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墨衣眸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夺嫡不如养妹 作者:牧荑黄黄 文案: 男主重生文。男女主出场身份是皇子和公主,不适勿入~男女主无血缘关系。文案请仅作参考 男主版文案: 前一世,太子惨死,祸起萧墙,谢昀本无心皇位,却被迫与人相争,谁承想竟成了最后的赢家。 登基前夕,谢昀回到了十年前。十六岁的他,青涩稚嫩,举步维艰。偌大皇宫,唯有一个小丫头向他释放善意。 前世的她剪了一段青丝相赠,作为回报,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决心护她周全。 这一世的她神智未失,聪慧机灵,她一步一步、无知无觉地攻城略地,让他心神失守,教他俯首称臣。 小剧场: 十年前—— 谢昀(蹲下):阿容,三哥哥告诉你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十年后—— 谢昀(微笑):阿容,除了我,谁都是坏人。 食用说明: 1.男主重生,女主土著。男主重生在女主变傻之前。大致甜宠。 2.宫廷江湖皆有,架空。 内容标签:近水楼台 宫廷侯爵 主角:谢照容、谢昀 ┃ 配角:晏雪照、董决明、易云长、沈慕、沈敏等 ==================   ☆、重回十六   烟雨渐息,柳叶轻颤,偶有雨珠滑落,春塘便漾起涟漪,一圈一圈向外扩开。   空气湿润清香,谢昀收了伞,轻轻摩挲桃木伞柄,他站立几息,淡淡开口,“出来吧。”   话音刚落,草叶间晶亮的雨珠便咕噜噜地滑下几颗,一阵窸窸簌簌之后钻出来一个小女童。   年纪虽小,身量未足,却叫人眼前一亮。鹅黄苏锦刺绣精细,交领处微微松开,丫髻散乱,上歪歪斜斜地插着根嵌猫眼的镂金簪。身上被雨水沾湿了些,贴在小身板上,显得越发瘦小。   她眉弯眼圆,稚嫩樱口笑开,露出一点糯米色的牙,“三皇兄……”这把嗓音甜得有几分刻意,但任谁都无法冷脸了。   这个时候的九公主,鲜活又明媚,恰似这雨后初晴的春日。   谢昀只恍惚了一瞬便回过神。小姑娘不过六岁年纪,嫩生生的模样,锦衣玉食、备受宠爱,几乎无忧无虑。母妃是最受宠的珍妃,容貌冠绝六宫,九公主可以轻而易举地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美貌和泼天的富贵。   但她现在,正小心翼翼地对他笑。   谢昀几乎想不起来,他那时候是怎样将她拒之于门外的。   阿容却门清。   她的生辰,便是三皇兄噩梦的开始。   十岁稚龄生母遭贬,从此母子分离,父皇也一改先前的宠爱欣赏,转而冷眼加之,一夕之间地位一落千丈……   更何况,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多少人为了给她和母妃“出气”,肆无忌惮地欺侮他,就连父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犹记得头一回见到谢昀是在一条狭窄的卵石路上,她的侍者因他挡了路而奚落嘲讽他,那不屑一顾的嘴脸至今生动如画。   那时谢昀嘴角紧抿,仅是淡淡扫过他们,不发一言。但那个眼神当真是冷啊,如同深秋寒潭、三尺凛冰,没有一丝的烟火气。   第二回第三回都没有理会她,倒是第四回,他认真地对她道,“我的母妃是被冤枉的。”当时她茫茫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明明云妃一案已有定论,但眼前的谢昀神色认真而笃定,叫她莫名就信了几分。   随后的许多次,谢昀却再也没有与她说过话。   但阿容自诩持之以恒百折不挠,一次示好不成便有第二回,总有融化他的时候,毕竟整个皇宫她最喜欢三皇兄的脸,想看他笑一笑。   谢昀到底不是从前那个谢昀了,阿容几乎不费劲儿地就示好成功了。   阿容见他眼神温和,立马笑得更甜,嗓音更糯,一双肖似珍妃的桃花眼给她弯作了两道月牙儿,因着年纪小,不见媚色,反而清澈到底,能叫人轻易卸下心防。   “这么容易就叫三皇兄发现了,三皇兄真厉害!”她惯会没话找话说,并且丝毫不觉得尴尬。   谢昀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隐约又带了些笑意,阿容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于是叽叽喳喳说得更欢,“阿容才上了课回来,见三皇兄在这儿不自觉地就停下来,阿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过三皇兄了,没想到三皇兄在这里看风景看入了神。”   阿容上前了一步,眼珠子凝在谢昀面前的柳树上,“这一棵弱柳有什么好看的,阿容知道有一处地方有参天的榕树,比这个不知威风多少……”   阿容本是雀跃的,想要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都与他分享,她说着说着声音却低弱下来,直至咽在口中,瞧着很有些自我埋怨。   毕竟那棵参天的榕树就在御书房外,谢昀大概十岁后就没去过几次了,与见皇上如家常便饭的小公主浑然不同。   宫里的孩子大多小小年纪便会看人眼色、捧高踩低,甚至并不觉得这是恶行,只当作生存的本能,尤其是那些自幼入宫的宫人。因而,阿容这般年纪的孩子有很多已经会使坏了。   阿容想到这里,委屈又懊恼,生怕谢昀误会了自己。   正自我厌弃着,却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转瞬就飘散在空中,但她何其机敏,立即抬起小脑袋瞧。   向来清冷的皇兄竟然在笑。□□正酣,暖风穿廊而过,皇兄的一缕长发被撩到了身前,飘出绵延又潇洒的弧度,他眉目柔和如春风化雪,往日的清冷气质消弭殆尽,温和透润,熠熠生光。他身上的料子不算顶名贵,但白衣剪裁利落简单,竟有些飘飘欲仙。   谢昀蹲下身来,手掌轻放在阿容柔软蓬松的发顶上,清清冷冷的淡香若有似无地渗来,“九妹妹不必如此,皇兄没有怪你。”他的语调温和,和先前的冰冷截然不同,若不是和先前一个模样,阿容几乎以为皇兄被人掉了包。   谢昀自然不会怪罪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家伙心思如何纯净他再清楚不过。似是思及往事,谢昀无声轻叹。   他又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小姑娘剪了一缕青丝,以绸带作结,笑得天真傻气,双目水光氤氲,说这是他的生辰礼。已然隔世,她双手相呈眸光殷切的模样仍未淡去。   温软的触感打断了谢昀的思绪,阿容试探着将软乎乎的小手伸至三皇兄的鬓侧,摸了又摸,随后终于舒出一口气。   谢昀不明所以,但阿容的眼睛藏不住事,只讪讪的那一瞥,谢昀便知道这小姑娘在胡思乱想了,他无奈又好笑地偏头给她瞧,“三皇兄如假包换,没有戴面具,嗯?”   阿容连连点头,几乎呆愣地看着他的笑颜。   “九妹妹看了闲书?”也就那些闲书里会提及可堪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了。   见阿容心虚的小模样,谢昀又笑,随即道,“九妹妹身上有些湿了,快些回去,莫着凉了。”   阿容几乎要被三皇兄关心的话语感动得泪流满面,天可怜见,三皇兄与她说过的话不过一掌之数,今日却态度大改。   好不容易碰上三皇兄心情好脾气也好的时候,阿容决定得寸进尺,张开了手臂就央他,“三皇兄抱……”浑然不觉得自己身上湿漉漉的指不准就遭了别人嫌弃。   “阿容找不着秋玉,也找不着小舟舟,阿容好可怜,脚也走痛了,嘤嘤嘤……”不得不说阿容装可怜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虽说抽抽噎噎的有几分样子,但时不时从指缝里观察别人神色的小模样别提多明显了。   但谢昀对这样的小心思没有一丝反感,无奈一叹,将小魔星抱起来。她软得像要化在他的臂弯,像融化的糖稀,蓬松的棉花,软中带着甜蜜的气息。谢昀的托抱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呵护一朵脆弱的花儿,一手从她臀下绕过,一手固定在她的背后,典型的抱小儿姿势。   阿容的脑袋搁在三皇兄的肩上,满足之余又有些昏昏欲睡。   三皇兄比两个阿容还要年长,从他的肩头望过去的风景也就比在父皇肩头矮上稍许,但是三皇兄身上有股清冷的淡香,与父皇身上浓郁的龙涎香截然不同,却叫她觉得满心的安宁。   谢昀抱着她走了一截路,路上风景变幻,由亭台楼阁的湖畔变作了镶石小径和不远处檐角飞扬的寝殿。   倒是遇见了几个宫女和太监,见了他们二人俱是瞠目结舌,受惊不小。谁不知道三皇子在宫里头是个稍有脸面的奴才就可以践上几脚的存在,而他抱着的这位九公主则是整个皇城最惹不得的小家伙,便是叫他们仰望得脖子疼的大总管也不敢惹了九公主生气。   若这二人关系亲近了,这三皇子还是能冷眼视之的人物?   这些人心里头揣着怎样的心思阿容不晓得,但不远处那一声唤却叫她一个激灵。   “阿容,你跑哪里去了,又不乖。”   来人语带急切,玫红的繁花纹曳地长裙到她身上显得既端庄又妩媚,云鬓上钗环轻响,随着走近带来一股醉人的香气,精致绝美的容貌渐渐明晰,宫眉微蹙,唇角轻抿,叫上位者怜惜,居人下者胆寒。   待看清了抱着阿容的人之后,珍妃的面色陡然冷下来,口气生硬地道,“三皇子,劳烦将阿容放下。” 作者有话要说:  阅读须知: 1.本文是江湖宫廷大乱炖,作者力求构建一个鲜活有趣,有血有肉,爱恨交织的世界,欢迎大家入住么么哒~ 2.男女主为伪血缘关系,在关系存续期间不会有情感(爱情)描写。   ☆、太子青玺   “珍妃娘娘。”谢昀面色不改,喊过一声之后便没有再看她,而是小心地将阿容放下,低声叮嘱她,“站稳了。”话毕便叫阿容的双脚落了地。   珍妃立即将阿容拉到身后,阿容方才落地又被她这一拉硬是踉跄了一下,轻呼了一声揪住珍妃的衣摆稳住身子。珍妃弥补似的将她的小手捉进手心,轻轻揉了揉,“阿容没事吧。”   阿容摇摇头。   珍妃的面色柔和下来,细声叮咛,“下次不要与一些心怀不轨的人亲近了,母妃给你的玩伴都是精挑细选的,忠诚得很,全听你的话,阿容与他们玩便够了,可好?”珍妃能歌善舞,平日里说话的时候语调不自觉的便会婉转几分,好听得很,几近惑人。   但她的声音并不小,足够几步外的谢昀一字不落地听清,阿容面上有些涨红,她知道母妃不喜她亲近谢昀,但此时已经躲无可躲,只好连连摇头,试图辩解,“母妃,三皇兄没有,没有……”   阿容的机灵模样在珍妃面前荡然无存,竟有些拘谨和紧张。   谢昀却没有丝毫难堪,就连眼神也是清淡寡然的。他知道现在珍妃对他和母妃深恶痛绝,珍妃就是迁怒他也是情理之中,前一世也是如此,阿容亲近他的同时,频频惹得珍妃降罚于她。   若是不能为母妃洗刷冤屈,这样的仇恨永远不会消散。   看着谢昀,阿容更难过了。他的态度可以称之为疏离,但这份疏离好似不单单是对出言伤人的珍妃,而是对所有人,所有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好似都被他轻巧隔开,在两个阵营之间广袖一挥便划下了一道鸿沟。   珍妃厌恶地睨他,这份敌视在对方的漠然面前越发高涨,像是一堆被架高了的柴堆,燃起了熊熊大火。所谓的三皇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余孽,不苟且偷生也就罢了,竟还露出这样满不在乎的眼神,这叫她平白生出一些无力感,好似自己的打压对他不起作用。珍妃冷哼了声,周遭的奴才将脑袋垂得几近贴胸。   阿容扯了扯珍妃的袖口,声音细弱地企求,“母妃……”   “算了,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本宫还想清静清静,多活几年呢,这恶人自有恶人磨,老天爷迟早来收!”珍妃用凛人的目光剐了谢昀一眼,牵紧了阿容道,“阿容,随我回去。”   按老祖宗的规矩,皇子的地位是高于妃子的,但这个皇子遭了圣上的厌弃,与一介宠妃自然没得比,珍妃虽不能明目张胆地磋磨三皇子,却有无数种办法可以给他下绊子。   这下周遭的奴才算是看明白了,这三皇子仍是那个无所依凭的皇子,也就九公主良善,连仇人之子都可以容忍,不过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却得擦亮眼睛,究竟谁是不该惹的,谁是可以踩一脚以讨他人欢心的,得分清楚了。   见阿容一步三回头,谢昀露出一个浅笑以示安抚,珍妃却将手放在阿容的发顶,叫她连头也不能回。   翌日。   暖阳洒在阿容的脸上,叫她越发困了。   傅大儒手里的书卷卷成了筒,毫不留情地在阿容脑袋瓜上敲了几下,梆梆作响。   “嗳——”阿容惊叫一声,从白日梦里头醒了神,水光十足的眼可怜兮兮地看过来,“阿容昨晚实在难以入眠,因此精神不济。此时读书也是事倍功半,老师~”话毕还眨了眨眼示意。   “小小年纪,有何忧虑?”傅大儒有些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小丫头大抵又想偷懒了。   现在日头正好,是春.困的好时候。   “老师啊,你不知我。”小丫头有模有样地长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阿容满心忧思,老师却不以为意,这委实叫人难过,这书还如何读得进去?”   傅大儒对这丫头实在是又爱又恨,爱的时候直想把自己知道的都教给她,恨的时候呢,就像现在这样,手里的书卷又“梆梆梆”地敲了三下。   “老师,说好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呢?”小丫头控诉地看着他,“你们大人真叫人读不懂。”要么是说一套做一套的,要么又偏执得厉害,劝也劝不动。   傅大儒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小丫头是被别的大人给伤了心了,“说说看,哪个大人叫你满心忧思了?”   小丫头撅着小嘴,趴在案几上。   “老师虽教导过不可背后语人,但阿容实在没法了,母妃总是怨怪三皇兄,认为他是心怀不轨之人,阿容劝不住,母妃不准阿容与三皇兄来往,阿容也不愿……”   也不知这个丫头是没有心眼还是太信任他这个老头儿,这般不可为外人道的事都与他说了,傅大儒抚了抚白须,问她,“那九公主觉得,三皇子如何?”   小丫头毫不犹豫回他,“三皇兄自然是好的,他生得可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傅大儒嘴角微微抽搐,敢情这丫头就是专看别人皮相去了,不行,不可叫她继续这般以貌取人,傅大儒脸色微沉,“九公主,皮相是天赐的,与性子与良知丝毫干系也无,万万不可着相了。”   小丫头无辜看来,“老师,阿容还没有说完呢……三皇兄若真要打骂加害于我,阿容心里反倒轻松些,安慰自己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后不再记挂他……但三皇兄当真不坏,阿容省得。”   傅大儒知道,小丫头虽小,看人的眼光却不算差。   脸色稍缓,“珍妃娘娘通情达理,九公主若是将与我说道的本事发挥个十之一二,想必现在也无须烦忧了。”   哼,这傅老头还不忘调侃她。   阿容瘪瘪嘴,苦了脸,“可是,可是阿容有些怕母妃啊,一说这个她就生气……阿容不敢同她说道。”   傅大儒是见过阿容在珍妃面前的模样的,小脸儿木着,只有一双眼偶尔转上一圈,显得颇有些古怪。今日他这是头一回明确地从小丫头口中听到她对珍妃的态度,果然……   珍妃容貌倾城,一举一动都带着些勾人味道,作为一个女人自然是极成功的,可做母亲……却好似有些力不从心,这不,与小丫头的交心就成了问题。   傅大儒是国子监的老师,皇命所托,入宫教导九公主,这教书的地方便设在皇城西北的知否阁,距住处玲珑宫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皇上宁愿叫九公主多走几步路,也不愿心尖尖上的珍妃被外男瞧去了容貌,哪怕那个外男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子。   因此这知否阁算是阿容除却休假每日都会来的地方。   走至门口,阿容听见转角处有人声传来。   先是优雅的男子嗓音,“吟吟,九公主要出来了,准备好。”   阿容只听这一句便猜出了转角处的人是谁,正是四皇子和八公主,两人一母同胞,皆是兰嫔所出。只是不知他们找她所为何事。   “哥,你去,我不想讨好她!”这把嗓音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很有些不情不愿。   “吟吟!想想舅舅平日里是如何对你的,你总不能任他待在阴暗潮湿的牢里……”   “可她不过是个小屁孩,能有什么用!”八公主气急打断,对阿容的嫌弃之意昭然若揭。   “可她上头有珍妃!吟吟,莫意气用事!哥哥晓得你不喜欢九公主,难道哥哥就喜欢她?还不是为了舅舅……”   阿容撇嘴翻白眼,不欲再听,抬脚就要走。而身后的秋玉面色已经黑如锅底。   “她也快出来了……吟吟,笑,要友好善良、亲切和蔼,像个知心大姐姐,小屁孩最吃这一套。来,这冰皮红豆酥你拿着,上去给她。”   是以,阿容一出门,便见到笑着走上来的八公主,她笑得十分友好善良、亲切和蔼,活像个知心大姐姐,而她身后的四皇子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因着生得清瘦,缓步走来的模样很是文雅。   “小九!”八公主清脆地喊了声,“这宫里我最喜爱的姊妹便是小九了,因此出宫一趟还给小九带了冰皮绿豆酥,小九尝尝?”   阿容:……   “不是冰皮红豆酥吗?”   八公主和后头的四皇子俱是一惊。   “小九好眼力!不愧是宫里最聪慧的九公主!”   然而他们还是不明白,这糕点被油纸包着,阿容是如何看出来的?不过逮着机会使劲夸总归是没错的。   阿容:……   “别难为阿容了,兰着作郎一案父皇已有定论,阿容不过一稚童,如何能左右父皇的决断?”说话声低沉悦耳,语调温淡,话音刚落,一道颀长清举的身影由远及近,渐渐显出他的容貌来。   阿容心中一喜,脆声喊他,“太子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登场~~   ☆、雪衣舞剑   四皇子与八公主却是面色一变,跟着喊了声。还未说出口的话被太子语气温和地挑明,有些难堪。   见阿容张开了小胳膊奔过来,太子笑着蹲下身接过她,抱起来,含笑逗她道,“阿容好似又重了些。”   “太子哥哥!”阿容嗔怪地喊他,一只小手还惩罚似的戳了戳太子的脸颊。   太子笑得越发欢畅,“好好好,我们阿容说不得。”   四皇子与八公主两个见这二人有说有笑的,简直将他们兄妹忘到了天边,今日的筹谋算是功亏一篑了。   四皇子还算好,不过一瞬便敛了神色,八公主的道行就浅多了,薄唇一翕一合,欲言又止,面色也几近涨红。   “小四,小八,都散了吧,若是继续为此事奔走,怕是会惹得父皇生气。”这话倒是管用,尤其是四皇子,几乎是一瞬便将此事放下了,他的舅舅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混闲职的纨绔,若是为了他而招了父皇的厌烦,实在是得不偿失。   “阿容去哪?太子哥哥抱你过去。”太子没再看四皇子与八公主,与阿容说话的时候,这语调几乎是转瞬便温柔下来。   阿容翘起嘴角道,“母妃说阿容大了,不该叫人抱。”好似忘了方才是谁乳燕投怀般直扑向太子殿下,阿容轻咳一声,“只是阿容觉得自己还小,所以有劳太子哥哥了。”   太子笑得无奈又纵容,捏了捏阿容的小鼻尖。   四皇子与八公主一走,阿容便在太子耳边唧唧呱呱地说起话来,一众宫人跟在二人后头。   “四皇兄和八皇姐说了阿容好一阵坏话,还骂阿容是小屁孩!”阿容不愿叫跟在后头的宫人听见,于是小脑袋凑近了太子的耳廓,义愤填膺地向他吐槽。   太子没忍住笑出声,在他眼里,这一群弟弟妹妹全是小屁孩,只不过人心有向背,他也护短。   “看来我若是不来,阿容也不会被他们哄了去。父皇不喜欢我们做儿臣的干扰他的决断,阿容记住了吗?”   太子哥哥从没有唬弄过她,阿容重重点头,随即叹道,“这样一比,三皇兄不知好了多少,虽说常常对阿容不理不睬,却没有心存利用的意思,明明阿容都可劲儿地往前凑了。”   太子步履稍缓,“阿容就这么喜欢他?”   阿容在他颊边拱了拱,“也不是,阿容觉得对他有愧,想要补偿,阿容最喜欢的是太子哥哥。”说完便嘻嘻笑起来,月牙儿一样叫人心生柔软的眼,在离太子咫尺远的地方轻轻晃。   她要讨好人,是一件十分不费力的事,只在谢昀那里受过冷遇。   太子捏了捏她柔嫩的脸颊,软嫩得叫人爱不释手,“就你嘴甜。”   她笑得越发得意,见前头是个岔路口,便道,“母妃不愿我到处跑,但若是太子哥哥带我去的,母妃便不会说什么了,现在阿容想去清荷宫,太子哥哥带阿容去吧?”   “又去寻你的三皇兄?”太子似笑非笑地看她。在这样的目光下,阿容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埋在太子颈边应了声,“阿容要保护三皇兄。”   太子呵呵一笑,干脆停了步子。   “太子哥哥怎么不走了?”这双天真的眼眨啊眨,太子却几乎咬着牙,“就知道你的三皇兄,将太子哥哥忘到天边儿去了,分明太子哥哥才是眼前人。”   “可是……太子哥哥不需要保护啊,太子哥哥这么厉害!阿容怎么保护太子哥哥?阿容还要靠太子哥哥保护呢!”又夸又哄的,太子的脸色总算放晴了,小丫头嗓音软糯语带讨好,受用得很。   清荷宫是薛婕妤的住所,这薛婕妤在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便跟了他了,因此有几分体面,性子也温婉,不争不抢的,云妃被打入冷宫后,年方十岁的谢昀便被送到了这里,由薛婕妤抚养。   但是皇上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宫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这风吹不到清荷宫来,这些奴才也少了些顾忌。   太子抱着阿容到清荷宫外的时候,守门的太监懒洋洋地斜倚着,洒扫的宫女聚在一块儿嬉笑唠嗑,而被春雨打落的花瓣仍在地上胡乱躺着,人走过碾碎了些,与泥水混在一处,瞧着实在不像样。   太子眉头微皱,看来老三的日子果然不好过。他与谢昀交集不多,虽没有交恶,也没有亲近的意思,今日应当算是头一遭到清荷宫,亲眼见到这群狗奴才是如何慢怠主子的。   阿容在太子怀里拱了拱,太子会意,将她放下来,阿容蹬着小腿,几步走到那些人面前,他们这才看到来人,吓得急忙跪地行礼。   一个洒扫宫女受惊般伏倒在地,服帖的下等宫裳勾勒出腰身,她慌乱地欲站起,却又跌下去,想来是崴了脚踝。着急又吃痛,泪眼望着太子的方向。宫女就没有生得丑的,而这一个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脸蛋白净、眼波撩人。   阿容正生气,没看出其中的门道来,只顾脆生生地呵斥,“上回还叮嘱过,千万要尽心侍奉主子,莫要偷奸耍滑,否则本公主不会客气!没想到你们竟死性不改,慢怠主子!你若不是耳聋目昏,便是没将本公主放心上!”   宫女被吓得一哆嗦,越发可怜地望向太子,她知道,这样的角度定是惹人怜惜的,她本就怨怪自己被分到这处鸟不生蛋的地方,今日算是撞了大运。太子比皇上年轻,且模样是俊秀又温柔,就算没了这身储君朝服,也是闺阁女子日思夜想的人物。   阿容越发气恼,“你看着太子哥哥作甚,本公主与你说话呢!”小姑娘的声音响亮亮的,这话一出,跟在最后头的宫人都听见了,纷纷往这宫女递了个鄙弃的眼神。   宫女面色涨红,但见太子的眼中含笑,心情又敞亮起来。   太子实在是被阿容这丫头给逗笑了,她说话时天真直率,虽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却误打误撞地给了那人一个响亮的巴掌,他蹲下身捉过她的手,“阿容莫恼,先进去。”   阿容仍是气不过,哼了声,“这些人恁的讲不通道理,烦人!”   “不听话的奴才还留着作甚,处理了就是,阿容不必同他们讲道理。”话毕抚了抚阿容的发顶,语调温柔至极,到了这些奴才的耳里却是锋利锃亮的铡刀,好似下一瞬他们便要人头落地。   宫女愣住,随即转伏为跪,浑身抖如筛糠,这回是真怕了,与周遭的几人一同磕头求饶。她险些忘了,太子生养在宫中,胃口必是叼得很,若没有详密的筹谋,怕是连他的一片衣角都碰不着。   谢昀正在练剑,阿容循声而去,见他一身月色长袍,手持木剑,衣袂翻飞间长剑无影。此时暮色正浓,霞光漫天,白衣人纵跃间好似要乘风飞去,阿容看得有些痴了。   一套剑法练完,谢昀才停下,木剑仍然握在手中。他转身看向阿容,眼神清淡,好似昨日的温和只是阿容的错觉。   “三皇兄!”阿容毫不怯步,笑嘻嘻地喊他,“三皇兄真厉害!”她给他倒了茶,双手捧着,殷勤得紧。   谢昀从林间走来,步履从从容容,微风拂过,衣带飘飞,身后寂静的竹林突然扑簌簌地落下来雨一般浓密的碎叶,纷杂凌乱,好似一场竹青色的大雪,而缓步独行而来的那人浑然未觉,兀自风姿清举。阿容睁大了眼,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有眼里的万千光点悄然灼烧。   阿容只在书里听过这样绝妙的本事,今儿是头回见,其中震撼不解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道一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为过。   谢昀伸手接过阿容手里的茶杯,一饮而尽,温声道谢,但他的手好似在冒热气,靠近阿容的时候几乎烫到了她。   谢昀眼见阿容的双眼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正不知为何,便被阿容一把抱住了大腿,“阿容想学,阿容想变厉害!”   谢昀想将阿容的手拉开,但她抱得实在是紧,强扯怕是会伤到她,这小胳膊细腿的,肌肤柔嫩,经脉娇弱,经不起他的力道。   “三皇兄,三哥哥,阿容好喜欢三哥哥,阿容最喜欢三哥哥,三哥哥教教阿容……”阿容无赖的本事越发长进了,太子方才解决了外头那帮奴才的事,进来便听到阿容这段话,气得要吐出血来,心中直道阿容这小没良心的。   太子重重咳了声,沉声问道,“阿容最喜欢谁?太子哥哥方才没有听清,阿容再说一遍可好?”   阿容身子一僵,埋在谢昀腰间不肯转头,声音细弱地回他,“太子哥哥,三哥哥剑法甚妙,阿容求学若渴,因而目前阿容最喜欢三哥哥,实在对不住。”   “哦?”太子的声音仍然低沉隐含威胁,眼里却含了笑意,显然是在逗她,但阿容没有转过头来自然也瞧不见。   太子知道谢昀骨子里淌着武学宗师的血液,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   “嗯,太子哥哥你放心,阿容会好生弥补你的。”小姑娘仍然埋着脑袋瓮声瓮气地说,“等阿容学会了这绝世剑法之后。”   太子再次黑了脸,等阿容练成了那什么剑法,早已不知是猴年还是马月了。   此时皇上派来何公公召太子去前殿议事,此人是大总管的徒弟,很受重用,此时面色有些焦灼,似乎是有急事相商,太子二话没说便离了清荷宫。阿容不知朝堂诸事,在她的心里头,再大的事儿,父皇和太子哥哥都能解决。   阿容长松了一口气,仰头对谢昀笑,只是她下边的门牙旁边缺了一颗小牙齿,笑起来甜蜜又滑稽,“阿容现在最喜欢三哥哥,所以三哥哥要对阿容好哦!”   最喜欢谁谁就要对她好,这是个讲不通的道理,但谢昀也不愿让她明白,这世上两厢情愿的善待有多难寻。与她不同,谢昀早在垂髫年纪便隐约明白了。   母妃对父皇痴慕若狂,但父皇却永远只有一个背影,他全部的爱意都在玲珑宫,哪怕并不被珍妃稀罕。而母妃只能夜夜辗转反侧不成眠,才会对珍妃嫉妒地眼中发红,心里发苦,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但母妃秉性良善,就算被嫉妒冲昏头脑,也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历经前世,谢昀早已查出幕后之人,却苦于没有证据……这个时候,权势才显得重要无比。   阿容仍笑着,见谢昀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开,急了,无声地控诉他,谢昀无奈看她,解释道,“方才出了汗。”   他是怕熏着小姑娘了,阿容却急忙松手,叮嘱他,“对对对,三哥哥莫着凉了。”   谢昀进房沐浴,阿容无知无觉地跟进去,见谢昀要将她关在门外还十分不解。   三哥哥方才还答应了要对她好呢,阿容好委屈。   谢昀住的地方净室与卧房只有一道屏风相隔,若是将阿容放进来,他实在不放心,谢昀揉揉太阳穴,解开衣带,褪下衣物,抬脚迈入浴桶。   待谢昀再次出来,小姑娘正坐在石桌上晃荡着小腿,她的跟班奴才被赶到了外头,正躲在树后面盯着她。   见了谢昀,阿容立即丢下手里被折腾得不成样子的草茎,一脚跳下石桌,谢昀刚要叫她小心,她便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又是那个抱大腿的姿势,“三哥答应了要教阿容的吧?答应了的吧?”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应承什么。谢昀看着这个抱着他大腿不放的小姑娘,神色莫辨。   “九公主若是常来这里,会挨训吧?”   说话时阿容正埋在他身上,像一只觅食的小动物,“三哥哥身上好香。”随即反应过来,仰头问他,“三哥哥方才说什么?”眼睛晶晶亮亮。   谢昀心中微动,将手放在她昂起的脑袋上,“三哥哥方才说,阿容常来这里,会被你母妃训斥吗?”他终究是选了那个亲昵的顺口的称呼。   这话一出,阿容小脸上便露出了沮丧的神色,随即高呼了一声,“三哥哥,阿容想到一个去处了,三哥哥去知否阁教阿容吧?不远的,就走一小会儿,那里是阿容的地盘,那里的奴才也是好奴才,傅老头也是好人,阿容还藏了许多好东西在里头……”许是欣喜于难题的成功化解,小姑娘兴致高昂,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阿容走之后,谢昀负手立于院中,眼神有些悠远。   秋玉与小舟舟将他们家的小祖宗带回玲珑殿的时候,见珍妃正立在殿门口,长眉紧蹙,眼带焦急,心里头都道:吾命休矣!   阿当即嗫嚅着喊了一声母妃,但她却不敢腆着脸撒娇,只木着一张脸,嘴角抿得直直的。   孩童最会趋利避害,阿容这样做也实在是因为每当她板着脸的时候,母妃反而会对她温柔几分。   “谢照容,去哪里了?秋玉,你来说。”   阿容心里一慌,珍妃喊了全名,这事儿怕是不好糊弄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在丈母娘仇恨目光中艰难生存的男主~ 谢昀:求助,如何洗白白?   ☆、考查功课   秋玉正要说话,阿容赶紧抢白,“太子哥哥想去瞧瞧三皇兄,正巧碰见了阿容,便带了阿容一道去,母妃明儿问问太子哥哥就成了。”   半晌没听到回应,阿容忐忑地抬起头来看珍妃,却见她笑得妩媚动人,双眸黑不见底,“阿容长本事了,知道用太子压制母妃了。”   阿容心里咯噔一声。   “阿容错了,请母妃责罚。只是阿容觉得去寻三哥哥本没有错,阿容错在借势太子哥哥。”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阿容也硬气了些。   珍妃被气笑了,“他的母妃害得本宫再也不能生子,本宫没有害了他的命去已经够仁慈了,你还要我原谅他?”自六年前大肆整治,这玲珑宫便固若金汤,也不怕有心人听了去。   阿容默了一瞬,她知道母妃不能生子了,只是她还不很能理解母妃的缺失,沉默间便听母妃语带疲累地道,“秋玉,带你家主子面壁思过去,晚膳晚点送。你们俩待会自个儿去领罚。”   秋玉苦着脸看了一眼阿容,“得令。”   此时珍妃身后的贴身侍女婉婉扶住了珍妃,温声劝道,“九公主还小,不能明辨是非,娘娘原谅则个?”随即看向阿容,“九公主万万不要再亲近三皇子了,云妃那样恶毒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想必也不是什么好的,九公主要听娘娘的话,否则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阿容本就委屈憋闷,听她这一说立即反驳,“三哥哥不是坏人,母妃的事错在云妃,不在三哥哥,婉婉姑姑这般说便是迁怒了,老师说迁怒不是智者所为。”她却忘了,行了迁怒之事的,不止婉婉一个。   婉婉还没有说话,珍妃便气得几乎站不稳,扶住门边,婉婉惊呼一声。阿容急忙要上前,却被珍妃一把推开,一个不稳便坐在了地上,臀部生疼。   “秋玉,将她锁进房!”珍妃气得说话都有些颤音,随即垂着眼睑,唤婉婉,“扶我进去。”   婉婉怜悯地看了一眼阿容,随即温声细语地安抚珍妃,“娘娘身子骨本就不大强健,千万莫要动气了,气出病来可如何是好?”说着说着眼里便带了泪花,一副衷心护主的模样。   阿容愣住,想要哀求,最终也没有开口。   面壁对她而言不算什么,但她害怕被关在房里出不来的滋味,就算睡觉她也爱留一条门缝,若是将门关严实了,屋里只剩她一个人,黑漆漆孤零零,总叫她觉得心慌。   进屋之前阿容央着秋玉,“就留一条小缝隙好不好?我保证不跑出来……”   秋玉眼带不忍,狠了狠心才将阿容推进去,将门上了锁,吧嗒一声,叫阿容心中一悸。   没有点灯,屋子里头黑得发蓝,四周静谧无声,阿容鞋子都没脱便上了床,用被子裹住自己,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她总觉得有什么在靠近自己,抖得越发厉害,嘴里呜咽着哭喊道,“救救阿容……太子哥哥救救阿容……三哥哥救救阿容……父皇救救阿容……”   次日珍妃亲自打开房门,欲将蜷成一团的阿容抱出来,结果小家伙抓紧了被子不松手,像护食的小动物,珍妃轻叹一声,合着被子将她抱起来,小家伙的脸蛋被泪痕划得一道一道,长长的睫羽上还残留些许泪珠,脏兮兮的,却越显可怜。   见她双目阖着,安安静静的,珍妃越发心生怜惜,玉手轻抚阿容的脸颊,拂过她的眉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眼神有些怔忡,竟发起呆来。   孩童忘性大,阿容也心宽,哭了一宿又是生龙活虎的了。   月底是皇上考查各皇子公主功课的日子。众人都看得出来,皇上将太子当作了储君来培养,其余皇子公主只要知书达理、活得通透便够了,考查功课实则是子女团聚的日子。   阿容是珍妃送过来的,泰和殿里头已经到了好些人,太子一身玄色朝服,想必是下了朝便与父皇一同过来了。阿容眼珠子一转,见谢昀一身白衣立在一旁不言不语,明明是那般风姿俊秀的人物,却叫人一眼望过去便忽视了他。   皇上笑意更深,“阿容来了。”皇上虽已年近不惑,但瞧着却丝毫不显老,一派风华正茂的模样。他生得高大俊美,笑起来更是哪家的贵公子,而不是积威已久的一代帝王。   阿容笑嘻嘻地喊了声父皇,便从珍妃的怀里拱出来,哒哒地跑上前去,皇上见她眼里满是孺慕之情,信赖地撞进他怀里,忙张开手将她稳稳接住,假意斥她一声,“阿容这般冒冒失失风风火火,该治治了!”言罢却将阿容抱起来,在脸颊上亲了一口,随即看向珍妃。   珍妃脸上淡淡的,向皇上行过礼之后一双眼就只落在阿容身上,叮嘱阿容要乖乖的,随后毫不拖沓地走了。   皇上的眼神有些痴痴的,盯着珍妃婀娜摇曳的背影半晌没有移开。   待阿容软软唤了他几声,皇上才轻咳了下,转过身来走回龙椅。   阿容是最后一个到的,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皇上的脖颈,声音甜糯,“害得父皇久等了,是阿容不好。”   皇上拍着阿容的背,笑得爽朗,“无碍,阿容不必自责。”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阿容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皇上都不会责罚,八公主悄悄朝龙椅上瞟了几眼,心里泛酸,暗想着阿容若是哪一天杀人放火了父皇又当如何。   “今日便从最小的阿容开始吧,倒着来。”皇上点了点阿容的小鼻子,“阿容说好不好?”   “好是好,但父皇可要口下留情啊,阿容脸皮如纸薄,不愿叫皇兄皇姐们瞧了笑话。”这稚嫩的童言童语叫殿内的人都笑起来。   阿容眼尖,觉得父皇虽看着开心,笑容却有一丝阴霾,她便攒着劲想让父皇开心些,少想些烦扰之事。   见她这般招人疼,皇上口上回她,“可是傅大儒说阿容的功课好,耐得住考验!”,实则当真是挑了简单的问,无非是出处,解释,再对上几个对子。   阿容答得毫不费力,顺溜得很,听得八公主暗暗捏了拳,下一个便是她了,她不能被小九给比下去。   末了皇上逗阿容,“阿容最喜爱哪个文人?”   阿容认认真真地转了转眼珠子,“论人,当属傅老师,论文,阿容还是喜爱灵均先生。”   这灵均先生与阿容算是有一些关系,又似毫无干系,因为他乃是顾皇后的亲弟顾齐光,却早已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哦?阿容可能倒背《饮者集》?”皇上纯粹是在逗弄阿容,无论阿容说了哪个人,皇上便会挑那人的一部着作,问她可能倒背否。   可惜阿容听不出来皇上的逗弄,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随即苦了脸,见皇上张嘴要笑她,阿容又急急道,“敢问父皇,倒背有何用处?若是因着倒背而碍了顺记,反倒不好。”   见阿容肃着小脸,勉力说服他的模样,皇上笑道,“罢了,朕再要说,阿容怕是要跟朕急眼了。小八,你来。”   八公主名曼吟,兰嫔爱唤她吟吟,每每皇上叫她“小八”的时候,她便不自觉地幻想着皇上哪日也能亲昵地唤她,吟吟。   她功课勤勉,答题的时候眼神都发着亮,皇上暗暗点了头,纵使没有在这个女儿身上多费心思,总是生不了厌意的。   阿容和八公主算是开了个好头,但七皇子却是个不爱读书的,一门心思都在琴棋上,若论棋艺,怕是及冠之下无人能敌,皇上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因此七皇子答不上来几道题,皇上却并未出言训斥。见阿容乌溜溜的眼睛看过来,七皇子也跟着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来。   与他一母同胞的六公主睨了他一眼,用口型说了句“没用”,七皇子习以为常,也不与她争辩。   “阿舒,你来。”   六公主上前一步,眉宇间皆是飞扬的自信,因她生得好看,这般傲然的神情丝毫不惹人厌,反添了几分少女的鲜亮活泼。   六公主与七皇子皆是容妃所出,容妃在珍妃之前算是整个后宫最为受宠之人,现如今就是被珍妃夺了风头,也很有几分体面。容妃比云妃看得开,心思通透,知晓这男人若是变了心,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若还要耍手段,莫说挽回,不惹人厌就该感谢上辈子积了德了。   因此现在两人的处境也是天差地别。容妃仍是高贵美丽的妃子,云妃却已经在冷宫蹉跎了六年光阴。   在这宫里头,要么母凭子贵,要么子凭母贵,容妃识趣,两个孩子也伶俐,在宫里头吃得很开,受人尊敬。而谢昀纯纯粹粹是被云妃给牵连了,云妃害得珍妃难产,虽挣扎着生下了九公主,却再难有孕。这梁子算是结大了。因此若是给了云妃母子的体面,便是与珍妃过不去。   六公主答得没有丝毫差错,面上的笑意越发灿烂夺目,瞟了一眼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的五公主,六公主嘴角一挑。   因为她知道,五公主定然是答不上来的。   她那么蠢笨懦弱。   五公主的声音细若蚊蝇。   皇上心里头有股傲气,觉得自己的孩子都该是人中龙凤,因此对五公主的畏缩模样有些不喜,但她竟全部答上来了,皇上只能点了点头,直接对四皇子提问。   六公主却面色一冷。   谢昀看了一眼呆呆傻傻的二皇子,神色莫辨,竟没有注意四皇子那边的情况,待皇上看向他时才若有所觉地回过神来。   以往的谢昀看不出来什么,现在他却从皇上的眼里多读出来一些东西。皇上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   想来也是,他在八岁之前也是极受宠的皇子,他天资聪颖,母妃地位也贵重,就是后来母妃犯了错被打入冷宫,皇上也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间便彻底厌弃他。   皇上不过是在讨好珍妃罢了。可这一讨好便是六年,也将他宠爱的儿子冷落了六年。   谢昀也不太明白,他的父皇对珍妃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会叫父皇心甘情愿以帝王之躯伏低做小。   皇上明白以谢昀的本事答上来不是难事,却不愿这个地位尴尬的皇子在这种时候出了风头,便挑了几道中规中矩的题,答上来也没有什么稀奇。   谢昀心神一动,觉得这例行的考查功课好似也不简单,至少他能从中看出帝王的心思。   皇上扫了二皇子一眼,因着心中烦闷不愿多言,便直接看向太子,“玺儿,朕就不考校你了,朕有些乏了。”言罢直接将一众皇子公主交给了太子,率先离去了。   皇上确有心事。攻下南燕皇城时,里面的正主却不见了踪影,好似有一条毒蛇潜伏于暗处,伺机予他致命一击。此事一日不解决,他便一日睡不了安稳觉。   而太子即将及冠,在那之后便要另辟府邸,入主东宫,再要与其他皇子公主相见便会繁琐许多,是该好好珍惜在宫里头的日子了,他面上带着儒雅又温顺的笑意,目送皇上出殿。   谢昀将视线从二皇子那边收回来,也跟着回道,“恭送父皇。”   热闹的气氛仿佛一瞬冷却下来,阿容站在殿内,看着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二皇子,心里有些难过。   ☆、阿容习武   二皇子谢羌华与太子同为皇后所生,待遇却天差地别,因为太子是嫡长子,且二皇子自十二岁那年发过一场高烧后就变得呆呆傻傻的,心智与小儿无异,生活也不能自理,如今年满十八仍是一副痴儿模样。   可他到底是有感觉的,父皇觉得他痴傻,考查功课时直接忽视了他,二皇兄应当也是难过的吧……阿容细细看了二皇子一眼,见他嘟着嘴,委委屈屈的模样,便思考着该如何安慰他。   还不待她开口,太子便走过来,纤长有力的手按在二皇子肩上,直视着他的眼,“哥哥知道阿华有努力背书,哥哥抽阿华几个问题好吗?”   阿容笑起来,看向太子的眼睛亮着星光。   这兄友弟恭的模样落到谢昀的眼里却叫他觉得有些恍然。是啊,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后会是那副光景呢……   谢昀不太明白老天爷叫他重来一遭的意义是什么,是改变他们的命运,还是改变自己的命运?   这些皇子公主虽也敬畏着太子,但到底不比在皇上面前拘谨,太子既然说了可以自行离去,大殿里头便只稀稀落落地留下了几个人。   六公主挽起五公主的手,笑得灿烂,“五皇姐,一起出去吧?”   五公主轻颤了下,僵硬着步子被六公主拉走了。   阿容没注意那边的动静,她正瞧着二皇兄背书呢,二皇子年过十八,瞧着与太子一般高了,生得还要壮实些,嘿嘿笑的时候有些憨憨的,此时正摇头晃脑地背书。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   二皇子才背了个开头,太子便连忙叫停,面上很是严肃,二皇子一凛,巴巴地看他,太子叮嘱他,“在父皇面前不能背这首,知道吗?”   二皇子咬着唇,连连点头。   太子的目光沉沉落在二皇子身后的侍者身上,那侍者立马跪地,抖着身子连连告饶。   阿容以为这就是主子的过错要奴才背锅了,却听太子缓声道,“阿华天真,却不是谁人都可以教唆的,明白了?”   若方才皇上没有直接跳过二皇子,而是饶有兴致地问他背了何书,背来听听,恐怕现在已经黑了脸。   这罪名可不轻,那侍者将脑袋磕得“砰砰”响,哭着喊冤。太子见那侍者额头一片血色,冷声道,“你若不想被治罪,平日里就盯着些,莫叫不轨之人接近了二皇子。”   二皇子被太子这番举动给吓着了,哭得抽抽噎噎的,侍者将他带回去时仍没有停歇。   今日这出落到阿容眼里,也就觉得二皇兄瞧着委屈巴巴,叫她想安慰几句,只是正主已经哭着跑了,也就作罢。只是她左右两边的人都想得比她要深些,太子脸色微沉,谢昀面上也有些若有所思的神色。   谢昀正要告辞,却被一只小手给拉住了,小手的主人眨巴着眼睛说,“三哥哥,阿容要学剑!”   阿容也不知为何,心里头对着学剑一事是念念不忘。正等着三哥哥答应呢,就被太子一把抱起,太子已经面色如常,带了逗弄的意思笑她,“我怎么听说,阿容又被罚了?”   阿容想起昨晚的事,小身子一抖,无力地靠在太子肩头,唉声叹气,“阿容当真没想到,太子哥哥的名头也不管用了。”   太子又笑,就连阿容靠着的肩头都在微微颤动,“看来珍妃娘娘不吃这一套,阿容的小聪明要往别处使了。”   谢昀听说阿容被珍妃责罚一事,小姑娘又是真真切切的后怕,想起前世,便淡淡问了她一句,“如何罚的?”   太子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这惜字如金的老三如何就有这一问了。谢昀只静静地看着阿容。   阿容的下巴尖戳在太子肩头,心有余悸地回道,“关屋子里,阿容怕。”   “只是关屋子里?”   阿容点点头。   太子捏着阿容的手笑道,“从没见过珍妃娘娘揍过阿容,最多也就关关禁闭,难怪阿容还这么皮。”   这话一出,阿容立即鼓起了腮帮子,不服气,“阿容不皮!”   “那套紫陶茶具谁摔的?”   阿容身子一缩,立马又回道,“小白!”得,推给猫身上了。   “小白谁带来的?谁把小白惹得上蹿下跳的?阿容,现在说,阿容皮不皮?”   这两人差了十多岁,拌起嘴来却互不相让,太子总要将阿容逗得气急败坏才肯罢休,说到后头阿容已经上手将太子的嘴给捂住了,不让他说话。   而一旁的谢昀总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点苗头,既然决定要救她,就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阿容不是要学剑吗?”谢昀从没有诱哄过小孩子,这是头一遭,他也不晓得自己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阿容连连点头,随即就要太子放她下来。   太子在她发髻上狠狠揉了一把,哼笑道,“小没良心的。”   阿容早已把太子忘到了天边,在她眼里,向来清冷的三哥哥正笑得温柔,仿佛周遭所有的亮光都柔和下来,阿容迷迷瞪瞪地往他那里走。   阿容身后的秋玉和小舟舟都着急上火了,自家小主子要是再与三皇子来往,娘娘不知会多生气呢!   谢昀看着太子,话却是冲秋玉和小舟舟说的,“阿容从泰和殿出来后,就一直在太子那里。”   太子点点头,表示他愿意帮他们隐遮掩,随后看向秋玉两人,“听明白了?现在随你们小主子一同去潜渊殿吧。”   谢昀带阿容离开后,太子才抬脚回去。   现在天色尚早,清荷宫的奴才又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谢昀小声叮嘱阿容,“待会儿无论如何,不要出声。”   阿容点头,却不明白三哥哥要做什么。   直到下一瞬,阿容才明白,她紧紧抱着谢昀的脖子不肯撒手,一双眼也紧闭着,半晌才睁开,转了转脑袋,四下里望了望,见他们已经到了清荷宫偏房外,惊呼道,“三哥哥,我们‘咻’地一下就进来了?”   见小丫头眼睛亮得发光,谢昀推开门,回道,“既然说你去了潜渊殿,当然要做得周全些。”   阿容贴在谢昀的前襟,满面幸福地蹭,“三哥哥好厉害,阿容有种捡到宝的感觉。”这丫头果真不太会说话。谢昀却被她这童言童语给惹得发笑。   他将阿容放到地上,转身将门关严实了。   阿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学剑,视线在屋子里来回扫,瞧见了挂在墙上的木剑便要踮着脚去取剑,谢昀走上前,替她将剑拿下来。   阿容捧着木剑,满眼新奇地打量,随即嘟着嘴问他,“这剑怎么不如昨天三哥哥使的那柄好看?”   其实昨天也是这把剑,只是阿容私心觉得昨日谢昀将剑使得分花拂柳、如入画境,连带那剑也好看了几分。   谢昀没作解释,只是将剑重新挂起来,告诉她,“阿容是想学花拳绣腿,还是真本事?”   阿容响亮地回他,“自然是真本事!”   “学真本事的第一步不是学剑招,而是将身体的底子练好,阿容有这个耐心吗?能吃得这苦吗?”   阿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阿容要学真本事。”   阿容是难产儿,身体底子必定算不得,现在看着虽是活蹦乱跳的,但是于练武一道上一定有亏,谢昀将扎马步的姿势教与了阿容,在她扎马步的当口伸手探她的脉。   谢昀向来古井无波的面色终于出现一丝裂痕,心中也掀起滔天骇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阿容竟是通脉体。这通脉体,顾名思义,言指通身经脉畅通无阻。这样的天资可以说是百年一遇,常人需要忍受的通经活脉之痛她也不必经受,在习武一途上可以说是事半功倍,天赋异禀。   她这样的资质,若是从小习武,现在已经小有造诣,而这样的武学奇才,在前世竟没埋没了。无人知晓,这深宫之中,有一个和那名扬天下的雪照公子一般资质的苗子。   谢昀敛了心神,见阿容已经在细细颤抖,便开口道,“阿容再坚持一会儿,三哥哥陪你说话。”   阿容点头看他,乌黑溜圆的眼睛水色莹润,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阿容喜欢什么?”   阿容立马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阿容喜欢三哥哥。”她眼里蕴有星芒,双颊白净生光微有红晕,格外玉雪可人。   这丫头的嘴有时候甜得跟抹了蜜似的,真要讨好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办不到的,也不知他前世怀着怎样的心思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因着长辈的恩怨而避之如洪水猛兽。迄今为止,谢昀也实在想不出,这样的小丫头谁还狠得下心伤害。   “那阿容讨厌什么?”   阿容仔细想了想,“一品阁的麻糖齁人得很,阿容不喜欢,还有,六皇姐养的大狗见了阿容总要汪汪大叫。三哥哥呢?”小丫头被分散了心神果真轻松一些。   “谁要是欺负了阿容,三哥哥就讨厌谁,阿容觉得,三哥哥应该讨厌谁?”谢昀柔着声音与她说话,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阿容。   阿容转了转眼珠子,笑道,“那三哥哥可要讨厌一个不认识的人了。”这时候的小姑娘脸色有些涨红,说话也不太顺溜了。   “他叫什么名字?”谢昀以为自己问出了点苗头,这句话的语气便有些不易察觉的急迫。   阿容张了张口,却发出一声低呼,歪着身子砸进谢昀的怀里,喘着气儿,仰着小脸看他,“阿容坚持不住了,三哥哥莫怪。”   谢昀扶起阿容,将她汗湿的额发撩起,“阿容先歇一会儿。”   阿容接过帕子擦了汗,大口喝了口茶,听三哥哥在一旁叫她喝小口些,阿容笑,“三哥哥怎么跟母妃似的。”   “再来!”阿容脆生生地叫了声,再一次蹲起了马步,只是这腿一弯,阿容便有些龇牙咧嘴的,“三哥哥,腿好酸。”   谢昀坐在桌边,斟了杯茶,悠闲地看着阿容,没有喊停的意思,阿容瘪瘪嘴,只好继续蹲着。   “接着方才的话说,欺负阿容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三哥哥总该知道要讨厌谁吧?”   听到谢昀这么维护她,阿容心里美滋滋的,只是口上仍别别扭扭的,“老师说背后不可语人,尤其现在还要讲她坏话。”   “阿容只陈述事实,不添油加醋就不算讲坏话。”   阿容被谢昀这一说,心理障碍也没有了,立即将心里话唧唧呱呱地全倒出来,“阿容总觉得婉婉姑姑不喜欢阿容,好几次婉婉姑姑都背着母妃凶阿容。”   她伸出手来,“婉婉姑姑还掐过阿容,但是母妃不信阿容,母妃以为阿容四处玩耍受了伤,害怕责罚才赖在婉婉姑姑头上。”   “阿容不明白,为什么母妃不相信阿容呢,阿容不是撒谎的坏孩子啊。”说着说着,眼里已然泪汪汪的了。   ☆、虚惊一场   其实谢昀对阿容口中的婉婉姑姑有些印象,他知道那个婉婉是珍妃身边的老人,娘家带过来的,自然受重用。但是……婉婉为什么要苛待阿容呢?   阿容活的这六载光阴里,从没有将罪责推到下人头上,因为她知道,犯了错若是自己抗无非是一顿责骂、关关禁闭,但是落到下人的头上就变成了性命攸关的大事,她以为母妃知道她的性子,会相信她的话。   阿容哭得身子摇晃,马步是蹲不下去了,谢昀将她揽过,拿了毛巾将她脸上的泪水沾去,叮嘱她,“练好了功夫,谁也欺负不了你。”   阿容停了抽噎,扇面一样的睫羽眨了眨,抬眼看向谢昀,嘟着嘴说,“阿容还以为三哥哥会说,下回受欺负了三哥哥帮忙出头呢。”   小丫头明显是在撒娇,谢昀没有应声,转而问道,“跟太子说了吗?”   阿容摇头,“其实阿容并不害怕婉婉姑姑,阿容只是伤心母妃不信阿容的话罢了,太子哥哥也帮不了忙的,若是太子哥哥出了面,母妃说不准觉得阿容在以权压人,哦不,是借势压人。”有时候,这个孩子当真早慧,将事情看得透透彻彻。   若是确定了阿容前世的遭遇与婉婉有关,谢昀直接将婉婉除去就成,但若是另有其人……   谢昀敛了心思,问阿容,“阿容再来一次?”   阿容悲鸣一声,咬唇看他,谢昀好笑地道,“算了,今日好好休息。”   阿容嘻嘻笑,有模有样地抱拳道,“今日就多谢皇兄了,你我来日再聚!”说话时神气得紧,昂首挺胸的,颇有傲然之气。   这个小丫头不过一瞬又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模样了,谢昀将她抱起,阿容惊呼一声,便被谢昀放到了案几上。   阿容正不明所以,便被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覆上了膝弯,一阵阵热意传来,阿容呼出一口气,赞道,“三哥哥,好舒服。”   谢昀垂着头,睫羽挡住了眼睛,“要是阿容明日站不起身,珍妃怕是会生疑。”说着,手便往上移。   “三哥哥,这是什么?热热的。”   谢昀俯着身子,也不看她,“这是内力,你以后也会有的,只是现在别说出去,可好?”说到最后才抬起头来。乍然露出的冰雪容颜叫阿容恍惚了一瞬。   谢昀也不明白,自己的戒心何时降得这般低,在这丫头面前就没有想过隐瞒似的。   阿容一听这话,眼睛睁得溜圆,愣了一会儿又拍起手来,“这个好厉害,阿容要学!”随即捂着嘴嘻嘻笑,“阿容保证不说出去!”好似和谢昀有了共同的秘密,阿容心里开心地直冒泡泡。   而潜渊殿内,秋玉和小舟舟急得焦头烂额。   外头的宫人传来消息,珍妃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就等着接人回去呢。可这哪里有人呢?若珍妃来的时候只瞧见他们两人,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两个做奴才的不定被怎么罚呢!   小舟舟年纪小些,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秋玉拍了拍他算是安抚,其实自个儿心里头也着急得很。   珍妃最讨厌什么,一是云妃母子,二是讨厌欺骗,今儿算是占全了,小主子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自然罚一罚也就算了,但他们做奴才的怕是得去半条命!   秋玉有些绝望,因为就算小主子立马赶回来,也来不及了,说不准还会在路上和珍妃碰着面。   太子仍在看书,瞧见两人绝望的眼神,无奈摇头,没想到珍妃竟然亲自来寻人,也不知是信不过他的说辞,还是直觉敏锐要来逮个现成,“你们两个莫着急,着急也无用,待会本殿会在珍妃娘娘面前为你们说情。”   小舟舟得了太子的允诺,颤抖的身子却半点没停。   转过漆木回廊,一袭魏紫长裙曳地而过,金线绣成的祥云纹微微飘动,珍妃拢了拢雪白的披肩轻纱,行进间如踏鼓点。她的面色有些冷,眉心的梅花钿好似也生出了一股冷香,叫身后的诸人垂首抿唇,不敢出声。   “珍妃娘娘大驾光临所为何事?可是要接九公主回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从回廊的另一头迎过来。   珍妃步子稍缓,“正是,柳公公带路吧。”   柳公公点头弯腰,口上回道,“娘娘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太子交代了,过会儿就将九公主送回玲珑殿。现在娘娘既然来了,就到潜渊殿里头喝一杯茶,再带九公主回去吧?”   这柳公公是带路的,却走得有些慢,珍妃也不好越过他去,珍妃面色愈冷,“还请柳公公快些。”   柳公公咳嗽几声,笑呵呵地道,“老奴上了年纪,想要跟年轻人一样步履如飞可是不行了,娘娘莫怪,莫怪。”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柳公公一个老人家赔着笑,又是太子跟前很得脸面的人,珍妃面色冰冷,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心里头的猜测越发清晰。阿容那个丫头一定又去找谢昀了,还合起伙来骗她。   前头便是潜渊殿了,珍妃看了眼殿门口,脸上泛出一个优雅得体的笑来,“柳公公,这就到了,本宫自行过去吧。”话毕便加快了步子,曳地裙摆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来。   柳公公动了动嘴唇,没有阻拦。   潜渊殿的门口有两尊盘龙白玉雕像,是封太子的时候皇上御笔一挥,遣了名匠雕刻而成,明晃晃地告诉世人,这是他定下的储君,大楚未来的帝王。   珍妃就是再受宠,到了潜渊殿的门口也得慢下步子来,对着门口的盘龙雕像行了礼,随后对殿门口的守卫道,“劳烦通报一声。”   守卫点了头,刚要进去,就听珍妃轻呼一声,原是从雕像后头蹦出来个小姑娘。   “母妃,阿容吓着您没?”阿容声音稚嫩,眼里满是得逞的笑意。   珍妃轻抚了下胸口,把小姑娘拉过来,见她眼里笑意烂漫不似藏了心思的,脸色转暖,“阿容什么时候躲这里的?秋玉呢?”   “他们在里边呢,阿容是专程在外头候着母妃呢!”   珍妃捏了捏阿容的脸蛋,佯怒道,“哪里是候着,分明是吓人来了,阿容不乖。”   阿容也不反驳,笑嘻嘻的,珍妃站直身子,牵着她的手,“走吧,跟秋玉他们一道回去,母妃遣人给阿容带了点心,比宫里头做得好吃,阿容要是回去晚了,母妃就要赏给下人了。”   阿容一听,立即扭着小身子,“那不成,阿容要快些回去!”阿容为了掩饰,连惧怕也顾不上了,如寻常小丫头一般撒娇。   潜渊殿的大门被推开,秋玉和小舟舟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两个人皆是面无人色,急忙跪下,张口便要请罪。   阿容害怕母妃生疑,连忙轻咳了声,“阿容要吓母妃,你们也拦不住,请什么罪?快些起来!”   跪着的两人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了,悄悄抬起头来瞧,娘娘身边的小姑娘可不就是小主子吗?   秋玉立即站起来,顺带将腿软的小舟舟也拉起来,她脑子转得快,立即就反应过来,“是奴婢失职,没能拦住小主子。娘娘没被吓着吧?”   珍妃在两人惨白的面上扫了一圈,笑道,“本宫没有怪罪的意思,你们快起来。”随即看向太子,“殿下,本宫这就不叨扰了。”   太子微微笑,“娘娘,恕不远送。阿容,你的发钗都掉这里了,真是不小心。”太子说着,便扶着阿容的耳颊,将手里的珠玉发钗插进阿容的发间。   阿容微惊,太子哥哥这是何时取下来的?   珍妃看了那发钗一眼,摩挲着阿容的小手,弯了弯唇,“阿容心思粗,有劳殿下了。”   阿容抬眼看了看珍妃,心下稍定,今日这关算是过了。   待大门阖上,太子看着门口,嘴角泛出笑意来。珍妃太过敏锐,阿容也快要被锻炼得成精了。   用过了晚膳,阿容看了看虚掩的门口,走到案几后头,摊开了书本,双腿一弯,竟又蹲起了马步。   阿容盯着书卷,小手翻过了一页,嘴里咕咕叨叨地背起来。   去年大楚遭逢百年一遇的大旱,粮仓告急,其间又有黑心商人趁机牟取暴利,垄断米粮哄抬粮价,父皇的心情也坏了好久,直到今年年初的时候将南燕攻下,粮食的问题才算解决。父皇是一国之君不便下江南,便定下于下月在京郊四方山下祭天。   阿容想着在这之前背下几篇颂文,也好叫父皇开开心。   阿容的气儿喘得越发急,过了会儿便支不住身子了,唤来秋玉服侍她沐浴,阿容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头,心中很是怀念三哥哥热热的内力,她方才又蹲过一道,腿又有些酸,现在三哥哥不在身边,她只能寄希望于这温热的洗澡水能叫她舒服些。   “公主,您今儿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阿容的衣裳是秋玉脱下来的,上面还有些干了的汗渍,往日再蹦上跳下也没有出这么多的汗,也不知道三皇子带她干什么去了。   说实话,秋玉心里头是有些埋怨三皇子的,害得她担惊受怕的,自家小主子不能怨怪,她只能去怨那个三皇子。   阿容眼睛没有睁开,从水里头拿出小手来,拍了拍秋玉给她浇水的胳膊,“秋玉姐姐,今天险些害了你和小舟舟,是阿容的过错,秋玉姐姐你千万不要同母妃说起这事啊。”说到后头阿容溜圆的眼珠子哀求地看着秋玉,上挑的眼尾被热水熏得微红,秋玉好似被烫到了一般,竟然不敢直视阿容,她看着别处,直点头。   “公主,奴婢向来听您的,但娘娘是玲珑殿的主子,公主若与她对着干,就算她是您的母妃,也讨不着好啊。”秋玉这是在劝阿容离谢昀远些,听珍妃的话。   她今天着实吓坏了,娘娘扫过来的眼神寡淡,看不出什么意思,却叫她觉得有刀子在身上刮。   阿容没有回应,只道,“秋玉姐姐,帮阿容按按背,有些酸。”   一时间净室里只有水声,秋玉劝说不成,只有默默动作。阿容的皮肤娇嫩,秋玉抹了一层香脂,十指灵巧地按捏。阿容心里嘀咕:怎么秋玉姐姐没有热热的内力呢?   是夜。   谢昀将枕边的包裹提起,此时天色已黑,冷宫那片更是寂静寥落。照理来说,这云霞殿外左右三丈之内应当有宫人守夜才是,谢昀却没见着人,唯有哭号声阵阵传出。   冷宫是帝王遗忘的角落。   谢昀轻巧落地,瞥见下人房里的灯火橘黄,也不耽搁,闪身就进了偏殿。主殿是先帝时期一名太妃的居所,她已经得了失心疯。   云妃听门口有了动静,柔声喊道,“是阿淳吗?阿淳原谅云儿了?”她的话里有些少女见情郎般的快活。   从没有人唤皇上为“阿淳”,这两字好似云妃的专属,她唤他阿淳,将那些个外人都隔了开去,多美好。   她本是武学宗师李通的小女儿,被先帝选为太子伴读,爹爹教导太子的时候,她在一旁作陪。那个时候连皇后都不知道是哪家贵女,更别提后来那些嫔妃婕妤。   谢昀没有应声,径直走了进来,上一次见母妃是在房顶上,他揭了一片瓦,看见母妃在屋里摩挲着父皇赠她的簪子,口中喃喃低语,谢昀心里冷热掺半,无声无息地回去了。再上一次……那是隔世的记忆了,模糊得叫人看不清。   谢昀看着母妃,眼神几分怜惜几分哀叹,他冷心冷情、惜字如金,但在母妃面前,也只是一个儿子罢了。   “母妃。”   然而,云妃眼里却真真切切闪过一丝短暂而浓重的失望,她在想,为什么不是阿淳呢?      ☆、弱者见欺   “是昀儿啊。”   阿淳曾唤她云儿,也不知他见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冷宫之中的她。云妃耍了些心思,谢昀是她生命的延续,她央着皇上赐了这个名,不过是为了和她谐音。   谢昀突然觉得,果然,今天应当是白来一趟了罢,但他还是问出了口,“母妃想出宫吗?我已经安排好了。”   云妃睁大了眼,不敢置信,“昀儿,怎么能出去呢?”   “我可以确保万无一失,只是即刻便要出发,母妃有什么要带的,快些收拾罢。”谢昀将包袱打开,摊在桌上,“银两和新籍都已经备好,现在京郊一处宅院住上一段时间,待风头过了,会有人领母妃下江南,在那里,母妃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这是他重生以来一直压在心头的事,既然回到了过去,就要将母妃救出来。父皇根本没有翻案的打算,与其让母妃一直等下去,不如让她重新开始生活。   云妃的眼里烛光摇曳,杏眼圆睁的模样瞧着竟有些天真,“昀儿,为什么要出去?你说的地方阿淳找得到吗?”   谢昀沉默下来。   “阿淳找不到我怎么办?昀儿,母妃不想出去,这里挺好的,样样齐全,站在屋顶上还可以望见御书房旁边的大榕树。昀儿,你父皇总有一天会明白,这后宫里最无辜的人是我,最爱他的人,也是我……”   云妃将包袱折起来,拉过谢昀的手,“母妃绝不出宫,昀儿休要再提。”说到最后,云妃已面露不虞。   谢昀反握住云妃的手,他真想将后来的事情告诉她,她口中的阿淳再也没想起来她,他们青梅竹马十多年的情感在帝王的眼里比不上珍妃的一颦一笑,告诉她云霞殿将倾覆于一场大火,等到他权柄在握,孤身立于紫宸殿时,却觉得满目苍凉。   半晌,云妃终于想起来细看谢昀的模样,她眼中欢喜,感叹道,“昀儿生得越发俊俏了。”   她凑近了些,目光一寸一寸落在谢昀的脸上,“昀儿这双眼生得真像他,也对,若是像了我,就没有气势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谢昀的鼻梁,有些骄傲地道,“不愧是我李展云的儿子。”她这时候才有些江湖儿女的豪气。   “母妃,我回去了。”谢昀却将云妃的手握住,拿开,放下。他已经想好了,母妃要等,他就让她等,只是最后,他一定会送她离开,哪怕浇灭那颗仍旧满是期盼的心。   “好好好,”云妃不舍地凝视他,“昀儿,若是可以,在你父皇面前提一提母妃,可好?阿淳若是想起我来了,将我接回去,届时昀儿面上也有光了。”   她向来认不清现实,她的儿子在皇上那儿已经失了宠,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谢淳可以是一个痴情的帝王,也是一个无情的帝王,他眼里只有珍妃,就连栖梧殿也只有每月初一及十五才会光临,其他的嫔妃更似在守活寡。   