但她觉得应当不是丰煦,因为丰煦尚未入仕,而她记得的那个子弟被罚俸了。   卫启沨也下得马来,朝着皇帝躬身一礼:“陛下仁厚,丰家公子既非有意,公主也无事,不如大事化小。”他说着话,目光往停在远处的马车扫了一眼。   那辆似乎是卫家的马车。   丰煦一惊转头,倒是没想到卫启沨会为他求情。   卫启濯也瞥了堂兄一眼。他觉得卫启沨似乎过于热心了。   永兴帝方才刚遇险,如今又碰见这样的事,本是火冒三丈,但丰煦这般温言认错,卫启沨又这般说情,他反而不好追责,又想起这是曹国公家的子侄,曹国公家是当初跟着太-祖打江山的,是少数几个拥有功臣铁券的世家,他不好为了这点事寒了元老勋贵的心,何况这种事,朱璇自己也是要担责的。   永兴帝缓了一缓,只是阴着脸训斥了丰煦一顿,转头又命噤声半晌的杨氏将朱璇带走,随即上马,率众往南苑折返。   朱璇走之前,回头望了马背上的卫启沨一眼。卫启沨一身轻便曳撒,飘洒飒然,容色淡淡。   这个世家公子才貌双全,却迟迟没有娶妻,正好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朱璇抿唇。   她瞧着月窟仙枝一样的卫启沨,越发动了心思。但驸马历来是自小官甚至平头百姓家中遴选的,一个前途大好的世家公子是不可能给她当驸马的。   朱璇又瞥了卫启濯一眼。卫启濯无论容貌气度都胜过卫启沨,但人家已经成婚了。   朱璇心中沮丧,低垂下头。她母亲与她说回头就要为她遴选驸马了,但她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到时候挑出来的驸马必定比不过这些皎皎公子。她今次跑过来,除却对围猎好奇之外,其实也是想来看看卫家公子的,她镇日闷在宫里,这种机会于她而言实在太难得了。   朱璇思想间,脑中灵光一闪,又忽然想,凡事无绝对,卫启濯成婚了,但卫启沨那头是不是还是可以试一试的?   永兴帝原本还打算设宴酬和一番,但如今全没了心情,到了南苑,让众人行了礼,便表示可以散了。   永兴帝转头将女儿领到左近偏殿,迎头呵斥了一顿,又要将她禁足三月。朱璇忙求饶,表示下回再也不敢了,又低声道:“父皇,女儿知错了,父皇不要生气了……女儿想跟父皇说一件事。”   永兴帝冷笑:“一句‘知错了’就想揭过?今日若非你运气好,说不定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朱璇咬着嘴唇道:“父皇,女儿今日跑去猎场,也是有缘由的啊。”   “你还有理了不成?”永兴帝气极反笑,“那你倒说说,你有什么缘由?”   “女儿是去看一个人的,”朱璇踟蹰道,“就是荣国公府的二公子,女儿之前就见过他……”   永兴帝蹙眉道:“你一个深宫公主去哪见他?”   朱璇抿唇:“就是有一年万寿圣节的时候,在午门外,他似乎在等人,我出宫时撞见的……父皇不要计较这个了,女儿想问问父皇,届时为女儿选驸马的时候,能不能让卫二公子也……”   永兴帝拂袖道:“你不要动这个心思,绝无可能。”一旦做了驸马,本人与近亲便相当于断了仕途,这对于卫家那样的门庭来说,实在是不可接受的。何况,让一个煊赫权门的世家子来做皇家女婿,这本身就不合惯例。   朱璇又恳求半晌,但父亲始终无动于衷。她想想自己回头要嫁给一个并不如何出众的小吏之子,蓦地哭道:“当公主一点也不好,还不如当个世家女……”   永兴帝忽然恼道:“闭嘴!自今日起,你老老实实待在长春宫,不得踏出半步!”言罢,回身出殿。   朱璇委委屈屈地抹了半晌泪,攥了攥拳头。   虽然她父亲的态度绝然,但似乎也不是全无法子的,她适才就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众人打南苑出来后,丰煦要请卫启沨去吃酒,被卫启沨婉拒了。丰煦再度出言对卫启沨表示了感谢,卫启沨摆手道不值什么,旋玩笑似地道:“兄台若是真想谢我,不如邀我去贵府一坐,我还没去过贵府几回。”   丰煦一怔,跟着拱手道:“这个自然好说。”   卫启沨端量丰煦一眼,目光幽微。   萧槿虽然缺失了部分往生记忆,但是不知道看到丰煦,会不会觉得眼熟。   卫启濯跑马半晌,又没吃什么东西,回府的路上,便拉着萧槿半道拐到了酒楼。   两人坐在雅间里点了几样小菜,闲谈时,卫启濯推了一碟火熏肉给萧槿。   火熏肉其实就是火腿,是猪后腿经腌制后制成的精制肉。萧槿低头夹肉片时,发现有好几片连在了一起,嘀咕了一句“竟然没切开”,就见对面的卫启濯拿起一个空碟子,用公筷将那一长段夹给她,让她直接就着碟子吃。   萧槿刚要执箸去夹,他又夹了两个鹌鹑蛋搁到了她的碟子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分别将两个蛋放到了火腿的两端。   两个蛋中间夹着一根火腿。   萧槿低头望着碟子里的这个造型,有点下不去口。卫启濯见她迟迟不动筷,不解道:“怎不吃?这一家的火熏肉跟鹌鹑蛋都好吃得很。”   萧槿抬眼见他神色坦然,觉得可能是自己思想太不纯洁,夹起火熏肉张嘴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卫启濯微微倾身。   萧槿听他语调微扬,一顿抬头,瞪他道:“你故意的!”   “故意什么?”   萧槿觉得他可能是在报之前那回她假作看不出他吃醋的仇,但他一脸清纯的模样,她纵然追问,他也不会承认的,只好默默咬了一口火熏肉,岔题道:“你方才说卫启沨为丰煦说情,你说这是为什么?对了,之前弟弟还与我说,卫启沨在举业上头指点过丰煦,但我不记得前世卫启沨跟我提过他与丰煦熟稔的事。”   卫启濯忽然盯着她道:“你是不是对他说的话都记忆深刻?”   萧槿一愣,心道这家伙果然不讲理,嘴上逗他道:“好像真是这样,你说怎么办?”   卫启濯意味不明地看她半晌,道:“还能怎么办,回去再说。”跟着又道,“兴许,卫启沨是想利用丰煦什么。只是与这一段相关的正好是你缺失的那部分记忆,所以你不知道。”   萧槿点头:“有可能。”   “那换姿势的事,今晚践行一下?”   萧槿嘴角一抽,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   她当着他的面用筷子尖戳破了一颗鹌鹑蛋,表示自己月信似乎快来了,可能不太方便。   卫启濯瞧见她这举动,忽觉胯-下一凉。   萧槿说着话,却又禁不住沮丧。   她算算日子,她跟卫启濯成婚已经一年多了,但却迟迟没有怀上孩子。卫老太太那边虽则没说过什么,但她也能察觉出,老太太心里是殷切盼着曾孙的。   她跟卫启濯请大夫来看过,大夫说他们两个都没什么问题,只是兴许时机没撞对,另就是她有些宫寒,不易受孕。大夫给开了些药让姑且吃着,因而萧槿这阵子一直在调理。   她如今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其实自己并不太急,只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她也不得不为生孩子的事早做打算。   时光荏苒,转眼间又是一年除夕夜。   正旦节例行朝贺,然而萧槿记得这一年正旦节出了个事故,因而她在与卫启濯一道守岁时,跟他做了一番交代。   卫启濯正给她添酒,闻言一顿:“竟还有这等事?”   萧槿点头,又道:“你明日小心一些,或者可以做个提醒。”   卫启濯轻应一声,又跟着道:“你今晚还睡么?若是预备通宵守岁,咱们可以激战到天明,我明儿直接去赴朝会。”   萧槿低头,这个可以的,从今年做到明年,在跨年夜为爱情鼓掌。   两人说着俏皮话,吃了一回酒,两厢都有些醉意,卫启濯一路拉着萧槿到榻上,依偎着低喃一阵,便勾得体内火动。   他伸手去解萧槿的衣裳,压在她身上咬耳朵:“待会儿啾啾主动一些,自己坐上来,不要等我来抱。”   萧槿闻言耳根通红。坐上来自己动这种事她还是不能习惯。   她本就量浅,早就喝得晕乎,勉力去推他:“不要,我累……明儿再说……”   “不要紧,你累了换我动。”   两人正说着私话,就听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扰攘。卫启濯听觉极其敏锐,当下动作一滞,低声对萧槿道:“我出去看看,你且躺着。”   萧槿迷迷糊糊答应一声,拥着被子翻身滚到了里侧。   卫启濯仔仔细细地帮萧槿掖好了被子,这才转身出屋。   他甫一踏出房门,一阵冷风吹来,倒是清醒了几分,正欲唤人去查看一番,就见明路提着灯笼打远处曲廊过来。   他问明路外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明路躬身道:“少爷算是问着了,小的才打外头回来。小的听说,咱们府上出了一桩喜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109章   卫启濯打量明路几眼,眉头一动:“真是喜事?我怎么瞧着你脸上不见几分喜色?”   明路心道少爷眼真尖, 旋见左右无人, 鞠腰耳语道:“因为是大少爷那头的喜事……大少爷新纳的那小妾秀娘,适才身子不适, 请来大夫看过,说是有了身孕。喜得大少爷当下便拉了秀娘跑去太夫人那里报喜。太夫人也是欢喜得紧, 又报与国公爷知道,小的适才碰见了那个来报喜的小厮,顺嘴问了,这才知晓的。”   “二房那头知道么?”   “回少爷的话,小的也不甚清楚, 小的也只是听了一耳朵, 并不知晓详情。”   卫启濯忖量俄顷,颔首道:“我知道了, 你且下去。”   明路应喏, 行礼告退。   卫启濯折返房中时,萧槿已经侧卧在榻上睡熟。他在她身畔坐着凝思片时,见她似乎入眠已深, 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转身往架子床去。   他才将她搁到床上, 萧槿就翻了个身,嘴里嘀咕着问他外头怎么回事。   卫启濯低声道:“大哥的小妾秀娘有了身孕。”   萧槿闻言一顿,忽地坐起,揉揉眼睛, 扯着他的衣袖,垂头撇嘴道:“我们还没有孩子……你想不想要孩子?”   她酒醉未醒,声音娇娇软软的,又含混不清,像极了小孩子撒娇,听得卫启濯心都要化了。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怀里,在她脊背上拍了拍:“自然想要,只是这事也不必着急,慢慢来。”   萧槿埋头在他怀里趴了片刻,喃喃道:“那我就放心了……将来孩子不能让你带,不然我怕他性子随你……”   卫启濯哭笑不得:“性子随我又如何?我的孩子,谁敢说半句不好?”   萧槿也在他脊背上拍了拍:“可以的,够霸道。”说着话,身子一软,又睡了过去。   卫启濯低头在萧槿的面颊上吻了吻,将她安顿好,回身出去了。   卫承勉打卫老太太那边回来后,坐着吃了一盏茶,正要去书房看会儿书,就听小厮报说四少爷来了。   卫承勉转头果见小儿子挑帘进来,笑道:“你也知道你大哥那头要添丁的事了?”   卫启濯点头,道:“若那秀娘此番一举得男,父亲可是预备让那孩子记在大嫂名下?”   卫承勉叹道:“是有这个打算,届时再与你祖母计议。只是终究还是想等一等,你大嫂那头若能得子,岂不是更好。”   卫启濯敛眸。高门尤其看重嫡庶之分,无论父亲还是祖母都时常敲打卫启泓多去郭云珠那里过夜,毕竟还是想要嫡长子的。卫启泓本身就是嫡长子,若再得个嫡长子,那这孩子的出身可说是贵之又贵。然而如今有喜的是卫启泓的小妾,这就差了许多。只这孩子若是男丁,那便是国公府头一个曾孙,故而祖母跟父亲心里虽不甚满意,但必定也是欢喜的。   卫承勉见小儿子缄默不语,挥退左右,拉着儿子坐下:“怎么,是不是想起自己还没孩子?”说话间拍拍儿子,宽慰道,“别懊丧,不打紧的,这种事急不来。”   卫启濯摇头:“儿子不是在想这个。”   卫承勉挑眉:“你不是来诉苦的?那你这会儿跑来作甚?要压岁钱?”   卫启濯忽而抬头,郑重道:“明日朝会散后,父亲出来时记得与儿子一道,不要走散了。”   卫承勉上下端量儿子几眼,奇道:“此话怎讲?你要请我吃酒?”   卫启濯笑道:“竟被父亲瞧出来了。”   “那成,到时候我把你拉到酒楼好好敲你一笔竹杠。”   卫启濯望着父亲含笑的眉眼,想到日子正一点点往父亲亡故的那日推,父子之间相处一日便少一日,而他还不知道父亲亡故的缘由,不禁心中愀然,倏地抱住父亲:“父亲乐意敲几顿就敲几顿,只要父亲高兴就成。”   卫承勉一脸嫌弃地推开儿子:“走开走开,大除夕跟我这么黏糊,是不是与媳妇吵架被赶出来了?”   “是啊,父亲可愿收留儿子?”   “显然不愿意,”卫承勉瞪他,“回去哄媳妇去!要是你把媳妇气跑了,我可没银子给你另娶!”   大年初一例行五更起身,焚香放炮吃水饺。萧槿翌日起身后,与卫启濯一道去老太太那里拜贺新年。此时已有往饺子里包银钱卜一岁之吉的习尚,今年的银钱被卫启濯吃出来了,卫老太太对着孙儿好一顿打趣,说卫启濯今年必能高升。   萧槿在另一侧厅堂隐隐听到卫老太太的话,暗暗点头,算算时间,卫启濯今年的官位大约还真会有变动。   与她同桌用膳的都是府上女眷,秀娘因是小妾,原本需要在一旁侍立伺候,但如今有了身孕,又不好坏了规矩让她跟主母坐在一起用膳,故而卫老太太受了她的礼后,便命她回去歇息去了。   萧槿方才正好瞧见了前来行礼的秀娘。秀娘就是当初郭云珠跟卫老太太商议后,给卫启泓新纳的那个小妾。   秀娘是个落魄千金,颇读过些诗书,是个知礼的,又生得娇柔雅丽,兼且性子温顺,跟人见礼请安时也是低眉顺眼的,因而当初卫老太太为卫启泓挑小妾时便看中了她。   萧槿平日里不常跟卫启泓那些大小老婆走动,但她也能看出郭云珠实质上一直在拿捏兰玉跟秀娘两个小妾。两个小妾虽然都比郭云珠得卫启泓的欢心,但从不敢在郭云珠跟前造次,可见郭云珠是很有两把刷子的。如今这新来的小妾有了身孕,郭云珠想来也是头疼。   萧槿前世也是见多了妻妾之争的,卫承劭身边就有小妾,傅氏有时候火气上来,就在背后骂她们是勾汉子的娼妇,是下贱的婊-子,但转到人前又是一派妻妾一家亲的和谐模样。萧槿觉得瞧着这种热闹也挺有意思的,   卫启濯欲赴朝会时,偏要萧槿去送他。萧槿在卫韶容揶揄的目光下起身道了失陪,回身出去。   傅氏望了萧槿的背影一眼,心下不快。   不知为甚,她总觉得她儿子在碰见萧槿时,就会变得神思不属。方才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前来,与她儿子撞见,她就发觉儿子的目光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往萧槿身上落。   她已经观察了大半年,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可又觉不合情理,于是给否了,只当儿子是心驰萧槿美貌。   傅氏眼下瞧着大房这边要添丁,心里越发焦急儿子的婚事,简直恨不能按着儿子的头成礼。可儿子性子倔得很,她真怕为着这事,让母子撕破脸。   萧槿将卫启濯送到二门上,与他话别时,卫承勉过来等儿子。   大庭广众之下,卫启濯不好拉拉扯扯搂搂抱抱,便只帮萧槿系了系披风,说了几句体己话,让她等着他,待他回来,领着她出去四处逛逛,再计议一下明日回娘家要备的礼。   语声温柔,神态缱绻。   卫承勉在一旁叹气,果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头先都没想到儿子还能有这副德行。   卫启濯别了萧槿,转头跟父亲走出一段路后,说起了即将到来的考课。   国朝定制,凡内外官,皆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始行黜陟之典,与升迁任免息息相关。眼下便快到了三年一考的时节了。   卫启濯道:“父亲说,儿子若此番考功结果不好,可怎生是好?”   卫承勉摆手道:“不碍事,你要对自家有信心。再者说,考课不好也不要紧的。”   卫启濯正要笑说还是父亲好,就听父亲继续道:“大不了,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萧槿远远听见父子两个的对话,低头微笑。   这真是父爱如山倒。   卫启濯走后,萧槿回去补了会儿眠,又窝着看了半晌书,日头偏西时,仍不见卫启濯回来。   她心中喟叹,可能那件事还是避免不了的,若非朝会不得不去,她都想让他告个假。只是卫启濯应当不会伤着,她也不必担忧什么。   她正坐在后花园的观景亭内出神,秀娘领着个丫头迤逦而来,拾级缓上,恭恭敬敬朝她行了个礼,笑道:“四奶奶怎独坐在此?妾却才瞧见大奶奶跟几个来府上贺年的太太坐在抱厦那头抹牌,四奶奶要不也一道?”   萧槿摇头道不必,她跟那帮人又不熟,一起打牌总归是不自在。   秀娘见萧槿没有让她坐下的意思,但又不似厌恶她,便一直规矩站着跟萧槿闲谈。她自道家中也有个弟弟,只是举业艰难,如今还只是个童生云云。   萧槿抬头端量她一番。她似乎是为着她弟弟来跟她打交道的,难道是想藉由她,让她弟弟入卫家的家塾?那为何不去求卫启泓?   萧槿正思量间,就见一丫头急匆匆奔来,行礼道:“少奶奶,四少爷回了。”   萧槿起身:“那你慌什么?”   “大少爷受了伤,如今跟四少爷争持不下,国公爷见今正劝着。”   “大伯怎么受的伤?”   “听说是在出午门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被推搡踩踏的。”   萧槿心道果然还是发生了,但是这关卫启濯什么事?她回身欲走时,秀娘也跟上来急道:“妾也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少地方至今仍旧保留着过年往饺子里包钱的习俗,就是大年初一晨起吃的那顿饺子,会在包饺子时选一个往里面塞硬币,谁吃到了,就表示这一年会大吉大利,后来看了《明宫史》,才知道原来明朝人就已经这么干了,不过古人往里塞的应该是银元。   不知道大家那边有没有这样的习俗~   啊啊啊继续修仙码字去了= =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110章   萧槿赶过去时,卫启泓已经被众人拉走了。   萧槿看着神色阴沉的卫启濯, 拉他回昭文苑, 路上问他怎么回事。   卫启濯缓了口气,声音犹寒:“朝会散后, 我与父亲、岳父大人一干人等往午门去,在将近午门时瞧见了大哥, 我见大哥急慌慌往外挤,上前拉住他跟他说慢着点,横竖都已经这咱晚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但大哥不听我言, 还一把甩开我, 冷嘲热讽,说他要赶着回来。我当时就让他自便。”   “大哥扭头往外去的时候, 我跟几位长辈并一众同僚在后面慢行, 我们正说着话,就听前头传来阵阵惊呼,再抬头看去时, 就见乌泱泱一片人乱成了一锅粥。大哥那会儿还没挤出来, 正好陷在了中间, 被人又推又踩,等人群好容易散开,大哥满身狼狈,手臂还骨折了。”   萧槿不解道:“那大伯为何要怪罪于你?”难道不该懊恼没听弟弟的话么?   卫启濯哂笑道:“大哥归家来后连身上的伤也顾不上处理, 用另一只手臂扯住我,逼问我这回的变乱是不是我谋划的,目的就是想借机害死他。”   萧槿好笑道:“他缘何认为是你做的?”   “因为我当时嘱咐负责导引百官的内侍说如今天色晚了,又值正旦,众人都归家心切,要提防着人多拥挤,应当一路导引至午门。再就是,我之前的好意提醒也变成了假惺惺的脱罪举动,大哥认为我不过是故作姿态。”   萧槿嘴角微扯。可以说卫启泓很作了,把卫启濯惹毛了,到时候别说承袭爵位了,他连官位都保不住。   “今日为何到这会儿才回来?”   卫启濯长叹道:“陛下身子不适,起晚了,朝贺到中午才结束,陛下又赐了宴,筵席散后,陛下心血来潮,临时开了赛诗会,一直到酉时才结束。那时暝色已起,众人便纷纷往午门那边冲。”   萧槿点点头,这个跟前世的状况一模一样。   前世这一年的正旦节就是出了踩踏事故,事故原因就是皇帝临时开了诗会,臣工们被拘着不能归家。皇帝只顾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忽略了今日是大年初一,众人都是思归心切,结果拖到傍晚才放人走,群臣前头有内侍导引还好些,但是到了近午门时,队伍已经完全打乱,众人百米冲刺一样往外挤,午门再是阔大也不能一下子容纳几千人,于是你推我搡之下,就发生了踩踏。   那回踩踏事件里,有几十个大臣受了伤,这回也一样,但好在没有致死的。只是不知皇帝知晓此事之后,会作何感想。   萧槿之前交代卫启濯到时候拉好卫承勉跟萧安他们,这种事她不好再使人去侯府特特交代,否则太过怪异。只如今卫启泓不识好歹,迟早要将自己作死。   卫启泓回了自己院子后,便命小厮将府上的三个大夫全叫来给他看诊。随后而至的卫承勉蹙了蹙眉,那三个大夫全是打外头请来的坐堂大夫,个个是杏林高手,一个能当十个用的,卫启泓只是手臂骨折又不是要死了,叫那么多大夫来撑场子么?他这个长子一向排场大。   不过他最看不惯的不是他这一点。   卫启泓转头看到父亲紧蹙的眉,压着脾气道:“父亲是觉得儿子叫的大夫多了么?儿子除却骨折,身上还有多处擦伤,难道不能多叫几个大夫来看诊?”   卫承勉眉头蹙得更紧,挥手命一众家下人等姑且退下,转头道:“这个倒也是小事,我只问你,你这刻薄的性子何时能改?你弟弟今日确实是好意提醒,你竟借此反诬,量狭至此,你还有个做兄长的样子么?兄友弟恭,兄弟相亲是要两厢互为恭让,你一味刻薄,仔细将来变作孤家寡人。”   卫启泓才跟卫启濯争执一回,如今又被父亲教训,心中郁气陡然窜上,立起来就想跟父亲驳诘,但临了捏了捏拳头,又将火气压了下去。   自打上回他失手将父亲推到了廊柱上后,他就收敛了许多。一来是担心父亲将他上回的不孝之举说出去,二来则是忧心自己的爵位。   他想通了一个道理,他应当跟他弟弟一样去讨他父亲的欢心,在他羽翼未丰之际,他父亲几乎可以左右他大半前程。可他试了好几回,发现自己摆惯了大少爷的派头,在讨好人上头实在是没有天分,也做不来,所以他现在选择尽量跟父亲避免争执。   旁的事倒还好说,但一遇到跟卫启濯相关的事,他就堵闷得难受。眼下父亲又为卫启濯来教训他,他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还是要忍。   卫启泓咬咬牙,跟卫承勉低头认了错,表示自己今日是一时冲动,不该对自家兄弟那般尖刻,往后会慢慢学着控制自己的脾气云云。   卫承勉见长子态度软下来,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卫启泓上回干的事虽令他心寒,但卫启泓说到底也是他亲子,血浓于水,他身为人父还是想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卫承勉嘱咐卫启泓好生养伤,又将外头的人叫进来伺候,回身走了。   三个大夫来给卫启泓看诊后,写了脉案上了药,又交代了些须注意的事宜,正要退下,就见卫启泓抬手指了一个年纪最长的大夫,吩咐说这几日都要定时来给他看伤。   那大夫不敢违逆卫启泓,躬身应喏。卫启泓这才放三人离开。   秀娘得允进来看望卫启泓时,见他面色很是难看,柔声安慰几句,小心探问今日事端,被卫启泓瞪了一眼,便垂了头不敢再多嘴。   她头先跟着萧槿一道过来,见卫启泓气得脸红脖子粗,当场便噤声不敢言。落后也只是跟着卫启泓回了院子,一直在外头候着,等卫启泓准她进来了,她才敢入内。   旁人都羡慕她做了卫启泓的宠妾,但妾再得宠也还是卑贱,何况卫启泓并非良人,脾气上来动辄打骂,她明面上得卫启泓的欢心,其实十分惧怕卫启泓。   卫启泓低头瞧见秀娘的肚子,才算是舒心了些。他命秀娘坐到他腿上,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在她胸前揉了揉,佻达道:“给我争点气,到时候生个大胖小子出来,气死我那弟弟。”   秀娘低头抿唇。她知晓自己若是生个男孩出来,怕是不能亲自养在身边了,但若这一胎是个女儿,她的地位恐怕还是不会有所改变。   大年初二回娘家,卫启濯陪着萧槿一道回镇远侯府。   热闹之余,季氏难免又拉着萧槿询问孕事。萧槿禁不住感慨,没成婚的时候总被长辈问读书女红,成了婚又总被问怎么还没孩子,等有了孩子,还要被问孩子什么时候开蒙,什么时候进学,什么时候说亲。   不过她的心态倒是比较平和,横竖这种事急也不顶用,不如平心静气地遵医嘱好好调养,顺其自然。   过了年便是会试,萧安知道萧岑火候未到,会试大约是过不了的,但还是想让儿子先下场历练历练,因而萧岑仍要参考今年春闱。   萧岑一脸苦相地问卫启濯是怎样连中三元的,这种事在他看来简直跟母猪上树一样不可思议。   萧槿在一旁敲弟弟的脑袋:“怎么说话的,能不能换个比喻?”   萧岑捂着头道:“姐又不是不知道我文雅不起来……我好羡慕姐姐将来的孩子,能有姐夫这样的爹打小教着,将来考科举肯定跟玩儿一样。唔……还有,肯定还很跟姐夫一样有趣。”   萧槿在心里默默补充道,可能还跟你姐夫一样抠。她现在已经可以想见孩子要是遗传了他的性子,会是个什么情景了。希望届时隔壁小朋友来找她孩子出去玩耍,她孩子不会给人回一句没钱不去。   日晡时分,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回了国公府。   回昭文苑的路上,有一道穿廊,两人并肩往前走时,遥遥瞧见卫启泓跟秀娘两个立在廊口,举止亲昵,似乎是在谈论什么。   卫启濯与萧槿经过时,卫启泓见弟弟对他视若无睹,笑道:“启濯怎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呢?莫非还在为昨日之事记怪我?”   卫启濯转头睥睨他一眼,不作理会。萧槿朝卫启泓略略一礼,正欲跟卫启濯一道离开时,就听卫启泓在后头道:“我知道启濯的心结何在,其实也不必气恼,生孩子这种事说不好的,兴许弟妹明年就能怀上了呢?纵然明年怀不上,还可以等后年……”   卫启濯蓦地转头,冷冷乜斜卫启泓:“兄长若不想伤上添伤的话,最好闭嘴。”   其实卫启泓昨日出宫时说的话很是讥讽。卫启濯让他慢些走,卫启泓就看着他笑,阴阳怪气地说他要赶回去看看秀娘,她如今有了身子,要加意照料,不似卫启濯这般,家中只一个娇妻,无儿无女的。   卫启濯当时就想揍得他满地找牙了。但那会儿身在皇宫,又有文武群臣在场,他不好当场跟卫启泓打起来。后来他放任卫启泓挤入人群,看着卫启泓被人踩踏,心里也激不起什么波澜。   自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忍让这个兄长。卫启泓眼皮子浅,见不得他比他好,无论在哪上头都想压他一头,尤其是举业,但凡他哪回考业胜过他,他就在暗地里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于是他自敛锋芒,晦迹韬光。倒不是他怕了他,他只是想少些麻烦,也让父亲少些为难。   卫启泓想借粉头那事让他跟卫启沨掐起来那回,他也只是警告了卫启泓。他知道兄弟俩一旦撕破脸,最难受的人就是父亲。父亲生他养他,将他一手抚育成人,他不想让父亲伤心。   之后,不论卫启泓对他如何摆脸色,他也权当瞧不见。真正激起他对卫启泓的怨怒的,是那回卫启泓让父亲撞到廊柱上的行径。他那个时候对这个兄长已经没什么情意可言了。事后,他听在场的小厮跟他复述,才知道卫启泓在看见父亲流血倒地时,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担心父亲将此事泄露出去毁掉他的仕途。   生身父亲的死活居然排在前途之后。   这种人,自私冷漠到骨子里。   但他昨日还是提醒了卫启泓。因为他父亲就在一旁,并且一直对他让众人慢行抱有不解,他不想让他父亲想到别处去。只是他没想到,卫启泓蹬鼻子上脸,居然拿他媳妇没孩子的事来讽刺。   不过是因为没有旁的可说的了,只能在这上头刺刺他而已。   卫启泓并不怕卫启濯,他还真不信卫启濯能因为他几句话就再打他一顿。   卫启泓轻笑道:“怎么,启濯连这点度量都没有么?竟因此威胁自家兄长?”   卫启濯觉得卫启泓还是伤得轻,待要上前揪住他添点颜色,萧槿忽然道:“大伯说的很是,这种事急不来,我跟夫君也未曾急过。所以我不太懂大伯究竟是打哪里看出夫君有心结的,可否请大伯赐教?”   卫启泓一噎,旋笑道:“启濯适才打我跟秀娘身边经过时,神色不豫,我揣度着兴许是因为启濯瞧见秀娘有孕,有些触景伤情了。”   萧槿也笑道:“大伯这思路好似有些不可理解,大伯昨日才与夫君争持过,夫君今日瞧见大伯,心绪一时难平,难道不是很正常?大伯这般牵强附会,传出去说不得还会有人认为大伯因着要添丁,便骄矜得失了分寸。届时将大伯当个笑柄就不好了。”   卫启泓被她这一番挖苦说得颜面扫地,气得满面涨红:“你!”   萧槿面上笑意不变:“大伯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子,当为众子侄之表率,还望大伯下回开言之前三思而行,不要落了脸面才好。”言罢,转向卫启濯,轻声道,“夫君,咱们回吧。”   卫启濯偏了偏头。难道是错觉,他怎么总觉着萧槿今日格外温柔。   卫启濯跟萧槿走远后,卫启泓才冷着脸悻悻离开。   他忽然有点妒忌卫启濯,妒忌他有那样天姿国色又伶牙俐齿的娇妻。郭云珠那种没人气儿的木头要是能有萧槿一半好,他也不至于每回上她房里跟上坟一样。   回了昭文苑,卫启濯与萧槿一道用膳时还夸她能说会道。萧槿摆手,随意道:“这些话你甩出来不如我甩出来有用,我只是该出口时就出口。何况,我以前常跟人杠,这些于我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卫启濯面上的笑倏地一收:“你指的是卫启沨?”   萧槿瞧见他那神色,心里咯噔一声,埋头扒饭:“当我什么都没说……”   卫启濯绕过桌子将她抱到腿上:“你是不是想激得我醋意大盛,为欢好增些情趣?”   萧槿听他说起这个,面上酡红一片。   他如今什么姿势都敢试,除却让她坐上来自己动以外,还尝试了许多高难度动作,有一回甚至一把抱起她,让她双腿环在他腰上,双臂勾住他脖颈,整个人攀附在他身上,边走边做,   萧槿觉得他可能是将学术研究的精神投入到了不可描述的事情上。因为他时常一本正经地跟她探讨交流角度、力道和时间等问题,真正是教学相长,共同进步。   萧槿赧然之余,又想起了卫启泓的问题。   卫启泓气量狭小,如今跟卫启濯的矛盾几乎是不可调和的了,那么这兄弟两个大约之后还是要走向前世的结果。或许最后卫家的爵位还是由卫启濯来承袭。   至于秀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萧槿印象不深,不晓得是因为那孩子没保住还是早夭了。   永兴帝上回秋猎时得过卫启濯的援手,这回卫启濯又交代内侍们防患于未然,虽然最后还是因内侍不重视而发生了踩踏,但永兴帝还是对卫启濯大加赞赏一番,并在命人携赏慰问受伤臣子时,额外给了卫启濯一份新年贺礼。   这已经是皇帝第二次单独给卫启濯送礼了,众人闻讯惊羡不已,皆道卫家这位四公子将来恐怕前途不可限量。   上元将至,但永兴帝没心思去消闲,他还得操心幺女含山公主的婚事。他去年九月时便敕谕礼部预备遴选驸马之事,盘算着正好今年正月或者二月完婚,但挑上来的那些,他瞧着都不大满意。   不知道他的眼光是不是被朝班里那几个人养刁了,他总觉得那些待选子弟的形容气度没一个可称上乘的,光是摆着就不太好看,因而有些头疼。   自正月初十起,东华门外开始闹花灯。朱璇的禁足令解了之后,一直规规矩矩地待在宫里,到了初十这日,便嚷着要出去看花灯。永兴帝见她这阵子确实老实,将她舅母沈氏唤来,嘱咐她带着朱璇出去逛逛,但定要好生看着她。   萧槿也打算出门。上元是个好日子,可以逛夜市又可以撒狗粮,她自然不会错过。   她立在院子门口略等了卫启濯片刻,就见他款步而来。   衣冠济楚,容色充盛,清清泠泠,萧萧肃肃,彷如月华凝成的璧人。   如果忽略掉他极力往衣袖里塞东西的举动的话。   萧槿紧走几步迎上前去,按住他的手:“你在藏什么?给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发红包~   啾啾:感觉我老公藏的可能是新做的小手工。   大号:并不是→_→要不要钻进我衣裳里看看(~ ̄▽ ̄)~   那个踩踏事件,其实是由正德年间的一个踩踏事故变形来的,原事件也是一场闹剧,具体如下:   据《明实录》记载,正德十一年,文武百官们按照旧例前往宫中朝贺,但是天太冷,朱厚照赖床不起(也有说是故意整治大臣),结果众臣从大清早一直站到晚上,饿得两眼昏花,直到天色擦黑,朱厚照才命人传话说朝贺取消,可以散了。早就疲累交加的大臣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的往家跑,结果在午门外发生了拥挤。一时间大臣们下属喊领导,仆人喊主人,儿子找爹,场面混乱不堪。   事后统计伤亡,右将军赵郎被当场踩死,另有三十多人受伤,内阁大学士梁储胳膊被踩断。朱厚照万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对此他也很后悔,对受伤的大臣们给以优厚的抚恤,并且亲自参加了赵郎的葬礼。   感谢视线尽头(乐鲨)投霸王票~ ☆、第111章   卫启濯眉尖微动:“猜猜看。”   萧槿摊手:“谁知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怎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这可是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捯饬出来的, 只是现下姑且不想让你瞧见而已, ”卫启濯顿了顿,继续道, “等到了地方再给你。”   萧槿的好奇心很强,他越是这样说, 她就越是想现在就看,于是她佯作答应,跟他走了几步路后,突然伸手捏住他藏东西的那只衣袖。   然而他的反应比她快得多,在她预备继续往上探时,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想摸我?那咱们不出门了, 回去让你摸个够,穿着衣裳摸亦或脱了衣裳摸都可, 随你高兴。”说着话就要将萧槿拉回去。   萧槿已经对这家伙的脸皮绝望了:“我看是你想被我摸……松手, 我要去看花灯,摸你有什么意思。”   卫启濯拿开手:“不要紧,看花灯回来也可以摸我。”   萧槿默了默, 道:“等会儿出门的时候, 你少说话。”   “为何?”   萧槿翻他一眼:“因为我怕你一开口, 我就想堵住你的嘴。”   卫启濯见左右无人,低头在她嘴唇上亲了一口:“是这样堵么?”   萧槿憋得面色涨红,她似乎不该跟这个家伙讨论这个。   卫韶容出门前,想想执意将自己闷在书房里的兄长, 仍旧不死心,让傅氏姑且等她片刻,她要再去劝兄长一次。   她跑到卫启沨的书房外头时,被丹青拦了下来,直道公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入内。卫韶容待要作色,就听卫启沨的声音打里头传来:“进来吧。”   卫韶容推门而入时,就瞧见兄长正悬腕作画。她走上前低头细看,发现兄长画的是一幅早春融雪图,啧啧道:“哥哥躲在屋里头谁也不见,原来就是为了画这个。不知道的还以为哥哥金屋藏娇呢,镇日闷着不出门。”   卫启沨手中兔毫笔不停:“我让你进来,是想告诉你,不必多言,我没兴致出门,你与母亲自去便是。”   卫韶容张了张嘴,倏而气道:“哥哥这是怎么了?如今变得奇奇怪怪的!镇日这么闷着,也不怕闷出病来么!四哥都娶媳妇了,你却一直倔着。”声音一低,咕哝道,“我方才去找四嫂,看到四哥跟四嫂准备出门,两人情沾意密的,我就想,你何时能给我找个嫂子……”   卫启沨笔下一顿,略略转头:“四弟跟弟妹也要出门?”   卫韶容点头:“是啊,我就是见四哥要带四嫂出来,这才跟母亲一道的。不然我就跟着四嫂了,跟母亲出门太无趣了……可我总不好去打搅四哥跟四嫂。”   卫韶容说了半晌,见兄长只是低头不语,叹气顿足,作辞回身。她正要打开房门,就闻得兄长的声音遽然在身后响起:“我跟你们出去。”   卫韶容惊喜道:“哥哥想通了?”   卫启沨敛眸:“这幅画差不多可以收笔了,我独自待着也是清寂,不如出去走动走动。”   上元灯市向来是人烟凑集之地,萧槿漫步道上,放眼望去,便见一排排楼檐前挂灯悬彩,街市之上,玩灯男女,香车宝马,熙来攘往,绵延不绝。   上元是女子可以正大光明出门的节日,只是一般都有丈夫或者长辈陪同。萧槿瞧着左右攒三聚五说笑的男女,暗暗拉了拉卫启濯:“你究竟要将我带到哪里?”   他在来的路上就跟她说他要领她去一个地方,下了马车后也始终不说要去哪里,只是带着她七拐八绕地在市肆之间穿梭。   卫启濯并不答话,只是摸着萧槿的脑袋说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卫启濯将萧槿领到了一家酒肆,一径带到五楼雅间。   等酒菜上齐,卫启濯推开临街的窗扇,将萧槿拉到窗口:“你看,外头景致好不好?这家是左近最高的酒肆,如今立在顶楼窗口往外眺望,有没有‘手可摘星辰’的感觉?”   萧槿极目眺望一番,但见皓月如银,万里一碧,溶溶月色,灿灿灯火,交相辉映,将三街六市照耀得亮如白昼。   她点点头,又道:“你就是带我来看这个的?”   “也不全是,”卫启濯说话间自袖中掏出一物藏在身后,正色道,“闭上眼睛。”   萧槿见他一本正经的,依言阖上眼帘,笑着道:“究竟要作甚?”   卫启濯将东西放到萧槿眼前,轻咳一声:“可以睁开了。”   萧槿睁眼一看,眼前竟是一张枫叶笺。   笺纸状似枫叶,嫣红如火,十分亮眼,但最惹眼的是上头的题诗。   字迹工整隽逸,诗篇铺锦列绣,辞藻雅丽,情思缠绵。   是一首情诗。   萧槿接过来从头看到尾,微抿唇角:“这诗是你写的?”   卫启濯颔首,目光中满含期待:“如何?”   萧槿有些不解:“怎么想到为我作诗的?”   “你难道不觉得,”卫启濯认真道,“元夕之夜,登高望远,沐着如水月色,望着荧煌灯海,跟心爱之人执笺览诗,谈风花论雪月,饮酒唱和,是一件美妙不可言的事?”   萧槿一顿,失笑点头:“的确。诗也做得挺好。”   她以为她历了这么多事,已经没什么少女心可言了,但瞧见他写的情诗,仍旧禁不住脸颊晕红,内心波澜涌动。只她仍有些不适应古诗词,如果是热情激昂又缠绵悱恻的现代诗,可能会更撩。   卫启濯又往萧槿跟前挪了一步:“你既然也赞同,为何不夸夸我?快夸我。”   萧槿有时候有点不明白他是怎么在撒娇跟霸道之间自由切换的,但不得不承认不论他是哪种模式,她都逃不开。   两人说话间,萧槿忽闻楼下传来一阵喧嚷,里头隐约夹杂着熟悉的声音。她转头往下一看,依稀瞧见卫启沨正跟一鲜衣少女对峙。那少女转过脸来时,她借着四下通明的灯火,辨认出是含山公主。   朱璇仿似被卫启沨激怒了,挥手命身边侍从上前去拿卫启沨,卫启沨怘愤之下要甩手走人,但朱璇的侍从挡住他的去路,卫家的小厮跟护卫聚拢上来解围,一时两厢人马混在一处,乱成一团。   卫启沨在一片骚乱中无意抬头,目光扫到立在窗边的萧槿跟卫启濯,便是一滞。   卫启濯也瞧见了下面的状况,转头一把将萧槿拉到桌旁坐下:“不许看——早知道就换个地方了。”   萧槿叹道:“其实我还挺想多看一会儿的,毕竟卫启沨倒霉对我来说是喜闻乐见的。”   卫启濯这才心下稍慰。他才坐下跟萧槿说笑片刻,就听一阵扰攘渐近,跟着就闻得酒保慌张地喊“不能进去”。   他起身开门,迎头就瞧见卫启沨领着一帮小厮大步而来。   “四弟,”卫启沨脸色阴能滴水,也不施礼,上来便道,“那日与圣上去南苑秋猎,你可瞧见是险些伤了公主的?”   卫启濯心念电转,已大致猜到了卫启沨跟朱璇的纷争缘由,当下笑道:“我那日没瞧清楚,所以陛下在诘问时,我便也没出声。”   卫启沨盯他片晌,侧身要往雅间里挤,结果被卫启濯紧紧扯住:“二哥这是作甚?”   卫启沨冷笑一声:“四弟不记得,弟妹应当记得。”说话间便去扯卫启濯的手。   “二哥凭甚认为内子晓得?这么横冲直撞的,是否有失体统?”   卫启沨正在气头上:“我知道便是知道,四弟让开!”   卫启濯半分不让,命自己的随行小厮过来帮忙,卫启沨也招呼自己的人手上来把卫启濯拉开。两人在门口相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   萧槿把自己跟前的半盏松子茶吃完,又将卫启濯方才送她的那张枫叶笺收好,起身绕过屏风,移步至门口,对着卫启沨叉手一礼:“二伯还请回,妾身适才听见二伯与夫君的对话了,妾身只能说,妾身也不知当时具体状况。”   卫启沨神色一凝。他至今听到她喊他“二伯”都会心里发堵。   “弟妹当真不知么,”卫启沨目不转睛注视着萧槿,“弟妹那日不是就在远处看着么?我瞧见弟妹的马车了。”   萧槿笑道:“二伯怎知那是妾身的马车?”   “那是卫家的马车,并且弟妹那日也跟去了,”卫启沨话锋一转,“弟妹不承认也无妨,将当日在南苑门口值守的内侍寻来一问便知。”   “纵然证明妾身确实出过南苑,那又如何呢,”萧槿浅笑,“妾身没瞧见还是没瞧见。”   卫启沨一口气堵在胸口,连弟妹也不喊了:“你真的不为我作证?你可知道如今含山公主诬赖我说欺君,要跑去……”   “妾身根本什么都不知,如何作证?妾身劝二伯去问问在场的其余人,说不得能寻见个目击证人。”   “你就是目击证人,”卫启沨语气近乎乞求,“说句实话那么难么?不过是为我做个证,你……”   “二哥不要强人所难,”卫启濯挡在萧槿面前,“二哥有这工夫,不如多去问问当日在场的子弟。”   萧槿心中讽笑,说句实话并不难,但卫启沨前世不也没说实话,坑了她一辈子。   卫启沨缓了几缓,吁了口气,目光在卫启濯身上戳了一下,拂袖而去。   萧槿瞥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关了门入内道:“你说他要是甩不掉公主那个麻烦,又无法自证清白,结果会如何?”   卫启濯轻笑道:“那要看他的运道了。”   卫启沨在一众侍从的环护下,上了马车,一路疾驰回国公府。   甫一归家,他就转去寻父亲,争奈卫承劭出门会友尚未归来。他一头扎进书房,静坐半晌仍旧怨愤难消。   方才他在灯市上独自散步,想要撞撞运气,看能不能遇见萧槿,结果偶遇朱璇,朱璇跟他说起遴选驸马的事,暗示他去跟皇帝毛遂自荐,她可以说服皇帝破例不压他仕途。他根本不愿理会朱璇,转身就走。但他的态度惹恼了自小被人捧惯了的朱璇。朱璇当时忽然说起秋猎流矢那件事,说她看到是他放出的那一箭,只是没揭破他跟丰煦的谎言而已,并表示她要回去告诉皇帝他的欺君行径。   流矢那件事本身没有什么,横竖朱璇也没什么损伤,问题在于态度。设若皇帝相信了朱璇的话或者对他起了什么怀疑,那么皇帝就会认为他人品有损,为人滑头不诚。届时皇帝不至于如何处罚他,但他的仕途就不会多么平顺了。   对于皇帝来说,官吏的品性与忠诚比能力更重要。   卫启沨气闷半晌,想起萧槿的态度,心中又是五味杂陈。   萧槿憎恶他可以理解,但真的面对她的无情,他心中还是难免怆然。   十年下来,他在她心里留下的大约只有怨愤。虽然他后来已经有所改变,但似乎并没有什么效用,她也根本没有察觉出来。   翌日,卫启濯跟着卫承勉出门酬酢,萧槿中觉起身之后,被卫韶容拉去下棋。   两人才摆好棋枰和棋笥,卫启沨就领着一众小厮过来,朝着萧槿一礼,道:“弟妹可否再容情思量,帮我证明清白。”   “我说了,我并不清楚。倒是二伯,”萧槿睃了卫启沨一眼,“我觉得二伯知道的事挺多的,不如说一两件出来?”   卫启沨一滞。   萧槿的意思似乎是,用他所知晓的往生事来公平交易。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作息混乱,希望能慢慢调回来~   妾身这个词已婚未婚女性都可以说,因为它纯粹就是一个谦称,跟婚否无关,不过之前还是尽量避免这个词,因为怕大家看着别扭= = ☆、第112章   卫启沨缄默少顷, 道:“并非不可, 只是不知弟妹想听什么。”   萧槿知他是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但他这般回答, 她倒是颇觉意外,随意一笑:“说笑而已,二伯切莫当真。”言罢, 转头继续跟卫韶容对弈。   卫启沨认真道:“弟妹是说笑, 我并非说笑。”   萧槿拈起一颗白子,顿了一顿, 道:“二伯请回。”   卫启沨知晓这也不是说事的地方, 点头道:“那不打搅弟妹雅兴。”言罢,行礼作辞。   卫韶容对着兄长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 倾身探问道:“哥哥知道什么?”   萧槿随口道:“我也不清楚, 只是偶然间听闻,二伯似乎知晓一些夫君不知道的事。”   卫韶容挠头:“他能知道些什么,如今镇日跟个闷葫芦一样。”   萧槿心道闷葫芦才可怕,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好的坏的都憋着, 日子久了性情难免就阴郁起来。   晚夕,卫启濯归家来后, 听萧槿说起卫启沨白日间的那番话,让萧槿先去安置。   萧槿问他为何,卫启濯道:“他大约过会儿就来这边寻我们了,届时我去跟他周旋。”   萧槿捏捏他的脸, 揶揄道:“是不是不想让我见他?其实你大可以放心的,我又不喜欢他,他长得也不如你好看。”   卫启濯扣住她的手腕:“那也不成,你乖乖睡去。”   她说的这些,他都知晓,但他就是想尽量让她少跟卫启沨见面,两人毕竟从前是夫妻,纵然只是挂名的,但也有十年的相处,总还是朝夕相对的,晚上还躺在一张床上,素日里也是同进同出,萧槿现在是怎么唤他的,以前就是怎么唤卫启沨的……   卫启濯忽然沉下脸,一下子将萧槿抵到墙上:“你说,你从前是不是还喊过他‘夫君’?”   萧槿一愣点头,又忙解释道:“那都是最最开始的事了,我很快就改口了……”   “那你后来喊他什么?”   “沨沨……”萧槿见卫启濯神色瞬间阴晦,正想说一说这个称呼的来历,就觉身子一轻,一阵地转天旋后,就被他按到了床上。   卫启濯将萧槿压在柔软的被褥里,一瞬不瞬盯着她,逼问她为何喊得这么亲密,萧槿欲哭无泪:“我本就要解释的,结果被你打断了。这个称呼是讽刺他的……”   两人正说着话,有丫头在外头低声报说二少爷来了,要见四少爷,现正在院子外头候着。   卫启濯坐起身,让萧槿姑且等着,他要去会会卫启沨,言讫出屋。   萧槿其实有点懵,她方才说的明明全是让卫启濯放心的话,还顺道夸他好看,他怎么听完就酸起来了?所以他内心里七拐八绕地经历了什么?   卫启濯出去不上一盏茶的工夫,便又折了回来。   他说卫启沨要见了她才肯说,问她愿不愿意去。若是不愿去,此事便作罢。   萧槿觉得若能顺道从卫启沨嘴里挖出料也挺好的,点点头,又道:“你有没有什么想问他的?”   “我想知道父亲的死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他即便知晓,也不会说实话,所以啾啾只问与你相关的便是,”卫启濯的目光在萧槿身上流转一番,“与你相关的,他兴许会如实相告。”   萧槿道:“其实我觉得无论他答什么,真假都很难说。但总归也想听听他说什么。”   萧槿在卫启濯的陪同下见到卫启沨时,他正在花厅中枯坐。两旁桌上一干二净,茶果点心全无。   “四弟是否不甚欢迎我,”卫启沨听到外头脚步声,转向堂弟,“连口茶也不给我喝。”   “我这里的茶叶跟干果都不多了,二哥若是渴了,我可以命人给二哥倒一杯白水。不过现成的白水也不多了,二哥省着点喝,不然还要起灶烧柴煮水,太废柴火。”   卫启沨深吸口气,道:“那劳烦四弟使人去倒些白水来。”   卫启濯回头命人给卫启沨端了一小杯白水递上,挥退左右,旋拉着萧槿坐下:“啾啾说了,这交易可以考虑,待会儿让啾啾发问。”   卫启沨的目光在那个一手可握的小杯上停留片刻,听见卫启濯的话,抬头道:“所以槿槿答应帮我作证了么?”   萧槿道:“这要看你怎么个答法了。”   “那好,四弟姑且回避。”   卫启濯讽笑:“二哥要说什么我听不得的话么?”   卫启沨笑道:“不是听得听不得的,只是四弟若在,我便不大想说。”   卫启濯目光冷冽。他忽然发觉,卫启沨或许并不全是为求助来的,他大约更想趁机跟萧槿单独说说话。在场肯定还有旁的目击证人,萧槿应当不是卫启沨唯一的选择。   卫启濯转头询问萧槿的意思。萧槿思量少刻,低声跟卫启濯计议一番。   卫启沨等了少刻,就见卫启濯起身往一旁的偏厅去了。说是偏厅,其实也只是隔着一道隔扇门,这边花厅里的情形,卫启濯可以随时窥见。   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卫启沨对着萧槿出神少顷,“槿槿可以开始问了。”   萧槿也不绕圈,开门见山道:“那好。第一,公爹的死因,第二,我的死因,第三,我前世见过丰煦么?”   卫启沨喝了一口白水,缓声开言:“第一个问题。大伯父难道不是意外落水而亡的么?我知道的也并不比槿槿多多少,槿槿若想知道旁的隐情,那我只能说我也不清楚。”   “你记得出事的具体月份么?我记不太清了。”   “是那一年的三月中旬,日期我不记得。”   萧槿点头:“好,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说来话长。你若是想听,我可以慢慢讲给你。”   卫启沨见萧槿没有打断他,往下继续:“槿槿是不是总担心自己是被谁害死的?其实不是,你前世是病死的。”   萧槿审视着他:“病死?”   “是的。我当时原本预备将我们从前的误会以及我与温锦的诸般告诉你的,但你不告而别。三个月后,你终于归来,却待在侯府不肯见我。我几番上门求见无果,后头才知道你身染重病。等我终于得入侯府大门,你已至弥留。”   萧槿满面狐疑之色:“不告而别?我去了哪里?得的什么病?何况,凭着令堂那脾性,她能允许我轻易出门?”   “你当时假借回娘家的名头,先回了侯府,随后打侯府离开的。至于去了哪里,得了什么病,”卫启沨抬眸凝睇她,“槿槿不觉得问的问题已经超过三个了么?”   “我帮你作证你才肯说?”   卫启沨顿了顿,道:“可以这样说。至若第三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是的。”   “那我跟他认识么?”   “这又是一个问题了,”卫启沨见萧槿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将杯中白水饮尽,“槿槿若想知晓详情,是不是该拿出些诚意出来。”   萧槿似笑不笑;“你是说为你作证么?”   卫启沨目光一转:“我说的诚意,非止于此。其实我想让你将我当年没能说出来的话听完,我们之间……”   卫启沨一语未了,就见隔扇门开启,卫启濯一径走至近前挡在萧槿面前:“二哥可以走了。”   “四弟在害怕么?”   “既是答完了,二哥不该走么?”   卫启沨一笑起身:“四弟当年一力往上爬,就是为了将来抢夺自己嫂子吧?也就是槿槿这般迟钝的,才看不出你的龌龊心思。前世祖母跟大伯父过世后,你始终不提分家之事,也是因着想时常看到槿槿,对吧?这一世终于让你如愿娶到她了,恭喜恭喜。”   萧槿见卫启濯眸中寒芒渐起,觉得卫启沨再说下去,这俩人非打起来不可,转头出去唤了两个丫头进来,将卫启沨送走。   卫启濯回头朝门外望上一眼,面上神情莫测。   萧槿说她前世在跟卫启沨成婚前并未见过他,那么,卫启沨娶萧槿就与他无关了。可他究竟为何娶萧槿?   上元假过的头一日,永兴帝便在早朝散后,将卫启沨叫到御前问起了去年秋猎的事。   卫启沨作答时,永兴帝对着卫启沨审视了许久,目光幽深。   朱璇跑到他跟前告诉他说,她那日瞧见射出那一箭的人是卫启沨,但因为心中偏向卫启沨,当时才没说出来。如今又觉得不讲出来有失公允,便重提旧事。   但卫启沨说当时他也没看清楚,只是在丰煦认罪之后,才顺道出面说情的,并表示弟妹萧氏当时恰好寻公主至猎场,可以作证。   永兴帝当即将萧槿召来。萧槿将当日情形如实描述一番,永兴帝斟酌片晌,命二人姑且退下。   归家来后,萧槿在即将与卫启沨分道时,淡声问道:“二伯眼下可以将那两个扣下来的答案说出来了么?”   卫启沨一顿,回头道:“你当年出了京,去了……外地散心。至于什么病……因为我在你沉疴不起时没见着你,所以不十分清楚。”   萧槿总觉得他还是说一半留一半,嗤笑道:“二伯果然精明。不过这也差不离了,咱们在这个上头也算是成交两清了。”大不了,她届时记得不出京便是。往后卫启沨被弹压的机会有的是,她能借此从他嘴里套点话出来,也挺好。   萧槿言罢,掣身而去。   卫启沨瞥了她的背影一眼。   他纵然将事情和盘托出又如何呢,萧槿也不会念他的好,他舍不得切断他们最后的这点联系。他来找萧槿说作证的事,其实是存了私心的,他想多见她几面。当时在场子弟众多,他真想另找个证人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此事之后,卫启沨一直等着皇帝那边的动静。就这么不安了一个月,直到皇帝为朱璇敲定了驸马人选,他才放了一半的心。之后又等了一阵子,皇帝也没再找他询问秋猎之事。   卫启沨觉得应当是无虞了。萧槿出来寻朱璇的事皇后也可以作证,而欺君之事,如萧槿这般身份的是不会做的。最要紧的是,皇帝了解自己女儿的脾性,大约是回过味儿来了。   然而此事虽则好似就此揭过,但卫启沨很快便陷入了另一桩苦恼之中。   光阴如梭,捻指又至年底。   这一年里,卫启濯仍旧待在大理寺。三年一度的考课,他得了一等。到了十一月,一个户部郎中要致仕回乡养老,职位待补。吏部正在斟酌人选时,永兴帝直接授意由卫启濯来补缺,原先的大理寺少卿职位也还任着,左春坊左庶子的职位便姑且卸掉。   刘用章知晓此事后,拍着卫启濯的肩背,直道这是陛下要历练他。   户部郎中虽是正五品,但卫启濯来了户部兼职之后,能为他往后在六部扎根奠基。郎中再往上就是侍郎了,卫启濯这样年轻,前途一片坦荡。   刘用章见卫启濯神思不属,关切询问缘由,卫启濯只是叹笑着说没有什么,让先生不必挂心。   其实他是在想他跟萧槿还没有孩子的事。两人成婚快三年了,大夫也瞧过了说没什么毛病,萧槿也一直在遵医嘱调理宫寒,大夫说已颇见起色,可始终都不见孕珠迹象。   诊出问题倒也罢了,对症下药便是,最怕的是没什么大毛病,却迟迟怀不上。   秀娘昨日生产,诞下了一个六斤多重的男孩,他大哥话里话外全是炫耀。他虽也想要孩子,但感触并没多么强烈,毕竟他前世未曾娶妻也是一样过,眼下如愿娶到萧槿已是知足。既然两人都没什么毛病,他可以慢慢等。他倒是担心萧槿,迟迟无子,家中长辈恐怕会来施压。   刘用章在官场混了大半辈子,又对卫家的状况有所了解,怎会瞧不出卫启濯的心思。   他笑了一笑,请卫启濯去他家中做客。   两人揖让入座后,刘用章屏退左右,跟卫启濯提起了前朝孝宗敬皇帝跟孝康敬皇后四年无子的事。   “当年敬皇帝跟皇后成婚时都已虚龄十八,婚后近四年都没有一儿半女,偏偏敬皇帝后宫只皇后一个,宫里宫外都急红了眼,臣工们镇日催着广纳嫔御,落后敬皇帝请了龙虎山第四十七代天师张玄庆,建了个祈圣嗣醮,前脚才建好,后脚皇后就有孕了,”刘用章笑吟吟看着卫启濯,“启濯要不要也去请个道士来?”   卫启濯笑笑:“先生莫要打趣我,哪来那么多法力通神的天师。”   “诶,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用章说话间起身,“我认得白云观的道长,我去写个帖子,赶明儿为你引荐。”   卫启濯正要说不必麻烦,就见一小厮匆匆跑来,行了礼,朝着卫启濯道:“卫大人,贵府有一小厮说要给您传信儿,人就在外头候着,您可要一见?”   作者有话要说:  表白明孝宗陛下,长得好又专一,还是中兴之主,男神~因为他才入的明史坑。   历史上有三对一夫一妻的帝后,一是西魏废帝元钦和皇后宇文云英,二是宋英宗和高滔滔,第三对就是孝宗跟孝康张皇后了。不过孝宗这一对是维持时间最长的,整整十八年~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113章   卫启濯跟刘用章打了声招呼, 随即起身出去。   他在曲廊上立着等了片刻, 就见卫家的小厮被引着往这边来。待到得近前,那小厮鞠腰道:“公子, 国公爷使小的来给您传话,让您赶紧回去,预备明日的祭祖事宜。”   卫启濯一顿, 他倒是险些忘了这一茬, 明日就是冬至节,该例行祭祖了。   他颔首道:“去跟国公爷说, 我这便回去。”言罢, 挥手示意小厮先自回府。   小厮应喏,领命去了。   卫启濯折回厅内与刘用章作辞。刘用章与他寒暄一番, 微笑道:“启濯当真不试试我说的那法子?试一试也无甚妨碍。”   卫启濯忖量一回, 道:“若先生当真有门路,学生愿权且一试。”   刘用章捻须笑道:“那好,等回头我向道长问上一问,看能否拣定个日子,为启濯与令阃看卦求子。”   卫启濯打了个恭, 含笑称谢。   回府之后,卫启濯去到父亲那里跟叔父并几个弟兄计议了明日祭祖的一应仪程, 回到昭文苑时,见萧槿站在着衣镜前捏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好像确实比去年瘦了点……”   卫启濯上前拥住她:“啾啾不是一直都想瘦么?”   萧槿叹道:“我是想瘦,但我方才被叫去祖母那里吃糕, 祖母很是绰趣了我一番。”   卫老太太当时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来了句:“我怎么瞧着你仿似比去年瘦了?”   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就听老太太继续道:“这么瘦可不好,得好生养着,否则将来生孩子都没力气。”   那会儿在场的只有她跟卫老太太外带一个老嬷嬷,但萧槿仍旧窘迫得红了耳朵。   “吃糕?”   “是啊,有人来拜谒时,送了祖母些细巧点心,祖母吃不完,便将我叫去分了些与我,”萧槿说着话语声转低,“你说万一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怎么办?”   卫启濯拍拍她脑袋:“不要紧,总会有的。”顿了顿,又道,“慢慢等着便是。”   卫启濯说话间将刘用章要给找道长斋醮的事说了一说,跟着问萧槿要不要跟他去一趟道观。   萧槿对于佛道数术之类向来是持着敬畏之心的,听他这样说,心中倒也有些好奇,便点头应下。   翌日冬至祭祖,卫启泓与众人一道成礼后,转头便赶回去看儿子,走之前还朝卫启濯投去一个讥诮的眼神,卫启濯无动于衷,他无声哂笑,扭头走了。   秀娘生产之后,便暂且被移到了暖阁里。卫启泓甫一挑帘进来,就大步至床畔,伸手向秀娘要孩子。   秀娘正靠在引枕上哄儿子睡觉,见卫启泓遽然进来,又要抱孩子,迟疑了少刻,才将手中的襁褓小心翼翼地递给卫启泓。   卫启泓一个大男人,又是做惯了大少爷的,根本不会抱孩子,秀娘头先瞧见卫启泓抱孩子的架势时,就看得心惊肉跳,唯恐卫启泓一个失手,将孩子摔在地上。   卫启泓侧头时见秀娘紧张地盯着他,以为秀娘是担心他将孩子抱走,蹙眉道:“你盯着我也没用,这孩子迟早也是要抱去云珠那里养的,你一个妾,晓得什么教养哥儿。”   秀娘咬唇,正欲开言,忽见卫启泓猛地抬手欠身,惊呼孩子尿了,他这个突然的举动,险些将孩子抛出去,孩子吓得哇哇大哭,秀娘赶忙伸手抱过孩子,搂在怀里哄。   卫启泓衣襟上被染了尿渍,耳旁又听得孩子哭声,一时恼了,甩袖而出。   他出门没走几步,便在曲廊上遇见了卫承勉身边的小厮双福。双福迎头瞧见大少爷一身狼狈,也不敢多看,只见了礼,低头传话道:“国公爷使小的来跟少爷说一声,让少爷待会儿过去一趟。”   “何事?”   “国公爷说要领着少爷往庙里去一趟。”   卫启泓沾了一身尿渍,正自烦躁,闻言不耐道:“去庙里作甚?”   双福道:“国公爷说近来结识了一位大德,想帮少爷卜一卜前程,顺道禳灾祈福。”   卫启泓摆手道了声知道,转身便走。   他需要卜什么前程,即便是他将来官位不显,他也还有爵位,这一辈子都是吃喝不愁的。不过如今卫启濯的官位比他高,他心里确实也不痛快。   三日后,刘用章递来帖子说已跟白云观的道长打好招呼,萧槿跟着卫启濯一道去了白云观。   白云观位于城南,是元太极宫故墟,里头还立着丘处机真人的塑像。萧槿瞧见眼前这尊白晰皴皱无须眉的丘处机像,禁不住就想起了全真教和神雕。   刘用章引荐的道士是道观里的周道官,道号守真。守真道长为二人斋醮一回整用了一日,等两人打白云观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萧槿与卫启濯结伴出大门时,瞥眼间瞧见一个人影打道观内出来,侧脸怎么看怎么熟悉,想了一想,拽了拽卫启濯的衣袖:“你看那是谁?”   卫启濯扭头一瞧,便是一顿,跟着低声道:“他应当没瞧见我们。”   “但是既然碰见了,咱们是不是应该上去见个礼。”萧槿话音未落,便见他们谈论的那人转过脸来,惊喜地道了声“好巧”。   卫启濯轻叹一息,果然在哪都能遇见情敌,而且他昔日的情敌似乎都纷纷涌入了官场。   萧槿方才瞧见的人是陆迟。   陆迟今年中了进士,如今正在六部观政。而他如今也正好在户部任职,有时候还能偶遇陆迟。   陆迟见到卫启濯,便不由想起了当年事,有些尴尬,上前来寒暄一番,目光转向萧槿时,顿了一顿,旋笑着说他在京城置了一处宅子,欢迎她与卫启濯前来做客。   卫启濯不豫偏头。   他想起当初在聊城的种种,更不想让陆迟多跟萧槿说话,正要作辞,就见陆迟忽然转向他,低声说起了近来移交刑部的一桩贪墨案。   此案主犯是陕西都司的都指挥使袁概。袁概勾结朋党,多年贪扣军饷,欺上罔下,导致宁夏、凉州、甘州等卫所军备不足。上个月,蒙古人撕毁之前互市的和约,挥军掳掠九边附近的村镇,当地守军手中火器陈旧,刀枪不足,又长期缺乏训练,几万人竟然不敌对方几千兵马,大败而归。袁概原本打算将此事瞒下来,横竖蒙古人也不是第一天来抢了,但后来被手下一个参将告发了,此事才被揭露到皇帝面前。   袁概平日里拉朋结党,一手遮天,据说那个参将也是冒险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将奏章送到京师的。原本这案子也没什么出奇之处,贪官误事也不稀罕,但这一桩案子特殊就特殊在,袁概是袁泰的侄子。   而刘用章与袁泰明争暗斗好多年,于是这又牵扯出了朝堂上两大派系之争。   皇帝派去押解袁概入京的钦差到了陕西后,发现袁概竟然不知所踪,皇帝闻讯震怒,勒令定要将袁概押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来钦差在大西北溜达了三个月,最后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寻见了乔装改扮的袁概。   如今袁概抵京,受审在即。只是谁也不想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袁泰向来护短,何况又是掺了党派斗争的,说不得回头会惹上一身腥。   这种大案,若是刑部跟大理寺不能定案,将来是要三堂会审的。但陆迟也知道卫启濯跟刘用章走得近,在这事上怕是有些难办。   卫启濯也瞧出了陆迟的意思。他只摇手笑说不碍事,公事公办便是。   陆迟想想也是,凭着卫启濯身后的奥援,倒也不必惧怕什么。   陆迟如今比从前长进了一些,已经慢慢学会察言观色。他见卫启濯仿似不大愿意跟他攀谈,便也没继续说下去,与卫启濯客套一番,又跟萧槿寒暄几句,便开言作辞。   陆迟走后,萧槿向卫启濯问起了袁概那个案子。   她记得卫启濯前世也是经手了这个案子的,只是后来闹了些不愉快。袁泰表面上公私分明,放言说只管秉公处置,并且做出一力要跟袁概撇清的姿态,但实质上,在此案了结后,他与刘用章的矛盾便越发激化。萧槿觉得,这案子应当是刘用章的人揭出来的,袁泰如今还不晓得恼恨成什么样子。   卫启濯见萧槿问起,诧异道:“可是有何不妥?”   萧槿一头往前走,一头跟他说起她记得的事情。   她隐约记得,此事之后,卫启濯被几个给事中给弹劾了,具体弹的什么,她也不清楚,只是记得卫启沨当时兴致勃勃地跟她说起这个,她觉得挺有意思,便给记下了。   卫启濯笑道:“这个也不当紧,当官的哪个没被弹过。”   萧槿心道这回被弹不太一样,这回应当会成为弹劾史上一股泥石流。   卫启泓跟卫承勉打天宁寺出来时,远远地便瞧见弟弟与弟媳并肩而行,两人昵昵私语,有说有笑,倒像是来赏景游玩的。但这地冻天寒的,能有什么好景。   卫启泓往两人身后的白云观看了一眼。   卫承勉也瞧见了小儿子跟儿媳,正想使小厮上前叫住二人,转头瞧见长子神色阴郁,攒眉问他怎么回事。   卫启泓道:“弟弟跟弟妹难道去了白云观?”   卫承勉之前就听小儿子说要来白云观斋醮,点头道:“确实,启濯一早就与我说过了,刘大人盛情难却,他便来白云观试上一试,斋醮求子。怎么,有何不妥?”   卫启泓没有答话。   城南庙宇遍布,道观却只有白云观一处。再放眼京畿,十处寺庙周围不知道能不能出一个道观。求子一般都是去寺庙,道教也有送子的神仙,譬如送子娘娘、碧霞元君,但他也去过白云观,那里可没有供奉这些。   那么,卫启濯去白云观真的是去求子的么?他记得他这个弟弟是不相信什么斋醮的。   卫启泓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好说什么,沉默半晌只道无事。   韶光捻指,眨眼间便过了年。   卫启泓得的虽是个庶子,但给儿子办满月酒时,一力要求大办,只卫老太太觉得不妥,便只循着常例办了一场。卫启泓心下不豫,又不敢违拗祖母,便只能作罢。   时入三月,物候一新。   袁概抵京时因是年尾,因此便搁置下来,直到三月初才开始正式鞫审。   刑部将案子移交大理寺后,卫启濯便忙碌了起来。   这日,萧槿正在庭院里侍弄花草,秀娘找过来向她请教绣活。   萧槿知道她其实就是来套近乎的。她如今已经知道秀娘家中有一个还在念书的弟弟,只是因条件不好,举业上头没多少进益,还是秀娘来卫家做妾后,才贴补着给弟弟请了个先生指点。秀娘一直想让弟弟来卫家家塾这边进学,但因着惧怕卫启泓,又不敢跟卫承勉和卫老太太提,便想到来跟她套近乎,大约是看她性子温和,想让她在中间说和。   但萧槿并不想管这种闲事。   萧槿觉得还是让秀娘往后少来这边找她比较好,当下摆手表示自己要去歇会儿,让秀娘且回。   秀娘正有些不知所措,就见一个丫头着急忙慌跑来,到得近前,也顾不上行礼,出口的音调都变了:“不、不好了……哥儿不好了……”   萧槿步子一顿,略略转头。   秀娘忙问怎么回事,那丫头断断续续道:“哥儿发起高热,身上还……还出了疹子……”   作者有话要说:  说到丘处机,满脑子射雕神雕……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第114章   秀娘闻言便吓得面色一白, 掣身就跑。   不要说那丫头跟秀娘惊慌,萧槿听了也是心下一紧。   发热,疹子,又是小儿,基本有三种可能, 一是水痘,二是麻疹,三是天花。   这三种都是传染性极强的, 但前两种倒还相对好些,最可怕的是第三种。   这个时代已经开始有医家研究对抗天花的药剂,也已初见成效,但天花依然是致死率相当高的恶症,尤其对于抵抗力低下的幼儿而言。   而且, 这病传染起来基本是一死一大片。   萧槿急转身叫住那丫头,询问可曾叫大夫来看了,丫头答说大少奶奶已着人去请了,如今大夫应当正在赶来的路上。   萧槿又询问国公爷回了没,丫头摇头道未曾。萧槿思量少顷, 交代丫头等大夫诊出结果了,过来知会她一声。   丫头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萧槿也没心思摆弄花草了, 将手里的工具交给丫鬟, 回身入屋。   她记得前世卫启泓确实有个庶子, 但并不记得得过天花这回事。希望不是天花。   萧槿捞来一本闲书翻了半晌, 正等得不耐,就听到喜儿报说方才那丫头去而复返了。   萧槿让她在外头等着,起身去了屋外见她。   那丫头朝萧槿一礼,道:“禀少奶奶,府上三个大夫都来瞧过了,都说是水痘。”   萧槿稍舒口气。眼下正是春季,得个水痘倒也不奇怪。只是那孩子太小了,水痘虽则没有天花凶险,但在这个时代,对于几个月大的孩子来说,一场风寒都可能要命,水痘很是够呛了。   晚夕,卫启濯归家来后,听闻了卫启泓的儿子出事的消息,拍着她的脑袋让她先用膳,旋转去寻卫承勉。   卫启濯知道出了这等事,他父亲必定焦心不已。果不其然,他见着卫承勉时,他连晚膳都没用,只是立在曲廊上焦急地等着大夫出来。   患儿高热未退,大夫入内查看了好几回,如今正在里头计议方子。   卫启濯劝父亲好歹先去吃点东西,但卫承勉摇手说吃不下,要等大夫出来看是怎么个说法。   不一时,卫启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扭头一看,发现是晚归的卫启泓。   卫启泓身边跟着十来个惶遽不已的小厮,有几个提灯走在前头给卫启泓照路,但卫启泓越走越急,劈手夺了小厮手里的灯笼,大步流星往这边冲,然而在视线触及卫承勉这边时,步子便是一顿。   卫承勉正要跟卫启泓说先不要进去,大夫正在里头商议,就见卫启泓一个箭步冲过来,扔了风灯,一把拽住卫启濯的衣襟,怒道:“你说,是不是你找的妖道诅咒我儿子?!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得水痘的!”   他原本正跟人在外头吃酒,听小厮来报说儿子出事了,便火急火燎往家赶。就在方才,他看到跟父亲一道立在曲廊上的卫启濯,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到去年卫启濯跟萧槿一道去白云观的事。   父亲跟他说卫启濯是去求子的,但如今卫启濯没求来孩子,他的孩子倒是得了水痘。这实在是不得不让他往坏处想。   相对于卫启泓的暴怒,卫启濯显得冷静异常。他盯着自己的兄长,寒声道:“松开。”   卫启泓冷笑:“松开?你跟我说个清楚,我就松开。”   “我不晓得大哥在说些什么,水痘又不是什么稀奇的邪病,春季本就多发,”卫启濯攥上卫启泓的手腕,“大哥若是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卫启泓万分不屑,正想说能怎么个不客气法,就忽觉手腕一疼,不自觉就松了手。可他松了手,卫启濯却还紧攥着他的手腕。   卫启泓头一回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手劲儿这么大,一时间疼得冷汗直冒,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   卫承勉正着急上火,见长子还来劲,瞪他一眼;“胡闹!镇日里只会寻衅滋事!”又沉着脸转向卫启濯,“松开你兄长。”   卫启泓的手腕得以解脱后,只觉几乎被卫启濯捏废了。他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甩袖便去了一旁的廊庑。   卫启濯见父亲这边几劝不下,只好折返昭文苑。   他一入饭厅,便见萧槿趴在桌上,仿似是睡了过去。他轻手轻脚走上前,正想将她抱去卧房,瞥眼间却发现桌上的饭菜一丝未动。   萧槿迷蒙未醒,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卫启濯正思量着是叫她起来吃饭,还是将她抱到床上时,就听她小声咕哝了句“庄表哥”。   卫启濯顿了一顿,心中念头一转,抬手轻轻按上她脑袋;“表妹怎不吃饭?”   “等你一起吃……”   萧槿尚在睡梦中,声音软软糯糯的,卫启濯一低头,还能看到她粉嫩嫩的脸颊上硌出来的浅浅印子。   他轻声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让你先吃的么?”   “我每日都来你这里背书练字,也习惯跟你一道吃饭了……不对,你怎会让我先吃,你每次不都是亲自给我盛饭的么?你说怕旁人盛饭不仔细,洒了汤,浪费……”   卫启濯眸光一敛。   他立了须臾,俯身趴在她耳畔,将声音放得更低:“记我的话记得那样清楚?”   萧槿微抿唇角,轻应一声。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目光流转间又瞧见她红了耳朵,也不知是被他口中热气呵的,还是赧然所致。   卫启濯心里忽然有些堵闷,可又觉自己这样很是不可理喻,毕竟她口中的“庄表哥”其实就是他。   自己酸自己,这感觉似乎有点怪异。   卫启濯绕着萧槿转了半个圈,纠结半晌,还是蹑手蹑脚将她抱了起来。   他终是不忍心将她叫醒。她先小憩片刻也好,若是饿了,再起来用膳便是。   卫启濯将萧槿抱在怀里时,被她抓住了衣袖。   “表哥,”萧槿歪了歪脑袋,“你送我的戒指上雕的究竟是什么?”   卫启濯又深吸了口气,板起脸道:“你还记得你夫君是谁么?”   萧槿没有答话,阖眼睡了过去。   卫启濯冷静了一下,将萧槿抱到内室安置了下来。   还好萧槿梦中口中的人其实也是他,不然他恐怕跑出去打几个滚也冷静不下来。   萧槿又睡了两刻才醒来。她爬起来后,听说卫启濯没用膳就跑到书房处理公务去了,当下过去找他。她见他似有不豫,问他怎么回事,但他只是不说。   萧槿奇道:“难道又跟大伯吵架了?”   卫启濯默了少顷,忽地将她抱到腿上,盯着她道:“啾啾是不是仍旧没有将我跟你记忆里的庄表哥完全重合起来?”   萧槿怔了一下:“为何这样问?”   卫启濯将她方才睡梦里的那些话复述了一遍。   萧槿低了低头,思想半日,道;“似乎……是这样的。”   当初卫启濯告诉她他就是卫庄时,她就觉得十分突然,虽然卫启濯有不少地方都跟卫庄相似,但她一时间仍旧无法将两人融为一体。后来嫁给他时,她确实也是喜欢他的,如今三年过去,她对他的感情渐深,但仍旧一直未将记忆里的庄表哥跟他完全重合起来。   大概是因为他前世给她留下的恶毒上司和高岭之花的印象太过深刻,这与卫庄的亲切形象不太吻合。   卫启濯环在她腰际的手收了收。   之前无论是朝夕相对的情意还是房事上的契合,都在促使她离他更近一些,但两人之间总还是隔着些什么,其实并不如他披着卫庄的壳子时相处得自然。   这大约就是她跟他不够亲密的根由。   卫启濯轻叹一息,摸摸她后脑勺:“我前世都干了些什么,让你那样怕我?我记得我换了壳子之后第一次去见你,你总躲着我,之前还说我很不好相与。”   萧槿低头。   卫启濯前世是个手段百出、狠绝毒辣的政客,卫承勉过世时,他的悲伤溢于言表,但并没有如旁的孝子那样擗踊恸哭,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在父亲的牌位前跪了两天两夜,水米不进,几个本家长辈轮番上去劝他。但他毫无反应,泥塑一样。   萧槿立在灵堂外望着他伶仃的背影,当时就想,这个人,连悲痛都是安静的。他仿佛没有示弱的时候。   兴许也不是不想恸哭一场的,只是身边亲近之人都一个个去了,无人可依而已。就此而言,卫启沨的处境其实比他好太多。   但卫启濯这种人其实最可怕,伤了痛了不哭不闹,只将悲怆化作往上攀爬的力量,以及,报复的烈焰。   萧槿始终觉得卫启濯后来的一些举动类似于报复,但她不能确定他对谁的举动是报复。他最后虽站在了顶峰之上,她却觉得他的内心怕是空的。   卫启濯见她半晌不语,正欲再问,不意被她倾身抱住。   “夫君,”萧槿一阵心疼,抱住他脖子,伏在他肩头,“你往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跟我说。”她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做的汤?你若喜欢,我往后可以常常做给你。”   她想起了前世他独独收下卫韶容端去的那两道她做的汤。这一世她也为他亲自下过厨,只是他心疼她,总拦着她入庖厨。   卫启濯偏过头:“还记得你夫君是谁?”   “记得啊,”萧槿笑嘻嘻道,“我夫君是庄表哥。”   “那濯表哥是谁?”   “不知道。”   卫启濯又冷静了一下,道:“那濯表哥要如何才能完全变成庄表哥?”   “不知道……要不,”萧槿晃晃他,“你往后每回打衙门回来,都给我买一根糖葫芦?”   隔日,萧槿听闻那个小侄儿的高热还没退下来——那小孩子还没取官名儿,萧槿便一直管他叫小侄儿。才几个月大的小娃娃,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高烧再烧几天,就算保住了小命,人也得烧傻了。   萧槿期间去探望过一番,但是没有进去。她之前没出过水痘,对此无免疫,太容易被传染了。   卫老太太也来看过一次,叹息一回,去佛堂诵经祈福了。   三日后,在太医的佐助下,小侄儿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半月后,水痘基本结痂。只是萧槿总觉得这孩子眼神木木的。而且小儿好动,大概是因为保姆们一时没看护住,他脸上有两处被抓破了,将来可能要留疤。   卫启泓在儿子病愈之后才敢到近前看上一眼。他也觉得儿子似乎变得有些迟钝,拿着儿子平日里惯玩儿的小玩意在他眼前晃,他也没有多大反应。   卫启泓傻住了。他儿子出一场水痘,难道傻了不成?   卫启泓想到好容易盼来的儿子很可能就此废了,一时怒从心头起,转头又去找卫启濯算账。   卫启濯前阵子忙着复核袁概的案子,几日前终于了结,正跟萧槿商议着抽空出去郊游的事,就见卫启泓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卫启泓认定是卫启濯请了妖道来害他儿子,上来就动手。两人争执不下,还闹到了卫承勉和卫老太太那里。   萧槿觉得卫启泓的想象力也是丰富,居然能从儿子的水痘想到去年他们去白云观斋醮的事。   卫承勉和卫老太太都狠狠训了卫启泓一顿,卫启泓并不服气,这几日瞧见卫启濯都跟见到仇人一样。   转入五月后,天气渐热。   萧槿之前说的弹劾终于来了。   过完端午,六科三个给事中联名上奏,弹劾卫启濯。奏章内容大致如下:   从前,有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叫卫启濯,还有个兵部尚书叫刘用章。籍籍无名的书生卫启濯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黄袍人骑在牛背上,那牛不晓得是得了羊癫疯还是想碰瓷,二话不说,仰头就要翻白眼倒在地上,就在快要将黄袍人甩下来的惊险时刻,兵部尚书刘用章忽然出现,伸出强有力的大手,稳住了发癫的牛,更救了牛背上的人。   卫启濯梦醒后就开始琢磨,一牛一人,是谓“朱”字,又是黄袍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代表着国朝帝王。于是卫启濯一拍大腿,认定刘用章是匡扶社稷第一人,是国朝之擎天大柱,当即便拜在刘用章门下,请求刘用章日后多多提携。   这个籍籍无名的书生卫启濯,后来连中三元,名满天下,步入官场后,便跟刘用章越走越近,这两人身边又聚集了一批同样仰赖擎天大柱刘用章的人,于是这伙人便天天猫在一起琢磨坏主意,排除异己,做尽鸡贼小人之事。   之前卫启濯在李春莲的案子上被刑科给事中方讷质疑时,刘用章其实早已经帮他查好了井中女尸的尸源,只是之前不肯说,一定要等到三堂会审才装模作样揭出来,以达到在圣上面前卖弄的险恶目的。   袁概的案子上,也是因为刘用章将许多内情告诉了卫启濯,卫启濯才能复核得这般顺利。   最后,三个给事中表示,似卫启濯跟刘用章这般假师生之名,扰乱朝纲的万恶行径,应当予以坚决打击。   萧槿前世是从幸灾乐祸的卫启沨口中听到这封奏章的内容的,当时就觉得,这魔幻现实主义的风格绝对可称作弹劾史上的一股泥石流。整个故事想象丰富,漏洞百出,还敢以凿凿之词写出来递到皇帝跟前。   不过这奏章虽荒谬,但集中反映出了一个重点,那就是派系争端的问题。所以皇帝其实并不会完全将之当个笑话来看。   卫启沨当时暗中笑了卫启濯好几日,结果后来被打了脸。   因为皇帝看到那份奏章,一怒之下,给卫启濯升了官。   卫启濯知晓这份奏章后,拍着萧槿的脑袋问她怎么不早点告诉他是这么逗的奏章,害得他猜了好久。   萧槿笑嘻嘻让他放心上朝去,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卫启濯交代她晚间若是饿了就先用膳不要等他云云,这才亲她一口,出门赴朝会。   早朝散后,永兴帝命人将卫启濯召到乾清宫。   永兴帝对着那封神奇的奏章沉思许久,听内侍报说卫启濯来了,挥手命将人带进来。   永兴帝对着卫启濯打量了半日,没头没尾地问道:“朕隐约记得,卿家从前与朕闲谈时,说过自己以前在山东盘桓过好一阵子?卿家当时是住在山东哪里?对那里熟悉么?” ☆、第115章   卫启濯躬身一礼, 简单跟皇帝讲了他从前在聊城盘桓过的事。   其实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在山东滞留的时间有一年多,但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披着卫庄的壳子的,并且他还随着宋氏母子在蒙阴县那边待过一阵子,但这些自然都不可说。   永兴帝点头, 又将话茬绕了回来:“卿家是刘用章的门生?”   卫启濯垂首答道:“回陛下,算是。不过并未正式拜过师,只是微臣见刘大人在兵事上头颇为精熟, 微臣又于此颇好,这便时常前去讨教拜会,故而有师生之谊。”   “何时结识刘用章的?”   “几年前,”卫启濯略一沉吟,“当初徐大人摆宴, 微臣有幸受邀前往,在徐大人府上偶遇刘大人,一见如故,这才有了走动。”   他口中的“徐大人”指的是徐安娴的父亲徐南峰。   永兴帝颔首,旋又道:“那想来卿家也对刘用章颇为了解了——卿家认为刘用章堪当‘擎天大柱’这四个字么?”   卫启濯微笑道:“刘大人为国殚精竭虑, 为陛下尽职尽忠,又通晓兵事,能谋善断, 确乃国之栋梁, 然则臣并不认为刘大人堪当‘擎天大柱’四字。”   永兴帝眉头一动:“为何?”   “国朝可当‘擎天大柱’者, 唯陛下耳, ”卫启濯朝上首一礼,“陛下仁德圣明,神功圣德播在天下,昭于后世,尧舜之治不外是也,臣等皆仰赖圣心宸虑之指引,故而国朝之‘擎天大柱’,非陛下莫属。刘大人只是陛下的臣子,至多不过稍亮的星芒,谈不上大柱。”   永兴帝倏而作色,拍案道:“朕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未曾想,你竟也是那油嘴之人!”   卫启濯神色不动:“微臣不过将心中所想如实宣之于口,在陛下面前,微臣不敢有所隐瞒。”   永兴帝凝他片晌,飒然抚掌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卫少卿!”   他平日里在朝会上发火,都是满堂噤声,有些老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但他方才看得一清二楚,眼前这个年轻的臣子,方才面上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这般定力,非常人可及。   卫启濯眼神幽微。   那本奏章看似荒谬,其实暗藏两点险恶用心。一是指责他与刘用章拉帮结派,参与党派之争,二是捧杀刘用章。   任何一个臣子都不能称作国之“擎天大柱”,若某一臣子是擎天大柱,那么岂非意味着这个王朝要靠着这个臣子才能撑起来,朝堂上下皆要依仗这个人,离了这个人,王朝便要垮塌。   这对于帝王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至于他后来对于皇帝的恭维,也是必要的。人都喜欢夸赞,皇帝为着这个王朝劳碌大半辈子,也是兢兢业业,心里是盼着被人认可的。只是真的被夸赞了,也还要做出谦逊的模样,然而心里一定是舒坦的。   永兴帝又问了卫启濯几个问题,末了话锋一转:“你知道六科几个给事中上奏弹劾你的事么?”   卫启濯道:“臣略有耳闻。”   “你如何看?”   卫启濯从容道:“指摘总不可免,臣自做好本分便是,事实究竟如何,自有陛下圣裁。”   永兴帝忍不住再度审视卫启濯一番。   这个后生机敏又善言,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多数老臣都无法企及的沉稳,他真的开始好奇卫承勉是怎么教养出这么个儿子的。   永兴帝忖量少顷,挥手道:“回吧,无事了。”   卫启濯躬身应是,趋步后退出殿。   永兴帝抬头睃了一眼卫启濯渐远的身影。   他其实并不十分忌讳派系争斗,文武群臣成千上万,不可能没有派系之争,国朝立国百年后就产生了南北党派分化,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趋势。而且,派系分化总比一派独大的好。   问题只在于可控不可控。   有分化就有争斗,此消彼长,分权制衡,这样反而有利于他对朝局的把控。只要外廷的这些朝臣不跟内官勾结,只要党争控制在他手里,他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用章与袁泰的纷争他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的,但从来也不曾干预过。因为刘用章是个聪明人,从不做出格之事。袁泰也尚知分寸,没将手伸到内廷。   前阵子出了袁概那案子,袁泰在私下里议事时还跟他下跪赔罪,说家门不幸出了那么个孽障,罪该万死云云。   很是精明老道。   只他隐隐觉得,袁泰不是顶适合宰辅这个位置的人,因为他的手腕不足以震慑百官,不足以稳住大局。   永兴帝扫了一眼桌上的奏章。   他总觉得,这奏章通篇下来不止告状、捧杀、翻旧账,还在向他暗示一个意思——卫启濯是刘用章的门生,这些年来晋升太快,会打破平衡,希望他能三思。   永兴帝冷冷一笑。   卫启濯平日兴许是得过刘用章的提点,但能一路迅速晋升,靠的其实是他的拔擢。   这股质疑卫启濯的语气,就是在质疑他。   他乐意重用谁就重用谁,容不得旁人来置喙。   卫启濯回府后,萧槿问起皇帝都跟他说的什么,他约略说了一说,临了道:“你说陛下问起我在山东待过的事是有何用意?想将我外放?”   萧槿揉着眉心思量片时,道:“可我记得你似乎没有外放过……反正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她说话间见卫启濯神色悠然地坐下喝酸梅汤,跑到他跟前蹲下,纠结道,“其实我之前是骗你的,为了让你安心才那样说的。前世这次,陛下看了奏章,思量几日,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最后越想越气,狠狠罚了你一通。”   卫启濯转头,忽地搁下手里的金嵌宝莲子杯:“那可如何是好?”   萧槿托腮:“你请我吃一顿,我说不得就能想起前世的解决法子,提前给你做个参考。”   “请吃糖葫芦可以么?”   萧槿默了默,道:“你要不要考虑换成别的……我都吃了两个月糖葫芦了,已经被山楂腌入味儿了。你出去都可以跟人说,你有个糖葫芦味儿的媳妇。”   自从她建议他给她买糖葫芦之后,他每日打衙门里回来,都给她带糖葫芦回来,雷打不动。一开始一次买十串,吃得她怀疑人生,睁眼闭眼都是糖葫芦。后来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改成了一串,最近她连一串也吃不下了,让他省去这一项。   “那换成枣糕?我赴考府试的时候,就给你买的枣糕。等霜降后,我再给你买地瓜。”   萧槿揉揉脸,这好像是个假老公。   地瓜可是通气的,真要是每天吃……   “算了,不逗你了。我只问你,你怎么打一开始就那样镇定?你就不怕陛下真的开始处置朋党之争?”   “陛下纵然真的开始着手处置党争,也不会拿这件事开刀。一来,他们没抓住什么实质的把柄,二来,我是陛下一手拔擢上来的。他们越是弹劾我,陛下越是觉得他们是妒忌,陛下都在背后管这帮言官叫酸子。还有一条便是,”卫启濯微微一顿,“陛下明面上是广开言路,但实则也是有□□的一面的,他的决定若是被质疑,心中也会不快,甚至会产生逆反。说不得他们越是弹劾,我就越是能少走弯路。”   萧槿偏头:“那你就不怕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卫启濯想了想,道:“说实话,真的不怕。其实我瞧见袁泰,心中也无甚畏惧。父亲说我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却觉得我好像不是牛犊。”   萧槿默默想,这老公虽然像是个假的,但骨子里还是留存着老虎的凶猛。   半月后,永兴帝在朝会上宣布,任命卫启濯为钦差,巡行山东,督河道修理并夏粮秋粮的征收,事毕返京复命。   众皆哗然。   按制,内地钦差由吏部和户部推选,并且至少也是派遣三品大员前往地方巡行,卫启濯如今不过是正四品的少卿兼个五品的户部主事,按说品级上是不太够格的,怕是届时压不住场。   众人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皇帝跟着表示,另给卫启濯挂户部侍郎衔,以便行事。   众臣工懵了片刻,齐刷刷看向卫启濯。   这下品级加到正三品了。   立在朝班之中的卫启沨往卫启濯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之前刚从朱璇那件事之中脱身出来后,就想到了卫启濯的事。卫启濯若是一直这般顺风顺水地走下去,迟早有一日还是会坐上宰辅的位置。   那么等卫启濯登上高位,就会反过来弹压他。   卫启沨垂眉敛目。   不过,想要对付卫启濯的,不止他一个。卫启濯前世就敌手颇多,他姑且看着便是。   永兴帝才说罢巡行山东之事,通政司知事方讷出列,进谏表示卫启濯任钦差大臣于例不合,卫启濯本人又过于年轻,怕届时举鼎绝膑,贻误大事。   永兴帝眉头一蹙,敷衍方讷几句,挥手命他退下去。   方讷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之前因冤抑卫启濯,被皇帝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被贬到了清闲衙门通政司做了个八品小官。   方讷那回弹劾卫启濯虽是得了袁泰授意,但自家也是甘心情愿的。他早就看不惯卫启濯这个世家子了,明明入朝没多久,却可以踩在诸多前辈头上。在方讷眼里,卫启濯跟从前那些传奉官无甚区别,将来爬上来也是个奸佞。   方讷暗暗攥拳,折返朝班中时,瞥见卫启濯面上竟是无惊无喜,心里冷嘲,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朝会散后,永兴帝将卫启濯叫到御前,叮嘱他到了地方上要仔细办事,并暗示他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永兴帝见卫启濯仿似有些神思不属,略略一想,意有所指道:“卿家若担心无人照料,可将一二家眷带上。”   卫启濯如今尚无子嗣,又是年轻后生,若是因着办公差让他跟家中娇妻分离,似乎有些不讲人情。   卫启濯暗暗松了口气,行礼谢恩。   永兴帝命司礼监太监刘敬将关防取来,交于卫启濯,表示届时办事不必束手束脚,地方上但凡有官员倚老卖老,拿出关防来便是。钦差原本便是代天子巡行的。   卫启濯领印申谢。   永兴帝心中感喟,其实在他看来,将差事交给卫启濯,比交给某些老臣更放心。   晚夕,卫家众人闻讯后,反应不一。   萧槿禁不住感慨,皇帝对她这假老公果然是真爱。她前世只是隐约记得这件事的后续结果挺好的,皇帝的决定倒也符合她前世的这个印象。钦差是个临时的差事,但机会难得,算得上变相拔擢。   卫启泓又是眼红妒忌又是乐见其成。他如今实在不想看见自己这个兄弟,卫启濯能离开一阵子让他眼前清净也是再好不过。   卫承勉跟卫老太太皆是欣慰,但又担心卫启濯年纪太轻,到了地方上不好办事。卫承劭夫妇两个佯佯夸赞一番,转回头就敲打自家儿子让争点气。   动身这日,萧家人也赶来相送。   萧槿见弟弟蔫儿得霜打的茄子一样,安慰他不必太过不舍,他们年底就能回。   萧岑撇了撇嘴:“姐,要不我也跟着你们一道去好了,路上还能听姐夫指点我课业。正好我也想念咱们在聊城的那处宅子了,还能去转悠转悠。”   当初因着三房抵京时四房还留在山东,萧安便没将宅子变卖。   萧槿道:“你去问问爹娘的意思,只要他们肯答应,我们就带你上路。”   萧岑缩了缩脖子。爹娘能答应才怪。   萧安与女婿叙罢离愁别绪,语声转低:“要不,我去信给山东的同僚,让他们届时多多配合你办事?”   卫启濯心里一动,含笑称谢,打恭直道不必。   萧安端量卫启濯几眼,很有些慨叹。这个女婿真是好得没得挑,也不枉他当初早早将女儿定给了他。   马车开动后,萧槿接过卫启濯切给她的一块凉糕,笑嘻嘻道:“卫大人这回可要好好干,没准儿等到回京复命,陛下就直接将那个临时挂上的侍郎衔给你了呢?到时候你就是三品大员,压死卫启沨。”   卫启濯一顿,抬眸道:“我记得啾啾画的那张图上,我三年后才因边功晋升为侍郎。今次似不太可能,我又不是去平叛。”   萧槿咬了一口凉糕:“那也不一定的,世事无绝对,说不定有奇遇。”   袁府。小厮兴顺敲开书房的门,躬身入内,在稳坐书案后的袁泰耳畔低声道:“大人,那卫家公子已离京。”   袁泰缓缓靠到椅背上,轻叹道:“刘用章算是得了个左右手。只这左右手未免太自负了些,巡抚地方这差事也敢揽下,我还以为他会当场推掉。不过他接下了倒也好。”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香炉上腾起的袅袅淡烟,神色转冷。   袁概的事,捂得那么严实,也不知刘用章是如何得的信儿。袁概这个侄儿虽然坏事,但再怎样也是他袁家的人,更是他在西北卫所的耳目。   刘用章既然开始挖他根基了,那他还客气什么。   又半月,萧槿与卫启濯到达山东地界。   两人与一班随从护卫取西北官道入鲁,到了东昌府,稍作休整,继续往东,山东布政使杨祯正在济南府历城迎候。   杨祯是头一回见卫启濯,然而卫启濯可不是头一回见杨祯。只是杨祯一定不知道当初那个胆敢跟他叫板的书生卫庄其实就是眼前的钦差大人。   卫启濯被杨祯热热闹闹地迎入了衙署。杨祯打探到卫启濯带了家眷来,机智地预备了雅致深阔的别院一座,用来示好。   萧槿在别院住下的第二日,便有人递上帖子,前来拜会。   萧槿拆开一看署名,觉得莫名熟悉,细细一想,恍然发现这人她居然认识。 ☆、第116章   萧槿想了想, 挥手命丫头将人叫进来。   她坐下吃茶片刻,听见外头丫鬟引路的动静,抬头望去时,正瞧见一抹袅娜身影踅身而入。   那人进了厅堂后便跟萧槿叉手行礼,笑道:“妹妹可还记得我?”   萧槿抬眼打量来人。   来人头上戴一顶金丝髻, 耳边垂着一对鸦青宝石坠子,身上穿着银条纱衫,下着桃红洒线裙子, 走动间轻扶罗袖,款动湘裙,颇有几分袅娜丽质之态。手上明晃晃的金马镫戒指也晃眼得很,抬手行礼时清晰可见。   萧槿搁下茶盏,笑道:“怎不记得, 儿时玩伴,诚不敢忘。”   眼前不是旁人,正是旧时街坊郑菱。   郑菱瞧着比当年要成熟得多,言谈举止也大方得多,也不知是环境使然还是时间使然。   方才递进来的帖子上写的是济南府同知之妻郑菱, 萧槿猛然一看,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以为只是寻常的官太太之间的拜访走动, 后头盯着人名看了片刻, 才想起对方与自己的渊源。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从前相看两相厌的街坊, 为何忽然找上门来呢?   萧槿给郑菱看了座,命丫鬟上茶,转回头询问郑菱上门有何贵干。   郑菱笑道:“瞧妹妹说的,没事就不能过来探望一番?你我许久未见,而今可巧有机会重逢,自然是要前来拜会一番的。我听闻妹妹回了山东,还来了历城,当下便打听了妹妹的住址,寻了过来。”   郑菱的话,萧槿一个字都不信。萧槿只相信无事不登三宝殿。   郑菱说话间招呼自己的丫头进来,微笑道:“我知道妹妹爱吃桑葚,特意带了些过来。这些都是打夏津那边快马加鞭运来的,昨儿个刚到,也正该妹妹有此口福,妹妹快尝尝。”她示意丫头将盛放着新鲜桑葚的托盘端到萧槿面前,热情询问萧槿要不要现在挑一些出来洗了吃。   萧槿瞄了一眼托盘上的桑葚。山东夏津盛产一种乳白色的桑葚,个头比寻常紫红色桑果要大,风味也更胜,又软又甜,轻轻一咬,便是满口蜜浆,堪称顶级珍品。她从前住在聊城时,在桑葚成熟的时节,常缠着季氏带她去夏津游玩顺道买桑葚。   郑菱也是知道她爱吃桑葚的,她前脚才来历城,郑菱后脚就拎着才打夏津运来的桑葚上门找她来了。说这全是巧合,鬼都不信。   不过,萧槿看到桑葚倒是忍不住想起了温锦。   “郑夫人既是无甚事要说,那便请回吧,我有些乏了,想用完午膳后去睡个中觉。”萧槿说着话便要起身。   她根本不屑于对郑菱这种人客气,何况她的身份稳压郑菱,对郑菱不假辞色,她也不敢说什么。   郑菱面上的笑有些僵。   过了这么多年,萧槿说话还是这么直接,一点没变,呛起她来信手拈来,而她同样不敢驳斥。   她此番来找萧槿,确实是存着目的的,可她不好一见面就说这个,便想着先跟萧槿套套近乎,毕竟当年虽则相处得不愉快,但这么些年过去,萧槿也是豪门媳妇了,应当不会太不给面子,但没想到萧槿还是当年那个作风。   郑菱手里捏着一条同心方胜的桃红绫汗巾,面上神情尚算平静,但心绪却是几度变换。   她出身不太好,当初没能嫁给江辰,又不愿意找个寻常富户度日,一门心思想当官太太,落后便给一个五品同知做了填房——在地方上,五品官不算低。如今她虽比不得萧槿,但混得也是人面上行的人了。只是她的好日子都倚仗着丈夫,丈夫的仕途若是毁了,她也就要被打回原形了。   郑菱很快调整了神态,笑着表示萧槿若是哪一日百无聊赖,可以使人去寻她来给她解闷儿。郑菱言罢,将自家住址细细与萧槿说了一说。   萧槿搭了郑菱一眼。   山东的省垣在济南府,济南府的治所在历城,卫启濯大约要在历城待上一阵子,她原以为她要清闲好一阵子了,谁想到还能遇上这么个故交。   郑菱见萧槿不怎么接话,有些尴尬,犹豫着是否要开言作辞。   萧槿见郑菱迟疑至此,忽而笑道:“我想起夫君与我说,他晌午要在衙署里用膳。郑夫人可愿留下来陪我用饭?”   郑菱闻言一愣,旋惊喜道:“自是好!多谢妹妹管待。”   萧槿心道不必谢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来找我究竟打的什么算盘而已。   午间,萧槿与郑菱相对而坐,一头用膳一头闲谈。   萧槿除却在三节两寿的大宴上尽可能少说话之外,平日里用餐时因为基本都是和亲近之人围坐在一处,所以不太讲究食不言那一套。   但她跟郑菱着实没什么话好说,故而席间多是郑菱在挑话头。她起先还是说些胭脂水粉衣裳钗环之类的,后来慢慢就说到了今年济南府、青州府两处闹旱灾的事。   郑菱表示山东这两个府多地大旱,百姓遭殃,赋税收不上来,两个知府受难为,她丈夫黄瑞也跟着焦灼上火。如今知府已经尽了力,但要交上今年的赋税,恐怕实在有些困难。   萧槿记得宋氏母子就住在青州府蒙阴县,如今听她提起青州府,便禁不住反问一句:“青州府?大旱?”   “是啊,”郑菱叹气,“开春之后就没怎么落雨,可苦了百姓了。妹妹来得晚,没瞧见当时春旱情景。夫君与我说,今年只能报灾了。”   萧槿看了看外面的熠耀日光。   太-祖起于微末,最懂黎庶之苦,因而当年定了个规矩,若遇灾害不能如数上交赋税的,可酌情予以减免。因而几乎每年都能见到朝廷因某地闹灾而减免当地赋税的例子,这不新鲜。   可郑菱特特与她说这个作甚?   萧槿又听郑菱东拉西扯了一番,并没再听见旁的要紧事。郑菱辞别时,表示改日会再来拜访,旋被丫头领着出了门。   晚来云霞漫天。卫启濯与一众属官出了衙署后,杨祯便要拉他去吃酒,但被卫启濯婉言推了。   杨祯认为这位年轻的世家公子不过是不太懂官场那一套,这是在跟他们客气,当下笑道:“劳累一天,大人随我等去松泛松泛也不打紧的。”声音转低,“再找几个唱的来助助兴,不才可帮着安排……都是一把好嗓子,颜色又好,大人若是看得上,还可带回去……”   杨祯一句话未完,就见方才还容色淡淡的卫启濯忽地冷了脸。   杨祯心里立时一个咯噔。   钦差可是上头派下来巡行的,何况卫启濯又是卫承勉爱子,靠山硬得很。因而虽然卫启濯品级不如他高,但他一直都是小心伺候着的,如今这是触到哪片逆鳞了?   杨祯还在暗中琢磨的时候,卫启濯已经开言跟众人作辞,叙礼几句,乘轿离开。   卫启濯回到别院时,萧槿听到丫头传报,即刻打屋内出来,一路迎上来。   “今天有人送了桑葚过来,”萧槿笑盈盈道,“我先尝了些,味道好得很,我给你留了好多,你现在要不要吃?我去洗一些给你。”   萧槿抬眸间瞧见他额上浮了一层细汗,又掏出汗巾帮他擦拭;“我还预备了冰镇酸梅汤,一会儿给你解解暑。”   卫启濯垂眸凝睇萧槿。   他今日接见了各衙门属官并了解了山东这边河道跟赋税状况,一日下来奔忙不停,眼下疲累不堪,但就在他方才瞧见萧槿笑颜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心内如同暖风春水拂荡而过,温温软软的,倦怠一扫而空。   他蓦地拥住萧槿,故意道:“今日有人请我去吃花酒。”   萧槿瞥了他的侧脸一眼。   其实她觉得,颜值达到他这种程度的,真要去喝花酒,吃亏的可能是他。   卫启濯等了片时见她无甚反应,不禁又想起了陆凝那件事,心下黯然,忍不住问道:“你怎不问问我去没去?”   “显然没去,真要去了,身上就不是这个味儿了。”   卫启濯抬袖一闻:“我身上什么味儿?”   “干净的味道。”   萧槿一直都觉得卫启濯身上有一种干净的气质。这个男人前世是高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今生雪融了,但融后的雪水同样是清洌澄澈的。   不过萧槿从没认为他会出去胡天胡地,主要还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何况,她从前都觉得他是弯的。   两人入屋后,萧槿说起郑菱今日来访的事,询问卫启濯觉得郑菱是何意图。   卫启濯思忖少顷,道:“我倒是对那个黄瑞有些印象,那人瞧着便油滑得很。济南知府确实也跟我说了今年赋税无法上交的事,我说打算明日往田间地头去看看,他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我揣度着兴许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毕竟谎报灾情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谎报灾情是个无本万利的勾当。百姓的赋税照收,但对上头就说闹了灾交不了税,于是百姓交的税就被一众贪官瓜分,这么兢兢业业地赚上几年,很快就能发家致富了。如果各地都这么干,百姓的负担半分未减,国家又长期收不上税,可说离垮塌不远了。   仲夏之夜,宁谧悄寂,唯闻虫鸣低语。   萧槿并不认床,晚间就寝时很快就能入睡。她躺到床上即将入梦时,迷蒙间感到身边席子一沉。   卫启濯躺下后,见萧槿往他身侧挪了挪,主动偎到了他身上,心下大慰。她从前都是只管抱着被子睡的,如今知道往他身上靠了,如果能再自动自觉地扑过来抱住他就更好了。   卫启濯将萧槿一把箍到怀里,又将她的手臂搭在他身上,这才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我之后打算往蒙阴那边去一趟,说不准能遇上宋夫人母子,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捎带过去的?”   萧槿迷迷糊糊道:“帮我跟他们问声好。”顿了顿,睁眼回头,“等你办完差事,我能不能跟着你去看看姨母他们?”   “自然可以,不过你是不是应当先贿赂贿赂我?”他说着话将自己的寝衣衣襟往下一扯,露出大片光洁紧实的胸膛,一脸期待望着她。   萧槿沉默一下,转头从枕旁抽了一把团扇:“我有点困,只能给你扇一会儿。”   卫启濯一怔:“什么?”   萧槿拿扇柄指了指他敞开大半的衣襟:“你不是热么?”   杨祯跟黄瑞等人喝酒时,说起卫启濯的事,众人都觉棘手。   黄瑞出主意给卫启濯送几个美妾,杨祯剜他一眼:“你没瞧见我却才一说要请几个唱的来,他就变了脸么?我听闻他娶的那个老婆生得天姿绝色,想来是瞧不上寻常脂粉的。”   黄瑞讪讪一笑:“那大人以为,有什么旁的好法子?”   杨祯叹道:“要拉拢,按说就是送钱送女人,可眼下这位不缺钱也不缺美色,着实难办。”   “可万一他要是较起真儿来,咱们可都……”   杨祯放下脸:“什么咱们,这事儿不是你们挑的么?”   众人面面相觑。杨祯这是想撇清了。   杨祯思量片时,道:“我看他似乎还真要去实地看看,那你们就提前安排好,找来几个乡绅,编一编糊弄过去便是。”   黄瑞道:“下官瞧他不是个好糊弄的,若是糊弄不了可怎么好?”   杨祯阴着脸缄默少顷,道;“先试上一试吧。”   筵席散后,黄瑞跟济南知府周广一道回去的路上,低声计议卫启濯的事。   周广原以为朝廷派这么个年轻的钦差来,会更好糊弄,谁想到是个这么难对付的主儿。这要是回头卫启濯真的将事情捅到上头去,他们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周广见黄瑞似有话要说,烦躁道:“都这会儿了还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黄瑞凑到近前,将声音压得极低:“若是到时候实在遮不住了,要不咱们就一不做二不休……”说着话做了个抹脖子的举动。   周广皱眉:“你疯了不成?这也太冒险了,况且,他又有那等奥援,若是人在咱们这里出事,将来上头跟卫家那头追究起来,更是麻烦。”   黄瑞苦着脸道:“那大人说要如何?咱们总得留个后手儿。”   周广缄默少顷,道:“你说的也是。但你这主意风险太大,还是不妥。兴许那卫钦差今日不过是假清高,咱们再往后看看。”   黄瑞赔笑道是,心里却暗骂周广胆子太小成不了大事。只要做得神鬼不觉,死个钦差又如何?卫启濯若是真看出了什么,一件牵出一件,到时候捅到上面去,兴许到时候死的就是他们了。   卫启濯隔日便在杨祯等人的陪同下,往附近村镇转了一圈。杨祯那群人找来的乡绅皆称确实闹了大旱,又给他看了几处凄凄惨惨的田地,并表示知府大人体恤百姓,未曾收税。卫启濯又沿路问了几个乡民,得到的答复是一样的。他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越发肯定这其中有猫腻。   两日后,他又去了相邻的青州府,特地先拐到蒙阴县。他还记着宋氏与他说的新家住址,便一路寻了过去。青州与济南两府究竟闹灾与否,收税与否,宋氏母子应当也是知情人。这一回他没让杨祯等人跟着,只带了一群侍从护卫过去。   卫启濯是去办公差,萧槿不好随行,只是等在历城。卫启濯出发前跟她说至多三日便回,可她一连等了他五日还是不见他回来,难免焦灼起来。   到了第六日,萧槿终于坐不住了,派了两个小厮过去打探。她才将人派出去,正在卧房内坐立不安时,忽听丫头报说外面有个小厮要见她。   萧槿困惑道:“小厮?哪家小厮?”   丫头回道:“奴婢也不知,来人未言明,只说是夫人故人家中的下人,来带话儿的。”   萧槿迟疑少刻,命将人带到敞厅。   萧槿转去敞厅坐定,略等片刻,听得脚步声,抬头一看,愣了半日,惊道:“天福?!” ☆、第117章   天福很有些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位已经嫁入豪门的萧家姑娘居然还记得他。   萧槿见天福满头是汗, 示意他坐下,又命人去沏一壶茶来。   天福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小的站着说话便是。”   萧槿见他坚持,只好作罢, 问道:“你是来传什么话儿的?”   天福朝萧槿一礼,抹了把汗,道:“卫公子命小的来给夫人带句话, 说他要在青州府那边多盘桓一阵子,让夫人莫忧。至于何时归来,卫公子说他也估摸不好。”   “那为何今日才来告与我知道?”萧槿见天福欲言又止, 挥手示意左右家下人等姑且退下,转回头道, “好了, 你可以说了。”   天福压低声音道:“小的是一路抄小道七拐八绕才赶过来的,所以耽搁了些工夫。”   萧槿攒眉:“怎么回事?”   “小的也不甚清楚, ”天福道,“卫公子让小的机警一些,不要被人跟上,小的就兜了个大圈。”   萧槿想到卫启濯此行目的,又思及他之前所说的猜测, 忽地起身:“启濯有危险?”   天福一愣:“什么危险?小的瞧着卫公子一切如常。”   “那为何让你来送信?而不是命他身边的侍从来?”   天福挠头道:“小的当时也是惶恐, 但卫公子说, 小的是本地人,熟悉此间地形,况且夫人也认得小的,由小的来传话,夫人不会往旁处想。”   萧槿轻吁口气。   确实,如果是别个过来与她捎信,即便是带来卫启濯的亲笔信,她也要存着三分疑虑,但如果是天福来递话,她就放心得多。天福是卫庄家中忠仆,当初卫庄最落魄的时候,天福也是一心护主。   天福又自袖中摸出一张帖子搁到了案上:“这是卫公子的手翰,请夫人验看。”   萧槿拿起拆看一番,只见上头只写了六个字:一切安好,勿念。字迹也确实是他本人的。   萧槿心下稍松。她向天福询问了卫启濯目下的状况,天福说卫启濯就是来查访时顺道拜会了宋氏跟卫晏,如今应当已经离开了卫家,往别处去了。   “他没说为何让你防着被人跟踪?”   天福摇头:“未曾,小的只是照着卫公子所言办事。”   萧槿思量一回,叹道:“也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了。”   萧槿给天福安排了饭食,得知卫启濯吩咐说让他等他回来再回蒙阴,又在下人住的倒座房那头给他辟了一间房出来。   京师。袁泰归家来后,才在书房里坐下喝了口茶,就听见兴顺进来报说外头有人来送帖子,却未曾言明是哪家的,只道大人必定会对那帖子感兴趣的。   袁泰一顿,思想半日,挥手命将帖子拿进来。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兴顺执帖子而入,躬身递呈到袁泰跟前。   袁泰漫不经心地拆开,打算一目十行地扫过,但在看到第一列话时,倏地顿住。   袁泰瞬间坐直身子,逐字看完了帖子上的内容。   “送帖子的人呢?”袁泰忙问。   “小的接了帖子之后,那人便作辞离开了。”   “是何样貌衣着?”   兴顺描述一番,末了道:“各样都寻常得很,仿似也不是哪家下人,好似就是打市井里随意寻来的一个路人。”   袁泰沉吟俄顷,示意兴顺暂且退下,并交代他若下回再遇见那人来送什么,就将人留下。   兴顺垂首应是。   袁泰将桌上的帖子反复看了三遍,深深吸气。   这帖子上说山东属官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卫启濯却不肯同流合污,那帮属官便对卫启濯起了杀心。   袁泰不知写这帖子的人是如何知道山东那边的事的,也不知对方是何居心,但他不得不承认,若对方所言属实,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此刀可借。   对方应当也是卫启濯的对头,只是此举显然透着将他当枪使的心思。   袁泰思虑迂久,将帖子收好,起身出了书房。   金乌西斜时,流光逐暮霞。   卫启沨听丹青低声耳语一番,微微颔首:“让冯权当心些,不要被袁泰看出端倪。”   丹青应喏。   卫启沨凝着天际浮动的云霞,尚自出神。   袁泰在山东那边也有心腹,应当会先探虚实,并且即便他认为有机可趁也不会自己动手。   卫启濯也不是省油的灯。两拨人掐起来,结果如何还很难说。   先瞧着吧。   又过了大半月,就在萧槿琢磨着要不要再派人往青州去查探一番时,卫启濯终于归来了。   萧槿见他虽则风尘仆仆,但瞧着并无甚不妥,心中稍松。   卫启濯回来跟萧槿打了声招呼,换了身衣裳便往衙署去了。   杨祯等人提前得了信儿,一早便等在衙署。   卫启濯与众人寒暄一回,旋提出要让几个知县跟他去勘察河道。   杨祯一怔:“大人……征税之事查妥了?”   “妥当了,灾情属实,”卫启濯微微一笑,“我会帮诸位将报灾的奏章递呈给陛下的,今年济南、青州两府的夏粮税便免了。”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缓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皆是赔笑,直道卫大人英明,要替这两地百姓申谢。   卫启濯大手一挥:“为官者自该为民做主,也当令百姓感念陛下圣恩仁德,这才是我等本分。”   杨祯抚掌笑道:“大人所言精深透彻,精深透彻!在下受教了。”   周广等人也忙忙应和,方才紧张的氛围忽然松泛起来,众人俱是松了口气。   黄瑞暗中打量卫启濯几眼,一脸困惑。   卫启濯前脚去青州,他后脚就使人跟了过去。据他的手下来报,卫启濯头先似乎是去访亲了,后来又往青州府辖下各个村镇走访了一番,转了好大一个圈,这才打道回府的。   卫启濯每查访完一个地方,他的手下就跟着去逼问那些被卫启濯问过的农户,农户皆战战兢兢地说跟钦差大人谎报了灾情,不敢拆官老爷们的台。   青州知府确实知会过下头的人,这些农户不敢跟官府杠也是常理。毕竟钦差迟早要走,但得罪了当地父母官,就别想有好下场。   只是黄瑞想起卫启濯之前的态度,总觉得他没那么好糊弄,因而如今瞧见卫启濯似乎预备将此事揭过,倒是满心生疑。   其实杨祯心中也是做此想。他明面上含笑附和,其实尚有些不放心,因而等到日暮时分,他委婉地表示想与卫启濯作杯。只是卫启濯再度回绝了,杨祯忙解释说不会请唱的来陪酒。   卫启濯端量他少顷,笑道:“杨大人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小可出门近一月,冷落了内子,眼下要赶着回去陪内子用膳。”   黄瑞跟周广回了知府衙门后,说起了心中疑惑。周广斜他一眼:“看不出来么?他之前到任第一日,是在做样子。他若是头一日便上道,那才是奇怪。”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回头还是要试试他。”   黄瑞点头称是,旋又想起一事:“那河道堤坝的事……”   周广面色阴沉,半晌,道:“我去跟杨大人合计合计。这钱还是要送的,那钦差虽是个豪奢公子,但谁会嫌钱多?咱们总是应当给他些封口费的,不然没好处的事谁会做?”   卫启濯知道那些大小官吏一定在背后议论着他,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他们琢磨得越起劲越好。   他打衙署出来后,一径回了别院。他才入了二门,就被迎出来的萧槿领到了饭厅。   萧槿亲手帮他布了菜,又命人端上冰镇的酸梅汤并洗切好的应季瓜果。桌上肴馔多出自萧槿之手,她正纠结着是让卫启濯先尝尝她的手艺还是先解解暑的时候,被卫启濯挥手叫到了身边。   卫启濯屏退左右,转回头将她拉到腿上,贴着她耳朵道:“这些时日想不想我?”   萧槿察觉到他搁在她腰际的手越收越紧,低头小声道:“想……”   卫启濯从背后盯着她泛红的耳朵:“那为何不转过头亲亲我?”   他实质上也就那么一说,谁想到她低了低头,转过头来,双手按着他的肩膀,认认真真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吻。   卫启濯心脏激跳一下,倒是一愣。   萧槿凝眸觑他,正容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始终蹀躞不下,害怕你出什么事,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问丫鬟你可回来了。虽然我知道,我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说着话伸臂拥住他,偏头趴在他肩头,“如今你能安然回来,真好。”   卫启濯在她脊背上拍抚几下,语气一低:“因为你知道我前世此行无事?”   “不是。因为你是卫启濯。”   如果他连这群小鬼都应付不了,那也不必当什么帝国宰辅了。不过知道道理归知道道理,她却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担忧。   卫启濯拥着她,低眉一笑:“我也想你,夜里没你给我扇扇子,我都睡不着。”   萧槿闻言,憋得满面通红。   她那晚曲解他的意思,其实半是故意的。他不是头一回这样调戏她了,她还是多少能够猜到他的意思的。只是她那会儿确实困倦,给他扇了几下风就阖上眼睡了过去。谁知这反而刺激了他,他郁闷之下,翌日晚间便早早拉她到卧房,跟她谈起了人生,后来见她佯作不懂逗他,又得知她昨晚果然是故意的,一气之下翻身把她压在下头,褪了她衣衫,**做一处。   那会儿因着奔波了大半月,敦伦大事便被搁置了下来,他饿了太久,简直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把之前他喜欢的几种姿势挨个复习了一遍,又尝试了“比翼□□”那种高难度体位,他的二头肌全程支撑她的全部重量,到得后来,她接连丢身,意识几乎湮灭之际,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她老公真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怕做到一半摔下来。   两人鏖战迂久,情浓乐极,最后结束战斗时,她一头瘫倒在床上,落后被他裹卷饼一样拿毯子卷了抱去沐浴的。   等两人重新躺到床上,他见她额上又沁出了一层细汗,双手撑在她脑袋两侧,俯身下来,嗓音低缓:“是不是很热?要不要我给你扇扇子?”   他身上淡香幽幽,衣襟半敞,墨发垂泻,她稍一抬眼,便立时跌入了一双邃若深海的眼眸。   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   被这样一双惊心动魄的眼眸凝注,她却只觉缱绻绸缪,如被脉脉春水拥抱。她当时就想,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就能令人目眩神迷,若是个滥情之人,被他拐骗的失足少女恐怕能绕北京城三圈了。   萧槿回想间,他已经捧着她的脸颊亲吻起来。   她有点担心他会在饭厅就地取材做起不可描述的事,忙按住他,红着脸问起他为何在青州府耽搁了那么久。   “因为我发现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确实有猫腻,而且不止是赋税上头的猫腻,所以多转了几个地方,”卫启濯摸摸她脑袋,“啾啾是不是担心他们害我?放心,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动手,只会对我的一举一动暗中监视而已。”   他今日之举,也旨在让他们放松警惕,毕竟麻烦能少则少。他迟早要将这群贪妄之徒一锅端了。   萧槿见他似已有计较,稍稍放心了些,转而又问起了宋氏母子那边的状况。   卫启濯说宋氏与他说如今日子过得尚可,卫永没再来找他们母子的麻烦,只是在他问起赋税之事时,宋氏有些作难。后来听闻他就是来监督这个的钦差,迟疑之下跟他说了些隐情。   他辞别宋氏母子时告诉他们若有人问起来,只说他是来顺路探亲的,而他们怕惹事,没与他说实话。   至于他让天福来给萧槿报信,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行踪被监视了,他不好派自己身边的人回来报信,为策万全,便嘱咐天福在他走后去跟萧槿知会一声。   萧槿道:“赋税上头果真有猫腻?”   “不止赋税,我听宋夫人那意思,那河道堤坝修得也有问题。”   萧槿倾身拥住他,在他胸口蹭了蹭:“那你查的时候……小心些。”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若真是有什么天大的黑幕,那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会不会狗急跳墙很难说。   卫启濯捏了捏她鼻尖:“我怎么觉着你越发关心我了?小别胜新婚?”   萧槿瞪他:“少调戏我!吃饭!”顿了一下,又道,“庄表哥呢?你有没有去给他上柱香?”   卫启濯面上的笑一敛。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早知道当初就不跟萧槿走得那么近了。   可他怎么能忍住不去亲近她。   卫启濯轻叹,这大概也是注定了的。   杨祯试探了卫启濯的意思之后,觉得他似乎是真的预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想想也是,这样大家都省心,何必那么较真儿呢,官场中可不讲究什么黑是黑白是白。   卫启濯既然委婉地表了态,杨祯等人便觉得应当有所表示。于是隔日就假借送土产之名,给卫启濯暗中送来了好些古董字画并黄金三百两,以作试探。   卫启濯照单全收。   杨祯等人更放心了些,越发觉得卫启濯之前是在装相。只是黄瑞始终存疑,一直使人悄悄观察卫启濯的一举一动,然而一无所获。   三日后,卫启濯预备去实地勘察河道的前夕,周广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加急信。他拆开看罢,忙忙跑到承宣布政使司,跟杨祯秘密会面。   “宰辅大人递了指示过来,”周广将藏在袖中的信拿给杨祯看,“大人请过目。”   杨祯接过,几下扫完,蹙起眉来。   周广探问道:“依大人看,这……”   杨祯阴沉着脸道:“去将余人叫来。”   卫启濯回了,天福便也该回蒙阴了。他写了一封信交与天福,让他带给宋氏母子,报个平安,又挑了几个护卫,护送天福上路。   天福万万没想到他家那抠门少爷未曾谋面的义弟竟真的如家人一样亲切,感动得直抹泪,再三表示回去后要凭此告慰卫庄的在天之灵。   卫启濯有些尴尬。其实旁人每回提起卫庄,他总觉得是在说从前的自己。   转日,卫启濯出发前,萧槿将他送到了二门。   卫启濯笑说不必这样不舍,他又不是出远门。萧槿微抿唇角,须臾,道:“你闭上眼睛,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第118章   “是不是想亲我,”卫启濯阖上眼帘, “想亲我便直说, 这样遮遮掩掩的,我会害羞的。”   萧槿沉默了一下。她现在有点担心将来他们的孩子会遗传卫启濯的厚脸皮。不过, 在这个基本靠拼爹的年代,只要后台硬, 脸皮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有卫启濯这么个爹, 孩子的颜值和智商都是有保障的。   萧槿揉揉眉心,八字都还没一撇,现在想孩子什么的太早了。   萧槿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件, 搁到他手里:“戴在身上。”   卫启濯睁眼低头,便见自己手心里躺着个长不盈两寸的香囊, 这香囊绣工精细, 几乎寻不见针脚,而最特别的是, 整个香囊被做成了一尾金红色的鲤鱼模样。   “送我鲤鱼?”   萧槿严肃纠正道:“是锦鲤。锦鲤是风水鱼,戴上这个,会为你带来好运的。你不在的时日里,我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瞧瞧好不好看。”   卫启濯浅笑微微:“好看, 啾啾的手这么巧, 做什么都好看。不过下回可以将你的模样绣到香囊上, 如此一来,我就能随时看到你了。”   萧槿有些窘迫,连连摆手:“我看还是算了。”   就她现在这个女红水平,绣个花花草草还可以,真把自己绣上去,会绣出马赛克效果的。   卫启濯仔仔细细地将香囊挂在腰间,又交代萧槿安心在家等着他,这才领着一众侍从出了门。   杨祯等人早已等在了外头,只是左等右等总不见卫启濯出来,难免有些焦虑。   周广暗暗看了杨祯一眼。   真要论起来,他其实是袁泰间接提拔上来的,背靠大树好乘凉,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这些下头的地方官,对于这种大佛,都是能巴着就巴着。   其实袁泰并没在信中说什么机密之事,只是交代他们安心办事,不要辜负陛下对他们的厚望,不要惹出祸端。   通篇下来,宛如废话,要不是上头盖着袁泰的私印,他都要怀疑信的真假了。但仔细想想,袁泰一日万机,怎会特特寄来这么一封信呢,而且信中一再强调不要惹祸。   周广不晓得袁泰对于他们的事情知道多少,只他直觉袁泰是在暗示什么,于是便将信拿给了杨祯看。   杨祯说宰辅大人可能知道卫启濯的来意,这是在敲打他们小心些。后来将其余几个属官叫到一处,众人合计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黄瑞暗地里跟他说宰辅大人兴许这是在提醒他们斩草除根,否则后患无穷,但他还是觉得太冒险,决定再观察观察。   昨日才赶来的青州知府刘厚想起杨祯与他说卫启濯跟他那仙姿佚貌的老婆情意甚笃,连听见要请唱的陪酒都会冷脸,便与一旁同僚低声笑道:“也不知是否这钦差大人年纪尚轻,不舍与娇妻稍离,这咱晚还不出……”   他正自窃语,卫启濯恰打大门内出来。刘厚扭头一看,很有些讪讪。   卫启濯耳朵极尖,将他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冷冷睨了他一眼。   刘厚也不知为甚,被卫启濯眼风扫到时,身子止不住地颤了一下。比卫启濯更大的官他都见过,可从没哪个会令他如眼下这般,打心底里畏惧。   杨祯瞧着氛围有些尴尬,打了几句圆场,又见卫启濯辞色未降,目光流转时瞥见他腰间那个锦鲤香囊,没话找话,笑道:“卫大人这香囊真是别致得紧,这鱼身上的花纹……”   卫启濯见他移步靠过来,当下侧身一挡,将香囊包在手里藏着,板着脸招呼众人上马车,跟着便率先扭头走了。   杨祯有点懵,卫大人好像是害怕他碰他的香囊?   众人也傻了眼。   为何感觉,钦差大人方才那举动似乎跟小孩子护着吃食一样?   济南府及其周遭就有包括大清河这种大型支流在内的诸多河流交汇,到了潮汛和雨水丰沛的时节,要防范着溃堤,每年光是用来加固堤坝的经费就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卫启濯就近查看了几个河堤,旋将杨祯叫到了跟前,低声询问了历年经费的使用状况以及今年的加固状况,听罢后笑道:“不瞒杨大人说,我入户部有些日子了,对赋税征收倒有些了解,但在水利上头无甚经验,承蒙陛下厚爱才得了这个差事。我若有不懂之处,还望杨大人不吝赐教。”   杨祯笑着谦逊几句,心中倒是越发困惑,卫启濯这架势是真没打算较真,还是装出来的?袁泰不会无缘无故来信的,这里头必定有曲折。   卫启濯又忽然压低声音道:“不过杨大人也要辨清境况。不瞒杨大人说,我入仕也有几年了,明里暗里的敌手也不少,此番离京,大约也是有人在暗中窥视的。家父与我说杨大人是个聪明人,我临行前,家父还交代我说身为晚辈,应当多跟杨大人讨教。”   杨祯本还在琢磨着袁泰的信,听他提起卫承勉,心下一凛,忙道不敢。   卫启濯的话倒是一下子提醒了他。袁泰与卫家仿似不和的事他也略有耳闻,袁泰会不会是预备拿他们当枪使,来对付卫家这个子侄?他之前欠考虑了,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卫启濯见杨祯神色变了几变,暗暗哂笑。   他这次离京,对有些人而言,是个可乘之机。但对他来说,同样是个机遇。卫启沨那边应当不会闲下来,只是他并不惧怕他,即便卫启沨拥有往生记忆。   杨祯是个审慎之人,也喜欢自作聪明,如果让他认为他会被当枪使,那做事之前就要细思量了。事实上,杨祯这种身居高位的反而顾虑多,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大威胁,倒是他手下那群属官,像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光阴捻指,倏而月余。   萧槿的童年时光几乎是在聊城度过的,因而如今重回山东,倒觉十分亲切。她不必打理庶务,平日里余暇很多,但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她喜欢看书。从魏晋的志怪小说,到唐传奇,到宋话本,到元杂剧,再到国朝的各类词话戏剧,上下五千年历史文化底蕴丰厚,光是这些就够她看上好多年了。   这回她来山东,也带了不少书过来。这阵子卫启濯出门后,她就窝在书房的软榻上翻书。   这日,自晨起就开始下暴雨,滂沱不止,越下越凶。   半下午时,萧槿在书房里翻书,时不时地往窗外看上一眼。   卫启濯这几日往各个县查看水利,早出晚归,有时候道远的话两三日才能回来,晚上多沾着枕头就睡,也不常闹她了,她瞧着倒更觉心疼。   他前日去了相去稍远的济阳县,原本今日就能回,但如今下了这场大雨,不晓得他能不能如期回来。   萧槿神思不属时,有个丫头进来呈了一张单子给她。   那是之前杨祯等人几次送来的贿赂清单。有一就有二,杨祯等人见卫启濯第一回 收了礼,便跟着又送了几回。这些东西自打入库之后,卫启濯就一毫未动。因着是暗中送的,所以并没有礼单,卫启濯叮嘱萧槿闲来无事列个单子,届时好归总。   这些都是赃物,将来是要上交给国家的。   萧槿拿着单子去库房核对了一下,见无甚出入,便将单子收入袖中,决定回头交给卫启濯。   想起卫启濯,她又禁不住轻叹一息。卫启濯如今摸底取证,倒有点卧底的意思,那一身演技又派上用场了。   她预备折返回书房时,丫头又报说郑夫人来访。   萧槿微微沉容。   难道这就要来了?   她本不想让她进来,但思及卫启濯临行前的交代,还是挥手命将人引进来。   郑菱如今来得很勤快,每回都跟她叙旧,好似是想通过她来探卫启濯的底——卫启濯与她说过,黄瑞等人其实对他一直都不放心。   萧槿在花厅接待了郑菱。郑菱取下了挡雨的斗笠蓑衣,叙礼一回,坐下笑道:“我恰巧路过,想着外头下着这等瓢泼大雨,妹妹定是未曾出门的,便顺道过来看看。”   萧槿心道装得一点也不自然,面上与她客套几句,即刻转了话锋,表示自己今日想早点用膳就寝,下了个并不委婉的逐客令。   郑菱面上笑容渐收:“妹妹睡得倒早。我听夫君说卫大人去了济阳,妹妹想来是百无聊赖的,不知今日可否在妹妹这里蹭个饭?”   萧槿见郑菱果然有些反常,直接出言拒了她的请求,命丫头送客。   郑菱起身后却不挪步,盯着萧槿道:“妹妹这么早用膳,是有旁的安排?”   萧槿迎视她:“郑夫人赖着不肯走,是另有目的?”   郑菱笑道:“妹妹这话,我不太懂。”   萧槿倏地冷了脸:“我夫君呢?”   卫启濯坐在折返历城的马车上,掀起帘子一角往外觑了一眼。   雨幕接长空,黑雾漫四野,狂风相助,霹雳交加。   他因着下雨被耽搁了行程,如今距历城城门还差二里路,但想来勉强也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   卫启濯摸了摸腰间的锦鲤香囊,正想着也不知萧槿会不会喜欢他顺路给她买的那些小玩意儿,就忽听外头传来一阵马匹长嘶。   卫启濯回神,询问车夫外间出了何事。   他等了少顷,才听车夫觳觫着道:“大……大人,咱们好像遇见劫道的了。”   卫启濯掀帘一看,果见外头漫天风雨中,立着一群穿着短蓑的大汉。那伙人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弓箭,齐刷刷朝着这边围拢过来。   卫启濯面上无波无澜,披戴上蓑衣毡笠,转身下车。 ☆、第119章   乌云压顶,草木欲摧。   此时, 卫启濯马车后头跟着的一众护卫已下了马车, 早早冲将过来,在卫启濯身周围了一圈密实的人墙。   那对面马背上的为首之人瞧见卫启濯身周那群护卫一个个手里不知拿的什么东西, 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大雨未歇,卫启濯头上毡笠边沿很快便有细小的雨注淌下, 又兼他立在人丛之中,四下雾起,雨帘遮天, 越发模糊了他的容颜。   那为首之人几番辨认,终究无法确认对方身份,拧眉大喝道:“上得近前来, 让爷爷瞧瞧你样貌。”   他必须确定一下对方身份,不然回头若是搞错了人可是徒惹麻烦。   卫启濯长身而立, 岿然不动:“在官道上劫道, 你的脑袋不想要了么?”   那人似觉卫启濯的话十分荒谬,放声大笑:“原本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你若不来, 我便直接放箭,届时若是做了冤死鬼,休要怪我。”   卫启濯冷笑一声,朝身周严阵以待的护卫道:“准备射击。”   他的声音四平八稳地传过来,那贼首心中一骇, 待要先发制人命手下放箭, 又听卫启濯道:“我身边这群护卫手里端着的都是神机营新配的火铳, 一发铅弹打爆你的脑袋足够了。若是束手就擒,尚有一线生机;若顽固抵抗,唯有一死。”   众贼人闻言色变。他们这辈子虽未曾见过火铳,但火铳的威力有多大还是有所耳闻的,听说官兵们拿着改进的火器对付海上倭寇,所向披靡。   他们的脑袋并不比倭寇结实。   贼人们默默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弓箭,深觉保命重要,一扯缰绳,掉头就跑。   贼首额头青筋暴起,见手下作鸟兽散,喊都喊不回来,气急败坏,自心里却也是害怕,咬了咬牙,忖着大不了这笔买卖就不做了,正打算借着追赶手下遁走,却听得身后“嘭嘭”两声巨响,跟着就觉胯-下马匹往前一跌,他便一头栽到了地上。   卫启濯命人打断了那贼首马匹的腿后,便吩咐众人上前将那贼首擒住,询问是谁指使他来的。   贼首见卫启濯只是活捉他,猜度着他应当是不会杀他的,仍存着侥幸,想着若他此番招供了,往后即便不死,也抬不起头来,遂撑着不说。   卫启濯乜斜那贼首一眼,挥手示意众人将之绑缚起来押着。   历城。萧槿盯着立在对面的郑菱,神色幽微。   卫启濯走之前与她说若是郑菱来访,只管让她进来。如有异常,也不必担忧,他为她留了护卫,随时可供差遣。   “我已与妹妹说了许多回了,我真的不明白妹妹在说什么,”郑菱看看门外待命的一众护卫,仿似有些哭笑不得,“妹妹这是要将我扣下来?”   “这要看郑夫人的态度了,”萧槿面无表情,“我再问一次,郑夫人来此作甚?”   郑菱笑道:“不是与妹妹说了么?我是听闻卫大人又出门去了,这便顺道来探望妹妹的。”   “外头大雨下成这样,郑夫人竟还往我这边拐道,真是受宠若惊,”萧槿扫了外头待命的护卫一眼,倏而笑道,“既然郑夫人对我这般关切,那我自然也该好生款待。”   郑菱神情一紧,却还极力维持平静。   她今日也是带了人过来的,但为免萧槿起疑,便只让人在外面候着,谁想到萧槿这边也预备了人,而且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数量还比她的人多,所以她觉得眼下还是不要撕破脸的好,她如今连底牌也不敢亮出来。   她怀疑外面这群护卫是卫启濯拨给萧槿的官军,不然不会这么整肃。而她带来的那群人只是些寻常护院,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没法比。   郑菱正思量着脱身之计时,就听萧槿吩咐一旁侍立的婆子:“去把郑夫人请到我事先交代过的那个地方。”   郑菱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两个壮健的婆子走上前来,冷冷淡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菱袖中双拳笼攥,须臾,终是含笑应道:“多谢妹妹管待。”言罢,跟着婆子去了。   等到郑菱的身影消失不见,一个护卫过来与萧槿禀报说外面确实埋伏有人。   萧槿面色发寒。   郑菱敢怕是得了黄瑞的授意,被派来监视她的,说不得必要时还会将她扣押起来。卫启濯那边应当也遇到了麻烦,只是他交代她无需担忧,想来是提前做好了防备。   萧槿处置了郑菱之后,便在厅内坐下,沉下气来等待卫启濯。   卫启濯将那贼首押起来之后,继续赶路。由于半道上出了这么一出,耽搁了不少工夫,他入城时已然夜禁。但他是巡行钦差,给门把总看了他的腰牌,对方即刻恭恭敬敬地朝他一礼,令手下士兵开门放行。   他一入城便先派过人去给萧槿报平安,自己则押着贼首去了承宣布政使司,并命人将杨祯叫到衙署来。   他将那贼首押送到杨祯面前后,大致讲述了事情经过,末了道:“杨大人看,此事如何处置?”   杨祯的脸色很有些难看。   他手下那群人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是清楚不过,这怕是有人急于斩除麻烦,对卫启濯动了杀心。   简直瞎闹!   杨祯心里虽已有所猜测,但仍旧装傻充愣,再三担保会彻查此事。卫启濯笑得意味不明:“在杨大人辖下出了这等事,对杨大人可是大大的不利。不过,我将他押到杨大人这里不是让杨大人去查案的,因为我已经鞫问过了,这贼人是受人指使来杀我的。”   杨祯瞠目惊道:“怎会如此?”   “我也不懂,为何会有人想杀我,并且这人还是杨大人手下的属官,”卫启濯目光一锐,“杨大人,你对此当真一无所知么?”   杨祯心头一震,不知为何,他看着卫启濯瞬冷的目光,几乎要双膝一软跪下来。   卫启濯确实在归来的路上便鞫问了那贼首,凭借着他在大理寺多年的审讯经验,很快就撬开了那贼首的嘴。但那贼首不过是个喽啰,并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所以,他跟杨祯说的这些话,都是编的。虽然他觉得事实应当确实如此。   卫启濯见杨祯有些神思不属,笑道:“杨大人可莫要被底下那班人给带累了,我原本还打算在陛下面前表一表杨大人这些年在山东的功绩的。杨大人助我了了差事,咱们皆大欢喜。但若是再出什么幺蛾子,那就不太好收场了。”   杨祯脑中灵光一现:“卫大人的意思是……”   “配合我,让我安安稳稳地在山东办完差事,待我回京,自当为杨大人说话。杨大人也算是家父故交,我一直都是将杨大人当长辈敬重的,对杨大人跟对旁人,总是不同的。”   杨祯遽然有些激动。这个倒是,他跟他手底下那群属官可不一样,他当年可是绞尽脑汁巴结了卫承勉好一阵子,算起来跟卫启濯也是有些渊源的。他已经在山东布政使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年,无论怎么钻营都没能再往上挪一挪。此番若是能借着卫启濯在皇帝跟前的美言,调回京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杨祯当即抚掌,连连应承。   卫启濯见杨祯这头敲打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将贼首交于杨祯,就见一个公吏急慌慌跑来奏报道:“大人,外头雨势太猛,多处河面暴涨,齐河那头已有几处大坝垮了。”   杨祯一惊:“溃堤了?!”   卫启濯容色一沉:“杨大人头先不是与我保证堤坝不会出事么?”   他从宋氏母子口中得知,当初在修建几处堤坝时,官府就偷工减料,后来每年加固堤坝也是草草了事。仓促之间不可能重建堤坝,于是他回到历城后,便吩咐各地知县重新加固堤坝,他这几日东奔西跑,也是去各地检视加固堤坝的状况。   齐河那边他还没去,但一日的暴雨冲击就能溃堤,齐河知县的乌纱帽不用要了。   杨祯也大致知晓底下的河堤是个什么状况,可他没想到会这样不堪一击,心下也是着恼,正要命人将河道总督叫来,卫启濯已经转身而出。   萧槿知晓卫启濯回来了,心下很是松了口气。她命人将早已为他备下的饭菜煨在灶上,然而等了半晌也不见他的人,正焦灼间,就见一丫头跑来报说齐河洪灾,卫大人又连夜去了齐河。丫头说着话便将门房那边收到的卫启濯的亲笔信递给了萧槿。   萧槿细细看完信上内容,长叹一息。   她真担心他这样奔忙,身体会吃不消。   倏而又半月。   萧槿不知道卫启濯预备如何处置郑菱,便一直将她软禁着。   这日午后,她坐在起居室的临窗大炕上为卫启濯做护膝时,忽闻丫头禀说卫启濯回了。   她刚要起身去迎,抬头见丫头欲言又止,便是一顿,询问怎么回事。   丫头吞吐其辞道:“大人……大人昏过去了,是被抬回来的。”   萧槿一惊起身。   她奔过去时,卫启濯已然被一众小厮护卫抬到了卧房。   萧槿上前查看一番,发现卫启濯发着高烧,额头烫手,面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怎么出去一趟就变成了这样。   她拿巾子浸了冷水敷到他额上,转头命人作速去请大夫。为他盖毯子时发觉他身上衣裳还透着潮气,又吩咐丫头将他素日穿的寝衣取了来。   她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给他换衣裳,便将人暂且遣到了外头。   她适才命人搬了两个大熏炉进来,如今炉火正旺,室内温暖若春。   等屋内只剩下他二人,她在床畔坐下,伸手解了他外面的直身和里面的中衣,正使出吃奶的劲抱起他上半身预备为他换上寝衣,不意他忽然倾身抱住她,口中呓语不止。   萧槿头先未曾听清他说的什么,及至将耳朵凑过去凝神细听,身子便是一僵。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含混,她听不清他具体在说什么,但有个词是听清了。   他一直喃喃着“嫂子”这个词。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越收越紧,萧槿能透过单薄的衣衫,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   萧槿面色微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寝衣,打算趁着这个姿势把他的湿衣裳扒掉,但卫启濯不肯松手,她束手束脚的,行动受限,也没法抬起他手臂。   萧槿深吸一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叫人进来,忽觉他将滚烫的脸颊贴到了她脖颈上,又唤了一声“嫂子”。   嘴唇翕动,彷如亲吻。   萧槿满面涨红。 ☆、第120章   萧槿迟疑片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卫启濯放倒在床上, 为他仔细盖了毯子, 旋唤了两个小厮进来,为卫启濯更衣。   不一时, 大夫过来为卫启濯诊了脉,直道他这是受了风寒外加疲劳过度, 身子虚,等退了烧,定要好生休养。不过大夫看卫启濯烧得不轻, 怕只是服药退烧太慢,与萧槿商议后,又辅以针灸, 折腾了好半晌。   萧槿望了床上的卫启濯一眼,无声叹息, 让大夫仔细写了脉案, 又命小厮去抓药煎药,这才再度坐下来。   她将方才为他换衣服时拿下来的巾子在冷水里浸了几下, 稍拧了一拧,重新敷到他额上。   他生得风姿华茂,眼下虽是在病中,但竟有一番醉玉颓山之态。她禁不住感叹,好看的人真是怎么着都好看。   她本还担心她将人叫进来给他更衣时, 他会继续胡言乱语, 但好在呓语也只是方才一阵, 他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似乎是陷入了沉睡。   萧槿垂眸凝他片刻,仔细帮他掖了掖毯子。   她第一次听他喃喃“嫂子”时,首先想到的人是郭云珠。但后来仔细想想,似乎有点不对,他又不喜欢郭云珠,喊郭云珠作甚。   然而迄今为止,他本家这边的嫂子也只有郭云珠一个而已。   难道是表嫂?   萧槿联想到他前世的终身不娶,沉默了一下,忽然脑补出了一个曲折离奇的暗恋故事——卫启濯心里有一道白月光,那白月光是他表嫂,虽然他暗恋对方多年,但是碍于伦理纲常,他不好将人抢过来……   萧槿晃晃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之前根本不像是个喜欢过人的。   药煎好了后,萧槿一勺勺亲自喂给他,见他仍是意识混沌,到底放心不下,便掇了个小马扎,坐在床前看护他。   到了三更天时,萧槿实在撑不住,趴在床畔睡了过去。   昧爽时分,卫启濯悠悠醒转。他坐起身时,瞧见萧槿侧头伏在他身畔,眉头还微微蹙着。   卫启濯撑着额头缓了一缓,指尖轻抚萧槿的眉尖,神色愀然。   他方才恍惚间做了好多梦,梦里光影迷离,人影纷乱。说是梦,但他觉得那应当是前世的情形,就好像他之前的那些梦境跟幻境一样。   他微微闭目,适才的光影便再度浮上脑际。   他梦见他打外地办差回京后,去拜见祖母时,见到了刚过门的二嫂。   她通身锦绣,罗衣叠雪,宝髻堆云,一双美眸宛如映了桃花的横波秋水。她朝他叉手行礼,唤他一声“小叔”。他淡淡应了声,起身回了礼。余光里瞥见如水天光泼洒在她袅袅娉娉的侧影上,映出绮罗钗环柔和的光晕。   画面一转,似已经年。   他一袭广袖深衣,立在九曲桥上,桥下是卫家后花园一泓清洌的湖水。   他挡在她面前,目不转睛凝注她:“嫂子当真去意已决?”   她后撤一步,施了一礼,笑道:“我不过归宁而已,小叔何出此言。”   “是么,”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番,“嫂子真的只是回一趟侯府么?”   她又垂首撤了一步,笑得有些不自然:“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话未落音便掇转身欲离开。   他几步上前拦住她去路:“你可以出去走走,但不要离开太久。”   她又往后退了两步:“小叔有事?”   “你可以这样认为。”   她似有些窘迫:“何事?”   他沉默片时,道:“日后你自会知道。”   她局促少顷,道:“那我尽力早回……我该走了。”言罢提步。   他见她言辞蹙蹙,倏然出声道:“嫂子怕我?”   她步子一顿,倒是坦然承认:“是有点,毕竟小叔身份摆着,总是有一种威势在……不过也是想避嫌。我们本是偶遇,但若被人瞧见,说不得还以为……”   “以为什么?如今连这国公府都是我的,谁敢乱咬,我拔了他的舌头,”他对着她的背影道,“另,嫂子一直以来的心愿,可能很快就要实现了。”   她蓦地回头:“你是说和离?”   “是的。嫂子不会改主意了,对么?”   “当然,我做梦都想挣脱这牢笼。不过,卫启沨怎会答应的?”   他沉默一下,道:“嫂子不必管这个——嫂子出门在外,若有难处,可往国公府这边捎信。”   她讪笑道:“不必了,多谢小叔美意……告辞。”   他双拳笼攥,竭力克制住追过去的冲动,目送她离开。他垂眸望着脚下湖水,少顷,低声自语道:“你好似一直都怕我……我有那么可怕么?我对旁人固然狠,可实则对你总是小心翼翼的……”   他的声音逐渐模糊,随即画面一转,他与卫启沨立在书房对峙。   “你认为这般威胁我,就能达成你的龌龊心思了么?”   “二哥若欲顽固到底,可以选择不管不顾,不应便是。”   卫启沨盯着他:“莫非是你指使温锦来离间我与槿槿?”   他禁不住笑了出来:“二哥被自己养的鹰啄了眼,倒来怪我?”   卫启沨冷眼看他半晌,道:“温锦私底下来找槿槿的事,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这些年来也想通了许多事,我往后会在槿槿面前有一说有二说二,何况我见今已能与槿槿好好做夫妻,我们夫妻的事,不劳四弟操心。”   “你愿意低头,她却不一定愿意回头,你信么?”   卫启沨仿似被踩到了痛处,哂笑道:“她纵不愿回头,也不会嫁给你!”   他敛了敛眸,在书案后坐下:“那是另一桩事了,二哥休要打岔——二哥应是不应?”   卫启沨面沉似水,半晌,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不应!”   “二哥都思量妥当了么?”   卫启沨羞愤难当,遽然冲过来揪住他的衣襟,气得发抖:“卑鄙!”   “论卑鄙,我自认赶不上二哥,”他转眄间目光淬冰,“二哥只会这样逞威了么,松手!”   正逢此时,明路匆匆敲门进来,陪着小心道:“国公爷,出事了……”   他命人将卫启沨架出去,回转头问何事。   “四奶奶……四奶奶不好了……”   宛若晴空霹雳当头劈下,他心魂震颤之下,眼前画面极度扭曲。   光影浮动中,他看到自己不得不面对的永诀,看到自己的阴狠失态,看到自己的怆然无措。   他素日里心内再是惊涛骇浪,面上也永远海不扬波。但在这些纷乱的记忆里,他看到了自己迥异于往日的失态情状。   卫启濯轻轻吐息,从回忆里抽身,转眸看到趴在他身边睡着的萧槿,忽觉那些深埋的栖栖遑遑渐渐被抚平。   一阵安心恬荡。   萧槿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不安分地动一下。他迟疑一下,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出声唤醒她。   萧槿见他醒来,忙拉着他上下打量,询问可还有什么不适。   他高烧尚未完全退下,嗓音透着沙哑;“已经好了很多。”   萧槿伸手探了探他额头,正欲将大夫叫来再给他看看,忽然想起他方才的举动,倏地转头:“你却才满口喊嫂子,说吧,叫谁呢?”   他顿了顿,淡笑道:“怎会?想是你听岔了。”   “不可能,你说了很多回。”   “我能喊谁,你莫不会认为我是在喊郭云珠吧?”   “我也觉得不可能,可你确实……”   “我又梦到了些往生事。”虽然他觉得他前世那个隐秘的心思不应当告诉她,但若是她因此对他生出什么误会,那还不如出言解释一下。   萧槿突然拽住他;“所以你前世心里真的揣了个心仪的表嫂?”   卫启濯一愣;“什么表嫂?”   “不是表嫂?”萧槿顿了须臾,探问道,“那是前世的三嫂?”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抬眼望她。   萧槿迎着他脉脉温柔的目光,怔了半晌,渐渐红了耳朵:“我……我去叫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啾啾,”他叫住匆匆回身的萧槿,“你的往生记忆,断在哪里?”   萧槿想了想,低头道:“我也说不上来,那个临界很模糊,不过大约就是我死前的半年到一年之间。”   卫启濯点头。   萧槿应当是不记得桥上那一幕的,其时,他应当已经逐渐开始表露心意,萧槿若是记得,不会对他的心思毫无觉察。   萧槿又照料卫启濯服药一回,旋安置他躺下歇息。   她打屋内出来时,尚有些神思不属。   如果他方才是陷入了前世的幻境,并且他并没有什么心仪的表嫂,也不是喊大嫂三嫂的话,那他口中的“嫂子”指的就是……   萧槿以手扶额。   她眼中的高岭之花、恶毒上司,还曾被她认为有龙阳之好的人,好像喜欢她,这实在太惊悚了。   真是完全看不出来。是她太迟钝还是他太含蓄?   卫启濯整整休养了七日,大夫才说可以出门见风。   他甫一病愈,便又要出门。萧槿几劝无果,只好叹着气给他打点行装。   她想起还被她扣着的郑菱,询问他如何处置。   卫启濯看向她:“啾啾与她仇大么?想让她如何?”   萧槿随意道:“没什么大仇,就是看她不顺眼,而且,她这回好像还想暗算我,我不高兴。”   “那将她交于我吧,我把她押到杨祯那里。杨祯如今正打算将黄瑞送到提刑按察司那里鞫问,我便说郑菱可能是共犯,让杨祯一并送去。”   自从他跟杨祯说罢那一番话之后,杨祯便真的认真查起了案子——杨祯当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不被手底下的人连累。后来不晓得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黄瑞身上还是自家逼问出来的,杨祯亲自过来探病时,跟他说已经水落石出,会对黄瑞严惩不贷云云。   萧槿觉得卫启濯可能是给这位布政使大人灌了迷-魂-汤了,明明前阵子还暗搓搓预备对付他的人,如今竟然成了好基友。   卫启濯自打来山东之后,一日更比一日忙,如今病了一场更是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萧槿帮他束腰带时,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清癯。她禁不住叹道:“等咱们回京,你兴许就能瘦得飘起来了。”   “那也是‘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瘦了也好看。”   萧槿倾身抱住他,软声道:“不行,太瘦了抱起来硌手,所以你不要太辛苦。”   卫启濯拍拍她,叹道:“我才不辛苦,我昏过去也不过是因为连日劳顿外加高热,真正辛苦的是那些士兵。”   当时洪水势头太猛,一批批沙袋扔下来也阻挡不住,全被冲了去。当时在场的士兵眼看着农田要被淹,纷纷自愿请命跳下汹涌河水,用身体挡洪。   紧急抗洪一般是在决口处深扎木桩,然后扔下沙袋,靠林立的木桩挡住沙袋,逐渐加固堤坝。然而在洪水势猛并且堤坝有崩塌之势时,必须迅速堵住决口,没太多时间扎木桩备沙袋,否则堤坝一旦垮塌,局面根本不可收拾。   在这种时候,用人墙代替沙袋是最极端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卫启濯步入官场以来,第一次觉得下一个命令那样艰难。他当时稍作沉默,在滂沱大雨中朝众士兵躬身一礼,用无比艰涩的声音下令下水。   他转头命人统计了下水士兵的名单,当众表示但凡有殉难的,会厚恤家眷。将来也会为这些士兵修建忠义祠,令后代永记他们的功勋。   当时齐河知县也在一旁,他思及会出现如此局面皆因贪墨所致,若非偷工减料,堤坝不会这样不堪一击。他直想将他直接踢下去挡洪,但想想还是觉得淹死太便宜他,回头扔到锦衣卫诏狱里仔细收拾收拾才是正理。   锦衣卫的花样比他们大理寺要多一些。   卫启濯之前便没作休息,当时又跟着一众士兵淋了一天一夜的雨,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后来发起高烧,几乎站立不住,决口被堵住后,他本想再检视一遍,但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当场昏了过去。   杨祯吓个半死,赶紧使人将卫启濯送了回来。   萧槿见卫启濯陷入缄默,知他大约是想到了之前士兵以身挡洪的一幕,也拍了拍他:“所以我就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贪官误国又误民。将来你若站在更高的位置,一定要好好整顿吏治。”   卫启濯轻应一声。   欲施抱负,唯有临高。   一月后,卫启濯基本检视完了山东境内的各大堤坝,督促官兵加紧加固。   税粮除了济南和青州两府的报灾未交外,其余全部交讫。   等河道堤坝这边的修补完工,他在山东的差事就基本完成了。   就在他跟萧槿计算着返程日期时,永兴帝的圣旨到了。 ☆、第121章   事态紧急,圣旨是由锦衣卫指挥同知沈良快马加鞭、日夜兼行送来的。   内中大意是说, 南直隶淮扬道的丰县和沛县有一股流民暴动, 如今已经往山东南部的兖州府去了。永兴帝令卫启濯暂不要回京,拐道去兖州, 协助都指挥使平定这股流民□□。   为了方便办事,永兴帝又给卫启濯挂了兵部侍郎的衔, 加了提督军务的职名。   萧槿见卫启濯接了旨后神色有些凝重,不由问道:“怎么了?没有把握?”按说他算是有经验的,上回恩县流民叛乱就是他协助总兵孟元庆压下去的。   卫启濯摇摇头, 又点点头:“这事有些棘手,我虽也不惧,但没有十足把握。”顿了顿, 转向萧槿,“啾啾先帮我把圣旨摆起来, 我去跟沈大人说几句话。”   萧槿颔首应好。   卫启濯一路折回正厅。沈良正坐着吃茶, 见卫启濯入内,起身叙礼一回, 笑道:“陛下对卫大人甚是看重,卫大人此番若是旗开得胜,必能更得器重。”   卫启濯客套几句,旋话锋一转:“不敢动问,此番是陛下思及我尚在山东这才将这差事交于我的, 还是有人举荐?”   沈良一顿, 随即笑道:“在下亦不过略有耳闻。据闻是廷议之时, 宰辅大人推举了卫大人,说卫大人从前就平过流民之乱,此番又恰在山东盘桓,正好能就近相协。陛下后头忖量再三,便下了这道旨意。”   卫启濯了然,作揖道:“多谢告知。沈大人亲跑一趟,辛苦。”   沈良摆手道:“顺口而已,不足道。我不过领皇差办事,此皆分内之事。”   卫启濯微微笑笑。   虽然他还不太了解事态如何,但能让锦衣卫指挥同知亲自跑来送信,足可见皇帝对于此事的重视。又是廷议推人,那么职分之艰可见一斑。   卫启濯将沈良礼送走后,去寻萧槿时,听说她将方才那道圣旨安置在一间堂屋里供了起来,禁不住笑道:“啾啾倒是认真。”   萧槿道:“不是你让我仔细摆起来嘛。对了,这回这差事是不是特别难办?”   “应当不会简单。我忖着,此事难就难在,流民并非集中于一省之内,而是纵跨交界处。如此一来,怀柔则不易招抚,威压则不易清剿,十分麻烦。况且,还涉及到一个权责牵扯,互相推诿的问题。”   萧槿偏头:“反正不论如论,都一定难不倒你。”   “对我这么有信心?”   萧槿坚定道:“当然。我前世就是看着你一路扶摇直上的。”   卫启濯转首流眸:“那啾啾还怕我么?”   萧槿对上他投来的目光,不知为甚,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直面他时的场景,又想起他那日抱着她满口喊嫂子,不由自主红了脸,往后退了一步。   她前世一直都觉得他看人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因而她与他说话时总是难免紧张。她头先甚至还担心过他与卫启沨掐起来之后会波及镇远侯府,后来发现他是个恩怨分明的,这才放下心来。   卫启濯见她后撤,想起前世桥上一幕,将她逼到墙角:“你说,若是前世你得以与卫启沨和离,我与你表明心迹,你会答应我么?”   萧槿迎着他灼灼目光,有些结巴:“不……不知道,不过……若是我不答应,你应当不会怎样的,对不对?”   他认真想了想,道:“这可难说,我虽恩怨分明,但却是个小心眼,说不得你回头改嫁给谁谁倒霉。”他紧紧箍住她,不让她乱动,“你从前喊我小叔的时候,难道就没觉得我神色哪里不对?”   萧槿老实道:“没有,我觉得你一直面无表情……我还想,这大约也是你历经十年容貌一丝未改的原因之一。”   卫启濯沉默一下,道:“可我一直没娶妻,你就不觉得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萧槿脱口道,“你可能喜欢男人啊。”   历城与兖州府治所滋阳县相去甚远,卫启濯不放心让萧槿留在历城,便打算带着她一道去滋阳。   杨祯知晓后,当即表示他在滋阳也有产业,可以将一处空置的宅邸让出来给萧槿暂居。   萧槿听卫启濯说起这个,深深感叹这种阶级友谊真是难得,虽然对方显然动机不纯,而且将来必定会被卫启濯坑。   历城与周遭府县众属官都赶来为卫启濯设宴饯行。周广与刘厚都是小心翼翼地陪侍在侧。两人做贼心虚,私底下一直留意着卫启濯的举动,虽则未发觉什么异常,但心里总还是不踏实。   事实上,之前黄瑞说卫启濯不过是在骗取他们的信任,他二人也是半信半疑。但奈何杨祯那头都不着急,他们再说什么倒有些枉做小人的意思。而且杨祯这回将黄瑞抛出去,显然是存着讨好卫启濯的心思的,归根结底,不过弃车保帅而已。   不管卫启濯是真心还是假意,死了都是最干净的,黄瑞做了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可惜的是并没成功。   周广想起黄瑞临被带走前与他说的话,就有些不寒而栗。黄瑞的提醒不无道理,卫启濯兴许现在装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来没准儿转过头就阴他们一把,毕竟有功可图。   周广也是不放心卫启濯就这么回京,眼下他被派去兖州倒可给他们缓口气的机会,只是具体的解决法子,还是没有头绪。   周广长叹一声,从前来的钦差可也没这么麻烦的。   萧槿与卫启濯一路乘马车南下,抵达兖州府时,已入十月。   萧槿临行前跟萧岑说他们年底就能回,如今看来年底大约是回不去了。   她这一路过来宛如旅游,途中还路过了泰山,倒是很想拉着卫启濯去转一圈,只是日程不允许。   到了兖州,卫启濯将她安置下来后,便去了知府衙门。由于河道总督衙门的驻地就在兖州济宁,他想起之前齐河堤坝决口的事,便顺道命人快马加鞭去将河道总督叫来。   等他布置完折回来,萧槿迎上前道:“我听闻今日正逢庙会,你陪我一道去看看好不好?你近来镇日劳顿,也应当出去散散心了。”   卫启濯挥退左右,眉尖微动:“不叫我小叔了?”   萧槿听他又提起这个,一时间又羞又窘,晕生双颊。   她那日走口说出了自己之前的脑补,他倏然变色,她瞧见他那架势,不知为甚,恍然觉着似乎又回到了前世,结果在他遽然抱起她时,紧张之下失声喊了一句“小叔”。   然后就很不可描述了。   她那一声小叔好像激起了他潜藏内心的欲念,她被他抱到内室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了半日。他攻势又急又猛,比洞房的时候更要急迫。萧槿觉得他似乎是要吸干她一样,关键是她越是嘤咛喊叫他越是用力,她在阵阵水泽声中连着丢了几回身子,落后便在意识朦胧中脱力睡了过去。醒来后还被他压在身下揶揄了好一番。   萧槿耳尖通红:“咱们……去逛庙会吧。”   “那你倒说说,我是你的什么?”   萧槿险些脱口回了句“奶茶”,赶忙正色道:“夫君。”   “记得便好,”卫启濯挽住她,“走,想买什么只管与我说。”   萧槿默了默,道:“也不能看见什么买什么,还是要省着点,东西够用就成。回头我把你的旧衣服归置归置,如果咱们将来能生个儿子的话,好多年都不用给他添衣服了。”   卫启濯一顿,不由打量萧槿一番。   为什么他觉得他媳妇怪怪的?   庙会是一城之岁时风俗,聊城跟京师都有许多庙会。萧槿从前没来过兖州,倒是第一次逛滋阳这边的庙会。   卫启濯与萧槿走在人潮里,一面游逛一面闲谈时,说起了他跟沈良那日寒暄之余的闲谈。   “我听闻,袁泰如今已经将自己的两个孙儿调入了六部,想来是打算趁着自己身在其位,将子孙都安置了,顺道为自己增势。”   萧槿买了两块地瓜,分给他一块,自己拿着另一块暖手:“其实我觉得,他即便是把他全家都拉来,也斗不过你。”她说话之际发现左右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多有意无意地往他这里觑,有些不豫,暗暗扯了扯他衣袖,“我看这庙会也没什么好逛的,不如咱们回去吧。”   萧槿等了片时见他不答话,转头一看,发现他正神色怪异地往旁侧瞟,霎时沉了脸:“你看哪家姑娘呢?”   “这周围除了你,还有旁的姑娘么?”   萧槿禁不住扬了扬唇角。有个有眼色又会撩的老公真好。   卫启濯忽然捏了捏萧槿的手腕,语气转低:“啾啾可觉着,我们被人跟踪了?”   萧槿一顿,悄悄往后看了一眼:“会不会是错觉?”   “是不是错觉,很快便能知道。”卫启濯拉住萧槿的手腕,压低声音,“咱们绕一道街再回去。”   两人身后都远远跟着护卫,萧槿倒也不怎么担心。她与卫启濯一起拐了几道弯后,见没什么异常,正想说这下可以放心了,忽见一队兵士冲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上来就要将卫启濯绑缚起来。   萧槿恼道:“你们疯了不成,他是巡抚山东兼提督军务的钦差大臣,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内中一居首者见萧槿容比羞花,面上露出猥蕤的笑,佻达笑道:“美人你跟错人了,这人是个冒名顶替的,有人检举他冒认钦差之名行骗,都指挥使大人命我等前来捉拿。”   饶是萧槿自觉也见过不少世面了,听见这话也不由惊得瞠目。   卫启濯闻言倒是没多大反应,反而对那兵士的孟浪态度颇为不悦,挥手示意身后护卫上去掌嘴。   对方见状也甚是着恼,两厢人马缠斗在一起。   卫启濯命护卫先将萧槿送回去,转回头对着那群士兵冷声诘问道;“尔等真是官兵么?”   对方仿似被他这句话激恼,挥刀冲将过来。卫启濯命人放了个旗花,对方知他大约是通知自己的人马过来,当下更急,拼杀愈猛。   萧槿瞧着这阵势,实在不放心让卫启濯留在这里,并不肯离开。卫启濯低声道:“啾啾拿着我的帖子去寻都指挥使来。”   萧槿急道:“这群人不就是自称都指挥使的人么?”   “这伙人应当是假的,我见过都指挥使其人,不是那等蠢钝之人。”   萧槿抿唇,再三交代卫启濯小心,被一群护卫簇拥着去了。 ☆、第122章   都指挥使梁进贤比卫启濯后到兖州, 尚未与他碰面。由于都指挥使司的驻地位于青州府, 所以兖州这边并没有都司衙门, 梁进贤到达兖州滋阳后便暂且安置在了知府衙门里。   梁进贤正跟兖州知府纪迁谈笑叙礼, 就见长班传进来一个金红帖夹,说是外头一位夫人托人送进来的。   梁进贤接过来一看, 上头写着“后进卫启濯顿首拜”, 当下一惊,又见金帖内夹着个单帖,上面寥寥几行字, 但看得梁进贤眉头皱成了疙瘩。   纪迁在一旁询问何事,梁进贤沉容叹道:“咱们的钦差大人遇着麻烦了。”   萧槿之前听卫启濯说过都指挥使如今人在知府衙门,便径直奔着这里来了。帖子递进去之后, 她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 梁进贤便领着一众军牢打衙门里面疾步而出, 纪迁也跟了出来。   梁进贤原本以为出了这等事,萧槿一个女流之辈应当是惊慌失措的, 但他询问事由时,却见萧槿焦急之余言辞清晰,出言有序, 倒是暗赞阀阅巨室出来的诰命夫人到底不同。   梁进贤问明了出事地点, 便领着人马亲自赶了过去。   萧槿想想仍是不放心, 但思及自己跟过去大概会添乱, 便派了两个护卫跟了过去, 自己回去等消息。   她心中不宁, 让丫头泡了一壶茶却握着茶盏半晌不动,只是坐着出神。   她其实也只是大致知道卫启濯升迁的轨迹,具体的不是特别清楚。但她仔细回想了一下,卫启濯前世应当是没有出过什么大事的。   她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正预备再使人去看看时,便听丫头报说卫启濯回了。   萧槿转头瞧见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快步迎上前,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确认他无事后,才松了口气。   卫启濯摸摸她脑袋:“无事的,我带去的那些人都是好身手,后头又赶来一拨护卫,好赖没让那几个带头的跑掉。”说着话面色又冷了下来,“只是我一来便给了我个下马威,也是有心了。”   萧槿想起他之前放旗花的举动,不由问道:“你身上为何带着旗花那玩意儿?你猜到我们会遇到麻烦?”   “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好在那会儿是黄昏,若是顶着个大日头,我放一捆旗花大约都不顶用。不过梁大人也算是赶到得及时。”   萧槿沉容道:“那拨人是哪里来的?”顿了顿,又道,“你是如何知晓那伙人不是官兵的?”   “他们那架势便没个官军的样子。还记得去年年末揭出来的袁概案么?自打那案子出来之后,陛下就下了大力气去整军。山东这边兵多,又要防着女真人,更是整军的重中之重。那一伙人若真是官军,那恐怕女真人早就打进来了,”卫启濯端起萧槿面前的茶盏呷了几口,“梁大人说要捉拿回去仔细审理,我看不好审。不想让我好过的人太多。”   萧槿奇道:“山东戎行是不是本身就厉害?不然为何倭寇离山东这么近,却不常来山东转悠,反倒时常舍近求远,跑去浙江福建那边去掳掠?”   “山东驻军确实底子厚,不过倭人不常来山东除却这一条缘由之外,还有许多促因,譬如日本和朝鲜国长年刮北风,他们难以驾船驶到山东这边来。还有,山东不如江浙富庶,再就是,山东兵多将广,”卫启濯说话间看向萧槿,微微笑道,“以及,民风剽悍。”   萧槿正暗暗在心里做笔记,听到这里,托腮道:“想说我剽悍就直言,我打小吃着荷花饼、喝着银丝鲊汤长大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与其说剽悍,不如说爽恺。不过,我也就是饭量和力气大了些,心宽了点,旁的也没什么剽悍的。若非我想得开,早就被卫启沨气死了。”   卫启濯倏然正色道:“如若今生未曾提前遇见我,啾啾会嫁给谁?”   萧槿思量须臾,道:“兴许是众多表哥中的一个,父亲母亲总是想让我找个知根知底的。何况我的表哥大多财貌双全,就好像陆表哥那样的。”   她见卫启濯神色黯淡,揣度着他大约是想起了前世那些不豫之事,蓦地起身搂住他的脖子晃了晃:“可我还是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会哄我开心,容貌格外好看、脑子格外聪明的,嗯……比如你。”   卫启濯抬眸望她。她之前很少主动跟他亲近,遑论主动哄他。   “不要想那些了,前世的不豫跟遗憾都已经过去了,”萧槿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咱们来合计合计眼前的事吧,你说陛下交给你的差事,何时能办完?”   京师,春风楼雅间。   卫启沨朝着对面谈兴正高的丰煦举杯,微笑道;“孔昭兄观政将满,大展拳脚的机会在后头,他日若得骑龙弄凤,万望多加提携。”孔昭是丰煦的表字。   丰煦忙道不敢。自打上回卫启沨在众人都三缄其口的时候站出来为他讨情之后,他就与卫启沨日渐熟稔。不过卫启沨的后台比他只好不差,这话他是真不敢当。   卫启沨与丰煦叙礼寒暄之间,说起了益王朱潾。   朱潾与太子的暗流汹涌可说不是什么秘密,如今朱潾就藩已有三年,这阵子总是寻各种由头上奏要求改封地,皇帝烦不胜烦。   丰煦正想探问一下卫启沨提起益王作甚,就听卫启沨道:“孔昭兄说,益王会生出谋反之心么?”   丰煦闻言一惊,压低声音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不过私下的猜测而已,孔昭兄莫要紧张,”卫启沨啜了口金华酒,语声很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益王约莫是不会甘心仅列藩王之位的,将来怕是难免一场争夺。但益王显然不是东宫的对手,孔昭兄说是不是?”   丰煦虽听得一头雾水,但仍是点头:“这是自然,陛下固无易储之心。”   卫启沨觑了丰煦一眼。   丰煦能拎得清最好,若是能再信任他一些就更好了。   卫启沨目光无意间扫到桌上一碟红烧大虾,便是一顿。   萧槿当年刚嫁给他那会儿,不知道他有洁癖不吃虾,结果她那日使人打外面买了一份红烧大虾摆到了饭桌上,于是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他后来发现她爱吃虾,便一直迁就着她了,他有几回甚至想要亲手为她剥虾。只是他的这些转变都太过含蓄,她对之毫无察觉。   她曾随口问他是不是温锦喂他吃虾的话他就会乖乖咽下,他当时没作理会,其实心里想的是,温锦在他这里并没有这样的特权,倒是她若是肯喂他吃虾的话,他一定张口吃下。   萧槿跟卫启濯已经离京四个多月了,如今卫启濯又多了一项差事,萧槿年前是不能回京了。他如今最盼望的其实就是年节,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最有可能跟萧槿见上一面。今年是见不着她了。   卫启沨转了转手里的劝杯。   卫启濯之前设计让斯钦布赫来寻他麻烦,后头又出了含山公主那桩麻烦事,皇帝如今待他的态度便不似从前那样好了。他比卫启濯早入官场三年,但如今仍旧只是个五品的吏部郎中,卫启濯却已经顶着三品大员的职衔出去办差去了。   那帮言官非但没有将卫启濯弹劾倒,反而激起了皇帝对言官的不满,也不晓得卫启濯在皇帝跟前都说了些什么。   按说他如今的仕途不算淹蹇,多数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在观政期满后的三年内一般升不到他这个位置,但他的对手是卫启濯。若是卫启濯的仕途比前世还要平顺,那么或许卫启濯取代袁泰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四品官,届时他就更难翻身了。   若是他不能阻止卫启濯的升迁,那么他就要给自己寻一条往上攀升的捷径。太子从前曾经允他提过一个条件,但他那会儿不知道提什么,便搁置了起来。   他不可能主动重提此事跟太子要债,但他还有一个更好的机会。   卫启沨攥着劝杯的手紧了紧。虽则他更想体会将卫启濯前世施加于他的威胁还与他的感受,但袁泰跟山东那边能得手就更好了。   捻指间已是一月飞逝。   形势诚如卫启濯之前所料想的那样不容乐观。   此番流民之乱的根由还是土地兼并,失地农户军户受豪强剥削而破产,无奈背井离乡,被迫流亡,成为流民,形成了一股声势浩荡的势力,就近往山东涌来。他们长年遭受盘剥,已经对朝廷和官府彻底失去了信任,又煽动流亡地军民入伙,从而倚仗着己方对地形的相对熟悉,跟官兵打游击,且因着无甚后顾之忧,作战也拼命,故而地方官一听见“流民”二字,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卫启濯这几日早出晚归,与梁进贤等人筹谋对策。只是他所倾向的提议与众人不大相合,众人又总觉他终究过于年轻,怕是经验不足,两厢相持之下,一直难以定策。   这日,萧槿见卫启濯又要出门去,照例交代他出门小心些,末了道:“我也要出一趟门,知府夫人邀我去做客。”   卫启濯闻言一顿:“哪个知府?”   萧槿扑哧一笑,抬手捏住他脸颊:“你忙傻了?自然是兖州知府啊。”   她见卫启濯神色怪异,不禁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第123章   “没有什么, ”卫启濯道, “只是我之前未曾听闻纪大人带了家眷在身边, 故此一时有些困惑罢了。”   萧槿笑道:“那我待会儿就出门去了, 你晚上回来用膳不?若是还回来吃晚膳,我就早早回来为你预备着。”   卫启濯忖量一回, 叹道:“不必了, 我还不晓得何时能回,我自己随意吃一些就是,啾啾尽兴就好。”   萧槿伸手抱抱他, 软声道:“你也不要太劳累,注意休息。到了饭点儿就去用膳,吃饱了才有力气办事。”   她等了片晌不见卫启濯应声, 一抬头就瞧见他正无声地笑, 当下一顿:“你笑什么?”   他笑得暧昧:“啾啾嫌我从前办事不够卖力?”   萧槿愣了一下, 旋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瞪他道:“果然还是跟从前一样不要脸!”   “我若是变了, 怕你就不爱我了。”卫启濯低头在萧槿脸颊上亲了一口,与她作辞而去。   萧槿默默望了他背影一眼,深深觉得她可能真的是遇到了对手。她以前觉得自己打的一口好嘴炮, 至少打遍身边无敌手, 但是自打遇见卫启濯, 她在嘴炮大业上就屡屡受挫。   萧槿禁不住长叹一声。   谁能想到, 原来当年清绝出尘的卫大人, 竟然是这样的高岭之花。   萧槿到达纪家时, 早有一众婆子在门口恭迎。   纪迁的夫人郑氏闻得下人来报,便一径去了二门等候。待见到萧槿,上前叙礼寒暄一回,便笑盈盈地将萧槿请入了内院。   纪家非世家,家底不如萧家,宅子也不如萧家在聊城的那处大,但修得甚为雅致别巧。   萧槿与郑氏礼让着入了座,郑氏就连命丫头给萧槿端来点心并细巧茶果。   萧槿总觉得郑氏似乎太热情了些,她原本以为郑氏给她下帖子也不过是寻常官太太之间的走动,然而如今却觉兴许郑氏是存着什么目的的。只她也不好直接询问郑氏请她来作甚,静观其变便是。   郑氏跟萧槿寒暄半晌,笑道:“我平日不常跟左近太太走动,但前儿个听得萧夫人的事,又知晓萧夫人住得距此不远,便想邀萧夫人来此一叙。”   “不知郑夫人指的是何事?”   “自然是之前萧夫人来衙署报信的事,”郑氏笑道,“我自忖着,若我遇见那等事,怕是吓得腿都软了。”   萧槿摇手客套道:“算不得什么,郑夫人客气,依我看,郑夫人大方得体,若真遇到了同样的事,肯定做得比我好。”   郑氏自谦几句,跟着屏退左右,话锋一转,和声道:“得体大方有何用,要紧的还是肚皮争气。我当初嫁给夫君后,原也是千恩万爱的,可后头十来年里我始终无所出,夫君便对我日渐冷淡。我自家也是深居简出,以至于夫君调到兖州知府任上时,这滋阳的太太小姐们都以为夫君身边并无家眷。”顿了顿,声音压低,“后来我寻了左近一个医婆,吃了药调了一年,便有了喜,如今哥儿都已经进学了。”   萧槿挑眉,这是不孕不育小广告?   郑氏抿了口茶,蔼然笑道:“听闻萧夫人膝下尚无儿女,我便思量着为萧夫人引荐引荐,不知萧夫人意下如何?”   萧槿眼眸微动。   一个头回见面的官家太太,会这样给人介绍治疗不孕不育的门路?虽然郑氏可能不知道,她跟卫启濯都没什么毛病。   郑氏见萧槿仿似无动于衷,微微蹙了一下眉头,又很快舒开,笑着道:“我与萧夫人一见如故,也是想着这忙能帮则帮,说话兴许有点直,若有得罪,萧夫人千万莫要见怪。”   萧槿坚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面上的笑已经几乎尽数敛去,淡淡道:“多谢郑夫人,我头先已寻医看过,我与夫君皆无大碍。”   郑氏还要再说什么,但萧槿已经有了起身作辞的意思。她当下急道:“萧夫人怕是年纪轻不懂子嗣的着紧,如今若不趁着年轻赶紧生个一儿半女,到得色衰,又待如何?难道等着被小妾压到头上?”   萧槿面色倏而一沉,起身道:“郑夫人,切莫以己度人。何况,我尚不急,郑夫人急甚?我还有事,不作奉陪了。”言罢一礼转身。   郑氏见萧槿还真的说走就走,跟在她身后几番转圜,但萧槿都不买账,越走越远。   郑氏一时尴尬,气恼道:“从前也未曾见过哪家太太这般的,我还道世家出来的媳妇多么谦和有礼。听不得逆耳忠言便直说,什么以己度人,我就不信世家出来的公子哥儿能容忍着你一直无所出。”   萧槿远远听见她这话,回身折返,步至她身前,似笑不笑:“郑夫人,其一,你怎知我会一直无所出?其二,你怎知我夫君定与旁人一般无二?再者,我觉得郑夫人有件事弄错了,纪大人对郑夫人越发冷淡不是因着郑夫人无所出,而是因为已经不喜郑夫人了。我方才未曾说出来,眼下却觉得应当挑破一下。”   郑氏冷了脸:“你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倒来教训我?”   萧槿讥诮一笑:“丫头片子又如何?你惹得起我么?”   郑氏憋得满面通红:“你!”   “你的夫君若是真的还如从前那样喜爱你,就舍不得对你冷淡,能做出伤你心的事,没旁的理由,只是因为不爱。再说了,郑夫人如今有了子嗣,难道就能牢牢拴住你丈夫的心了么?我方才可是听郑夫人自己说,那些小妾如今还好端端地留在纪大人身边。”   “再说礼不礼的事。我敬有礼之人,郑夫人出言不逊,我何必好言好语地陪着呢?我又无需忍着。”   郑氏一口气堵在胸口,却是半晌无言,捏着帕子不敢再说什么。   萧槿的后台是她不能比的,方才是她太急了。若是得罪了萧槿,萧槿回去再去跟那位卫大人告一状,从而影响了自己丈夫的仕途,她丈夫说不得休了她的心都有了。   郑氏思及此,忽然很有些后悔,讪笑着跟萧槿一再好言赔礼道歉,但萧槿根本不吃这一套:“郑夫人不必来这一套,我往后都不会再赴郑夫人的约,郑夫人好自为之。”   郑氏气得面色涨红,却是不敢再做磨缠。萧槿显然也是个直脾气,而且是她惹不起的直脾气。   郑氏又是气恼又是后悔。她也是有头有脸的,眼下被一个嚣张的小丫头抢白,却偏偏还要低头认错。   谁让她不如人呢。   郑氏掣身回屋自思自想,琢磨着接下来要如何做才是。   卫启濯今日早早回了,原以为萧槿应当还在纪家,结果归来后却见萧槿已坐在饭厅等他用饭。   卫启濯问她为何回得这么早,萧槿便将今日之事说了一说,末了道:“我看她是有什么目的的,后来看我不入套,这才急眼了。”   卫启濯当即放下脸来:“啾啾等着,我暂离一下。”   不一时,卫启濯折回,道:“我着人去打听了,纪大人那位夫人郑氏是郑菱的堂姑。她兴许是想送你个人情,然后从你这里入手,让你帮着将郑菱夫妇两个弄出来的。郑家门庭不显,郑氏当时嫁给纪迁时,纪迁也还只是个秀才,后头发迹了,又见郑氏始终无子,便先后纳了三房妾室。郑菱嫁给黄瑞想是郑氏乐见的,官场上都讲究个互相照应,家族亦然,想来她是还想再拉侄女儿一把。”   “原是她堂姑,我说怎么都姓郑呢——诶,”萧槿目光一转,“你查得好快,我都险些以为你是去方便了。”   “我方便才不需要这么久,真要这么久,那就是便闭了。”   萧槿沉默一下,道:“我还没吃饭……我们换个话头。”   “那啾啾还生气不生气?若是还气,我这就寻到他府上去,让纪迁好好管一管自家夫人。”   萧槿摇头:“我也不是生气,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而已。”   卫启濯坐下道:“你记住,往后但凡谁敢给你一点不痛快,你直接顶回去便是,出了事我担着。”   萧槿低了低头,迟疑着道:“我们至今没孩子,你真的不急?”   卫启濯凝眸望她,温言道:“有时也会想起这事,但事急则变,事缓则圆,不打紧,慢慢来。”   萧槿垂眸。她有时候忍不住想,兴许是她前世太惨,这一世才补偿了这么个丈夫给她。   由于东边河系交错,越省而来的流民便纷纷涌入了靠西一侧的鱼台和单县附近。   梁进贤就近调来了几个卫所的兵士镇压围剿,由此陷入鏖战。卫启濯再三表示要先行怀柔,但梁进贤认为应当直接镇压威慑。都指挥使是正二品大员,梁进贤资历又比卫启濯老很多,所以尽管面上还是跟卫启濯和和气气的,但实际上并不将他的提议放在眼里。   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多月,拖到了腊尾年关。   腊月二十八这日,卫启濯将都指挥使梁进贤、知府纪迁并周边几个县的知县叫来,再度提出要先行怀柔的策略。梁进贤表示不同意,理由也很充分,前几日增加兵力之后,进展明显加快,如今年节在即,正好趁着他们放松之际一鼓作气将那群刁民一锅端了。   卫启濯这回却一反常态,坚持要梁进贤将卫所的调兵权交给他:“梁大人此前说我不了解兖州这边的状况,我觉着有理,便在这两三月间仔细调查了民情,也顺道了解了丰县、沛县那边的状况。增加兵力当然能更快地平乱,但梁大人可曾想过,这般硬生生镇压下去,隐患无穷,说不得要不了一年,就又来一拨流民。梁大人不如将兵权交于我,我来用兵。”   梁进贤仍是不以为意,手下一众属官也不作声。   卫启濯微微冷笑,命人取来了当初皇帝交给他的那枚关防,起身亮给众人看:“我代天子巡行,又挂着提督军务的职名,各位不愿配合,想是对陛下不满?”   众人悚然一惊,这种帽子可不能乱扣。   梁进贤脸色黑了半晌,道:“那么卫大人怎就挑了这么个日子将我等叫来?”   萧槿这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难免有些思亲。但她知道卫启濯身上的压力大得很,倒觉得在他的辛苦面前,她的这点小情绪不算什么。   后日便是除夕,她已经备好了年货,打算好好过个年。   午饭过后,她正捧着手炉窝在书房看书,忽听丫头报说外面一个小厮携了一封家书来,说要见她。   萧槿即刻坐直了身子:“家书?” ☆、第124章   萧槿询问是国公府的小厮还是侯府的小厮, 丫头躬身答道:“回夫人的话, 那小厮自称是国公府的下人。”   萧槿想想眼下国公府那边应当没什么事情, 寻思着约莫是卫老太太跟卫承勉见卫启濯过年回不去,就托人捎信来问候问候,便挥手命将那小厮叫进来。   小厮生得斯文白净, 一见着萧槿便行了一礼, 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一旁侍立的丫鬟。   萧槿从丫鬟手里接过信,拆开来发现只有寥寥几行,再定睛一瞧,蓦然一惊。   信上说卫老太太突发疾病,如今沉疴不起, 恐怕见不着最后有一面,急盼卫启濯回去一探, 信末落的是卫承勉的款。   萧槿对着信上几行字愣了好一会儿。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卫老太太还是好好的,要出事也是一两年后的事了,难道这一世提前了?   她回神后,转向那小厮:“老太太得的什么病?”   小厮道:“小的不过一个下人, 并不知晓太夫人的具体病症,只是国公爷将这封信交给小的, 命小的作速将信叫到四公子手里。”   “你是何时出发的?”   小厮思量一回,道:“小的是腊月二十三动身的,恰是祭灶官那日。虽也是星夜兼程, 但如今深冬腊月, 降雪不止, 道路不好走,故而今日才到。”   萧槿打量他几眼:“只你一个?”   “回少奶奶的话,小的还有个同伴照应,少奶奶若要见,小的可将他带来。”   萧槿又低头看了看信,踟蹰少顷,即刻命人携着这封信去给卫启濯报个信。   她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皑皑白雪,深深叹息。   卫老太太就如她的亲生祖母那样亲切,她这些年来想起卫老太太的大限问题便深觉无力,诚如卫启濯所言,**可免,但若是天灾,那就无能为力了。   卫老太太也一直对卫启濯疼爱有加,纵然是前世的卫启濯,忽罹祖母宾天,也是悲恸万分,如今卫启濯知晓此事,怕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   然而他如今公务在身,若是请旨回京,即便皇帝答应,路上来来回回也要耽搁不少工夫,卫老太太既是病危,恐怕时间不等人。卫启濯想要尽快回去见祖母,只能先斩后奏。   但是这样一来,难免落人口实,若是被那群跟他不对付的言官知道了,不狠狠做一番文章弹他一弹才怪。   不过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衙署内。卫启濯转向梁进贤,不疾不徐道:“因为我与梁大人想法一致,打算在正旦节时动作。至于我究竟打算如何,我方才也已大致说了一说,若是梁大人想知晓详情,我也可以细细讲一讲。”   在场众属官面面相觑。这一年下来从头忙到尾,如今到了年关也不让人歇息。这位钦差大臣葫芦里也不晓得卖的什么药。   卫启濯正跟众人商议着流民之事,就见一个公吏进来奏报说外面有个小厮来给他捎话。   卫启濯心觉诧异,问道:“是谁派来的?”   “回大人,那小厮说是得了萧夫人的意思来跟您报信的。”   萧槿从未在他处置公务时使人来找过他,如今忽着人来,想是出了什么大事。   卫启濯猛地起身。   萧槿神不守舍地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间传来家下人等行礼的动静,转头就见卫启濯推开门大步而入。   萧槿见他面上神色凝重,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他,正想问他是否打算回京,他遽然张口问道:“那个打京城跑来送信的小厮呢?”   萧槿一愣:“我让他去将同伴叫来,一起安排饭食。怎么,你想详询二人?”   卫启濯展开手里的信:“我怀疑,这信是伪造的。”   萧槿诧异瞠目:“假的?你怎知道是假的?”   “这字迹猛然一看是父亲的,但我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有可能是别人仿的。这字虽与父亲的笔记极其相似,但走笔跟收势都与父亲的字迹有些微出入。”   萧槿对卫承勉的字迹不熟悉,不过对于卫启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对字迹观察得这么细致表示不可思议:“你竟然这么仔细?”   按理说,一般人忽闻此讯,第一反应肯定是惊慌失措的,能在这种情况下注意到这些小细节,他果然不是一般人。   “其实首先令我起疑的不是字迹,而是称呼,”卫启濯指给萧槿看,“啾啾看,这信上面说‘我儿’云云,你觉得父亲会这样称呼我?”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我其实以为那是书面语来着……那公爹素日在书信里都如何称呼你的?启濯?濯濯?乖儿子?”   卫启濯听到后头时沉默了一下,道:“父亲都是直接唤我哥儿的,在书信里也一样。”   萧槿心道这简直知父莫若子,又拿过信看了一回,道:“我倒希望是假造的……可如果是假造的,会是谁干的?要不审审那个小厮?”   卫启濯神情微凝:“目前只能如此,不过那种小喽啰,能知道的东西很有限。”   待那小厮领了同伴折返,萧槿与卫启濯便将人叫来仔细审了。只是二人对于夫妻两个的诘问均表示惊诧,只说确实是国公爷派他们过来的。   卫启濯冷声道:“你二人并非我父亲身边惯用的,我父亲怎会将书信交于你们的?”   二人连声道:“小的是打别处调来的,少爷离家半年,故此不识得小的。”   卫启濯沉容片刻,押了这两人便要送到府衙那边的牢房用刑。   萧槿盯着被按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摇摇头:“你们大概不知道,他是大理寺少卿,知道的刑讯花样很多,没有他撬不开嘴的犯人。如今这里没有趁手的家伙,他施展不开。你们最好现在招了,否则届时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两人对望一眼,又看了看满面冷肃的卫启濯,面现惊悸之色。   这位大人确实瞧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卫启濯没有耐心跟这二人耗着,挥手命人将这两个押过去,转头对萧槿道:“我去去就回,啾啾且等着我。”   萧槿点头:“夫君自去。”   萧槿送走了卫启濯之后便转回书房,耐下心来等着。她以为他至少要半个时辰后才能回,却不曾想她才坐下不足一盏茶的工夫,卫启濯便回了。   萧槿惊奇道:“怎么回得这么快?”   卫启濯道:“他们原本便动摇了,我又随口讲了我之前在大理寺时都是怎么审讯犯人的,于是他们在半道上就招了。”   大年初一这日,卫启沨随着文武群臣朝贺罢,与几个同僚一道出了午门后,正自互相攀谈,余光里瞥见萧安与卫承勉同行说笑,留了几分心思,又隐约听到萧安初三那日要携妻儿来国公府这边拜会,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他提前推了那日的酬酢,到了初三这日,打选衣帽预备往祖母处去时,就听丹青说萧家人来拜祝新年了。   萧家四个房头差不多聚齐了,只是几个老爷夫人里头立着个扎眼的人,频频惹人注目。   不是旁人,正是三姑娘萧枎。   萧枎今日虽是精心妆扮了的,但瞧见众人朝她投来的目光,总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如今已经服劳期满,她原本以为出了宫就是解脱了,但事实上出宫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需要面对更棘手的问题,譬如嫁人。   她年岁日长,又经了那样的事,婚事上头便越发艰难。萧家的其余姐妹都嫁了人,今日都在婆家待着待客,唯有她还留在府上。   她爹嫌她出去丢人现眼,今日原本不想带着她的,但她昨日哭求了一场,她娘心软了,在一旁帮着求了一番,她爹被磨缠不过,只得应下。   萧枎随着爹娘前去拜望卫老太太时,时不时地瞧见卫家的子侄往来拜会,心中很是惆怅。及至看到鲜衣洒落的卫启沨,更是忍不住想起了从前在聊城的那段时光。若她当时提早知道卫启沨不吃虾,没有送错东西,那么长的时间,足够她仔细谋划谋划,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做卫家的少奶奶。   卫启沨瞧见萧岑被小厮领着出去了,似乎是去方便,便也跟了出去。   萧岑打东净出来后,抬头看见卫启沨,打了声招呼便要走,却被卫启沨叫住:“五公子明年便要再考会试,但眼下四弟越发忙碌,我上元那几日假期倒没有旁的事,五公子不如来国公府这边,我与五公子讨论制艺。”   萧岑也正在发愁明年的会试。他两年前那场会试没有过,明年要再考。他本想凭着举人的身份直接入国子监等缺,但他爹始终想让他得个科甲正途的进士回来光耀门楣,这一两年间简直是按着他的头逼着他学。   卫家家塾这边的先生虽然一肚子学问,但讲的不如姐夫有趣,可姐夫没什么空闲,他也不能总来找姐夫给他补。   卫启沨虽没姐夫讲得好,但比家塾里的先生温和得多,即便是他提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也会耐心解答。只是,姐姐不许他跟卫启沨走得近,而且从来不言明缘由。   萧岑鼓了鼓腮帮子,脑中灵光一现。   卫启沨对他这么好,还一直不肯娶媳妇,姐姐又总拦着他跟卫启沨走动,难道……   萧岑虎躯一震。   卫启沨见萧岑朝他投来的目光透着古怪,道:“五公子身子不适?”   萧岑眼睛瞪得更大了。   糟了糟了,卫启沨好像真的很关心他……   卫启沨又问了几回,萧岑憋得满面涨红,想劝卫启沨对他断了念想,可总是不好张口明说。   萧岑正自尴尬,忽然瞥见萧安往这边来,忙道:“我爹来寻我了,二公子所言改日再议,我先告辞了。”言罢一溜烟跑了。   卫启沨目光微动。   他会刻意待萧岑好,一则是抱着补偿的心态,二则是想借着萧岑接近萧槿。如今第二条是不可能了,但不论怎样,尽力拉拢还是必须的。   卫启沨正欲折回,回首间却瞧见萧枎正跟她娘冯氏一道立在斜对面的曲廊上。冯氏与一位夫人说笑,萧枎就低垂头捏着裙幅。只是他往那边瞟去时,正对上萧枎暗暗投来的目光。   她似乎是在偷觑他。   卫启沨攒眉。这个夯货前次坏了他的事,否则温家早就败了,哪会像现在这样只死一个温锦了事。他等了这么久的机会,就这样被浪费了。   卫启沨嫌外面太嘈杂,与祖母说了一声,回了书房。他才坐下喝了口茶,就见丹青急匆匆进来道:“少爷,不好了,阮家人在外面闹着要见您。”   卫启沨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个阮家,及至回过神来,当下冷了脸。   三月后,流民之乱渐息,但卫启濯还不能即刻回京,尚需留在兖州善后。   萧槿将他们需要带回京的东西归置了一番,待他晚夕归来,让他看了看清单,询问可还有遗漏。   卫启濯大致浏览过,道:“我发觉我们这回好像多出好多行李。”   萧槿摊手:“那有什么用,里面有不少都是需要上交的。”   她想到他这回做的好事,不由笑道:“你就不怕回去之后你二哥会想要杀了你?”   “他没有证据,有气也要憋回去。”   萧槿忍不住笑。   之前那两个小厮其实并没有招出什么,他们确实是受人指使的,但他们知晓的并不多,也不晓得是幕后之人是谁。卫启濯后来将计就计,李代桃僵,查出了些蛛丝马迹。虽然这件事不是卫启沨主使的,但也脱不了他的推波助澜,所以卫启濯就给了他些回礼。   “其实我倒是更关心祖母的事情,”卫启濯凝睇着萧槿,“这回虽然是虚惊一场,但祖母的大限是不是快到了?” ☆、第125章   萧槿算算日子, 日期确实迫近了。   日子过得飞快, 她当初发现阿芙蓉那件事时, 还有四五年,如今眼看着也就是这一两年间的事了。   “确实快了,”萧槿道, “你查出什么了么?”   自打上回阿芙蓉的事之后, 卫启濯就开始暗中留意查探,想要找出卫老太太前世亡故的线索。   卫启濯摇摇头,敛眸叹道:“未曾。”   萧槿正想说要不要再以交易的方式问问卫启沨,兴许卫启沨知道的内-幕比她多一些。但转念一想,卫启沨若是知晓卫老太太前世的死因, 必定会竭力帮卫老太太避灾的。倒不是她对于卫启沨对卫老太太的感情多有信心,关键在于, 卫老太太一过世,卫启沨官位不够高,无法夺情,就要丁忧守制, 这对于他的仕途是大大不利的。   萧槿一时也是无措,温声宽慰他几句, 岔题道:“那回京之后,你打算如何?”   他之前做好布置,找人代他领着那两个小厮悄悄回京, 结果路上遇袭, 他便又抓了一拨人, 查出来的线索都指向袁泰手底下那几个言官。   “有账自然是要算的,只是袁泰身份摆着,并不好对付,我回京后打算去寻刘先生。”   “对了,你是如何查到卫启沨在中间挑拨的?”   “我没查到,我是猜的。我自来山东之后麻烦不断,对方还似乎能提前知晓我会跟哪些人不对付一样,袁泰没这个神机妙算的本事,那只能是能未卜先知的卫启沨在里面穿针引线了。既然他不让我安生,那我也顺道还他个礼。”   当年阮姝那件事出来后,卫启濯也认为是卫启沨设计在卫承劭夫妇那里污了阮姝的名声这才得以退婚。只是他当时并不提此事。   阮姝那件事虽则未曾传扬出去,只是阮家跟卫家寥寥几人知道,但阮姝之后因着镇日情绪不稳,被送到了城外的庄子上静养。京中众人便开始纷纷猜测这位千金小姐是否有什么问题才会被卫家退婚的——虽然可能真的有问题。   于是阮姝之后一直没能嫁出去。这也俨然成了阮家人的心病。卫启濯当时便交代手下到了京师后寻机向阮家人散消息说当年那一切都是卫启沨设计的。   阮家人当时应当便觉得那件事蹊跷,忽闻此讯必定坐不住,兴许就上门寻卫启沨去了。卫启沨即便矢口否认,也会惹得一身腥。   萧槿见卫启濯神色不豫,知他大约还在想着卫老太太的事,拉住他的手道:“兴许届时会船到桥头自然直。”又刻意转移他的注意力,“你这阵子早出晚归的,我也没顾得上问你,流民的事你是如何解决的?我听闻之前梁进贤抽调大量兵力血腥镇压,虽胜了好几场,但流民反抗很厉害,官兵这边损失严重。”   “主要是怀柔,安民,我还打算上奏章,为他们争取合法的户籍——之前都是拼辎重的,官军这边实质上打得很吃力,因为流民们群情激奋,拼杀时根本不要命,”卫启濯望向萧槿,“我之所以之前在年关时将梁进贤叫到一起,是因为当时梁进贤为了削弱流民们的反抗意志,打算将之前俘虏的几千流民集中起来,当众屠戮,以儆效尤。”   萧槿惊道:“这么毒?”   “是。我不同意,梁进贤就认为我年纪太轻,妇人之仁,”卫启濯顿了顿,“其实这不是妇人之仁的问题,血腥杀戮从来不能治本。要真是照着梁进贤的法子来,流民们眼看着同胞被集体屠杀,更会被激发斗志,说不得回头整个兖州都会陷入战乱。所以我才主张怀柔。”   “我逼得梁进贤让权后,将那些俘虏集中起来,在除夕那日给他们发了年夜饭,又安排人手在人群里哼起了淮扬道那边的乡野小调,激起了他们的思乡之情,他们都是背井离乡的农户和军户,一旦思念故土就会生出退意,然后我就可以利用这帮人去动摇对方军心,这比屠戮有用。不过后来我去会见安抚他们时,他们竟对我并不排斥,这倒有些意外。”   萧槿笑道:“这是自然,你难道不知道,你如今已经出名儿了么?我有一回出门,听人在背后夸你心系百姓,说的就是你在齐河救灾累至昏倒的事。不过,也有人骂你不是东西,跟那群欺上瞒下的贪官沆瀣一气。”   卫启濯倒似不以为意,转眸道:“那前世有人骂我么?”   萧槿默了默,心道你这不废话么,就你那个作风,你的对头们恨不得你去死,估计天天在暗地里换着姿势骂你,吐的口水加起来能淹一个北京城,其中卫启沨起码占半城。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你在民间的官声很不错。”   萧槿说话间见卫启濯盯着她看,禁不住问:“你看我作甚?”   “你说我在民间官声好,是因为我办的好事多还是因为长得太好看?”   郑氏听闻卫启濯大约再过两月便要回京,想想侄女儿的事,又想想自己之前得罪了萧槿,镇日蹀躞不下,但自己又琢磨不出什么好主意,思想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去找了丈夫纪迁。   纪迁并不想管黄瑞的事,在他看来老婆不过是想保娘家而已,他没有掺和青州、济南两府官吏贪扣粮税的事,何必蹚浑水。黄瑞的事在他眼里还不如老婆得罪了萧槿这件事要紧。   纪迁跟卫启濯共事的这些时日里,深知卫启濯多宝贝这位萧家姑娘,眼下骤然听说自家夫人为了娘家那点事开罪了萧槿,恼怒之下训斥她一番。   “我说他为何总对我流露出若有似无的不满,原是你在中间坏事!他是领了皇命的钦差,梁大人是封疆大吏,尚能倚老卖老,不必怕他,可我不同,我一个四品知府,又无甚奥援,赶明儿他回京,要是因着你那点腌臜事怀恨在心,在陛下跟前说我个不好,我这仕途就算是毁在你手里了!”   郑氏原就为此忐忑不安,经他一说,越发慌了:“那夫君说要如何?”   纪迁阴着脸沉吟半晌,道:“我寻机与那钦差大人作杯,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态度如何。若他已不介意,那便皆大欢喜。”   郑氏忙道:“但愿那位大人有大量。”   纪迁狠狠瞪她一眼,甩袖而去。   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就是见识短浅,若非她还生了个哥儿,他恐怕早就休了她了。   转眼便入了六月。   纪迁几番寻由头请卫启濯小酌,但都被婉拒了。直到卫启濯离开滋阳前夕,才终于答应赴他设的饯行宴。   纪迁对于卫启濯这大半年的辛劳和成果给予了高度赞扬,顺道拍了皇帝的马屁,表示陛下慧眼如炬,知人善任。卫启濯一直声色不显地听着,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纪迁在一旁瞧着,心里有些没底。   筵席将阑时,卫启濯示意纪迁将闲杂人等遣出去,旋道:“我晓得纪大人在担忧什么,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纪迁立刻竖起耳朵。   “令阃与内子的龃龉我都知晓了,确实甚为不悦,纪大人回去后当多多约束尊夫人的举动才是。”   纪迁连忙称是。   “此事与纪大人关系不大,可以揭过,不过我有件事要跟纪大人商议,”卫启濯端量纪迁一眼,“纪大人往后,要做我在山东这边的眼睛。”   离开滋阳这日,众属官都来相送。   梁进贤对卫启濯存着不满,不怎么开言。   平流民之乱的事他也是出了力的,但他做了一半被卫启濯接手,将来奏疏递上去,说不得皇帝就只看到卫启濯的功劳了。而且,卫启濯这样的人,强势得很,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在卫启濯面前,他才是晚辈。他觉得邪门儿得很,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有官威的后生。   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坐上马车时,见他神色松快,笑道:“如今差事圆满完成,是不是觉得身上的负压都卸下来了?”   “这股负压卸下去,还有旁的负压,回京之后,我还得跟袁泰打擂台。他能爬上那个位置,并非等闲之辈,”卫启濯说话间就躺倒在萧槿腿上,“我觉得松快,是因为想到咱们可以顺道拐去宋夫人跟晏哥儿那里,心里舒畅。”   事实上,他披着卫庄壳子的那段时日,是他一直不能忘怀的时光,那时候的他只需要扮演好一个纯粹的卫庄,教萧槿读书练字,不必面对那些纷扰的争斗。   萧槿正想揶揄他几句,忽然意识到他眼下是自下往上看她的,一把捂住他的眼睛:“闭眼!我这几日好像长胖了,你方才是不是从下面都能看出双下巴了?”   “什么双下巴,”卫启濯乖顺地闭上眼睛,“我方才只看到一张小仙女的脸。”   萧槿抿唇:“你总这样夸我,我会骄傲的。”   “你长得这么好看,骄傲一些怎么了?”   萧槿深深吸气。   有这么个会撩的老公,脸皮厚一些好像也不要紧。   两人到达青州府蒙阴县时,一路低调入城。   卫启濯曾在卫庄家中住了好几个月,熟门熟路地将指挥车夫行进到了一处金钉朱户的大宅前。   卫启濯转头对萧槿道:“啾啾来过卫庄家么?”   “小时候来过一两回,但年深日久,记不清了,”萧槿掀起帘子一角往外张了张,“我待会儿想去看看庄表哥,你知道他的坟茔在哪里么?”   卫启濯叹了口气。萧槿对卫庄念念不忘,他都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吃醋。   两人说着话下了马车,叫门童进去通禀一声。门童听说是卫大人夫妇两个来了,欢喜不尽,一径去了。   萧槿觉得这门童的反应有点奇怪,就算是看到他们登门,好像也不至于那么高兴。   二人等了少刻,忽闻一阵嘈杂由远及近传来。举目望去,便见一个身着公服的班头领着一众衙役将宋氏母子驱赶出来,口中还大声呼喝道:“什么钦差大人,钦差大人早就办完差事返京了,你们是打哪儿寻了个冒名顶替的来作妖?!我可告诉你们,今儿若是不跟我们走一趟,你们可是要吃皮肉之苦!”   卫晏正被一个衙役押着,转头间瞧见卫启濯立在门口,惊喜不已,笑吟吟朝那班头道:“可我哥哥确实来了啊。”   班头投向卫晏的目光满含讥诮,冷笑道:“你哪个哥哥?你哥哥是哪片地里的葱?叫他来,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跑来撒野!” ☆、第126章   萧槿默默看了一眼立在她身侧的卫启濯, 心道你说的那根葱就在你身后。   她还没见过哪个人敢这么说卫启濯,尤其还是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萧槿在心里为那班头点了根蜡。   “要不, ”卫晏笑看班头, “你自己转身看一看?”   那班头适才只顾对着宋氏母子逞凶, 是背对着卫启濯站的。他知道自己身后有人,但不以为意:“看看又如何?谁知道来的是个什么谎子?在这蒙阴地界上,头号人物便是咱们县太爷,你们开罪了县太爷,便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至于你那什么哥哥,来几个抓几个!”   “怪道蒙阴知县熬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七品官,原来是因为有你这等颟顸的手下。手下如此, 知县定也是个背晦脑袋。”卫启濯忽然寒声开言。   班头听见身后的声音,回头怒而竖眉;“哪来的狂徒!再放狂言, 便连你一道带走!”又转头质问卫晏,“他便是你口中的‘哥哥’?长得人模狗样的, 原是个狗胆包天的主儿!”挥手就命人将宋氏母子押走。   卫启濯挡住他去路,冷声道:“狗胆包天的不晓得是哪个, 宋夫人母子犯了什么错,知县差衙役来抓人?”   班头嗤笑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 也敢来管县太爷的事……让开!”说着话就要来扯卫启濯。   他尚未至近前,卫启濯身后便窜出一个护卫狠狠踢了他膝盖一脚:“放肆!瞎了你的狗眼,这位就是钦差大人!”   那班头一头栽在地上, 骂骂咧咧半晌, 抬手指定卫启濯:“好大的胆子, 纵奴行凶!扰乱衙门办事,你有几个脑袋担待?!装的阵势倒挺像那么回事的,当我不知道么,钦差大人早就结了差事返京去了,哪里再冒出个钦差大人!”即刻转头命手下将卫启濯也押起来。   卫启濯命护卫按着他,居高临下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知县抓人作甚?”   班头恼道:“好个狗胆……”   他一句话未完就被护卫迎头扇了个耳光,越发恼恨,正要叫自己的手下上来帮忙,就听卫启濯冷冷道:“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便去当面问问你们的县太爷,究竟抓一对孤儿寡母作甚。”   他转身低声对萧槿道:“啾啾稍等片刻,我去一趟县衙,会会那知县。”   萧槿点头,又小声道:“你见着那知县,顶好多敲打敲打他,他前世……”   卫启濯道:“啾啾放心,我一直记着那厮。”   他之前来青州视察时,见过蒙阴知县几面。这个知县就是前世那个收了卫永的好处将宋氏母子两个收押的昏官,所以卫启濯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卫启濯威逼着一众衙役放了宋氏母子,随即押着那个班头去了县衙。   萧槿被宋氏母子迎进去时,不由道:“姨母,表弟,这是这么一回事?”   宋氏轻叹道:“别提了,那帮当官的怕卫公子漏了他们的腌臜事,一听说卫公子离了山东,就差了衙役跑来一遍遍逼问我跟晏哥儿究竟有没有将济南和青州两府未曾遭灾的事告诉卫公子。我们说没有,他们不肯相信,硬是要带我们去县衙说话,说是要好好审问。可巧你们就来了,正碰上他们来拿人。”   萧槿蹙眉道:“他们不知道庄表哥是国公爷的义子么?”   “我与他们说了,”卫晏接过话头,“他们头先不信,后来将叔父叫来问了,还是将信将疑。而且他们说,纵然哥哥真是钦差大人的义兄也没什么,不过是认的干亲,也没什么打紧的。”   萧槿觉得那帮差兵们不过是觉得蒙阴与京城相去甚远,卫启濯要照应也很难照应到。若是宋氏母子住在京师,纵是顺天府尹,知道了卫庄是卫承勉的义子,也会给宋氏母子三分薄面的。   卫启濯到了县衙后,命公吏去知会知县。   蒙阴知县于能正为着粮税的事烦躁,骤然听闻钦差大人来了,张口就骂道:“什么钦差?!随便一个刁民跑来假扮钦差,你们也信?去把人给我抓起来!”   公吏踟蹰道:“大人,小的头先随您去见过钦差大人,小的瞧着那人……确实就是钦差大人。”   似那卫大人那等样貌,天底下恐怕都能再挑出第二个,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于能登时跳起:“他不是走了么?人呢?快请进来!”   卫启濯入得大门没走多远便瞧见一脸殷勤的于能大步迎了上来。   卫启濯二话不说,先指着那个还被护卫们押着的班头道:“于大人的手下左一个刁民右一个谎子地骂我,说我是假扮的钦差,于大人是不是应当帮我澄清一下?”   于能闻言冒了一头冷汗,他一个七品芝麻官可不能得罪卫启濯这样的人物,当下上前狠狠踹了那班头一脚,怒道:“夯货!有眼不识泰山,眼前这位就是钦差卫大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敢对卫大人无礼?!还不快快赔罪!”   班头被踹得坐到了地上,已经彻底懵了。   这个卫晏口中的哥哥,竟然真的是钦差?   班头想到自己方才是怎样得罪这位的,吓得面色一白,扑跪到卫启濯面前,再三叩头:“大人赎罪,小的眼拙,不知是大人本尊驾临……”   卫启濯看都不看他:“这人交与于大人了,大人自行处置吧。”   于能对于这种不长眼色的手下也是恨得牙痒痒,连连赔笑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会严惩。”   “不过,”卫启濯神色阴冷,“我倒想问问,大人派人去捉拿我义兄的家属是预备作甚?不知他们孤儿寡母的,是犯了什么错?”   于能面上的笑一僵。   合着那卫家的哥儿还真是跟国公府沾着亲故?可是卫庄都死了好多年了,听说又是当年国公爷莫名其妙认下的,卫启濯一个远在京都的贵介公子,竟然对这家人这么上心,难道是因为都姓卫是同宗?   萧槿受到了宋氏母子的热情款待。她已经对卫庄家没什么印象了,宋氏前些年又将宅子翻修了一番,她越发觉得陌生。   宋氏母子眼下住的宅邸是卫庄的父亲当年分家时分得的一处祖宅。卫庄的父亲去世后,没过几年,卫庄便与母亲和弟弟去了聊城,宅邸与产业都由几个忠仆来打理。   卫庄家境殷实,即便是卫庄不考科举,一辈子专心经营家产,也能吃喝不愁,所以萧槿一直不明白卫庄一个有钱人为何会抠成那样。   萧槿被宋氏带着四处转悠了一圈,最后委婉地问起了卫庄的牌位何在。   宋氏听她提起这个,面上的笑便淡了下去:“我带着姐儿去看。”   萧槿拐到宋氏这边来,除却确实想来看看他们母子,还抱着来祭拜卫庄的心思。   卫庄的祠堂在宅子东北边的佛堂左近。萧槿在他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心中暗忖等着卫启濯回来,一道往卫庄坟茔处去看看。   她转头宽慰宋氏几句,搀着宋氏折返前厅的路上,见宋氏总不出声,想挑个话头转移她的注意,谁知她倒是先开了口:“姐儿见今是不是仍未孕珠?”   萧槿一愣,有点尴尬:“是……”   她发现如今不论哪个女性长辈见到她,似乎都爱问一句孕否,甚至她几个堂姐也在私底下问过她怎么回事。   她的堂姐们已经先后有了孩子,平日里碰头相聚,说的最多的就是各自的孩子和婆媳那些事,这些话题都与她无关。萧榆如今性子收敛了很多,但见她还没怀上,倒是比她还急,私底下塞了不少偏方,只是萧槿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方子就不敢用。   宋氏见萧槿红了脸,拍拍她手背:“姐儿不必窘迫,我在姐儿家中借住那么久,心里是将姐儿当做自己亲女儿看待的。我问起这个,是想与姐儿说,我这里有个方子,是当年我自己用过的。我当初也是死活怀不上,后头使了这个方子,不上半年便有了长哥儿……”   萧槿闻言立马想到了萧榆给她的那些神奇的药方子,正迟疑着要不要推辞,宋氏就继续道:“姐儿信我,这方子管用得很。只是有一样……药引有些……”顿了顿,又道,“我先去寻寻方子,看看还在否。”   宋氏将萧槿安置在厅内后,道了诳驾,便转身出去了。及至折返,便将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她;“还好寻见了……这个便是,姐儿先拿着,试试也不当紧。”   萧槿低头扫了一眼,虽然有几味药不认识,但觉得这药方应当比较正常,想起宋氏方才的话,抬头问道:“不知姨母说的药引是什么?”   宋氏张了张口,拉了萧槿正要附耳低语,就见天福来传话说卫启濯回了,便暂且打住了。   卫启濯被卫晏迎进来,坐下喝了半盏茶,抬头看了萧槿一眼。   萧槿明白他是询问她要不要去给卫庄上坟。眼下天色尚早,若是等到起了暝色,再往坟地去,恐怕就有点恐怖片的意思了。   她思量少顷,朝他点点头,转头跟宋氏提出要去给卫庄烧些纸钱。   宋氏叹口气,点头道;“也好,二位有心了。不过怕是祭扫回来天色便晚了,二位今晚便留在寒舍,不要急着走。”   萧槿含笑谢过宋氏美意。她一早就想来祭拜卫庄,卫启濯这回来山东办差,正好给了她这个机会了却心愿。   两人随着宋氏母子出了城,七转八绕地到了一片山环水绕的高地。   这里是卫家的祖坟,山明水秀,不远处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宋氏领着两人到了一处修葺齐整的坟冢前,指着墓碑道:“这便是了。”   萧槿想起卫晏之前说宋氏将卫庄埋得浅,询问宋氏后来可曾加了土。   宋氏道:“添了土了。当初一直想着他兴许还能回来,下葬时就埋得很浅……后来过了三年之期,我也渐渐死了心了,就给添了土。去年大寒后,又专门挑拣日子,培了新土。”说话之际,面上仍旧难掩悲戚之色。   卫启濯跟着萧槿来时,其实心里有些忐忑。因为他想起他之前重新回到自己壳子那会儿,就是在离自己壳子很近的时候。虽然他不知道这跟他换壳子有没有必然联系,但总还是有点担心。   萧槿蹲身下来,将买来的纸钱儿一把一把烧了,认真悼念一回,心里忍不住慨叹,庄表哥死得也是冤枉,萧枎后来那么倒霉,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庄表哥在天有灵。   卫启濯从天福手里接过香烛,打算等着萧槿祭罢,自家上前进香,忽然一阵风起,树林阴惨,天地晦暗,纸钱四飞。   卫启濯遽然往后退了一步。 ☆、第127章   萧槿也是微微惊诧。不是她一惊一乍, 实在是如今身处坟茔,难免敏感。这场景倒有些亡人显灵的意思。   她注意到卫启濯的举动, 轻轻拉了他一下:“怎么了?”   卫启濯盯着面前的墓碑看了须臾, 道:“没有什么。”   他总觉得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似魂灵能够与这四野之中的虚无相感应一样。倒不是他惧怕这股力量, 他主要担心自己一旦再变成卫庄,就回不去了。   宋氏与卫晏见状也都朝卫启濯投来诧异的目光。卫晏偏了偏头,卫启濯看起来不像是胆小的人,怎么起了一阵风就一脸审慎的模样?   宋氏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敢怕是要落雨了,咱们快着些。”   萧槿轻应一声,仔细将带来的供品摆出来。   她想到这座坟茔里面躺着的躯体从前曾经跟她朝夕相对, 就觉得有些错乱,她如今在脑海中搜寻当年那段在聊城与卫启濯相处的记忆时, 想起的还是卫庄的面容。   她从前跟卫庄并不熟稔,自打卫庄被从水中捞上来之后才开始有更多的接触。她以为她挽回了他的悲剧, 但实质上卫庄还是走向了自己的宿命,只是与前世相比, 延后了一日而已。   