谢昀不愿再为这个话题伤神,他从袖中拿出一枚白玉雕梅嵌珠簪,无暇莹润的玉质,精细绝伦的工艺,叫这簪子在室内竟兀自散发着柔光,心中迷惘的人,痴痴地看久了,便像是一缕佛光倾洒而下,普度众生。谢昀看着母妃双目痴痴地模样,面色柔和下来,“母妃,这支簪子极衬你。”说着,就着手亲自簪在云妃的发间。   “可是真的?母妃可好看?”云妃又欢喜起来,伸手就往头上摸去,谢昀点头,“好看,母妃瞧一瞧铜镜吧。”   谢昀从冷宫折返,途经玲珑殿,瞥见偏殿灯火通明,从窗口往里头看,屋里分明没有动静了,现在也已子时,是主仆皆眠的时辰。   想来,是小姑娘怕黑吧。   谢昀唇角泛出一丝笑意来,转而朝着清荷宫行去。   阿容已经将明日的事情安排好了,在知否阁跟傅老头上课,随后就跟着三哥哥学武,这么一想,阿容心中生了期待,翌日起床时精神极了,也不需秋玉喊她。   珍妃正在上妆,与昨日的一身魏紫不同,她今日是一身的浅粉色,口脂的颜色也比昨日的浅淡一些,再于额间细描了一朵盛放的桃花,清新却不寡淡。   母妃爱美,阿容已经习以为常了,“阿容给母妃请安。”   “阿容过来。”珍妃拿起一盒口脂,招阿容过去。   阿容小身子一抖,推辞道,“阿容还要去傅老师那里上课呢。”   珍妃不以为意,“母妃很快的,不会迟到。”珍妃的心情不错,笑眯眯看她,阿容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阿容闭着眼睛任她施为,珍妃兴头上来的时候总爱给她折腾出一个“母女妆”来,阿容的身子里大抵住着一个男孩,不喜爱在脸上描描画画,但外头的人都瞧不出来,因为有她的母妃在,衣着妆容都是不必操心的事。   待阿容再睁开眼时,镜子里头已然多了一朵小桃花,粉嫩清丽,果真是母女妆。   “好了,阿容去吧。”珍妃给阿容整了整发钗,便不再管她,轻唤一声,“婉婉,备鼓,本宫要活动活动。”她口中的活动便是在鼓面上跳舞,对此她算是驾轻就熟。她跳舞也极少是为了给别人看,纯粹因为喜欢。   阿容叹了一声,觉得自己比起母妃来,当真有些糙。   路上遇见了父皇身边的白公公,白公公瞧见她之后特意打量了下她的妆容,问了声好便回了紫宸殿,预备将珍妃的打扮告知皇上。   皇上免了珍妃的晨昏定省,其他妃子却是免不了的,阿容一路上都瞧见好几路人了,心里直嘀咕,母妃可真逍遥。不用上课,也不用给皇后请安。   踏过了卵石路,绕过清风亭,阿容竟听到一阵隐忍的哭声,她想着必是哪宫的主子在教训奴才,   她急着去知否阁,不欲多管,这样的事在宫里头太多了。   阿容的脚步重新加快,此时又是一句人语,听那声音清脆又傲然,竟是六皇姐。阿容这下认出来了,六皇姐在宫里头罚过的人一点不少,但父皇偶有垂问时又能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叫人没理怪罪于她。   “下回不敢了,下回不敢了,六皇妹,您就饶过我这一回……呜呜……”说话者声音发颤,夹带哭声,像是怕极悔极。   阿容也瞧见了正主,五公主正畏缩着肩膀,垂头低泣,比六公主身后的侍者还显得低声下气。阿容早晓得这五皇姐性子格外温顺,讲话都没有高声的,但也没见过她这样委曲求全的模样。   “行了行了,皇姐,您莫要哭哭啼啼的了,搁别人看了,还当本公主是恶人呢!”五公主正抽抽噎噎,六公主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发鬓,从上头取下一根发簪,语调陡然温柔下来,“望舒不傻,也看得出皇姐是个阳奉阴违的,只是出头的椽子先烂,皇姐怎得不多藏藏拙,偏要这么心急,平白伤了望舒的心,被亲人扎了刀子,这血啊是汩汩地流。”   眼见五公主歇了哭声,只把一双泪眼睁大,里头全是浓烈的恐惧,浑身抖如筛糠,阿容忍无可忍喊出了声,“五皇姐,六皇姐!你们在玩什么?”   六公主见是阿容,笑了笑,“小九读你的书去,小小年纪莫管闲事。”六公主面对珍妃时还会审时度势地收敛几分,在阿容面前却是没有应付的耐心。   阿容走上前去,同样笑道,“阿容最爱管的就是闲事,整日里没什么闲事那也太无聊了些,阿容性子喜动,耐不住。”   六公主笑意稍敛,伸手在阿容脑袋上拍了拍,力道并不轻,“小九这小脑袋读读书就成了,再管旁的闲事,这脑子怕是不太够用。”   阿容听她说话半点不客气,也有些上火,盯着谢望舒手里的簪子道,“阿容听说过用簪子扎人的狠辣手段,却从未见过,难不成皇姐今日是要叫阿容瞧瞧?若不然,这簪子不簪于头反握于手,是何道理?”   身后的秋玉和小舟舟瞧着六公主手里的发簪,俱是上前了一步,立于阿容左右,作出一副保护姿态。六公主身后的宫人见状也上前一步,昂首挺胸的,与他们的主子是如出一辙的傲慢。   一时间,此处变得剑拔弩张。   周遭耳目众多,六公主自然不会任阿容三言两语给她定了罪,她徐徐笑开,眼中却满是不屑,“我谢望舒行得端坐得正,从不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这簪子不过是见皇姐哭得厉害,想要安抚一二,没想到这好心成了驴肝肺,我谢望舒可不认!”   她一步一步靠近五公主,五公主身子瑟缩,显然是怕极了。阿容将她往身后一拉,板着小脸道,“六皇姐这是做什么?行威逼之事?我谢照容也不认!”阿容的一双眼直直盯着六公主,毫不退让。   六公主不再往前走,回视阿容,一字一句道,“今日就是父皇来了本公主也占着理,小九,你未免太愚昧了些,被某些惯会装可怜的小人给利用了,你且瞧瞧。”说着便从袖袍里拿出了个碎镯子出来。   翠绿无暇的镯子,硬是碎成了两半,“这镯子是母妃预备给望舒日后添妆用的,我见它水色十足,便先带着溜溜,没想到有人莽撞,直接给撞碎了去。小九,你再说,这事我该不该发火?”   阿容定睛瞧了瞧那镯子,发现那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玉,也难怪六皇姐这般生气了,这下阿容也不知该如何判断了,一边是有理有据的六皇姐,一边是可怜兮兮的五皇姐。   见阿容以眼神询问她,五公主欲言又止,最后只含着泪抿着唇。   不过一瞬,阿容便又开口,“阿容权当六皇姐所言非虚,然阿容不分青红皂白便来管这闲事,这便给六皇姐赔不是了,只是五皇姐连声道歉,忏悔不已,我们又都是姊妹,六皇姐便原谅了五皇姐,这镯子阿容赔给你。”   六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阿容,“望舒晓得小九的首饰都是价值连城的好物,你的赔礼望舒可以收下,只是小九可记住了,莫再多管闲事。”言罢又要拍阿容的脑袋。   这回秋玉眼疾手快地伸手覆在阿容的头顶,六公主勾了勾唇,将手收回去,“也罢,小九的宝贝脑袋,可不能给拍傻了。”   六公主不再看阿容,转身便带着侍者走了,只在风中留了一句,“小九当心做了那东郭和农夫啊,望舒言尽于此!”   ☆、多情无情   她的话叫阿容有些不舒服,撇了撇嘴便问身后的五公主,“五皇姐,莫哭了,六皇姐都走了。”   五公主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拭泪,阿容眼尖地瞧见她指尖密密匝匝的血洞,好些已经结了痂,阿容惊呼一声,问道,“五皇姐的手是怎么了?”   五公主方才拭干的泪又滑了一串下来,连连道,“无事无事。小九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再不走怕是会迟到吧,快些去上课,芳蕤没事。”   阿容一摆手,“阿容现在过去也迟到了,等会再走也是迟到,老师是一样的罚,不如问清楚了再走。”说着就拉起五公主的手。   “若说这是做女红的时候扎到的,那也太多了些,五皇姐您自个儿说,这是怎么回事?”   五公主犹豫片刻,随即左看右看,觉着周遭没人了,便附到阿容耳边,低声道,“就是她扎的,但不让芳蕤说出去,若是他人知晓了,她能圆得回来不说,也能换其他更折磨人的法子。所以阿容千万要保密啊!”   阿容听得惊大双眼,六皇姐……六皇姐竟残忍至斯!   回过神来便急迫地握紧五公主的手,带着怒气道,“此事恕阿容不能保密!阿容非但不能保密,还要直接说与父皇听,叫父皇为您做主!五皇姐,阿容知道您性情温顺如绵羊,惯会忍气吞声,可此时却不是忍气吞声的时候,您若是不为自己争取,阿容便为您争取!”   五皇姐眼中满是为难,连连摇头,“莫去啊小九,芳蕤都能想到她的说辞了,这扎的地方本就极像本针线所伤,她那张巧嘴能将死的也说活了,此事难不倒她啊!”   阿容越发气急,眼尾泛着潮红,“阿容今日算是明白了,人善被人欺,五皇姐实在应当反击回去,傅老师也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六皇姐不仁,为何不戳穿她的真面目?阿容原本以为六皇姐是性情耿直,没想到竟是残暴无情!”   现在时辰着实不早了,阿容不能再耽搁,按住五公主的手道,“此事阿容不得不管,现在阿容且上课去,五皇姐回见。”   带着秋玉小舟舟往前走的时候,阿容仍眉头深锁,不断回想先前的细节,越发觉得六皇姐之残暴果真不假!彼时六皇姐取下簪子,五皇姐分明恐惧至极!再者,直接从头上取发簪,或直接从腕子上捋镯子这类做法分明是长辈对晚辈、主人对仆人进行赏赐的行径,平辈之间赠物更应是装匣以赠,万不能显得轻慢了,更别说五皇姐还年长于六皇姐,可见六皇姐方才的说法有破绽。   阿容踢了踢路上的石子,气道,“走快些,我还要去领罚呢!”   傅大儒眼见着阿容红着眼眶赶来,故作冷硬道,“老师这盏茶都凉了,阿容今日便站着听课吧。”   阿容点点头,乖巧地从小舟舟手里接过书卷,立在墙边,“老师请讲。”秋玉和小舟舟不用受罚,便走到案边,默默研起磨来。   待傅大儒讲到了精彩之处,阿容便用毛笔蘸了墨,捧着书卷记下。她已极力控制左手捧着不动,写出来的字仍不及平日水准半分,歪歪斜斜的,无法入眼。   听着听着,她原本着急上火的心也渐渐静下来,开始反思自个儿。她这浅直的性子实在得改改,若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那才厉害呢。   傅大儒讲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润润口,见小丫头没有吐露心思的打算也就作罢,这丫头通透,可能一时困惑,却不会长久为其所困。时候到了,她自然就想通了。   阿容一方面觉得此事并非证据凿凿,一方面又不忍五皇姐再受六皇姐的欺侮,等她纠结了一番之后,又恍然惊觉,其实自己心里头已经有个偏向了。   “专心。”谢昀的声音无起无伏,却叫阿容回过神来。他今日便将引气入体的法子教与她,并在蹲马步的时候就背给他听。   阿容本以为还会练好长时间的基本功,没成想谢昀这么早就开始教她如何修炼内力,阿容心里无缘生出一丝慌乱来,她害怕三谢昀是不愿教她这个学生了,于是早早地将这些说与她听,让她自个儿啄磨。话本子里的怪脾气老头都是这样教徒弟的,阿容不喜欢,她要三哥哥手把手地教她。   想着想着,阿容竟有些委屈。看见谢昀已经拿起书卷坐在一旁,没有分一丝眼神给她,阿容撅起嘴,越发委屈。   突然,谢昀眼神一凝,与此同时,阿容的带着惊奇的声音也响起来,“三哥,大风刮进屋子里了!”   此处是知否阁的阁楼上,内部有两面屏风,床榻书案以及五排大书架,大风将幔帐刮得肆意飘舞,书架上的书卷及花瓶器物微微颤动,眼看着就要掉下来。   不过一瞬谢昀便出现在阿容面前,阿容还未感慨他的速度,便被他一指点在眉心,屋里的大风骤然停歇。   “三哥?”   看着小丫头懵懵懂懂的模样,谢昀捉过她的手腕,问她,“可有不适之处?”边问边探脉。   阿容微蹙着眉头,“有些麻麻刺刺的。”   谢昀这是头一回见到通脉体之人修炼的模样,也不知雪照公子修炼时是不是也有这般大的动静。但阿容年纪小,经脉也稚嫩,这样大的气量入体可能会造成经脉损伤,但方才的动静应当是阿容的身体自发生成的,那些气量也都是她的身体深处所需要的,对于习武之人而言,六岁开始习武已算是晚了,所以她的身体才会有这般大的需求。   谢昀蹲下身来,牵着阿容的手放在她的丹田处,“这里可有感觉?”   阿容闻言细细感受了一番,回道,“阿容好像有点胀气,又不太像胀气。”   “这便是阿容方才引气入体的成果,它的用处日后再说与阿容听,只是现下阿容应当学会节制之法。”   阿容悟性高,一点便通,谢昀每每只用说一遍,她便能按着他的要求来。为人师者总是喜爱聪慧学生的,谢昀之于阿容,也算是半个师长,见她通透,叫他极省心,又拿起书卷坐回原处。   嗯,这阁楼里头竟然被他找到了些珍稀的孤本,实属意外之喜。   阿容再一次引气入体的时候周遭如微风鼓动,再没有那般大的动静,见谢昀又专心看书去了,突然就想把方才的大风再弄出来,然后他又会关切地看她。   到底罢了,阿容将眼神移回来,落在书架上。这处楼阁原是前朝一位宠妃的藏书阁,那女子才华不囿于风月,藏书也少有伤春悲秋的诗词歌赋,现在人已去楼却未空,留下的史籍策论倒是惠泽了后人。   皇上总想把各路珍稀宝物都捧到珍妃面前,彼时珍妃对皇上很是不假辞色,回绝了不说,还说自个儿只知歌舞,不通文墨。她本是县令之女,自然不会大字不识,不过是不愿接受皇上的好意罢了。皇上无奈,见讨好不成,便将这些书卷赠予阿容,也算是间接给了珍妃。珍妃还待回绝,阿容却忙不迭地收了。   阿容体内平息下来便不再修炼内力,谢昀说她身体底子不佳,她应当多多锻炼筋骨。   “阿容,这本书可否借我带回抄录?”谢昀曾听闻《太平别录》虽记载详实,观点独到,却不受当时帝王看重,因此拓本甚少,且早在焚书一劫中被焚毁殆尽,没成想在此处竟瞧见了真身,饶是他这个见多识广又重活了一道的人都得强捺心动。   阿容小手一挥,准了,随后瞧清了谢昀手中书卷,立即道,“此书老师曾叫阿容抄录过,也不算仅此一份了,三哥哥若是喜欢,阿容便赠予三哥哥了。”   谢昀眉目舒展,唇角微扬,竟是笑了,一时间屋里都亮堂了些,阿容有些恍惚,直盯着他瞧,失神间大风又起,将门口的珠帘刮得叮咚脆响。   谢昀立即过来助她止息,阿容见他脸上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消失不见了,小脸上尽是沮丧。谢昀还以为她是在自责未能掌控好呼吸吐纳,便安抚道,“阿容已经做得很好了,无须自责。”   阿容立时展颜,觉得心里暖乎乎的。她的三哥哥,其实是最温柔的人。   待阿容练够了时辰,谢昀又输出内力为她缓解疲劳,此时的阿容还不晓得自己享受了何种待遇,也不晓得眼前的三哥哥又有多大的本事。   谢昀眉眼柔和,阿容此时还不知晓,她已算是凌云山庄的弟子了。   掌灯时分皇上便来了玲珑宫,与珍妃阿容共进晚膳。   皇上与珍妃,两人相对站立之时一个高大硬挺贵气逼人,一个身姿婀娜容貌极盛,般配至极,宫里人都说珍妃福气好,荣宠六年不衰,常言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六年甚至更久的荣宠实在是少见。然而阿容却看得出来,父皇喜爱母妃不假,但母妃却总是若即若离,母妃与阿容也常温声细语,与父皇说话却总是冷了几许。   珍妃嗜辣,皇上却吃不得,但晚膳的口味却全是比照着珍妃的来,皇上吃得是面红耳赤,汗如雨下,直大口喝茶,这样的苦肉计他使惯了,珍妃心情好的时候便会为他拭汗,哪怕神色冷淡,动作也算不上温柔,但他喜爱得紧,像吃了一朵沾满蜜糖的花。   阿容见父皇这模样,心中又是不忍又是好笑,可她只能憋着。她以前也为父皇擦过汗倒过茶,但父皇并不领情,反而私底下叮嘱她千万不要破坏了他的计策。   一个男人若是有权有势、容貌上佳、谈吐不俗、对心爱之人又死心塌地,哪怕捂一块石头也能捂热了,更何况母妃是有血有肉的人,可她竟极少对父皇温声软语笑脸相迎。阿容将殷切的目光移到母妃身上,期盼着她能软下心肠,有所动作。   珍妃最受不住阿容面无表情,眼里却水光盈盈的模样,就算认清了皇上的目的,仍旧稍稍倾身,用手帕为他拭汗,口中不咸不淡道,“往后皇上还是叫御膳房传几道清淡的菜蔬吧,整好阿容也爱吃。”   皇上这才注意到阿容小嘴红艳欲滴,显然也是辣得不行。   皇上心中生出些愧疚,他行追求之事到底忽视了阿容,忙为她唤来一壶凉茶,但阿容识相得紧,很快就离了饭桌,回偏殿去了,留下这二人面面相对。   阿容正要沐浴更衣,刚褪下外衫,却瞧见案几上窝着一个白团子,阿容低呼一声,喜道,“小白,你回来啦!”   ☆、引狼入室   秋玉解释道,“小白的病治好了,驯兽司的便将它送回来了。公主还是快些更衣吧,免得着凉了。”阿容因着想念小白,将秋玉的话抛至脑后,几步上前,一把将小白抱起来。   “嗯,小白重了,看来在那边过得挺好。”阿容的小脸在小白蓬松洁白的细毛上蹭了蹭,感觉到小白在她怀里挣扎不休,阿容眉头微蹙,问它,“小白不记得我啦?”   “秋玉姐姐,小白这么快就不记得阿容了?它可记得秋玉姐姐?”   秋玉急着将阿容带去沐浴,随意回道,“记得记得,小白很快也能记起公主的,公主快些沐浴吧。”   阿容今日见着皇上,便犹豫着是否将五公主的事与他说,但那时皇上正急着向珍妃邀宠,阿容觉着时机不对,便闭口不言。   几日倏然而过,阿容憋在心里的事一直未得到解决,每每在宫中碰着五公主,阿容见她面带愁容,六公主却整日春风满面好不快活,更觉得自个儿任重而道远。   秋玉没看出来她的心思,若是晓得了,必得嘀咕:她家主子惯爱多管闲事。   这日阿容听说长公主姑姑进宫了,欢呼一声,急着要去找敏敏郡主和小胖墩玩儿。这两个俱是长公主所出,且是龙凤胎,一郡主一世子,齐了。但这两人生得却是大不一样,敏敏是身子细长玉雪可爱,小胖墩却是身子圆圆又虎头虎脑,脸上肉肉的直教人想捏一捏。   宫里的孩子属阿容最小,这两个来了她便不是最小的了,因此阿容对他们稀罕得紧,觉着自个儿终于可以当别人的姐姐了。   长公主在栖凤殿与皇后说着话,两个孩子在殿外逗小狗崽。这小狗崽乃是新得,两人现在还稀奇得很,走哪都带着,一向惹是生非的性子也收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句地与小狗崽说话,捏捏爪子摸摸尾巴。恰在此时,小狗见到一大红身影走过,立即将两个小主人抛到后边,撒欢似的往那边跑。沈慕要追,被沈敏一拉,沈敏道,“等它跑远一些,我们再追回来,谁追到算谁赢!”   沈慕郑重颔首,“好!”   两人达成一致,视线追寻着小狗,却见小狗围在大红身影身边直打转转,而那姑娘回过头来,眼里满是不耐,一脚就将小狗踢飞,小狗惊叫一声,摔了几步远。   “哒哒!”   阿容来到此处见到的就是这般景象。沈敏双手叉腰,气得小脸涨红,沈慕抱着呜呜哀叫的小狗,要哭不哭的。那一身绯色衣裙的正是谢望舒。   “坏人!恶婆娘!草菅狗命,目无王法!你且报上名来!”此处长辈皆不在场,无人处理此事,沈慕骂起人来也捡了他认为最难听的。   沈敏认出她来,更加怒不可遏,“谢望舒!你踢了我的狗,我要让皇伯伯治你的罪!你真是太恶毒了!哒哒是喜欢你才会围着你转的,现在看来,哒哒会喜欢你这恶人真是瞎了狗眼了!”   谢望舒没有一丝理亏的意思,淡淡回她,“你别忘了,你的皇伯伯可是我的父皇,且方才本公主可真是被这狗给吓得不轻啊,惊怕之下只好请它离远些了。”   “六皇姐。”阿容走过来,“前面就是栖凤殿,不若我们几人进去找母后评评理,姑姑也在里头呢。”   谢望舒见是阿容,笑了笑,“阿容是因着皇姐那事怨上望舒了?阿容莫要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你且想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被旁人欺负,她若只是性子温柔以礼待人,那些欺负她的人觉得没劲了也就作罢。若是发现这只小绵羊实则是一条隐匿于暗处的毒蛇,旁人才会有兴趣呢。”   阿容不愿听她的诋毁之语,直言道,“六皇姐这是承认欺负五皇姐了?”   “承认了又如何,不承认又如何?父皇会因此治我的罪吗?阿容应当知晓,父皇根本就瞧不上她。”谢望舒回得漫不经心,想来是对此事颇有把握。   沈敏已经走到阿容身边,拉住她的手,眼睛却仍瞪着谢望舒,直至她施施然远去。   “小胖墩,别哭了。”阿容拉着沈敏走到沈慕跟前,看到小狗蜷缩着身子窝在他怀里,喉咙里溢出呜呜的声音,显然是被踢得狠了。谢望舒惯爱在鞋尖上坠珠花或是打磨得闪亮的宝石,踢起人来能痛上好多天,她的下人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造次的。   沈慕一手捧着哒哒,另一只手腾出来,将眼泪全抹在袖口上,梗着脖子道,“谁,谁哭了!”   阿容知道他爱面子,也不戳穿他,对二人道,“敏敏,你们去我的屋里玩吧,叫人和姑姑说一声就行。”   沈敏颔首,吩咐身后的奴才去一个,随后看着阿容笑,“阿容姐姐,敏敏就是来找你玩的。你都不知道最近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待会就告诉你,只不过你可别说出去啊。”说到后头,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殆尽。   阿容刚要点头应下,沈敏一拍脑袋,有些懊恼,“唉,这事儿估计也早传出去了。”沈慕眼里还有些湿润,闻言偏过头来皱着眉头一脸的厌恶,“敏敏,你可是要说那个人?”   “敏敏是你叫的?叫姐姐!”沈敏一掌拍在沈慕头顶。这二人虽是一胎所生,但沈敏要比沈慕早出来一刻钟,也就是这一刻钟,沈慕便要叫她姐姐,沈慕自然不乐意,二人就称呼问题上常常拌嘴。   “我偏不叫!我们同天生,一般高,为什么要喊你姐姐?娘亲说以后我还会比你高,所以敏敏还是熟练熟练‘哥哥’这个称呼吧。”   阿容见惯了,连多费口舌劝说二人的心思都没有,只是心里越发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人,叫这两人都是一副深恶痛绝的模样。   阿容在深宫之中,消息闭塞,周遭的奴才也不会与她说这些污糟事。因此她今日才晓得,沈驸马竟然在外有一私生女!且那私生女比沈敏沈慕两个都要大些,已然十岁了,由此可见,沈驸马在尚公主之前就有一段露水姻缘。   沈驸马也是才知晓,惊慌不已,他不欲认回这个私生女,可这个私生女却在公主府门口站得笔直,口口声声道,她的名字叫沈月,亲娘染恶疾去了,她现在无依无靠,只好来投靠生父。彼时围观的百姓甚多,沈驸马有一私生女的消息转瞬就叫全京城都晓得了。   公主府的小厮要将她拉走却遭了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人群中戴孝的少女眼神倔强,抱着先妣的牌位哀声道,“母亲发现有孕之后,从未想过来找你,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也从未想过要断了你的前程,她孤身一人在城西卖起了豆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又将我一手拉扯大,这十年来她吃了多少苦我一一看在眼里,只可恨我没有一身本事,无法为母亲分忧……现在,在我的心里,没有父亲二字,只有母亲!”   “我沈月只是想要一个落脚之地,愿长公主和驸马爷成全!”少女神情悲恸,脊梁笔直,直到最后才跪下,朝着长公主的漆红大门盈盈叩首。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叫沈驸马一声父亲。周遭的百姓原是来看热闹的,到最后却是颇为动容,竟齐齐在长公主府门口为沈月开口求情。   沈敏冷哼道,“她若是不想认我爹爹,为何要来我们府上?她不贪图富贵,那就继续在她的豆腐坊待着啊!说一套做一套,还说得那般冠冕堂皇,当真是虚伪!恶心!”   沈慕附和道,“我才不认什么姐姐!”   “就是!”沈敏才说完,又反应过来沈慕又以兄长自居了,伸手捏住沈慕的颊肉,“你姐姐我就在这呢!”   阿容问他们,“那沈月现在就在你们府上?”   沈慕抢白道,“可不是!娘亲气坏了,又不能直接把人给赶出去,只好来宫里诉说,顺便问问主意。唉,也不知道那些老百姓是怎么想的,全都觉得她可怜,我们长公主府要是不收留她就是无情无义!可我们在此之前根本就不认识她,何来的情?她贸然出现破坏了爹娘恩爱数年的感情,何来的义?”   阿容知道了这糟心事,当然是站在沈敏沈慕这边,那沈月她见都没见过,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晓得,若她是个心怀不轨的,那长公主府就当真是引狼入室了。   沈敏跟道,“不止呢,阿容姐姐你也知道她的名字了,姓沈!甫一想到她母亲一直惦记着爹爹,我这心里就直犯恶心!现在还要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实在是……实在是……”   抱着两个小家伙安抚了好久,却听沈慕道,“阿容姐姐,我们想看你跳舞,敏敏,是吧?”   沈敏难得不与他拌嘴,连他的称呼都没管,立即欢呼道,“阿容姐姐!跳舞跳舞,这样我们才会高兴起来!”阿容见两人眼里都发着光,明显是将方才的事都抛至脑后了,但她心疼他们,不作犹豫便答应了。   “秋玉姐姐,伴奏。”   今日阿容穿的是浅紫撒花五幅长裙,踮脚,展臂,旋转间长裙散开,像是一朵浅紫的花层层绽开,移步时仿佛步步生莲,弯腰,欠身,回眸一笑,将两个小家伙迷得恍恍惚惚。琴音毕,阿容也停下来,裙摆又层层收拢,渐渐止息。   阿容腹中微热,心中舒畅,敞开心扉地笑了一声,露出一排贝齿。沈敏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上来,直将阿芜压在床榻上才罢休。   “阿容姐姐跳得真好看!”沈敏显然是喜爱得紧。   沈慕见状也不甘落后,三人扑作一团。   “小胖墩,你太重了!”   “就是,阿慕太重了,快下去,这里已经被我和阿容姐姐占领了!”   沈慕毫不让步,“要下去敏敏下去,我要阿容姐姐!还有啊,娘亲说过,阿慕长大以后就会瘦下来的,你们不许笑阿慕!”   待长公主前来接沈敏沈慕回去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三人在拔步床上扔枕头的景象,长公主郁郁的心情在这一瞬倏然明朗了些,她笑着唤道,“敏敏,阿慕,跟阿容姐姐告辞,要回家啦。”   两人哀嚎一声,依依不舍地与阿容道别。   这日休沐,阿容也不必上课,但她记挂着三哥,还是去了趟知否阁,上了二楼掀开珠帘,却空无一人,之余桌上的一张纸条。   他有事,不来了。   阿容不知道他是什么事,纸条上并未提及,但她心里隐隐明白,三哥哥有秘密。   就像旁人对她习武一事毫无察觉,她对三哥哥的秘密也一无所知。   而此时的谢昀已在宫外,就在刚才,他在一品坊买了半斤蜜饯。应该够了吧,他想。   ☆、百口莫辩   他踏着步子,拎着蜜饯纸包外的细绳,一步一步朝着白杨巷走去。此处是贫民的居所,乍然见到这周身清贵的人物,立时便有人驻足观看,谢昀好似没有察觉到这些或审视或羡嫉或痴迷的眼神,兀自向前走着,步子快慢有度,时间也把握得刚好。   “娘!”一间院子里传出一声哀呼。   谢昀又想起在凌云山庄度过的那些日子,易云长比他小了六岁,聪慧机灵,有情有义,是凌云山庄里最出众的弟子之一。偶有醉酒时,他才会露出怅惘之色,痴痴地看着月亮,将他母亲去世那天的场景描绘了一遍又一遍,在祭日之时更是整日不得展颜。   他家里也曾是高门大户,后来家道中落,大舅视他们为洪水猛兽,生怕遭受牵连,父亲也抛妻弃子不知去向,母亲带着他在贫民窟落脚安家。没过多久,母亲也去了。   弥留之际,母亲眼中带着怀念之色,笑着道,她想吃一品坊的蜜饯,她的嘴里好苦。易云长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母亲,生怕出去一趟再回来她就撒手西去了。但这是母亲最后的愿望,纵使一品坊的糕点蜜饯价钱贵到他所有的钱都只够买一点点,他也要为母亲完成。他将银钱准备好之后,见母亲双眼虚眯,已无力再睁开一些,想着一品坊距此处隔了小半个京城,易云长突然有些绝望。   他慌忙出门,挨个拍响街坊邻里的大门,这里都是穷人家,米粮够吃就不错了,少有蜜饯这样的吃食,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疯了似的,说他愿将自己所有的家当拿来换一两蜜饯。   待他浑浑噩噩地回去,见到的是已然安睡的母亲,他心中狠狠一痛,忽然泪如雨下。   谢昀见到的便是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少年双目赤红地出门,缝人就问,“你有蜜饯吗?我用我的全部换!”谢昀将手里的纸包递与他,“不巧,方才从一品坊买了些回来。”   少年怔了一瞬,将纸包抱入怀里,喃喃道,“是一品坊的,一品坊的蜜饯……”随后抬起头,恍若发誓般与他说,“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人已经闪进了屋内,颤抖着双手将纸包解开,口中直喊,“娘,蜜饯来了,娘您千万别睡啊!”   他放了一颗在她的嘴里,强笑着问她好不好吃。他的母亲眼里笑意柔和,眨了眨眼,回他,“好吃……”   此话一出便有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她的衣襟上,易云长连连点头,“好吃就行,好吃就行,娘,这里还有,您慢慢吃。”   她微微摇头,勉力微笑,“娘亲又想吃西胡同的烧饼了,只可惜烧饼摊已经收了,云长,你去帮娘问问,他们现在还卖不卖……”   谢昀跟着进了院子,见到那少年正蹲在门外的墙边,掩面低泣。里面已经了无声息,少年也终于明白,娘亲最后的愿望其实就是安静睡去,没有诀别,无声无息地离去。   谢昀静默无声地站立了半晌,直到日暮时分,夕阳残照,少年站起身,却险些摔倒在地,他上前扶了一把,将手里的银两交给他,“去凌云山庄吧,遇见守门人就说,你有个熟人,他的娘亲名唤李展云。”   少年欲推辞,说自己已经是他的下人了,谢昀有些头疼,他就知道若是改变了过去定会有变数生成。这个本该一路南下前往凌云山庄学武的少年现在一心想为他效劳。   “你现在有什么本事?不若先去习武,再谈效劳之事。”他这般讲的时候,少年信以为真,郑重点头。   贵人定是希望他学了本事再来效劳,不然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为他安排前程呢?   谢昀此次前来只为圆人遗憾,不为施恩图报,见少年答应南下学武,走上前世之路,心中稍松,洒然挥了挥衣袖,眼含祝愿,“此去山长水远,路途艰险,万望珍重。”他拍了拍少年的肩,如前世一般熟稔。   阿容用过早膳便将小白抱出来晒太阳,小白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往日里最是亲近她,最近却对她爱搭不理,阿容觉得应当多抱抱小白,它才会快些想起她。   玲珑宫前面是一片西府海棠,此时正值花季,踏进其中便如身处粉白的汪洋。阿容抱着小白穿过海棠林,前面是一方小池塘,漆木回廊横于其上,假山石倒映池中,池面平静,只余零星的几片绿叶飘在面上,微微打着旋儿。   阿容见前边有人身着淡青,徐徐前行,瞧出那是五皇姐,阿容笑着喊了她一声。谢芳蕤回过头来,见是阿容,立时喜上眉梢,她转身走来,看着阿容怀里的小白道,“这只猫儿真好看!”   阿容把小白送过去些,方便她抚摸,嘴上道,“阿容养了好一阵了呢,还以为五皇姐已经见过它了。它叫小白,乖巧可爱得紧,只是前些日子生了病送到驯兽司去,待回来就对我陌生了。”阿容脸上略有沮丧,轻叹了一声。   谢芳蕤俯下身,摸了摸阿容的脑袋,对她道,“怎么会呢?它定是大病初愈,性子不似往日活泼,小九且瞧着,没几日就能和往日一般了。”   阿容笑,“嗯,借五皇姐吉言了。”   两人并肩往前走,阿容看着怀里的小白,它正歪着头冲谢芳蕤喵喵叫,阿容奇道,“小白好似颇为喜爱五皇姐呢!它对我都是不理不睬的,对五皇姐却很是亲昵,想来小白与五皇姐是有缘分的!五皇姐要不要抱抱它?”   谢芳蕤双目微睁,内有讶色,“小白当真是喜爱我?真叫人受宠若惊。”她伸手欲接过,却在瞥见前边一道人影之后,讷讷地缩回了手。   阿容一瞧,能叫五皇姐拘谨至此的人,可不就是谢望舒吗!阿容鼻子里哼出一声,小声嘀咕,“当真是冤家路窄!”   谢望舒听见声响,转过头来,见了两人,眉梢微挑,“真巧。”随后看向谢芳蕤,眼中隐有冷色,“皇姐这是找准了靠山?利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不知心里会不会愧疚。”   阿容眉头微皱,刚要反驳,却被小白狠踢了一脚,猝不及防之下跌倒在地,而小白已化作一道白色闪电,矛头直指谢望舒!   谢望舒头一回露出惊惧的神色,她欲伸手将小白挡开,却是晚了一步,小白身姿矫健,几乎是一瞬便冲到她面前,爪子一挥便留下三道深深的抓痕,待它落了地,谢望舒一张白净俏丽的脸上已经渗出血珠来。   谢望舒当即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惊叫,“啊——我的脸!我的脸!”这个向来傲然骄纵的六公主此时已经泪光莹莹,曲着手托在腮边,“好痛……”   阿容呆在原处,连站起身都忘了,谢芳蕤也是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谢望舒身后的侍者立即前去请太医,其余人皆挽起袖子要去逮猫。阿容反应过来,喃喃道,“小白怎么会伤人呢?小白从没有伤过人啊……”   谢望舒一双泪眼看过来,眼里隐有恨恨之色,她道,“我这张脸若是有什么闪失,谢照容,你先想好怎么交代吧。”   阿容粉唇微张,半晌说不出话来,小白伤了人是真,这周遭这么多双眼都看见了,就算她觉得蹊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太医还未来,谢望舒捂着伤口站在原处,鲜血已然从指缝渗出了些。阿容看在眼里,越发心惊肉跳,六皇姐这伤口流了这么多血,会留疤吧?小白的命还保得住吗?她头一回觉得浑身发凉,眼前发黑。   此时从另一条岔道行来一貌美宫娥,她见了谢望舒这般模样微微一惊,却很快反应过来,将正事说与几人听,“五公主,六公主,九公主,皇后娘娘请您们前去栖凤殿,有要事宣布。”   谢望舒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正好,本公主正要去寻母后评评理。”言罢径自走了,连太医也不等了,而小白已经被宫人捉住,任它如何挣扎也不放,阿容看着小白,连一句叫她们手劲小些的话都说不出。   谢芳蕤满面忧色,问道,“小九,这下该如何是好?!方才小六那伤口,瞧着并不轻啊。”   阿容已经站起身来,咬牙道,“此时定有蹊跷,小白性子温和,怎会无缘无故伤人?只是现在还是六皇姐的伤势最要紧,我们先去栖凤殿。”阿容想到不久前被六公主一脚踢飞的哒哒,心下猜疑,小白莫不是被六皇姐伤害过,因此记上仇了?   栖凤殿内已经到了好些皇子公主以及嫔妃,谢望舒坐在圈椅上,任太医为她包扎。方才皇后欲叫人送她去内殿治疗,谢望舒并未同意,她要亲自把这笔账算清了再走。   “这伤口不浅呐,只是若每日以玉容膏擦之,便不会留疤,但这是牲畜抓挠出来的伤口,还得开了方子熬药喝,以免后头再发起烧来。”太医诊断完毕便提笔写下了方子。   谢望舒脸色稍缓,道,“多谢了。”   七皇子本是呼吸紧屏,此时也放松了些,谢望舒毕竟与他一母同胞,他不愿见她出事。他这个姐姐就是目中无人了些,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一张脸被毁了去,这一生都将活于阴影之下了。   阿容与谢芳蕤进来的时候便见殿内众人俱是看过来,眼神各有不同,担忧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不解亦有之。   皇后显然有些头疼,她轻轻按揉着太阳穴,见阿容进来了便问,“小九,这是怎么回事?你来说说。”   阿容上前一步,垂首道,“小白是阿容的猫,它伤了六皇姐,阿容难辞其咎,恳请母后责罚。”她双膝跪地,倏尔抬起眼来,“只是小白向来性子温和,阿容觉得此事应有蹊跷,若是能遣人彻查,阿容也不算白白被责罚,六皇姐也没有白白受伤了。幸而六皇姐的伤口不会留疤,不然阿容定会羞愧至死。”   皇后暗暗点头,这是个聪明丫头。   谢望舒脸上凉悠悠的,稍稍缓了热辣痛感,她冷眼看过去,“小九,今日这事到这地步,还有什么可推脱的?看我现在这副模样,你满意了吗?”   阿容跪在中央,不言不语。   谢昀立在一边,看在眼里,眉头微皱,努力回想前世之事。十年之隔,他也忘了前世有无此事,若是有,最后又是如何解决的。   “皇上驾到——”外头传来一声尖细高唱。殿内呼啦啦跪下一大片,阿容看到身边划过的明黄衣摆,心里忽然有些委屈,眼里也有了些微泪意。在亲近之人的面前,她的心防就是这般薄弱。   皇上问清楚了来龙去脉,立即就叫太医去检查检查小白,看小白是否被人下了药致使突然发疯。阿容心下稍定,她觉得小白要么是被六皇姐欺负过,要么就是被人下了药。   不一会儿,太医微微直身,回道,“回皇上,这猫儿一切正常,并未误服药物。”他说话时,小白仍冲着谢望舒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太医摇摇头,“微臣多言一句,观这猫儿的模样,应当是受过训练的。”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何为受过训练?它的主子只是个小丫头,怎么可能训练它去伤人?   阿容头一个不同意,当即反驳道,“不可能!阿容从没有教它伤人!”   谢望舒好似弄懂了什么,从袖口取出一方手帕,命侍者送到小白面前。众目睽睽之下,小白目光一亮,立时向手帕扑去,侍者急忙躲开,而小白却扯着手帕又撕又咬!   阿容本是跪直了身子,此时却无力地往后一坐,都道眼见为实,可她看见了什么?小白确实是受过训练的!它对谢望舒身上的气味十分敏感且敌视至极,恨不得将沾染了这气味的物件都撕得粉碎!   “阿容没有训练小白,父皇……”阿容眼含乞求向皇上看去,她希望至少父皇是相信她的。   谢望舒瞪着阿容,咬牙切齿道,“小九,我只当你是不明事理的小丫头,没想到你竟做得出这种事!我知道你对我心存芥蒂,却没想到你的心这般狠!”   ☆、假山夜谈   见珍妃面露不虞,皇上面色微沉,挥挥手道,“这事就到这里,再闹下去成何体统?”   谢望舒闻言身子一颤,不敢置信道,“父皇,今日这事已然这般明朗,您还要偏袒小九?您叫我们这些其他的儿女作何感想?”她一句话便将其他人与她捆在一处。   太子双唇紧抿,沉沉看了谢望舒一眼,看向皇上,“父皇,儿臣相信阿容,她做不出这等恶毒之事,儿臣愿为她担保。”阿容眼含感激地抬眼看太子,她就知道太子哥哥是站她这边的!   而谢昀好似想起来些什么,他意味不明地扫了一眼谢芳蕤,问道,“六皇妹,你方才说,阿容与你有些龃龉?敢问是何事?”   谢望舒一听谢昀这截然不同的称呼就知道他是站那边的,一时间脸色算不得好,她回道,“小九总觉得我欺负了皇姐,因此对我颇多不喜,且上回见我将敏郡主养的狗给踢了,对我误解越发深刻,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指使畜生伤人毁人容貌吧!”   “六皇姐,阿容没有……”   谢昀看着眼泪汪汪的阿容,心中微揪,看向谢望舒的眼神越发犀利,“那么六皇妹,是否真的欺负了五皇妹?”   谢望舒一噎,脸色微红,语气仍是淡定,“和这个有什么关系?皇姐你说,我欺负你了么?”   阿容立时眼带期盼地看向谢芳蕤,今日人来得这般齐,五皇姐只要将一切说出来,父皇定会惩戒六皇姐,为她做主的。这时候,她好似忘了自己的冤屈还未洗净。   谢芳蕤却身子一缩,低着头,嗫嚅道,“没,没,没有……”   阿容嘴唇微张,她实在不愿相信,五皇姐到了这个时候仍是不肯道出真相!她究竟软弱到了何等地步!   谢昀看皇上的神情便知晓,皇上已经瞧出来了,谢芳蕤分明受谢望舒的欺压已久,但他却不会以为皇上会因此惩罚谢望舒,毕竟这两个女儿在他的心里分量是大不一样的。   “所以最恨六皇妹的,不是阿容,应当另有其人。现下证据不足以将此人定罪,但是儿臣以为,阿容年幼,性子也善良浅直,做不出这等需要长久筹谋的阴险事,因此儿臣只恳求父皇不要责罚阿容!”谢昀的眼神再一次不咸不淡地扫过谢芳蕤,皇上果然眉头深锁起了疑。   谢芳蕤脸色一白,嘴唇颤抖,谢望舒见此面色微微扭曲,终是古怪一笑,“今日这事我也不怪小九了,只是这猫还是得处置,另外,还请小九下回将眼睛擦亮些再替人抱不平吧。”   皇上见事态平息,也未将一只猫儿放在眼里,随口就下令道,“把这猫处理了吧。阿容先起来,现在且说正事。”   他说的正是几日后的祭天一事,在场的皆要随行,此次对于宫里不少人而言都算是远行了,四方山还在京城城门之外,半日路程,需要准备的事宜一应由皇后交代,皇上在一旁听着,末了才先行离去,走前还欲牵珍妃,珍妃惦记着阿容,没有随去。   而阿容浑浑噩噩的,连皇后说了什么都没听进去,浑身如坠冰窟,没缘由地发冷,她觉得自己看懂了什么,又什么都没看懂。   珍妃翩然走近,将阿容从地上抱起,见阿容额上全是冷汗,便用手帕为她轻轻拭去,柔声问她,“阿容随母妃回去?”   阿容却摇摇头道,“阿容要去瞧瞧小白。”   珍妃眉头微蹙,略带苛责,“你今日的祸事全是这猫儿引起的,你还去瞧它作甚,左右不过一只畜生,你若喜欢,母妃遣人给你买十只八只都成,一水儿的白毛蓝眼睛,你看如何?”   阿容仍摇头,“不要,小白是独一无二的,就算长得一个模样,那也不是小白。”   珍妃叹了口气,随她去了。捉住小白的宫人不敢叫栖凤殿见血,此时还未处置小白。阿容到的时候小白已经平歇下来,一双蓝眼泪汪汪,很是委屈的模样,阿容喉头一哽,摸了摸小白的头,低声道,“小白,阿容保不住你了,阿容对不起你,只是今日这事小白确实做错了,只恨小白不会说话,不能将始末告知,事到如今,阿容只愿小白到了天上,也能吃好喝好,到时没有人管束你,说不定你还高兴些呢?”   捉住小白的宫人听了阿容的童言童语,心中都觉得眼前这个稚童绝不会训练小白伤人,此事怕还有玄机。   小白伸出爪子搭在阿容的手上,珍妃见状立马将阿容往后拉了一把,生怕小白伤了她,口上埋怨道,“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养猫的,爪子都不剪了去,要是阿容被它抓伤了可如何是好!”   阿容这才看见小白尖利的爪子,心中疑道,小白以前可没有这么长的指甲啊,送去驯兽司治病这几日的时光也不足以叫它疯长指甲。   珍妃丝毫未察觉阿容面上的怪异,只管牵着她,“阿容这下该回去了吧?今日阿容受委屈了,要吃什么母妃都给你传,走吧?”阿容一步三回头,最终拖着步子随珍妃走远。   珍妃以为孩童受了委屈,只要好生哄着,美食华服伺候着,先前之事立马就成过眼云烟。当晚阿容不声不响地用过晚膳后,乖觉地更衣歇息,珍妃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浅笑。   子时已过,秋玉半睁着眼睛,擒了烛台,起身查看阿容有无将被子踢了去,掀开幔帐,入眼的却是堆到一边的被褥以及空无一人的床榻。秋玉立即前去净室,里头仍是没有阿容的身影。   秋玉心道不好,立即披了外衣直往正宫跑。   这夜恰是乌云蔽月,漆黑一片,因着皇上歇在玲珑宫,而阿容失踪一事将珍妃吓得不轻,皇上立马下令全力寻人,一时间宫人鱼贯而出,提着灯笼四下呼喊,寂静的皇城骤然喧闹,一盏盏灯火亮起,各宫的嫔妃皆从睡梦中醒来。   谢昀生性警觉,听见动静立时全无睡意,披衣起身,逮了个宫人相寻,那宫人着急寻找,见了他丝毫没有好脸色,随意丢下一句,“九公主失踪了。”说完立马不耐烦地挣了挣。谢昀闻言眉眼骤沉,手中的力道忘了收,那宫人是挣也挣不脱,这才惊觉眼前的清瘦少年竟有这份力气,脸色微变,说话也客气了些,“三皇子,小的还要去寻人,可否高抬贵手将小的放开?”   待宫人感觉到袖口的力道消失后,吐出一口气,却见原处已没有了人影,这四下漆黑,只有他手中的提灯映照出方寸光景,他辨不出谢昀去了何处,只好作罢。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纵是在这星辰寥落的夜晚,谢昀也能视物。穿过九曲长廊,前边的池塘寂静无声,岸上的假山石林立。   谢昀倏尔想起前世,小丫头已然是个身姿婀娜、容貌绝俗的少女,神智却与三岁小儿无异,宫里人明里捧她,暗里却将她贬得一无是处,只要小丫头落了单,旁人更是肆无忌惮,就是将她欺负狠了,她也只会泪眼看你,喊疼,却从未回去告状。她笑起来傻里傻气,哭起来却楚楚动人,惊人的美貌也全无遮掩,宫人越发喜爱欺侮她,抱着扭曲的心思看她泪眼迷蒙的模样。   谢昀曾不止一次看见她蜷缩在假山里,每每身边侍从四处寻她的时候,她就在假山里抱膝而坐,他曾开口相询,问她在里边儿做什么,她茫然抬头,眼里泪光氤氲,她说心里有些难受,想躲一躲。   她还说,三哥哥,阿容现在好了,三哥哥抱阿容出来。   谢昀站在假山口,里头的人还未看见他,他却瞧见了那个抱膝而坐的单薄身影,她在颤抖,在哭。   不知为何,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假山口静立半晌,听着里头的低泣声,他竟觉得有片刻安宁。毕竟前世风云诡谲的宫廷中,也只有她的笑声哭声是最真切最纯净的所在。   “阿容。”他轻轻唤了她,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喑哑。   石洞里的哭泣声骤然一停,阿容不确定地问,“三哥哥?”她这一声尚有哽咽,叫他听得心肠骤软,像是一双柔嫩的手轻轻撩过,温暖熨帖。   “嗯。”谢昀脚步微动,朝石洞里走,里面逼仄狭隘,他须得弯腰低头,“阿容心里难受吗?”   阿容点点头,想着他应当瞧不见,出声道,“难受。三哥哥是来找我的吗?阿容不走,可以吗?”   谢昀已经无法再往里走,他干脆撩起衣摆,席地而坐,雪白的衣裳与泥土相贴。阿容的眼前越发黑沉,隐有清幽气息抚过,她直觉三哥哥离她很近,又问出声,“三哥哥不要告诉别人阿容在这里,好么?”   “好。”   阿容立时破涕为笑,可随即又低落下来,“三哥哥白日里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三哥哥发现什么了?”   “阿容也知道了?”谢昀看着她泪迹遍布的小脸,满是哀伤的眉眼,伸手轻轻捧过她的脸,将未干的泪水抹去。   阿容纵是看不清他的脸,也觉得此时的三哥哥必是眉目柔和,因为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小心,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娇弱的花朵,稚嫩的幼兽。   她越发委屈,泪水绝了堤似的淌过他的手,阿容轻声问,“五皇姐为什么要这样做?阿容还以为……五皇姐是喜欢阿容的……小白也不知道在哪里……小白是不是不在了?”她向来聪慧,可如今她却恨极了这份聪慧,叫她认清了旁人的真面目。   五皇姐到底是何时开始筹谋的?训练了一只与她的小白极像的白猫,寻机调换,然后利用她的善心将她置于那般尴尬委屈的境地。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六皇姐吗?然而五皇姐可有想过,她这颗真诚以待的心会受到何等伤害?   “三哥哥,阿容做错了吗?六皇姐早就警示过我,但阿容从未听信……阿容是不是做错了?”阿容深以为重来一遭她还是会替弱者打抱不平,所以她这话出口的时候仿佛在否定自己的信念,又或是急切寻求肯定与支持。   一双桃花眼哭得潮红,娇嫩的鼻翼微微翕动,浓密的睫羽上沾满了细碎泪珠,阿容睁大了眼看向眼前的黑影。   良善是阿容的优点,浅直却将她屡屡置于险境,这冷冷宫阙之中,再没有比她更纯净美好的人,若是一念之差而明珠暗投,足以叫人扼腕叹息。   阿容还在等谢昀的回答,他像是高悬的明月,清正孤冷,若是他说的,她便听。   下一瞬她便被带入一个萦满冷香的怀抱,三哥哥清雅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阿容没有错。错的是所有糟践他人真心的无情人。阿容的真心何其珍贵,若是轻易示人,旁人也能轻易伤你。那些或软弱或凶猛的兽类,也总是将自己柔软的腹部藏好。因而在这宫里,阿容对任何人都须保留一线。”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像是香醇醉人的美酒,将所有觊觎的人溺毙其中,“阿容首先应学会辨人,这一点有不少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做到,阿容若是学不会,便交给三哥哥。若是心有所惑,便来询问三哥哥,三哥哥告诉你……”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眉目深邃,直视阿容的眼。短暂的静默中,谢昀心里的想法终于明晰。阿容是稀世珍宝,比这宫里所有人都要好,世上美好高洁之物都不能为卑劣所玷,他无论出于何种心思何种目的,都会保护好她。   阿容心神大震,惊而忘言,半晌竟脱口而出,“那三哥哥不在身边的时候呢?”   谢昀轻轻抚着她柔软顺滑的发,语调温柔却坚定,“三哥哥会一直在阿容身边。”大抵是她那一段青丝将他缠得久了,他已下定决心,此生无论如何都会护她周全。   护她长大,从一个眉目稚嫩的小丫头长成风华绝代的佳人,赠她正常人的一生,看她嫁人生子,儿女绕膝,然后他这个三哥哥才好功成身退。   “三哥哥……”阿容轻唤了他一声,甜糯醉人,谢昀眼带疑惑,低头看她,恍然惊觉自己的眼中竟有几分湿润,像是烟火燎过。   重生之始,他还妄图以平常心待她,就连亲近也是循序渐进,现在他却耐不住了。   怀里传出一阵轻细的笑声,如同轻纱幔帐抚过,皓腕微转,柔柔贴在他的胸膛,谢昀眼里浮现出阿容日后的模样,她若静静站立,不言不语,便是任何言语也描绘不来的美丽。无须柔情绰态,无须媚于语言,甚至连或嗔或笑的表情也无须要,她只出现在你面前,便能将三千繁花,巍峨宫廷,所有的一切,全部比下去。   “阿容听三哥哥的。”她低落的心情好似一扫而空,困住她的向来不是所谓无情人,而是自身的迷惘,待她心有所向,便能重拾心情,极快振作。   谢昀没有作答,一时间石洞里只余两人的呼吸声,暖香冷香相互交织。阿容身处黑暗,却全无恐惧悲伤,她心安无比,只要三哥哥留她一片衣角,她轻轻捏住,仿佛就能看见全世界。   外面脚步声渐近,看来是有人靠近池畔了,阿容站起身,“三哥哥,阿容该出去了,莫要被人发现我们在一处,阿容不愿三哥哥遭人误解。”若母妃将她失踪一事怪罪到谢昀头上,谢昀的处境只会更差。   假山里黑暗逼仄,阿容看不清前路,只好摸索,谢昀在她前方,连身子也站不直,更遑论避让。阿容的手从谢昀的长发中穿过,凉滑的触感叫她略感惊奇,她起了玩心,又摸了一把。谢昀在黑暗中将阿容脸上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她眉目湿润带笑,唇角微翘,眼中全是好奇逗弄之意。   她这般模样,真是鲜活又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三哥哥要圈养小萝莉啦~   ☆、君心难测   最终还是谢昀将阿容抱出了假山,这一进一出,就是白衣的仙人也被泥土灰尘污了衣裳,阿容更是发髻散乱,泪渍犹在。两人却相视一笑,默契又欢喜。   出了假山稍能视物,阿容从未见过三哥哥这般模样,眼带新奇地看着他,嘴上却道,“三哥哥快些回去吧。”   “无事,我能说清楚。”他话音刚落,几个宫人便提着灯笼小跑过来,见了二人清声喊道,“找着人了,九公主在这里。”   谢昀将阿容放下来,叮嘱道,“回去跟珍妃道个歉,她是你母妃,你叫她担心了。”   阿容连连点头,仰头冲他道,“阿容知道了。”   皇上常年习武,身骨强健,他先于珍妃到阿容身边,看着阿容,眉眼间竟有帝王临朝的威严肃穆,嘴唇紧抿,冷声道,“阿容太淘气了。”   阿容立马认错,“父皇,阿容知错了,阿容立马回去!”   皇上面色稍霁,蹲下身来,平视阿容,“阿容错在何处?阿容夜半失踪,将你的母妃惊得花容失色,急得差些哭出来。瑶儿是你的母妃,也是朕的瑶儿,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包括你,阿容知道了吗?”皇上轻抚阿容的脑袋,眼中隐含警告,与平日里的宠溺温和大相径庭。   阿容愣愣地点头,皇上这才满意地站起身,见着珍妃,立马露出温柔笑意,向前迎了几步,牵着她走过来。然而珍妃眼里只有阿容,没有分给皇上一丝眼神。   阿容突然觉得此时更深露重,寒凉透骨。   珍妃的美丽就是盈满的泪水,深锁的眉头和浓重的夜色都不能破环一分一毫。她满含担忧地将阿容揽进怀里,阿容像是撞进了一片云,柔软馨香。头顶是母妃清极艳极的面容,阿容痴痴看着,恍然明白,父皇对她的喜爱大多是因为母妃,若她不是母妃所出的九公主,在这宫里与一株误沾龙涎的杂草有何不同?父皇待他的子嗣向来天差地别,她早就知晓的。   阿容再一次恨极了自己的清醒聪慧,她虽明白,却仍如身处万年寒窟,身冷心苦。只叹为何叫她一日间了悟这般多的事,她虽心窍玲珑,却也难以承受。   阿容若是学不会,便交给三哥哥……阿容脑中再一次想起这句话。那时三哥哥的语气温柔又坚定,无端地教人信服。   “母妃,阿容叫母妃担心了,是阿容不好,阿容任打任骂,绝无怨言。”阿容还记着呢,她欠母妃一声道歉。   珍妃紧抱着她,叹了口气,“母妃都不知道怎么安抚阿容了,早知阿容这般看重那只猫儿,母妃怎么也得将它保下来。”   阿容埋在珍妃怀里,摇头道,“母妃,阿容想通了,母妃带阿容回去歇息吧。”   珍妃连道好,将阿容抱着站起来,皇上生怕珍妃受累,就要接过阿容,珍妃偏身避让,轻声道,“嘘……折腾这么久,她已经累得睡着了。”   怀里的阿容,双目轻阖,睫羽纤长,提灯的暖光映照下,一张小脸上光影分明。   珍妃怜惜阿容,并未苛责便将她放上床榻,为她褪去外裳后,长久凝视阿容的睡颜,低语道,“他也就罢了,为何我连一个孩童的心也走不进呢?”   最叫这珍妃想不明白的不是阿容为了一只猫半夜出走,而是她宁愿躲在假山里,也不与她这个母妃诉说心事。这肖似的脸,相同的拒她于千里之外,都叫她觉得凄凉无助,地位尊崇又如何,美貌无匹又如何,她终究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   阿容哭了半宿,沉沉睡去,梦醒时分已经过了用早膳的时辰,她急忙掀开被子,皱着眉头问,“秋玉姐姐,为何不唤我起来?现在误了时辰,老师又该责罚了。”   秋玉端着水盆进来,回道,“是娘娘吩咐的,叫您睡到自然醒呢。傅大儒那边也打过招呼了。”   阿容一听便急了,若在往日,能额外放假自然是求之不得,但现在她还要在阁楼上与三哥哥习武呢,若没有老师这个幌子,她还如何去知否阁?   “不行,学业不可荒废,秋玉姐姐快些,或许还赶得上。”   秋玉不解地看她一眼,将手上的水盆放置好,浸了帕子,“可打过招呼之后傅大儒便不会进宫了啊。公主聪慧过人,就是落下一天的功课又不打紧,您且好生休息,昨儿个在外头必定受凉了。”   阿容蓦地沉默下来,任由秋玉为她擦脸,末了问道,“母妃昨日何种神情,秋玉姐姐可有注意?”   秋玉对阿容这个主子向来体贴入微且言听计从,这是头一回露出不赞同的眼神,“公主夜半失踪,娘娘自然急坏了,奴婢昨晚前去禀报的时候,娘娘匆匆忙忙就出来了,外裳还是还是皇上给披上的……”秋玉声音渐渐低下去,凑在阿容耳边道,“且皇上看起来面色阴沉,颇为不喜。”   阿容面色平静,只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日后万莫仗着宠爱肆无忌惮了,她这宠爱是如何来的她现已清清楚楚,日后不说如履薄冰,却也应当多加小心。   她昨日想通了始末,恨不得立马到五公主面前问个清楚,待偷溜出来,看着周遭漆黑寂静的一片,五公主早已歇下,灯火俱灭。只有她,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觉得心中空茫。扪心自问,她确实仗着父皇母后宠爱,这才随心而为。如今她的依凭也如镜中花水中月,日后应当顾虑周全才是。   阿容今日的衣裳是一袭灼眼的绯色,其上绣了繁复的牡丹,一层层绽开宛若实物,衣襟及裙边缀了一颗颗的红宝石,乍一眼瞧过去炫目得很。阿容纵是见惯了华服也觉得这身绸裙实在美极。   “这衣裳……”   秋玉回道,“是娘娘送来的。”话音刚落,阿容便见母妃笑容随和地走进来。   她眼带满意地看着阿容,“这身衣裳阿容穿着极好。”她亲昵地拉起阿容的手,直至梳妆镜前,“今日母妃为阿容梳发,可好?”   阿容觉得母妃今日瞧着略有反常,她在镜子里头反复瞧了母妃好几眼,最后还是珍妃察觉到眼神,回视她,询道,“阿容何事?”   阿容摇摇头,将那丝怪异感压下去,任由珍妃拿起角梳将她一头长发分出一缕来,一梳到底。   “阿容年纪虽小,头发却多,像极了母妃幼时。这样黑亮顺滑的长发合该好生养着,若是漫不经心,便容易将它糟蹋了。”珍妃将西域进贡的玫瑰油抹上去些,黑发立时水润了些,却并不显得油腻,她眼也不抬,道,“母妃像阿容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极为爱美了,你外祖母常常说道我呢。”提起家母时,珍妃的面容骤然柔和,乌目中也染了笑意。   阿容听她念及外祖母,心中有些想念,“母妃,阿容许久未见外祖父外祖母,何时能见到他们呢?”   阿容的外祖父何秦原是江州辖下一个不起眼的县令,虽勤勤恳恳,治下安平,却也平庸了些,没有大功劳,就是劳碌终身也仍困于边陲之地。何秦虽无大本事,却颇为安于现状,绝不是个贪图富贵之人,珍妃进宫一事也不是他的主意。若非皇上圣意坚决,不可违抗,他也不愿自家宝贝女儿入了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珍妃受宠,水涨船高之下他也跟着晋官,如今已是江州刺史。皇上原本要给他个京官做做,却被他给拒了,他若是进了京,何家那一大家子也将陆陆续续地跟着过来,他只有一双眼睛,看不住这么多人,届时给珍妃惹了麻烦就不妙了,这么想着,他便拒了皇上的美意,仍旧在外做个地方官。   “阿容若是想见他们,不过是一道口谕的事,只是他们年纪大了,不远千里来京城,这舟车劳顿的,母妃担心他们身子受不住。”珍妃从金丝楠木的匣子里取出一支雕梅血玉簪,轻轻簪入阿容的发间。   “母妃,阿容去瞧他们,不用他们过来了。”阿容面上生出向往来,一双眼亮如星辰,“阿容好想出去。”   珍妃想起往日无拘无束的日子,略带怅然地叹道,“阿容不急,立马就能出宫了。”   “母妃说的可是四方山祭天?可阿容想去更远的地方,《四海志》里许多地方阿容都想去瞧瞧,不论是小桥流水人家,亦或是古道西风瘦马,不亲眼见见总归心有所憾。”阿容看着镜子里两张姿容过盛的脸,倏尔笑道,“阿容的眼睛与母妃如出一辙呢。”   “阿容是母妃所出,自然是像母妃的。”珍妃纤细的手指从阿容的鬓发处往下轻抚,“阿容日后定会青出于蓝甚于蓝。”珍妃眼中微有湿润,只盼阿容真的能如其所愿,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非如她这般,囿于一宫一殿之内,永生不得逃脱。   这城墙不过一丈八尺有余,她却出去不得。   阿容见母妃隐有悲伤的神色,却辨不出她为何而忧,为何不喜,她想起昨日自己夜半失踪一事,再一次道歉道,“昨日阿容是糊涂了,半夜想明白了始末,心中不能接受,这才跑了出去。”   她将五公主的事情交代了,“阿容现在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那只猫儿的指甲是疑点之一,它对阿容的陌生和对五皇姐的亲近便是疑点之二。此事阿容不作他解,也想不出还有谁会这般做,借阿容之手伤害六皇姐。”   珍妃一听,立时眉头深锁,“我竟没有想到谢芳蕤会有这般心思。不过她也快嫁出去了……”谢芳蕤是宫女所出,于皇上而言便是宴饮过后的一个失误,因此自小不受待见,这样的公主在京中连高门贵女也比不了,更遑论赐她公主府。谢芳蕤最好的出路不过是嫁入勋爵官僚之家,依仗着皇家给予她的几分尊荣安安稳稳地做世家妇,幸而大楚国力强盛,不然她的下场只会是塞外和亲。   她能嫁入何等人家,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而皇上又对珍妃言听计从,每到这个时候珍妃才觉得帝王之爱为她提供了几分便利。   阿容看着珍妃目光幽深,有些不安地唤她,“母妃……”   珍妃捏了捏阿容的小脸,阖眼一笑,“阿容是母妃捧在手心的宝贝,任谁也欺负不得。”阿容觉得珍妃的笑容有几分深意,却也难以啄磨清楚。   “五皇姐也是可怜人,阿容不恨她,只是阿容却也不会与她亲近了。”阿容觉得话已至此,此事也算是了结了,她不是执拗于过去之人,既然哭过一场想明白了,自然该向前看。   珍妃眼眸温和带笑,将阿容牵起身,“今日母妃带阿容四处逛逛。”   ☆、细雨蓑衣   珍妃深谙上眼药要及时的道理,领着阿容逛了一圈御花园之后便去往御书房,又担心阿容心软,搅了她的筹谋,便没有将她带进去。   皇上见珍妃前来,自然是心中欢喜,且见阿容被留在外边儿,还以为珍妃要与他说些体己话。他觉得美梦将自己砸得有些晕乎,但下一瞬他便明白了,珍妃并非前来红袖添香,而是告状来了。   告状他也喜欢,帝王虽权倾天下,但若是不能为心爱的女人办成事,也不大得劲。且美人终究是美人,她欢笑便是百花盛开,她蹙眉更是惹人怜惜,恨不得亲手抚平她的眉头,倾尽所有解其烦忧。   皇上无比庆幸七年之前兴起南巡,得遇美人。哪怕玫瑰带刺,玉骢难驯,他也甘之如饴。   凡事皆要讲究证据,但珍妃是皇上心上之人,她只要稍稍上眼药就成了,阿容自是想不到珍妃会有这出,一是证据不足,二来,她也没有多大损失,伤心一番也就过去了,最难以放下的不过是那一腔信任。   御书房门口守着两列侍卫,站得挺直,纹丝不动,任阿容晃来晃去也没分过来一个眼神,阿容觉得颇为无趣。   门边的那个乃是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兼禁卫军副统领钟临,当朝左相之子,虽只有二十五六的年纪,却是一身的本事,不然他仅凭家世如何挣得来如今的职位?   阿容与他接触过,知晓这人寡言少语,性子颇冷,因此若不是必要时分便不会凑上去与他交谈。   片刻之后珍妃便出来了,还得了一匣子的珠宝首饰,珍妃目的达成,心满意足地牵着阿容离开。   阿容一整日都寻不到时机去见谢昀,心里颇为不踏实,到了晚间便自发地在床上调息。阿容也算是有一些微薄内力了,却不知道如何用,只待谢昀教导她。   转眼就到了祭天的日子,现下并非冬至,因而这次祭天意在庆功,大楚蒙上苍垂爱,不出三月便攻下南燕,而南燕风调雨顺,粮食充足,为大楚解了燃眉之急,以铁打的事实证明了皇上真乃天命之子,大楚国力强盛。   天还未亮,一行人便正装齐整,皇上更是冕旒冠顶,祭服加身,意欲一扬大楚之国威。   没成想,帝王仪仗方出了外门,天上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钦天监择日祭天的时候可没有算到今日会天降雨露,一行人也没有专程备雨具,只有马车的格子里置放了些,却是不够全部人使的。   钦天监的监正也随行而来,见状吓得脸色惨白,此罪可大可小,专看帝王心思了,若是皇上心情好,不过是一笑而过,若是有意追究,他怕是项上人头也不保。   好在这是为胜仗而祭天,皇上心情委实不差,加之另有官员巧嘴数张,将这不期之雨说成是天佑大楚,特降惠泽。皇上仔细一想,觉得有些道理,大楚去年遭逢大旱,这雨水对于方才从大旱中缓过来的众人如何不算是天降惠泽呢?   监正擦擦虚汗,这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只是这雨具到底不够分,皇室中人以及品级高的官员勋贵倒是能免受湿衣之苦,其他地位低些的人便只能生生淋雨。幸而一路行去并非不毛之地,皇上遣了侍卫去街边店铺购入雨具,哪怕只是一身蓑衣,也叫那些个随行侍卫与侍者宫人展露笑颜,直夸圣上宅心仁厚,体恤臣子。   驶出城门,官道上微有泥泞,且越是接近四方山,这路就越发不好走,若是晴天还好,雨天便是雪上加霜。一行人渐渐慢下来,礼部尚书眉心直跳,若是误了时辰,他也讨不得好,且他素来直觉敏锐,他现下心中惶惶,觉得有大事发生。   正想着,前边不知是何故,竟然停了下来,后边的马车虽不知缘由,却也只能跟着停下。皇上眉头一皱,立时便有侍卫上前探查,随后回禀道,“前边枯树横倒,不便通行,现已有壮士数名施力抬起,立即便能畅通无阻。”   皇上挥手示意他退下,心中莫名烦躁,颇想将珍妃召到他的仪仗里,只碍于规矩,硬生生忍下了。   此时官道两旁俱是草木葳蕤,雨滴淋落间簌簌晃动,众人一阵静默,四下越发寂静,可闻虫鸣鸟叫。恰在此时,两旁的树林灌木中窜出多道黑影,手中刀剑银亮,寒光凛凛。   一品带刀侍卫钟临反应极快,当即高声喊道,“有刺客!护驾!”说话时长剑已出鞘,稳稳落于圣驾之前,周遭的侍卫也将皇上团团围住,乍一看竟是水泄不通的架势。   那些刺客好似有些深仇大恨,暴露在外的眼神赤红带煞,且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将围在皇上周围的侍卫都砍倒了一层,显而易见,这群人的目标就是皇上,心思电转间,几乎所有侍卫都往皇上身边赶去,那些高门重臣也纷纷将随行护卫遣往圣驾。   钟临死守在皇上面前,不退让分毫,唯有当刀光剑影突破重围时他才挥剑格挡。   一时间泥水渐渐被鲜血染红,宫妃瑟缩在马车中死死捂住膝下孩儿的眼睛,免叫他们受惊吓。阿容听见外边的动静,心中颇为不安。珍妃自己也怕得很,捂着阿容眼睛的玉手已然颤抖不已。   阿容缩在珍妃怀里,暗暗盼着刺客早些离去。她武艺未成,还不能帮忙,也无法保护母妃,她只有安静等待,惟愿刺客不要注意到这边。   皇上的鞋尖溅上了一滴鲜血,他却面色不变,他本身也是会武之人,自然有一敌之力,所以他心中没有惧怕,只有愤怒和漠然,“南燕已亡,尔等宵小放着悠闲日子不过,偏要做这些无用之功,如跳梁小丑一般不肯罢休,实在是愚蠢至极!”   那些刺客一听,双眼鲜红欲滴,一人嘶吼出声,“狗皇帝!你这暴君不配拥有大好河山!我南燕与你无冤无仇,你说战就战,屠我百姓,踏我河山,心如蛇蝎,残暴至极,麻木不仁,形同狗彘!”   皇上被他骂了这一通,心中已是不耐至极,皱眉道,“南燕一偏邦小国,不敌便是不敌,两国之间无仁义,你只是身在其位,想不通罢了。朕奉劝你一句,若是现在离去,还有生路可言,再久些,便只能做我大楚的刀下亡魂了。”   那刺客显然没有听进去,手上的力道越发不管不顾,“我已妻离子散,亲故皆亡,了无牵挂,只盼将你这狗头砍下,祭我亲朋在天之灵!拿命来!”这人就算不是这群刺客的头目,也定是地位较高之人,他的武艺出众,拼杀一阵之后竟然无一伤口。而皇上这边的侍卫虽人数众多,但投鼠忌器,生怕离远了没顾到皇上,且地势所限,施展不开手脚,只能被动防守。   已方侍卫一个个倒下去,皇上的面色终于难看起来,对方虽然人少,但皆是武艺高强之辈,且心怀仇恨,下起手来无所顾忌,简直杀红眼了。   皇上虽并非多心疼这些侍卫的性命,但他觉得自己的脸被打得生疼,他今日是为庆贺攻下南燕而祭天,却在半途中被南燕余孽拦截了这般久,简直是败坏兴致。   早在攻下南燕之时,威远大将军便上报,大军进驻南燕皇城时,已是一座空城,里头只有来不及跑掉的老病仆妇,其余人皆是不知所踪。这道消息如同一片阴云,在他心头覆了月余。   “看你这些侍卫还能坚持多久!”南燕刺客眼神越发狠厉,手上动作也越发迅猛,大楚的臣子们终于心慌起来。他们本以为不过小打小闹,不一会儿便会风平云散,没成想这群人竟这般厉害。   传说中南燕有一群只听帝王号令的死士,两军交战之时却没遇见他们,也不知传言是真是假,但眼下这群人的功夫倒让人想起那群死士来。   雨丝仍在微风中飘摇,空中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味,撩起了贵人的窗帘,直往鼻子里钻。珍妃晕血,便是闻也闻不得,当下便面色泛白,额上冒汗,腹内翻滚,张嘴欲呕。阿容急忙在格子中翻找,见到一瓶花露便打开封子,将花露撒得到处都是,一时间,马车里盈满了浓郁的桂花气息。所幸这是桂花露,浓郁芬芳,能盖得住血腥气。   阿容将车帘拉严实了,堵在风口处,这下算是再没有一丝血腥气了,珍妃面色回转,勉力笑道,“阿容真机灵。”   皇上的面色越发难看,沉声问,“你们是南燕死士?”   刺客中有人桀桀怪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皇上想起身后这群缩在马车里不出来的好臣子们,心中冷笑,这时候若是有贪图富贵急功近利之人前来挡剑也好,做做样子也好,他都可以考虑许给他们高官厚禄,一世荣华。   实则,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好些臣子已经将身边护卫全派这边来了,身边无一人相护,且他们上前除了添乱无别的用处,这般已算是忠君爱国,皇上仍暗生不满,竟没有臣子能舍生忘死,不顾一切挡在他前头,史载舍命救君的事迹难道都是杜撰的?   若在平时,他还想得明白,这些臣子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唯有吟诗作画,动动笔杆子和嘴皮子,真刀实枪地上着实为难他们了。但现在,他唯有满腔不满。恰在此时,他见太子与三皇子皆从后边的马车上下来,疾步往这边跑来,心下才舒坦了些。   随之而来的便是担忧,太子虽不是纯文人,揍三五个地痞流氓尚可,在这些死士面前如何有一敌之力?而三皇子虽流着凌云山庄的血脉,却到底是在深宫中长大,能有几分本事?   这么想着,皇上心中一急,正要许下重诺,叫那些个躲起来的大臣冲到他两个儿子前头挡几刀,恰在此时,却听到林中有宿鸟惊飞之声。   莫非敌人还有援手?   “咻——咻——”众人只听两道急促声响,随即便见方才还凶神恶煞步步紧逼的两名刺客已然扑通倒地,头部血流不止,双目圆睁,似是还未反应过来为何而亡。就是他们……也没瞧清楚方才是何物啊。   虽不明白树林掩映之人是何方神圣,但杀的两个都是南燕人,应当是友非敌。   林中传来踏踏声响,一步一步极有韵律,林中风声潇潇好似琴音伴奏,仅凭这脚步声,有人便判断出,来人应当通音律,是个风雅人。那人还未现身,众人便悄然屏息,凝眸只待细瞧,连南燕的刺客也停下手中动作,满眼防备地盯着林中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重要人物即将登场——   ☆、雪照公子   一片静默中,那人身姿越发明晰,乃是一玄衣男子,墨袍随风而动,流光轻转。细瞧之下竟是衣不系腰,发不束冠,伴着林风,一头长发飘散,还未目睹容颜,便已觉得此人风姿出众,相貌不俗,令人心旌摇曳。   他的食指中指之间夹着一片绿叶,走至近前,还未说话,袖手一挥,这片绿叶便死死钉入道旁树木,竟是深不可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方才咻咻两声,杀了那两名刺客的武器,竟是树叶?   “还不走吗?”他的声音古井无波,威胁之意却昭然若揭。被这清凛的嗓音一激,痴痴看他的众人这才回过神,忙不迭低下头,待低了头又心生懊悔,却没有再抬头的勇气。   那男子像是被人搅了清梦一般,周身皆是慵懒味道,偏那一双眼清冽至极,那一把嗓音也似腊月凛冰。   南燕刺客看清了来人,面色立即极为难看,一人恨声道,“雪照公子当真要插手此事?向来江湖与朝堂井水不犯河水,雪照公子这般做,有违江湖道义。”   这话一出,四周便有一瞬的寂静,京中贵人虽极少有人见过晏雪照的真容,却对“雪照公子”这一称呼耳熟能详。少年成名的武学奇才,葬剑山庄庄主,天下第一剑客,晏雪照。   传言此人武艺高超几乎无人能敌,一手折雪剑使得出神入化,更有传言此人容貌美过女子,曾有南燕公主心仪之,欲召作驸马,也不知做了什么惹怒了檀郎,竟被他砍下一只玉手。   众人见他飞叶成箭,却并未使剑,便觉得传言果真做不得真,哪有剑客不随身佩剑的道理,这雪照公子应当是一手飞叶使得出神入化才对。   “我愿插手便插手了,你且如何?”晏雪照面上的表情懒散下来,竟有些猫戏老鼠之感,方才还觉得难以对付的敌人,到他面前竟是憋了满腔的气也无处撒,大楚这边顿觉胸中舒畅,也可昂首挺胸了。   南燕刺客眼中满是无奈恨意,出言讽道,“没想到雪照公子竟是忠君爱国之辈。”他这话一出,大楚这边的人底气更足,恍然想到雪照公子乃是大楚人士,不偏帮着大楚,难不成还帮他们南燕?况且现在哪里还有南燕?   南燕刺客终是恨恨离去,皇上舒口气,笑道,“多谢雪照公子相助。”   晏雪照勾起唇角回道,“不敢当,雪照乃是忠君爱国之辈,为陛下效劳是应当的。”他竟是借了方才刺客的嘲讽之语,叫皇上唇角微微抽搐,偏他话说得好听,无可挑剔。   皇上看着南燕刺客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沉吟道,“只是……雪照公子为何放虎归山?这些歹人一日不除,迟早会卷土重来。”   晏雪照觉得自己帮这皇帝赶走刺客已是仁至义尽,他竟还想叫自己赶尽杀绝,这皇帝委实有些厚颜。晏雪照徐徐开口,“陛下恕罪。江湖人讲究凡事留一线。且这些刺客失此良机,便再难成气候了。”   “可有句话叫做……”皇上还待说什么,却晏雪照出声打断,“那群人去而复返了。”   皇上并未不悦,只默默提起警惕,那群人的目标是他,只要他好生戒备,再有晏雪照在身边,何愁南燕刺客?   南燕死士最大的优点并非剑法刀法,而是步法,他们能无声无息地接近敌人,这也是方才南燕突袭险些成功的原因。他们躲在丛林中伺机而动的时候,轻易叫人发觉不了。   阿容察觉到珍妃浑身轻颤,以为她仍是害怕,忙安抚道,“母妃,方才来了一个大英雄,将坏人赶跑了,母妃不必担心了。”   母妃仍在颤抖,阿容不解,坏人已经赶跑了啊……恰在此时,珍妃抬起脸,阿容见她双眼内含星芒,觉得母妃的情绪不大对劲,正待询问,却见一滴清泪从母妃的眼角滑下,直淌到下颌。   阿容手忙脚乱地给珍妃拭泪,口中问道,“母妃这是……啊!”珍妃一惊,却仅见一只青筋爆出的大手从窗口探进,将阿容捉了出去,阿容的脑袋撞在车壁上,加之来人内功深厚,竟将马车一侧撞得稀烂。   前世谢昀因对父皇心灰意冷不曾从马车中出来,只知歹人欲抓住一人不成,狼狈而逃,那人到底是谁他却不太关心,如今才晓得竟是阿容,就是知道最终无事,谢昀仍心里一紧,唯恐这次与前世不同,突生变故,他的双腿先于思虑,就要冲过去救回阿容,哪怕他的一身武艺将暴露在父皇的眼下,徒引猜忌。   阿容两眼昏昏,脑袋晕沉,直觉得自己像破布娃娃一般被人抛向空中,随后被一双手接住。她的视线被布料遮挡,丝毫不能视物,只能嗅到那人袖袍上寡淡的竹香,陌生却叫人安宁。袖袍拂开之后,一张冰雪般的容颜便映入阿容的眼底,那人墨发披散,一双眼凉如秋水,黑亮如星。   晏雪照看着阿容,眼中一抹讶色一闪而逝,随即勾起唇角轻笑,“小丫头倒是生得好。”但他惊讶的倒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不能言说的理由。   待阿容被他放到地上,刺客已经不见踪影,晏雪照遥向皇上拱拱手,随即翩然告辞,阿容看着他玄袍摇曳的背影,心中竟怅然若失。   皇上已经顾不得晏雪照如何了,他见珍妃所乘马车被刺客毁坏,已不能坐人了,便将珍妃及阿容接到他的马车里。虽越了矩,但事急从权,那些个迂腐文人也不好说什么。   阿容一路走到最前头,太子哥哥向她颔首微笑以示慰问,但是三哥哥却不见踪影……方才她往外头瞧过一眼,三哥哥分明站在太子哥哥身边,随时要挡在父皇前头的架势。   阿容心中越发不安,开口时声音都颤抖起来,“父皇,三哥哥在哪里?三哥哥好像不见了。”此时珍妃泪痕未干,皇上以为她被歹人吓坏了,正温声软语地哄,听了阿容的话本不欲多管,但随即想到方才谢昀竟是不顾一切冲过来,哪怕他平日对谢昀冷淡至极,不管不问,谢昀却仍有这片赤子之心,皇上内心微微动容,便遣人去谢昀的马车瞧瞧。   那侍卫叩响了谢昀的马车,里头却无人应答,掀开车帘一瞧,当真是空无一人,侍卫面色大变,四下里一瞧也没见着谢昀的身影,立马跑回皇上身边禀报。   “皇、皇上,三皇子不在马车中!”他之所以慌张,是因为他心有猜想,那群刺客方才怕是趁乱劫走了三皇子!   皇上也惊讶道,“什么?!”随即掀开车帘唤道,“白明!”白总管立马走到车边,躬身询问。   “派人去寻三皇子,赶快!”   阿容一听来人禀报,眼眶顿时通红,唯恐三哥哥被歹人害了去,但她随即想起三哥哥的一身武艺,心里又生出些希冀来。   本是欢喜却庄重的祭天,这下却被南燕人败坏了心情,皇上面色阴沉,谢昀到底是他的儿子,且是早些年还颇受喜爱的儿子,若是被贼人害了性命,他如何不难过?且谢昀方才还欲舍身救他,如今谢昀被掳走,叫他心里生了愧疚。罢了,为今之计唯有早些找着那群人。   一场祭天下来,阿容越发昏昏沉沉,方才撞了脑袋,能坚持下来已属不易。珍妃看在眼里,颇为心疼,但祭天仪式隆重,不可稍有差池,她只有盼着早些结束,好叫阿容歇息。   待回了皇宫,三皇子仍不知所踪,前去寻人的侍卫无功而返,皇上大发雷霆,叫那些侍卫各自去领了罚。   阿容回房后发现枕上多了一卷书,且看其书名,还是知否阁上的藏书,阿容心中不解,她何曾拿了这本书回来了?莫不是她撞了头记性也不好了?   阿容将书随意翻开,里头却掉出一张纸条来,上面是一首游子远行诗。这字迹龙飞凤舞,铿锵有势,笔锋间隐有惊雷乍响之声。阿容见过谢昀的字,自然是识得的。   阿容突生一猜想,三哥哥莫不是故意失踪的?留这首诗给她,只是盼她心安。也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她的夜半失踪给了三哥哥灵感,叫他也闹这一出。   虽不知晓谢昀远走所为何事,阿容却生了些向往,远走高飞,也是她的愿望啊……   游子终有回乡之日,阿容只盼着三哥哥玩够了便回来,他还得教她习武呢。君子重诺,三哥哥一定不会抛下她不管的。   晏雪照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之人,他有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矛盾气质,分明面容隽秀青涩,眼里却是成年男子才有的沉静冷冽。   “跟了我一路,雪照公子也该罢兴而归了吧。”谢昀有些无奈,也不知他身上哪处叫晏雪照起了兴致,竟跟着他不放了。他快晏雪照也快,他慢下来,晏雪照也漫不经心悠哉游哉地跟着。   晏雪照微微摇头,笑道,“你这小子有趣,我的兴致还未消。没想到啊,这皇宫里的皇子竟然想尽办法溜出来。”他笑了几声,续道,“且我看你身手不错,这就更叫人奇怪了……”   “恐怕你那父皇,在你面前也过不了几招吧。”   谢昀早知这人深不可测,或许一眼便能瞧出他有几分本事,也没想着隐瞒,头也不回道,“我与雪照公子互不相识,这路也各走各的吧。”   “谁说互不相识,现在不就相识了?且这路也并非你家修的,我如何走不得?”晏雪照话毕却微眯双眼,笑得更灿烂,“我忘了,这路确实是你家修的。罢了罢了,皇子殿下,这条路可否容在下通行?”他话语恭敬,面上却全是漫不经心,显然是在调侃他。   谢昀出来这一趟早有规划,这一路跟着他的雪照公子算是一个变数,他还是早些摆脱他为好。   没想到晏雪照未得到他的回应,竟开口道,“算了,真是闷葫芦一个。小子,若是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不跟着你了。”   谢昀几乎瞬间回头,“问。”   谢昀这急于摆脱他的态度叫晏雪照心中好笑,但他眼前晃过一张小脸,令他心生疑窦,便问道,“方才我救下的小丫头叫什么,可是公主?”   谢昀没想到他竟然问起阿容,可阿容还那般小,这人也二十好几了,怕是没有别的意思的,“姓谢名照容,行九。”   “照容……”晏雪照虽早已猜到阿容是公主,当听到这个答案时仍是眉头一蹙,难道是他看错了么?   “她的母妃是谁?”   谢昀微笑,“这是第二个问题了,雪照公子请回。”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新人物究竟是谁~~~~   ☆、烟火旧事   这般毫无惧色却叫他语塞之人本就极少,眼前这人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晏雪照一笑作罢,“我要知晓的事,自然不会没有法子。你这小子有些意思,你我有缘,兴许不久便会重逢。”   言罢,晏雪照广袖一挥,飘然远去,徒留一阵竹风。   谢昀看着晏雪照离去的方向,沉眉深思片刻,无果,终是离去。   今日是初一,皇上在栖凤殿留宿,玲珑宫少见地清净下来。阿容上榻之后不一会儿便听婉婉姑姑唤她去正殿。   婉婉白日也去了四方山,也不知见她险些被害有没有心生痛快。此时见她出来,婉婉的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好像比平日里更为浓烈了。   “阿容来啦。”珍妃侧躺在红纱幔帐的镂刻雕花红木拔步床上,只着寝衣,从被褥里伸出一只修长柔美的手臂,笑着招阿容过去。   “母妃。”阿容爬到床榻里侧,珍妃将她揽在怀里。阿容喜欢与珍妃同榻,心里安定,无所畏惧。   阿容以为母妃要与她说些私话,然而母妃只轻拍着她的背,嘴上哼起了安眠曲。阿容听话地闭上眼,酝酿睡意。   一道灼热的视线凝在她脸上,阿容就是闭上眼也能感觉到。母妃在看她,在这样的视线下,她的睡意久久不起。阿容悄悄睁开一条缝,恰好看到母妃慌忙抹泪的模样。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倾慕,怀恋,沉痛,所有复杂而沉重的情绪交织成浓稠而炽烈的视线。历经□□的人,一定看得懂。   阿容震撼,不解,还有些慌乱。她总觉得,母妃的眼神已经穿过了她,直达到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阿容快些睡吧。”珍妃泪睫未干,笑着将阿容的眼睛蒙住。   良久,房中寂静无声,珍妃也沉沉睡去。   梦里又是一年花灯佳节,火树银花,才子佳人。梦里的花灯老板仍在吹嘘自家的“天下第一花灯”,惹得众人竞相猜谜,谁知来了一位玄衣公子,衣袍松散,墨发披散,手里握着一条布带,直接将那花灯给卷了下来,众人喧哗间,他一本正经地翻了谜底看,撇嘴道,“原来是这个,不过如此。”   “哎?这位公子……”老板着急唤他,却惧怕他的身手。那玄衣公子头也不回,随手丢了一张银票给他,老板又惊又喜,不再多言。   玄衣公子得了谜底,兴致缺缺,见了街边一个颊边犹挂泪痕的妙龄少女,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她,他素来随性而为,并不在意男子送女子花灯有多么特殊的含义。   玄衣公子笑意散漫却叫人移不开眼,“得了这‘天下第一花灯’,应当欢喜了。”   少女忘了哭泣,心里只剩八个字: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与贴身侍女走散了,在街上被人挤来挤去,还有人随着人流而过时碰到她的腰臀,她又慌又怕。可自从这玄衣男子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连哭泣都忘了。他风姿清举,潇洒不羁,将她那颗无人驻留的心占得满满的。   待她愣然接过花灯,那人已经转身离去,玄袍摇曳,墨发随风飘扬,她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好似随他而去了,比走失更叫人心中惶惶。   阿容觉得有些口渴,见珍妃已然熟睡,欲起来为自己倒杯茶,只要动作轻些,便不会吵到她。阿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正准备绕过珍妃下床,却被珍妃一把握住手臂,阿容轻轻挣了挣,珍妃仍然睡着,手上的力道却执拗得很,不肯将她放开。   “雪照,别走……”   阿容心神大震,愣在原处,连口渴都忘了。   母妃的梦呓声,喊的那人是谁?一定不是她,也不是父皇,更像是……白日那个大英雄。   阿容想着,兴许母妃在梦里也遇到了那些歹人,盼着大英雄来救她。但是她心里隐隐明白,她不过是在自我安慰。母妃唤那个名字的时候,眉头深锁,眼角甚至有泪珠渗出。她是那般眷恋,痴迷,好似她的全部,都会随着那人的离去而随风飘散。   前朝有一不忠妇人,于睡梦中喊了情郎的名字,被夫家听见,于是出妻、浸猪笼。世人津津乐道,说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藏得再好,梦呓也能出卖你。   阿容在《女德》上看到过这篇,那时珍妃十分抵制这类书,因而才有后来的傅大儒进宫教授,按珍妃的意思,是要傅大儒按照教授男儿的路子来,不要学所谓女诫女训,将性子压得死气沉沉。   此时躺在床上,阿容无端想起那篇记载来,心里咚咚直跳。   她的双颊渐渐烧红,羞耻满上心间,她为自己这般揣度母妃而煎熬难堪。   这一夜,阿容难得的失眠了,她盯着头顶的幔帐,心思飘远。   同一时间,谢昀在永州的一间客栈里。永州紧邻京城,他费了一日的时间到达此处,只要出了层层封锁的京城,外面的城门关隘就再难困住他了。此时房间里熄了灯火,幽蓝一片,月光浅浅勾勒出案几书架的轮廓,楼下还有旅人把酒笑谈,吹嘘调侃,隐隐传了些声响到楼上来。   永州是北上京城必经之处,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他早就想过了,他这重活一遭,身上的本事最易引人猜忌,因此他必须要消失一段时间,让他的变化顺理成章。且这个时间有些巧妙,够他好好会一会故人了。   谢昀前世认识一位神医,董决明。祖上世代行医,到董决明这辈,竟是亲故皆亡,世间只剩他一个董家人。谢昀不知道他之前是什么样,但他认识的董决明已是踽踽独行,形单影只的江湖游医了。心情好时便下山摆个摊,前来寻医之人不用给号脉钱,只需给他讲个故事,若这故事得了他的欢喜,便是方子钱也能省了。其余时间他便在山上养花看书,闭门谢客。   初见他时,谢昀见他鹤发童颜,以为是善于养生的老人家,没成想他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仍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这世间有什么故事能叫人一夜白头呢?   翌日皇上便将阿容和珍妃召进了御书房,向往常一样,温声细语地与两人说话,央着珍妃为他研磨添香,时不时逗弄阿容一句,这情景好似寻常百姓一家子。   但阿容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心虚。为什么心虚,就因为母妃在梦里喊了别人的名字么?阿容觉得自己万不该恶意揣度母妃,但她每每看到父皇对着母妃温柔又纵容的笑,便不自觉地移开眼去。   “阿容,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皇上早已发现阿容眼神飘忽,似是有心事的模样,他心中好笑,阿容这小小年纪的,能有什么心事呢?   阿容一惊,张了张嘴,随口诌道,“阿容想外祖父外祖母了,阿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她这也不是假话,上一次见外祖父外祖母还是皇上怜惜珍妃,将二老召到京城来的。算起来,阿容竟是没有去过江州,没有见过何家的模样。   江州本是偏远之地,离南燕也只有咫尺之遥,与京城相距甚远,便是马不停蹄,也得行一月的时间,加上中途河流阻断,须由马车改为乘船,所需时间便更久了。然而如今南燕已不复存在,江州也成为大楚腹地,虽还是一样的距离,但因着战事,官道休憩一新,管辖也更为严谨清明,再无险路相阻,匪患丛生,由京城前往江州到底是方便多了。   “是啊,瑶儿也许久不见双亲了,朕本是有意叫何刺史进京为官,偏他不愿,朕也只有作罢。”皇上轻轻牵过珍妃的手,笑着询问,“瑶儿呢?若也是想念得紧,到了年底,朕便召二老进宫。”   珍妃垂眸,“想念自然是想念的,可父亲母亲年事已高,臣妾担心他们的身子……”   皇上在珍妃指尖上落下一吻,眉眼柔和,“那朕就提前派人去江州接他们,一路上好生照应着,马车里的软垫也垫最厚实的,一定不颠着二老。瑶儿,在朕心中,他们便是朕的岳丈岳母,自然是要考虑周全的。”   珍妃不自然地将手抽出,嗔了一句,“阿容还在看呢。”皇上半点没收敛,听了珍妃的柔媚嗓音,忍不住将她抱到腿上来。虽然他知道珍妃的这把嗓音本就是这样,并非娇羞小意,也并非蓄意勾引。   珍妃挣了挣,最后也由他去了,口上仍拿着方才的话不放,“皇上的岳丈是定国公,岳母是定国公夫人,方才的话可不能叫旁人听了去,不然臣妾还如何自处呢。”皇后的娘家便是定国公府顾家。   阿容见怪不怪地拿点心吃,只听皇上打趣道,“好好好,朕谨听瑶儿教诲。”   见珍妃又要嗔怪他,皇上握住她的手,正色道,“不过瑶儿得记住,朕是江山之主,别人如何说朕不在乎,朕唯一顾忌的便是让你背上‘妖妃’的骂名,若不然,朕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的珍宝,最高的尊荣,全部捧到你面前。”   珍妃默默不语,一颗心摇曳不定。皇上这六年对她的好她自然看在眼里,但她心里的那个人影怎么也抹不去。若是可以,她也宁愿淡忘了那个人,与这个爱她之人幸福安宁地生活下去。每每当她下定决心要抛却过往,阿容那张肖似故人的脸便会出现在她面前,带着一无所知的表情和依赖眷恋的眼神。   因此珍妃曾有段时间对阿容冷淡至极,不管不问,最后却又实在舍不得,将她抱回怀里,默默流泪。   阿容见父皇目光缱绻,已将其他人全部隔离在外,便默默退出去。御书房门口仍是那位一脸正直相的钟临。阿容将点心带了出来,这些侍卫在门外纹丝不动地守了半日,想必也有些饿了。   这些侍卫皆是道谢收下,尊者赐不敢辞,虽然钟临不许他们在御书房门口进食,但这是公主赏的点心,他们也可光明正大地吃点零嘴了。御书房里的点心,他们统共能吃上几回呢?   钟临眉头一皱,只觉得在御书房外头进食实在不成体统,但九公主只是个小丫头,他一个大人能和小家伙争?   然而,九公主这样的事儿已经做了好几次了。每每将他训练有素的禁卫军捣得散乱。   他的目光落在阿容簪着小巧蝴蝶钗环的发顶上,直想将这颗小脑袋狠狠揉一通。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这小祖宗。   御书房内的皇上十分满意阿容的识趣,与珍妃耳鬓厮磨了好一阵,这才做起正事来。   老三仍旧杳无音信,仿佛石沉大海。几乎在珍妃出殿的一瞬间,皇上的面上便笼上了一层阴影。   祭天之时堂堂皇子被南燕余孽所劫,对他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因此皇上封锁了消息,只派人秘密找寻。若是……一月下来仍旧没结果,他便放开消息,在全国范围内大肆搜寻。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谢昀获得“最任性男主奖” 谢昀:哼 作者:??? 谢昀:竟然把“一见……误终身”荣誉称号给了晏雪照?!这是男主专属啊(╯▔皿▔)╯ 晏雪照:(●'?'●)萌萌哒   ☆、公主和亲   珍妃见阿容对三皇子失踪一事并未记挂多久,仿佛这个人不曾消失,或者不曾出现一般,心里竟有些奇异的满足感。阿容瞧着那般亲近谢昀,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孩子心性就是好,忘性大,无论出了什么事,很快就能抛到脑后。   多快活的年纪。   阿容才从傅大儒那里出来,路上竟遇见了谢芳蕤。阿容牙关悄然咬紧,见谢芳蕤竟踏着步子往她这里走来,浑身都忍不住绷紧了。   她不会给人机会再伤她一次。   “小九,真巧,在这里碰见你了。”谢芳蕤并未想到阿容已经想通了始末,脸上仍挂着友善温婉的笑容,她又走近了几步,这是一个亲近的距离。   阿容悄然避开,眉尾微挑,“五皇姐,这是阿容的必经之路啊,哪里来的巧呢?”她嘻嘻笑着,天真烂漫。   谢芳蕤觉得自己方才应当是看错了,她竟觉得阿容有些排斥她,看到阿容的笑意,谢芳蕤稍稍放心。   “五皇姐所为何事?阿容还要早些回去呢。”阿容抬步要走,却被谢芳蕤一把拉住。   阿容将手抽出,笑道,“五皇姐请讲。”   谢芳蕤眼眶微红,问阿容,“小九,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何这般奇怪?”   阿容没有回答,只默默看她,谢芳蕤下意识地避开,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小九,芳蕤比你长了十岁,该是嫁人的年纪了。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本是不担心的,可……”她的眼眶愈红,声音也哽咽起来。   “五皇姐,请讲重点。”阿容微笑,“母妃还等着阿容呢。”   谢芳蕤一噎,随即豁出去一般,“父皇有意将我嫁到北狄那边去!小九你知道吗,北狄的君王已经年逾五十,比父皇还要年长呢,芳蕤才十六啊……”   阿容本是漫不经心地听,待听到此处也是眉头微皱。按理说大楚国力强盛,公主也无须和亲。如今却要将五皇姐嫁到北狄去,这是何道理?   谢芳蕤仔细辨别着阿容的神色,觉得机会到了,再次拉住阿容得手,面露哀求,“芳蕤人微言轻,在父皇面前就是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而小九在父皇面前说得上话,小九……可否帮芳蕤这一回?芳蕤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厚颜求到小九跟前,芳蕤但凡有一点办法,都不会麻烦小九,因为和亲是大事,芳蕤知道,小九也很为难,但是芳蕤一生的幸福全在小九的一念之间啊!”她泪睫轻眨,眼波流转,哀婉地看着阿容。   见阿容沉默不语,谢芳蕤再接再厉,意图打动她,“小九你知道吗?北狄那边的男人个个凶残至极,罔顾伦常,据说他们饿极了还会吃人呢!且兄父的遗孀还会被弟弟和儿子收入帐中,这是何等的荒诞无理?芳蕤越是打听越是心惊,现在更是心如死灰。芳蕤是千不愿万不愿,就是死,也不想嫁到北狄去!”   “噗通”一声,谢芳蕤已然跪在阿容的面前,哭道,“芳蕤求求小九了,帮我在父皇面前说个请,可好?”   阿容闭了闭眼,“皇姐起来吧。”   “不,小九若是不答应,定是芳蕤心不够诚,便是跪上几个时辰又有何妨?芳蕤求的,只是不和亲,就是老死在宫中也使得!”谢芳蕤膝行几步,几乎贴着阿容,拉着她的手,眼中泪光闪闪。   阿容眼中带了怜悯,也不知是怜悯眼前人,还是怜悯自己,“皇姐如何就笃定,阿容的话能顶用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皇的决定,我们做儿女,做儿臣的,就得生受着。”这话竟浑不似一个孩童能说出来的。   谢芳蕤不敢置信地睁大眼,问阿容,“小九这是不愿帮忙吗?可父皇向来疼爱小九,小九的话他定会听进去的!芳蕤是宫女所出,在宫里无依无靠,遇事只能寻贵人相助,芳蕤不敢求到珍妃娘娘面前,但想着与小九还有几分情面,这才厚颜无耻前来相求……”   “几分情面……”   呵。   谢芳蕤握紧阿容的手,力图叫她会想起她所有的好,“小九不记得了吗?你才一丁点大的时候,见了芳蕤总会笑呢,再大些的时候也偶尔与芳蕤一道玩耍,因着芳蕤比小九大了许多,一直将小九细心呵护着,生怕磕着碰着。对了,先前小九爬到假山上又不敢跳下来,还是芳蕤抱着下来的呢。不久前小九还为芳蕤打抱不平,今日是怎么了?小九为何对芳蕤不理不睬?可是芳蕤做了什么惹了小九不快?”   阿容见不远处有几个洒扫宫人频频往这边看,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反问道,“五皇姐对阿容这般好,那么,阿容的小白去哪里了,五皇姐可否为阿容解惑?”   阿容脆生生的话语仿佛一记重锤敲击在谢芳蕤的心间,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阿容会察觉,因为她已经格外小心了,可以说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就连原来那只小白也……处理得干干净净。   唯一有所后患的便是驯兽司的人,她是在驯兽司的太监将小白送回玲珑宫的途中,将一人一猫撞倒在地,小白受了惊,四处乱窜,她假借弥补过错,主动提出亲自寻找。   可她没有杀过人,就算知道这算是后患之一,仍旧没有下手。   见谢芳蕤面色惨白,支支吾吾不知作何言语,阿容将手从她的手心一点一点抽出来。   阿容也知道,谢芳蕤并非对她包藏恶意,只是借她报仇,却没想过其间受伤的不只谢望舒一个。她虽因为得宠并不会如何受罚,但她也会难过、会愤怒、会无助。   阿容转身便走,后头的谢芳蕤反应过来大声喊了些什么,阿容没有丝毫停留,径自往玲珑宫走去。谢芳蕤看着阿容决绝的背影,眼神苍凉中透着恨意。   为什么,同是公主,有人一出生便是掌上明珠,帝王宠爱,万人追捧;她却如路边草芥,任人轻贱,父皇对她不闻不问如今甚至弃之如敝履,周遭之人见她落魄更是落井下石,连这个向来心软的小九也不愿帮她了……   她根本不曾奢望能有一气派公主府,得一俊秀驸马或是养一群面首,她要的不过是安宁度日,像寻常百姓那样过活。现在看来,苍天到底是负了她。   晚膳时候,阿容没憋住,仍是提了和亲的事。   皇上与珍妃对视了一眼,笑问阿容,“阿容可是想为你五皇姐求情?”   阿容敛眸回道,“阿容只是不明白,我大楚国力强盛,为何需要五皇姐前去北狄和亲?岂不是多此一举?父皇,阿容并非不满您的决定,只是心有所惑,望父皇解答一二。”她作出好学的样子,状似好奇地询问原因。   皇上如何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心中暗叹,这个阿容终究不像他,心太软了……追根溯源,也是他与瑶儿两人将她养成这般性子的,怨不得阿容。哦,也许还有傅大儒,他虽有几分个性,不是迂腐之人,却到底是儒士,满口的仁义道德。   “阿容,和亲一事自然是为了大楚的江山社稷。其间的政治原因,阿容可能难以理解,但阿容既然问起了,父皇便说与你听,”皇上抬抬手,一位宫人便机灵地上前斟酒,“和亲并非全是弱国示好之举,也有可能,是想要更为了解邻国的动静。阿容你想,日后小五写家信时,便可以在信中以秘密手段提及北狄近来动向,你五皇姐是个聪慧隐忍有手段之人,父皇只消好生教与她,她便是父皇在北狄的眼睛、耳朵和臂膀。”   谢淳是个有雄心野望的帝王,从不安于现状,也不满足于刚刚到手的还热乎的南燕,他要的是更宽广的天下,更富饶的土地。   阿容瞬间知晓父皇的意图,心神震颤,双目微睁,父皇竟然将这样机密的话直言不讳地说与她听。她是不是可以认为,父皇纵是因母妃而爱屋及乌,但对她的感情却做不得假?   思及谢芳蕤,阿容觉得,和亲一事确实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了。   “阿容知晓了。”   皇上见阿容并未多问,也没有试图阻挠,满意笑道,“阿容也有一颗玲珑心呢。”桌子底下,皇上悄悄拉住珍妃的手,“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容丹田的那团气越发浑厚,谢昀却仍没有回来,阿容心中想念,终于生出些埋怨来,三哥哥不久前还说会一直在她身边呢,结果一出宫就忘得没影儿了。   再一次见到谢芳蕤时,阿容惊讶于她的变化。原本总是柔弱温婉惹人怜爱的一双剪水瞳如今已是黑沉如墨,竟透出些坚毅决绝来。   “小九。”谢芳蕤看到她,微微笑着,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五皇姐。”阿容淡淡回了一句。   谢芳蕤好似讲前尘往事都忘了一般,不记得她曾陷害阿容,因此没有丝毫心虚愧疚,也不记得和亲一事,因此也没有声嘶力竭的不甘不愿。但她并非失忆,只是更善于掩藏罢了。   父皇到底教了她什么呢?   阿容并不想知道。   “我出嫁的日子定在下月初九。”谢芳蕤留下这句话便迤逦而去。   想来过不了几日父皇便会下旨,阿容不明白五皇姐为何要提前告知于她。   “公主?”秋玉在唤她,阿容笑道,“走吧。”她平日在宫里走动只会带着秋玉和小舟舟两人,今日却多带了十数人,身后跟了一长串,十足的公主架势。   不日便要举行太子的冠礼,兴安大街上的东宫也已经打扫布置妥当了,只待主子入住。阿容今日便要将自己的心意送到,她没什么本事,只好送些孤本字画,外加自己为他绣的荷包和绸扇。   到潜渊殿门口,竟见太子正好出来,阿容唤了一声,太子看过来,笑道,“阿容,我正要去寻你呢,阿容许久没来这儿了,快些进来。”   阿容见太子哥哥很是喜欢她的及冠礼,觉得眼前的点心也香甜了几分。每每她到太子这边来,总是有吃不完的点心,夏天则是冰碗凉糕,惬意得紧。但珍妃唯恐她吃多了点心便吃不下膳食,已经委婉地向太子提过几次了,太子笑着答应,却还是准备得周全,只对阿容更留意了些,免叫她吃撑了去。   “阿容,今日有一项重任要交给你,你可答应?”   “太子哥哥先说。”阿容想起傅老头的教诲,但凡不能确信事情在力所能及之内,便不能夸下海口。   太子笑了两声,“也不是什么难事。父皇给了我一本花名册并配有小图,里头都是适龄贵女,我也不知挑哪个,便叫阿容瞧瞧。”他说着,便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放在阿容手中。   “是叫阿容选嫂嫂吗?”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可以决定未来一国之母的我,就是这么自信。 作者:喂喂喂,那位太子,别把我家阿容宠坏了! 谢昀微笑:他又不是男主,为何戏这么足?   ☆、病危急信   阿容心中几分惊讶几分新奇。没想到太子哥哥竟然连选皇嫂也要参考她的意见,平心而论,极为受用,且阿容也颇为好奇京中的贵女们都是什么样的。   她极少出宫,便是出去了,也不是与那些及笄少女一块儿玩耍,因此对她们并不了解。   皇上确是真心疼爱太子,并以储君标准悉心培养,在亲事上也周全极了,遣人到全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画了小像,制成册子,任凭太子挑选。   如今大楚正值盛世,届时太子继位时便不用收拾烂摊子。与此同时,皇上已经在着力培养能臣,或文或武,皆是忠心耿耿、能独当一面之人,以备日后辅佐太子。至于太子婚事,皇上只稍微推荐了几个人选,却并未替他做决定,全看太子心意。   阿容止不住地想,要是父皇对三哥哥能有对太子一半好……三哥哥也不会在外边儿玩这么久了。   太子静静等着阿容挑选,只见阿容翻过一页,笑道,“阿容瞧着这些女子长得是一个样。”也不知是不是画师的问题,笔下的女子皆是柳叶眉、鹅蛋脸、杏眼琼鼻,唯一不同的,便是发髻样式了。   太子近乎纵容地附和,摸了摸阿容柔滑的发顶,“是,都没有阿容好看。”太子作出为难的样子,“这可如何是好,我还要从这些女子中择一人为妻。”   阿容信以为真,又翻过一页,真诚地建议,“太子哥哥你瞧,这一位便与先前的女子生得不同,俊眉修眼,唇角的笑意还有些几分邪肆,应当是个独特有趣之人。”   太子见她那副认真的表情,实在忍不住想笑,硬生生憋住,太子指着小像旁边的文字道,“这人乃是虎威大将军的独女,自小当作儿子养,这才出了个英气潇洒的女儿郎。”   “阿容喜欢这样的。”阿容觉得太子哥哥温文尔雅,若是找个英气逼人的皇嫂,应当有些意思,但转念想到太子妃日后可是一国之母,父皇应当属意温婉大气的贵女,太子哥哥也不好选个相去甚远的。   顾皇后便是定国公府嫡长女,定国公府诗书传家,可说是家学渊源,顾皇后本人也是温良贤淑,不媚不妒,当得母仪天下的典范。因此皇上应当倾向于这类女子做太子妃。   “父皇心中可有人选?”阿容问道。   按照皇上的计划,他会在辞世之前将北狄攻下,留一个千载盛世给太子。局势动荡则重武,天下安平则重文,届时太子大可择一文臣之女为后。现如今左相右相两人成掎角之势,不可偏颇一方,因此后位不可考虑这两个人家。同样也不必考虑定国公府的女儿,皇上不会叫定国公府在出了一个皇后之后再出一个太子妃,不然日后的后宫便是定国公府的一言堂。   “父皇倒是提了几个,譬如安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太子翻到那一页,阿容一瞧,是个相貌明艳大方的女子,“传言皆道此女才高八斗,不让须眉,真假暂且不提,名声却是极好的。”   阿容微微颔首。她看得出来,太子提到这些画册上的女子是皆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想必是没有特别中意的,“太子哥哥还小呢,慢慢考虑,不急。”阿容故作老成地拍了拍太子的袖口。   太子哭笑不得,“你这小丫头。”   太子的及冠礼办得很是隆重,满朝文武皆来道贺,就连北狄也派来使臣携礼参宴。阿容为了喜庆,换上了一身绯色绸裙,外拢寒烟纱,头戴百花穿蝶金钗,天香牡丹血玉簪,牵着珍妃的手步入席间。   席位是按照排行来的,阿容旁边便是八公主。谢曼吟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阿容的装扮,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谢望舒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谢曼吟,轻笑道,“八皇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嗓子不适?”   谢曼吟笑着回道,“劳六皇姐相问,吟吟前些日子着了凉,这嗓子却是不太舒服。六皇姐呢?脸上的伤如何了?”   谢望舒脸上血痂未落,此时仍蒙着月白的轻纱,听了谢曼吟的话,面色冰冷。   谢曼吟掩嘴娇笑,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少女,却有着与兰嫔如出一辙的作态,她偏头瞧了瞧阿容,“听说昨日九皇妹还去看望了六皇姐,带了好些奇珍异宝。要我说,六皇姐这伤受得值,能换宝贝回来。”   阿容十分不喜欢谢曼吟这矫揉造作的姿态以及恶意昭彰的话语,天真甜笑,“八皇姐这么喜欢那些宝贝,也去受些伤吧,阿容会去看望八皇姐的。”阿容将手抚在发簪上,续道,“八皇姐若是嫌麻烦,阿容可以代劳哦。”   谢曼吟看着阿容月牙一般的笑眼,一时语塞,面色变幻。   谢望舒隔着谢曼吟对阿容递了一个不赞同的眼神,“小九不必,八皇妹哪是那些目光短浅,贪财慕利之人?她怎会不知晓,女孩子家的脸是无价之宝,若是与珍宝作比,以珠玉论价,便是糟践了自己?”   阿容配合地了然道,“也对,是阿容想差了,阿容还以为,若是八皇姐伤了脸能换回珍宝,会心生欢喜呢。方才定是八皇姐一时口误,才说出那般引人误解的话语。”   看着谢曼吟面色青白交加,咬紧了牙关却不知如何反驳的模样,阿容与谢望舒竟相视一笑。正所谓一笑泯恩仇,阿容突然觉得,六皇姐虽时常目中无人,却不是个斤斤计较的。   六皇姐受伤虽不是阿容的本意,而是五皇姐借了她的手而为之,但她到底是看错了人,才叫五皇姐有机可乘,六皇姐受伤,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几日去瞧六皇姐,她倒并未给阿容冷脸看,只翻着白眼问阿容还信不信谢芳蕤是个无辜可怜之人。见阿容沉默着摇头,谢望舒立时便笑开了,随即捂着脸颊抽气,看来是动作幅度大了,扯到了血痂。   她道,小九,幸而你既不是谢芳蕤那样的毒莲花,也不是谢曼吟那样的假惺惺小人,不然我会把你欺负哭,信不信?   阿容小脸微微抽搐,她真是太幸运了,没有被谢望舒欺负哭。   屏风后的刀光剑影无人知晓,觥筹交错间,一宫人躬身悄然进殿,在白总管耳边低语了几句,白总管面色一变,丝毫不敢耽搁,凑在皇上跟前复述了一道。   皇上立马吩咐道,“赶快通知珍妃,立马便可以出发,不必等宴席结束。”见白总管要走,皇上又阻拦道,“慢着,朕亲自去。”   皇上离了席,底下的大臣纷纷猜测是何等大事能叫皇上面色大变。太子露出深思之色,随后面色如常,与周遭的宾客谈笑风生。   皇上方离席,便有宫人通知珍妃与阿容前去偏殿。   皇上未免珍妃当众失态,这才到偏殿告知,看着珍妃和阿容两张茫然的俏脸,皇上心生不忍,却知晓此事半点不可耽搁,他将两人揽在怀里,道,“瑶儿,你的母亲……生病了,盼你回去看看她呢。”   珍妃如遭雷击,呆愣地靠在皇上怀里。母亲专程传信到京城,只为唤她回去一趟,以母亲的性子,定是病入膏肓了,盼着辞世之前能再见见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女,一定不会是皇上说的这般轻松。   前些日子还想着远在江州的父母亲人呢,没想到真要回去了,却是这样的原因……   阿容未经提点,不知其中深意,问皇上,“阿容可以去江州看外祖父外祖母了?”   皇上抱紧珍妃与阿容,拍了拍阿容的头顶,“是啊,阿容可以与你母妃一道去江州了。”   “父皇,外祖母生得是什么病?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带个太医过去?”阿容透亮晶莹的眼中满是关怀,珍妃听得愈发收不住眼泪。   皇上微微动容,温和笑道,“信中没说是什么病,阿容若是想带太医过去便带吧。”   珍妃缓了缓,从皇上肩头抬起头来,皇上看着她遍布泪水的小脸,取过她手中的手帕,为她轻轻擦去,眼中满是柔情。阿容看着珍妃哭得通红的眼,慌乱问道,“母妃怎么哭了?可是担心外祖母的病情?我们带太医过去,外祖母的病一定会好的,母妃别哭了……”   珍妃方才收住的眼泪再一次滚落下来,口中却道,“好,母妃不哭。”   阿容瘪嘴欲哭,“看到母妃哭,阿容心里难过。”   皇上将两个心爱的宝贝紧紧抱住,绣着金线的袖袍覆在两人的背上,“好了,快些回去收拾行李,朕已经备好了马车,收拾好了便能出发。”   阿容终于起了些猜测,为何母妃哭得这么伤心,为何父皇这般紧急地备好了马车,连宴席结束也等不得?外祖母莫不是……阿容急急停下胡思乱想,心中到底是沉重了。   珍妃面色苍白,眼中含泪,看着下人利索地收拾行李,她强打起精神来,心里却始终慌怕,从江州到京城的信件,纵是快马加鞭,也须大半月的时间,她们从京城去江州,也须一月之久,这来回的时间加上……她真害怕不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皇上遣了最好的御医随阿容一行人前往江州,马车摇摇晃晃,渐渐驶出了宫门。阿容掀开车帘往外看,巍峨宫殿越发小了,云雾缭绕在远处的山峦上,阿容默念,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请问你们对古代网红脸观感如何? A1太子(思考):父皇后宫里有很多这样的。 A2阿容(眨眼):我比她们美~ A3谢昀(点头):没有阿容美。 A4珍妃(蔑视):呵。 注解——古代网红脸:柳叶眉、鹅蛋脸、杏眼琼鼻。   ☆、董氏决明   此处乃临安镇,地处原南燕,北邻江州。   “牡丹皮半钱,当归三钱,升麻、生地黄各三分……”一身着道袍手拿拂尘的男子闭眼念道。他约莫及冠年纪,面色苍白,唇色淡淡,唯一浓墨重彩之处便是那一头束得松散的黑瀑长发。他的药童正执笔如飞,将他开得方子一字不漏地写下。   待方子开好,道袍男子睁开一只眼看向来人,“说故事还是给钱?”   来人头戴小包帕,眉眼间有些精打细算的市井模样,前些日子因舍不得浪费而吃了馊食,一连难受了几天,听说集市东南角有一神医摆摊坐诊,会治不少疑难杂症,可谓对症下药,弹无虚发。他这小病就是在普通郎中那儿也能治得,不过是想省一笔钱罢了。   “故事,讲故事。”他转头看了看如龙的长队,覥着脸笑道,“只是耽误了别人就不好了,要不神医公子得空时去四海客栈寻我?我就是那里的伙计。”左右神医又不会真来寻他,他觉得是时候用自己的智慧叫这位仙人模样的神医见识见识世道了,比多少故事都管用。这么想着,他面上的笑容越发殷勤。   董决明睁开的那一只眼再次闭上,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吩咐药童道,“半夏,揍他。”   “得令。”那名为半夏的药童将笔搁好,单手将店小二拽到一边,那手劲不小,半点不似先前文静乖巧的模样。   半夏将店小二掼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店小二懵了一阵,随后哀嚎质问,“你们当街打人!我要告你们!啊!别打了!我讲故事!现在就讲!”半夏收了手,店小二又气势汹汹地吼叫,“目无王法!什么狗屁神医!”   “半夏,接着揍。奸猾之人的故事,不听也罢。”董决明的语调平平,看向长队,“下一个。”排队的老百姓好些都认识那店小二,知道他是个爱占便宜的小人,都没有为他出头的意思,左右神医也不会当街将他打死,只给他教训罢了。   “兄台,你没毛病啊。”董决明道袍加身,本有些仙人之姿,偏他坐得歪斜,说话也浑不似相貌那般文雅秀气。   没想到之前的他是这般有趣的人。   谢昀唇角泻出一丝笑意,正色回道,“有,心病。”   董决明双眼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来人衣袍雪白,深蓝的锦带勾勒出窄紧的腰身,显得愈发身高腿长,一袭长发冠得一丝不苟,模样也是世间仅见的清贵雅致。但董决明浸淫医术二十载,早就修出一眼识人的本事,这人骨龄分明只有十六,却头戴白玉冠,作成年男子打扮,眉宇间也如岳峙渊停,不可摇也。   董决明笑意扩大,叹道,“兄台确有心病,是魂魄成熟于肉身所致,想必兄台所经之事怪诞离奇,在下倒是有些感兴趣。”董决明眼中微亮,灼热地盯着谢昀,“你说故事,一分钱不收。”   “神医公子,你还未给在下诊治呢。”谢昀伸出一只手来,撩起袖袍放在董决明眼前。那只手修长白皙,骨骼匀停,手指自然弯曲,指尖在日光下通透生光,若是拈花带笑或挟子手谈,定然是美极的画卷,偏他虎口微有薄茧,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习武之人的手,且惯于使剑。   董决明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病人”,他饶有兴致地问道,“兄台心中有仇邪?有憾邪?”董决明将手指搭在谢昀的脉上,心中暗惊于此人内力之深厚,面上却未显。   “有惑有憾,无仇也。”谢昀的视线在董决明墨黑的发顶上落了落。   “兄台心胸倒是宽广,”董决明低低笑道,“不过也是个红尘痴儿。常言道,心病自有心药医,有惑解惑,有憾圆憾,若是有仇,报了就是。”谢昀沉默微笑,红尘痴儿啊,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他自己是向来不沾染那些的,费思量。   董决明对谢昀实在是好奇得很,他无奈道,“你这心病确实是难为我了,若不是看你言语文雅,态度友善,我或许会以为阁下是来砸招牌的,罢了罢了,姑且给你开一个安神静气的方子,总是有所裨益的。”   见谢昀颔首,董决明挑眉道,“你莫小瞧了这个方子,它可是我太爷爷的太爷爷传下来的,凑效得很,若不看你投缘,我还不给呢。”旁边的半夏早已收了手,此时也跟着点头。   谢昀自然知晓此人说得不假,只是他那身江湖习气给他的话语打了些折扣。前世便有人评论董神医乃是真正的仙人,清冷如谪仙,慈悲似佛陀。想来,他们应当没有见过“仙人”早年的模样。   “多谢神医公子。”谢昀很真诚。   偏董决明又有些脸红,“别神医不神医的,鄙姓董。”   “好,董公子。”   董决明的面色白回来了,瞧了一眼谢昀身后的队伍,又瞧了瞧浑身皆是秘密的谢昀,突然有了收摊的念头。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立即吩咐半夏收摊。   “神医!神医!再坐一会儿吧,等等再走……”排着队的老百姓面露焦急,唯恐神医跑了。   “神医明日还会来吗?”   谢昀正不明所以,便被董决明拍了拍肩,“你随我回去,好生说故事,满意了便放你下山。”董决明还不待谢昀回答,便冲后头的老百姓们喊道,“明日再说吧,你们姑且先去镇上郎中那里瞧瞧。”   董决明见谢昀仍站在原处,生怕他不愿随他回去,拉了谢昀的袖口便走。谢昀如芒在背,直觉得有些病人怨上自己了。   走了一段后,董决明将谢昀的袖口松开,轻咳道,“在下的待客之道自然不会差,只是你须得随我回去,你应当知晓我的规矩吧?”现在的董决明实在有些青涩,就连称呼都变幻不定,一会儿“你”“我”,一会儿“阁下”“在下”的。   “董公子不必多言,在下会随你上山。”谢昀自然知晓他喜听别人讲故事,但也同样知晓他从不将病人带上山。自己这重来一世,自然与常人有异,想来是引了他的好奇心了。   三人沿着山脚拾级而上,半山腰有一道观,因此修了石阶便于百姓上香火,再往上便没有石阶了,须走山路。半夏力气足,董决明的一应行李、折叠支架俱被半夏负于背上,脚步却仍旧稳健。   董决明这身道袍也不知是不是道观中人赠予的,他不是道士,却着了一身道袍坐诊。不过这倒是便利了他,镇上百姓信封道教,他那一身道袍便能让病人信任他的诊断。否则单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庞,如何服人?   董决明的居所临近山顶,从外边瞧过去当真是简陋朴素,与一般山户别无二致,细瞧之下方能辨出周遭种有药草,当真是“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此处属原南燕地界,湿热多雨,便是山顶也松竹密布,绿叶掩映间,柴门后仿佛有一女子淘米做饭的忙碌身影。   “那是?”谢昀如何不知那是何人?只是必须要问一问罢了。   董决明看着那姑娘的背影,漫不经心道,“先前受了伤,倒在我门口,便顺手救下了。她伤势未好全,便留下做做饭。她的手艺比半夏好得多,待会你也可尝尝了。”   他是江湖中人,那女子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没那么多讲究,左右他也不会非礼了她。   正说着,那女子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是布衣木簪掩不住的清丽可人,她的面上俱是笑意,“董公子回来了?”她看到董决明身旁的谢昀,眼中有些惊艳之色,很快面色如常,问道,“这位公子是?”   “他是我的贵客。”董决明大笑几声,推开柴门,转头对谢昀道,“进来吧。”   走在院落里,几只小鸡仔哆哆地啄着米,董决明笑道,“我喜爱吃鸡。”那些小鸡仔自然听不懂人话,还亲昵地往董决明那边踱了几步。   “对了,公子贵姓还不曾问。”   “鄙姓谢。”   董决明笑意微收,“哦?大楚国姓?”   谢昀若是想隐瞒,定有千万种法子,但眼前之人在前一世与他交情颇深,且救过他性命,他不愿刻意隐瞒,只沉默微笑。   董决明心中有些猜测,可眼前之人不愿说,也就罢了。董决明斜倚在躺椅上,寻了个闲适的姿势,理了理衣袍,眯眼道,“谢公子,你可以讲故事了。”   谢昀眼中含笑,董决明这模样倒让他想起一人来——晏雪照。他们的潇洒不羁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晏雪照自始至终都是潇洒风流之人,而董决明却遭逢巨变,性情大改。   “今日,在下便给董公子说一个神医的故事。”谢昀语调轻缓,却见董决明面色微变,不似先前那般放松惬意了。   “那个神医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此话一出便见董决明微微撇嘴,他插嘴道,“不会又是才子佳人的套路吧,这回是神医恋上红尘,重金赎买花魁的故事?”   谢昀不回应他,兀自道,“那时正值改朝换代之际,家国沦亡,帝星陨落。那君王一心复辟,但已经年老体衰,力不从心。另,他原本就子息不丰,在逃亡中又夭折了几个,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孙。于是在旧臣的提议下,君王意图寻那神医助他重回壮年,才好周密部署,细细筹谋,伺机而动。”   董决明再次撇嘴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若是生病患疾犹可治,衰老体弱便只能细心调养,可他竟异想天开,盼着重回壮年,怎么可能?”   谢昀深深地看了一眼董决明,“善,那位神医也是这般说的。但君王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再如何调养也支撑不到皇孙长大,支撑不到亡国复辟那天。君王着魔一般想要从阎王爷那里讨回数十载光阴。”   因着这次的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一位医者,董决明便更容易代入,因此也更为入迷,他问道,“神医可有被他们抓住?”   谢昀没有立即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按着自己的节奏娓娓道来,“那君王从一本禁.书上看来一个逆天改命的法子,能让他的身体重回二十年前。但此法颇为残忍,须童男童女鲜血熬制,再加入百种珍稀草药,其中制药之法也极尽艰深,世间除了那神医怕是没有第二人能办到。”   董决明面露不适之色,“这法子定是唬人的,我董家世代行医,从未听过这等荒唐的方子。神医呢?没答应吧?”   “那神医自是不肯,他据理力争,直言那些珍稀药草倒是有些补气血的用处,但童男童女的鲜血却是多此一举。但君王坚信,那些延年益寿的药草制成的方子只是寻常补药,若是没有最关键的鲜血,便没有逆转二十年光阴的奇效。”   “君王见神医死活不肯,便叫随从拿过来一个匣子,递与神医,神医以为是金银财宝,以严词拒之,那随从却直接将匣子送到他面前,将匣子打开,里面竟是一只手。”   董决明薄唇轻抿,蹙眉猜测道,“可是那神医心爱女子的手?”   “正是。那手颜色青白,已经生有尸斑,可神医仍是认出来了,这只手为他洗过衣做过饭,为他抚过琴斟过酒……”   恰在此时,一女子端着大陶碗进来,带来一阵阵浓郁的鸡汤香气,谢昀的眼神有那么一瞬就落在女子端碗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董决明:麻麻,这里有个人在讲恐怖故事! 作者:乖儿砸,男主属于VIP用户,我们管不着他(?﹏?)吃只鸡,压压惊。 董决明:嗷~   ☆、人死灯灭   “杜姑娘厨艺一绝啊,真香!”董决明微微起身深嗅了一口气。   那杜姑娘笑道,“你们接着说话,我还得去灶上呢。”那姑娘十指纤纤,细白柔嫩,丝毫不像是下得厨房之人。她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   董决明又嗅了一口,这才躺回来,问道,“那神医不会真为了那女子而选择助纣为虐,坑害那些无辜的童男童女吧?”他似乎觉得这是个简单的抉择,“这件事简直丧尽天良,若是做了,他不得负疚一生?”   谢昀看着董决明,缓缓道,“一边是心爱之人的性命,一边是无辜的孩童,神医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最后,他妥协了。”轻描淡写一句,可谁又知那人当时是何等的煎熬痛苦,心神撕裂?   董决明听得直摇头,不赞同道,“为情误事,痴极蠢极!大不了自尽了去,到死时仍旧清正无污,他与爱人皆不必背负命债了。”   “是啊,情到深处人孤独,爱至穷时尽沧桑,那神医当真是一红尘痴儿了。”   董决明默然片刻,闭眼道,“这故事听得我心中憋闷,换一个吧。”   谢昀笑着微微摇头,“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   董决明瞬间睁开眼,问道,“可还有转机?行医之人皆知晓生命之重,我实在不愿那些无辜之人丧了性命。”   谢昀面上如冬阳暖人,春风和煦,温柔的笑意中带有悲悯之色,说出的话却残忍极了,“那神医制成了药,却发现爱人早已死去,那只手不过是君王命人从她的尸身上砍下来的罢了。他违背了医德,愧对天地百姓,最后又没能挽回爱人的性命。”   “本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夜之间,须发尽白。”   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儿,董决明竟开口质疑,“不对劲,若是砍下已死之人的手,切面与活人断手大不相同,他既是神医,应当一眼便能看出来,为何会受人蒙骗?”   看谢昀未说话,董决明又道,“谢公子这故事有些破绽啊。”不知为何,想到这故事有破绽,董决明心里竟轻松愉悦得多,浑不似往日那般,听了说不通的故事,就是诊金也不愿给那病人省去。   “他……心乱了。”谢昀的语中夹杂着一丝叹息,低不可闻,“他医术精湛,世间少有出其右者,平日从未犯过这般粗陋的错误。”话毕,房中再一次陷入了短暂深刻的沉默。   阿容一行人终于赶到江州何府。   珍妃急不可耐地掀开车帘,她抱着最好的希冀,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看何府门口一如往昔,终于长舒一口气。江州百姓爱凑热闹,见刺史府门口停着一列宝马香车,最华丽的那辆更是由八匹雄健骏马拉着,那可是公主的规制!众人围在何府门口,交头接耳,皆是猜到了来人是他们江州飞出来的金凤凰,此话不合规矩,因此只在私底下说说罢了。   众目睽睽之下,珍妃却没有讲究仪态的心思,她将阿容抱出来,随后便疾步往府里走。   若在平日,何家人应当在府门口亲亲热热地迎接她,此时没见着一个何家人的身影,珍妃心中惶惶,突然见何老大往这边走来,见了她立马道,“三妹总算回来了,快些去主屋吧,母亲在等你呢。”他眼眶红红,像是哭过。   何老夫人正躺在榻上,面容蜡黄凹陷,已是将去之兆,听得丫鬟的一声喊,“珍妃娘娘来啦!”何老夫人双眼微亮,欲开口唤她,喉间却突生痒意,她咳了几声,直咳得面颊泛红。   “娘!”珍妃急急走进来,看到何老夫人却有些近乡情怯之感,她的母亲原本也是个身姿高挑笑容迷人的女子,此时躺在床榻上却只有一把骨头那么大,她的母亲已经和记忆中的那一个相去甚远了。   “瑶儿,瑶儿,瑶儿你来啦。”何老夫人眼中皆是欢喜,连唤了珍妃三声闺名。何老夫人膝下虽有五个孩子,可她最喜爱的仍旧是那个美丽聪慧、偶尔叛逆、却最是顾全大局的女儿。   她知道,这么多的儿女儿孙,唯有瑶儿,最像她。   “嗯,娘,瑶儿来了。”珍妃上前将何老夫人欲伸出的手握住,不住地蹭脸颊,亲昵地一如未出阁时。   何老夫人泪湿双颊,眼中满是疼爱歉疚,深深凝望着她,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也不能说出口,终究是他们对不住瑶儿……何老夫人看了珍妃许久,直到将她的脸庞深深刻进心里。   “这是阿容吧。”听到外祖母念自己,阿容立马伏在榻前,哽着声音喊道,“外祖母……”   何老夫人颤抖着将手放在阿容头顶,“外祖母还想着,你们若是来了,定要亲手给你们做枣泥糕吃,再教阿容唱一首歌儿,那是外祖母最喜爱的歌儿。”   何老夫人眼神飘远,她年轻时也是能歌善舞,一把柔媚的嗓音将她的老头子迷得找不着北。   她面上带着笑意,徐徐唱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即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即见君子……云胡不瘳……”   她的声音已不比年轻时那般细腻柔滑,却有着撼动人心的力量,屋中人俱是泪意上涌,何老爷闭了闭眼,沙哑着嗓音道,“姝姝,别唱了,我们不唱了……”   何老夫人笑意越发灿烂,面上竟有些少女的神色,“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即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一生如走马观花,竟是在她眼前过了一遍。她想起与何老爷子相识于微末的场景,唇角扬起甜蜜的笑意,终于唱完这首歌。   “娘!”屋子里突然哭声震天。珍妃已是满脸的泪渍,丝毫不见一代宠妃的风姿。   “别吵了,你们娘亲睡了。”何老爷子微微笑着,将何老夫人的手握在手心,如年轻时那般,不住地亲吻她的手背,只有眼泪不住地淌在爱人毫无知觉的手上。   阿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原来人死如灯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何府门口挂上了白纸灯笼,灵堂也布置完毕,府内陈设撤换的撤换,其余一并覆上白布。   这次下江州,恰逢丧事,怕是要滞留于此了。按规矩,百日热孝期间都不得回宫,也不知皇上舍不舍得。   阿容随母妃跪在灵堂里,一起跪着的还有何老大,老大夫人石氏,何二姑,何老四和何五姑娘以及两个孩子。大些的叫同同,是老大家的男丁,小点的是沁沁,何二姑生的张家小姑娘。   而何老爷子早在出正房的一瞬间,腿一软眼一黑便晕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灵堂有人痛呼了一声,随即便听何二姑道,“还没与你们说呢,我已经有了身孕,再跪下去唯恐伤了孩儿,所以……”她抚着腹部,颇为忧虑的模样。   何老大面色冷淡,沉声道,“二妹,你且回去,这里不用你跪着了。”   何二姑立即将沁沁拉起来,“沁沁,我们回家去。”   待何二姑走远了,又听何老四“呸”了一声,骂道,“什么东西!她心里就没何家!”何老四模样比老大生得好,性子也风流,平日里便有几分邪气,骂起人来更是有股子惹不得的狠劲儿。   何老大虽心里觉得老四说得不差,仍是压低了声音制止,“老四,这里是灵堂。”   天色稍晚,何老大提出轮流守灵,随即便安排人送阿容和珍妃回房歇息。此时的居丧制度已有变更,无须三日不食,无须眠于草棚,无须戒沐,甚至偶尔外出也是使得的,只酒肉房事仍是禁忌。   这房间是珍妃出阁前住的地方,瞬间便勾起了珍妃的旧思,她抱着阿容絮絮叨叨地念着儿时的事情,每每忍不住了便痛哭一场,哭完又说,再哭,循环往复,到第二天一早,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眸已是肿得核桃大。   婉婉面露不忍,端了水拧了帕子就要给珍妃敷眼,却被阿容接过了帕子,“母妃,阿容给你敷眼睛。”   婉婉面色僵硬,“公主,还是奴婢来吧,这惯来是奴婢的活儿。”   阿容却头也不回,只对珍妃道,“母妃,舒服吗?母妃昨日哭得太久了,伤眼,得多敷一会儿。”   珍妃欣慰浅笑,“阿容真懂事。”婉婉的话音如石沉大海,只好咬了咬牙退到一边。   白日里珍妃几近跪了一整日,谁劝都不听,阿容骨骼娇嫩,珍妃只准她跪半日。待阿容出来时,感觉双腿麻木,正觉得有碍行走,却发觉自己蕴在丹田的内力自发地往腿上的经脉涌去,气血瘀堵之处瞬间畅通无阻。阿容心中惊奇,暗暗运气,竟发觉自己能够掌控内力的去处了。倒是个意外之喜。   “阿容妹妹!”迎面走来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身着孝衣,面白眼亮,乌黑厚实的头发扎得顺滑,脖子上的金项圈仍没有取下来。他出生之时有道士批命,说他活不过二十,保命之法便是将这金项圈一直带至二十岁,便是沐浴更衣都不能取下。   “同同表哥。”阿容跟着唤了他一声。   “阿容妹妹跪得疼不疼?我带了药。”同同还不待阿容说话,便将药瓶放入阿容的手心,“这药效果可好了,我试过的!”   “谢谢同同表哥。”阿容笑了笑,又听同同道,“阿容不介意我这么喊吧?我不愿喊阿容公主,总觉得生疏得很。”   “自然不介意,随同同表哥喊。”   同同好似松了一口气,笑道,“昨日沁沁还说,阿容是公主,不会跟我们玩的。”   阿容瘪嘴,佯怒,“以前不是还一起玩吗?”   同同又惊又喜,“阿容竟然都记得?那时候的阿容才丁点大,竟然还记得!我就说嘛,阿容小时候那般可爱,就是稍稍长大些,也还是那个可爱的妹妹!”   这边正说着话,便听原处一声呼唤,“同同!今天的字还没有写完!”那是石氏的声音,平日倒是一副温婉的模样,但只要是跟同同的功课和前程挂上勾了,石氏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半点不让步,竟显出严厉凶悍来。   “娘亲!我马上就要去跪灵堂了!”同同冲着石氏的方向大声回道。   远方之人没有丝毫犹豫地回了一句,“跪着也要写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附和:跪着也要写完! 同同:我要换剧本!换言情剧本!不要励志剧本! 作者冷漠脸:来大家集合一下,有谁要认领这只小萝卜? 众姑娘面无表情沉默。 同同呜呜呜:等我长成美少年,还不要你们呢!啊,我的姑娘在何方~~~   ☆、争执不休   这日何二姑又带了沁沁来,随行的还有张家的夫婿。那位姑爷作时兴打扮,乍一看有些油头粉面,仔细瞧才觉得此人生得也是不错,只是那金线锦袍穿在身上怎么看都有些暴发户的气息。   张家是当地的富商,这身锦袍也算是张姑爷最简朴的一件了,仍是华丽炫目,惹得何家的下人暗暗皱眉,何家正处热孝期,全府上下皆是披麻戴孝,素服加身,唯有这姑爷,身上金灿灿的,像一只炫富的孔雀。   再一看,这二姑虽身着白衣,可头顶的金钗银钗可是一件没少。她牵着的小女童额间甚至还点了一颗朱砂,配上尖尖下巴细长眼睛,小小年纪便隐含媚态,只是眉形硬朗,浓而笔直,略有凶相。   何二姑对着何老大面带歉意,唇角却甜蜜上扬,“昨儿回去看了郎中,果真有了身孕。这身子可是在娘亲去世之前就怀上的,可不能算我坏了规矩。”   