萧槿祭奠罢,让出位置来, 卫启濯将香楮摆好,俯身祭拜。   他面上神色肃肃,似乎是沉浸在什么思绪里。   待到祭讫, 他又对着墓碑凝望少顷。   其实他觉得兴许他跟卫庄之间原本就有着什么联系, 不然为何偏偏是他进入了卫庄的壳子里。他之前有一瞬曾以为他回到自己的壳子里之后, 卫庄会回来。但这个举业淹蹇的书生终究是一去不返了。   卫启濯敛眸。大凡世间之事,大约冥冥之中总有定数。   众人一一祭拜罢,正预备返回城中,天上忽然彤云密布,俄而雨伴风起。   雨势不大,空空蒙蒙,轻纱一样,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意味。卫启濯知夏日天气多变,故来时带着伞。   小厮去马车上取来了四把伞。萧槿打着伞往坟前走了一步,低头看着被浇灭的香楮和剩余的纸钱,对卫启濯道:“纸钱没烧完,怎么办?”   这个好像比较紧要。   卫启濯顿了顿,道:“你先跟宋夫人母子两个回马车上,我重新点火,在这里看着纸钱烧完。”   萧槿如今也反应过来卫启濯方才那举动应当是担心自己再换魂,眼下听他这般说,忍不住低声道:“你不怕了?”   卫启濯轻叹道:“要换方才大约就换了。再说,若真是还要换,那我躲也躲不过。”   宋氏跟卫晏不解地看着眼前夫妻二人。这俩人一脸严肃地嘀咕什么呢?   萧槿见卫启濯态度坚决,抿唇踟蹰少刻,道:“那好。”她转眸朝着墓碑鞠腰一礼,轻声道,“表哥魂去十年,伏望安息。而今敬修时享,以申追思。呜呼哀哉,尚飨。”   卫晏忽然红了眼睛,抬手抹了一把泪。   当初他们寄住在萧家时,萧槿一家就待他们极好。他一直以为他兄长的抠门会得罪萧槿,但萧槿也并不介意,还因为一个梦提醒天福看好他兄长,莫让他落水。   如今他兄长都去了快十年了,他们也早已经跟萧家分隔两地,萧槿跟卫启濯来一趟山东却还绕远跑来祭拜他兄长。他跟他母亲遇着什么难处,卫启濯也从来不厌其烦地提供庇护。   卫晏跟着众人往马车那边去时,一路频频回头。   不知为何,他看着长身伫立在坟前的卫启濯,总觉恍惚之间,他的身影与兄长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   卫启濯见众人已走,将手中山水竹纹的油纸伞高举在重新燃起的香楮纸钱并一排供享上。他方才命人在坟前石台上放了个大钵,燃烧的纸钱在里面迸出火星,卷曲成烟。   “转眼之间,已经过了近十年了,”卫启濯面朝坟茔,缓声道,“我虽不知道我们为何会有这样一段奇遇,但我觉得我们之间大约是有牵连的,说到底我也是用了你的身躯,我感谢你,也感谢你的家人在那段时日里对我的照拂。”   细雨蒙蒙,飘落伞面,击出绵密的轻响,衬得四野越发阒寂。   卫启濯郑重道:“我会帮你保护你的家人,你可安心。”   萧槿坐在马车上,掀起帘子远远看到卫启濯仿似是在跟卫庄说话,觉得这一幕有些诡异。她踟蹰一下,转头询问宋氏:“姨母,我听说表哥之前尸身一直不腐,姨母添土时,可发觉有何异常?”   “头先棺榇未封,我去年添土时,便钉死了棺椁,”宋氏道,“当时开棺,他仍旧仿似睡着了一般,容颜如生。我彼时跟晏哥儿对着那棺榇哭了许久,犹豫再三,还是将棺椁封了。”   宋氏触到了心中痛楚,两眼冒泪:“总是不能因为我们的私心就让他一直不得安息。”   萧槿陷入缄默。人死如灯灭,但留给亲人的苦痛总是难以消磨的。前世她死后,萧岑他们大约也是这样的。   众人回去时已近夜禁。   卫启濯告诉宋氏母子,他已经敲打过知县,那知县往后不敢为难他们。   他顿了顿,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询问卫晏读书的状况,得知他已经中了举,明年要赴京考会试,点头道:“义弟明年若能登科,便可带着宋夫人来京城这边落户。届时也好有个照应。”   卫晏有些讪讪。   他能过了乡试已是觉得幸运,会试哪是他这种火候的人一次就能过的。不过他听萧槿说萧岑明年也要参考会试,届时他倒是与萧岑凑到了一处去。   宋氏为萧槿夫妻二人腾了个院子出来,晚夕饭罢,将萧槿拉到自己屋里,说起了那个药方。   “我头先未曾跟姐儿说完,那药引子不太寻常,”宋氏示意萧槿坐下,“姐儿听我慢慢道来。”   萧槿闻言有些头皮发麻。   不会是什么虫子童尿耗子屎之类的吧?中医里重口味的药引子比比皆是。   宋氏似是看出了萧槿的心思,摆手道:“不是这些难入口的,我说的药引子是阴阳水。这药所用的阴阳水讲究多,需取天上露日时下的、未沾地的雨水,和那从未见天日的地下之水混合而成的。另外,还有一样辅剂,便是鹿血。”   萧槿一愣:“那不是……”壮阳圣品么?   宋氏继续解释道:“不必直接饮鹿血,饮鹿血酒就成。鹿血生精补髓、滋阴壮阳,你让卫公子每日饮上小小一杯鹿血酒,连饮半月,事半功倍。”   萧槿耳尖通红。鹿血性热,是名贵的滋补中药,最有名的功效大约就是壮阳了。再跟酒掺在一起,效力大约更强了。   萧槿扶额。   怪不得宋氏之前吞吐其词,原来确实有点不可描述。   宋氏拍拍萧槿肩背:“姐儿莫要羞赧,子嗣是大事,何况是国公府那样的门庭。亦且,这些也不伤身的,不论管用与否,试试总也不当紧的。姐儿若是答应一试,我便再与姐儿细细说说这方子,姐儿回去后留着点心,这种阴阳水不好配。”   萧槿低头,少顷,应声道谢。   其实她觉得挺邪乎的,既然她跟卫启濯都没问题,那为何他们成婚四年多了都没孩子?他们这个时长已经超过了当年同样被视为不孕不育的孝宗敬皇帝跟孝康皇后了。   这对帝后也是没什么毛病,但一直没孩子,后来疑似是一个祈圣嗣醮给召来了麟儿。所以难道真的要剑走偏锋试试么?   萧槿回房后正要将那方子的事跟卫启濯说上一说,却没想到他竟已入睡。她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唯恐打搅到他。   他在山东待的这一年里,东奔西忙,确实该好好歇歇。眼下他差事基本办完,她倒是希望能在这里多待一阵子,不然他回了京,紧跟着又要忙碌起来。   萧槿暂且睡不着,仰面躺在床上思量着往后的事。   卫老太太前生过世后,紧接着便是卫承勉的死。然后再过不几年,她也死了。   她跟卫启沨的婚姻维持了十年是她自己推测出来的,她的记忆断在大约八-九年的时候,又藉由模糊散碎的后续记忆大致推断出她的记忆应当是断在了她死前的半年到一年。后来卫启沨也亲口承认了这个期限,她倒是确定了自己的揣度。   萧槿深吸一口气。   他们需要过的坎儿还有很多。   她辗转反侧间隐约听到卫启濯呓语,侧耳去听,他却又安静下来。   萧槿正要帮他盖好毯子以防他着凉,却见他忽然醒转,睁眼坐起。   “我方才梦见卫庄了,”卫启濯转头望向萧槿,“你猜他跟我说了什么?”   萧槿默了默,道:“让你少吃他家东西?用水俭省些?还是……将你们的宿世羁绊告诉了你?”   “都不是,他与我说……罢了,我还是不说了,说出来怕不灵。”   萧槿猛地坐起,怒目而视:“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的人了!”   卫启濯凑近低语:“怎么个讨厌法?”   萧槿面色不善地盯他半晌,忽然捏起拳头在他胸前挠痒痒一样捶了几下,撇嘴道:“小拳拳捶你胸口。”   卫启濯身子一僵,攥住她的手腕:“我可以认为你是在撒娇么?”   “应该可以,”萧槿窝在他怀里蹭了蹭,“夫君,我跟你说件事儿。姨母给了我个方子……”   “促孕的?”   “嗯,那个药引子比较苛刻,另外还需要你饮鹿血酒辅助。”   “这个我喜欢,”卫启濯摸摸她脑袋,“我觉得你近来应当好好补一补,免得届时体力不济,平白说我欺负你。”   萧槿低头沉默。   他说的……好像在理。   卫启濯与萧槿在蒙阴盘桓了三日,算算行程,不能再做逗留,便提出辞别。宋氏母子再三款留不住,只好相送。   宋氏着人去买了好些土产让他们带走,又要亲自送他们出城。萧槿二人几推不过,只得应下。   临走前,宋氏还拉着萧槿,复述了那方子的注意事项,末了道:“我见今也是挂心着姐儿的事,若姐儿有了喜,可修书知会我一声。”   萧槿点头,也交代他们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定要去信告知他们。   两厢都是依依不舍,互相嘱咐了许久才分开来。   返京的马车上,萧槿询问卫启濯是如何敲打那蒙阴知县的:“你就不怕他在我们走后再去刁难姨母和表弟?”   “这一条,啾啾自可放心,隔壁的兖州知府现在是我的人。知府虽算不得什么封疆大吏,但压他一个七品知县绰绰有余。何况,杨祯也还在山东。”   萧槿心道你来山东转悠一趟好像交了不少好基友的样子。   不过她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他:“你会坑杨祯么?”   卫启濯曼声道:“这要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两人一路看山赏水,行路并不急,抵京时,已是孟秋时节。   萧槿心里惦记着阴阳水的事,路上每遇下雨都会瞧瞧看是不是太阳雨,但诚如宋氏所言,这个不好碰上,她路上遇见的都是寻常的阵雨。   她跟着卫启濯去给卫老太太请安时,发现老人家精神不济,心下一凛:“祖母近来可是有何不适?”   卫老太太原本正命丫鬟招呼她跟卫启濯吃茶,闻言叹息一声,摆手道:“不是我身子不好,是近来出的事太多,你们出门一年,不知家中事。”   萧槿与卫启濯对望一眼。   卫老太太挥退左右,转向卫启濯:“启濯回去安置时暂且不要去见你大哥,我怕他那混不吝的脾气上来,再与你起争端。”   卫启濯转眸:“大哥怎么了?” ☆、第128章   “前阵子都察院佥都御史致仕, 告老还乡,你大哥想补缺, 一直缠着你父亲, 让你父亲给他打点, 但你也知道,都察院那地方是三法司之一,何况又是佥都御史这样的正四品官位,哪里是好补的。”   卫老太太缓了口气,继续道:“你大哥待在鸿胪寺期间也没什么踔绝政绩,又是个没资历的后生,哪能直接打从五品升到正四品?你父亲劝他沉下心来安心做事, 你大哥就认为你父亲是不想为他打点,又提到你, 说你当初从六品跃升正五品又跳到正四品,如今又顶着正三品大员的名头出外办差, 他不过是想顶个四品的缺,怎就不成, 他入仕还比你早,咱们家又是这样的门户, 这事努努力就能成。”   “你父亲被他气得不轻,教训他几句,他就不忿, 父子两个起了争执, 我动用家法罚了他, 他似乎心下不服,这些时日以需要养伤为由,也没来跟我和你父亲请安,”卫老太太放下脸来,“你说我怎就摊上这么个长孙?”   萧槿觉得卫启泓可能是感受到了危机,毕竟他眼看着他弟弟越爬越高,后来居上,自尊心上可能也接受不了。但问题是,他太钻牛角尖了。   卫启濯升得快是诸因使然的,有他自身的机智成分在也有运气成分在。不过卫启泓应当看到的是,一直在拔擢卫启濯的不是刘用章也不是卫家的世家光环,而是皇帝。卫启泓若是能力上有所欠缺,可以去皇帝跟前献好,真的戳对了点,当个宠臣也不是不可能。   萧槿与卫启濯宽慰了卫老太太一通,将出时,又被卫老太太叫住:“你们两个给我争点气,赶紧生个孩子出来,也让我高兴高兴。你大哥那样的脾性,我都不放心将哥儿放他跟前养,回头再把孩子养歪了,我真是打死他的心都有了!”   卫启濯与萧槿互相用眼角瞥了对方一眼,连连应声。   两人出来后,并肩回了昭文苑。   由于行李太多,光是招呼下人将东西安置好便花了大半日。忙乱之中,萧槿想起那些赃物,当即取出清单交给卫启濯:“这些东西你将来是要上交国库的吧?不过那帮人会不会反诬你是收了礼后反悔,捅他们一刀以求上位?或者,干脆不承认这是他们送的?”   “所以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卫启濯接过单子扫了几眼,“等我今晚先去写个奏章述职。”   两人说话间,卫启沨领着小厮迤逦而来。   卫启沨跟卫启濯客套几句,旋道:“四弟,可否借一步说话?有些话要问四弟。”   萧槿心道卫启沨对他四弟也算是真爱了,算算时辰,他应该是归家来后刚听说他们回来就直奔过来了。   “这恐怕不成,”卫启濯笑道,“我与啾啾一路车马劳顿,要好生歇息歇息。何况二哥也看到了,我们行李太多,且得收拾,二哥有事不妨留着改日再说。”   卫启沨将目光转向一旁立着的萧槿。   一年不见,萧槿变得越加丰姿娇娆,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风流韵致,宫腰楚楚,肌凝霜雪,俨然精致雅丽的出尘画中人。   他忽然想起前世他所看到的萧槿。萧槿是个难得的美人,无论容貌还是气韵都远在温锦之上,这一点他当初娶她时就知道,只是心里一直不肯承认而已。头先那段时日还好,他一直冷着她,也没觉着什么。后来他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心,再跟萧槿相处时,就十分煎熬了。   他每晚看着她的睡容,看着她袅娜娉婷的身段,却什么都做不了。有时候入睡后,翻滚着翻滚着就趴到了他身边,呼出的热气洒落到他颈窝,酥酥-痒痒的,她身上的幽幽淡香在他鼻端缭绕,撩拨得他心旌摇曳,几次想要翻过身来狠狠压到她身上,但碍于身心两面的阻碍,最后都止住了。   那种只能看不能吃的感受实在是太糟了。   如今仍旧是只能看不能吃,而且她已经是别人的老婆了。每每想到他从前晚上看到的、不曾看到的景色如今全都属于另一个人男人,他就恨得想杀人。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萧槿当初会那么容易就答应跟卫启濯定亲。   卫启沨心里转了百八十道弯,面上却是波澜不起。   他朝萧槿笑了笑:“弟妹可曾拐到聊城去看看从前的宅子?我记得萧大人说,那宅子并没有变卖。弟妹在聊城住了好些年,想是对那里也有些乡情。”   萧槿知道卫启沨根本不会关心什么聊城的宅子,这样问话说不得是为了激起卫启濯的不满,毕竟卫启濯知道他们从前是夫妻。   她容色淡淡道:“二伯想知道路上行程,还是问夫君吧,我腹中饥饿,先用膳去了。”言罢一礼,转身去了。   卫启濯见卫启沨的目光在萧槿的背影上徘徊不去,目光一寒,侧移几步挡住卫启沨的视线,道:“我适才去祖母那里时,听祖母说二婶近来又给二哥物色了一位闺秀,不知二哥去相看了么?”   卫启沨神色莫测地盯了卫启濯半晌,笑道:“四弟又想弄出一个阮姝来?”   卫启濯笑道:“我不晓得二哥在说什么。”   卫启沨目光透着阴鸷。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敢肯定,是卫启濯使人去跟阮家人说了当年是他设计害得阮姝被退婚的。   “不知四弟说的改日要改到何时?我要与四弟说的,都是要紧事。”   “改到我有余暇,”卫启濯似笑不笑,“二哥放心,我会记得去寻二哥的。”   “那但愿四弟莫要忘记今日所言。”卫启沨言讫,意味不明地盯他一眼,拂袖而去。   萧槿晚夕间与卫启濯一道用膳时,忽然道:“我今日看着卫启沨那神色,总是觉得有一种阴恻恻的感觉,你说咱们总生不出孩子,会不会是卫启沨在诅咒?”   “你倒是很有想法,”卫启濯道,“回头我再去白云观找守真道长给看看。”   萧槿心道再去白云观,被卫启泓知道了,说不得回头他儿子有个什么不好,又要怪到他们头上来。   卫承勉晚间归家来时,听闻小儿子回来了,转去将人挖到了自己书房,仔细问了他这一年来经的见的,听到后来,面色发青:“你是说,一直都有人想害你?”   “是的,儿子归途上也是提着心的。”   他明面上跟萧槿一起游山逛水,但实质上一直敲打随行的护卫们警醒些,他担心路上会出什么意外。但所幸还算是顺利。   卫承勉面色阴沉半晌,道:“是袁泰干的?”   “从儿子查到的些许线索来看,极有可能是他所为,只是他始终躲在幕后而已。”   他之前曾经探过杨祯的口风,问他有没有收到袁泰的什么指示。杨祯当时跟他打了哈哈,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卫启濯猜测杨祯应当还在摇摆,不想为袁泰办事,也不想彻底倒向他这边,因为刘用章跟袁泰的争斗尚未明朗,杨祯拿不准两人谁会赢,而且,他在朝中立足未稳,杨祯也不好将自己的前程都赌在一个后生身上。青州与济南两府谎报灾情的事,杨祯实质上并未参与,将来问起罪来,他至多是个知情不报的罪。所以杨祯不必如周广黄瑞等人那样担忧。   但墙头草从来没有好下场,将来无论哪边赢,死得最快的都是两边倒的人。杨祯显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卫启濯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挣扎。   故此,他跟萧槿说他坑不坑杨祯,全看他的选择。   卫承勉拍拍儿子的肩:“不要紧,如今回京了就好办了。你先回去好生歇着,这几日让厨房多做些好的仔细补一补,我瞧着你都瘦了不少。”   卫启濯笑道:“瘦了也好看,毕竟是父亲的儿子。”   卫承勉本还为着儿子的事心下不豫,闻言禁不住就笑了出来。   他这小儿子打小便会说话,又懂事得很,他哪能不偏着他。   卫承勉想起长子,又是一阵叹息。   至于卫启泓,就是来讨债的。   袁府,书房。袁泰一面坐在灯下收拾案牍,一面听兴顺禀报卫启濯归京的事。   “他面儿上看着风风光光地回来,但一路上怕也是提心吊胆的,”袁泰慢慢悠悠道,“从前我预备跟他们做个四门亲家,可惜他们不识抬举,那便罢了,我家姑娘也不是嫁不出去了。”若非萧家顾忌着卫家这边,哪有不应下亲事的道理呢。   “他既是选了门庭了,那便不要怪我,”袁泰摇头轻叹,“如今的后生啊,心浮气躁,仕途上面顺一些,再被人捧一捧,便认为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钦差这差事,看似吃香,威风八面,但也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他忖着自己几斤几两?他以为自己真能斡旋妥当么?”   他原本确实是想在卫启濯的归途上做点手脚的,毕竟不在京师的地盘上,动起手来没那些麻烦。但后来转念一想,他之前的举动已经打草惊蛇,卫启濯这回必定是一万个小心,他不好得手不说,恐怕还会留下更多的把柄。   不值当。   倒不如等他回来了再收拾他。横竖他身份地位摆着,卫启濯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后生,算个什么,他何必急在一时。   隔日,卫启濯递上了述职的奏章,如实陈述了青州与济南两府属官谎报灾情以骗取粮税的行径。永兴帝看罢大怒,当即将卫启濯宣来,仔细询问了个中状况,随后便在朝班之上说起此事,群臣哗然。永兴帝越说越气,表示必定会彻底到底,严惩不贷,众人结舌杜口,皆不敢言。   下朝后,袁志辞别几个同僚,折到独行的袁泰跟前,低声道:“祖父说,卫启濯此番揭出个大案子,又平流民之乱有功,陛下会不会真将之前挂在他身上的职衔给他?”   袁泰斜了孙儿一眼:“动动脑子,他那些职衔都是为了方便办事,临时加上去的,六部侍郎眼下没一个空缺的,哪来的位置给他坐?他如今返京,还是得回他的大理寺做他的四品少卿。我看那户部郎中的位置都不见得还能留给他,如今多少人等着入六部呢。”   袁志松了口气:“祖父所言甚是,要真是让他一步登天,他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   “镇日里杞人忧天,你就不能长点脑子?我倒想换一换,让他当我孙儿,至少他脑子比你好使多了。”   袁志张了张嘴,脸色涨红。   袁泰瞟了远处与同僚叙话的卫启濯,漫不经心道:“他这回半分功劳都捞不到,还会惹得一身腥,你信不信?”   袁志眼前一亮:“祖父想好法子对付他了?”   袁泰嫌弃道:“我自然有计较——回去多跟你五弟学学,否则回头没我护着了,你还不被人坑死!”   七月十二这日,萧枎来国公府寻萧槿,问她再过几日要不要出去秋游。   萧槿对着萧枎打量了好半晌。   她总觉得萧枎期满出宫后,性子变了一些,且自她打山东回来后,又开始跟她套近乎,不晓得打的什么主意——她对这个堂姐的印象实在不好,加上卫庄的因素,她对萧枎可说是厌恶的,所以萧枎无论做什么,在她看来都是有目的的。   萧槿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讪笑道:“啾啾这是什么神情?是我哪里穿戴得不合宜?”   萧槿道:“三姐从前不是不喜我么?”   “啾啾也说是从前了,过去年幼不省事,如今断不会做那等有伤姐妹和气的事了,”萧枎仿似面有愧色,“以前是姐姐不好,姐姐在宫里待的那两年里也想通了许多事,但愿啾啾莫要计较。”   萧槿笑了一笑,又道:“姐姐知道三日后是什么日子么?”   “自然是中元节。”   “没错,是鬼节,七月半,鬼门开,姐姐怕么?”   萧枎一愣:“此话何意?”   “你还记得庄表哥么?他过世了。”   “庄表哥?”萧枎想了一想,才恍然记起萧槿说的是谁,吃惊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萧槿心中感喟,原来萧枎已经不太记得卫庄这个人了。   “姨母没有细说,不过,我跟夫君祭拜庄表哥回来后,夫君做了个梦,梦见了庄表哥,他说,”萧槿顿了顿,“他如今仍旧记得你当年害他落水却见死不救的事,耿耿于怀,很是不甘,打算找你讨个说法。”   萧枎背后一凉,嘴上却道:“什么害他落水,什么见死不救……他当年不是自己掉进水里的么?”   萧槿笑道:“是么?”   卫启濯今日归家的路上,遇见了卫启沨的轿子,他想起卫启沨之前的话,便顺道约卫启沨去了酒楼。   二人在雅间内坐定,卫启沨点了些菜肴酒水,挥手命伙计都出去,转向卫启濯:“难得四弟还记得,我还道四弟这几日喝鹿血酒喝得忘乎所以了。”   他听小厮跟他说,卫启濯前日命人去买了些上等鹿血酒回来。他岂会不知卫启濯喝鹿血酒是作甚,当时心头又窜上一股戾气。   卫启濯笑道:“二哥倒是关心我,我这边有个风吹草动的,都瞒不过二哥。”   卫启沨倒了一杯茶,道:“四弟客气了。不过我觉得我要与四弟说的事,四弟一定会感兴趣的。” ☆、第129章   卫启濯轻笑一声:“二哥莫要这般神神道道的, 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卫启沨盯着卫启濯道:“四弟想知道大伯父前世过世的来龙去脉么?”   卫启濯嗤笑道:“当初不是二哥与我说,我父亲是意外落水么?怎么, 二哥如今又想改口了?”   “四弟跟槿槿不是一直不相信大伯父是意外身死么, ”卫启沨合了合杯盖, “我确实不知道什么内情,但我知道的来由比槿槿多。我忖着,若果真有什么隐情,兴许四弟能借此查到些什么,毕竟大伯父的大限也不远了。这一点,槿槿应当也已经跟四弟说过吧?”   卫启濯忽地沉了脸:“二哥与啾啾已无瓜葛,不能改个称呼么?”   “我叫了十年, 叫惯了,”卫启沨意味不明地笑笑, “四弟气什么呢?我又不会在人前叫,四弟放心, 我不会给槿槿惹麻烦的。”   卫启濯倏地笑道:“二哥倒是想得开,我若是二哥, 我就不用从前的称呼,毕竟见今物是人非, 嘴上还喊着爱称,但人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这不是自己扎自己的心么?”   卫启沨“啪”地一声将茶盏往桌上一按, 面色阴沉半晌, 又逐渐恢复平静:“我今日不是来与四弟斗嘴的, 四弟不妨静下心来听我将话说完——我可以将我知道的告诉四弟,但也请四弟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再搅和我的亲事,尤其是不要再掺和我与阮家的事。”   “二哥这话说的,我人在山东,怎能掺和二哥的事?”   卫启沨冷笑:“四弟今日既是来了,就没必要装糊涂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各取所需,不好么?”   “我确实不太清楚二哥与阮家的事,不过二哥既然定要交换,那不如说来听听。”   卫启沨寸步不让:“四弟先答应再说。”   他当年以为阮家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但不曾想如今倒是成了他的一根软肋。倒不是他多么畏惧阮家,实在是这件事多缠无益,若不斩断,会成为一包随时都会引燃的火药。   卫启濯思量少顷,点头道:“也好,我答应,二哥说吧。”   卫启沨见他答应得这样轻易,心中很不踏实:“若是四弟出尔反尔呢?”   卫启濯神容寡淡:“二哥若是这般不信任我的话,那也不必多言了。”言罢起身作辞。   卫启沨放下脸来:“且慢,买卖可做。”   萧槿才送走了萧枎,就听丫头报说四少爷适才使小厮来知会说跟二少爷出去作杯去了,让她不要等他用晚膳。   萧槿嘴角扯了扯。她前世嫁入卫家之前,一直听说卫家二公子与兄弟敦睦,包括她刚嫁进来那会儿也认为卫启沨跟他那不好相与的四弟确实是好兄弟来着,但后来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是卫启沨最想掐死的,那大约就是卫启濯了。而且,若卫启沨今生对温锦表现出来的全是虚情假意的话,那他也真的算个影帝了。   卫启濯是踏着夜禁的点儿回来的。他盥洗沐浴罢,入了卧房后,发现萧槿靠在迎枕上睡了过去。   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正欲将她放平,谁知她忽然醒转,揉着惺忪睡眼道:“回得这么晚,说吧,是不是往哪里拐弯了?”   “我能拐去哪里,我跟卫启沨议事时也一直记挂着你。”   萧槿撇嘴,花言巧语。   卫启濯坐到她身畔:“你猜卫启沨那日要与我说的要紧事是什么?”   “不让你再掺和他与阮家的恩怨。”   卫启濯一顿,旋不豫道:“你这样了解他?”   萧槿打了个哈欠:“他是个什么德性,我看了十年,怎样也能看出个一二来。”   卫启濯盯着她:“那啾啾也这样了解我么?”   萧槿笑嘻嘻捏捏他的脸:“真酸,吃醋了?我当然了解你,你今日跟卫启沨吃的这一顿,是卫启沨掏的钱对不对?我猜你议事罢就跑了,把摊子留给了他。”   卫启濯偏头:“猜得很对。”半晌,又道,“他今日与我做了一笔交易。”   起更之后,夜阑愈阒。   萧枎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   白日间萧槿与她说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耳,心头那种莫名的惶遽也越发强烈。   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卫庄当时落水后挣扎呼喊的场景,挥之不去。但她又不停安慰自己,卫庄又不是她害死的,横竖当时他被救上来了,之后怎么死的,与她何干。   她不断告诉自己,萧槿不过是在吓唬她,什么鬼魂托梦,不过是萧槿编造出来的而已。卫庄从前待萧槿那么好,一定是将他落水的隐情告诉了萧槿,萧槿这才会知道卫庄落水是她害的,不然这件事怎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卫庄当年说着多么喜欢她,末了不还是将对她不利的事告诉了别人。   萧枎攥了攥拳,思及这个人如今已经死了,又有些晃神。正此时,忽闻外头有丫鬟唤了她一声,当即一个激灵,冲过去打开门来骂了那丫头一顿,恼道:“何事大呼小叫的?!”   丫头倍觉委屈,她不过细声喊了小姐一声,怎就大呼小叫了?   丫头小声道:“适才太太命人来传话说让姑娘早些歇息,明日绣娘要来给姑娘送新衣裳,姑娘早些试试,若不合身,就再做修改。”   萧枎阴着脸道:“知道了。”   她想起来了,她娘前阵子让府上的绣娘给她量了尺寸,做了三套秋装。她娘这样紧着打扮她,也是为着她的婚事。   她如今已经二十有三,又出过那等事,高门大户的子弟是断断不敢再要她了,如今婚事举步维艰。她爹前阵子给她寻了一户殷实人家,对方三十来岁,死了老婆要续弦,她相看之后发现对方容貌鄙陋,死活不肯嫁,争奈对方出的聘礼十分丰厚,她父亲便动了心,这阵子正跟祖父商议这门婚事。   萧枎又想起了卫庄。卫庄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以前还人傻好骗,她当初若是嫁给卫庄倒也好了。   萧枎折回房中,思及三日后的中元节,不知怎的,背后有些发凉。   她沉了沉气。暗道有什么好怕的,卫庄的死又跟她无关。   翌日,涉案的一众属官被从山东押送抵京。   然而刑部初审时,众属官并不承认谎报灾情的事,并声称卫启濯在山东办差期间与他们产生过龃龉,怕是因此怀恨在心,故而设计构陷。   永兴帝得知此事,思量再三,定于七月十八三堂会审。   卫启濯自身就是大理寺少卿,若是将案子直接移交大理寺,那么难免会生出许多不便。三堂会审也算是帮卫启濯避嫌,给一个公允。   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祖放荷灯。   萧槿这几日一直在用宋氏给的方子调养着,只是欠缺药引,所以她也不知效果究竟如何。卫启濯试着喝了几天鹿血酒,她就不许他再喝了,执意要他等到凑齐药引再行饮用。   理由也很简单,他喝了鹿血酒后精力越加旺盛,这几晚根本停不下来,她简直要被他榨干了,每日早晨几乎都起不来床,勉强起来了也两腿发软,简直没脸去给卫老太太请安。   中元节这晚,祭祖罢,卫启濯领着萧槿到城外河畔放荷灯。   萧槿放荷灯时遇见了冯氏,冯氏身后还跟着神情别扭的萧枎。   萧枎瞧见萧槿就有些尴尬,忍不住想起了她那日与她说的话,后背发寒。   她今日原本是不想出门的,但冯氏说她在家里头闷了太久,应当出来透口气。萧枎心里又不住想着有这么些人在她没什么好怕的,自家也想出来逛逛顺便采买些胭脂水粉,便一道跟着来了。   萧槿于河岸边俯身放了一盏荷灯之后便让出了位置,示意萧枎上前。她见萧枎很是犹豫,笑道:“姐姐也怕水?”   卫庄怕水,她一个“也”字,瞬间又点起了卫庄那件事。   萧枎咬了咬唇。   她抬头扫了一眼夜景。面前清波微澜,银灯浮动,河岸两边笑语欢声,一派祥和。   萧枎深吸一口气。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没什么好紧张的。   萧槿往后撤步时拉了卫启濯一起,低声道:“你到底怎样才肯将庄表哥在梦里跟你说的话告与我知道?我最近总琢磨这个。”   “怎样都不说,”卫启濯语气一低,“那你要怎样才肯告诉我前世的我最后究竟爬到了什么位置?我偶尔也琢磨这个。”   萧槿鼻子里轻哼一声,扭过脸:“就凭着你毫无节制地整晚折腾我,我就不会告诉你。”   卫启濯暗暗握了握萧槿的手:“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想要有所收获当然要勤奋耕耘,我从来都不喜欢不劳而获。”   萧槿沉默了一下,心道你当然不喜欢不劳而获,不劳而获得来的是隔壁老王的孩子。   卫启濯一边看着萧枎蹲身放荷灯,一面跟萧槿耳语道:“虽然我并不完全相信卫启沨的话,但跟他做那笔交易倒也没什么,毕竟没了阮家那档子事,一定还有旁的事。我看二哥的糟心事是不会断了。”   萧槿笑道:“借你吉言。”   两人正喁喁私语,忽闻冯氏一声惊呼,齐齐转头。   “快下去救人!快啊,枎姐儿失足落水了!”冯氏不住惊声尖叫,想要跳下去搭救,但想起自己不会水,在岸边团团转了几圈,拉扯着随行的婆子丫鬟下去救人。   一时河岸上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冯氏慌乱之中瞧见萧槿跟卫启濯,当下上来急问道:“姐儿,卫公子,你们谁会泅水?或者你们身边家下人里面可有会水的?”   卫启濯没有作答,望着面前激荡的河水,想起卫庄梦中所言,眸光幽微。 ☆、第130章   萧槿望着眼前波荡的河面, 凑过来悄声询问卫启濯:“你说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他们身边随行的家下人会不会水她不知道,反正她是不大想救萧枎。   当年本就是萧枎害得卫庄落水的, 后头大约又是因着害怕卫庄将她骗钱又闯祸的事说出去, 便见死不救, 扭头跑了。如若萧枎当时及时叫人来救,就不会耽搁时间,卫庄很可能就不会死。   非故意杀人也是杀人,何况萧枎的情节严重,赔卫庄一条命也没毛病——不过萧槿觉得,萧枎在跑走时应当就想到卫庄很可能活不了了,往恶劣处想一想, 兴许她就是想让卫庄死呢,这样她骗钱的事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害卫庄落水的事,毕竟她明知道卫庄不会泅水, 还将他扔下。   事实上,这些只有卫庄与萧枎才知道的事, 前世也确实随着卫庄的死掩盖了起来,今生若非卫启濯的魂灵入驻了卫庄的壳子并继承了卫庄的记忆, 也将如前世那样被尘封起来。众人都会认为卫庄是意外落水的,至多唏嘘一下世事无常。   萧槿有时候回想起来,觉得大约今生的许多事都是往生事的订正。只是再订正, 人命没了终归是回不来了。   血债血偿, 这是古理。   冯氏见这夫妻两个嘀嘀咕咕的, 急得眼前阵阵发黑:“你们快些帮忙想想法子啊!时候不等人,三姐儿都快沉下去了!”   萧槿心中冷笑,当年你女儿要是也能想到时候不等人,卫庄就不会枉死。   “我们都不会水,我们随行的下人也都不会水,”卫启濯终于出声,“四夫人不如去问问岸边其他人。”   冯氏一噎,她总觉得卫启濯的态度有点奇怪,萧槿也是。   冯氏正六神无主之际,忽闻人群中有人大呼他会水,可以下去救人。冯氏一喜,转头看时,却见是一个布衣短褐的脚夫,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僵硬。   下水救人自然是有身体接触的,而且还是搂抱这样的姿势,对方还是个脚夫,如此一来岂不是……   然而听着女儿越来越无力的呼喊,冯氏两边不是,没了张主。   卫启濯正与萧槿低语,目光扫略时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人影,当下跟萧槿道了句“稍等”,一头扎入了人丛。   萧槿心下好奇,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争奈岸边人多,她一个晃神,他就不见了。   不一时,卫启濯硬生生拽了一个人疾步而来。萧槿偏头一看,发觉竟是卫启沨。   “我记得二哥是会泅水的,”卫启濯将卫启沨拉到了冯氏面前,“四夫人看,可容我二哥下水救人?”   冯氏立等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甚好甚好,那二公子……”   “四弟怕是记错了,我倒记得四弟是会水的,”卫启沨打断冯氏的话,一把挥开卫启濯,目光凛冽,“四弟怎不下去救人?”   “二哥如何知道我会水?倒是二哥会水的事,府中上下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卫启濯指了指河中已经扑腾不动的萧枎,“二哥当真见死不救?二哥又未曾娶妻,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在意什么男女之防了。”   萧槿瞧着卫启沨那黑比锅底的脸,心中暗笑卫启濯真是专业给卫启沨添堵。   这厢还在争执,方才那个脚夫已经等不及,“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长年做苦力的人自然体力好,虽则萧枎在濒临溺水时不断乱扯乱拽,但那脚夫还是很轻易地将人给拖了上来。   上岸后,他见冯氏等人也不知如何对落水之人进行施救,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在众目睽睽之下帮萧枎抠出了口鼻和耳中的异物,又扯拽着萧枎的身子颠过来倒过去地折腾半晌,拍拍手:“好了,先等着看她会不会醒转。”   四下一静。   一个世家小姐,还是未嫁之身,本就婚事艰难了,如今又被人当众这样贴身搂抱拉扯,虽是事急从权,但怕是往后做填房也没人要了。   她将来要么嫁给这个脚夫,要么就做一辈子老姑娘。   萧槿转头见那脚夫暗暗搓手,猜测他此番大约也是故意的,毕竟萧枎看着就是个富户小姐,若是能赖上,做个倒插门女婿,可比做苦力强多了。   冯氏的脸都绿了,赶紧命人将萧枎抬回马车上,转身想走,却被那脚夫拦住。对方自称自小生长在水滨,对溺水者的照料很有一套,而萧枎眼下状况尚不稳定,所以他希望能跟冯氏等人回府去。   冯氏知这是要赖上他们的趋势,满面猪肝色,挥手命几个婆子拦住他,转头匆匆去了。   卫启沨回首看向萧槿。   他今日出门纯属散心,但没想到还能遇见萧槿,虽然是这样的碰面。   他看着萧槿,萧槿看着卫启濯。   萧槿小声问:“你方才在想什么呢?我看你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你在琢磨什么坏主意呢。”   “我就是想看看,”卫启濯掠视眼前仍旧微微波荡的河水,“顺其自然会如何。”   那脚夫从围观路人的议论中得知萧枎是镇远侯府四房的小姐,当下追了过去。   萧槿见人群渐渐散去,正要拉了卫启濯往回走,就听卫启沨忽而开言道:“弟妹不去看看三姑娘么?”   “三姐如今需要休养,我去作甚,”萧槿搭了卫启沨一眼,“二伯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   卫启沨笑道:“不过一问而已,弟妹不会因此便着恼了吧?”   萧槿正要再行开言,却被卫启濯暗暗捏了捏手指。她转头对上卫启濯的目光,知他大约是不想看到她跟卫启沨说话,遂朝他点了点头,回身拉着他离开。   卫启沨盯着萧槿与卫启濯相牵的手,眸中暗潮遽起。   他完全无法想到萧槿还会有主动牵人手的时候,何况还是在外头,虽然大晚上不显眼。   两日之后,萧槿听前来看望她的季氏说,萧枎自打那日被救上来之后,就仿佛被恶鬼缠身了一样,连饭也不吃,疯疯癫癫的,嘴里喃喃呐呐地说着什么“不是我害死你的”,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无济于事,萧定本就因着这个女儿闹心不已,如今更是烦躁,兼且因为萧枎是在中元节那日落水的,所以他断定她身上带着邪祟,干脆命人将她关了起来,打算寻个道士来驱邪。   萧槿倒是知道萧枎在喊什么,但问题是,前世的萧枎即便是看到卫庄被她害死了,也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她倒是有点不明白萧枎这是做贼心虚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还是真的瞧见了卫庄的冤魂。   “她如今这般,原先说要娶她续弦的那户人家也来退婚了,”季氏道,“倒是那个救了她的脚夫愿意娶她,但你四叔跟四婶怎会愿意招这么个女婿来,头先本想使几两银子打发了他,可未曾想对方竟是不肯。落后你四叔便干脆着小厮将人乱棒打了出去。”   季氏见萧槿面上无甚表情,道:“我怎么觉着,你跟你三姐的仇格外大,你从前不是跟你四姐也不对付么?但如今好似也没幼时那些龃龉了,为何跟你三姐的仇延续至今?我也没见你们有什么大的争执。”   萧槿摊手:“母亲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看一个人不顺眼,是很难改观的,四姐可比三姐明理多了。”   季氏也很是不喜那个三侄女儿,只是觉得女儿在萧枎这件事上似乎显得格外冷情。   “好,不说你三姐四姐,”季氏轻声一叹,“你说你总也怀不上孩子可如何是好。”   萧槿低了低头。   她现在也有点怀疑人生,但卫启濯倒是一直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尤其是打宋氏母子那里回来,她就总觉得他好像越发不急了。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想,卫启濯在萧枎这件事上的态度好像有些奇怪,他那日没有救萧枎的意思,也没有火上浇油的意思,他似乎是在等着什么。而她猜测,他这种反常的态度,很可能跟之前他所说的卫庄在梦里跟他说的话有关系。   七月十八,三堂会审。   萧槿虽则知道卫启濯应当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但仍是免不了为他悬着一颗心。   日晡时分,萧槿正等得心焦,闻听卫启濯回了,迎出去时想问问今日结果如何,就听他道:“我适才回来时遇见了侯府四老爷,他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与白云观的守真道长相识的事,求我帮忙引荐,他说萧枎如今仍旧不肯用饭,连水也不进了,还总砸东西,他瞧着都瘆得慌。”   “她走到这一步也是自己做的孽,你寻个借口推了就好。”   “我没有推掉。”   萧槿一怔:“为何?”   卫启濯不答反问:“啾啾愿不愿意随我去一趟侯府看看萧枎?”   萧槿诧异端视他几眼,点头道好。   虽然她不知道他缘何要去看萧枎,但他提出来了,她就愿意随着他。   两人更衣后简单拾掇一番,乘马车赶到了镇远侯府。   冯氏为着萧枎这个女儿简直操碎了心,如今她又变成了这副模样,冯氏更是整日以泪洗面。她预备将萧槿引去萧枎院子时,见卫启濯提步也要跟去,有些尴尬,委婉地表示让他姑且回避一下。   卫启濯径直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听说三姑娘如今脑子不清楚,我不放心,怕她伤着啾啾。”   冯氏张了张嘴,竟是一个字都不能回驳。   萧槿如今身份金贵得很,卫启濯又疼她疼得眼珠子一样,万一真是一个不防让萧槿伤着吓着,她纵是长辈也担待不起。   冯氏迟疑一下,只好应了。   萧槿见到萧枎之时,真正是惊住了。   才三日不见,萧枎竟然已经不成人形,面容憔悴枯槁,双目空洞无神,言语癫蹶狂谬,说不是中了邪都没人信。   萧槿无法想象当年光彩照人、自称聊城第一美人的萧枎会跟眼前这个是一个人。   萧枎原本看到萧槿时,尚无甚反应,但卫启濯甫一现身,她就惊叫一声,大呼道:“卫庄你怎么还不走!我说了,我不是有意害你的!你不要缠着我!我当时不过是太害怕了才跑的!再说了,你那会儿不是没死么……”   冯氏等人吓了一跳,使人上去仔细看着萧枎,并解释说萧枎如今看见个男子就喊卫庄,口中胡言不止。   “三姑娘见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呢,卫庄已经不在了,”卫启濯往前踱了两步,“三姑娘小小年纪心思便那样歹毒,后来又能毫无愧疚地活下去,算是少见了。不过三姑娘如今若想要弥补的话,倒也并非不可。”   萧槿知卫启濯说的其实是前世萧枎害死了卫庄之后毫无愧怍的事。   萧枎瞧见他靠近便连声尖叫,不住后退,口中喃喃着“别过来”,又见卫启濯忽然朝她一笑,骇得凄厉惨叫,冲到桌边砸了碟子,拿碎瓷片疯狂戳自己的脸:“求你不要缠着我了,我不是萧枎……我不认识你,你看我跟萧枎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萧槿在一旁冷眼看着。萧枎平生最在意自己那张脸了,如今竟是亲手毁了自己的容貌。   冯氏等人方才没反应过来,及至回神,忙上去抢夺她手里的瓷片,但萧枎已经完全陷入了臆想,又乱踢乱打,手里还拿着凶器,众人不敢近身。   冯氏几乎崩溃,正欲豁出去扑上去按住她,就听萧枎突然狂笑一声,一抬头,惊见萧枎举手将碎片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咽喉,顿时血流如注。   卫启濯挡在萧槿面前:“乖,不要看——咱们回吧,待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萧槿点头。   两人才走出屋子,就听身后传来冯氏撕心裂肺的哭声。   萧槿看了卫启濯一眼。   卫启濯望着西沉的斜阳,神情难言:“你可以安息了。”   萧槿知他是在跟谁说话,倒觉得这场景有些诡异。   她踟蹰着道:“你今日怎就想起来看萧枎的?”   “自然是,受人之托,”卫启濯忽然没头没尾地道,“那个药引应当很快就可以配齐了。或者,没有药引也一样可以凑效。”   萧槿闻言愣了须臾,敛容看他:“庄表哥究竟在梦中与你说了什么?” ☆、第131章   “想知道么?”卫启濯凑近道, “想知道就来亲我一口试试。”   “为什么说试试?”   “因为你亲了我也不一定会告诉你。”   萧槿鼓了鼓腮帮子,哼了一声,扭头径自走了。   等两人坐上马车, 萧槿遽然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好了, 现在我亲也亲了, 你若是不说,我至少……三天不理你。”   “不可能。”   萧槿严肃道:“你不信?那咱们走着瞧。”   “你说你三天不主动来找我说话,我相信, 但是三天不理我, 我觉得不可能, 毕竟夜里‘嗯嗯啊啊’这种也算是理我,你看我说的在理不在理?”   萧槿竟然立时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满面绯色。   她忽然意识到,当年那个清纯不做作的学霸表哥已经变成了调戏随手拈来的老司机。   萧槿为表明立场, 绷着脸起身, 选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自顾自喝茶吃点心。   不一时, 卫启濯坐到她身边来, 摸摸她脑袋道:“真想听?”   萧槿偏过头去。   “那啾啾答应我, 九月份与我一道出去秋游。”   他头先与她商量等他九月休沐时带她出去游玩, 但她这些年来已经将京郊都转遍了, 觉得出门兴许不如待在书房看书有意思, 便没有答应。没想到他还一直惦记着这事, 这么大的人了跟个孩子似的。   萧槿一面腹诽一面道:“成, 我答应,你说吧。”   卫启濯将她拉到怀里抱着,低声道:“他与我说,自从我成为他之后,他的命格便与我的命格连在了一起,他在死后仍旧怨念不散,于我的因缘业报有所妨碍。想要摒除,便要令他的因果得正、怨愤得伸。只我不能作干预,作壁上观、顺其自然便是。昨晚我又梦到了他,他立在远处只是不语,后头终于开言,却是让我今日去一趟镇远侯府。”   “我听到因缘业报之类,便想到了我们迟迟未有子嗣的事,”卫启濯继续道,“这个兴许也算在业报里面,所以我当时在梦里便想,大约等了却卫庄这件事,我们的孩子也不远了。”   萧槿垂敛眼眸。她前世一辈子困在畸形婚姻里,没有孩子,今生确实也想有个孩子。   不过……   “你是不是在诓我?我看你就是想顺道借此事安慰我,”萧槿歪头靠在他怀里,“其实我也不至于想不开,姨母给的那个方子便是个机会,慢慢来兴许就能有效用了。药引往后也可也寻机配,我是个很能想开的人。不然前世怎么熬过来的。”   卫启濯有些哭笑不得,正想再解释几句,就见她仰起头道:“今日结果如何?顺利不?”   卫启濯就势捏了她鼻尖一下:“不太顺利。那群人始终不肯承认,即便是用刑,也嘴硬到底。陛下后来看时辰不早了,便又将人收押起来,预备改日再审。”   “杨祯也在其中?”   “没有,我奏章里没提杨祯。我抵京后收到了杨祯差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信封里面装了折好的画,画的是葵藿倾阳的情景。”   “葵藿倾阳?”萧槿目光一转,“他想通了?这是表忠心来了?”   “是,他还顺手附上了一封信,那信是袁泰的手翰,就是袁泰当初写给周广的信,信中暗示他们对我动手,上面还有袁泰的私印。杨祯这回算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萧槿心道杨大人这算是交了保护费了,点头道:“他还挺有眼色的。这样一来,往后你非但多了个助力,而且手里还握着袁泰的把柄。但问题是,将来那群人万一狗急跳墙供出杨祯,你还要帮他圆。”   “杨祯本身就没有掺和,他头先只是一直担心我参他个知情不报而已。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那群人不肯认罪,还要磨上一阵子。”   萧槿捏了捏他手指:“你说等这回案子尘埃落定,陛下会拔擢你么?”   “这个要随缘了,大理寺卿的位置是暂且不会给我的,我原先的户部郎中的位置倒是还在,只是我若在户部里官升一等,就要到侍郎的位置了,然而如今别说户部,六部所有的侍郎都没有缺位。”   “迟早的事,”萧槿拍拍他,“等你升了官,记得再请我吃饭。”   萧枎最终还是没能救回来。   萧槿觉得萧枎虽无愧怍,但心虚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中元节放荷灯时紧张成那样。后来她跌入河中之后应当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至于出现的那些幻觉,萧槿都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卫启濯又使了曼陀罗花,但他说他并没有插手。   不过萧枎若是偏要自己吓自己,那心魔太重也是谁也救不了。   到了八月下旬,山东属官贪扣粮税谎报灾情的案子经过三法司多次会审,以众属官认罪伏法告终。   永兴帝在朝会上对卫启濯大加褒奖,又表示户部侍郎赵经邦昨日递呈丁忧,而卫启濯此番查案平乱有功,可升任补缺。   袁志听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袁泰忍不住看了皇帝一眼,连卫承勉都是瞠目结舌。   卫承勉原本觉得自己儿子能在这个年岁上坐上正四品的位置已经是祖宗保佑了,没想到如今竟还能直升三品堂官。果然他这儿子除了不要脸以外,其他都是极好的,连运气都逆天。   卫启濯本人倒是镇定得多。实质上,他从萧槿的诸般言行中就能揣测出他的前程。萧槿前世那般惧怕他,她那张图上又显示他早早坐上了正三品的位置,那么可以想见,他至少是做到了尚书那样的高官,甚至做个更大胆的猜测,他可能取代了袁泰。   晚间归家来后,袁志与袁蔚兄弟两个来内书房寻袁泰。   袁泰这回失算,正自烦郁,瞧见两个孙儿过来,摆手直是赶人。   他前不久才在孙儿面前说卫启濯这回非但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还会惹得一身腥,结果如今被打了脸,连带着对卫启濯又多了几分恼怒。   兄弟俩互望一眼,又转向袁泰:“祖父,那几个涉案的官吏,最后怎就招了?”   袁泰面色阴沉半晌,道:“是我大意了,我原以为他们顾忌着我,又为着自己的前程,怎样都会挺一挺的。”   这种事一旦认罪,能保住命便是好的,遑论前程了,所以他之前笃定这群人不会招供,最后即便不能拉卫启濯下水,也能让他惹得一身腥。但他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一步棋,那便是黄瑞。   黄瑞当初雇人杀卫启濯不成,反将自己搭了进去。卫启濯翻出了提刑按察司审问黄瑞的案卷,里面详细记载着衙门调查的结果,黄瑞一直挺着不肯认罪,但郑菱却因受不住刑罚,将自己如何得黄瑞的授意,如何预备拘着萧槿的事一五一十地招认了出来。皇帝还特意将郑菱押送到京师,带上堂来细细审了一回。   于是这案子就此打开了缺口。   袁志如今就在六部待着,想到卫启濯往后就是侍郎了,急问祖父可有法子将他挤下去。六部之间的人事调动频繁,连堂官都是调来调去的,所以没准儿哪一天他会被调到卫启濯手下做事,这可是不妙,他跟卫启濯是有积怨的。   袁泰思量半晌,摇手道:“我自有计较,你们且回去。”   袁蔚瞧出祖父是觉得二哥不靠谱,不肯多言,便拉着袁志一道离开了。只他心里也惦记着这事,到底是想探一探祖父的口风,于是晚夕用膳后,便悄悄寻了来。   袁泰对于袁蔚这个孙儿还是很欣赏的,只是想到当初孙儿在科名上被卫启濯压了一头,便也是不大高兴。   “卫启濯的舅父尹鸿,你可知道?”袁泰突然问。   袁蔚一愣,跟着点头道:“有所耳闻。孙儿听说此人头先在卫家住过好长一阵子,后来又离开了,也不知究竟图的是什么。”   “我打听过,尹鸿跟卫启濯的母亲早年有过节,后头多年过去,尹鸿心中有愧,前来请求卫启濯的谅解,但卫启濯并不吃他那一套。只我瞧着,卫启濯倒未必就心肠那样硬,说到底也是嫡亲舅舅。我前几日偶然间听说,尹鸿身子调养得差不多了,朝廷这边也有让他复职的意思,两下里一合,吏部那头便敲定让尹鸿继续担任河间知府。”   袁蔚不解:“但这跟……”   “你先莫急,”袁泰坐下呷了几口茶,“你说一个地方官在任上,能一星半点错处都没有么?又不在京师,要做些手脚也方便些。卫承勉亡妻尹氏可只那一个嫡亲兄长,卫启濯又是个孝子,尹鸿真出了事,他能不管?”   袁蔚怔了须臾,抚掌直道妙哉,旋又道:“那祖父预备如何?”   转入九月后,一场秋雨一场寒。   萧槿一直密切关注着天气,如果不能在冬季到来前配好药引,今年似乎就配不成了,毕竟入了冬,下的就是雪了。   九月初八这日,国公府这头来了亲戚。   来的是傅氏的娘家人,所以跟萧槿也没多大关系。只是萧槿觉得傅家人兴许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卫启沨眼下总不肯娶媳妇,傅氏百般法子用尽,眼下怕是要祭出表妹**了。   不过萧槿始终觉得,嫡亲表兄妹成婚,亲缘太近,对后代大大不利。   卫老太太见过了傅家人之后,傅氏转回头去安排罢,便又折回来,借着问安的由头,询问卫老太太觉得方才自家那个来请安的娘家侄女儿如何。   卫老太太搭她一眼,淡声道:“二哥儿若是相中了,我倒也无甚异议。”   她因着不喜傅氏,连带着也不太待见傅家人。之前她与卫启濯说他不在的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这许多事里面就包含着不少二房的事。   只她虽不喜傅家,但卫启沨如今拖婚事已经拖到不像话的地步了,若是真能跟傅家的哪个姑娘看对眼,那她也不会反对。   傅氏听见卫老太太这话便松了口气,旋又似想起了什么,低声跟老太太说起了自己表兄家中有个尚未婚配的庶女的事。   “那姑娘我见过几回,瞧着模样好得很,又是好个温克性儿,跟嫡出的姑娘比也不差什么,”傅氏笑道,“婆母着,启濯如今子嗣艰难,不如牵个线,纳……”   傅氏一语未了,卫老太太便抬头看过来。   她这媳妇跟大房较着劲儿她是知道的,如今又要将自己这边的人塞给启濯做妾,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没安什么好心。   “我看不妥,”卫老太太直截了当道,“你趁早歇了这心思,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往我孙儿身边凑的,表亲家里的庶女,你能了解几分?瞧着瞧着,你光瞧着就能瞧出好歹来了?”   傅氏被老太太呵斥一顿,面上笑容微僵,但却不敢违逆婆母,只好讪笑着称是告退。   她出来时心中尚有些不豫,老太太回绝得真是干脆,她就不信萧槿总生不出孩子来,卫老太太能一直憋着不给卫启濯张罗纳妾。   傅氏下了台阶预备回自家院子,谁想到没走几步,就忽觉零星水滴落在脸上,抬头去看的工夫,原先细小的水星子已经迅速变成了豆大的水珠。   下雨了。   下雨不稀罕,稀罕的是下雨的时候天边竟还挂着灿亮的金乌。   傅氏忙折回曲廊,一面拿汗巾揩身上的雨水,一面嘀咕道;“这什么古怪的天气,敢怕是要出什么变数?”   萧槿正躺在软榻上打盹儿,朦胧间听见外面的淅沥雨声,醒转过来,想起药引的事,又有些颓然。她这三两月间,每逢下雨总要出去看看,总每次都是空欢喜一场。   萧槿迷糊了片刻,最终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   她推开窗子,撑着迷蒙睡眼望去,忽然瞧见院中盈满日芒,水洼中还倒映着日影。   萧槿浑身一震,瞬时清醒过来,转头下榻。   晚间,卫启濯归来后就听说萧槿要见他。他正要赶过去,忽见明路绕过游廊趋步而来。   “少爷,这是舅老爷使人送来的。”明路躬身呈上一封信。   卫启濯顿了一下,拆开扫了一扫,面上神情莫测。   他将信收入袖中,转身去书房把信收好,掇转身去了饭厅。   他甫一入内,就见萧槿招呼他坐下。   “我已经把药引配好了,”萧槿笑吟吟看着他,“方才服了一贴药。这几日试试效果。”   她说着话便见卫启濯站起身来,困惑道:“你去作甚?”   “取鹿血酒来。” ☆、第132章   萧槿听见他这话, 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这阵子忙于公务,晚间其实也没多少精力,只偶然闹她一闹, 她倒是尚能吃得消。但如果他喝了鹿血酒, 她未来一个月早晨下不来床的可能大概会暴增。   萧槿按了按眉心。   她之前就体验过这个加成效果, 深深觉得如果他一年四季都这么补着,那她大约往后很难准时去给卫老太太请安了。不过这玩意儿也不能总喝,不然回头说不得会燥得流鼻血的。   卫启濯将鹿血酒取来之后, 斟了两杯, 把其中一杯推给萧槿:“啾啾也尝尝。”   萧槿本想推拒, 但想到这个也有养颜抗衰老的作用,便顺手拿起尝了一口。   “鹿血酒能补虚弱、理血脉、散寒邪、止疼痛,”卫启濯端量萧槿一眼,“啾啾素日可少饮。”   萧槿点头, 又道:“等我怀上孩子, 你就少喝些。”   “怕我届时燥热上来不得纾解?”   萧槿托腮:“不是, 我是怕你的美貌会超过我。不过你说的好有道理……”突然板起脸, “你要是到时候憋得厉害, 一定跑来跟我说, 我用……用手帮你解决。前三个月和后三个月, 你……你辛苦些。”   怀孕之后不能同房是个问题。不过, 她好像想得有点远了, 现在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见着。   萧槿又有些沮丧。   其实她还一直担心卫老太太给卫启濯塞人。卫老太太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但她实在是太久没孩子了。实质上, 若是卫家这边真以无子为由给卫启濯纳上一二小妾,萧安与季氏再是不乐意也不能说什么。   她更不能说什么。   萧槿有时候想,若她遇上的是别个世家子,后院里怕是早就姬妾成群了。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但卫启濯是个例外的存在,她甚至觉得他跟这里的其他男子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他对于感情纯粹性的追求超过了她的认知。她前世就觉得他身上没有一丝烟火气,只可远观,对权力的追逐倒是令他更真实些。   萧槿望了卫启濯少顷,突然道:“你是不是私底下跟祖母和公爹说过什么?否则两位长辈那头为何一直也没提为你纳妾的事?”她觉得这个有点反常。   “我没有特特说过什么,但父亲与祖母都知我甚深,所以不会强迫我,”卫启濯目光一转,“啾啾担心纳妾的事?”   萧槿低头搅羹汤:“偶尔想想。”   “这种事想也不用想,我打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只要你。我也不会迫于压力去接纳旁人,我若是连我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的话,那便也不是我了。”其实他没说出来的是,哪怕她没孩子,他也会守着她一个。他一直觉得,今生能娶到她,就已是莫大的幸运。   萧槿微笑道:“夫君真好。”   “现在说我好还早了点,”卫启濯微微倾身,“到了晚上你才更能知道我的好。”   卫启沨饭后便去了卧云亭作画,傅氏派人去请了几次都没能将他叫走,只好自己亲自过来。   卫启沨远远瞥见母亲过来,也无甚反应,只是等傅氏到得近前,才行了一礼,紧跟着就是下逐客令:“天晚了,母亲回吧。”   傅氏恼恨之下抓起他搁在石桌上的砚台就要砸下去,却听儿子淡漠道:“母亲要砸便砸,儿子不奉陪了。”言罢就要收起未完的画卷离开。   傅氏咬牙道:“你顶好明日带着你表妹去登高,否则……”她见儿子非但无动于衷,反而转身就要走,紧走几步上前拽住他,“你不要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我与你说,这回你父亲、祖母也都是点了头的,你若是再……”   傅氏见儿子自顾自往前走,连理都不理她,忽然喝道:“你每回都跑来这个亭子作画,难不成素日常与谁幽会在此?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你不妨将你心里的人说出来,她纵是个丫头,我也让你纳她做个妾,但你好赖是不是先娶个妻回来?否则你让外头的人怎么看你?”   卫启沨蓦地转首,眼神透着寒意:“母亲说话注意着些,什么幽会,什么丫头什么妾,儿子喜欢去哪里待着母亲也要附会一下么?”言罢拂袖而去。   傅氏一脸阴郁,对着儿子的背影盯了须臾,挥手将自己的陪房叫至近前。   丹青回头时远远瞧见傅氏的举动,低声与卫启沨说了。   “母亲这怕是要监视我了,”卫启沨凝眸远眺天际的流云,神情寡淡,“随她去。”   他母亲那一套奈何不了他。其实他总喜欢往卧云亭这边来下棋作画,是因为萧槿前世常来这里。他偶然一次瞧见她伏在亭内石桌上面,侧着头,也不晓得是在哭泣还是小憩。后来他就在余暇时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拐,远远看她或出神或与韶容说笑,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直到有一日,他在偷觑她时,发现另一个人也在暗中看她。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与无力。   卫启沨攥起手。   他从前是有心无力,如今他好好的,很多事却已经无法挽回。   翌日是重阳节。萧榆原本是打算跟萧槿一道去登高放风筝的,但出了萧枎那等事,她也没心思出门,只是跑来与萧槿谈心。   “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姐居然自尽了,”萧榆恍惚道,“我听说,三姐死前一直将人错当做卫庄,妹夫还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但我问娘怎么回事,娘不肯告与我说,啾啾可知原委?”   萧槿道:“这个说来话长,你不如等四婶平复一些再去问她。”   因着萧定夫妇不太讲理,卫启濯原本是不打算将当年的真相说出来的,但后来看冯氏以为是卫庄当年对萧枎做了什么,哭喊着要跑去山东质问宋氏,卫启濯便将卫庄当年落水的原委告诉了萧定夫妇。   冯氏一听说原是冤魂索命,吓得不轻,再不敢闹。萧定更是怀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留在宅子里,让卫启濯引荐的守真道长来设坛斋醮两回才放心。至此,萧槿才知道卫启濯当初为何答应萧定引荐道士的事——原来他当时应下来不是为了让萧定给萧枎医治的。   “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在说三姐是中邪被恶鬼勾了魂,连父亲也认为三姐是不祥之人,跟祖父商量了,没让三姐入祖坟,另给她寻了一处墓地葬了。”萧榆黯然道。   有一种说法是未出嫁的女儿死后不能入祖坟,然而撇开这一条不谈,单说似萧枎这种死法的,入祖坟本就不太可能。   萧枎出殡那日,萧槿象征性地去了一趟。她听闻萧枎死状凄惨,由于脸上血肉模糊,颈部也是伤痕累累,当时又值炎夏,尸体**得很快,入殓时已经有些面目全非了。   前世的萧枎只是所嫁非人,今生却是落得这等地步。萧槿又不由想起了温锦,卫启沨那样念旧的人不仅对温锦恩断义绝,还疑似设计害死了她,那温锦前世到底是干了什么会才令卫启沨如此?   两人正坐在凉亭内说话,忽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葫芦纹鸾凤穿花褙子的姑娘被一众丫鬟簇拥着迤逦而来。   萧槿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傅氏的娘家侄女儿傅恬。她对这个姑娘有印象是因为傅氏前世时不常地请她来国公府做客。   至于傅恬会不会喜欢卫启沨……萧槿觉得这个答案应当是肯定的。卫启沨那样的表兄,不了解内情的小姑娘是很容易倾心的。   傅恬瞧见萧槿的穿戴,已经大致猜出了萧槿的身份,毕竟府上的少奶奶只有萧槿和郭云珠两个,但萧槿瞧着明显面嫩。傅恬上前来寒暄罢,大方询问两人可要出去放风筝,只见两人兴趣缺缺,也不好硬拉着人出去,只好讪讪作罢。   姑母本与她说今日表兄会带她出去,但她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等着表兄那头差人过来。她自昨日开始便被拘着,要是一直出不去,她无法想象会有多无趣。   傅恬见萧榆与萧槿两个似乎没有多少谈兴,正欲作辞,一转头就瞧见两个男子并肩朝着这边来。   她定睛一看,眼睛立时瞪得溜圆。   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样貌这般出众的人,如今一来还来两个。遥遥望去,好似误落尘寰的瑶台仙人一样。   待到两人走至近前,傅恬起身预备行礼时,却是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称呼。   萧槿转头看了傅恬一眼。   这姑娘……好像不认识卫启沨?   “表妹不认得我了么?”卫启沨倏而微笑开言,“今日不是说好了一道去登高的么?我适才有事耽搁了,见今母亲已在花厅那边等着了,表妹可预备妥当了?”   傅恬一愣回神,旋欢喜道:“拾掇妥帖了。”跟着又意识到自己尚未见礼,忙屈身一礼。等目光转向卫启沨身边立着的人时,又不知是谁,有些尴尬。   “这是四弟,”卫启沨解释道,“方才我们正好在半道上遇见了。”   傅恬忙忙施礼。心里却有些遗憾,若她表哥是这位容貌更盛的就好了。   等卫启沨领着傅恬离开,萧榆不好打搅萧槿夫妻两个,也起身告辞。   萧槿扫了一眼已经远去的卫启沨与傅恬。傅恬大约只是幼时见过卫启沨,记忆不深刻,昨日又没见着他的人,这才不识得他的。但卫启沨……方才那态度似乎有点奇怪。   卫启濯在萧槿脑袋上拍了一下:“看什么呢?”   “你有没有觉得卫启沨今日怪怪的?”   卫启濯在她对面坐下:“我不管他如何,我只问你,还记得你之前答应我的事么?”   “秋游的事?”   “对,跟我去一趟南郊的白云观。”   “还去道观?”   卫启濯点头:“我要去见一个人。择日不如撞日,啾啾去收拾收拾,咱们现在就去。”   萧槿迟疑少刻,问道:“卫启沨他们去的不是城南吧?”   “不是,我打听了,他们去的是西山。你放心,不会跟他们撞见的。”   白云观的守真道长是刘用章当初引荐给卫启濯的,卫启濯本是不想拂了刘用章的意才来这边让守真道长斋醮的,但后来与这道士几次攀谈,发现对方于周易八卦阴阳五行上头颇为精通,为人又谦和,便渐渐结交为友。   萧槿听卫启濯说他要去见一个人,其实以为他是去跟守真道长论道,故而并没有多问。但到了地方之后,却发现他是暗中来见尹鸿的。   “舅舅来京了?”萧槿不可思议道,“那为何在白云观见面?”而不去国公府?   卫启濯将她安置在客堂,低声道:“舅舅是来与我议事的,先在这里与我见了面再去拜见祖母跟父亲。”   他之前原本是随意一说,昨日看到尹鸿的信,便打算与萧槿出来时顺道去见尹鸿。   萧槿见状,揣度着他应当是有什么隐秘的事要跟尹鸿谈,挥手让他放心去。卫启濯又交代她先用着茶点等他片刻,回身离去。   萧槿觉得他跟叮嘱小孩子一样,对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卫启濯见到尹鸿时,他正坐在厅内喝茶。他步子顿了一下,淡声叫了一句“舅舅”。   尹鸿转头瞧见长身立在门口的外甥,神色有些恍惚,随即搁了手里的茶盏,起身道:“又是好些年不曾觌面了,哥儿似乎又沉稳了不少。”   卫启濯不欲与他寒暄,径直道:“舅舅的信我看了,舅舅一直待在保定的庄上休养,不知如何得知自己被袁泰盯上的?”   “这个说来话长,”尹鸿招呼卫启濯进来,“哥儿且坐下,咱们舅甥两个慢说。”   卫启濯没有挪步的意思:“舅舅有话不妨直言。”   尹鸿苦笑。他下月初就要到河间府上任,今次来京是想趁着上任前这段空闲来跟外甥叙叙旧,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外甥还是这个冷淡的态度。   尹鸿神色渐肃:“我不仅知晓袁泰盯上了我,我还知晓益王的人私底下找了你大哥。”   卫启濯目光一动:“舅舅这消息确切么?”   “错不了,”尹鸿道,“我瞧着益王是急等着要反了。”   萧槿在客堂吃完了一碟点心又喝完了半壶茶,仍不见卫启濯归来,忖量少顷,留了两个丫鬟守在这里,起身出了客堂。   她出门又参观了一回丘处机像,跟着转去客堂左近的桂花林散步。卫启濯既然选了这么个地方见面,那想必要说的事十分机密,她便不去打搅了,卫启濯若是回了,丫鬟自会来知会她。   白云观矗立在田野间,空气格外清新,这个时节的桂花又开得好,萧槿漫步林间嗅着清幽花香,只觉上清下明,浑身通泰。   她领着两个丫头采了些桂花,打算回去做点心,估摸着卫启濯差不多该回了,正预备折回去,一转身便瞧见一群客商打扮的人自另一侧的客堂出来。   待那为首之人转过脸来,萧槿立时一顿。   喜儿见自家少奶奶神色古怪地回身便走,有些诧异,但也不敢多问,只与另一个丫头一道跟着少奶奶往林子外去。   卫启濯折回客堂时听丫头说少奶奶去桂花林那边,正欲出去寻,迎头就见萧槿疾步而来。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萧槿就一把拽住他:“快走。”   卫启濯失笑:“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急成这样,你瞧见情敌了?” ☆、第133章   萧槿手上一紧:“我让你走就走, 哪来那么多废话。”   卫启濯任由她拉着,语气一低:“那我就认为我方才说中了。”   萧槿心道如果你看见那货还能说出这话,算我输。   “我遇见我们之前在万寿寺见到的那个强盗头子了, ”萧槿将声音压得很低,“就是当时疑似被卫启沨雇来掳走阮姝的那伙人的头目,我当时还一石头砸到了他脑袋上……看来他那会儿没死。”   “我都还记得他, 他当时吃了那么大的亏, 肯定也还记得我们。他打扮成客商的样子了, 身边还跟着几个手下,若是发现我们, 兴许又是一场麻烦, ”萧槿皱了皱小脸,“早知道他没死, 当时就应该将他押给官府,仔细审他一审,这种人说不得身上还背有人命,够杀头的罪了。”   卫启濯反手一握拉住她:“啾啾担忧什么, 咱们不是带着护卫呢么?”   “但是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为策万全……你让舅舅也先离开好了。”   卫启濯安抚萧槿几句, 旋道:“放心,咱们的护卫一个能打三个。反正我也与舅舅议罢事了, 我先带你出来, 舅舅那头, 我再去招呼。他们既是作客商打扮, 那想来有事在身, 来道观不是为打劫的。”   萧槿点头。   两人将出山门时,遇上了一群包袱款款的虬髯大汉。大汉们手中提着竹筒、过笼、铜丝罩等物,很是怪异。两厢打照面时,对方还不住审视卫启濯与萧槿。萧槿看着对方手里的家伙,忍不住想这难道是要集体捉虫子野炊么?   卫启濯望过去时,对方很有些不善,内中一人凶狠道:“没见过捕蛐蛐的么?”   卫启濯看了看他们手里的家伙。   北京城南郊有个地方叫胡家村,胡家村在京畿一片是极其出名的,出名的原因也很简单,那里的蟋蟀矜鸣善斗,远胜他处。卫启濯自己不玩斗蟋蟀之类的耍子勾当,但也时不常地听孙茫与他说起胡家村的蟋蟀多么受膏粱子的欢迎。   这群人手里的家伙就是用来捕蟋蟀的,看那一身行头也确实像是去捕蟋蟀的买卖人。但卫启濯还是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捉蟋蟀的最佳月份是七到八月,而眼下已经将入九月中旬了,这帮人若是有心捉蟋蟀拿去卖,早在七月份就应当开始着手,否则性佳善斗的蟋蟀就被人抢去了。   九月再来,又生得面恶,瞧着有点不对头。   萧槿也听萧岑说过胡家村盛产蟋蟀的事,因而瞧见眼前这帮人,也想到了捕蟋蟀上面。只她看到卫启濯神色有些奇怪,心觉诧异,抬头又见他投来一个眼神。   卫启濯没作理会,拉了萧槿转身就走。   他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断喝:“站住!当年不留神中了你们的阴招,今日遇见也是缘分,那不如好好算一算旧账。”   萧槿听见这一嗓子,轻叹一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卫启濯朝身边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们即刻会意,纷纷围拢上来护着萧槿。他回转头,果见当年那个曾交过手的匪首立在两丈开外怒目而视。   “你还记得当年事便好,当年便没讨到便宜,如今又来现什么眼,”卫启濯冷声道,“你煞费苦心地打扮成这样,应当也是接了什么新买卖吧,为了无谓之事坏了谋划,你认为值得么?”   那匪首浓眉紧皱,须臾,道:“你真是东边山头的?”   萧槿闻言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卫启濯当年胡编说自己是东边山头的土匪头子,这厮居然信了几分。   卫启濯道:“我现在金盆洗手了,今日是带着媳妇出来游秋的。”   那匪首立着不动,盯着卫启濯看了半晌,似乎是在掂量他这些话的真假。   他又看了看卫启濯身边的一众护卫,忽然一摆手:“你滚吧。”说话间目光还在萧槿身上溜了一圈。   卫启濯面色一沉,突然夺过一个护卫的袖箭,“嗖嗖嗖”迅速连发三箭。   那匪首不意他还能拿出这玩意儿,一惊之下反应倒也快,闪身躲避,但还是被一支箭射中了肩头。   卫启濯冷笑一声;“如果管不住自己的眼珠子,就不用要了。”言罢,竟是要朝着他的双目射箭。   那匪首从前见识过他的骑射功夫,见状吓得一抖,不知是该捂眼还是该抱脑袋,跟着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匆匆领着几个手下转头走了。   卫启濯凝眉,这些来捉蟋蟀的好像跟他不认识,他原先还以为这帮人也是绿林中人。   他才转完这个念头,就见身后那一众虬髯大汉互看几眼,一挥手一径往观中去了。   卫启濯忖量少顷,倏而蹙眉,嘱咐萧槿先上马车等他,旋回身折返。   萧槿知他大约是安排尹鸿去了,耐心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还不见他出来,方欲命人进去看看,忽听“嘭”的一声巨响。   她一惊起身,掀帘子往外看时,便瞧见方才还一片宁和的道观腾起一阵烟尘。   卫启沨漫步在西山小径上,眼望着前面有说有笑的母亲和表妹,面上神情淡淡,很有些意兴阑珊。   他想起从前他也常和温锦寻机出来,看柳赏花,对诗酬和,虽然总要遮遮掩掩的,但他那时候觉得这便是他想要的永远了。   如今想来,却只觉荒唐可笑。   卫启沨恍神间,丹青抱着他的大氅急急跑来,在他耳畔低声道:“公子,小的适才过来时,瞧见府尹大人领着一众官军出了城。小的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城南那边出了事。”   卫启沨接过他手里的大氅,一面往身上披一面淡声道:“出事便出事,有什么相干。”   丹青踟蹰一下,小声道:“四公子跟四奶奶去了城南。”   卫启沨一顿,猛地转头:“城南何处?”   “就在白云观,”丹青陪着小心道,“出事的地方好像也是白云观,据闻是不知怎的引燃了火器……详细的,小的也不知。”   公子的衣裳污了,方才公子命他回府去取一件大氅来,他在路上听说了这档子事,便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公子。他觉得公子总是沉浸在这种不伦之爱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但他最后迟疑了一路,还是决定说了。若是瞒着不说,公子回头知道了,非扒了他一层皮不可。他一个下人,没有权力为公子做决定。   一直有意无意留心着身后动静的傅氏见儿子忽然止步,正要招呼他继续走,竟见他道了句“母亲,儿子先回了”,掣身就往回返。   傅氏以为他是要遁走,恼恨之下正要命人将他揪回来,谁知他劈手夺过小厮手里的辔头翻身上马,领着一众侍从一路绝尘而去。   卫启沨一路疾驰到白云观外时,隐隐可见里面明灭的火光。官兵尚未赶来,山门外只聚了一众围观的路人,都是不明所以,窃窃私议。   卫启沨焦灼间一转头瞧见萧槿身边几个婢女一身狼狈,呆愣在一旁,倒像是冲进了火场却没救着人。他策马上前,张口就要问萧槿何在,但临了又意识到不妥,改口询问卫启濯是否还跟萧槿在里面。   婢女连连应是,又求卫启沨帮忙想想法子。   卫启沨阴着脸道:“派人去国公府报信了么?”   “已使人知会了,只是少爷跟少奶奶还没出来……”   卫启沨面对着眼前腾起的黑烟,紧攥缰绳,挥鞭策马便闯了进去。   后山。卫启濯望着山下的一派乱象,对身边的萧槿道:“你说那群人应当没有追过去吧?”   萧槿眉尖微动:“你担心舅舅?”   卫启濯眉目不动:“我虽不喜他,但总也是不能让他出事。他是母亲唯一的兄长。我可以选择不原谅他,但不能看他置于险地而不理。”   萧槿低头掩笑。她觉得这家伙有可能就是嘴硬。   她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你说咱们不会要在山上过夜吧?”   她方才冲入白云观时正碰上他打里面出来。卫启濯怀疑那群捉蛐蛐的其实是益王派来京城打探虚实的,这群人大约是打算在胡家村暂且落脚,伪装成买卖人不过是为了方便行事。至于那个土匪头子来此的目的就不太好猜了。   萧槿也觉得一群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跑去捉蛐蛐很违和,这就好似身长八尺的大块头拿小拳拳捶人胸口一样。   适才那群大汉似乎认得尹鸿,瞧见尹鸿后就开始窃窃私议,后来卫启濯安排人手护送尹鸿离开时,那群人跳出来阻拦,在争持中,对方不慎将随身携带的震天雷引燃,就此引发混乱。卫启濯命护卫将尹鸿送去国公府,混乱之间遇见萧槿,便拽着她在护卫的掩护下从后门出来。   他方才察觉出不对时便已命人去知会了顺天府尹,官兵大约稍后就来。那群大汉应当还没走,在官兵未至时,还是留在山上安全一些。   他们身边还剩下十来个护卫,那些护卫身上带着帐篷,去砍了些木头桩子简单将帐篷搭起来,便躬身退到了十丈外。   卫启濯用干草在帐篷里铺了个简单的铺位出来,让萧槿坐进来,又将采来的果子洗净了递给她,旋转身出去了。   萧槿吃完了两个野果见他还没回来,探出脑袋去看,正瞧见他站在外头不断拿鞋子在草皮上磨蹭。   萧槿默了默,这是……   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   卫启濯转头对上她的目光,解释道:“不必诧异,我方才去查看了附近的地形,鞋底带了些泥,不想带进帐篷里被你嫌弃,就先蹭掉。”   等他摩擦完坐进来,萧槿忍不住问:“你原本就是打算在外面露营的吧?不然为什么他们身上还带着帐篷?”   “我是打着有备无患的主意,不过我也确实这么想过。你有没有觉着,在外面搭帐篷过夜,也很有意趣?”   萧槿扶额,为什么她觉得他们是来野营来了。   卫启濯坐在萧槿身畔,问起了益王前世何时造反的事。萧槿想了想,道:“好像还有三两年,他应该会再做做准备。”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   卫启濯点头:“若这一拨人真是益王派来的,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太子正愁抓不着益王的把柄。”   萧槿偏头看他:“舅舅来找你何事?”   “袁泰想利用舅舅对付我,舅舅还与我说了些益王的异动,”卫启濯说话间瞧见萧槿双手抱肘,抬手就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到了她身上,“是不是冷?要不我让他们生个篝火?”   萧槿摇头:“不必了,只是稍微觉出些寒气而已,我穿的不算单薄。”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纤细脖颈,长睫羽扇一样轻颤,削肩微蹙,唇角轻抿,雪肌凝霜,一缕碎发垂下,倒显出几分素日不露的娇弱秀质。   萧槿察觉到卫启濯的凝视,转眸诧异问他在看甚。   他往前凑近一分,低声道:“我忽然想起了一首诗。”   “《山鬼》?”   “不是,是《野有蔓草》。”   萧槿一怔,耳尖通红。   《野有蔓草》是《诗经》里的一首诗,郑风部分的代表作,讲野合的。 ☆、第134章   萧槿觉得她很有必要反思一下, 为什么别人家科甲正途出来的夫君都是吟诗填词、调琴阅径,到了她夫君这里就变成了这种画风。   萧槿憋得满面通红,往一旁挪了挪, 威胁道:“我警告你,现在可是大白天,外头还有人呢, 你要敢乱来, 我就……”   “就如何?”   萧槿沉默了一下:“你还真敢乱来?”   “这哪里叫乱来, 既不违法又不违背纲常伦理,只要你动静小一些, 就不会有人知道。”   萧槿见他说得认真, 倒也不敢怀疑他的诚意。但是这个处境之下……   她揉揉脸道:“那什么,咱们……换个话头。今晚若要待在这里的话, 是不是该先弄点吃的?我有些饿了。”   “我已命他们去打猎了,等会儿若是还不下山,我们就出去烤肉看星星。”   萧槿闻言抚掌,笑得眉目弯弯:“好啊好啊, 听起来就很不错!”   卫启沨纵马在观中梭视了好半晌, 然而始终未寻见萧槿的身影。燃烧的屋舍已被众人扑灭,顺天府府尹许高也领着一群军牢赶了过来。   许高将四周勘察了一番, 同样没寻见卫启濯与萧槿两个失踪人口, 但从一个小道士的口中得知, 卫启濯跟萧槿似乎是从后门逃了出来。   许高将这个消息告诉卫启沨时, 他的神色很有些怪异。   “多谢许大人告知, 大人辛苦,”卫启沨一揖,“不知许大人可否拨出一些人手出来,去寻一寻舍弟?”   许高忙道:“不敢居功,维护京畿治安本就是在下的职责。至于找寻四公子下落,在下更是义不容辞。”   他一听是卫家那位四公子使人来传话便赶忙放下手头事赶了过来。卫家的人是万万不能慢待的,更何况是卫承勉偏爱的那个幺子。上回袁志跟卫启濯起了纷争,他虽则为难,但好在那件事显然是袁志的不是,因而不至于令他太难办。今日这件事若是办好了,倒是可以跟卫家卖个人情。只是那帮带着火器的不知是哪路人,寻常人也弄不到火器。   卫启沨与许高客套几句,跟着道:“许大人还要善后,不如让在下带人去寻。舍弟下落不明,我实心下难安,家中长辈若是知晓了,想必也是焦灼,倒不如让我也尽些绵薄之力。”   许高端量他几眼。都道这位世家公子尊亲敬长、友爱兄弟,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听闻堂弟这边出了事,立刻就从城西赶来城南帮忙。只是他有点怀疑这么个文文弱弱的贵介公子能不能干好上山找人这种事,不要回头人没找着,反令自己走迷在山上,或者碰见那帮歹人,出个什么意外。   许高踟蹰间,卫启沨又以他熟悉城南地形为由,不住劝说,许高不好推辞,落后迟疑着应了下来,只是转过头仔细嘱咐手下要警醒些,但凡有什么状况,就放旗花告知一声。   卫启沨重新坐上马背时,骋目往后面山头上望了一眼。他心里觉得萧槿应当是无事的,毕竟如果卫启濯连这点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的话,那也就不是卫启濯了。只是他总要亲眼看见萧槿安然无恙才放心。   他有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想,若是萧槿哪一日遇到难处,卫启濯又不能帮她,她会不会来求他。   她从前就没在清醒状态下在他面前示弱过,再委屈再无助也憋着不跟他说。所以他时常会想起她醉酒时哭喊着“沨沨是坏人”的模样,他也很眷恋那种可以不必在她面前硬撑着的轻松,一直怀念那些可以无所顾忌地拥她入怀、哄她入眠的时光。   军牢跑来与他说人数清点已毕,可以出发了。   卫启沨从思绪里抽身,挥手道:“随我来。”   萧槿坐在篝火旁翻动烤架时,听见护卫跟卫启濯报说山下明火已灭,官兵大约也来了,眼下可能正在找寻他们。   她正想着待在山上野营似乎也挺好,就见卫启濯朝护卫们摆了摆手,道:“下山去察看一番,若真是官兵来了,就将他们引来见我。”   几名护卫应诺,正要领命而去,卫启濯顿了顿,又道:“去看看舅舅是否安全到达国公府,再去跟父亲报个平安,但不要将此事告诉祖母,免得她老人家担忧。”   众人躬身应是,一径去了。   萧槿笑吟吟道:“是不是觉得在山上待着挺好,不想下山?”   “山上确实好,如今既然上来了,那多盘桓片刻也是惬意事。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怕不怕虎狼?我可不能确定这山上是否有猛兽出没。”   萧槿小声嘀咕道:“当然有猛兽了,猛兽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确切说可能是禽兽。”   “啾啾说什么?”   “我说今日的晚霞真美啊,”萧槿托腮遥望苍穹,“夫君可要赋诗一首?”   傅氏折返国公府的路上,满面阴郁之色。   她脑中有个念头挥之不去,等她见着儿子,非拽着他问个清楚不可。   头先她就一直奇怪为何儿子始终不肯娶妻,她却又没瞧出儿子与谁有染,不过脑中始终有个模糊的猜测,如今可算是揪住端倪了。只是她还是不明白,既然儿子喜欢萧槿,为何当初她未嫁之时不提出娶她?当年儿子认识她可比卫启濯认识她要早得多。   坐在一旁的傅恬见姑母脸色阴能滴水,小声询问缘由。傅氏扭脸看到侄女儿,火气更大了些。   但凡男子总是喜爱美人的,她其实在物色儿媳时格外注重容貌的遴选,之前应下和阮家那门亲事,有部分原因就是阮姝生得好。眼下撮合儿子跟侄女儿,也是忖着侄女儿貌美,儿子跟她处上一阵子总能慢慢喜欢上她。   可现在有了这个猜测,她忽然就很是烦躁。若她那个猜测属实,那么无论是阮姝还是傅恬,容貌都比不上萧槿,这可怎么将儿子的心拉回来?   傅恬看着姑母神色几变,也不敢作声,谁知姑母忽而沉声道:“你表兄临时走了,等他回来,我再拣个日子将今日补上。”   傅恬抿唇。其实她觉得表兄似乎不太喜欢她,路上都几乎没怎么搭理过她。   萧槿此刻更加确定卫启濯这回拉她出来就是存着野营的心思的,不然为什么他还带了调味品。   烤肉将熟时就已经香飘四溢了,勾得她食指大动。卫启濯将鸡腿切给她之后,见她只顾着低头吃肉,坐到她身侧道:“方才不是还说要跟我一起看星星么?星星出来了。”   “吃饱了再看不迟。”萧槿转头间见他一点点拿刀片着吃,正想绰趣他几句,一瞥眼就瞧见一队人马朝着这边开赴而来。虽然已经入夜,但因着对方举着火把,今夜月光又较亮,萧槿依稀能辨认出对面为首之人的面容。   萧槿蹙眉:“你二哥来了。”   卫启濯无甚反应,仍旧与她闲谈说笑,随手用刀尖叉了一块肉递到她嘴边:“尝尝这块鸡脯肉。”   “四弟倒是好兴致,拿刀子喂弟妹,也不怕戳着嘴。”卫启沨人未至声先到,翻身下马后,一径朝着这边大步而来。   “这就不劳二哥操心了,”卫启濯将那块肉喂给萧槿,才站起身转向卫启沨,“二哥怎来了?”   “我正跟母亲和表妹游逛西山,听闻四弟这边出了事,心中焦灼,便赶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萧槿低头咬了一口鸡腿。   为什么她觉得这对话有点奇怪。   卫启濯有意无意站在萧槿面前挡住卫启沨的视线:“外头状况如何了?”   卫启沨暂不答话,只是扫了一眼烤架上剩下的半只山鸡。   萧槿其实很爱吃。当初萧枎跟他献殷勤不成,萧槿还将萧枎做的那两份清蒸大虾顺跑了——他当时没对萧槿表现出多少特别,但实则一直在暗中注意着她。   卫启沨又留意到一旁安札的帐篷,神色有片刻的阴沉,即刻又复归平静,淡声道:“已经无事了,四弟跟弟妹可以下山了。”   两人说话间,许高也闻讯赶了过来,上来询问卫启濯这边的状况。   萧槿无意间往卫启濯身后扫了一眼,忽见草丛中似有莹莹绿光出没,心头一凛,快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小声道:“夫君看那是什么?”   卫启濯目光扫过去,突然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让她后退,旋招手示意一旁的护卫将袖箭递给他。   卫启沨也察觉到了异常,转头一看,面色一沉。   余人纷纷转身看去,唬得惊呼:“那边似有狼!”   卫启沨从护卫手里夺过一副弓箭,张弓搭矢,连发三箭,不消片时,与卫启濯一道将那只野狼射杀。   萧槿见他两人一个比一个镇定,简直怀疑对面那扑通一声倒在地上的其实只是一只哈士奇。   卫启濯见那只独狼已被射杀,转头又哄孩子一样柔声安慰萧槿不用怕云云。萧槿扯扯嘴角,忍不住想,是不是如果周围没有人的话,他还会抱着她给她拍拍后背。其实她并没有多么害怕,毕竟周围这么多人,又带着武器,对付一头狼绰绰有余。   她倒是觉得这只狼出现得有点奇怪,毕竟帐篷旁篝火正旺,四周人又多,按说作为一只独狼应当离得远远的才是。难道是饿得狠了?但为什么那只狼被射杀时没有发出惨叫呢?   卫启濯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领着几个人上前察看那只死狼,借着火把的光,隐约瞧见狼嘴里叼着一块木牌,命人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字。   东宫不仁,潾堪元储。   卫启沨提步上前,瞧见这八个字,便是一顿。   元储是太子的别称,这“潾”字,大约可以理解成益王的名字。   卫启濯面色一沉。木牌是被硬生生卡在狼嘴里的,显然是有人故意设计的。只是篝火狐鸣这种事,不信的人觉得是胡扯,相信的人照样疑神疑鬼。   不知为何,卫启濯忽然想起了之前那个土匪头子。   “四弟真是不虚此行,出来烤肉露营都能捡到这么个牌子。”卫启沨似笑不笑。   许高看得满头冒汗,他不过是来救人的,怎么就碰到这么个烫手山芋。   卫启濯面上却是无甚波澜。他折回去将木牌拿给萧槿看了,轻声道:“咱们今晚不能一面吃烤肉一面看星星了,等我改日再带啾啾出来好不好?”   萧槿连连点头;“好。不过我要将剩下的那半只烤鸡带走。”   卫启沨归家来后,便被傅氏叫了过去。   傅氏劈面就质问卫启沨是不是看上了自己弟媳。卫启沨直道她这是捕风捉影,掣身便走。   傅氏脾气上来,咬牙道:“你不承认也不要紧,我这就去告诉你祖母去,看你祖母会不会将勾引自己二伯的狐狸精赶出家门!”   卫启沨步子一顿,回头道:“母亲打哪里看出儿子喜欢自己弟媳的?儿子今日赶去城南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而已。出了这等事,顺天府尹都惊动了,我知晓了,自然是要去看看的。顺天府尹之后必定是会上报的,当时又有那么些人在场,母亲认为他们瞧见我闻讯后亲自赶来找寻堂弟,将来会不出去帮我传扬么?这事落入陛下耳中,陛下也会对我改观。与其跟表妹游赏,不如去做些更有益的事。”   “再者说,我若真是喜欢弟妹,当初她未嫁之时我就央父亲母亲去提亲了,何必等她做了弟妹再来痴念呢。”   傅氏一时哑然,这也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但她仔细回想一番,觉得儿子当时那种焦灼似乎不是装出来的,倏忽之间心里一动,惊疑不定道:“那你……你不会喜欢……”   卫启沨面色一冷:“母亲切莫多想。”言罢拂袖而出。   他不能说实话,或者说,他暂时不能说实话,这样会给萧槿带来无穷的麻烦。   方才说出那些话时,他其实觉得十分讽刺。他当初一面顾忌着自己那堕马大劫,一面又想顺着前世的路径走下去,若非如此,他早就使尽手段让父母去萧家提亲了,之后哪里还有卫启濯什么事。   卫启沨凝着远处寥落的灯火,眼神沉暗。   野狼嘴里叼着木牌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永兴帝的耳朵里。他震怒不已,将当事者传召至御前仔细询问了,又与各堂官计议一番,最后决定先将相关案犯抓捕归案,再着刑部仔细审问。   然而在廷议上,他见袁泰似乎欲言又止,便在众人散去后,私底下询问他可是有何提议。   袁泰一礼道:“启禀陛下,臣并无提议,臣只是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怎么就这样巧,这种事就让卫大人遇上了。”   袁泰言至此便戛然而止,但余意无穷。   永兴帝沉容半晌,挥手命他退下。   他可以对朝中党派之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对于储位之争,是一定要掐灭的。他尤其厌恶那些自作聪明妄图辅佐旁的皇子上位的,这种坏事的见一个碾死一个。   但以他对卫启濯的了解,又觉得他不会掺和到这种事里面。   永兴帝枯坐少顷,命内侍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敬叫来。   卫启濯那日归来之后,便与父亲商量着派人护送尹鸿去河间府赴任。卫承勉揶揄了他好一阵,卫启濯并不管这些,他只负责做他认为对的事。   官府这边还在捉拿案犯时,卫启濯带着萧槿去拜谒了刘用章。他需要跟刘用章商量一下木牌的事。   萧槿想起上回去永嘉侯府拜访时,他让她跑去后院跟孙老太太唠嗑,自己抱着一盒子情趣用品转去找孙茫谈人生了,便忍不住问他这回带她出来是何意图。   “带你出来自然是给我做脸了,”卫启濯一面搀着她下马车一面道,“我媳妇长得这么好看,又蕙质兰心,谁见了不赞一声好。”   萧槿有些羞愧。其实她觉得蕙质兰心这四个字可能跟她没什么干系。   两人到了垂花门外分了开来。她见他几度抬手,便知他是想摸着她的脑袋交代她些什么,不由暗叹他好像越发喜欢将她当小孩子了。   刘用章的夫人徐氏早在二门迎候,瞧见萧槿便热情地与她寒暄叙礼,旋领着她往里走。   徐氏笑着给她指路时,和声道:“府上今日还来了一位贵客,萧夫人待会儿可以见上一见。”   萧槿步子微顿:“不知是哪位?” ☆、第135章   徐氏笑道:“便是蜀王爱女永福郡主。”   萧槿一顿, 略一思量便转过弯来了。   她居然把这个姑娘给忘了。   蜀王是楚王的堂兄,同为太后孙儿。蜀王当年跟随父亲在京城住过一段时日, 太后对这个孙儿也是疼爱有加。由于藩王无故不得擅离封地,太后素日想见一见孙儿都要费尽力气跟皇帝磨缠好一阵子,所以太后之后便转变了策略, 转为召见曾孙这些小辈。   永福郡主几乎每年都要跟随母亲来一趟京师看望曾祖母,太后对这个乖巧聪颖的曾孙女儿也颇为疼爱。不过萧槿对这位郡主有印象,主要还是因为卫启濯。   楚王的封地在湖广武昌府,蜀王的封地在四川成都府, 相去甚近, 楚王前世不断拉拢蜀王,意图让蜀王入伙, 但蜀王非但没有答应,后来反将此事公之于众,帮着朝廷平乱。   前世楚王之乱是卫启濯平的, 据说永福郡主就是在那次平乱中认识卫启濯的。卫启濯那时候已经登顶巅峰, 有颜有权有能力, 永福郡主对他一见倾心。这位郡主比当初的徐安娴身份更贵重,但却比徐安娴要含蓄,她没有求太后做主, 而是在京盘桓了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她找各种由头来国公府做客,但萧槿听说卫启濯根本不见她。   萧槿头先觉得这位郡主走这种迂回路线兴许是想靠实力说话,但后来想想, 大约这也是迫不得已,因为那个时候的卫启濯,根本不是一个郡主可以威胁的,即便她身后站着太后。   萧槿还听卫韶容私下里跟她说,永福郡主曾间接带话给卫启濯,表示她可以如寻常闺秀那样嫁入国公府,也不会遏阻他的仕途。萧槿觉得永福郡主还是不够了解卫启濯,他这么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不接受就是不接受,再多的手段都是枉然。何况权臣娶宗室女这种事,首先就过不了皇帝这一关。   徐氏见萧槿出神,以为她是乍然听说郡主在府上,有些反应不过来,遂笑着解释道:“郡主头先与小女有些交情,此番来京便赏光驾临与小女叙叙旧。”   萧槿微笑颔首,心里却琢磨着要怎么才能不让永福郡主见到卫启濯。   萧槿在徐氏的带领下入了花厅。永福郡主正跟刘家的两位姑娘说笑,萧槿最先看到的是她的侧影,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今跟前世相比,心态相差千里,她眼下看这位郡主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永福郡主转头看过来时,正对上萧槿莫测的神色,倒是一滞。诧异也只是一瞬,她反而对于萧槿的容貌更为惊异。她自己的容貌便十分出众,也见过不少美人,但似萧槿这般天姿国色的,却是仅见。   永福郡主起身与萧槿叙礼时,察觉出萧槿言行之间似乎总透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冷淡,一时倒是不解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世家少夫人。   刘用章在书房招待了卫启濯。   卫启濯询问刘用章对于那木牌子的事怎么看,刘用章不急着接话,只是亲自给卫启濯沏了一壶大红袍,将装了三分之二茶汤的茶盏推到了卫启濯面前。   “这事自然是益王使人做的,但篝火狐鸣还是次要的,最紧要的应当是构陷太子。毕竟这种事任谁听了都觉得冒险,搞不好是要被削爵的。冒险的事还做,那多半是被陷害了。太子与益王不和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益王届时若是被召来京,只要跟陛下说太子听信身边奸佞谗言,以为他有不臣之心,这便演了这么一出,为的就是构陷兄弟铲除隐患,陛下必定委决不下。”   卫启濯点头:“先生说的是,我亦做此想。只我尚有一事不明。”   刘用章示意他但说无妨。   “袁泰在此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我猜,他少不得要在陛下面前阴我一把。”   “这个倒是。宰辅大人只要顺水推舟,就能给你找点麻烦,”刘用章叹道,“这个人在朝中杵着真是麻烦,但见今又无人能将他压下去,也不晓得他何时才能卸任。”   刘用章说着话便不由端量卫启濯几眼。这个后生倒是晋升得很快,只是年纪跟资历都是个问题,要熬到能跟袁泰杠的地步,兴许还要一二十年。   刘用章唏嘘间见卫启濯面上容色淡淡,仿似完全不将敌手的虎视眈眈放在心上,忍不住问道:“启濯难道就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卫启濯呷了一口茶,摇头道:“事在人为,何况船到桥头自然直。”   相较起来,他倒是更担心祖母和父亲。因为这些都是不可控的,兼且他还没有恢复往生记忆,手里筹码终究不足。   萧槿原本也确实是想出来散散心、跟人闲话解闷儿的,但是如今遇见了永福郡主,便没了心情。她跟一众女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到了晌午,徐氏摆了一桌盛馔款待,她知卫启濯大约还没说完事,只好留下来用了饭。   饭后,她又与众人抹牌一回,一直等到未时,才见丫头来报说卫启濯与刘用章已谈讫,问她可要回府。   萧槿如蒙大赦,令丫鬟传话说让他先出去等她——等在外面应当就不会遇见了。   徐氏亲自将萧槿送了出去。萧槿觉得徐夫人这人倒很是随分,只是若往后每次来这里都有遇见永福郡主的可能,那她还是少来的好。   萧槿一出大门就瞧见卫启濯立在马车旁等她,不由微微一笑。她与徐氏作别后,步至卫启濯跟前与他说笑几句,正要跟他一道上马车,就听身后传来永福郡主的声音:“萧夫人留步。”   萧槿面上笑容一收,回转身就瞧见永福郡主盈盈而来。   “萧夫人且拿着这个,”永福郡主递上来一个拜匣,“我思来想去,还是备下了这个。这是送给太夫人的,小小礼物,聊表芹献,烦请萧夫人代为转交。我回头寻机再去府上拜会。”   萧槿想起方才闲谈时,永福郡主说起了她父亲曾跟她提过卫家当年辅弼太-祖打天下的功劳,言谈之间充满对功勋世家的崇敬。   永福郡主今年才十三,但瞧着倒很是老成。萧槿觉得可能宗室女大多都是端着的,像是含山公主那样的是个特例。   永福郡主欲与卫启濯见礼时,一抬头瞥见他的样貌便是一愣,但很快就言笑如常,朝卫启濯叉手道了万福——竟只是个寻常的见面礼,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   卫启濯也不问她身份,只是一揖还礼,面上古井无波,转头招呼萧槿上马车时才放柔了辞色。   两人的马车驶出胡同口时,永福郡主才慢慢收回视线。她早就听闻卫家这位四公子容颜皎皎,但并没放在心上,她那些族兄生得也大多都出挑,她之前认为一个男子的容貌再好又能好到何种程度,但方才看见卫启濯,才知道什么叫浊世佳公子。   但可惜这么个人已经成婚了。   永福郡主望着远方天幕,想起自己的婚事,难免有些怅惘。   回府的路上,萧槿故意问卫启濯:“你说方才那位姑娘生得美么?”   “你说适才跟我行礼那个?我都没看清楚她长的什么样子。”   这话若是放在平日,萧槿兴许会笑嘻嘻地与他打趣几句,但今日却是高兴不起来。   “那若是她喜欢你,想嫁你怎么办?”   卫启濯从她的话里嗅出了异常,凝眉道:“她前世是不是做过什么?”   萧槿托腮:“也不算……”旋将永福郡主前世的事大致与他说了说,末了道,“你下回出门的时候干脆将脸遮起来好了。”   卫启濯见萧槿满面不豫,摸着她的脑袋笑道:“怎么瞧着这么沮丧?我又没理会她,再者说,你哪儿哪儿都比她好,你往她跟前一站,旁人压根儿就看不到她了。”又凑到她耳畔道,“我记得,之前遇见陆凝的时候,你还没事人一样拉着人家去换月事带呢,怎么眼下见着个前世情敌就不豫至此?”   萧槿微抿唇角。   其实她也不能说清楚她为何不高兴。兴许是因为永福郡主提前认识了卫启濯,也兴许是她对卫启濯的感情比从前更深了些,也兴许两因兼备。   总之,她有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大约……她是吃醋了。之前她笃定陆凝不会认出卫启濯,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所以才能那样毫无芥蒂。可眼下,状况有点不同。   萧槿揉揉脸。   其实她一直以为她心大,不会吃醋的。   她想想回去也是吃饭睡觉,往身后的潞绸靠背上一靠,拍拍卫启濯的手臂:“等会儿拐到东郊去,我要下车透口气。”   卫启濯轻声道好。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什么,吩咐随侍的几个丫鬟不必跟着他们,到了半途自行下车回国公府。   众丫鬟齐声应是。   马车驶出朝阳门,一路往东。   燕京十景里,东郊就占一景。这里有大片的农田和苇塘,到了秋日,麦浪翻金,芦花飞雪,景色蔚盛。   萧槿一路与卫启濯说着话,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芦苇荡。   她走的时候长了点,实是乏累,便寻了个空地,铺了些稻草与卫启濯并肩坐了下来。   这一带的芦苇约莫有五六尺高,两人坐下来之后,身影便隐没在了成片的芦苇丛中。   萧槿询问卫启濯与刘用章谈得如何,卫启濯目光一转:“啾啾担心我?方才我与刘先生一番攀谈,发现他的想法与我一致,这件事应该就是益王挑起来的,目的就是扰乱视听。并且我还揣度着,他想顺道给我添点麻烦。”   “我知道那群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但其实还是免不了担心。不过,将来你可以想怎么整他们就怎么整,”萧槿仔细端量他几眼,思绪又不由自主转了回来,遽然攥住他的衣袖,“你说,你怎么那么招眼?”   卫启濯头一回见她这样,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把按倒在地。   萧槿双手压在他肩上,绷着脸道:“我不管,你是我一个人的。”说着话径直压下来,吻上他嘴唇。   饶是卫启濯反应敏捷,此刻也是懵住了。   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他从前也无数次引诱过萧槿,希望她能主动一些,但均以失败告终。他认为萧槿可能就是这种性子,后来也已经认命了。但万万没想到,她今日居然主动将他压到地上亲吻。   幸福来得太突然。   突然得他都有点不知所措。   他感觉到萧槿的舌尖探进来,感觉到她慢慢仿照着他素日的举动一点点扫过他的齿颊,试探他,挑逗他,一股酥麻感迅速窜散开来,激得他心尖乱颤。   呼吸交缠,情潮翻涌,他体内热血倏然沸腾,猛地箍住她的腰将她反压在身下。   萧槿被憋得绯红满面。她方才与他甜津相送,相偎相依,已是汗湿腮边,双眸迷离。她搂住他的腰缓了片刻才意识到他的手在往她衣裳里探,面上酡红愈浓,小声道:“那什么……咱们是不是好歹回马车上再……”   “此间少有人至,芦苇又高,外面瞧不见,”卫启濯轻咬她耳垂一下,“你勾得我火动,到了这会儿说让我停下来?”   萧槿张了张嘴,还欲待说什么,就又被他以唇瓣封住了嘴。她确实只是想亲亲他,但他大约是最近喝鹿血酒喝得身上发燥,居然一点就着。   四下阒寂,只闻风扫苇叶的沙沙声。   萧槿从前没试过这种野趣,更没想过要去试,如今漫天野地的,他箭在弦上,她想想就紧张,一颗心怦怦乱跳,抓着他衣裳的手不由收紧,磕巴道:“你快着些,我……我怕有人来。”   他气息灼烫,抬手帮她揩掉额上的细汗,低头压了下来:“我有快的时候么?”   ……   金风摇落,苇叶耸动,声响渐大,频率渐促,不时有难耐的低吟细喘与顿挫的啧啧水声流溢而出,夹杂暧昧的嘤咛低泣,撩人心弦。   酣战方休,萧槿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被他一路半扶半抱着架回马车上时,几乎是一下子跌坐在锦垫上的。   她见他又来解她衣裳,一把按住他的手,红着脸瞪他道:“不来了!”   欢爱才歇,她玉白面容浸染红晕,一双眼眸盈满水汽,透着娇柔媚意,瞪人完全像是勾引。   卫启濯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怀里,揉揉她脑袋:“你适才不是说你还要么?”   萧槿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丢身子的时候,我听得一清二楚。”   萧槿可以肯定他是胡说,因为她记得她那会儿说的是赶紧停下,不要被人撞见才好。   她正要说休想骗她,就听他扬声嘱咐车夫先去饮马,旋再度被他压到了身下。   “方才解衣都解得不畅快,你又总是乱动,我这才提早停了,”卫启濯压住她不安分的手脚,“实在有些不尽兴,咱们再补一次如何?”   萧槿一顿,脱口道:“不要!我要回去沐浴!”   他忽然低笑一声,捏捏她脸颊:“声音这么娇,怎么听怎么像反话。其实你每回说不要的时候,我都反而想更用力些,连续榨你三天三夜才好。”   萧槿心道你要真是连续榨我三天三夜,估计都能摩擦取火了。   “不要不高兴,”卫启濯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等回府后,我与你一道沐浴。”   ……   萧槿觉得她可能无意间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日回府之后,他就开始不断撺掇她跟他出门去,但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来一次,便以天气凉了为由推拒掉。   九月将尽,天气确实一日凉似一日。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傅氏这阵子看她的眼神透着难言的敌意。后来仔细回想一番,倒也大致能猜出她的心思。她不在意傅氏怎么想,她就是有点担心傅氏去卫老太太那里胡说八道。   卫老太太是个讲情理的人,但萧槿不能确定若是将这件事摆在卫老太太面前,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毕竟哪家老太太都不希望自己两个孙儿因为一个女人反目,虽然她觉得卫启濯与卫启沨的矛盾根由其实并不在她身上。   木牌子那件事上,皇帝的态度有些暧昧不明。案犯并未全部归案,但刑部审了大半月,后头又移交大理寺复核,都审不出结果来。皇帝后来亲临大理寺,秘密鞫问一回,之后就没了声息,似乎是不了了之了。   但卫启濯告诉萧槿,他猜测皇帝应当是将那群案犯秘密处决了,然后将尸体运去了益王封地建昌府,以示警告。   萧槿觉得皇帝这个爹当得也是不容易,一面要操心儿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一面要尽量遮掩家丑,维护皇家颜面。大约也是皇帝的这种态度,反使益王和楚王胆子越来越大。   转入十一月,天气渐冷,萧槿愈加不想出门。她近来益发犯懒,但素日往来酬酢倒也免不了,何况中宫千秋节要到了,她身为命妇,要去朝贺,不出门也不行。   到了正日子,寅时的天还是黑漆漆一片。卫启濯去送她时,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笑着打趣她几句,旋帮她戴上风帽,隔着帽子拍了拍她的脑袋:“等朝贺罢,我去接你,回来再补眠。”   萧槿迷迷糊糊点点头,又猛地一顿,立刻摇头:“不成不成,我听说永福郡主还没走,万一她再瞧见你可怎么好。”   “她瞧见也是瞧见我们如何恩爱的,”卫启濯包着她的手暖了片刻,又递了个袖炉给她,“理她作甚。”   萧槿想想觉得也是,其实即便是对于前世未娶妻的卫启濯而言,永福郡主也不过是个打酱油的。   萧槿觉得心情又舒畅起来,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盈盈道:“夫君真好。”   卫启濯与萧槿同乘马车往皇宫去。马车在东华门外下马碑石旁停下之后,卫启濯与萧槿说他要趁着今日休沐去与谢元白作杯,但会提前结束来接她。   萧槿点头应好。转头预备入宫门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回身交代卫启濯不要往西直门那边去。   卫启濯奇道:“西直门怎么了?”    ☆、第136章   “因为有熊出没, ”萧槿脱口说完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看他困惑望她, 便解释道,“我记得前世的今天好像有一只熊闯入了西直门。”   卫启濯奇道:“熊?打西山上面下来的?可熊在冬日不是会隐匿寝息么?”   “确实如此,这会儿天冷, 食物开始稀缺,熊应该开始躲起来睡觉了,不过大约这只熊体内食物囤积不足,想出来饱餐一顿再回去睡觉, 然后一路晃悠着晃悠着就晃到城郭这边来了。”   萧槿从前就知道北京这边有虎狼, 但不知道还有熊。当时听说这只熊大摇大摆闯进来,也是觉得很新鲜。因为熊也会如人一样站立行走, 所以她想想就觉得画面感迎面而来。   虽然熊行动缓慢而谨慎,很少攻击人,但说到底也是杂食动物, 萧槿觉得为策万全还是应该知会卫启濯一声。   “我晓得了, ”卫启濯抬手要去摸萧槿的脑袋时, 瞧见她戴着的珠翟冠,又收回了手,“等朝贺罢, 回家将这玩意儿摘了,仔细累着脖子。”   戴着翟冠便不能戴帽子,萧槿今早又起得有点晚,卫启濯便干脆让梳头丫鬟跟着上了马车, 在来皇宫的路上才帮萧槿收拾了发髻,戴上翟冠,反正马车平稳得很,也不影响什么。   “是有点沉,不过我觉得还挺好看的。”萧槿笑眼弯弯。   她不得不感慨这个时代的衣冠是真华丽,即便是分量重也愿意穿戴。她现在戴的这顶翟冠全是用造型别巧的珠宝缀成的,微微侧首便可闻珠结相击的清越响声,远望更是珠光璀璨,熠熠生辉。   卫启濯低眉,轻声道:“现在这样就满足了?想不想要一品诰命的冠服?”   萧槿抬眸觑他。她现在是三品诰命,如果今生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她必定能拿到一品诰命的。   “当然想啊,”萧槿笑道,“你努力挣给我。”   卫启濯敛眸笑道:“我尽力。”   “不急不急,我慢慢等着。”萧槿笑着拍拍他,与他作辞。   卫启濯目送萧槿在宫人的引领下入了宫门才折返回马车上。他坐下时垂眸看了一眼身下新换的锦垫,唇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那日打芦苇荡归家去的路上,她便嘀咕着要换掉沾染了敦伦痕迹的锦垫。他当时逗她说往后这锦垫怕是要常换了,她闻言面红耳赤,耳尖红得滴血。   可惜她之后一直不肯再跟他出来试试。   卫启濯到达酒肆时,谢元白已经到了。   如今尚未入九,他见谢元白裹了一袭紫貂裘还是缩手缩脚的,在他对面落座,道:“我从前送你的那些补品你都用了么?”   自从谢元白帮他救了宋氏母子那次,他每回年节都送他补品,全是补肾的。   谢元白听他没头没尾地问起这个,一愣道:“我自己用了一些,余下的分赠予家人了——济澄问这个作甚?”   卫启濯摆手:“没什么。”旋又道,“等会儿我要早走会儿,去接内子。”   谢元白笑道:“济澄与尊夫人果真情笃,不过我听闻西直门那边近来开了一家首饰铺子,济澄要不要去瞧瞧?女子最喜欢那些了,济澄不妨去挑一些回去哄媳妇。”   卫启濯想起萧槿的交代,直是摇头:“不去不去。”   “济澄怕耽搁工夫?不打紧,她们最早也要到下午才能,咱们喝几口酒暖暖身子就走便是。”   “不是,”卫启濯正色道,“我媳妇不让我去。”   萧槿始终觉得命妇朝贺就是个变相的高级茶会话。而这个茶话会有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那就是攀比,因内外命妇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故此女人的虚荣心在这个时候彰显得淋漓尽致。   外命妇即为官员的母亲和妻子,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诰命夫人”。职官品级共有九品,每品有正、从之别,共十八等,外命妇等级无正从之别,共分为九等。   因诰命品级与丈夫和儿子的官职等级息息相关,高官又多是年纪一大把的,所以品级高的诰命夫人一般都是有了儿孙的人,甚至有些连曾孙、玄孙都有了,萧槿坐在她们中间听着她们说道自己跟别家的儿孙,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假诰命夫人。   诰命夫人们大多是交际高手,萧槿前世也常来参与朝贺,她觉得从这些人身上能充分看出说话的艺术,看似寻常客气的话,实则可能暗藏各种意味。不过身份的尊贵也不完全靠着品级高低来体现,像是那些高门望族出来的少奶奶,品级大多也不高,但婆家或者娘家势大,旁人也不敢轻视。而萧槿属于那种品级又高后台又硬的。   朝贺诸礼毕,皇后又赐下宴来,萧槿入席后与身边的一位夫人闲谈时,忽然听见内侍通传说永福郡主到了。   与外命妇相对的,就是内命妇。内命妇即天子的妻妾与未出嫁的姑母、姊妹、女儿。中宫千秋节的朝贺是内外命妇都要参加的。   内外命妇分开进餐,永福郡主身为宗室女自然是在内命妇那边进膳。但由于皇后方才领着尚仪局一众女官来了这边,所以萧槿猜测永福郡主约莫是有事来找皇后的。   永福郡主入殿后跟皇后见了礼,随即接过身边女官手里的金寿字双耳圆杯敬了皇后一杯酒,含笑说了一番祝寿的应景话,跟着话锋一转:“妾身前些日子偶然间得了一只五色兔,觉得瞧着极是喜人,又吉利得很,今日便带了过来,正好献上来博娘娘一笑。”   皇后笑道:“竟还有这等事?快让我瞧瞧。”   萧槿正小口喝着宫中御酒房新酿的金盏露,闻言转头看了永福郡主一眼。   凡是那种生得绚丽又违背常理的动植物,都会被认为是祥瑞之兆。永福郡主大约也是想讨好皇后,进而讨好皇帝伯公。只是不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她父亲的意思了。   待到那只兔子被呈上来,萧槿远远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继续慢饮谈天。   她是不太相信有什么五色斑斓的兔子的,她倒是更愿意相信那兔子是被染了色的。   卫启濯与谢元白饮酒至日中,便告了辞,起身离席。   他才出了酒肆,迎头就瞧见卫启泓身边的小厮来升着急忙慌地朝这边跑来。他没兴趣知道来升去作甚,转身就往停在酒肆旁的马车边走去。   他还没走出几步,来升就惊喜地唤了他一声,跟着疾步奔至近前,朝他匆匆一礼,躬身道:“四少爷,求您帮帮忙,大少爷如今惹上些麻烦,现正在西直门那边,您快去看看……”   “我还有事。”卫启濯径直打断来升的话,绕开他就要上马车。   来升一时急了,挡在卫启濯面前道:“四少爷,小的求您了,您不看大少爷面上,好赖也看在国公爷面上,救救大少爷……”   卫启濯目光瞬冷。   跟在后头的明路上前呵斥道:“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一个下人也敢挡在少爷面前?”   来升恓惶跪下,连连求饶,但又不肯走,叩着头求卫启濯赶去看一眼。   卫启濯想起萧槿的话,蹙眉询问出了何事。来升支支吾吾大致讲了,卫启濯越听神色越冷。他沉容忖量半晌,朝明路问了时辰,旋道:“带路吧。”   这事他不管也是他父亲的事,如今时辰尚早,萧槿应当还在用膳,他可以先拐个弯。   谢元白一人待在雅间里自觉无趣,又实在想念家中暖阁,便收拾一番打算归家去。他出来时正瞧见来升央求卫启濯的一幕,上前询问缘由,听说是卫启泓出事了,表示自己眼下左右无事,可以尽些绵薄之力。   卫启濯扫他一眼,一摆手道:“上车吧。”   皇后十分喜欢永福郡主献上来的那只五色兔,命人取了好些绸缎首饰赏与她。永福郡主领了赏赐后并没有告退,而是与皇后打了招呼,在席间加了个位子,坐到了刘用章的夫人徐氏身边。   徐氏是二品诰命,萧槿身边坐着的都是同为三品的诰命夫人,因而永福郡主离她并不近,但她总觉得永福郡主似乎时不时地往她这边扫视一下,好像是在暗中打量她,她偶尔转眼,目光都能与她撞上。   萧槿神容淡淡,继续低头用膳。卫启濯那些话正中肯綮,她根本不必将永福郡主放在心上。   等宴饮阑了,萧槿出殿后便跟季氏走在了一起。   季氏又问起了她的孕事,听闻她近来总是犯懒,惊喜地握住她的手,小声问是否有喜了。   萧槿摇头道:“我们头先也这样想,后来找了大夫看了脉,说是没有怀孕迹象。”   季氏凝眉:“会不会是大夫把脉不准?”   萧槿一顿,道:“大约不会,那大夫是国公府常请的,是个久惯行医的。”   母女两个正自闲谈,就听身后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萧夫人。”   萧槿回头一看,便见永福郡主领着几个宫人移步而来。   两厢叙礼之后,永福郡主问起她那日送的礼太夫人可喜欢,萧槿点头说老太太很是夸赞了一番,随即客套几句转身与季氏一道离开。   永福郡主盯着她的背影,轻叹一息。   她真是羡慕萧槿。   萧槿出了宫门之后,瞧见卫家的马车,还以为是卫启濯来接她了,没想到掀起帘子发现车厢里只坐着几个随侍的丫鬟,问了车夫才知道卫启濯去了西直门,一时赶不回来,便命车夫先接她回府。   萧槿攒眉:“他去西直门那边作甚?”   车夫答道:“听说大少爷在那边遇到了点麻烦,少爷赶去帮忙。”   萧槿问是什么麻烦,车夫迟疑道;“小的也说不上来,听说是跟……黑熊有关的。”   萧槿嘴角一扯,想跟去看看,但自己身上还穿戴着礼服和翟冠,行动实在不便,遂先回了国公府。   她回到昭文苑后就沐浴一番换上了家常衣裳,随后便一面坐着揾头发一面等卫启濯回来。然而她一直等到快起更也没见着卫启濯的人影,正想差人出去打探打探,就听丫鬟说卫启沨来了。   萧槿正坐立难安,闻言烦躁摇手:“跟他说四少爷还没回。”   丫头踟蹰着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是来找四少爷的……二少爷还说,他却才刚与四少爷觌面,是来跟少奶奶带话儿的。”    ☆、第137章   萧槿道:“你去与他说, 他有什么话便告与你,你转达与我。”   丫头犹豫着道:“二少爷说传话儿怕说不清楚……”   萧槿翻个白眼。她觉得卫启沨就是故意的, 她根本不会吃他这一套。卫启濯若是真的要晚归,一定会使人来给她报信的,根本就用不上卫启沨来给她递什么话儿。   “要是说不清就不说, ”萧槿摇摇手,“出去跟二伯说,要么他长话短说,要么他就回去。有什么事等四少爷回了再说。”   丫头闻言略一迟疑, 应诺去了。   萧槿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她等待之际又给自己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对镜照照, 瞧见自己下意识微拢的眉尖,轻声一叹。   嫁给卫启濯之后,她才体会到那种爱人之间牵肠挂肚的感觉, 并且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她现在几乎每晚都要等他回了才能安心睡下, 不然即便是迷迷糊糊入眠了也睡不踏实。   萧槿今日在外面逛游了一圈, 回来又没补眠,眼下沐浴罢待在地龙烧得正旺的暖阁里,困意泛上来, 禁不住伏在妆台上小憩了片刻。   等她从梦中撒然惊醒,觉得似乎已经过去了许久,忙唤来丫鬟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丫鬟一礼,轻声道:“回少奶奶, 刚巧戌时正。”   萧槿轻吁口气:“少爷呢?”   “少爷……还没回。不过,明路方才得了少爷的嘱咐过来传话了,只是少奶奶睡着,奴婢们不敢打搅。”   萧槿一顿,即刻传命将人带到花厅。   她转去花厅时,明路已经躬身等着了。明路正要跟萧槿行礼,就见她摆手道:“免礼了,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明路应诺,鞠腰道:“少爷今日出了酒肆,本是要直接去皇宫那边等候少奶奶的,但不曾想出门之后就撞见了来升。来升说大少爷惹了些麻烦,恳求少爷前去帮忙,少爷本不欲去管这等事,但来升死求活求,少爷思想半日,便过去了。哪知到了落日黄昏时分,事情仍旧无法了结,少爷便只好使人代为接少奶奶回府。”   萧槿揉揉额角:“究竟出了何事?”   明路理了理思绪,道:“回少奶奶,事情来由是这样的。大少爷在西直门附近的酒肆喝酒时,忽然听闻城门口那边闯进来一只熊,便一时起意,要杀熊食掌,结果取来了弓箭,倚窗射熊时,因还醉着,步子不稳,不留神射到了途经的袁家老五袁蔚身上。”   明路说着话便止不住地腹诽,街上人那么多,大少爷射箭的本事又不是多么精妙,逞什么能。   “袁家人岂是好惹的,何况袁蔚还是袁泰最为看重的孙儿,袁家的小厮当下就将袁泰请了来,扣住大少爷不让走,死活要给个说法。来升说他本是要去找国公爷的,但半道上想起国公爷今日出门与人酬酢,不知去了何处,倒是知道四少爷的行踪,这便拐来寻四少爷了。”   萧槿微微冷笑:“他倒是知道得挺多。”   卫启泓这架势倒像是一直监视着卫启濯的行动一样。   明路连连点头:“少奶奶说的很是。”   “袁蔚伤得很严重么?眼下事态如何了?”   “袁蔚伤的是右胸口,虽则没有伤着要害,但血流了不少。袁泰倒是一副不欲深究的大度模样,只是一定要拉着大少爷跟袁蔚致歉。可大少爷酒醒了之后也不肯低头道歉,说是袁蔚不长眼撞上来的,这事便难办了。顺天府府尹都被请去调停了,但两厢都不肯让步。”   萧槿微微沉容。如果袁家凭此讹人的话,那倒还好说,但本就是卫启泓错在先,袁泰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卫启泓若是一直不松口,保不齐还会让人认为卫启泓是有意为之,如此一来在舆情上头对卫家这边就很不利了。   “国公爷赶去了么?”   明路点头:“国公爷已经赶去了,如今正跟少爷一道斡旋。只是两家相持不下,眼下都在府尹衙门待着。”   萧槿觉得如果她是卫承勉的话,大约会想打断卫启泓的狗腿,让他再不能出去惹祸。   萧槿想了想,又担心双方发生肢体冲突,询问后得知卫启濯与卫承勉父子两个都安然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她让明路姑且退下,折回卧房坐在榻上又等了约莫两刻,正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丫鬟报说卫启濯回了,拍拍脸颊驱散些困意,披了一件披风起身迎出去。   拐过抄手游廊,转首间,她一眼瞧见卫启濯穿着一件貂鼠披风立在不远处斑驳的灯影里,正跟下人说话。   他听见身后脚步声,转头对上她的目光,即刻上前来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她是否等急了。   萧槿摇摇头,又反握住他的手,笑道:“我还以为你刚打外面回来,手会冰冷冷的,没想到竟然这么热乎。”   她说着话,余光里忽然看到卫启沨领了两个小厮往这边来。   卫启沨上前叙礼罢,看了萧槿一眼,笑道:“弟妹是不是乏得很,怎么瞧着眼睛都睁不开?可是硬撑着不睡,要等四弟回来?”   萧槿懒得理他,与卫启濯说她先回房等他,往回折返。她才走了几步,就听傅氏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我心急火燎地寻你半晌,合着你在这里。”   傅氏话未落音便已经步至近前,要将卫启沨拉走,卫启沨头先脸色很难看,并不肯离开,直道他有事与卫启濯商量,但后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与卫启濯跟萧槿作辞,随着傅氏一道走了。   卫启濯瞥了卫启沨的背影一眼。卫启沨虽则是个孝子,但根本不惧傅氏,今日这么听傅氏的话,恐怕是担心傅氏将火气撒在萧槿身上。毕竟经过那件事之后,傅氏应当已经开始怀疑卫启沨心里念着的人是萧槿了。   卫启濯心中冷笑,从卫启沨今生第一次见到萧槿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他自己心里也应当知道萧槿确实不可能原谅他了,但仍旧念着萧槿,甚至为此迟迟不肯娶妻,他倒要看看他如何应对傅氏的催逼。   卫启濯让萧槿先去歇息,转去书房收拾案牍时,闻听卫启沨又来了,凝眉少顷,命人将他领进来。   卫启沨这样执着地要见他,应当确实有要事。   等卫启沨入内落座,他将闲杂人等挥退,转头道:“二哥有什么要紧事,定要深更半夜地来与我说?”   “关于祖母的事,你说要紧不要紧?”卫启沨盯着卫启濯,“四弟应当也听槿槿说了祖母的事了吧,是不是一直在担心祖母大限的事?其实我一直都在暗中调查祖母的事,毕竟还是要先排除人祸的可能。只是我一直也没有寻见什么头绪。所以,我想与四弟合作。”   “四弟不必担心丁忧守制的事,但跟祖母感情甚笃,想来也想尽力避免祖母的亡故。如果我们联手能帮祖母避祸,那岂不是好事一桩?”   卫启沨见卫启濯目光里满含审视,淡淡笑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四弟与我的恩怨前世便已经种下,但我与四弟也并非结着什么生死大仇,也是可以暂且敦睦相处的,不是么?今日之事,还不足以令四弟心寒么?堂兄当着那么些人的面都能落你的面子,可见兄弟情义实在是没剩多少了。”   “关于四弟的前程,槿槿应当也说过不少了,四弟不必如我这般担心自己的前程,但家人总还是要顾着的。堂兄是靠不住的,四弟不妨暂且与我和解,咱们先帮祖母度过这一关。”   卫启濯听卫启沨说了半晌,倏然一笑:“若是我不答应呢?”   卫启沨神情平静:“四弟大可随意,我不勉强。”   两人说话间,忽闻外间一阵扰攘,随即就听到卫启泓在外面喊着让卫启濯出来。   卫启沨起身道:“我说的话四弟可以再好生想想,若是考虑出了结果,便来找我,我随时恭候。”言罢拂袖离去。   卫启濯将卫启沨的事丢在一旁,吩咐小厮将卫启泓带进来。   卫启泓瞧见弟弟时,几乎是咬着牙扑过来的。卫启濯身边几个小厮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他仍怒喝不止。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卫启泓怒瞪弟弟,“下次滚远点!我知道你是来看我多狼狈的,否则你哪来这等好心来帮我!如今你满意了么?我告诉你,少耍这种小心思!次子永远是次子,不可能越过长子去!”   卫启濯听卫启泓吼罢,才漠然扫他一眼:“大哥可放心,我已与父亲计议好了,下回再遇着这样的事,就直接着人打断大哥的腿。”   卫启泓咬牙:“你敢!”   卫启濯好笑道:“为何不敢?大哥是忘了从前是怎么被我揍的么?”   卫启沨出了院门后,紧了紧身上披风。   他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卫启泓的呼喝声。他觉得这一世卫启濯与卫启泓还是要步前世后尘的。不过这兄弟两个的争斗与他的干系也不太大。   他最大的敌手还是卫启濯。   萧槿窝在床上又睡了一觉,朦胧间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又觉身边空位往下陷了一些,闭着眼睛伸手一把抱过去,果然抱了个满怀,微微一笑,在他胸前蹭了蹭。   她也听到卫启泓方才在外面弄出的动静,问起今日怎么处置的,   卫启濯摸摸她后脑勺,轻叹一声,娓娓道来。   原来,卫启泓今日在卫启濯赶来时冷嘲热讽,说卫启濯不过惺惺作态,面上是来帮忙,实则是来看他笑话的,他甚至当场朝着将卫启濯拉来的来升踹了一脚。   萧槿觉得,卫启泓应该想一想,卫启濯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哪里还需要怀着那种幼稚的想法来看他笑话。卫启濯之所以会赶过去,显然是看在卫承勉和卫家的面上,毕竟袁家本就跟卫家不和,若是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来难为卫承勉,那也是麻烦得很。   卫启濯今日原本心绪欠佳,但是看到窝在他怀里的萧槿就觉得满心柔软。他正想让萧槿躺平,就听她嘀咕道:“你回头多吃点,养养膘,你好像又瘦了,抱着有点硌手。”   卫启濯哭笑不得:“那我真的长肉了你会不会又嫌弃我胖?”   “这要看你长肉之后会不会变丑了,”萧槿又将话绕回来,“大伯这件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顺其自然就好。”   卫启濯敛眸:“此事之后,我是真的不会再顾念什么手足情谊了,我对大哥已经仁至义尽了。不过其实我倒是没什么,心里最难受的应该是父亲。”   萧槿思量一回,道:“公爹那头你也不用太挂心,此事之后,兴许公爹也看开了。”   卫承勉是个随和的人,但他也是一家之长,自有刚硬的一面。何况卫启泓是个什么性子,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其实萧槿觉得,卫承勉自打被卫启泓推到柱子上之后,对卫启泓就明显失望了,只是尚顾念着些父子情,不愿做得太绝情而已。不过卫启泓好了伤疤忘了疼,始终对自家弟弟存着敌意。   卫启泓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卫老太太耳朵里,卫老太太二话不说又罚了卫启泓一顿家法,并质问他可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卫启泓硬生生闭口不言,卫老太太头疼许久,在卫启泓伤好得差不多时又罚他去跪了三天祠堂。   卫启泓最后被人从祠堂里抬出来时,已经处于昏厥状态。   郭云珠在萧槿面前唏嘘此事时,萧槿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其实很多时候道理每个人都懂,但真正做起来却是难得很。卫启泓肯定也是知晓不应该将自己的敌意表现得这么明显的,但面对比自己出色很多的弟弟,要强又高傲的他大约是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   萧槿又不动声色地看向郭云珠。郭云珠这两年间与她也不怎么走动了,只是偶尔心血来潮似地来她这里坐坐。这样也挺好,她并不是很想跟这位大嫂打交道,她自己在屋子里看看书、与几个好友出去转转就挺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还没有孩子。   萧槿忍不住在心里叹气。她的月信还没来,可能又是不规律了。从前就因为这个空欢喜过几回,她实在有些沮丧了。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丫头跑来传话说卫老太太叫四少奶奶去一趟。   萧槿奇道:“祖母可说了所为何事?”   丫头躬身道:“太夫人未曾言明。”   萧槿迟疑一下,跟郭云珠道了诳驾,起身理了裙钗,转身出屋。   她见到卫老太太时,觉得她老人家神色似乎透着些古怪,有种不妙的预感。   卫老太太见她到来,挥手示意家下人等都退下,连身边得用的两个嬷嬷都遣了下去。萧槿瞧见老太太这单独谈话的架势,更是不由忐忑起来。   等暖阁的门掩好,屋内只剩她二人,卫老太太示意萧槿在对面的花梨木玫瑰椅上坐下,随即径直开口道:“你可觉出沨哥儿对你有何不同?”   萧槿一愣,顿了少顷才意识到卫老太太在问什么,探问道:“祖母这是何意?”   “你不必多想,照实说就是。”   萧槿揣度着大约是傅氏来卫老太太跟前说了什么,但卫老太太面上并没什么冷厉之色,应当只是找她来核实的。她垂首一礼道:“回祖母的话,孙媳并未觉出什么异常。”   卫老太太端量她半晌,和声道:“你不必骇怪,我今日找你来,不过是想了解一些状况而已。我这样问你不是觉着你跟他有什么,只是有人来与我说了些事,我连缀起来想想,觉得倒也有几分道理,我担心沨哥儿入了歧途。”   “我揣测着沨哥儿迟迟不肯娶妻是因着心里有人了,但又抓不住什么端倪,”卫老太太的目光在萧槿身上流转一番,“若他真是生出了什么别样心思,我也好下手敲打他。你再细想想,果真没有什么异样?”   萧槿道:“回祖母的话,并无。”   她是不可能承认这种事的。实际上,她至今都不太相信卫启沨真的喜欢她。她现在回忆起前世,想到最多的还是卫启沨的冷漠。   卫老太太叹息一声:“那好,你回吧,等我将沨哥儿找来审审。”   萧槿应是告退后,卫老太太便将命人傅氏叫了过来。   “等沨哥儿打衙门里回来后,你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卫老太太话锋一转,“再有就是,你嘴巴严实一些,不要透出风去。”   傅氏捏了捏帕子应了一声,又道:“她是否不肯承认?”   “什么承认不承认的,”卫老太太神色一肃,“纵然此事是真,那也是沨哥儿的错,与她何干?难道你认为但凡这种事都是女子勾的不成?”   傅氏诺诺连声,心里却想着,若真是此事坐实了,她就不信老太太看萧槿还能顺眼。   傅氏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想起儿子这些年来耽搁的婚事,心中越发怨愤,当下拐了弯,转去了昭文苑。   郭云珠已走,萧槿正打算继续去翻看到一半的书,就听丫头说傅氏来了。   萧槿大致能猜到傅氏是来作甚的,让丫头带话说她如今手头有事不便见客,但傅氏不肯离开。   萧槿忖量少刻,吩咐道:“那便请二婶进来吧。”   她今生跟这个前世的恶婆婆还很少对上。傅氏前世何等变-态,又是如何磋磨她的,她至今记忆犹新。   傅氏一入内便见萧槿屏退了左右,似笑不笑道:“侄媳妇这是心虚了么?”   “我不晓得二婶在说什么,”萧槿缓步上前,“不知二婶前来所为何事?”   傅氏对上萧槿平静的目光,不知为何,总觉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想到自己的来意,忽而作色道:“你不过是在装相,你对沨哥儿的心思一清二楚,却佯作不知,我没有冤枉你吧?你说说看,你究竟对我儿子使了什么狐媚手段,让他对你念念不忘?!否则我的哥儿那般温文知礼的人,怎会着了你的道!”   萧槿笑了一笑。傅氏果然还是前世的恶婆婆嘴脸,但凡出个什么事,错处永远都在别人身上。   “二婶为人这样刻薄,平日里过得大约也很累吧?方才祖母并未与我明言是谁去她跟前挑起此事的,二婶这么跑来质问,我倒是确定了祖母说的人是谁。”   “是我又如何?”傅氏冷笑,“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你有本事做就该有本事认,嫁进门这么久连个孩子都生不出不说,竟还干出这等不要脸面的事!打我见你第一面起就看你不顺眼,未曾想你还真是个下作的性子,我告诉你……”   傅氏尾音未落,萧槿就迅速抓起她两边手腕,用她自己的手“啪啪”甩了她两个耳光,左右开弓,清脆响亮。   傅氏都被打懵了,手腕还被闪得生疼。她活这么大,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她。   傅氏脸颊即刻红肿,火辣辣地疼。她抬手指定萧槿,指尖发颤:“你你你……反了你了!连长辈都敢打!”   “我何时打了二婶?二婶不要自己打了自己再来讹我,”萧槿扫了傅氏一眼,哂笑道,“二婶还有事么?没有的话,可以滚了。”   傅氏何曾受过这等气,扭过头打开房门就将跟来的几个婆子叫进来,呼喝道:“将这个罔顾伦常的给我押到婆母那里去!我卫家没有这样的媳妇!横竖也不会生养,又没个体统,还是尽早扫地出门的好!”   傅氏甫一摆出这等架势,即刻就有丫鬟转头去叫护卫来——卫启濯总担心卫启沨跑来昭文苑这边骚扰萧槿,又怕萧槿日常差遣用人不够,便从护院里挑了一拨人来专门护卫昭文苑。   傅氏一头命婆子拦住丫头,一头指派人手去架住萧槿。   她本就对萧槿不满,又受了两耳光,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她就不信萧槿长久无所出,老太太能对她没有半分不满。无后为大,萧槿又不给安排妾室,按说早该被休了,今日倒不如索性就撕破脸,将她赶出家门,一了百了。   萧槿丝毫不畏惧傅氏,何况这里可是她的地方,卫启濯为她留的那些人足够制住傅氏,但她忽然觉得一阵阵头晕,竟有些站立不稳。   傅氏瞧见萧槿这架势,冷声笑道:“装什么装,方才不还跋扈得很么?”   萧槿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先将傅氏赶走,然后再叫个大夫来看看,听了这话,忽然摇晃一下,顺势跌坐在了锦绣地衣上。   傅氏斥了句“倒会做样子”,示意几个踟蹰不前的婆子赶紧动手。   正此时,忽听一阵脚步声急来,傅氏一转头,正撞上卫启濯阴冷的目光。    ☆、第138章   傅氏不喜大房好多年, 尤其不喜卫启濯这个侄儿,理由也很简单, 卫启濯是大房的人,并且还抢了她儿子的风头。   光是这些,就足够她看卫启濯不顺眼了。   从前傅氏看卫启濯不起, 认为他在读书上头资质平平,但儿子一直跟她说卫启濯这个人不可小觑,后头卫启濯果然一鸣惊人,她觉得真是邪乎了。之后她再看这个侄儿, 就渐渐瞧出一种难以言状的冷冽威压。   但她发现她还是太不了解这个侄儿了, 她素日里看见的卫启濯跟眼下的卫启濯相比,实在是温和太多了。   萧槿方才没瞧见卫启濯, 看见傅氏转头才循着她目光望过去,发现卫启濯竟不知何时回了。   卫启濯疾步上前,暂且无暇理会傅氏, 俯下身来先去查看萧槿的状况。他握住萧槿的手臂, 连声询问她可是有什么不适, 眉头蹙蹙,神情焦灼。   萧槿眼眶微红,舒臂拥住他, 软软唤了他一声,却是趁机悄悄捏捏他,暗地里朝他挤了挤眼睛。卫启濯微微一顿,心下会意, 面上神色却不改,赶忙扶住她:“究竟怎么回事?啾啾为何忽然就摔倒了?”   萧槿抓住他衣袖,趴在他肩头,委屈道:“方才二婶忽然过来找我,我看二婶神色郑重,觉得应当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我说,便挥退左右。谁想到二婶尽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我说我听不懂,二婶就说我装相,相持不下时,二婶就忽然抬手扇了她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诬赖说是我打的她。”   萧槿意有所指;“无缘无故,我打她作甚?二婶后头又说了好些有的没的,一句比一句刻毒,我一时气不过,大约是因为怒气陡然上涌,不妨间没站稳,就跌坐在了地上。二婶不管我就算了,竟还要将我押到祖母那里问罪,我竟不知我何罪之有。”   傅氏气得伸手要来揪她,却被两个赶来的婆子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傅氏被怒火冲得头脑发昏,切齿道:“你不要含血喷人!你给我起来,充什么柔弱!却才那股猖狂劲儿呢?”   萧槿如今确实觉得不适,柔弱倒不是装的,但她就是不想让傅氏气顺,当下伏在卫启濯怀里,绵软无力道:“夫君,我头晕。”   卫启濯也察觉出萧槿眼下状况并非全然做出来给傅氏看的,眸中盛满疼惜,一面轻拍她后背安抚她一面回头命人寻个大夫来看看,转回头伸手来抱她:“快些起来,待会儿让大夫看看脉。”   萧槿埋着头将手臂搭在他脖颈上,任由他将她抱起,临走前还瞥了傅氏一眼,有气无力道:“我不晓得二婶今日有何不豫,竟将气撒在我身上。我是个小辈,不好说什么,只请二婶往后莫要再来折腾我,否则回头传出去,二婶面上也无光不是?”   傅氏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侄媳妇还有这么一面,恨得几乎将银牙咬碎,抬手指定她,怒道:“你休要得意,你倒是让大夫来给你诊脉,我倒要看看,你平日里生龙活虎的,今日怎就说倒下就倒下了!”   萧槿往卫启濯胸口靠了靠:“那二婶千万不要走,留在这里等着诊脉的结果出来。否则二婶回头说不得又要编排我装病了。”   傅氏冷笑:“这是自然的,我还要跟着进去,省得你们耍什么花样!”   卫启濯倏地止步,头也没回,声音冷如坚冰:“这就不必了。不过二婶想走也走不脱,欺了人还想扭脸就走么?”   傅氏一口气堵在胸口,今日吃亏的人明明是她!到底是谁欺负谁?   卫启濯言罢,真的吩咐众人看着傅氏,不准她离开,随即用自己的披风将萧槿裹紧,抱着她一径转去了暖阁。   入了室内,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软榻上,低声道:“可还觉着哪里不适?”   萧槿按了按额角:“眼下好一些了,方才一阵目眩,难受得紧。”   卫启濯一顿,凝注萧槿片刻,踟蹰着道:“这回会不会是真的?”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卫庄的事七月份了结,他八月份忙着应对山东属官的案子,九月下旬才有余暇好好陪她。如今十一月了,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萧槿叹道:“还是先让大夫来看看的好,头先空欢喜的回数实在有点多,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卫启沨回府之后就听丹青跟他禀报了他母亲被扣在昭文苑的事,他几乎顷刻间就明白了缘由,当下赶了过来。   傅氏坐在萧槿的书房里,气忿忿地隔着门瞪了堵在门口的一众家下人,抬手将萧槿书桌上的笔架推到了地上,又在心里骂了句“狐狸精”。   她仔细想想,她儿子这些年来确实越发不肯听她的话了,她儿子一向孝顺,如今却是接二连三地忤逆她,甚至在婚事上冥顽不灵,竟是摆出一副心如止水、终身不娶的架势。   傅氏咬牙。卫启泓与袁家起纷争那日,她儿子又往萧槿那边跑,也不晓得是去作甚了,若非她赶去将他拽回来,恐怕他还要杵在那里。   这不要脸的狐狸精若是敢害得她二房嫡系断了香火,她就撕了她!   傅氏正在心里将萧槿骂得鸣鞭十八响,忽然听见儿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母亲。”   傅氏惊喜起身,疾步上前打开房门,果然瞧见儿子长身立在曲廊上,一袭紫羊绒鹤氅衬得他神态深静,容色如雪。   傅氏对上儿子的目光便是一顿,不知为何,她方才有一瞬间觉得儿子似乎是傀然立于另一个世界注视着她,遥不可及。   她撒然回神,一叠声道:“快去跟你父亲亦或祖母知会一声,就说我被软禁在这里了!或者你去将那些护院叫来也成,真是反了天了,两个小辈居然这般扣着我!”   相比于傅氏的激动,卫启沨显得平静许多:“母亲稍安,不妨先将事情来由说一说。”   暖阁内,大夫为萧槿诊脉之后,迟疑少顷,转身对卫启濯低语几句。萧槿听不清大夫说的什么,却瞧见卫启濯回头觑她一眼,回头将大夫领了出去。不多时,又来了两个大夫。   卫家统共在府上养了三个大夫,如今竟是悉数到场,萧槿都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丫鬟在萧槿手腕下垫了个脉枕,又重新为萧槿的手腕裹上丝帕,随后到来的两位大夫这才先后搭指于脉门,恭敬询问萧槿近来的异常。   萧槿觉得云里雾里,一一答了之后,忍不住问道:“我这是出了什么毛病么?”   两个大夫轮流查罢,又与头先来的那位大夫小声计议片刻,旋齐齐朝萧槿行礼道:“恭喜少奶奶,这是喜脉。”   萧槿愣了半晌,惊疑不定:“当真?那几位为何如此审慎?”查喜脉对于行医多年的大夫来说不是很容易的么?   三个大夫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开言时,一直未出声的卫启濯倏然道:“我让他们查清楚了再下定论,不然怕弄错了让你再度空欢喜。”   萧槿一时懵住,久久不能回神。她从前眼瞧着一年年过去,自己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查不出的毛病,如今忽然告诉她真的怀孕了,她反而觉得如坠梦中,难以置信。   将闲杂人等全部遣下去后,卫启濯回过身来,深深望她。   他倏然拥住她,良久,埋头在她颈窝轻声道:“我们有孩子了,啾啾高兴不高兴?”   卫启沨听罢傅氏怨怒冲天的控诉,觉得还是应当先将她带回去让她冷静一下。他回身正打算去寻卫启濯时,就见卫启濯身边小厮明路迎面而来,到得他跟前时施了一礼,跟着笑道:“少爷听闻二少爷也来了,便命小的来带个话,二少爷不如亲自带着二太太往太夫人那边去一趟。”   卫启沨眉目不动:“四弟是打算去祖母那里理论么?”   “正是此意,但也是去报喜的,”明路笑道,“府上多日来不曾有喜事,少奶奶如今有了身孕,正该作速告与太夫人知道,让太夫人也高兴高兴。”   卫启沨本是容色淡淡,闻言身子僵了一下,竟是脱口问了一句:“你是说四少奶奶?”   明路心道这不废话么,当然是四少奶奶了,大少奶奶有了也不关我家四少爷什么事啊。暗里腹诽着,面上却声色不显:“二少爷说的正是,却才府上三个大夫都一一确认过了。”   一旁的傅氏闻言一惊,倒是忘了她的怨愤,失声喊道:“她有了?!这怎么可能,这么些年都没动静,如今说有就有了?!确定不是误诊么?”   明路压下不耐,道:“千真万确,三位大夫都仔细查过了。”   卫启沨却是陷入沉默。萧槿成婚那天晚上他就在想,他前世跟萧槿没有孩子,若是萧槿这一世跟卫启濯有了孩子,他不知自己会是怎样的心境。   事实上,当如今事情真正发生时,他仍旧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境,因为他无法描摹出这种感受,只是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怅然若失。   大约那是一种刻骨入心的失落。   萧槿是乘着软轿赶往卫老太太那边的。国公府这处宅邸很大,各人居处相去颇远,但萧槿平素多是走着去的,她就想趁此多走几步路,不然她担心自己镇日不是坐着就是躺着,离长胖不远了。   但今日却是不行了,卫启濯怕她再头晕,一定要她乘轿来。等下了轿,又过来一把挽住她。   萧槿蓦地红了脸,小声道:“好多人看着的……”   卫启濯不以为意:“这又不当紧,看着便看着,你若不让我扶着你,我就抱你进去。”语气转低,“还是你认为如此相携着,比在芦苇荡里敦伦还要羞赧?”   萧槿不由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   将来孩子真不能让他带,否则万一传承了他爹的脸皮就不妙了。   卫老太太见萧槿去而复返,还跟来了这么多人,不解道:“这摆的是什么阵?”   傅氏欲先开言,却被卫启濯抢先。   “祖母问问二婶,”卫启濯掠视傅氏,“二婶无缘无故跑来为难啾啾,还自打嘴巴,意图构陷啾啾。啾啾怀着身孕,却被二婶气得跌倒在地,若非孙儿及时赶回来,二婶恐怕就要押解犯人一样将啾啾押到祖母这里来了!”   卫老太太险些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你说什么?槿丫头有身子了?!”   “正是,”卫启濯声音彻骨,“若是啾啾被折腾出个好歹来,二婶待要如何?”   傅氏怒目而视:“颠倒黑白好样的!我何至于构陷她,我本意就是将她带到婆母这里对质的,谁知道她这样猖狂!”又转向卫老太太,凄切道,“侄媳妇不懂事倒也罢了,启濯竟也纵着她,还使人看押我,婆母不信可以问问沨哥儿。”   她说着话便暗暗扯了儿子一把,谁知儿子竟毫无反应。   卫老太太并未理会她,按下茶盏,上前拉着萧槿打量几眼,喟叹道:“祖宗保佑,好赖是怀上了。”忽地回头望向傅氏,冷声道,“去祠堂跪着反省,我没说起来,你就一直跪着!”   傅氏一怔,分辨道:“可是婆母,错处不在……”她平日惧怕自己婆婆,但眼下这个状况,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本就吃了亏,再被责罚,那不是要气死她。   卫老太太根本不听她解释,挥手叫来两个婆子:“你若是不自己去,我便命人将你带去。记住,老实点,我会安排人去看着你。”   傅氏自从嫁进门以来还没这样憋屈过。她回头环顾一圈,瞧见沉默的儿子,咬牙道:“哥儿就这样不发一言?”   卫启沨抬眼道:“祖母既已决意,母亲便不要再起争端了。”   这显然就是萧槿摆了他母亲一道。他了解萧槿,萧槿虽然厌恶他母亲,但不至于上来就甩耳光,应当是被他母亲的什么过激言语激怒了才会如此,不过他们母子本就亏欠萧槿,他母亲脾气又太冲,被责罚一点也不亏。   卫老太太瞥了卫启沨一眼。   这个孙儿也是她一路看着长大的,样样皆出挑,若真是存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那可实在是作孽了。   傅氏去祠堂领罚后,卫老太太交代卫启濯好生照料萧槿云云,足足嘱咐了两刻钟,又表示自己会挑两个经验老道的保母去照顾萧槿的饮食起居,这才放两人走。她坐下缓了口气,挥手命一旁侍立的嬷嬷将候在外头的卫启沨带了进来。   卫老太太令余人退下,盯着卫启沨看了须臾:“我问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作答。”   萧槿回去之后,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孕妇的待遇。她从前总看别人怀孕,倒也没有特殊的感想,如今亲自体会,便觉得很是奇妙——一个小生命在腹中逐渐孕育长养,最终成型,这种体验真是太新奇了。   上回卫启泓与袁家的事最终以卫承勉去袁家登门送礼道歉了结,但面上是了结了,萧槿觉得怕是仇更大了。不过她有孕的事倒是着实令卫承勉宽慰了不少。卫承勉很是敲打了小儿子一通,千叮万嘱,一定要照看好萧槿。   萧槿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曾孙辈里的头一个嫡出,比先前秀娘生的那个金贵多了。   萧槿养胎期间,几个堂姐隔三差五就往她这边来,江瑶也来过好几回,因着都是生养过的人,所以都有不少经验可传授与她。卫韶容更是对这个小侄儿期待万分,虽已出嫁,但三不五时地也会回来一趟,给她带各种小玩意儿和补品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瞒着傅氏的,傅氏自打被责罚之后,就更加厌憎萧槿,恨不能让她落了胎才好。   这日,卫韶容又来寻萧槿时,闲谈间说起了一件事。   “永福郡主在中宫千秋节时送给皇后娘娘一只五色兔的事,四嫂还记得吧?”   萧槿点头,旋蹙眉道:“怎忽然说起这个?”   “那只兔子死了,”卫韶容压低声音道,“听说皇后娘娘为此震怒不已,还命宫正司仔细查了缘由,但最终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因那五色兔是吉兆,娘娘一直耿耿于怀。陛下与娘娘鹣鲽情深,见娘娘为此烦闷,便命钦天监去查,谁知钦天监回话说,此兔之死,应在东南祸事,陛下近来都暴躁得很。四嫂说邪乎不邪乎,什么东南祸事?难道是倭寇又要来?”   萧槿差点一口燕窝羹喷出来。   什么倭寇,东南除了倭寇,可还有藩王。益王的封地建昌府就在江西,偏东南。前阵子才出了个篝火狐鸣的事情,如今皇帝让钦天监去算卦,竟然算出这种结果来,估计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槿这般想着又是一顿。她怎么觉得那只兔子是蜀王授意永福郡主送给皇后的?蜀王会不会暗中跟太子有所交通?   萧槿攒眉,她有点不记得前世益王起兵之后是谁去平乱的了。   “四嫂想什么呢,”卫韶容拉了拉萧槿,“四嫂知道倭寇的事?给我讲讲啊,我听说那群人都是打海上飘过来的,长得跟我们都不太一样。”   萧槿心道这个确实不太一样,这个时代的倭人不说长相,光是个头就比中华这边低了好多。这会儿的倭寇,男性平均身高都不到一米六,而且这个数值基本还要再持续个两三百年。   她忽然有点想象不出国朝水师对阵倭寇是个什么情形了。   卫韶容见萧槿又将话头岔开了,托腮道:“四嫂不愿意讲就算了,那咱们换个话茬,有件事我不敢与旁人说,只好来与嫂子说道说道——父亲母亲已经在帮哥哥筹备婚事了,可我方才瞧见哥哥,觉得他神情很是古怪,四嫂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第139章   萧槿其实挺想看卫启沨娶亲的, 尤其想看他娶温锦,她已经无数次脑补过他娶了温锦之后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   傅氏可是一直看不上温锦的, 卫启沨若是真娶了温锦,基本每天都有婆媳大戏看了。偏偏卫启沨又是个孝子,萧槿还很好奇, 若是换作温锦的话,卫启沨会不会挺身而出护着她。   但可惜这个假设无法成真了。   萧槿轻叹一息,舀起一勺燕窝羹:“二伯一向对二婶恭孝有加,姐儿也不必太过担忧。况且, 这种事, 姐儿再担心也没用。”   卫韶容长叹道:“这倒也是,我也只能多劝着哥哥了。不过我……”说着话声音转低, “我不大喜欢恬表妹,我觉着她性子不如何讨喜,并且配不上我哥哥。”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 其实她从前还想过若是萧槿能嫁给哥哥就好了。萧槿不仅容貌好, 而且性子随分, 很对她脾气,这要是和她成了姑嫂,真是怎么想怎么好。只可惜被四哥捷足先得了。她觉得傅恬从性子到容貌都不算多么出众, 配不上她兄长,争奈她母亲一心想尽快将她兄长的婚事办了。   萧槿前世跟傅恬接触不多,对她不甚了解。不过卫启沨娶谁都跟她无关,她只是有点想知道, 傅恬若是嫁了卫启沨,傅氏还会不会那么刻薄,那可是她亲侄女儿。   萧槿宽慰卫韶容几句,又交代道:“姐儿不要在二婶面前显露出对恬表妹的不满,二婶近来心绪欠佳,姐儿仔细惹了二婶不快。”   卫韶容点头道:“我晓得,我如今都不怎么跟母亲照面。不过我听说母亲连日子都看好了,说不得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来赴哥哥的婚宴了。”说话间面现沮丧之色。   萧槿淡淡笑了笑。   卫启沨成了婚也挺好,等他再有了孩子,估计就能更安生一些。   傅氏近来都在忙着筹备儿子的婚事。卫启沐的婚事也敲定下来了,但她自然要先办自己儿子的,她儿子是二房嫡长子,先成婚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儿子那头竟然异常平静。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担忧,事出反常必有妖,一点动静也没有,反倒令她有些忐忑。   傅氏将婚礼的一应开销并仪程整理了送给卫老太太看了,见卫老太太神色似乎透着不豫,小心翼翼问道:“婆母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当?”   卫老太太抬头瞥她一眼。其实她本身就对这门婚事不太满意,她不待见傅家人,也没觉出傅恬哪里适合当二房长媳了,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她也无心掺和糟心事,只要她那孙儿肯娶就成。   怕只怕他心里不愿娶还闷着不说,到时候徒增祸事。   她那日原本想开诚布公地跟孙儿谈一谈的,但问到最后他也仍旧只是回了一句“祖母多虑了”,并不承认自己对萧槿存着什么心思。   不承认倒也没什么,只要不惹事就成。她之后也禁不住想,这会不会只是个误会,毕竟说她这个孙儿对自己弟媳有非分之想的话,有些事就说不通了。   譬如当初他借着她的手转赠萧槿礼物之后,并没有旁的举动,在启濯与萧槿议亲时也没有任何表示,若说他真的属意于萧槿,那这一点就说不通。若说是萧槿过门后他才起的异样心思,那就更荒谬了,萧槿过门后与启沨觌面极少,他不可能在之前对萧槿就无意的状况下,仅仅因为短暂的觌面反而对萧槿暗生情愫,这是没有道理的。   卫老太太觉得自己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看事情应当已经很透彻了,却没想到到头来会看不穿自己孙儿的心思。   “没什么不妥的,”卫老太太将单子还与傅氏,“你仔细备办着便是。只有一条,你时刻注意着沨哥儿那边的异动,若有什么状况,随时与我说。”   傅氏点头应声。   卫老太太顿了顿,又道:“你知道我那日为何罚你么?”   傅氏压着犹未平息的不忿,陪着小心道:“因为儿媳口不择言,让怀孕的侄媳妇跌到了地上。”   “这只是其一,还有一条,”卫老太太乜斜着眼,“你身为老二的正室、身为长辈,却跑去侄媳妇那里滋事,还口口声声代表卫家,要将侄媳妇扫地出门,你凭什么?你的家教呢?你的涵养呢?这就是你傅家教出来的女儿么?”   傅氏脸色微变,屈膝跪下,连声道:“儿媳知错了,婆母息怒。”   老太太训话都已经带上她傅家了,她不能让老太太迁怒到傅家头上。她娘家也是富贵高门,不然不会嫁进卫家的门,但是跟重裀列鼎、世代簪缨的卫家还是不能比的,何况卫老太太可是德高望重的前代荣国夫人,正儿八经的一品诰命,她是万万不能望其项背的。   傅氏忽然发现,她在卫家待了这么些年,兢兢业业地打理中馈,又生了一儿一女,还伏低做小地伺候公婆,但到头来婆婆还是不喜欢她,她还是要活在婆婆的威压下。卫承劭也是靠不住的,她跟婆母起了纷争,卫承劭一定是向着他母亲的。何况卫承劭还有小妾,要分心在妾室和庶子身上。   还是得靠儿子。等她的哥儿将来有出息了,说不得她也能拿一品诰命,届时是何等风光,京师不知多少官家太太要妒忌她。   傅氏想到儿子的出色,心里的气又顺了些。她原本还想重提萧槿那日打她的事,让老太太知道她并非无理取闹,但转念一想,萧槿如今金贵得很,肚子里怀着的可是卫家头一个嫡出曾孙,纵然老太太真的相信那日确实是萧槿打了她,也不会惩处萧槿的,她告也是白告。   傅氏捏了捏拳头,怀个孩子算是有了挡箭牌了。还不晓得能不能生下来呢,即便能生下来,还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呢,若是个女孩儿,生了跟没生也没多大区别。   没有儿子傍身,地位便稳不了。她现在还能跟卫启濯撒撒娇,等卫启濯有一日腻味了她,纳几房小妾回来,有她堵闷的。   傅氏暗暗轻嗤。   卫启沨的婚期定在次年二月,说是次年,因着眼下已至年尾,其实只剩两三个月的工夫了。   萧槿听说二房那头忙得人仰马翻,倒越发觉得自己闲了。卫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镇日待在昭文苑闷得几乎要长毛了。   卫启濯这阵子却很忙,除开公干之外,便是忙着照料萧槿。他归家来后总要询问萧槿今日有何不适,又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按摩手法,说是可以缓解她的疲乏。   她觉得疲乏倒还好说,反正她也不需要做什么事,大不了倒下睡一觉就是。她如今就是觉得早孕反应实在太难受了,譬如孕吐,譬如乳-房胀痛。   她而今几乎吃什么吐什么,一言不合就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要呕出来,因而她近来都是少食多餐,也尽量多出去走动,让精神振作一些,以期减轻孕吐。卫启濯见她吐得太厉害,原本打算让大夫给她开些药调一调,但萧槿觉得是药三分毒,孕期能不吃尽量不吃,反正这种早孕症状大多会在中后期逐渐消失。   至于乳-房胀痛,说起来就有些羞赧了。她为了缓解胀痛,每日都要用巾子热敷双乳,又依照卫老太太派来的保母的教导,于双乳轻轻按摩。保母为她做演示时,她就很有些不好意思,之后她自己学会了手法便亲力亲为。   只是有一回晚间,她正坐在床畔热敷按摩,卫启濯忽然推门入内。   四目相对,空气突然安静。   她觉得这大概是她遇到他之后,最尴尬的时刻了。   事后,她自己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觉得落入他眼中的画面应当是,她敞开衣襟,自己给自己揉胸揉得正起劲,结果被他撞见,就慌忙穿衣裳。   学霸可能天生求知欲就强烈,他一把按住她要系上寝衣的举动,一再表示要观看她揉胸的手法,认真学习一下,回头帮她揉。他说出这种要求时,竟然一脸坦荡,似乎是要跟她探讨什么学术问题一样。   她当时拢着自己的衣襟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他:“那你要是揉出什么感觉了……我可不帮你,自己点的火自己灭。”   这话果然很有震慑力,他踟蹰少顷,果然不再坚持,但是换成了玩儿她的肚子。现在这个时候胎儿尚未成型,可他每晚都要趴在她腹部听一听,又要轻轻拍拍,隔着她的肚子跟里面的人打招呼。   萧槿简直不敢相信恶毒上司还能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不过恶毒上司对于自己堂兄的婚事并不看好。他认为卫启沨应当不会这么安分地接受傅氏的安排,如今没有动静不过是因为卫启沨留着什么后招。   萧槿问他有什么猜测,他摇摇头道:“这个不好猜,他这个人,平日里温温和和的,但狠厉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   萧槿深以为然。卫启沨这个人骨子里有一股执拗,若是谁逼迫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的逆反情绪会翻倍激长。   “但这又不关咱们的事,”萧槿摊手,“咱们等着看戏就好了。”   卫启濯眉尖微动:“我就怕他来骚扰你。”   光阴捻指,转眼便入了正月。   正月里有正旦也有上元,是个充满吉庆氛围的月份,但同时也是边关最不太平的时候,因为边地的蒙古与女真人冬日里不能放牧,物资紧缺,便常在这时节来抢掠,尤其是正月这种千家万户都备着年货的日子,一抢一个准儿。   之前蒙古可汗斯钦布赫与国朝这边订的互市和约只维持了一年多,之后便果断撕毁,开始做起了老本行。   今年正月,蒙古再度越境抢掠。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犯边,可以说是很嚣张了。   永兴帝气出一嘴燎泡,连个年都没过好,在上元十日假之前将文武百官召集到了奉天殿,商议如何才能给蒙古人以震慑。   群臣束手无策之际,一直未曾开言的卫启濯出列,提出对河套地区进行集中清剿。在一众堂官尚在思量卫启濯的思路时,袁泰已经出了朝班,对卫启濯的提议大加赞赏。   永兴帝听了连连颔首,但在出战总兵的人选问题上出现了分歧,可供选择的武将太少,永兴帝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便命众人回去后仔细思量一下,容后再议。   上元假期第一日,卫启沨入宫面圣,主动请缨要求前往河套。永兴帝颇感意外,虽然文臣带兵的前例不是没有,但卫启沨实在太年轻,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荒谬。但是这种事,没有绝对把握是不会主动接手的,所以永兴帝在考量之后,命卫启沨回去将自己的御敌策略落成文字,呈上来给他看,   卫启沨那边的动静很快便传到了卫启濯耳朵里。   卫启濯笑了一笑。   他听萧槿说,前世领兵清剿河套的人是他,他凯旋回来不到一年,刘用章调任吏部尚书,皇帝便将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位置给了他。只是如今他不可能请战,因为萧槿有孕了。   卫启沨请缨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避开婚事,二是以功求晋升。   卫启沨能不能去、去了之后会是怎样的结果,这些都要另说。不过他觉得,卫启沨首先应该想想怎么过傅氏那一关,傅氏若是知晓她儿子心里怎么想的,怕是要气死了。   之前查出有孕时,萧槿已经怀了一个多月了,如今到了孕期第三个月,早孕期间的反应仍旧没有减轻,而且心理上越来越依赖卫启濯。卫启濯近来推掉了所有的应酬,专心一意陪她。   萧槿近来被早孕反应折腾得不轻,又总想着临产时会不会出现什么状况,再加上孕期原本就容易情绪不稳定,过得实在有点忧郁。   卫启濯见她闷闷不乐的,摸着她的脑袋道:“不要不高兴了,很快就有戏看了。”   萧槿托腮:“卫启沨的逃婚大戏?”如今六礼过了五礼,只差亲迎了。卫启沨那边确实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觉得他决定接受这门婚事了。   “不是,届时你便知晓了,”卫启濯说话间拍了拍萧槿的肚子,“爹爹给你看好戏,又镇日跟你说话,你从娘亲肚子里出来时一定要乖乖的,不要乱动,知道么?对了,再说一遍,你那个堂伯不是什么好人。”   他口中的“堂伯”自然指的是卫启沨。   萧槿扶额。现在孩子都还没成型,他就开始灌输情敌的坏话了,果然打压情敌要从胚胎抓起。   二月初八是一早定下的亲迎日,到了这日,卫家宾朋盈门,光是细巧添换酒席便摆了不下百桌。   然而迎亲队伍即将出发时,傅氏却怎么也寻不见儿子的踪影。她急得了不得,各处都派人寻了,但全无结果。   萧槿跟一众女眷已经围坐在了大厅,只等开席。她正跟季氏说着萧岑这回的会试,忽见卫启濯过来,与众人叙礼后示意她跟他出来一趟。   萧槿离席出来后,被他拉到僻静处。   “啾啾可还记得前世祖母出事之后的具体症状?”   萧槿一愣:“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卫启濯沉容道:“我觉得可能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第140章 萧槿下意识转眸顾盼一圈, 低声道:“这事方便在这里说么?要不然咱们先回去?” “此处便少有人至, 如今大多数宾客都在前头, 不会往这里来的, ”卫启濯语声转低,“啾啾与我说的详细一些。” 萧槿思虑少顷,边想边道:“前世祖母出事大约是在半年之后,当时你随军往河套去了,不在府中。因着那时节天热, 遗体不宜存放,所以当时挑了个最近的日子葬了。等你赶回来, 连追荐的法事都做完了。” 萧槿说话间不由看了卫启濯一眼。 说起来, 卫启濯前世虽然是人生赢家, 但真是错过了很多东西。譬如没有见到自己祖母和父亲的最后一面。只是卫承勉去世时他好赖还在下葬前赶回来了, 卫老太太去世时他却只能对着牌位祭奠了。 “祖母当时病发时, 我并不在身边, 等我闻讯赶过去时, 祖母已经昏了过去。我听祖母身边的丫鬟说, 祖母忽然心绞痛, 被扶到榻上之后就神志不清了。我上前查看祖母状况时, 祖母已经完全昏迷。府上的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后来连太医院院使都被请来了, 但也是无济于事……祖母当天夜里就宾天了, ”萧槿见卫启濯神色逐渐阴郁, 话头收住, 暗暗握握他的手,“你发现什么事了?” 卫启濯沉默少顷,道:“我方才在宾客送来的贺礼中,发现了一小坛虫草酒,是另送给祖母的。” “你发觉那药酒里面掺了药?” “不是,那坛子药酒我尚未拆封。” 萧槿有些哭笑不得:“那你怎么觉着不对的?依据是什么?” “二哥成婚,送礼自然是往二房送的,能在今日送礼时想到特特去讨好祖母,原本就值得注意。再者,虫草酒不是一次饮完的,是逐日少饮的,如此一来,若是在酒里面做什么手脚,最后出事了,也很难想到酒上面。当然,”卫启濯轻叹道,“这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兴许是草木皆兵了,但我们不能放放松警惕。” 萧槿恍然之余,不得不感慨他思虑得好生细致。 虫草酒是一种用冬虫夏草炮制而成的药酒,每日少饮,能轻身益寿,倒是很适合老人饮用。卫老太太不仅有文艺情怀,还喜欢养生,平日里参茶药膳之类的也是不断的。设若虫草酒里面掺了什么慢性毒-药,确实很容易中招。 不过萧槿很快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不应该在前面跟长辈酬酢么?怎么会跑去查看礼单的?” “我寻了个由头离席了。今日的筵席,原本就是个试探。” 萧槿瞠目:“你说什么?” 卫启濯低语道:“今日的筵席,算是个钩子。府上如今铁桶一样,啾啾想想,若是有人要害祖母的话,什么时候合适?自然是这种人多手杂的喜宴上。” 萧槿点头,想到失踪人口卫启沨,随口问道:“那你知道卫启沨去了哪里么?他今日若是一直不出现,那是不是少了点看头。” “我不晓得他去了哪里,但在吉时过去前,他应该是不会现身的。” 萧槿攒眉:“那既然他不打算成婚,我不明白,他为何不干脆提前说出来,或者提前跑走?非要赶在亲迎这日消失?” “因为,”卫启濯抬手帮萧槿系紧披风,“这是他与我计议好的。” 萧槿惊道:“你们说好的?!” 后花园藏春坞。 卫启沨独自坐在阒寂的二楼廊屋里,隔着紧闭的窗子,对着外间隐透进来的天光出神。 今日的情形与他前世娶亲时十分相似,不同的是,他前世自愿娶了萧槿,今生却不会娶傅恬。 他前世娶萧槿时认为自己所娶非真爱,从始至终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入新房时也对萧槿爱答不理的。他那会儿觉得自己十分悲哀,因着那次堕马,要这么凑合着过一辈子。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他真是不可理喻。 现在的他才是悲哀,以为一切可以重来,却不曾想,原来他想得太简单了。有些错误,一旦犯下,便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卫启沨轻叹一息。 他之前去找卫启濯谈合作的事,其实就在盘算着自己的婚事。阿芙芙蓉那件事他也知道,他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尽量排除**,在祖母出事前,最容易下手的就是办婚宴的时候。前世的这个时候,办婚事的是卫启沐,他怀疑这给了有心人以可趁之机。今生因他尚未成婚,就变成了他。 他若不成婚,卫启沐也不会成婚的,所以他得拿自己的婚事来做试探。他头先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家中一样样过礼,帮他筹备婚事。 横竖六礼过了五礼,也算不得成婚,只要他亲迎这一日消失就好了。 卫启濯一定会尽力去查,只是不知他如今查得怎么样了。 国公府大得很,藏春坞这地方已经空置了好多年了,根本不会有人来。何况他父亲母亲如今一定认为他躲到外面去了,不会在国公府挖地三尺找他的。所以这里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 只是躲在这里,倒是难免让他想起从前在这里私见温锦的事。 想到温锦,卫启沨目光蓦地阴鸷。 他好端端的报仇计划阴差阳错地被毁掉大半,还为祖母招来了麻烦。温锦的死根本不能平息他的怒气,他要将温家也连带上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傅氏眼下急得离疯不远了。好好的亲迎日,她儿子却失踪了。她而今忍不住怀疑她儿子是不是趁着众人不注意,乔装改扮出了城。若真是如此,那今日可彻底成不了礼了。 卫老太太倒是镇定得多,毕竟她之前就觉得孙儿的反应有些不正常,她只是觉得傅氏跟卫承劭太过大意了。 “我与你们说了多少回了,仔细看着沨哥儿那头的动静,不要出了什么事,你都当耳旁风了么?”卫老太太瞧着急得团团转的傅氏,蹙眉道,“你再多转几个圈,他就能回来了么?” 傅氏憋得满面猪肝色:“婆母说如今可怎生是好?” 卫老太太淡声道:“今日能不能成礼,全看天意。若真是寻不见人,就叫他们散了吧,待会儿我亲自往前头去跟宾朋们知会一声。” “那怎么成!今日是儿媳托人合了八字之后挑的大吉之日,是今年最合宜的日子了,过了今日,难道要拖到明年?” 卫老太太轻嗤道:“人都跑了,还吉日?他若真是铁了心不肯娶,你拣个千年难遇的黄道好日,按着他的脑袋逼着他成婚,他也能转头把人休了,你信不信?” 傅氏一下跌坐在交椅里,揩泪道:“这不争气的业畜,这是要生生气死我!我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她这几日可是逢人就邀对方来喝喜酒,又连夸自己儿子何等龙章凤姿、何等芝兰玉树,跟傅恬如何郎财女配、如何天造地设。 如今可好,人跑了,她往后可如何面对那些勋贵太太。 卫承劭亦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一向对这个长子寄予厚望,却不曾想他在婚事上一再执拗。他今日可是请了不少同僚过来,如今闹出这么一出,他颜面何存? 卫承劭思及此,又将身边小厮叫进来仔细交代,万不可将卫启沨失踪的事透出去。 众人又等了约莫两刻,出城搜寻的人先后回来报说未曾找见二少爷。 卫老太太往屋外瞟了一眼,面色阴沉半晌,挥手道:“罢了,散了吧。出去就跟外间客人说婚礼改日再办。” 卫承劭忙道:“不可啊母亲,眼下人都到得差不离了,只等成礼开席了。若是此时取消,那岂非惹人非议?” “那你倒是将他揪来成礼?” 卫承劭沉吟片时,咬牙道:“要不,让沐哥儿代沨哥儿迎亲,对外只说沨哥儿身子违和。” 卫老太太嘴角一扯:“好一个馊主意!先不说有没有庶弟代嫡兄迎亲的前例,你纵令沐哥儿将人迎回来了,寻不见沨哥儿的人,谁与那恬姐儿行合卺诸礼?谁与恬姐儿入洞房?沐哥儿么?那若是这般,可就算是沐哥儿成婚了。六礼过了五礼都不算结成姻亲,最要紧的便是亲迎,你预备让最后一礼换人?这才是贻笑大方。” 卫承劭额上直冒汗:“那这可如何是好!” 二房的事,萧槿基本都当戏看。不过她没想到,这一次的戏其实是卫启濯跟卫启沨的套路。 她被卫启濯叫出来之后,并没有折返——卫启濯拿着虫草酒去找大夫查验了,她要等着结果。 她一面吃点心一面等卫启濯时,萧岑寻了过来。 萧岑才考完会试,心里七上八下的,今日来赴宴也没什么吃喝的心情,倒是想趁机来看看姐姐。 他知道姐姐有孕了之后,兴奋了许久,一来是为姐姐高兴,他知道姐姐因为迟迟无子,其实承受的压力也很大,二来,他觉得姐姐肚子里的这个小娃娃一定也十分好玩,因为有句俗语叫外甥赛舅。 萧槿见弟弟时不时地扫她肚子一眼,禁不住道:“你想作甚?” 萧岑兴奋道:“姐姐,将来能不能时常让小外甥到侯府这边来玩儿?我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我这个舅舅的。” “为何?” “因为外甥赛舅啊,我们两个的脾气一定十分投合。” 萧槿嘴角微抽:“他要是真像你的性子,我且不能让他去找你,要不万一他跟你一样不爱读书还镇日想着要做女孩儿怎么办?” 萧岑撇嘴,小声嘀咕道:“做女孩儿本来就比做男孩轻松……”又略有些底气不足道,“姐姐不要这么说,我虽然不爱读书,但是真的用功起来,也是个好苗子。” “那若是我生的是个女孩儿呢?” “那也很好啊,姐姐生的女娃娃一定漂亮得像天上的仙女,”萧岑说话间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要不这样,若是姐姐生了女孩儿,而我将来有了男孩儿,就定个亲怎么样?我可是姐姐的亲弟弟,姐姐是不是应当让我先下手?” 萧槿白他一眼:“下什么手?你没听过姑肉不还家么?” 萧岑瞪大眼睛:“姑肉不还家?定亲跟肉有什么干系?”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别跟我装傻……” 她一语未了,就听卫启濯的声音打门口传来。 萧岑转头问姐夫怎么不在前面吃席,卫启濯拍拍他脑袋:“先出去玩儿,我有要事与你姐姐说。”这种事最好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 萧岑一面往外走一面嘟囔道:“神神道道的,跟庄表哥一样,庄表哥从前也总爱赶我走……”转出门之前还忖量着将来要怎么拐走小外甥。 卫启濯又屏退左右,将门掩好,方回身对萧槿道:“我取了一些药酒喂给一只狗,等了半晌,那狗也仍旧欢蹦乱跳的。我不死心,接连寻了三个大夫,三个人都觉得那虫草酒似乎确实不同寻常,但仓促之间也不好甄别,我便留了一些样本给他们,大约过几日就能得到答复。” 萧槿敛容:“那药酒是谁送的?” “是通政司的一个八品知事。” 萧槿惊道:“八品知事?” “他应当只是个替罪羊,对方不会自己动手的,就好像当初送给孙茫那套春-药的人并不是益王的人一样。” 萧槿吁了口气。她前世一直认为卫老太太是死于心肌梗塞,因为症状实在是太像了。若真是**,那可真是作孽了。一个老人家因为被卷入权力争斗之中,遭遇如此横祸。不过如此一来,应当就可以帮卫老太太避祸了。 二房那头兵荒马乱地暗地里寻卫启沨一直寻到日落西山,始终一无所获。卫老太太不耐烦继续耗着,亲自去前面跟宾客们宣布婚礼取消。 众皆哗然,议论纷纷。 卫承劭在一旁陪着,尴尬不已。又握了握拳,暗暗决定等卫启沨回来,定要搬出家法狠狠罚他一通! 卫启沨并未在晚间归来,他一人在藏春坞吃了几块随身带的果馅蒸酥,便将几案擦拭干净了,趴下睡了过去。 到了翌日拂晓,他确定婚事已经暂且避过去了,才慢吞吞地整理了衣冠,往卫老太太居处行去。 萧槿并不敢真的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她担心缺少运动会导致难产,故而即便是卫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也会三不五时地去卫老太太那里串门。 她知道出了昨日的事,卫老太太一定也十分恼火,便在第二日晨间步行来跟老太太请安。 她才坐下跟卫老太太闲话几句家常,就听丫头通传说二少爷在外面求见。 卫启沨入内后,朝卫老太太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孙儿不孝,让祖母忧心了。” 卫老太太笑了两声:“忧心?我可不忧心,我知道你没什么事,只是不想娶媳妇而已。倒是你爹娘,已经急得半疯了。” 卫老太太话未落音,就听傅氏怒气冲天的声音蓦地传来;“你还知道回来!你说,你昨天钻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傅氏昨日是真的气得狠了,来给婆婆请安时猛可地瞧见儿子,紧走几步一把揪住他就要打过来,却被卫老太太一道沉声呼喝给止住了:“成什么样子,要教训儿子,回去教训去!” 萧槿优游从容地抿了一口珍珠血燕,面上神容淡淡。她之前以为卫启濯让她看的戏是昨日的逃婚大戏,但是没想到其实他说的戏指的是此事所引发的掐架。 卫承劭走在傅氏后面,他在瞧见儿子的一瞬间也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同的是他没有因着母亲的提醒就将怒火压下去,他一个箭步冲将过来,一把扯住儿子,怒喝道:“给我跪下!”说着话一脚踢在儿子膝窝处。 卫启沨扑通一下应声跪倒在地,却是沉默着转了个方向,朝向了卫老太太的方向。 “孙儿此番任性,”卫启沨说着话暗暗睃了萧槿,见她全程眉目不动,心下苦笑,将眼眸垂得更低,“望祖母责罚。” “我听说你去圣上跟前请缨了,若是圣上准了你往河套去,我却用家法把你罚得爬不起来,将来说起来,你岂非要说我耽搁你的前程,”卫老太太搭他一眼,“先起来吧。” 卫承劭狠狠剜了儿子一眼,暗道回去再说。 萧槿还是比较了解卫承劭夫妇两个的,这俩人都是好面子的,又将卫启沨视为二房的骄傲,如今闹出这么一桩事,两人自觉颜面扫地,回去且不会给卫启沨好果子吃。 若非定要这么一场婚礼来做引子,其实卫启沨还可以有更好的逃婚法子。就是不知道卫启沨这般尽力保卫老太太,有几分缘由是为着祖孙情谊了, 隔日,卫启濯晚间归家来后,径直屏退左右,神色古怪道:“啾啾,大夫今日给了我答复,说那药酒里面应当是没掺什么毒-药,只有一条,里面掺了几味强心药。” 第141章 萧槿闻言攒眉。 她听闻, 强心类药剂会增加心肌耗氧量, 长期服用容易增加心肌梗死发生的几率,但这是西医的理论, 中医博大精深, 可能也有类似的理论。 萧槿打量着卫启濯的神色,道:“这类药会诱发心疼病而致死对不对?” “是, 大夫也是这般说的,但整件事顺下来, 有一点不太能说得过去, ”卫启濯沉吟着道, “就是对方怎能确定祖母会饮用那药酒呢?” 萧槿揣度道:“嗯……兴许他们还有其他法子?再或者,只是碰运气试试?不一定就急着得手?” 卫启濯叹道:“我也这样猜测过。我打算顺着那个知事往下查一查, 说不得能查到更多蛛丝马迹。” “那若是最后查到了袁家头上呢?我觉着他家的嫌疑很大。” 卫启濯如今是正三品侍郎,保举夺情是完全说得过去的, 真要留部在任守制, 也不是不可, 但侍郎距离大九卿还差一级,如若袁泰以身份优势给他使绊子, 倒也能添不少麻烦。 他前世没有今生晋升得快,前世的他是在从河套回来之后才升的侍郎, 因而要在夺情上头做文章的话, 倒是更容易些。 卫启濯一旦离开朝堂回家守制, 仕途就会受到很大影响, 毕竟如今他风头正盛, 等除服归来,还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形了,说不得刘用章届时会致仕,甚至说不得皇帝都换人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卫启濯的面色冷下来;“若真是袁家,我必好好教教他们后悔二字如何写。” 萧槿暗暗点头,不愧是将来的帝国第一恶毒上司,发起火来果然通身王霸之气流泻。 “那卫启沨那边呢?你真的要看着他往河套去?此番清剿若是旗开得胜,对蒙古那头的震慑是不言而喻的,卫启沨还朝之后,封赏是少不了的。” “我也想到了这些,原本是打算阻止他去河套的,但后来转念一想,他既拥有往生记忆,那必定是早有准备的,想来呈给陛下的奏章也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必定一字一珠,陛下倒是很可能让他随军去,但不可能让他做总兵,无论是年纪还是阅历,他都不够格。到时候找个合适的人来做这个总兵便是了。刘先生前阵子还与我计议这个总兵人选,我觉着可以仔细合计合计。” 萧槿倏然笑道:“你跟你二哥前几日不是还一道联手的么?转过头就要阴他?” 卫启濯不以为意道:“我不阴他,他也要阴我。”又将目光转向萧槿的肚子,俯身对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将来若是你那堂伯来咱们家,你给他倒一杯白水就好了,记得不必把咱们家的好东西拿给他。” 萧槿以手覆额。他这好像也不仅是出于对卫启沨的敌意,主要还是抠。 她不禁又开始忧心将来孩子生下来随了他的性子,届时一大一小两个抠门鬼绕着她转,她大概要怀疑人生了。 卫承劭将卫启沨押回去之后,定要拿出珍藏多年的鞭子好好抽卫启沨一顿以泄心头之恨。傅氏虽气,但一向将卫启沨视为心头肉,真瞧见这架势,一时心软,本想阻拦,但想想儿子近来做的事一次比一次更过分,大约是应该给个教训让他长长记性的,便硬生生憋着没吱声,打算让儿子受几下疼再出手拦。 却不曾想,一直缄默寡言的儿子忽然朝着他二人一礼作辞,拂袖就走。 卫承劭没想到儿子捅了这样的娄子,非但不乖乖受罚,居然还敢给他们甩这种脸色。 卫承劭方才在母亲那里一直压着脾气,而今却是彻底被儿子的态度惹恼了,当下命人将儿子扣住。 “父亲,”卫启沨骤然回身,“恕儿子不能领罚,儿子还要去写御敌策略递呈与陛下。将来一旦陛下准允儿子随军出征,儿子还要赶赴边地为国效劳,若是因领了罚而受伤错失了这次机会,儿子会抱憾终身的。” 卫承劭听他提起这个,更是恼火:“你才多大年纪,又是个文臣,打仗这种事凑的什么热闹?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对此事都是避之不及的,你反而要往上凑?那四哥儿提出清剿河套,说不得就是为了给你下套的,你看他怎生不去请缨?人家不过动动嘴皮子挖了个坑,你就上赶着往里跳!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 卫启沨垂眉敛目,不动声色。 他自己拥有往生记忆,知晓很多事的后续发展,所以他自然也知晓卫启濯不是下套,他那个清剿河套的策略也是实实在在行之有效的。卫启濯前世便是主动请缨往河套去的,这一世若非萧槿嫁了他并且在这个时候有孕了,卫启濯大约还是会与前世一样出战的,如今却是只能将机会空给他。 他太需要机会了,他如今的处境十分不利,若要跟卫启濯抗衡,必须想尽法子往上爬。 卫启沨心中烦闷,不欲与父亲解释更多,一脚踢开拦在他面前的小厮,掣身就要走,却是被傅氏一把扯住。 “头先在你祖母那里时,我就听说什么你要去河套那边跟蒙古人打仗,你跟我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疯了不成?那帮人可都是些刀口舔血的匪徒,你去凑什么热闹?不准去!” 卫启沨知道他母亲就希望他安安稳稳地待在京城借助家族的荫蔽慢慢往上爬,顺道再娶个闺秀回来,给她生几个孙子。 但他不是这样贪图安逸的人,或者说他是被逼得不能贪图安逸。他的对手太强,他若不想被压制,就必须竭尽全力地往上攀爬。 卫启沨又想到前世他母亲是如何加剧他跟萧槿的矛盾激化的,心中怨气愈盛,大力挣脱他母亲的拉扯,命丹青等人阻住挡住他去路的几个小厮,掉头就走。 傅氏正想喝退下人将儿子叫回来,却见儿子倏地顿住步子。 她以为儿子这是忽然回心转意了,谁知儿子略偏头,冷冷道:“母亲,我与表妹的这桩婚事,您还是尽早与舅舅商议着退了吧。您若是不肯退,那拖着就可以,我是无所谓的,横竖我大约也要离京一段时日,眼不见为净。纵然我不离京,我也不会应下这门亲事的。母亲若是不去退掉婚事,那就耗着恬表妹那头吧,再耗几年等表妹变成老姑娘了,我更瞧不上她,她也嫁不了别家,等于是害了表妹。” 傅氏忽然阴了脸:“你还是放不下那个狐狸精是不是?你信不信我……” “母亲不要再横加猜度了,”卫启沨面色阴冷,“儿子倒是从未见过如母亲这般,硬要往自己儿子头上扣帽子的,母亲仔细越是这般想,越是要成真。” 傅氏抬手指定他,竟是一时语塞:“你!你……” 卫启沨不待她“你”出个所以然,便转回头飘然而去。 卫承劭见傅氏气得了不得,沉着脸问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狐狸精?沨哥儿心里果然有人了么?你气成这般,莫非他瞧上的是府上哪个丫鬟?” “若是个丫鬟倒也好了!那狐狸精还不是……”傅氏脱口就要将萧槿说出来,但想到卫老太太交代她嘴巴严实一些,不能将此事说出去,嘴唇几番翕动,最终还是闭了嘴。 若是卫老太太知晓她将这种事告诉了卫承劭,还不知道要如何训斥她。何况这件事时至今日都只是她们的猜测而已,儿子从未亲口承认过。 傅氏想到儿子的不听话和婆母对她的不喜,心里堵得厉害,并没答卫承劭的话,领着一众从人回身离开。 她回了自己的院子后,便一头扎进屋里兀自生闷气。 她的陪房沈妈妈跟进来劝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仍是气忿忿的,叹息道:“太太莫气,少爷兴许只是一时被美人皮囊迷了眼,等日后遇见了容貌更好的,亦或日子久了,自然就转过弯来了。” 傅氏恼恨锤桌:“我真是想不通,他若真是喜欢那狐狸精,当初却为何不娶她,反等到她成了自己弟媳又来害相思?可若说他不喜那狐狸精,我也是不肯信的。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他那日听闻城南那边出事了之后那反应不是装出来的,他跟大房那四哥儿打小就不对付,总不至于是冲着他去的,那便是那个狐狸精无疑了!” 沈妈妈轻叹道:“太太消消火,少爷不可能总沉迷于此,等日子久了自然……” “如今日子还不算久么?再过几年他便是而立之年了!” 沈妈妈踟蹰一回,低声道;“太太,不如先将表小姐那头的婚事退掉,再做筹谋。恕老奴直言,少爷是必定不会接纳表小姐的,硬生生捆绑在一处,恐怕非但不能成事,将来反而令太太落埋怨。” 傅氏沉容半晌,道:“那你倒说说,要如何是好?” 沈妈妈忖量半日,凑近小声道:“老奴忖着,不如让少爷先随着自己的心意出去闯一闯,等少爷倦怠了,就晓得成家的好了。” “这怎么成,”傅氏捏紧手里的汗巾,“那要耽搁到何时?” “可是太太,”沈妈妈觑着傅氏的神色道,“逼得太紧,恐怕适得其反……” 傅氏缄默半日,忽而问道:“你瞧着我那四侄媳肚子里怀着的是男是女?” 萧槿从前也一直知道怀孩子不容易,但是等到自己真正怀上了,才算是深切体会到了究竟是怎样的不易。不过她不容易,卫启濯实际上比她更不容易。 她如今仍旧孕吐,而且在吃食上想起一出是一出,譬如临睡时忽然想吃麻辣小龙虾,想得两眼放光,卫启濯就二话不说转去吩咐厨房做虾——她怀孕之后,因为时常孕吐,每日需要少食多餐,厨房那头便一直有人守着,她什么时候想吃什么,只要吩咐一声便成,除开那些孕期不能吃的,其余的有求必应。卫启濯为此还另调了两个厨子来补充人手,专为她烹饪。 再比如临到用晚膳时,她忽然不想吃饭,莫名其妙想吃糖葫芦,卫启濯就命人去买十串回来,等她吃到不想吃,他就再哄着她吃一些点心汤水。 萧槿有时候埋头吃饭时,偶然抬头就能看到卫启濯满面沉思之色地盯着她看。 几次之后,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看什么?” “都道酸儿辣女,但你一会儿想吃辣一会儿又想吃酸,你说这回怀的会是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萧槿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私心希望是个男娃娃。” “为何?” “因为男娃娃长相多随母,我想让孩子继承我的美貌。” “那我的美貌呢?” “你的美貌显然赶不上我的,”萧槿摊手,“所以还是让孩子像我比较好。” 卫启沨的奏章递上去之后,永兴帝仔细览毕,觉着他所言有条有理,策略也瞧着切实可行,随后与几个堂官商议后,最终决定让他随军做个参将,配合总兵官进行河套清剿。 不过卫启濯也没闲着,他也写了一份奏章,详细陈述了自己之前提出的清剿河套的思路,并推举了兵部尚书刘用章来做此次出兵的总兵官。 这个推举完全没毛病,因为无论从资历、经验还是学识来说,刘用章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永兴帝私心里也想让刘用章挑这个大梁。他原本以为这件事是顺理成章的,却没想到在廷议时,袁泰提出了异议。袁泰的理由十分简单,刘用章将近耳顺之年,虽则能力绰绰有余,但恐怕届时精力不济,毕竟年纪不饶人。 不过袁泰的这个论断很快就被卫启濯反驳了。卫启濯当场列举了几个前朝古稀老将出征并凯旋得胜的例子,并从多方论证了总兵这个位置非刘用章不可压阵,副总兵倒是可以选个年纪稍轻的,比如曾平定过恩县流民之乱的孟元庆。 永兴帝听罢双方意见,挥手命众人姑且退下,容他仔细思量。 袁泰归家来后,袁蔚便寻到了他书房来。 袁蔚询问了廷议结果,面现不豫之色:“祖父,卫启濯这显然是偏帮,刘用章与他有师生之谊,孟元庆是他父亲的故交,上回平恩县流民□□,卫启濯究竟有没有出力都很难说,孙儿一直怀疑当初是孟元庆谎报战功,否则就真是见了鬼了,那时候卫启濯可才十五六岁,能懂什么?亏得陛下当时听闻此事之后,还如获至宝,将他宣召入宫赏赐一回。依孙儿看,卫启濯当时在御前的说辞说不得是孟元庆教的。” 袁泰翻了孙儿一眼:“你与卫启濯同朝为官这么久了,难道还没瞧出来他在兵事上头的天赋?当初他平了恩县流民之乱时,我就留意到了这个后生,只没怎么将他放在心上,毕竟他太年轻,在科举上又声名不显,谁想到他头先在举业上头竟不过是藏锋,入仕后又那样得陛下的青眼。” 袁蔚想到之前挨了卫启泓的那一箭,仍是难消心头气,询问祖父可有对策治一治卫启泓兄弟两个。 袁泰攒眉。他之前在朝堂上力赞卫启濯是因为想让他接下这个差事,却不曾想,卫启濯竟然因为老婆怀着孩子就拱手将机会让了出来。 如今倒是有些不好办。 事实上,自打刘用章的人将他侄儿袁概扳倒之后,他就憋着一股气,一心要还击。而卫启濯是刘用章的得意门生,又一再对袁家表现出敌意,这种人一旦爬上去,无疑是个□□烦。 “放心吧,”袁泰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他在等着河间府那头的消息,他总觉得尹鸿那里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萧槿本以为药酒的事至少要查上两三个月才能有结果,谁想到一月之后,卫启濯就与她说查清楚了。 一路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个知事通过一个远房亲戚得知卫老太太喜好养生,便借花献佛,将虫草酒送给了卫老太太。顺着这个亲戚往下查,果然就查到了袁家身上。 萧槿沉吟着道:“那可还寻见什么线索了?” “这倒未曾。” 萧槿叹道;“那如今就只能等了。” 卫启濯一早便跟卫承勉计议过了,每日给卫老太太请平安脉,眼下又尽力排除了可疑的**因素,剩下的就只能等了。 萧槿见卫启濯微垂着头不出声,握住他的手摇了摇,轻声问他怎么了。 他抬头望过来时,萧槿顿了一下。 他眼眸阗黑,天光映照其间,竟如刀刃寒芒,一现之间凛冽似冰,摄人心魂。 卫启濯见萧槿愣住,敛神一笑,摸摸她脑袋:“吓着你了?” 萧槿摇头道:“没有,我就是……” 就是恍然想起了他前世凛然睥睨的样子。大约因着他这一世扮演过卫庄,后头的经历又跟着改变,导致他的性情看起来较前世要随分一些。但实质上,他骨子里的那股狠绝是始终未改的。 如若不然,她从前也不会对他心存畏惧。 萧槿总觉得,等他重回前世巅峰,等他记忆觉醒,得跟那群人挨个掐一遍,尤其是卫启沨。 转眼间便到了卫启沨出发的日子。拂晓时分,萧槿正跟卫启濯用饭,明路忽然进来通传说二少爷前来辞行。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卫启濯正帮萧槿布菜的手顿了一下, 目光转向她:“啾啾要见他么?”   萧槿头也不抬, 兀自低头喝碧粳粥:“不见。”   卫启濯轻吁一口气,转头对明路道:“去跟二哥说, 我们正用膳, 不方便见他。”   明路心道少爷您这理由还能不能更敷衍一些了,二少爷要是听了这话, 那脸估计都拉得跟驴脸一样长了。   明路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敢表露, 只是笑着应了一声, 领命去了。   卫启濯预备继续为萧槿布菜, 一回头却正撞上萧槿揶揄的目光。   “你竟还要问问我?怎么,你想让我去见他?”萧槿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卫启濯为她盛了一碗银丝鲊汤, 眼眸微敛:“自然不是,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他嘴上这般说, 心里却是拐了十八道弯。   他发觉在面对感情之事时, 其实他有时候仍旧有些底气不足。从前萧槿对他感情不深, 他总是患得患失的,如今萧槿与他已经颇为亲密, 内心里显然也更依赖他,但他发现自己那种患得患失的心绪并没有因此就消失。   萧槿自然是不喜卫启沨的, 但她跟卫启沨有十年的共处, 所以他都尽可能避免萧槿跟卫启沨见面。他心底里对卫启沨的厌恶大约包含着一种类似于妒忌的情绪, 他一想到卫启沨曾经跟萧槿做过十年夫妻, 就想将卫启沨揪过来打一顿。   他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跟信任无关, 大概只是一种爱至深处的极致表现。他有时候努力回想前世时,会感到难言的悲怆凄楚潮水一样朝他涌来,心中莫名揪疼。他不知道前世萧槿死后他如何了,他只要一想到要失去她就恓惶不已,他甚至想,若是这一世萧槿没有接受他,他可能也不会放弃,哪怕是抢也要将她抢过来。   他今生不能再错失,她必须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   不过他的内心其实十分矛盾,一面存着这种偏于极端的占有欲,一面又觉得他应该给予她想要的一切,譬如她若是真的选了旁人,他就放手,看着她幸福就好。   “啾啾,”卫启濯忽而开言,“若是当初你没有答应我的提亲,而是选了旁人,而我因着无法接受,将你抢来逼婚,你会如何?”   萧槿一口粥险些喷出来,忍俊不禁道:“你之前不还说会成全我、给我想要的么?”   卫启濯低眉:“我是那么想的,但若是你真的不接纳我,我到时候会如何做,就不好说了。”   萧槿搅了搅碗里的粥,沉思一回,道:“我觉得我可能会……从了你,大约连反抗也不会有。”   卫启濯微讶抬头。   “我是一个感情迟钝的人,”萧槿解释道,“并且我前世根本没喜欢过谁,当初嫁给卫启沨也是因为那道圣旨,兼且觉得这门婚事还不错,也就嫁了,横竖我也没有什么心上人。我若是今生拒绝了你,那九成九是因为我害怕你。”   萧槿托腮凝着他,偏头认真道:“我前世真的十分畏惧你,只是你平日里大概看不出来。我有时候对你照拂一些,甚至还带了点讨好的意味,因为我知道你跟卫启沨不对付,我担心你会连带着跟镇远侯府过不去。”   “你把我抢来,我大概首先想的是,若是我惹怒了你,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萧槿往饭桌上趴了趴,“反正我也没什么情郎,没什么好坚持的,况且你除了吓人了点,也没什么不好的。从了你,总比惹你不快要好……不过就是怂了点。”   卫启濯哭笑不得:“我有那么可怕?”   “有啊,”萧槿撇嘴,“你前世都不怎么笑的,脸上跟淬了冰一样。”不过今生对他有了深入了解后,她才知道原来高岭之花的禁欲外表下是一张堪比城墙的脸皮,果然距离产生美。   卫启濯垂下眼眸。   他前世应当是取代了袁泰,不然萧槿不会这样这样怕他。   萧槿觉得她还是不要回忆他前世的模样了,及时打住思绪。抬头间又见他兀自出神,出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卫启濯慢条斯理地为自己卷了个荷花饼,“我好像应当抽个空子出来,将我那些衣裳整理整理,若我们这回得了个儿子,就派上用场了。”   卫启沨在晨风中立了片时,明路便折了回来。   明路将卫启濯的意思传达给了卫启沨,正要将他礼送走,就听卫启沨道:“你将这个交给四弟,我在此等着四弟的回话。”说话间从茄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明路。   明路一怔,暗暗打量卫启沨几眼。这二少爷对他家少爷似乎真是情深义厚,头先白云观起火那回,二少爷甫一听说,就马不停蹄地打城西赶到了城南,如今临行,他家少爷态度如此敷衍地将他拒之门外,二少爷竟还预备了一封信,似乎是定要见到他家少爷……   明路又看了卫启沨那张脸一眼,忍不住想,二少爷这容貌好像配少爷还勉强可以……   他这样想着又赶忙打住,拽回跑偏的思绪,回转身去将信交给了卫启濯。   卫启濯正在给萧槿做“衣裳恒久远,一件永流传”的心里建设,拆看了卫启沨的信,面色便是一沉。   萧槿问他怎么回事,他将信递给她:“啾啾以为如何?”挥手命明路暂且出去守着。   萧槿接过浏览一番,蹙眉道:“你觉得他这是何意?”   卫启濯睃她一眼:“大约是想念你了,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萧槿笑嘻嘻起身捏了捏他的脸:“这话真酸。”话锋一转,“我总觉得他好似是来说什么正经事的,不如将他叫进来问上一问。”   “这你都能感觉出来?”   萧槿抱着他的手臂摇了摇,哄道:“好了,不气不气,不要吃这种干醋了,你要是不愿意让我去见他我就不去,我也只是看他语气,这样认为而已,方才也不过那么一说。”   卫启濯沉容半晌,道:“等我去会会他,啾啾稍等。”言罢起身出屋。   萧槿望了他背影一眼,又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纸。   卫启沨这封信明面上是给卫启濯的,实则从语气上来看,更像是写给她的。大致内容便是让她出来见他一见,他有要紧事与她说。他信中语气十分严肃,倒似乎这是什么攸系生死的大事。   有正经事要说应该是真的,但大概不至于这样急迫。若真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他早就冲进来了,这般措辞不过是为了引她出来而已。   卫启沨又等了少顷,瞧见卫启濯远远而来,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待到卫启濯步至近前,卫启沨轻声道:“如今时候尚早,四弟可愿跟我借一步说话?”   卫启濯盯着他看了须臾,倏而笑道:“自是可以。”   两人在后花园叠翠楼前慢慢止步,卫启沨蓦地回头,笑道:“你终究是不敢让槿槿来见我。”   卫启濯淡声道:“二哥若有事便直言,若无事就可以滚了。”   “你心虚得很有道理,我与槿槿十年夫妻,纵然她厌恶我,那也无法抹杀那十年的相处,我们两个从前也不是只有争执,”卫启沨微微笑笑,“四弟说是不是?”   “二哥说的很是,二哥从前干的那些事啾啾都是刻骨铭心的,确实难以忘怀,毕竟她厌恶你厌恶到了骨子里。”   卫启沨面上笑容渐收:“我今日来,不是来跟四弟打嘴官司的。”言语之际语声转低,“我是想提醒槿槿,仔细提防我母亲。她如今已经瞧出了些端倪,一心认为槿槿是阻碍我成婚的绊脚石。我最是了解她的脾性,她既是生出了这等想法,那大约就会去琢磨法子针对槿槿。你不肯让槿槿见我,那便多上些心,护好她。”   “我归来之日,槿槿应当已经生产了,”卫启沨言至此,神色平静得诡异,“你照看好他们母子。”   卫启濯笑出了声:“我的妻儿我自己会照看好,轮得着你来教我?”   卫启沨目光闪动,笑了笑没作言语。   卫启濯冷笑。他总觉得卫启沨这神色仿佛带着点讽意,至于具体在嘲讽什么,大约只有他自己知道。   光阴掣电,捻指间四个月过去。   萧槿如今已经怀孕八月有余,临盆在即。   她见今挺着大肚子,行动越发不便,腿跟脚也开始出现水肿,又兼担心临盆时出状况,食欲也有所下降,蔫儿得霜打的茄子一样。   卫启濯推掉了所有能推的公干,每日未时不到就赶回来陪她。见她不肯吃东西,又端着碗温言软语地劝她多少吃一些,颇像是哄小孩子吃饭。他还亲自向保母学习了消水肿的推拿手法以及平素的注意事项,她躺下歇息时他就帮她垫高腿脚,一面陪她说话一面帮她按摩,萧槿深深觉得他那架势比保母都专业。   就在水肿逐渐消下去时,她又开始抽筋。抽筋也是孕期的不良反应,并且最难受的是,这种抽筋通常发生在夜间或者清晨,可能睡梦中无意识地蹬蹬腿或者晨起伸个懒腰就抽筋了。抽筋的部位也十分多样,从腿脚到腰腹肌肉,都有可能,其中小腿是重灾区,每次抽筋都疼得抓心挠肝。   萧槿被这么折腾了几日,实是欲哭无泪。她这个样子不仅自己难受,卫启濯也跟着受罪。他天色蒙蒙亮时就要去上朝,而他向来浅眠,她就睡在他身旁,只要稍微动几下,他就会被扰醒,然后利落翻身坐起为她捏腿。萧槿几次提出与他分房睡免得打搅他,他都坚决拒绝了。   在又一次于夜间被抽筋疼醒之后,萧槿预备悄悄屈起腿胡乱按几下就凑合着继续睡,然而她现在大腹便便身子太过笨重,这个动作做起来太艰难,落后还是惊动了卫启濯。   卫启濯坐起为她捏了一阵,见她挺着个大肚子躺在床上叹气,在她肚子上拍了拍:“再坚持一阵子就好……”   他一句话未完,就觉手下鼓起个小包,不禁笑道:“这小家伙又在你肚子里伸胳膊踢腿了。”   萧槿摸摸小腹,轻叹道:“我最近总听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他似乎是在我肚子游泳翻身闹腾得很欢……”   她如今是真正体会到了怀孕的不易,尤其还是在这个时代怀孕,一旦届时发生胎位不正、脐带绕颈这类状况,那就凶险了。   卫启濯知她在想什么,轻声宽慰她几句,又俯身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不必怕,有我在。”   萧槿瞧见他清减的脸庞,伸手抱住他脖子,眼眶微红。其实她觉得他比她更要辛苦。   卫启濯见她如此,低声笑道:“若是心疼我,等生完孩子,可以好生犒劳犒劳我。”   萧槿居然瞬间明白了他话中含义,倏地红了脸。   孕期前后三个月不能行房,中间即便可以,也要十分小心。他为了孩子安好,这些日子以来都是能憋就憋着,这相当于让一只饿狼每日嘴里叼着一块鲜肉却不能吃。   萧槿想到等她生产过后他还不晓得会如何榨她,觉得抽筋抽得更疼了。   卫启沨走后,傅氏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偶尔还跑去问候萧槿,如今萧槿产期在即,傅氏便在去跟卫老太太请安时提起了此事。   “婆母,侄媳妇眼看着快生了,”傅氏道,“也该仔细去寻几个稳婆来了。”   卫老太太瞥她一眼:“这事不必你管,我早就命人去办了。”   傅氏笑道:“那便好。生产是大事,定要寻几个仔细人来。”   卫老太太盯着她道:“你不是不喜槿丫头么?怎就忽然关心起此事了?”   傅氏仿似有些讪讪:“媳妇确实不喜她,但她腹中到底怀着我卫家的骨血,媳妇还是希望她能平安生产的。”   卫老太太搭她一眼,没有吱声。   傅氏讨个没趣,讪讪一笑,逐渐将话头岔开。   等打卫老太太那里出来,傅氏一头往自己的院子走一头问沈妈妈:“沨哥儿走了多久了?”   沈妈妈低声回道:“四个来月。”   傅氏出神少顷,道:“你寻来的人呢?”   沈妈妈垂首道:“都妥当了,太太可要一见?”   卫启濯从衙门里回来,一进昭文苑就瞧见明路迎了上来。   “少爷,”明路朝他一礼,附耳低声道,“二太太那头有动静了。”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卫启濯闻言, 朝明路招招手, 道:“入内详说。”   明路躬身应了一声,随着卫启濯进了书房。   卫启濯示意他掩好房门,旋道:“说吧,都打探到什么了?”   “小的探听到, 二太太寻了个道士,”明路压低声音道, “不晓得是要作甚。但小的觉着大约不是什么好事, 没准儿跟四奶奶有关,便即刻来知会少爷一声。”   少爷一早就嘱咐他,要仔细留意着傅氏那头的动静, 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报与他知道。   卫启濯详询了明路打探到的状况,屈指轻叩桌面:“与其说是与啾啾有关, 还不如说是跟啾啾母子有关。”   其实这回无论萧槿生下的是男是女, 地位就不同往昔了。她腹中的孩子是府上唯一嫡出的曾孙辈, 将来母凭子贵, 自然在长辈面前更加得脸。傅氏如今因着卫启沨的事,怕是将萧槿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自然是见不得萧槿好的。   卫启濯思量少顷,吩咐道:“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你去将那道士叫来。”   明路答应一声, 领命而出。他极想问问少爷究竟瞧出什么来了, 他琢磨了一路也没琢磨出傅氏寻个道士来作甚, 但他一个下人实在不好多嘴。   翌日, 萧槿正忖量着今日要往哪里溜达时,忽见郭云珠过来串门。   郭云珠与她寒暄几句,笑道:“适才祖母那边使人来知会说让咱们过去一趟,弟妹可要同往?祖母的意思是,弟妹若是不方便,便好生歇着。”   萧槿如今越到临盆越是担心生产的事,并不敢图安逸,何况原本就是要出去散步的,便一口应下,又随口问道:“祖母可说了是何事?”   郭云珠摇头道:“不晓得,来捎话儿的并未言明。不过祖母既是叫咱们去,那想来是好事。”说着话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如今要当个琉璃人看待,且得仔细一些。”   萧槿觑了郭云珠一眼。其实她总是觉得自打她怀了孩子后,郭云珠便对她冷淡了一些,往昭文苑这边来串门的次数也越发少了。郭云珠这话的语气虽则就好像是妯娌之间的打趣,但面上却没无甚揶揄之色。   大约卫启濯之前的猜测没错,郭云珠前世对她莫名的敌意也是跟孩子有关。她前世跟郭云珠都无所出,但卫启沨却一心守着她一个,郭云珠心里可能是不平衡。   总之萧槿觉得,跟卫启泓相关的人还是保持距离得好,毕竟卫启濯迟早跟卫启泓翻脸——其实卫启濯如今跟卫启泓已经差不多算是决裂了,只是没在明面上显露出来而已。   萧槿与郭云珠赶到后,发现傅氏竟然也在。她如今并不如何将傅氏放在心上,卫启沨临走前交代的那些话,她之前就想到了,因为她实在是对这个前世婆婆太过了解了。   卫老太太一见到萧槿,便即刻命人给她看座,细细问了她这两日的饮食起居,听闻她没什么胃口,当下道:“你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多少要吃一些——你头先不是总夸我这里的厨子手艺好么?那不如我将我这里的厨子调去你那里。”   萧槿忙道:“不必了,孙媳食欲不振并非厨子手艺不佳,兴许根由还是在于过于焦灼。”   卫老太太看了看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轻叹道:“女子生产向来是一大关,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寻来的那些都是惯会抱腰收生的,定能保你无事的。”   萧槿微抿唇角。   生孩子这种事可大可小,在分娩的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状况实在太多了,这个时代因着难产一尸两命的不在少数。   何况,她听说顺产十分痛苦,尤其是像她这样的初产妇,从宫缩到娩出胎儿,四五个时辰算短的了。   她从前就总见旁人生孩子喊得撕心裂肺的,如今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这种即将迎来未知痛苦的恐惧,总是缭绕心头,令她蹀躞不下。   但与之对应的,是迎接新生命的企盼与雀跃。她一点点见证着腹中胎儿的成形与成长,每一次感受到胎动,她都不由自主地轻拍腹部,这种奇妙的互动,更加深切地勾起那种将为人母的忻悦。   萧槿暗叹这种心境也是难言的复杂,只希望她能早日将孩子顺利产下。   卫老太太见两个孙媳先后落座,道:“我今日出门,偶遇了一位道长,那道长谈吐不俗,还与我说了些旁的话。”卫老太太说话间在屋内扫视一眼,继续道,“我便将道长邀到了家中来做客,顺道帮你们起个卦。”   卫老太太说着话便挥手丫头将人带进来。   不一时,就见一个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着二十八宿广袖鹤氅的道人施施然入内。萧槿抬头看过去时,觉得这道士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只是那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异。   那道士朝着众人团团行礼,在瞧见萧槿时,似乎很是惊了一下。   卫老太太出声道:“道长口中所说的人可是我这孙媳腹中孩儿?”   那道士一愣回神,连声道是。   傅氏借着擦拭嘴角的空当掩去笑意,在旁问接茬道;“不知婆母说的是何事?”   卫老太太挥手命那道人讲。道人行了一礼,自道今日巧遇卫老太太,瞧出卫老太太家中近日有贵人降临,太夫人留了心,让他跟来瞧瞧。他方才甫一进门,转头就看到了端坐吃茶的萧槿,并断定这贵人便是萧槿腹中的孩子。   傅氏怔了半晌,不敢置信地反问道:“贵人?”   卫老太太斜乜她道:“有何不妥?”   傅氏讪讪一笑,道:“儿媳只是觉着怪异,一个未落地的小儿,连个生辰都还没有,怎就能瞧出端倪?”   “二婶这话就不对了,”卫启濯的声音蓦然自门口传来,“人之命格各有分数,这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道长能瞧出来也不足为怪。”说话间转向傅氏,“我怎生觉得,二婶有些不悦?难道二婶不应当为即将出生的侄孙高兴么?”   傅氏暗暗攥了攥手,硬生生挤出笑来:“婶婶自是高兴的,只是略有些疑问罢了。”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冷笑,届时生下来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要是生个女孩儿,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卫启濯仿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似笑不笑道:“啾啾这回不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高兴。有些人总喜欢以己度人,惹人厌得很,二婶若是听到什么人嘴碎嚼舌,一定仔细教训一顿。”   傅氏笑了笑,没作言语。   她才不信卫启濯的话。盼了这么久才盼来的孩子,要是真的发现是个女孩儿,不失望才怪。   卫老太太将傅氏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微沉。   若是启濯与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么傅氏就真的是心思刻毒了。   