还没等何老大说什么,何老四张口便问道,“怎么昨日才诊出身孕?不是早拿着这个由头,娇气得连灵堂也跪不得嘛?”   何二姑眉头一蹙,反驳他,“难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没有感觉吗?要是再说清楚些,你又得怪我在未出阁的姑娘面前说了不该说的。”何二姑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何五姑娘。   何五姑娘有些气恼,却未说什么,只静静看向何老大。而张家的姑爷根本就没有开口的意思,既不打算维护自家夫人,也没想过打圆场,一副看戏的模样。   “好了好了,都进去说,在门口还要争起来?”何老大一发话,两人都不做声了。此时几人正在二门处,周遭站着好些丫鬟小厮。   几人往屋内走,忽听何二姑惊叫一声,“小四!你做什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母猫拼命嘶叫。   何老大回过头来一瞧,何老四已经将何二姑头上的金钗给拆了下来,许是拽下头发扯到了头皮,将何二姑痛得呲牙咧嘴。   “我能做什么?教教你规矩!”何老四将取下的金钗往地上一掷,何二姑身后的丫鬟急忙去捡。   “小四!我可是你姐姐。”何二姑痛过之后便沉着脸,冷哼一声。何老四眼露讥诮,虽未说什么,但种种表现已说明他心里是不认这个姐姐的。   “小舅舅坏蛋!欺负娘亲!”众人正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便听何二姑牵着的沁沁突然眼含控诉地指着何老四,骂完就哭。   何老大突然觉得身心疲惫,小女童的哭声尖锐刺耳,片刻不曾止息。   “小舅舅坏蛋……坏……”沁沁哭喊不止,张家姑爷方才还不管不顾,现在却立马抱起沁沁哄起来,“他坏他坏,沁沁不哭……”   何老四不屑与孩童争,只一双眼冷冷地瞪她。   沁沁哭得更大声,埋在张家姑爷脖子里不肯出来。七岁的女童已经不轻了,张家姑爷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一会儿手便酸了,想要将沁沁放下来,但她哭得正起劲,怎么也不愿离开父亲的怀抱。   “够了!再闹滚出去!”突然一阵雷鸣般的吼声响起。众人一瞧,是何老爷子。   他从灵堂方向走过来,眼眶犹红,出来便听这边吵吵嚷嚷。   何老爷子向来温厚,都知道他是个脾气好的,何曾这般怒不可遏地大吼?这下大的小的都陷入了一片寂静,沁沁喉咙里仍有哽咽声,却是再也不敢放声哭出来。   何老大叹了口气,何老爷子最是好说话,但正如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何老爷子的底线便是何老夫人,谁若扰了她安息,便是半分情面也不会留。   “你!今天必须给你娘跪足了时辰!”何老爷子瞪着眼睛冲何二姑道,“前天我昏过去了,管不着你。可我还没死呢,这个家,你若是不认,就别回来了。”   “爹……”何二姑不敢置信地看着何老爷子,她难以相信,平日里温和爱笑的父亲会这样凶她,“可是孩子……”   “爹,这是怎么了?”珍妃从另一边走过来,手里牵着睡眼惺忪的阿容。她们昨晚跪的下半夜,早上补过眠,一出来便听到这边的争吵。   何老爷子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姝姝刚去,这家就变样了似的,叫他只想沉沉睡去,再不理这些俗事。   攥着张家姑爷衣摆的沁沁转过头来,看到珍妃后撅着嘴问何老爷子,“外祖,宫里的娘娘就不用跪了吗?就我娘要跪?外祖偏心!娘亲怀了小弟弟,不能跪!”她眼里仍是未干的眼泪,本是惧怕何老爷子突然发火,待找到了顶嘴的由头,立马理直气壮起来。   “放肆!”这话音不怒自威,珍妃身后的两名宫女浑身紧绷,蓄势待发,看那架势若是再有人对珍妃出言不敬便要将她结果了去。她们是皇上派来保护珍妃的练家子。   珍妃抬起手来制止身后人,语调不咸不淡,“别吓到本宫的父兄姊妹了。”这话一出,张家人立时感觉到了沉沉的威压。   而阿容则紧抿着小嘴,看向沁沁的眼神已经变了,她正要替母妃说清真相,便听到何老爷子沉浑的声音,“瑶儿跪的时辰比老大也不少了,你们缩在张家,如何看得见?”   老爷子摇头叹道,“真是……”他言语未尽,却含着无尽的失望与谴责,叫何二姑涨红了脸。沁沁性子执拗,仍满脸的不信,眼珠子一转看到了阿容,见她衣着素白,未加发饰,却丝毫不显寒酸,反而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不出的好看,忍不住狠狠瞪了她一眼。   “是小女出言无状,还望娘娘不要见怪。”张家姑爷自以为风雅地拱手道歉,脸上皆是小心又殷勤的笑意,他觉得在这位珍妃娘娘面前,自家那妇人就算是丑婆娘了,也不知这何家的闺女怎么生的,好似全家的灵秀之气全部集中在这一人身上。他的妇人瞧着尖酸刻薄,何五姑娘瞧着青涩又笨拙,而这夹在中间的珍妃娘娘,就是用国色天香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惜了,这是当今圣上的女人,且她身后的宫女也跟母老虎似的,他就是多瞧一眼,都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珍妃淡淡点头,直接从他眼前走了过去。珍妃还不至于与一个小女娃置气,只是张家那一家子都叫她觉得厌恶,因此一个眼神也不愿多分给他们。   何老爷子还是县令的时候,何家虽家底微薄,但到底是官家,自是不愿意将女儿嫁到商户去,偏偏何二姑喜欢,竟不顾父母阻拦,转而与张家公子夜奔了。那时珍妃已经十三,就快到相看人家、议论婚事的年纪,但何二姑这糟心事一出,她的名声也跟着受影响,何家成了县里的笑柄,纵然她是县令之女,却难以相到一个满意的夫家。   待何二姑被人寻到,何家无法,只好将两人的婚事操办了,张家本是喜于同官家人结亲,态度殷勤讨好,可四年过去何二姑的肚子仍没有动静,张家婆母明嘲暗讽何二姑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态度越发恶劣,但何二姑竟都忍下来了,任婆母磋磨冷待,丈夫寻花问柳,愣是一句怨言也没有。   直到怀上沁沁,何二姑在张家的日子总算好过了些,这几年张家的生意也做得越发好,何二姑越发觉得私奔有理,想当年她险些就嫁给一个穷酸秀才了,虽后来听人说那秀才已是举人老爷了,但何二姑从不信那些她不愿相信的。   珍妃将何老爷子扶进了屋,几人开始商议丧事的后续筹备,随珍妃而来的宫女只有婉婉一个进了屋,其余人皆等在外头。   阿容起不到什么作用,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感觉到手臂被人戳了戳,阿容偏头一瞧,竟是何五姑娘。   阿容用口型比了个“五姨姨”,便见何五姑娘腼腆一笑,从袖口里拿出个小布包来,递与阿容。阿容不明所以,何五姑娘却点了点嘴唇,作出咀嚼的动作,示意这里边是吃的。   阿容接过来,又用口型比了个“谢谢”,大人商议事情总是很久,她还未用过早膳,现下确实饿了。阿容将布包打开一瞧,里头竟是枣泥糕。她还记得何老夫人做的枣泥糕十分软糯可口,也不知这几个是不是那样的味道。只是屋里的气氛十分肃穆,她连吃点心都没发出丁点声音来。   幼时也有嬷嬷教过规矩,但珍妃不喜欢阿容学成了死气沉沉的宫中女子,没过多久便跟皇上提,那个嬷嬷也没有再教阿容,所以阿容平日里用食都不大符合宫中规矩,倒是现在,竟是一等一的安静文雅。   何五姑娘看见阿容伸出小手来拈起一块枣泥糕送到嘴边,那张红润小口张开咬下,枣泥糕便由满月变为缺月,瞧着十分可爱,她心里也生了欢喜。阿容察觉到何五姑娘在看她,偏过头来冲她笑,点心的渣屑沾了些在嘴角上。   何五姑娘正要拿出手帕给她擦,突然听见一声娇哼,原来是沁沁。   “外祖!你们在说正事,有人却在偷吃!太没规矩了些!”   阿容正眯着眼睛享受五姨姨的周到照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沁沁说的是她,阿容眨巴眨巴眼睛,对看过来的何老爷子撒娇道,“阿容饿了,五姨姨给了点心。”   何老爷子的眼神落在阿容的小脸上,稍稍柔和下来,温声询问道,“阿容的点心够不够?不够跟外祖说。”   何五姑娘忙道,“是是,阿容难得来外祖家,自然不能饿着了。”   沁沁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睁大了眼喊道,“外祖?!”外祖明明是个重规矩的人,竟然包庇她,就因为她是公主?   何老爷子脸色一凛,声音冷了几分,“吃点心怎么了?你没吃过?”看着沁沁瞬间眼泪汪汪的模样,何老爷子心一软,柔下声音道,“沁沁,阿容比你小,你应当爱护她!”这话说得有些语重心长,不论是阿容的年纪还是阿容的身份,都不容许沁沁处处针对。   要是换作一个骄横的公主,此刻沁沁怕是讨不得好。   沁沁还要反驳,却见珍妃眼神淡淡地朝这边看来,她心中一惊,脑中一空,竟忘了言语。那个眼神……淡漠地好似在看路边的野花野草,在看渺小卑微的蝼蚁,或是在看一个死物。等她回过神时,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而珍妃早已移开了视线。   当天回去,沁沁竟是做了噩梦,翌日便发起烧来。她这才想起来,珍妃娘娘那样的人物若是想要她如何,想要张家如何,只消动动小指头,自有人替她去做。   而她的母亲还有些责怪她。何二姑是个圆滑的,就是心中不满,也不会在明面上撕破脸皮,而沁沁几番针对,叫她脸上也不好看。   毕竟她还有求于珍妃呢,不能坏了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和三哥哥两个视角会穿插着来~ 下一章三哥哥视角   ☆、蛇蝎美人   夜里,谢昀躺在榻上,衾被上药香淡淡,他还未离开董决明的住所,或许是董决明还未听过他的故事,不愿放他走。   正好,他也不想走。他来这一趟,本就为了眼前这人。   这床榻是杜姑娘收拾的,董决明懒得动,见有人主动分担,眉开眼笑地任她去弄。谢昀默然看着,觉得这杜姑娘俨然悄悄渗透了董决明的生活,也不知前世董决明是否就是这般渐渐喜欢上这人的。   此时夜已过半,谢昀眼皮渐沉。重活一回当真叫他得了心病,他每晚回想前世,难以入眠。他自然可以忘却前世重新开始,但他有太多不解之处,若是放任自流,他重生的意义何在。   且他始终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在登基前夕回到幼时,临行之前,他为何心口发凉……   黑暗中,头顶的瓦砾微响,随即便有野猫嘶叫声。   谢昀睡意一清,浑身悄然紧绷。   良久,木门被人推开,一线月光投进房内。那人见谢昀双目阖着,呼吸绵长均匀,猫着步子,敛了气息,几乎无声无息地靠近谢昀。   掌风抚过,谢昀发丝微动,那人下了狠手,此掌下去,若是普通人必定瞬时毙命。在最后一刻,谢昀双眼猛然睁开,伸出手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   腕细而滑腻,是女子的手。   谢昀调动内力,手上的力道越发重,那人的手掌再也下去不得,也挣脱不了。谢昀握着她的手腕,缓缓坐起,意欲掀开她的面巾,来人却猛烈挣扎起来,不欲谢昀看到她的真面目。   谢昀将她两只手腕都擒住,一个旋身扭于身后,随即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扯下来人的面巾。就着月光看清了来人,谢昀轻轻笑出声,但笑声中却全无欢愉之意,唯有冷漠嘲讽。   只消一瞬,他便猜出了前世隐匿于背后的真相。   谢昀讲那故事之时,部分细节乃是自己编撰而成,譬如死后砍下的断手。因为前世那位女子再也没有出现在董决明面前,董决明也以为她是死了,现在看来,那人必定活得好好的,或许还因为完成了任务受到主上的重用。   “要是此时把你带给董公子瞧瞧,你的任务是否就此失败?”谢昀冷冷开口,任她挣扎,手上力道丝毫未松。   “呵。”那名杜姑娘冷笑一声,“没想到谢公子有这般本事。只是任务什么的,恕弦歌听不明白。”   “不是任务,难不成杜姑娘对谢某有成见,因此夜袭暗杀?”谢昀语调平平,心中已是笃定,“谢某与人和善,不曾结仇,还望姑娘告知。”   杜姑娘眼神微动,凌厉地转头看谢昀,“就凭你姓谢,我就该杀了你!我是南燕人!”   谢昀不理会她的说辞,兀自开口道,“据董公子所说,杜姑娘是上山采药时遇上山匪,因此身受重伤,杜姑娘既有如此身手,还会惧怕区区山匪?杜姑娘还是直说吧,接近董决明究竟意欲何为?不然,谢某只好将你带给董公子瞧瞧了。”   杜弦歌沉默一瞬,就在谢昀以为她终于要道出真相时,突然发动内力,浑身滚烫起来。谢昀捏着她的腕子不松手,悄然运行内力保护自身。   他到底是想差了,杜弦歌方才根本不欲运劲伤害他,而是将自己一身夜行衣震成了齑粉。月光下,美貌女子只着肚兜,肌肤白净生光,肩颈线条流畅优美,谢昀看向别处,手上仍是不松。   上好的锦缎肚兜比夜行衣要牢实些,幸而杜弦歌还给自己留了一线,可谢昀仍觉得辣眼睛。杜弦歌就着谢昀缚住她的手向后靠去,脖子后仰,抬眼看着谢昀的线条流畅分明的下颌,清丽的面庞陡然妩媚起来,娇笑道,“谢公子就这样带奴家去董公子的房间吧,董公子若是不误会便好。”   “谢公子若是不带奴家去自然更好,奴家愿与谢公子春风一度……”杜弦歌眨了眨眼,笑容越发妩媚,“奴家还是干干净净的呢……”   杜弦歌在木门外听见谢昀所讲的故事时,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她以为计划万无一失,可谢昀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一切,她自然不会留他活命。但眼下,还是稳住他比较好,技不如人,不如给他点甜头。   男人么,“哄一哄”就好了。   何况他生得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她还记得隔着一道柴门见到他的场景,白衣公子不染凡尘的模样,叫她这个冷心冷情的都觉得怦然心动,若是给了他也不吃亏……杜弦歌仰头看着谢昀的双眼,那一双汇聚了天地灵气的眼啊,湛黑如墨,澄清如水,蕴含星芒,摄魂夺魄。她本是别有意图,此时也有些迷醉了。   谢昀眉心微蹙,眼中闪过厌恶,思及前世董决明的下场,这份厌恶越发浓重,“若是此时将你结果了,明日再与董公子说,杜姑娘的伤养得七七八八,不欲多留,一大早便走了。如何?”他冷淡的嗓音中透着淡淡的杀意。   他确实动了杀心。这个杜弦歌蛇蝎心肠,以自己为诱饵,骗取董决明的真心,随后又成了前南燕君王的筹码,逼迫董决明助纣为虐。若此时将她杀了,以后的事便不会发生了。   看清了谢昀眼中的杀意,杜弦歌周身一凛,暴露在月光下的身子越发寒凉,她咬牙回道,“董公子定然会生疑,我若是要走,为何不与他道别?为何要悄无声息地消失?你就不怕他会怀疑你?”   谢昀终于再次笑出声,看向透过木门的月光,眼神悠远,“可是我更不愿你的计谋得逞。”说话间,他的右手缓缓覆上杜弦歌修长的颈项,五指成爪,谢昀淡淡道,“当然,若是你能交代出前南燕君王的下落,我或许会考虑放过你。”   杜弦歌的命门暴露在谢昀的掌控下,不敢轻举妄动,但听了谢昀的话,仍是眼神轻蔑地回,“做梦!”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陡然轻笑,“要杀要剐随你,只是我若是死了,还会有无数个杜弦歌!董公子迟早会心甘情愿地为主子效力!”   谢昀扣住她的喉咙,杜弦歌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谢昀缓缓开口道,“来多少个杜弦歌,我便杀多少个杜弦歌,杜姑娘黄泉路上应当不会孤单了。”   诡异的“嗬嗬”声响中,外头突然响起推开木门的声响,“谢公子?谢公子还没有睡吗?”这是董决明的声音,他定是听到了声响,起身查看。   脚步声渐近,谢昀看了看手中的杜弦歌,眼神一厉,“滚!”   杜弦歌如闻天籁,立时挣脱开来,奔出房门,待回到房里,仍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当真没想到,那谢公子是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   屋内,谢昀嘴角轻抿,厌恶地拍了拍中衣。董决明推门进来,看谢昀一身单薄中衣,而方才杜弦歌还赤·裸着出来,由不得他不乱想。   “谢公子……你们这是……”好上了?   谢昀看董决明面上俱是兴奋好奇,却没有愤怒嫉恨,心想此时的董决明应当是没有对杜弦歌动心思的。他的脸色仍旧不好看,难得的面沉如墨,眼神略含深意地看董决明,“那杜姑娘行事胆大不羁,董公子最好查清了来历再行收留。”   董决明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谢公子,我同样不清楚你的来历,可我仍执意留你。行走江湖,知根知底本就是难事,董某还是更愿意多交些友人,不负光阴。只是你与杜姑娘当真……”   谢昀面色越发难看,冷冷掀起唇角,“谢某困了,董公子请回。”说完便要关门。   董决明回屋的时候很是咋舌,他作为主人的威严何在?竟被客人给赶了出去。偏他心中竟然并未不悦……哼,他脾气也太好了!   守孝时候日子清苦,不沾荤腥,阿容很快瘦了一圈,她本就不是沈慕那样胖嘟嘟的孩童,这下越发单薄,下巴都尖了些。珍妃看着很是心疼,便带着阿容逛街放松心情。江州的街市,阿容已没有什么印象了。   同行的还有何五姑娘。她待阿容真诚,阿容也感知得出来,因此与她越发亲近。珍妃有意将何五姑娘带到京城寻亲事,江州的人家珍妃都打听过了,觉得少有配得上自家善良柔弱的妹子的。且珍妃总要回京,何五姑娘若是嫁到京城,她也好做脸面撑腰杆。   珍妃正在给何五姑娘挑首饰,孝期虽要打扮素净,但过了热孝再戴也是可以的。阿容百无聊赖地四处望。突然,一抹白色的身影闯进了她的视线。   那人的身影,好像三哥哥……   阿容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而珍妃与何五姑娘并未察觉。秋玉看见阿容一溜烟冲了出店铺,没多想便也跟过去,她首要的任务便是保护阿容,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护公主周全。   那抹白色身影虽脚步从容,但行进却快,阿容差些跟丢,好不容易挤开人群,却见那身影停在一处阁楼前。阿容抬头一瞧,那阁楼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软玉阁。   还未走近,便有一阵浓郁香气扑面而来。正值白日,软玉阁生意却并不冷清,阁内笙歌曼舞,不分昼夜。而门口立着的白衣公子神色清冷,目光明净,与这烟花之地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谢公子的贞操岌岌可危啦(;′⌒`) 谢昀:呵。 阿容:哼。 提前更文,希望能把泥萌炸出来~ 评论加更哦~ (这个作者不吸评,大家快来温暖它啦= ̄ω ̄=)   ☆、不孝不悌   迎客的姑娘心生欢喜,争抢一般挤到他面前,“公子好生俊俏,奴家心中倾慕,今日便由奴家陪着公子吃酒吧……”   另一个姑娘眨了眨眼,秋波暗送,“公子若是想听琴,便是奴家的拿手活了,若只是想吃酒聊天,奴家也可作陪……”   “我找弦歌姑娘。”世人常用泠泠玉石相击形容嗓音清雅动听,到了此时,两个姑娘却觉得这样浅薄的形容不及其万一。但来人点名要见弦歌,她们按捺下心中的酸意,问道,“公子可是弦歌的旧识?她身子有些不适,可能无法服侍公子,公子不如……”   她语中有些未尽之意,谢昀拒绝道,“不必,就弦歌姑娘罢。”   说话的姑娘咬了咬牙,暗含恶意地开口,“公子有所不知,弦歌失踪了一段时间,最近才回来,也不知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姐妹们担心得紧,生怕她遇上了歹人,但她回来后却对失踪时日所经之事只字不提,我们也不晓得了。”仿佛才发觉自己有些多嘴,那姑娘自责开口,“是奴家多嘴了,弦歌就在上头,奴家带公子过去……”   谢昀对那姑娘的心思未发一语,只默默颔首,抬脚要进去,却陡然被人扯住了衣摆。   “三哥哥……”声音温软稚嫩,惊喜中夹着委屈。这声音太过熟悉,谢昀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谁。   而阿容心思浅显,只消一句喊声,他便能轻易获悉她未道出口的话。   门口的姑娘俱是瞧了阿容一眼,先是心道了一句这对兄妹皆是好姿色,随后便有一人开口道,“小丫头,你哥哥是大人,大人便有大人要做的事,你且回家,你哥哥很快就能回来陪你玩。”   阿容没有理睬说话人,只抓着谢昀的衣摆不放,“三哥哥,阿容认出你来了,只是三哥哥出来,就是为了来这里吗?”阿容在话本子里听说过这种地方,只随意瞧瞧门口衣着暴露的姑娘,她便能证实自己的猜想。   谢昀心里轻叹一声,转过身来,将阿容牵着走到人少的角落,问她,“阿容怎么在这里?”   他不提还好,一提阿容更委屈,“阿容的外祖母走了……阿容才出来的……”阿容眼泪汪汪地看着谢昀,“没想到三哥哥也在这里,且、且还来了这种地方!”   阿容看了些闲书,每每有猥琐奸邪小人,便会提到这种地方,虽未详述青楼内里种种,但“青楼是坏人待的地方”已经在她心里扎了根。   谢昀蹲下身来,伸手捧着阿容的小脸,一入手便察觉到阿容瘦了,轻轻沾去她的眼泪。果然,他对阿容的眼泪完全没有防御力。   前世模模糊糊的事情渐渐清晰,珍妃和阿容确实出宫了一段时间。谢昀放柔了声音,“阿容,三哥哥并非来此花天酒地,阿容别哭了。”   阿容抿着小嘴,眉头仍未展开,上挑的眼尾微红,双目被泪水洗过越发澄澈,“三哥哥,书上说来这里的人不是正经人,方才那人却说这是大人应当做的事,为什么呢?”   谢昀耐心回她,柔声絮语,“方才那人说错了,阿容不必听她的。”   “那三哥哥回去好不好?阿容想三哥哥了,三哥哥还没有玩够吗?”阿容眼中充满希冀,又带着些微弱的控诉,好似谢昀出宫这么久,迟迟不回宫是在外头玩野了。   此时秋玉看清了谢昀的面容,惊得合不拢嘴,“三、三皇……”谢昀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   秋玉硬生生将到口的话语吞下去。   “三哥哥还不能回去,正事还没有办完,阿容再不回去,你母妃该着急了。”谢昀说完便站起身来,看向秋玉,“带阿容回去,莫出闪失。”   秋玉愣愣地点头,正要拉着阿容走,阿容却扎了根似的不愿走,连连摇头,“阿容不回去,阿容同三哥哥一道进去……”   先不说带着小丫头逛青楼有多离谱,谢昀首先便不能将阿容卷进来。谢昀本是要强硬地将阿容交给秋玉,可一瞧见阿容水润可怜的眸子,立马软了语气。   “里面有危险,阿容不能去。三哥哥办完事就来找阿容,好吗?”他的眼神认真,阿容对他本就满心信服,不过犹疑了一瞬便点了头。   阿容想着三哥哥会来寻她,心情大好,只在回店铺的时候心虚了一阵。珍妃已经发现阿容不见了,正要遣人去寻,却见正主已经低着脑袋回来了,秋玉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丝毫不肯懈怠。   珍妃轻斥了阿容几句,没逛多久便回府去。   何府门口是已等候多时的何二姑,她亲亲热热地迎上前,口中说着体己话。纵然珍妃进宫之前仍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经了这几年的洗礼,终究是成了一个玲珑的大人。无须深究,珍妃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位姐姐是有求于她。   珍妃还未出阁时,这位姐姐不曾给过自己些许关怀,她争抢衣裳首饰,埋怨父母给她的相貌不如妹妹,最后私奔时也没有为这个家想过一丝一毫,甚至不无恶意地笑妹妹再留下去要成老姑娘了。   珍妃如何不懂何二姑?何二姑最爱的唯有她自己罢了。   “阿容,沁沁昨日说错话了,姨姨代她赔不是,这是专门给你打的金玉钗环,阿容且收下,原谅姨姨则个。”何二姑满面皆是亲切又殷勤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根发钗。   这发钗分量不轻,足金美玉,但阿容却瞧不出美感来,它更像是财物而非饰物。   此时何五姑娘正牵着阿容的手,瞧了这阵仗立马悄悄捏了捏阿容的手心。她有心阻止阿容收下,因为她很是了解何二姑,收了她的礼她便会顺杆子爬。可惜她不能以口告知,何五姑娘面上略有急色,唯恐阿容没明白她的暗示。   阿容轻轻晃了晃何五姑娘的手,随即抬头回应何二姑,“阿容不曾怪罪表妹,这赔礼阿容不能收。”   珍妃笃定阿容会回拒,却意外她连场面话都说得周全,心下满意,“既然阿容都说了不怪罪,二姐便收回去吧。两个孩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何二姑摇头,“不行,这是姨姨的心意,阿容若是不收,姨姨心里过意不去。姨姨已经教训过沁沁表妹了,她说对不起阿容,不该说阿容的不是……”   珍妃面色微沉。阿容的不是,阿容有何不是?   “行了行了,别人一个公主一个娘娘的,你那破钗子就别搁这儿丢人现眼了。”阿容和珍妃还未说话,一旁便有人懒懒散散地开口了。   何老四一身孝衣,手里摇着折扇,没正形地走过来,撇着嘴角斜斜睨着何二姑,“你当别人宫里的缺你这根钗子不成?你那点心思根本不用遮遮掩掩,古话怎么说来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何二姑气得面色通红,咬着嘴唇,恨声道,“老四,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姐姐?有你这样同姐姐说话的?我们好歹……”   何老四不耐烦听她再讲下去,挥挥手,跟赶苍蝇似的,“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把你当姐姐怎么着!我没有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姐姐!张家的人是人,我们何家的就不是?”   “怎么又扯上张家何家的……”   珍妃不欲听两人无休止的争吵,牵了阿容便要往里走,何二姑却眼疾手快地拦住,赔着笑脸道,“三妹,老四的话你千万别信,姐姐就是有心赔个礼道个歉而已。”   何老四再度嗤笑出声,“你敢说你不是有求于三姐?你这副恶心模样我是一眼就看得出来!哦,我猜猜,是张家的哪个犯事了要人捞,还是张家的生意要人照顾?”何老四看向珍妃,“三姐,你千万别心软,何文瑾这个女人不知坑了你多少回!”何老四眼含希冀,已是廿二的年纪,却眸子水润可怜兮兮,直像个孩童。   “何老四!你瞎说什么呢,二姐何时坑三妹了?你莫要挑拨离间,三妹明事理,怎会上你的当!”何二姑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如何,面色绯红一片,活像火烧云,她也看向珍妃,“三妹,你评评理,老四是不是越发不讲理了?娘亲才去,他便不孝不悌……”   “不孝不悌,呵……”何老四双目渐渐猩红,像是落了火星的炸药,瞬间暴怒大吼,“我怎么不孝了?!怎么不悌了?!我在灵堂跪到腿麻的时候你在哪里?张家那些熊孩子拿石头扔同同的时候你帮哪边了?啊?!你总是帮着张家,现在张家无法无天,仗着是刺史府的姻亲,暗地了干了多少腌臜事!你要不要我一股脑地全数给三姐听,好叫三姐转述给皇上?”   何老四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差些就要动手打人了,珍妃伸手按在他的肩上,不大的力道,何老四却瞬间跟蔫了似的平静下来,他本是高大的男子,这时候却佝偻着脊背,瘪着嘴看向珍妃,“三姐,我只认你是姐姐……”   珍妃未出阁时对这个四弟很是亲近,他虽纨绔,性子也暴躁冲动,却到底耿直良善,比那些伪善君子不知好了多少倍,他能委屈愤怒成这样,想来是对何二姑失望透顶。   她轻轻拍了两下,“好了好了,别气了,不值当。”   什么不值当。何老四瞬时听明白了,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脊梁,走过何二姑身边时还恶狠狠又得意洋洋地哼了声。   “阿容,进去吧,逛了一天了,该好好歇息了。”还堵在这里不让她们进屋,不长眼么?珍妃冷冷地瞥了何二姑一眼。   何二姑心里发凉,急急地对着珍妃背影喊,“三妹,三妹!姐姐若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三妹大人不计小人过……”   珍妃还不待她说完,便已经进了屋。阿容实在不解,问珍妃,“她真的是有求于母妃吗?是什么事啊?”   珍妃对何二姑的破事不感兴趣,只回道,“先不管她是什么事,总之阿容要离她远一些。”   阿容似懂非懂地点头,跟着进来的何五姑娘面上仍带着不喜之色,本是清水寡淡的面容,竟增了三分姿色。   “三姐有所不知,二姐她这是为张家来攀关系呢,近几年来张家的生意做得越发好,心也养大了,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竟想一跃成为皇商!今年年初,朝廷有意在江州采买大批茶叶,张家便想抓住机会同皇家做生意呢,可江州富商又不只他一家,张家现在满脑子都是走捷径了!”   珍妃淡淡一笑,眼神却颇冷。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看着青楼摸下巴):总有一天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都拆了! 谢昀:好,拆。 何老四:不!!!(尔康手)阿容,好外甥,我们再考虑考虑?   ☆、软玉温香   谢昀一进去,便见一个半老徐娘堆着甜腻的笑容迎上来,他再次说明来意,那老鸨笑意愈浓,口上却道,“弦歌姑娘是我们软玉阁的花魁,这要见上一面……”话还未完,谢昀便拿了一张银票出来,老鸨几乎要笑出一朵花来,“公子真阔气,请,里边请。”   踏上木梯,喧闹声小了些,路过的雅间内偶尔传出娇笑嬉闹声响,只有尽头这一间最为安静。弦歌是清倌,平日里弹弹琴作作曲,来的恩客除了慕其姿色,更多的是爱其才华,分明是烟花之地,竟有几分高雅味道。   老鸨推开门,为谢昀打了帘子便笑着退了出去。谢昀的视线扫过屋内的青松盆栽,看向青绿轻纱掩映下的曼妙身影。   杜弦歌转过身来,隔着一道轻纱,缓缓笑起来,“谢公子竟然找到这儿了,公子既然坏了奴家的好事,奴家自然只好作罢,但公子为何还不放过奴家?”   她声音渐低,越发妩媚惑人,“莫不是,看上了奴家?”   谢昀面色微冷。这杜弦歌分明知道自己对她只有戒备和杀意,还说这些话膈应他。   杜弦歌似是完全没有看见他转冷的面色,笑着掀开轻纱,露出衣着单薄的躯体,轻轻将手覆于领口,“谢公子,奴家已经准备好了哦~”   谢昀兀自在圆凳上坐下,面朝着半开的窗棂,“你的主子在何处?”   杜弦歌闻言嗔怪地轻哼一声,“当真是不解风情!”她撇撇嘴坐下,“你死了这条心罢,我不会告诉你的。”她没再用青楼女子调笑的口吻说话。   “你宁可死也要护住你主子?”谢昀随手把玩着一只茶杯,稍一用力,茶杯便在掌中化为齑粉,他面色如常,杀意却悄悄弥漫。   杜弦歌自嘲一笑,唇角弧度苦涩,“谢公子,你不懂的。”   谢昀没有开口。杜弦歌续道,“我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人,我的生死亦掌控在他手中,若是背叛了他,我只有死路一条。”   谢昀听到这里才淡淡看她一眼,面容冷肃,威胁之意昭彰,“若是不说出他的下落,你也只有死路一条。”   “这怎么能一样呢?死在他手里会痛苦千百倍,死在公子手中,却是弦歌之幸。”杜弦歌抬眼看着谢昀,竟是情意绵绵的样子。   谢昀面露不耐之色,杜弦歌又笑道,“临死之前说句玩笑话罢了,谢公子不要介意。反正也活不长了,自然是由着性子来,谢公子有所不知,弦歌心中的良人便是谢公子这样的。”她目光灼灼地上下扫视谢昀周身,笑意甜腻又暧昧。   “可惜了,弦歌是没有这命了,弦歌自小跟着主上,早已明白自己不会有正常女子的一生了。”她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随即看向谢昀,“谢公子可要喝酒?我这里有上好的桃花酿,若是死之前还未能将这酒饮了去,想想心中便会可惜。”   杜弦歌见谢昀没有喝酒的意思,自己取出酒坛,倒了一杯,“也不知谢公子为何执念若此,我既然放手了,便不会再算计董公子,此事也可了了。主子若是想出了其他法子,也不会告知弦歌,谢公子若是想救他,最好还是日日守在他身边,而不是跟到大楚来为难我。”   谢昀听了这段话,竟是笑了声,“你果然是南燕人。”所以她心中的大楚南燕国界仍划在江州以南。   杜弦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挑眉道,“谢公子竟是连我一句话都不曾信?”   “我为何要信你?”   “那我要是道出了主子的藏身之处,谢公子是信还是不信?”   谢昀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你带我去。”   “谢公子当真要如此?这山长水远的,一路上相处下来,弦歌担心谢公子会喜欢上人家呢。”杜弦歌故态复萌,竟又开始言语调戏。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谢昀语气笃定,面色再度冷淡下来,看向她,“现在可以说出藏身之所了。”   “弦歌有一条件,”杜弦歌缓缓道,“弦歌身上被下了毒,解药在主子那里,若是谢公子能弄到解药,弦歌自然不会惧怕主子了,到时候,弦歌只听谢公子一人的。”她两手柔柔交缠,发亮的美眸直盯着谢昀。   那毒.药一听便是主子用来控制手下的,解药应当极难弄到手,不过若是端了南燕余孽的老巢,自然便有了。谢昀只思虑片刻,便点了头。杜弦歌却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摇头道,“弦歌等不及了,若是这毒在公子有所行动之前发作了又待如何?弦歌不是白白忙活了?”   谢昀终于冷声道,“杜弦歌,你应当知道,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现在,你的命就在我的手里。”   杜弦歌身子前倾,轻声道,“我有资格,因为,我不怕死在你手里。”她再度坐直,手一松,酒杯落在铺了软垫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昀终于发现不对劲之处。此时房间内悄然出现了六名黑衣人,将谢昀与杜弦歌两人团团围住。手里长剑冰冷的银光却是只朝着谢昀一人。   “南燕死士。”谢昀语气笃定,因为只有这一群人才能敛息到如此地步,若是换了旁人,他早早便能察觉,不至于让人近了身。   杜弦歌觉得局势明朗,笑意轻松地退到死士后面,“谢公子,奴家也是死士哦,只不过奴家是相貌出众的死士。”她娇笑两声,“名为,媚者。”这一刹,她的眼中的妩媚全然消退,只余下傲然与冷漠,竟像是变了一人。   “好生招待谢公子,不能白白浪费了弦歌的一番心意啊。”事态发展皆在杜弦歌的意料之内,她满意地坐到榻上,边饮酒边看戏,只是眼里到底有些可惜。   这般俊俏绝俗的公子,她还未享用,便要看他魂归黄土了。   话音刚落,黑衣人齐攻而上,谢昀前世的佩剑这一世还没有落到他手中,因此颇为不便,只能以掌进攻,剑影袭来时只能避其锋芒,形势对他而言极为不利。   再度避开一道剑芒,谢昀心中竟庆幸无比,幸而他没有带阿容进来。   阿容此时正在同同的书房里看书,她当真没想到,整个何府藏书最为丰厚之处竟是同同的书房,就是何老爷子何老大都没有同同的书来得多。   这些书他未必都看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学问确实扎实,对于一个十岁的少年而言,已属罕见。对此,石氏自然功不可没。   此时同同仍在专心练字,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心思与阿容说话。阿容默默点头,同同表哥若是照这个势头下去,前途不可谓不坦荡。   算算时辰,三哥哥也该来寻她了,阿容琼鼻微皱,唯恐三哥哥先前的话只是哄她的。她自我安慰道,三哥哥从没有骗过她,自然会来找她。也许是因为她现在不在自己房间,三哥哥找不到她。   阿容越想越觉得在理,放下书便向同同表哥道别。同同正写得起劲,头也不抬地回了她。   暮色四合,阿容被唤去用晚膳,珍妃瞧她小脸垮着,还以为是白日里没有玩尽兴,允诺几日后再次带她上街。   “但是千万不能自己溜出去,听见没?”珍妃正色叮嘱。   “知道了母妃。”阿容强打起精神回应,张嘴吃了一口饭,却觉得食不知味。   三哥哥果然是哄她的吗?   距江州一山之隔的临安镇。   董决明背着一筐药草走在邻山山腰,正往下走,这山上人迹罕至,山路上渐渐杂草丛生,树林茂密幽黑,一派与人隔绝之景。半夏在替他晾晒草药,并未跟来,且摘草药这事还是他自己来做最为放心,同一株采药尚有不同年份,成色,品相,他对这些颇为挑剔。   “嗯……”董决明痛吟一声,感觉到脚踝上传来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额上瞬时淌下冷汗来。他拨开杂草一瞧,自己的右脚竟是被一只捕兽夹狠狠咬住。   也不知是哪户猎人,竟把捕兽夹设在山路上,董决明心里正骂别人祖宗,却晓得当务之急是取下捕兽夹,并及时处理伤口,不然他这条腿算是废了。   捕兽夹咬得颇紧,用手难以掰开,且锯齿尖锐,便是连手也得受伤。他忍着疼痛,再次发力,尖利的锯齿刺入皮肤,脚踝上的疼痛如巨浪一般一阵阵拍来,险些将他痛晕过去。   折腾片刻,捕兽夹仍是丝毫未有松脱,董决明深吸一口气,无比懊悔当年没有修习内力。想着这样不是办法,便冲着深林中大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在山上吗?”他的回声一道道,栖鸟惊飞,却再没有别的声响。   董决明再次尝试掰开捕兽夹,仍以失败告终,冷汗浸湿他的鬓发。这个时候,他竟然开始胡思乱想,想他神医董家一脉单传,传到他这一辈已是形单影只,本以为他就是不能让董家重回辉煌,至少能凭自己的本事得个善终。没想到竟然遭此横祸,日后江湖上怕是要出个瘸腿神医了,他自嘲地笑。   他仿佛听见脚踝的骨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董决明从箩筐里翻找出有消炎止痛功效的草药,在手心碾碎了正准备往伤口上敷,这时林间却有些异响。   “有人吗?”他再次喊道。   “谁?谁在那里?”回话的声音稚嫩,略带惊疑。董决明有些失望,若来的是个彪形大汉,他应当很快便能脱困了。   “这里有人受伤了。”董决明还是将她喊来,有人帮忙总比他一人来得好。   来人从树木掩映后走出来,竟是个身穿鹅黄衫裙的豆蔻少女,面容青涩姣好,一双眼乌溜溜的全是灵气。她看清了董决明,惊讶道,“董神医?”   她立马踏着小碎步跑来,蹲下查看董决明的伤势,眉头深锁,“这捕兽夹得立马去掉才行。”   董决明正要说取不下来,却见少女已经将那双白嫩柔荑覆在捕兽夹上,眨眼间,十指皆被锯齿刺破,鲜血淌过手心,滴到他的脚踝上,与他的鲜血混在一处。白与红,炫目得惊人。   疼痛让少女眉头蹙得更紧,认真专注的神色却叫她好似褪去了青涩,周身皆是迷人光泽。   “啊!”少女蓄力后狠狠掰动,毫无形象地高喊一声,捕兽夹的锯齿渐渐从深陷的血肉中出来,董决明疼得汗珠频冒,苍白的面上热气腾腾,竟泛了红,却强捺着神情。很快,捕兽夹应声而开,少女立马将捕兽夹丢到一旁。   “你竟然……”董决明已然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少女。   少女腼腆一笑,“董神医见笑了,我自幼便有怪力,同龄的孩子都不愿与我玩耍呢。”   董决明一边清理伤口,一边道,“天生神力,妙哉妙哉。只是你这手……总之姑娘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他说着,便要为少女包扎。   “不打紧的,”少女鼻尖的汗珠晶亮,笑时还有两个酒窝,“我的爹爹是郎中,我也会些包扎本事,这点小伤自己便能处理了。董神医,您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是我可记得您,爹爹曾质疑您的本事,后来那一身怪疾却是您治好的,爹爹十分感激您,我也……”她抿嘴一笑,脸颊泛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不要怪我切换镜头(/▽\=) 提前更新~炸出几条评论就加更(就是这么实在~) ?下章福利?   ☆、夜访香闺   她这一提,董决明便想起他刚来镇上时,那个四处说他是江湖骗子的胡郎中。   “爹爹知晓自己是错怪了您,心中十分愧疚……”少女见他好似想起来,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懊恼,着急解释着。   “无碍,令尊会有所质疑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我刚来这里时还未及冠,年轻的郎中总叫人难以信服不是?”董决明挣扎着站起身。   那少女脸色越发红,她靠近一步道,“董神医,我扶您下山。”董决明也觉得这时候若是再讲究男女大防便是迂腐了,既然她不介意,自己又介意什么?   “好,多谢胡姑娘了。”   胡姑娘果然是天生神力,架着一个成年男子下山竟丝毫没有吃力之色。董决明偏头瞧了她一眼,难以想象,这个娇小玲珑的身躯竟然有这般力气。   因着董决明腿脚不便,只好由着胡姑娘将他带到镇上的医馆。这是她的父亲胡郎中所开,虽胡郎中那点医术在他那里相当不够看,但处理伤口却是熟稔于心。   “董神医若是不嫌弃,便在鄙舍休养好了再回去吧。”胡郎中自被董决明医好了恶疾之后,与他说话便是万分客气,十分礼待。   “多谢阁下美意,不过我还是明天便回去,还请胡郎中遣人帮我递个消息给我的药童,省得他担心。”董决明斜倚在榻上,脚踝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   “好,小事一桩。”胡郎中应下之后便要出去,“董神医自行休息。”他拉了拉胡姑娘,胡姑娘万分不情愿地跟了出去。   “等等,胡姑娘的手还未包扎,还是及时处理为好。”董决明看着胡姑娘的背影道。   胡姑娘回过头来冲他一笑,颊上飞霞。董决明唇角微勾算是回应,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夜间,秋玉给阿容吹了灯便睡在外间。阿容则躺在榻上睁着眼,呆呆望着一处。   天气越发热了,虽不至于酷热难忍,却无端地叫人心声烦闷。良久,仍是毫无睡意,反而越发燥热,阿容“腾”地坐起身,将乳白的里衣褪去,只余月白的兜衣,上绣鸢尾,色调清冷,是为守孝而制。   总算凉快了些。   阿容复又躺下,面朝里侧,月光将她的侧影映照在轻纱幔帐后的墙壁上。   蓦地,一大片黑影投下,阿容正不明所以,侧转过来,却见屋里站着一人。他背光站立,看不清面容,只余衣摆轻轻晃动。   “三、三哥哥?”阿容迟疑地唤了一声。她认得谢昀的体型,但从未在这种情形见过他。此时她根本来不及细思谢昀如何寻到她房间来的。   黑影渐渐动了,他迈步走近,压低了声音,“阿容,三哥哥来迟了。”且他马上就要走,不能多做停留。但他答应了要来寻阿容,他不愿食言。   阿容从衾被里抽出胳膊,将幔帐掀开,露出脑袋问,“三哥哥,你晚上睡哪的?”   “客栈。三哥哥马上便要回去了,阿容乖乖的。”谢昀走出阴影,雪白的衣袍上染了一层月霜,与此同时,白袍上的点点红梅也越发妖艳。   “血!三哥哥,有血……”随着越发浓郁的血腥气,阿容看清了血渍,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再看向谢昀时,她的眼里已经泪光隐隐,“三哥哥受伤了吗?”   谢昀自软玉阁出来先是回客栈换洗,随后才来的何府,没想到这么快又渗出血来。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吓到阿容了,他停下脚步,不再上前,“阿容莫担心,三哥哥没有受伤。阿容不要与别人说三哥哥在这里,好吗?”   阿容胡乱点头。谢昀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他正要告辞,却见阿容已经掀了被子赤脚下来,“嗒嗒”几步走近他,仰着小脸眼带控诉,“三哥哥骗人,三哥哥受伤了……”   她娇小的身子上兜衣松散,下面是月白的细绸亵裤,赤着玉瓷小脚,沐浴在莹白的月光中,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霜色,如初化作人形的稚嫩小妖,踮脚饮晨露,倾身掬甜泉,眼神清透,面容鲜亮,拥有超越年龄的美丽。   “胡闹。”谢昀担心她着凉,立即将她抱离地面。手下是细腻柔滑的背,谢昀心里划过一道不自然,并未多想,将她放在榻上,“把被子盖好。”   她不满七岁,还无须忌讳男女大防,且阿容本身就还没有这样的意识,想着他是她的三哥哥,便不管那些了。谢昀心中稍缓,眼前却又划过她日后的模样,明眸皓齿,亭亭玉立。   阿容抱着谢昀的腰身不撒手,小兽一般嗅闻,“三哥哥身上就是流血了。”她牙齿打颤,眼眶微红,“三哥哥为什么不爱惜自己?三哥哥在做什么事?”   她莹白的小脸上落了一层月霜,神情慌乱,眼神疼惜,恐怕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样的神情有多令人动容。   谢昀的目光流连,默然不语。   阿容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然一把将谢昀拉到榻上,谢昀也十分配合,并未用劲反抗,她的眼神认真无比,语气微带哽咽,“三哥哥先躺着,阿容给你找药。”三哥哥不愿告诉她,她不问便是了,虽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委屈,但阿容深知,当务之急乃是为三哥哥上药止血。   看着翻箱倒柜的阿容,谢昀眼神无奈又柔软,月色下几乎化为一滩清亮的水。这点小伤对他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她却急得冒火。   半晌,阿容回过头来,小脸垮着,目中沁出星点泪光,“三哥哥,阿容找不到……”那些瓶瓶罐罐的玩意儿,她根本分不出哪一瓶是伤药。   “那就不找了,这伤本就没事。”谢昀稍稍坐起,斜倚在床头,墨发半披,落了一束在胸前,竟有些旖旎味道。   她噔噔噔跑回来,瘪嘴道,“那阿容给三哥哥呼呼吧,应该会好点。”她作势要扯开谢昀的衣襟,谢昀一把握住她的手,生硬制止,“客栈有药,三哥哥回去自己上罢。”   他下了榻,将阿容抱上来,触及阿容肌肤的掌心开始发热,阿容知道他又在用内力了,之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隐约觉得内力这东西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哥哥本就受伤了,这般更是不好。阿容扭了扭身子,“三哥哥别这样,阿容不会着凉的,阿容还热得很呢。”   谢昀闻言道,“里衣得穿上。”阿容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披上细绸丝滑的里衣。   提及内力,阿容想起近来对内力的掌控更上一层楼的事,眼眶犹红,嘴角却禁不住上扬,一遍遍演示给谢昀看。   心烦像是会传染,谢昀回客栈以后竟也觉得心乱如麻,往日的三尺冰湖,今日却不再平静,涟漪阵阵,良久不息。   见他受伤,阿容现下是十分的担心,待日后再想起来,应当会觉得他是个刀尖舔血的危险人物吧。毕竟深宫长大的小姑娘几时见过江湖人士的逞凶斗狠。阿容会远离他吗?   谢昀闭了闭眼。   腹部犹隐隐作痛,谢昀并未多管,两腿一曲一直躺在榻上,墨发散作一片。须臾,他从枕下拿出一枚檀木牌,正面刻有“行”字,背面则是一些扭曲诡秘的图腾,摩挲间隐有檀木厚重的香气。这木牌是从那些死士身上找到的,一共六枚。而杜弦歌身上的木牌上却是刻的“媚”字。纵是前世谢昀也从未见过这物件,顿时心生疑窦,好似一团阴云越发靠近,只待狂风大作。   谢昀无声轻叹,他究竟是如何回到十年前的?无人相告,无人可询,唯有亲自找寻理由。   翌日,软玉阁闹出了命案,原来是打扫房间的小丫鬟进了花魁的住处,竟然见到里面一地的尸体,当即吓得瘫坐在地。老鸨本想压下此事以免影响生意,但这消息仍不胫而走,引来了衙门的人。   不过半日,此案便能结了,衙门的人认为,定是这六个黑衣人将花魁害了去,或许还给逃了几个,但线索已经断了,难以追究下去。   有新来的衙役满心疑问,这些黑衣人身上的致命伤皆是他们自身的佩剑造成的,如此诡异却明显的一点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还是说,知难而退已经成了行业规矩?   老鸨张了张嘴想说昨日有位公子来寻杜弦歌,但转念一想,那公子面白如玉,身姿清隽,瞧着非富即贵,应当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公子哥,若遭逢此事,不是死了便是逃了,为免叫软玉阁多受牵连,她咽下了到口的字眼。   只求那位公子的家人不要找到软玉阁来,她们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秋玉进屋的时候,见阿容撅着小屁股趴在床上东嗅西嗅,不解问道,“公主,怎么了?”   阿容一听声音立马停下,翻了个身便坐起来,抿着小嘴摇头。她醒来的时候犹觉得有一股独属于三哥哥的冷香萦绕,可细嗅之下却什么都没有。   秋玉并未多想,毕竟孩童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举动,她捧着熏好的衣物走近,将阿容的被子掀到一旁便要为阿容更衣,此时却眼尖地看见榻上一点猩红,秋玉睁大了眼,“公主,这个……”她伸出手指点向血渍处。   “公主可是受伤了?”秋玉心中一急,立马便要查看阿容周身。   阿容拗不过她,被她扒了个精光,苦着小脸道,“秋玉姐姐,阿容没有受伤……”阿容话语一顿,因为秋玉的眼神正凝在她的小肚兜上,阿容低头一瞧,月白绣鸢尾的肚兜上也沾了一点殷红。   “公主果然受伤了?”见秋玉连她的肚兜都要掀了去,阿容往后缩了缩,忆起三哥哥的事不能随便说出去,急忙编道,“阿容是上火了,流了点鼻血,对,上火了。”   秋玉这才面色稍缓,松口气后笑道,“公主可要看郎中?对了,那个太医还在府上住着呢,正好。”她说着便要去请太医。   阿容直摆手摇头,“阿容已经好多了,不用劳烦太医了,太医最近正想法子给外祖父调理身子呢。”   秋玉见阿容却是面色如常,瞧不出什么来,只好道,“那奴婢便与后厨的人说一声,做些清热降火的吃食来。”   殊不知,方才阿容也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想起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愈发神秘难懂的三哥哥来。   临安镇原是南燕的一个边陲小镇,地小民寡,民风淳朴,就是并入了大楚,一时半会儿也繁华不起来,可渐渐的,便有临镇甚至临州的百姓慕名而来,为的便是叫董神医诊上一诊。   可见酒香不怕巷子深,董神医这名头也渐渐为人所知。   然而临安镇到底是隅辟之地,偶见一个雪衣潇洒,周身清贵的人物,仍是叫行人驻足凝眸而瞧。谢昀并不受这些目光的影响,径自朝着集市东南角走去,那里人群集聚,正是董决明摆摊问诊之处。   他这次是来,为那个故事加一个后续的。   ☆、求一药方   董决明眼尖地在人群中瞧见一抹炫目的雪白,眼中微亮,口中的话语也顿了顿,惹得半夏不解地朝他看去。在半夏看来,自家先生不可能在开方子的时候思绪凝滞,便是一个停顿都不该有。   董决明没有理会半夏的眼神,将这个方子开完,便旁若无人地朝谢昀招手。在董决明眼里,谢昀便是他的移动书库,他要听什么样的故事都有,比任何人都有趣。   谢昀本就读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加之真正活过的年头比董决明更多,见过的人和事也更为复杂深刻,因此讲起故事来半真半假,竟是趣味横生,令人回味无穷。在山上与董决明相处的那几日,直将董决明“迷”得引他为知己,他下山时董决明还很是不情愿。   “谢公子,我瞧你心病未去,还是让我为你治治吧。”董决明挑眉勾唇,苍白的面容立时生动起来。   谢昀寡淡一笑,“还是罢了,我不愿插队。”此时排队求医的人甚多,见董神医和这位俊俏公子好似是旧识,纷纷竖起耳朵注意两人的对话,听谢昀说不愿插队时还稍稍放了心,对他投以赞许的眼神。   董决明却好似看不见那些百姓的眼神,只在队伍中稍一打量,心中便已有数,这里头并没有恶疾缠身之人。他放松地靠回椅背,望天,“谢公子要去哪里?今日天气不错,不介意在下作陪吧?”他竟是要收摊的意思,排着队的百姓瞬时发出或不满或哀求的声音。   谢昀再次感受到百姓明晃晃的指控,看向董决明的眼神都暗含了无奈,他前世可从未发觉这位谪仙神医是这般任性洒脱之人。   “谢公子,请。杜姑娘虽走了,但我的厨艺也并不差。”待半夏将摊子收拾好,董决明整了整衣袍,便朝谢昀走过来,十分自来熟地将胳膊搭在他的肩头。前世这位神医虽已冷心冷清,却仍是不认“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一手厨艺也是绝妙。谢昀笑了笑,随他去了。   可谢昀很快发现董决明的不对劲了,说是搭在他肩头,不如说是借着他的肩使力。   “先生,还是半夏背您吧。”半夏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清瘦单薄的身子蹲在董决明面前。   “不必了,你那小身板,多吃几年饭再说。”董决明嫌弃地撇了撇嘴,可眼底却有些心疼流露,前些天半夏背他走山路时颇为艰难,放他下来时更是有些直不起腰,这些他都看在眼里。既然谢昀在此,他自然不愿再让半夏那个半大孩子背他了。   谢昀见状也道,“半夏,你将箱箧照看好,你家先生便交给我。”再次看向董决明时,谢昀忍不住皱眉道,“既然受伤了,为何还要下山行医,临安镇上有郎中,那些病人也并非病入膏肓,须你去救。”谢昀浑然不觉自己的语气已然透出了一两分前世般的熟稔。   董决明并未觉得冒犯,反而十分受用,他眯眼道,“因为我直觉会再遇见你,你瞧,还是叫我猜着了。”   谢昀半分不信,无情驳道,“若我想要见你,你就在山上待着便是,若我不想见你,你便是下山寻,也寻不到我。董公子,你究竟是为了何人何事,竟要拉我做幌子。”   董决明无奈摊手,“知我者,谢公子也。”他的脸上浮起笑意,“镇上有一小姑娘,分外可爱,她家父也是医者,自己也对医术颇感兴趣,因而要借我的医书看,我便下山带给她。”   谢昀乌目微眯,随即轻笑了声,“是哪家的姑娘叫董神医动了心?谢某心中好奇。”   董决明懵了一瞬,随即不雅地翻了一个白眼,“什么动不动心,胡姑娘才十三啊!豆蔻梢头的小女娃,我大了她十岁不止,能起什么心思?”   谢昀不置可否,心中暗暗记下,倒是道起了来意,“董公子,我这回来,是要给先前那个故事加个后续的。”   “哪个故事?”谢昀给他讲了不少故事,虽大多都不是什么好结局,或求而不得,或抱憾终身,或一念起而祸乱天下,或一念灭化作枯骨红颜……他听了许多佳人才子的幸福美满,也听过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雄心抱负,但到头来还是谢昀的故事最叫他牵肠挂肚。   还不待谢昀回答,董决明又道,“你受伤了。”这是肯定的语气,因为董决明已经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他细瞧了谢昀的面色,见他唇色红润,两颊如暖玉生辉,便明白他的伤并无大碍。   谢昀随意点了头,“小伤。后续是为第一则故事而加。”   董决明反应过来,笑道,“就是那个情痴神医的故事?”   “嗯,”谢昀的眼中神色不明,望向远处,雪白的衣袍随着行走轻轻飘动,“神医看到了心爱女子的尸身,她周身皆是灼烧,已经面目全非,唯有怀中紧紧护着的一叠手帕还保存完好,上头写下了她的遗愿。她说,她不愿成为他人逼迫神医的筹码,希望神医无须顾及她的性命,做出助纣为虐之事,若是如此,她便死而无憾了。”   董决明先是愕然,随即笑赞,“倒是奇女子。说来也是,若她是个贪生怕死,胸无大义的姑娘,那神医想必也不会痴迷于她了。只不过这手帕对那神医而言倒是另一重打击了,纠结抉择,违背本愿之后,没有挽回心爱之人也就罢了,竟是连她的遗愿也未能完成。”   谢昀轻轻颔首,“那姑娘便是在天之灵,也不愿见到神医为了她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   董决明还在回味,末了竟是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我竟是有些可怜那神医了,大抵因为我也是医者罢,颇有些感同身受。”   谢昀看着他沉湎其中的模样,唇角微勾。他始终记得杜弦歌说过,没了一个杜弦歌,还有千万个杜弦歌,可谓是后患无穷。为免悲剧再度发生,他竟是编了这样的后续,帮助日后的董决明作出抉择。   当然,若董决明不用碰上这样的抉择便是最好。   “现在想来,那神医若是不惧胁迫,与心爱之人一同死去,留个清白的灵魂,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董决明思忖半响道。   谢昀面色微滞。董决明并不知晓那所谓的心爱女子是自愿为筹码甚至是主动诱他入陷阱的,他若是真殉了情,便当真叫人唏嘘不已了。但是人们总是相信亲眼所见,道听途说对董决明而言,半分不会影响心上人在心间的位置。   他先前便是因为这分顾虑,便编了个这样的后续,将那女子抬到了几乎圣洁大义的高度,日后董决明接受起来也容易。   然而董决明若是要殉情……谢昀有些头疼,少不得还要多留意他这边些。   谢昀忽地想起董决明口中的豆蔻少女,也不知她是一个巧合,还是另一个杜弦歌……若是后者,年龄会不会太小了些?   到了董决明的山顶小屋,谢昀留下用了饭,却见半夏从门外进来,在董决明耳边轻语了一阵,待半夏站直了身子,董决明看向谢昀的眼神竟暗含了戏谑的笑意。   “三皇子当真是放荡不羁,竟然溜出宫闯天下来了。”   “搜寻令已经贴到临安镇了?”谢昀抬眼问道,竟半点没有遮掩之色。   董决明笑着摇头,“非也,而是我直觉你非一般人,便叫半夏留意打听。半夏你来说。”   半夏得了吩咐,看向谢昀,行了一个礼方道,“搜寻令已经贴到江州了,还未到这里来,不过应当也快了,还望三皇子早做打算。”   谢昀点头,眼里含了温润笑意,“看来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董公子,后会有期。”说到“后会有期”时,谢昀的眼中含了几分深意。   待谢昀走到门口,董决明才反应过来他决定这时候便走,摇头无奈道,“本以为是温和的性子,却这般风风火火。罢了,我去送送他。”   他话音刚落,却见谢昀已经转身走回来。   董决明笑着挑眉,“怎么?决定再留宿一晚?不怕寒舍招待不周?”他的语中有几分得逞的笑意,好似笃定这般时分,谢昀不便出山,定会留宿于此。   谢昀见他得意洋洋的笑容,竟蓦地想起了阿容,唇角不觉泻出笑意来,他拱手道,“谢某请求董公子赐一药方。”   董决明彻底来了兴致,“哦?什么方子,说来听听?”   “生子方。”谢昀说完便见董决明哈哈大笑,他将唇角一压,冷冷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董决明。   “哈哈哈……”董决明笑够之后,将谢昀上下扫视了一番,最终停留在偏下的位置,“谢公子,不是吧!你那个……不经用?”   谢昀任他笑去,十分有涵养地不予打断,末了才解释道,“我说的药方是为女子所用……”   不待谢昀说完,董决明再次笑起来,眼角渗泪,“不是吧,谢公子,你才十六,就想要孩子啦?我劝你别,带孩子多麻烦,直接丢给女人带也不太厚道,还是晚几年再要为好。”   “那个女子并非我的妻子,说起来,应当算是我母妃的情敌,如今也在宫外,”谢昀知道董决明胡思乱想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动怒,耐心解释道,“母妃受人利用,阴差阳错害她几乎难产,自那以后便被宫中太医诊断出难以生育。如今母妃的罪名未洗清,这笔债自然都算在我与母妃头上。这样的病症,你可有法子治?”   谢昀面色严整,眼含请求,看来此事确实叫他挂心。   董决明坐在桌边,苍白修长、干净透亮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木桌上,“叮叮叮”几声后,他看过来,“若是能叫我见见本人,把把脉,或许还能想法子,可现在我两眼一抹黑,只能开最为常见的生子方,但若是这样的方子有用,也不会难倒宫中的御医了。”   谢昀的视线落在院中啄米的小鸡上,敛眸道,“大抵有些难,她若是见了我,我便要立即回宫了。”   “这个简单,你告诉我她的住处,我自己找去,虽然麻烦了些,但既是你的请求,我也不嫌麻烦了。”董决明笑得爽朗,“你看如何?”   谢昀左右思量了番,拱手道,“多谢董公子。”   “不急,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帮她的缘由,当真只是为你母妃赎罪?”董决明摇了摇手指,笑得别有深意,一字一顿道,“我,不,信。”   ☆、鱼儿咬钩   董决明像是嗅到了什么八卦,面上皆是兴奋之色,不无戏谑地猜测,“若我猜得不错,那位妃子应当是最为受宠的珍妃吧,据说是相貌绝美,见之忘俗,我虽没见过,但能够荣宠多年不衰的女人,想必也不是什么庸俗之姿,可见传言应当不假。谢公子,她可是你的……”   谢昀是越发听不下去了,没想到董决明性子大变之前这般不正经,他还未说什么,董决明便脑补出了一场绝世不.伦大戏。   “你想多了。”谢昀难得的面色黑沉,难以维系秉节持重的风度,“不过是想将当年的过节一笔勾销罢了,她难产不育虽非母妃本意,但母妃到底为旁人提供了契机,也算是我欠她的。此事一料,她就算仍不明真相,却到底不会这般反感……”   “反感什么?”董决明见谢昀说到一半又停下,自己的好奇心又被勾起来,恨不得上前将谢昀未尽的话语摇晃出来。   谢昀掀袍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稍稍润了口,语调平淡道,“她所生的公主,也就是我的妹妹,每每亲近我便被母妃训斥,夹在我和她之间,颇为为难。”   他这话一出,却见董决明并未接话,而是撑着下巴细看他,好像头一回认识他一般,谢昀以眼神投了一个疑问,随即便听董决明似喟叹似赞赏的话语,“没想到,谢公子竟是这般心思柔软的人。”   谢昀淡淡笑,并不回应。他将何府的地址给了董决明,董决明眉梢微挑,笑道,“这事儿就包给我了,虽不是十拿九稳,可你的初衷我记着,当年的过节总有淡化的一天。”   董决明虽是半隐居于山上,但却是十足的通透灵慧,待人处世也没有因避世而生疏,谢昀并不担心。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董决明将写了地址的宣纸叠好,收入怀里,“若是不便相告也罢。只是你须得知道,我董决明认了你这个朋友,若日后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当然了,我还是希望你能一路顺遂,不须求助于我。”他看向谢昀,再不见不羁之色,洒脱之余却别有几分真挚。   谢昀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切,在这简陋的山户中,鸦发玉面、长眉乌目的清隽公子如白璧生辉,就连一旁的半夏都稍稍晃了神。   “我要去夔州凌云山庄,董公子,你我日后定有重逢之时。”谢昀说着,将腰间的一枚玉坠解下,递与董决明,“我知你喜爱四处游荡,若哪日到了夔州地界,大可来寻我,若我不在,你也可凭这玉坠寻个落脚之处。”凌云山庄的势力遍布夔州,若董决明得了他的信物,也可在夔州横着走了。   谢昀确实要去凌云山庄不假,但在这之前,他要确认一件事情。此时正值日暮,却未到宵禁时分,临安镇的街上仍有稀稀拉拉的行人,临街的摊贩正收拾着摊子准备回家。   家父行医,姓胡,年十三。临安镇地小人寡,这样有特色的人实在太好找,谢昀只问了一个人便得到了答案。   这间药铺的名字十分直接,胡氏药铺。此时已经关了门,谢昀敲了几声便耐心地等在外头。他打量过了这药铺的建筑格局,这户人家应当就住在药铺后头的小宅子里。   “是谁?看病的抓药的都明日再来。”回应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应当是药铺的伙计。   那伙计正准备回屋,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如玉如泉的声音,轻缓有礼,“劳烦小兄弟走一趟。在下白日里捡到一物,只瞧见失主的背影,有些像胡姑娘,还望小兄弟将胡姑娘唤出来,认上一认。”   若换了旁人,伙计还会以为那人是对他家姑娘图谋不轨,可这人的声音他听着便不似凡人,伙计犹疑了一瞬,将大门打开了可容一人过的缝,略带审视地看向眼前的男子。   墨发高束,雪衣轻拂,唇角含笑,俊眉修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好看。最妙的便是那一双内蕴湛星的墨眸,微含笑意时便叫人想起初融的冰雪,想起山顶的凉月,想起淌过指尖的清泉,当真有令人心旷神怡、忘乎所以的魔力。这伙计在小镇上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当初见到董决明时便叫他目瞪口呆,惊为天人,这下更是张口不能言语,痴痴看了好一会儿。   谢昀并未有不耐之色,只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求见是在下失礼了,只是因家中急事,明日便要离开此地,这才急急前来,还望小兄弟通报一声。”   “啊,好,好,我这就去!”伙计被这一提醒,总算回过神来,只是回答的时候却反常地结巴了。   胡姑娘方才用完晚膳,便得知有人要见她,且是因为她丢了东西,胡姑娘细想了一番,实在想不出自己丢失了什么,正犹豫要不要回绝了,便听伙计涨红着脸道,“姑娘,那个公子生得跟神仙似的,小的便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胡姑娘稍稍提了兴致,挑起眉头问他,“比之董神医如何?若是比不上我便不去了。”胡姑娘心中已有几分笃定,在这个小镇上,还有谁的相貌比得上董决明?便是她自己,便是镇上所有的俊俏姑娘,在董决明面前,都得自惭形秽。   思及董神医,胡姑娘唇畔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来,正有些走神,却见伙计越发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比、比董公子生得还要好,完全挑不出错处来,真真叫小的看呆了去……”   胡姑娘眉头微皱,随即笑道,“那好,我便去会会他。”   胡家的宅子并不大,胡姑娘很快见到了候在门外的男子,他负手立在门外,不见任何焦灼不耐之色,倒像是闲庭信步逛到了这处,还有心思品评胡氏药铺的牌匾写得如何。   听见脚步声,谢昀转过身来,正对着胡姑娘,这是一个娇俏玲珑的豆蔻少女,喜着亮色,不笑便有三分笑意,看她走路的样子,应当会些武。   谢昀心间微沉,这个胡姑娘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小镇姑娘。   “胡姑娘。”谢昀微微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胡姑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番谢昀,也不知小镇上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一见便不似凡人的清贵公子,模样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但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危险的气息。她向来戒备这样表里不一的人物,心思打了个转转,笑道,“公子捡到了何物?我一时半会儿倒是没想起来丢失了什么物事。”   若非谢昀勾起了她的几分兴致,她或许并不会出门一见。既然见了,便要将他的意图弄清楚。   谢昀轻轻一笑,并没有急着将那物拿出来,口上道,“在下瞧不出这物件是何物,只是想物归原主罢了。”他眉目柔和却矜持,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质。   说着,便在袖袍里摸出一物事来,缓缓摊开手掌,玉指如昙花绽放,叫人轻轻屏息,生怕惊扰了去。胡姑娘见他似乎并无歹意,心中稍松,可下一瞬却眼神微凝,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极力保持面色不变,克制着往身上搜寻确认的念头,无辜笑道,“这是何物?我也未曾见过,公子怕是看错了吧。”   谢昀闻言,面带歉意地回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叨扰了。”他重新将那枚刻有“媚”字的檀木牌收回袖口,随即看向胡姑娘,“在下告辞。”   胡姑娘见他没有丝毫犹豫,挥袖便走,心中仍有余悸,盯着谢昀雪白的衣摆瞧了良久才关上门。   拐过一条街,谢昀含笑的唇角悄然抿直,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那群死士里,还有这样小的姑娘?   搜寻令还未贴到临安镇来,谢昀走得颇为随意,只是到夔州去还须经过江州,是时候乔装打扮了。   阿容自谢昀受伤那次便没再见过他,心中越发肯定谢昀并非四处玩耍,而是在做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大事。她不只一次地期盼快些长大,好像大人一样处事,像大人一样闯荡,而不是成为别人的累赘,只充当一个需要大人分神照料的角色。   可傅大儒曾眼含深意地提醒过她慧极必伤的道理,都说在其位谋其政,孩童还是天真烂漫的好,思虑过多反不像个孩子了,容易夭寿。   最近永州来了位年纪轻轻的神医,专治不孕不育,刚开始许多人还羞于找他,可渐渐听说此人本事不小,想要个孩子的念头压过了羞耻心,便陆续有人找上来。   董决明白日在江州的集市摆摊,晚间便歇在客栈,一连半月没有找上何府,倒是极有耐心地筹谋起来。偶尔认出何府的小厮丫鬟出来采买,便有意无意搭上话,何府的小丫鬟被迷得七荤八素,回了府便在姐妹间说起来,面上一片春.色。   “可惜了,竟是专治那种病的,”小丫鬟撅了撅嘴,可惜道,“那不是瞧了许多人的身子?”她的心里酸酸涩涩的,觉得心中的男神遭了玷污。   另一丫鬟看她这模样便笑她,“所谓神医啊,只消把把脉就成,哪里需要亲眼瞧。”   小丫鬟嘴角先是勾了勾,随后不确定问道,“真的?真的不用看?”   “哎呀,你羞也不羞,就是真要看,那也是医者仁心,病人在他眼里怕是连是男是女都没有分别的。”   丫鬟们对这神医皆是感兴趣得很,尤其是那副皮囊简直叫人把持不住,见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末了一人坏笑着打趣道,“碧云,你且去试试?便说你生了那种病,请他看上一看?”言罢便嘻嘻娇笑起来。   名唤碧云的丫鬟羞得面红耳赤,直摆手,“不不不,他一眼便能瞧出来的,这种病,哪里能装?”   “我不过胡乱一说罢了,啊呀,小碧云动了春心了……”   一个嬷嬷面色微沉,斥道,“都在碎嘴什么,当心污了娘娘的耳朵!”   丫鬟们见到来人,纷纷面无人色地跪下,生怕惹得娘娘不快,可珍妃却并没有丝毫怒色,反而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那个小丫鬟身子一抖,嘴皮颤颤,不知该不该说,却见嬷嬷瞪过来,催促她如实交代。小丫鬟顶不住这灼灼目光,几乎结巴着将董决明的事讲出来。   珍妃眉目微眯,直接掠过这群人,长裙曳地而去。待珍妃走后,这些丫鬟才长松一口气,重新活过来似的,这才发现身上早已汗出如浆。她们虽未见过珍妃责罚下人,但珍妃与她们的身份差距太大,她们在江州这种地方哪里有机会接触宫里的贵人,因而面对珍妃时总会两股战战,格外小心,生怕出了错处。   那嬷嬷见珍妃并无不悦之色,这才面色稍松,她是何府的嬷嬷,在珍妃这里并无多少脸面,若是因治下不力而被怪罪,她便无处说去了。   而珍妃在房中坐了须臾,又饮了三杯清茶,末了将茶杯放下,原本优雅矜贵的人儿此时连放茶杯都有了声响,她身后的婉婉不解看来,却听珍妃压低了声音道,“婉婉,将那位董神医请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江州初逢   自家娘娘被御医诊断为难以受孕六年之久,现在仍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可见其中执念之深。婉婉心中揪疼,面上不显,只恭敬地应下。   待她寻到董决明时,恰有一对年轻夫妇冲着董决明连声道谢,婉婉细细打量,见这所谓神医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说不准比自家娘娘还要小上几岁,顿时有些不确定了,这人当真是她要寻的神医?   董决明感知到婉婉的走近,唇角悄悄勾出一丝笑意来。瞧,鱼儿上钩了。   啊呸呸,他分明是来做好事的。   “董神医?”婉婉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一声。董决明手指无意识地轻点,听见喊声抬起头来。   婉婉顿时愣住了。首先,她从没有见过这般白的男人,便是宫里那些面白无须的公公在这人面前都白得不够纯粹。但眼前这人虽白,却丝毫不女气,他像一捧雪,清透无瑕,不掺杂质,整张脸唯一的深色便是那对明晰的眉眼,清澈的眸子不含情绪地看过来,仿佛轻易便能看透人心。   董决明笑容矜持有礼,“姑娘不似有疾。”   果然,婉婉对董决明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唬得顿时没有了疑虑,口吻也敬重了许多,“是家主有请,还望董神医走一趟。”   “稍等。半夏,你留下照看。”董决明自然应下,稍作收拾便跟去了。   婉婉并未将人带至何府,而是一家酒楼的雅间。董决明笑容不变。娘娘么,爱面子。他今日倒是要瞧瞧,这宠妃该是生得何种模样。   事实证明董决明想得有些多。雅间内除了桌椅等布置,还有一张床榻,魏紫的轻纱幔帐层层叠叠,叫他只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轮廓,根本瞧不清她的面容。   可就这一个轮廓,也足够曼妙,且更为惹人遐想。若非有谢昀沉着脸的解释,他当真会以为是这位美人勾得小辈失了方寸。   “见过夫人。”婉婉并未透漏身份,他也只能当做不知,状似在珍妃的妇人髻上轻轻扫过,择了一个恰当的称呼。   “董神医当真年轻,”董决明听见里头从容优雅的声音,还以为她会因年龄而质疑自己的医术,却听她道,“不必多礼,董神医直接开始吧。”   董决明应了一声,隔着幔帐坐下。婉婉正要拿出一方手帕覆在珍妃伸出来的皓腕上,却被珍妃出声制止,“董神医便这样把脉吧。”隔着一层手帕终究有些妨碍,珍妃心有执念,是半分阻碍也忍不得。此时若是董决明要亲眼见她,也是使得的。   董决明正色把脉,有些严正以待的意思,毕竟他来这一趟,蛰伏大半月,便是为的这一天。   细探之下,董决明面色稍松,“可以治。”这三个字落在珍妃耳中与天籁无异,她强捺激动,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当真?当真有的治?”   婉婉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惊疑不定,宫里的御医都奈何不了的病症,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医者当真能有法子?若是白欢喜一场该如何是好?   “夫人前一胎应当是难产,”董决明稍顿了顿,“虽伤了根本,但并非无药可医。只是……”   “只是什么?”珍妃还未说话,婉婉便急得扯住了董决明的衣袖。董决明往她的手上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婉婉察觉到不妥,立时将手缩回。   “只是夫人当年并未得到及时调理,如今才来医治,便不是一月两月的事,兴许费上一年半载的时间才会有所起色。”   珍妃丝毫不介意这点时间,语中含有喜色,“无妨无妨,神医只管说,如何医治?”   婉婉一双眼直盯着董决明,见他走到案前,更是亲自为他铺纸研磨,便于他写下药方。都说男人认真的时候最迷人,此话确也不假,董决明此次前来本就力图装作一个不苟言笑的世外高人,写方子的时候面带思索之色,雪白修长的手执着紫毫,显得越发欺霜赛雪,令人无法移目。   “这里面有几味药材极为难寻,在下身边亦是没有,恐怕还要夫人想法子去寻。此药熬制工序也有些讲究,因此夫人寻到药材之后在下会亲自熬制,每七日一贴,服用三次之后若是无异常反应,便辅以针灸之法。”董决明说着,将方子递与婉婉,婉婉接过方子之时,不慎触到了董决明的指尖,干净冰凉的气息仿佛顺着手指直往她心里钻。   “另外,夫人前一胎怀胎之时便心境不稳,那也是难产的缘由之一。之后更是心中郁郁,十分不利于身子恢复,若是可以放下耿耿于怀之事,心思坦荡通透,不怨不恨,便可事半功倍。”   珍妃先是怔忡,后又眼神锐利地看过来,“你如何知晓?这也是医者能瞧出来的?”   “在下于心病上也有涉猎,”董决明丝毫不为珍妃所慑,“夫人敏感多思,在下瞧得出来。郁结于心之人,便是面相上也与常人有异,可惜不能瞧见夫人的面容,否则便可更为细致地诊断……”   董决明还未说完,便见那只皓腕轻翻,纤纤玉指挑开轻纱幔帐,随即便有一张艳压群芳的美人脸映入眼底。   仅看她玉脸琼鼻,尚犹几分清纯味道,偏那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清极媚极,丰润红唇也如一朵待采撷的花朵,沾了露珠,轻轻摇曳,端的是姿容无双。董决明总算知晓,皇帝为何宠了她七年之久。   董决明微微勾起唇角,眼中是纯粹的欣赏,“夫人的姿容乃在下生平仅见,只是有些可惜……”   眼见着珍妃的眼神渐渐锐利,董决明续道,“夫人目中隐含煞气,将这美貌折损了三分,难道不可惜?”   “你胡说些什么?”说话的是婉婉,她向来护主,听不得旁人说珍妃的半点不是。   董决明却轻缓一笑,令人好似听到了枝头花苞“哔啵”一声绽开的声响,“在下虽与夫人素未筹谋,可美好事物总叫人心生喜爱倾慕,若这美好因某些原因受了折损玷污,是在下万万不愿意见到的。在下于闲暇时也爱侍弄花草,偶有一日发现,有一朵魏紫正值花期,却遭了旁边凌霄花的挤占,开得花小而薄寡,要说药用价值,凌霄花当胜一筹,在下却将那凌霄花移开了去,为那朵人间富贵花腾了地方。”   他好似说了一堆废话,珍妃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若是她的旧疾能治好,她也不介意将那朵凌霄花从心上挪开。   待董决明收下诊金离去之后,珍妃才低语道,“婉婉,我能治好了……”婉婉没有听见这声低语,倒有些心不在焉。   珍妃也无须她回应,不过一句感慨罢了。她阖眼须臾,将眼中的湿意敛去,暗暗提醒自己不可高兴过早,免得日后不凑效便白欢喜一场,但不知怎得,方才那位年轻的神医竟叫她已经信上了几分。   离开雅间之前,珍妃深深看了一眼神思不属的婉婉,淡淡丢下一句,“你若是喜欢,入宫之后我便将他召见进来,总归是为我调理身子的。”   婉婉双目微睁,绯红悄悄爬上两颊,但她与珍妃这么多年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婉婉只犹豫须臾,便重重点了头,“谢娘娘做主!”   阿容自然不知母妃去了何处,她正与何五姑娘在江州街上走着。此处有江州最大的书铺,何五姑娘是爱书之人,来到此处便走不动路。阿容见她已经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自己也跟着翻了几本书。   这里的书铺到底比不上京城,随意扫去皆是常见的书卷,唯有江州地方志和江州文士策论是京城没有的,阿容有些兴致缺缺。   “这只是拓本而已,为何卖这个价钱?”这把嗓音极好,但阿容听惯了京城的官话,此时听这人讲话便觉得有些出入。   伙计见眼前这人略有南燕口音,周身的衣裳也是普通至极,唯有那张脸白皙俊秀,他在书铺见多了酸腐书生,哪一个不是争不过便吃了这个哑巴亏?这般想着,伙计斜睨了他一眼,“买不起便放下,有的是人买。”他双手抱胸,竟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你们掌柜呢,贵店便是这般待客吗?”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在手上抛了抛,金锭上下起落,在空中划出灿烂夺目的金光,“这个,够吗?”   那伙计眼睛亮了亮,连连点头,“够!够!”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慢着,我只是拿出来把玩把玩罢了,谁说要给你了?”那青年挑唇笑着,本是清俊的长相,却显得有些痞气,但丝毫不会惹人反感,反而惹了更多粘连的视线。   那伙计笑容一僵,讪讪地将手收回,再开口时到底客气了些,“只是这书就卖这个价,我们可是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哪里敢乱喊价钱?”   “可是方才你不是还说,这一整排的书都买一两银子吗?”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稚嫩的童声,董决明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身着雪缎的玉团子,但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却有着超越年龄的风情,和他方才那位贵客还有几分相像。   那伙计面色一苦,心里直叫姑奶奶,他方才是认出了来人是何五姑娘,那可是刺史府的嫡小姐,还是常客,能不给个友情价么?   但何五姑娘带来的小家伙神情无辜又疑惑,好似不解同样的书怎么就有两种价钱了,还等着伙计解答呢。   董决明也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伙计,其他客人也用异样的眼神看过来,那伙计急得额上冒汗,最后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连价钱也记错了,一两银子!就卖一两银子啊!”门外驻足观望的行人听了这话都是连连摇头,这伙计是书铺掌柜的亲外甥,平日里没少乱喊价,欺负外乡人,若非江州就属这一家书铺书籍最齐全,他们还不愿来这里呢。   董决明得了书,眉眼稍稍舒展,信步走到阿容面前,笑着道谢,“谢谢你了,小丫头。”   阿容不喜陌生人唤她“小丫头”,正不待理他,却在随意一瞥中扫到了他腰间的玉坠,那是一枚墨玉,质地通透温润,外形也是熟悉的水滴状。   董决明见阿容不理会他,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一只小手扯住了下摆,原本面色冷淡的小丫头此时竟呼吸急促,双目乌黑湿润,仰着小脸问他,“大哥哥,请问这枚玉坠,是怎么来的?”   董决明低头,顺着阿容的指尖看向那枚墨玉,微微笑道,“友人所赠,小丫头很喜欢?”   阿容也不计较称呼了,急急问道,“可是一个很好看的哥哥?”   董决明心中已经对阿容的身份有几分猜测了,却不着急着说,反而故作迷茫地问,“我的友人都挺好看的,你这般描述,当真不知如何回答。再说细些?可有我好看?”   ☆、夔州凌云   他没想到,眼前这小丫头竟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丝毫不顾及他的心情,边细看他边比划道,“眉毛比你稍长,鼻子更挺,唇也红些……送你这枚玉坠的友人可是他?”   董决明的长相本就偏寡淡,被阿容这一说,更觉得哪哪都不是,他心上中箭,面上也作出委屈神色,瘪嘴摊手回道,“大抵是他吧。”   董决明扫了扫那只揪着他衣摆的小手,没想到阿容得了答案反而揪得更紧,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澄净的银丸不安地轻颤,语气也轻软了些,“他在哪里?可以带我见他吗?”   他总算明白了谢昀那句“夹在我与她之间为难”的含义,眼前这小丫头看似喜欢谢昀喜欢得紧,若母妃讨厌谢昀,可不就会为难吗?   阿容的眼神柔软希冀,像一只毛茸茸的幼兽,董决明突然有些不忍告诉她谢昀已经离开的事实,正在思虑如何说为好,这犹豫的空当却叫阿容更为着急,她伸出另一只小玉手往店里一指,“大哥哥若是肯带我去,我便把这间店铺买下来给大哥哥,方才那个伙计要走要留也任凭大哥哥的意愿,如何?”   董决明有些啼笑皆非,这宫里的孩子都这么一掷千金、攻心为上吗?不得不说,这个条件还当真有些诱人,他也想将方才那个伙计赶回家种地去,书铺这样纸墨芬芳的地方总不能有这样的狗屎在。   “你哥哥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夔州,你要见他或许不成了,但若有信件传达,我倒是可以助你。”董决明觉得小丫头一直仰着脑袋会脖子酸,干脆蹲下来与她说话,“烟霞客栈天字间,董决明。记住了吗?”   阿容亮晶晶的眼陡然黯了一瞬,随后又稍稍提起精神,点了点头,“谢谢董哥哥!董哥哥……还要书铺吗?”   董决明笑着摇头,“我是个惫懒性子,买下来也只会当个甩手掌柜,算了。”   “阿容,你在与谁说话呢?”说话人是何五姑娘,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寻阿容,便见她与一个陌生男子面对面说话,唯恐阿容被歹人拐了去,毕竟阿容这样玉雪可爱的小丫头,又是这般年纪,很受人贩子喜爱。   阿容偏头回道,“五姨姨,是阿容的一个故人。”“人贩子”董决明听了这声“故人”绷不住笑出声来。何五姑娘倒是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贩子,心下稍松,冲董决明微微一笑之后复又看起书来。   珍妃甫一回府,便遣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宫,寻药材一事交到皇上手里必定事半功倍,且她心中也是颇想叫皇上早些知道,她还有希望诞下孩儿。   同时,这份药方经了宫中御医的眼,至少能瞧出有用与否,说到底她也并非全然相信一个民间的医者。   皇上派到珍妃身边的皆是个中高手,用作送信虽大材小用了些,却可以节省不少时间,此去京城恐怕只须半个月左右。   夔州渡口。   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构造精巧的木制大船静静泊于岸边,雪白的帆含蓄地敛着,几个身着麻布衣裳的壮汉正在搬箱上船,船家是凌云岛上一间武器铺的主人,每月中旬便出海往返于凌云岛与夔州内陆,装载煤炭铁石等物。   今天只有这一条船能走,且要等到午时。   此时船首立着一名白衣男子,海风徐徐拂过,那人墨发飞扬,好似要乘风飞去。偶有丝丝缕缕难闻的煤炭味,却丝毫沾染不得他分毫。   “要是再等几天就好了,这船简直没法待!”皱眉抱怨的是一名黄衣少女,面容娇俏可爱。   “阿玲,我的任务期限快到了,再不赶快回去就不能及时交差。”她身旁的男子其貌不扬,身着黑袍,样式与黄衣女子身上的如出一辙,“你太娇气了些,当初大可不必跟我出来。”男子脾气算不得好,眉眼间隐隐有些不耐之色。   “宇哥哥,阿玲不是这个意思……”黄衣少女见玄衣男子面色不虞,也不抱怨了,面上挂着甜笑,“只是觉得怕这味道熏着了宇哥哥。”   见玄衣男子面色稍霁,黄衣女子似要转移话题,眼波一转,瞧见了静立于船首的谢昀,轻轻扯了扯玄衣男子,轻声询问,“宇哥哥,这人莫不是天阶的师兄?”   玄衣男子也注意到了谢昀,见他风姿不俗,又着白衣,心中微紧,向前走了几步,细瞧之下发现此人虽是白衣裳,样式却不是凌云山庄的弟子服,顿时挑眉笑了,“不过是个平民罢了。”他侧头对女子道,眉眼间有些居高临下,“天阶的师兄也不是随处便能遇见的。”   阿玲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心中可惜此人仅看背影便有这般风采,竟是一介布衣。   日升中天,船家一声吆喝,壮汉们将白帆拉紧,须臾时间,大船便缓缓驶离岸边。   夔州热得早,午时更是日光射人,海面上波光粼粼,灿烂炫目。谢昀微眯双眼,正准备回船舱,却见一黄衣女子步履轻快地走来,她见谢昀面上覆着玄色面具,抿了抿嘴,颇有些可惜的模样。   “公子可是前往凌云岛?”阿玲此话方出口便觉得自己是犯傻了,因为这条船的目的地便是凌云岛,她急急补了句,“可是打算拜于凌云山庄门下?”   谢昀点了点头,继续往船舱走。   “我也是凌云山庄的,日后应当还会是你的师姐呢!”阿玲见谢昀掀了帘子就要进去,忙道,“我叫阿玲!”   已然见不到人影,阿玲默默收回目光。   “脸都见不着,就看上了?”玄衣男子斜睨着阿玲,很是不屑,“你们这些女子就是肤浅。”   阿玲一惊,红着脸否认,“没有,宇哥哥。”   玄衣男子瞟了一眼阿玲绞着袖口的手指,讽笑道,“没有便好,你应当知道,他就算拜入凌云山庄,最多也就是个黄阶弟子,要是资质不济还可能是个外门洒扫,与我这样的玄阶是天差地别。我可不希望你被什么糊了眼睛。”   阿玲挽住玄衣男子的胳膊,略带讨好地笑,“宇哥哥,阿玲都知道。”   天色渐暗,估算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谢昀掀了帘子,再度立于船首,放眼望去,隐隐可见云蒸霞蔚之处,青葱低缓的山覆盖了整个凌云岛。   谢昀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后丈许处,含有敌意的视线灼灼地落在他背后,转过身来,见来人是那位玄衣男子。   “小子,你知道凌云山庄的规矩是什么吗?”玄衣男子踱着步子走近,见谢昀没有开口,续道,“谅你初来乍到,多半不知晓,那师兄便教教你规矩。”   他出掌带风,“那就是,安分点,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谢昀皱眉,一把抓住那只来势汹汹的手掌,玄衣男子的手掌再也动不得分毫,面色陡变,“你!”   “方才那句话还给你。”谢昀目光微冷,将那人的手掌丢开,玄衣男子却站不稳似的,一个踉跄往后倒去。   玄衣男子察觉到谢昀的功力远远在自己之上,虽面有怒容,却忙不迭地爬起来,转身便走。他在凌云山庄近十年时间,早已知晓实力为尊的道理,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敌人,走为上策。   谢昀转身面向凌云岛,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   这个时候凌云山庄的庄主仍是他的祖父李通,凌云山庄仍是数一数二的门派。霞光下,谢昀眼中渐渐浮起些许怀念之色。   大船抵达凌云岛,谢昀踏上这片久违的土地,郁郁葱葱的青草绵软地匍匐于脚下,隐隐听得见山脚下各式店铺间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响,人群中多见玄黄两色袍服的凌云山庄弟子,偶尔一个青衣的地阶弟子走过,身边皆是簇拥着好些人。   谢昀走在街上,雪白的衣袍映入他人眼中,引起惊呼声一片,那些人正要围上来,却见谢昀身上并非天阶弟子袍服,顿时“嘁”了一声,“那个,你是新来的吧!不是天阶高人,穿什么白衣!”   谢昀不予理会,他前世在凌云山庄生活的时候皆是雪白的天阶弟子袍服,如今却连白衣都穿不得了,这一刻,重生的出入感来得更为强烈,他淡淡一笑,径自往山上走去。   众人皆知老庄主年事已高,早已将诸多事务交给了少庄主,自己则准备颐养天年去。这少庄主李恩是老庄主的亲儿子,虽周身的本事远不及老庄主,处理庄中一应事务却得心应手,令人服气。   这日也不知是来了什么贵客,许久不曾出山的老庄主竟亲自下山来迎,又是嘘寒又是问暖,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外孙,你都长这般大了,若非你有几分像云儿,外祖都要认不出了!”   李通好奇谢昀为何来了这里,谢昀却要进屋再说,李通一听便知其中原因不能为外人道,想起那个犯了错住进了冷宫的女儿,面上的笑容渐渐湮灭,叹了一声,“走吧,你既然来了,凌云山庄便不会亏待你。”   谢昀进了屋,特地将门也关上,再转身时立即掀袍单膝跪下,“外祖。”   李通一见这阵势,怔愣道,“孩子,你这是做什么?”他上前将谢昀拉起来。   “外祖,我这次出宫并非得到父皇允许,而是私自出宫。”   这话一出,李通面色剧变,“你这孩子,宫里怎么说?你这样回去可会受罚?”   看着李通全然关心的模样,谢昀面色微暖,笑道,“若是有外祖配合,自然不会受罚。”   李通立马道,“什么法子,赶紧说啊,干害人着急!”他见着谢昀面上的笑意,佯怒道,“好啊,专程等我这句话是吧。”   “阿昀怎敢。”谢昀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檀木牌,上刻“行”字,“外祖可识得这个?”   李通凑上去一瞧,面色陡然一沉,撇嘴道,“你是哪里得到的?这些魑魅魍魉,爪子伸得够远。”   “外祖,我的打算便是假作为南燕死士所劫,后又寻机出逃,奄奄一息之际被凌云山庄弟子所救,因看见了身上的信物,便将我带至此处。外祖可以修书一封,送往京城,称我在凌云山庄,只是身上有伤,不便回京,还待休养一段时日。且外祖您也想留我住一段时日,叫父皇只管放心。”   谢昀摩挲着那枚檀木牌,“将这木牌也放进信封里,言明这是南燕死士身上之物,是那名救了我的弟子将追来的南燕死士杀死后在他身上搜寻而来。”   “父皇对这个一定很感兴趣。”谢昀唇角微勾,将视线从木牌上移开,“外祖,最近可有外出做任务,武力高强,且受外祖信赖的弟子?”   ☆、又见故人   李通抚着白须,笑道,“好,外祖为你安排周全。既然你“身上有伤”,那便在这里好好陪我一段时日!”   “自然。”谢昀笑意柔和,周身也放松许多。   李通想起一事,恍然道,“要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须得将庄上众人都瞒过去,可外祖在门口见你时便喊了你,你也并非逃难之后的模样,这可如何是好?容我好生想想……”李通眉心紧皱,不得其解。   谢昀方才那一跪便是含了深意,因为前世他来到凌云山庄时,外祖已经西去了,偌大的山庄皆由舅舅李恩管理。如今不过早来几年,外祖便是这般生机勃勃、精神抖擞的模样,叫他一时间感慨万千。   若外祖注定要在几年后辞世,他便要在这几年中用心奉养,叫外祖心中无憾才行。   看着李通冥思苦想的模样,谢昀安抚道,“外祖不用想了,父皇他根本不会查这些。”他本是陈述事实,李通却听出些不一样的来,一个父亲对儿子要有多漠不关心,才会连这些缘由都不细查?   “阿昀……唉!”李通长叹一声,背过身去,叫谢昀看不见他的神情,“都是你娘亲不好,叫你受连累了。”   “外祖,我不怪母妃,她只是心里太苦了。”谢昀看着李通瘦削的背影,“我这段时日细查过此事,母妃在当年之事中充其量只是一把锋利的武器,她被人利用了。”   李通一听这话立即转过身来,目光锐利而急切,“此话当真?”   谢昀点头,缓缓道来,“珍妃荣宠极盛,又是初来乍到,宫里嫉恨她的嫔妃不在少数,诸多手段不胜枚举,但母妃不一样,她很得父皇信任,在宫里也以真性情而闻名,旁人难以对她过多防备,就是这些特质叫一头心地歹毒的狼给盯上了,她暗中多次挑唆,叫母妃对珍妃越发不满,就连最后那事也是她的谋划。”   “母妃本是想给珍妃下一些令人周身发红发痒的药粉出出气,那幕后之人却收买了她的丫鬟,将药粉换为大剂量的催生药。而那名唯一可以作证的丫鬟也已经遭了毒手,母妃身上的污水这才几年都难以洗去。”   “那人就是——容妃。”谢昀目光沉沉,语气却平淡如常,“外祖,那个幕后主使至今仍是风光无限,除却珍妃的荣宠,皇后的地位,便是她了,稳坐妃位数年,惯会笼络人心,在宫里颇有声名。”   李通气得面色涨红,一掌将案几拍成齑粉,“岂有此理!皇帝小儿为何不彻查个明白?叫真正的恶人逍遥法外!害我也以为我的云儿被那腌臜的后宫给染黑了,心里气了她许多年!”李通一听李展云是受人教唆,心里是又恨又怒,但对李展云的那点心结倒是消了不少。   谢昀抚了抚李通的背,“外祖莫气,我总会叫她付出代价的。”谢昀面上笼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语气低沉,“但母妃确实动了歪心思,为恶人提供了契机,父皇已经厌弃她了。前些日子我还想送母妃出宫,她也不愿。”   李通牙关紧绷,片刻之后涨红之色方才渐渐消退,“当初就不同意将你母妃嫁给他,如今犯了些错这一辈子都毁了!唉,造孽!阿昀,外祖届时与你一同进宫,与皇上交涉交涉,若他不肯好好待云儿,便将云儿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理他作甚!”   李通声音低下来,恨恨嘀咕道,“也不知那混小子愿不愿卖我这个师傅的一个脸面了!”李通当初进宫教导皇上时,皇上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太子,但小小年纪便已经初露峥嵘,他悟性极高,心有玲珑窍,周遭的人无一不是敬他爱他,便是李通也颇为欣赏他,李展云喜爱上皇上后,李通虽有些不赞同,可总归是觉得皇上不会亏待她。   这几年下来,事实在他那张老脸上狠狠扇了一个巴掌。皇上没遇到真爱之前,谁嫁他都无可无不可,珍妃出现之后,先前飞蛾扑火嫁进宫的李展云自然得不到他一分一毫的垂爱。   谢昀心中微喜,若是能由外祖将母妃接出来,母妃自然可以避过云霞殿大火一劫。且他也颇为母妃不值,母妃年轻时也是江湖上受人追捧的迷人女子,在凌云山庄想娶她的人也是一抓一大把,可她偏偏将一腔真情错付,她爱的人根本不懂得珍惜他人的真心。   也活该皇上至今未得到珍妃的爱。   李通将谢昀安置在李展云出阁之前的房里,待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李通才回屋,提笔铺纸。心中却暗暗感慨他的这个外孙竟出落成这般模样,沉稳多智,重情重义,模样也令人见之忘俗,当真是一点不输他当年的风采。   就是少了些少年的朝气。李通想起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又是一口闷气叹出来。若阿昀这孩子自小养在自己膝下,今日应当是个鲜活又闹腾的少年郎了。   李展云的闺房在这十数年间没有作丝毫改动,梳妆台,垂帘,幔帐,皆是最初的模样,但看得出来时常有人来打扫,久旷的屋子里可谓窗明几净,便是那一面老旧的铜镜,也仍能清晰地映照出来人的模样。   可见李通虽对女儿德行有亏恼怒至极,却仍是放不下这个女儿。   李展云会武,却也善画,案几旁的画缸里规整地放着十数轴画卷。谢昀起了兴致,取出一卷来,徐徐展开。看着母妃少女时期的画作,一时间心情有些微妙。   这幅画里是一个雪衣公子执伞临风而立的图景,墨发飘摇,只见背影。看来母妃少女时期心中倾慕的应当是这类男子才是,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爱上了父皇。父皇眉眼凌厉,周身气势惊人,年纪轻轻便坐稳了皇位,其手段心机可见一斑。可以说与母妃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可见这样年少时的幻想是做不得数的,真到了沦陷的时候,一切标准都是那个人的模样。   谢昀将画卷好,放回原处,却听门外小厮喊道,“公子,有一玄阶弟子求见。”李通暂时还未想好如何瞒天过海,“救了他”的弟子也没有安排好,便叫伺候谢昀的人皆唤他“公子”,连姓也喊不得。   谢昀先是疑惑,随后却露出一丝笑意来。没想到他都“隐姓埋名”了,那个孩子仍是能猜到来人是他,并且第一时间便要来见他。   真是倔强啊。   “叫他进来吧。”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来人不紧不慢地将门关好,随后看向谢昀。   “恩公。”他拱了拱手,低头敬称,再抬起头来时,谢昀便见到那一双凌厉坚定的眼,修长明晰的眉。来人不过十岁年纪,却心性沉稳,意志坚定,仅用了两月左右的时间便由黄阶升为玄阶,此种天赋与刻苦,便是整个凌云山庄也寻不出来几个。   先前在船上遇见的那个玄衣男子也是玄阶,却比眼前这人要年长十岁不止,其间差距可谓天堑。   这人正是易云长。在京城的时候还不显,现在每日吃饱穿暖,练功习武,两月与他而言活像两年一般,模样也变了许多,竟与日后的样子有了七分像。他是精致的长相,若是皮肤也与女子一般白皙,怕是说他是个漂亮姑娘也有人信。   谢昀见他这执着模样,便知道他仍将那包蜜饯的恩情铭记于心。他就是这般倔强的人,又惯来不愿欠下人情。   谢昀想起前世易云长不论是居家还是外出,哪怕是刀口舔血的时候,身上都备着一小包蜜饯。也难怪他对谢昀这份绵薄的恩情执着若此,不肯与自己和解。   这性子本是谢昀极欣赏的,当下却叫他有些头疼。   果不其然,易云长开口便道,“我这几年会着重练习暗卫之术,日后跟随恩公五年。”言下之意,五年之后便两清了。易云长觉得这种报恩的方式最为妥当,毕竟如今他浑身上下最为值钱的,便是他的潜力了。   但他颇有信心,他认为,不出七年,他便能成为最好的暗卫。   “易云长,其实你不必如此,我那时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不得你赔上这几年。”   “恩公,若不是你,我现在或许已经不知在何处了。”易云长不知晓前世事,只当他身在凌云山庄是托了谢昀的福。   “这仍旧是举手之劳,易云长,你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便好。”谢昀细瞧之下,觉得易云长的神情气质确实与前世的他有些出入。前世他阳光上进,然而在醉酒后却毫无防备,抱着酒坛眼神孤寂,那时方叫谢昀瞧见了他心中的阴霾,而此时,他竟然满心想着报恩,像是有了前进的方向,双目有些晶亮的神采。   “待我报了你的恩情,随后再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迟,”少年语气坚定,随后漂亮的眼中却露出一丝迷惘来,“且我现在也不知自己想做什么,大抵将这段路走完了就能想到了。”   见了他眼中乍然泻出的空茫之色,谢昀忽地想到,前世的他是否表面乐观上进,如同一道阳光洒进他人心间,心灵深处却仍是那个迷茫不知所措的小少年。   罢了,若他已经将报恩一事作为追逐的目标,他还有何理由阻止呢?谢昀没有再反对。   易云长面上牵出一个笑来,他本就是极适合笑的面容,或微微勾唇,或开怀大笑,无一不叫人眼前一亮,精致却冷毅的面庞瞬时生动鲜活起来。   李通做事利落,短短时间便为谢昀编造好了来龙去脉,并安排庄上一名天阶弟子充作他的救命恩人。不过几日,凌云山庄住了位皇子的消息也渐渐传开,诸弟子好奇归好奇,却难以见到谢昀本人。   倒是舅舅李恩来了一回,李通为了与谢昀多些相处时日,几乎将庄内一应事务皆交给了李恩。因此能偶尔来几次已属不易。李恩在李展云未出阁之时便对她爱护有加,对谢昀自然不会差。   此时李恩笑得温和,与谢昀闲谈了几句。谢昀看着李恩优柔的模样,便想起前世凌云山庄的逐步衰落式微,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段时日,谢昀时常与李通下棋饮茶,切磋武艺。谢昀在李通面前没有丝毫藏拙,李通惊奇于他的深厚内力和熟练精妙的凌云招式,彼时谢昀才与李通过了几招,气息未平,想起他自己都未搞清楚的重生一事,只好笑道,“母妃给了我许多武籍,闲暇时便钻研练习,可惜没有外祖亲自指导,武艺也浅陋了些。”   李通瞪他一眼,“你这叫浅陋?改日我叫那几个天阶的孩子与你切磋切磋,你便知道究竟算不算浅陋了!”   说这话时,李通根本察觉不到自己面上是何种骄傲自豪、与有荣焉的神情。   ☆、心有所属   “咳咳,”李通见谢昀那一双内蕴星芒的眼里俱是柔和笑意,板着脸咳嗽几声,“既然你想要我亲自指导,那我就勉强指导你一二了,谁叫你还不是我凌云山庄的弟子呢?”他斜斜瞄了谢昀一眼。   谢昀会意,立马掀袍半跪而下,“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好说好说。”李通将他扶起来,“我是你祖父,你口上一说就成,何须跪下?”李通口上说着,却将一旁石桌上的茶壶往谢昀方向一推,佯作不满道,“且阿昀拜师茶也不奉一杯,单单跪下有什么用?”   没过几日,董决明便收到了阿容要送给谢昀的信,小丫头双目亮如寒星,笑容真诚而温软,还向他道了歉。   董决明看着这个只到他腰胯间的小丫头,觉得有些得趣,嘴角上扬好心情地问她,“为何道歉?”   阿容仰着头,笑得清甜,“阿容不该直接说董哥哥不如三哥哥好看!那天回去一想,觉得此话有些伤人。因为要是别人说阿容不如谁谁好看,阿容也会不开心。”   董决明笑脸一僵,看着阿容无比真诚的小脸,也不知她是童言无忌还是在逗弄他了,待他目光再次落到阿容那张白玉雕琢的小脸上,竟见到她那张真诚的小脸上一对桃花眼带着慧黠的笑意。   董决明心里哼了声,面上却大度一笑,“小丫头的信,我会带到的。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他上手揉了揉阿容的脑袋,力度不大却将她的发髻揉得毛绒绒的,藏在顺滑墨发里的些许浅短发丝都被他揉出来,颤巍巍地轻轻飘摇。   阿容还不晓得他做的事,顶着一头毛乎乎的头发与他笑着道别。   董决明眯着眼,满足地看着无知无觉离去的小丫头,须臾之后才将视线落在阿容给他的信上,信封上是娟秀又稚嫩的五个字——三哥哥亲启。   董决明撇撇嘴,觉得那个小丫头写出来的信件无非就是“三哥哥走的第一个月,想你!三哥哥走的第二个月,好想你!”他倒是没想到,阿容会在信件里向谢昀报喜讯,因为珍妃的旧疾有的治了,而阿容根本不知晓这事就是因谢昀而起。   将案几上的一个匣子打开,那匣子里头已然躺了一封信,董决明将阿容的信也放进去,随即才将匣子合上。不错,他也写了一封信,关于珍妃,再加些寒暄之辞。   谢公子走的第一个月,想他!   江州有一镖局,董决明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这镖局。   听闻是他来,镖局的总舵头亲自来迎,惹得门口的小厮双目圆如铜铃,满是不敢置信的模样。   “董神医来了,快进屋谈。”总舵头先是对董决明爽朗一笑,随后不满地对身后的小厮道,“愣什么!贵客来了,快些上茶!慢着,再上几盘糕点水果。”   董决明见总舵头这模样,直言道,“舵头不必为我费心了,我这回来是有事请你帮上一帮。”   总舵头不赞同地看他,“董神医是我的贵人,将内人的恶疾治好,便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恩人来访,怎能慢怠?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恩人且说。”   董决明也不与他客气,将匣子放在桌上,“舵头掌管江州镖局,我此次来是要请你帮忙将这匣子送与一人。”   总舵头的视线在红木雕花的匣子上落了一瞬,笑道,“神医的这个匣子里头想必是什么极为重要之物,你放心,这是包在我身上,届时多派几个大镖师去,保证神医之物万无一失。”   董决明暗暗想着自己与小丫头的信件,微笑着默认了总舵头口中的“重要之物”。他也无法,驿站有些远,也不及镖师押送来得快,怎么想都是来镖局比较便捷。   这一趟出动多个大镖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董决明因着总舵头的关系是一个铜板都不用付。这腐朽奢靡的气息,真香甜。   这时候茶点上桌,两人的谈话暂时中断,董决明冲那上茶点的小厮微微颔首,随即拈了一块糕点,如抓药一般慢条斯理,糕点一角入口,细嚼慢咽,淡色的唇,雪白的粉糕,美如画卷。   总舵头的目光落在他文雅秀气的动作上,心中暗想,这神医当真有仙人风度,也难怪年纪轻轻便有这身本事了。   待董决明吃完一块,总舵头又亲自为他斟了茶,开口问道,“这匣子要送往何地?何人?预备何时送达?”   “凌云山庄,”董决明想起江州的搜寻令已然全部撕下,想必皇上已经知道谢昀人在何处了,却仍是道,“给李庄主。时间没有特别要求,尽快便好。”   董决明走之前留下了一张养颜的方子,总舵头爱妻如命,一听这方子有助于延缓衰老、养肤调血的功效,立时又惊又喜,连声道谢。   他应下董决明的事本就是出于报恩,但董决明却仍是给了他天大的好处,他纵是想推辞,也舍不得,他想着自家妻子最是爱美,将这方子给她时一定能看见她笑容满面的样子,届时扑进他怀里又抱又亲,美妙极了。   同样是深情之人,皇上的动作也奇快,不多时便将珍妃送去的药方里的药材寻了个齐全,其中几味药材连董决明都觉得罕见,皇上自然也费了一番功夫,但只要珍妃有病愈的可能,何种罕见的药材他都能寻来。   只是其中那味隆冬草,只有北地雪域才有,它生于极寒之地,阳性却极重,颇为罕见。皇上统共寻来了七株,就是每次煎药都不出差错,也只够喝七七四十九天,皇上信中言道正在极力搜寻这味药材,叫珍妃切莫忧心。   彼时正坐于房中的珍妃听见北地雪域几字,眼神略有恍惚。   婉婉正在为她宽衣,皇上送来的药材用精致的分格匣子里,齐整地放在案几上。婉婉视线从匣子转回珍妃镜中的面上,“娘娘,皇上的这份真心,实属可贵,若娘娘肯全心接纳皇上,现在定是谁也羡慕不来的幸福模样。”   珍妃避而不答,闭上眼道,“帮我松松头发。”   婉婉照做,面上有些喟叹之色,“娘娘,那个人……就那么好么?还是说,因为您日日面对公主,这才狠不下心忘记那人,转而爱上皇上吗?”   珍妃猛然睁开双眼,厉声呵斥,“婉婉!”   婉婉立即跪下,膝行到珍妃脚边,仰头苦道,泪眼盈盈,“娘娘……这些年,婉婉都看在眼里,娘娘虽是笑着,却并无真正欢颜,娘娘心里仍在痛苦迷惘,只因那人杳无音信,皇上又对娘娘千般好万般好,娘娘或许也曾想过抛却前尘,却每每在见到公主时眼神有异。可是娘娘可否想过,公主一事注定是一桩隐患,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公主的性命又当如何?娘娘又该如何自处?”   珍妃身子轻颤,半晌敛目,面上笼了一层哀切,“所有的阴差阳错,情难自控,都是我的过错,阿容何其无辜,日后若是出了事,我自当保她无虞,哪怕拼了我这条命!婉婉,这些话日后不必再说了……”   “娘娘……”婉婉跟了珍妃十多年,其中感情早已超越主仆,见珍妃竟为阿容打算至此,不惜性命,眼里隐有痛色,她的心直坠深渊,若娘娘出了事,她也不会独活。   然而,她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珍妃脚踏荆棘,奔赴悬崖?心神电转,婉婉越发坚定,眼底竟是一片狠厉。   惟愿娘娘洁净一身,脏污只留给她一人便好。   皇上留话说,若是药方有效,便将董决明接入宫来,专程为珍妃诊治,只是那所谓的针灸之法,还须董决明教与珍妃身边侍女,然后由侍女施针。   占有欲若此。   董决明听说的时候便有些面黑,心下已然颇为不虞,他惯来游荡于山野之地,任性由心,对皇权并无多少敬畏,如今好心替人治病,却有这样那样的繁琐规矩。   病人在他眼里可以说是男女不分、人畜无异,他又岂会贪图珍妃的美色?   且董家的针法向来不传外人,现在却要他将针法教给某个不知姓名的侍女?且若是那侍女愚笨,他不耐烦教授是其一,她出了错还会搞砸他董家的招牌,最后还得怪罪他这个劳什子师傅。   怎么算都是亏本生意。呸,真当他缺那几个钱,要不是谢昀,这些人他一眼都不会看!   董决明气结,几近跳脚,外人看来却是面上微红,嘴角紧抿的严肃高人之态。   珍妃先是因皇上的要求对董决明轻声道歉,随后将婉婉拉过来,“婉婉最是聪慧,一点便通,由她来学这套针法最适合不过,董神医意下如何?”   珍妃早已看出婉婉的心思,此时也隐有撮合之意。婉婉面上泛红,垂首敛目,“董神医,婉婉会竭尽所能,绝不会叫神医多费心思。”   这话一出,屋内竟沉默半晌,因为本该有所表态的董决明却久不开腔,眉眼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董神医?”婉婉再度开口轻唤。   “抱歉,董家针法不传外人。”董决明为人向来如水似风,很是随性,此时却难得的冷硬,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周遭的侍女皆是惊于董决明的推拒,说严重些,这可是违抗皇命,他不要脑袋啦?婉婉的温柔浅笑也   僵在脸上,眼里闪过尴尬羞辱之色,她虽是侍女,却自尊心极强,这些年因为珍妃的关系从没有别人冷眼拒绝过她,现在遭逢董决明直截了当的拒绝,便有些挂不住面子。   她到底是珍妃随侍,很快面色如常。珍妃不忍见她委屈,便开玩笑道,“若是你二人结了秦晋之好,便没有外人一说了。”语罢还轻笑一声,像是随意的一句说笑打趣,却叫婉婉臊得耳根通红,不知如何开口。   “是啊是啊,董神医这般俊俏又年轻有为,婉婉姐姐也是贤惠体贴的可人儿,我看般配!”说话的是另一名侍女,这话一出,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董神医腹中冷笑几乎溢出唇角,做个好事惹出一身骚,谢公子,你可得好生补偿我。   “董某已有心上人,各位的好意,董某心领了。”董决明随口诌道,面上却是一派诚挚,像是真有其人似的,他唇角泻出一丝笑意来,“董某还想着,等赚够了银子,便将她迎娶进门呢,诸位莫要打趣董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董哥哥其实相当有路子,哈哈~   ☆、拜师学艺   这话一出,屋内又是一片寂静,婉婉蓦地面如白纸,摇摇欲坠,却仍在强自稳住身形。珍妃看她这模样,心下怜惜,同时也惊讶于婉婉对董神医竟中意到了这般地步。   珍妃不自觉地对董决明生出了一丝埋怨,却也知道这并非他的错,是她们在不知道董神医私事时便乱点鸳鸯谱,惹出这尴尬事来。   屋内是令人不适的沉默,幸而有人进来,及时地缓解了气氛。   “母妃!阿容可以帮忙熬药!”珍妃推门进来的时候还轻轻喘着气,“同同表哥说,等他将书背了也来帮忙。”   “阿容,过来。”珍妃微微招手,柔声唤着阿容。   阿容立马哒哒哒地跑过去,任凭珍妃那手帕擦去她额上的薄汗,余光瞧见立在一旁的婉婉面色有些难看,开口便问,“婉婉姑姑,你身子不适么?面色如此苍白。”   阿容虽不喜欢婉婉,可婉婉到底是珍妃最喜爱的侍者,偶尔表示一下关心是必要的,阿容这般想着,觉得自己是个体贴又礼貌的好孩子。   婉婉看了眼阿容,眼中有些水光,咬紧了牙关才按捺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她收回目光,生涩而僵硬。   珍妃看阿容这无知无觉的模样,也不好责备,轻叹道,“阿容不用帮忙熬药了,这药得由董神医亲自熬,旁人做不来的。”   阿容这才注意到屋内多了一人,她好奇看去,见到的却是一个熟人,立时瞪眼惊呼,“董哥哥!”   董决明早已猜到阿容的身份,自然不会惊讶,只笑着点点头,若是细心之人来瞧,便会发现他此时的笑容比先前所有或诚挚或礼节的笑容都要来的真实。   “阿容认识董神医?”   阿容重重点头,却有意将谢昀的事避过不提,回道,“之前见过,原来董哥哥便是那位神医。”阿容转过身来面对董决明,眼里满是感激又惊喜的神采,“谢谢董哥哥为母妃医治!”   这丫头,这时候倒是礼貌。董决明心下好笑,敛眉回道,“不敢当。”   阿容正有些后悔,若早知董哥哥便是为母妃诊治之人,她如何会逗弄他?定会以上宾之礼好好待他的。   “娘娘,董某有一提议。”董决明的目光在阿容的头顶落了一瞬,有些手痒,颇想将那一头顺滑的黑发揉得乱糟糟毛绒绒。   “董神医请讲。”珍妃微微颔首。   “贵公主拜董某为师,董某便将董家针法传于她,届时由她来施针。”董决明面色平淡,口中道出的却是惊人之语。   一国公主,拜他为师?   有一侍女正想开口斥“放肆”,却被身旁侍女扯了扯衣袖,摇头示意她不应多嘴。毕竟董决明执意不肯将针法传给婉婉,她们这些闲杂人等更是无望习得,现在他有意公主来学,自然是好事。   珍妃还未开口,阿容已经欣然答应,“好啊,董哥哥,阿容要学针法为母妃治病!”珍妃看着阿容黑黝黝的后脑勺,眼神无比柔和。   本以为此事算是解决了,可没想到董决明丝毫不嫌麻烦,竟要将拜师礼行个周全,不少人已经觉得董决明有些不知好歹了,公主磕头奉茶,他受得起么?   阿容却觉得拜师就该如此,没有旁人所想的委屈。   董决明本也不是拘礼之人,此番纯属戏弄,见阿容认认真真地拜倒在他膝下,心中微动,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不该。小丫头是谢昀的妹妹,便是这层关系,他也不应当同她计较才对。   他上前将阿容扶起,眯着眼惬意笑道,“小丫头,叫一声师傅来听听?”   瞧,他将谢昀的妹妹拐来做徒弟了,也不知日后谢昀知晓的时候会是何种神情。他有些期待。   “董师傅!”阿容眉眼弯弯,叫得毫无压力。   董决明面色微黑,总觉得自己被叫老了,纠正道,“姓去掉。”   “好,师傅!”阿容喊完之后却为难道,“阿容已有一个师傅了,若是不以姓氏加以区分,日后旁人如何知道阿容喊的是谁?”   董决明眉头微皱,却不知阿容唤傅大儒从来都是唤的老师,根本不会与他的称呼混淆。   阿容眼睛眨阿眨,等着他的回答。   “罢了,你还是唤我董哥哥吧,”董师傅实在不好听,“不过你我已有师徒之实,不可更改,师傅说的话徒弟便要听,师傅要你如何做,你便如何做,懂吗?”   阿容再次认识到董决明的厚颜,偏头哼道,“阿容有自己的判断,董哥哥的话只能作参考。”纤细胳膊抱胸,下颌微挑,哪里还有尊师的样子?   董决明干瞪眼,他当时是如何想的,怎么就收了这样的徒弟?!   无论董决明如何懊悔,教习针法一事却要提上日程,阿容在董决明心中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想必不会笨拙到哪里去,他丝毫不担心阿容学不会。   自那以后,董决明每每在何府碰见婉婉,都能感受到一束幽怨的眼神黏在身上,待他顺着目光望过去,婉婉却又烫到似的立即收回目光,董决明只好抖抖衣袍,目不斜视地接着走。   阿容则在府中随董决明学针法,竟是一步也未踏出府门,那刻苦钻研的劲儿,半点不像个孩子。   这日何二姑再一次来何府寻珍妃,想来是贼心不死,还盼着那皇商的位置。   阿容此时正在院中看董决明示范,裸着后背趴在石桌上的正是小舟舟,幸而日头渐暖,便是趴伏石桌也不觉得寒凉。   暖阳倾洒下,小舟舟的背部竟是如女子一般白皙细腻,线条柔软纤细,且脸面朝下,乍一瞧几乎以为是位女子。小舟舟自幼入宫,生得自然与寻常男子有些出入。   很快便轮到阿容试手。   “小丫头,针偏了!”董决明将阿容拈着针的手稍稍移了一分。   阿容顿时不敢下针,犹疑问道,“若是扎偏了,有没有不良影响?”   董决明抵着下颌思忖片刻后道,“嗯,会瘫。”   “啊?!”阿容惊呼一声,一对清秀明晰的眉毛纠结地拧在一处,手上的针越发不敢落下。   “傻丫头。”董决明心情颇好地嗤笑一声,将阿容梳得齐整的发顶揉乱,“有你师傅在这里看着,能出什么事?”他语调散漫,颇为自信。   此时,一道嫩粉的身影跨入垂花门,瞧见这里的场景,顿时惊叫一声,“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阿容正凝神欲下针,听见这声尖细的叫声,手上一抖,因受了打扰心中颇为不悦,皱着小眉头看向来人。   来人正是随何二姑一道来何府的沁沁,此时何二姑正缠着珍妃,她便跑到这里来了。眼前的情景落到她眼里,便是一女子裸着后背趴伏,一男子和一女童对着女子不知在做什么。   见阿容不悦,一旁的秋玉会意,立即朝沁沁走过去,欲将她带到外边。   “太可怕了,沁沁要跟娘亲说去!”结果秋玉还未走近她,沁沁却自己转身跑了。   阿容不解地仰头看董决明,“她怎么了?”   董决明摊手,白眼一翻,“不晓得。年纪不大,想得倒多。”与之相比他家徒弟当真是个纯洁的小丫头。   何老四刚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拿着两串包好的糖葫芦,见沁沁径直冲过来,立马将糖葫芦往身后藏。他倒是没想到,往日里惯爱抢吃食的沁沁竟没理会他,迈着小短腿一阵风似的擦身而过。   撇撇嘴,何老四收回目光,将糖葫芦再度拿到身前。   进了垂花门,见阿容正在歇息,便将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晃了晃,“阿容爱吃糖葫芦吗?小舅舅特意买的哦。”   阿容鼻翼微翕,已然闻到了一丝丝香甜的气息,正准备接下,身旁却伸过来一只手挡住,“我徒弟正在换牙,得少吃甜食。”   “吃一串没什么,阿容,是吧?”何老四的手并未收回去。   阿容连连点头,小手已经伸出,却听董决明压低声音“嗯?”了一声,顿时吐吐舌头道,“小叔,阿容还是不吃了……”   董决明满意点头。何老四看着手里的两串糖葫芦,可惜道,“两串都给同同那个小书呆,便宜他了。”   此时正在书房看书的学霸同同应景地打了声喷嚏,觉着莫不是花粉进鼻子了,心想还是去将窗户关了,可窗户离他有好几步的距离,同同仔细想了想,低头继续看书。   何老四已经离去,阿容垂着毛绒绒的脑袋,也不开腔,暖橘色的阳光在她的发顶轻盈跳跃。董决明却忍俊不禁,觉得这丫头实在招人疼。   “我的徒弟不能长一口烂牙,知道吗?你日后走出去,便是我的门面,不能丢份了。”   阿容气愤道,“你危言耸听!哪那么容易长一口烂牙!”   “徒弟乖,师傅给你做又甜又不坏牙齿的吃食。”开玩笑,他的拿手活好吗!   董决明性子随意,有些四海为家的意思,临安镇那个山头早已不知被他忘到了哪里,若非还有几只鸡在家里等着他,恐怕他不回去了也是可能的。   可怜了胡姑娘,任务目标消失无踪,急得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因着珍妃手中的药材只够煎七贴,能撑七七四十九天,算上从江州返京的时间,不日便是必须启程的时候,大抵到回京的那天,皇上已经寻来更多的隆冬草了。   董决明就算不用为珍妃施针了,却要亲历亲为地煎药,以免旁人煎药出了差错,浪费了难觅的隆冬草。因此他只能跟着上京去,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接了个怎样的烫手山芋。   他这辈子就没去过大楚的京城,也没见过大楚的皇帝,这趟算是要见个齐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董决明:我可能收了个假徒弟┗|`O′|┛   ☆、哀其不幸   董决明决定,等谢昀回来,一定要多压榨压榨他!也不枉他费心费力从临安镇屁颠屁颠跑到江州,然后又被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楚京城。   实则,董决明这边的情况,谢昀早就料到了,他本就想将董决明从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身边调离开来,不然他解决了一个还有第二个,之后还有第三个第四个,总之南燕逃君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倒不如让董决明远离南燕。皇上派来保护珍妃的侍者都有几分本事,且因为祭天遇刺一事,皇上越发重视内家功夫,若同等数量的南燕死士对上珍妃身边的几个女子,怕是讨不得好。董决明若是跟在她们身边,南燕那边就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谢昀才这般潇洒地去了凌云山庄,且预备待足了一个月再回宫,届时便好解释自己这一身的武功了。   李通谢昀两人整日待在山顶,根本没有下山逛街看海景的意思。因而山庄弟子头回见到谢昀,竟是在他要回去的那天。   一艘木船已经悄然候在岸边,随着海水涌动轻微晃动。这是凌云山庄的船只,开船的是一名黑衣的玄阶弟子。谢昀临上船之前,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漂亮的少年面朝此处,神色淡淡,唯有一双眼寒亮如星。见到谢昀回头,他抿出一个笑来,不够灿烂,却如陈茶般温和。   前世谢昀在宫中被人逼得露出獠牙、竖起尖刺,本是从未肖想过的东西,他却被迫与人相争。都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在凌云山庄结识来的友人却不远千里来京城助他。易云长不是擅于权谋之人,却甘愿趟这浑水。   这样的恩情早已胜过谢昀所给予的一切。   待谢昀二人上了船,开船的弟子凑过来询问有何吩咐,面上是尊敬又略带讨好的笑意。   谢昀淡淡扫了他一眼,发现这人竟是先前意图“教训”他的那个男子,只是那时候他带着面具,现在露出了真容,眼前这弟子便没将他认出来。   李通摆摆手,“你去掌舵吧。”说着便与谢昀一同走进船舱。男子本欲不着痕迹地夸一夸谢昀,好叫李通欢颜,说不准就能记住他了,可眼下两人已经进去,男子只好作罢。   一路舟车劳顿,两边先后抵达京城。马车驶进城门,闹市的喧哗声争先恐后地涌入双耳,董决明跟个满是好奇的孩童似的,掀了车帘将半个脑袋伸往车外,一路打量观察。   他与半夏共坐一辆马车,半夏见他这模样,抽了抽嘴角,撇过头去,却忍不住伸手捏起车帘,稍稍掀开一角,也跟着四处望。   何五姑娘也随行而来,这是她第二回来京城,上一次还是珍妃入宫的时候,她跟着家人到京城住了几天。六年一晃而过,京城却好似没有多大变化,百年老店仍屹立不倒,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与那时候一般模样。   想到这里很可能就是她度过余生的地方,何五姑娘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马车一路驶过宫门,没有停下的意思,董决明看了看前头那辆公主规制的马车,了然一笑,放下车帘,随即靠回车壁。   皇上早早候在紫宸殿前的白玉阶上,焦灼地来回踱步,待敏锐双耳听见了渐近的马蹄马蹄声响,便迫不及待地走下台阶,向远方迎去,没有丝毫帝王的架子。   他扶着珍妃的手,在她下车那一瞬却微微使力将她抱入怀里。“四个月了,朕好想你。”他的声音略带喑哑,从压抑的喉间挤出。   珍妃任他抱了一会儿,见他许久不放手,微恼地挣了挣,“阿容还没下来呢。”说话间,阿容已经被秋玉抱下马车。   皇上这才放开珍妃,捏了捏阿容的脸颊,笑道,“阿容瘦了些,日后好好补回来。”   稍后,皇上瞧见了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两人,目光未加修饰地打量,落在董决明面上的眼神越发幽深。   二十来岁,面容苍白却清隽非常,眼中并无多少敬畏。   这是皇上一眼便得到的信息,他本以为那位神医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绝不会有这般年轻。可他给的方子连太医院都啧啧称奇。   皇上敛了略带侵略性的目光,善意又感激笑道,“此番多谢神医的诊治,日后还要劳烦神医了。”   董决明故作郑重地拱手回道,“不敢。”可动作里仍是可见江湖气。   皇上又得出一点结论。这位神医丝毫没有遵循宫廷礼仪的意思,若非藐视皇权,便是出身草莽。   珍妃在信中说的自然不如董决明当面说来得详细周全,皇上为免出差错,便将几人带到殿内,对着董决明很是询问了一番,事无巨细,算是彻底弄明白了。   皇上将董决明与太医院的人安置在一起,叫太医院的人纷纷猜测这位是不是要进太医院。要知道,太医院可从未有过不满而立的太医啊!   董决明感知到这些意味不明的眼神,也不在意,他不太喜爱皇上,也不如何愿意待在宫里。要说这留在宫里唯二的好处,便是有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供他捣鼓,且他徒弟也在此处。   嗯,宫里的鸡也做得格外好吃。便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糯米鸡也有二十几道工序,四方山的泉水涤米,文火慢煮,制出最香甜软糯的糯米饭,那只精米养的肥硕母鸡也要配上各种调料,淋上蜜汁,势必要狠狠地与宫外的糯米鸡之间划出一道鸿沟来。   董决明非常反对这样奢靡又繁琐的制作方式,于是决定将宫里的鸡都吃光以表示愤怒不满。   皇上与珍妃还未温存几日,便得到消息说,谢昀已经抵达京城,随行而来的还有他曾经的师傅——李通。   李通的来意,皇上不会猜不到,他沉眉想了想,低头柔声问珍妃,“待你的病完全好了,你会原谅云妃吗?”   珍妃没料到他会提起云妃,先是愣了愣,随即浅浅一笑,却是避而不答,“皇上要如何做,我都不会介意的。”   皇上将珍妃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朕每每想起六年前那日,你断断续续地嘶叫,声音像被扼住了喉咙的猫儿,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陆陆续续从房里端出来,朕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不断收紧,紧得难以呼吸。直到次日阿容才诞下,你却没了声响,朕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叹了一声,眼中微有水光,在珍妃发顶吻了一口,续道,“朕就是在那一刻确定了心意,原来朕早已爱你入骨。若是可以,害过你的人,朕都会叫他们永无天日。可今日云妃的父亲来了,他以前教过朕习武。他此次来,应当是为了云妃。”   皇上心中生疑,因为云妃害了珍妃之后,李通并未有丝毫为云妃出头的意思,反而气她行事不端,令人失望。如今为何又要进宫?   谢昀两人进宫的时候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与珍妃一行人不同,他们只有两人,显得有些单薄。说到底是因为两人都是喜爱独来独往的人,且寻常敌手还伤不到他们,真遇到棘手的敌人,便是带多少随从都无用。   不如孑然一身。   皇上看着谢昀,见他并无多少憔悴模样,心下愧疚感稍减,笑道,“回来便好。”   随即看向李通,他比印象中老了许多。那个时候的李通虽两鬓斑白,却是面容英俊、身姿挺拔,仅是那样单站着,便是周身的气度。但现在他已然衰老,且老去的速度比寻常官僚勋贵人家的老人要快得多。一头长发已经全白,眼角、眉心以及嘴角的皱纹颇为明显。   可他身为凌云山庄的庄主,分明生活优渥,身体强健,缘何会老成这样?皇上本来是预备与他好生周旋的,见他这样,顿时没有了心思。   就像是竞技台上一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后,却见对手一瘸一拐从台脚艰难爬上来。   到底是教了他许多年的师傅,皇上心中有几分苦涩。   “皇上。”李通的面上没有丝毫见到往昔徒弟的喜悦,反而全是审视,他缓慢开口道,“皇上应当知晓草民来意为何吧?”   皇上一噎,李通从未自称过“草民”,向来是直接称“我”,现在这般口气,竟是客气到生疏。   皇上微微颔首,随即以手示意,白总管领了命,从偏殿带来一人。   湖绿裙衫,少女打扮,面容未老,眼神中尽是喜悦希冀。她直直看向殿前的皇上,双眼湿润,“阿淳,你终于肯见我了?”   皇上轻咳几声,避开云妃的眼神,“云妃,你看谁来了。”   云妃这才注意到大殿内除了皇上,还有她的父亲和儿子。   她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解,“爹,你怎么来了?”她语调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李通绷着老脸,眼眶却发着红,“云儿……”他上前一步,“云儿,这几年,是爹爹错怪你了。”   