郭云珠暗暗掠视一圈,低头吃茶。   萧槿有孕之后,阖家上下便都将关注放在了萧槿身上,她这个长房长媳反倒仿似匿形了一样。她这辈子都不晓得还能不能有孩子。   萧槿原本是一头雾水,但是瞧见众人的反应,又听到卫启濯后头那些话,倒也明了了几分。   众人散去后,萧槿仍想走着回去,但卫启濯怕她累着,便叫了软轿来。到了地方后,卫启濯将萧槿半抱下轿,又一路搀到了内室。萧槿正要往软榻上坐,卫启濯又一把拉住她,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捞来个软和的大迎枕,三两下摆到了榻上,这才转回头扶着萧槿坐下,让她靠在迎枕上。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无比。   萧槿觉得她这次怀孕下来,卫启濯简直已经达到了月嫂的水平。   谁能想到,当初叱咤风云的恶毒上司还能有这么一面。   萧槿在锦垫上坐下后便问起了傅氏的事。卫启濯与她解释道:“明路提前探听到了傅氏的动静,我便去私底下见了那道人。在我的逼问之下,那道人最后承认确实有人来找过他,让他佯作偶遇卫家太夫人,然后与太夫人说你腹中孩子是个不祥之人。”   “祖母信道,如此一来,便能在祖母心里埋下一根刺,等你将来产下孩子,她再有意无意地附会一下,便是不小的麻烦。我后来让他改了说辞,又暗暗将此事提前与祖母说了。”   人心就是这样的,只要在心底埋下一根刺,之后再不断加强这种怀疑,就能形成偏见。   卫启濯在萧槿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轻轻拍了拍:“她主要是担心你这回生下男孩,在府上地位愈加稳固,就更难让你从二哥面前消失了。”   萧槿冷笑:“她这种人真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等我生完孩子,陪她玩玩。”   “啾啾若想亲自动手的话,我就暂且不掺和了。不过也不能只陪她玩,”卫启濯轻叹道,“等过了祖母这一关之后,我心里又能放下一件事情了,届时寻机带着你出去转转。”   萧槿也是一声轻叹。   她预算出来的临盆日期跟卫老太太前世出事的时间离得很近,若是傅氏此番得逞,而卫老太太将来又出事了,倒是凑在了一起,无意间证明了傅氏捏造出来的说法。   萧槿想起他方才说从道士口中审问出了傅氏的诡计,随口问道:“你是怎么从那道士口中撬出话来的?总不会是利诱的吧?”   “显然不是,利诱这么败家的法子我怎么会用,”卫启濯眉尖微动,“我从前在大理寺难道是白待的?审问犯人这种事,我最拿手了,还用利诱?”   萧槿蓦然想起今日那道士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的意思,忽地了然,那道士大约是在卫启濯手里吃过苦头了。   萧槿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你说要是真将那些衣裳传给儿子……万一儿子到时候穿上之后,发现颜色和式样不适合怎么办?”   卫启濯慢条斯理道:“不可能,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我穿上合适,他穿上自然也合适。同理,他要是传给咱们孙子,也一定合适,所以可以一直传下去。”   萧槿嘴角微抽。   逻辑满分,只是不知道儿子知道他爹这个想法之后是什么反应。   转入七月后,萧槿便完全进入了待产状态。   到了月底,卫启濯见她精神状态不大好,又总担心她忽然临产措手不及,便索性跟皇帝递了奏章,告了一个月的假。然而皇帝并没有批准他的这个长假,直道户部没了他不成,只让他歇半月。   卫启濯倒也未做坚持,因为萧槿的临盆日期不确定,先等等看半月之内能否分娩再说。   就在众人都等待着萧槿生产的时候,七月二十六这日,卫老太太忽然病倒了。   卫老太太身子向来健朗,极少生病,但这次居然来势汹汹,沉疴不起。   卫承勉兄弟两个焦急不已,请了太医来看,但太医也委婉地表示自己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能否挽救危局,实是不好说。   萧槿如今是待产的孕妇,为免过了病气,不能去探病,但她仔细询问了卫老太太的症状,发现跟前世相比,很是不一样。   前世很像是急性心肌梗塞,而今生这次则是风寒引起的并发症。也不晓得是巧合还是说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还是要归于前世的结局。   萧槿望着一旁清减了一大圈的卫启濯,很是心疼他。他如今因着她临产的事已经镇日挂心了,现在又要担忧卫老太太。   到了八月初五,卫老太太的状况并未好转,但萧槿已经发动了。   宫缩是从中午开始的。卫启濯正给她表演划十字切点心,她忽然感到一阵腹痛。开始时并不强烈,宫缩频率也很慢,她还能抓紧时间多吃一些积存体力,但是之后频率渐快,疼痛也越发强烈,她便被卫启濯一把抱到了一早腾出来的产房。   萧槿在床上躺下时,听见卫启濯吩咐下人去取山参来,忽然就更加紧张了。   生产的过程漫长,产妇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脱力,山参是生产的时候补充体力用的。   萧槿紧张之下伸手拽住卫启濯的手臂,磕磕巴巴地岔题:“你……你有没有想好给孩子选个什么名字?”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为字辈都是定好的, 名字的偏旁也是定好的, 再加上寓意的限制,其实可供选择的字基本是有数的。之前卫承勉曾经就选字取名的事跟卫老太太合计过,但因着两人都过于慎重,并且不确定萧槿腹中胎儿性别——女孩儿即便有字辈, 也不跟男孩共用一个字辈。所以最终也没有将名字定下来。   卫启濯在萧槿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等你生产罢, 咱们一道合计合计。”   萧槿紧抿嘴角:“那我要是待会儿没力气了怎么办?”   卫启濯见萧槿面色微微发白, 知她如今满心忐忑,握着她的手柔声宽慰道:“我就在外面守着,你若是觉得自己要脱力了, 就与稳婆说一声,让稳婆出来与我说。记得, 再疼也尽量不要喊, 否则会损耗体力。”   萧槿低低应了一声, 紧紧拽着卫启濯的手不放:“那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虽然她知道这个时代生孩子历来都是不许男子陪护的, 但临到这个时候,心里实在是慌。就想让他守在身边,这样她心中也能踏实一些。   卫启濯顿了一顿,低声道:“我头先也这样想过,但我之前去问了稳婆, 稳婆说若我在近旁的话, 她们会束手束脚, 我担心我在这里杵着反而添乱。啾啾安心, 我就在外面等着,寸步不离。”   萧槿心里七上八下的,仍是恋恋不舍,拉着卫启濯的手渐渐沁出了细汗。卫启濯又安抚她一阵,到底放心不下,转头与稳婆计议少顷,稳婆委婉地再三表示他最好在外面静候。   萧槿忽然捏了捏卫启濯的手指,小声道:“那你先出去好了,去外面好好想想给孩子选个什么名字好。”   卫启濯微微浅笑,轻声应了,听到父亲的催促声打外头传来,也知晓自己该出去,但萧槿绵软的手仍旧拉着他,兼且他心中着实牵念,不忍心将她拉开。   一旁的稳婆看出了他的心思,鞠腰道:“少爷宽心,我等从前收生无数,自当尽心竭力为少奶奶抱腰。”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倏然坐到床畔,伏在萧槿耳畔低语几句。萧槿本是下意识地抓着他,闻言呆了一下,晕生双颊。   卫启濯趁机侧首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握了握她的手,又嘱咐稳婆几句,这才松开萧槿的手,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卫承勉归家来后听闻儿媳妇临盆,便即刻赶了过来。他一来就听说小儿子还在产房里待着,觉得儿子这是添乱,但又不好进去,只能在外面唤他。   卫承勉见儿子出来时面上犹带不舍之色,翻他一眼:“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至于不舍至此?我从前倒不知你还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   卫启濯又回身朝产房望了一眼:“我听保母说过,女子生产最是凶险,分娩时可能出现的意外太多,若是出现难产之征,就要做好准备。希望啾啾这回胎位是正的,也不要出现脱力的状况。”   卫承勉沉默片时,安慰道:“放心,儿媳妇吉人自有天相,别总往坏处想。”   他倒是想起了当初妻子分娩时的情形。那时候也是波折颇多,他守在产房外,也如眼下的小儿子一样焦灼不安,胡思乱想。   他跟妻子一向情投意恰,妻子亡故之后,他便一直没有续弦,自己教养两个儿子。母亲曾经劝他寻个填房,母亲说如此也能更好地照料两个哥儿,但他均以担心后母待孩子不好为由拒绝了。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的忧心所在。他曾经也想过若是多个人来照拂孩子会不会更好一些,毕竟他平日也甚是忙碌,精力总是不足的,但转念一想,不是自己的孩子终归不可能掏心掏肺地照管,再是贤良淑德也不会真的做到视如己出,等到将来对方再有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得还要为着争夺家产耍心眼。   他可不要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何况他确实忘不了亡妻。他曾经在妻子临终时,咬牙含泪答应说要好生教养两个哥儿,他这些年来也确实是在履行着自己的诺言。   然而可惜的是,他没能教养好长子,他也不晓得为何,明明是一道长大的,受到的教育也毫无差别,为何幺儿就能比长子懂事那么多。   他越来越偏爱幺儿,也是在长子性子逐渐偏激之后。他如今已经不想多跟长子打照面,之前长子将他推到廊柱上那次,已经领他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后来出了射熊那件事,他便在想,这种儿子根本就是来讨债的。将来爵位交给他,卫家会不会败在他手里。   卫启濯正仔细留意着产房内的动静,转眸间见父亲始终沉默不语,一顿道:“父亲可是在思量着祖母的事?”   卫承勉从忧虑之中回神,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长叹一声:“近来诸事真是千头万绪,我方才又想到了你大哥的事。”他适才忽然想,如果爵位的继承人可以随意选择,他就将爵位传给小儿子。   卫启濯垂眸缄默。这阵子确实是多事之秋,父亲提起大哥,倒是令他想起明年又到了父亲的前世大限。   他忽然有点不能想象自己前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两个最亲近的长辈先后离世,自己又是孑然一身。还有那么多敌手要提防。   卫启濯压抑叹息。   眼下啾啾面临的就是一大关,他想想她如今的处境就揪心。啾啾头先与他玩笑说男人是体会不到生产的痛苦的,若是他来生孩子,不晓得会不会疼哭,他当时凝着她,倒是没有笑。   他想,他愿意帮她承受一切,如果真的能转嫁疼痛,他愿意代她领受。他从前就在心里想,他要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宠,不让她受一点苦楚。   如果可以,他倒是真的想代她生。   傅氏听闻萧槿临盆了,轻嗤一声,继续手头的针黹活计。   生孩子又不是什么出奇的事,能否生下来还两说。她如今倒是记挂着老太太那边的动静。   卫老太太此番病倒,还不晓得能不能好起来。若是就此归了西,那倒也是好事一桩。   她知道为官的最怕父母和祖父母亡故,因为守制会耽搁前程。但她可不管这些,她儿子还年轻,又有过人的奥援,纵然在家守制三年也不打紧。何况她儿子今次归来,说不得就能青云直上,大不了让部里保举夺情便是。   老太太若是死了,于她而言有两大好处,一是不必再受制于她,二是老太太没了就可以分家了,分家之后儿子就见不着萧槿了,见不着自然也就能渐渐断了念想了。   思及儿子,傅氏又是一股火气冒上来,忍不住甩手扔了手中针线。   她儿子大约是中了邪了,这几年越发不肯听她言了,也不晓得那个孝顺知礼的儿子去哪里了。如今又不知道他安危如何,她可不想让儿子有一丁点的损伤。   “你说说看,”傅氏忽然看向一旁的沈妈妈,“若是婆母此番真有个好歹,将来分家,三房那头能捞到多少好处?”   卫承劭如今已经跟卫承勉商议着要给远在浙江的卫承劼去信,让他告假回京来,否则万一有个不好,卫承劼连老太太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并且老太太的后事也要兄弟三个商量着操办。   傅氏曾经去探过卫承劭的口风,卫承劭虽然没具体说老太太状况如何,但既然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那想来是不容乐观了。   沈妈妈踟蹰一下,只是摇头道说不好。傅氏也知这是实话,沉声一叹。   分家虽有好处,但也是一场硬仗,打不好可是要吃大亏的,何况她那个三弟妹也不是吃素的。   她低头瞧见被自己扔到一旁的绣品,又伸手拿了起来。   她心里虽然巴不得老太太就此殁了,但还要做做样子,比如给老太太绣个福寿安康的锦帐。   傅氏继续引线穿针之前,看了一眼天色,吩咐道:“仔细盯着大房那边的动静,看那萧氏此番生产结果如何。”   沈妈妈躬身应下。   萧槿眼下觉着自己已经离昏厥不远了。卫启濯方才出来两刻钟后她才破羊水,之后见红时,她已经被宫缩折腾得满头冷汗了。   如今三个时辰过去,她宫口也才开了六指,尚不能开始用力,她想想受这么大罪居然还没开始生,就觉得崩溃。   她从前觉得自己在心理上还是十分独立的,不会去依赖一个人,但是如今她却发现自己之前太天真,实质上不是她不会依赖,而是从前没有出现一个能让她依赖、值得她依赖的人。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依赖卫启濯,依赖到晚上睡觉抱着他才能踏实,哪天没有窝在他怀里蹭一蹭撒撒娇都觉得这一天不圆满。   眼下疼痛潮水一样袭来,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疼了,只是觉得浑身都浸透在无边的痛感里。每次觉得自己要麻木的时候,疼痛总能再一次激得她一个激灵,让她的痛觉更敏锐一些。   她发现自己居然红了眼睛,无数次朝着门口张望,几度张口想要让稳婆将卫启濯叫进来,但都没发出声音。   她知道她但凡开了这个口,卫启濯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但稳婆不让他进来也是有道理的,何况他陪在旁边的话,她也不一定就能更好受些,让他看着她受罪也只能加深他的难受。   萧槿深深吸气。   她一定要将孩子平安生下来,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孩子,她怀胎十月辛苦孕育的孩子,她拼尽全力也要将孩子娩出。   萧槿在里面待了多久,卫启濯就在外面守了多久,到了晚间也不去用膳,卫承勉拽都拽不走。   “你杵在这里也不顶什么用,”卫承勉叹道,“她这是头胎,且得熬着,等孩子出来估计都明天了。届时你又要招呼刚落地的孩子,又要顾着老婆,现在不吃些东西,仔细到时候没有气力。”   卫启濯一双眼睛仍旧盯着产房的门扉:“啾啾没出来,儿子怎会有心绪用膳,儿子已经答应啾啾在外面寸步不离地守着了。她如今正受苦,说不得何时就让稳婆来唤我了。”   卫承勉见儿子一双眼眸布满血丝,心疼不已:“你近来为着你祖母的事已是殚精竭虑,总是如此,怎能吃得消?”   卫启濯长叹道:“父亲不必劝了,我意已决。”   卫承勉也知儿子执拗,亦是长叹一息:“那你坐着总成了吧?我命人去给你掇一把椅子来。”   是夜,卫启泓归家来后,听闻弟媳还没把孩子生下来,哂笑一声道:“依我看,说不定是难产,我听说有些妇人生个孩子能熬上两三天,最后力竭而死或者胎死腹中的不在少数。”   他见一旁的秀娘默不作声,忽然攒眉道:“你是不是与我说她怀的许是个男孩?”   秀娘怯怯点头:“妾曾见过四奶奶的孕腹,四奶奶肚子偏尖,瞧着是怀男之兆。”   卫启泓眉毛拧成了疙瘩:“这种怎能做得准?”说着话又沉了脸,“怎的你这一两年间肚子都没个动静?”   自打秀娘生了个哥儿之后,就没再生过一儿半女,他以为秀娘是个好生养的,原本还想指着她多添几个儿子的,谁想到之后这般不济。   秀娘赶忙跪下:“是妾不好,少爷消消火。”   她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卫启泓那张越发阴冷的脸,她不知道卫启泓这是又想到什么不满之处了。   她不过是个妾,卫启泓对她动辄打骂,半点不念她生了个哥儿的恩情,兼且因着这一两年间她未再有所出,卫启泓便对她越发冷淡,她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她有时候想,真是同人不同命,四奶奶即便多年未有身孕四少爷也宠她宠得眼珠子似的,只恨不能捧在手里随身带着。   而她过的这是什么日子,虽则之前她就做好了给人当妾的准备,但却是没想到卫启泓是这般刻薄寡恩之人。莫说国公爷不喜卫启泓,她这般柔顺好性儿的人,这么些年下来都对卫启泓无甚感情。   卫启泓见秀娘又红了眼眶,愈加烦躁,挥手命她滚出去。   等屋内只剩他一人,卫启泓来来回回踱了少刻,唤了来升进来,吩咐随他去一趟昭文苑。   经过上回射熊之事后,来升便越发惧怕卫启泓,如今听见卫启泓忽然要去卫启濯那里,也不敢多问,答应一声,招呼外头守着的两个小厮,为卫启泓打着灯笼,往昭文苑去。   已是三更天了。卫启濯目不转睛地盯着产房的门,许久未动。   他方才实在没忍住,起身就要冲进去看看萧槿的状况,结果被父亲一把拽住,最后相持半晌,父亲派了个丫鬟进去探问了一番,得知如今萧槿已经宫口全开,正在往外娩出胎儿,   “宫口都已经全开了,胎位瞧着也正,你耐着性子等着便是,”卫承勉沉容道,“还是你认为在收生这等事上,你比稳婆在行?说不得她正使力娩出,你一进去,就全打乱了。”   卫启濯几乎是跌坐在交椅里。   他眼下脑中思绪纷乱,眼前不断闪现光影交错的画面,总觉得这种提心吊胆的煎熬十分熟悉,仿似他从前经历过一样。   那种整颗心都被狠狠攫住的压迫窒闷感,令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卫承勉见儿子脸色发白,惊了一下,问他怎么回事,然而儿子只是低着头不答话。卫承勉要拉他去看大夫,他直是摇头:“儿子无事,父亲宽心。”   知子莫若父,卫承勉怎能瞧不出儿子的异样,他儿子平日里极少失态,即便失态也不会这般。   卫启濯摇头站起,正要再命丫鬟进去问问,就听卫启泓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看启濯也不必过于忧心,妇人产子这种事也是由天不由人的,该顺顺当当生下来怎样也能顺当,该……”   卫启濯知卫启泓要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不待他说罢,便面色骤冷,倏然几步上前揪住卫启泓,一脚踢在了他膝盖上,卫启泓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正对着产房的方向。   卫启泓是来看弟弟的笑话的,因为他听说当初秀娘生产时并没有耗这么久,所以认为萧槿这是难产了,他原本是来看稳婆匆匆跑出来询问保大保小的戏码的,结果赶到这里一看,弟弟竟还在外头等消息。   能刺他这个弟弟的机会实在是不多,所以他张口就说了句风凉话,谁晓得卫启濯脾气这么暴。   卫启泓至今都记得上回被卫启濯毒打的仇,一直引以为耻。他比卫启濯年长好几岁,到头来居然被他揪着打,心中实是不甘,如今又被他一脚踹在地上,当即便窜起来,抬脚就要踹回去,却不想卫启濯灵巧闪开,反手又一拳打在了他脸上。   卫承勉原本想上前制止,但提起步子又顿住,冷着脸挥手示意小厮上前将两人拉开。   卫启泓阴恻恻瞪着弟弟。祖母如今病重,若真有个什么不好,那离分家也不远了。分家对他来说算是好事,他原本就是这国公府的未来主人,分家另过他倒能更自在些。   等将来父亲也不在了,他就能让卫启濯滚出国公府了。   “我看启濯还是应当收敛一些,弟妹如今还在产房里待着,”卫启泓讽笑道,“还是为老婆孩子积点德的好。”   卫启泓话音未落,就见一个稳婆急匆匆地跑出来,连行礼也顾不上,朝着卫启濯急道:“少奶奶要见您。”   卫启泓无声冷笑。   到了这个时候忽然要见他,八成是挺不住了。   卫启濯身子僵了一下,无暇搭理卫启泓,径直朝着产房冲去。   他甫一进去就瞧见萧槿双目紧闭躺在床上,额前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湿。   卫启濯几乎是瞬间扑了过去,一把握住萧槿的手,急切唤她。   萧槿慢慢睁开眼睛,抿着发白的唇角,在卫启濯紧张的注视下,虚声道:“你方才说的是真的么?就是方才趴在我耳畔说的那些。”   卫启濯哭笑不得:“啾啾叫我进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嗯……我想确认一下。”   “自然是真的,”卫启濯目光温柔似水,“只我就怕我届时兑现承诺时,啾啾拦着我。”   产房外。卫承勉见儿子半晌没出来,不晓得里头出了何事,心里一时忐忑不安,暗暗祈祷儿媳妇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他转头瞧见卫启泓还杵在这里,脾气上来,冷声道:“你还嫌跟你弟弟闹得不够么?回去!”   卫启泓不忿,但还是压着脾气道:“父亲,适才可是启濯先动的手。况且儿子如今待在这里也不碍着什么,不过是担心启濯,想看个结果罢了。”   他知道他这弟弟有多喜欢萧槿,一旦萧槿有个什么不好,卫启濯大约离疯不远了。   卫启泓眯眼。这种好戏他怎能错过。   他的这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又见一个稳婆开门冲出来,朝着卫承勉一礼:“恭喜国公爷,少奶奶添了个金孙。”   卫启泓如遭雷劈,嘴角一抽:“金孙?那怎没动静……”   他话音未落,就听产房内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临溪馆。躺在软榻上的卫老太太忽然睁开眼,转头见外面夜已深浓,对一旁的丫头道:“去打探打探槿丫头那边状况如何了。”   丫头见老太太突然醒来,醒后精神似乎又好了不少,再想想前几日病势的凶险,心里突突直跳,直怀疑这是回光返照,但面上可不敢有所表露,躬身应下,领命去了。   ☆、第145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萧槿朦胧之间感觉肚子空了, 有人顺着她腹部推了一下,将胎盘剥离出去。她听见孩子清亮的啼哭声, 揣度着孩子大约是平安无事的,暗暗松了口气。   她脑子里迷迷糊糊转着这个念头时, 又感到有人似乎正伏在她颈窝处, 还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滴落到了她脖子上。   萧槿想抬手摸摸是什么,但她实在太过疲倦, 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遂彻底阖上了眼帘,沉沉睡去。   卫启濯见萧槿倦极入眠,凝睇她少刻,轻轻帮她拨了拨额前碎发。   稳婆将新落地的孩子拿到温水盆里清洗胎脂和血渍时, 孩子还在呜呜咽咽地哭。   卫启濯拿汗巾为萧槿揩掉面上细汗,听见儿子的哭声,转头看他一眼, 回身仔细帮萧槿掖好了被子, 步至儿子身边,低头望他:“方才打那一下有那么疼?”   适才儿子打宫口出来时没有哭,这是很不好的, 他听萧槿说新落地的婴儿不哭是不正常的,哭出来也才有利于婴儿的第一次呼吸。   所以当时近在咫尺的他顺手就朝着儿子屁股上招呼了一下。   于是儿子就哭到了现在, 委委屈屈的。   才刚出来就被亲爹打了一下, 好像是挺委屈的。   待在稳婆手里被迫洗澡的小家伙完全没有理会亲爹的意思, 只管抽泣。   卫启濯板起脸, 压低声音道:“不准哭!你娘亲在休息,再哭再打你。”   不晓得是哭够了还是真的感受到了来自亲爹的威胁,小家伙抽噎少顷,哭声渐止。   等洗干擦干了,稳婆用一早预备好的小锦被将小家伙裹好,恭恭敬敬地交给卫启濯。   卫启濯接过孩子时,小心至极,心里默默将头先打保母那里问来的抱孩子的要诀过了一遍。   其实直至他将孩子抱在怀里,还觉得如坠梦中。   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柔柔软软的,皮肤薄得近乎透明,打眼一看,像一个粉红色的团子。孩子的小脸被羊水泡得皱皱巴巴的,小胳膊小腿都纤细异常,稍微哭一哭就累了,他抱得稍微紧一些都怕弄疼他。   卫启濯想跟祖母知会一声,但眼下天色未明,他担心打搅祖母休息,预备使人往祖母那边跑一趟,等祖母醒来将这个喜讯告诉她,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婴儿火力旺,但如今是仲秋时节,卫启濯总是担心儿子着凉,用小被子将儿子裹得严严实实。他回头看到萧槿犹在酣睡,低声嘱咐稳婆照看好萧槿,轻手轻脚地出屋,转到了隔壁,唤来个丫头。   他正交代着,卫老太太派来打探的丫鬟便来了。卫启濯让丫鬟跟祖母转达说母子平安,却见丫头神色有些古怪,攒眉问是不是祖母那里有什么状况,丫鬟踟蹰不敢言,卫启濯倏地冷了脸:“说!”   丫鬟一个哆嗦,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嗓子道:“回……回少爷的话,奴婢觉着……觉着太夫人似乎精神头忽然好了不少……”   卫启濯僵了一下。   他自然明白丫鬟话里的含义,久病的人若是忽然精神振奋,当然免不了要往回光返照上头想。   卫启濯思虑俄顷,姑且将已经睡着的儿子交给保母,回身去寻父亲。   卫承勉在一旁的廊庑吃茶,等着天亮直接去上朝。他瞧见儿子过来,怀里却没抱着孙儿,翻他一眼:“我的小孙儿呢?莫非你舍不得抱来给我看?”他说话间见儿子面色沉肃,敛容道,“可是出了何事?”   卫启濯将卫老太太的事说了,末了道:“父亲,再让太医来给祖母瞧瞧吧,儿子心里实在不踏实。”   因为这个点儿正好跟祖母前世亡故的时候撞上了,所以由不得他不往坏处想。   卫承勉沉默一回,沉声长叹:“才来了一件喜事,紧跟着就是……”   卫启濯眸光微敛。   如果这回祖母仍旧难逃前世结局,那接下来的很多事也有可能会依着前世的路子走下去。但是今生之事与前世相较已经有了一些改变,所以会不会再有变数都不好说。   萧槿醒来时,已是下午时候了。她一转头就瞧见卫启濯靠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小憩。   萧槿不得不承认,虽然他脸皮厚,但大约是因为他从小就受到了良好的仕宦贵族教育,无论坐、走还是行,皆是优雅洒落,她平日里与他相对而食,抬头跟他说话时都禁不住感慨萧榆好像说得很有道理,看着容颜出色的人都能多吃两碗饭。   对着他那张脸她也很难生起气来,这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成婚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大吵过的原因。   嫁个好看的人,将来生下的孩子容貌质量也能有很大的保障。至少,即便是儿子遗传了他爹的性子,好歹还能靠着一张脸拐个媳妇回来。   萧槿思及儿子,轻声询问一旁的保母孩子何在。保母答说孩子被乳母抱去奶着了。萧槿即刻吩咐等奶罢了就将孩子送来,她如今急切地想看看自己费尽气力生下来的孩子。   保母鞠腰应是。   萧槿瞥眼间又瞧见卫启濯身上搭着的毯子滑了下来,示意保母上前去将毯子给他盖好。保母答应一声,领命回身。然而就在她即将到得近前时,卫启濯蓦地睁眼,保母吓了一跳。   卫启濯见萧槿醒来,一径下榻上前,连声问她可还有何不适。萧槿小声道:“就是还有点疼……其他没什么了。”想起他却才的反应,禁不住笑道,“你怎会突然醒来的?你这觉是不是太浅了。”   “我原本就是稍事休息,这个时候若是有人靠近,我会有所感应的。”   萧槿觉得她大约是不能明白浅眠的感觉了,她一般是入睡后都会睡得很沉,不要说打雷了,大概有人半夜潜进来把她偷走她都不知道。   萧槿头先体力损耗太多,又是未进食就昏睡过去的,如今腹内空空,抓着卫启濯的手摇了摇:“我好饿,你去帮我跟厨房点几道菜——对了,你有没有去跟祖母知会一声?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没准儿病能好得快一些。”   卫启濯听到后来,神色沉郁下来:“祖母……祖母那边的状况不太好。今早太医过来看过了,说我们还是不能放松警惕。”   他担心之前祖母的状况是回光返照,一直提着心,太医今日看了倒是说没什么危重之兆,只是言语之间仍旧隐晦地提醒说还是要做好两手准备。   他父亲今日告了假,与卫承劭商议了一上午,最后决定给他三叔卫承劼去信,让他早些回京来支应着。   萧槿听卫启濯说了这些,沉默须臾,道:“你可曾抱了孩子去让祖母看看?”   卫启濯摇头:“我本是想抱去给祖母看看的,但走到外头,祖母命人捎话说暂且不要将孩子抱给她看,新落地的孩子太娇太软,等再过些时日再抱去也成。”   萧槿心中嗟叹,老太太还是担心将病气过给孩子。老太太显然是一直挂心着这件事的,不然不会在半夜忽然醒来,还不忘差人过来打探。但是等孩子真的生出来,她又担心小曾孙会被自己连累。   不过卫老太太那病也不会传染,实质上真的抱去给她看也不要紧,只是如今孩子刚出生,确实弱得很,老人家终究还是有顾虑。   三房夫妻两个前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回京的,之后因着处理卫老太太的丧事,很是混乱了一阵子。尤其后来闹出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二房三房都有分家的意思,卫承勉的态度则在两可之间,但卫启濯归来后,卫承勉便转了态度,将分家之事压了下去。   萧槿摸摸卫启濯清癯的脸颊,轻声安慰他几句,又想起自己昏睡前感到脖子上湿湿热热的,笑道:“你昨日莫不是趴在我身边哭了吧?”   她本以为他会脱口否认,谁知他顿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凝眸投来的目光透着难言的复杂:“啾啾受苦了。”   萧槿一时怔住,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一世卫启濯的性情虽然有所改变,但在她心里还是强势得很的,她不能想象她印象里那个性情冷硬、永远冷静自持的恶毒上司,还会有落泪的时候。   等乳母奶罢将孩子送来,萧槿便迫不及待地伸手接了过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儿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往怀里抱了抱。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妙了,就这么小小的一团,是打她肚子里出来的,是在她肚子里翻身游泳练拳脚的小家伙。   “你是不是瞧见儿子继承了我的美貌,太过激动才哭的?”萧槿看了儿子一眼,抬眸望向卫启濯,笑得揶揄。   “这么小一丁点的孩子能看出什么,说不得等他长开之后,你发现他其实继承的是我的美貌。”   “多多少少肯定会长得像你的,”萧槿晃了晃手里的小襁褓,“放心等着看吧。”   要是一点也不像,那这事儿就大了。   卫启濯摸摸儿子的小脑袋,心中感慨万端。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他当时究竟为何会落泪。萧槿当时将他叫进去说完话后,他便不肯再出去,一直等到萧槿平安将胎儿娩出。   在分娩结束时,他瞧着疲倦已极的妻子和呱呱坠地的孩子,忽然就红了眼睛。   他连日来承受压力无数,大约那是多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后的爆发。   中秋前夕,卫承劼与夫人段氏抵京。   傅氏已经提前张罗着将三房夫妻两个的院子收拾了一番,听下人报说人已经到了,便领着一众姬妾仆妇去迎。   郭云珠也跟着一道去了,萧槿还在月子里,并未跟着。   她低头给儿子拍奶嗝时,还在想着老太太的事。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老太太前世没有活过这一年的中秋,然而现如今老太太虽也未见好转,但也没有出现病危之势。   萧槿轻叹一息,其实她还是不太相信老太太会就这样撒手人寰。老太太若是走了,恐怕很多人都要在背后偷着乐了。   段氏随着卫承劼在老太太那里待了大半日,便转来了昭文苑这边。   萧槿听丫头说三太太来了,收回思绪,在儿子后背上轻拍一下:“你叔婆来了,一会儿乖一些,不要总往我怀里拱,否则再让你爹爹打你屁股。”   她话未落音,就听一道略含笑意的声音传来:“谁要打我小侄孙?”   ☆、第146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萧槿瞧见段氏进来时, 不由想起了她前世所看到的那个三婶。   她前世过门时,卫承劼就已经被外放浙江了。她听说卫承劼原本是打算让段氏留在家中代他伺候母亲的, 但卫老太太说家中儿孙众多不需要段氏特特留下,反而是卫承劼一人在外, 更需要人照料, 这便让段氏跟着卫承劼一道去赴任。   而三房的两个孩子五公子卫启洵跟六公子卫启沛则留在京师念书,同时也代卫承劼夫妇尽孝。萧槿前世入门后便未曾见过这俩人, 直到卫老太太病势沉重,三房夫妻两个匆匆忙忙赶回来,她才看到了传说中的三叔和三婶。只是卫老太太前世起病突然,病势加重也快,等卫承劼夫妇二人得了信赶回来时就只能对着老太太的牌位祭拜了。   萧槿觉得这个三婶为人尚可, 不过她对段氏印象最深刻的大约要属她跟傅氏的矛盾了。这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结的梁子,两厢见面,说话总是暗爆火星子。尤其后来起了分家风波, 两人越发不对付了。   段氏知道傅氏不待见儿媳妇, 大约是抱定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的想法,前世一直都对萧槿十分友好。只是萧槿不想掺和到她跟傅氏的事情里面,否则会让她的处境变得更糟, 所以并没怎么跟段氏走动。   不过,萧槿觉着有段氏跟傅氏杠着也挺好, 傅氏身边没个给她添堵的妯娌岂不是太寂寞了。   段氏入内抱了抱小侄孙, 询问萧槿可给孩子取名字了。萧槿摇头道:“尚未。”   这个孩子是国公府第一个嫡出的曾孙, 身份贵重, 因此卫承勉跟卫老太太都十分重视。但太过重视的结果就是谨慎之至,迟迟无法敲定名字。   不光是官名,连小名也还没定下。萧槿觉得取个顺口的就好了,但没想到卫启濯在取小名的问题上居然犯起了纠结,想了几个都觉得不太中意,便决定仔细想好了再定。   段氏直是夸赞小侄孙长相乖巧伶俐,一望便知是个机灵颖慧的,萧槿暗叹好像这些生养过孩子的女性长辈似乎都格外善于夸赞小孩子,只是如今孩子这么小一点,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哪里看出的乖巧伶俐。不过不得不承认,自己孩子被人夸奖,是一件令人舒悦的事。   萧槿与段氏闲谈片刻,问起了卫老太太的事:“三婶适才去看祖母时,祖母精神可还好?”   段氏面上淡笑敛去,叹道:“婆母状况仍旧不佳,我方才去时,看着婆母像是强打精神与我们说话。”说话间又转头看向萧槿,“我临走时,婆母还特地交代了让我来看看小侄孙。”   萧槿思及老太太一片拳拳之情,沉默了片刻,道:“我尚在月子中,不方便出去,要不三婶将哥儿抱到祖母那里,让祖母看一看。”   段氏也知晓老太太一直因为顾忌着自己如今沉疴不起,尚未见过小曾孙,但这种事她不好接下。   萧槿见她踟蹰不语,知晓她的顾虑,在儿子后脑勺上轻轻一抚:“好歹也要让祖母看上一眼的,祖母那病不会传染,实际无甚妨碍。”   卫老太太无论前世今生都待她极好,万一将来有个不测,她不想让老人家带着遗憾离开。其实她觉得卫老太太就是太过谨慎了,那病又不传染,不会造成什么危害的。唯一不好的大约就是老太太的卧房内如今一天到晚都弥漫着药味,老太太又受不得风,不能常常开窗,可能空气不大好。   萧槿见段氏依旧委决不下,忖量一回,道:“三婶若是有所不便,那便等夫君回来,让夫君抱过去。”   段氏看了萧槿一眼。   这个侄媳妇虽则年纪不大,但瞧着便有一种沉稳大方的气度,大约世家出来的姑娘大多都是出挑的。她自己并非世家出身,只因娘家是京中新贵才得入卫家的,而傅氏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女,总是觉得自己高她一等,有意无意在她跟前摆谱,她自然心中不忿。   只是傅氏也只是在暗中跟她较劲而已,无甚太大的矛盾,所以她也只是暗地里与她杠着,没发生过什么大的争执。但是如今老太太这般光景,一旦有个好歹,怕是傅氏就要撺掇着分家了,届时免不了要起口舌之争。   晚夕,卫启濯归家时,神色显得十分疲惫。   萧槿生产完的隔日,他的半月假便到期了。因着祖母的事,他仍是蹀躞不下,但近来部里事多,皇帝不肯再让他继续休息下去,但很贴心地调拨了两个太医来国公府待着,随时待命。   卫启濯一踏入院门便跟下人询问萧槿母子何在。得知在书房待着,当下便赶了过去。   推开门扉,他一眼就瞧见萧槿坐在书桌前,怀里抱着个小小的锦被包,正低头轻声说着什么。   萧槿听到门轴转动声,抬眸瞧见是他,微微一笑:“饿不饿?我已经让厨房备下饭菜了,就等着你回来。或者,先歇会儿再吃?”   卫启濯望了萧槿少顷,遽然上前,连着她怀里的儿子一道抱在了怀里。   他如今想想前路的未知,便觉心头磈磊堆积,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看到妻子跟孩子,又觉得满心安谧恬荡。他有时候觉得,或许上天已经待他不薄了,至少他今生娶到了一直想娶的姑娘,也得了可爱的孩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萧槿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她之后细细想了她生产那天他的反应,其实能大致猜到他的心情。大概他前世的情绪遗留还是很多的。   这几天他尤其喜欢抱她,有几回夜里抱着她时情不自禁地温存,温存着温存着就翻身压到她身上索吻。   然而她如今身上恶露未净,也还没出月子,仍旧不能行房,他吻到后来喘息不住,起了反应,就一把抓过她的手去帮他纾解。   萧槿光是想一想就红了耳尖。   从前她来了月信不能行房,他也会拉着她的手帮他纾解,然而来一次月信最长也不过七八日,他需要忍耐的日子并不长,拽着她的手为他上上下下时还时常调戏她,很有几分寻求情趣的意思。   但是他如今这般不比从前,因着她怀孕,他已经三四个月没有开过荤了,有时候她临睡沐浴罢,披着松松垮垮的寝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与他说话时,她就觉得他盯着她的模样就仿佛饿狼瞧见鲜肉。   她一度担心卫承勉和卫老太太在她怀孕期间为卫启濯安排什么房里人,虽然她知道卫启濯不会接受,但总也是不想为这种事闹得不愉快。不过卫承勉和卫老太太倒是始终未曾管过这种事,萧槿再度深佩于两位长辈的开明。   她昨晚又被他压了,他将她按在身下深吻时,她能明显感受到他的急迫。她当时就忍不住想,这要是等她出了月子解了禁,他还不把她的骨头折腾散架?   萧槿默默拉回思绪,在他臂弯里蹭了蹭脸颊:“好了,知道你得了儿子高兴——我跟你说件事,你一会儿抱着儿子去让祖母看一看。”   卫启濯一顿,低头看她;“你是怕……”   “嗯,我觉着其实没有什么的,只是祖母太谨慎了。而且我今日听三婶说祖母的精神很不好,我想着,会不会看看小曾孙能让祖母振奋一些。”   卫启濯垂眸看了已经睡着的儿子一眼,轻应一声,又想起萧槿适才的举动,问她刚刚在跟儿子说什么。   萧槿道:“我跟他说,我往后每日都带他来书房坐一坐,给他念念书,他将来说不得也能像你一样厉害。”   卫启濯望着儿子恬静的睡容,道:“我觉着他纵然是不听,也能很厉害,毕竟是我的儿子,一定能传承我的颖悟机敏。”   萧槿陷入了思考。虽然他这话极其不要脸,但是很有道理的样子。   所以不光是颜值,儿子将来的智商好像也是有保障的。   卫启濯与萧槿一道用了晚膳,估摸着祖母也用过膳了,便抱着儿子去了临溪馆。   卫老太太一直都想看看新添的小曾孙,但是又顾忌着自己如今重病在身,见孙儿当真抱了过来,一时心境复杂。卫启濯看祖母很是犹豫,几步上前,将襁褓递到祖母跟前:“祖母若是有力气便抱一抱。”   卫老太太看着小包裹里露出的小曾孙的小脑袋,禁不住嘴角扬起,犹豫须臾,最终还是伸出手将孩子抱过去轻轻摇晃,细细端详。   卫启濯见祖母唇角满含笑意,一时心里五味杂陈。自从祖母病势沉重之后,他已经许久没在祖母面上看到什么笑容了。   卫老太太如今气力不济,担心自己抱不稳会将孩子摔了,没抱一会儿便又将小包裹还给了卫启濯。   卫启濯见祖母心绪转好,便顺道玩笑道:“祖母可是觉着他跟我小时候一样安静?”   卫老太太斜他一眼:“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不会爬不会走的,每日不是吃就是睡,连哭闹都没什么气力,自然安静了。只是你幼时确实也文静得很,我还与你父亲说,跟你同庚的那些男娃娃都皮得很,到了你这儿性子却这样静,敢怕是有什么毛病,为此还特特请来太医来给你瞧了瞧,太医说你没什么毛病,大约只是天性内敛而已。后头你渐大,果不其然,稳重得很,就是太倔了。”   卫老太太忽然一顿,转眸细细端视孙儿一番:“这执拗的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如今你自己也是当爹的人了,有些道理更应当懂。我跟你父亲自然是希望你们都能有出息,但平平安安的才最重要,你的敌手多,纵然斗,也还是要求稳。”   卫启濯缄默俄顷,垂首道:“孙儿知道。”   祖母如今这般,竟然已是有了留遗言的架势。   卫老太太有气无力地出言令身边一众家下人等都退下,旋转头看向卫启濯,嗓音微哑:“我可以毫不讳言地说,在众多儿孙之中,我最偏爱的就是你,你打小没了娘,是在我膝下长大的,我教你养你,亲眼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怎会不偏着你呢。我也看重沨哥儿,但沨哥儿与我处得时候不如你长,祖孙情分是不能比的。”   卫启濯听到祖母的嗓音越发喑哑,望着祖母憔悴的病容,忽然就感到心中一酸。   “我知道你跟沨哥儿应当是在暗暗较着劲儿的,我也不想多问你们之间的恩怨,有些事我管不了,”卫老太太轻叹一息,“泓哥儿的事,我更是懒得管了,他就是来讨债的,能长成什么样子都看造化了。”说着话语声更低,“我只与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泓哥儿做出了什么危害卫家的事,你不要手软,能怎么治他就怎么治他,顶好废了他。”   卫启濯微讶抬头,按说老人家无论如何都是不愿看到子孙争斗的,未曾想到祖母心里竟是这样想的。   “你不必讶异,我只是不想看到卫家毁在他手里,”卫老太太无声靠到了背后的靠背上,“若是因这个孽畜连累了卫家,我哪有颜面去见你祖父。”   “我从前就看出他不是个善茬儿,无论你祖父还是你父亲,都是重情重义的,纵然是你二叔三叔,也都是讲究体统的,唯独你大哥,刻薄寡恩,不念人好,自私自利,还不晓得听了谁的挑拨,一直怀疑自己不是你母亲生的,怀疑你父亲还有个原配,认为你母亲只是继室,他是那子虚乌有的原配所出,何其可笑。”   卫老太太冷笑道:“他也不想想,你父亲对你母亲情深义重,他若真的非你母亲所出,你父亲会容忍他那么久?就凭着他三番五次地造次,你父亲早把他赶出家门了!以为自己那嫡长子的身份就是护身符了不成?”   卫老太太说话多了便有些疲累,缓了几口气,转目看到熟睡中的小曾孙,神色稍霁,叹道:“槿丫头是个好的,不管沨哥儿是否爱慕她,我都得承认她是个好媳妇,我相信不是她的错。你们如今又添了个哥儿,我也就安心了。”   卫启濯瞧见祖母的神色,知她还想抱抱孩子,再度将襁褓递了过去。   卫老太太略一迟疑,又将小曾孙搂在怀里摇了摇,神容慈和,面含微笑:“我还能瞧见你的小哥儿,也算是不枉了。”   卫启濯一顿,觉出祖母话里的含义,动容道:“祖母定能长命百岁、福禄无疆的,莫要说这等话。”   卫老太太轻轻摇晃着怀里的襁褓,若有似无地叹息:“若真是时候到了,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萧槿窝在床上等待卫启濯时,暗暗在心里盘算着往后的事。   卫启濯重返前世巅峰之后,还有两个麻烦要解决,一个是卫启沨,另一个就是卫启泓。   卫启泓最大的问题就是太能作,靠着嫡长子的身份捞个爵位就偷着乐得了,何必一定要一再挑衅他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兄弟。   不过似乎还有一件事要等着他解决,就是益王和楚王谋反的事。   前世楚王那边是卫启濯去解决的,益王也似乎没和卫启濯结下什么梁子,但这一世益王好似开始针对他了。   其实萧槿觉得如果给他足够的权力的话,他能将益王和楚王一锅端了,横竖这俩王离得也不是特别远。   萧槿正思量着,卫启濯推门而入。   萧槿见他神色端凝,不由问可是卫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不好。卫启濯坐在床畔踟蹰少顷,道:“祖母那边应当暂且无事,我临走时再三嘱咐值夜的丫鬟仔细注意着祖母那头的动静,若是有什么状况也能及时发现——只我却才见祖母抱了小哥儿片刻,精神似乎见好,要不我每日都抱着孩子去看祖母,啾啾看如何?”   萧槿点头,笑着道好,旋又说起了卫启沨年底要随众班师回朝的事。   经过半年的鏖战,刘用章已经将河套地区清剿得差不多了,据闻如今正在巩固战果,预计年底就可凯旋。不过萧槿觉得这回的效率不如前世高,前世九月份就还师了。   “我今日听三婶说,二婶还特特在她跟前提了这么一嘴,也不知是在夸耀还是在担忧。就凭着二婶那性子,卫启沨擦破点皮估计都能拽着他包扎三层。这若是真的带伤回来,她还不抱着他哭昏过去。”   也正是因为傅氏几乎将所有的希望跟重心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才导致卫启沨前世出事后,她的性子越发扭曲变-态。   卫启濯淡声道:“我如今无暇理会他的事。我一早就跟刘先生说了,卫启沨似乎跟袁泰有所勾结,刘先生自会提防着他。”   萧槿托腮道:“他这次回来后可能会晋升,你就不怕他赶上你?”   “他纵然赶上我,我也会将他踩下去。”   萧槿暗暗点头,恶毒上司就要有恶毒上司的气场。   由于萧槿清楚地记得卫老太太前世没有熬过中秋,所以这晚睡得很不踏实。到了翌日中秋,吃了几块月饼,就抱着儿子去了书房继续给他念书。   这一整日下来,风平浪静。直至过了十五这日,卫老太太那边都未曾出现什么状况。萧槿忍不住想,难道卫老太太今生有改变命数的可能?   傅氏也在等待着卫老太太这边的消息。她之前每日去给老太太请安侍疾时,都能感觉到老太太身子一日更比一日弱,前几日更是连起来走动都不能够了,她以为老太太归西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谁想到一直吊着,并且老太太的精神瞧着竟然比好些日子好上一些了。   傅氏越看越觉奇怪,但转念一想,兴许是因为近来太医换了药,这才有暂时的好转。老太太年纪原本就不小了,哪能经得起什么折腾,大约过不几日就咽气了,且等着瞧便是。   袁泰也在等着卫老太太这边的动静。卫老太太一死,卫家便要迎来一场不小的震荡。子侄们几乎都要守制,即便有些可以夺情,但一门里面好几个保举夺情的就不太好看了。   袁泰推开窗牖,望着庭院中几株桂树,沉入沉吟。   卫老太太这回病倒应当与那药酒无关,因为症状对不上。但卫老太太还是沉疴不起了,也算是歪打正着。不晓得这是否意味着气运在他这边。   袁泰长叹一声,卫家其实占了很大的优势,这个优势不仅包括家世,还包括子侄。卫家的子侄普遍比他家的子侄争气,就连卫家的亲家镇远侯府萧家,子侄也是一个比一个争气。   且不说萧家四房的长子萧崇已经中了进士,萧家三房唯一的儿子萧岑今年金榜题名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师。萧岑才及弱冠之年,头先又在京师声名不显,在上一届乡试里得了第七时倒是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沉寂下去了。谁想到今年居然过了会试,又在殿试里中了二甲。   按说像萧岑这种独苗的出身,大多都是混吃混喝等着袭爵的膏粱子,到了萧岑这里,竟然还能混个两榜进士。卫启濯这个小舅子不简单,非但没给他拖后腿,说不得还能做个助力。   袁泰回转身踱到书桌边,提笔拟信。   刘用章此番若是凯旋还朝,必定更得陛下重用,他得早做准备才是。   光阴掣电,捻指间便转入了十月。   萧槿出了月子,身体恢复得很好。卫启濯这阵子一直任劳任怨伺候她,无微不至,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瞧着他晚上看她的眼神,总觉得说不定她才出月子不久就又要怀上了。   卫承劼的长假已经快到期了,但他又不放心老太太这边,便让段氏留在家中代他照看母亲。   卫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有坚持,领受了儿子的好意。   一月之后,刘用章率众班师。   傅氏已经大半年都没见过儿子了,听闻这个消息时几乎热泪盈眶。   她早早地就将儿子的住处拾掇了一番,到了官兵抵京这日,一大早便预备着去接儿子。   她一直焦灼地等到申时,才听得丫鬟报说二少爷回了。   她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乘着软轿便往二门去。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傅氏瞧见儿子时, 眼圈不由自主地泛红。   儿子显然清减了一大圈,眉眼之间满是疲困之色。她恍然想起了什么,急急询问儿子可曾受伤, 又要伸手来查看,但儿子摇头道了句“没事”, 避开了她的手。   相对于傅氏情绪的波荡, 卫启沨的态度则显得有些冷淡, 全然没有傅氏预想中的激动。   卫启沨神色疲惫,先问了卫老太太的状况。得知祖母如今虽仍旧病着, 但暂无性命之虞,显然松了口气。他对着傅氏存候一番, 便领着几个长随回了自己院子。   傅氏回头看着儿子的背影,不免失落。她白天晚上地盼着儿子回来, 如今真的盼回来了, 儿子却是这般态度。   她觉得儿子似乎变得跟从前有些不同,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 身上的气度越发内敛,她渐渐开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儿子好像已经越来越不需要她了,傅氏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在门内伫立少顷, 又率众折了回去。   她听说儿子一回来就去了书房,当下赶过去。一推门看到他在盥洗, 傅氏脱口就道:“你这是要去见谁?”   卫启沨动作不停:“儿子自然是去见祖母的。”   “当真?”傅氏满面狐疑之色, “我看你是大半年没回, 迫不及待地要往她那边跑吧?”   傅氏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萧槿。   卫启沨顿了一顿,没有出声。   这种问话,他其实怎么回答都是错的,他的任何回答都可能激怒他母亲,徒惹他母亲揪着不放,倒不如一字不言。   傅氏等了半晌都不见儿子吱声,气恼道:“你如今翅膀硬了,连母亲的问话都不答了是么?”说着话又冷笑一声,挥退左右,盯着儿子道,“人家如今添了个哥儿,跟你那堂弟恩爱得很,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心。”   卫启沨身子僵了一下,旋道:“儿子不知道母亲与儿子说这些作甚,儿子要先去看望祖母了。”   傅氏果然从儿子神情里看出了一丝烦躁,鼻子里冷冷一哼:“人家如今恩爱和美,可你再瞧瞧你,孤家寡人一个,我告诉你,你总不成婚……”   “儿子一回来,母亲就要来添堵么,”卫启沨遽然打断傅氏的话,只是垂敛着眼眸看不清其中暗转的神光,“儿子早已说过,儿子的婚事母亲莫要再管了,一切事情儿子自有张主。”   傅氏阴沉着脸盯他。   她儿子不仅越发不听她话,而且还跟她生疏起来了。   卫启沨只当没有看到母亲的神色,转身径直出屋。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意去深想萧槿怀孕生子的事情。前世他因为种种原因,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今生他也不敢有太多表露,只是到后来才跟萧槿坦明心迹的,萧槿大约一直都不能相信他对她的感情,这从她在面对他时的一连串表现就可以看出来。   而实质上,他有多爱她,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楚。他只是觉得,当初萧槿在跟卫启濯成婚之前,在腊月的茫茫雪地里,断然表示不会回头时,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垮塌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重来一世的意义何在,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能去谋求些什么,他的期待化为泡影,他的未来变得模糊,他忽然迷茫起来。   但是被卫启濯踢到雪地里呕了一口血之后,他又不断想,他拥有往生记忆,他可以借此对付卫启濯,将槿槿抢回来,他毕竟与她多年夫妻,他跟她好好谈谈,他在她跟前多跪几次赎罪,他竭尽全力待她好,大约还有些许挽回的机会。他使了手段令萧槿的婚期延后,在苦心争取来的那段时日里,他紧锣密鼓地在暗中准备,但是等到她即将出嫁时,他忽然改了主意,他放弃了自己筹谋多日的计划。   即便他破坏了萧槿的婚礼又如何呢,她对他满腹怨气,她不肯原谅他,更要紧的是,她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卫启濯。   他当时仔细想了想,与其强迫萧槿跟他走,不如专心去对付卫启濯。如果最后他跟卫启濯的位置对调,再回头去处理萧槿的事,应当就会简单很多。   但他还是无法面对萧槿跟卫启濯有了孩子的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都想有个孩子,只是前世造化弄人,今生好容易没了那堕马一劫,萧槿却偏偏也保留了往生记忆。   他恍然想起前世有一晚萧槿醉酒,又哭又笑,吵嚷着不肯睡觉,他跪坐在床上拥住她,温声软语地哄她,她渐渐安静下来,靠在他怀里阖上了眼帘。他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但在将她小心地往床上放的时候,却听到她口中喃喃呐呐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他凑近去听,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轻拂他耳畔,酥酥-痒痒的,撩拨得他心弦一颤。   依稀听到她轻声嘀咕道:“不关我的事,不是我不能生,我也想要孩子的,可是他不放过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跟我和离去找温锦多好,大家都省心……”   他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心里其实一直怀着侥幸,总是想着说不得她能感受到他之前没有说实话,说不得她后来已经看出来他跟温锦断了,说不得她已经看出他是喜欢她的,只是她没有来他这里求证过而已。却没想到她心里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当时愣了须臾,遽然紧紧抱住她,心头涌上一股浪潮一样的澎湃悸动——他想要将一切都告诉她,他想要跟她试一试。   可惜他最后都没有这个勇气,他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心魔,他害怕。   卫启沨望着远处漫天的晚霞,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卫启沨去探望卫老太太时,卫启濯也在。   卫启濯暗暗打量卫启沨,觉得堂兄此番归来,似乎哪里与往昔有所不同了。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又如何呢。   卫启濯是跟卫启沨一道出来的,两人并排而行。卫启濯转眼看向堂兄,道:“二哥回去吃顿饭拾掇拾掇,晚些时候我会差人去请二哥往后花园观景亭坐一坐。”言罢就要掣身离去。   卫启沨倏然笑道:“四弟是急着回去看儿子么?”   卫启濯步子一顿,回头笑道:“不仅是小哥儿,啾啾也在等着我——二哥好像还没有来看过小哥儿。”   卫启沨心里莫名一塞,脱口道:“今日便罢了,改日再去。”   “那二哥改日来时,一定记得带上见面礼。”   卫启沨似笑不笑道:“这是自然的,我还要去见父亲,四弟自便。”言讫拂袖而去。   卫启濯微微冷笑。   对于萧槿生子的事,卫启沨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   晚夕,卫启濯依言差人将卫启沨叫到了后花园。卫启沨听了他调查药酒那件事的结果,道:“那四弟认为祖母眼下这般状况是何缘由?”   “祖母目下的病症是风寒引发的,应当不是**。不过我有件事倒想问问二哥,”卫启濯眉尖微动,“二哥是否私底下跟袁泰有所交通?”   卫启沨淡声道:“四弟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会与他有所交通,他一直都卯着劲儿对付卫家,我又不是不知。倘若他真有戕害祖母之心,往后当然还是要让他还回来的。”   “目前看来祖母暂且不会有不测,”卫启濯睃了卫启沨一眼,“二哥也觉得应当还回来么?”   隔日早朝上,永兴帝对此番出征河套的官兵将领进行了封赏,刘用章已是兵部尚书,实职上封无可封,便给他加了个从一品少师头衔,并赏赐金银良田无数。卫启沨注意到,皇帝在宣布给予刘用章田亩赏赐的时候,刘用章似乎踟蹰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谢了恩。   等轮到卫启沨时,永兴帝对着他打量了好半晌,道:“卿家在吏部也待了好些时日了,此番也是于出谋划策上头出了不少力,正巧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职位空缺,等吏部调令下来,你便去赴任吧。”   卫启沨略略一顿,躬身谢恩。   因着卫启濯之前的诸般手段,皇帝怕是已经对他心存芥蒂,他以为可以借着这次机会令皇帝对他改观,但是如今看来效果不如预想的好。   此次清剿河套,对蒙古跟女真都会产生巨大的震慑作用,功劳不可谓不大,并且出征前,他还曾经向皇帝献策。然而如今凯旋,皇帝却只给了他一个正四品的言官位置。   战功足够高是可以封爵的,这也是所谓武将封爵易文臣封爵难的缘由,所以官升一级这个奖赏,实在有些不值一提。但从另一层来看的话,以他这个年纪来做这个佥都御史,也已经算是平步青云了。   并且这个位置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能跟萧安共事——萧安如今还待在副都御使的位置上,他调到都察院之后,想来能常常跟萧安碰面了。   慢慢来便是。   卫启沨正这样思量着,刘用章忽然上前一步,向皇帝奏禀说此次对河套进行清剿之后,能令九边各个重镇减压不少,之所以能有如此硕果,跟卫启濯当初的提议是分不开的,所以卫启濯也是需要封赏的。   永兴帝频频点头,连道他正有此意,大手一挥,命内侍等朝会散后领着卫启濯去内帑挑些珍玩回去,又另赐了黄金千两。   卫启沨心中暗笑,皇帝也真是够偏着卫启濯了,旁人都是随意赏些金银,到了卫启濯这里,就可以直接去内帮挑选。   卫启濯前世能那般风头无两,也是因着皇帝对他的十二分信任。能一面高居权臣之位,一面深得帝王信赖,此人心机可见一斑。   早朝散后,卫启濯正要往六部班房去,就见司礼监太监刘敬趋步至近前,一礼道:“卫大人,陛下召您去偏殿问话,请随老奴来。”   卫老太太不喜那么些人围着,因而府上几个儿媳孙媳都是轮流去伺候的。今日段氏闲下来,便往萧槿这边来串门。   萧槿抱着三个月大的儿子与段氏闲谈时,听她说起了今年的中宫千秋节。   “我听闻今年永福郡主一早便来了京师,如今就在宫里头住着,”段氏叹道,“如今哪个郡主能有她这般的风头。”   萧槿笑了笑没言语。永福郡主这倒更像是来代父亲蜀王探风的,至于皇帝,大约也想从这个侄孙女那里问一问楚王的状况,毕竟蜀王与楚王封地相去甚近,永福郡主来京大约也是为父亲做喉舌的。   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她觉得这个郡主只要不来卫启濯跟前晃悠就成。   段氏说着话往萧槿怀里一瞧,不禁笑道:“你看,霁哥儿好似在听咱们说话。”   萧槿低头一看,正对上儿子乌溜溜的大眼睛。   按照卫家老祖宗定下的字辈,启字辈下面是嘉字辈,又兼考虑到偏旁和寓意,最后卫启濯跟长辈合计了好久,给儿子定名卫嘉霁。   只是没有小名叫着不方便,而自打儿子出生,卫老太太的精神便奇迹般地一日日见好,萧槿跟卫启濯建议说,要不给儿子起个小名叫福来好了。   卫启濯当时的神情可以说很绝望了。   萧槿觉得福来这名字倒也没什么,秉承着贱名好养活的原则,包括很多名人在内的老一辈的小名都十分接地气。她要是告诉卫启濯她还想过大壮、二狗子之类的小名,不知道他会不会怀疑人生。   萧槿觉得其实直接叫宝宝就可以了,只是儿子将来可能不太希望还有人记得他这个小名,尤其如果他将来也跟他爹一样通身王霸之气的话——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下萧槿觉得宝宝就很好,所以她这阵子都是这么叫的。   萧槿的思绪被儿子咿咿呀呀的婴儿语给拉了回来。她低头捏了捏儿子粉粉嫩嫩的小脸,又摸了摸他的大脑袋,实在爱不释手,低头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叫娘亲做什么?”   宝宝指了指花厅门口,又转回头打算去扯萧槿的衣袖,但奈何爪子实在太小了,扯了两三次,只能抓住小小的一个角。   萧槿抬头望去,果见一个丫头趋步进来。   丫头跟萧槿和段氏分别见了礼,旋朝萧槿鞠腰道:“少奶奶,少爷回了。”顿了顿,又道,“二少爷过来看小少爷了。”   萧槿对于卫启沨的到来并不欢迎,但他身为伯父,礼节上是应当来看小侄儿的,这是免不了的。   她正预备起身将儿子交给一旁的乳母,卫启沨已经与卫启濯一道进来了。   卫启沨一入厅内就望向了萧槿。但萧槿并不看他,只是转头将孩子交给乳母。他看到萧槿怀里的孩子,步子略滞,面上还挂着笑,然而一双眼眸却是深不见底。   宝宝今日格外黏萧槿,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萧槿的怀抱。萧槿犹豫一下,看向卫启濯。卫启濯会意,步至萧槿身前,唤了儿子一声,朝他张开手。   面对亲爹的呼唤,宝宝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伸出爪子搭到了他的手心上——这就是表示愿意被他抱了。   卫启沨微微垂眼,觉得自己还是不宜多待,转身从随行小厮手里拿过见面礼,说了些场面话,算是来看过小侄儿。   卫启濯稳稳抱过儿子,正打算命人将卫启沨送走,却忽见儿子朝着卫启沨使劲倾身伸手。   似乎是要抱抱的架势。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宝宝可是头一回见卫启沨,而且素日里从不让生人抱的。   卫启沨自己也怔了须臾,一时间竟然有些触动。他往前慢行两步,对着宝宝轻声道:“要伯父抱么?”   宝宝兴奋地晃了晃爪子,双眸晶亮,直是咧着小嘴笑。   “我不太会抱小孩子,”卫启沨犹豫间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忽然有些跃跃欲试,把手中装着见面礼的拜匣暂且递给小厮,转回身来朝宝宝伸出手,“那让伯父来试试,若是你一会儿觉着……”   萧槿嘴角抽了抽,正想将儿子一把拽回来,却见儿子忽然一侧身,抬起一根小指头隔空猛戳小厮手里的拜匣。   卫启沨接了个空,只看到方才还冲着他咯咯笑的奶娃娃无情地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脸色本不大好看的卫启濯忽地笑道:“我懂了,他不是要二哥抱,他是要抱二哥手里的东西。”   卫启濯命小厮将拜匣交给宝宝,宝宝果然欢欢喜喜地抱到了怀里,紧紧护着,而后扭过身子重新趴到了亲爹怀里。   这就很尴尬了。   萧槿看着卫启沨那几乎石化的样子,险些笑出了声。   卫启沨冷静了一下,硬生生保持住微笑,跟众人寒暄一回,作辞离去。   等段氏也笑着离开,萧槿眼瞧着儿子抱那拜匣抱得那么紧,怕他累得慌,正琢磨着怎么从他手里拿过来,却见儿子扭过头主动将拜匣抱给了她,咧着一张没牙的小嘴咯咯笑。   萧槿拍着儿子的脑袋,不由感慨这孩子长大了怕是有乃父之风。   卫启濯又逗了儿子片刻,便将儿子交给了乳母,表示有话要说,领着萧槿去了书房。   “陛下今日将我叫到了偏殿,与我说了一件事,”卫启濯在书桌后坐下,“四川巡抚即将致仕,陛下想让我来填这个缺。”   “我不同意,”萧槿脱口道,“我不准你往那边去。”   卫启濯笑道:“不想让我外放?”   “当然。而且,蜀王可在四川。”   巡抚秩从二品,但卫启濯如今担着侍郎之职,若是补了巡抚的缺仍旧给他挂着原官位,那就相当于高配到正二品了。   可以说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连回京述职都有高规格的特殊待遇,这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风光。然而什么时候能调回京就不好说了。   萧槿板着脸道:“陛下怎忽然想起让你外放做巡抚了?”   卫启濯顿了一顿,道:“这个说来话长。”   皇帝今日将他叫到偏殿后,问了他对于南方诸王的看法。他怀疑是皇帝又听到了儿子跟侄子那边的什么风声,想要派个人去帮他看着那两个藩王。   萧槿不待卫启濯讲完,就扭过脸:“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准你去。”   卫启濯起身拉住她:“你给我些好处,我就不去。”   “什么好处?”   他倏而俯身凑近,语气一低:“说好了等出了月子好好犒劳我的,我都没看到你的诚意。”   萧槿面色涨红半晌,倏然站起:“你等着。”   卫启濯一把拽住她:“你去作甚?”   “你别管,晚上让你看看我的诚意,”萧槿哼了一声,“我就怕到时候你受不了。”   卫启濯拉着她的手并不松开:“那过了今晚还有这样的诚意么?”   “随缘。”   卫启濯失笑:“好了,我今日当场就婉言推掉了这个差事。不过我跟陛下举荐了个人。”   ☆、第148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萧槿脱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举荐了你的某个至交好友, 对不对?”   “不是, 这回你猜得不对, ”卫启濯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是袁泰的左膀右臂,都察院左都御史吴锐。”   都察院左都御史秩正二品,如果挂着原职去赴任四川巡抚的话, 算是平调。但二品在京师都是了不得的位置了, 遑论搁在地方上——除却宰辅之外,其余的正一品官阶要么是三公那样的荣誉称号, 要么是宗人令那样掌管皇室宗谱的兼职。五军都督府里的左右都督也是正一品, 但因着国朝重文轻武,五军都督府权力已经逐渐被架空。于是宰辅成为正一品里唯一大权在握的实职。   所以做到宰辅算是超神了, 寻常人能做到正二品已经是相当厉害, 如果是正二品的地方官,那简直可以横着走了。   萧槿正喝着茶,闻言险些一口茶喷到他脸上:“你是说,你把你对头的心腹举荐给了陛下,去做封疆大吏?”   “很奇怪?”卫启濯慢慢悠悠道, “这个差事明面上是个香饽饽,但实则棘手得很。因为一旦将来楚王跟益王那边反了, 身为四川巡抚可能会受夹板气——一面被两个亲王威逼利诱, 一面被陛下责问。我甚至怀疑现任四川巡抚提前致仕就是为了避开这些麻烦事。”   萧槿目光一转:“那这等好事, 你为何不举荐卫启沨?”   “陛下不会让二哥去做这个差事的, 二哥此前一直在吏部做郎中,纵然陛下觉得他才干踔绝,也断然没有让他直接升任二品的道理。”   萧槿点头,这个倒是,如果真的是五品跃升二品的话,这个破格就破得太多了。纵然卫启沨拯救了整个北京城,也很难有这样的待遇,不过话说回来,凭着卫启沨之前的官位,拯救北京城也轮不到他。   “那陛下答应了么?”   “陛下尚在考量,大约之后会召来六部堂官仔细计议一番,不过这事我已经推掉了,基本与我无关。”卫启濯说话间要来拉她的手,却见她撇了撇嘴。   “那万一永福郡主知道了这件事,去撺掇陛下让他将你调去蜀地怎么办?”   卫启濯微微笑笑,靠到她近前,嗓音低沉:“是不是吃醋了?头先我看到你待陆凝那样亲切,还以为你天生不会吃醋。”   萧槿往一侧别了别脸:“陆凝又不会知道你就是她当初看到的卫庄。但永福郡主就不同了,她原本就是先看上你的脸的,那日又好巧不巧地瞧见了你……何况她的身份比陆凝高多了。”   卫启濯谛视她半晌,遽然拥住她使劲吻了一口。   他从前一直想要看萧槿为他吃醋,但历经无数努力都未能看到成果。他自己爱萧槿入骨,总是希望萧槿也能多喜欢他一些,可是他从前无数次觉着,萧槿对他的感情可能只是停留在比较浅淡的层面,他不知道这是否跟她对他的前世印象有关,他曾经十分怅惘,他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但收效甚微。   直到他被派往山东担任钦差。重回山东的那一年里,他与她经历颇多,返京之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好像跟他亲密了许多,竟然开始主动跟他撒娇了,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萧槿怀孕后,对他又越发依赖,后来腹部高高隆起时,虽然身子已经十分笨重,连翻身都需要他帮忙,但临睡前还是要在他怀里蹭一蹭说些私话,他当时心中的触动是难以言喻的。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触碰不到的东西,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渐渐朝他靠了过来。   萧槿被他紧紧箍在怀里,有些喘不过气,捏起拳头在他背上挠痒一样打了一下:“你松手,我要去酝酿我的诚意去了。”   “诚意还能酝酿?”   萧槿噘嘴:“当然了,不信我酝酿给你看,不过到时候你要是受不了,不要怪我。”   卫启濯又在她的嘴唇吻了吻,抵着她的额头笑道:“那我晚上早些沐浴了躺床上等你。”   “一言为定,你躺平了等我——我忽然想起来了,”萧槿双手搭在他肩上,“你头先在我生产时答应的事何时兑现?”   原本这事在她出了月子后就该提上议程的,然而因着卫老太太的事,两人都没什么心情,便搁置了下来。如今好像也是时候拎出来了。   卫启濯轻捏她的鼻尖:“你随意点个日子,咱们就上山去。只是啾啾届时莫要打退堂鼓。”   萧槿踟蹰着应了一声,想了想,又交代道:“到时候记得少放点灯油。”   是夜,更深露重。   卫启沨坐在灯下心不在焉地翻了会儿书,又慢慢将书卷搁下,起身踱到亮格柜前,俯身打开下面的柜门,取出了一个细瓷瓶。   战场上刀剑无眼,怎么可能一点伤都没有。虽然刘用章显然是因着卫启濯的缘故而对他存着极深的偏见,处处限制他,但他还是寻机往战地去了几次。   他从前只是使使笔杆子,但是真正去了战地之后才深切感受到那种亲临沙场的震撼,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临场排兵布阵与跟纸上谈兵的区别。实质上,他这回也是抱着去历练的心的,毕竟他上头压着一个刘用章,也不可能抢什么头功。   国朝可文可武的臣子有不少,以他之前的位置,也很难做出什么政绩,倒不如往别处用用心思。   卫启沨甫一旋开盖子,一股清淡的香气便即刻逸散而出。他身上有两处不大严重的剑伤,已经基本痊愈,手里的药膏是祛疤用的。他虽则是个男子,但十分在意自己的仪容,并不想让自己身上留下疤痕。   他骨子里其实是个苛求完美的人,这也是他一直将自己堂弟视为夙敌并且不断想让自己变强的缘由。   卫启沨转头望了一眼跃动的灯火,眼眸幽深。   这回权当练手了,等藩王起事,真正值得争取的戏码还在后面。   今晚难以成眠的还有永福郡主。   她今日随着皇后去外廷见她皇帝伯公的时候,正碰见卫启濯从殿内出来。她上回见他还是去年,那会儿他立在马车旁,姿态华茂,风神熠耀,她至今都忘不了当时场景。那个时候她还听说他跟他的夫人萧氏多年无子,但身边却连个房里人都没有,由此更是对这位世家公子印象深刻。   就她所见的,无论宗室子弟还是官宦子弟,大多是有妾室的,纵然没有妾室,身边也从来不乏女人,如卫启濯这般的,实在是少见之极。   她隐约听皇后说皇帝有意让卫启濯去蜀地任巡抚,她当时禁不住心里一动,但她今日瞧着卫启濯出殿时冷肃的神色,以及她皇帝伯公唉声叹气的模样,猜测大约是卫启濯推掉了这个差事。   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萧夫人。听说这位萧夫人三月前刚产下一个男孩,卫家上下都喜得了不得,原本沉疴不起的卫老太太,自从得了这个小曾孙竟然还一日日见好了。如今四处流传这件事,都道这孩子是个有福的,是天生的贵人。   她有时候想想,实在是羡慕萧槿,容貌,家世,子嗣,地位样样皆有,兼有这等痴情又出色的夫君,实可谓此生无憾了。   永福郡主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花,看着跳动的灯火,轻叹一息,起身研墨,提笔修书。   在开头落下“父亲大人膝下”几字后,她顿了顿,一瞬间竟然忘记了原先要写的东西,满脑子都是自己未卜的婚事。   她对着纸上寥寥几字出神少顷,晃了晃头,继续走笔。   她今年才十四,对于宗室女来说,婚事还能再拖几年,暂且不急着担心。   转入腊月,卫启濯越发忙碌起来。因着临近年关,各衙门都忙于出纳总结,尤其是户部,要对各个衙署的账目进行仔细核对,并列出明年的预算开支,部里每个人几乎都忙得脚不沾地。   萧槿午间哄宝宝睡觉时,隔着窗子往外面望了一眼。上个月便落了雪了,这个月又连降了几场,外间已是雪窖冰天。   想起上月她让他躺平等她那晚的事,她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那晚的记忆十分模糊,第二日晨起醒来时发现天光已经大亮了,很是惊了一下。坐在床上回想昨晚情景,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询问卫启濯,卫启濯一脸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说她那晚扬言要将他压在身下折腾他一晚上,结果他早早盥洗沐浴罢了,躺在床上等她半晌也没瞧见她过来。后来跑去找她时,才发现她居然喝醉睡着了。   萧槿扶额。那晚的事,她只记得前半段。   之前他喝的鹿血酒还剩下一些,她觉得那个东西应该可以助她当一整晚磨人的小妖精,于是将鹿血酒找出来连喝了两杯。但她当时无甚特殊的感觉,觉得可能到时候会怯场,所以又找了一坛陈年佳酿出来,硬生生灌了五六杯,结果没想到那酒后劲儿那么大,她坐了一会儿就觉头晕得很,倒头就睡着了,后面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等再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   卫启濯后来戏谑她,说她之前让他等着,他还以为她要去准备什么,没想到竟是一醉了之,直接睡了过去。萧槿知他这是激将法,不欲中招,便跟他岔题说起了践诺的事。   他之前在她生产时说的事是为她在西山放一千盏孔明灯,期间包下整座香山寺观景祈福。   有道是“京师天下之观,香山寺当其首游也”,香山寺景色之盛闻名天下,当时又正值秋季,满山红枫似火,千盏孔明灯同时放飞,是何等壮观。萧槿当时正是临盆时候,疼得神志不清,听了都禁不住一愣。   生孩子都挡不住爆棚的少女心。   这也算是间接秀恩爱了,范围辐射京畿。   卫启濯原本的打算是先为卫老太太做一场盛大的法事祈福消灾,然后再为她放孔明灯,也为孩子祈福,但卫承勉兄弟两个此前已经为卫老太太做过好几场法事了,卫老太太的病症却始终未见好,老太太知道他这个打算之后便让他打消念头,说做法事倒不如出去施粥去。   再加上萧槿生产后见卫老太太病症反复,倒也没什么心情放孔明灯,这便将此事搁置下来。   如今卫老太太病势稳定,她近来心绪也好起来,便重新提起了这件事。   只是卫启濯年前都太忙,怕是抽不出工夫来。于是两人合计一番,便将这事挪到了上元节。   萧槿哄着宝宝睡下后,转出门去,打算去卫老太太那边看看时,忽见喜儿急急打远处跑来,朝她一礼道:“少奶奶,大少爷跟大少奶奶来了,说要见您。”   萧槿奇道:“他们来作甚?”   喜儿踟蹰着道:“大少爷未曾说,但奴婢瞧着……恐怕不大妙。”   萧槿嘱咐乳母看好儿子,转身往正堂去,命丫头将卫启泓夫妇带到这边来。   卫启泓一瞧见萧槿,脱口就道:“弟妹,这回恐怕要你割爱,将霁哥儿送出去寄养几年了。”   萧槿闻言面色瞬冷:“大伯是开的哪门子玩笑?”   “自然不是玩笑,”卫启泓沉着脸道,“震哥儿晨间被炮仗惊着了,我抱着他往观里看了看,那里的道官卜了一卦,说霁哥儿与震哥儿的八字犯冲,须得将两人分开来才能平安。”   他口中的“震哥儿”指的是卫启泓的儿子卫嘉震,如今已经三岁零一个月了。   “我就说为何震哥儿渐大却越发不活泼,自打霁哥儿降生,震哥儿又总是生病,原是犯冲,”卫启泓脸色很是难看,“那就烦请弟妹想想法子,将霁哥儿先弄出府养几年。”   萧槿冷笑,心道你确定你儿子不活泼缄默寡语不是随了你阴沉的性子?或者是之前发水痘持续高烧给烧的?宝宝降生时正是秋季,之后又很快入冬,秋冬季节正是小儿头疼脑热高发的时节,这也能赖到宝宝头上?   卫启泓见萧槿面色不善,蹙眉道:“我这也是为着两个孩子好,又不是让你将霁哥儿扔了,弟妹……”   萧槿不待他说罢,转头就对喜儿道:“去叫几个小厮来,把这二位给我请出去。”   郭云珠原本是被卫启泓拉来避嫌的,如今见状,很有些尴尬,赶忙出来打圆场:“弟妹先莫恼,这事可以慢慢商议,也不是一定就要……”   萧槿见郭云珠要来拉她,甩手躲开,冷声道:“大嫂不必多言。”又转向卫启泓,“大伯趁早歇了心思,若真要‘隔开’,那不如将震哥儿送走。”   卫启泓一口气堵在胸口,恼怒道:“弟妹见哪家将长孙送出去的?”   “论长幼没意思,还是得看嫡庶。”   萧槿蓦地听见这把声音,愣了一下,转头看了过去。   ☆、第149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卫启泓闻声愣了一下,张口就要回驳, 但又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回转过头,便瞧见卫老太太被一个丫鬟扶着缓步而入, 立时满脸猪肝色。   萧槿几乎全程目睹了卫启泓是怎么从想脱口骂人到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祖母的声音, 再到最后硬生生闭嘴的,虽然这些也就是一瞬之间的事, 但这个变化带来的憋闷还是充分写在了卫启泓脸上。   萧槿与众人一道朝卫老太太屈身一礼, 心里暗想,老太太方才那话可以说很难听了, 能说出这等话,可见老太太是真恼了。   “你是找哪个道官看的?”卫老太太凌厉的目光转向卫启泓, “将他叫来,我仔细问问。”   卫启泓张了张嘴, 忽然甩开郭云珠,上前尽力缓声道:“祖母, 那若是孙儿将那道官叫来, 您问清楚了, 可否帮孙儿做主?虽然震哥儿是庶出,但好歹也是您的曾孙, 不论嫡庶, 总要有个长幼之分吧。再者说, 震哥儿即刻要开蒙了, 怎么着也要延请个学问好的先生好好教一教, 再不几年就要往家塾里去了……”   卫老太太不待他说罢,便摆摆手,冷着脸道:“不消说,你先将人给我带来。”   卫启泓还欲再说什么,但瞧着祖母不善的面色,到底是闭了嘴,朝着祖母一礼,回身出去交代小厮去将人带来。   郭云珠见卫老太太阴沉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心里叫苦不迭,但面上却也只能笑着:“祖母消消气,夫君兴许只是一时被人蒙蔽了,将人带来仔细问问便是。”   卫启泓打观里回来就一直催着她跟他一起来这里,她知道来了就是一场争执,并且说不得让萧槿也顺便恼了她,但卫启泓执意如此,她也不敢违拗他。卫启泓是个十分偏执的人,急眼的时候十分骇人,她不想惹怒了他,兼且想着说不得到时候还能帮忙劝着点,这便跟着一道来了。   谁想到卫老太太竟也来了,别让老太太认为她是跟着来胡闹的才是。   郭云珠这般想着,正要跟卫老太太撇清一下,就见卫老太太摆手示意她先出去。   郭云珠讪讪一笑,行礼退出。   萧槿扶着卫老太太坐下,吩咐丫鬟去给卫老太太添茶时,老太太摇头道:“不必折腾了,我就坐一会儿。我适才坐着百无聊赖,又镇日待在屋内闷得慌,便乘了轿子,来看看霁哥儿。”   “哥儿刚睡下了,要不我……”   卫老太太淡笑道:“罢了,让他睡吧,不要打搅他。”说话间示意萧槿也坐下,“今日这桩事你也不必太介意,我自会去教训那个业畜。”   萧槿见卫老太太这般称呼卫启泓时面色竟然颇为平静,忽然觉得,老太太怕是已经对这个长孙失望透顶。   她想起卫启濯跟她说过,老太太曾经交代他若是将来卫启泓做出什么危害卫家之事,让他顶好废了他,心中倒是对老太太多了几分敬意。   其实往无情处说,卫家子孙众多,在家族利益面前,少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卫启泓的性情始终是个问题,萧槿怀疑若是前世卫老太太活了下来,即便卫启濯后来不整治卫启泓,怕是卫老太太也会请求变更爵位继承人。   不一时,卫启泓将他口中的道官请了过来。这道官姓吴,卫老太太尚未开始问,那吴道官便先自开始转弯抹角地推诿,当卫老太太问及两个曾孙八字犯冲的事时,吴道官又改口说大约之前推算的不太对,是卜错了也未可知。   卫启泓听得几乎跳脚,恨不得揪住那道官当场对质,奈何祖母在跟前,他得收敛一些。他知道这家里有两个人是他不能轻易得罪的,一个是父亲,另一个就是祖母。   父亲那头,他这阵子都是尽力摆出孝子的姿态,虽然父亲似乎不怎么买账,但父子关系好歹不似从前那样剑拔弩张了。至于祖母这边,他前阵子也曾去侍疾,但祖母似乎一直都对他不咸不淡,兼且他瞧着祖母那奄奄垂绝的光景,又担心她将病气过给他,后头便以公务忙碌为由渐渐减少了往老太太那边跑的次数,但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然挺过来了,眼下瞧着居然还精神矍铄。   卫老太太扫了卫启泓一眼,命他暂且回去,晚膳后到她那里去一趟。卫启泓虽是不情不愿,但也只好点头应下。   萧槿见卫老太太仔细推问吴道官,起先不懂,后头想想,倒是明了了,老太太怕是觉得这是卫启泓找人演的一出戏,目的就是针对宝宝。   其实她觉得兴许这道官说得有理,卫启泓的儿子可能真的跟宝宝是八字犯冲的,毕竟两个孩子的爹本来就不对付。   卫老太太问了半晌,见这道官只说是卜错了,沉容半晌,命人将道官送了出去。   吴道官甫一出来,便长长松了口气。   他若知道今日来卜卦的那个是卫家的长孙,并且那人给他的那个生辰八字是卫家年幼的曾孙,打死也不会说出什么八字不合需要各自避开的话。   他只不过是个道士,卫家这等勋贵世家的事绝不是他能掺和的,否则将来闹得人家人家不宁,怕是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晚夕,卫启泓依约来祖母处拜望。   卫老太太也没与他客气,一见他来,便挥退左右,径直道:“我明着告诉你,若是你再在此事上闹,我便将震哥儿送到城外庄子上养着。”   卫启泓闻言一惊:“祖母,这……”   “我白日间已经将丑话说在前头了,你要看清楚,震哥儿虽居长,但霁哥儿是嫡出,身份上按说是比震哥儿贵重的,你若定要罔顾兄弟情分,那该走的也不是霁哥儿,”卫老太太说着话目光一锐,“你自己难道没有为着自己是嫡出,心里看不起庶出的堂弟么?莫说是庶出的堂弟,我看二房三房那些嫡出的堂弟,你也是看不上,因为你总觉着你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这些都比不得你,是么?”   卫启泓缄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确实从小到大都抱着一种高人一等的想法,并且早已将国公府看做他的产业。他本是打算靠着姬妾多添几个儿子,争奈庶子出生之后,妻妾均再无所出,于是他便越发看重这个庶子。今日一听说是因着侄儿的八字与儿子犯冲才导致儿子近来这般的,便即刻跑去寻萧槿去了。   卫老太太见他不吱声,抿了一口热茶,道:“我并非吓唬你,方才所言每个字都作数。你且回吧,自己好生思量思量,好自为之。”   卫启泓僵立半晌,终是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卫老太太对着卫启泓的背影望了一眼,面色倦怠。   她此番虽则算是转危为安了,但是保不准就还有下次。毕竟她年纪大了,怕是哪一日就撒手归西了。   众多儿孙之中,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长孙,虽然她知道启濯不会有负她的寄望,但总还是不晓得将来的局面会走到哪一步。   卫启濯今日回得有些晚。他见萧槿仿似有些不豫,笑问可是因着他回晚了她不高兴了。萧槿觉得纵然她不将今日之事告诉他,他稍后也会知道的,便大致与他讲了讲,末了道:“祖母让大伯晚上去她那里一趟,我觉得祖母大约是要给他什么警告。”   卫启濯沉下脸道:“若非碍于长辈,我现在就想给大哥些颜色瞧瞧。”   萧槿完全相信卫启濯在这个问题上的诚意。她觉得卫启泓恐怕还要将前世的老路走一遍了。   卫启濯与萧槿用了晚膳,打探到卫启泓已经从祖母那里回来,当下寻了过去。   萧槿趴在床上睡了一觉,才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她迷糊间抬头瞧见卫启濯进来,含混道:“你再去交代乳母和几个保母,记得夜间若是宝宝醒来饿了,就喂他一些米糊糊。”   如今儿子已经可以吃一些辅食了,她得慢慢让他习惯辅食,好为将来断奶做准备。   卫启濯轻声道:“已经交代罢了。”   萧槿点头,打着哈欠道:“那便好,时辰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   她翻个身的工夫觉得床畔一沉,扭头看到他已经坐到了她身边。   “我与啾啾商议一件事好不好?”   虽然外头地冻天寒,但暖阁内烧着地龙,又置有熏炉,萧槿身上穿着春日的寝衣都嫌热,只扯了个薄被盖到腰间,乜斜倦眼,语声含笑:“想立小金库存私房钱了?”   她正等着卫启濯的答复,忽然感到耳畔一热,被窝瞬间被侵入,腰肢被他一把环住:“我每月拿多少薪俸,在啾啾这里不都是有数的么?就连陛下上回给的金银赏赐,我也全交给你了。我手里留的银子够花就成了,要什么私房钱,我早说了,钱全都归你管。回头我的茄袋比脸还干净的时候,你再看着心情随意给我发些银子就好。”   饶是萧槿此刻困倦之极,听了他这话,也被甜醒了。   这要是搁在前世,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举国上下街知巷闻的恶毒上司会说出这等话。   她沉默少顷,试着在他怀里动了动,发现他越抱越紧,索性后仰过头看他:“你的嘴巴是抹了蜜么?”   他箍在她腰间的手缓缓游移,嗓音低柔:“抹没抹,你来尝尝不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完全配得起他的容貌,听来如同敲冰戛玉,语气转低转柔时,如温润醇酒,乱人心魂。   萧槿张了张嘴,心里简直要冒泡泡了。她怔愣的工夫,他已经将嘴唇凑了过来,气息近在咫尺。   他身上长年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香气,那是熏衣留下的气味,但闻起来又比熏衣用的香料要幽雅旷远,萧槿每回躺在他怀里都喜欢趴着蹭一蹭。不过气味并非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他这张脸生得实在无可挑剔,动静皆美如画,萧槿与他近距离对视时几乎毫无抵抗力,常常看着看着就亲了上去。   她后来反思了一下,她可能跟萧榆一样喜欢看脸,只是她从前没发现而已。这样不太好,若是哪一日两人闹了别扭,她打算晾晾他,结果他一将脸凑过来,她岂不是当场就破功了?   萧槿对上他的视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忽然激跳起来。她脸红片时,磕磕巴巴道:“你……你勾引我作甚?”   卫启濯倏地将她压在身下,伸手在她腰侧捏了捏:“不是说要跟你商议一件事么?我担心你不高兴,只好出卖色相补偿你了。”   萧槿默了默,双手搭在他肩上,道:“你确定你这是补偿而不是拿了便宜还得了利息?”   转眼便过了正旦。袁泰根本没过好这个年。皇帝在刘用章等人的怂恿之下最终决定将吴锐调到蜀地去任巡抚,他太清楚这个位置有多麻烦了,所以在廷议时表示反对,但并无效用。   他已经知道这件事是卫启濯搞的鬼了,但他再是气恼也无能为力,此事牵系藩王,他若是极力阻止,皇帝还指不定往哪里想。这恐怕也是卫启濯一早就算好的,卫启濯看准了他不好掺和到这件事里面。   他若是能提前洞悉卫启濯会来这一手,就早早另作安排了。   他如今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免去卫启濯这个麻烦。但这种事也只是说来容易。   正月初十开始放上元假,一直到正月二十才结束,这期间不仅是男女看灯游赏的好时候,也是官员出来消遣的好日子。   上元这日,袁泰与几个同僚一道在楼上雅间吃酒时,忽然瞥见坐在窗边的方讷不住往窗外瞟,不由问他在看什么。   方讷站起来拱手:“回大人,下官似乎瞧见了镇远侯府四房的两个哥儿。”   袁泰怔了一下:“你是说都察院副都御使萧大人的侄儿?”   “是的。”   袁泰心道这倒是巧了,嘴上问道:“这两位如今也入仕了?”   方讷摇头:“未曾,据闻皆是屡试不第。”   袁泰目光一转:“细细说来。”   依照前约,萧槿今日随着卫启濯一道出门。   元宵节闹花灯期间,都是大弛夜禁的,城门全天不会关闭。萧槿原本是打算将宝宝一并抱出来的,但冬日严寒,宝宝现在才五个月大,她怕宝宝受寒,便将他送到了镇远侯府,并拜托季氏好生照看着。   冬日没有枫叶可看,但是有大片的白雪。只是落了雪的山路不好走,卫启濯原本打算提早与萧槿徒步上山,但萧槿觉得这个时候上山简直是自虐,万一在香山寺住上一晚,第二天起来发现大雪封山了,岂不是误事。   于是萧槿与卫启濯计议之后,将地方改在了北郊。   两人是黄昏时分从家中出发的,到达北郊时四周暮色已起。   萧槿看了看四周忙着布置孔明灯的一众人等,又转头望了一眼西坠的夕阳,走到卫启濯近前,低声道:“你确定大伯会有所动作么?”   卫启濯帮她紧了紧披风:“就是做个防备,咱们且看着。”   萧槿轻吁一口气。   今日出门,是带着使命的。   卫启濯那晚要与她商议的事,就是将今日的出游变成一个引蛇出洞的引子。   他那晚去寻卫启泓时,卫启泓并不在,他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卫启泓是去找了卫承勉。   他跟着找过去时,正瞧见卫启泓埋头挨训,从他的角度看去,卫启泓的脸色很是阴郁。卫承勉训话罢,卫启濯警告卫启泓莫要再来昭文苑这边滋事,卫启泓当时没有答话,抽身便走。   卫启濯觉得卫启泓当时的眼神很是不对。后来他询问了父亲,得知卫启泓是来跟父亲商量将儿子跟小侄儿隔开的事,但父子两个话不投机半句多,卫启泓冥顽不灵,很快就惹恼了卫承勉。但今日的卫启泓并没有跟父亲硬碰硬,而是表现得十分沉默。   卫启濯认为,事有反常必有妖。   所以便有了他跟萧槿的商议,他打算看看若他暂且离开,卫启泓会不会有什么后续举动——事实上,他心里一直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他怀疑是卫启泓害死了父亲,虽然这个猜测有些惊世骇俗,因为不管如何,终归是亲父子,卫启泓怀疑自己并非他母亲所出,但爹总归是亲的。并且,现在还不到他父亲前世出事的时间。   然而人性难测,未来未知,他要抓住每一个疑点。   当然,他与萧槿商议好之后,也去交代了父亲一番,只是因为不能和盘托出,所以他实质上是说一半留一半。   萧槿见他出神,去拉他的手时,发现冰冷冷的,便努力用自己的小手包覆住他的手,嘀咕道:“我说让你将袖炉带来,你偏不肯,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好。”   “不要紧,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萧槿往他的手上呵了一口热气:“可是你若是冻坏了,我会心疼的。”   卫启濯一顿,道:“这话是真心的?”   萧槿点头:“当然。”   卫启濯凝睇她片晌,眼神幽微。   国公府。卫启沨听闻萧槿跟卫启濯出了城,顿了片晌,继续走笔。   他在简单梳理未来四年内会发生的事。   前世的今年,卫承勉一命归西,爵位之争随即引发。但实质上,他知道卫承勉若是死了,诱发的最大波荡不是爵位之争,而是对卫启濯的打击。   卫启沨落下最后一个字,收起笔,端量一番,又在几件事上画了圈,沉吟半日,长叹一息,将写满事件的纸张放到灯火上烧尽,起身推开窗子透了口气。   所有的事情都将在这四年里面见分晓,包括槿槿前世的死劫。   卫承勉如今也是满心复杂。他坐着吃茶片刻,预备去赴一个同年的酬酢时,忽见小厮小跑进来,朝他鞠腰道:“国公爷,大少爷在外头候着,要见您。”   ☆、第150章 第一百五十章   卫承勉见到卫启泓时, 觉得他面上的神情尚算平静, 但他又觉得, 他心里似乎埋藏着什么事, 他忽然发现,他好像已经看不懂儿子的心思了。   卫承勉搁下手里冒着热气的茶杯,抬眼盯着儿子:“来寻我何事?”   卫启泓犹疑一下,旋行礼笑道:“儿子今日想了半日,最后还是将酬酢全推了。儿子想跟父亲一道出去走走,不知父亲可有余暇?”   卫承勉似乎思量了一下, 点头应下, 转头命小厮去取他的大氅和袖炉来。   与儿子一道往外走时,卫承勉随口问他今日怎想起要与他一起出去的。卫启泓笑道:“等出去后儿子与父亲细说。”   两个小厮低眉顺眼地为父子两人挑起帘子, 随即跟了出来, 与另两个一道, 缀在卫承勉身后随侍。   卫启泓以眼角余光瞄了他们一眼, 没有言语。   卫承勉问卫启泓想去哪里,卫启泓想了想, 往大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外头花灯正闹得欢腾, 不若先出去看花灯去。”   卫承勉颔首道:“也好。”   萧槿还是第一次放孔明灯, 她从前只放过河灯, 磨镜一般的河面上飘荡着各色大小不一的灯盏, 在黧黑的夜色映衬下, 透着一种满含诗意的美。   孔明灯升空的效果大约不会差到哪里, 只是萧槿眼下心情有些复杂。   她听卫启濯说一切准备就绪, 上前查看了几个,确定里面的灯油够少,燃烧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刻钟,便点头道:“可以了。”   卫启濯踟蹰了一下,道:“确定不多放些灯油?这么少的一点,飘不了多久。”   “就是让它飘不了多久的,”萧槿道,“要是一直飘着,万一飘得太远,落到树上或者屋顶上烧起来怎么办,虽然这个可能很小。”   卫启濯盯她须臾,倏然笑道:“既然啾啾这样担心,那不如我命人寻一千盏灯笼来,摆在地上,等到夜色完全暗下来,一眼望去应该也十分壮观。”   萧槿眼前一亮:“好啊好啊!你亲自将灯笼摆成这种形状——”说着话,一双漂亮的纤白玉手扣成一个心形,“然后我站在正中央,你站在我面前,给我唱情歌。”   四下里篝火通明,萧槿说得双眸放光时,借着融融火光,忽然发现卫启濯脸颊似乎泛起了红晕。   萧槿一愣,不可思议道:“你脸红了?”凑到近前,满面含着揶揄的笑,“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啊——为什么脸红?你不会唱歌?”   酒肆雅间里,袁泰跟方讷谈兴正高。   他原本是打算与一众同僚好生开怀畅饮一番的,他虽位高权重,但人情酬酢总是免不了的,收买人心这种事,从来都不嫌多。但今日看来是不成了,因为他有更想做的事。   袁泰听着方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消息,心中暗笑这人从前不愧做过言官,知道的东西挺多。   言官们镇日以弹劾为己任,不光关注朝堂中事,连家事也打听,哪个家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   而且,他揣测着应当是方讷曾经因着当年李春莲那个案子,跟卫启濯结了梁子,以至于他之后刻意留意过与卫启濯相关的人事,包括他岳家的事——当时方讷重提此案时,未能整垮卫启濯,反而被卫启濯反过来打脸,落得在陛下面前丢人,最后还被贬成了个清水衙门的八品小官,恐怕心里对卫启濯已经满腔愤恨。   原本像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官,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但看在他跟卫启濯不对付的份上,他觉得他兴许还能有点用,所以今日便将他叫来一道吃酒。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意外收获。   方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自己所知道的都抖了出来,直说得口干舌燥,袁泰在对面坐着,还时不时蔼然可亲地帮他倒了一盏热茶。   方讷受宠若惊,连忙称谢。   从前言官当久了,总是喜欢跟人叫板,也因着他言官的身份,身边总是不乏拉拢之人,但自从他那次栽了之后,就饱尝人情冷暖。眼前坐着的这位可是当朝宰辅,他今日能收到邀请已经觉得十分荣幸,如今又得这般对待,心中更是感慨万端。   方讷说了足有半个时辰,有的没的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最后将茶水饮尽,恭敬地问:“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袁泰兀自沉吟片刻,问道:“萧家三房跟四房既然罅隙不大,那为何四房不捐个贡生?横竖萧大人如今官高威重,将来侄儿入了国子监,他再使把力,混个七品官也不是难事。”   方讷嗤笑道:“四房可没那些个闲钱,下官听闻萧家四房跟三房比起来,过得捉襟见肘。萧家的四夫人娘家也赶不上三夫人有钱,贴补不了儿子。”   袁泰恍然:“原是如此。”   卫承勉与卫启泓出去转了不上半个时辰,卫启泓便提出要回府,卫承勉认为难得出来,劝他多逛逛,但卫启泓执意如此,卫承勉便也没再坚持,与他一道折了回来。   父子两个去了后花园。   国公府的后花园有好几处观景湖,如今大多都已经结了冰,但眼下不似腊月那样凛寒,冰层并不厚。   卫启泓与父亲在后花园漫步一阵,转头瞧见父亲身边那几个小厮还跟在后头,低声征询了卫承勉的意思后,朝他们摆了摆手,扬声道:“你们都姑且留在此处,我与父亲有些私话要说。”   几个小厮一齐应是。   卫启泓转回头来,道:“父亲,咱们去湖边亭中坐一坐吧。”   卫承勉顿了一下,点头应允。   两人相对落座后,卫启泓跟卫承勉讲起了一些他记得的童年往事,脸上现出几分怀恋之色。   “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卫启泓看着父亲,“父亲当年将我跟启濯教养长大,实是不易,父亲的生养之恩,儿子一直感念在心。”   卫承勉笑道:“哥儿今日来寻我,便是要来说这些?”   卫启泓轻叹道:“只是前几日忽然有些感触。再就是,儿子想起咱们父子许久未曾促膝长谈,便有了今日的想法。”   卫承勉突然道:“哥儿若无事的话,我便先回了。”   卫启泓面色微沉:“父亲有何急事?不能再坐少刻?”   放完孔明灯,萧槿见卫启濯有些心不在焉,晃了晃他的手:“要是实在挂念公爹,咱们就回去,风吹着也挺冷的。”   卫启濯缄默少顷,道:“那好,咱们回去。”说着话握住她的手,“冷不冷?我帮你暖手。”   萧槿摇摇头:“我裹着貂裘怎么会冷,就是有些乏了,想去车厢里靠着睡会儿。”   卫启濯隔着她的风帽摸摸她脑袋:“好。”   萧槿凝他少顷,一时出神。   他如今仍然喜欢时不时地摸她脑袋,每回被他摸头,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他当她表哥的那段岁月。   清晰如昨,但实则已经相隔十余年了。   他们乘的这辆马车十分宽敞,里面摆了个小熏炉和一张小几也丝毫不显拥挤。萧槿坐在暖香氤氲的车厢里,不消片时,便沉入了梦乡。   卫启濯让她倚在他怀里,半揽着她,一手在她脊背上轻轻拍抚。   如果此番真的出现他所猜测的事情,那就真的是图穷匕见了。   观景亭内,卫承勉与卫启泓起了争执。   卫启泓让卫承勉立一份遗嘱,上面清楚明白地写上将来爵位由他来继承,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争夺他的继承权,胆敢违反者,一律扫地出门。   然而卫承勉不肯应允。卫启泓几番争取无果,恼怒道:“父亲之所以不肯,是为了给谁留后路么?”   卫承勉面色沉冷:“你这要求根本就是胡闹,你见哪家长辈立这等遗嘱?还有,你今日来找我也根本不是为了叙话,而是为了逼我立遗嘱的对么?”   卫启泓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道:“儿子会如此,还不是因为父亲太过偏着弟弟!我总是要为我自己考量。况且,父亲总是对儿子不假辞色,儿子岂能心安!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便知儿子为何要这般了。”   卫承勉起身理了理衣冠,淡淡道:“这也是你自己作的,你想一想我头先是怎么对你的,你再想想你后来是如何一再得寸进尺的。我已经多次提醒你,你自己执迷不悟,我自然对你失望。该设身处地去想的人是你。”   卫启泓见父亲抬脚就要走,当下冲过去拽住父亲的衣袖:“父亲今日若是不答应,儿子会一直坚持到底!父亲若真是没有旁的心思,给儿子吃一颗定心丸又如何?”   卫承勉也知道老太太交代卫启濯的那番话,他觉得老太太的话虽狠,但道理是没错的,在宗族利益面前,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确实算不上什么。他相信,启濯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并且其实根本不在意什么爵位,凭他之能,完全可以自己挣个爵位。将来若是启濯一意要对付他大哥,那必定是这孽子咎由自取。   卫承勉面色变得越发难看:“松手!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你使出这种法子,不觉得幼稚么?若真是有人要与你争抢,你自己又总不长进,难道对方会怕了我的一纸遗嘱?长点心,你如今也是当爹的人了,你若是一直不济,震哥儿也跟着你受苦。”   卫启泓拳头攥紧,手上不肯松开,执意道:“父亲总是要让儿子安心些。”   卫承勉冷笑一声:“我不会跟着你胡闹。”说话间面色渐趋复杂,“其实方才在外头,我瞧着你的举动,还以为你真是有些开窍了。”   方才在外面的灯市上,父子两个每次走到卖吃食的地方,卫启泓都要问问他吃不吃这个喝不喝那个。他原本想起小儿子的交代,心里还有些怆然,但见长子似乎有所改变,又感到有些欣慰,没想到长子存着这样的目的。   卫启泓一不留神,让父亲从自己手里走脱。他一个健步冲上去,伸手一把扯住父亲。然而他这一下用力过猛,卫承勉身体瞬间失衡,又兼雪地湿滑,骤然一个仰倒,直直地朝着结冰的湖面摔去。   卫启泓此刻脚下也被卫承勉带得一滑,他本能地后撤,手上也跟着一松,于是卫承勉瞬间栽了下去,摔倒了湖面上。眼下的湖面冰层很薄,卫承勉直接砸碎了冰层,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他奋力挣扎,起浮之间断断续续地向儿子求救。   卫启泓一屁股坐到了薄雪尚存的地上。他再抬头时,瞧见父亲掉进了湖里,一时愣住。迟疑过后,他猛地站起,预备往湖畔挪步伸手时,又忽然顿住。   他低头望着不住在湖水里挣扎的父亲,身子像是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令他神色紧绷,双拳笼攥。   如果父亲就此淹死在这湖里,于他而言便是最有利的。他一直担心卫启濯会来抢夺他的爵位,一个最紧要的原因就是他隐约感觉到卫启濯将来是有这样的能力的。而眼下,卫启濯大约还没有到那一步,祖母又尚且在世,在他无大过的状况下,祖母没有理由不让他袭爵。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没有人知道他见死不救。   