皇上一听便觉不对劲,何为“错怪”?   李通随即露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神色,轻斥道,“你为何不将那个幕后之人交代出来?害你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   李通看向皇上,眼眶犹红,“当年之事还请皇上再细查一番,草民听闻,当年实则是容妃娘娘怂恿云儿对付珍妃,云儿下的药分明不会害人难产,却被身边丫鬟偷天换日,如今那丫鬟也遭人毒手,死无对证,最后唯有云儿一人受罚,何其不公?草民知道云儿秉性鲁直,容易经不起挑唆,受人利用陷害,当年之事绝非云儿本意!望皇上明鉴!”   皇上微惊,他当时恨极怒极,哪里会想到其他的,唯有将云妃惩治了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师傅放心,朕一定会查清容妃是否与此事有关,若事实如此,她定逃不了严惩。至于云妃……”   ☆、面目全非   皇上朝云妃看去,几乎是一瞬间,那痴迷的、充满爱意的眼神便黏在他身上、脸上。   云妃竟是对他们方才的话语毫不在意,“这么多年,云儿该想明白的事情早已想明白了,云儿已经与你分离了六年,若是你肯信云儿一分,就是不洗清冤屈也无妨,云儿只想……”她目光盈盈,未尽之语尽在绵绵情意中。   皇上下意识皱眉避开,随即想到李通就在眼前,这才试图缓和面色。   李通见此,面容陡然一沉,将云妃拉到自己身边,“云儿,该想明白的你并未想明白。”随即看向皇上,“草民恳请皇上放云儿出宫!”   方才云妃与皇上之间的气氛他李通算是明白了,分明是一个痴情不悔,一个无情冷血。这时候他根本不打算寄希望于皇上能善待云妃,唯一的出路便是将云妃带回家。   不嫁人了又如何?在庄里她还是那个肆意张扬的大小姐,还可以活成出阁前自由潇洒的模样,便是整日吃喝玩乐,招猫逗狗,也比在冷宫里待着强千倍百倍。他还没到要死的地步,定会护她周全,便是他没了,也还有李恩。   凌云山庄的大小姐总不会没有未来。   李通作势要跪,皇上连忙伸手制止,苦道,“哪有师傅跪徒弟的道理?师傅的要求……”皇上看着殿里站着的几人,他、李通、谢昀、云妃,本是亲近的关系,却面色沉重地各自立着,气氛紧绷,难以调解。   他恍然觉得,将云妃放出宫也是好的,他的瑶儿诞下了孩儿,旧疾也有望治好,他胸中的这股气,也该舒出去了。   “朕答应了。”   “云儿不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云妃急急重复,“云儿不走!”她眉头紧蹙,似是不解,“宫里都在说珍妃的病能治好了,就算当年的事是云儿所为,她也能原谅我了吧?阿淳,你能原谅云儿吗?阿淳还要云儿吗?”一双泪眼望向皇上。   皇上看了看李通,叹道,“你回去吧,朕不能再耽搁你的年华了。朕会拟一道旨意,日后……你可以随意嫁人。”   云妃眸光有些涣散,喃喃道,“云儿不要,不要走,云儿爱了你这么多年,我不走!”她以为自己抓住了问题关键,眼神一凝,声调拔高,“是珍妃还没有原谅我吗?我去给她跪下认错!我去认错!她的病能好了,只差我一声认错……”   皇上分明已经有些相信云妃成了容妃借刀杀人的那把锋利的刀,但云妃却状若癫狂地要去给珍妃跪下认错,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她大抵还是存了让皇上心疼怜惜自己的心思,若是能因此生出对珍妃的一丁点不满,她所有的委曲求全,都值当了。   云妃明显情绪过激,且说着便要冲出去,谢昀一把拦住她,云妃一头撞进谢昀怀里,却将自己的额头撞疼了。她抬头,泪眼朦胧,口含哭音,“昀儿,你让开啊!让开好不好……”   “母妃,”谢昀将她被泪意濡湿贴在颊上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语气轻缓温柔,“宫里不适合你,回家吧。”   这一刻,母子俩竟像是对换了角色。谢昀才像是那个长辈,成熟包容,温和慈悲。   云妃眼泪似洪水泄闸,不住淌下,埋头哭了一阵,谢昀以为她或许发泄之后便能想通了,却见她再次抬头,眼带恳切,嘴唇张合,“昀儿,你替母妃去求珍妃原谅好不好?求求她大人不计小人过,让母妃能陪伴阿淳左右。昀儿,你是皇子,说的话比母妃管用……”   你去替母妃求珍妃原谅好不好???   谢昀眼中闪过惊愕,竟是怔在了原地,他不知晓,正往这边走来的李通真真切切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沉痛之色。   亲母给予的伤害,从来都叫人无法抵御,难以愈合。   如同一道利爪,剖开毫无防备、充满信任的柔软腹部。   李通双目陡然赤红,他气了六年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的女儿何时变成了这样无情无义的性子?因为爱一个人爱到疯魔,便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其他所有人,包括她的血缘至亲吗?   这宫里究竟有什么魔力,竟可以使得一个人面目全非?   云妃犹无知无觉地看着谢昀,连那抹清晰又深刻的痛色都不曾留意到,她正等着谢昀回答,意图将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演绎到极致,却于猝不及防间被李通往后一拉。   李通怒到了极点,青筋暴起的大手高高扬起,似要落在云妃脸上。   “孽障!看我今天不打醒你!”李通的巴掌落下,却是落在另一人身上。   谢昀抱着云妃旋了半圈,以背挡掌。李通本就没用内力,看谢昀要为李展云挡掌,又及时卸去了几分力道,因此巴掌声虽响,落在谢昀背上却并不疼。   云妃窝在谢昀怀里,吓得身子颤抖。谢昀将云妃松开,她犹扯着谢昀的衣襟不放。   谢昀缓慢却不容拒绝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眼神苦涩黯淡,翻涌着复杂矛盾的情绪,他深深看了云妃一眼,直将云妃看得心中难过哀切起来。   他语气如常,却到底失了先前那份耐心的温柔,多了些刻骨的失望,“母妃,你为了留在父皇身边,便不要我了吗?”所以才忍心将他的尊严拿到珍妃面前任人践踏?   云妃看着眼前的儿子,终于意识到他受了伤害,连忙不住摇头,“不不不,母妃不会不要你的,昀儿,母妃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母妃只是,只是……”   李通面色冰冷,还不待云妃说完便下了最后通牒,“李展云,你今日若是不随我回去,你便没有我这个爹!”他重重一哼,将袖袍甩得作响。   “爹……”云妃不敢置信地看他,李通却连头都没有转过来。   这时候,皇上也道,“云妃,回去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因为……”   “朕并不喜欢你,一点也不。”   看着云妃寸寸惨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子,皇上没有半点心软,也并未转身回避,而是正面她,让她看清自己眼里所有的冷漠绝情。   “阿、阿淳……”云妃的嘴皮不住颤抖,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就连曾经……也没有喜欢过吗?”   皇上神色冷然,“从来没有。朕自始至终只爱瑶儿一人。”念及“瑶儿”二字时,他眼中的坚冰陡然化为三尺春潭。   云妃默了一瞬,声音轻下来,轻得几乎听不到,“那……你为何答应娶我?”   皇上面容冷肃,隐有厌恶之色,“那时候并不厌恶你,但你的所作所为将我对你仅剩的耐心和好感磨得一干二净。你敢说你没有对朕的瑶儿心存恶意?方才做的那一番戏又是给谁看的?你以为朕会因为你而与瑶儿生出罅隙?瑶儿的好,你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他的字字句句残忍至极,却一遍又一遍地在云妃耳边回荡,不将她的心扎得千疮百孔便不甘心似的。   她执着这么多年,还比不上珍妃的一根指头吗?   云妃脑中嗡嗡,浑身发冷,终于软倒在地。   这几年来支撑她的唯一信念,崩塌了。   “师傅,现在可以将她带回去了。”几乎在云妃倒地的一瞬,皇上面上眼里的不耐厌恶褪得干干净净,只余叹息。   李通已经不愿见到皇上那张绝情的面孔,临走之前却转头问了皇上一句,“皇上以前,究竟是拿什么心思对待云儿的?”   皇上的目光安静落在李通怀里的云妃身上,“我曾以为她是最率直可爱的姑娘……在瑶儿出事以前。”   他垂首敛眉,低声道歉,“是朕之过。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什么人,所以云儿想要嫁给我的时候,我当时想着,她虽性情刚直,但有我这个师兄护着,总归不会吃亏。说到底,是我不尊重她的爱意,也辜负了她的情意。”   李通默然看了皇上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便往殿门走去,跨出殿门之际,他头也不回道,“皇上,后会无期。”   李通这是再也不肯见他了吗?皇上苦笑几声,见谢昀要告退前去送李通,到底忍不住道,“阿昀,你去劝劝你外祖,朕不愿与他闹到这地步。”   自六年前,皇上便没有叫过谢昀“阿昀”,今日倒是叫上了。   谢昀脚步一顿,随即出了殿门。   李通一袭灰袍,臂弯里是无知无觉的云妃,她瘦得脱了形,纸片一样轻,青衣委地,寸寸绵延,似是对皇宫仍旧难以割舍,不愿离去。   李通站住脚,转过身来看着谢昀,苍老的面容越发颓败,“阿昀,你是好孩子,是你母妃对不住你……你放心,外祖一定将原来的李展云找回来。”   谢昀微微一笑,红墙碧瓦穿廊而来的清风轻柔拂过他的周身,他已然收拾好了心情,温声道别,“外祖,一路好走。”   在李通眼里,谢昀只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少年,他与云妃离宫之后,这宫里就只剩他形单影只,再没有依靠了。只恨他生在帝王家,不能轻易远赴天涯。   见了谢昀云淡风轻的笑容,李通突然喉头发哽,他急急转过头,大步往前走。   谢昀长身玉立,默默目送李通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   云边孤雁,水上浮萍,聚散总匆匆。   一只温软的小手塞进他的手心,谢昀收回遥望远方的视线,低头看那双担忧安抚的眼。   “三哥哥……”阿容本是听说谢昀回宫,急吼吼地跑到前殿来,见到的却是谢昀目送一名老者和云妃渐行渐远的场景,他的眼凉如秋水,像是没有丝毫情绪,又像是包含了千言万语。   谢昀牵住她的手,“阿容,回去吧。”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缓慢从容,便是阿容的小短腿也能轻易跟上。   这一段路除了目不斜视的侍卫,便再没有其他人了,两人沉默了一阵,一个心情复杂,一个小心翼翼。   “三哥哥,你还有阿容。”阿容攥紧谢昀的手指,小脸严肃郑重得像是在许诺,“阿容会照顾好三哥哥的!”   她才多大点,便想着照顾他了。谢昀忍不住泻出一丝浅淡笑意来,“嗯,有劳阿容了。”   阿容努力笑成最甜美的模样,露出两个精致可爱的梨涡,“不劳烦不劳烦,因为阿容喜欢三哥哥啊!”   沉郁之气一扫而空,谢昀不禁思忖,现在宫里的小孩都这么厉害么,如同打蛇七寸,一瞬便能攻入心防。   阿容犹在说,“三哥哥,你这个师傅当得太不称职啦!消失这么久,阿容都要返璞归真了!”   “返璞归真这么用的?”   “哎呀这个不是重点!总之阿容都快忘光了,三哥哥要重新教,好好教哦!”   空旷幽长的宫道上,一大一小两个白色身影,渐行渐远间缓缓融入一副色泽浅淡模糊的画卷中。   ☆、神农族谱   在阿容叽叽喳喳的话语中,谢昀这才知晓董决明竟然收了阿容为徒。   还受到了阿容的高度赞扬。   原因无他,董决明教得十分用心,恨不得将熬药的法子也教给阿容,自己好脱身去。但皇上显然不会放他走,唯有将珍妃的旧疾彻底治愈,董决明才有离开的可能。   董决明怨念颇深,觉得比起宫里的糯米鸡,还是自由更为可贵。   阿容不晓得谢昀与董决明是旧知这一事能不能让别人知晓,因此由她带谢昀前去寻董决明最为合适。彼时董决明正在抓药,将一味味药材分装在陶碗内,见了阿容身后的谢昀,立时眼中一亮,随后却瘪着嘴,无比怨念地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生了火,随意却精准地控制火候,每一个细节都被他演绎得像是卖身为奴的烧火工。悲情又凄惨。   可他分明不是在为珍妃熬药,而是借着皇宫丰富齐全的药材,捣腾试验各种奇怪生僻的药方。   谢昀绷不住笑,退让道,“都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告知你可能发生的情况。”比如现在,被困在宫里,不得出去。   不过若是说了,他大抵不会来。   董决明白眼一翻,谢昀补充道,“我有一份礼给你,你见了若是不喜欢,随便提要求。”将董决明调离南燕的另一个原因,他并不打算解释,也无法解释。   阿容听得懵懵懂懂,便见谢昀将肩上的包袱取下,从里头拿出一张折叠的牛皮纸来,他缓缓将牛皮纸展开,一旁的董决明满目惊愕,呼吸逐渐加重。   顾不得细想谢昀为何有此物,董决明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将牛皮纸捧过来,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有价无市的珍宝。   这张牛皮显然是古物,表面泛黄,字迹也不甚清晰了,边角破损也较为严重,但仅仅看到最右侧那列“神农氏族谱”几字,便让董决明心中砰砰。   董氏祖上是神农氏的一脉,董氏族谱只能追溯到祖上三十七代,但族谱的扉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董氏乃神农大人的后代,只是因为祖先将神农氏族谱不慎弄丢,这才没有记于族谱上。   董氏族内之人对此坚信不疑,外面的人却以为这传言是董氏造势慕名之举。甚至有人直言讽道,“你们是神农后人?我们还是炎黄子孙呢!”   其他的医药世家也跟着说自己是神农后人,最后“神农后人”可谓泛滥,董氏之人皆是憋着一口气。   谢昀静静看着。他知晓董决明虽常常一副事事不挂心的模样,却对自己这个姓,这个家族,有着最深厚的感情。   董决明旁若无人地在族谱上寻找,最后指着一个字眼生僻的名字道,“这就是先祖,你看,这就是先祖!我们董氏就是神农后人!”   阿容凑上去瞧,那张牛皮纸正反两面皆是密密麻麻的字眼,她盯了一会儿,最后一脸迷茫道,“董哥哥,这上面的字阿容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董决明心情颇好地回她,“这是古体字,现在已经不用了。”   “那你怎么认得?”   董决明看的许多祖传典籍都是用这种古体字写的,自然熟悉,董决明却没有这样回答,而是得瑟地一挑眉,“你师傅我厉害啊,怎么样,有没有赚到的感觉,这样学识渊博又亲切和蔼的师傅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捧着牛皮纸,嘴里不断冒出哈哈笑声。   阿容满眼嫌弃地退到谢昀身边,扯了扯他的袖袍,轻声道,“三哥哥,你这是什么礼啊,他都高兴疯了。”   谢昀笑着将袖袍覆在阿容肩上。董决明这时候终于想起来送礼人,他张开双臂,上来就要抱个结实。想着两人相拥的画面,阿容“哎哟”一声,侧过脸闭眼不忍看。   谢昀却一手揽着阿容,另一只手抵在董决明胸前,“此物恰巧流落到凌云山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阿昀,”谢昀被叫得太阳穴突突,董决明热泪盈眶道,“这族谱对我意义非凡,你的物归原主便是最大的恩惠了……珍妃这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谢昀面色微黑,一字一顿道,“董决明,正常点。”   阿容这才捕捉到重点。难道说……为母妃治病,是三哥哥的意思?   阿容正待问出口,董决明却向前一步,突然正色道,“‘多谢’二字,是一定要说的。谢公子,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你,只有尽心将珍妃治好,再细心教导小丫头医术。”董决明抬手欲拍阿容头顶,谢昀却揽着阿容稍稍避开。   董决明看了看阿容梳得齐整的头发,又看了看谢昀面无表情的模样,叹道,“老天欠我一个好哥哥啊……”   “看来只有这族谱陪我了。”董决明故作哀伤地折好牛皮纸,离去之时,口里哼着苦情小曲,“恁的留我孑然一身,怙恃无托,无兄弟姐妹,庄田资产,漂泊零落,羁旅辛苦多……”   阿容无语地看着董决明雀跃的背影,心想她这是摊上了怎样的师傅啊……   谢昀正要与阿容出去,却被阿容拉住手,她仰着头,眼中晶亮,尽是感激的神色,“谢谢三哥哥!”   她这是听出来了医治珍妃一事是他的意思。谢昀点头浅笑,“日后阿容也可以有弟弟妹妹相伴了。”   阿容一听,眼睛更亮,欢呼道,“好啊!阿容想要,弟弟妹妹多好玩!而且阿容真是厌烦了做最小的那一个了!”   两人走出房门,一人使劲地说,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一人静静地听,好似有耗不尽的耐心。   “阿容想快点长大,长到这么高!”阿容想要用手比划,却比划不到,她跳了跳,仍是不成,最后挫败道,“就是三哥哥的肩膀那么高……”   谢昀年纪轻轻,却是身高腿长,女子若是高至他的肩膀,也算是高挑的身材了。谢昀看着一脸稚气的阿容,略带深意道,“会的,阿容会长那么高的。”   阿容嘻嘻一笑,“那就借三哥哥吉言啦!”   “不过三哥哥现在就可以让阿容长高。”谢昀笑着,在阿容不解的目光中,将衣袍后摆一掀,蹲在她身前,“阿容,上来。”   阿容幸福地直冒泡泡,神色与方才的董决明一般无二,立马屁颠屁颠地上前,趴在谢昀背上。   谢昀虽看着清瘦,内里却是挺拔结实,后背也硬邦邦的,比阿容胸口还要热的温度持续不断地透过厚薄适中的雪白衣料传过来,因着距离的贴近,他身上的清冷香气也越发明显,却仍不算浓郁。显然,谢昀身上的馨香并非熏上去的,而是沐浴时用的胰子带有的香气。   阿容抱着谢昀的脖子,不久,温软的嗓音在谢昀耳畔响起,“三哥哥。”   “嗯?”阿容的手甚至感觉到了谢昀微微振动的喉咙,这样的触感十分新奇,阿容决定多引谢昀说说话。   “三哥哥用的什么样的胰子?”   “不过是普通的胰子罢了,有什么讲究吗?”   “可是三哥哥身上好香。”   谢昀竟是笑了几声,“我倒是没闻出来身上有什么香气,不过阿容身上倒是香的,阿容自己知道吗?”   阿容点头,小巧的下巴戳在谢昀颈边,“秋玉姐姐每晚帮阿容熏衣裳,自然是香的。”阿容将袖口凑到谢昀面前,“三哥哥闻闻,是何种味道?”   离玲珑殿越发近了,谢昀道,“阿容便是不熏衣也是香的,是种果子的香气。”   阿容嘻嘻笑道,“三哥哥猜错啦,秋玉姐姐说这是佛手,乃香中君子,清新淡雅,只在有意无意间。”   阿容想问问谢昀说的是何种果子,却见到向这边走来的珍妃,珍妃扫了谢昀一眼,倒是少了些排斥的神色。   “阿容。”珍妃唤了一声,阿容立马便要下来。   谢昀轻轻放下阿容,目送她蹦蹦哒哒朝珍妃跑去。   “跑什么,小淘气。”珍妃笑骂了一声。阿容心思向来敏锐,见珍妃对谢昀不似先前那般不喜,心里别提多高兴,直想高声欢呼。   然而,阿容却没想到,珍妃在回玲珑宫之后,竟隐晦地提起“男女避嫌”一事。   阿容十分不解,先不说她还未到“不同席、不共食”的年纪,单说她与谢昀的兄妹关系,有何好避嫌的?   珍妃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总之,阿容不应该叫你三皇兄背你,就是太子哥哥也不能太过亲近,知道吗?母妃并非只叫你避讳三皇子一人,阿容可明白?”   “可是……”阿容觉得有些不能理解。   阿容蹲下身,与阿容平视,“阿容,就凭你是女儿家。”   阿容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小口几度欲开,想与母妃说说沈敏沈慕亲密无间的关系。   说起这两个,阿容刚到京城不久,这两个小友人便进宫找她玩。一段时日不见,沈慕竟是瘦了些,只能算作一个圆润健康的男童,再叫“小胖墩”就有些名不副实了。   也不知这段时日是受了什么苦,掉了这么多斤肉,真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不过他们这段时日确实过得不太舒坦。或许是因为长公主与沈驸马皆是软和的性子,那沈月进了公主府竟活得顺风顺水,半点没受委屈。   如今那些下人见沈月待人温和有礼,下人犯了错也只是微笑着叫他下次注意就行,众人越发觉得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倒是个坚强又懂事的性子。   俨然已经将她当作公主府的长女了。   沈月比沈敏沈慕都要大,偶尔沈敏沈慕摔坏个古董,或是偷偷溜出去玩耍,都被她三言两语或顶包或隐瞒,叫他们二人免去了许多责罚。   但是沈敏显然不领情,在阿容面前道,“我与阿慕就是犯了错也不会有多重的惩罚,须她来做这个好人?如今府里上上下下都在道她的好,我反而觉得此人颇为可怕,阿容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对的?”   沈慕也道,“她还给我做吃食,我直接给倒了,结果我房里的小厮还不忍心,劝我说这气都生了几个月,也该消消了,还道她是好心。哼!我第二天便跟娘亲说了,将他调到前院洒扫去!”   阿容决定有时间便去问问谢昀,毕竟他不是说过会告诉她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么,这个沈月问一问便知!   ☆、内里藏奸   何五姑娘不是后宫之人,且是云英未嫁的年纪,总住在宫里不合礼节,皇上与珍妃考虑到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决定将何五姑娘安置在宫外且距离皇宫较近的地方,日后也好联络感情。   可她并非男子,没有成家立业一说,若随意找个府邸,布置好奴仆,又颇像外室女。何五姑娘一介女子,又没有长辈陪同,此事并不好办。   于是皇上金笔一挥,将前朝的公主府赐予阿容,题为容昭公主府,这“容昭”二字便是阿容的封号。日后何五姑娘便住在这府里了。   这于阿容而言并无什么不同,因为她就算有了自己的府邸,也不能随意出宫,那府邸不过是挂在她名下罢了。   但外界对此事却反响不小。因为皇上的这几个女儿里第一个有封号的是五公主谢芳蕤,封为“莲华公主”,但她的情况不可以寻常论之,以和亲公主的身份嫁到北狄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然要赐个体面的封号。   但阿容不同,她既不和亲,也未到及笄年纪,外界皆道这次皇上赐封号纯粹是喜爱阿容。可见公主受宠与不受宠,差别还是极大的。   这几日阿容频频听到宫人口里“莲华公主”“容昭公主”之类的字眼,便想起了那个远嫁北狄的五公主谢芳蕤。   说起来谢芳蕤出嫁的时候场面颇大,皇宫之外,整个长阳大道和兴安大街全都铺了红,两百八十八抬嫁妆,由礼部侍郎亲自送往北狄。   那一天可谓是谢芳蕤最美丽的时候,可她并不会有新嫁娘的喜悦,因为这不仅是成亲,更是一场战争。   最近的后宫可谓是风云诡谲,除去赐公主府一事外,另有一事备受争议,先是困于冷宫六年之久的云妃被皇上放出了宫,且还赐圣旨允其再嫁,没过几天,原本地位稳固人缘颇好的容妃不知怎得就触怒了圣颜,被罚了禁足,连自己的一对儿女都不准与之见面。   此事怪就怪在两人皆是从前的风云人物,四妃之二先后生事,一个得了永久的自由,另一个却被变相软禁起来,且还没有丝毫缘由透露出来。   六公主骄傲犹存,却到底面有阴霾,而七皇子则整日整日地下棋,连饭食也进得少了。   阿容出门不久便见到端着汤药的婉婉,她见了阿容只淡淡地喊了一声,随即兀自往前走去。   转角处冒出一个高大人影,他慌乱地跑过来,口中直喊,“阿华不要吃药!不要吃药!”婉婉躲避不及,被二皇子撞到在地,手中的汤碗摔碎在地,汁液淋漓,渐渐淌开。   “啊!娘娘的药!”婉婉的神情由惊慌失色变为痛惜难过,毕竟这药的药材不好寻、极为有限,熬制也得复杂,最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到了珍妃服药的时辰,若是耽搁了,也不知会不会对珍妃的身子不利。   二皇子愣愣地立在那里,碎瓷片犹在轻轻晃动,二皇子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阿华!”太子爷从转角出大步迈出来,他本是听说二皇子患了风寒,便来看望,却见到二皇子不肯喝药的场景。也不知是不是笃定太子不会惩罚于他,二皇子竟然越发执拗,直接从自己房内跑出来。   这才有了现在之事。二皇子又闯祸了。   太子面色有些无奈和为难,打翻的药是给珍妃熬的,此事并不算小。而太子不过一瞬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他上前一步,替婉婉将碎瓷片收拾好,婉婉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实在没有想到一朝太子会屈尊纡贵蹲下收拾碎片。   太子面带歉意地看她,“实在对不住,是我莽撞,将这汤药浪费了,此事怪不得你,我会亲自与珍妃说明白的。”他眼中含有深意,像是一种无声的暗示。   婉婉看了看太子身后瑟瑟发抖的二皇子,视线又落回太子处,立时明白太子这是要替二皇子顶罪了。二皇子将珍妃的宝贵汤药浪费了,又是因为自己不肯吃药的关系冲出来,很可能少不了一顿责罚,若是由太子顶包,便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   但他是一国储君,自然是错处越少越好,总不能给他的父皇和子民留下莽撞冒失、不堪大任的印象。婉婉忽地想起之前也听说过太子的些许小错处,心里还想着原来太子殿下那般沉稳有度的人物也有冒失的时候,如今看来或许都是在给他的亲弟弟遮掩。   “太子哥哥!二皇兄!”阿容唤了一声,走上前,“婉婉姑姑,阿容这就去叫师傅快些再熬一碗出来,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   婉婉虽然不喜自己被一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但现在确实不是追究谁该受罚的时候,立马再熬出一碗来才是正经。   阿容本来早早地便要去找谢昀的,这么一耽搁,见到谢昀时便将那边的事情都说与他听。   本是随口说的话,却叫谢昀陷入沉思。   他一直在想,现在的二皇子,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呢?若是真傻,他是何时恢复神智的?   若是假傻,那么他从十二岁便着手谋划,先陷太子于不义,后又设计取其性命,丝毫不曾顾念手足之情,当真是心狠手辣,叫人毛骨悚然,难以置信。   “三哥哥?三哥哥?”阿容唤了两声,才见谢昀看过来。   阿容将沈月的事情与他描述了一番,想要他帮忙分析这人是好是坏。可她自己都觉得这般判断实在有些草率,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沈月本人,听到的事迹都是由沈敏沈慕这两个与沈月对立的人所说,只能算作一面之词,难免有失偏颇。   谢昀前世对长公主府并不算特别关注,但他们的事情实在太有名了些,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他即便不曾刻意去打听也听了一耳朵乌七八糟的事。   那个沈月算是个狠角色,将长公主的两个血脉都毁得彻底。   先是与沈敏上演两女争一男的戏码,沈敏求而不得、形容痛苦,她却游刃有余,将那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结果谁成想,没过多久竟爆出“沈慕意图玷污沈月,示爱不成恼羞成怒霸王硬上弓”的惊天秘闻。这种香.艳又不.伦的戏码在当时可谓是惊天动地,一时间上京城几乎人人都在述说此事,各种版本皆有,说故事的人眉飞色舞,好似亲临现场,却不会想到,那样聪慧灵秀的少年郎算是被毁了个干干净净。   那时候的沈敏和沈慕都不过是十五六的少年少女罢了。   这种还未发生的事自然不好与别人说,谢昀只能道,“阿容,三哥哥觉得……那沈月回来得蹊跷,且她因为从小活得凄苦、因为没有爹爹必定又受人歧视欺侮,很难说不会对长公主府包藏祸心。”   那沈月当真是心怀叵测,内里藏奸之人?   阿容觉得,不管如何,三哥哥都这般说了,她自然要好生提醒提醒阿敏阿慕。   “三哥哥,阿容可不可以求父皇降旨,将沈月赶出长公主府?沈月并非姑姑所出,凭什么留在那里?”   阿容一副不满的模样,显然是他的话信了个十成十,日后遇见沈月了,也不会轻易被利用了去。谢昀满意一笑,口上道,“阿容可知,沈月入住长公主府,其实就是长公主姑姑答应下来的?”   阿容“啊?”了一声,“可是姑姑曾经进宫与母后商谈此事,应当是不愿意的才对。”   “是沈家的几个长辈到公主府去说了情。他们不忍沈驸马的血脉流落在外,所以请求长公主姑姑收留。”谢昀道出此事的时候,面上有些讽刺的笑意。   阿容先是皱眉,随后却抚掌笑道,“这个好办,他们不是喜欢沈月么,那将沈月安置在沈府不就成了?阿敏阿慕不用日日与她见面,姑姑一家也好得个安生了。”   阿容得了主意,便想着等皇上来玲珑宫用晚膳的时候向他求上一求。   “说起来姑姑府中的那些奴才也太没有眼力劲了,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对真正的主子产生不满,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的长公主府,日后我的府邸可不能有这样的白眼狼奴才,不然我定会被他们气得夭寿!”   谢昀不愿听阿容小小年纪便将“夭寿”挂在嘴边,纠正道,“别人蠢别人的,阿容不必在乎。日后公主府的一应奴婢,都只会是最好的。”   阿容得了答案便要走,却被谢昀留下,他将一柄木剑递与她,“阿容不是要学剑?今日便开始吧。”他稍稍移了移阿容的手指,纠正了她握剑的姿势。   阿容不晓得自己的底子已经比许多同龄的孩子都要好,此时正是学剑最好的时候,再拖下去便有些晚了。   凌云剑法虽招式繁复,叫人眼花缭乱,但追其根源,乃是李氏先祖从书法中悟得,字有横竖勾折撇捺,剑法亦是由横劈钩挂点刺撩等基本动作组成。   谢昀今日只教阿容一个动作,那便是劈,竖劈比横扫更好使力,适合初学者练习。但学剑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一蹴而就是万万不成的,于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便要阿容做上百遍,且逐日增加。   阿容刚开始还有些兴致,比划得有模有样,后面便有些意兴阑珊,到后来手臂酸痛,浑身疲乏,便时不时可怜兮兮地往谢昀那边看去,希望他能稍稍心软,主动给她减量。   “继续。”谢昀却好似没有看见她可怜的神色,阿容垮了小脸,只能认了。   在谢昀的一次次纠正下,阿容的动作比先前要好些,但仍是惨不忍睹,有些稚儿耍大刀的味道。   须臾,阿容忽地想到一个理由,立时道,“今日父皇要来用晚膳,阿容若是太累了,定会被他瞧出端倪来!”阿容记得谢昀曾叮嘱她不许将随他习武一事说出去,想来听了这个理由应当会放她休息。   “阿容自然想练好,但若是被父皇瞧出来了便不妙了。”   阿容眼带期盼地看他,以为自己的小心思隐藏得很好。   谢昀默了一瞬,走近她,面上没有丝毫笑意,“想回便回,我不会拦你。”   “阿容,你根本不必习武。你可以什么都不用管,我会护着你。待你出了宫,住进公主府,父皇也会给你足够的人手打点一切。你觉得这样如何?”   阿容见惯了他近来温柔的模样,陡然见他面容冷肃,竟怔愣当场,心中隐隐不安。   她轻轻扯住他的袖口,“三哥哥……”   他的墨眸越发暗沉不见天光,冰冷的指尖轻轻缓缓地抚过她的脸颊,凉薄的双唇微掀,一个又一个轻柔却沁凉的字眼从中吐出,夹杂着无奈的喟叹。   “你既想着变厉害,又不肯劳神费力;既想亲近我,却连一句‘阿容累了’都要拐着弯说。阿容,你太贪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谁得罪的小祖宗谁哄回来〒_〒 下章入V啦~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你们是作者最大的动力,么么哒比哈特(づ ̄ 3 ̄)づ 届时三更~评论撒红包~作者的小心心都给你们哦~~   ☆、三章合一(埋红包~)   阿容双目微睁, 愣愣地听着谢昀的话语,眼中渐渐被水汽氤氲。   “对、对不起……”   阿容忍着哭意, 重新握紧了剑柄, 稚嫩纤细的胳膊再一次挥起剑来。   谢昀生硬地移开目光,心中不解且懊恼, 他分明没有必要与她说重话, 毕竟她还那般小。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时他确实有些不虞。阿容机灵不假, 可当她把小聪明用在他这里时,却叫他欢喜不起来。   没想到被谢昀这一说, 阿容倒像是凭空多了一股子力气, 一气呵成地将剩下的任务完成。   她眼眶微微泛红, 额上的碎发濡湿,贴在面上,瞧着狼狈又可怜。   谢昀轻叹一口气, 将她抱到石桌上坐着,拿出手帕为她轻轻擦汗, 动作温柔,目光专注。阿容有些闹别扭,将脸别到一侧, 不愿看他。   “贪心”二字在书中向来被用作形容那些奸佞小人,五姨姨也曾用这个词表示对何二姑的不满,如今三哥哥却将这个贬义词用到她身上,阿容心里难受得厉害, 觉得三哥哥或许是丁点都不喜欢她,才会毫无顾忌地用这样的字眼。   阿容察觉到谢昀将她汗湿的鬓发撩到了耳后,却只当不知,偏着脑袋,看着地上的草儿,原处的宫殿,就是不瞧他。   小祖宗生气了,谢昀妥协得相当快。   “三哥哥错了,不该凶阿容。”这话一出,谢昀便见到阿容侧着的脸颊上长而翘的睫羽微微一颤,一颗晶亮浑圆的泪珠倏地滚落下来,沿着脸颊,最后恋恋不舍地挂在小巧的下颌处。   他的心化作了一滩没有形状的水,微微俯身,将阿容抱起来,阿容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任他去了。谢昀身上是阿容熟悉的冷香,无声无息地安抚她。   不过一会儿,阿容便埋在他颈边,声音闷闷的,“是阿容不好。”   在阿容看不见的地方,谢昀唇角微勾,循循善诱,“哪里不好?”   “阿容不该偷懒。”   “还有呢?”   “唔……”阿容想起谢昀说她的那句话,不确定地回,“下次累了要直说?”   谢昀笑意更深,“不止,不管何事都要直说,三哥哥不会责怪阿容,知晓了?”   阿容连连点头,毛绒绒的脑袋将谢昀的颈间蹭得微痒。   晚膳时,阿容为免皇上和珍妃瞧出端倪,还先去沐浴更衣,这才出现在二人面前。但皇上可谓是慧眼如炬,只观阿容比往常红润几分的面色,便一语道破,“阿容去缠你三皇兄教你武功了?”   阿容惊异,急急思索着如何回应,却听父皇失笑道,“不愧是师傅的外孙,在凌云山庄待了一阵便学了不少本事回来。”   皇上看向阿容,“你去找他学学也好,不指望你上阵杀敌,能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珍妃也道,“阿容只管去,不用瞒着母妃了。”她说着,与皇上相视一笑。   阿容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为何这两人是这种反应。父皇像是已经知道了三哥哥的本事,而母妃更是叫她愕然,她向来不喜三哥哥,知道旧疾治愈有望后也只是恶意稍减,今日看着却像是全然的冰释前嫌。   见阿容这副模样,珍妃自然晓得她在想什么,也不准备多说,只笑道,“阿容只要记得,你的三哥哥与我们已经没有了仇恨,今后你想亲近便亲近罢。”   阿容被这惊喜砸得回不过神来,又听母妃笑着对父皇道,“阿容这孩子很早的时候便与我说,觉得云妃的事可能另有隐情,我那时自然不愿相信,还呵斥了她一番。如今想来,三皇子怕是很早便知道这事了,只苦于没有证据……也是个可怜孩子。”   皇上轻轻揽过珍妃,欣慰又感动,“朕的瑶儿真好,云……李展云,她到底对你心存恶意,你却能轻易原谅她。”   “她被人利用,其过错早已还清,倒是容妃,她才是最可恶的那一个。”   皇上自云妃离宫那日起,便将前尘往事重又梳理了一遍,细想之下,容妃分明颇为可疑。   她先前对云妃颇为亲近,珍妃出事之后、牵出云妃之前的这段时间她便已然疏远了云妃。偶有一日宫妃说笑间见阿容生得玉雪可爱,皆要抱上一抱,容妃却有些不情愿,看他正往这边走来,这才作出喜爱的模样,怀里的阿容本是睡着的,大抵是被抱得有些不舒服,眼睛一睁,直勾勾地向面前的容妃看去,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容妃却惊慌失措,险些让阿容摔到地上。   皇上以六公主和七皇子为要挟,容妃果然招了,只一个劲儿地求皇上善待六公主和七皇子。   容妃知道这是个心狠的男人,先前便能放任宫人欺侮三皇子,随后又能毫不犹豫地将五公主嫁去虎狼之地,如今自然有千百种法子惩治六公主和七皇子。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他是帝王。   他只在乎他在乎的,旁的人或事不会分去他一分一毫的仁慈。且一旦叫他生了疑,便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会放过她。   因此容妃认得无比爽快,只盼皇上能放过她的一双儿女。   这几年来,她也会夜里不安,生怕当年的事突然昭之于天下,她一遍又一遍回想是否有错漏之处,也曾因为心怀愧疚悄悄托人照拂谢昀一二,虽是杯水车薪,却能叫她夜里睡得踏实些。   如今,这一切总算结束了。尘埃落地的滋味,还不赖。   皇上也曾不解。有人说,深切的爱意常常藏在人们眼里,不必出之于口,一看便知。他在云妃眼里看到过,他稍稍靠近,她的眼里便是晶晶亮亮欢喜雀跃的光芒;他与珍妃同行时,云妃的眼里黯淡无光,像是失去了自己所有的珍宝;他立于祭台之上,坐于宴席之首,她仰头看他,如视天神。   他竟不知晓,原来自己曾经也对云妃颇多关注,直到他亲手将她囚禁,让她的充满爱慕的眼再也无法看到他。   但容妃从来没有,说到底是嫉妒心作怪,奢望太多,面目便狰狞起来。等日后稍稍醒悟,渐渐通透,又悔不当初。   皇上与珍妃都没有解释给阿容听的意思,阿容也不追问,到时候问一问谢昀便是,只是她心里还压着一事。   “父皇,阿容想向您求一件事。”   皇上示意她说,阿容便道,“就是长公主姑姑家里的事,自从那个叫沈月的女子进了公主府,阿敏阿慕就没一日舒坦的。”   阿容仰头期盼地看着皇上,皇上却笑,“阿容也知道这是他们的家事,就连惠宜也同意了沈月住进府里,朕要是为此下旨,岂不是多管闲事?”惠宜正是长公主的封号。   说到底,沈月于皇上而言不过一蝼蚁,还不足以叫他费心除去。   “可是长公主姑姑心里头定是不愿的,阿敏阿慕也不喜欢她。父皇若是下旨将沈月送到沈府去,那沈月也有一个归宿,长公主姑姑府里也能清净了。”阿容仍是不放弃,甚至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珍妃。   若是母妃开了口,皇上应当会再考虑考虑。   珍妃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阿容,她就知道这丫头又是在为小玩伴们打抱不平了。但惠宜长公主一直将她视作魅惑君心的妖妃,虽不曾恶语相向,却从没有与她亲近过,每每进宫便只与皇后一同饮茶用膳。   长公主性子软和,极少与人交恶,珍妃也对她讨厌不起来,但珍妃也并非良善无私之辈,对谁都要帮一把。   “皇上,臣妾也觉得将那沈月安置在沈家更为适宜,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女子所诞的孩儿,住进了长公主府,混淆了长公主的血脉,时日一久,或许还要郡主世子两人唤她长姐,应当是不大合适的。”珍妃到底还是帮阿容说了话,却并非为了沈敏沈慕,更不是为了长公主。   皇上看着珍妃的眼,便知道她已经有了主意,直接问道,“瑶儿你来说,这事该如何做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阿容见事有转机,晶亮的眼专注地看着珍妃。   珍妃轻笑两声,“皇上,钦天监的人不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嘛,就说沈月那孩子与郡主世子犯冲好了,将她安置在沈府,日后能少见面便少见面。”   皇上小酌了一口酒,思忖片刻,随即爽朗笑道,“瑶儿,朕就喜欢看你使坏。”   阿容也欢喜起来,“父皇,批命的时候还是给沈月安排一个好命格才行,只是因阿敏阿慕双胎之身,命格相依,乍然冒出来其他人,便会被破坏了去。这个说法如何?听上去是不是很有道理?”   皇上和珍妃俱是笑起来。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只是他们都不会知道,若是这一世轨迹不变,阿容便会一语成谶。   皇上将沈敏沈慕与沈月三人的生辰八字送往钦天监,并特意叮嘱了一番。钦天监除了算算天气与吉日,平日里便闲着,形同虚设,乍然接到皇上亲自安排的任务,简直是受宠若惊,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为三人批命一事竟由监正亲自上阵。   监正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可当他拿到这三人的八字,却发现,他们的真实命格与皇上安排的命格相差无几。   沈月便是沈敏沈慕二人的命中克星。   监正又惊又疑,不敢怠慢,立即将这情况写下,与批命一道送往御前。   阿容因为这事得以解决,一连高兴了几天,上翘的嘴角是压也压不住,见人便有三分笑。   珍妃本是极爱看阿容面无表情的样子的,因为那个时候的阿容,最像那个求而不得的人。可现在她竟更喜爱看阿容喜笑颜开的模样。人心肉长,珍妃也并非铁石心肠,阿容也不仅仅是“晏雪照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阿容用完晚膳习惯在外头转一会儿,克化克化,这个当口,珍妃从匣子里拿出一块通透圆润的青玉,上头的“照”字已经模糊不清,是常年把玩所致。   这块玉曾被阿容见到过,珍妃也只推说这是生她那年祈福得来的玉。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来历。   那个人留下这块玉,说只要她来,他便娶她。   然而,当他神志不清、迷迷蒙蒙的时候,眼里尽是痛苦无助;离去的时候,也没有多余的留恋。   “母妃!”阿容稚嫩的唤她,伴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珍妃将青玉放回匣子,便见阿容已然进了宫,向她扑过来。   自她帮沈敏沈慕说话之后,阿容好似对她更亲近了些。珍妃笑容柔和,刮了刮阿容的鼻子,两人说起话来。   “母妃,父皇怎么还没有下旨啊?”阿容眉头纠结。   “快了,你父皇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珍妃想起一事来,“不过阿容,在这件事里,你有一处做得还不够好,若是母妃一念之差,或是没有反应过来,阿容只能失望而归了。”   阿容自然问她是哪一处,珍妃循循善诱,“应当先与母妃商量,将一应对策想周全了,再到皇上跟前说,阿容觉得如何?”   “嗯!”阿容重重点头,“先前是阿容忘了……”   珍妃轻抚阿容的发顶,“母妃自然不会怪阿容,只要阿容下一回记着就行。”   皇上迟迟没有下旨,乃是因为监正的一番话叫他上了心,还悄悄遣人去长公主府探查,最后结果令人咋舌。沈月不过十岁,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年纪,旁人都还在苦背诗词,或扑蝶玩耍,她却已经能把握人心,利用舆论助她在长公主府站稳脚跟。   皇上当即不再耽搁,下旨将沈月送往沈府。皇上虽对惠宜长公主并无多深的感情,却不容许外头的杂草折损了皇室血脉。   因此,前一世还安然住在长公主府悄悄筹谋的沈月,这一世却早早地被迫离开。   出府的时候,外头许多百姓驻足围观,眼神怜悯,沈月恨极了这样的眼神,却不得不垂眉敛目,显得越发孤寂凄冷,但她的脊背不曾弯下一分一毫,权力压不倒她的铮铮傲骨。   一切拿捏得刚刚好,她知道。   本朝驸马不能为官,沈家是高门大户,沈驸马本也是前途无限,却因为尚主而前程尽断,因而沈家对于沈驸马尚主一事心有怨怪,却不能张口言说。且当年是长公主先看上的沈驸马,随后执意要嫁,先皇觉得不过小事一桩,张口便下了旨。自此,沈家人对长公主或多或少存了怨念。   那沈月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给长公主添堵的人罢了,若没有这份价值,他们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   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叫沈月恨得口中发苦,呼吸艰涩。她恨所有人,不论是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还是道貌岸然虚伪冷漠的沈家,甚至还有这群眼神怜悯同情的围观百姓。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失落却傲然的少女,眼里流淌着怎样刻骨而幽深的恨意。   太医院。   谢昀就猜到董决明兴许在这,近来董决明新添了一个爱好,那便是糟蹋太医院的药草。捣鼓来捣鼓去,制成一些效用比较奇特的药物。   其中有一味药竟可以隐匿内力。服用人纵是内力再高深,旁人探去也如常人。谢昀觉得这药有些意思,便问他要了一些。   这日董决明正在制一种化水无形的助兴药,见谢昀来了,挑着眉要他试试。   谢昀勾唇一笑,看他的眼神叫董决明微微一凛,仿佛下一瞬谢昀就要将那药往他嘴里灌似的。两人都没有婚配,若不小心沾了这药并不好受。   谢昀手指一动,董决明立马将药收好,却见谢昀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随我来一下。”   他们经阿容引见过,若是就此渐渐相熟也不足以令人生疑,谢昀要瞒的,也只是他们曾在临安镇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事情。   这是一处湖心亭,视野开阔,不必防备隔墙有耳。   谢昀直接将二皇子的痴病与董决明说了,并着意问起痴病的特征。   “在我听过的故事里,有人装疯,有人卖傻,不得不说,卖傻比装疯来得容易。你既有此问,应当是对他生了疑。若能将他带到我面前,我或许有法子试出来。”董决明饶有兴致地笑了几声,“我也想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若是假的,能骗过众人六年之久,也是个厉害人物。”   谢昀沉眉道,“他被太子保护得很好,若要不知不觉将他带到你面前,并不容易。不过倒是可以直接与太子说,他要是知道你或许可以治好谢羌华,必定愿意一试。”   “你们天家的二皇子不归皇上管,归太子管?”董决明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谢昀微微摇头,并没有说话。董决明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就算是普通人家出了个痴儿,也不会放任不管,唯有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才会无奈放弃自己的子嗣。皇上虽没有将二皇子抛弃,却与抛弃无异了。   天家果然无情。   一阵风拂过湖面,带来一阵清凉,谢昀望向湖水,缓缓道,“我曾认识另一个痴儿,她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会傻笑,更多的时候却是茫然无助地望着一处,好像旁的所有人都走不进她的眼里。她极少说话,被欺负了才会喊疼,眼泪汪汪的时候甚至与常人无异。”   谢昀收回目光,一只手撑着额角,还未讲完的话竟不知如何接续。   董决明面色稍正,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那个痴儿在你的心里有些分量吧。”不然他不会有这般神色。   谢昀并未开口,待湖面的涟漪平息少许,忽而浅浅一笑,淡不可见,“她待我终究是不同的,她会与我说话。”   董决明几乎怀疑对面的人眼里依然看不见自己,却未去打扰他。他或许不知道,自己比他想的还要了他。   须臾之后,董决明才道,“听你的描述,你的那位友人,应当是曾经遭逢大变,刺激太过导致的。如同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她不过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罢了。确切地说,她并非痴病。”   谢昀并不惊讶,只盯了面前的茶水一瞬,随即一饮而尽道,“走了。”说完竟是毫不犹豫转身便走,雪白的衣袍在亭中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喂喂喂!用完就扔啊!谢三!”董决明在后头咋咋呼呼地喊,白衣人毫不理会,兀自走了。   董决明也不再跟,摊摊手从另一条道回去,口中唱道,“都道是世间男儿多薄幸,红颜未老,心肠易变……”   渐行渐远,歌声也愈发听不清了。   这日皇上正问起太子中意哪家的贵女,却收到了来自北狄的急报。   是谢芳蕤的信,乍一看全是报平安之语,叫皇上和诸位兄弟姊妹切勿挂念云云。皇上看完之后却并未将它放到一旁,而是唤白总管打来一盆水,加了些白色粉末溶于水中,紧接着,他将信纸浸入水盆。   谢芳蕤用的上好的墨水,一时半会竟没有晕开,反而是在字里行间的空白处显出了一些小字。   “欲攻大楚。”皇上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面色狠狠一沉。   太子见皇上面色有异,正要询问,皇上便叫他自个儿来看。太子盯着那四个小字,面色凝重,“父皇,消息可靠吗?”   他这话一出,皇上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小五确然可能心中含怨,但我大楚若与北狄打起来,她讨不得半点好,再者,她的母亲还在朕这里。”   太子没想到皇上心中顾虑的竟是谢芳蕤的忠诚,“父皇,若北狄当真要发动战争,为何会放任五皇妹的信件送到我们手里?为何会在两国和亲不久后便立刻破坏这份安定?”   皇上有意教导太子,不答反问,“若朕没有看出此信的玄机,仅看这白纸黑字,朕会如何想?若你有意攻打北狄,而此时北狄恰好送了一名和亲女子来,你会挑选何种时机?”   “麻痹敌人,攻其不备。”   “正是。”   太子语中夹叹,“那便要提早准备了。”   皇上在殿内稍稍踱了几步,末了看向太子,“青玺,娶杨家女。”   太子呼吸微滞,不过一瞬,便点了头,动作却有些艰涩。   这杨家女指的便是虎威大将军杨大将军之女,杨莫倚。巧的是,这个女子恰是最合阿容眼缘的那个女子,英姿飒爽,笑容邪肆。   太子出殿之后,面色便恢复如常,只是到底没了笑颜。路遇谢昀也只微微点头罢了。   “太子。”谢昀唤住了他。   太子停下脚步,看向谢昀,以眼神询问。   谢昀没有与太子绕弯子的打算,直言道,“董神医说他或许有法子能治好二皇兄,想瞧上一瞧。”   太子惊疑不定地蹙起眉头,“此话当真?”   谢昀点头,“时隔六年的旧疾,对董神医而言,或许不是难事。”不只是珍妃的病,还有二皇子的痴。   “好。”太子爽快地应承了,“不论最后成与不成,都得好好谢一谢这位董神医。”宫里的人将二皇子视作透明,难为董神医有这份善心了。   董决明很快被带到了二皇子的住处,太子在一旁看着,见二皇子眼神抵触,温声安抚道,“阿华莫怕,董神医不会伤害你的。”   二皇子仍是惊惶不定,口里喊着,“不要吃药,不要吃药……”   “不吃药,病就好不了哦,二皇子,在下给您开最不苦的药,可好?”董决明循循善诱,随即看向太子,声音小了些,“这药旁人吃了会有损神智,对二皇子而言却是良药,因此太子万不可亲身试药。”   “阿华不吃药!不吃药!”二皇子哭闹起来,哇哇大叫。   太子本就心事重重,此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却闭了闭眼忍耐着哄他,“阿华乖些,吃了药病就能好,以后再也不用吃药了,好不好?”   二皇子泪眼迷蒙地眨了眨眼,哭闹声小了些,“阿华不喜欢吃药……不想吃……”   董决明状似无奈地一叹,“此事还得二皇子配合,若是不吃药,在下便是有再多的法子,都难以医治二皇子了。”他垂眉敛目,不再多言。   “董神医放心,阿华会吃药的。”太子冲董决明微微点头,“请开方子吧。”   董决明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药方,口上解释道,“之所以会对常人有损,乃是因为这其中的几味药会刺激神智,患了痴病的,便可以用这种法子恢复,但于常人而言,却平白添了伤害。所以这药,只有二皇子一人能喝。”   太子抬手示意,立时便有宫人上前接过药方,转身朝太医院跑去。   “每日一贴,切勿缺漏。告辞。”董决明抱拳便走。太子将他送至门口,稍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二皇子。   “阿华,这么多年了,哥哥照顾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好起来,照应照应哥哥。”太子坐在榻边,一手轻轻揉了揉额头,“哥哥好累……所以阿华一定要好起来。”   二皇子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眼中一抹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董决明与谢昀肩并肩走在一条卵石路上。   “接下来只要多留意些便是了,太子会盯着他喝药的,若是他反应过激一味抵制,或是偷偷将药倒掉,那便是有问题。”董决明笑意轻松,“若他拼着神智受损的风险也要演个周全,那我敬他是条汉子!”   “你那个药方……不是胡乱开的吧?”谢昀到底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董决明白眼翻上天,“我是那种乱开药方的人嘛?‘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可是我董家祖训!那药方本就是治神志不清的,常人服用也确实于神智不利,我何曾说过一句假话?”   听了董决明的话,谢昀眼里竟浮起点点惋惜遗憾。董决明扫了谢昀一眼,像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你那个友人可不算在内,她那是心病,心病自要心药医,不可与痴病相提并论。”   “什么样的药,才能称之为心药呢?”谢昀自发地问出这句来。   “那人不与旁人说话,却偏与你说,那么有可能,你便是她的心药。若常常陪她说话,引她多说,总有一日,她会与常人无异。”董决明认真分析道,一双眼悄悄瞄着谢昀的反应。   果然,他有一瞬的怔忡。   他便是心药么?   不过,这一世,他不会让她有封闭自我的可能。这般想着,谢昀的眼里有一丝释然和庆幸。   恰是这一年的初雪时分,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安谧美好的银白时,却有一个稚嫩又脆弱的生命,嘶叫,挣扎,不得出路。谢昀分明不知那所谓的“变故”,也不曾见到阿容历经巨变的那一瞬,但他心里的场景就是那般模样。   内外两个世界,宁静美好与绝望挣扎,诡异又和谐地拧在一处。每每稍一设想,便叫他呼吸紧.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自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的那一天起,每一次温声安抚,为她拭泪,听她断断续续语带哽咽的诉说,他都对周遭的一切便越发不喜。   他想要所有人向她谢罪。   因为提起了那个“友人”,谢昀的面上才有这般有趣的神色,董决明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最终忍不住腆着脸凑上前,“阿昀啊,那个人是谁?可否叫我见上一见?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谢昀被董决明这一声“阿昀”给叫得彻底回了神,面色算不上好看,随口回道,“不告诉你。”   “哎?我们不是好兄弟么?这么点事都不能说与我听?”董决明开始磨他的嘴皮子。   谢昀站住脚,转身看他,“你不是阿容的师傅么?怎么没见着你教她什么本事,反而每天闲得慌?”   董决明果然被转移了话题而不自知,“她一大早便要去找另一个师傅读书去,哪里还记得住我这个犄角旮旯里的师傅。”浑然不觉自己话里已经醋味十足了。   谢昀笑了几声,点头,“也是,她上完课了,还要到我这里来习武,自然顾不上其他的了。”   董决明咬牙瞪眼,没用,谢昀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减。   玲珑宫。   阿容已然将董决明那套针法学得八.九不离十,但头一回在珍妃身上下针的时候仍是紧张得不行,生怕扎偏了位置,所幸多施几回针便熟练了。   这日阿容施针完毕,精神高度集中加之天气又热,出了一身汗。   柳公公带的徒弟笑容乖巧递来太子的口信,唤阿容前去潜渊殿吃冰镇瓜果。   “请等一等,我沐浴一道再去。”毕竟身上粘腻,不舒服。   珍妃叮嘱道,“阿容不许吃多了,小心拉肚子。”   潜渊殿里,太子正在看一本册子,见阿容来了,便合上册子,起身将她牵往桌边,“太子哥哥好不容易进宫住一段时日,阿容也不来这里坐坐,怕是忘了太子哥哥了。”   他佯作生气,阿容便急忙解释,“最近阿容太忙啦,要学的东西好多,阿容的脑袋都要大了。”   太子笑出声,伸手在阿容头上揉了揉,她才沐浴不久,发上还有些许水汽,“阿容的头发还有些湿,为何不披着?在太子哥哥这里,什么都不需注意。”太子说着,便示意秋玉将阿容的头发散下来。   阿容嘻嘻笑,“太子哥哥真好。”   太子帮她将披散下来的长发拢了拢,声音压低下来,“太子哥哥还给阿容备了冰碗,没有与珍妃说,阿容要不要吃?”   阿容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潜渊殿各个角落都放置了冰盆,中央还有一只盘螭冰雕,整个殿内凉爽得很。阿容舀了一勺果冰,正要往嘴里送,却见殿外进来一人。   “殿下,二皇子又闹着不肯喝药!本是要跑出去的,被宫人拦住了。”   太子面色一变,直接便要出去。   “太子哥哥!阿容也去!”阿容说着,便飞快地迈着小细腿,险险跟上了太子的步伐。太子见她跟得吃力,直接将她抱起来,大步往栖凤宫偏殿行去。   二皇子此时正被几个宫人团团围住,因着怕伤了他惹得太子怪罪,这些个宫人连近身都不曾,二皇子一次次撞上来,将宫人撞得呲牙咧嘴,仍是牢牢抓住身边的人,不肯将包围圈放开。   “你们让开!阿华不喝药!”谢羌华口中仍叫嚷不止,面上皆是任性使气的神色。   见太子来了,这些个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华,不喝药病就好不了,阿华不想快点好吗?”宫人自动让开一条道,太子带着阿容走近谢羌华。   谢羌华见了太子,委屈上涌,眼泪巴巴的,“可是阿华不喜欢喝这个药,不喜欢。”   “苦吗?”   谢羌华重重点头,“苦!”   太子立即吩咐宫人,“多加些糖,再拿些蜜饯来。”   “还是会苦……”谢羌华眸子水润,不住摇头。可太子已经将药碗端了起来,执起勺子,坐在他身边。   “阿华与哥哥玩个游戏好不好?哥哥喝一口,阿华也要喝一口,不许耍赖。”太子语调轻松,舀起一勺便要往嘴里送。   “殿下!”身后的宫人忍不住出声阻止。他们本没有资格干涉太子的任何决定,但眼见着太子就要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哄二皇子喝药,也顾不得尊卑上下了。   太子没有理会,一勺药汁已经进了口。   “阿容也来!二皇兄,阿容也喝一口,二皇兄就喝两口好不好?”阿容还不知道这药对常人有害,也不曾注意太子身后那群宫人难看的神情。   听闻阿容此言,太子面色难得的严厉,“阿容,你不必喝。”   阿容站在榻边,直觉此事有些不大对劲,沉默着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二皇子。   太子语气稍缓,又舀起一勺来,“哥哥都喝了,该阿华了。”   谢羌华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汤匙,手心悄然攥紧,他闭了闭眼,满脸的委屈不愿。   太子本以为这样他总可以喝药了,没成想,汤匙临到谢羌华嘴边,却被他一掌挥开,连带他手里那碗也被打翻了去。   “阿华不喝!哥哥骗人!哥哥没有喝!”谢羌华双手胡乱挥舞。方才太子分明喝了一口,但他是痴儿,他要觉得没有喝,那便是没有喝。   “阿华!!”太子忍不住低斥一声,隐忍又无奈,额角突突,竟是连一旁的阿容都不曾留意。   汤药打翻时,阿容恰好站在榻边,一时间来不及反应,便被泼了一身,药汁淋淋漓漓,发上、前襟上、皆是滴滴答答不止。幸而汤药已经放了好一会儿,没有将阿容烫得惊叫。   她只是呆呆愣愣地站着,还有些手足无措。   一片雪白衣角闪过,从人群中穿梭而来,玉面紧绷,双目黑沉,内里墨色翻涌。   他伸手触了触阿容湿透的衣襟,只有淡淡的余温,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不顾脏污,将阿容抱进怀里。原本还茫然无助的小丫头一时间像是找到了落脚之处,小身子也软了下来。   “三哥哥……”夏裙单薄,前襟又湿透了,阿容觉得有些羞窘,往谢昀怀里钻了钻,把自己藏得更严实。   谢昀抱稳了阿容,面色软和一些,与太子说话时却冷硬得不行,如同含了冰碴子,“不喝药就强灌!想治好他的病,就不能惯着他。”言罢,他直接抱着阿容走出房间。   这些宫人被谢昀几近忤逆的话语以及冰冷的神色惊得不知作何反应,只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太子这才晓得阿容被泼了一身的汤药,面色也有些难看,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谢羌华,“阿华,你为何一直闹脾气?当真要逼着哥哥对你强硬吗?”   谢羌华抱着被子呜呜哽咽,不作回应,心里却悄悄下了决定。   谢昀行得极快,后头的秋玉和小舟舟两人根本跟不上,行到中途,谢昀冲后头来了一句,“回去给阿容拿套衣裳来。”   小舟舟点了点头便要去,秋玉觉着不对,犹豫道,“还是奴婢抱公主回去沐浴吧……”   谢昀默然站立,不过一瞬便点头道,“动作快些,她湿透了。”秋玉连连应诺,小心地将阿容接过来。   待阿容几人已然远去,董决明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谢昀身上狼藉的模样,忍不住咂嘴摇头,“你也太着紧那丫头了些,分明知道那碗药过了这么久,根本烫不到她……”他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昀已然往清荷宫的方向走去。   董决明加紧脚步跟上他,低声道,“这下你可以肯定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吧。我倒要看他还要如何躲过我的药,你放心,他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入V万字大更~ 为感谢小天使们支持,明天两章合一七千大更~   ☆、绝望初雪   董决明的药确实将谢羌华折腾得不轻, 因着太子的态度变得强硬,他只能喝下去。每喝一碗, 他都恨不得吐个精光, 待太子走后,他便借着如厕的当口使劲儿抠喉咙眼。   喝下去的到底吐不完全, 谢羌华不过吐了几口, 便眼眶通红,胃里翻滚, 难受至极。   不过七日,谢羌华便作出恢复了些许神智的模样, 喝药也能乖乖喝了。太子惊喜至极, 眼中甚至有些湿意, 急忙将喜讯告知了皇后娘娘。   皇后知晓了这事自然也是高兴的,但这份欣喜在太子激动不已的神情面前到底显出了几分黯淡。也不知前一世的谢羌华是否知晓,他筹谋多年, 害死的是整个世间最在乎他的人。   他恨父皇母后将关爱与期望全部给了他的兄长,最后夙愿达成, 却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仍旧得不到满足,甚至比先前更加一无所有、一贫如洗。   以至于陷入绝望的深渊。   太子去御书房的时候, 皇上恰在拟旨,是赐婚的旨意,且与他息息相关。   未来太子妃的名字,便静静躺在这面圣旨上。   按照皇上的意思, 赐婚一事越早越好。此时大楚内知晓北狄将突袭大楚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时候决定娶杨家女才显得最有诚意。外头那些个大臣勋贵也不会一眼便看穿他们的筹谋。   杨家一门三将,是不可多得的助力,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应当娶她。太子暗暗想着,却觉得心中空空。   天气渐凉,阿容已然将劈砍横挥练了不下千遍,动作姿势越发标准,且隐隐透出股灵气来。   虽还未到深秋,出了汗之后仍会觉得寒凉,阿容方打了个哆嗦,便被一件披风给罩上了。谢昀给她系了结。   披风是比照着谢昀的身长做的,被阿容披在身上便拖了一大截在地上,堆叠在脚边。为免她踩到披风摔倒,谢昀将披风下摆捞起来,系在阿容身前。   待他起身,阿容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自己已然被这披风裹作了一团,难以动弹,便皱着小脸唤谢昀。   谢昀却好似极为满意自己的成果,并不打算帮她解开,甚至开口道,“阿容这样很好看。”   “可是阿容没法走路了……”   “三哥哥抱阿容回去。”   “可母妃说男女授受不亲啊~”阿容撅着小嘴道,小身子却自发地择了最舒适的姿势窝在谢昀怀里。   谢昀低笑了几声,“阿容才多大点。”   将阿容送至玲珑宫门口,谢昀便回了清荷宫。几日前,皇上将清荷宫的宫人进行了大清洗,原先那群惫懒的奴才不知被调往何处,现在这拨人倒是对他客气有礼得紧。   谢昀唇角有些若有似无的笑意,似在轻嘲。   月前西山秋猎,谢昀适时展露了几分本事,却拿捏着度,不会叫皇上觉得谢昀的武功越过了他去。此时正是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日后大楚与北狄打起来,也不会是一月两月的事。   皇上灵光一闪,便有了主意。   他心中最看好的两个儿子,一个为君、一个为将,一个统治、一个辅佐,岂不正好?   皇上本就不甚放心杨家手握重兵,日后若有自己人将杨家的兵权分一些去,他也不必担心杨家拥兵自重了。   于是,谢昀的待遇不同往日,地位也今非昔比了。皇上在费心思栽培他,哪怕只是为了让他替太子铺路。   太子或许是得了提点,偶尔便会寻机会与他对饮闲聊,见面时也会寒暄几句。殊不知谢昀已经将皇上安排的这一切看得透彻至极。   谢淳向来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也会些刚柔并济的手段。若他猜得不错,皇上除了叫太子多亲近亲近自己之外,应当还将自己的把柄或是软弱之处交与了太子。   然后他整个人便会被掌控在他人的五指之中。   谢昀对太子没有恶感,不过是立场和处境有些出入罢了。   随手翻开一卷兵书,谢昀自己也在思忖着,他的软弱之处是什么。   他想起董决明的前世,因为用情至深,所以有了弱点。但他不同,他前一世没有爱人,这一世也不曾留意那些女子,在这方面,他大抵是没有弱点的。   隐隐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谢昀没有捕捉到,也不为难自己,专心看起了兵书。   他虽知晓那些战事,却没有战场上的经验,两军对战也不同于江湖人争强斗狠,他需要准备周全些。   太子与杨莫倚的吉日定在来年开春,谢昀想起前一世那天的场景,便觉得有些唏嘘。并非所有伉俪在最初相见之时便心生欢喜,也有可能是相看两厌的。   太子最喜欢的弟弟自然是谢羌华,最喜爱的妹妹却是非阿容莫属,前一世大婚时,阿容方“痴傻”不久,他的心情如何好得起来,加之对这位太子妃没有半点感情,吉日当天全程都是僵着笑容。   像是带了一层绘有笑容的面具。   建章十六年深秋,北狄突袭大楚不成,除了精锐部队得以安然撤退,其余士兵死伤甚多,被生擒者数千人。   “五皇姐会如何?”阿容不无担忧地问。   珍妃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微微摇头,“你父皇下令生擒敌军,大费周章,应当是意图用他们的性命换回你五皇姐,可那群蛮子生性残忍嗜血,这次我们明显早有防备,北狄自然也会知道是出了内应,也不知会不会……”杀了谢芳蕤泄愤。   珍妃没有将话说全,怕吓着了阿容。但其未尽之意已然十分明显,阿容小嘴紧抿,不知在想什么。   谢芳蕤是被珍妃与皇上亲手推上的这条不归路。珍妃每每思及此,连端着茶盏的手都在细细颤抖。   过了年关,谢芳蕤才满十七,然而她已经背负了常人一生都不会背负的东西。作为一国公主,她是大义救国之人,作为北狄的妃子,她却是背夫叛国的罪妇。   “不会,父皇根本没有打算让她活着回来。”谢昀嗓音清润却低沉,转瞬飘散在空中。   董决明生性好奇,遇见了不明白的便要打破沙锅问到底,“那为何要生擒敌军?直接杀了会省多少力气?”   秋色正浓,寒潭藻疏。石桌上煮了一壶热茶,谢昀不答反问,“那为何连你我都知晓是五公主报信有功?若父皇矢口否认,或略过不提,她或许还有活路。你应当知晓北狄的男子最看重什么,若那忽察尔知道是五公主泄密,且所有人都知道是五公主泄密,忽察尔怎会放她活着回来?”忽察尔正是北狄的汗王。   董决明轻轻吸了一口冷气,倒茶入杯,以手覆上,“那岂不是……”   “没错,父皇就是在做给别人看,全了他的大义。”谢昀面色冷淡得不似在说自己的父皇,“五公主回不来,那些北狄士兵也活不了。”   董决明连连咋舌,想说皇室中人当真是无情冷血,但想到谢昀也是皇室中人,便没有说出口。   “那为何不直接瞒住五公主泄密一事,战场上也不用生擒敌军,最后结果有何不同?”   “就算他不说,外界也只会这样猜想。这事一过,父皇在大楚臣民的心中,便是一个不惜以亲女为代价保护大楚的帝王,还是一个试图解救女儿却绝望而返的可怜父亲,‘情义’两字,他算是占全了。”谢昀抿了一口热茶,“若没有后者,总会有人暗暗惧他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父皇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董决明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倒是了解他,不过了解的尽是些可怕之处。”   谢昀没有接话。   董决明自然知晓皇家的父子关系不会简单,但亲眼所见到底不一样。谢昀在皇上面前展露的本事不及其真正水平的十分之一,现在又对皇上颇多负面猜测。   比起对皇上,谢昀对他都要信任许多。   董决明还记得,谢昀头一回见他,便毫无防备地将脉门送至他眼前,随后又直言自己姓谢,到如今,他又将这样的秘事毫不保留地说与他听。   除此以外,谢昀还大费周章来救他,送他《神农氏族谱》。   “你有疑问。”是肯定的语气,谢昀轻轻吹开漂浮打旋的茶叶,看向董决明。   董决明笑,他活了二十几载,藏匿情绪的本事总是有的,也不知是因为在谢昀面前全无防备,还是这个十六岁的老成少年郎太过厉害了,竟是一眼就能看穿他。   下一瞬,董决明正色,“谢昀,你为何救我?”   “嗯?”谢昀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南燕逃君,还寿的方子,童男童女。”   谢昀心中讶异,眼中也带出一些来。他没想到,董决明当真把他讲的故事现实联系在一起了。   董决明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昀,“这并非我的猜测,而是……他找过我,被我拒绝了。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毕竟这世上医术厉害的又不只我一个,另找他人就是了。但你的故事与这事重合了七七八八,想来后面发生的事情也并非杜撰,应当是……即将发生的事吧?或者说,是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白玉无瑕、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白瓷茶盏,谢昀淡笑回他,“他们筹谋许久,就是想要你心甘情愿为他们效力。毕竟这世间有一种人的性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董决明默了须臾,最后竟是嗤笑道,“我董决明无论何时也不会做下伤天害理的事,哪怕性命岌岌可危。他们要我这条命,尽管拿去便是。但你竟编了个神医折腰的故事,谢昀,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为人?”   见他斜着眼睛瞪自己,谢昀也不辩驳,只道,“这样的结局不是更叫人难以忘怀,唏嘘不已?”   “哼,就知道你们编故事的总爱找噱头。要不是那时候与你还不相熟,不便道破此事,我早就不陪你演了!”   董决明哼哼唧唧的,谢昀只是笑。前一世的事现在还没有发生,大抵也不会发生了,因而他便是如何说董决明也不会信,前世那个折腰的神医就是他。   阿容远远地看到湖心亭里的两人,她的董师傅站在石桌旁,气咻咻地看着三哥哥,而三哥哥只是静静喝茶,阿容一路小跑,经过了九曲石桥,大声喊道,“董哥哥羞也不羞!比三哥哥大了那么多,还跟他置气!”   董决明一听便不依了,“也就大了一点罢了。”   “三哥哥十六,您老廿三,相差的年纪比阿容还要大了!”   “那是你太小了!等你长大些,便会知道七岁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两人又拌起嘴来,且说的内容全无营养,谢昀也不插话,岿然不动地坐着。   “也不知当初怎么看上你这丫头做徒弟的,真是师门不幸!”   “我还后悔拜你为师呢,为老不尊!”   谢昀静静喝着茶,直到董决明说不过阿容便将她拎起来,咯吱咯吱挠痒,阿容咯咯直笑,眸光水润地向谢昀求救。   “君子动口不动手,董公子的圣贤书都读到腹中克化了?”谢昀将阿容抱过来,淡淡丢下一句。   阿容窝在谢昀怀里,嘻嘻笑着冲董决明吐舌头、扮鬼脸、得意洋洋,将他气得不轻。   大楚与北狄僵持了一月有余,北狄遣了使者来,称愿意用谢芳蕤换回他们的士兵。   阿容与珍妃同时松了一口气。在这生死关头,阿容先前与谢芳蕤的过节不过是小打小闹,自然希望她能平安归来。而珍妃则是庆幸,庆幸自己不用因为一个不甚相干的人而愧疚自责了。   就连董决明也以为事态转好,哪怕他听过谢昀的那一番有理有据的说辞。   然而,漠北关的交涉变故迭出。   空旷的黄沙地,两端皆是黑压压的军队,中间则用来交换人质。可还未等到谢芳蕤走至大楚阵营,皇上便疾言厉色地指出这个谢芳蕤是假的,真的谢芳蕤恐怕早已遭受毒手。一时间,大楚万箭齐发,朝着北狄士兵毫无防备的后背疾驰而去,北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哗啦啦地一层层倒下。   一身绯红衣裳孑然立于黄沙之上的谢芳蕤也中箭倒地。   忽察尔怒吼一声,两军正式交战。   因为事关五公主,皇上甚至出了宫,亲自前去漠北城与忽察尔交涉,没想到忽察儿竟送了个假的过来,还意图拿这个假公主换他北狄数千士兵,大楚的臣民心中皆是直呼,欺人太甚!   北狄人本就是一帮茹毛饮血的蛮子,被人背叛了怎么可能放她生还!还好皇上一眼便能分出真假来,及时打破北狄的阴谋,叫他们溃不成军,只好狼狈逃窜。   外界对此事如何评说谢昀不晓得,他只看到了结果,五公主和那数千士兵都没有回来,且父皇还捞得了一片赞誉。   阿容为此很是闷闷不乐,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笑颜。她有些不明白,北狄为什么要送个假的五皇姐来呢,对于忽察尔而言,换回数千士兵无疑是更为重要的事情。她去问了谢昀,谢昀只安抚了她一阵,却没有任何回答。   为什么是假的五公主?皇上说她是假的,她便是假的啊。   宫里人都道,皇上因着五公主一事沉郁了许多天,整晚整晚地宿在御书房,连珍妃那儿也不去了。   父皇不来玲珑宫,阿容便歇在正殿。   婉婉为珍妃松了发,将卸下来的发簪钗环仔细收检,置于一个精致的匣子中,随后便服侍珍妃沐浴更衣。阿容在屋内百无聊赖,看见那只未关上的匣子,兴致一起便凑到匣子前。   匣子里都是珍妃最喜爱的首饰,在暖黄的烛光下生出熠熠的光辉,白玉莹润、宝石透亮、金银炫目,混杂在一起便是世间女子皆喜爱的色彩。   在这里头却有一样物事有些格格不入。它光华内敛,久经岁月,显得有些老旧。   这是一块青玉牌,上面刻着的“照”字已然被摩挲地模糊不清,阿容识得它,因为她常常见到珍妃把玩这块青玉。阿容曾问起这块玉牌的来历,珍妃只是笑着道,这是阿容出生那年,她去道观里求来的。   保佑阿容岁岁平安。   阿容将它拿出来,眼中带笑地细细瞧。这玉牌上凿了孔,被一根红绳穿了起来,红绳上缀了一颗乳白的玉珠。阿容上手捏了捏,觉得有些不光滑,大抵是刻了字,正待仔细查看,却听到脚步声渐近。   阿容心中微微慌乱,却不晓得自己在慌些什么。   来人是婉婉,珍妃沐浴完毕,她便出来拿干净里衣。瞧见阿容站在首饰匣边,手里还拿着那块青玉,婉婉稍稍站立了几息,两人都没有说话。   “公主看见了什么?”婉婉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面无表情。   阿容疑惑看她。   婉婉走上前,“把玉牌给奴婢吧,公主要是不小心摔了它,奴婢也不好向娘娘交代。”说着,便伸手将玉牌从阿容手里抽出来。   阿容并未有阻拦,直接将玉牌给了她,却见婉婉拿着玉牌竟是低低笑了几声,神情晦暗不明,似乎在酝酿什么,又似乎决定了什么,笑声越发古怪。   她的声音低柔轻细,只有阿容与她自己能清晰听见,“孽种,与这玩意一起消失吧 。”话音刚落,她便松开手,手里的青玉牌没了承接,倏然落地。   啪——连碎裂声都清脆悦耳。   阿容惊讶又不解,且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看着地上碎成几块的玉牌,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婉婉惊叫一声,“公主!你怎得将这玉牌给摔碎了?!”   “这不是你……”   “娘娘向来喜爱这块玉牌,这下可怎生是好?”婉婉将阿容还未道出口的话生生堵回去。   阿容要还看不出来婉婉在构陷她,她便不是那个在宫里活了近七年的谢照容了。   正要辩驳,却见珍妃只着了兜衣,披了件轻纱便直直冲进来,看清了地上碎裂的青玉牌,整个人愣在原地,半响没有动静。   时光好似静止在这一刻,珍妃好不容易动了一下,却是动作缓慢又滞涩地将青玉的碎片一一拾起。   啪——她的第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母妃……”阿容觉得珍妃的反应有些出乎寻常,她好似被人抽去了魂,整个人灰败又枯萎。   阿容不解又慌怕。这分明是佑她平安的玉牌,为何母妃会因为它的碎裂而绝望至此,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狠狠掷于黑暗粘稠的深渊。   珍妃缓缓站起来,□□在外的肌肤微微冒着热气,她浑然不觉得冷,虽然她的神情已然冰冷彻骨。   “谢照容。”珍妃冰冷地念出阿容的名字,喉间有些压抑克制的颤抖。   阿容看着珍妃的模样,觉得事情不似自己想的那般,她急急解释,“母妃,这不是阿容摔的,是婉婉……”   婉婉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了一眼阿容,随即对珍妃道,“娘娘,公主不晓得这玉牌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都说不知者无罪,娘娘……”   婉婉要来扶珍妃,被珍妃轻轻推开,她敛眸半响,最终毫无人气地开口,“将她关进偏房,没有我的容许……不准出来。”   阿容愣在当场,不敢置信,青涩稚嫩的面上真切又深刻地染上痛色,那双潋滟的清透的桃花眼悄然染红。   婉婉张了张口,好似要为阿容说情,最终却只是无奈一叹,“是。娘娘。”   “母妃!这是婉婉摔的!她陷害阿容啊!阿容什么都没有做!”阿容迈着小脚,急急追上去,牵住珍妃的手指,依恋又企盼地勾着,“母妃,求求你,信一信阿容……”阿容的眼里,已然满是泪水。   她仰着淌满泪水的小脸,卑微地乞求自己的母妃可以相信她,而不是听信婉婉的一面之词。   然而珍妃只是轻轻一甩,便将她依恋的苦求的手甩落下来,珍妃什么都没有说,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她直直看着窗前微微颤抖摇曳的枯枝,眼中皆是死寂。   她的周身皆是灰败的气息,像是被人夺了浮木的溺水旅人,甚至连分毫多余的字句都不愿再说。   “公主,走罢,不要再惹娘娘生气了。”婉婉将阿容抱起,看似温柔实则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里,直直往偏房走去。   为什么呢?母妃说那是护她平安的玉牌,如今却因为那块玉牌而惩戒她。为什么母妃宁愿相信婉婉,也不愿信她?哪怕她哭着喊着求着母妃,哪怕她才是母妃的至亲之人……   阿容在婉婉的臂弯里再次转头,执拗地看着珍妃的方向,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再一次喊了珍妃。   “母妃!!!”   往日里稚嫩清脆的嗓音如今却是嘶哑的,凄厉的,带着哭腔,如同一只小鹿的悲鸣,哀雁的绝响。   就连抱着她的婉婉也被震得一颤。这是怎样的喊声啊。好像得不到回应,她就会绝望地枯萎,直至心若死灰。   眼前这对母女,一个绝望死寂,一个泪水涟涟。   婉婉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好像在逃离食人的猛兽。她这样做是对的,她都是为了娘娘。婉婉这样想着。   今年的第一场雪发于深夜,雪花扑扑簌簌落下,安静地飘飘摇摇,落在草叶间,落在檐角上,落入熟睡人的甜梦里。   恬静又美好。   谢昀的心却无比焦躁,几乎坐立不安。   因为前一世的这场初雪过后,宫里多了一个漂亮又可怜的小痴儿。   自从难产那回吃了亏,珍妃便将玲珑宫治理得有如铜墙铁壁,丁点魑魅魍魉都进不去,照理来说阿容待在玲珑宫是极安全的。但前一世却出了事。   原因是几条本应冬眠的蛇,循着温暖进了阿容的房间,将小丫头给吓傻了。   多么荒诞。   却再也查不出更多的线索了。   最讽刺的是,前一世阿容变得痴傻之后,珍妃对皇上的态度便日渐亲昵,最后竟是恩爱不移、伉俪情深。而本该享尽两人宠爱的阿容,却越发显得格格不入,每每被这二人隔离在外。宫人见珍妃和皇上不似他们想象中那样疼爱阿容,且阿容自己也不爱告状,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几乎肆无忌惮。   那时候的谢昀境况也算不得好,消息也闭塞,根本查不到阿容巨变的真正原因,也不晓得为何珍妃和皇上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   谢昀心念一动,悄然出了清荷宫。   玲珑宫灯火俱灭。   谢昀恍然想起许久之前,他从冷宫折返,步月而归,途径玲珑宫时已是深夜,阿容的偏房却燃着烛火。他还猜想,小丫头一定是个怕黑的。   他敛了气息,潜至偏房窗外。这窗户被人用黑布封住了,瞧不见里头,谢昀心里的怪异感越发强烈。跃上房檐,谢昀揭了一片瓦。   里头漆黑一片,隐隐有阿容呜呜咽咽的哭声。   她无助地哭喊,“救救阿容……”她已经力竭,哭喊声微弱轻细,一声野猫的嘶叫便能将她的声音盖过去。   “母妃……求求你……”阿容哭得一抽一噎,谢昀循声找了许久才在墙角看见她。   她抱着两膝,缩成了那么小的一团,那么小的一团黑影,正瑟瑟发抖、细细呜咽。   “救救阿容……”她真的太小了,在偌大又漆黑的房间里,她只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埋着头,抱着膝,浑然不觉房顶多了一人。   “阿容好难受……”   “三哥哥……”   猝不及防间,他听见阿容在喊他。   她仍瑟瑟颤抖,不曾抬头,却用稚嫩喑哑得令人心痛的嗓音喊了他。盼他救她。   这夜月色黯淡昏黄,雪花的暗影飘飘渺渺,一片一片地落在谢昀面上、眼睫上,静谧之中,一只大手将他的心狠狠捏住,悄然用力、拧转,让他胸中窒息,呼吸艰涩,细细密密的疼痛悄悄蔓延、遍布心间。   ☆、明月皎皎   想到前一世的阿容便是这样蜷缩哭求了一整晚, 谢昀心中暗藏的恨意再一次翻滚汹涌,难以遏制。   阿容将她的亲近、孺慕, 毫无保留地送出, 换来的却是毫不怜惜的对待。这个世上为何有如此多的狠心人,因为自己求而不得, 辗转反侧, 便要别人也不得安眠;因为尝尽了苦楚,受尽了情伤, 便不再珍惜旁人双手捧上的真心。   自私。他们的最爱的到底还是自己。   因为屋内太过漆黑,这一块瓦片大小的光亮便已足够显眼。阿容泪眼朦胧地看见了那一处的微光, 根本不曾细想光亮从何而来, 便挪到了光亮的底下。   月色本昏暗, 却在阿容眼角的泪珠上折射出了耀眼炫目的光。   谢昀陆续揭开周遭的瓦片,屋内渐渐可以视物,阿容有些不解,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恰在此时,一缕熟悉的冷香飘进, 阿容心间一跳。   她渐渐转过身去,便见到光亮之处,那人一袭白衣, 他的背后是无边的暗色,唯有他是天上高悬的孤月。   明亮,皎洁。   他的发上还有明月的银光温柔倾洒。   阿容几乎干涸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来,泪水氤氲了视线, 视线里的谢昀当真成了一片朦胧模糊的雪白。   “三哥哥……”阿容喑哑地唤了一声,含了无边的委屈和眷恋。   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稳稳接住。   “三哥哥当真来了……”   他若不来,兴许还不会听到阿容绝望无助之时是怎样喊着他的,那样的喊声,足以摧毁他所有的心防。   “嗯,三哥哥说过,会一直在阿容身边。”   双臂渐渐收紧,好似拥着他失而复得的宝物,好似要将他的宝物揉进心里。   谢昀蹲着身子,雪白的衣摆铺洒地面,在月色下如同绽放的夜昙,一瓣一瓣展开,却又将花心包裹不放,执着地护着他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阿容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封闭的房间里,可现在她却什么都不怕了。   她轻细地说着话,谢昀便低低回答,言语简单干净,却叫她心安无比。   她哭泣着诉说委屈,谢昀便轻轻安抚,眼神怜惜柔和,然而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一刻的他有多想毁了外头的一切。   凌晨将至,阿容已经累得睡了过去,窝在谢昀怀里,满心眷恋的姿态。谢昀将她放在榻上,盖好被褥,预备离去。阿容却于睡梦中攥住他的衣襟,柔软幼小的手执拗着不放。眼睫颤颤,极不安定。   谢昀在榻边站了许久,细细描摹她害怕无助的睡颜。屋内月色黯淡,阿容细白的脸颊呈出通透柔和的瓷色,那双最摄魂夺魄的眸子紧紧闭着,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怕黑的小丫头。尊贵的封号,荣宠不衰的母妃,都离她远去。   都说黑暗最是黎明前,谢昀被这深沉寂静的夜色浓密包裹,脚尖一动,发酵翻滚的心绪渐渐平息,最终俯身,在她眉心上落下一吻,轻柔得像两片云,相逢又离去。   睡梦中的阿容却渐渐安宁,攥着他的手也放开了。   宫中的贵人喜爱用雪水煮茶,道是这样煮出来的茶水更为清甜,珍妃也不例外,一大早还不等她交代便有宫人前去林中采集干净的雪水。   这是初雪的早晨,干净清透。   珍妃昨晚未曾合眼,气色极为难看,听闻皇上要召她过去也是满口的推辞。   但这回皇上好似铁了心要见她,珍妃无法,只能去了。   早膳是由秋玉送入阿容的房里的,珍妃还未发话将她放出来,阿容便只能待在屋里。好在白日里屋内敞亮,并不怕人。   秋玉本以为见到的阿容一定是一副惨不忍睹的可怜模样,她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结果她看到的阿容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可怜无助,她虽哭过,犹有泪痕,但她的眼里晶晶亮亮,盛满了希望。   “秋玉姐姐,母妃何时放阿容出去?”   秋玉摇了摇头,“娘娘被皇上召去了,大抵离去前忘了说。公主放心,等娘娘回来了,自然会放您出来。”   阿容点头,乖乖用膳。   她只要再等等就好了。   只是这一回好似有些久,天色渐亮又渐暗,珍妃仍没有回来。   泰和殿内,珍妃与皇上吵了一架。起因是珍妃觉察到五公主这事的不对劲之处。皇上在做戏,旁人看不出来,她如何看不出来?若皇上对谢芳蕤心存亲情,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将她送往北狄和亲,如今又来沉郁给谁看?   珍妃本以为谢芳蕤的平安归来将会洗清她的愧疚,没想到皇上为了置北狄士兵于死地,不惜当场射杀自己的亲女。   多么可怕。   “瑶儿,朕自然不仅是为了除去那些士兵,你知道吗?漠北关一战,朕杀了北狄一个措手不及,令他们损失惨重,那忽察尔也陷于不义之地,今后朕在道义上便胜他一筹,有了这旧恨,日后攻打北狄再不会有主和派出来阻止了……”皇上耐心地解释着。   珍妃听不进他的解释,不愿细想他如此做的政.治考量,只气得发抖,“可是谢芳蕤是你的女儿啊!你连亲女儿都可以轻易杀死,那我呢?阿容呢?是不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拿来换你的江山社稷?!”   皇上将珍妃按坐在木凳上,“怎么会呢?朕待你们终究是不同的,朕与小五不过是有亲缘关系罢了,与你们却是实打实的感情,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   皇上打断珍妃,“可朕是皇帝,是真龙天子。”   珍妃的面色灰败下来,无力道,“是啊,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皇上见珍妃的情绪很不对劲,谢芳蕤之事不应当对她有这般打击才对。   “瑶儿,朕向你保证,朕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皇上搂住珍妃,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胸前,两人一站一坐,“所以不要对朕这样说话,不要用这样失望的眼神看朕,好吗?”   珍妃半响没有动静,皇上放开她一瞧,她已然泪流满面。   “皇上,臣妾得回去了。”珍妃急忙抹泪,起身便要走。   皇上握住她的手腕不放,“你怎么了?”他将她扯入怀里,眼神渐渐笼上一层阴霾。   “是不是又想起那个人?”他话语轻柔,却带了隐忍又压抑的怒火,“是不是朕一旦有哪一处不合你的心意了,你便要投入别人的怀抱?”   珍妃嘴唇颤抖,不住摇头,皇上捧起她的脸,将她面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眼里却是无边的暗色,“瑶儿,你可不可以不要这般狠心?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你一定要朕……掏心给你看吗?”   这么多年了,明知她心里住了别人,他却抛弃了帝王的尊严,将她强留在身边,只希望有一天她可以毫无芥蒂、满心轻松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本就是一个极有自信的男人,他相信自己可以亲手将她心里另一个人的痕迹抹去,没想到这一耗便是七年多,他越发不甘心,越不甘心越不肯放手。   他已年近不惑,而珍妃仍处花信年华,他若是再去得早些,珍妃说不准就去寻了别的男人。这样的想法一旦冒出来便不可收拾,直至“铮”的一声,心中的某根弦彻底崩开。   珍妃看着皇上温柔的神情,却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不行,阿容还在等臣妾……”   皇上却低哑地笑了几声,突然将珍妃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边,将珍妃扔到柔软的被面上。   “瑶儿,朕等不及了,朕的心里好难受……”他的神情痛苦扭曲,最后归作不管不顾的疯狂。   他重重地覆上去,与她的身子贴得严丝合缝,语气狠戾,“不上朝了又如何?昏君又如何?朕早先就应当将你摁在床上,狠狠操.你,让你哭得没有力气想别的男人!”   见皇上的眼里满是暗沉的欲.望和暴虐之色,珍妃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此时尚处午后,殿内的宫人悄悄退出。婉婉面色微变,踌躇化作狠绝,捏紧了腰间的宫牌,再迈步时,方向俨然是宫门。   皇上正值虎狼之年,一旦不再克制隐忍,下手便没了轻重,夜里的泰和殿不断传出凄惨的哭叫声、告饶的呻.吟声、偶尔还有气急败坏的咒骂。   阿容等啊等,等到了晚上仍是没能等到珍妃将她放出来,她在想,母妃是不是……不要她了。   黑暗悄无声息地弥漫,阿容心里生出了些无力感。   “啪嗒——”是开锁的声音。   “母妃!阿容可以出来了吗?”阿容几乎是立时便冲到门前,眼带惊喜,满怀希冀。   婉婉幼时养过一只灰兔子,为了不叫兔子跑掉,她将它关在笼子里,偶尔会打开笼子抱它出来玩耍。每到这个时刻,她还未完全打开牢笼,兔子便跳上跳下,兴奋不已,晶亮的眼里全是光采。   这个时候的九公主,多像那只兔子啊。   所谓的公主,卑微起来也不过如此。   啊,也对。她身上根本没有天家的血脉,一个假的公主,能有多高贵?   “公主惹得娘娘大发雷霆,娘娘怎么会轻易放您出来呢?”婉婉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容,语调轻慢。   见来人是婉婉,阿容眼里的光采骤然熄灭,周身紧绷,像一只满心防备的刺猬,“你来做什么!”   “自然来看看公主如何了,若是出了事,婉婉可担待不起。”口上这么说,面上却没有丝毫担忧之色,她慢慢踱近,将门轻轻掩上,“公主是不是很好奇,婉婉为何要设计害你?”   阿容没有说话,瞪着婉婉不放。   “呵呵……”婉婉轻笑几声,“不对,你算哪门子的公主,不过是个孽种罢了,仗着娘娘的荣宠在宫里横行了几年,还真当自己是个金疙瘩?”   阿容听到婉婉毫无敬意的话语,除了恼怒,更多的却是不解。听婉婉这口气,她是极维护母妃的,并未叛主,那么又为何对她有这般敌意?   “你就不怕我告诉母妃去?她要是知道你的真面目……”   婉婉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打断她,“公主,你还没有明白吗?娘娘与我十多年的情谊,她对我的信任岂是你能比得上的?昨日娘娘不就选择了信我么?要怪就怪公主平日里故作聪慧,临到了关键时候,娘娘反而要当你是狡猾了。啧啧,太可怜了,被亲娘怀疑怨恨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一番话直往阿容最脆弱柔软的地方戳,叫她眼红鼻酸,却不肯在婉婉面前落下泪来。   “你本就不该存于世上,只可惜娘娘不忍除去你。但你终归是碍了娘娘的路,我们做奴婢的少不得要替娘娘解忧。”   婉婉缓缓移步,温柔轻笑道,“小孽种,你想怎么死?”   ☆、阿容别怕   阿容的卧房里有一方梨木雕花的小柜, 里边整整齐齐地叠放了一床毛毯,若是阿容夜间喊冷了, 秋玉便会将这毛毯取出来为阿容加上。   婉婉的视线在屋里逡巡了一圈, 最后落在那方小柜上,她蹲下身将毛毯拿出来, 丢在地上, 却任柜门大敞着。   “听说公主极为怕黑?”她用下颌指了指空出来的柜子,“在这里面会不会更怕?”   阿容看出婉婉意图将她关进柜子里, 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抵墙, 冰凉的墙面激得阿容细细颤抖。   婉婉极为享受阿容的畏惧, 她笑得越发灿烂自在, “不过在这之前,婉婉还有礼物要送给公主,公主要好生享用才是。”   她出了门, 阿容立即跑至门前,将门从里头闩上。   “秋玉姐姐!小舟舟!”阿容放开了嗓子大声喊着, “秋玉!秋玉!”   婉婉拖着一个麻袋回来,见门已被关上,里面徒劳挣扎的人儿正在声嘶力竭地求救, 她心里竟升腾出一阵又一阵奇妙又扭曲的快感,残忍回道,“那些人都被我下了药,不到明早绝不会醒来, 公主还是不要浪费力气了。”   里面安静了一瞬。   婉婉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面色有些不虞,她踱步出门走到阿容卧房的窗前,扯开黑布,推开窗户,看着房里眼神紧张戒备的阿容,笑道,“公主何必如此?婉婉又不会进来。”   “只是可惜……”她并未说清为何而可惜,只是俯身将麻袋提起来,置于窗前。   阿容紧紧盯着那个麻袋。里头似有活物,正缓慢而有力地活动,将麻袋撑出各种形状来。   “本想着在柜子里一定极为有趣,现在这样倒也不错。”婉婉“哗”地一声,将麻袋倒过来,里头的活物噗通落地。   密密麻麻,相互交缠,匍匐前行,嘶嘶作响。   是蛇。   “死了最好,便不用我再动手了。”婉婉的眼里满是恶毒的暗光,这些蛇中有一条巨毒银环,虽小,咬上一口却活不过明日。这样的死法,任谁也查不到她头上,毕竟御花园里头本就有蛇,若是不小心混入了银环,那也是御花园宫人的过错。届时她只要装作和玲珑宫其他宫人一般沉睡不醒,她便能摘出去。   其实就算逃不过罪责也无所谓,婉婉决定做此事时,本就已经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了。   娘娘与九公主生了罅隙,又被召去了泰和殿,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蛇群越发靠近,阿容不断后退,直至角落。   “走开!走开!别咬阿容……”阿容咬着牙,声音颤抖,隐有哭腔。   婉婉静立于窗口,面无表情地开口,“希望公主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莫要再为难娘娘了……”   “走开!呜呜呜……”她终于大哭出声。   “若不是你,娘娘早就接纳了皇上,恩爱两不移。而非现在这样摇摆不定,痛苦纠结……你本就不应存活于世啊……”   蛇群蜿蜒前进,冷目逼视,阿容的内力自发运转起来,她胡乱挥舞手脚,一条翠蛇猝不及防间被她踹了丈远。   “你的降生禁锢了娘娘将近七年的光阴,而那人或许根本不知晓自己还有个便宜女儿。不知晓也罢,反正也无所谓了……”珍妃从未将那人的名字身份告知于婉婉,因此每每说起此人,婉婉皆用“那人”代称。   “留你在世上,必定祸患无穷。所以,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婉婉所在的窗口透进几束月光,阿容堪堪看清这群翠蛇里有一条形态与其余截然不同,蛇身黑白两色,鳞片银亮,行进间令人眼花缭乱,蛇目冷鸷令人发寒。   它锁定了她,咝咝地吐着猩红小舌。   阿容汗泪俱下,几乎瘫倒在地。她赤手空拳,功夫也没练到家,面对这样的凶物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她的心底生出绝望来。   母妃不要她了,也没有人能来救她。   她的存在,是多余的。   窗外飘着细雪,不疾不徐地落在枝头,落在屋顶,这是个银装素裹安谧唯美的冬夜。   而屋内哭喊的孩童却没了声响。   “砰——”   有人踹开了门。   门口颀长清瘦的白衣身影闪进屋内,随手一挥,那些扭曲缠绕的蛇皆被掌风掀到了一边。   偌大的房间,他的眼里,只有一人。   谢昀俯身将坐倒在地的阿容抱起,她身子犹在细细颤抖,罗衫汗透,低垂着小脸,看不清神色。谢昀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蓦地见到一双满是死寂的黑瞳,心下顿时一沉。   “三皇子……”婉婉吃惊地喊了一声。   下一瞬,屋内抱着阿容的白衣少年郎偏头看来,眼里是铺天盖地的阴云,深切刻骨的恨意。   蛇群惧于他外放的气势,不敢近他方寸之内。月色下,长身玉立,神色冰冷,分明是姣姣之姿,却叫婉婉由内而外地震颤起来。他黑沉如墨的双眸叫她想起了从黄泉里爬回来的恶鬼,她读懂了他的眼神,他想杀了她,折磨她,叫她尝尽一切痛楚。   谢昀抱着阿容走出了黑暗的房间,正殿灯火通明,却将阿容的小脸映照得越发惨白。   他将她放在地上,阿容木然站立。谢昀正准备去处理婉婉,却被阿容勾住了手指。   她不发一言,却固执地不放他离开。   谢昀本是不愿叫阿容见到某些场景,见她不放手,便将她抱起,在她耳边柔声道,“阿容别怕……”见阿容神色呆滞,谢昀心中揪疼,面色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哀切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重生一遭,他本以为只要选好时机、做好筹谋,便可以轻易改变别人的命运,可当他见到阿容这副模样,竟是生了自厌与无力的情绪。   他原以为陪了她一整晚,这场浩劫便过去了,直到听说珍妃并未回宫,叫他忽地想起,前世有一遭,皇上缺了早朝,而珍妃则在泰和殿住了两日两夜,回去的时候才晓得,那个被她关在房里的女儿已经成了个小痴儿。   或许,阿容的劫难还未结束……还有那个荒诞的理由——蛇。   思及此,谢昀即刻赶来,见到的场景令他几乎失去理智。   那些蛇长短不一,蜿蜒爬行,嘶嘶作响。阿容该多么害怕啊。   然而那个婉婉却在窗口冷漠地观看,无情地等待一个生命的消亡。   婉婉见谢昀踱步而来,立即便要跑,口中直喊,“你若是杀了我,娘娘不会放过你的!”婉婉想要喊人,却恍然想起自己早已将这些人药晕了过去。   谢昀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低沉冰冷的声线缓缓流淌,“这些蛇,便由你去喂吧。”婉婉的双眼倏然睁大,里面皆是惊恐。   手上稍稍使力,婉婉便被扔进了房内,谢昀将阿容的脑袋按进怀里,另一只手缓缓将窗户关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三皇子求求你!三皇子!!!”婉婉凄厉的求救声从屋内传来,“不要!走开!别过来!!!”   谢昀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他甚至听不见婉婉的求救,他的耳边,唯有阿容一进一出微弱绵软的呼吸声。   呼,吸,呼,吸。极富韵律。   如同一只小手一寸寸抚慰他急切躁乱的心。   谢昀悄然敛息,抱着阿容往清荷宫走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轻抚阿容的后背,柔声哄她。然而怀里的阿容没有丝毫回应。   她甚至没有说一句“三哥哥,你果真来了……”   闪身进了清荷宫,谢昀立即将阿容置于榻上,蹲在榻边平视她的眼,语中带着急切和紧张,“阿容,叫一声三哥哥。”   阿容的眼中仍是死寂一片,好似所有的光芒和色彩都不能在她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分明,她的那双眼分明是最为生动鲜活的啊……   “阿容……”   “阿容!!!”谢昀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他紧紧抱着阿容,声音几近低吼。   他的胸口有力震颤,震得阿容心间泛起尖锐细密的疼痛。   阿容的心仿佛被温柔地熨帖过,她不过是太难受了,不愿开口,不想说话,没想到三哥哥却好像比她还要难过、还要绝望。这样的三哥哥,叫她如何不心疼、如何不柔软。   谢昀正颓然地将头埋在阿容颊边,却感觉到一只小手悄悄地、轻轻地贴上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他几乎屏息,缓慢松开她,心中却如灰烬渐渐燃起火星,枯萎的泥地里开出了幼嫩芬芳的花朵。   “三哥哥,阿容是孽种么?”没想到阿容说话竟极为连贯清醒,没有丝毫呆滞痴傻的意思,但她说的话却叫谢昀心间震颤。   那个婉婉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   “不是,自然不是。”谢昀握住阿容的双手,眼神笃定,“阿容是最可爱的小丫头。”   “母妃不要阿容了。”她这么说的时候,面上没有丝毫哀切,冷静到死寂,如同陈述一个极为正常的事实。   “没有,珍妃被皇上留下了,她并非不要你。”   阿容嘴唇微动,“真的?”   谢昀点头。   阿容紧绷的脊背陡然塌下,她歪倒在谢昀的被面上,声音细弱,“阿容不要回去,阿容就留在三哥哥这里。”   “好。”谢昀本意也是如此,玲珑宫确实暂时不能去了。   “想沐浴。”   阿容不哭不闹,乖巧地有些反常,谢昀心下奇怪,现在却不是深究的时候。   阿容在清荷宫一事不能叫旁人知晓,沐浴一事便成了问题。   谢昀想要回一趟玲珑宫为她取衣裳,阿容却跪直了身子抱住他,“三哥哥不要走。”谢昀解释说自己只是去拿衣裳,阿容仍旧不放,口中重复着,“三哥哥不要走。”   “那阿容不洗了,三哥哥不要离开阿容……”   可是她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身上颇为粘腻,若是不沐浴,怎能舒适安眠?   谢昀闭了闭眼,径直将阿容抱入净室。   兑好了热水,浴桶里雾气缭绕,阿容赤着身子,乖巧地坐着,任他浇水擦洗。若在往日,她还会假意害羞,娇俏地道一声“男女授受不亲”,今日却是不言不语,没了说笑的劲头。   她的鬓发被水汽沾湿,柔弱地缠在耳后,越发衬得白玉小耳欺霜赛雪。谢昀的视线凝在此处,没有看向别的地方。哪怕她只是个未长开的青葱稚嫩的小丫头。   再次出来,阿容的身子白里透红,面色也比先前的惨白好上许多。   她的身上罩着谢昀的里衣,雪白宽松,穿在她身上毫无形状,她却好似有些喜欢这样穿,小脸上悄悄绽出一个浅淡的新奇的笑来。   像是风雨过后的杂草泥地里绽出了一朵内敛清新的小雏菊,叫谢昀蓦地动容不已。   只是这样却无法走路,因此要由谢昀抱着她走向床榻。阿容看着谢昀整洁柔软的被面,笑着搂紧了谢昀的脖颈,温热的呼吸细细喷洒,“阿容要和三哥哥一起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   ☆、妲己转世   屋内一灯如豆, 炭火静静燃烧,暖香满盈。窗外仍飘着雪, 雪色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明朗。   谢昀将灯火吹灭, 躺回榻上。   方躺好,阿容便贴上来。温软的身子毫无防备地挨着他, 小手攥着他的衣角不放。她的身上沾染了与他如出一辙的气息, 是她喜爱的、清淡冷傲的香气。   他认识的一位友人善于经商,也热爱钻研一些新奇玩意, 做出来的胰子也与别家的大不一样,香气可谓别具一格种类齐全, 还有便于用手把握的腰身, 那友人还管这种腰身叫“舒肤佳”还是“护舒佳”来着。   “睡吧。”谢昀将被角掖好, 低声道。   他从未与人同榻而眠,颇为不习惯,也不知今晚睡不睡得着。   阿容觉得他身上暖和, 越发紧挨他,抱着他的胳膊不放手。   这深宫里, 父皇叫她惶惶不安,母妃叫她心间作痛,其余人好似都远离了她、看不见她, 与她的挣扎擦肩而过,唯有她的三哥哥,天神一般降临,在满是游蛇的屋子里, 成为她眼中唯一的亮色。   “三哥哥。”阿容轻声喊了他。   “嗯?”   “谢谢你。”   谢昀怔然。他分明满怀歉疚,因为他几乎失去她,差一点就要让她走上前世的路。   阿容道完谢,身子越发放松,呼吸也渐渐绵长,竟是进入了睡梦中。   翌日,阳乌未出,寒风料峭。   谢昀将犹在熟睡的阿容捞起,裹了披风,径直往玲珑宫走去。阿容被冷风一吹,嘟嘟囔囔地直往他怀里钻,半梦半醒之间眼角直渗泪珠。而此时玲珑宫的宫人药效未过,仍在熟睡。   他将阿容安置在正宫,因着贪睡,阿容并未挽留,裹了被子便又沉沉睡去。   谢昀则移步偏房,打开房门,里边的蛇群仍在游走,咝咝声不断,而炭火盆边上亦盘了好几尾蛇。这正是冬眠的时候,要足够暖和它们才乐意活动。   而婉婉已成了一具蜷缩在墙角的尸体,面容扭曲发青,双唇紫乌,神情痛苦绝望,显然是中毒而亡。她死去已有些时辰了,可见银环毒性之剧,也可见她的心思有多歹毒。   思及此,谢昀又疑惑起来。前世阿容并未中毒,只是痴傻了,何故?   这个婉婉会大发慈悲地放过阿容?   谢昀不信,昨晚她分明是铁了心地要置阿容于死地。   得不出个答案,谢昀也不再深究,只变了字迹写下一封信,置于桌上。珍妃回来了,也能知晓原委。他自然可以搬移婉婉的尸体,清理阿容的房间,伪造成另一种模样,届时搜查歹人便是那些侍卫的事了。   但他更想将婉婉的真面目揭露给珍妃看,这是她们欠阿容的。   谢昀放了笔,正待出去,视线再度扫过婉婉的尸体,忽地发现她伸出的右手竟隐约比出了个“三”的手势。因为尸体已然僵硬,伸出的三根手指显得有些狰狞,形状也难以改变。   看来婉婉就算是死也要再拖一人下水。   顿住脚步,谢昀在阿容的房间里扫视一圈,见她的墙壁上挂了一柄练习用的细剑,伸手取下,朝着婉婉手腕处轻轻一划,那只比了“三”的手掌便彻底断离开来。   还未开刃的长剑在谢昀手中竟是削铁如泥。   这日皇上果真缺了早朝,朝中老臣有些不满,却纷纷指责珍妃媚上惑主,更有甚者,直骂她是大楚妖妃,妲己转世。   依照这种情况,珍妃若要保全她与阿容,便必须将皇上的心抓得更紧。   因此珍妃虽颇为恼怒埋怨,却只能隐而不发,甚至还要试图去取悦皇上,因为她察觉到,皇上对她的怜惜少了,更多的是不顾一切的掠夺与占有。   耐心这种东西,向来是用一点少一点的。   “为朕更衣。”日上三竿,皇上才身心魇足地拥着珍妃醒来,怀里的美人如雨打娇花,已是零落不堪,偏她生得美,越是憔悴越有些旖旎动人楚楚可怜的味道。   珍妃眼中闪过一抹浓重的挣扎,她心窍玲珑,不过一瞬便想清了利弊。面上泪痕犹在,身上也酸痛难忍,珍妃却挣扎着侧撑起身,不言不语,伸手便要为皇上取衣裳。   殊不知,皇上背对她时,眼里却尽是失望。   没想到他是这样下贱的性子,竟然希望她与自己闹脾气,闹得不依不饶才好,然后他再哄回来。   这样的她,叫皇上无力又怅然。   这么多年过去了,皇上再一次问自己,他喜欢她什么呢?这世上比珍妃还美的人也并不是没有,她们可能更温顺更单纯,对他满心爱慕,她们的心里只有他一人。   而珍妃……他甚至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口上道不在意,其实他到底是如鲠在喉,难以下咽,若非毫无线索,他或许会暗暗寻那个人的麻烦。   晚间的时候太子曾面见皇上,委婉地提起缺朝一事,见皇上并未面露不虞,又提起另一件事来。二皇子的痴病已全然好了,太子自是对董决明感激有加,思来想去,决定向皇上为他求一个爵位来。   董决明在珍妃及谢羌华的旧疾上都功不可没,皇上自然没有异议,很是慷慨地赐予董决明以杏林伯的封号,食邑千户。自此,董决明也算是朝中新贵了。   这一切,都没有与董决明商量过,他们想给,便给了。   董决明接旨的时候心里头并无多少波动。于他而言,近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便是谢昀那张《神农氏族谱》的牛皮纸,其他的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珍妃在泰和殿留了两天两夜,反反复复,翻来覆去,任他摆布,如同一只失去了生气的傀儡。   皇上无端的心血上涌,怒不可遏,力道越发毫无顾忌,最后颓然停下,只字不提,侧身朝里睡去。   “皇上……”珍妃气若游丝地喊他,想劝他停下这一切,不必再使气报复她。   她分明已对他生了情,如今这般于他们而言便是两败俱伤。何苦。   皇上闷闷地应了声,“睡吧。”   珍妃还待开口,皇上却冷硬地截了去,“是朕失控了,对不住。”话音刚落,身后隐约传来几声细弱又压抑的呜咽声,真奇怪,珍妃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哭诉没有抱怨,但皇上就是心软了,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他转过来,将珍妃按入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我错了,瑶儿,要打要骂都任你。”   珍妃将眼泪蹭到他的衣襟上,呜咽着没有说话。   皇上静静拥了她一阵,低低开口,声线温醇,“瑶儿,朕是你的男人,你若是想了别人,朕会不高兴的。你只能想朕,旁的人都不行,阿容也不行。”皇上低下头在珍妃发顶轻轻啄吻,“知道了吗?”   珍妃破涕为笑,“阿容怎么不行了?皇上真是……”   “朕说不行就是不行。”   珍妃与皇上和解之后便回了玲珑宫。先前还不敢打搅皇上与珍妃的宫人见珍妃出来了,纷纷围上来,面露急色,“娘娘!出人命了!”   珍妃见她们闹哄哄的,又在说谁谁谁死了,心里一揪,额角直突突,忍耐着道,“闭嘴。你来说。”她随意指了一人。   “娘娘,婉婉姐姐死了!”这侍女与婉婉交情不浅,此时颇为伤心,哽咽道,“死状奇惨,当真是!当真是……呜呜呜……”   珍妃恍惚了一瞬,怔怔问她,“是谁?是婉婉?”   侍女哭泣不止,“是啊,昨日便发现了,但是我们进不去泰和殿,不能及时告知娘娘……”   珍妃稳了稳心神,镇定道,“回宫。”   因着冬日寒冷,阿容闺房的炭火被宫人熄了,婉婉的尸身还未腐臭,仍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不甘、怨恨、绝望、恐惧,种种神情扭曲凝结在她面上,令人不敢再看。   谢昀为免银环蛇再度咬人,离去前已将它除了去,其它的无毒翠蛇却没管。因此珍妃推开门来见到的景象足以叫她头皮发麻。   密密麻麻的翠蛇或蠕动蜿蜒,或盘踞不动,房间中央躺着一具尸身,尸身上被人盖了一层白布。   “娘娘……”侍女跟不上珍妃的脚步,晚来了一瞬,才要提醒珍妃注意,却见她依然推门进去了,“娘娘,我们想着翠蛇也是线索,便没有处理掉它们……”   然而她并没有多少底气,因为她们不处理这些蛇更多的是因为害怕,害怕死人也害怕蛇,这间屋子将两样都占全了,若无必要她们甚至不愿踏进房门。   珍妃失神地立在门口,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喑哑问道,“阿容呢?公主呢?”   侍女不过反应慢了稍许,便被珍妃斥了一声,“啊?!说话啊!”   侍女颤抖了下,急急回道,“公主无碍,正在正殿呢。”   珍妃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她向前迈了几步,不顾身后宫人劝阻,直往房间中心走去。   婉婉的尸身恰在桌案的旁边,伸出的右手秃平,只剩手腕。   此时桌案上静静躺着一封信。   珍妃执起信,颤着手,一目十行地读完,嘴皮颤颤,竟是忘了言语。   “婉婉……”珍妃捏着信纸的五指紧收,“是他吗?”   思及此,珍妃迅速将信放下,也不管婉婉的尸身,径直往正殿走去。此时阿容正在珍妃的卧房里,坐在圆凳上。虽知晓珍妃回来了,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阿容!”珍妃唤她的声音由远及近,阿容回了一声。   珍妃走进房,将阿容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她无事之后才问,“阿容可有看见救你的人是谁?”   阿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救你的人可是祭天那次救下你的大英雄?”珍妃急切问道,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阿容。她知道一定是的,那人只要看见过阿容,一定会猜出来阿容便是他的亲女,因为他们那么相像。   且她曾听说那个得罪了雪照的南燕公主便是被他砍去了一只手,与现在婉婉的情状颇为吻合。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阿容不知道……”阿容犹豫了一瞬,选了最保险的答案,“那个人蒙了面,阿容看不清。”   “一定是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皇宫的人,也只有他了。”珍妃像是得了个肯定的答案似的,面上似悲似喜。   阿容没有再说话。   珍妃想着晏雪照在暗中护着阿容,心里便涌上一股奇妙的欣喜,她就知道,就算晏雪照对她没有感情,对阿容总归是放不下的。   稍稍收了心神,她见阿容神色镇定,压根不像是历经浩劫之后的模样,又想起死状惨不忍睹的婉婉,到底忍不住道,“阿容为何不拦着他些?婉婉犯了错,母妃自然会罚她,就是赐死也比这种死法要好……”   阿容小脸低垂着,神情隐在阴影中,沉默半晌后才抬起头,“母妃,阿容差一点也是那副模样了。”   她面上的神情漠然,眸色黑沉,浑不似个孩童。   “在母妃的心里,婉婉比阿容重要吗?”语调古井无波,似是在述说旁人的事。   珍妃既震且惊,神情受伤,“阿容,你为何说出这种话来,母妃……”   阿容不疾不徐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那枚青玉牌来,“母妃,这玉牌阿容已经粘好了,虽还是有瑕疵裂纹,但……”阿容转过身来,将玉牌捧到珍妃面前,“这本就不是阿容摔的,母妃信与不信都无所谓,因为该受的不该受的罚,阿容都已经受了。”   珍妃眼中流露出心疼与歉疚,她急急上前将阿容抱住,“阿容,是母妃错了,母妃给阿容道歉……”她将青玉牌从阿容手里取出,置于案上。   她不住亲吻阿容的面颊,恳求道,“阿容原谅母妃好不好?”   而阿容只是静静任她抱,半晌,在珍妃耳边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母妃,雪照公子是阿容的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雪照:我竟然背了锅???问号脸   ☆、岁岁年年   此话如同晴天一道霹雳, 将珍妃劈得呆愣当场,心里如惊涛骇浪, 汹涌不止。   “阿、阿容。”珍妃强作镇定, “婉婉与你乱说了些什么?阿容不须信她的话。雪照公子与你八竿子打不到一块,能有何关系?”   “阿容知道了。”阿容埋在珍妃颈边, 没有再问。   珍妃犹不放心, 双眸紧盯着阿容,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婉婉还与阿容说了什么?她起了歹心,说出的话都是编造而成的, 阿容不听她的, 懂吗?”   阿容点头。   就是这个珍妃口中“起了歹心”的人, 在害阿容的时候,满心都是自己主子,护主到疯魔, 才会想尽办法除掉一切绊脚石。阿容甚至觉得,母妃便是婉婉的一切了。   阿容突然有点可怜她。但也只是一点罢了。   年关很快到来。大旱之后的头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不息不止, 大楚上下皆沉浸在“瑞雪兆丰年”的喜悦中,年味儿越发浓厚了。   董决明教了阿容一首喜庆的小曲,阿容转头就笑嘻嘻地唱给了谢昀听。   “……炎凉多反复, 日月易循环,但愿岁岁年年人康健~三哥哥,新年快乐!”   大概是年纪大了,谢昀竟从这样的祝愿之辞听出了一些无可奈何岁月沧桑之感。   “阿容, 新年快乐。”谢昀走近一步,玄色朝靴在雪地上印出一个脚印。他从怀里拿出一物来,是暖玉打的镯子,便是在冬日戴着也不会觉得寒凉。   谢昀捉过阿容的手,将玉镯套上。阿容手腕纤细,这玉镯却不会轻易滑脱,想来是按着尺寸特意打造而成的。   “这些是什么?”阿容见玉镯上雕刻的花纹,不解问道。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纹路,弯弯曲曲,轮廓圆滑,像连在一起的小蝌蚪。   “一个遥远国度的文字,阿容不必问三哥哥了,因为三哥哥也看不懂。”谢昀轻轻摩挲着阿容的腕子,随后将她的衣袖放下。   阿容却将衣袖又撩起来,细细看着这玉镯,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阿容好喜欢!”她看向谢昀,“谢谢三哥哥!”   她扑进谢昀怀里,谢昀顺势将她搂起。   “阿容也有贺岁礼给三哥哥!”   “什……”谢昀话未说完,便被一片温软贴上。她本是要亲他的脸颊,却因为谢昀稍稍转头而亲上了唇角。   一抹震惊之色划过谢昀的眼底。   阿容唇上残留着香甜的味道,是董决明特制的“好吃不坏牙”的甜食,呼吸清浅却夹带着津甜的气息铺洒在他唇边。   阿容贴了一下又离开,细滑的颊肉在他面上轻轻擦过,她嘻嘻笑着,“其实阿容的贺岁礼没有带来,下次给三哥哥好啦。”   谢昀正不知如何反应,便听到阿容关切的话语,“三哥哥的耳朵被冻红啦!”   她伸手捂上,小手温热柔软,“这样就不冷了。”   腊月三十,皇上大宴百官,宫内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珍妃伴君而坐,众大臣以往觉得没什么,现在却有些微词,毕竟这是位迷得皇上两日不朝的妖姬。纵使如此,却没有一人上前谏言。年宴上不谏言,似乎成了心照不宣的规矩。   阿容的左右仍是六公主与八公主,但时至今日,却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谢望舒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现在瞧着却有些憔悴,便是上了脂粉也遮掩不住,一双气势凌人的美目里神采不再,意兴阑珊地看着殿内的乐伶舞姬。   察觉到阿容在看她,谢望舒偏头回视,眼神复杂,夹杂了一丝罕见的憧憬,这丝憧憬让阿容觉得,六皇姐羡慕她,甚至想成为她。   为什么呢?   是了,容妃仍在禁足,便是连年宴都不能出席,也不晓得是如何得罪皇上了。而珍妃仍是最受宠的妃子,“两日不朝”便是最好的证据。   阿容不再说话。她面前的白瓷杯里盛着些蜜色的清酿,抿了口,是果子酒的味道。应当是特意为女眷准备的,席上的男子则是更烈的酒。   珍妃特意嘱咐过她要少喝,即便是清甜的果子酒,也是可以醉人的。   阿容记着这话,但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已经喝下了许多。   “公主。”静静立于身后的秋玉出声提醒。   “过年还顾虑这么多作甚?难得喝一回。”身旁的八公主笑着道,“总归不会喝傻的。”   秋玉听着这话觉得有些不喜,皱了皱眉头,碍于尊卑上下,到底没有说什么。   二皇子谢羌华大抵对“傻”字颇为敏感,几乎是立时便看过来,见八公主说的并非他,又淡淡收回目光。扫到阿容时还不自然地冲她笑了笑。   他只是“恢复神智”,并非失忆,自然不应该忘记先前的所作所为,譬如将一碗汤药泼到阿容身上的事。   不得不提,当谢羌华不再傻里傻气,看着还颇为俊秀,眉目疏淡,眼裂浅窄,是内敛温柔的长相。他与太子一母同胞,乍一看有三分相似。但若将他们二人比作山水写意画,太子无疑更为浓墨重彩些。   两人并排站,常人一眼便注意到的,必定是太子。   做了这么多年的陪衬,他为何还是不甘心呢?他为何……还没有认命呢?   谢羌华遥遥看着正为皇上献贺词的太子,眼神颇为复杂,嫉妒、不甘、埋怨、憧憬、哀切、依赖……不过一瞬,眼里的所有情绪便归于虚无,静如死水。   殊不知,他在看太子的同时,也有人在看他。   谢昀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谢羌华“贼心不死”,他对皇位就这么执着吗?   未必。   不然前世也不会消极懈怠,让四皇子有机会蹦上跳下。   宴上歌舞乃是由教坊司主管、太常寺协办,可谓是尽善尽美、驱寒醉人,使得龙心大悦。其中的领舞更是“遏云歌响清,回雪舞腰轻”,难得的倾城之姿。   每一次旋转、展臂,皆是看着帝王的方向,期盼能得皇上片刻流连。   舞毕,太常寺卿大着胆子上前献美,道这舞女乃是一朵难得的解语花,盼帝王垂怜一二,将她收入帐中。原话自然不是如此,但群臣皆能会意。   对此,不少大臣暗地里嗤之以鼻,心中皆道,进献美人对于臣子而言是下等之举,这个老家伙脸皮不薄啊。且皇上正是与珍妃情浓之时,他倒是敢。   将殿中的舞女仔细打量了番,觉着此女美则美矣,走的却是珍妃的老路,倾国之姿、能歌善舞,若成长起来可不就是第二个珍妃么?但皇上已有了一个珍妃,会想要第二个么?   更别提这舞女犹有青涩之感,周身气质比之珍妃差得远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太常寺卿额上渗汗,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瞄一眼皇上。   他自然知道这舞女像珍妃,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想着将她送入宫。同种类型的美人,皇上难道不会喜欢更年轻的?   “皇后,你觉得如何?”皇上偏头问身旁的皇后。   皇后淡淡一笑,无可无不可地道,“姿容甚美,是个可人,但凭皇上喜好。”   她自然知晓,皇上问她不过是出于礼节,他真正想问的人在另一侧。   果然,“珍妃觉得呢?”   珍妃的座椅靠前稍下,以示低帝后一等。皇上看着珍妃如云的乌发,心里忐忑又期盼。   皇后收回目光,心想在情情爱爱面前,连一代帝王都成了毛头小子,这样的试探,何其可笑。   阿容在屏风后,遥遥看见珍妃展颜一笑,瞬间将那舞女比得黯然失色,她斜睨了舞女一眼,理所当然道,“臣妾觉得很是一般,太常寺卿的眼光不若再高些?”她收回目光,美目微敛,浅浅一酌,素手纤纤,那睥睨傲然地模样叫一众臣子都觉得下腹发紧。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两日不朝”,不得不说,真带感。   说她是妖姬,她还真演上了。   皇上却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里是瞬时盈满悦色,看向珍妃的目光全是柔和的宠溺纵容,他朗声大笑,“爱妃说得不错,太常寺卿眼光不好。朕为何要弃美玉而就糟粕?”   这话含义深了,他是帝王,要哪个女子不成,就算舞女乃是糟粕,他也不必弃美玉,大可享尽齐人之美。因而这话实际是在暗指他若是接纳了舞女,珍妃便会不喜,甚至与他生罅隙,如此在乎珍妃,太常寺卿这出是白白安排了。   太常寺卿很是尴尬,汗出如浆,急急思索着该如何收场。   而殿上的舞女早已面色惨白,耳中嗡嗡,摇摇欲坠,不知今夕是何夕。但是整个大殿,没有一个人出面为她说话。一个是宠妃,一个是舞女,谁会冒着触犯天颜的风险维护她?   谢昀静静看着这一出,心里不断分析。   现在看来,珍妃与皇上同前世一般,隔阂渐消,感情愈笃,只是其中原因却不为外人所知。但有一点颇为奇怪,皇上先前为了保护珍妃,给她的荣宠都是适度的,现在却毫不顾忌她的名声,使得大臣们私下里皆道真珍妃是惑君妖姬。   更奇怪的是,珍妃竟十分配合。   难道这也是左相的疑惑之处?   旁人皆以为太常寺卿背后没有什么靠山,谢昀却晓得,这人看似草包,实则是左相的一枚棋子,常作试探之用。因为皇上及臣子皆晓得太常寺卿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因此他做些蠢事便很容易被人原谅,而不会引人深想。   那么,左相想试探什么呢?试探珍妃与皇上究竟是何种感情?   他会不会太无聊了些……   宴席过半,殿内一派君臣同饮之象,气氛越发高涨。   席上的孩童早已吃饱,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不知是谁带了头出了宴席,其余的孩童也跟着出去了,御花园里渐渐多了童稚的欢笑声。   沈敏和沈慕近来心情颇好,在席上也多饮了几杯,此时两人皆是面色红彤彤的,很是可爱。趁着席上推杯换盏正热闹的时候,两人来寻阿容。   阿容遣了秋玉与珍妃说一声,随后便跟着沈敏沈慕两人出了殿。   两人都特意给阿容带了礼,虽不算贵重,却是各自的一番心意。沈敏前不久才开始学的女红,因而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成的荷包也只能到堪堪入眼的地步。阿容却喜笑颜开,立即将它系在腰间。   “阿容姐姐,我的礼物就在这荷包里,你且看看。”到了年关,沈慕又胖回来一些,却怎么也比不上先前那般圆润了。   阿容心中好奇,因为她接过荷包时分明没有察觉到里头有东西。   她将荷包打开,凑眼往里瞧。   空荡干瘪的荷包里只有一枚……豆子。   沈敏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不停,“阿慕是不是很过分,哈哈哈……”   沈慕面皮薄红,急急解释道,“这上头刻了字的!我特意去学的好不好!”   “原来你请那个雕刻师傅进府是为的这个!”沈敏恍然大悟,凑到豆子面前,“刻的阿容姐姐的名字呢,这个‘谢’字刻得倒是不错……”   而阿容两指捻着这枚豆子,借着月色辨清了颜色,疑惑问道,“阿慕为何要送红豆?”   ☆、玉京仙郎   沈慕茫茫然, “我问了周大师,送女孩子应当用什么豆子雕, 他便提议红豆啊……”   “红豆生南国, 此物最相思……阿慕,你究竟知不知道红豆什么意思?”还不待阿容再问, 沈敏便已经问出口了, “阿慕背的书都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啧啧。”她摇头晃脑、假意可惜, 将沈慕说得越发面红。   他粗着脖子置气一般大声道,“我知道这个意思啊!我本来就很想阿容姐姐嘛!”   见他漂亮的脸蛋红扑扑, 眼睛也柔软晶亮, 阿容与沈敏相视一笑, 却都不忍再逗弄,很快便说起了别的。   年关到开春这段时日是宴会最为频繁的时候,很快便到了太子大婚的日子。   冰雪消融, 莺飞燕舞,京城纵横的几条大街皆铺了红, 一切都是未来国母出嫁的派头。   杨家一门三将,骁勇善战,颇受百姓爱戴。因此太子妃是杨家女一事于众人而言皆是喜闻乐见。但他们都未想到, 掀了喜轿车帘的新娘竟是着了一身男子喜服,喜帕也未戴上,唯有脸上的妆容稍稍像样。   虎威大将军大抵也没有料到这一出,因为杨莫倚出闺房的时候还是一身规规矩矩的新娘喜裳, 现在却变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大概是在喜轿上换的。她那群奴才竟也不阻止!   “莫倚!”虎威大将军忍不住斥了一声,面色难看。   杨莫倚却仿佛听不见,大剌剌地跳下马车,仰头看着骑在白马上的俊美男子,“太子殿下,你若是也不喜欢我,这亲事不如算了?”   