卫启泓下意识往身后环顾一圈,正要舒口气,突然瞥见侧旁的曲廊上跑过来三个小厮打扮的人,脚步如风,矫健异常。   卫启泓面色倏地沉下。待到那三个小厮跑到近前来,卫启泓仔细辨认了一下,却是认不出那是哪里的小厮。他不让卫承勉带着小厮,自己身边却是跟着两个,只不过是在暗处,而且是他打别处调来的,以防万一。   他朝着暗处的小厮打了个手势,即刻便有两个小厮飞奔而来。   等他的人赶到,先前那三个小厮早已经跳下水,合力将卫承勉救了上来。   卫启泓见三人要将卫承勉背回去,即刻出声道;“哪里跑来的小厮?”   那三人居然理都不理卫启泓,两人将卫承勉扶到了另外一人后背上,转头就走。   卫启泓脸色一阴,命两个手下将三人拦下来。   三人完全不买账,那个背着卫承勉的小厮径自往前奔去,余下两人身手不俗,眨眼之间一人撂倒卫启泓一个小厮,又急匆匆追上了同伴的脚步。   卫启泓觉出不对,后脊背忽然一阵发冷。   他一把揪起自己的小厮,几乎是低吼着道:“再去多带些人来!有人要对父亲不利!”   如果父亲醒来,将他见死不救的事情说出去,他就真的完了。   卫启泓此刻忽然有些后悔。他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父亲的故意试探?父亲方才的言行举止,总好像透着点故意激怒他的意思。   四周寒风凛冽,但卫启泓却是出了一头汗。   他看着那三个小厮渐远的背影,遽然疾奔追上去,一把拽住卫承勉湿透的衣袖,冲着那三人吼道:“滚开!我来背父亲!”   卫承勉方才在刺骨的冷水里泡了一会儿,已经冻得身体发僵,嘴唇发紫,根本没有气力,全靠三个小厮稳住他才没有掉下去。如今被卫启泓这样扯住,小厮们只好停下来。   卫启泓见这三人目光不善,冷着脸道:“怎么,你们还敢……”   他一语未毕,忽觉后襟被人狠狠拽住,一转头就撞上了卫启濯阴鸷的目光。   他还没来得及想卫启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他一拳打倒在地。卫启泓眼前金星乱冒,嘴里一股腥甜之气弥散开来,最初的麻木过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牙居然硬生生断了两颗。   萧槿立在不远处的廊檐下,望着卫启濯的侧影,觉得时光仿佛回到了前世。   因为眼下他身上迸发出的那股狠戾之气,与他前世震怒时的气场一般无二。   他素日里都尽量不让她看到他发火的样子,大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生气的模样吓人。   萧槿又看了一眼跪坐在地捂着嘴的卫启泓,心中暗道,这位贵公子这回是作到头了。   看来她之前的猜测有误,卫启泓这一世是不会走前世的老路了,因为他实质上根本蹦跶不到前世栽跟头的时候。   卫启沨也说卫承勉前世是意外落水而死的,倒也算是合着这一回了,只是时间提前了两个月。那么,卫承勉前世的死也很可能跟卫启泓有关。不过她总觉得卫启沨那日与她做交易时,说的话并不完全,他知道的应该不仅限于他当时所说的那些。   卫启泓是被卫启濯硬生生一路拖到祠堂的。卫启濯一脚踹在卫启泓膝窝上,令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那三个小厮安置卫承勉去了,他打算出去唤两个健壮有力的长随来看着卫启泓,回身往外走。   将要踏出祠堂门槛时,他抬头看到迎面而来的萧槿,辞色才稍缓:“啾啾先……”   他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忽见萧槿面色一白,一面冲过来伸手拉他一面大呼:“躲开!”   ☆、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萧槿话未落音, 卫启濯便迅速往旁侧撤步, 同时一把护住萧槿,一同靠到了门楹上。   两人还没站稳, 一道破空之声骤然传来, 萧槿惊悸之间循声望去, 便瞧见一支短箭呼啸着从他们身侧掠过,一径射到了廊柱上。   卫启濯蓦地回头, 瞧见卫启泓手里的袖箭,一个箭步冲上去,还不待卫启泓有所动作, 就将他手里的东西一把夺了过来。   萧槿此刻也回过神来, 回转身出去寻了个小厮,吩咐说找两个孔武有力的长随来。她折回去时,卫启泓方才还拿着袖箭的手臂就被卫启濯踩在了地上。   卫启濯是背光而立的,萧槿瞧不清他的神色,但她觉得卫启泓似乎是彻底勾起了卫启濯骨子里的那股狠厉之气,她听见卫启泓的骨头在他脚下咯咯作响,她瞧见卫启泓面容扭曲成一团, 煞白如纸。   卫启泓头先被卫启濯暴打了一顿,原本就浑身是伤,如今伤上加伤, 痛上加痛, 疼得冷汗如瀑, 闷哼声宛如野兽的呜咽, 可以听出是在刻意隐忍。   “踩废……废了我的手,”卫启泓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话,“你以为你还能……还能在祖母跟父亲面前装相么?”   萧槿以为卫启濯会出声呵斥卫启泓一顿,没想到他一言未发,抬脚就在他手腕上狠狠一碾。   卫启泓再也按捺不住,惨呼声瞬间响彻云霄。   萧槿微微瞠目。她适才听到清晰的骨骼错位声,光是听着这声音她都觉得毛骨悚然。   “我平日里是不是在装相,你心里应当清楚。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幼时晦迹韬光后来引而不发是在装相,是为了对付你,那我也无话可说,”卫启濯面无表情,“我从前总是觉得我与你闹得太僵会令父亲作难,父亲年纪渐大,老来本应颐养天年,却要镇日看着兄弟阋墙,你认为父亲心里什么滋味?我觉得我应当尽量避开与你的争端,横竖我原本也没打算与你争。”   “你大约也看出我与卫启沨之间较着劲,你一再想要利用我跟他的不睦来对付我,当年那个来找卫启沨算账的粉头就是你找来的吧,你的伎俩太拙劣了,卫启沨当时就看穿了,他只是假作不知。卫启沨很了解你,所以后来才会在使人偷了我写的奏疏草稿之后,交到你的手上。”   “不长脑子的人最容易被人利用。你用了那草稿将来被揭露便是欺君;你出于自尊心不肯用那草稿,也会对我的厌憎更上一层楼。横竖不论如何,卫启沨都能达到挑拨的目的。”   卫启泓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是一字一顿地道:“你一直讨好父亲,充什么无辜?何况你一个继室生的……”   他一句话未完,卫启濯又在他手腕上重重碾了一下。   萧槿吸气。她觉得卫启泓那手可能要废了。   “父亲确实偏着我,但你细想想,父亲难道待你不好么?只是你自己总钻牛角尖,又自视甚高,渐渐与父亲疏远了而已。至于继室之说,我不知道你是打哪里听来的,不过我觉得你有一点说对了,我们真的不像是一个母亲生的。”   卫启濯的语调居然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你听好了,经此一事,纵然祖母不处置你,我也会整治你。你往后休想安宁。”   卫启泓哑着嗓子冷笑道:“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今日这一出根本就是你的诡计对不对?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夺去爵位了么?痴心妄想!你见哪家有头有脸的仕宦阀阅会做出废长立幼之事?你一个嫡次子……”   卫启泓尚未说完,面门上便挨了卫启濯重重一脚。他的颧骨狠狠磕到了地上,疼得他猛抽一口凉气,嘴里的话戛然而止。   萧槿觉得卫启泓不仅作,骨头也硬得很,或者可以称作执迷不悟。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逞口舌之能,卫启濯手里要是有把刀,说不得脾气上来直接割了他的舌头。   不一时,萧槿方才使人寻的长随赶了过来。卫启濯嘱咐两人好生压着卫启泓跪在祖宗牌位面前,随即拉着萧槿出了祠堂。   萧槿见他一直不出声,捏了捏他的手指,轻声道:“在想什么?你刚才避得好快,我看到他已经在你背后瞄准了,吓得了不得,没想到你背后长眼了一样。”   “我学骑射时也练习反应,我觉得我将来可能比较招仇,艺多不压身。”   萧槿心道这倒是真的,光你那张脸就很拉仇恨了。她想起方才一幕,又道:“你刚才踢卫启泓踢得真够狠,我觉得他的脸肯定肿成猪头了。你好像很少生这么大的气。”   他缄默少顷,忽然开口道:“其实我当时第一个念头是,还好你没事。”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当时离得那么近,我抱着你避开的时候,手脚都发冷。我刚才脚踩在他手臂上时,心里一直在想,若是他那一箭射到你身上,我激愤之下可能会当场结果了他。”   萧槿愕然转头。   “很惊讶?”他停下步子,语调出奇的平静,“卫启泓有句话算是说对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儿。适才在湖边时,我是强忍着才没有一脚将他踢下水去的——他不能就这么死在湖里,那样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他一直以来所在意的、所倚仗的,荡然无存,而他却无能改变。”   廊道上的灯光漫溢过来,泼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得他容颜清癯,丰神隽逸,一双眼眸墨黑深邃,仿似望一眼就能将人吸卷入内。   萧槿忽然想,他前世后来会不会来找她表明心迹了。如果他真的来找她表白,会是怎样的情景,按照他当时那个性子,会不会一把将她按到柱子上,逼问她愿不愿意嫁他。   萧槿抬手按眉心。还是不要想了,那会儿他们还是叔嫂关系,如果真有那场景,画面可能很禁忌。   时值初更,卫老太太应当正在诵经,诵经毕就要安置。卫启濯并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搅祖母,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不打搅是不可能的了。   虽是夜晚,但后花园到处都有灯火,他适才正好看到卫启泓见死不救的场景。只是卫启泓自己当时正沉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他而已。   他又转身去询问了他派去的那三个远远跟踪卫启泓的人,梳理出了事情的大概,将之告诉了卫老太太。   卫老太太沉默了许久,命人备轿。萧槿知道卫老太太是要去祠堂,面现忧色。卫老太太虽然跟别家老太太的脾性不太一样,但遇见这种事必定也是糟心的,之前的病原本就没有好利索,不知道这回会不会气出个好歹来。   只是萧槿观老太太神色,发现老人家竟然异常平静,不知道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已经看淡了。   老太太只让卫启濯跟去,让萧槿姑且回去歇着。萧槿便请安告退,回了昭文苑。   只是她之前已经在马车上睡过一觉,眼下出了这等事也睡不着,又挂心着儿子,不知道儿子这会儿是否睡下了,诸因之下,怎么都睡不着。   一直翻来覆去到三更时分,她才听到外面传来卫启濯低语的声音。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预备下床时,卫启濯已经推门而入。   她询问卫承勉如今怎样了,卫启濯叹息一声,道无甚大碍,就是着了凉,要卧床休养一阵子。   萧槿宽慰他几句,岔题问他卫老太太的处置结果,卫启濯一面换寝衣一面道:“祖母说,要将他从族谱上除名。二房的人也去了,只是祖母没说事情原委,二叔还在一旁极力劝说祖母有话慢讲,不要做得这么绝,但祖母的态度很坚决。”   “卫启沨也去了,立在一旁一脸凝重之色,我觉得他也是会装,大房如今这般,他八成幸灾乐祸得都想鸣鞭庆祝,”他接着道,“我之前不想跟卫启泓闹得太僵也有部分缘由是不想让卫启沨看热闹,但如今却是无可避免了。只是他爱如何想便如何想,横竖我也不需要卫启泓给予什么助力。”   萧槿发现他已经不管卫启泓叫大哥了。   “卫启泓的反应应该很激烈吧?”   “何止激烈,”卫启濯眉目之间皆是讽意,“他简直已经半疯了。被赶出家门之后将要面临什么,他也是清楚的。他起先不肯承认,后来又不住跟祖母解释当时是吓傻了,并不是不想救,而且不断说他其实是被我构陷了。祖母不听他言,他便以自戕威胁。祖母不予理会,命人将他暂且关押看管起来。”   萧槿觉得这一回可以说很酸爽了。卫启泓没有了勋贵子弟的身份,就只是个五品小官,他从前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靠的就是那一层身份,如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资源,往后将寸步难行。然而当初卫承勉已经说过,若有再犯,就将他扫地出门,如今再出状况,只能说他是栽在了自己多疑刻薄的性情上。   将卫启泓除名这种事还就得卫老太太亲自出马才能压得住阵,换作旁人,身份辈分不够,一时之间还真收拾不好这个摊子。   卫启濯寝衣系到一半,忽然坐到萧槿身畔,道:“这几日不要跟郭云珠打交道。”   萧槿一愣:“怎么了?”   卫启濯语声转低:“眼下这样的状况,卫启泓的儿子处境十分尴尬,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们远远看着便是。”   萧槿恍然。卫启泓这爵位继承人的位置算是连同他的贵介公子身份一起被废了,但是他还有儿子。于是就有了两个继承人候选,一个是卫嘉震,一个是卫启濯。   实际上是两种思路,前者是父废子继,后者是兄废弟及,两种思路各有道理,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又要考虑诸多因素。   比如卫嘉震是庶出,年纪又小,比如卫承勉偏爱卫启濯,比如就卫启泓的所作所为来看,卫老太太应该已经对他的人品彻底绝望,那么就有可能连带着不喜卫嘉震。   其实仅仅第一条就足够作为让卫嘉震出局的理由了。因为在有另一个出色的成年嫡系继承人可选的状况下,没有理由选择一个庶出的幼子。何况若让这个孩子袭爵,等将来他长大了,会不会再将卫启泓接回来就很难说了,届时麻烦无穷。   总之,从卫老太太的立场来看,家族利益大于一切。   萧槿正自思忖,忽闻卫启濯问道:“我后日要去刘先生府上拜谒,啾啾可愿与我一道?”   萧槿连连摇头:“不去不去,我可不想再遇见永福郡主。”   卫启濯哭笑不得:“哪来那么多巧遇。何况,你根本不必将她放在眼里,她算得了什么。”   萧槿低了低头,一双大眼睛忽而望向他:“那你觉得她的容貌与我相比,差了多少?”   “什么差了多少,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不过可以断定的是,她与你根本不是一个等次的。你的容貌冠绝京华,这是有目共睹的,不知多少人都羡慕我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媳妇。”   萧槿闻言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得眉眼弯弯。   卫启濯正想将人拥入怀里,再说一说将儿子接回来的事,谁知萧槿忽然变了脸:“那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给我唱情歌?”   卫启濯一愣,这质问简直来得猝不及防。   卫启泓被关起来后,呼喊不休,看守他的小厮用一块破布将他的嘴堵上,他非但不安分,反而愤愤瞪眼,瞪得充血赤红,瞧着有些瘆人。   小厮们不为所动,心中皆是不屑。这位主儿往日里威风惯了,今日落到这步田地居然还摆架子,还以为自己是从前那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呢。   卫启泓又闹腾片时,见无人理会,便渐渐消停下来。   他还是不能相信祖母居然会当场做出那样的决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他不断后悔方才的鬼迷心窍,又担心祖母会跳过震哥儿,让卫启濯来做这个继承人。他忍不住想,如果他刚才将卫启濯射杀,是否就能免去这层担忧。   不过他刚才朝卫启濯放箭其实也只是一时激愤之下的举动,根本没想太多。他平素身上也是带着袖箭的,做防身之用。起先他被卫启濯打懵了,都忘了身上还带着武器,后来才想起来,只是他没想到卫启濯闪避得那么敏捷。   卫启泓攥了攥拳。希望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翌日,萧槿跟卫启濯去侯府接儿子回来。萧安夫妇满眼不舍,萧岑更是大呼要让小外甥多待几日,他觉得小外甥软软嫩嫩的,捏着好玩得很。   萧槿抱紧儿子,直拿眼睛剜他:“小外甥是给你玩的么?”   萧岑笑嘻嘻道:“我说的又没错,你看——”说着话就要伸手往宝宝脸上捏。   宝宝才睡醒,正嘟着嘴在萧槿怀里犯迷糊,惊见舅舅的手又伸了过来,登时清醒,猛地扑到萧槿怀里,两只小爪子扒拉住萧槿一点衣料,扯开嗓子就开始哭。   萧岑吓了一跳:“好了好了,舅舅不捏了,别哭别哭!”他哄着小外甥时瞧见卫启濯跟父亲说着话往这边来,更是欲哭无泪,捏住小外甥的小胳膊晃了晃,压低声音道,“再哭就不乖啦!舅舅带你去吃好东西……”   萧槿见弟弟是真的慌了手脚,倒是奇道:“你这么慌张作甚?”   萧岑睃了卫启濯一眼,小声道:“我要在姐夫手底下做事呢,要是让姐夫误以为我欺负小外甥,我怕姐夫对我不满……”   萧槿了然。萧岑如今还在观政,去六部观政时免不了要跟卫启濯打交道。不过他大概不知道,不管他将来要往哪个衙署去,他都要在他姐夫手底下做事。   萧槿一面哄儿子一面对弟弟道:“放心,你姐夫不会那么小心眼的。”   “我觉得姐夫凶起来一定很吓人,”萧岑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六部里面且有些人害怕姐夫。”   “那你姐夫朝你凶过么?”   萧岑挠头笑道:“这个倒是没有,姐夫从头一次见到我就对我特别好——诶,我想起来了,其实不光是姐夫,卫二公子也是这样,他当年来咱家,头回见我就要送我玉佩,只是我想到姐姐的交代,就推掉了。”   萧岑说着话忽然想起一件事,凑近低声道:“姐,我总觉得卫二公子对我太好了一些,你随姐夫去山东那年正旦,我去国公府拜访时,卫二公子主动提出要给我指点功课,我当时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二公子对我这么好,又总不成婚,会不会……有龙阳之好?”   萧槿闻言一顿,转头道:“你是说你姐夫任钦差巡行山东那一年?”   萧岑点头:“对……难道被我猜着了?”   萧槿心道卫启沨要是真的有那嗜好,那也是深爱着能在颜值上与他一战的四弟,相爱相杀,虐恋情深。   不过这件事她似乎应该跟卫启濯说一声。   又次日,卫启泓见始终没有人来理会他,也不晓得外面状况如何,心里越发慌乱。   他如今已经冷静了许多,没有再大喊大叫。靠在墙根思虑片时,他对一旁的两个小厮道:“去跟祖母说,我想见见震哥儿。若是祖母不允,就将这个交给祖母。”   他掏出了一个潞绸葫芦纹茄袋。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那个茄袋里面装的是他的胎发。   他那日将父亲叫出来确实是谋划好的。他提前预备了好几套话, 目的就是为了唤起父亲对他的舐犊之情。   当年他剪了胎发之后, 他父亲便将之仔细保存了起来,待他长大一些,就交由他自己保管。   他在绞尽脑汁做筹划时,忽然想起了这一袋子胎发。还有什么能比孩儿的胎发更能唤起父亲的舐犊之心呢?一旦激起父亲对往事的追忆,一旦令父亲的心肠软下来,后头的事就会好办一些了。   只是他那日忘记将这个茄袋拿出来了。   他动之以情动到一半时, 父亲忽然起身要走的举动让他有些不豫,于是接下来的走向便有些不受控制。父亲坚决不肯答应立遗嘱的态度令他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心绪, 他火气上来, 跟父亲争执了起来,后面便也没有机会拿出这个茄袋。   如今他冷静了两天,对于自己之前的举动感到后悔非常, 也终于想起了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的茄袋。   眼下父亲应该还在床上养病,纵然不在养病,大约也在气头上,大约将这个茄袋拿给祖母看要好一些。   而且,他身上有多处伤痕, 一只手臂疼痛不能动,不知是挫伤还是脱臼了,急需医治,否则他真担心自己的手就此废掉。   一旁的两个小厮看了他手里那个茄袋一眼, 又冷着脸转回头。   他们只是负责看押卫启泓, 让他不要乱跑不要自裁而已, 等时候到了便有人来跟他们换班,旁的闲事并不想管。   卫启泓等了半晌见两人皆不肯接他的东西,一股火气再度冒上来,他从前何曾受过这等冷待。   然而很快,他又意识到,他如今需要克制,克制自己的脾气。   卫启泓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通融一下,祖母说让你们看着我,可也没说不准递东西给她,是不是?”   两个小厮迟疑一下,对望一眼。   卫启泓的事如今尚未一锤定音,似乎确实不能做得太绝,万一太夫人忽然又心疼起孙儿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说不得会被卫启泓反过来报复——虽然他们至今也不清楚卫启泓究竟犯了什么事。   两个小厮小声合计一番,最终接了卫启泓的东西,其中一个留下来继续看守,另一个跑去给卫老太太送。   卫启濯今日依约来拜谒刘用章。   他前两日递上拜帖时,还忖着刘用章不一定就有工夫见他,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忙得很,没想到刘用章当场就应了下来。   今日,他与刘用章揖让着入座后,刘用章还半真半假打趣他,说他而今风头越来越盛,他纵是再忙,也要抽出工夫来见他一见。   语气虽是带着玩笑的,但卫启濯忽然意识到,或许如今的他与初入官场的他相比,真的已经大有不同。初入官场时,他能明显感受到周遭的人对他的友好与尊敬大多来自于他的出身,但如今众人的态度却是与他的官位和势头挂钩的。   刘用章无论在官位上还是在资历上都远胜他,但眼下已经越发看重他,这几年甚至有些将他当忘年交的意思,而不再是老师与学生、长辈与晚辈。   他知道他要走的路还远没有到头,他还会继续往上攀升。只是他所需面对的事也越来越多。   刘用章命人上了好些茶果点心,便屏退左右,转向卫启濯:“启濯可知晓近来京畿百姓闹得厉害的圈地一事?”   “略有耳闻,先生预备如何处置?”   刘用章沉吟少顷,道:“我打河套回来那次,陛下赐下许多田产来,我当时其实是想拒收的,因为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听说了勋贵圈地的事,我想借此将此事告与陛下知道。但我当时多方忖量之下,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张这个口。”   卫启濯微微颔首:“先生顾虑得很是,可以另寻时机再说。”   这事会触动某些勋贵的利益,只适合在私底下说,当时朝会上文武百官俱在,刘用章若是直接道出,会十分尴尬,更会为自己招恨。何况,揭发这种事需要确凿的证据,还要告对人,譬如若是刘用章张口就跟皇帝告状说皇后娘家永嘉侯孙家如何如何非法圈地占田,可能非但不能讨到好,还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原因无他,只因皇帝与皇后鹣鲽情深,孙家势头正盛,这种圈地一类的事在皇帝看来不是大过。   “你可知道我在顾虑什么?”   卫启濯将自己所想大致说了一说,道:“妄自忖度,若有不对,还请先生指正。”   刘用章叹笑一声,他还什么都没说,卫启濯就已经猜到了他的顾虑。这样的人太聪明也太敏锐,再在官场磨砺几年,怕是很难有敌手。   刘用章闲谈间笑问卫启濯来寻他可是有何事,卫启濯搁下手里的茶杯,思虑一回,道:“我来与先生说两件事。”   “其一,我查到袁家人大肆圈占田地山塘,又在附近州县仗势压价打量购进宅邸店房,那些失地百姓都是敢怒不敢言。其二,袁家人暗中与都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暗中勾结,私卖盐引,扰乱盐场秩序。这几年借着这些勾当,袁家那头很是发了一笔财。”   刘用章神色一滞,压低声音道:“确切么?”   卫启濯点头,又道:“因着那两司归户部管,我也是去了户部之后才渐渐察觉出私卖盐引之事的,我近来都在搜集证据。至于压价抢地之事,袁泰还算是谨慎,田产地产都不归在自家人名下。但当地豪强士绅都知晓其中的门道,俱是依附袁家,为虎作伥。”   刘用章啧啧不已:“抢地倒还好说,可那私卖盐引可是大罪。”   “我怀疑,那不是袁泰的意思,袁泰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卫启濯道,“袁泰如今年纪渐大,虽然也想趁着在任多捞一些,但应当不会碰盐引。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在盐引上面动手,一旦被人抓住把柄会是怎样的后果。我怀疑这件事应当是他的儿孙瞒着他办的,只是借了他的名头而已。”   刘用章蹙眉:“可纵然将这两件事全揭发到陛下跟前,也不能一下子扳倒袁泰。他必定百般狡辩,我可是见识过他开脱的手段的。”   “确实如此,袁泰是个老狐狸,否则也不会在宰辅的位置上待了十几年。并且宰辅统领百司,治罪宰辅无异于官场大清洗,是要三思的。不过袁家的这些把柄,关键时候可以拿来用一用,”卫启濯望向对面的刘用章,“我有个计划,需要先生的帮助。”   萧嵘最近过得有些纠结。他这些年屡试不第,考试考得生不如死。当年那次乡试实在走运,文曲星下凡的卫启濯的号房就在他隔壁,然而卫启濯居然耍他一道,不肯帮忙,害得他那次乡试没过。之后接连两次乡试,他也都名落孙山。   萧嵘很惆怅。   但是更令他惆怅的是,他爹总是逼着他接着考,今次不过就等三年之后再考,如此循环往复。萧嵘忧愁地想,或许他的余生就要在考试和备考之中度过了。   他也有些活络心思,也能看出他爹这般按着他的头逼着他投身举业的原因何在——无非就是想要在几个房头里争一口气,毕竟大房二房各有凭借,三房更不必说,独独他们四房,儿女虽多,但一个萧枎闹出那样的丑事,两个儿子又不顶用,只有一个萧崇能拉出来撑门面了。   自从萧岑跻身两榜进士之后,他爹更是看他哪儿哪儿都不顺眼,镇日里但凡看见他跟萧峥手里没拿着书便横眉冷对,恨不能将他们兄弟两个埋在书堆里面才好。   萧嵘有些后悔当年没有从卫庄那里买来科考秘籍,那个小气鬼当年开的价钱似乎也不算高,才一百两。不过那小气鬼太狂了,说什么若是日后考上状元,至少开价一万两。可是他前阵子听说,卫庄不知为何竟然在多年前就归西了。   他觉得仅凭他自己的脑子可能是过不了乡试的,于是脑筋便动到了别处。他错过了当年卫庄的秘籍,但还有个卫启濯,卫家跟萧家可是亲家,卫启濯对萧槿那么好,怎么着也要给他这个娘家堂兄一点面子的,考场上可以不帮忙舞弊,但指点功课总不是什么犯法的事。   可是他将这个想法告诉父亲之后,父亲竟然让他息了这心思。他觉得可能是父亲不想借三房的这门亲戚。   卫启濯昨日与萧槿一道来侯府接儿子时,他远远瞧见了卫启濯与他三伯父谈天。当时心里一阵感喟,十多年前初见这位贵公子时,他才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已经是正三品大员了。   而他却还是个秀才。不过,他昨日遇见了一个人,那人跟他一见如故,称兄道弟的,听说他还没中举,便表示可以介绍一条门路给他。他询问是什么门路,那人捂着不肯说,只说过阵子时机来了再告与他知道,并嘱咐说先不要告诉家里人。   他有些无所适从。但他觉得凭着自己的脑子不知何时才能在举业上出头,听一听那人要说什么也没什么坏处。不过在这之前,他想私底下去找找卫启濯,说一说指点功课的事。他就不信卫启濯不会给他这个妻兄几分薄面。   国公府暗室。卫启泓靠在墙角,听见小厮的回话,只觉浑身发冷。   祖母根本不看他的东西,只等着几个本家长辈过来,将除名的事办了。   卫启泓蹀躞不下,惶惶不可自制。   难道真要走那条路了么?可是眼下他已经失去了家族这个筹码,对方或许已经瞧不上他了。   卫启泓忐忑半晌,忽然道:“那跟祖母说,我要见震哥儿。”   卫启濯从刘用章府上回来后,便被萧槿拉住询问可遇见永福郡主了。卫启濯望着她,故意说遇见了,萧槿撇嘴道:“一看就是胡说八道。”   “何以见得?”   萧槿随口道:“因为你回答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看,这表示你想观察一下我的反应。如果你真的遇见了,应当是带着不悦的,甚至是怕我生气的,不会盯着我看。”   卫启濯端量萧槿一回,道:“啾啾不仅长得好看,而且还这样聪颖,往后我更要担心你被人盯上了。”   “不必担心,你看我这么信任你,就应该知道我不会跟别人跑的,”萧槿微微一笑,“如果你再为我唱唱情歌就更好了。”   卫启濯缄默少顷,凝眸望她:“为何一定要听我唱歌?”   “因为没有人给我唱过情歌啊,而且你既然躲躲闪闪不肯唱,我就想听听看你到底唱得多难听。”萧槿笑眼弯弯。   “我唱歌不难听的,”卫启濯忽而凑近,“真的要听我唱歌么?”   萧槿使劲点头。   卫启濯从桌上果盘里挑了一根又长又粗的香蕉递到她面前:“尝尝这个。”   萧槿面上笑容一收,面上泛起薄红。   “我尝了这个,你就给我唱?”   “你尝了再说。”   萧槿一把接过他手里的香蕉,剥开来咬了一口,抬眼盯着他,等他下文。   “咬得太快了,慢一些,你这样怎能吃出滋味来。”   萧槿憋得满面潮红,对着刚才咬了一口的香蕉,张口含了片刻,才慢慢咬下一截。   “好不好吃?”卫启濯一本正经道,“这是春种蕉,打南方快马加鞭运来的,你要是爱吃,我就再去让他们买一些回来。”   “这里的已经够吃了,”萧槿对上他的目光,酡红满面,总觉她那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好了,我已经尝过了,你可以唱……”   萧槿一句话未完,就听外面传来丫头的通禀声:“少爷,太夫人请您去一趟。”   卫启濯在萧槿脑袋上拍了一把:“可能是要说卫启泓的事了——乖,把剩下的吃完,我去去就来。”   萧槿默默咬了一口香蕉。   眼下卫承勉已经稍稍缓过来一些了,卫老太太那边大约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说事儿了。   卫启泓而今浑身都浸在绝望的泥淖里。祖母不愿听他的任何要求,他见不到儿子,也见不到父亲和祖母。最骇人的是,祖母派人来押他去祠堂。   他知道这是要去作甚,他不想去,但是任他如何呼天抢地也无用。   他只能宽慰自己,或许到了祠堂见着了祖母,他还能为自己争取一下。   半个时辰后,卫启沨随着父兄出了祠堂。他望了一眼天色,径自回了自己的书房。他坐下翻了几页书,听闻傅氏已经回了房,这才搁下书卷,起身出了书房。   祖母跟大房的人还在祠堂里,他想趁着这个工夫去一趟昭文苑——其实他原本就跟卫启濯说好了要议事的,只是他想提前去,这样有机会跟萧槿见一面。   而他刻意等母亲回房了再出来,也是不想徒惹麻烦。他母亲最近开始跟他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逼他成婚,后头看效用不大,便指着他的鼻子质问道:“难道你这辈子都不打算成婚了么?!”   他当时缄默半晌,没有回答。   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他确实很难接受旁人,他平日里说话做事但凡有一个词汇、一个场景勾起他对前世的回忆,都会难受好久。为自己当时的蠢钝,也为命运的阴差阳错。   萧槿在他的生命里留下十年的印记,而这些印记,是不可磨灭的。   卫启沨及时打住思绪,深深吸气。   他再继续想下去,情绪恐怕会不受控制。   萧槿吃完了那根香蕉,便转去休息去了。她今早起得早了,后来被儿子闹腾得也没顾上睡中觉,便唤乳母来将儿子抱去奶着,她补会儿眠。   她醒来后收拾了仪容,问了丫鬟,得知儿子被乳母抱去了花厅前的曲廊下晒太阳,当下便赶了过去。   她一路绕过去,正想跟儿子远远打个招呼,谁知一眼便瞧见卫启沨从乳母手里抱过宝宝。   萧槿嘴角一抽,这孩子平日里根本不让生人抱的,难道卫启沨根据上回的经验,手里拿了什么东西逗引他?   她这样想着,快步上前,也不跟卫启沨见礼,径直道:“二伯不会抱孩子,还是不要抱了。”言罢,也不待卫启沨开言,沉容吩咐乳母将宝宝抱过来。   卫启沨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笑道:“是小侄儿要我抱的,这回不是图我手里的东西。乳母方才也已经说了抱孩子的大致要诀,我会小心的,不会摔着小侄儿。”   萧槿见儿子竟然在卫启沨的怀里待着安安分分地啃手指,忍住伸手抢孩子的冲动,再度命乳母将孩子抱过来。   乳母低头答应一声,转头却见卫启沨往旁侧避了一步。   “上回便没能抱成小侄儿,这回补上也是好的,”卫启沨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奶娃娃,微微笑笑,“弟妹不要紧张,看小侄儿多乖……”   他一个“乖”字的尾音尚未收起,就忽觉手臂上渐渐传来一股热流。他心觉不对,侧头一看,惊见他那纤尘不染的衣袖竟然被洇上了一滩不明液体。   宝宝咧着小嘴咯咯笑了两声,朝萧槿挥舞着小胳膊要抱抱。   萧槿怔了片刻,噗嗤一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之前曾有一次, 卫启濯抱着宝宝时,被尿到了袍子上。   卫启濯也爱干净得很, 但这是自己儿子,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只是他觉得应当借此教育一下儿子,让他知道这是不对的, 于是换了衣裳后, 捏着儿子的小爪子跟他谈了半天人生。   一个全程严肃认真,一个只会咿咿呀呀,萧槿当时对着那一大一小陷入了沉思, 这样也可以交流?   萧槿觉得他可能是给萧岑上课上多了。跟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讲什么道理, 他根本就听不懂。萧槿让他不要白费力气,但是他乐此不疲,每次都锲而不舍地在儿子乱嘘嘘的时候教育一下, 萧槿后来便也由着他去了。   然而看宝宝今日的举动, 似乎潜意识里是知道在别人怀里嘘嘘是不好的。并且,他好像从她与卫启濯之前的诸般举动之中看出了他们是很不待见卫启沨的。   萧槿递给乳母一个眼神,示意赶紧将宝宝抱过来——她不能自己去抱, 因为这样会跟卫启沨有身体接触。   乳母赶忙答应一声,伸手将宝宝抱了过来。卫启沨这回没有避开, 只是脸上神色有些难以言喻。   萧槿觉得他的心理阴影面积可以隐天蔽日了, 毕竟他是个有洁癖的人, 每天洗手一二十次, 只差搓掉一层皮, 衣裳上面沾上一点尘土都要蹙眉半天, 这次童子尿洇到了袖子上,估计剁掉那只手的冲动都有。   卫启濯回来时正瞧见萧槿从乳母手里接过儿子,他远远瞧见卫启沨不住低头看袖子的举动,又看看萧槿的神情,便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启濯上前抱了抱儿子,旋即又还给了萧槿,与萧槿低语几句,接着命乳母跟萧槿一道回去帮着给宝宝换尿布。   乳母躬身应是,跟着萧槿一起离开。   卫启沨对着萧槿的背影望了须臾,转回头道:“我先回去一趟换身衣裳,四弟且等着,那一桩事容后再议。”   卫启濯轻笑道:“我看二哥往后还是不要跟霁哥儿亲近了,霁哥儿似乎也不喜欢二哥。”   他那个“也”字显得格外意味深长,弦外音仿佛是在强调萧槿不喜欢他这件事。   卫启沨步子顿了顿,忽地回头盯着他:“但有些事终究是无法抹去的。”   卫启濯知道他指的是萧槿与他做了十年夫妻的事。   “‘有些事’里面多数都是些烂疮疤,”卫启濯哂笑道,“自然不会轻易抹去。纵然有朝一日抹去了,憎恶也已经刻入骨髓。二哥说,对不对?”   卫启沨面色倏地一阴,旋又笑道:“不论烂疮疤还是憎恶,都不是四弟可以妄议的事。”他语声转低,“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过是个局外人,你没有资格评头论足。”   卫启濯但笑不语。   卫启沨当年还不是硬生生将萧槿扯进了他跟温锦的破事里面,不然萧槿哪有后来的那些糟心事。   卫启沨看着他面上的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敛容另起话头道:“四弟不要教唆小侄儿什么,他还小,不应当掺和进这种事里面。”   “二哥也说了他还小,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被教唆,我看二哥两次在哥儿面前吃瘪,要么是巧合,要么是哥儿生来不喜二哥。那么,无论从哪一处来说,二哥往后都不要轻易接近哥儿,免得出现什么令二哥更为尴尬的事。”   卫启沨沉了口气,眼见着自己袖子上的尿渍都快要风干了,觉得换衣裳更要紧一些,丢下一句“回头再见”便一径走了。   他将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看,乳母是给垫了尿布的,谁想到就这样还洇到了他衣袖上。而且这孩子不早不晚偏挑这个时候,他都怀疑卫启濯天天在背后教唆他儿子什么。   卫启濯回到暖阁时,萧槿已经为儿子换好了衣服和尿布。   卫启濯将儿子抱过来逗了一会儿,道:“我看卫启沨心下不悦却又不好跟一个孩子计较,阖府上下谁不知道他爱干净,他今晚回去估计得把皮洗掉一层才能入眠。”   萧槿摸摸儿子的脑袋:“这次之后,卫启沨应当不会再试图亲近宝宝了。”   “这可不好说,”卫启濯转向她,“我看他对你还是念念不忘,亲近小哥儿也不过是想借机见你而已。”   萧槿目光一转:“那他要是真的一直对我念念不忘,你待如何?”   他嗓音一低,尾音一扬:“你猜猜看。”   萧槿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其实她也不知道卫启沨前世最后如何了,她前世比卫启沨死得早。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倒是预知不了。   不过无论卫启沨是什么结局,对她来说都不如让他跟温锦成就眷属来得好。可惜她盼了两辈子的大戏,最终也没能上演。   “说正事,”萧槿叹息一声,“今日之事,怎么个说法?”   “祖母找了几个本家的长辈做了见证,然后就当众将卫启泓除名了。祖母早就放话了,这件事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不过祖母今日没有请多少人来,那日的详情也没有讲。”   萧槿点头。这种事确实也不好细讲,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国朝最重孝道,卫启泓办出这等事,大约老太太都不好说出口。   不过实际上卫启泓的背运还没有走到头。他虽然官位还在,但卫启濯已经不可能让他在官场上好好混下去了。何况卫启濯如今应该开始将卫承勉前世的死跟前日的事情联系起来了。如果他能证实卫承勉前世的死确实跟卫启泓有关,那么卫启泓可能会死得很惨。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丫鬟在外面报说大少奶奶跟小少爷求见。   萧槿与卫启濯互望一眼。   萧槿摊手道:“她又来了,还把小侄儿带来了。要不使人将他们送走?”   卫启濯看了一眼啃指头啃得正香的儿子,道:“去见见也无妨。”   郭云珠见到卫启濯时,几乎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来。她之前就来求见过萧槿,但萧槿不肯见她。   她完全想不到事情有朝一日会到这一步。她只知道卫启泓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但具体是什么,并不十分清楚。只是闹到这步田地,想必卫启泓做得实在太过了。   她知道“不孝”这个罪名对于一个官场中人来说可以是致命的,卫老太太没有将这种事捅到御前便是好的了。卫启泓之前将卫承勉推到柱子上那件事她是知晓的,她也知晓卫承勉当时警告过卫启泓,若有再犯便扫地出门。   这回算是应着了之前的警告了。只是郭云珠总觉得卫启泓这回惹得卫老太太大发雷霆,也许是因着卫老太太跟国公爷头先就是一直在容忍卫启泓,这回不过是两人的不满累积到了一定程度的爆发而已。   总之,很难转圜。   但她还是要尽全力救卫启泓,卫启泓倒了,她也就没什么好日子过。   郭云珠苦苦哀求卫启濯去帮卫启泓求情时,萧槿端量了安静的卫嘉震几眼。   她很少跟卫启泓那边的人接触,与这个孩子见面的次数更少,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得水痘险些早夭的孩子居然已经三岁多了。   也不知是否因着从前大病过一场,这个孩子禀性简默,萧槿如今一忆及当年卫嘉震那场大病,就忍不住想起卫启泓是如何脑洞大开将他儿子的病因推到他们身上的。   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旁人,卫启泓的身上完美地体现出了这种品性。或许将卫启泓从这个孩子的生活里剥离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说不得这个孩子长大就是另一个卫启泓,虽然萧槿觉得卫启泓最好能够体会一下养了一头白眼狼的滋味。   卫启濯听郭云珠说了少刻,忽而道:“大嫂不必多言,这件事我爱莫能助。大嫂也最好不要去找祖母,祖母因着这件事已经十分疲累,不应再被打搅。”他见郭云珠几乎瘫坐在地上,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想问问大嫂。”   郭云珠一怔,忙道:“小叔有什么事尽管问。”   “卫启泓前阵子,”卫启濯略一沉吟,“就是去年重阳节前后,可有何异动?”   郭云珠愣了愣,直道不知。卫启濯让他再想想,郭云珠懵了半晌,遽然道:“我记起来了,他那阵子,似乎格外忙碌。他往日虽也是归来得晚,但那阵子回得尤其晚,有几回甚至夜禁了也不见人影。”   萧槿听了这番话倒是对郭云珠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她看着这位大嫂平日里的诸般表现,一直以为她对卫启泓的行踪漠不关心,没想到原来其实暗中一直留着心。由此看来,郭云珠可能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地位,即便卫启泓一个月也去不了她那里几次,去了也是不情不愿地交了公粮就走。   卫启濯又细细问了郭云珠一些旁的,随后便让郭云珠带着卫嘉震回去了。   萧槿奇道:“你动摇了?你打算去帮卫启泓求情?”   “怎么可能。”   萧槿沉默了一下,道:“那你问得那么详细作甚?”   卫启濯踟蹰了一下,低声道:“我听舅舅说,益王那边暗中来联系过卫启泓。不过看来,郭云珠知道的也并不比我多。”   萧槿目光流转:“你是不是打算防患于未然?”   萧嵘知道上元假期间是去拜望卫启濯的最佳时机,等到假期过去,卫启濯就又忙起来了,怕是难逮到人。   卫启濯那日来接儿子回去时,他寻了个机会跟卫启濯表示他要与他作杯,卫启濯当时问他有何事,他笑说不过就是想要叙叙旧而已。卫启濯打量他几眼,意味深长地一笑。他以为他这是答应了,谁知他张口就来了句“不去”。   萧嵘有点绝望。   所以他今日想再来试试。虽然他觉得自己这般,面子上可能过不去,但是有希望得到卫启濯的指点,总是要试试的。京师里面多少子弟都想巴上卫启濯,但都没有门路。他这有门路的自然不能放过这层便利。   卫启濯一听说萧嵘要见他,当下就要寻个由头将萧嵘请走。但转念想想,萧嵘这么巴巴地要见他,大约是揣着什么事,他不让他说清楚,说不得他还要再来。   卫启濯思及此,便命明路将人带进来。   萧嵘也隐约听说了卫家的事。他虽然很是好奇,但并不敢细问。卫家这边不细说便是不想让人知道具体状况,像这种勋贵豪门的事,还是不要乱打听的好,他可不想得罪卫家。   萧嵘被领进大厅时,瞧见卫启濯就坐在桌旁吃茶,桌上比他的脸都干净,连一碟点心都没有。   萧嵘有点懵,这好歹也是在节庆里面,怎么连一碟果品都没有?他原本还想顺道蹭几口国公府的细巧茶果……   卫启濯见他懵住,奇道:“有何不妥?”   萧嵘忙道无事。他也不知是否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卫启濯不喜他,这种不喜似乎从头回见面就开始了,只是他怎么也想不起他究竟哪里得罪了他。   卫启濯招手示意他坐下,萧嵘恭敬赔笑,跟卫启濯寒暄几句,才拘谨落座。   卫启濯终于放下手里的茶盏,问他来寻他究竟所为何事。萧嵘起先不好意思直说,只说是寻常拜会,后头卫启濯沉下脸来,萧嵘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卫启濯直是摇头:“这个忙帮不了。我近来忙碌得很,怕是抽不出什么功夫出来。”   萧嵘又委婉恳求几回,但卫启濯态度坚决,他一时尴尬,觉得再缠磨下去也没有用处,便讪讪作辞。   卫启濯见萧嵘神色不自然,想起萧嵘那日一定要请他客的事情,出声问道:“确实没有旁的事了么?”   萧嵘笑着点头称是。   “我瞧着你似乎揣着心事,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虽然说出来他多半也不会帮他。   萧嵘心里确实揣着事,而且这件事令他几番委决不下。他觉得以他的脑子,大约是想不出什么对策了,不如说给卫启濯听听。   “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有人找到我……”萧嵘将那日的巧遇大致讲了讲,末了道,“我也不晓得那人是做什么的。可惜没问他的名号,四公子人面儿广,说不定认得他。”   卫启濯渐渐攒眉:“你说得详细一些。”   萧嵘抬脚欲走,闻言一顿:“什么?”   卫启泓最终是被硬生生赶出府的。至于郭云珠的去留问题,卫老太太找来了郭云珠的娘家成国公府商议。最后商议来商议去,郭家人还是让郭云珠自己拿主意。   郭云珠选了留下来照料卫嘉震。   于是卫启泓最后收拾收拾,领着两个小妾走了。   他自己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并没有多少积蓄,卫老太太也没把事情做绝,给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自谋生路去。   萧槿觉得卫老太太已经仁至义尽了。卫启泓担着官职,完全有自理能力,而且他之前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想来也添置有宅邸,不至于无处可去。一千两银子足够在京城最好的地段置办一套宅子了。   但是卫启泓走那日,来跟卫启濯“道别”时,萧槿觉得卫启泓的脸色很可以用死人脸来形容。卫启泓并不感谢卫老太太给了银子,他似乎认为这是理该的,并且从他的辞色可以看出,他认为这个数目是打发乞丐的。   萧槿看了一眼跟在卫启泓身后的兰玉和秀娘。小妾地位何其低下在这个时候就凸显出来了,郭云珠平时再不受卫启泓待见,在这个时候还可以选择去留,还可以找娘家人商量,但是这两个小妾没得选。   萧槿瞥见秀娘暗自抹泪,猜测她大约是想起了她那没有着落的家人。她弟弟还在念书,家中拮据,从前卫家多有接济,如今出了这等事,她家人怕是从此又要过回去了。   不过萧槿并不想管这种事,这也不是她该管的。   卫启泓那边的事告一段落后,萧槿又开始想另一件事。   卫承勉前世身死是在三月份,而卫启濯因为出京办差而错过了这件事,所以卫启濯前世三月的时候应该是不在京师的,但是她忘记他是去做什么了,或者她前世压根儿就没留意他是因为什么出京的,毕竟他那时候还是她小叔,她也不会打探那么多。   萧槿知道卫启濯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对付袁泰。之前他已经跟袁泰积累了太多矛盾,实质上已经几乎到了两不相容的地步。不过若非萧槿知道结果,她也不能相信卫启濯仅用了几年时间就斗败了袁泰取而代之,因为卫启濯一个三品侍郎与宰辅相比,力量差距还是有点大。   历朝历代都有位低者斗倒位高者的例子,譬如徐阶斗倒严嵩,但这可能需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何况,卫启濯出身豪门,这个出身是他的凭借,但也是他的阻碍。   萧槿不太清楚卫启濯具体是怎么扳倒袁泰的,她只知道,绝色小叔在登顶完全变成恶毒上司之后,就彻底出名了。   耍弄楚王只是其中一个缩影,是他掌权之后手段与地位的一个表现层面。此事之后,就算有藩王偶尔奉召入京,也对他客客气气的,甚至有些胆小的还惧怕他——藩王只是个空壳子,与高官厚禄加身又深得皇帝太子信任的恶毒上司实在没有任何可比性。   但上位是个技术活,尤其是官场晋级。   萧槿还在琢磨着卫启濯那次出京究竟是去作甚时,卫承勉已经就袭爵之事给皇帝上了奏章,未久,卫老太太便被皇帝请到了宫里。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将卫启泓扫地出门之后, 紧跟着便是处置爵位继位人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卫老太太已经跟卫承勉商量了许久,又找了本家里面几个年高德劭的尊长一同计议,中间虽则有争论, 但最终也都归于了统一。   意见统一之后, 就需要去跟皇帝知会一声。只是不曾想卫承勉的奏章才递上去,皇帝就将卫老太太请了过去。   萧槿不太明白皇帝这是何意,揣度着会不会是皇帝不肯答应改立卫启濯的事。但卫启濯只让她不必多想,说皇帝很可能只是想探问一下个中缘由。   萧槿原本还不相信他的话, 皇帝哪来的这份闲心打听这种事。但等到卫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她抱着儿子去跟老太太闲谈时,才得知原来皇帝真的是找老太太聊天打探内情去了。   萧槿由此对卫启濯的判断力深佩不已。卫启濯却不以为意,他说皇帝平素一日万机, 日子过得太枯燥,其实对于这种事还是很感兴趣的。只是面上不会直接这样说,只会打着关切仕宦元老之家的名头。   萧槿觉得卫启濯能够扶摇直上是有道理的, 混官场要的不仅是手段能力, 还要对皇帝的脾性嗜好了如指掌, 这便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萧槿与卫老太太谈天时, 见她老人家面现疲倦之色,关切询问是不是乏了, 老太太抿了口茶, 轻叹道:“没什么。”   萧槿微抿唇角。她觉得卫老太太自从经历过卫启泓那件事之后, 整个人似乎都苍老了很多,这阵子也有些精神不济。但愿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这日早朝散后,文武群臣照例在内侍的导引下,依序退出奉天门。   因着之前出过踩踏事故,而今出午门时,谁也不敢急吼吼地往外挤,毕竟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卫启濯也跟几个同僚一道往外走。他正跟众人寒暄,余光里瞥见江辰在后面走,道了诳驾,回转身就几步走到江辰跟前道:“君实随我来一下。”   卫启濯如今已是正三品大员,居然还是客客气气称他表字,江辰很是受宠若惊,赶忙施礼:“济澄何事?”   卫启濯道:“关于账目的事。”   如今江辰在工部任职,卫启濯去年年底跟着户部堂官一起汇总各个衙署明年的开销预算时,发现工部明年的预算竟然高达五百万两白银。   而今的户部尚书沈清正是当年卫启濯那一届乡试的主考官之一,沈大人当年便十分赏识卫启濯,如今卫启濯来了户部到了他手底下做事,自是欣慰异常,对他万分看重。去年腊尾进行收支核算时,沈大人连夜与卫启濯并另一个堂官核对了账目,发现工部去年的开支原本便已经超额,结果报上来的明年的预算又数额巨大,于是户部这边便没有签字。   没有户部堂官的签字将来办不了事,但是后来适逢正旦,工部几个堂官也是忙得团团转,没顾得上过来商榷。等到上元十日假过去,各个衙门陆续恢复运转,工部那边便来找户部要批文。   两部理论半晌,也没理论出个所以然。沈清最后懒得扯皮,又因着工部的预算开销里面包括修葺殿宇的费用,说白了也是花在皇帝身上,扯多了回头闹到御前,说不得会被工部堂官说成是对皇帝修殿心怀不满,所以打算妥协,但预备让工部将预算减到四百万两。   但卫启濯当时婉言拦住了沈清,悄声与他说,四百万两都嫌多,二百万两足够了。   沈清当时就惊呆了,问卫启濯这账是怎么算出来的。两人嘀咕了一阵,沈清也跟着改了主意,表示只愿意批二百万两。   于是工部的人集体懵了。   江辰当时也在场。他很想知道卫启濯这二百万两的算法究竟是什么,但工部几个堂官当时认为户部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根本不把话听完,愤愤然拂袖去找袁泰讨说法,他也不好独自戳在那里。   他原本也是想寻个时机好好问问卫启濯的,眼下卫启濯主动来找他倒是正好。   卫启濯与江辰简单叙礼罢,旋道:“工部那几位大人如今怕是听不进去话,我先与君实讲上一讲,君实看看可有道理。”   “修殿所用的木料不必从云贵那边运,那边林密山高,一时半刻还不一定有路能让木料运下来。如果改成从湖广北部山地运,人力、物力和工期都可以缩减二分之一。两边的木料其实差不多,不会有什么不妥,为何一定要依从昔年惯例。”   其实他想说的是,又不是要修葺三大殿,寻常的殿宇用那么好的木料作甚。宫里面常用的金丝楠木成材缓慢,需要上百年才能长成栋梁,就这么大砍大采,往后好料子都没了,恐怕就要从南洋海面上运木材了。   江辰怔怔道:“那不也应该是二百五十万两?”   卫启濯乜斜他一眼:“君实是不是没有仔细看那笔账?那五百万两原本就虚得很,就算按照原本的计划,从云贵运木料过来,给四百万都多。能省钱为何要浪费?”他见江辰还是满面困惑,刷的一下从身上茄袋里抽出一把小算盘,拿在手上一通噼里啪啦,运指如飞,“你仔细看,我给你算一笔账……”   江辰目瞪口呆,果然不亏是户部出来的,竟然随身带了一把算盘。不过,卫大人什么时候学的敲算盘……   他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跟上卫启濯上下翻飞的手指,忽见袁泰领着几个属官往这边来。他入官场之后见识最多的就是党派争斗、权力倾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朝中有人好办事,这里面的道道多得很。   江辰不敢怠慢,连忙行了礼。周遭大小官员也都纷纷停下步子,隔着老远便恭恭敬敬地朝袁泰见礼。卫启濯则很是平静,不紧不慢地收起他的小算盘,等袁泰到得近前才不慌不忙地施了一礼,面上殊无神情。   袁泰睃了卫启濯一眼。卫启濯大约是他遇上的最麻烦的对手,这个人年纪轻轻却几乎一步登天,放眼国朝立国以来的所有六部堂官,哪个不是胡子都熬白了才熬上来的。照着这个晋升的趋势,卫启濯岂不是要不了几年就能取代他的位置?   袁泰思及此,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暗骂自己大约是疯了,卫启濯再是得皇帝的青眼,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上就坐上宰辅的位置,朝中的老人哪个不比他有资历?   但他眼下确实不得不想想权力交接的事。他这阵子身子越发不济,入冬后这种感觉尤其明显。譬如畏寒得厉害,譬如寝息又浅又短。此外,他这一两年间行动也渐渐变得不大灵便,途径湿滑的地面时一定要人搀扶,不然他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会跌倒。以他这个年纪,摔一次可不是小事。   他已经快要八十岁了,就算平平顺顺的,又能在这位子上待几年?而他四顾自己左右,竟然觉得没有一个人适合接替自己的位子。他原本觉得吴锐或可考虑,然而吴锐在卫启濯的挑唆下被调去四川了。   虽说皇帝可能不会再选他这边的人来接任这位子,但他总是要做好准备的,至少他应当保证将来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是他的敌手,不然他和袁家的处境都很危险了,官场争斗从来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那个继任者绝不能是卫启濯。他要做的不仅包括在任期间内为袁家谋取最大的利益,还包括打压得卫启濯翻身不能。   说起来也是他的儿孙不够争气,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他儿孙里面没有一个能跟卫启濯相抗衡的。   袁泰客客气气地与众人叙了礼,随即便转向卫启濯,佯佯笑着与他说起了工部预算的事情:“事情来由我都听工部那边的几位大人说了,我倒觉得按照往年的惯例来做无甚妨碍,大家都是为陛下办事,自然是要做到最好。云贵那边的木料是宫中惯用的,即便山路不好走也可以多派一些人去临时开一条道。何况殿宇也不是每年都修,也就是个别年份多费一些银两而已……”   他说了半晌,见卫启濯只是面无表情地在一旁听着,没有打断的意思,也并无一丝认同的表示,心下不豫,面上却也是声色不露:“卫大人还有何话说?”   卫启濯微行一礼道:“下官要说的只有三点。其一,换个地方采料并不会有何影响;其二,工部平日里还要担负河道修筑等事宜,开销原本就大,陛下前年查看账目时就多有不快,下官也是为工部几位大人着想;其三,能省则省,利国利民,何乐不为?节约下来的那三百万两银子,足够支应半年的军饷了。”   四周有一瞬的沉静。   卫启濯表面上语气客客气气的,其实每句话都是在反驳袁泰。卫启濯是阀阅子弟,官位又不低,但在统辖诸司的宰辅面前这样说话,显然是不打算留什么情面的。满朝上下,敢这么对袁泰说话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袁泰的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登高临远的日子久了,捧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在无形间生出一种优越感,一种不容侵犯的威势。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官威是早已深入骨髓的,那些初入官场的士子大多都会在头回见他便面现惶然之色,就连他的儿孙都畏惧他,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卫启濯面对他时,却从不惧怕。或者说,卫启濯很可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未免也太狂了。   袁泰倏地一笑,竟是没头没尾道:“我近来听闻,卫大人家中出了些事情,我倒是不知该宽慰卫大人还是该恭喜卫大人了。”   江辰觉得立在一旁都能感受到气氛的压抑。卫家的事他并不清楚,但卫启泓被扫地出门的事如今基本已经在京中传开,卫启濯将来承袭公爵一事也是板上钉钉了。袁泰这话显然是在暗指卫家的变故,甚至暗指卫启泓的落魄可能是卫启濯造成的,这一出不过是争夺爵位的戏码。   一句话能带出这么多含义,还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江辰终于知道为何许多朝臣都在背后管袁泰叫老狐狸了。   卫启濯忽地抬头看了袁泰一眼。   袁泰没来由地心里一跳,面上却镇定道:“卫大人这是何意?”   “在谈论公事时忽然提起敝族中私事,下官不明白大人这是何意,”卫启濯依然神色淡漠,目光却锋锐凌厉,“再就是,若是大人执意让户部这边批文,那不如一道去御前启问圣意,看陛下如何裁决。”   袁泰身边的属官暗暗抽气,简直对卫启濯佩服得五体投地,胆敢这样跟宰辅杠的,真的不多了。   袁泰面上神情变幻莫测,须臾,笑道:“有何不可?”   萧槿一直等到天色擦黑也没瞧见卫启濯回来。她照看儿子吃完饭,在暖阁里枯坐着又等了约莫两刻钟,终于沉不住气,预备披衣出去看看时,忽听丫头说卫启濯回了。   卫启濯进来时面上神色很平静,但萧槿就是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出声问他为何回得这么晚。   卫启濯包住她的手帮她暖着,先问了他们母子可用了饭,听说她只喂了儿子,自己还没用饭,即刻吩咐厨房那边摆膳。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萧槿盯着他道。   卫启濯拉她到一旁的软榻上坐下,轻声道:“我与啾啾说一件事,我要出京一趟。”   萧槿一愣抬头:“去作甚?”   “监督工部往湖广采运修葺殿宇的木料,并监管河道。”   萧槿诧异瞠目:“这不是工部的差事么?为什么交给你来办?”   “因为这法子是我提出来的。”卫启濯大致将今日如何与袁泰起冲突,如何一道去御前理论,跟萧槿说了一说。   “陛下当时也认为能省则省,袁泰似乎是觉得他如果软下来就会在他的属官面前失却颜面,也会在工部那群人面前失却威信,所以始终揪着两地的木料质地不同这一点不放,又说我那二百万两的算法是不现实的。后头陛下都有些不耐了,让我往湖广去一趟。”   萧槿攒眉:“陛下难道看不出袁泰不过是死鸭子嘴硬么?为何还要你去实地走一趟?”   “陛下岂会看不出,”卫启濯微微一笑,“陛下心里跟明镜一样。”   永兴帝对于身边几个近臣的性子知之甚深,尤其是袁泰。但永兴帝的这个决定背后另有用意。   四川与湖广相邻,皇帝其实是让他顺便去四川打探一下楚王那边的异动,毕竟皇帝心里一直对那边的状况不放心。这原本也只是他的猜测,后来永兴帝在他们告退时让他单独留下,并且道明了这层意思,也算是印证了他的猜想。   萧槿明眸圆睁:“你难道不担心袁泰在路上对你下手?之前你去山东时,他就想要你的命了。”   “他这回不会对我下手的,这回状况和上回不一样。啾啾想,这回我出这趟公差的起因原本就在他身上,若是我半道上出事了,他便难脱干系。他如今虽然急于打压我,但并不会在这个时候干铤而走险的事,因为他会认为这样不值当,他心里还是有些轻视我的,在他心里或许我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又有几分运气的黄口小儿。”   “工部那群人既然虚报预算,那想来这中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猫腻,你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工部……”萧槿嘀咕间忽然道,“你是故意要将这件事闹到御前的?”   卫启濯笑道:“聪明。我就是要让陛下看看袁泰是如何为了面子浪费国库的钱的。虽然国库的钱皇帝动不了,但国库没钱便万事不得运转,浪费国库的钱,就相当于败皇帝的家。旁的不说,败皇帝的家,皇帝心里是必定不会高兴的。”   萧槿恍然大悟:“你原本就想走这一趟,只是此番借着机会顺便让陛下在心里给袁泰记了一笔账,是不是?”   “聪明,就是这样。”   “下回直接夸我机智就好了,”萧槿板起脸,“那你要去多久?”   卫启濯沉吟少顷,道:“少则两月,多则三月,我会尽早回来的。”   萧槿闻言一顿,卫启濯前世那趟离京的公差似乎就为期两三月。难道就是这次了?算算时间,他今年年中该升任兵部尚书了。   卫启濯见萧槿神色不豫,捏着她的手摇了摇:“舍不得我?如果实在舍不得我的话……”   “你可以不去?”萧槿眼前一亮。   “这个不成,这回是非去不可了,”他嗓音一低,“我是说,若实在舍不得我,你可以将你的不舍之情都发泄到我身上——夜里多折腾我几次,我不介意的。”   萧槿蓦地转头:“真的么?那现在可以么?”   卫启濯一愣:“现在?”她这么主动,他倒是被宠若惊,倒是有些无措,“要不要用了膳再……这样精力充沛。”   萧槿将他一把按倒在榻上:“这种事还需要什么精力——”说话间倾身压在他身上,作势要去扯他的前襟,撇嘴道,“反正我只负责点火,灭火的事情,你自己……”   她一句话未完,就忽觉腰间一紧,尚未及反应,就被他反压在身下。   “你不用点火,我来点,”卫启濯一面说一面去解萧槿胸前的纽扣,“我自己点的火我自己灭。”   萧槿原本不过是跟他闹着玩儿的,眼下却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道:“外……外面还有人,要不咱们等晚上……”   “天色已经黑了。”   “那咱们换个地方,外头可能还有人……”   “他们听见动静就走开了。”   “可我难为情……”   “他们不敢说出去。”   萧槿张了张口,一时竟无言以对。就是趁着她这个张嘴的当口,他迅速低头压到她嘴唇上,先是厮磨吮咬,随即探舌入口,一只手按住她,一只手滑入缎襦里继续剥她衣裳。   萧槿身子不住乱扭,嘴里“呜呜”半晌才趁着他嘴唇稍离的当口说出了一句支离破碎的话:“我还没……用膳……”   “晚了,方才让你去用膳,你偏要来点火,”卫启濯动作并不肯停,手心温度渐高,气息也越发凌乱,“等灭了火再去吃。”   萧槿细喘微微:“那时候我就起不来了……”   “我一口一口喂你。”   萧槿憋得满面涨红,其实她觉得她可能到时候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两人耳鬓厮磨半晌,他已渐渐情动,将她往软榻里侧一带,捞来一床薄被往两人身上一披,搂住她道:“待会儿你在上面好不好?”   萧槿闻言赧然,将脸埋在锦衾里,低声嘀咕道:“不要,我累。”   卫启濯倏然伏在她身侧咬耳朵:“就一会儿,你累了我就换你下来。”   他拥住人哄了少刻,她动来动去磨蹭得他胯-下热胀难当,浑身热血翻涌,但她就是不情愿配合。他突然箍住她的腰翻转过来,让她压在他身上。   她趴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只是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他方才顺手将她的钗环都卸了下来,而今她一头如瀑长发漫然垂下,乌亮柔顺宛若水缎,随意披散在背后大片光洁馥馥的雪肤玉肌上,生发出幽幽兰麝香,乱人心魂。   卫启濯已经是口干舌燥,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血液里似乎奔腾着一只即将发狂的野兽。他极力克制着,轻轻抚摸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嗓音已是哑得不成样子:“我答应你会早些回来就一定会早些回的。”   他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他有些担心若是不提早跟她说好,一会儿他□□激涌,她又不肯跟他配合,会意外伤着她,故而一直竭力隐忍。   萧槿只觉喷撒在她后颈上的气息灼热如火,烫得她缩了缩肩。   “那若是过了两个月,你还没有回来,”萧槿终于抬起头看向他,“要怎么好?”   “这么舍不得我?”   萧槿嗔瞪他一眼,秋水横波,娇妩天成,盈盈眼波映着灯火,勾魂摄魄。   他喘息愈重,环在她腰间的手蓦地收紧:“罚我下回在后面好不好?”   ……   三日后,卫启濯打点好一应行装,抱着儿子嘱咐说要乖乖听话云云,交代了许久,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   他转回头见萧槿仍旧闷闷不乐站在一旁,又捏着儿子的小爪子嘱咐几句,旋将儿子交给乳母,拉住萧槿低声笑道:“儿子都在跟我道别,你怎生不理我?”   萧槿别过脸去,小声道:“你最好快些回来,不然回头儿子就忘了怎么喊你了。”   如今宝宝已经会喊“爹爹”了,虽然口齿还很含混。   卫启濯低语道:“我心里牵念着你们,自然会早些回的。”又握了握萧槿的手,“啾啾随我来,我有些话要说与你听。”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萧槿不情不愿地被卫启濯拉到了一旁的廊庑。   她微微噘嘴道:“你要说的不是都交代过了嘛。”   他之前就嘱咐过了,昨晚又交代了一遍。大意便是说若是她在他出门这期间遇到什么麻烦, 就让明路去刘用章府上递信, 他都提前交代好了。   “还有些事要交代,”卫启濯往房门处扫了一眼, 又收回目光, 压低声音道,“若是卫启沨来骚扰你, 你就叫我给你预备的那些护卫把他打出去。”   “我觉得他应当不会来的,你不是说他最近都忙得很么?”   卫启濯严肃道:“我看他很愿意为了你忙里偷闲。”   萧槿略一挑眉:“你们最近在捣鼓什么呢?”   她发现卫启濯最近跟卫启沨似乎是在暗地里筹谋着什么事情。上回卫启沨来昭文苑这边就是打着来找卫启濯的旗号的, 只是卫启濯发现他存着借机来见他们母子的意图之后,就特意吩咐下人们在未得他准允的情况下不得放卫启沨进来。   “原本确实是打算跟他合作的, 毕竟就眼下而言,袁泰是我们共同的敌手。他也想让袁泰挪位置, 因为袁泰在位一日, 他也会被压制一日。袁泰不会重用卫家的人,也不会坐视卫家的人一路青云直上, 他若是想要继续往上爬, 就必须扫除这个障碍。”   “亦且, 袁泰很可能原本想要害祖母, 卫启沨对祖母的感情也算是深厚,祖母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待他不薄, 又十分看重他, 他心里也想为祖母出这一口气。”   萧槿摊手:“那既然你们这阵子在合作, 他应当不会来徒惹不快的。”   “我跟他没有谈拢,”卫启濯眉尖微动,“我们意见不一,而且说到后来,我们说到了你身上,又争执了一番,最后不欢而散。”   萧槿哭笑不得:“争执什么?你跟他一般见识作甚?”   “话不能这么说,该争持还是要争的。他总是认为你与他往生不过是阳错阴差地错过了,我说纵然你们之间没什么误会,你跟他也成不了,他就一脸‘你不懂别乱说’的神情睥睨我,还直斥我寡廉鲜耻,要抢夺自己嫂子,”卫启濯也摊摊手,“我要是真想用强,还用得着抢么?”   萧槿默默道,这真是大实话,你确实不需要抢,你直接把卫启沨搞残逼着他和离,剩下的事可能就很简单了。   她当时如果知道他有这层意思,八成是不敢拒绝的。在她眼里他是不好相与的,是手段毒辣的,她绝不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拒绝他。除非她不想顾及萧家的安危了。   不过她现在发现这个她从前一直畏惧的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至少因着两世的经历不同,他的禀性好像已经变得温和了不少。   他扮演过卫庄之后,好像和卫庄合体了。只是她前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个人性情毫不相干的人能合体。   萧槿微微眯眼,抬手在他光洁的下巴上捏了捏。   老虎的下巴还是很好捏的。   卫启濯一本正经地躲开她的手:“青天白日的,你不要摸我。”   萧槿的手僵了一下,也正经道:“我就是想交代你,出门在外要注意修洁,不要回来之后满下巴胡渣,不然儿子可能就不认识你了。”   “我原本就形容昳丽,你就不担心我拾掇得太好了,出去招桃花?”   “那些桃花的美貌能赶得上我么?”   卫启濯失笑道:“啾啾说的很是。”说话间又敛了容,“我要跟啾啾说的另一件事,就是父亲的事。”   萧槿听他说起这个,也收起了面上的玩笑之色,郑重点头道:“我知道。”   眼下是二月末,距离卫承勉前世出事还有半个月。但前世卫承勉出意外之前并没有落过水,这一点萧槿可以肯定,另外,因着卫承勉这回出的状况可能和前世出事的状况吻合,所以他们都猜测,卫承勉的劫数可能提前了,但是因为今生卫启濯事先做好了准备,故而没有酿成前世的悲剧。   然而卫启濯又不能绝对肯定这个结论,所以还是做好了准备。他甚至去告诉卫承勉,说他做了个梦,梦见他落水身死云云,让他仔细注意着些。   眼下他要出门,自然也挂心这件事。   他又叮嘱了些旁的,直到明路在外面轻声提醒他时辰不早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与萧槿作辞。出来后,他又抱过儿子,摸着他的脑袋交代他要听萧槿的话云云,萧槿觉得他根本就是在对牛弹琴,但儿子似乎听得还格外认真,仰起脑袋仔细聆听,连手指头都不啃了。   萧槿扶额,为什么她觉得这对父子的画风那么奇怪。   卫启濯动身后,萧槿就觉得日子变得很有些乏味。她前世被囚困在与卫启沨的畸形婚姻里时,很多时候都能苦中作乐,她觉得如果忘记卫启沨和傅氏的存在,其实日子也能过得很滋润,关键还是要看心态,反正她心大。   但是如今她发现,她从前能做到自娱自乐,其实只是因为心里无所牵挂而已。   捻指间便入了四月。   萧槿觉得这一个月过得简直像是一年那样漫长。日子枯燥倒还在其次,她还牵挂着卫启濯那边的状况,再就是卫承勉的事情。不过好歹三月份算是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卫承勉也应当是无事了,除非卫启沨当初跟她交易时在卫承勉的死上面说了谎。   卫启濯大约五月初就可以回来,如果能提早几天,说不得还能一起过端午。萧槿抱着这样的想法,心绪倒是变好了一些。   跌入四月中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这日,恰逢风恬日朗,萧槿瞧着外面日光正好,便叫上两个保母,抱着儿子去后花园晒太阳,顺道让儿子练习走路。   她才在亭子里扶着儿子挪了一小段路,一瞥眼就望见卫启沨领着一班从人往这边来。她起身就要走,不曾想卫启沨已经看见了她,径直朝她这边疾步而来。   萧槿原本想装作没看见,抱起儿子回头就走,谁知他竟还隔空喊了她一声“弟妹”。   萧槿步子顿住,转身十分敷衍地点头致意,并表示自己抱着孩子不方便见礼。卫启沨全然不介意,摇手道:“不碍事——我方才进来时恰巧瞧见门口来了个眼生的小厮,就随口问了两句,那小厮自称是尹大人派来递信的,弟妹要不要去看看?”   萧槿闻言一愣,卫启沨口中的“尹大人”显然指的是尹鸿,只是他不好直呼尹鸿名讳。尹鸿如今还在河间知府的任上,忽然派人来,自然是要寻卫启濯的,尹鸿能给卫启濯递什么信儿?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萧槿思及此,心头一凛,将儿子暂且交给保母照看,自己扭头便回了昭文苑。   卫启沨望着萧槿的背影,眼神幽微。   萧槿命人将那小厮带到了昭文苑的敞厅。她见到那小厮时,看对方虽则风尘仆仆,但衣冠齐整,举止斯文,言行规矩,觉着倒确实像仕宦人家出来的,但具体如何还是要核实一下。   她面色微沉,询问对方是来捎什么信的。   那小厮先是恭恭敬敬朝萧槿行了一礼,随即道:“小的受老爷所托,来将一封信交于表少爷。”   萧槿道:“少爷不在家中,前儿出了公差,离京了。”   那小厮踟蹰了一下,躬身问道:“敢问少奶奶,表少爷何时回?”   萧槿凝眉:“究竟有何急事?少爷最早也要下月才回。”   小厮略一犹豫,道:“老爷交代说,这信定要亲手交于表少爷。”   “什么信?拿给我看看。”萧槿说话间示意丫鬟上前去取信。   小厮委决不下,踟蹰了半晌,才将信掏出来,交给了萧槿的丫鬟。   萧槿接过来拆开,一目十行地扫完,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她抬头将那小厮仔细端量了半日,问了好些关于尹鸿的问题,那小厮都对答如流。她沉吟片晌,命人将这小厮暂且带下去。   因为经历了之前假造家书的事,她如今都格外小心。只是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这小厮应该确实是尹鸿的小厮,而且卫启濯与她说过他跟尹鸿定的暗语,那封信里确实标有暗语。   所以对于信中所言,她有些头疼。   尹鸿在信里说,河间府下辖的肃宁、任丘、交河等县,自去年入秋以来,滴雨未降,致使田地龟裂,禾稼槁死,收成大减,人畜饮食无着,粮税无法征收。他再三向朝廷递呈奏章请求赈灾,但朝廷派去的钦差敷衍了事,真正落到他手里的赈灾钱粮在大片旱灾面前根本是杯水车薪。   他如今已经将河间当地仓廪里的粮食放尽,只靠着跟外府借粮解决灾民吃饭问题,接连向朝廷递了三封奏章都杳无音信,他怀疑这是袁泰从中作梗,目的就是陷他于不义,将来事情闹大了,好构陷他从而拉卫启濯下水。   萧槿觉得尹鸿这个猜测完全有可能,通政司那边应该也有袁泰的人,袁泰很有可能提前知悉了河间大旱的消息,然后早作布置。   只是卫启濯曾与她说袁泰似乎在暗中派人监视着尹鸿,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尹鸿还能差人送信过来,也是很不易了。   只是眼下卫启濯恰好离京了,这件事就不好办了。   萧槿想起卫启濯临行前的嘱咐,当下命人带上那小厮,转去寻卫承勉,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说,请卫承勉给刘用章去信。   她做完这些才稍稍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已近日暮时分,当下起身折返回后花园去看儿子。   她一路七拐八绕,走到叠翠楼前时,忽然望见卫启沨坐在亭中吃茶,她扭头就要转往另一条道,谁知卫启沨身边几个小厮忽然齐齐上前拦住她去路。   萧槿面色一沉:“让开。”   那几个小厮低垂着头,竟是纹丝不动。   萧槿示意身边两个丫鬟将小厮拉开,但两厢力量悬殊,根本拉不开。萧槿吩咐丫鬟不要做无谓的争执,回身就走。   后面的几个小厮竟然扯住了她的两个丫鬟。萧槿霍地转头,冲卫启沨怒道:“叫你的人给我滚开!”   卫启沨此刻已经步出了亭子,朝她缓步而来。   “弟妹看不出么,我是在刻意等待弟妹,”卫启沨示意那几个小厮将萧槿的丫头拉去一旁,“我有些事要告与弟妹知道。”   萧槿冷笑一声,转身离开。然而她未走出多远,就听到卫启沨的声音夹杂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从身后传来:“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关乎你的生死,你真的不听一听么?”   萧槿步子不停:“你离我远一些,你现在如果不滚开,我便……”   她一句话未完,便觉卫启沨加快了脚步,她侧身一避,转头果见卫启沨尚未及收回去的手。   他好像是要来拉她的手。   萧槿面若寒霜,冷冷盯他须臾,忽然道:“那个小厮是你派来的?”   卫启沨环顾左右,再次确定四下无人,望向萧槿:“槿槿的疑心病太重了,我根本不认得那个小厮。何况这种事我要如何作假?”   “那你滚是不滚?”   卫启沨沉默了一下,道:“你可知当初我为何娶你?”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   萧槿险些笑出声来。   她也曾经无数次地忖量过这个问题, 然而思来想去, 觉得可能只有一个答案靠谱, 那就是她倒霉。   不然还能有什么解释,她跟卫启沨之前又没结什么梁子, 萧家跟卫家也无仇无怨,两家甚至还有些沾亲带故的渊源,那么卫启沨应该就不会是存着报复的心思。只是她好死不死地成为了那个被他选中的幌子而已。   她之前猜测卫启沨之所以会选她,是因为她跟温锦的名同音, 如此一来每回叫她的时候都可以在心里将她替换成温锦。但这个最有可能的猜测, 却被卫启沨亲口否认了。   卫启沨如今重提此事, 萧槿觉得有些可笑, 难道他要告诉她其实他当初就喜欢她。他对温锦的感情是不会掺假的,他想起这道白月光时,面上神色都会变得温软。不过后来他跟温锦之间不知出了什么事, 她有时在他面前提起温锦, 他居然会莫名作色,甚至没来由就发脾气。   “如果你是来寻我说这桩事的, 那可以歇歇了, 因为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此事也已与我毫不相干。如果你是来说旁的事的, 那烦请快着些,因为我并不是很想看见你。”萧槿神色漠然。   卫启沨谛视她半日, 嘴唇几番翕动, 最终只是苦笑道:“你不想听我便不说了。但是另一件事, 我是一定要说与你听的——我前些日子将未来几年会发生的事做了周详的罗列,我觉得旁的事都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你的那件事——槿槿,你的大限不远了。”   “夙昔往事咱们姑且不论,单说你前生的那次劫难。那原本就是一场意外,今生你若是着意避开,应当会无事的。只我实在是怕了,你永远也无法体会那种凄入肝脾的痛楚。”   萧槿听得头皮发麻。   卫启沨这副深情款款的模样,让她深觉不自在。她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恶意骗婚上面,并且她时至今日看到他,还是会想起他从前施加于她身上的那些窒闷苦痛。   卫启沨见她听得直是攒眉,按捺下心头翻搅的苦涩,继续道:“三年后的这个时候,无论你在何处,一定记得来找我。”   “你说了半日,就是为了讲这句么?”萧槿笑意讥诮,“你之前不是说你在我沉疴不起时没见着我,所以并不清楚我的病症么?你让我去找你作甚?”   “我总比他知道得要多,”卫启沨容色微沉,“你纵然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霁哥儿考虑考虑。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去找你让你保护我么?”   卫启沨不知想到了什么,袖中双拳倏地笼攥。迂久,他沉了一口气,道:“总之,你仔细考量一下,考量好了知会我一声。”   萧槿挑眉道:“二伯说完了?”   卫启沨赌气似的遽然道:“是,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萧槿点点头:“很好。”转头指了指他那几个小厮,示意他将他的人遣退。   卫启沨顿了一下,黑着脸顺了她的意。他的小厮甫一让开路,萧槿就领着两个丫鬟掣身而去。   卫启沨兀自在风中立了良久。   他终究是无法摒弃私心。尤其是看到她对他态度如此抗拒时,他更是不能说服自己交出最后的筹码。   其实他骗了她,他知道很多事。他后来心思都在她身上,怎会不清楚她的事呢。只是他不想面对她的质问罢了。   卫启沨深吸一口气。他跟萧槿见面的机会原本就少,每次还都是不欢而散,她根本不愿意心平气和地与他谈一谈,有些事情的真相,他此生还不知是否有机会说与她听。   翌日,萧槿便听卫承勉说刘用章回信了。   信上内容十分简短,大意是说,他已知悉了事情来由,让他们姑且安心。   萧槿独自坐在书桌前回想了前世对应的这个时候,但越是想要搜罗到有用的东西,越是徒劳无功。   她轻叹一息,目光流转间瞥见桌角静静摆着的桑皮纸篓。   那是卫启濯当年离开聊城时送给她的小手工,里面还装着据说是他攒了小半年才攒下来的橘子皮,当初是送给她让她当药使的,但她至今都没敢动。   萧槿抬手在那篓子上摩挲一回,心底竟划过一丝愀怆。她手指凝滞了一下,对于自己的那丝情绪波动有些迷惘。   少焉,她微微敛容收回手。   两世浮沉,光阴流易,倏忽之间,她即将迎来人生的岔路,那是她前世的终点。   年光流转或许并非没有在她心里留下印记。只是那印记埋在深处,平日里不可见而已。   萧槿望了外间天光一眼。   她的事情还是应该先放一放,眼下着紧的还是要让卫启濯沿着前世轨迹重返极峰。   卫启濯离京之后,朝堂上一直海不扬波。但这种平静未能维持多久,斯须之间,波澜乍起。   首先是户科给事中上奏称,河间府旱情迟迟无法缓解,如今饥馑蔓扩,灾民向周遭几县流涌,引得河间周遭也陷入蜩螗沸羹的混乱之中。而这一切都起因于河间知府的失职渎职。尹鸿在任期间,官仓里粮食原本就没有多少,尹鸿又仗着自己靠山过硬,对前往赈灾的钦差陈定态度傲慢,不予配合,这些都加重了灾情。   随后不久,这个说法又得到了陈定的证实。紧接着,都察院的几个御史又纷纷上奏,揭露尹鸿贪墨公款、结党营私等多项罪名,并且也在奏章里强调了尹鸿之所以如此猖狂,不过是有恃无恐。   言官们虽然弹劾的是尹鸿,但三句话不离尹鸿的靠山,而尹鸿的靠山是谁,满朝上下恐怕无人不知。   永兴帝那边原本没有多大动静,但是随后,以司礼监秉笔为代表的几个内臣开始排着队在御前为尹鸿说话,请求永兴帝容情。   至此,永兴帝动了真怒。   他命人将尹鸿押到京师,单独鞫问一番。虽然无人知晓永兴帝究竟问出了什么,但据闻推鞫结束之后,永兴帝面色很是难看。   萧安将近来的变故看在眼里,禁不住为女婿捏一把汗。卫启沨如今也在都察院,他几回遇见卫启沨,都要忍不住问问女婿有没有给家里捎信说何时回来,但卫启沨只是无奈摇头。   卫启沨见萧安惶惶不安,劝他不要忧思过甚,陛下那么看重卫启濯,纵然迁怒于他,也会等他回来先查清楚了再说。   萧安瞧着面前这个轻声缓语的温雅公子,一时倒有些恍惚。当年卫启沨来萧家短暂盘桓时,他就对他颇为欣赏,后来卫启沨还帮过萧家的忙,只是他这些年看下来,发现卫启濯与这个堂兄似乎罅隙颇深。又兼女儿打小就不喜卫启沨,他为免惹得女儿女婿不快,就尽量少跟卫启沨打交道。   只是对于这三个人之间的弯弯绕,他实在捉摸不透。   卫启沨见萧安暗暗端量他,微微笑笑。   如今他在外人面前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从他眼睁睁看着萧槿跟随卫启濯一道消失在雪地里那日起,他的心性就变了,变得兴许比前世更要偏执。   至于袁泰攻讦卫启濯的这出大戏,他作壁上观便是。   不觉间已是五月光景。   尹鸿的事愈演愈烈,永兴帝暂将之打入刑部大牢,卫承勉为妻兄裂裳裹足奔走,但收效甚微。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未久,又有给事中上奏,这回矛头直指卫启濯,沉痛斥责卫启濯任户部堂官期间,以权谋私,非但为本家亲眷牟利,还为妻族营私,其中为萧家四房幺子萧嵘大肆圈占私田的行径还被田户告到了顺天府衙门。   永兴帝除却着令顺天府尹细查此事,并无其他的举动。群臣纷纷猜测,此事坐实之后,皇帝要如何处置卫启濯。倒不是圈田本身是多大的罪责,只是这一桩桩一件件加在一起,怎么瞧怎么觉着卫启濯是少年得志忘乎所以,尤其那么些内侍还争先恐后地帮着尹鸿求情,皇帝心里怕是恼得厉害了。   傅氏也听说了最近朝堂上的风波。对于大房的倒霉事,她都是喜闻乐见的。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群内侍求情反而求得皇帝大发雷霆,但这些不重要,有好戏看就好。   只是这几日卫老太太身子骨不大好,她总是要跟段氏一起去侍疾,这一点令她不豫得很,她对段氏这个弟媳是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的。   端午这日,她也不能出去跟别家太太酬酢,只能待在老太太那里伺候着。她总觉得老太太最近身子每况愈下,也不晓得是不是被卫启泓给气得。   气得归了西才好,省得总是弹压她。   一旁帮卫老太太剥粽子的萧槿将傅氏的小情绪看在眼里,虽然这个昔日的恶婆婆其实惯会隐藏,但她实在太了解她,她的那点心思她还是看得出的。   萧槿心下冷笑,面上却声色不露,将剥好的粽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卫老太太:“祖母慢着吃。”   糯米不太好克化,卫老太太这几年端午都是吃一个小小的粽子意思意思,但是萧槿看老太太那神色,似乎连一个小粽子也大不想吃。   卫老太太隔着粽叶托着那个精巧的小粽子看了半日,遽然道:“别家老太太端午时是不是都不吃粽子?我记得曹国公府的太夫人似乎就不吃,好像不光是粽子,连元宵也不吃。”   在场的一众媳妇仆妇闻言皆是一愣,不解其意。   萧槿却是即刻反应了过来,微微倾身笑道:“孙媳听闻大多与您同庚的老太太都是不吃的,因为牙口胃口都不太好。”   卫老太太一笑,转眸看向萧槿:“那我这身子骨尚算不错。”   萧槿微笑点头,心里却觉得有些酸涩。或许人到了一定的年纪,都会开始思考自己寿命还剩多少年这个问题。尤其卫老太太去年才大病一场,算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虽然卫老太太是个诸事看得开的,但总也是想要多享几年儿孙福的。   不过听卫老太太提起曹国公府,萧槿倒是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跟着卫老太太一道去曹国公府做客时见过的丰煦。她之前曾在跟卫启沨做交易那次问过丰煦的事,可惜卫启沨不肯多言。   “这粽子是什么馅儿的?”卫老太太突然问道。   段氏笑着答道:“回婆母的话,是蜜枣馅儿的,您说了不要弄什么花样,媳妇们便让厨下包个小蜜枣粽,里面只两个小枣子,泡得软软的,没有花生。”   卫老太太点点头,慢慢吃了一口,道:“去年吃了个带花生的,一个不留神险些把我的牙硌掉。我可得护好我的门牙,不然回头启濯回来,我要问话,岂不是漏风?诶,启濯来信了么?何时回?”   萧槿心道原来老太太在这里等着呢,赶忙答道:“回祖母的话,夫君前几日来了家书,说是至迟下月初便回。”   卫老太太吃了半个粽子,平静问道:“朝堂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槿一僵,想起卫承勉交代她不要在卫老太太面前提起近来的事,便笑着直道无事。   卫老太太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不必瞒我,我又不是耳目闭塞。陛下那日将我召入宫,我原以为陛下是不同意让启濯袭爵,但到了地方我才知道,陛下其实是叫我去叙旧的。我卫家祖上便是以辅弼太-祖皇帝得的爵位,后辈又多芝兰玉树,世代簪缨,为国朝尽心办事,这才能荣宠不衰,不然你们认为京中权贵多如牛毛,怎就独独显出一个卫家?”   “树大招风,惹上些麻烦再正常不过,”卫老太太慢慢将那剩下的半个粽子吃完,“家中生齿众多,怎么着也能群策群力,想出应对之策来的。”   卫老太太说话间,卫承勉忽然过来,见了礼后,表示有话要问萧槿,随即告退而出。   卫承勉刚一出来,便转头问萧槿卫启濯临行前都与她说过什么,萧槿一怔,忐忑道:“敢问公爹,可是出了何事?”   “言官昨日又联名上了一道奏章,”卫承勉面色阴沉,“弹劾启濯与朝中多名武将阴伺非常,其中着重点明他从未入仕时就刻意结交刘用章的事情。”   萧槿攥了攥手。   这条弹劾如果非要阴谋论的话,那是相当可怕的。刘用章当了好多年的兵部尚书,若说卫启濯当年是有意结交刘用章,那再结合他之后在边功上的表现,就可以塑造出一个城府深沉的野心家形象了。   之前无论弹劾他以权谋私还是做尹鸿的□□,其实都是在暗指他如今在朝在野势力都已颇大,一个势力颇大的野心家,会干什么呢?当然是一点点取得皇帝更大的信任,然后改朝换代。而满朝上下都知道,卫启濯足够聪明,一个存着狼子野心的聪明人,不早早除掉,难道还留着过年?元老功勋世家的背景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为他扩大罪状。   袁泰这是想干一票大的,直接整死卫启濯,这可比当年那封魔幻现实主义的奏章杀伤力大多了。   看来他已经对于排除异己急不可耐了。也是,他年事已高,而卫启濯春秋正盛,现在不动手,往后就只能化成鬼半夜去梦里吓唬政敌了。   而这其中最恶毒的招数,无疑是鼓动内侍们去帮尹鸿求情。萧槿都能想见皇帝看着自己身边一群内官极力为卫启濯和尹鸿讨情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萧槿努力回忆了一番,几乎将卫启濯走前说过的每个字都复述了一回——某些不可描述的话就略过了,末了宽慰卫承勉道:“公爹宽心,夫君定不会有事的。”   她知道卫承勉在想什么,她也在想同样的问题。卫启濯既然那样交代她,那应当也想到了袁泰会趁着他不在京中时有所动作,可信是早就递到刘用章府上了,事情还是愈演愈烈,她简直要怀疑那天跟她说话的是个假老公。   卫承勉长叹一息,正要挥手示意萧槿可以回去了,余光里却瞥见卫老太太在两个儿媳的搀扶下出了屋。   “莫急莫慌,启濯是个有成算的,”卫老太太看着卫承勉道,“自己的儿子自己还不了解?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最后扣下罪名,卫家还有功臣铁券。”   萧槿嘴角微抿。卫老太太说的功臣铁券是当年太-祖大封功臣时颁下来的,铁券中镌免罪、减禄之数,以防其过,字嵌以金,民间俗称“免死金牌”。   但问题是,如果皇帝真的偏听偏信,以谋大逆之罪来论处的话,恐怕功臣铁券也不顶用。纵然能免死,前途也已经毁掉。   萧槿深吸一口气。怎么她前世看着卫启濯晋升晋得易如反掌,如今做了他媳妇就觉得这么揪心呢。   卫启泓今日再度跑到国公府门外,试图借着过节的名头拜望祖母和父亲,但是又一次被门房拒之门外。   卫启泓在大门外踯躅不去。他这两三月间不知来了多少趟,但每次都无功而返。门房不仅得了吩咐拦着不准他进去,还不让他看儿子。   卫启泓暗骂这帮下人势利眼,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再寻常不过的潞绸袍子,又有些丧气。   这种料子搁在从前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赏给下人还差不多,如今居然让他穿出来,他套在身上就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卫启泓又等了片刻,见进门无望,方欲离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下人行礼的动静,回过头就看到卫启沨轻装简从施施然踱步而来。   卫启沨客客气气地跟卫启泓叙了礼,旋笑道:“今日竟是这般巧,适逢佳节,不如我与你作杯,如何?”   卫启泓往昔也不大和卫启沨打交道。卫启沨与他分别是两个房头的嫡长子,骨子里其实也是骄矜的,只是卫启沨的性子没有他性子那么锐,所以人多谓卫二公子谦逊有礼,然而卫启泓能看出卫启沨实则跟他一样要强,否则也不会与晦迹韬光好多年的卫启濯暗暗较劲。   卫启泓原本想张口推拒,但转念一想,他可以藉由卫启沨知道国公府这阵子的状况,便点头应了下来。   卫启沨暗笑,卫启泓从前站得太高了,以致于懒得动脑子,认为任何优待都是理所当然的,如今从云端跌入泥淖,倒也有些开窍的样子,性情瞧着也不似从前那样莽撞了。   失去了之后才知道珍惜,这是多数人的通病。   弹劾卫启濯的事不断发酵,永兴帝在被雪片似的奏章围攻了一轮又一轮之后,终于忍无可忍,派人快马加鞭去将卫启濯宣召回京,着工部侍郎去替代他的差事。   然而传命的人尚未出京,就传来一个消息,荆襄地震了。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   荆襄是个模糊的区域, 后世的湖北、四川、陕西、河南四省交界处便是荆襄平原, 那里因是多省交界,属于三不管地带,因而四面八方的流民都往那里涌。   流民问题向来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因为流民极易暴动, 又不好辖制,常常是按下葫芦起来瓢,这边的平息下来那边的又冒上来。所以永兴帝一听闻荆襄地震, 首先想到的就是流民这个隐患。   荆襄流民前些年才闹过一场, 眼下若是因为受灾, 再度闹出什么乱子,那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据奏报来看, 这场地震震动颇大,出了事自然就要赈灾,但这个赈灾的人选就要仔细考量了, 因为一个赈不好就变成平叛了。   既能赈灾又能平叛,兼且还对流民问题有见地的, 放眼朝堂,实在寥寥可数。   永兴帝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卫启濯。卫启濯头先在山东时两次平定流民, 第一次还是在未入仕的情况下, 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庠生,就已经能够从旁协助总兵孟元庆平叛了。第二次更是调遣有度, 平息了一场跨省的流民暴-乱。   荆襄流民向来都令朝廷头疼, 廷议上对于钦差人选问题更是莫衷一是。最终永兴帝拍板表示让现如今正在湖广盘桓的卫启濯来接手这个差事, 依旧让工部的人去接替卫启濯目前手头的事。   众皆哗然。   皇帝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把这份差事交给卫启濯,就意味着将来兴许还要调兵给他,若是已经不信任卫启濯了,那这做法就有点匪夷所思了。若是还信任卫启濯,为何之前又要将他调回京。   萧槿也不太明白皇帝的心态。不过她比较关心另一件事,那便是卫启濯恐怕要因此晚归了。她不知道这是否会打乱他的计划,也不知道这件事是否会为他带来什么转机,她就是担心他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正是季夏时节,暑气蒸腾,流金铄石。即便已然入夜,仍旧闷热难消。   卫启濯坐在灯火摇荡的书案前,对着桌上写到一半的家书出神少顷,往圈椅上一靠,将手里的笔按在了砚池里。   他原以为自己不过出门两三月,尽快办完事就可以回京了,兴许还可能因为袁泰的举动而提早回京。   但是如今,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   他与萧槿今生相识以来,最多也就分别过半年,照着眼下这个趋势,可能又要分别半年。他对他们母子惦念非常,每回看时辰的时候都会想他们母子可曾用膳,可曾睡下。   他预备将家书写完时,一公吏忽然敲门进来,在他耳畔低语道:“大人,蜀王府的长史前来拜谒,说要见您。”   他蓦地绷起脸,须臾,语声微沉:“将人请进来。”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后,卫老太太又因着风寒病了一回,这回的状况并不比去年好上多少。萧槿瞧着这副光景,有些担心卫老太太会在卫启濯外出的这段时间内出什么意外。若是那般的话,他或许会跟前世一样错过见亲人最后一面。   中秋前夕,萧槿去看望卫老太太时,老人家已是力气缺缺。萧槿从旁照料着老太太用了药,又勉强笑着陪老太太叙了一回话,听老太太问起卫启濯何时能回,踟蹰一下,道:“夫君信上说,兴许要等到下月才能回。”   她前阵子询问卫承勉是否要给卫启濯去信说明卫老太太病势沉重的事,让他作速回来或者上奏要求派人接替他。卫承勉考虑到诸多因素,对此也十分犹豫,一直委决不下。   卫老太太抬了抬眼皮,平静道:“眼下我也不是不能动,等到治不下了再知会他也无妨。至于能否赶得及,端看天意了。”   萧槿一愣,老太太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   “人生七十古来稀,我眼下已近耄耋之年,算得上高寿了,我头先每日晨起活络胫骨也不算无用功,”卫老太太叹息道,“只是有些儿孙不省事,我回头闭了眼也不好跟先夫交代。”   萧槿瞥眼一睃,果见坐在不远处的傅氏脸色明显一僵,神情不善地暗暗斜了她一眼。   傅氏八成是想到了卫启沨的婚事,这已经成了她的心病,并且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污点,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每次卫老太太感慨儿孙的时候,傅氏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总觉得是在影射她儿子。   萧槿心里冷笑,傅氏恐怕还不知道,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日内,她的日子可能都会比较难过。   萧槿回了昭文苑后叫来了明路,张口便道:“将消息都放出去了么?”   明路鞠腰答应了一声。   “做得小心么?”   明路心道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少爷以前常让做,早就做出经验来了,嘴上却不敢这样说,只恭敬道:“少奶奶放心,小的知道分寸。”想了想,又道,“少奶奶,二少爷三少爷那头要不要也……”   “不必,如今这般已经足够,姑且静候结果。”   萧槿实在太了解傅氏的为人,加上她前世听卫韶容讲了一些事,知道她在背地里没少咒卫老太太死,她觉得应该给傅氏一些教训,也算是顺便报一报她跟她那些前世今生的旧账新仇。   于是她让明路去往卫承劭身边下人那里散播一个消息,大致便是傅氏对卫老太太心怀不满,卫老太太此番再度病倒就是傅氏在背后使巫术咒的。   卫承劭不大信鬼神那一套,但却是个大孝子。当初卫启沨堕马昏迷不醒时,卫承劭尚病急乱投医找了一群道士斋醮,如今听说母亲的病兴许是老婆咒出来的,情感偏向之下,不气才怪。   卫承劭也是知道傅氏对卫老太太心存不满的,只是傅氏平日里行事审慎,卫承劭没抓到她什么把柄,这才相安无事。如今听到这种风声,兴许休了傅氏的心都有。   萧槿望一眼西坠的斜阳,眉目染忧。如果老太太有个三长两短,后面紧跟着的就是一场大风波。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   中秋之后,老太太病体一日比一日沉重。到了八月底,已经水米难进。   卫承勉此刻已然无暇去思虑更多。他急急给儿子修书一封,命人日夜兼程送去荆襄。尹鸿如今还被扣着,眼前的事于他而言实是一团乱麻。   同样一团乱麻的还有二房。卫承劭去探望母亲回来,抽身就一把揪住傅氏,怒道:“你老实说,母亲那病究竟是不是你作的妖?!”   卫承劭素性沉稳,极少发火,傅氏见卫承劭眼下来势汹汹,吓得脸色发白,连声辩解:“不是我,我没有,我哪来的胆子诅咒婆母……”   卫承劭厉声道:“没有?!当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怨恨母亲弹压你,背地里不知诅咒过母亲多少回,还说不敢?我看你是巴不得母亲早点死!”   傅氏骇然抬头。她平日里也就是转身回房之后才敢叨叨老太太几句,有时受了老太太的气,面上也都是强忍着,到了背地里才敢咒骂几句。打死她都不敢让这种话飘到卫承劭耳朵里,媳妇咒婆婆,那是大逆不道,被卫承劭知道,她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可是卫承劭而今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她的丫鬟背着她透给了卫承劭?   傅氏正思量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卫承劭已经叫来了几个婆子,命将傅氏押到佛堂去,跪着为老太太祈福去。   傅氏知道这罪名绝不能认下来,一叠声喊冤,但卫承劭自始至终置若罔闻。傅氏正六神无主之际,一扭头瞧见儿子和卫启沐打远处过来,忙朝儿子求助。   卫启沨瞧见这乱哄哄的一幕也是一怔,及至瞧见父亲的脸色难看至极,意识到母亲大约是触了父亲的逆鳞。他上前行了礼,小声询问缘由。   卫承劭阴沉着脸大致讲了一讲,末了越说越气,转回头又冲傅氏怒道:“你这毒妇顶好虔心为母亲祈福,如若母亲有个不测,看我怎生整治你!”   傅氏一向养尊处优,性子久惯刚强,何曾被这样落过脸面,心里气得了不得,但却不敢跟卫承劭硬碰硬,只是不住道自己这是被构陷了。   卫启沨几乎是在知晓原委的瞬间就知道了这件事的来由,但他自然是不会说的。   他看了母亲一眼,低声劝说父亲消消气,旋又去宽慰傅氏,让她先去佛堂为祖母祈着福,也让父亲冷静冷静。   傅氏见儿子竟然没有为自己据理力争的意思,一股心头火又冒上来,也不用婆子押她,扭头负气而去。   卫启沐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只始终静默不语。他厌恶自己的嫡母,更不喜自己的嫡兄,但他的这些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   谁让他不占长也不占嫡呢。   重阳这日,永兴帝接连翻到了两份奏章,一份是卫启沨陈述边防排布与流民安置事宜的奏疏,一份是卫启濯奏请回京的奏本。   两人的奏章是同时被打开的,但因着卫启濯言辞急切,文字激昂,永兴帝不由自主连看了两遍,暂且将卫启沨的奏章搁在了一旁。   卫启濯非但文章做得好,字也写得出神入化,通篇行楷看下来,笔扫千军,丰劲雍容,不掺一丝刻意,随手写来便是可供临摹的上品法帖。   永兴帝想起初见卫启濯时的情景,那时候他还是个未入仕的少年,虽则通身风发意气,但言辞泠泠,态度谦恭,不骄不躁。他自认颇有一双识人慧眼,他当时便隐隐觉得,此子将来怕是会成为彪炳史册的能臣巨擘,他还禁不住感慨自己没能教养出这么出色的儿子来。   永兴帝思及昔年往事,对着那本奏章沉吟良久,唤来了司礼监掌印刘敬。   “刘伴速速拟旨,”永兴帝若有似无地叹息,“召卫启濯回京。余下的善后事宜,暂且交于湖广都司去办。”   刘敬一惊:“可卫大人的差事……”   “卫家太夫人病危,他那边差事也办得差不离了,提早回京也无大碍。若强留他,无甚好处,”永兴帝又低头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奏章,“这阵子这场轩然大波也该有个着落了。”   卫启濯早已提前收拾好,皇帝的谕旨一到,他便与湖广都司那边做了交接,当晚便预备离开荆襄。   蜀王府长史曹经亲来相送。两厢叙礼罢,曹经委婉询问卫启濯意下如何,卫启濯一面吩咐军牢帮他装行李,一面道:“蜀王殿下的好意卫某心领了,然卫某绠短汲深,实难从命,望长史回后,请殿下海涵。”   曹经面上的笑容有些僵。   眼前这个年轻的臣子言辞虽尚算恭敬,但面上却无甚表情。藩王确实今非昔比了,皇帝面上对诸王客客气气的,然而谁都知道,皇帝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些藩王。想拿藩王身份在这个势头正猛的臣子面前威吓一番,那是十分可笑的。   何况他不过是个正五品的王府长史,在卫启濯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曹经赔着笑送走了卫启濯,转身便也收拾了一番上了路。   他一路戴月披星,策马狂奔,不走官道,专拣小径,疾驰不上半个时辰,远远瞧见夜幕里一点零星灯火,渐渐按辔徐行,到得近前,翻身下马,疾步至一辆马车外,鞠腰行礼:“王爷,郡主,那卫启濯已启程回京。”   车厢内,蜀王命曹经将这三两月间的事大致说一说。及听罢,转头看了安静坐在对面的女儿一眼。   蜀王沉声命曹经暂且退到一旁去,转向女儿:“你都听见了吧?这便是你看重的人。”   永福郡主一愣,不知父亲说的是“看重”还是“看中”,双颊染晕,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蜀王瞧见女儿那副模样,面色更难看了一分:“你去了几趟京师,倒把魂丢了,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惦记上那位世家公子了。也不想想,那人出身显赫,皇帝脑袋被门夹了才会让他给你当仪宾!何况他还有家室。”   永福郡主微微垂首,沉默须臾,道:“父亲莫要说了,女儿从未想过要嫁他。”   蜀王嗤笑一声:“是么?那你倒还算清醒。只我提醒你一句,你顶好时刻保持清醒,否则将来后悔的是你。”   永福郡主抿抿唇角,点头轻应。   “本还想亲眼见见他,但如今看来是不必了。咱们也该回了,回头被人知道擅离王城,又是一场麻烦。”   永福郡主转过头,正对上掩得严实的帘子,连一丝月芒星辉都难觅踪迹。   她想要伸手拉开帘子往外面看看,但手指动了动,终究是没有抬起手臂,只轻“嗯”了一声。   眼下益王那边已经在筹谋着起兵事宜了,父王想趁着卫启濯在蜀地附近盘桓,跟他做一笔交易,即以益王的事情来交换他在御前进言,想法子让皇帝将蜀王一系的封地迁到北方。   待在蜀地不太平,将来一旦益王和楚王反了,说不得会将蜀王一系搅进去。   她之前就几度在父王面前夸赞过卫启濯,此番知道来的是卫启濯之后更是雀跃不已,但如今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的雀跃有些可笑。   永福郡主微微苦笑,收回定在帘子上的视线。   荣国公府。萧槿望着昏睡在榻上的卫老太太,手指收紧,指甲掐入掌心却不自知。   太医已经来了好几轮,但都委婉地表示,老太太年事已高,这回很可能会熬不过去。   卫承勉跟卫承劭两个宦海浮沉多年的大男人听了都腿软,险些扑通跪在卫老太太病榻前。屋内众人面上皆是惶惶悲戚之色,但没有一个人敢哭。   卫家本家的几位长辈,以及卫老太太的娘家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这几日府上人心惶惶,下人们也都噤若寒蝉,走路连个响都不敢有。   萧槿立在卫老太太的卧房内,望着药碗里腾起的稀薄白雾,飞快地计算着荆襄到京师的距离。   卫老太太气息奄奄,命在旦夕,如果卫启濯不能及时赶回,可能会成为他一生的遗憾,卫老太太恐怕也是死不瞑目,毕竟老人家一早就开始询问她的四孙儿何时回来。   萧槿转眸看向一旁的香钟,觉得有些恍惚。   四个月前她还给老太太剥粽子来着,怎么眼下会走到这般境地?难道有些事注定是无法避免的?   萧槿拳头攥紧,心里不断默念启濯快回。   卫启濯一路北上,轻车简从,星夜兼程。他身上一直戴着萧槿之前送他的那个锦鲤香囊,路上始终不自觉地握着那个香囊,掌心里全是汗。   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难熬的时刻,而他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仿佛将前世曾经历过的煎熬重历了一番。   他掀开帘子,望着路旁飞速倒退的林峦山色,再度厉声催促车夫快一些。   车夫想说再快下去轮子都要跑飞了,但他知晓卫大人这会儿肝火旺,不敢有异议,只连连应喏,咬咬牙,又狠狠抽了马匹一鞭。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启濯瞧瞧车外景色,发现已经到了京畿,松开紧攥的拳头一看,手心已是一片惨白,中间夹杂着几道指甲划破的血印子。   他一颗心如火焚,再难抑住心内焦躁,揣上腰牌让车夫停车,手在车厢壁上一撑跳下车,夺下了车夫的马匹,扬鞭策马,一径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正是酉初时候,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萧槿立在国公府漫长的曲廊上,眼望天际秾丽绚烂的霞光晚景, 心境却满是阴郁。   太医已经明示卫老太太命在旦夕, 随时都可能殒命。老太太这几日一直昏昏沉沉的, 偶尔的清醒也十分短暂,卫承勉兄弟三人早已告了假, 寸步不离地守着。   但是众人都知道, 老太太还在等着卫启濯回来。   她念叨她的四孙儿念叨了半年,见上卫启濯一面恐怕是她最后的心愿。若是这个心愿无法达成,将是何等遗憾。   一路风驰电掣, 如天马脱衔一般冲至城门外,卫启濯甩手将身上腰牌亮给守城的兵士看。   士兵长年戍守在此,见惯了各色人等,打眼一扫腰牌形制便知对方身份非同寻常,再定睛一瞧腰牌上的字样, 即刻悚然一惊,忙忙施礼让行。   卫启濯收了腰牌, 一夹马腹,马匹飞也似地绝尘而去。   他甫一入城,便径往国公府冲去。左躲右闪避开人丛, 在行至集贤街时, 忽见前面一众人马挡住去路。他下意识扯辔勒马, 凝眸一望, 却见是一群子弟在前头耍笑嬉闹。   他面冷如霜,大喝一声“让开”。那群人纷纷回转过头,一见是他,脸上的笑便齐齐敛起。   卫启濯从前就是他们惹不起的,京师虽然权贵遍地,但卫家在阀阅巨室里面的地位却始终未曾动摇过,说是第一豪门也毫不为过。   卫启濯眼下已经取代了卫启泓的位置,将来可是要袭爵的,何况卫启濯而今是朝廷重臣,他们这群镇日纵情于声色犬马的纨绔是万万比不得的。   众人惶恐之下,方欲为他让道,忽闻内中一人扬声道:“诸位莫动。”   卫启濯循声望去,便见一人自鲜衣怒马的众子弟中打马而出。   正是袁志。   “卫大人这般急切,不知意欲何往?”袁志佯佯笑道,“多日不见……”   卫启濯目光阴厉,二话不说,抬手就狠抽了胯-下马匹一鞭,那马儿吃痛,扬蹄长嘶一声,不管不顾地往前疾冲。   袁志还挡在他面前,不意他会如此,根本来不及闪避,卫启濯策马而来时,他的马便瞬间惊了,高扬马蹄时,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袁志一时恼了,挥手命守在前面的人堵住卫启濯的路,要向他讨个说法。   酉时二刻。萧槿提心吊胆地看着榻上有进气没出气的卫老太太,心头滋味已经无法言说。   世间万事之中,最是无奈者怕莫过于生死。他们已经法子使尽,但还是无法阻止卫老太太的病况恶化。就好似眼看着流星坠落,却无力追赶,更无力阻遏。   萧槿之前虽则惶恐,但并未绝望,她总想着卫老太太上一回便能化险为夷,这一回可能也可以。她甚至特意效仿上回,将儿子抱来给卫老太太看,希望儿子能让老人家的心情明朗起来,进而缓解病情。   宝宝已经学会了走步,也会说一些简单的词汇,譬如娘亲,爹爹,祖母。不过“祖母”这个词发音不容易,所以他说得不甚清楚。但小娃娃说话自带软糯,张口叫人时,听得人心都要化了,所以萧槿几乎每日都要带着儿子来探望老太太,让儿子拿小爪子捏住老太太的手指叫祖母。   老太太显然也十分动容,每次宝宝来时,精神总是相对好上不少。但也只是相对,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也不能遏止老太太病势加重。   萧槿前世被卫启沨母子磋磨时,卫老太太没少帮她说话,卫韶容身为她的同辈,能帮她的十分有限,实质上那个时候主要为她撑腰的人是卫老太太,不然她的日子可能更加艰难。卫老太太在知晓真相之后,甚至曾经几次逼迫卫启沨与她和离,只是卫启沨抵死不肯,她这才未得遂愿。   今生她未嫁入国公府时,卫老太太便待她颇为和善,及至她成了卫家的媳妇,老太太更是待她亲如孙女,连卫启濯这个亲孙儿都酸溜溜地说卫老太太得了孙媳忘了孙儿。   萧槿思及老太太前世今生对她的照拂,不禁悲从中来,眼泪瞬间便涌了上来。她不敢让旁人瞧见她落泪,赶忙将怀里的儿子交给保母,自己转身出屋。   她出外胡乱揩了泪,又命丫鬟出去迎迎,若是卫启濯回了便赶紧将他带到这里来。   做罢这些,她仰头看天,压抑吁气。   希望卫启濯已经在归途上了。   卫启濯才奔出几丈远,就被袁家一众御马的护卫拦住了去路。袁志又打马招呼身边的一群子弟跟上,一阵风似地追赶上来围住卫启濯。   卫启濯走得急,身边没有侍从跟随,眼下被这群人围堵,一时不得脱身,目光阴鸷已极。   方才那群子弟平日里虽然多胡天胡地的,但脑子是好使的,又没有袁泰那样的靠山,因而并不敢得罪卫启濯,虽然袁志几度撺掇,但众子弟皆是缩在后面观望。   袁志平日里威风惯了,何曾这般一呼无应,当下低骂了句“一群孬种”,招呼自家护卫死死堵住卫启濯的路,自己挡在正中,气势汹汹道:“堂堂荣国公府四公子,又是朝中重臣,竟在闹市上横冲直撞纵马狂奔,若是……”   他一句话未完,惊见卫启濯竟扬鞭朝他面门上抽来。他急急躲闪,但一侧脸颊上还是重重挨了一下,登时皮开肉绽,耳朵嗡鸣。   袁志呼痛捂脸,大喊耳朵被卫启濯抽聋了,袁家众护卫也忙忙上前查看自家少爷状况。   卫启濯无暇支应他,乘隙挥鞭,纵马而去。   酉正时分,卫老太太气息已经十分微弱。   萧槿方才六神无主之下,跑去卫老太太素日礼佛的佛堂跪着为老太太诵经祈福。但她心下不静,她担心在她离开的这段工夫,老太太会忽然咽气,虽然这个念头很不吉利,但她不得不考虑到这些。   于是她再度回了老太太的卧房守着。   傅氏此刻也是惶遽万分,跪地为老太太烧香祈福,拉都拉不起来。她平日里确实一直盼着老太太死,但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又害怕老太太真的会一命呜呼,此刻拜神拜得格外虔诚。   倒不是她突发孝心了,实在是她太了解卫承劭。卫承劭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孝子,老太太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都能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在旁伺候着,在京师提起卫家三兄弟的孝顺,那都是出了名的。   如果卫承劭认定了老太太此番病倒是她在背后作祟,那是很难扭转的。她如今已经不想着如何扭转了,她只求老太太能挺过去,否则,卫承劭很可能会将丧母的悲恸发泄到她身上。   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她娘家也根本帮不了她,谁让她嫁的是卫家。   归家的路,卫启濯走过无数次,从前倒不觉什么,但这回却觉得格外漫长,漫长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一样。   他心头如同火焚,不断狠抽胯-下马匹,攥在手里的缰绳深深勒入掌心,割出血来,却不自知。   他双目赤红,急切地想要瞧见国公府那熟悉的门扉,然而耳畔马蹄哒哒,却始终望不见家门。   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酉正一刻,昏睡已久的卫老太太忽然睁了眼,目光竟然颇为清明。   一直守在旁侧的卫承勉先是一喜,跟着心下便是一沉。   这莫非是……回光返照?   萧槿精神正高度紧张,见状也是大骇。老太太头先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目光也没有焦距,如今竟是双目炯然。   卫老太太缓了一缓,低低问:“启濯还没回么?”   萧槿见老太太清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这个,心头酸涩难当,鼻尖酸得厉害。   卫承勉含着泪勉力笑道:“启濯说他已在路上了,即刻便到。”   卫老太太轻声叹道:“没想到临了临了,人没到齐。”   前日刚赶回来的卫承劼听见母亲那句“人没到齐”,登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压抑不住地痛哭流涕:“母亲且等着,儿子再去瞧瞧,说不得侄儿已经到了门口了。”   卫老太太轻轻摇头:“怕是赶不及了。”说话间,目光慢慢扫向屋内众人。   三个儿子脸上全挂着泪,但都是强颜欢笑;段氏跟郭云珠在一旁啜泣,压抑着不敢出声;傅氏吓得腿软,被丫鬟扶着都站不稳;萧槿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面色苍白如纸。   几个孙儿神色各异。卫启沨难掩悲恸,卫启沐低垂着头,卫启洵和卫启沛默默抹泪。前些日子就归宁回府的卫韶容哭得喘不上气来,却捂着嘴不敢出声。   卫嘉震立在郭云珠身边,垂手默然。卫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少顷,便转了开来,看了乳母怀里的宝宝一眼。   她的娘家人也来了,整整一屋子人,跻跻跄跄,满满当当。   “我还盘算着等启濯回来,让他讲讲见闻经历,”卫老太太似是自言自语,“我的门牙也还齐全,说话不漏风,启濯打小就爱听我闲磕牙。他娘去得早,他懂事得也早,在我跟前时跟个小大人儿似的。别看他对人不冷不热的,那时候性子其实极是腼腆,我每回捏他脸他都要跑,不知不觉竟然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长大了好,长大了好,”卫老太太连说两遍,一瞬的失神后,转向萧槿,“槿丫头过来。”   萧槿一怔,即刻答应着上前握住卫老太太的手。   “启濯的性子我最是了解,”卫老太太歇了口气,继续道,“若真是赶不及,那也是命。你多劝着他些,莫让他想不开。我在天上瞧着他好,也能安心。”   “你跟启濯好好的,好好教养霁哥儿,卫家的将来就担在他们身上了,”卫老太太微微笑笑,“你两个最好多生几个,儿孙绕膝,多热闹。”   这话要是搁在往常,萧槿一定觉得羞赧,但是眼下她除了点头让老人家放心以外,已经别无举动。   卫老太太又对卫承勉等人虚声叙话少刻,目光便转到了卫启沨身上。   “沨哥儿来,我有话与你说。”卫老太太声音愈加低弱。   卫启沨一愣,应了一声,移步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卫启濯再抬眼,终于瞧见了自家门楣上那久违的匾额。然而他并未勒马,而是大喝一声“开门”,快马加鞭冲了过去。   卫启泓正一身简素端端正正地跪在国公府大门外,忽闻背后马蹄声与断喝声,登时大骇,慌忙爬起来躲到一旁。   他才起身,他方才跪过的地方便被卫启濯的马匹踏得震天响,唬得他头皮发麻。   几个门童也唬了一跳,但国公爷那边早派人来迎四少爷迎了几回了,他们也有个准备,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将门扇打开来,并对着卫启濯迅速绕过照壁的背影传话说国公爷让他速去临溪馆。   将门童的惊愕目光和匆忙行礼抛在身后,卫启濯一路催马奔往临溪馆。   祖母夏月间喜欢住在临溪馆消暑,秋日里又喜看临溪馆左近成片的枫林,因而会一直在那里住到立冬,然后再搬去府邸东北方的大暖阁过冬。   他算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对于祖母的习惯太过了解。通往临溪馆的路他自小走到大,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在众多儿孙之中,祖母也最偏爱他。他出门的这段时日里,祖母一定没少念叨他。   他知道祖母一定在等他。   卫老太太跟卫启沨低语罢,几乎已经耗尽了全身气力。她喘了好几口气,才微微抬手指了指此刻异常安静乖顺的宝宝,以及郭云珠身畔的卫嘉震。卫承勉会意,忙命人将两个孩子抱到老太太面前。   卫老太太的目光已经有些迟滞,对着两个小曾孙看了半晌,眼神才重新有了焦距。   老人家神容复杂,艰难喘息半晌,末了轻轻道了声“造化弄人”。   宝宝年幼,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已经认了人,伸出小手拉住卫老太太一根手指摇了摇,软糯糯地叫了声“祖母”。   卫老太太嘴角漾起一丝笑,手指微蜷,轻轻勾住小曾孙的小手。   卫承勉强抑悲恸,见母亲嘴唇翕动,俯身细听,只听到老太太似乎在念叨着“槿丫头”。   萧槿闻听老太太在说她,趋步上前,伏在卫老太太唇边,便听老太太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头回见你便觉你极投眼缘……你说我们是否前生就见过呢。我活到这个年岁,许多事都能看得通透。这些年我算是瞧出来了,沨哥儿是为了你才不肯成婚的,虽说他极力掩饰,但还是瞒不过我,不论他承认与否……只我不说罢了……他不承认也是常理,他不想给你招麻烦……”   “我甚至曾想过,兴许我卫家前世欠了你的,这一世因你而致兄弟相争大约也无可厚非。何况他两个原本就暗暗较着劲儿,真当我看不出呢……罢了罢了,兴许争斗总是避免不了的,这些个我也管不了了……”   “启濯那件事应当无碍,他脑子好使得很……我此番一去,说不准还能顺道帮他一把……只是我熬不到瞧见结果那一日了……”   卫老太太的语声渐低至无,眼帘缓缓低垂,却是硬撑着不肯阖上眼。   卫启濯问过祖母安置在何处后,便一径纵马奔到了曲廊下。他甫一勒马,便翻身跃下马背,疯了一样拔足狂奔。   他飞速转过两道游廊,直直朝着祖母的起居室冲去。   他一直都在赶路,眼下竟然不感到疲累,只觉浑身气力无穷。   卫承勉抖着手去探母亲的鼻息,顿了一下,一下子跌坐在地,脸色煞白。   卫启濯前脚刚踏入门槛,就听到父亲嘶哑的声音传来:“母亲……宾天了。”   萧槿听到身后的动静,转头一看,便见刚刚赶来的卫启濯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应声跪地。   萧槿又惊又忧,顾不得许多,急急上前扶住他。她唤了他两声,然而他无甚反应,只是盯着祖母的床榻发呆。   萧槿拉他不起,正欲寻人将他扶起来,就忽觉被他攥住了手。   “我去看看祖母。”他的手冰凉,这话似是对萧槿说的,也似是对他自己说的。仿佛是想从萧槿这里汲取些许勇气,他握住她手少刻,又松开来,从地上起来。   他跌跌撞撞拨开恸哭的人群,奔至榻前。   入目便瞧见祖母灰败的面色。祖母眼帘未阖,没有焦距的目光仿似隔着重重虚无遥望某处,一望即知心事未了。   卫启濯微微战栗,身体僵冷须臾,艰涩道:“祖母,孙儿回来了。祖母安心,孙儿万事有数,眼下朝堂上那桩事也应对得来。卫家会在孙儿手里隆隆日上,孙儿会牢记祖母教诲,必不负祖母厚望。”   誓言凛凛,字字千钧。   萧槿跟着上前时,惊见卫启濯话音方落,卫老太太竟然缓缓阖上了眼帘,唇畔还浮起一抹淡笑。   萧槿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果然还是错过了跟老太太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就好似前世错过见卫承勉最后一面一样。不过好在老太太似乎魂魄未去,直到他回来才安心地闭了眼。   卫启濯石雕泥塑一样地在祖母榻前默立少顷,遽然回身往外疾走。   萧槿见他神色不对,忙追上去:“启濯,你去作甚?”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卫启濯脚步略顿, 回转头看向萧槿:“我先出去一趟,莫忧。”   萧槿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什么莫忧,我看你像是要出去杀人。”   卫启濯缄默俄顷, 道:“差不多。”   萧槿一怔:“去杀谁?为何要杀人?”   “你不必理会这些, ”卫启濯语气里满透寒意, “我稍后便回。”   萧槿手上不松:“那你会不会回不来,直接进牢里?”   “不会。”   萧槿默了默, 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杀人也能有不蹲大牢的底气。   “等着我。”卫启濯握了握她的手,抽身而去。   萧槿觉着自己手心里有些湿腻,以为是汗, 然而低头摊手一看,惊见掌心居然沾着血迹。她抬头望向卫启濯的背影,面色惊疑不定。   他手上哪来的血?   卫启濯唤来明路,如此这般交代一般,随即重新跨上马背, 一径出府,直奔袁家。   他隐约记得他方才将袁志抽得不轻, 如今天色渐晚,袁志一定回府包扎去了。   他到得袁家门首,自报了家门, 扬鞭一指几个门童, 命去向宰辅大人通传, 说他要见他。   门童听说他的名号, 有些不以为意。他们在这府上做事的,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据说卫家这位四公子如今摊上了大事,可能马上就要倒台了。   马上就要倒台了居然还这么狂,宰辅大人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门童正想敷衍他几句了事,就见卫启濯忽然扬鞭抽了过来。几人躲闪不及,被抽了个结实,疼得嗷嗷乱叫,慌忙进去报与袁泰知道。   不消片时,袁家大门开启,袁泰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迤逦而出。   “我正想去找卫大人讨个说法,卫大人竟先自来了,”袁泰神色显然不豫,“不知卫大人与舍孙有何仇怨,竟下此重手?”   “看来大人还不知个中情由,”卫启濯语调淬冰,“不如我来与大人仔细说道说道。”   袁泰面色微沉:“不论如何,卫大人伤人总是有错的,卫大人以为如何?”   卫启濯冷笑一声:“不如何,烦请大人将袁志叫出来。”   身为同辈,直呼其名是相当失礼的挑衅行为,卫启濯这般措辞,显然根本没打算留什么情面。   袁泰年岁摆着,身份更摆着,纵然是刘用章平日里遇见他也是客客气气的,被人这样当众下面子,这还是头一回。   袁泰当即放下脸来:“卫大人是来寻衅的么?”   卫启濯寒声一笑,扬手挽辔,侧目睥睨:“我是来帮大人教训孙儿的。”   一句话说得声张势厉,气逾霄汉,嚣张无匹。   萧槿一面帮着布置灵堂,一面等着卫启濯回来。但她一直等到起更也没瞧见他的人影,心里便打起鼓来,忍不住想,他不会真的去杀人了吧?   卫承勉哭得险些背过气去,等稍稍缓过来一些,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他问遍了众人,但是没人知道儿子去了哪里。他原本没往别处想,然而最后找来萧槿询问时,见她欲言又止,心头一凛,急问道:“他莫不是一时想不开要寻拙智吧?”   萧槿心道卫启濯才不是那么想不开的人,前世他遭受的打击更多,也没有要自杀的意思,反而越挫越强。这种人生来就是要当强者的,因为他有超乎常人的韧性。   不过她总不能跟卫承勉说卫启濯杀人去了。萧槿正不知如何作答,就见一小厮匆匆跑来,报说卫启泓在外面闹着要进来为老太太守灵。   卫承勉闻言面色一阴:“跟门房那边吩咐,休要将他放进来!他已不是国公府的人了,就当闲杂人等处置了便是。”   萧槿觉得卫启泓自打被赶出来之后,好像越发长进了,又是隔三差五地跑来要求拜望长辈,又是在老太太病重时于大门外长跪不起请求探视祖母,仿佛一下子变了个人,忽然会来事儿了。   然而,这会儿知道来事儿顶什么用?   卫承勉的话传出去之后,并没将卫启泓赶走。卫启泓似乎铁了心要示孝,竟然又在门外就地跪下,遥遥为卫老太太哭灵。   卫承勉神色几番变换,末了让小厮将卫启泓带进来。   并非他想改主意了,实在是卫启泓这般作为,若是卫家这边视而不见,传出去恐怕会惹人非议。毕竟从血脉上来说卫启泓还是老太太的孙儿,老太太如今宾天,如果完全不让卫启泓入内祭拜,大约会惹来不少议论。况且启濯眼下正在风口浪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卫承勉想起萧槿还没说启濯究竟去了哪里,方欲再问,就见一小厮急慌慌迎面跑来。   卫承勉而今实在没什么好脾气,见状便直是攒眉:“又怎么了?”   那小厮抹了一把汗,陪着小心道:“国公爷,四少爷领了……领了一帮护卫,与袁家人打起来了。”   卫承勉惊怔道:“什么?原因为何?”   “小的也不甚清楚,袁家那边差人过来让您去看看。”   萧槿也是猝不及防。卫启濯为何在看到老太太咽气之后就奔去袁家算账?他如今情绪不稳定,方才出去时又通身杀气,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卫承勉亦是这般想。他匆匆嘱咐了两个胞弟暂且支应着府内事宜,转身便去了袁家。   卫启濯正揪着袁志不放。他的气力原就大得很,又是激愤之下,袁志拼尽全力也不能撼动他分毫。   他让明路带来的那些护卫足有三百之众,又皆是他平日里精心网罗来的,眼下团团围在他身周,铁桶一样,袁家这边几乎出动了所有的护卫家奴,但根本不能近他的身。   一时间闹哄哄两相对峙,争持不下。   袁泰气得浑身发抖:“卫启濯,你硬闯我宅邸,又打我孙儿,当我这里是你国公府?我告诉你,我已知会了顺天府尹,官府的人即刻就到!”   “府尹来了又如何,我说了,抽罢他一百鞭我便走。”卫启濯说着话抬手又在袁志身上狠狠抽了一鞭。   马鞭裹挟着风声重重砸在皮肉上发出的声响瞬间刺入耳中,听得众人头皮发麻。   袁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照着他这个架势,抽罢一百鞭,他还有命么?   他现在后悔不迭,暗骂自己脑子一定是被驴踢了,方才被卫启濯激了一激居然就自己跑了出来,还以为有自家护卫护着便能无事,谁知竟会落到卫启濯手里。今日说不得要将这条命搭在他手里。   袁泰此刻已经大致知悉了事情原委,他怀疑卫启濯是有意借题发挥,但为防卫启濯脾气上来直接掐死袁志,他不敢这样说。   而且卫启濯既然敢这样大胆,那就表示他负担得起这个后果。可他如今明明还麻烦缠身,他怎就能有这样的底气?   袁泰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心中一沉,惴惴不已。   顺天府尹许高赶到时,袁志已经被抽昏了三次,身上袍子都被抽出了十几道口子,鲜血渗出,瞧着格外触目惊心。   许高大致询问了纠纷起因,喟叹不已。   他从前就见识过卫启濯的胆量,当年乡试放榜后卫启濯就敢揪住造谣的袁志毒打一顿,何况是眼下。   袁志平日里骄横惯了,但是如今却顾不上许多,只是不住跪地求饶,表示下次再也不敢与他为难,再也不敢误他的事了。   “没有下回,”卫启濯甩手又是一鞭,鞭条过处,皮肉破开,鲜血飞溅,“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补救的。”   他说话间脑海中再度浮现出祖母临终时死不瞑目的情状,忽觉头痛难抑。   他一路奔命一样赶回来,还是迟了。   不曾想半年前的离家竟然是他跟祖母的永诀。祖母垂垂欲绝的最后时刻,他也未能在榻前尽孝,反令祖母担忧他的事。   他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试图帮祖母保命,末了却连祖母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其实原本也是可以见上的,但最后硬生生被袁志给搅了。这种缺憾是不可弥补的,人已去,谈何补?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命数。   卫启濯蓦地头晕目眩。   四下人声嘈乱,袁泰的愤而指责,许高的小心劝解,两家护卫的争持喧嚷,此起彼伏地传来,但他却觉得这些声音越发模糊。   隐约间似乎还响起了父亲焦灼的声音,但他神智逐渐迷离,已经听不清楚父亲说了什么。   终于,当他再度感到气血翻涌、双目充血时,遽然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卫家太夫人的讣音很快传遍京师。卫家请来了京城最好的阴阳生给写了七单,又张罗着请僧人到期追荐,还要添换挽联、千秋幡等物什,阖家忙了一天一夜也只是将后事料理了个开头。   满京的勋贵仕宦之家都来吊唁,国公府门前熙来攘往,车马不绝。因而卫家又要迎送款待这些吊祭的客人,国公府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但萧槿却是个例外。不是她不想出力,而是她有旁的使命。   卫启濯自打在袁家昏厥之后,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后来还发起了高烧,把萧槿吓得不轻。她没听过急火攻心会诱发高热的,后来请大夫来看了,大夫说应当是他在回程的路上就受了风寒,又因忧思急怒引起肝郁气滞,这才导致的高热不退。   大夫开了好些清热解表、解郁理气的药,又叮嘱萧槿好生开导他。萧槿谨遵医嘱每日尽心尽力地喂他服药,目不交睫地守着他。整整两日后,他居高不下的体温才降下来,但是人一直没醒,偶尔还会梦呓。   到了第三日晚间,萧槿见他仍是昏迷,忧心如焚。   她拿帕子帮他擦脸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此番回来明显清减了一大圈,脸颊瘦削,眼窝深陷,她帮他掖被子时都能摸到他的骨头。   她垂眸望着他苍白的唇色,心疼更甚,情不自禁倾身抱住他,将头埋在他颈窝,呢喃道:“你快点醒过来,儿子都半年没见过你了,你也不怕他认不得你。还有,我也……我也很想你——”萧槿垂了垂眼睫,微抿唇角。   她这半年里确实十分思念他,总是数着日子盼着他回来。或许有些情意早已经烙在了心里,素日里俱融于点滴之中,暌违之时方显浓烈。   “你如今这般,祖母在天上瞧见了如何能安心?”萧槿与他手指相扣,低低道。   她又等了片刻,依然不见他醒来,轻叹一息,低头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正欲起身去一旁的软榻上小憩少顷,忽觉手腕一紧。   她惊了一下,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幽如深渊的眼眸。   那目光灼热如火,她一撞上被狠狠烫了一下,心里一跳,不自觉后退,然而她的手腕还被他攥着,根本脱不开。   他一言不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满面酡红,犹如芒刺在背,不敢跟他对视。她试着拧了拧手腕,却只如蚍蜉撼树,不能挣脱分毫。他的掌心灼灼滚烫,攥得又紧,宛如一圈烙铁扣在她手腕上。   萧槿觉得他有点不对头,居然莫名有些紧张,心跳怦然,磕巴道:“你……你渴不渴?饿……饿不饿?要不要……”   她一句话未完,便被他猛然一拉,身子霎时失衡,一头撞到了他怀里。   他见她目光躲闪,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肢,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低沉出声:“看着我。”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   萧槿都不知自己何时出了一脑门汗。   她局促时脑子里就会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譬如他忽然醒过来会不会是被她吻醒的, 譬如他忽然变得这么不正常会不会是因为遭受的刺激过大。   萧槿耳尖滚烫, 只抬眸望他一眼便又别开了目光:“我方才已经看过你好几眼了……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   他端视她少顷, 将她牢牢拥在怀里, 让她的身子与他紧紧相贴:“你叫我一声。”   萧槿一愣:“什么?”   “你叫我一声试试。”   萧槿不知他这是何意, 懵了片刻,试探着唤道:“夫君?”   卫启濯听见她这一声唤, 仿似出了一下神。他垂眸凝她须臾, 再度将她拥入怀中,长长吁一口气。   萧槿沉默一下,心道我叫过了你为什么不答应我?   他抱得极紧, 说是拥不如说是箍, 萧槿有些喘不过气来, 在他怀里挣了挣, 但几挣不脱。她觉得他的态度很有些不对劲, 低声问他怎么了。   卫启濯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大,松了力道, 改为将手环在她腰际,缄默半日,道:“无事, 就是想要确认一下你是真实存在的。”   萧槿迷惘抬头, 却听他轻声道:“你先歇息去, 我出去看看外间状况。”   萧槿按住欲待起身的他:“你还没用膳, 我去吩咐厨房摆膳。”   卫启濯握了握她的手, 嗓音异常柔缓:“你歇着便是。”顿了顿,又道,“我瞧着你容色憔悴,是不是这些时日都未得安寝?”   萧槿抿唇点头,小声嘀咕:“谁让你一直不醒来着。”在他怀里趴了片刻,她方才那股莫名的紧张倒是弥散了不少,舒臂勾住他脖颈伏在他胸口,软声道,“祖母的事,夫君不要太难过,祖母临终前也交代我要好生劝着你,你若是沉湎伤痛,祖母如何心安……夫君离家的这段时日,我和儿子都十分想念你。”   卫启濯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及至回神,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目光中满蕴疼惜:“让啾啾担心了。不碍事,我如今已然大好了。”   萧槿望他一眼,心道简直胡说,哪有一醒来就大好的。但她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她想起他手心的伤尚未完全愈合,又拽住他交代不要让伤口碰到水。   她这两日照料他为他擦脸擦手时,发现他手心有几道口子,伤口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她由此终于知道之前他沾到她手上的血是哪里来的了。当时老太太宾天,她心中悲切,又担心他情绪不稳会做出什么事来,也没注意到原来他手心有伤。   他方才对她又拉又抱,手上的药膏早就蹭掉了七七八八,她对着他手上的口子蹙眉一回,一面拽着他帮他补涂,一面询问他这伤是怎么弄的。   卫启濯缄默少顷,道:“我那日赶路赶得急,这伤应当是被缰绳勒出来的。”   萧槿一顿,想就卫老太太的事情再劝他一劝,但瞧见他神色落寞,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眼下说什么都是苍白的,或许应该给他一些时间让这件事沉淀一下,时间即便不能完全抚平创伤,也能最大限度地缓解哀恸。   卫启濯起身亲自照应着萧槿睡下,在她床前出神少刻,悄无声息地出屋,向乳母询问儿子何在,一路踏着夜色去看儿子。   时值初更,宝宝早已酣然入睡。卫启濯低头望着儿子稚嫩的小脸,一时恍惚。   能够与萧槿成婚生子,是他从前一度不敢想的,那于他而言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他那时候因为萧槿的事情,不知经历了多少矛盾挣扎。他甚至想,设若真有轮回转世,他一定不会忘记萧槿。   如今他没有堕入轮回,只是一切重来了。   她不是他嫂子,他也不是她小叔。   他们真的成了夫妻。   卫启濯有一瞬的失神。如今这般,就好像一场梦一样,他不禁担心下一刻就会撒然梦醒,他还是孑然一身。   只是这梦并不全是美好的。   他想起几日前祖母离世时的场景,心头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恸切。   新仇旧账,是该好生清算清算了。   卫启濯与袁家人大动干戈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永兴帝耳朵里。但袁家人并未就此事在御前透露只言片语,被抽个半死的袁志也只是告了假在家养伤,永兴帝便也没有多问,横竖也没出人命。   然而等过了卫老太太的七七,一直在家中料理丧事的卫启濯忽然递上了一封长达万字的奏章。奏章就之前言官对于他的诸般弹劾进行了详尽的逐条驳斥,并且耐人寻味的是,他在末尾还附上了他那日鞭抽袁志的来龙去脉。   卫启濯原就做的一手锦绣文章,这份奏章更是笔力千钧,令人稍一寓目便能感同身受,愤慨遽起。永兴帝一面看一面感叹卫启濯经此打击,笔锋词翰竟然一下变得老辣许多,果然蚌病生珠的道理是不假的,历了挫折才能愈见深刻。   永兴帝禁不住将这份奏章颠过来倒过去看了好几回,险些忘记了批览奏章的初衷。他反应过来时先自窘迫了一下,顿了顿,把奏章搁到了一旁。   似卫启濯这等天纵奇才,若真是要反,那可比藩王谋逆棘手多了。但这样天禀踔绝的人,会看不清形势?   卫老太太的丧事暂且告一段落后,对于卫家的男丁来说,就要迎来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那便是丁忧守制。   卫承勉经受丧母之痛,这阵子过得身心俱疲,原本是想顺势递呈丁忧的,但思及儿子那件事现如今尚未有定论,担心自己归家守制之后儿子在朝中会少一个帮手,于是一直委决不下。   卫启沨则在跟卫承劭知会了一声后,向吏部递交了请求夺情的申请。他虽未跻身九卿之列,但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可不是个闲曹,卫承劭再帮他打点一二,部里便可能保举夺情,留任守制。   萧槿觉得卫启沨这回正好捡了个便宜。卫老太太若是与前世一般在去年宾天,那么卫启沨能否夺情还很难说,但是眼下时间往后推一年,卫启沨品级上来了,又已经在都察院待了一年,位置差不多坐稳了,夺情就更有说头了。   卫启濯对于卫启沨的举动置若罔闻。他这段时日虽然没有去衙门,但是格外忙碌,萧槿总感觉他是在筹谋着什么事情。   出了七七之后,转瞬便到了冬至节。冬至这一日,卫启泓一早就来了国公府。卫承勉听人报说卫启泓又来了,并且还要求参与冬至祭祖,冷笑一声,传命绝对不准放他进来。   老太太宾天那一日,卫启泓到了灵堂就开始嚎啕大哭,直哭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险些背过气去,其哀哀之状更甚于卫承勉等人,在场众人皆看得目瞪口呆。   但饶是如此,卫承勉也并不动容。等卫启泓守灵满三日,他便即刻将他打发走了,之后卫启泓又来了好几回,但卫承勉没再让他进来过。   让他守灵便已是破例,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准他进来,他只会蹬鼻子上脸。今日祭祖他居然也想来掺和,更是恬不知耻。   等祭祖结束,卫承勉见儿子心绪尚算平静,正准备问问他打算如何处置朝堂上那件事,就见小厮去而复返,陪着小心说卫启泓不肯走,他们也不敢硬赶,两厢一直在外面僵持着。   卫承勉沉了脸,掣身而出。   卫启沨无意看大房这一出戏,他得回去看看母亲如何了。父亲前阵子悲恸过甚,又忙着祖母的丧事,倒是无暇理会母亲,如今稍缓过来,也腾出手来了,便开始跟母亲算账。萧槿真的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才回身迈步,就听卫启濯淬了冰渣似的声音蓦地自身后传来:“二哥难道不做点什么?”   卫启沨步子一顿,倏然回头:“我不懂四弟在说什么。”   卫启濯前行几步,到得卫启沨近前止步,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难道二哥要告诉我,你打算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混官场,与我公平角逐?”   卫启沨原本面上神情淡淡,闻言容色一凝,旋又笑道:“四弟这是哪里的话,一家兄弟,说什么角逐不角逐的。”   “二哥既然不肯承认,那我也不勉强。咱们不妨往后走着瞧。”   卫启沨端量堂弟几眼,拂袖便走。   卫启濯应当是要开始反击了,袁泰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但这些都不关他什么事,他有他的计划和步调。   卫启濯冷冷哂笑。   他还是不要告诉卫启沨他已经恢复了往生记忆的好。不过看着卫启沨装傻装得那么自然逼真,他倒是有点期待卫启沨知道真相之后的反应。   卫启濯正打算回书房去理一理案牍,就见明路急匆匆跑来,行礼道:“少爷,陛下派了内官来传口谕,说让您作速进宫一趟。”   卫启濯望了一眼悬在屋脊上的日头,眼眸阗黑不见底。   这就要来了。   萧槿正拉着儿子的小手教他认字,听闻卫启濯入宫去了,心下忐忑。   他之前便与她说过皇帝这几日应当就会寻个时机见他,让她不必忧心。   实质上道理她都懂,但是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原本按照前世的轨迹,他如今应当已经升任兵部尚书了,但是今年接连出现意外,先是荆襄地震,后是卫老太太的亡故,她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什么意外等着。   而且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最近怪怪的,盯着她看时,时不时就会出神。   萧槿轻叹一息,见儿子扬起小脸看她,摸摸他脑袋:“你爹爹出门去了,适才捎话说回来会给你带很多好吃的……”   萧槿说到这里沉默一下,他说的“很多好吃的”会不会是一沓糖葫芦?   乾清宫东暖阁。永兴帝的目光自座下众人面上扫过,声色不露,只屈指扣了扣金台旁的扶手。   刘敬读罢卫启濯那封万字奏章,又恭恭敬敬地递还与永兴帝,退到了一旁。   永兴帝开言道:“诸位可有何话说?”   众言官面面相觑。   他们今日被皇帝临时宣召入宫,到了地方才发现卫启濯和袁泰居然都在,一个两个心里便都打起了鼓。皇帝看人到齐了,在一摞奏章里翻找了片刻,命司礼监掌印刘敬先后当众读了几本。   那些都是他们之前弹劾卫启濯的奏章,只是皇帝精选了几本骂得最狠的。   众人不明所以,但是凭借多年弹劾的斗争经验,俱是肃容而立,并不露怯。   直到皇帝祭出了卫启濯的那本奏章。   他们头先前前后后主要弹劾了卫启濯四大罪状。一是在尹鸿之事上为虎作伥;二是收买御前内官;三是以权谋私,为本家亲眷与妻族营私,其中特援引萧嵘一事为例;四是与朝中多名武将阴伺非常,其中特援引与刘用章相交之事为例。   四宗罪里面,属二和四最重。二是皇室大忌,但凡皇帝脑子正常,都不会允许内外勾结之事发生。四是大忌里的大忌,即便皇帝脑子不正常,也不会允许勋贵世家与武将暗中交通。   众人在为卫启濯罗列罪状时,也顺手给出了证据,但是除却尹鸿与萧嵘的事之外,并没有其他更为详尽的事例作为依托。而卫启濯那本万字奏章对这些罪状进行一一驳斥,并且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尹鸿与萧嵘那两件事俱是构陷,鞭辟入里,无可驳斥。   众人听罢,俱是惶遽。   既然卫启濯能批驳得这样周详,那么是否说明他是早有准备的?最惊悚的是,无论是尹鸿还是萧嵘的事,卫启濯在辩驳时,话里话外都暗指这两条无中生有的罪状都与袁泰有关。   虽然他们不认为卫启濯能够撼动袁泰,但如果卫启濯这回真正攻讦的人是袁泰的话,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因此惹上麻烦。   永兴帝见问了半晌都无人应答,冷冷一笑:“不说话便是默认了,所以朕可以认为你们头先不过是蓄意诬告么?”   众人大骇,纷纷跪地口称冤枉。   “冤枉?一个两个是冤枉,一群也是冤枉?还是说你们得了谁的指使,趁着卫卿离京,一哄而上,欲陷他于不义?”   跟惶惑的言官相比,袁泰却是平静得多。与其说平静,倒不如说是震惊忧惧之后的强制自持。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将尹鸿下狱,什么龙颜大怒召卫启濯回京问罪,根本全是假的。   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被那些弹劾误导。即便曾经产生过一些怀疑,也在让卫启濯顺道拐去荆襄赈灾之后消弭无踪了。   因为皇帝在瞧见那些弹劾之后,应该是派了人去暗中监视卫启濯的一举一动。卫启濯当时人在湖广,如果真的存有异心,消息必定十分灵通,一旦知晓了京师这边的动静,自会有所行动,尤其在可利用职务之便交结武将的状况下。但是皇帝显然没有发现卫启濯有何异动。甚至于,卫启濯是回京之后才知晓他被弹劾的事情的。   且不论是否装的,光是这一点就很可以打消皇帝的疑心了。要是这样都能有谋逆之心,那么是个人都能造反了。   所以,其实皇帝让卫启濯去荆襄赈灾只是一种试探,但这还不太够。后来卫家太夫人病危,皇帝下旨将卫启濯召回京师时,应当只是对他放了七八成的心,剩下的那两三成,估计是在卫启濯大闹袁家以及看罢他那万字奏章之后跟着消弭的。   国朝重孝,皇帝自己就是个大孝子,虽则对藩王百般提防,但之前眼见着皇太后病中还念叨着要见孙儿,还不是破例将楚王召来了京师。   卫启濯在卫家太夫人的事情上越是反应激烈,皇帝就越是欣赏他,因为这表明他是至孝之人——既合乎纲常伦理,又合乎皇帝的脾气。百善孝为先,若连亲长都不能真心孝敬,那谈何尽忠于国呢?   其实整件事里面,看得最明白的大约要属京都那群勋贵们了。卫家太夫人宾天之后,京师世家几乎一家不落地前去吊唁,场面空前。仕宦阀阅最是势利,若他们认为卫启濯此番会倒,大约会有相当一部分选择明哲保身,毕竟大逆之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是由卫启濯回京之后皇帝允他先去处理祖母后事便能看出,皇帝怕是根本没有严惩卫启濯的意思,否则哪来这样的优待。   至于卫启濯那份驳斥言官的奏章,完全可称咳珠唾玉、一针见血,那笔锋造诣可比那群镇日专职弹人的言官不知高了多少。   袁泰思及此不由微微蹙眉。他从前也看过卫启濯写的奏章,虽然也是一字一珠,但并不如眼下这篇这等笔精墨妙,难道这奏章是他请人代写好了之后再自己誊写出来的?   言官们被皇帝一番诘责问得手足失措,只道是一时误信流言,纷纷跪地请求宽宥。   永兴帝厉声训斥了一顿,随即命众言官姑且退到外面候着。   等下头只剩下卫启濯与袁泰两人,永兴帝径直冲袁泰道:“卿家继任宰衡十几载,自当为百官楷模,然而为何这般教孙不利?”   袁泰神色立变惶恐,忙道袁志当时并不知卫启濯是要赶着回去见卫家太夫人最后一面,若是知道,定不会干那等事。   永兴帝冷哼一声,朝卫启濯道:“这话卫卿信么?”   卫启濯原本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闻言迅速敛襟施礼:“臣相信。”   袁泰惊愕转头。   “朝野皆知,宰辅大人年高德劭,”卫启濯一脸认真,“怎会教出那样的孙儿?纵然真是袁公子因旧日私仇故意拦着臣的道,要耽误臣回去见祖母最后一面,那也只能是袁公子欺瞒了袁大人,袁大人必定是不知情的,不然早就将袁公子吊打一顿了。”   永兴帝微微倾身:“可朕听闻,袁大人在卿家告知了登门缘由时依然包庇孙儿,不认为孙儿行事有错处。”   卫启濯一愣,恍然道:“确实如此,陛下说的很是,臣当时急火攻心昏厥过去了,记忆有些模糊。”   永兴帝倏然作色:“那便是了。虽则卫卿行为过激,但也属人之常情,是袁大人那头有错在先。”   袁泰听着这俩人一来一往正有些懵,就忽见两人都将目光转向他。   “宰衡可是跟荣公家有仇?即便再是有仇,扰人尽人伦孝道,是否欠妥?”永兴帝声音转冷。   袁泰这回是真的惶恐了,他当时被卫启濯那嚣张的气焰气得只恨不能立等按死他,根本没想到会因此留下了口实,跪地连道两句“并非如此”,遽然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卫启濯嘴角溢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皇帝今日能摆这一出擂台,就表明他对袁泰的不满已经积蓄到了即将爆发的地步,晕过去是不顶用的。   袁泰继任以来无法真正驾驭六部,这从他之前无法调停工部户部的预算纠纷便可见一斑。袁泰又出于私心总想壮大自家打压勋贵,京中许多世家早已对袁泰暗生不满,据孙茫说孙家也看不惯袁泰这些年的做派,孙皇后偶尔还会在皇帝面前说上一嘴。日积月累下来,皇帝便对这个居于百官之首的臣子生出了诸多不满。   宰辅这个位置是要压阵的,如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长期以来无法斡旋诸司、平衡世家,那么就要考虑换人了。不然每回出了纠纷都去找皇帝,要宰辅作甚?一旦皇帝动了换人的念头,发难是迟早的事,只看用什么由头。   永兴帝并未命人将袁泰抬回去,而是宣来了太医,施针扎醒了他。袁泰年事已高,行动迟缓,但甫一醒来就挣扎着跪地顿首,直道当时被卫启濯的态度气昏了头,未曾往深处想。   明里自省,暗里谴责卫启濯当时气焰嚣张。   永兴帝听袁泰情真意切地解释半晌,忽然道:“卿家既是这么容易气昏头,那不如好好回家歇一歇。”   袁泰浑身一僵,惊悸抬头。   萧槿一遍遍差人去门口迎候卫启濯,但直到日暮黄昏也没瞧见他的人。儿子牢牢记住了她那句话,时不时就仰起脑袋管她要好吃的,萧槿命人端来了好些零嘴果饼,但儿子都兴致缺缺,奶声奶气地喊着要爹爹给的好吃的。   萧槿嘴角直抽抽,心道傻儿子诶,你爹说的好多好吃的还指不定是什么呢,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的好。   她正这样想着,就见丫头进来一礼,报说四少爷回了。   宝宝知道“四少爷”对应的就是自家亲爹,兴奋地挥舞小手表示要出去找爹爹。   萧槿踟蹰一下,起身拉住儿子的小手:“走吧,一道去。”   ☆、第161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萧槿领着儿子走到廊道上时, 就远远瞧见了卫启濯的身影。   她预备抱着儿子下台阶, 但卫启濯示意他们在原地站着就好, 不必挪步。   他到得近前时,宝宝就兴奋地抓住他的衣袍, 连声喊爹爹。   萧槿觉得儿子真是上道,她原本还担心儿子会因为半年未见卫启濯而跟他生疏了, 谁想到他回来一个多月后, 儿子跟他居然比从前更亲厚了。   萧槿看到卫启濯手里拎着的一堆鼓囊囊的纸包, 随口问里面装的什么。   “给你跟儿子买的零嘴。”   萧槿闻言愣神,她还以为他不过说来逗儿子的,没想到诚意这么足。   卫启濯将手里拎着的纸包暂交于小厮, 回身就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是不是等爹爹等着急了?”又转向萧槿, “一起回屋去, 仔细站在外面受凉。”   萧槿却是盯着他抱儿子的手, 攒眉道:“他如今已经会走了, 让他多锻炼着些,前面都是平地,他又不是走不了,别惯着他。”   “我半年未归家, 前阵子又忙,难得抱一抱儿子,啾啾莫较真。何况, ”他忽然凑到萧槿耳畔, “‘母爱者子抱’。”   他呼出的温热气息喷撒在耳周, 萧槿蓦地红了脸。   母爱者子抱,母亲被宠爱,则她的孩子必然常被父亲抱在怀中。他这是抱儿子都不忘撩她。   果然就怕流氓有文化。   萧槿觉得他撩她好像撩得越发有水平了,而且不知为何,她总是感觉他似乎历经了卫老太太那件事之后,就变得更为成熟了。   卫启濯入了暖阁后,便示意小厮将他方才递过去的纸包拆开。   “我也不晓得哪样会合你跟儿子的胃口,便每种都买了一些。”卫启濯把儿子放到软榻上,让萧槿帮着看看那些零嘴里面有哪些是儿子可以吃的。   萧槿瞧着小山一样的大包小包,忍不住就想起了当初卫庄死活要请她客的恐怖。   卫启濯亲自喂了儿子几小块糕饼,顾忌到天晚了儿子再过片刻就要睡了,担心积食,便没有再喂,将儿子抱到膝头,示意萧槿坐到他身畔去。   萧槿依言坐下时不由一愣,她好像不假思索地就照着他的话做了,仿佛他话语里面有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   卫启濯知道萧槿一直在等信儿,遂大致讲述了今日事由,末了道:“后头大约还是免不了几场扯皮,但袁泰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陛下会就此撤了他的职?”   卫启濯一面帮儿子擦嘴一面道:“那倒也不会。这回说让他回家歇歇其实只是先将话抛出来,罢免宰辅自然需要说得过去的理由,而且陛下其实只是动了换人的念头,并没有下定决心即刻换人,因为陛下尚未想好接替袁泰的人选,而袁泰致仕之后,这个位置不能空着。宰辅的继任者必是要廷议商讨的,然而在这之前,陛下自己心里首先需要有个谱。”   萧槿转头看向他,故意道:“那你说陛下会选谁来继任?”   “会不会是我?”   萧槿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谦虚,闻言一愣,旋佯作不以为然:“你想得美,你才多大年纪。”   卫启濯一头拉住儿子的小手问他今日听不听话,一头道:“你不要打击我,我若是坐上那个位置,能多拿不少俸禄,你想想那是多少糖葫芦。”   萧槿沉默一下,道:“咱们……不说糖葫芦了——你说若陛下并未被那些言官的奏章误导的话,为何又要来这么一出?难道是想试探你?”   “这也是个缘由,但只是其中之一,陛下主要的目的应当是整治言官。言官这些年又开始忘形了,逮谁咬谁,再这般下去,言官就彻底变成了派系爪牙,太-祖当年设六科的苦心也就白费了,皇帝也没个清静的时候。正巧这一回言官们闹腾得厉害,陛下就做一做样子,趁一趁势,严办几个带头作妖的,杀鸡儆猴。”   萧槿恍然,原来皇帝也是个演技实力派。这么一折腾,既打压了言官,又试探了卫启濯,一箭双雕。   萧槿见儿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认真,伸手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正想抱他去盥洗,就听卫启濯忽然问:“你想如何处置傅氏?”   皇帝在召见了卫启濯的隔日,便将尹鸿释放,准他官复原职,并赐下了许多金银丝帛作为补偿。   袁泰则在那次乾清宫宣召之后就病了,告假在家休息了半月,递了奏章请求致仕。此举一出,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袁泰掌权十几载,依附者无数,一旦致仕,那就要变天了。   就在众人皆引颈等待皇帝的回批时,兵部尚书刘用章、户部尚书沈清、礼部郎中谢元白等人联名上奏,揭发袁泰大肆圈占田地山塘,又在附近州县仗势压价,大量购进宅邸店房,罔利百姓,豪绅多为虎作伥;又披露其子孙与都转运盐使司和盐课提举司暗中勾结,私卖盐引,严重扰乱盐场秩序,将国库收入据为己有。   皇帝震怒,但只是着令三法司那边查证,并未批准袁泰的致仕请求。袁泰还朝后头一件事就是跑去御前痛哭流涕喊冤,表示自己不过是置办几处养老的庄子而已,圈占民田这等事是不存在的,至于私卖盐引的事更是被人蓄意构陷。   皇帝听了半晌,表示愿意相信老臣,让袁泰暂且安心办事,一切等三法司那边查出结果了再论。   正逢腊尾年底,这种大案需要细查,因此便顺理成章地挪到了年后。翌年五月,在历经了无数扯皮、争持之后,三法司仍旧无法就袁家的案子下定论。   显然,这不过是在推诿。推诿的原因也十分简单,皇帝如今态度暧昧不明,众人猜不透皇帝究竟是否真的想要撤掉袁泰,若是会错了意,岂非自惹麻烦。   皇帝对此十分不满,再三施压之下,都察院上了一本奏疏复命。奏疏大意便是袁家罪状属实,请皇帝严办。但是刑部与大理寺两个衙署却上奏表示证据不足,无法定案。   皇帝怫然大怒,将两部堂官召到御前,疾言厉色鞫问一番。至此,众人终于看清皇帝的态度。   七月,皇帝亲自主持廷议,就袁泰之事与廷臣商讨,最后以将袁泰与袁志等人革职、退还违法所得作结。   朝野哗然。   但刘用章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袁泰原本就年事已高,纵然不出这件事,也至多不过再在那位子上待上五六年,仅仅是革职并不能铲除袁家在朝中的势力。   于是他继续搜罗罪证,又写了一份奏章。然而因着前次那样确凿的证据都只是让袁泰撤职,还是扯皮了那么久的结果,这一回他并无把握一击即中。思来想去,他直奔荣国府,找到了卫启濯。他直觉卫启濯是最好的参谋。   卫启濯看罢刘用章撰写的奏章,直言道:“先生是仅想让袁泰死还是想将袁氏阖家赶尽杀绝?”   “自然是赶尽杀绝,”刘用章脱口道,“难道还等着他们缓过气来再去翻案?那时候死的就是我们。”   “若要赶尽杀绝,奏章不能这么写,”卫启濯指给刘用章看,“先生无论是弹劾他徇私受贿还是弹劾他勾结中官,都不足以彻底激怒陛下,若要砍断袁家这棵大树,还要下猛药——先生还记得当年袁概那个案子么?”   刘用章怔愣一回,茅塞顿开:“你是说扯上边将?”   “是的。其实陛下这回之所以没有严惩袁家,是因为顾虑太多。袁泰为官近六十载,正位宰辅十几载,也算是股肱老臣了,私卖盐引之事确实是他那些不肖子孙瞒着他做的,若陛下因此就做出抄家连坐之事,那恐怕会寒了一众臣工的心,往后人人自危,谁还会尽心办事?”   “所以,若要彻底击垮袁家,唯有告其泼天大罪。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能急于求成,只能一步步来。”   刘用章频频颔首,又是一顿,为何他觉着卫启濯如今变得跟从前有些不同了,好似不经意间就变成了他在主导话语?   送走刘用章之后,卫启濯翻了翻桌上的历日,坐下来整理思绪。   依照前世进程,明年皇帝会大病一场。益王会趁机以清君侧为名起兵,楚王紧跟着被拖下水,也匆匆造反。   卫启沨如果想做什么文章,那么应当会借着藩王之事来。   他去年三月离京去往湖广时嘱咐刘用章若是得了国公府这边的什么信儿,只管回信说安心便是。因为他知道即便袁泰真的趁着他离京有所动作,皇帝也会自己先去查证,不会偏听偏信。   因着言官近几年的闹腾,皇帝对言官已经产生了偏见,凡是言官集体讨伐的,皇帝反而不愿意相信——他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放心离京的。   所以萧槿这边会看到消息送到刘用章那边去了,而事态还是愈演愈烈。实质上刘用章那阵子所做的只是暗中搜集情报,为之后的反击蓄力而已。   袁泰被革职之后,宰衡之位空缺。为着继任人选,朝堂上争执不休,皇帝心中似乎也没有定论,便令六部等衙门有事暂请于他。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事事亲力亲为是多么辛苦的事情。   孟冬十月,累到怀疑人生的永兴帝欲令礼部尚书向文振暂摄宰辅之位,但遭到诸多反对。其中以卫启沨的言辞最为激烈。卫启沨在都察院待了两年,受到言官们的熏陶,已经能将游说的奏章写出花儿来。   他开门见山地表示,他认为兵部尚书刘用章刘大人更适合这个位置。   刘用章的确是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但是朝臣争来吵去,永兴帝却忽然有些烦郁。   无论是向文振还是刘用章,都是年近花甲了,当年袁泰坐上这个位子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若是在两人之中选其一,他总有一种又用了一个袁泰的感觉。而且,年岁大就势必精力不济,无法承担过重的负荷。再就是,这些老臣资历跟手腕是有的,但没有一个是完全对他脾性的。   如若抛开遴选宰衡的那些陈规,那么他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选,只是这个念头若是被朝臣知悉,怕是会炸锅。   然而如若这个人选再不定下,恐怕他会成为第一个因公殉职的皇帝。永兴帝有些忧伤,当个勤奋的明君容易么?   就在满朝上下为选向文振还是刘用章争执不休时,永兴帝已经做出了决定。   萧槿对于朝堂上这些纷争浑然不知,她如今就想知道卫启濯是怎么促使卫承劭动了休掉傅氏的念头的。   他之前问她想如何处置傅氏,她随口说了句“让二叔休了她好了”——对于这个时代的高门媳妇来说,被休弃是十分严重的事,尤其像是傅氏这样育有成年儿女的,休弃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打她脸,因为众人都会去揣度,膝下的儿女都那么大了居然被休了,是否意味着她德行有大亏?   傅氏一旦被休,往后都将活在蜚短流长之中,就凭她那个刚强骄傲的性子,恐怕自杀的心都有。   萧槿当时不过随口一说,她觉得这事不太可能,休妻是大事,卫承劭应当不会那么冲动。但是眼下,她发现她太天真了。   萧槿与卫启濯并肩去往二房的路上,仍旧有些困惑:“你说二叔休妻便休妻,叫我去作甚?”   卫启濯握住她的手:“我原本是想帮你推掉的,但我觉着应该让你亲眼看看傅氏的下场,所以还是带你来了。你什么都不必担心,到了地方只管看戏。”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院门口。卫启濯侧头凑到萧槿耳畔,嗓音低沉柔缓:“啾啾记得,他们母子欠你的,我都会帮你讨回来。”   萧槿一顿转眸,他却已经转过头去,手上一紧,拉她入内。   傅氏正抱着卫老太太的牌位,在卫承劭面前哭喊着要为婆母守孝三年,听到外面的动静,回头一望就看到了萧槿。   傅氏的神色瞬间扭曲了一下。这府上跟她不对付的人是不少,但是能害她到这一步的,她觉得除了萧槿没别人了。   这狐媚子勾引她儿子被她发现了,居然就要这般害她!   萧槿清楚地从傅氏的眼睛里看到了毒火一样的憎厌,这情形跟前世太像了,也太熟悉了,她前世时常这样瞪着她。   前世的傅氏在儿子遭遇横祸之后,性情就变得阴暗扭曲,喜怒无常是常事,等她被骗婚嫁进来,傅氏更是找到了出气筒。毕竟在傅氏看来,媳妇活该被婆婆磋磨,不拿媳妇撒气,这媳妇都娶得亏得慌。   萧槿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有一回,卫启沨染了风寒,她知道傅氏爱挑理儿,便象征性地问候了他几句,见他又给她摆死人脸,也就没有多管。那个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卫启沨与温锦的事,开始跟他提和离的事,但卫启沨从头到尾只是一句不答应。   傅氏出去抹牌回来,听闻儿子病了,又见儿子病榻前只有两个小厮伺候着,当即就杀了过来。她那时正在床上睡中觉,傅氏一把将她揪起来,厉声质问她为何没去伺候她儿子。   她告诉傅氏她已经去看过了,只是卫启沨说不需要她。傅氏当时就一把将她掼到地上,鼓着眼睛怒道:“他说不必你就不去了?要你何用!若是他发起热来如何是好?滚去伺候着!”   床前足踏前没有铺地衣,萧槿当时被傅氏这么一掼,即刻重重摔在地上,膝盖和手肘都磕得生疼。她抬头冷冷盯了傅氏一眼,从地上起来:“他发热了自有大夫去给他看诊,我去顶什么用?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想看见我。”   “还敢顶嘴,反了天了!知道什么是规矩么?告诉你,就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顶撞婆母的媳妇,搁别家,一天打你三顿!□□怎么说的来着,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不打不长记性!也就是我家哥儿手善,不然早把你打规矩了!”   萧槿冷笑道:“你既这样瞧不上我,那倒是让你儿子跟我和离。”   傅氏当即火冒三丈:“你镇日里嚷着要和离,是要急着跟哪个相好的苟且还是怎样?”   “我还没见过这样往媳妇身上泼脏水的,你一个大家夫人,嘴里不能放干净些么?”   傅氏甩手就扇了她一个耳光:“跟谁说话呢?你看看别家媳妇都是怎么伺候夫婿、孝敬公婆的,你再看看你!”   萧槿被她打得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鸣,眼眶泛红。   傅氏见她眼中有泪光闪动,恶狠狠骂道:“哭什么哭,你家死人了?”   萧槿遽然狠狠推了傅氏一把,傅氏身子一歪,一下撞到了身后的妆台上,跌坐在地。她痛呼一声,叫嚣着要喊人进来将萧槿押去祠堂,动用家法整治她。   萧槿眼中噙泪,夺门而出,奔到卫启沨的卧房,如法炮制,将躺在榻上养病的卫启沨一把揪起来。   “你要怎样才肯跟我和离?”萧槿疾言遽色质问。   “怎样都不会。”卫启沨去拽萧槿的手,却被她揪得更紧。   “你定要害死我才满意是不是?卫启沨,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萧槿情绪濒于失控,拽着他的衣襟怒吼道。   卫启沨试了两下,没能拽下她的手,倒也没有使蛮力,只任由她揪着,淡声道:“我还病着,头疼得很,要歇息了。”   萧槿咬牙切齿瞪着他,一时愤懑涌上,突然甩手抽他一个巴掌:“卑鄙!你以牺牲我来成全你对你表妹的深情,被我发现了居然还不肯放过我!你就是想拖死我!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呸,说狗都是侮辱狗,狗比你有良心!”   她气得发抖,双目喷火:“我若是哪日被你们母子折磨死,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你这牛马襟裾的小人!”   她激愤之下气力颇大,卫启沨被她揪着衣襟拽出了软榻,她又陡然松了手,他一下子摔到地上,摔得七荤八素,缓了一缓,才勉力扶着床柱站起来。   他抬起头时,瞧见她微微红肿的脸颊,似乎愣了一下,张口欲言,此时傅氏领着一帮婆子赶来,不由分说将萧槿架起来就走。   萧槿那一次被傅氏关起来饿了两天。傅氏气得发指眦裂,原本确实是想请家法,但后来不知怎的改了主意,改成了不给饭吃。萧槿猜测,大约是因为傅氏担心打她会留伤,这样会落人口实,被人说虐待儿媳妇。   毕竟傅氏在人前,还是个端庄慈和的婆婆,只在跟旁人抱怨娶了个不会生养的儿媳妇时,才会流露出些许不满与无奈。   萧槿忆及往事,仿佛再度置身于那种暗无天日的绝望之中,身子僵硬,目光转深,手指不由自主地攥起,掌心湿冷。   恍惚之际,她的手忽然被无尽温暖包覆,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不要怕,万事有我。”   萧槿转头,正对上卫启濯黧黑的眼眸,目光幽微,彷如深潭。   萧槿才轻应一声,傅氏就抬手指定她,方欲开言,卫启濯蓦地冷声吩咐身后跟随的两个丫头:“堵了她的嘴。”   ☆、第162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傅氏尚未及出言, 那两个丫头就霎时冲上前, 一人一边架住了傅氏,拿一团布就塞住了她的嘴。   卫承劭不意他会如此, 在一旁看得呆了呆:“贤侄这是……”   “我看二婶情绪激动,担心二婶一时失控出言不逊,二叔见谅。”卫启濯嘴上是这般说, 但面上却神容淡漠,并无一丝歉然之色。   然而卫承劭居然张了张口, 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是打算休了傅氏不假,但卫启濯一个小辈跑到二房的地界上来直接堵了傅氏的嘴,又这样架着傅氏,这于理而言就有些过了。   可他偏偏就是不敢在这个小辈面前争辩, 他居然觉着直面他时,有一种无形的威压沉沉迫顶而来。这感觉十分诡异, 但却真实存在。   卫承劭按了按额头,罢了,横竖这国公府未来也是要卫启濯当家主权, 得罪他没好处,他让着些也没什么。   卫承劭挥退闲杂人等, 转回头斟酌一回, 看向萧槿:“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侄媳妇, 还望侄媳妇实言相告。”又略一踟蹰, 便将傅氏指责萧槿勾引卫启沨、卫启沨多年不肯娶妻皆因放不下萧槿这两层意思委婉地表述了一番, 而后等待萧槿的答复。   萧槿耐心听卫承劭说罢, 惊诧道:“这件事不是早就澄清了么?怎么二婶还拿出来说?”   傅氏瞧见萧槿这等反应,瞠目而视,嘴里“呜呜”叫了半晌,争奈嘴被堵着,人被按着,叫不出声来,也冲不过去,急得她暴跳如雷,目眦欲裂。   卫承劭的目光在傅氏与萧槿之间流转一番,试探着道:“不知侄媳妇这是何意?”   “二婶确实这般怀疑,我严正澄清过,我平日里跟二伯哥觌面都极少,何来刻意引诱之说,”萧槿严容道,“然而二婶并不肯信,后来还将此事捅到了祖母那里。但祖母叫来二伯哥私下询问,二伯哥也亲口表示对我并无他意,祖母后来与我说起过这个,所以我知晓这么一段。”   卫承劭琢磨一回,微微颔首。   他那儿子的禀性他还是知晓的,别看平日里温文尔雅,其实骨子里倔得很,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也正是因着他这要强的性子,才能出色至此。   如若儿子真的喜欢萧槿,那么早就央着他去萧家提亲了,儿子当初认识萧槿可比卫启濯早得多。若说是萧槿嫁入卫家之后,儿子才看上了萧槿,那就更奇怪了,儿子从前跟萧槿见过那么多面都没瞧上,难道就凭着萧槿过门之后这寥寥数面就忽然动心了?萧槿可是他弟媳,两人要避嫌,估计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面。   这些问题他从前也考量过,但总是要将萧槿叫来亲自问问才能明确。   卫承劭问毕,跟萧槿与卫启濯寒暄了几句,跟着便委婉地提醒他们可以走了。   卫启濯却并不挪步:“为免夜长梦多,我看二叔还是即刻将休书拟好为妥。二婶非但对祖母存着歹毒心思,还造自己侄媳妇的谣,我若非看在二叔面上,早就将她赶出去了。”   卫承劭忽然明白,卫启濯今日其实根本就是来看戏的。他适才都在跟傅氏置气,如今才想到一桩事,那就是卫启濯宠妻入骨,知道萧槿被傅氏污蔑,他心里大约已是恼得了不得了。   卫承劭望了一眼傅氏怀里死死抱着的老太太的牌位,咬了咬牙,当下命人铺纸研磨。   傅氏大骇,奋力挣揣,但这两个丫鬟平日里都是做粗活的,力大无比,她根本挣不脱,奈何自己身边的心腹丫头和陪房妈妈都不在,她忽有一种孤立无援之感。   傅氏又气又急,正自涕泪交加之际,就听儿子的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顿时惊喜不已。   卫启沨不管不顾地一径闯进来,奔上前拉住卫承劭的手臂:“父亲,祖母之事确与母亲无关,父亲手下留情。”   卫承劭沉下脸来:“你说无关便无关?你可有证据?”   “儿子……儿子暂且未拿到证据,但父亲想想,纵然母亲真的对祖母心存不满,也不会用那等下作的法子咒祖母死的,因为一旦被人发现,这便是引火烧身。母亲跟祖母或许有龃龉,但并无大怨,没必要冒这个险……”   “恕我直言,”萧槿面上浮起一抹讽笑,“二伯怕是不知有句话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时候憎恨一个人到想对方死的地步,并不需要什么深仇大恨,只需要天长日久的抵牾累积而已,等这种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恐怕跟对方同归于尽的心都有。”   卫启沨身子僵了一下,倏地回头望向萧槿。   萧槿似乎话里有话。   卫启濯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卫承劭也觉得萧槿说得十分在理,有些小事积累起来足以及得上滔天大怨。他平日里看不惯的一些朝臣,在他跟前蹦跶得久了,他有时就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人心最是难测。   卫启沨见父亲不肯信他,又硬生生拽着他恳求一回,但父亲似乎吃了秤砣铁了心,并无一丝改意的迹象。   卫启沨突然直挺挺跪下;“父亲若真要将母亲休弃,是否也要顾虑一下‘三不去’?母亲虽则守孝未满三年,但祖母去世已一年有余,母亲在这期间也算是兢兢业业地服衰茹素,父亲何妨再给母亲个机会,看母亲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是否能继续虔心为祖母守孝?何况,母亲协助祖母打理中馈多年,也为父亲生养了我与韶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傅氏忙忙拼命点头。   萧槿看着跪得笔直的卫启沨,暗暗冷笑。   卫启沨有些行径之恶劣,让人禁不住怀疑他那状元的科名是如何摘得的。一个攀至科举巅峰的人,圣贤书早就烂熟于心了,但一个自小接受先贤教诲洗礼的人,能做出那种事,或许只能说明人品与教育并无必然关联。   但是眼下,卫启沨读的书又派上用场了。   三不去与七出也即七去相对,七去讲的是休妻的准则,而三不去讲的是不准休妻的三种情况。   三不去,一曰“有所娶无所归”,二曰“有更三年丧”,三曰“前贫贱后富贵”。卫启沨说的便是第二条“有更三年丧”,即妻子曾为公婆守孝三年。   这也是傅氏如今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当初老国公去世时,傅氏尚未嫁进门,所以她头先才在卫承劭面前抱着卫老太太的牌位哭喊着要为卫老太太守孝三年。   卫启濯看出卫承劭仿似开始迟疑,知道他是想起了这些年跟傅氏的夫妻情意,当即道:“二叔认为二婶可能虔心为祖母守孝么?有句话叫‘心口不一’,二婶素日与祖母的龃龉二叔怕也并非全不知晓,二婶的禀性二叔应当也最是了解,那么二叔相信二婶会兢兢业业地守孝么?”   卫启沨冷然道:“四弟何必这样把话说死,何不给旁人一个自新的机会?再者,母亲纵有千般不是,也是长辈,四弟有何资格来评头论足?”   虽然他也对自己母亲颇多怨愤,平日里母亲在祖母和父亲那里吃瘪他也懒得管,但毕竟也是亲娘,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她被休弃,还是要尽力挽回的。   “长辈?”卫启濯笑了一笑,“不要脸皮、德行败坏的长辈,也配得人敬重?难道凭借着辈分就能倚老卖老、为老不尊了么?”   萧槿不由感慨,卫启濯说话真是越发直接了。   卫启濯又转向卫承劭:“二叔在祖母的牌位前尚且这般委决不下,那看来确实对二婶难舍难分,那不如将纸笔都撤了吧,二叔搬出府好生与二婶过日子,我见不得一个镇日诅咒祖母的人住在国公府。往后二叔也休要带着二婶去祭拜祖母,我怕她嘴上祝愿祖母安息,心里骂祖母永世不得超生。”   卫承劭听他提起老太太的牌位,捏着笔的手忽地一紧,一咬牙关,猛地推开卫启沨,蘸墨挥笔。   傅氏声泪俱下,气怒攻心,绝望之下几乎昏厥,双目满含乞求望向儿子。   卫启沨怨愤难平,但他外祖家的人也早来说和过了,可父亲一言不合就将人赶了出去。卫启濯今日根本就是带着萧槿来看戏的,父亲不休掉母亲,他是不会罢休的。   卫启沨瞧见父亲奋笔疾书,双手攥了攥,猛地回身,疾步至卫启濯身前,刚要警告他不要插手二房的事,就见萧槿往前走了一步。   “二伯少说几句为好,”萧槿辞色凛寒,“仔细弄巧成拙。”   卫启沨神色一滞,到了嘴边的话卡了片刻,又咽了回去。面对萧槿时,他都是心虚的。如若这话是卫启濯说的,他兴许会跟他争持起来,但这话出自萧槿之口,他就无力辩驳,甚至他觉得眼下这一出不过是在偿债。   他和他母亲都亏欠萧槿太多,萧槿要报复也无可厚非。只是他也不想让母亲被休弃,终究是情与孝难两全。   卫启沨一时进退维谷,忽觉头痛欲裂。   他沉默的工夫,卫承劭已经写罢了休书。他命人按着傅氏,让她在休书上按了手印,旋命人将她拉下去,收拾收拾明日搬回娘家去。   傅氏被架着经过萧槿身边时,忽然奋力扑将过来。萧槿未曾反应过来时,卫启濯已经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护着,同时厉声命丫鬟将傅氏按住。   傅氏趁着双手解放,扯下嘴里塞着的布团,冲着卫启濯怒道:“你一个小辈,尚未袭爵便这般猖狂,你有何资格?你身边留着这等毒妇,仔细被带累得落魄淹蹇、家宅不宁!”   傅氏待要再说,抬头时忽然对上卫启濯的目光,竟然鬼使神差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居然感到寒气侵肌,身上起了一层寒粟子,僵在原地,后面的话全冻在了喉咙里。   萧槿对着被强拽而去的傅氏望了须臾,又转眸瞥了卫启沨一眼,心道你最好祈祷你爹不会给你找个年轻的后娘。   萧槿与卫启濯折返昭文苑的路上,往他身边挪了挪,悄悄拉拉他的手:“你是怎么让二叔下定休妻决心的?头先不是还只是闹一闹么?怎么这回这么干脆了?”   “想知道?”   萧槿连连点头。   “那你……”   萧槿竖起耳朵认真等下文,祈祷着他不要提什么限制级的要求。   “那你跟我讲讲你从前为何会怕我?我就那么可怕?你在怕什么?我应当没有做过针对你的事情。”   萧槿一听是这个,暗暗松了口气:“你从前明明很可怕好不好,我看着你那样子就觉得你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卫启濯一顿转头:“杀人不眨眼?”   萧槿心道反正你也不记得前世的事,随口道:“对啊,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我还听说但凡跟你作对的都没有好下场,所以我担心你在对付卫启沨的时候会连带着迁怒镇远侯府,得空就会和你处好关系。”   “譬如我跟韶容摘花的时候遇见你,就特意问问你要不要来些鲜花晒干拿去泡茶,譬如你有一回上元节废寝忘食地忙公干,韶容归宁正巧听说了,预备寻些补品给你送去时,我就忙把我刚做的两道炖汤贡献出来了。我原还担心你不喜欢我的手艺,马屁拍到马腿上,谁想到你那么给面子,当场就尝了两口,还夸我手艺好。”   卫启濯缄默少顷,垂眸道:“这么说,你从前对我好,都是因为害怕我与侯府为难而刻意做出的讨好之举?”   虽然他当初并没有误会什么,但听她这样说,仍旧不免失落。   “嗯,我当时又不喜欢你。不过……”   卫启濯即刻转头:“不过什么?”   萧槿微抿唇角。不过她有时候也确实是想对他施以更多善意,她觉得他那时候独来独往的,过得很孤寂。她甚至有时觉得他们是一类人,都是孤独的,都饱尝命运的森寒。只是他还可以追逐名利,她却不知要在囚笼里面被困到何时。   “不告诉你,谁让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她见他神情仿似有些落寞,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笑道,“好了,不要想了,我从前虽然不喜欢你,但是现在喜欢呀。”   “有多喜欢?”卫启濯脱口问。   萧槿想了一想,遣退身后跟随的一众从人,看看左右无人,将他拉到一处僻静的廊庑前,踮起脚尖攀住他双肩,凑到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娇嫩柔润的唇瓣稍触即离,仿佛羽毛轻扫心尖,激起一阵暧昧的酥麻。   萧槿双手勾在他脖子上,脑袋在他胸口蹭了蹭:“喜欢到不希望看到你有一丁点不开心,嗯……随时随地都想看到你,你离家那半年,我真的是扳着指头算日子的,但总是君问归期未有期……”   她一句话未完,就忽被卫启濯一把揽住腰,径直按到了门扇上。   萧槿身体贴靠在门板上,尚有些懵的时候,他已经低头压到了她嘴唇上。   他双手攥住她的手腕不准她乱动,身体与她紧密想贴。他先是含住她的嘴唇辗转吮咬,片刻之后便不满足于此,长驱直入,吞尝香津,深卷丁香,索吻不休。   他的吻热烈而绵长,动作越发急切,喘息稍离时,他忽然扒开她的衣领在她锁骨上用力吸吮,烙下一道醒目的吻痕。萧槿本就被他吻得头晕脚软,忽觉颈下一凉,被他吮得轻颤一下,轻吟一声,双眸氤雾。   她有些站立不住,舒臂搂住他的腰靠在他怀里稳住身体,又发觉他热烫的掌心在她身上游移,面上愈红,小声提醒他这是在外面,不宜久留,仔细被人瞧见。   他手上一使力,拥她反而更紧了些,灼热的气息洒落在她颈间,嗓音一沉:“这里本就是我们的地方,谁敢妄议嚼舌,我割了他的舌头。”   萧槿一愣,这语气怎么听着那么熟悉?   卫启濯紧箍着她柔软的身子,从她后颈一路吻过去,最后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吮弄。   萧槿压抑不住地嘤咛出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又时刻担心着被人瞧见,不断扯他的衣袖:“不要……不要闹,先回去……”   他动作一顿,嗓音喑哑低沉:“下回你再喊‘不要’,我就自动自觉理解成‘不要停下’。”   萧槿身子一绷,脸颊蓦地涨红。   两人耳鬓厮磨之际,卫启濯忽闻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即刻掩好萧槿凌乱的衣襟,挡在她身前。他回身一看,见是一小厮远远而来。   那小厮到了近前先行了礼,跟着鞠腰笑道:“少爷,大喜啊,宫里差了个公公过来传旨,让您过去。那公公说是大好的喜事,国公爷请您作速赶去。”   萧槿手忙脚乱地理好衣襟,闻言一愣,这个时候能有什么喜事?   卫启濯却毫不意外,低声嘱咐萧槿先行回去,转身赶去前院。   傅氏木然坐在紫檀四足绣墩上,看着一群下人忙着给她收拾包裹,脸上一片茫然。   怎会这样呢,难道她就这么被赶出来了?她往后要如何做人,她素日相熟的那些世家太太们又会如何议论她?   人言可畏,她会沦为整个京师的笑柄的!   傅氏思及此猛地站起,欲再去寻卫承劭,恰此时,卫启沨拎着几包药进来:“母亲这几日肺气壅滞,记得好生调理……”   傅氏情绪又激动起来,夺过他手里的药掷到地上:“调理什么?我都落到这步田地了,倒不如就此死了干净!”   她缓了口气,又攥住儿子的手臂,想及凄惶处,身体无力滑落至地,泣不成声:“你父亲那般看重你,你就不能再劝劝他?娘如今只能依靠你了……”   卫启沨陷入沉默。母亲平日里性子刚硬,能做出这般举动,实是被逼到绝地了。   他俯身扶住母亲,将药捡起来交于一旁的小厮,却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母亲前世跟萧槿积怨太深,今生又再三针对萧槿,即便萧槿自己不出手,卫启濯也会帮她出这口恶气的。卫启濯这回既然做到这种地步,那便是铁了心要赶走他母亲,纵然他费尽口舌、挖空心思让母亲逃过这回,大约也还会有下次。卫启濯的手段只会一次更比一次狠。   他有时想想觉得很是无力,他想要避开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发生,而他不知道自己手里最后的筹码是否能够赢回局面。   他眼下最庆幸的事便是卫启濯没有往生记忆,不然这个对手就太可怕了。   傅氏见儿子不吱声,抽身就要跑去找卫承劭,却被儿子一把拦住。   “母亲不能去,父亲正跟大伯父一道招呼圣上差来宣旨的公公。”   傅氏一怔:“宣什么旨?”又冷笑一声,“是不是大房那头出什么事了?我方才说什么来着,卫启濯留着那毒妇在身边,迟早被她带累!”   傅氏话未落音,丹青便急急赶来,在卫启沨耳旁如此这般说了一回。   卫启沨面色一变:“当真?”   丹青仿佛惊魂未定,连连点头:“千真万确,小的当时听说,也是唬了一大跳。这……这……您说陛下这是何意?”   傅氏看儿子神色不对,忐忑道:“怎么,不是大房出事了?”   “是出事了……”卫启沨发觉自己失神之下竟然险些说出来,及时打住话茬。   可傅氏被他这话挑起了兴致,拉着他不住追问。   卫启沨沉默片刻才回神,烦郁叹息:“出事不假,但是好事——陛下让卫启濯接袁泰之职,继任宰辅。”   萧槿回了昭文苑后等了两刻不见卫启濯回,正想使人去看看时,明路便来跟她传话说他接旨后不多久便入宫了。   她觉得这回“大好的喜事”指的应当是升任尚书。前世刘用章补了吏部尚书的缺,卫启濯就入了兵部,接替了刘用章的位子。今生他迟迟没坐上这个位子,大约是因为那些意外而延迟了。   因为她心里先自有了猜测,所以便没有多打听。她喂儿子用了晚膳,打算等儿子消消食,将书册拿来,让他温习今日学的诗词。   萧槿想起这一茬就有些感慨,一个两岁多点的孩子,诗词教两三遍居然就能记住,看来确实受他爹的影响颇大,只是不知道将来性情方面会不会也继承他爹的。   萧槿正纠结着这个问题时,卫启濯领着一众从人回了。   她上前为他递了手炉,笑吟吟道:“到底什么好事?是不是高升了?”   卫启濯颔首应了一声,回身命屋内下人暂且退下。   “升了尚书?”   “不是,是继任宰辅。”   萧槿点点头,笑着道了恭喜,随即回想一下,觉得不对,惊疑不定道:“你说什么?继任宰辅?!”   她原本还以为他接替袁泰的时间与前世相比会往后推,而今居然直接跳级晋升?   卫老太太去世后,他就跟吏部那边申请了夺情,最终也得了部里的保举,留任守制。然而依附袁泰的那帮朝臣很是借此嘲讽了卫启濯一番,挖苦他当初因为没见着卫老太太最后一面跑去袁家大闹一场,还以为多么孝顺,最后不还是不肯为祖母守制。   萧槿觉得这帮人在作死。   不要说他们那些已经入了官场的,纵然没入官场,也应该知道官场的残酷。对于一个被众多敌手环伺、势头正盛的臣子来说,如果归家守制三年再回来,处境将变得举步维艰。何况卫启濯身上还担负着为卫家踵事增华的重任,他能夺情自然会争取夺情。   道理显而易见,却仍旧揪住不放,大加批判,只能说他们没长前后眼,想不到卫启濯之后会跃居百官之首。   卫启濯继任宰衡的消息应当很快就会传开,不晓得那些镇日致力于找卫启濯麻烦的朝臣慌不慌。   不过卫启濯此番升官需要面临两个问题,一是他的年纪问题,他太年轻,必定有许多老臣不服气;二是他的出身问题,他是世家子,国朝宰辅不择世家子弟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如今一石激起千层浪,估计阻力相当大。   卫启濯见萧槿一直眼神幽幽地盯着他看,将身上的口袋全翻了一遍给她看:“陛下今日没给什么东西,召我入宫是与我密谈一桩事的。”   萧槿起先没明白他的意思,落后一想,恍然大悟。   这个态度可以说是很自觉了,不过她可不是来查他私房钱的。   “是临时的还是就此定下了?”   “陛下的旨意里和口头上都没有暂摄的意思,应当是定下了,不过朝臣那边可能会闹一场,”卫启濯将儿子抱起来逗了片刻,遽然回头道,“啾啾当年跟益王跟益王次妃可还有何过节?”   ☆、第163章 第一百六十三章   萧槿一怔:“你问这个作甚?”   “你先回想一下。”   萧槿思量一回, 道;“就是益王从前尚留在京中那会儿, 瞧见我时,总透着些色眯眯的意思……”   萧槿面现不豫之色:“虽然他顾忌着我当时已经跟你定亲了, 担心得罪国公府,不敢太放肆,但还是被我撞见好几次了。至于他那个崔次妃……就是小时候打过架, 后来她又总来找我,想藉由我来跟你和公爹这边搭上线。”   “我觉得她很有些清高, 总以为自己做了亲王次妃就了不得了,那回万寿圣节,她还想当众给我没脸,我才不怕她。正好当时益王瞧见了, 还特意当着我的面教训了她一顿, 她被迫跟我致歉之后就哭着跑走了。不过我觉得她心里八成恼我恼得很了。”   “那你与他们前世有仇么?”   萧槿摇头:“我前世跟他们觌面不及今生多。”她目光一转, “你问这些作甚?”   “没什么,”卫启濯抬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下, “待会儿你先去歇息,我去书房整理一些案牍文书。”   他俯身抱了抱儿子, 蹲身道:“爹爹今日有事要忙,你乖乖听娘亲的话, 稍后先去安置,好不好?”   宝宝似乎有些沮丧, 噘着嘴点点头:“好。”   卫启濯捏住儿子的小爪子, 又道:“好好温书, 爹爹明日要查问你的功课。”   宝宝闻言忽而兴奋起来,咯咯笑着蹦跳了两下,扑上去伸出小胳膊回抱了卫启濯一下。   萧槿看得目瞪口呆。一说要检查功课就这么高兴?   卫启濯捏捏儿子的鼻尖:“乖,若是学得好,爹爹回头带你跟娘亲出去转悠。”   萧槿看着儿子欢呼的样子,这才了然。   他们开始给儿子开蒙之后,他隔三差五地就会在检查功课之后带儿子出去玩,这小家伙大约是形成了固定印象,听说又要检查功课,就知道又可以出去玩耍了。只是眼下三年孝期未过,也只能偶尔趁着祭拜老太太的时候带他出去转转。   萧槿拍拍儿子的脑袋。希望他能一直这么热爱学习,不过从他爹的学习经历来看,他可能在举业上也极有天分,将来考科举也跟玩儿一样。   卫启濯别了萧槿母子,在书房的书案后坐下时,面上神色幽微莫测。   皇帝今日叫他去,与他说了一桩事。   自打益王就藩之后,皇帝就始终没放心过,日子久了,大约是出于对儿子的了解,皇帝便开始让这个幺子享受和楚王一样的待遇。   只是派去监视的人也不一定真的可靠,而且由于事情见不得光,真正能打探到的情况有限,皇帝实质上并不能安枕。   他上回去湖广去荆襄,能够探听到的消息也只是流于表面,并不能搜罗来多少真正有用的。因为是在外地,并不似京师那样处处人脉。而且天高皇帝远,有些鼠目寸光的官吏可能会被藩王收买。   皇帝自己也能想到这些,所以这些年来,南方两王的事简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今日皇帝将他叫到宫里,主要与他说了两件事,一是此番擢他为宰衡之后如何应对朝臣的反对声浪,二是如何处置南方二王之事。   皇帝觉着第一件事并不难办,难办的是第二件事。不知是否因他已恢复了往生记忆,他倒觉着这两件事都不难办,他而今想的最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如何应对卫启沨,二是如何帮萧槿避劫。   他原以为卫启沨会千方百计地阻止他晋升,不曾想卫启沨只是力谏皇帝让刘用章摄宰衡之职,似乎不过致力于挑拨他与刘用章。他起先不解其意,落后仔细一想,便大致明白了卫启沨的用意。   这些年下来,卫启沨大约是觉着他不可能阻止他登上宰衡之位,所以便退而求其次,在他登上这个位置之前使绊子,在他成为宰衡之后再做文章,因为卫启沨认为自己拥有完整的往生记忆,这是他最大的优势。   卫启沨可能打算长期跟他斗,但他却不打算跟他耗着。   永兴帝拔擢卫启濯为新任宰衡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京师,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一班老臣跑到午门外集体下跪叩首,高呼这于理不合,苦求永兴帝收回成命。永兴帝起先置之不理,后头见这班人堵在午门外不肯走,恼羞成怒,命锦衣卫将人赶走。有几个不屈不挠的死死抱着门外的石狮子不愿配合,皇帝恼恨之下每人赏了二十大板,这才算是按下了这一拨。   但是按下这一拨还有另一拨,言官们并不肯消停。他们打了鸡血一样纷纷上奏,旁征博引地证明陛下的这个决定是多么荒谬,并激愤表示卫启濯当政必不能服众,最终只能误国。况卫启濯尚在孝中,夺情倒也罢了,越级晋升实在不妥。   经过群弹卫启濯那件事后,言官们很是收敛了一阵子,然而不搞事情不能体现他们忧国忧民、不畏权贵的高尚情操,之前未曾寻见机会,这回总算是抓住了由头,大谏特谏,不少人表示这种擢升不合理又不合礼,会抵制到底,愿意以死明志。   永兴帝将这些奏章全部留中,然后亲笔写了一份诏书,洋洋洒洒千余字,昭告天下,历数卫启濯入仕前后的诸般功绩。从以庠生之身协助平定安抚恩县流民,到数度解边关之危,一直数到最近的治理荆襄流民,并着意提了卫启濯为赈灾错过了见嫡亲祖母最后一面的事。   末了大赞卫启濯身怀兰桂之节,并激言反问,其手腕其孝义,环顾朝野,孰可比肩?年齿家世不过陈规耳,皆非祖宗成法,何必拘泥?宰衡之位,自古能者居之,何妨不拘一格用人才?   朝臣哑然,竟无言以对。   卫启濯新官上任,先请那几位要以死明志抵制他继任的大臣喝了茶。原本去时雄赳赳气昂昂的一众老臣,回来时就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提起新任宰衡卫大人便吓得面如土色,活像是见了鬼。好事者纷纷旁敲侧击询问,然而当事人俱是讳莫如深。   之后每每上朝,卫启濯都将在朝班上对他不敬的臣子分批请去喝茶,不消一月,所有的抵制声浪全部消散,满朝上下,上至股肱老臣,下至新晋进士,见了卫启濯皆是毕恭毕敬,连背地里也不敢说卫启濯半句不好。   一时间风向大变,朝堂风气为之一肃。   连永兴帝也好奇个中缘由,他以为这群人会闹上好一阵子,谁想到这么快就服服帖帖的了,但卫启濯并不肯透露太多。   萧槿也就此事问过卫启濯几回,卫启濯只道日后再说与她听。卫启濯前世也同样受到过这样声势浩大的抵制,但她总觉得他这一世平息得太快了,以至于让人禁不住怀疑他给那群大臣喂了迷-魂药了。   不过这些事于她而言都没什么紧要的,她还有更值得关切的事,譬如转过年来的翌年就是她前世的终结点。她在卫启沨面前表现得不甚在意,只是不想受他牵制,心里实则还是畏惧的。毕竟事关她的生死,她不可能真的不关心。   然而她如今连自己前世的具体死因都不太清楚,卫启沨只说她是病死的,但是病症那么多,病因也千万种,卫启沨说了跟没说差不多。他就是故意按着不说,单等着牵制她。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桩心事跟卫启濯说了也没用,毕竟他几乎不记得前生事,告与他知道也只能徒增烦恼,让他跟着一起担心。   转年上元,卫启濯带着妻儿出城去祭奠了祖母,回府路上一道下车透气。在灯市上闲步时,他见萧槿仿似有些郁郁寡欢的意思。虽则她极力掩饰,但他还是瞧出了些许端倪。   卫启濯抱稳儿子,侧头看向萧槿,询问她是否哪里不舒服。   萧槿笑着摇头道了“没有”,倾身去逗儿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卫启濯仍旧盯着她看。   萧槿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想搪塞过去,就听卫启濯忽然道:“啾啾是否在担忧大限之事?”   萧槿动作一僵,抬眼看他。她平日倒能藏起心事,但如今一家三口上元观灯,她就难免有些触景感怀,患得患失。   卫启濯踟蹰一回,道:“其实不必担忧的。我已经……已经知道了你前生的死因,你大可安心,我必保你无虞。”   萧槿一怔,瞠目道:“什么?你如何得知的?”   卫启濯敛了敛眸,犹豫半晌,方欲开口,忽闻人丛中有人朝他扬声高呼“卫大人”。   犹如滴水入油,人群瞬间沸腾起来,纷纷转目看向卫启濯。   风神若此又被称为“卫大人”的,全京师恐怕都寻不出第二个来,那么眼前这位必定是新上任的宰衡了,众人一时又敬又畏,竟有些不知所措。   卫启濯并不想被人围观,正在不豫之间,那唤他之人奋力挤到他近前,匆匆一礼。   卫启濯借着路旁灯火认出是衙门里的公吏,眉头微攒:“可是出了何事?”   那公吏凑到他耳畔如此这般低语一阵,卫启濯面色渐冷。他吩咐公吏暂且回去,转头低声对萧槿道:“宫里出事了,陛下晚间病倒了。”   萧槿一惊:“病倒了?难道是……”难道是藩王谋反可能会提前?   她也知道今年皇帝会病倒,然后益王将借此造反,但前世皇帝病倒是在七八月份,眼下莫非是以前了半年?   “太子派了内官过来传话儿,”卫启濯叹道,“如今内官还等在家中,咱们得快些回去。”   如今尚在孝期中,不论是往常还是节庆,卫启沨都谨言慎行,极少出门。他听闻内官急急跑来找卫启濯,便预感是出了事,即刻派丹青去打探。索性来的内侍是常来卫家这边走动的,丹青塞了些银两便隐约探知了个大概。   卫启沨闻听后面色一沉。   皇帝在正旦朝贺上就瞧着气色不佳,大约那时候便身体染恙了,只是未说而已,今晚兴许是病况加重了。太子应当是担心藩王趁机作妖,这便将卫启濯召入宫计议对策。   如果藩王造反提前,于他而言实非好事。   卫启沨心神不宁,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蓦然坐到书桌前,挥笔写了一封拜帖,命人备车,直奔曹国公府丰家。   萧槿也知晓个中利害,归家后先哄儿子睡下,也未换上寝衣,只随手捞了本闲书坐在床上,一面等卫启濯回来一面心不在焉地翻书。   时交三更,她甫一听见外间传来隐约的人声,就搁了书就趿上鞋子去开门。   她打开门扇的瞬间,正瞧见卫启濯背对着他跟明路交代事情。卫启濯听见门轴转动声,回头瞧见萧槿披了件大氅立在门口,长话短说,打发了明路,几步上前一把揽住她:“仔细着凉。”   他将门关严实了,一转身就对上萧槿凝注的目光。   “情况是不是很严重?”萧槿唇角微抿,“你是不是很快又要出门去了?”   ☆、第164章 第一百六十四章   卫启濯对上萧槿的目光, 只觉一颗心都要化成一滩水,又听她这般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略一踟蹰, 道:“并非十分严重。我赶到之后便去查看了陛下的状况, 当时陛下尚在昏睡, 面色很是憔悴, 不过我倒觉着兴许跟上回一样, 慢慢调养一阵子就能缓过来。只是上元十日假后,陛下兴许要辍朝一两月休养,届时太子代为理政, 也正可让太子历练历练。”   “只是这也是藩王作妖最好的时机,”卫启濯顺手捞来一个袖炉递给萧槿,“陛下此番病倒, 太子自是烦郁。不过我觉着早点反也是好事, 横竖是要反的,早反早省事。”   萧槿接住袖炉低下头,心道这倒是真的,不过省事的那个人应该是你,反正你当初一个月就把楚王活捉了, 即便这回再带上一个益王, 估计也多花不了多少工夫。   卫启濯见萧槿面色颇显不豫, 俯身包住她的手:“我纵然要出门, 也不会离开很久, 两月时间足够将事情处置妥当。”   萧槿偏头;“我才不信, 你上回就骗我,你说少则两月,多则三月就回来,结果呢,你一去就是半年。”   “上回是事出有因,又正赶上陛下有心试我,这才有所延迟。”   萧槿撇嘴:“我不管我不管,你出门我就不高兴。”   “那怎样才能高兴?”   萧槿想了一想,伸手勾住他的脖颈晃了晃:“除非你……除非你每回都按时回来。”   卫启濯失笑道:“我还道你要说除非我永远不出门。”   萧槿小声道:“我倒是想这样说,可惜不可能。”   “我下回若是再食言,你可以罚我。上回我说我若是逾期归来,敦伦时就让我在后面,你至今都没罚我。”   萧槿很好奇他是如何在说这些不可描述的内容时,还能保持一脸正色的,老太太弥留之际回忆他的年幼时光时还说他其实十分腼腆,她当时满腔悲痛,未曾细想,如今瞧着他眼下这副模样,觉得她跟老太太看见的可能不是一个人。   萧槿憋得面色涨红,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还没说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前世死因的。”   卫启濯顿了一顿,道:“那我先问啾啾一个问题——若是我忽然变成前生的我,你会如何?”   萧槿绷起脸:“你怎会忽然变成前世的你?你说什么胡话。”   卫启濯顿了一下,目视灯火:“你也知晓,我从前偶尔会做一些关于前世的梦,我前几日做了个噩梦,梦见了你前生的死,只是头先并未告诉你而已。”   萧槿惊喜道:“真的?那太好了,你应该早早说与我知道的。”   卫启濯沉默须臾,倏而抬眸望向萧槿:“啾啾可曾发觉自打祖母过世后,我的性情就有所改变?”   萧槿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还跟从前一样喜欢我么?”   “当然,我甚至比从前更爱你,我那会儿瞧着你情绪不稳定,一直特别心疼你,”萧槿盯着他看,一字一字认真道,“你怎会去想这种问题呢,你不论怎么变,在我眼里,你都还是你。”   她说话间又是一滞,担心他仍旧沉浸在卫老太太那件事的遗憾里,舒臂拥住他拍了拍,又吧唧亲他一口,软声轻语道:“不要难过,不要去想那些了,都已经过去了。”   卫启濯被她这么哄孩子一样抱着,很有些哭笑不得,俄而拉下她的手臂:“祖母那桩事我确实一直引以为憾,不过一年多下来,我已经缓过来不少了。”   “那就好,”萧槿摇摇他的手臂,“那你快说说我前世是怎么没的?”   卫启沨从曹国公丰家出来时,已近四更天,但因而今正值佳节,大弛夜禁,街市上仍是熙来攘往。   卫启沨眼望街上流水一样的行人车马,只觉自己是与世隔绝的,眼前的热闹与他没有一丝干系。   若是藩王谋反提前,那么他的计划将全盘被打乱。这回若是不能借机打压卫启濯,那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寻见机会。而卫启濯如今提前平息了朝臣的群起抵制,不消一年就能站稳脚跟,等卫启濯的地位稳固下来,他再想做些什么就不容易了。   而且,他前世并没有比萧槿多活多久,他所拥有的往生记忆至多只能再帮他两年。   卫启沨着一身银白貂裘,在寒风里迍迍而行。他又不禁想起了温家。   他前世遭受重创之后虽则性情大变,然而实质上还不算走向极端。真正令他走向极端的,是他后来发现真相之后的崩溃以及萧槿的死。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那样憎恨旁人,他知道他自己也是有错的,但那些人也应当付出代价。   温锦身败名裂被处以极刑,温德被皇帝厌弃贬官,梁氏精神恍惚被当做疯子禁闭起来,这些就够了么?   卫启沨袖中双拳笼攥。   他要的,是温家的彻底败落。   正月二十一是节后恢复朝会的第一日,但永兴帝病况未得好转,无奈之下命内侍传旨辍朝一月,政事暂由太子代为处理,宰衡辅政。   至此,皇帝缠绵病榻的消息传开,朝野人心浮动。但有卫启濯坐镇,诸司运转有条不紊,太子也温恭有礼,早晚往乾清宫存候侍疾,百官这才渐渐安心办事。   一干臣子原以为一月之后皇帝就能恢复视朝,然而引颈等到二月下旬,却等到了皇帝仍旧辍朝的旨意,这回直接告假到四月。   一时间臣工惶惶,议论纷纷。   但卫启濯却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他晚来归家的路上遇见谢元白时,还神色如常地让他给礼部尚书传话儿,限后日将南郊祭祀的仪程递上来。   谢元白忙忙应是之余,心中不由感喟万端。   卫启濯与他是同榜进士,只卫启濯是状元他是探花,之后两人的际遇便可谓天差地别。他原本还觉着卫启濯一路跃升至侍郎已是不可思议,没成想皇帝去年竟然钦点他继任宰衡。那些不看好卫启濯的老臣在短期内纷纷俯首,皇帝病倒后他又能独当一面,不服不成。   谢元白原本对于当年被卫启濯压了两头的事有些耿耿于怀,毕竟卫启濯当时才华不显,若非中了顺天府解元,根本没人留意到他。但他后来渐渐发现,卫启濯这种不世奇才,连中三元是实至名归的,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这些年跟卫启濯也积累了不少交情,往年三节两寿时都有走动,不过卫启濯每回送礼总会附带上各种名贵药材和食材,他总觉怪怪的,也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皇帝卧病,卫启濯也无甚惶急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他难道就不怕万一皇帝有个好歹,即位的太子不会如而今的皇帝那样看重他?   谢元白疑惑间,忽听卫启濯问道:“我听闻吏部近来要往随州调派一名知州,人选是否定的曹国公家公子?”   谢元白一愣,道:“似乎是这么一回事。我昨日在六部班房跟吏部的几位同庚闲谈时,也听闻了这件事。”   卫启濯没有多问,只是微微点头,便岔开了话头。   谢元白心下疑惑,卫启濯一日万机,怎会关心一个知州的调动?况且吏部几个堂官昨日才商定的事,为何这么快就传到卫启濯耳朵里了?   谢元白越想越觉得后脊背发凉,心中对卫启濯的敬畏更甚。   到了四月下旬,永兴帝告的第二回假也到了期限,但并无恢复视朝的意思。端午前夕,永兴帝仍旧命内官传旨,再辍朝一月,并且未明言一月之后便恢复视朝。   一时间京师谣言四起,臣民对于皇帝此番久病猜度不休。   十日后,太子将几个风传谣言的臣子查办下狱。   五月二十二,江西按察使忽然一身狼狈奔逃至京,得见太子后,道出惊天音讯,益王已于前日起兵,以皇帝连月辍朝实属太子及其党羽包藏祸心、图谋弑君所致为由,欲清君侧、除奸佞,并往各地发散檄文,痛斥太子不臣、不孝之心,直指太子朱汲因多年等不来父皇驾崩,急于嗣位便做下如此行径,其作为实属倒行逆施,应遭天下人唾弃,朱汲其人更不配为储君,万死不为过。   与此同时,益王集兵号十万之众,亲自领兵,火速北上,开赴京师。   消息一出,众皆咋舌。病况才转好不几日的永兴帝闻讯气得大骂益王业障,命太子择帅平叛,将益王捉拿回京。   五月二十四,太子与群臣计议后,又征得皇帝同意,任孟元庆为总兵,调兵十五万,挥师南下。   五月二十七,益王克抚州、取饶州,直逼安庆,南直隶战火将燃。   五月二十八,经过连日昼夜不息的调度,兵部集结兵马粮草已讫,孟元庆连夜誓师出征。   七月初十,益王在与孟元庆对阵时叫嚣着楚王已与他结为同盟,结果逼反了楚王。楚王于封地武昌起兵,也号称统兵马十万,开拔北上。孟元庆左支右绌,只好请求朝廷增援。   皇帝震怒,亲自下旨,授卫启濯总兵,平楚王之乱。   萧槿基本从卫启濯那里获知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她最大的感想就是,益王选择五二零造反,可以说是很有个性了。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卫启濯仍旧要奔赴属于他的战场,他的许多传奇也都从这场大仗开始。   翌日便是出征的日子,但晚来卫启濯还如往常一样陪着萧槿与宝宝用晚膳。萧槿瞧着他那神色,觉得他明日不是去领兵打仗的,而是去出外游玩的。   卫启濯见萧槿一直盯着他瞧,一面帮儿子盛汤一面问萧槿是否舍不得他,萧槿只闷头夹菜道不是。   “你若是承认舍不得我,我九月前必定赶回来。”   萧槿忽然“啪”的一声按下碗筷:“怎么,你难道原本还打算在湖广多待几日?想顺道见见永福郡主?”   卫启濯动作一顿,倏然一笑:“你吃醋了?”   “才没有。”萧槿别过脸。   “那我便放心了,我顺道往四川去一趟。”   萧槿拍案瞠目:“你敢!”   宝宝没见过这么凶的娘亲,原本正自己拿小匙子舀鱼汤,见状懵住,手一松,匙子掉进了碗里。   萧槿知道自己吓着了儿子,上前抱住儿子哄了哄,又瞥卫启濯一眼:“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你还拐不拐道了?”   卫启濯面上笑意更盛:“你亲我一下我再告与你知道。”   宝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滚圆,爹爹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娘亲越凶他越开心?   萧槿不理会他,招呼儿子用了膳,盥洗后自回卧房。   她特意面朝床内侧躺下,将入梦时,朦胧间感到有人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将她捞到了怀里。   她挣扎了一下,他却拥得更紧。她困倦得很,兼且想起自己还跟他赌着气,便索性由着他去,阖眼自睡。   然而他搁在她身上的手并不安分,总在她腰际不住滑移,又越搂越紧,她睡梦中隔着寝衣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   萧槿蓦地扭身回头,气鼓鼓道:“你还让不让我睡了!”   屋内灯火已熄,但眼下将至月中,外间银月如水,漫入屋中,正映出他炯然目光。   萧槿原本心里酸溜溜的,又带着些被搅扰寝息的气恼,本打算好好跟他谈谈人生,但一对上他的眼眸,她整个人便是一滞,及至藉由屋内月色隐约瞧见他如画容颜,即刻把什么都忘了,张了张嘴,竟不记得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她顿了须臾才发觉自己居然盯着他出神,懊恼之下拧着身子扑到他身上压他在下面,轻轻打他两下,撇嘴道:“都怪你,我原本要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身上寝衣敞开大半,她这么趴着,正伏在他光洁紧实的胸膛上,稍稍侧头,还能听到他沉稳的心跳。   萧槿不由自主红了脸,又意识到如今是她上他下的姿势,她趴得还靠下,稍一挪动便能感受到他胯-下某物。她窘得颊上更烫,欲从他身上爬下来,然而她才预备撑起身子,就被他一把按住后腰。   “你原本要说,你爱我爱得不能自已,一对上我的面容就会看得如痴如醉。你还要说,你舍不得我,要跟我好生叙叙离愁别绪,”他忽地凑到她耳畔,“最要紧的是,要跟我好生亲热亲热。”   萧槿身子僵住,双颊滚烫。   他就着被她压在下面的姿势将她往上抱了抱,含住她耳垂吮咬片刻,折腾得她浑身绵软,才低声道:“我确实要拐道去一趟四川,但这是陛下的暗中交代,陛下欲试探蜀王的态度。不过凭着蜀王的性子,我觉着他大约会及时协助平乱,兴许都不必我往四川拐,所以我不论如何都要跟他打交道。至于永福郡主,我何时正眼看过她?”   萧槿趴在他怀里缄默少顷,脑袋偏了偏:“那……那你万一遇见她,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掐断她的念想。”   “这是当然,”卫启濯搂住她的腰将她一路抵到雕花床围上,“不过,你方才被我从后面抱住,怎也不回头看看?你就不怕是哪个登徒子半夜采花?”   “哪个登徒子身上都不会有你身上那种清冽的气息,”萧槿发觉他按着她不松手,挣了挣却没能挣开,“你松手,我要去睡了……”   “不跟我好生温存温存?我以为你至少会扑过来抱住我跟我撒撒娇。”他说着话又把她按到怀里,去含她另一边耳垂。   萧槿被他折腾得细喘微微,嗔瞪道:“等你这回按时回来再说!”   卫启濯蓦地转过脸来,嘴唇几乎与她的唇瓣相贴:“好,这是你说的。”   萧槿心里确实对他十分不舍,但她觉得总粘着他跟他说她多么多么舍不得他,倒反而令他蹀躞不下。虽然她知道平乱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但并不想让他过多分心。   卫启濯离京一月后便是中秋。   如今尚在孝期内,不能酬酢庆贺,只是萧槿大半年没回娘家,又听说卫晏母子来了侯府,跟卫承勉打了声招呼,一身简素往侯府一坐。   卫晏如今已经中了进士,跟宋氏在京师置办了宅院,也时常与侯府这边走动。卫晏和宋氏见到萧槿都十分热络,萧槿一时倒有些恍惚。   卫晏已经长大成人,而卫庄却已经离开十四年了。虽然害死卫庄的萧枎赔了卫庄一条命,但这并不能换回卫庄的复生。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卫庄的生命在卫启濯身上得到了延续,毕竟能完美继承卫庄衣钵的人估计除了卫启濯之外也没别人了。   萧槿还想顺道看看弟弟,但萧岑一天都在衙门里面待着,她等到日晡时分才瞧见他回来。   萧岑与她一道长大,姐弟两个十分亲厚,即便萧槿嫁人后两人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也没生疏。萧岑围着萧槿连问近况,又问了小外甥跟姐夫,萧槿翻他一眼:“我们都很好,倒是你,这个年纪了为何不成亲?你都不着急?”   萧岑笑嘻嘻道:“我还没瞧见合眼缘的,等我混成人面上行的人再娶媳妇不迟。”   萧槿嘴角一扯:“等你混成人面上行的人,那得到何时?”   “要不了多久,姐姐不要看不起我啊,”萧岑在屋里转了一圈,“我有我姐夫呢。姐你不知道,自打姐夫接任宰衡,平日里那些跟我不对付的全都过来巴着我。”   “不过二公子近来似乎对我不似从前那样热络了,”萧岑压低声音,“你说他是不是终于发觉我不可能从了他?”   萧槿瞧着萧岑那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几乎一口茶喷到他脸上,卫启沨如果真是弯的,心中真爱怎样也得是斗争多年的四弟,相爱相杀,虐恋情深。   打击萧岑的话在嘴里转了转,萧槿忽然转了话茬:“他何时开始对你态度转变的?”   萧岑摸着脑袋想了想,道:“我也记不清楚,好似也没有忽然转变,只是渐渐变得有些生疏了。”   萧槿凝眉,难道是她想多了,为什么她总觉得卫启沨的所有举动都是有目的的?   晚来归家的路上,萧槿正坐在轿子里想些有的没的,忽觉轿子骤然停下,跟着外间传来隐约的人声。   她侧耳细听,辨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一下,朝一旁的丫头招招手:“你下去瞧瞧外头怎么回事,作速报与我知道。”   丫头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等派下去打探的丫鬟去而复返,在萧槿耳畔小声复命, 萧槿终于确认了自己适才的猜度。   她却才听见了丹青的声音。   因着她的往生经历, 她对与卫启沨相关的人与事都十分熟悉, 自然也识得他身边人的声音。丹青明面上只是卫启沨的书童, 但实则是卫启沨得力的左右手,卫启沨那些明里暗里的事, 基本都是丹青在帮他做。   丹青在外面, 卫启沨有可能也在, 而丫鬟的回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测。萧槿冷声交代丫鬟去跟车夫说直接打马闯过去, 不要理会那些人。   丫头踟蹰着道:“可他们人多势众, 又堵在道中……”   “那就原路折出,改道走。”   “后面的路也被他们堵着。”   萧槿恼道:“让他们让开, 若是不肯让, 就不必管了, 冲过去便是。”   丫鬟愣了愣, 忙忙应诺下车。   须臾, 丫鬟再度折返,硬着头皮小声道;“少奶奶, 二少爷说,您今日不下车别想走脱, 若是不信, 可以硬冲试试……”   萧槿面色一沉。眼下她所处的是一处活胡同,北京城胡同纵横,这种胡同比比皆是, 出了对面的出口的就能转到主街上,但如今暮色四合,行人稀少,胡同里也阒寂一片,大约也没住几个人。她身边带着的跟车护卫也就十来人,而据丫鬟说,对方有几十人之众,卫启沨敢怕是在这里蹲点儿候着她的。   萧槿沉容半晌,道:“去问问卫启沨想作甚。”   卫启濯坐在大帐中,低头看了舆图片刻,铺纸修书。   这回楚王的打法跟前世一般无二,他相当于将曾经打过的仗重打一回,不过他这次需要额外做一件事。   他才提笔落下几个字,一兵士进来通传说楚王世子、妻妾并楚王一系的郡王、仪宾已尽皆被俘,与楚王分开看押,等候处置。   卫启濯淡声道了句“出去待命”,仍旧蘸墨走笔。他挥毫如飞,顷刻立就,将书信审视一番,揣入袖中,起身出帐。   楚王是逆首,与其余罪囚相比,享受双倍人手看押的待遇。卫启濯缓步而来时,众兵士齐齐俯首见礼,声浪震天。   卫启濯瞥了一眼正被镣铐定在木桩上的楚王,没头没尾地问道:“还记得随州知州丰大人么?”   随州是德安府下辖的一个州,与楚王封地武昌府同属湖广治下。   楚王抬头望他,目光迷惘。   他被俘六日了,至今都有些懵,他不知道自己怎会稀里糊涂就败了,卫启濯似乎比他自己还了解他,他无论如何布兵排阵,卫启濯总好似能提前预知一样堵死了他所有的路。他几番怀疑自己手下出了细作,但完全无法查证,于是激愤之下斩了几个瞧着像的。   可是之后卫启濯仍旧能够洞察先机,他手下兵将原本就斗志不坚,自此更是方寸大乱,在卫启濯的围追堵截之下,溃不成军。   楚王思及自己被俘时所受的屈辱以及事败后可能面对的悲惨命运,一时又悲又愤,并不答话,冷冷一笑:“黄口孺子竟位极人臣,怪道益王要清君侧!孤王说了,你能胜孤王全凭一时侥幸,如若重来,孤王定打你个落花流水!”   卫启濯语声转冷:“先回答我的提问。”   楚王正要硬气地啐他一口,尚未张口就先被一旁得了卫启濯示意的士兵甩了一巴掌,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楚王是藩王又是太后疼爱的孙儿,自打落地以来就没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当下怒不可遏:“孤王目下仍是亲王,你这狂妄……”   “你再跟我打岔,我便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狂妄。”   不知怎的,楚王迎上卫启濯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詈骂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原本十足的胆气也消了大半。   “自然记得,”楚王已显色厉内荏之态,“他前些日子到任,恰逢孤王做寿,他还差了人来王府携礼拜会。”   一旁的兵士听见他始终自称“孤王”,眼神隐现鄙薄之色。楚王望见,心中恼恨。   他虽则已成阶下囚,但皇帝一日没废他的封号,他一日就是亲王。他怎么说也是太后的亲孙儿,皇帝大约是不会对益王下什么狠手的,毕竟皇帝统共就三个儿子,而益王是他的幺子。如果皇帝不严办益王,那也不能严办他,否则便不能服众。   他当初被益王拖下水之后没犹豫多久就选择了起兵,也是因着想到了这一层。不然皇帝原本就防着他,如今益王这么一吆喝,皇帝不借机彻查他才怪。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图谋大业,到时候根本无法遮掩,与其被动,不如趁乱而起。   他以为他好歹能依仗对地形的熟悉至少拖住战局,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朝廷这回派来出战的竟然是个捉摸不透的鬼才,且这个鬼才还是他当年曾在京师有过几面之缘的世家小公子。只是十几年过去,昔日尚显青嫩的少年已经变成了城府深沉的当朝宰衡。   卫启濯声色不显,沉吟少顷,继续道:“他之后又去过王府么?”   楚王蹙眉道:“你问此作甚?”   萧槿领着两个丫头立在马车旁,盯着对面的卫启沨。   “我说过了,我已经考量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去寻你的,”萧槿面冷如霜,“你如今问也问完了,可以走了?”   “你不要因着跟我争这一口气便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卫启沨目不转睛凝注她,“无论如何,正如我当年所言,明年的端午之前,一定要来找我。”   萧槿神容平静。若非卫启濯嘱咐她暂且不要将她已经知道真相的事情告诉卫启沨,她真想直接甩出来看看卫启沨的反应。   她从前确实曾担心她会在她前世亡故这件事上受卫启沨牵制,但而今这种担心已经解除——卫启濯所阐述的她前世亡故的前后有因有果,十分周详,也能跟前面的人与事对上,所以她完全有理由相信他所描述的那个梦都是前世的真实发生的情形。   卫启沨又温言游说半日,见萧槿非但不为所动,反而越发不耐,忽地沉了脸:“设若你届时不来,我会想法子让你来。”   萧槿摊手:“我劝二伯还是不要枉费心机的好,机关算尽,何益存焉?二伯若是问完了,就不要挡着我的道了。”   卫启沨见她这么想脱离他,忽然冒上一股怒气,当即就想冲上去将她按到马车车厢上逼问她究竟怎么想的,为何宁可固守与他的恩怨也不愿静下心来为自己的将来筹划。他还想问问她,是不是对他真的只有厌恶,他心里始终不肯相信她与他十年相处,会自始至终完全将他当做陌路人。   可他终究在将要迈出步子时控制住了自己。今日在胡同里截住她原本就是冒险的举动,他眼下与她关系敏感,需要避嫌,这胡同虽则僻静,但他还是担心出什么纰漏。若真是冲上去钳制住她,一旦被人瞧见,她就很难做人了。   卫启沨深吸一口气:“你可以走,但要仔细考量一下我的话。”   萧槿不予理会,径自转身上车。   卫启沨盯着萧槿的背影,几番用力攥紧拳头才能勉强压下那种冲上去将她强留下的冲动。   “槿槿切记我的话,”卫启沨深深吸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卫启濯在这上头保不了你。”   萧槿马车上到一半,倏然回头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保护,你若是真想保护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将真相告诉我,而不是总逼着我届时去找你,不是么?”   卫启沨沉默一下,道:“我承认我有私心,但我无法收回我的私心。”   萧槿冷笑一声,转头入了车厢。   卫启沨知道萧槿在讥讽什么。她大约在心里骂他虚伪,如果真的想帮她避劫,就应当直接将事情来由说与她听,而不是以此为要挟。   他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但他实在无法因此就放弃这个机会,这也几乎可说是他唯一的机会。不过若是萧槿届时确实不肯来,他也不可能真的固执到底不去提醒她。   卫启沨命手下退开,并不敢看萧槿离去的马车。他回身望向身后斜阳,目光有一瞬的放空。   其实即便萧槿一再表示要跟他划清界限,甚至已经成婚生子多年,他心里也始终都不能放下萧槿,他总是固执地认为他还可以将萧槿拉回来,他总是不能接受他要跟萧槿变成陌路人的事。   他这些年来时常会陷入回忆,他不断去回想他与萧槿从前的种种,然后发呆半晌。   卫启沨低垂眼帘。   无论如何,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这件事便见了分晓了。   萧槿坐回马车之后,很快就将卫启沨这件事抛开了。她开始去思考卫启濯那日与她说的话。   诚如她那日所言,她也发觉了他自打老太太去世之后性情有所转变,但她之前一直认为那是因着遭受了刺激才会如此。可是那日,她觉得卫启濯的反应有些奇怪,他与她讲述那个他做的梦时眼睛都不看着她,总有些目光躲闪的意思。而且,他还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若他忽然变成前世的他,她会如何?   萧槿轻揉眉心,她也不确切知道她会如何,她觉得她可能会懵上好一阵子。她心里是将前世那朵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跟现在的他区分开来的,因为他前世的行事做派深入她心,而今生是从头开始的。   她轻声叹息,这个问题好似有些复杂。   八月初九,卫启濯生擒楚王朱济及其部众,六日后的中秋当晚,集齐了楚王一脉全部男丁与女眷,团圆齐整,等候押解。   八月十七,孟元庆大败益王残军,益王朱潾却一早乔装改扮与几个亲随趁乱逃走。就在孟元庆急急调兵围堵朱潾时,惊闻卫启濯居然将才抓住没几日的朱济放了,原因竟是朱济出言相讥,卫启濯欲先纵后擒。两日后,卫启濯又将拼命逃亡两日余的楚王原样抓了回来,楚王不堪此等羞辱,气得当场昏厥。   正因搜捕朱潾而焦头烂额的孟元庆对于这个传言十分不解,不由嗟叹如今的年轻后生真是有想法。   随后不久,孟元庆收到卫启濯的亲笔信,得知卫启濯已经俘虏了出逃多日的朱潾,眼下朱潾及其一干亲卫都在他营中收押,让他前去会师领人。   孟元庆当下传命拔营。卫承勉这个儿子真是令人咋舌,不仅一跃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辅,而且不论多么棘手的事到了他手上,处置起来似乎都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譬如平息群臣抵制,譬如只用了大半月就活捉了熟知地形的楚王。   这样看来,卫启濯当年尚未入仕便能协助他平恩县流民之乱根本称不上什么事儿了。   八月十九,孟元庆与卫启濯会师于荆襄,同时赶来的还有蜀王。   藩王不得擅离封地,但四川就在湖广西边,楚王很可能会在行军受挫时逃往西南山地,蜀王袖手旁观实为不妥,于是跟皇帝上奏表示想为朝廷为皇帝尽一份心,请求出兵应援。   等蜀王拿到皇帝应允的旨意,出动自己的几千护卫赶到楚王封地武昌府时,却发现卫启濯已经离开武昌,当下一路打探着带了亲卫赶去与卫启濯会合。   只是他的宝贝女儿以战事已经平息、想顺道跟随入京去看望皇帝伯公和皇后伯祖母为由,恳求他带她一道。   他岂会不明白女儿不过是想去看卫启濯的,见女儿这般不长进,忽然恼了,非但拒了她无理取闹的要求,还命几个养娘牢牢看着她。   蜀王这回不仅是做给皇帝看的,也存着藉由助阵跟卫启濯攀交的意思,他仍旧想通过卫启濯促成迁封地之事。只是他到晚去大帐寻卫启濯时,却得知卫启濯去鞫问益王去了,他不明白卫启濯为何要在这里审讯益王,并未多想,打听着找了过去。   手脚被缚的朱潾正惊恐万状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帝国宰衡,竟生出一种生杀予夺皆由他意的感觉。   他当年为筹谋大业所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卫启濯竟全都知晓,这其中还包括他曾拉拢卫启泓的事,明明他都做得极其隐秘的。   这世家公子是人是鬼?   “你干的那些勾当,你纵不肯承认也无甚妨碍,但我有一桩事要提醒你,”卫启濯移步至朱潾身侧,声音转低转冷,“你当年对内子打的什么主意,还记得么?”   朱潾离京就藩多年,但闻听他言,脑中仍在瞬间便浮现出一张天姿国色的脸和一抹袅娜曼妙的身段,并同时想起了对方是谁。   卫启濯娶的那个老婆端的天仙样貌,他过了这么些年再度想起仍是忍不住心猿意马。   卫启濯将朱潾的神魂飞荡全看在眼里,知他在想些什么,目光一寒,忽而将守在帐外的兵士唤进来,吩咐道:“去把军杖取来。”   朱潾一惊回神,大骇道:“你想作甚?”   卫启濯并不看他,只朝着几个兵士道:“益王不肯配合推鞫,又出言咒骂陛下与太子,着实不成体统,与他三十军杖,以儆效尤。”   他的声音凛冽砭骨,朱潾竟觳觫不已,浑身抖如筛糠。   朱潾深知军杖的厉害,吓得魂飞魄散,大呼此乃构陷,并威胁卫启濯说若敢打他,等他入京后定要禀与父皇知道。   卫启濯毫无理会他的意思,只挥手命兵士作速去办。不一时,又有兵士传信说蜀王要见他。他交代行刑的兵士定要打得仔细,便出了营帐。   蜀王瞧见卫启濯时,看他神色透着阴沉,正犹豫着要不要另择他日再来说迁封地的事,谁知卫启濯竟径直道:“王爷不必白费心思,北迁封地之事,在下爱莫能助。再就是,还望王爷早日为令爱择选仪宾。”   蜀王尴尬得僵在原地,半晌才找见的自己的声音:“帮着交议北迁之事你可以不答应,但这般说小女,是否不妥?”   卫启濯睃了蜀王一眼:“我只是提醒王爷而已,我不想惹上任何麻烦,尤其这种风月之事。”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从来都没将永福郡主放在眼里,但他担心萧槿误会什么,甚至他前世也有这种担心,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可笑,他明知道萧槿对他无甚心思的。   前世便忌讳的事,今生更要提前办好。   卫启濯不管蜀王的反应,话锋一转:“不过,王爷若真想北迁,我倒可指一条路,只这指路可不是白指的。”   萧槿眼看着已经将近月底了,卫启濯仍未归来,觉着他九月之前是回不来了,谁知八月三十这日,她忽然听说卫启濯已经班师还京,戎行已至京郊。   当日申时末,萧槿瞧不见他的人坐立难安,来来回回在屋内转了好几圈。她眼看着天已暝色,卫启濯却迟迟未归,立在曲廊上远眺落日余晖,心中焦灼,正欲着人再去打探时,就见明路趋步而来,双手奉上一个书筒。   “这是少爷适才差属官送来的,”明路鞠腰道,“少爷捎话说让少奶奶即刻就看。”   萧槿示意丫鬟将书筒接过来。及至她拆开看了内中尺书,便是一怔,少刻,转向明路:“他还说了什么?”   明路摇头:“未曾。”   萧槿慢慢将书信收起。   卫启濯告诉她说他要去御前交接,还要处理两个藩王的事,今晚可能回不去,让她跟儿子不必牵念。   他说是这般说,但她总觉得他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要去捋袖子跟人打群架的干云气魄。   萧槿思虑片刻,着明路去查探一下可还有谁被召入宫。半个时辰后,明路过来回话说,听闻曹国公家的公子丰煦也随着卫启濯回了京,此番是一同入宫的。   萧槿大惑不解,思考半日,惊疑不定。   她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酉正时分,心不在焉地坐在书房翻书的卫启沨忽听丹青报说外间来了两个内官,要带他入宫一趟。   卫启沨一顿攒眉:“入宫作甚?”   “小的也不知,”丹青踌躇着道,“不过小的瞧着那两个内侍那话头,似乎……似乎不太妙。”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卫启沨到得乾清宫外时, 瞧见丹墀两侧立满御林军和锦衣卫, 容色微沉。 卫启濯今日才刚班师还朝,连口气也顾不上喘,皇帝就将他召入宫来, 也不知是摆的什么龙门阵。 不过既然不是什么好事,那么沉着应对便是。 卫启沨面上古井无波,随着内侍入了乾清宫东暖阁。 东暖阁是皇帝日常寝息之处, 也是召见近臣议事之处。卫启沨入内后发现里头只有寥寥几人,除却皇帝与卫启濯之外, 唯余两侧安安静静垂手而立的几个内官。 卫启沨神态落落地与皇帝和堂弟见罢礼, 就听永兴帝发问道:“卿家素日里可与随州知州丰煦相熟?” 卫启沨垂眉敛目道:“回陛下, 确实相熟。” “那卿家可认得这些物件?” 永兴帝话未落音, 便有内侍端着一描金彩漆托盘步至卫启沨面前, 将托盘微微擎起与他看。 卫启沨低头一望, 心下一惊,面上却声色不露:“臣不识得。” 永兴帝沉声道:“那不如让丰知州来见告一二。” 国公府。卫启沨跟着内侍入宫时, 卫承劭不在府内。待卫承劭归来,已近初更。 卫承劭正预备往内书房去, 就见丹青急急寻来, 匆忙一礼。 “这是少爷命小的转交与您的书信, ”丹青将一个信封捧给卫承劭看, “少爷说请您速看。” 卫承劭不明所以, 一头接过一头问道:“哥儿人呢?” 丹青面上难掩忧色:“少爷被内官带入宫了。小的极力打探, 但内官只道并不知个中情由。” 卫承劭蹙起眉, 及至拆看罢书信,立等色变。 这封信是儿子在被带走前奋笔疾书写下的,言简意赅,上头说若他今晚未归,便让他打点一番,明日宫门一开,就想法子打探他的状况。儿子在信末做了猜度,怀疑这桩事与卫启濯有关。 事出突然,儿子又这样言辞,卫承劭深感事态严峻。他收了信,向丹青详细询问了卫启沨被带走的始末,抽身便去寻卫承勉。 卫承勉也收到了卫启濯的书信。他正对着的儿子的信琢磨,就听小厮说二老爷来了。卫承勉才收起信,就见卫承劭急急挑帘进来。 卫承劭张口就询问他可知卫启濯而今在作甚,卫承勉疑惑道:“二弟何出此言?我也不晓得,启濯只说他今晚回不来,让我莫要忧心。” 卫承劭也知儿子与卫启濯自小就在私底下较劲,两人并不似面上那样敦睦。他素日里跟卫承勉这个兄长自来和气,但眼下却是急得顾不上许多,拉住卫承勉再三诘问他究竟是否知晓什么内情。 卫承勉起先确实不明就里,但是经卫承劭这样质问,倒是渐渐回过味来了。 知子莫若父,虽然自从老太太过世之后儿子就变得有些奇怪,但卫承勉还是了解儿子的脾性的。就目下这个状况来看,大约是儿子要整治卫启沨了,只是他嘴上不能这样说而已。 他让卫承劭姑且冷静一下,旋即道:“若二弟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可帮着打听。如今情形未明,还是应当先行探知原委。” 卫承劭听出卫承勉话里带着些敷衍的意味,但又不好戳破,咬咬牙,道了句“那多谢大哥了”,挑帘便走。 卫承勉望了一眼落下的帘栊,又从袖中摸出儿子的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轻嗤一声,随即命小厮去将明路唤来。 事情显然是他儿子挑出来的,但他十成十相信他儿子是占理的。他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卫启沨干了什么缺德事,才会惹得他儿子如此。 他儿子虽然脸皮厚,但不会胡乱针对人。反正他也一早就瞧出卫启沨不是什么好鸟,他可不会为了这么个侄儿去奔走。他甚至打定主意,儿子若嫌弹压卫启沨弹压得不过瘾,他就帮着再往火上浇一桶油。 他不想让他儿子有任何不痛快。 卫承劭鼻子里哼了一声,坐下吃茶等着明路过来。 乾清宫东暖阁。随着丰煦讲陈毕,卫启沨笼在袖中的双手攥得更紧,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适才内侍呈给他看的是卫启濯与楚王的往来书信——这些都是他伪造出来的,他自然认得。 他当初刻意跟丰煦交好,是因着他知道丰煦会在楚王造反之前调任随州知州,他需要借丰煦的手来将这些书信想方设法藏入楚王府。他知道这些事会为丰煦带来很□□烦,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不过他还是希望丰煦不要出事,因为丰煦出事就意味着他构陷卫启濯的筹划失败了。 “卿家当真一毫不知?”永兴帝身子已经好转,但仍是虚弱,说话间不时轻咳。 卫启沨躬身一礼;“回陛下,是的。” 丰煦见他不肯承认,立等急了:“当初明明是你将那些书信交于我的,而今怎能这般坦然地说不认得那些信?如此岂非陷我于不义?” “孔昭缘何当着圣上的面这般胡言,”卫启沨愀然作色,“孔昭难道不知这其中利害?” 丰煦抬手指定卫启沨,气得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辞。 卫启濯在一旁暗暗冷笑,卫启沨到这个时候还用表字称呼丰煦,倒越发显得他重情重又极有涵养,似乎在被昆弟故旧中伤之后仍然能不失风度。 卫启濯神色也十分平静,开言道:“佥都御史大人不承认也无妨——我倒想问问御史大人,大半年前的上元夜,御史大人去寻丰大人作甚?御史大人莫要连这个也不承认,这可是有很多人看见的。” 卫启沨眉目不动:“不过寻常走动而已。” “是么?晚夕去作甚?况彼时亦在孝期内,御史大人难道是去找丰大人吃茶下棋了么?” 卫启沨虽然夺情,但仍需守孝,在服满之前应当终止一切消遣与酬酢。 丰煦见卫启沨依然坚称是寻常走动,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愤愤道:“我原还不信你是那等表里不一的卑鄙小人,如今当真是看个一清二楚!”话未落音就朝着永兴帝一礼,“陛下,臣有些许证物要递呈。”他从袖中取出几封名帖。 永兴帝接过一看,径直抬眼看向卫启沨:“卿家来看看这是否卿家的字迹。” 卫启沨接过内侍转呈的名帖,微微一顿,迟疑着道:“禀陛下,确乃微臣手翰。” 永兴帝沉声道:“这些都是寻常走动?” 卫启沨身子僵了少顷,倏然跪下:“陛下,臣不知丰大人为何要说臣构陷宰衡大人与楚王勾结,亦不知为何宰衡大人也认为这些书信是臣所造,但仅凭着这些名帖,并不能证明臣便是始作俑者。” 永兴帝语声一沉:“哪个告诉你说这是构陷宰衡与楚王勾结的书信了?” 卫启沨面色一白,目露迷惘。 卫启濯瞥了卫启沨一眼。丰煦递上去的是卫启沨近一年以来拜会曹国公府的名帖,内中有好几封都写着“事急速觌”,这些都是卫启沨探听到风声之后急着见丰煦时写下的。 至于探听到什么风声……卫启濯心下冷笑。 他恢复了往生记忆之后,就猜到了卫启沨与丰煦交好的目的,于是他开始着手布局,首先是去暗中找了丰煦,与丰煦说明了卫启沨与他攀交的目的——只是隐去了卫启沨未卜先知的这一节,改换成卫启沨打算届时打算助他调任湖广那边的知州。丰煦入仕晚,对于人情世故所知不多,一开始并不肯相信他的话。 于是他就告诉丰煦,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不断放出要更易随州知州的消息,卫启沨以为丰煦赴任随州知州之事有变,一定会一再来找他确认打探。随即他践行之后,卫启沨果然如他所言那般,丰煦终于信了他的话,并且站在了他这一边,开始搜集卫启沨素日递呈的名帖。 之后的事就比较容易了。他与丰煦暗中达成一致,在卫启沨将那些伪造的书信交给丰煦之后,丰煦又转手交给了他。最后卫启沨假造的那些书信落到了他手里,而丰煦实质上什么都没做。 所以,托盘上的那些书信其实并非从楚王府里搜出来的,而是他交给皇帝的。卫启沨以为一切都按照他原定的计划在走,只是最后丰煦坏了事而已。他不知道的是,丰煦原本就没有施行他的计划。丰煦方才的那些言行也全是装的,为的就是诱使他自己将自己的计划抖出来。 故而,卫启沨因为想当然而走口失言。 永兴帝拍案道:“书信上面只有‘楚王殿下亲启’和宰衡的名,连日期都无,你为何就认为这是宰衡与楚王勾结的书信?” 卫启沨浑身一僵,仿佛蓦然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卫启濯。 卫启濯如同没瞧见一样,连眉角都不动一下。 “这样构陷自家兄弟为的哪般?”永兴帝拍案道,“意图欺君罔上,诬害宰衡,诽谤朝廷,你胆子倒不小!”永兴帝抬手指定卫启沨,命左右将他带下去,让锦衣卫姑且押到诏狱去。 卫启沨反应极快,突然俯身顿首道:“陛下且听臣一言。臣与宰衡大人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况又是本家兄弟,缘何要这般陷害?臣今日忽被召来,不知个中缘由,宰衡大人方平叛归来,臣瞧见那些书信自然以为是与谋反有关的。难道仅凭这些便能断定臣构陷宰衡?” 卫启濯发觉皇帝似乎有些犹豫,即刻一礼:“陛下,臣原本也不愿相信兄长会构陷于臣,直至臣瞧见了那些书信。臣敏于手翰字迹,当时仔细瞧过之后发现那些书信是兄长亲手仿写的。因为那手翰虽仿得肖似臣的,但走势落笔都透着兄长素日的习惯。臣彼时也不能相信。” 卫启濯缓了口气,继续道:“实则方才兄长失言之前臣仍不肯相信兄长会做出这等事。但样样证据摆在眼前,臣后头实在不信不成。至于手翰笔迹,陛下可拿着兄长的字迹与那些所谓臣与楚王的往来书信做个对照。” 永兴帝随即命人取来卫启沨往日的奏章,挑了本字最多的做了对比,越看越觉像,即刻挥手道:“带下去,且押着。” 卫启沨知道自己这么一走意味着什么。他被内侍从地上架起来时,面上神色有些难以言喻,眼睛始终盯着卫启濯,嘴唇翕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卫启濯似有所感,微微侧首睃了他一眼。 他知道卫启沨想说什么,他还知道卫启沨肚子里有许多疑问,但他并没有兴致为他解惑。 处置了卫启沨的事,卫启濯还要将楚王与益王两人亲自押至大理寺。他从乾清宫出来时,丰煦落后他三两步,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 及至下了丹墀,丰煦终于鼓足勇气加紧步子,上前朝卫启濯恭敬一礼,压低声音道:“宰衡大人千万莫要忘记之前的承诺。” 他虽然官场经验不足,但也知道此番他为卫启濯作证会为他带来麻烦,至少卫承劭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他之前请求卫启濯保他,卫启濯也确实答应了,他眼下不放心,想再来卫启濯这里确定一下。 丰煦心中暗叹。其实他并不想指证卫启沨,卫启沨虽然利用了他,可他并不想得罪卫家二房。然而他根本没有选择,卫启濯高居宰衡,他推不掉这件事。 “我应下的事自会践诺,但我只管这一桩事的善后,横竖是就手儿的事。至于之后,那便要靠你自己了。” 丰煦一怔,跟着才明白卫启濯的意思是他只管这一阵子的,若是此事埋下什么祸根,他是不予理会的。 丰煦即刻愤懑上涌,却又不得不压着脾性,好声好气地道:“宰辅大人如不处置干净,往后二房若来找下官麻烦,下官如何应对得了?恕下官直言,宰辅大人这般,往后谁还敢为您做事?” “愿意为我做事的人多的是,”卫启濯的语气透着些漫不经心,一面说一面示意前面几个轿夫将间金饰银螭绣带的青缦轿抬过来,看也不看丰煦,“莫说我还答应了善后,我纵是不答应也是理该的,我并不亏欠你。真要论起来,你识人不清在前,险些做了构陷我的事,也险些铸下弥天大错,我凭甚帮你?” “再者,若是你连这种事也应对不来,那便不要在官场混了,趁早回家去做你的膏粱子去。”卫启濯的声音敲冰戛玉,悦耳非常,但丰煦听了却是不知怎的,在秋风里瑟瑟不已。 卫启濯言罢径直上轿离去,不再理会丰煦。 丰煦匆忙礼送的举动僵了须臾,才慢慢直起腰。 他身为世家子弟,几乎是一路被人捧着过来的,入仕之后也没人给他甩过脸色,虽则同为高门出身,但与敌手林立的卫启濯相比,他确实太顺了。卫启濯在与刘用章结交之后,就成为了袁泰的眼中钉,当时的袁泰还是宰辅,可以想见卫启濯当时需要应接多少明枪暗箭。 官场倾轧随处皆是,卫启濯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是至理。 丰煦忽觉挫败,明明卫启濯并未比他年长多少,为何在眼界和手腕上却是云泥之别。 卫启濯要亲自查看楚王与益王的案卷,晚间便在大理寺的内堂休憩一晚。翌日,他暂将手头事宜交讫已近正午。他急着回府,但轿子才出衙署不多远,就遇见了蜀王的马车。 蜀王此番是回京复命的,也是他就藩之后第一次来京,因而谨慎之极,车马从简,甚至瞧着有些寒酸。 蜀王与卫启濯叙礼一回,便提出去吃酒。卫启濯即刻出言推却,转头就要重回轿中。 蜀王很有些尴尬。他知道卫启濯对家中娇妻宠爱有加,但因急着回去见妻儿而这般全然不给他面子,他越发觉着窘迫。然而他又能如何,如今的卫启濯,是他都要巴着的。 蜀王委婉询问卫启濯何时有余暇,卫启濯面现不耐之色:“王爷若是欲问那桩事,还是改日的好,我今日实无空闲。” 他所说的“那桩事”指的自然是北迁之事。 卫启濯之前在湖广时就与蜀王敲定交易,他可以为蜀王指一条明路,但蜀王须为他在皇帝面前证言。如今证言已出,但蜀王尚未来得及向卫启濯询问他所说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而眼下,蜀王也不敢逼问,只好讪讪寒暄作辞。 等卫启濯的轿子离开视线,蜀王的神色才逐渐阴郁下来。 为何他总觉卫启濯恼烦于永福之事,这回不过是在耍他? 萧槿正喂儿子吃桂花糕,才听见下人在外头行礼齐呼“少爷”,就见卫启濯挑帘而入。 她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便是一顿。近两月不见,她总觉着他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有些不同。 仿佛原就锋锐的宝剑历经血与火的锤炼,即有匣里龙吟之灵通,贯斗双龙之惊势。 萧槿发怔的工夫,卫启濯已经将屋内下人尽皆遣了下去。他一回身就疾步上前,一把将萧槿拉到怀里紧紧抱着:“想不想我?” 萧槿尚未及张口,就听他心疼道;“我怎生觉着你瘦了许多?难不成这阵子在家中想我想得吃不下睡不着?” 一旁默默吃糕的宝宝被呛了一下。 卫启濯才抱完大的,听到儿子的动静,又侧身去抱儿子,帮儿子拍抚后背,关切询问儿子还难受与否,见儿子摇头说无事,这才松口气。 萧槿扶额。她哪里瘦了,她还觉着她这阵子不常出门,脸都圆了一些。 萧槿见他坐下后只是跟他们母子闲谈,终于憋不住好奇道:“我听说卫启沨出事了,二叔都急疯了。严重么?如果他摊上什么大事了,我都想去外头放一挂鞭炮。” 卫启濯神色一凝,转头看她:“我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你为何不是先跟我诉一诉衷肠,而是张口询问卫启沨?” 萧槿一愣,跟着赧然道:“我……我总不能在儿子面前跟你……跟你温存。而且,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究竟多倒霉,难道你不该跟我一起高兴?” “那我也不高兴,”卫启濯拿帕子帮儿子擦了擦小爪子,“你至少应当先跟我表述一下思念之情,再来问这件事。” “那我若是不表述呢?” “我夜里把你按到床上亦或将你抵到壁上逼你说。” 萧槿满面绯红,嗔瞪他:“夜里说就夜里说!你先与我说说怎么回事,我好奇半天了——不过在你说之前,我要说一下我的猜测,丰煦其实是你这边的人对不对?或者说是你安插于卫启沨身边的细作?” “你说对了一半,”卫启濯凑近,“想听我细说么?是不是应当有所表示?” 萧槿看了坐在他怀里的儿子一眼,趁着儿子低头的空当,飞快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这样可不够,不过我可以先讲与你听,”卫启濯目光一转,“这件事千头万绪,大致讲来是这样的。” 萧槿竖起耳朵听他娓娓道来。她原以为他昨日回京之后是抓到了卫启沨的什么把柄之后忽然发难的,谁知竟然这样曲折离奇。 原来,卫启濯返京之后,皇帝迫不及待地召见了他,并对于他此番战绩褒奖有加,征问他想要什么奖赏,卫启濯就犹豫着将卫启沨构陷他的那件事说了出来,并请求皇帝从速彻查此事,因为据丰煦说,卫启沨很快就会散布谣言,说卫启濯将楚王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的举动是为了给自己差人去楚王府搜寻那些书信争取时间。 皇帝也深知谣言的可怖,于是没有耽搁,当即就遣内官去将卫启沨召入宫对质。皇帝起先也不大相信卫启沨会费这么大的劲去构陷自己的堂弟,尤其这个堂弟还是当朝宰衡,这好似有些无法可想。但是之后卫启沨的走口,以及字迹的对照,都让皇帝逐渐笃信卫启沨的险恶用心。 不过萧槿有两个疑问,一是皇帝怎就能相信卫启濯是无辜的,毕竟一旦涉及谋大逆这类事,皇帝都会比较敏感,六亲不认都是很正常的;二是卫启沨做事审慎,怎就会在仿写卫启濯手翰时露出马脚。依照萧槿对卫启沨的了解,她觉得他一定是仿写了无数遍,最后再三审视之后选了几份最像的,并且不会暴露他自己笔迹的,怎会被看出字迹上的端倪呢? 卫启濯听她问出这两个疑问,微微一笑;“我一早就说啾啾非但长得仙姿佚貌,而且冰雪聪慧,果不其然,我来一样一样说告与你知道。” “我这样捅到陛下面前确实有风险,一个搞不好就会让陛下认为我的确是和楚王有所交通,只是后来看着楚王事败,就倒打一耙自保。我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提前做好了预备。譬如,其实我并未戏耍楚王,那个将楚王放了又抓的消息是我自己放出去的谣言,为的就是留个把柄给卫启沨个说头。陛下了解我的性子,知道我若是真的想戏耍楚王,一定会给他上奏知会一声,不会自作主张,所以陛下一定会相信戏耍楚王这件事是不存在的。” “而且,算算日子,也对不上,这么短的时间,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再譬如,蜀王也为我做了证,证明我当时离武昌甚远,楚王府也早就被当地巡抚封了,因而暗中搜罗密信之说是说不通的。陛下又知蜀王行事严慎,因而会相信他所言,进而相信我所言。” “再说字迹之事。卫启沨其实并未在那些书信里面暴露什么,诚如啾啾所言,他为人谨慎,做这等事更会慎之又慎,所以陛下越看越像,有一个很要紧的缘由实则是受到了自己心绪的影响。” “怀疑的种子一旦植于心底,就会不断萌发,何况我当时是让陛下仔细寻相似之处,而卫启沨虽然极力避免,但不可能全无一丝破绽,因而陛下瞧见些许蛛丝马迹就会认为确实像,甚至即便没有蛛丝马迹,也会极力去寻找蛛丝马迹。所以,字迹上所露的马脚,与其说是卫启沨的疏忽大意,倒不如说是我的刻意引导。” “等一下,”萧槿忽然道,“那些书信里面都写了什么?为何卫启沨觉得这些书信可以成为你勾结楚王谋反的证据?陛下如此信任你,头先那么多言官对你群起攻之,陛下都没有偏听偏信,卫启沨凭什么就认为这些书信可以让陛下对你的信任瓦解?” “你若是看了那些书信,你就会明白卫启沨为何有这般自信,因为那一封封书信构织了一个处处机谋的故事。” “大致就是,我一直暗中将朝中大小事宜告与楚王知晓,并且授意他在皇帝大渐驾崩、太子初登大宝这段时日再行起事,因为这个时候皇帝已殁,死无对证,就可以编造谣言,说是太子因积年不能登基而暗害了皇帝并伪饰成病故的模样。此时便可以举旗发檄,煽动百姓揭竿而起,讨伐太子。这个时候的太子尚未站稳脚跟,又同样信任我,万事都需我来相佐,容易操控,届时只要跟楚王里应外合,就可成事。” 萧槿不解道:“可是你已经位极人臣了,陛下又知道你是聪明人,怎会相信你有这等野心?这种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何况,楚王若真与你暗中有所交通,难道不会怀疑你的用心?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有个词叫‘先入为主’,如果丰煦依照卫启沨的吩咐做了,陛下先看到了那些所谓从楚王府里搜出的书信,心中势必就会起疑,因为卫启沨编造的这个故事,可比那群言官们编的可信多了。若我有那份心,我甚至认为卫启沨编造的那个谋划完全可行。届时楚王与太子斗得两败俱伤,我正好渔翁得利。” “至于楚王是否真的会选择与我合作,陛下是不会细想的,因为陛下知道楚王原本就不够聪明。楚王若真是足智多谋之人,就不会抱着侥幸的心态在益王起兵时跟着凑热闹。他要成事就要学着隐忍,学会取舍,但他显然没有这个心性,也没有这个魄力。” “不过留下往来书信日后留用这一点,他还是能想到的,所以若我真与他有所交通,能从楚王府搜出书信那也是情理之中。我头先交代丰煦到任之后可以做做样子,以防卫启沨打探。但我实质上对丰煦并不完全放心,所以我在擒住楚王之后还就此问过楚王。我跟陛下说的卫启沨会去散播谣言之说实则并无根据,卫启沨不一定会这样做,不过这确实是个好说辞,即便有不合情理之处。” 宝宝仰起脑袋认真聆听半晌,大眼睛睁得滚圆。等卫启濯话音暂顿,他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软软糯糯地道:“爹爹,儿子若是每回考业都能得先生夸奖,是否将来就能如爹爹那样厉害?” 因着在家塾那边进学的子弟年纪偏大,所以卫启濯与卫承勉商议之后,单独延请了一位致仕的翰林院学士为儿子开蒙。 萧槿一戳他脑门:“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你听懂了?” 宝宝点头,奶声奶气道:“堂伯要设计陷害爹爹,但是被爹爹提前发觉了,于是爹爹将计就计,堂伯自食恶果。” 萧槿与卫启濯互望一眼。 这孩子才三岁多,竟然听懂了九曲十八绕的官场权略? 萧槿以为卫启濯只是抽了个空回家来吃顿饭,毕竟他昨日才班师,应当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 她原本满心不舍,午饭后还问他晚来何时能归家,然而卫启濯却与她说他昨晚熬到半夜,已经将今日要处置的事提前办讫,这半日就是特特腾出来陪伴他们母子的。 不过说是陪伴他们,实质上宝宝要睡中觉还要去听课,他主要还是陪她。 萧槿招呼着儿子去进学之后,转回头就瞧见卫启濯一直盯着她看。萧槿摸了摸脸,问他看她作甚,他略一踌躇,提出跟她去后花园走走。 萧槿有些困倦,想先去小憩片刻,卫启濯则说后花园大得很,处处楼阁抱厦,想要小憩不愁地方。 时值仲秋季秋之交,又是风柔日暖的暄妍天气,耳听鸟雀对语,身沐和煦日光,萧槿没走几步就觉困意更浓,与卫启濯说话时也是哈欠连天。 卫启濯将她拉到秋千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侧的秋千画板上。萧槿抓着秋千绳索昏昏欲睡,他又担心她忽然睡过去从画板上摔下去,起身步至她跟前扶住她。 萧槿一身娇慵,垂首半阖眼帘:“你帮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供休息的地儿,要不然我就躺你身上睡一觉。” 卫启濯接住萧槿倾到他怀里的身子仔细护着,手掌在她背后僵了少顷,倏而开言道:“啾啾,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他正待继续开口,萧槿迷迷糊糊扯住他腰间玉带上面一点后襟:“你难道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没有。” 萧槿手上力道一松,改为环住他的腰,在他怀里寻了个惬意的地方,仍旧靠着:“那就没什么,你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卫启沨透过高墙上一点小窗望了一眼外间明亮的天光, 又缓缓收回视线。 他知道父亲一定在竭尽全力地想法子保他出来,他昨日才被下狱时也一心急着斡旋。他满心愤懑, 满心不甘,他想跟卫启濯对质。 但眼下经过一晚,他逐渐冷静了下来。卫启濯今次既做得出,就做好了堵死他所有出路的准备。他想在短期内洗掉罪名脱出困境, 几无可能。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时机,等待皇帝也冷静下来。 卫启沨面无表情地盯着牢门看了须臾,缓缓阖眼。 方才有一个瞬间, 他忽然就不想出去了,他忽然觉着疲累, 由内而外的疲累, 他竟然觉得待在牢里也算是得了清净。 他这些年都在算计, 都在筹谋,都在压抑自己心底真实的**。 当年萧槿成婚, 他就生出直接去抢亲的冲动,然而他又清醒地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他这些年都过得十分麻木, 仿佛全然为着一个目的活着。这个不知何时才能达成的目的也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支撑,他每每觉着自己要被自己逼疯时, 总会安慰自己再坚持一下, 再坚持一下就能达成心愿了。这种日子跟坐牢似乎也别无二致。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他好像始终都活在牢笼里面, 很少能活得像是真正的自己。 但事到如今, 他就能放下么?就能释怀么? 当然不。 前生所历铭心刻骨,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怀。他即便粉身碎骨、即便堕入深渊,也依然不能忘记萧槿,她已经融入了他的骨血魂灵。 十年的相处早已在他心底刻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何况若非他当初的怯懦天真,萧槿怎会对他绝望憎恶至此。 卫启沨敛眸,对着眼前虚空出神。 隔日傍晚,萧槿倚着床柱闲翻书。她眼睛对着书页,目光却半晌不动,很有些心神不属。 忆及那日情形,她目中难掩迷惘。 她那日再睁开眼时,已然躺在了后花园一处廊庑里。她下午靠在卫启濯怀里等他的下文,结果后来就断片儿了,睡得太沉,实在想不起他之后跟她说了什么。 她后头问他跟她说了什么,他凝她半日,问她是否当真不记得。萧槿回想一番,点头道确实对此无甚记忆。 卫启濯轻声一叹,将话头岔了开来。 萧槿心里有一个模糊的猜测,只是她潜意识里觉着那个猜测有些离奇难解。 她心里揣着事情,终归什么也看不进去,随手收了书,起身披衣,去了后花园。 见今桂花正开,习习夜风拂面而过,扬起一阵清甜馥馥的桂花香,呼吸之间,浑身通泰,上清下明。 儿子晚膳后便温书去了,她不便打搅,卫启濯则在那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后,重新忙碌起来。 袁家的事尚未彻底了结,卫启泓那头也不算处置干净。他似乎是打算对袁家赶尽杀绝,至于卫启泓,她觉得他至少会踩得他永生翻身不得。 他昨晚还问她想让温家如何。她仔细想了想,温家真正跟她有仇的应当只有温锦和梁氏。温锦给她添堵好多年,梁氏曾试图戕害卫老太太。但温锦已死,梁氏已疯,所以她也想不出还能再做点什么。 所以她但是随口跟他说若是他有什么好法子,尽管去做。温家人的死活她并不多么关心,不过温家人倒霉她是乐见的。 对楚王和益王的鞫讯也很快开始,然而这两个藩王是皇帝近亲,骨子里倨傲得很,三法司的堂官压不住场,皇帝又不能拖着尚未完全痊愈的身子去日夜审问,因而这件事便落到了卫启濯手里。 奇怪的是,直至这步田地还想摆亲王架子的两个藩王,到了卫启濯跟前全成了没脚蟹。 萧槿感觉有些奇怪,因为楚王只是皇帝的侄儿,而益王可是皇帝的亲儿子,与益王相较起来,楚王底气并不是那么硬,惧怕卫启濯还有情可原,可是凭着益王那个性子以及后台关系,看见卫启濯就怂,便有些怪异了。 萧槿托腮,等他回来问问他好了。 朱潾觉得自己的人生可能不会比如今更加屈辱了。 他头先做皇子做亲王时何等风光,如今却落到这般地步。他之前乔装改扮出逃时满以为自己的计划□□无缝,等这阵子风声过去了,说不得父皇的气也消了,他就有更多转圜余地了。甚至,他还想过父皇既然缠绵病榻多时,说不得没几日活头了,等父皇驾崩,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讨伐太子了。 然而这些终归只是他的美梦。他没逃出多远就稀里糊涂地被卫启濯给逮了回去,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卫启濯是如何寻见他的。 及至后来被卫启濯打了三十军杖,他就更觉憋屈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打过。他当时被打得爬不起来,卫启濯只命人简单给他处理了伤口就将他扔给了孟元庆。 他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求面见父皇。父皇在召见卫启濯时,也顺道将他跟楚王一并带了上来。他张口就跟直着声高呼他是被小人迷惑了心智,当真以为父皇命在旦夕,又以为父皇身边有祸国奸佞,这才匆匆起兵,并非是要造反。 然而父皇根本不理会他。他眼看着自己要被押下去,咬咬牙,又将自己被卫启濯打了三十军杖的事说了出来。原本他是不愿意当众抖出来的,毕竟他虽则心里气愤,但这种事实在有些丢脸,不好宣之于众。 然而父皇对此竟然也不予理会,甚至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被打死也活该。他觉得父皇的态度有些邪乎,他虽为阶下囚,但好歹也是父皇的亲儿子,而且父皇尚未正式废掉他的爵位,在将他羁押至京受审之前,平叛的将领对他用了私刑,这显然是逾矩的,可父皇竟然完全不当一回事。 父皇不仅不理会他被打的事,甚至连卫启濯如何审问他都不管。 朱潾望着眼前一排刑具,不禁悲从中来,内心绝望哀嚎。他毫不怀疑卫启濯会公报私仇,将那些刑具变着花样招呼在他身上,让他生不如死。 他不想在卫启濯面前表现出任何的畏惧,但他的双腿已经开始不住打颤。他权衡再三,终于抛开顾忌,哀声恳求卫启濯不要动刑,他该说的皆已说毕,实在无甚可招了。 “可我总觉着王爷的供词未尽其详,我却才审间壁楚王时,楚王的供词可是写满了足足三张纸,王爷只说这么点儿,”卫启濯举起朱潾的大半张口供,“是不是显得有些寒碜?王爷可不能输给楚王。不过也不能乱说,若有诬陷,罪加一等。” 朱潾直想骂人,录个口供还要比长短,那是不是坐个牢还要比谁的囚衣好看?比谁身上长的虱子多? “你不过就是怀恨在心挟私报复而已,”朱潾色厉内荏,“我又没有真的把你老婆如何,你较的什么劲……” 卫启濯神容一寒,一个眼色丢过去,一旁的狱卒即刻会意,上去就狠狠甩了朱潾三个巴掌,干脆利落,扇得朱潾脸颊立时红肿一片。 朱潾被打得嘴角淌血,闭上嘴再不敢多言。 卫启濯抬手在朱潾面前一指:“这些刑具有些是打刑部借的,有些是打锦衣卫那边借的,不过大多数还是大理寺自家产的。我当初任大理寺少卿时,有一半的工夫都在琢磨如何改良刑具。来这里的犯人大多数都是死鸭子嘴硬,俗话说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刑具用对了,不知能少费多少工夫。王爷不妨来挨个试试,集齐三衙门的刑具可是很难得的。” 朱潾瞧见狱卒真的伸手去取刑具,吓得双腿一软就要跪下,争奈他被镣铐锁在刑架上,想跪也跪不了。他终于绷不住,几乎带着哭腔道:“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 “何出此言?我不过是在审讯而已,何来放不放过之说?” 朱潾险些背过气去,缓了片刻,凄惶道:“你若想杀了我解恨,但求给个痛快。不过我想死个明白,我想知道父皇为何对我不闻不问,你是否使了什么计?” 卫启濯无声冷笑,挥手示意狱卒上刑。 从大理寺出来后,卫启濯径直转去锦衣卫北镇抚司。 路上,他靠在倭锦靠背上,闭目养神。 他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好好整治益王的。出征之前,皇帝给他和孟元庆的说辞都十分微妙,无论对楚王还是益王,皇帝都强调要活捉。 这个交代在外人看来便是带着私心的,毕竟益王是皇帝的亲儿子,皇帝似乎不会真的不在意他的死活。但实质上皇帝这般交代不过是为了将两人带回京师审讯,皇帝那时已经无甚私心可言。他当时只打了益王三十军杖,并非惧怕益王回京告状,而仅仅是要留着益王的命带回京师。 抵京之后,他先去见了皇帝,主动告知了对益王用军杖之事。不出他所料,皇帝非但无动于衷,还夸赞他刚正。 这足以表明皇帝已经对朱潾彻底失望。 皇帝头先确实是对朱潾留存着父子情分的,不然也不会在朱潾就藩之前对他一再容忍,连意图谋害太子这种事也按了下来。皇帝年岁大了,膝下又只有三子,老二朱治更是不成器,皇帝不想再折腾。 然而朱潾偏偏要折腾,尤其还选在皇帝卧病之际折腾。这看似是个好时机,但实质上风险也很大。一旦起事不成,就会万劫不复。 因为皇帝会因着朱潾这行径认为他盼着他早死,由此彻底寒心,抛却舐犊之私,完全放弃这个儿子。将来朱潾被俘,手里筹码全失,唯有一死。 这便是皇帝不理会朱潾死活的原因。楚王其实打错了算盘,楚王满以为皇帝是个重情的,这回也一定会网开一面,至少不会处死朱潾,不处死朱潾,自然也没理由处死他。 楚王错估了皇帝的心态,这也是楚王目光短浅、雾里看花所致。 卫启濯转目透过帘子缝隙往外间看了一眼。他其实一直在思考要如何处置卫启沨。卫启沨这种人,天性骄傲执拗,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志不得舒,求而不得,那比杀了他更要令他痛苦。 前世萧槿故去后,卫启沨一心求死,也真的在萧槿殁后不久一命归西。他在送了萧槿最后一程后,满怀杀意,几度想将卫启沨千刀万剐,但那时候的卫启沨已经如同行尸走肉,他真剐了他反而是帮他解脱了——讽刺的是,卫启沨当时倒是有死的决心,只是他认为不能自戕。 但他仍觉卫启沨前世的报应不够。萧槿虽非卫启沨所害,但若不是卫启沨,萧槿怎会一生淹蹇,红颜命薄? 北镇抚司。卫启濯到得卫启沨的牢房外时,借着牢内昏暗的灯火,瞧见卫启沨一动不动地坐在稻草上,仿似石雕泥塑的一般。 卫启濯挥手示意狱卒们暂且回避。他回头见卫启沨抬眼朝他看来,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他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竟显出几分诡谲来。 “兄长不是嚷着要见我么?”卫启濯的声音又冷又沉,仿佛深冬里覆冰的磐石。 卫启沨自进来后就极少开口,陡然出声便显得嗓音嘶哑异常:“你何时有的往生记忆?” 他等了半晌,见卫启濯没有答他的意思,微微哂笑:“四弟既不肯为我解惑,来此作甚?” “你要见我,非止向我提问吧。” 卫启沨缄默少刻,垂下眼眸,嘴角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说的不错,我还想与你说,好好照拂槿槿。你既已记得前生事,那想来也知晓了槿槿前世的病因,帮她避过应当不是难事。” “我还想与你说,”卫启沨的声音轻如片羽,“来日方长。我这回不过是栽在了不知情上,若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往生记忆,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兄长要等下一回合,恐怕要许久了。” “多久都不打紧,哪怕等到下一世也不打紧。我与四弟是宿敌,哪怕再是转世轮回也不会更易,”卫启沨的嗓音有些飘渺,“祖母在弥留之际与我说,我与槿槿无缘亦无分,让我转了念头。我当时就想,我与槿槿无分可能是真的,但无缘我是不认的,我们从前可是夫妻,怎会无缘呢?” 卫启濯忽地笑了:“兄长言及此,意图何在?” “你认为是什么便是什么。这一世尚未过半,下一世还未可知,后头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我,槿槿,以及你,兴许下一世也是要再见的,但届时会是怎样的局面,谁又晓得。” 卫启濯遽然笑出了声:“兄长怕是想多了,我们纵然隔世重见,局势也不会有何改变。你认为若是啾啾不记得你从前干的事,会倾心于你么?” 卫启沨直直迎视他:“你岂知不会?” “你与她脾性不合,如何情投意洽?” 卫启沨一笑:“我看跟她脾性不合的人是你。你难道忘记了,她前世可是一直惧怕你。反倒是我,她虽厌恶我,但在我面前始终都十分随性。” 卫启濯不知想到了什么,容色一敛,掣身便走。 “四弟莫非至今都未将你已有往生记忆的事告诉槿槿,”卫启沨起身步至牢门前,“你害怕她躲着你,抗拒你,与你生疏,是么?” 卫启濯面色陡沉,蓦然止步回头:“我与她的事,不容你置喙,你有这等闲工夫不如去想想自家之事。”言罢唤来狱卒守着,拂袖而去。 卫启沨嘴角牵起一抹冷笑。 卫启濯今次不过是顺路来试探他的,兴许还想看看他目下有多狼狈。无论他是怎样的态度,卫启濯都不会放过他,因而他并不怕激怒他。 寄望于以示弱来博取对头的手软,这非但无用,还会让对头轻看了他去,何况是卫启濯这样的对头。 到了这步田地,其实他也无甚好怕的,只他总还是想见见萧槿,他想帮她将她那一段缺失的记忆补起来。 他心里知道她应当不会因此对她有何改观,可到底意难平。 九月的天气,既无炎蒸暑气,又无沁骨寒意,正是和畅时候,萧槿穿一身素淡的轻纱软绢衣裳,坐在卧云亭中看罢晚景烟霞,暮色已漫。 卧云亭地处偏僻,后花园里纵横的回廊上悬着的灯火经风一吹,摇荡纷纷,从这边骋目望去,便成了隐在林中的明灭萤火。 萧槿想想近来之事,更觉浑身松泛,起身舒活了一下筋骨,预备回去考问儿子今日的功课。 她未曾回头,唤丫鬟将她的披风拿来。她等了须臾没等来人,方欲回头,余光里就瞥见自己的那件黛紫色扣绣云缎披风被递了过来。 她随手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一面系带一面回身:“待会儿留些心,若是少爷回了便知会我一声。我要……” 她转身抬头,在瞧见身后立着的人时,余下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要什么?”卫启濯步至她身畔,目光笼在她身上。 萧槿四下一瞟,见适才还在她后头侍立的两个丫头没了踪影,忍不住道:“我的丫鬟呢?你走路怎的没个声儿?” “我隔着老远就示意她们将披风递与我,跟着便打发她们回去了。你却才兀自出神,未曾留意我的脚步声而已——却才在想什么,想得那样入神?” 萧槿撇嘴:“不告诉你。”说着话便要回身出亭。 卫启濯伸臂挡住她的去路:“那你跟我说你要什么?” “我要你……要你答我一个问题,”萧槿拉住他手臂,“你那日究竟打算跟我说什么?是你根本没说还是我确实睡得太快太沉,以至于全无记忆?” “那你先答我一个问题——你说我们性情相投么?” “自然投了,不投我如何看上你的。” “那你那日说的不论我如何变,在你眼里,我都还是我,这句话还作数么?” 萧槿点头:“嗯,当然作数。” “会一直作数么?” 萧槿觉得他今日难缠得很,奇道:“自然会一直作数——你怎的一回来就问我这些?” “我那日开口时犹豫再三,你又极尽困倦,在我道出之前睡了过去。我是说到一半见你无甚反应,这才发觉你已经沉入梦乡的。” “如今趁着你不困,地方也对,”卫启濯目不转睛谛视她,“我索性再与你说一回。” 萧槿一怔,正琢磨着“地方也对”是怎么个意思,就听他开言道:“其实我在大闹袁家昏厥之后醒来时,就想起了前世诸般,只是始终未与你说而已。” 萧槿愣神。 “或者说,前世的影子又回到了我身上,我想起了一切。” 卫启濯一口气说完,只觉神清气爽,通身一轻。他见萧槿傻愣愣地看着他,还在思量着如何才能跟她说得更清楚一些,萧槿似乎是腿软了一下,身子一晃就要朝台阶下摔去。 卫启濯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她,将她拥入怀里。又想起卫启沨的话,不知怎的,一时气血翻涌,冲动之下,将她一路抵到亭柱上,凑到她唇瓣上吮吻一下,又转去亲吻她侧面脖颈,灼烫气息撒落柔润玉肌,将她莹白娇嫩的脖颈晕成了淡粉色。 “祖母过世后的这段时日,我一直带着前世影子与你相处,你可觉着有何不妥?你内心可抗拒我?” 卫启濯低头瞧见萧槿大睁明眸、微微启唇看他一眼,却又极快低下头去,当即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下巴:“把你那日与我说过的话再说一回。我们如今已不是叔嫂了,你也应当发觉了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可怖,是不是?” 萧槿满面涨红,身子有些僵硬。 她头先脑中浮起的那个隐约的猜测便是他同她一样,也有了前世记忆,只与她不同的是,他有的是完整记忆。她的怀疑始于他那次莫名其妙的提问,升华于他凯旋之后与她讲述他是如何将卫启沨给送进牢里的。 她当时听他讲述时心里其实还有一个困惑未曾宣之于口——他是如何知道卫启沨与丰煦攀交的缘由的?他头先与她计议这个问题时亦是未得头绪,虽然猜到卫启沨利用的是提前知晓丰煦届时会调到湖广这一点也并非多么困难,然而他似乎太过笃定了一些,笃定得似乎一早就洞悉了一样。 只她当时又想,他机悟绝顶,对自己的判断自信一些也不足为奇,于是她终归是未问出口。 卫启濯见萧槿微垂螓首半日不语,心下有些忐忑,俯首与她额头相抵:“把你那日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好不好?” “不好,”萧槿稍侧过头,“你之前还骗我呢,明明已经记起来了偏说自己那是做的梦。我生气了,你放开我。” 卫启濯手上力道反而愈重:“你生气可以罚我,但是我不会放开你。” 萧槿尝试着推他,但实在气力不逮,几推不动。她发觉他拥她愈来愈紧,她隔着数层衣裳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滚烫的热度,一时酡红从脸颊晕到了耳尖。 当初他告诉她他便是之前与她朝夕相处的庄表哥时,她就有些不适应。因为她觉着抠门表哥的随和可亲跟她印象里的卫启濯的禀性实在大相径庭。之后她慢慢发觉这一世的卫启濯跟前世的他性子有所不同,于是逐渐接受了这个奇异的身份糅合。 但是眼下,他忽然告诉她,他其实也是前世的他,故而她需要再度接受他的身份糅合。这次的难度又有些大,她得把前世那个她畏惧了十年的人再糅进来。 萧槿敛神后发觉他竟开始解她胸前纽扣,不免羞赧更甚,慌忙去按他的手:“你先……放开我,这可是在外头……” “你那日既说了,无论如何,我在你眼里永远都是我,那你也能接受而今的我,是不是?” “我……我一时半会儿有些不适应,你让我暂且缓一缓。” 卫启濯见萧槿低着头不看他,不知在想什么,心头突然涌上万端滋味,压抑多时的惶惑决堤洪水一样汹汹卷冲。他倏地探手入衣箍住她盈盈纤腰,将她按到怀里的同时低头压上她嘴唇,舌尖一顶就闯了进去。 舔咬吸吮,咂呜有声。萧槿听到清晰的缠吻声响,面色红得滴血。他通身侵略气息,一举一动皆不容抗拒,她的身子被他揉得几成一滩水,似乎下一刻就要渗入他胸腔内。她的舌头也被他吮得发麻,呼吸之间俱是他越发粗重灼烫的喘息。 不消片时,萧槿身上就沁出一层热汗,喘得娇声细细,双眸迷离。她伸臂攀住他肩膀稳住身子,察觉到他已然动情,不觉手足失措,正欲再度劝他回去,就被他抓住一只手拉将下来,引着她舒手下边。萧槿被他包着手一路往下,到了地方一把笼攥,浑身便是一颤,慌忙缩回手,掌心犹烫。 “渐渐就能适应了,”卫启濯嗓音低哑,“我可以毫不讳言地告诉你,我前生就对你倾心恋慕,我一直都想要你。我从前真的以为我在男女之事上无欲无求,但遇见你之后,我逐渐发觉我体内蛰伏着一头野兽,你每回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要竭力压抑那不可告人的情愫。但我想归我想,我绝不会强迫你。” 他扶住她的身子,低眉凝注她:“我想保护你,我想把你从囚笼里拉出来,我想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爱着,我想抚平你所有的创痛,我想为你揩掉每一滴眼泪,我想让你往后都不再饮泣。但是我面前横着万丈山海,我彷徨挣扎,我不知所措。可后来我想,山海又如何?” 萧槿一顿,倏然抬眸望他。 晻昧暮色里,他一双眼眸邃如灏灏瀚海,转眄流精,摄人心魄。 萧槿心头似乎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攫了一下,血脉里奔涌的不知是何种情愫。 她被他这话勾起了伤心事,思及窒闷处,霎时泪泛双眸。她欲低头揩泪,却被他阻住。 他轻轻帮她揾去泪痕,低声道:“不要哭,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从前总喜欢在这里独自抽泣,我远远瞧着你,几度都想为你擦泪。” 萧槿深深吸气,万端滋味汇于心间。她遽然抓住他的衣袖,低低唤他一声:“启濯。”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卫启濯一颗心都要化开,拥紧她应了一声。 萧槿仰头望他:“你眼下记起了前尘往事,会不会变得跟从前一样孤僻不群、不苟言笑?”她微抿唇角,语声一低,“我不想你整日心事重重,不想你郁郁寡欢。我说过,我不想看到你有一丁点不开心。” “应当不会,”卫启濯凝眸望她,“因为我有你。” 萧槿垂眸红脸。她情绪渐复,才发现自己而今衣衫不整,已经被他压到了亭中栏杆上。她蓦地想起目下状况,浑身一绷,耳赤面红。他再度抓住她的手,萧槿刚刚才被隔着衣裳烫过一次,而今下意识缩手,争奈他并不肯松开她。她又想起这里还是在后花园亭子里,慌忙劝他回去,不要被人看见。 卫启濯见她怕羞得厉害,四顾一番,望见不远处有一小楼,弯腰一把将她抱起:“那咱们寻个宽敞的地儿。” 夜色弥散,如浓墨晕开。小楼矗立桂树林中,一路拂面而来的风都是甜香馥郁的。晚风清凉,但萧槿脸颊滚烫,经风一吹反而更热。 她羞窘之下目光乱瞟,覆着一层薄汗的春纤素手扯住他衣袖,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问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你预备把卫启沨如何?” 卫启濯低头在她耳旁吐息:“你想让他如何我就能让他如何。” 萧槿被他搁到小楼内软榻上时,透过近旁窗牖还能听到风穿林海的浪涛声。 她的发髻被他顺松,转头望他时,云鬓散开,对上他一双深不见底的阗黑眼眸,不知怎的心里一跳,往后缩了缩。 她往后挪一点他就往前进一些,萧槿总觉得他就仿佛蓄势待发的虎豹,而她就是被他瞄上的猎物,注定逃不脱。这种感觉与从前相较是不同的,她能从他眼眸里看出跳跃的炎火,那炎火被压抑已久,将成燎原之势。 他盯着她道:“我离家这么些时候,你都不想念我么?” “想……我镇日盼着你回来的。”萧槿红着脸,心跳愈快,手足失措,奈何她后背已贴到了壁上,退无可退。 她莫名紧张,岔题道:“我想让卫启沨也被困十年,可我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卫启濯倾身覆下:“不打紧,我有。” …… 半月后,在历经多番廷议之后,对楚王和益王的处置终于定了下来。 两人同罪,以谋大逆处以极刑,除其封国,子孙皆废为庶人,妻妾充入教坊司。 二人吓得心胆俱裂,再三辩称当初不过是被小人迷惑,一时糊涂,并非要谋反,又请皇帝千万看在血脉亲情上网开一面。 朱潾在卫启濯的刑具下去了半条命,以为算是死里逃生,谁知得此噩耗,一时哭喊着要见父皇,要好好叙一叙父子情分,楚王更是高呼要求见太后,请祖母为他做主。 然而皇帝此次铁了心,谁人劝说都无用处。两人正赶上一年一度的秋后集中问斩,于是刑部便拣了个日子将两人装车送到西市,枭首示众。 皇帝子嗣不丰,对自己亲子尚能这般不留情面,遑论外人。朝堂内外皆将此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卫启濯则对这件事无甚触动,这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他深知皇帝此番不徇私情是为了国朝的长治久安,为了皇室的稳固,若是连这点魄力都没有,那皇位早换人坐了。不过朱潾倒霉就倒霉在还有一个亲王兄弟,若是皇帝只有二子,那在处死朱潾前就真的要仔细掂量掂量了,毕竟剩下太子一根独苗,实在太危险。 两个亲王虽伏诛,但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譬如温家和袁家的事尚未了结,譬如卫启沨还在牢里待着。 他听锦衣卫那边说卫启沨这一个月以来都安分异常,中间只跟前去探监送饭的卫承劭叙话少刻,旁的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在狱中待着,不吵不闹,连饭食都不挑剔。 卫启濯并无兴致去琢磨堂兄在筹谋什么,因为卫启沨如今面对的是一盘死局,他若想翻盘,只能在局面定了之后慢慢筹划。 温家的事处理起来容易,袁家的事则需稍费一番思量。 立冬前一日,卫启濯正坐在衙署里翻阅文牍,刘用章借着兵部送呈修筑长城工事申报的机会跟卫启濯计议起了弹劾袁家之事。 他与卫启濯商讨之间见他神色自若,禁不住道:“济澄难道不担心此事不成?袁家未倒之前,我们都不能放松警惕。” 卫启濯晋升宰衡之后,品级就比他高,他不好再如从前一样称他名,称呼宰辅又未免太生疏,便索性如同寅一般称呼表字。刘用章想得很明白,尊卑有别,他并不能因着从前师长的身份就罔顾这些,否则就太没眼色了。 卫启濯一面迅速浏览刘用章草拟的奏疏,一面道:“先生做事少有出岔子的。何况如今正是再击袁家的大好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我们都占全了,不愁推不倒这堵墙。” 刘用章抽气,他总觉着卫启濯根本不似这个年纪的人。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出多数少年得志的年轻官吏惯有的不定之性和好大喜功。 两人说话之际,就有长班匆匆跑来一礼,在卫启濯耳畔低声道:“大人,国公府二老爷进宫面圣去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那长班出去之后,刘用章见卫启濯低头沉吟, 暗暗揣度着那长班说的是否卫启沨之事。   他跟卫启濯相交多年, 对他与卫启沨的事略有了解。他觉得这兄弟两个甚是奇异, 面上和和气气的, 然而实则都对彼此深怀敌意。勋贵巨室族中自然难免兄弟阋墙、互相倾轧,但这堂兄弟两个这样兢兢业业地较劲这么些年, 如今卫启濯又要毁掉卫启沨, 他倒越发好奇两人之间究竟有何深仇大恨。   不过他也只是自家想想, 他可不敢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只他倒想知道, 卫启沨此番是就此认栽, 还是会极力转圜。若要转圜,可非易事。   翌日午后, 卫承劭浑浑噩噩地睡了个中觉, 起身后预备再去寻几个故交同年想想法子, 就听小厮说皇帝差了内侍来召他入宫。   他急急赶去, 却发觉皇帝同时也传召了卫承勉, 有些摸不清皇帝是何用意。   赶往皇宫的马车上,卫承劭强自镇定, 几次三番试图从卫承勉这里套话。他听儿子说这回的事是卫启濯一手筹划的,不整垮他不会罢休。但儿子又让他不要太过惊慌, 更不要因此去寻大房的麻烦, 儿子说这样只会令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他知道儿子向来有成算,这才强自压下怨怒之气。但又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故而他这阵子一直栖栖遑遑地四处奔走。   他又看向对面的卫承勉, 竭力压着脾性道:“大哥纵是帮不上忙,好赖是否也告诉一声,启濯与沨哥儿究竟有何抵牾?怎就闹到今日这般地步?大哥与启濯父子情深,最是了解启濯,应是知晓内中情由的。若真是沨哥儿做了什么错事,弟也好对症下药。说到根儿上,到底也是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死结?何必闹到不可收拾?”   卫承勉直是摇头;“二弟莫要再问了,我是真不知晓。我也曾问过启濯,但启濯对此缄口不谈。二弟也知道,启濯也是个倔脾气,他不肯,我也没辙。”   卫承勉说话时面上神色如常,心里却是冷笑。   卫启沨如何都不干他的事。儿子昨日就跟他说了,他今日应当会被皇帝召入宫里,旁的什么都不必管,只管看戏就是了。   卫承勉弟兄两个到得乾清门时,正遇见同样应召而来的卫启濯。卫启濯往卫承勉这边望来时,嘴角漾起一抹淡笑,看得卫承勉莫名其妙。   卫承勉总觉儿子见今对他越发好了,好得他总觉得儿子是在补偿他什么,虽然这种感觉十分奇怪。   太子朱汲练完今日分内的字,才收了笔,就见内侍曹安神色古怪地进来一礼。   朱汲心觉诧异,问曹安可有何事。曹安踟蹰一回,鞠腰道:“老奴受人之托,特将一封书信转达于千岁爷。”说着话捧上一个信封。   朱汲一扫,见那信封上竟无字,愈觉困惑,随手接过拆开。待他将内中尺书览毕,神色便是一滞。   他缄默少刻,问道:“不知曹伴受何人所托?”   曹安低声道:“这书信是辗转到老奴手上的,将信递进来的是荣公的二弟。”   朱汲低头对着手中书翰沉吟半日,轻声一叹,取来一幅回纹锦笺,执笔落下几字,翻出个信封封了递与曹安:“将这手札交与他。”   曹安应诺,领命去了。   朱汲对着殿外残秋景致出神片刻,屈指轻叩案面。   卫启沨这个人,还真是有些意思。   卫承勉与众人一道出来时,已是落日时分。卫承劭双目红肿,神情恍惚,甫一打殿内退出就险些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卫承勉担心他会情绪失控当场找儿子的麻烦,即刻张罗着将人抬到宫外马车上送回府去。   他回转身见儿子竟还直挺挺在他身后杵着,含笑挥手:“哥儿若有未忙完的事,赶紧回衙门理一理,晚间莫归家太晚了。”   卫启濯敛神一笑:“衙署里的事都理得差不多了,父亲若无事,不如与儿子一道走一走,东华门外那条街卖有不少零嘴和小玩意,咱们且走且买些回去。”   卫承勉连连点头:“甚好甚好,给我小孙儿捎带些回去。”   两人并肩而行,命车马从人缀后跟着。   卫承勉想起适才在殿内的争执,又想起皇帝最终的决定,仍觉有些不可思议,禁不住道:“你说,你那堂兄当真会被谪戍至云南归化当个驿丞?亦且一贬十年?”   “为何不会,”卫启濯转眸,“父亲觉着儿子下手太重?”   卫承勉摇头:“这自然不是,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我只是在想,这事究竟能不能成,你二叔岂会看着他一手栽培起的儿子就这么废掉。”   “这事成不成,二叔说的可不算,”卫启濯见父亲直是盯着他看,淡笑道,“父亲莫要再问了,我是不会说我这般整治卫启沨的缘由的。”   “那成,你不说便不说。我来问你另一桩事——我怎生觉着你近一两年对我一日好似一日,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捅了什么篓子不敢告诉我?”   “那若是儿子真捅了什么篓子,父亲会如何?”   卫承勉叹道:“自是帮你收拾了。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帮谁?”   卫启濯敛眸。   “不过你打小就省心,就是性子太沉静,我头先还担心你闭囿于此,幸好你后头性子逐渐活络起来了,”卫承勉说着话思及亡妻,眼眶顿时泛起红来,“你娘去得早,我总怕你心里结下死结,总怕教养不好你和你……”   他话头扯到卫启泓身上便就此收住。他不会再原谅卫启泓,他已经给了他太多机会。且不说卫启泓从前干的腌臜事,光是当初卫启泓将他推倒撞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头一个反应居然是恳求他不要将此事说出去以免影响他的仕途,就足以令他寒心。只他想着父子一场,又看在亡妻的面上,便将那件事揭过不提。谁知卫启泓后面是真的想让他死了。   “父亲。”卫启濯忽然轻轻唤了一声。   卫承勉心绪正自阴郁,听见这一声唤,即刻回神转头,问儿子叫他作甚。   “儿子往后都会竭尽全力孝敬父亲,父亲也不必为旁事烦恼,只管安享天伦便是。”   卫承勉见儿子神色郑重,倒是一愣,欣慰之下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背:“你原本就是个孝顺孩子,爹每回瞧见你都觉着心下大慰。”   “总是觉着从前做得不够,”卫启濯止步,眼神幽微,“儿子往后会加倍待父亲好。”   卫承勉忽而触动不已,抱住儿子哽咽道:“我就说,我儿除了脸皮厚些,旁的都没得挑。不枉我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将你教养大。”   卫启濯身量比卫承勉还要高出不少,一低头就能望见卫承勉鬓间的斑斑白发。   他在父亲背后轻轻拍抚,心头思绪万千。   前世父亲的死始终是他心中一块不愈的创痛。他之后一直引以为憾。他满心愤懑,他知道父亲的死并非意外。   最终他也的确报了仇。不过,今生他还想再报一次。   卫启沨得知自己将要谪戍云南的消息,依然十分平静。   出发前一日,他被放归回府。卫承劭抱着他哭了半日,表示明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被带走,一定竭尽全力保下他。   卫启沨宽慰父亲一番,却是一再强调不要再去为此面圣。   卫承劭爱子心切,几十岁的人哭得险些背过气去,闻言拉着儿子不住道:“父亲不会看着你去送死,父亲拼了这条命也要留你下来!”   卫启沨缄默须臾,挥退左右,道:“父亲若真为儿子着想,就听儿子一言,莫要再为此事奔走。”   卫承劭哑着喉咙问他为甚,他踟蹰少顷,道:“因为父亲而今做这些都无甚用处。不仅无用,还会为父亲招来麻烦。陛下那日将父亲、大伯父和四弟召去御前征问调停,已是尽了心,之后且有一阵子不想听见我这桩事,父亲若再去求,恐怕会惹恼陛下。”   卫承劭听儿子提起大房父子两个,恨得咬牙切齿:“不知你那堂弟哪来这般恶毒的心,此番定要置你于死地!那日在御前我见陛下似有调停的心思,本是极力转圜斡旋,争奈那卫启濯能说会演、咄咄相逼,我那兄长竟也只在一旁瞧着。你不知,我当时急得了不得,搬出老太爷来,请求陛下容情。争奈陛下对你那堂弟信任有加,到得后头已听不进我言,我惶遽不已,几乎一口气没上来晕在御前。”   卫启沨默了默,温言宽慰道:“不打紧的,父亲莫急莫慌。”   皇帝在那日将他召到乾清宫东暖阁讯问时,实则已经对他恼得很了。此番肯将大房父子两个并父亲一道叫去调停,可见父亲这几日是如何为他奔走的,这已是父亲所能坐到的极致了。但父亲又岂会是卫启濯的对手,无论心眼还是手腕,父亲都不可能斗过卫启濯。   卫承劭泪如雨下:“怎能不急不慌,你此番一去,凶多吉少,还要遭人白眼,父亲怎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卫启沨将卫承劭拉入屋内,掩好门窗,压低声音道:“父亲可照着儿子所说,去给太子送信了?”   卫承劭一顿点头:“父亲都照做了。可……可东宫向来明哲保身,如何会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去为你说情?”   “儿子那封信里并未请求太子为儿子求情。”   卫承劭一怔:“那你写的甚?”   “儿子只是请太子在儿子谪戍期满之前,派人来云南接儿子回京。”   “你……你这是何意?”   “儿子从前帮过太子不少忙,太子应当也能看出儿子可做他身边得力近臣。况且,儿子还曾做过东宫讲官,太子算是与儿子有些师生之谊。当年儿子假意暗中投靠朱潾,还帮太子逃过一死。这些情分兴许不足以令太子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为儿子说情,但让太子在事后搭把手却是足矣。太子头先又说过可应儿子一件事,儿子之前一直未提,如今提出这个请求,丝毫不为过。”   卫承劭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臂:“即是如此,你为何不早说?我儿对东宫有这般恩情,东宫又素性仁厚,怎就不能为我儿说情?”   卫启沨沉默一下,道:“若是极力去求,东宫兴许真会试上一试,但这般挟恩图报,父亲让东宫作何想?他日东宫登基,纵儿子有命回京,父亲以为东宫还会重用儿子?”   卫承劭浑身一僵,连道是自己急糊涂了。   “况且,即便东宫开口,儿子也毫不怀疑卫启濯会出来搅局,他既打定主意,便绝难罢手,不若暂躲风头,避其锋芒。只要儿子熬过这段时日,他日回京,若东宫已嗣位,说不得还会对儿子另眼相待,认为儿子禀性坚韧,可堪大任。”   卫承劭老泪纵横,直道那可是十年,谁知十年之后会如何。   卫启沨的目光在虚空里凝了一下,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呐呐:“这怕是她的意思,既是如此,我便遂了她的愿又如何。”   卫承劭且哭且叙话,忽然想起太子还回了一封信,急急翻来拿与儿子看:“东宫可愿援手?”   卫启沨低头看信,少焉,敛眸道:“父亲宽心。”   萧槿听闻卫启沨谪戍云南的消息时,觉得卫启濯真是个人才。   首先谪戍的地方足够偏远,左近又多四夷土官,人口环境复杂;其次驿丞掌驿站车马迎送,无品级,随便哪个小官都能踩上一脚,还要鞍前马后地伺候人,受气赔笑是家常便饭;再者,十年戍期足够摧毁一个人的仕途与意志,甚至届时能否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卫启沨只是个文臣,自小泡在诗酒茶花里,又是世家公子,饫甘餍肥,养尊处优,到了那里,不知能在那里挺几年。何况他这样心高气傲之人,从正四品的京官陡然变成未入流的受气小吏,若是不想开些,很可能还没被折磨死,就先被活活气死。   总之,卫启沨很可能会回不来。   萧槿觉得她很应该去送送卫启沨,亲眼看看这个前世毁她半生的人而今何等落魄不偶。   卫启濯特意跟皇帝打了声招呼,挑了个锦衣卫千户,带着百余人马亲赴云南押送卫启沨。   翌日卯正,天光未亮,城门初开。萧槿与卫启濯坐在马车里,头一批出城。   马车出了南面的崇文门,一路往南,到了预定的地方才缓缓停下。她今日起了个大早,眼下窝在温暖的马车里,不一时就泛起了困意。卫启濯见外面人马未至,为她披了大氅,拥她在怀让她小憩片刻。   迷蒙间,她不知睡了多久,卫启濯将她唤醒,低声与她说人已经到了。   萧槿掀起帘子打算往外看时,又听他在身后道:“你不能看太久。”   萧槿睡眼惺忪,回首流眸:“我就瞄上几眼,等他走了,我再去睡个回笼觉。”   美人初醒,宝髻堆云,粉晕桃腮,秋水横波,不胜娇慵。   卫启濯一把将她捞到怀里,低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好。”   卫启沨而今并非囚徒,但也无甚自由,押送他的千户挑了几个力士一道围坐马车内,团团看着他,一众手下在外面打马跟随。   那千户提前得了指示,知道宰衡大人今日要亲临送卫启沨一程,故而一出城就直奔事先指定的地儿去。   宰衡指定的地儿是北京城南的聚燕台。聚燕台为一高埠,广三四十尺,位于京畿采育镇东南二十里。每岁秋社,群燕辞巢之日,京畿城村燕群必各将其成雏聚于此埠,数以千计,呢喃不止,二日方息,随后乃去,为话将别,壮观非常,故曰聚燕台。   如今已经立冬,燕去台空,卫启沨被两个力士押下马车后,入目便只望见一片萧瑟景象。   他一转头就瞧见卫启濯从对面一辆华盖红髹马车上下来,远远朝他走来。   卫启沨的目光却并不放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马车。   萧槿在红锦靠背上靠坐片刻,没见着什么动静,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睃看。   锦衣卫诏狱久负盛名,卫启沨在里面待了一个来月,大约是尝了不少苦头,如今容色憔悴,形销骨立,身上裹着几件绒衣也瞧着单薄得很,似乎风一吹就能直接将他送到云南去。   只卫启沨落得这步田地,也依旧不卑不亢,在卫启濯面前,始终挺直腰背,神容冷淡。   卫启沨与卫启濯身量相当,兄弟两个相对而立,气势互迫,确实是经年累世的宿敌光景。只是卫启沨时乖运蹇,气度已逊。   萧槿瞥了卫启沨一眼,冷冷一笑。待要收回目光,却见他忽地看了过来。   萧槿并未在意,随手放下帘子。谁知外面骤起骚动,及至她再度掀起帘子一角往外观望时,卫启沨已经奋力奔到了距她三丈的地方。   卫启濯疾步上前,一把拽住他,心念电转,命一众锦衣卫退到远处,暂去饮马。   等众人散去,卫启沨盯着已经落下的帘幕,嘶哑着嗓子连声喊“槿槿”。   萧槿静坐少顷,起身出了马车。   “槿槿,难道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卫启沨的声音竟带着颤抖。   萧槿神色漠然:“我应该有话要说么?”   卫启沨嘴唇翕动,半晌喑哑道:“哪怕是骂我。”   萧槿哂笑:“骂你?我从前把该骂的都骂过了,我也想不出还有词能更贴切地骂你。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想顺道问问你——你头先刻意与我弟弟套近乎,意欲何为?你的刻意拉拢太过明显,吓得我弟弟都以为你对他存有非分之想。”   卫启沨沉默一回,道:“我对岑哥儿格外好,主要是因为你,但我也承认我是有私心的。我想将岑哥儿拉到我身边,再慢慢让他为我办事,因为你们都不会防着岑哥儿。”   萧槿与卫启濯对望一眼。   “不过我后头也发觉岑哥儿似乎想到了歪处,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专心经营丰煦这边。可惜我千算万算,未曾算到一个原本全然不记得前生事的人会忽然记起一切。”   他笃定卫启濯之前并非装的,他一定是后来才在某个契机之下突然获得这些记忆的。他在牢里的那些日子仔细回想了近几年的诸般种种,猜测卫启濯记起前世应当是在祖母过世之后。   卫启濯大闹袁家回来之后,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跟从前有所不同,但他当时并未深想,因为卫启濯确实跟祖母感情深厚,遭逢打击性情改变也属正常。前世的卫启濯便是在卫承勉与祖母先后过世之后,变得越发冷情狠绝。   卫启濯见卫启沨目光定在萧槿身上,心下不豫。他方才将锦衣卫支开是因为担心卫启沨激动起来会乱喊,仓促之间不好制止,将来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对萧槿不利,眼下却是不由去摸旗花。   他将要点燃旗花将众人召来时,稍一踟蹰,不情不愿询问萧槿可还有什么事要问卫启沨。   萧槿瞧着他那副明明急盼着她说“没有”还偏要装作镇定的样子,不由一笑。   她一句“没有”尚未出口,就听卫启沨突然开言道:“槿槿虽对我无甚话说,但我却有许多话要对槿槿说。如我先前所言,我对温锦确非男女之情,若我当初没有出事,我定会欢欢喜喜地娶她,至若之后会如何,我也不敢断言。但我可笃定我是真正爱你入骨,十年时光足够我看清……”   “那若是,”萧槿出言截断他的话,“眼下你回到前世光景,你会跟我和离放了我么?”   “不会,”卫启沨神情坚定,“我为何要放了你?我们后来已经可以做正经夫妻了。”   萧槿冷笑。   卫启沨却是忽然跪了下来:“槿槿,我还是要说,我先前沉湎于自己的伤痛,确实对你不好,但后来我已经转变了许多,只是你未曾发觉而已。其实我后来已经可以行房,应当也可有子嗣,只是因着……”   萧槿好笑道:“你认为我与你后来走到那般地步,是因着你不能行房不能有子?”   卫启沨声音蓦地一扬:“但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的一切怯懦、一切偏执都来源于此!可笑的是,我害怕了那么多年,逃避了那么多年,到得最后却发觉我的那些踌躇全是笑话!笑话我倒也认了,只要还来得及纠正,但当我试图去跟你解释时,你却已经出走。”   “你回京时已经染恙在身,我想尽法子要去见你,可岳父岳母不准我进门!你垂垂欲绝的那日,我终于入得侯府,但你不肯见我,”卫启沨凄惶一笑,泪流满面,“我在你房外从日头初升跪到暝色四起,我看着一碗碗汤药往你房里送,我听着岳父岳母和岑哥儿压抑的低泣,我眼见一个个太医被请来,又一个个摇头说回天无力,我害怕得浑身发抖!”   “我从未如此恐慌无力,如此彷徨无措!我怕我们那一别就是永诀!我苦苦哀求,我一声声唤你,从白日求到晚夕,可你终是不肯见我!我当时全凭一口气吊着,听到屋内骤传恸哭,我便知你已不好,仅剩的那口气也没了,我当时便想立等死了去陪你。”   “你下葬那日,我看着你的墓穴,也想跟着跳下去,可我听说自尽之人的魂魄会困于天地之间不得魂归地府亦不得超生,我怕我这么死了反而会永生永世见不着你。我那阵子每日对着你的牌位发怔,日日活在悔恨之中。我去寻温锦复仇,可温锦躲了起来。”   卫启沨双目赤红,手背青筋暴突:“我前世死时也不能瞑目,我恨我没能亲手剁了温锦!我承认我做错了许多事,但如若不是温锦从中作梗,我们不会走至末路!”   萧槿面上波澜不起:“你觉着你眼下说这些能挽回什么?”   “我知道什么都无法挽回,我只是觉得有些事你有权知道,”卫启沨微微垂头,“但我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你,望你能如实答我。”   “从始至终,你可曾对我存过一丝喜欢?”卫启沨不安抬头,眼睛直直望着萧槿,话语竟有些磕巴,“抑或……抑或有些许好感?我……我其实多数时候只是跟你拌拌嘴,我后来许多时候都在讨好你,只你兴许……没发觉。”   他端端直直跪在她面前,仰望她神容,抛却一身骄傲,卑微入尘埃。   卫启濯也看向萧槿。   萧槿低头扫他一眼,漠然道:“没有。”   她的声音不重,但语落之际,卫启沨却只觉如巨山覆顶,压得他喘息不能。   他神情麻木,身子晃了一下,如同初冬枝头挣扎无力的枯败残叶。   卫启沨缄默半晌,突然伸手去拉萧槿衣袖:“槿槿,让我被桎梏十年是你的意思对不对?”   萧槿步子一撤,躲开他的手:“你还真说对了。”   卫启沨抓了个空,垂眸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轻声自语:“那我如你所愿。”   萧槿忆及前尘往事,突然跨前一步,揪住他的衣襟,激愤之下气力颇大,竟几乎将他半提起来。   “卫启沨,你累我一生,难道我不该让你偿我十年?!”萧槿说着话扬手就狠狠甩了卫启沨一个耳光。   卫启沨被她打得脸颊一偏,回头望见她眸中汹汹怒焰,少间,竟是轻轻一笑。   “我也认为应当,”卫启沨双目炯然,近乎吼声,“你让我偿还,我便心甘情愿地去!但你我鸳侣十载,同寝同食,你告诉我,你如何做到全然视我为陌路人的?”   他情绪越发激动,猛地冲将过去把萧槿死死按到树干上:“我从前就总在背地里管你叫萧木头,果然就是木头一样,你这名字不白取!我若是不喜你,会在你面前一再忍让?”   卫启濯见状瞬怒,上前拉扯卫启沨,但卫启沨失控之下竟然力大无比,两人争持不下。   卫启沨仍旧紧紧抓着萧槿的手臂,双目火星四溅:“泥人也有个土性,我纵理亏,也是有脾气的,你以为你缘何能一再在我跟前抢白挖苦?你激愤之下掌掴我推搡我,我从来都任由你来,我脸上身上落伤也都帮你瞒着,岑哥儿对我拳脚相加,我被打得满面淤青也未还一下手,父亲母亲瞧见我的伤要寻顺天府尹来整治岑哥儿,我全按下了,你以为缘由何在?我难道是怕了你侯府不成?!”   萧槿挣不开他的手,一时也恼了,抬腿狠狠踢他,怒道:“是我让你受着这些么?你早跟我和离岂不是大家省心?!你总那么拖着,我没寻人打死你算我性子好!”   “我一心都在你身上,我岂会让你离开!你难道从不细想想我为何总不愿跟你和离?你难道一点也瞧不出我心向你?”卫启沨说到动情处,气息渐重,伸手欲拥萧槿。   卫启濯见状暴怒,抬脚狠踹卫启沨一下。卫启沨摔倒时一双手仍死死拽着萧槿,三人拉扯间,卫启濯揽住萧槿的腰喊了声“啾啾躲开”,跟着就从腰间顺袋里拔出一把匕首。   只三人距离太近,又拉扯不休,他担心误伤萧槿,并未取下外鞘,拿着匕首当小哨棒使,往卫启沨手臂上狠狠砍了两下。卫启沨吃痛收手,又目露凶光,扑将过来抢夺他手里的匕首。   两人当下扭打在一处。   萧槿稍理衣裙,担心卫启濯受伤,询问他是否要将锦衣卫召回来。   两人打红了眼,卫启濯将卫启沨按在地上揍了几拳才腾出工夫嘱咐她捡起掉落在地的旗花点燃。   萧槿看看天色已明,估摸着锦衣卫那边即便看不到旗花大约也能听到声响,便依言照做。   卫启沨听到一道锐响升空,回打卫启濯一拳:“停手,我不碰槿槿,我还有话说。”   两人站起时皆是一身狼狈。萧槿即刻跑去帮卫启濯拍掉衣上尘土,又见他脸上有一块青紫,抬手摸了摸,满面心疼地问他可还有哪里伤着了。   卫启沨在一旁瞧着,目光僵直。   “我当初就与你说了,我是真心要嫁给启濯的。我当初喜欢的就是他,如今这么些年过去,我爱他更甚,”萧槿握了握卫启濯的手,直面卫启沨,语气认真而坚定,“所以你往后不必再问我究竟是否对你有情这种话,不过你应当也没这个机会了。”   卫启濯转眸望了萧槿一眼,慢慢反握住她的手,与她手指交扣。   卫启沨知锦衣卫不多时就会赶回,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手。片时的沉默后,沙哑嗓音从他喉间溢出:“槿槿,十年之后,你是否还会记得我?”   萧槿冷声道:“兴许会,也兴许不会。不过我若记得,那也是记着曾有个叫卫启沨的人,困我半生,害我一世。”   他沉默半日,竟是一笑:“能记得我也是好的。”   萧槿睨他一眼,与卫启濯低语几句,转身折回马车。   卫启沨定定望着她的背影,仿似要将她印刻入骨髓。   他嘴唇无声开合:“愿你生生世世安闲顺遂,无灾无疾。盼我有生之年,还能与你重逢。”   “二哥莫不是在祈祷能与啾啾再遇,”卫启濯阴沉视线自卫启沨身上扫过,“我看二哥还是莫要白费气力的好。”   卫启沨斜乜他一眼:“我说过,我与槿槿的事,你无权置喙。”   卫启濯无声冷笑。   他真以为,他暗中给太子递信之事,他丝毫不知?   卫启沨重新被押上马车前,回首望了一眼身后萧索光景,才入了车厢。   他坐回马车里,只手触于心口,目光有一瞬的迷惘。   他迷离恍惚,仿佛魂灵被抽离,但心口竟然阵阵锐痛,似乎有一只利爪正将他的心撕扯成千万片。   他自失一笑。   看来不论多么麻木,还是会疼的。   他盯着方才暂短抱过萧槿的双手发呆,良久,自嘲一笑。   “‘……秋风吹荒台,社散燕来即……画藻去年如,故人觅不得。昨过棘篱边,故人瘁颜色。旧德胜新巢,移共汝恻恻。岂无新鲜泥,爱惜旧心力。 ’”   他曼然吟哦,语声轻如薄烟。   回城的路上,萧槿见卫启濯神色如常地给她斟茶喂点心,禁不住道:“你都不吃醋?我还以为你会在他跟我诉衷肠时就一脚将他踹开,然后将锦衣卫召回来将他装车押送。”   “我原本的确是想这般做的,但后来我又想,”卫启濯慢慢帮她剥橘子,“他再跪再哭再求也抢不走你,我何需紧张。”   其实他有个私心。他能瞧出卫启沨此番主要是想询问萧槿究竟是否曾对他动过心,他觉得这个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他还是想让萧槿亲口说给卫启沨听。   卫启沨那日在诏狱中那般对他说话,实则还是带着些炫耀的意思,炫耀他曾跟萧槿做过十年夫妻,并且暗示萧槿可能是对他是有些情意的。   他是不肯相信这一点的,但他自己的反驳似乎显得有些无力,那就让萧槿亲自来打这个脸好了。   不过,他这份心思仿似有些幼稚。   萧槿挪过去笑嘻嘻道:“你难道就不怕我看着他又跪又哭又求,忽然发觉我其实爱的是他,然后跟他跑了?”   “你那日能跟我说出那番话,我觉着你一定是真爱我。”   “哪番话?”   “你问我记起了前尘往事,会不会变得跟从前一样孤僻不群,你说你不想看到我整日心事重重,你不想看到我有一丁点不开心,”卫启濯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一番,“你当时心乱至此,居然首先说的是这个,可见你心里是真的在乎我。虽然兴许脑袋迟钝了些,但言行里实则已经透露出了你的心绪。”   萧槿摸摸脑袋,嘀咕道:“我也没有特别迟钝吧。”   “那你眼下适应了么?”   萧槿听他问起这个就不由缩了缩脖子。他这阵子每晚都要问她这个问题,她但凡说一句“没有”,他就能拽着她折腾半宿,她第二日几乎腰疼得爬不起来。   萧槿微微垂头:“其实,祖母过世后的这段时日,我与你相处时也没觉着有甚不适,那种感觉是跟从前一样的。”   “所以你实则已经适应了?”   萧槿抿唇,轻应一声:“即便是前世的影子回到你身上,你也并未刻意掩藏不是么?我也并未觉着有何不适,所以说起来我其实早就适应了。确切说,也无所谓适应与否,前生的你,不过是你的另一面而已。”   “我这阵子想得很通透了,”萧槿凝眸望他,“其实即便是没有往生记忆的你,也有前世的影子。再往前说,即便是你做卫庄时,骨子里也留存着你的禀性印记,你比真正的卫庄强势得多。”   “因而自打我今生认识你以来,所看到的其实一直都是真实的你,只不过你每个时期所呈现出的是你性情里的不同侧面而已。亦或者,前生的你,是你更加成熟内敛后的模样。但是不论怎样,你都还是你。”   卫启濯低眉一笑:“啾啾说的很是。”   萧槿望见他脸上那块伤,忽地笑道:“我想起一件事。适才锦衣卫来时瞧见你跟卫启沨怒目相向,又都挂了彩,一个个神情都有些古怪。”   萧槿轻咳一声:“我一直未现身,他们可都以为你就是专程来送卫启沨的。卫启沨方才哭得双目红肿,脸上还有巴掌印,所以……你说,他们会不会觉着你们两个……有什么感情纠葛?”   卫启濯手一抖险些将橘子扔出去。他慢慢转眸:“你从前是不是就这样想过?”   萧槿即刻坐直身子,肃容连道没有。   她担心她若是一口承认下来,他会再把她按在马车里来一次。   不过她觉得今日还是很愉悦的,她总觉着送走卫启沨就是送走了一个大麻烦。   卫启沨走后,她感到整个国公府都清爽了。然而,她对于自己前世的死劫还是有阴影的。   所以转过年来之后,她始终惴惴不安。   卫启濯一直从旁安慰她开解她,连儿子都看出她揣着心事,时常摇着她的衣袖问她为何不高兴。她低头望见儿子难掩忧色的小脸,总是忍不住抱住他拍拍他的肩背,跟他说娘亲没事。   她的心里很暖。美满的婚姻,可爱的孩子,这些她前世不曾拥有的,今生全齐了。也正因此,她越发看重自身生死。   据卫启濯说,她前世是在今年年中病殁的。她其时对卫启沨失望透顶,镇日郁结于心,不肯一直困守国公府,便以归宁为由回了侯府。但她并未在侯府住下,而是打点行装南下去了湖广散心。   萧家这边几劝不下,萧安又走不开,季氏跟萧岑便带了好些护卫从人与她随行。丰煦时任随州知州,她在湖广的这段时日曾与丰煦觌面几回。丰煦起先不知她身份,仿似还曾对她动过心思,后来才知她是卫家二房的少奶奶,很是窘迫了一场。   也因此,萧槿今生第一次瞧见丰煦会觉得眼熟。   正是在南下的这段时日,萧槿染上了肺热病。季氏请了本地的郎中为萧槿诊治过,但不见好转。之后回了京师又数度延请太医前来施治,可萧槿的病势依旧迅速恶化。   这期间,卫启濯几乎将京畿翻了个底朝天,寻遍名医,甚至四处张榜,重金悬赏,但终究是无济于事,萧槿最终不治身亡。   萧槿回京之后便一直未曾回过国公府,并且在意识尚清醒时再三与萧家人交代说绝不要放卫启沨进来见她,否则她若死必不瞑目。   卫启沨今生一直以她的这个死劫相要挟,其实这件事十分简单,只是因着未知而显得骇人而已。   肺热病多起于风热犯肺、热壅肺气、肺失清肃,实则就是肺炎。萧槿知道她所处的是个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的年月,急性肺炎致死不足为怪。不过她身子向来好,彼时病况会迅速恶化,大约也与她那时的精神状况密切相关。   为免寒暖失调,正旦之后她便几乎没出过门。卫启濯嘴上安慰她,自己实则却是始终提着一颗心。   他一早就觅来了两位精擅内科的大夫早晚给她请脉,又担心她起居不慎,每每归家来都要嘘寒问暖,其关怀体贴,无微不至。问罢她便又转过头去嘱咐下人尽心伺候着,府上下人原就畏惧他,见他日日操心着少奶奶的安康,自是愈加小心翼翼地照料萧槿的饮食起居,不敢有丝毫疏忽。   萧槿与众人一样忐忑不安地过了大半年。她从前觉得自己确实心大得很,但而今发觉那只是她上心的事少而已。真遇到挂心事,她也一样会囿于其中。   直至她安然度过了前世死期,才终于松了口气,油然而生劫后余生之感。她这桩心事放下之后,不多久便到了卫老太太的三周年。   将交忌辰的那几日,卫启泓再度跑来哭求卫承勉。但这回已经不是请求参与祭拜了,而是请求卫承勉看在父子一场的份上发发善心让卫启濯饶过他。   卫启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他调入了上林苑监做了个九品录事,天天漫山遍野看瓜种菜搞养殖,拿最低的薪俸做最累的活计,受尽白眼。卫启泓跑来卫家门口哭求时,萧槿曾远远瞧过他一眼,惊得险些没认出来。   好好的一个前世家子弟,变得活像是饱经沧桑的农人,从前的那一股子不可一世的骄矜劲儿更是踪影难寻。   卫承勉是否有这份善心萧槿不知道,但她知道卫启濯一定没有这份善心的。非但对卫启泓,对温家、袁家也是一样。   到了三周年忌辰的正日子,萧槿随着众人出城为老太太扫墓时,瞧见了几辆囚车打近旁路过。   里面的囚犯都戴着重枷,萧槿仔细辨认一番,发现居然还有个熟面孔——当年在南郊湖畔曾言语调戏过她、还跟卫启濯打过几架的袁志便在其中。   她听卫启濯在旁与她说,这里面都是袁家子弟,如今是要被押往西北流放。   她预备收回视线时,发现后面又来了一辆囚车。她以为还是袁家的子弟,谁知扫了一眼发现对方居然有些眼熟,细细一想,惊觉那人竟是温德。   温德蓬头垢面,精神萎顿,头先似乎未曾留意到卫家的人马,往这边望来时悚然一惊,背转身低下头,缩在囚车内随着押送队伍一径去了。   待祭扫罢,萧槿与卫启濯留了下来,余下众人浩浩荡荡地回城。   卫启濯牵着萧槿的手,往前面山坡上缓步而行:“啾啾想问我什么?”   “我适才瞧见温德也在囚车里。我知道袁家垮了,那温德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在收拾袁家时顺手捎带上的,”卫启濯眼望面前林峦山色,声音四平八稳,“淮安侯听闻温德跟袁家那件事牵扯上了,为保温家无虞,即刻就将温德推了出去。我倒也没兴致为难淮安侯府其余人,我只想按死温德这一支而已。梁氏前阵子咽了气,只剩下温德一人了。”   萧槿微怔:“他前世跟你结了仇,还是曾经害过我?”   “他与我无仇,也不算害过你,但你觉着他是什么好人?你觉着温锦当初在卫启沨成婚之后仍旧跑去跟他私见,温德会丝毫不知?他这人急功近利,争奈年岁渐大,膝下又无男丁,算盘全打在温锦这个女儿身上。如若不然,当年也不会硬生生让温锦等到十七八的年纪还不说亲。”   “当初温锦变着法给你找不痛快,背后多少也有温德的手笔。可笑的是他们满以为是你粘着卫启沨不放,却不知实则是卫启沨自己转了心意。不过你放心,即便是前世,我也没放过这些人。今生不过换着花样再来一回而已,横竖他们一个两个性子依然如故,禀性难移。”   卫启濯说话间忽然转眸看过来:“往后有谁胆敢给你找不痛快,你便说与我知道,我不敢保证明天日头照常升起,但是我敢保证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萧槿抿唇,他身上这股王霸之气真是无论何时都收不住。   她听说上个月刘用章再度将袁家的事翻了出来,不过这回说的是袁泰当年在任时将手伸到了边地。据说袁泰倒台之后有些边将便开始有异动,袁泰早先还命子孙在老家置办了一套豪阔深宅,规制甚高。   当年因种种顾虑手下留情的永兴帝大为光火,处死了袁泰,子孙皆判流徙,树倒猢狲散,袁家就此彻底垮了。   萧槿觉着事情兴许并非这样简单,但她并不想去深究。袁泰当年几次三番想要除掉卫启濯时,就该做好被报复的准备。不过政敌是天生的仇家,也不存在谁放过谁之说。   卫启濯见萧槿缄默不语,握了握她的手,问她在想甚。   “我在想你去年去湖广时,当真没遇见永福郡主?我记得你前世似乎就是在去平叛时碰见了她。”   “啾啾不信我?”   萧槿见他神容一肃,晃晃他手臂:“与你说笑的,我若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   她顿了顿,忽然舒臂拥住他:“你往后也要信我,不要总怀疑我对你的心。”   卫启濯失笑:“我何时怀疑过?”   “还不承认,”萧槿微微噘嘴,“你若是信我,怎会担心我会因为知道你有了往生记忆而与你生疏?”   卫启濯默然。他实质上也不是不信萧槿,只是历经两世,那种患得患失的隐微心绪早已经镌入他骨髓,难以湮灭。   而今越是圆满,他就越是担心失去,他至今都不敢去回想前世萧槿殁后他是如何度过的。   萧槿等了一等,没听到卫启濯应声,转眸看到他兀自敛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在他怀里趴了少刻,又晃晃他:“我也很……很爱你。从你还是我表哥时我就对你有朦胧的好感,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你离开的那半年,我心里空落落的,明知道你不在,也会跑去西跨院那边看看。后来与你相处时,其实我也觉着很舒服很惬意。你提出定亲时我迟疑是因着我觉得再度嫁入国公府会面临许多问题,不过我后来发现,其实状况比我预想的要轻松得多。”   “你每次染恙遇险,我都悬心吊胆;你每次出门离家,我都牵肠挂肚。我们相识至今十几载,你是我最信任、最依赖、与我最亲密的人。也是认识你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还有情思缠绵的一面。我素日兴许表达不足,令你觉着不安,但我对你的心意是实实在在的。”   “所以,我爱你眷你至深,往后不许再怀疑我对你的心意。”萧槿抬眸望他,秋水澄波,真诚坦落。   卫启濯垂眸对上萧槿的目光,只觉心头宛如淌过一抹温软泉流,由内而外恬荡安适,过往诸般苦痛挣扎皆化作流云远烟。   骋目远望,日光荧煌,天地浩渺。   他轻吁一口气,远远对着祖母的坟茔出神须臾,一低头瞧见萧槿手上戴着的他当初送她的那枚木戒,浅笑微微。   萧槿觉着他笑得有些古怪,拉住他问他在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当初我卧床养病,你为我念《牡丹亭还魂记》时,我曾说过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段话,你可还记得是什么?”   萧槿点头:“当然记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寥寥数语,道尽世间至情。”   萧槿诵得认真,疏林山水间,红梅花树下,她一双清澈眼瞳盈满他身影。   卫启濯拥她入怀,轻声呢喃了句什么,萧槿未能听清,抓住他衣袖:“你说什么?愿什么?”   “我说愿我们能永生永世相守,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显然不会。”   卫启濯将她轻抵到树干上,低眸凝她:“那我再愿我们能多得几个孩子,这也是祖母的遗愿。”   萧槿双颊晕红,垂首轻应一声,又蓦地抬头:“你想得几个?你是不是惦记着你箱笼里那些衣裳?”   (正文终,番外待续) 本书由 刺猬扑扑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