太子面色铁青,直直地看着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新娘,久久没有开腔。   杨莫倚挑了挑眉,勾出一抹轻讽笑意,“反正结亲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取消亲事大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吧。太子殿下您瞧,我这般粗俗无礼的女子,实在配不上您!”   “杨姑娘说笑了。”几乎咬牙切齿,太子觉得自己惯来的好脾气在这人面前是丁点作用都没有。   场面一度尴尬,周遭的群众交头接耳起来。   “据说啊……这个太子妃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先前还有人瞧见她和一男子逛花灯节呢。”   另一人插嘴道,“有喜欢的又如何,她能违抗圣旨?且你瞧瞧杨大将军的脸色,这个太子妃当真是够大胆的,啧啧……”   “莫倚!把外头这身脱下来!”杨大将军面色黑沉,几步走到杨莫倚面前,“你真是……好得很!”   他面带歉意地冲太子一拱手,将杨莫倚拉到一旁,随后眼带威胁地看着她,低声对她道,“怎得现在还在闹?那个人就这么让你放不下?太子品性俱佳,我是心知肚明,你嫁给他就是最好的选择!你这般让他难堪,是把我从小教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忘光了吗!杨莫倚,你千万千万不要叫为父失望!”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很重了。   杨莫倚双眼泛红,直直看着这个替她做了选择的父亲,狠狠吸了口气,最终苦笑道,“好,我知道了。我会脱下男子喜袍,盖上大红盖头,一切都听您的。”   这段插曲转瞬就过去,却叫太子的心情越发烦躁,对这位新婚娘子的观感也跌至谷底。   东宫不比皇宫宽敞,今日宾客又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夹道相迎,阿容几乎瞧不见新娘的一片衣角。   “三哥哥看见了吗?”阿容扯了扯谢昀的袖口,仰头问他。   小丫头的眼神憧憬又希翼,谢昀会意,俯身将她抱起来,“阿容看见了吗?”   阿容嘻嘻笑了几声,拍手道,“看见啦看见啦,新娘子盖着盖头,看不见模样,不过太子哥哥可真好看呐!”   谢昀淡淡朝太子瞟去。太子本就是温柔俊秀的长相,被这喜袍一衬,更添了几分红尘喜气,越发令人倾倒。在众多女子眼里,今日这新娘实在是有福之人。   却如此“不知好歹”。   拜堂之时,阿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悄悄在谢昀耳边道,“太子哥哥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太子自然是笑着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喜气,却到底逃不过小孩子的敏锐的直觉。   虽是他的喜日,他却并不开怀。   酒过了三巡,太子便被众人起哄着推至新房,阿容等人也要回宫去了。这日放开了宵禁,大街上也是张灯结彩,因此这个时辰仍有不少人在街上来来往往,高声畅聊。   许是沾了喜气,心情荡漾,当晚皇上便刻不容缓地召了珍妃,连送阿容回玲珑宫的这点时间都等不得。   “老三。”皇上喊了刚下马车的谢昀,“送阿容回房。”闻言,一旁的二皇子唇角的笑意微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早已“恢复神智”,可父皇的目光仍不会停留在他身上。而他的太子哥哥却能轻易得到父皇的殷殷祝福与毫无保留的笑颜,就连这个三弟也可得他一两句嘱咐。   “是。”谢昀应下之后,便见皇上满意地牵起珍妃的手,朝泰和殿走去。   他走向那个月色下的小丫头。   她喝了些果子酒,此时瓷白的小脸上泛起酡红,双眸也水润迷蒙、波光潋滟,看起来像是头一回喝这么多酒,有些懵了。   谢昀眉头一皱,对她的侍者有些不满。秋玉见状连忙解释,“是公主执意要喝,奴婢们拦不住……”   小舟舟附议,“是公主与郡主世子比谁喝得多,这才……”   谢昀听了这两人的话,心道阿容的这两个侍者虽足够忠诚良善,关键时刻却不能护她周全,譬如上次婉婉下毒手,譬如这回纵容她喝酒。   他或许该想办法给阿容寻个可靠堪用的人。   “阿容。”谢昀走至阿容面前,温和地唤了一声。   阿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来,“三哥哥!”她喊得很大声,与平日里已经不大一样了。   “三哥哥背!”阿容牵住他一根手指,亲昵地摇了摇。   见谢昀掀了后摆蹲在她面前,阿容欢呼一声,蹦到他背上,险些将毫无防备的谢昀撞得一趔趄。阿容抱住他的脖颈,嘿嘿道歉,“三哥哥没事吧,都怪阿容太开心了。”   阿容从小被教得很知礼,纵是醉了酒也不忘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   谢昀站起身来,“阿容为何开心?”   阿容思忖一阵,却碍于脑内混沌迟迟不得解,只好摇头连道,“不知道啊阿容不知道……”不过一瞬,她便将这个问题抛至脑后了,只管埋在谢昀颈间,脑袋滚过来滚过去。   “阿容好喜欢三哥哥身上的味道啊……”她不停蹭,凉滑的头发蹭得他有些痒,“阿容也想要三哥哥的味道!”   “好,阿容睡一觉就有了。”   “睡一觉……三哥哥骗人!”阿容纵是糊里糊涂,也觉得谢昀说得不对,她张开小嘴,惩罚似的咬他脖颈,却终究不愿咬疼他,只象征性地用小牙齿蹭了蹭。   谢昀身子微僵。   “三哥哥不疼吧?”感觉到谢昀的背都僵直了,阿容疑惑问他,随即低下头在牙印上吹吹气,又舔了舔。   谢昀却越发僵硬了。   他咬着牙,觉得背上的小魔星实在太磨人。   “嗯,这样就不疼了!”阿容舔过之后,满意地笑起来。谢昀本来还微恼的心却一瞬便软和下来。   说不清缘由,他好似已经习惯了纵容她。   “太子哥哥娶新娘子了,三哥哥是不是也要成亲?”阿容的声音低落下去,“阿容不喜欢……”   谢昀根本不曾想过他的亲事,经阿容这一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哥哥不成亲好不好?阿容可以照顾三哥哥!阿容也可以陪三哥哥睡觉觉!”小丫头两手按着他的肩,郑重地直起上身,   谢昀一愣,随即无奈摇头,“阿容醉了……”醉酒之后的话语不过听一听罢了,他怎能当真?   阿容没听清谢昀说的话,自顾自地抬起一只手来直指夜空里稀疏明朗的星子,笑得娇憨清脆,“它们都可以给阿容作证!”   随后贴回他背上,小声咕哝,也不知咕哝的什么。   谢昀眉目柔和得一塌糊涂。   她根本没想要他回应什么,只是想到一茬便是一茬,自言自语罢了,末了竟小声哼起歌来。   先是朗朗上口的撒帐歌,被她唱得充满稚气而娇俏绵软。突然想不起词了她又毫不在意地换了一首。   “夫性聪,才堪重;妇有容,德堪重,天生美质奇才,彩驾丹凤……”也不知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新婚唱词,“今日欢同共,蓝田玉曾修种。夫和妇睦,琴调瑟弄……”   她尖着嗓子,拟了个扭捏害羞的新娘,结果自己就绷不住嘻嘻笑了几声,逗得谢昀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月色柔和,谢昀的心也化作一滩月光。这一刻他万分庆幸老天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容他扭转了阿容的命运。   前一世的这个时候,阿容方痴傻不久,根本没能出席太子喜宴,没能见到这晚的月色,没有那些醉言醉语,也没有童稚又自在的歌声……   因而现在这段亲昵的时光对于谢昀而言,更像是从命运的手中抢过来的。   “娘子~”阿容伸出手来摸了摸谢昀的下颌,刻意模仿出了一股子风流才子调.戏佳人的语调,将谢昀从感慨动容中彻底拉了回来。   见谢昀面色转黑,后头跟着的秋玉和小舟舟对视一眼,皆是抿嘴偷笑。   时隔半年,北狄卷土重来,再一次进攻大楚。这一回皇上有意培养谢昀,竟直接将他派往前线,做了个副参谋。本是盼着他能学习一二积累经验,却没想到他竟比那参谋长还要顶用,同样是取胜,他的法子却能为大楚省下上万的兵力,其中许多计策都是将兵书里的理论活学活用,灵活变通,最后成效却令人咋舌。   但北狄到底与大楚国力相当,一回取胜只能挫他们一分锐气,却伤不了他们的元气。于是这一僵持便是几年。   而谢昀因着战功累累,于及冠之年得封“玉京王”。   虽然皇子及冠便能封王的已是一种荣耀,但京中百姓却暗地里为他鸣不平。按着惯例,同是亲王,双字王却不及单字王来得尊贵,纵使“玉京”二字在道教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大楚并不推行道教,儒教才是大楚国教,因此这“玉京”便显得有些尴尬了。   且乍一听这个封号,令人想起的不是谢昀的运筹帷幄、骁勇善战,而是他的玉质冰颜、瘦雪霜姿,这于一个颇有建树的男子而言,何尝不是种侮辱?   一面培养他,一面打压他,帝王呵,到底君心难测。   春去春来,转眼六年。 作者有话要说:  幼年剧情完成(づ ̄ 3 ̄)づ   ☆、桃李芳菲   草茵轻荏苒, 桃李任芳菲,正是良辰美景韶光丽的好时节。   玉京王府向来冷冷清清, 虽是王府, 却并未布置得富丽堂皇,反而是一派雅致。上一位住在这里的前朝王爷是个整日里吟诗作对的文人, 因此府内尽是些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无一处不风雅。   此时的王府比平日里要热闹些。   花木掩映间,一身着雪色冰丝六幅荡湘裙的少女随手将裙摆捞起系在腰间, 细白的绸裤勾勒出修长笔直的双腿来,显得越发纤腰似柳、玉质花颜。   “三哥哥接招!”话音刚落, 她便纵身跃起, 长剑刺出, 被谢昀闪身避开后又盘旋来去、剑走轻灵,大有遏行云、回飞雪之势。   谢昀的手中只是一柄木剑,他不断闪避格挡, 看似落入了下乘。然而若是看得久了便会发现他招招皆是游刃有余,阿容来势凶猛, 却半点也欺不近身。   拆了几招后,谢昀手中的木剑忽地斜转,避过阿容的剑锋, 顺势削落。   阿容的剑尚未收回,谢昀出手又是风驰电掣间,于是阿容只能眼睁睁看着木剑朝自己的左肩挥下。意料之中的,剑身在离她尚有一寸之处堪堪停下, 半分也没有伤到她。   春风乍起,阿容鬓发略微散乱,额际薄汗处传来凉意。她看着正要收剑的谢昀,带着狡黠的笑意欺近他,近距离不好使剑,她便一掌代之,劈向谢昀的胸膛,得意笑,“三哥哥太大意了!”   没想到谢昀早有准备,未拿剑的左手将阿容挥来的手掌一把捉住,带着她旋了半圈,揽入怀中,叫阿容背对着他动弹不得,“阿容还是输了。”   阿容先前与谢昀说好了,比试时他不能动用内力,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丝毫胜算。   “哼!再来!”话毕便又缠斗起来。   一次又一次毫无悬念地输给谢昀后,阿容打得越发没有路数,最后更是无赖招数齐上。   她一脚蹬在树干上借了力,随即跃上树枝,看准了谢昀的方位跳下来,“天王盖地虎!!!”   谢昀面色陡黑,却怕她摔地上伤了自己而没有避让开。   阿容以为自己终于得逞了,黏在谢昀背后不放,手脚并用地缠他,“三哥哥,这样算不算赢了?”她从后头环着谢昀的脖颈,嘻嘻笑着,嗓音清甜愉悦。   谢昀只好纵容道,“算算算,你且下来。”   阿容仍抱着不撒手。这几年下来,谢昀也由一个清瘦的美少年长成了高大俊美的男子,背部也更为结实有力、肌理分明,热意源源不断地透过衣衫传来,就着暖融融的日光,叫阿容惬意得眼眸半眯。   谢昀拍了拍阿容环住他的胳膊示意她下来。   阿容不满嘟囔,两腿夹得更紧,“三哥哥,你都多久没背过我啦?好不容易背一回还不让我多赖一会儿!”年岁稍长后她便越发不喜爱谢昀方才的动作,拍一下是不容拒绝的命令,拍几下是长辈式的亲昵,她哪样都不喜欢。   “阿容,你已经十三了。”谢昀语带无奈,但到底没有再催她下来。   “就算我三十了又怎样?”阿容满不在乎地从头顶折下一截花枝,往前一挥,豪气万千,“三哥哥,出发!”   她缠得很紧,谢昀伸手便将她的膝弯捞起,这才松了些。   因着阿容是王府的常客,谢昀特意为她布置了一间房,好叫她有个歇息之处。这间卧房可谓是整个王府最为华贵富丽之处,阿容不喜素淡清寡,因此布置的房间也是按着她的喜好来,绮罗画阁,锦绣屏帏,宝装珠嵌,应有尽有。   “公主!大事不好了!”仓惶进来的侍者名连翘,接替了秋玉的位置成为她的大宫女。   前年秋玉便到了年纪被放出宫嫁人去了。这个连翘颇会梳妆,就是性子不够沉稳,遇上事了便咋咋呼呼。   因此阿容听她道“大事不好”时并未有过多的慌乱,只平静问她何事。   “小殿下受伤了!娘娘召您急回呢!”   阿容面色微变,“尧白受伤了?伤得哪里?可严重?”   十皇子谢尧白正是珍妃所出,乃是阿容的亲弟,今年年岁已四。   “小殿下逗六公主的狗玩,被那畜生咬了一口,在胳膊上!”连翘额上直渗汗,微喘着道,“还好皇上召了杏林伯进宫为小殿下诊治。”   董哥哥为尧白疗伤,应当不会有事了。   阿容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宫。”她转过头来,“三哥哥,我回去了。”   谢昀颔首。   自始至终,谢昀都未发一言。在他眼里,因为谢尧白这个前世根本不存在的人,阿容失去了她应得的宠爱,无论是珍妃还是皇上,都对谢尧白无微不至,宠爱有加,那架势像是要宠到天上去了。   而谢尧白的出世,谢昀也是推手之一。   阿容回宫后便直奔玲珑宫,门口恰有宫人进进出出,而董决明也在这时出来了。   “董哥哥!”阿容喊了他一声,走近,“尧白如何了?”   阿容刚问出口,便见董决明面色有些古怪,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董哥哥?”   董决明白眼一翻,分明是已然而立的男子,却犹有鲜活的少年感。他凑得近些,压低了声音吐槽,“你那弟弟连皮都没破,结果那些人紧张得跟什么似的,还把我叫过来!”   董决明被封了“杏林伯”之后,除非遇上了疑难杂症皇上才会特意召他入宫,其余时候都让他悠哉游哉地养花弄草,看书话茶,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自从这个宝贝疙瘩十皇子出生后,董决明进宫越发频繁,诊治的还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病。   这话阿容没法接,只好点点头便往房里走。   而董决明则伫立在原地看着阿容匆忙进去的背影。他向来善观察,这回也不例外。他这个心窍玲珑的徒弟虽然面色焦急、脚步匆忙,可细看之下便会发现,她的每一步皆是丈量好了的距离,落脚轻灵却也沉稳,由此可见,她的内心深处分明是从容淡定的。   啧啧。董决明觉得有些意思,面上浮起一丝浅笑来,可笑着笑着又有些心疼与叹息。   “母妃,尧白。”阿容走进正殿,见谢尧白正被母妃温声安抚着,便开口唤了两人。   谢尧白的哭声陡然大了些。   “好尧白,怎得又哭了?”珍妃轻柔地将他面上的泪水拭去,“尧白是男子汉,要坚强,知道吗?”   “姐姐……姐姐……”白皙柔软的面颊上泪渍犹在,谢尧白瘪着嘴一声又一声地唤阿容。   “阿容来了,快哄哄尧白。”珍妃冲阿容招了招手。   阿容走近一瞧,见谢尧白的衣袖被卷起,露出一截白胖藕臂来,上头有一个浅红的牙印。谢望舒养的大狗下了崽,现在看来应当是一条小奶狗咬的谢尧白。   “尧白疼吗?”阿容蹲下身子,在谢尧白的胳膊上吹了吹。   “疼!姐姐给尧白再呼呼!”谢尧白可怜巴巴地望着阿容,眼底却藏着希冀。   “好,那尧白不许哭了?”阿容依言呼了几口,问他,“尧白怎得跑到六皇姐那儿去了?她养的狗向来凶悍,就是小奶狗也须提防些。”   谢尧白再度瘪嘴,置气道,“姐姐去找三皇兄玩了,尧白自然只好跟狗玩啦!要是姐姐能和尧白玩,尧白就不和狗狗玩了!”   珍妃一听这话便皱眉,低声训道,“阿容,你怎得不多陪陪他?他喜爱你,依赖你,片刻离不得,你一出宫他便会闹腾不止……”   谢尧白心里很是认可珍妃的话,口上却道,“母妃不许凶姐姐!”他拉住阿容的手,笑眯眯道,“尧白自己来说。”   珍妃无法,只好任他了。   谢尧白生就了一双风流桃花眼,眉宇间却有皇上的英气,是个精致又俊俏的玉团子,小小年纪便迷倒了一众宫娥小姐姐。   因此当他双眸水润地央着阿容时,几乎叫她一瞬便心软下来。   他将阿容拉到珍妃看不见的地方。   “姐姐不去找三皇兄玩了好不好?”   阿容默了一瞬,耐心道,“尧白喜欢姐姐,所以想要和姐姐一直在一起对不对?”   谢尧白重重点头,“嗯!尧白最喜欢姐姐,想要和姐姐在一起!”   阿容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但是姐姐也喜欢三哥哥,也想要和三哥哥在一起,尧白应当明白姐姐的心情才是。”   谢尧白垮了小脸,沮丧道,“尧白明白了,但是尧白不开心,要是姐姐只喜欢尧白一个人就好了……”   “那尧白喜欢母妃吗?喜欢父皇吗?”   “喜欢……”   “尧白不只喜欢姐姐一人,为何要姐姐只喜欢尧白一人?”   谢尧白小脸纠结地揪着衣角,很是为难,他觉得阿容说得很有道理,可又总有哪里不对劲。   此时董决明的马车正行驶在兴安大街上。建章二十三年正值盛世,虽北边偶有战事,但京城的百姓却感触不深,他们昼兴夜寐、来来往往,面上皆是些俗世的烦扰或喜庆。   “闪开!”马夫大吼一声,随后急急勒马,马车骤然停下,颠得董决明险些歪倒。   “什么人惊扰伯府车驾!”   “董神医!”拦住马车的是个女子,十八二十的年纪。   马夫以为又是哪个求医的人,皱眉道,“不上府去求,来拦马车,真是!”   董决明掀开车帘,见大街中央张臂的女子有些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 作者有话要说:  定时定成了4月10号 哭 跪唱认错   ☆、生而尊贵   女子身上灰扑扑的, 欲语泪先流,哽咽道, “董神医还记得临安镇的胡氏药铺吗?”   她这一提, 董决明便想起来,眼前这名女子与记忆中那个俏丽可爱的小少女确实有几分相似, 但她看着太狼狈了, 叫他一时间认不出来。   见董决明露出了然的神色,胡姑娘这才哭着续道, “爹爹他……他……”她哭得几近晕阙,身子软倒在马车前, 往来的路人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先回府再说吧, 胡姑娘?”董决明掀起帷帘, 冲胡姑娘道。   胡姑娘抹了把泪,点了点头。   杏林伯府。   半夏给胡姑娘倒了一杯暖茶。他先前在临安镇见过这位胡姑娘,镇上的人都道她是小镇上难得的好看颜色, 如今见她狼狈不堪,心下也有几分唏嘘。   而胡姑娘自然也是见过半夏的, 他那时还是个十岁左右的稚嫩少年,现在却出落成了清瘦干净的男子。时光在众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唯有眼前这人,唯有董决明, 几年不见,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洁似冬雪,清如秋露,澄澈疏落, 纤尘不染,甚至还有少年人才有的鲜活灵动。   胡姑娘有些欣喜,又有些难过。   她收拾好了心绪,双手捧着茶盏开口道,“董神医,事情是这样的。临安镇上来了一群流寇,药铺也被洗劫一空,就连爹爹也……”她顿了顿。   “请节哀。”   “我听说董神医在京城安定下来了,这才过来寻您……”散落的额发遮挡住了她的双眼,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视董决明,目光恳切,“我已然无依无靠,只求董神医能收容收容。”   见董决明有些迟疑,她急忙开口,“我会很多的!抓药配药熬药都会的!我可以给您打下手,只要神医大人能给一个落脚的地方……”   “可是你我到底男女有别,若是留在我府上……”   “我不在乎的!若是董神医肯收留我,我便是您的丫鬟、仆人,且我本也不想嫁人了……”她面上的笑容苦涩起来,“我已然二十,爹爹也不在世上了……”未尽之意已经颇为明显,她是平民之身,二十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且胡郎中去世、家中药铺也不复存在,她在这世上是半分依凭都没有了,想要嫁个称心如意之人自然是难上加难。   董决明本以为打算终身不婚娶的人除了和尚道士便是他了,没成想这里还有个同道中人,只是她的理由却叫人心情沉重。   胡姑娘企求地看他。董决明则偏头瞧了一眼半夏。   他早先便打算给半夏冠上“董”姓,待半夏日后生儿育女,董家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若是如此,半夏自然不能一直做他的药童。   半夏也看着董决明,眼里有些期盼,好似也希望他能答应下来似的。   “好,你便住下来吧。”   胡姑娘破涕为笑,“谢谢董神医!”   这日阿容方从傅大儒那里回来,便听连翘碎嘴道,“六公主的那只狗总算得了惩处!敢咬小殿下的畜生自然不能轻饶!”   阿容脚步一顿,“那只小奶狗?”   连翘立即点头,“已经被拖走了,现在大概已经没气儿了吧。”   阿容的眉头狠狠一蹙,“小殿下现在在哪儿?”   “大抵在正宫?”连翘有些不确定。   阿容不再问她,径自朝玲珑宫走去。她找到谢尧白时他正举着一截花枝与侍者嬉闹。   “你们都不避让的么?真没意思!”花枝抽打在侍者腿上,虽然谢尧白力气尚小必然不会有多疼,但阿容却觉得极其碍眼,甚至有些恼怒。   “尧白!”她的语气有些冷硬,谢尧白却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立即喜笑颜开,丢下花枝便冲她跑过来。   “姐姐!”他甜甜喊她,“姐姐终于下学了!尧白等了好久!”   他张开藕臂要抱她,阿容却伸手隔开,“尧白,你先回答姐姐一个问题。”   “姐姐要考尧白吗?尧白今天好好认了字哦!”他笑容殷切,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阿容。   阿容却不为所动,紧盯着谢尧白的眼神没有软化分毫,“处死那只狗,是尧白的意思吗?”   谢尧白一愣,显然没有料到阿容问的竟是这个问题,且她的神情这般冷肃,叫他面上的笑意一寸寸凉了下来。他有些难过,为什么他总觉得姐姐不喜欢他呢?明明,他都这样喜欢她了。   “父皇说它咬了尧白就要得到惩罚。”他低垂着眼眸,显得有些低落。   “我只问你,是与不是。”阿容的语气越发冰冷。   谢尧白双眼渐渐湿润,红着眼眶大声道,“是!它咬了尧白,尧白讨厌它!在姐姐心里,那只狗比尧白重要吗?它不过是只畜生!”漂亮的桃花眼被他睁得溜圆,里头水光氤氲,倔强又可怜。   “公主……”连翘迟疑着开口,想要劝和。   阿容却连一个眼神也未分给她,只冷冷盯着谢尧白,牙关紧咬。谢尧白到底年纪小,根本瞧不出阿容这冷厉的目光里有多少是失望,有多少是痛惜。   她蹲下身来平视谢尧白,缓慢道,“尧白当真觉得它只是畜生吗?可是它也会疼啊,比尧白被它咬的时候疼上百倍千倍。尧白不过是红了一小块,便要夺了它的性命么?”   谢尧白虽读不懂阿容的眼神,却被她看得心里难受,哭着回道,“可是……尧白和它不一样啊,尧白是皇子,它是狗啊!父皇和母妃都不觉得尧白错了,为何姐姐要凶尧白?”   阿容看着谢尧白哭得抽抽噎噎的模样,到底忍不住心疼地将他抱入怀里。   父皇和母妃不觉得尧白错了……但她最怕的便是尧白变成了父皇和母妃那样的人啊。   “尧白,尧白,姐姐这就解释给你听,尧白要好好听,听不明白的就问姐姐,可好?”阿容拍了拍谢尧白的背,轻轻安抚。   谢尧白哽咽着应了声,软乎乎的身子细细颤抖。分明是因她而哭,却能毫无防备毫无芥蒂地靠倒在她怀里。   “那只狗为何要咬尧白?是尧白逗弄招惹了它,还是它发疯似的无缘无故冲过来咬尧白?”阿容语调轻缓柔和了些,力图循循善诱。   谢尧白揪了揪衣摆,嗫嚅着回道,“是尧白捏住了它的嘴……”   “这只狗是谁养的?”   “六皇姐啊……”谢尧白有些不明所以,姐姐不是知晓么,为何还要问他?   “下月初三是六皇姐的什么日子?”   “六皇姐嫁人……”姐姐又在问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了。   阿容耐心解释道,“猫狗并非草木,也会疼痛会难受,尧白说打杀便打杀了,这是在造杀孽,此其一。”见谢尧白泪光闪烁地点了头,阿容续道,“它会咬尧白也是因为尧白先逗弄招惹,因此尧白也有过错,但尧白却全推到那只狗身上,便是不担当,此其二。”   “六皇姐下月便要嫁人,这时候见了血便不吉利,此其三。狗是六皇姐养的,尧白一句话却能轻易处置了它,外头的人会如何想六皇姐?她马上便是新嫁娘,尧白也是她的弟弟,自当给她留足体面,此其四。”   见谢尧白懵懵懂懂,又好似有些了悟,阿容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尧白能明白吗?”   谢尧白伸手扯住阿容的衣角,重重点头,“尧白明白了!狗狗也会疼,六皇姐也会不开心,尧白不能只顾着自己,对吗?”他目光殷殷地看着阿容,盼着她一句赞赏。   “尧白真聪明!”虽然谢昀明白的只是最浅显的一部分,阿容却毫不吝啬地夸奖他,在他颊侧落下一吻,“尧白若是记着姐姐的话,姐姐便喜欢尧白。”   谢尧白急急道,“尧白一定不会忘的!姐姐不要不喜欢尧白……”   见阿容点了头,谢尧白又想起一茬来,沮丧地瘪嘴,“可是那只狗已经死了,尧白明白得晚了。姐姐千万不要讨厌尧白,尧白下一次一定一定不会这样了!”说到后头又是急切地看着阿容,连连保证,生怕阿容会因为已然死去的狗而对他不喜。   阿容自然不会再与谢尧白置气了,她与那只狗没有丝毫感情,她只是不愿见到谢尧白变得残忍无情罢了。所以她才会为了一只毫不相干的狗对谢尧白这般恼怒失望。   “尧白对不起的不是姐姐,而是六皇姐,记着备一份最用心的礼给六皇姐,请求她原谅尧白,好不好?”   “嗯!”   说起来谢望舒已然十九,算是年纪较大的新嫁娘了,但她贵为公主,自然无甚大碍。   会拖到这个年纪自然不会毫无缘由。   容妃俨然成了第二个云妃,虽并未被打入冷宫,却也差不多了。禁足宫中、荣宠不再、与子女生离六年之久。且不说母女分离的痛楚,谢望舒的婚事也颇受影响。本朝公主本就难以择婿,因着驸马不能入朝为官的规定,愿意尚主的男子基本都是些高门纨绔,那些有抱负有雄略的男子皆是避之不及,而门第再低些的又不足以匹配公主。   且谢望舒不仅是个难以择婿的公主,还是个母妃被禁了足的公主。   她的这个未婚夫君乃是宁远候府的二公子,平日里惯爱招猫逗狗,都是二十好几的年纪了仍最爱斗鸡赌马,他本就没有为官的心思,自然不会在意驸马不得入朝这一规定。   谢尧白沉思许久,想起前些日子他央着皇上寻来的纯种汗血小马驹,犹豫着要不要忍痛割爱。再度想起殷殷嘱咐的阿容,谢尧白狠狠一咬牙,决定就送这个了。   去见谢望舒的时候由阿容作陪,谢尧白一路上打着腹稿,想着一定要征求六皇姐的原谅,这样姐姐就不会再生他气了。   谢望舒正在翻看话本子,手边放着一盘青枣。   见了来人,手上的动作一顿,竟隐隐有些颤抖。   “六皇姐!”谢尧白鼓起勇气大喊了一声,“尧白给六皇姐赔不是了!”   阿容嘉奖似的捏了捏谢尧白胖软的小手,看向谢望舒,“六皇姐,那只狗的事,是尧白做得不对,我已经说过他了,还望六皇姐原谅一二。尧白还将自己喜爱的小马儿牵过来了呢,六皇姐最是喜爱骑马,见了这匹马一定会喜欢的。”   谢尧白连连点头,转头叫后头的宫人将马牵近些。小马驹被宫人驯过,很是温顺地踢踏而来,周身的毛发堪比血玉,是难得一见的上品汗血马。   须臾,谢望舒将书放下,冷冷丢出一句,“你们是来炫耀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话家常啦,求不嫌   ☆、一语道破   阿容一愣, 不明白谢望舒为何会这样说话。谢望舒向来心明眼亮,不会无端端地曲解他们的歉意才是。   谢尧白一急, 声调不自觉地大了些, “六皇姐,我们是来道歉的!不是来炫耀的!”   谢望舒冷笑一声, “我养的狗你说打杀便打杀了, 现在又来赔这匹汗血宝马。怎得,汗血宝马比我的狗儿贵重珍稀, 有价无市,我得了这匹马就该对你们感恩戴德?”   谢尧白极少跟人道歉, 这一回又遭到谢望舒的曲解, 阿容很是担心他会因此再也不愿与人为好, 还不待谢尧白反驳便开口,“六皇姐,今日我们二人是诚心前来道歉的。先前尧白根本不曾认识到犬类的性命也可贵, 我已经训过他了。尧白,跟六皇姐道歉。”   “六皇姐, 对不起。尧白已经知道错了……”谢尧白再一次道歉,换来的仍是谢望舒的冷眼。   “一句知错就可以弥补别人的痛苦么?”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进, 直至站在阿容面前,冷声逼问,“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母妃是如何落得如此下场的?你为什么能这样若无其事!为什么看不见我的痛苦?为什么可以整日里无忧无虑,上有父皇母妃宠着, 下面还有个整日黏着你的弟弟?”   阿容张嘴,“六皇姐……”   谢望舒因着即将出嫁,这才被批准见容妃一面,从而得知了当年的原委。想起母妃泪眼朦胧地劝她千万不要冲动生事,得了她的应允后才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谢望舒心里又涌起一阵一阵的苦涩。   这六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母妃禁足宫中,弟弟整日下棋不问世事,她的婚事也阻碍重重。   她所有的痛苦的来源全是因为眼前这些人!分明小九顺利诞下,分明珍妃旧疾痊愈,可伤害过珍妃的人没有一个能有好下场,无论是云妃,还是她的母妃。   她强压住怨恨的心绪,闭眼道,“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不会。”   察觉到这对漂亮的姐弟迟迟没有动身,谢望舒掀开眼来,冷冷直视阿容,一字一顿道,“谢照容,我讨厌你。但愿出嫁之后不复相见。”   谢尧白听她这般与阿容说话,气得小脸涨红,大声吼道,“不许这么说姐姐,尧白也讨厌你!讨厌六皇姐!”   阿容将他往身后拉以制止他不管不顾的大吼,谢尧白却仍在叫嚷,“不原谅就不原谅!尧白都把最喜欢的马儿给六皇姐了,六皇姐却要说尧白的姐姐,尧白不要六皇姐的原谅了!”   他气咻咻地拉起阿容的手就要往外走。   阿容被谢尧白带着走了几步,随后顿住脚步回头看着谢望舒,“六皇姐或许是误会我与尧白了。”她没有再说,转身与谢尧白一同踏出门去。   走到外头,谢尧白摇了摇阿容的手指,仰头看她,“姐姐不要难过,是六皇姐在乱说……”   阿容摇摇头,蹲下身来摸了摸谢尧白软乎乎的脸蛋,转而说道,“虽然六皇姐没有原谅我们,但尧白已经努力过了,姐姐很开心。”   她将谢尧白送至玲珑宫,面色如常,却心事重重。   这几年来一遇上她无法解答的事情,阿容便想着去寻三哥哥,他总能给出最中肯的建议、最独到的见解。   不知不觉就依赖上了。偏偏阿容并不为这样的依赖感到恐慌,因为谢昀承诺过会一直在她身边。只要他在身边,她便不会觉得无所依凭,不会觉得不知所措。   待到了休沐日,阿容用完早膳便出了宫。   谢尧白很是不情不愿,撅着小嘴道,“姐姐又去寻三皇兄了?明明尧白与姐姐才是最亲的!”阿容这回去寻谢昀乃是出于正事,因此并未理会谢尧白可怜兮兮的眼神。   马车停在玉京王府门口,阿容掀开车帘,见一雪衣人立在王府门口,正要抬脚进去。   心中一喜,阿容欢快地下了马车,提起裙摆一路小跑过去,抱住雪衣人的胳膊嘻嘻笑道,“三哥哥才回府吗?阿容正好来找三哥哥呢!”   感觉到三哥哥的胳膊有些僵硬,阿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这一看,才晓得自己认错了人。   这雪衣人虽与谢昀体型相似,可面容却是天差地别,若说谢昀是清冷的仙人,这人便是俗世的妖精。面容昳丽、精雕细刻,双眦内窄外宽略微上挑,很有些风流味道。   阿容急急松开手,连声道歉。   雪衣人摇摇头表示无碍,随即道,“既然王爷不在府上,在下便去府内等候。”   门房微微欠身,“易公子,里边请。王爷稍后便回。”   雪衣人点点头,抬脚迈过门槛。   阿容并未急着进去,而是看向门房问道,“三哥哥去哪里了?何时回来?”   门房歉然一笑,“大抵是去杏林伯府上了,具体何时回倒是不晓得。”   得不到准确的答案,阿容也只好先进王府等着。   “对了,方才那人是谁?”   “小的不知,只晓得姓易,是王爷的贵客。王爷交代过,若是此人到府上来,须以上宾之礼待之。”   正厅里头,易云长气息内敛,闭着眼静静等待。   阿容却有些不自在。她方才认错了人,甫一上去便抱住他的胳膊,这对头回见面的人而言实在太过亲昵了。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对面的男子则毫无动静地闭着眼。阿容因着尴尬,不自觉地便坐成了最标准的宫廷坐姿,笔挺笔挺的,像一棵小白杨。   阿容心中挣扎,想着要不要到王府的后院去等谢昀回来。   但转念一想,谢昀不在,她也可算是半个主人,这时候若躲到后院去,将客人孤零零地晾在正厅,好像也有失礼节。   这时候,管事亲自端着果盘和点心进来了。   而此时的谢昀正在董决明府上。   “都休沐日了,还操心你的那些兵?”董决明实在有些不明白,之前见谢昀还是个十分有趣之人,现在却满门心思地扑在战事上,开战时自不必提,便是闲下来也放心不下他亲自操练的那支军队。   “褚袍军正值扩招期,需要更多的供给。”这褚袍军便是谢昀一手带出来的虎狼之师,因着褚色衣袍甲胄而得名。北狄人凶残,在战场上极爱专挑大楚士兵的伤处戳刺,这痛上加痛的滋味尝过一回便不想再尝第二回。但这褚色却能极好地掩盖血迹,叫敌人难以看出弱势和伤处。   董决明唇角微挑,有些嘲讽,“你先前用自个儿的私库供给,不是还被皇帝给说了一顿么,说你有笼络军心之嫌,啧啧,这回你还要费力不讨好?”   谢昀晓得董决明对皇上怨念颇深。年前漠北大寒,朝廷的供给又迟迟不来,他便派人快马加鞭回京从私库调度,这才缓了燃眉之急,结果班师回朝时皇上非但没有嘉奖,反而指责了他调用私库的行为。他还未动怒,董决明就先气上了。   在那之后皇上恰有些头疼脑热,欲召董决明进宫诊治,结果董决明大着胆子生生推了。   “这回不一样。”谢昀笑起来,“你先前不是说捣鼓出了更好的伤药?我想用到褚炮军里。”   他点了点桌面,“用军饷买。”   闻言,董决明眨了眨眼,嘿嘿笑道,“这样。那让我想一想要不要趁机敲上一笔。”   此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端着茶水进房。   “公子慢用。”她中规中矩地说了一声便要退下去。   谢昀点点头,忽地有些似曾相识感。   “等等。”他立即出声阻拦。   董决明疑惑看他,却晓得谢昀必定不是无缘无故留她,毕竟谢昀在他这里已经与“清心寡欲”挂上了勾,如何会对一个丫鬟动凡心?   胡姑娘只好停下来,“公子还有何……”她看清了谢昀的面容,呆愣当场。   谢昀这张脸是她生平仅见的清俊疏朗,如云似月,像是午夜时分最令人屏息的夜昙,只消看过一眼便再也不会忘却。因此她几乎是立刻便想起了在何处见过此人。   七年前,胡氏药铺门口,他缓缓拿出一枚“媚”字檀木牌,有礼地笑着问她,这木牌是不是她不慎掉落的。   思及往事,胡姑娘几乎细细颤抖起来,却极力克制着。   “胡姑娘从临安镇寻到京城来了?”谢昀的手指轻点桌面,眼中满是审视。   胡姑娘心中一慌,越发觉得谢昀定是知晓了什么,正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解释,便听董决明道,“阿昀,她家的药铺遭了流寇洗劫,现在只剩她一人了,这才投奔了我。”   “哦?”谢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胡姑娘,“原来如此。”   胡姑娘几乎以为这一关已经过了,却听谢昀平淡地续道,“那胡姑娘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可需要我与决明相助?”   董决明敏锐地捕捉到谢昀不同寻常的口吻,疑道,“任务?什么任务?”   胡姑娘牙关打颤,眼中蓄泪,几近崩溃地“噗通”跪下,“对不起!”   董决明听她哭着道歉,问,“胡姑娘,为何道歉?”   “对不起!董神医,我骗了您!”   这话一出,董决明充满疑色的双眸渐渐冷却,不言不语地看她。   “我不是什么胡姑娘,我叫缠枝,没有姓。”缠枝膝行几步,急切地看向董决明,“之前我接近您确有企图,但是现在没有,现在的我是清白自由的,董公子,您一定要信我!”   谢昀没想到胡姑娘这么快就招了,心中反而生了疑,莫非胡姑娘当真没有存歹心?   董决明面色冷凝,看着涕泗横流的缠枝,“既然要我信你,就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蜀中怀瑜   缠枝哽咽着点头, “只要董公子肯信我便好。”   她沉默了一瞬,这才开口:   “我本是流落无依的孤儿, 六岁时被人捡了去, 他们将我养大,教我本事。我本是很感激他们的, 结果后来才晓得, 这是一个专门培训杀手的组织,而他们教给我的本事也并非寻常姑娘所学, 而是魅惑人心、杀人取命之道。”   “起来说吧。”董决明开口道。   缠枝垂眼,有些别扭地坐在木凳上, “我本不愿做这些, 但他们给每一个杀手都下了药, 每月都必须服用解药,否则便会疼痛难忍,状若癫狂。”   董决明对药物极为敏感, 当即便问,“你的毒是否解了?可否容我一瞧?”越是棘手的毒.药, 他便越是跃跃欲试。   “已经解了。”见对面二人皆是面有疑色,缠枝立即解释道,“并非主上给的解药。那时我没有完成任务, 上头发了怒,连每月配给的解药都扣了。那时候痛得晕死过去,没想到却被人救下了。虽然恩人只是在试验而已,却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缠枝面上牵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董决明来了兴致,“医术如此了得之人……我或许识得,你且说说他是谁?”   缠枝摇头,“非也。他并未医治我,只是叫我喝了一小碗血罢了。或许……是那血有些特别之处。”她看过来,“那时候缠枝并不晓得他是谁,后来才偶然得知,他竟是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   “晏雪照吗……”董决明重复了一声,没有察觉到谢昀微滞的面色。   “嗯,只是雪照公子行踪不定,如今大楚北狄又战事连连,我根本没法子到北地雪域去,因此这恩情也报答不了。”   谢昀看了一眼董决明,随后语调平淡地打断了缠枝,“所以你的任务便是决明,因为他离开了临安镇,你的任务便失败了,因此而受罚。那如今你为何又来寻他?”   于谢昀和董决明而言,这才是关键之处。   缠枝苦笑,“这个任务本就非我本意,好不容易脱离了那个地方,便想着偿还自己的过错。我之前为了通过试炼任务害了两人,现在已经将他们的家人妥善安排了,虽不能完全赎清罪过,但到底能好受些。董公子这里……是我最想来的地方。”   她直直看向董决明,眉眼哀切,“在临安镇的时候董公子曾借我医书,教我医术,温和又可亲。那时候我便在想,董公子这样好的人,缠枝或许当真下不了手了。”   谢昀忽地想起,七年前的董决明对这女子分明颇有好感,若是任他继续留在临安镇,再加上这姑娘每日里软磨硬泡,便是再硬的心肠也能捂热了。   董决明却无所谓地笑,“本来你的计划是什么?让我爱上你,然而自己去做南燕逃君的筹码?”   “爱”这个字眼甫一出口,缠枝的面色便忽红忽白,最后颓然点头,苦笑,“是,现在想来,是我异想天开了。”   “那个捕兽夹……”   “是……董公子要如何惩罚我都行,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我是那么记仇的人?”董决明勾唇道,“既然你都坦白了,我自然不会追究。你要留下便留下吧。”   没想到董决明竟是半点责问失望的神色都不曾有,轻易就原谅了她。   也不能算是原谅吧。他或许都没有怨怪过她。这样好的人,她如何还能辜负他的信任?   缠枝立即欣喜应下,“我无依无靠是真,钦佩公子也是真。我对天发誓,日后若是心存歹心,对公子不利,叫我口舌生疮、流年不利……”   “打住打住。”董决明看了看端然坐着的谢昀,笑道,“她这都什么毒誓。”   缠枝轻轻笑起来,面上犹有泪珠,双眼却柔软又晶亮。   “你那个杀手组织,可否说来听听?”冷不丁的,谢昀问出这句。   缠枝点头,收敛了面上的喜色,“这个组织地处蜀中怀瑜镇。乍看怀瑜镇,只会当它是个普通的小镇,甚至有些贫穷闭塞。街市上商人叫卖、农夫赶集,偶见客栈旅舍,甚至还有一家小青楼。实际上,这些看似普通的人,都是杀手。然而误闯怀瑜镇的人根本察觉不得。因此朝廷也不知有这处地方的真面目。”   听了这番描述,谢昀和董决明的神情稍稍凝重了些。   一个隐匿得如此周全细致的组织,实力必定不会弱。   “这些杀手有些是在怀瑜镇土生土长的镇民,更多的却是如我一般幼时被带到镇上的。”缠枝顿了顿,“据说还有一部分是被拐来的。他们就是再不愿意,哭爹喊娘,一旦被喂下毒.药,除了妥协,没有其他的路子。”   董决明面露厌恶,“竟有这等肮脏龌龊的地方。”   “你们的主上便是南燕旧主?”谢昀并没有那般激烈的反应。   不论是缠枝,还是先前的杜弦歌,亦或是那些步法诡谲的南燕死士,皆是为南燕效力。答案好似呼之欲出。   然而缠枝却茫然摇头,“我也不晓得,主上颇为神秘,我从未见过他。每每分配任务的人都是镇上的客栈老板,但他不是主上,从未提过主上的名字,对主上的身份行踪更是讳莫如深。”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笑起来,“现在他也不是我的主上了。我现在只是公子的丫鬟,我只有一个主子,以前的人或事都与我无关了。”她毫不避讳地直视董决明,极力表忠心。   许是她的目光太直接太炙热,董决明竟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拉了拉谢昀的袖袍,问他,“这个镇子比之山匪落草之地还要恶劣千百倍,是不是得想法子将它除了?”   缠枝也跟着道,“若是需要,我可以带路。只是他们中有许多都与我一般,是碍于毒.药不得不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还望朝廷能对这些人宽恕一二。”   董决明与缠枝正热心地拟定计划,谢昀却一盆冷水泼过来,“这个镇子除与不除,并非我说了算。不过我倒是可以暗中调查一番,再递折子上去。不过怀瑜镇隐匿了这么多年,要调查清楚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此事要徐徐图之。”   董决明哀嚎一声,眨了眨眼,“阿昀,你这么厉害,一个小小的镇子不是难事吧。”这般逗萌模样叫一旁的缠枝看了觉得很是新奇。   谢昀淡淡瞥他一眼,并没有说话,未语之意却很明显了。   缠枝看了看谢昀,又看了看董决明,“其实怀瑜镇确实是一块硬骨头,很难啃下来,因为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高手,一般的军队应当无法攻下它。”她赧然道,“镇民中唯有像我这般的女子,从小学的都是魅惑之术,功夫反而落了下乘。”   她吐出“魅惑之术”四字时,分明感觉到董决明的眼神在她身上落了一瞬,两颊立时烧起来,心想董公子定是觉得她丝毫不像个媚者,才有这样略微怪异的眼神的。   媚者媚者,应当要有一张妖艳的脸蛋、一把妩媚的身段,善于调笑逗引,更会察言观色,将男子的身心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缠枝往自己胸前一瞥,越发觉得自己乃是媚者之中的一股清流。   缠枝出去之后,谢昀不放心地道,“她的话暂时没有什么破绽,但还是小心提防些为好。”   董决明笑笑,“你又在操心了。”   待谢昀回府时,阿容与易云长已然对坐无言了良久,茶叶也饮了几杯。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阿容立即站起身来,迎向门口,“三哥哥,你可算回来了!”因着有外人在,阿容还算收敛,没有往谢昀身上扑。   谢昀也是一袭白衣,步入正厅,对阿容笑道,“阿容久等了。”   视线扫向易云长,谢昀道,“我便猜到你近日会来京城。”   同日之内,来了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又都立于正厅之中,场面有些怪异。   阿容和易云长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三哥哥先与他说吧,阿容等得。”   “我先去外面。”   谢昀笑了笑,对阿容道,“阿容有事便先说吧,他今晚会住下来。”   易云长点了点头,抬脚往外走。   待他走出门去,阿容才道,“他是谁啊?阿容从未见过他。今日还将他认成了三哥哥呢。”   谢昀拉着阿容坐下,“他是我外祖的弟子,因为是天阶,所以着白。阿容唤他易公子便好。”   阿容很快不再提易云长,转而道,“我今日来是想问三哥哥一件事。”   “何事?”   “我听六皇姐提及了容妃被禁足一事,听她的言语,好似此事与我有关似的,三哥哥知道这事吗?”虽是用问的,但阿容眼里的神色却像是笃定谢昀会知晓似的。   “此事与阿容无关。”谢昀眼神平和,“这些人中,阿容是最为无辜的,因此阿容不必因为此事而挂心甚至自责。若硬要牵扯出一二关系来,便是因为她的母妃曾设计谋害珍妃,险些伤了阿容。算起来,还是他们对不起阿容。”   阿容立即抓住了这段话中的重点,问起谢昀当年之事。   谢昀便将云妃容妃的事娓娓道来,末了道,“容妃是自食其果,阿容不必对六公主的话耿耿于怀。”   阿容这才恍然道,“难怪母妃对你的态度大改,原是如此。那时我还小,只知道这样极好,却并未深究原因。或许问过,但母妃不愿多说,也只好作罢了。”   她看向谢昀,眉头微蹙,“倒是三哥哥,平白受了那么多年的冤屈。”   谢昀见她眼中流露出心疼,笑道,“已经过去了。”这一世的他早早地为母妃洗刷了冤屈,并未吃多少苦,因此心里头也极为平和。   阿容瞥了瞥门口,见外头空无一人,这才起身,轻轻抱住谢昀,“可是阿容心疼啊。很久之前的三哥哥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戒备又冷漠。每每对阿容冷眼视之,后来想起仍有些难受。”   少女的馨香萦绕鼻端,叫谢昀的身子微微一僵。   往日里她要他抱要他背皆是耍赖逗乐的时候,今日却不同,他们都没有玩笑嬉闹的心思,气氛也有些微妙的凝滞。   他见阿容闭着眼靠在他胸口,面上是全然的信任依赖,似乎这样的亲昵是极为自然的。渐渐地,谢昀也放松下来,轻轻拍了拍阿容的背,“先前是三哥哥错了,对阿容不够好。”   阿容摇摇头,白玉小耳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不,三哥哥对阿容冷淡是情理之中的。三哥哥后来对阿容温和些了才叫阿容受宠若惊呢。”自从阿容年纪稍长,便没有自称“阿容”,今日也不知为何,竟如儿时一般说话了。   谢昀知晓重生一事无法用常理解释,阿容又没有刨根问底,因而并未道出这事来。   但他十分庆幸当年态度的转变,十分庆幸最终扭转了阿容的命运轨迹。所以眼前这个鲜活灵动、聪颖过人的少女只因他而存在。   谢昀有些怔然,因而未曾注意两人抱得有些久了。   正厅之内,两人静静拥着,温馨又安宁。而谢昀胸前的少女,则悄悄弯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还是有小心机哒,哈哈。   ☆、雪照溟霜   待阿容走后, 易云长才现身,步子落地无声, 气息也极为内敛, 看得出来他这几年长进不小。   谢昀看着易云长,“当年之事本就是举手之劳, 你若想去别处大可自行离去, 若执意留下……便留下吧。”   易云长晓得谢昀本没有指望他报恩的意思,但他也不想欠别人的恩情, “我留下。做你的暗卫。五年期一到,我便走。”   他将剑一提, 目光笃定, “我会是最好的暗卫。”   谢昀温和地点头, “好,我会给你安排房间住下。一路跋涉该累了吧,先吃点什么饱腹。”   易云长微微勾唇, 昳丽的面容陡然活色生香起来。谢昀早晓得这个少年是个极适合笑的长相,见了这笑仍会赞叹, 真是个俊俏的孩子。   且这一世的他少了些阴霾,眼中的神采明亮跳跃,显得比上一世的他还要鲜活好看。   阿容回宫之后便见谢尧白坐在石桌上, 踢着小脚,小脸皱着,明眼人一见便知他心情十分不妙。   以至于周围的侍者都不敢上前与他搭话,只默默地守在一旁, 以防他摔了。   “姐姐!”听见脚步声,谢尧白立即抬头看向阿容,随即却又赌气似的蹙起小眉头偏过头去。   “尧白生姐姐气了?”   谢尧白不说话,脖子扭得越发厉害,叫阿容见了觉得有些好笑。   “尧白不说话,姐姐进去了?”阿容说着便要从谢尧白身边走过,却被谢尧白扯住了衣袖。   “姐姐!”他怨怪地喊了一声,“不要进去。”   阿容顺势停住脚步,“可是姐姐饿了啊,姐姐先用些点心再与尧白说话。乖。”   谢尧白张开双臂示意阿容抱他,“尧白陪姐姐一起吃!”   进了玲珑宫,连翘给阿容端来几盘子点心,阿容一瞧,好家伙,都是谢尧白喜爱吃的。   阿容意味不明地看了连翘一眼。   谢尧白没注意到阿容的眼神,只顾着开心,连先前闹得脾气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尧白要吃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姐姐喂!”   阿容捏起一块桃酥往谢尧白嘴边递,谢尧白秀气地咬上一小口,正嚼着,抬眼看了看阿容,好似担心阿容会不耐烦一直举着似的,嚼得越发快了。   “尧白慢些吃。”   谢尧白得了阿容的温声叮咛,这才安心下来,继续秀气地嚼着。   桃酥松软易碎,谢尧白将最后一小块咬进嘴里时,见阿容手指上残有渣滓,纠结了一下是给她舔了还是帮她擦了。他想起身上的小方帕落在了外头的石桌上,便伸出袖子给阿容擦了去。   “尧白真乖。”阿容见谢尧白这般周到,毫不吝啬地夸了他。谢尧白有些面红,眼睛却晶晶亮亮。   “只是下回不必脏了自己的衣裳。”   “嗯!”   阿容又捏起一块喂他,“母妃去哪里了?”   尧白答,“去父皇那里了。”话毕,已经张开小口咬上了糕点。   看他这般乖乖巧巧的模样,阿容眼神越发柔和,且是轻易能叫人看出来的柔和。谢尧白一瞧见她的眼神便有些羞涩,立即伸出小手抓起一块糕点递过去,“姐姐也吃!”   “好。”   玲珑宫前头海棠花开的时候,太子妃诞下嫡长女,取名为谢璃棠。   阿容携礼带着谢尧白前去看望太子妃。   这几年太子连个侧室都没有,外界都传太子对太子妃可谓是痴情不悔、情深似海,这才对旁的女子半点瞧不上眼。可真实情况如何,没有人晓得。   “太子哥哥!”阿容牵着谢尧白进去,恰好迎面遇见了太子。   “阿容,尧白。”他唤了二人,目光却是落在阿容这里,笑容温和又真切。   “恭喜太子哥哥了!”阿容捏了捏谢尧白的手,谢尧白也跟着道,“恭喜太子哥哥!”   太子点头,眼中有些笑意,“行了,你们进去吧,莫倚和棠棠都在里边。”   阿容嘻嘻笑起来,轻轻晃了晃谢尧白的小胖手,“走咯尧白,看大侄女去!”   谢尧白也兴奋起来,欢呼着进了屋,甫一进去便喊,“太子嫂嫂,大侄女呢?”   杨莫倚听了他稚嫩的话语便笑开了,“在这里呢。”阿容见了她的模样便心生感慨,好似生儿育女当真可以改变一个女子,譬如眼前这位,竟是从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变作了一个温柔宽和的母亲。   谢尧白哒哒哒小跑过去,凑在谢璃棠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戳了戳她软软的脸蛋,谢璃棠被这一戳,小嘴微微张开了。   谢尧白新奇地睁大眼,笑道,“大侄女真好玩!”   阿容拍了拍谢尧白的脑袋,“尧白又乱说话!”   “无碍。”杨莫倚笑道。   谢尧白抱着脑袋,改口道,“大侄女真好看!”   杨莫倚与阿容皆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过谢尧白这话倒是不假,寻常不及满月的孩子都是面皮皲皱发红、毛发稀疏浅淡的模样。但谢璃棠却是白皙可爱,小嘴红润,胎发也乌黑浓密,瞧着颇为俊俏。日后定是可以长成一个漂亮小少女的。   不过也对,太子和太子妃皆是一等一的好看,如何生不出一个漂亮闺女呢?   阿容和谢尧白在太子府上用过饭才回宫。出门时见到了杨莫倚的兄长,杨莫倚上头有两个哥哥,这个是杨家的二公子,人称“杨小将军”。   “五姨夫。”阿容唤了他一声,男子眉目冷淡,冲她微微点头。神情却是温和的,额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也被柔化了些许。   这人正是阿容五姨姨所嫁之人。杨小将军难得回京一趟,在宴会上遇见了温柔可人的五姨姨,几乎是一眼便瞧上了。只是后来才晓得五姨姨便是珍妃的亲妹。   当时太子已经和杨莫倚完婚,他若是与五姨姨在一起,这辈分便有些乱,为此两边的人家都很是迟疑,最后拗不过杨小将军喜欢,仍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谢尧白已经有些重了,阿容便叫侍者帮忙将谢尧白抱上马车,为此谢尧白又嘟着嘴直皱眉,“尧白只要姐姐抱!”   阿容踩着马凳上去,突然觉得好似有人在看她,她回头去瞧,只瞧见了三三两两驻足的行人。   她很快将这一丝怪异感抛至脑后,弯腰进了马车,拍了拍谢尧白的发顶,“尧白乖。”   马车途经一处打铁铺,阿容心中一动,喊道,“停下。”   尧白不解看过来,“姐姐为什么要停?”   “姐姐有些事要做,尧白是先回去,还是等姐姐一会儿?”   “尧白和姐姐一块去!”谢尧白举起手来,巴不得时时刻刻和阿容黏在一块儿。   阿容无法,叫车夫将马车靠至路边,这才与谢尧白一块儿下来,牵着他走进那家打铁铺。   能在京城兴安大街经营的打铁铺,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阿容甫一进去,便见周遭的墙壁上、铁架上俱是完工的兵器,有些是宝石镶嵌、耀眼夺目,有些则黑沉厚重、光华内敛。   打铁铺的主人见来人虽是个姑娘,却衣着精致、容貌绝俗,眉眼间有着藏不住的清贵。他阅人无数,一见阿容便晓得她并非寻常女子,立时放下手中的事迎上来,“姑娘要什么兵器?在下可以做出最好看最轻盈的。”   还不带阿容回答,他便走到一个光芒四射的长剑旁边,笑道,“姑娘看这样的如何?宝石为坠、琉璃为身,却重不过一只茶壶,京里的女子最爱的便是这一款了。”   阿容并未看这把长剑,只道,“我想打一把冰蓝色的剑,你们可打得出来?”   “这……冰蓝色……不如姑娘再描述得详细些?”   “我画给你看吧。”   阿容曾问谢昀为何一直用木剑,虽然他能将木剑使得出神入化,但木剑总归是木剑,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把好剑的,就是连一把最最普通的铁剑也比不过。   彼时谢昀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执笔画出一把剑来,笑着与她道,“我想要的剑便是这把,若是寻不到,用任何剑都没有差别了。”   阿容取过一瞧,觉得那把剑当真好看啊,冰蓝细长的剑身,剑刃上都好似萦绕着冰雪般的气息,剑柄几近透明,上头繁复凹凸的花纹叫人有些看不清。   “这把剑哪里可以寻到?”   谢昀笑笑,“阿容不必操心这个,等时机到了,自然便能寻到。”   可是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那把剑一直没有下落。   阿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那柄剑画下来,交与打铁铺老板瞧。他若是打不出来,或许也有相识的铁匠能有这等本事。   没想到这老板甫一看清这剑的模样,竟面皮一抖,同情地瞧了阿容一眼,叹道,“又是一个慕名剑而不得的可怜人啊。”他摇摇头,“姑娘,在下也极想得到这把溟霜剑,若是能打出来早就打出来自己把玩了,如何还会经营这小本生意?”   阿容一愣,“名剑?它是什么剑?”   老板的眼神越发奇怪,“姑娘不晓得这剑的名字却能将它的模样画了个七七八八?”他捧起画纸,眼中露出痴迷,“这是溟霜剑啊,天下的剑客无一不想得到它。十多年前江湖上还为此剑闹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这剑竟是不知所踪,直如人间蒸发了。唉,也不知何时才能有幸目睹溟霜的真容……”   他说着说着,竟上手细细摩挲起画纸来,黝黑而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剑身,温柔至极。   阿容见他也没有法子打出这剑来,只好牵着谢尧白走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片刻后,打铁铺又来了一位客人,玄袍飘摇间带来一丝丝沁骨的清冽气息,打铁铺老板恍惚抬头,便见到一张冰雪般炫目又清透的脸。   “方才那个姑娘,她想要什么?”他的嗓音本是清冷的,细听之下却认真又慵懒,矛盾的气质完美地融于一身。   打铁铺老板从没有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墨发雪颜,瞧着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眼中却是阅尽千帆的淡然。   他几乎猜不出眼前这人的年龄。   “这、这个……”他还未回过神来,手却已经下意识地将画纸递出。   男子往画纸上一扫,竟勾起唇角笑了,冰冷的气息陡然融化,“溟霜剑吗,容容倒是好眼光。” 作者有话要说:  呐,这是你们要的容容爹爹   ☆、京郊踏青   很快便是科考的时候, 阿容听闻同同要上京赶考来了,立即吩咐宫人将公主府收拾一番, 待同同来了好直接入住公主府。反正她也没有住在公主府里头, 不存在避嫌的问题。   没过几日,同同便抵达京城了。   他只有十七岁, 在这群科考生中算是年纪小的了。然而, 没有一个人会因此轻视他。   因为他正是江州的头名解元,且是江州历年来年纪最小的解元, 这等实力足以叫旁人闭上质疑的嘴了。   只是他好像对于入住公主府一事有些别扭。   “这个……阿容妹妹,若是我住在这里, 旁人会怎么想?”阿容热心地帮他安排食宿, 他却因为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而迟疑, 同同觉得有些羞惭。   阿容一瞧他这模样就知晓他在想什么,佯怒轻哼,“表哥, 你就算不住在我这里,日后外头的人还是会晓得你与我们的关系。所以你住下来又有什么不同?”   同同被阿容说中, 面皮通红。   “且旁人若是质疑,你直接怼回去就是了。”阿容清了清嗓子,拟道, “你们这是质疑考官的清正,质疑皇上的圣裁吗?!我何时同蒙受冤屈不打紧,但若是皇上的圣明受了玷污,你我皆是万死不辞!”   同同闻言禁不住笑出声, “我本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阿容妹妹连辩驳的话都帮我想好了,我再推辞便不好了。”   阿容轻轻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个俊雅书生模样的何时同,忽地有些感慨,“表哥从小就刻苦,都说天道酬勤,果真不假啊。”   同同又脸红起来,“阿容妹妹快别这么说,会试还没有开始,我当不得这个‘天道酬勤’。”   “好好好,考完了我再说你‘天道酬勤’。”   这段时日正是踏青的好时候,同同因为要静心准备会试并未出门,而阿容则与谢尧白等人去了京郊骑马踏青。   她还唤了谢昀一块儿去。   只是那日谢昀正好要去练兵,因而并未答应下来。   京郊草场。阿容将谢尧白抱在马前,身下的马儿则慢慢悠悠地踏着步子,春风迎面拂来,拂得谢尧白惬意得眯上眼。   “姐姐,尧白背诗词给你听!”   “嗯。”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阿容见他的小脑袋晃来晃去,低头在他馨香的发顶亲了一口,“尧白真厉害!”   谢尧白嘿嘿笑起来,自在地轻轻摇晃身子。他觉得自从自己认错道歉之后姐姐好似对他的态度好上了许多,这是个好兆头,他只要再加把劲,姐姐最喜欢的人一定是他了,而不是那个整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三皇兄。   一起来的还有四皇子和八公主,阿容与这两人不是很合,便没有聚在一处。   “姐姐!前面还有人!”谢尧白见小河对岸有好些人,或站或坐,且行且歌,一派惬意春光,也跟着笑起来,“姐姐,他们很好玩的样子!”   阿容被谢尧白逗笑了,“不是很好玩的样子,是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谢尧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见有女子将鲜妍的花朵递与男子,不解问道,“姐姐,他们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送花?”   阿容解释道,“如果觉得一个人还不错,便可以送花给他,叫他知晓你的认可。”   “那尧白要给姐姐送花!”   谢尧白说着便要下马摘花,阿容并未阻拦,翻身下马后将谢尧白也抱下来,“姐姐要那朵浅蓝色的。”   “好!”谢尧白兴奋地小跑过去。   他将那朵浅蓝色的小花摘下来,献宝似的握在手里,一伸手,“呐,姐姐。尧白送你花花!”   “谢谢尧白,姐姐很喜欢。”   两人在河畔漫步了一阵,忽然听见几声喧哗,阿容回头一瞧,远处竟有一道白袍身影御马而来。   此时日头正暖,春风里都带着花香,将白袍人额上几缕微微散乱的墨发拂开,清冷的容颜被日光照得暖玉生辉,一双墨眸直直锁定着阿容。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白袍翻飞,一气呵成。   “阿容。”   阿容反应过来,“三哥哥!”她笑着迎上去,谢尧白也跟着过去,只是小脸上有些不情不愿的。   “刚从兵营过来。”   “难怪,三哥哥身上还有些兵器的味道呢。”   而那些或站或坐的年轻姑娘们甫一听见阿容喊“三哥哥”,立即蠢蠢欲动起来。毕竟阿容虽长得美,却是眼前这清俊男子的妹妹,她们也无须顾忌什么了。   这般想着,先是有一两个胆大的姑娘拈着花朵走过来,随后其余姑娘不甘落后地跟上,就连河对岸的也拎起裙摆踩着石块过河而来。   “这位公子……”为首的姑娘开口了。   阿容面黑,还不待她说完,便拉着谢昀走了。   谢昀被她拉着手,无视身旁谢尧白敌视的眼神,近乎顺从地跟着阿容走。   走得足够远了阿容才停下来,谢尧白问,“姐姐不是说送花代表认可么?三皇兄被认可姐姐不高兴吗?”   谢昀也看着她。   玉质花颜的小少女面颊微红,目光微微闪烁,红润小口轻翕,根本不晓得她此时的模样有多好看,随口诌道,“她们人太多了,我怕被挤着。”   谢尧白有模有样地点头,“原是如此。”   “那我们换个方向走。”谢昀的目光掠过阿容手中浅蓝色的小花,“这花是方才别人送的?”   阿容正仔细辨别着谢昀的眼神,便被谢尧白抢白道,“这是尧白送给姐姐的!”他昂着小脑袋,有些骄傲。因为姐姐怀里只有一朵花,且是他送的,不是三皇兄送的。   谢昀点点头,“走罢。”   阿容牵着谢尧白的手,见他们虽然换了个人少的方向,仍有姑娘不错眼地往这边瞧,突然便有些气恼,觉得三哥哥太招人了些,叫她连踏青都不省心。   她加快了步子,牵着谢尧白走在了前头。但余光仍留着周遭看过来的姑娘,终于一哼声,走到谢昀身边,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有些姑娘见他们两人动作亲昵,便以为这是一对有情人了,于是只好收回了灼灼的目光。   阿容虽挽上了胳膊,却仍是偏着头,叫谢昀只看得见她的后脑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昀的眼神近乎宠溺。   “姐姐!尧白有些累了,姐姐抱。”虽然谢昀刚来没多久,谢尧白却是一大早便随阿容来了草场,此时疲累了也正常。   “我来吧。”谢昀对阿容说了一声,便对谢尧白道,“三皇兄抱你,你姐姐也累。”   谢尧白看了看阿容,又看了看谢昀,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谢昀俯身将谢尧白抱起,偏头问,“阿容要不要歇一歇?”   阿容看了看前头,“我的马儿也不远了,到时候在马上坐着歇一歇。”   她的马儿是一匹青白色的玉骢,虽不及汗血珍稀,却也是极贵重的骏马。几人行至马前,马儿似有灵性地打了个响鼻,朝阿容这边偏了偏头,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眨了眨。   阿容翻身上马道,“将尧白给我吧,我抱着他坐一会儿。”   谢尧白欢呼一声,两臂大张着投入阿容的怀里。   不过一会儿,谢尧白竟在阿容怀里沉沉睡去,他这个年纪的孩童便是这样,兴奋的时候上蹿下跳,一旦累了又能立即酣睡。   见他这样,阿容便想着带谢尧白回宫睡去,谢昀没有异议,却在阿容上马车后叫住了她。   “三哥哥?”阿容给谢尧白盖了薄毯,随后掀开车帘看向高头大马上的谢昀。   谢昀驭着马儿稍稍靠近了马车,倾身碰了阿容的发髻。   阿容心跳如擂鼓,看着愈发凑近的俊颜不知作何反应,待他坐直了身子离她远些了之后才伸手抚上发髻,“这是?”她摸到了一朵质地细腻的花儿。   “阿容不是说,送花表示认可么?”   谢昀目光温和,神情淡然,叫阿容分不清他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了。   她觉得自己此时的表情定是呆傻的,于是“唰”地一声放下了车帘,叫外头的谢昀愣了一愣,随后又轻轻笑起来。   下一瞬,她又掀开了车帘,蹙眉问,“三哥哥何时摘的?这莫不是别的姑娘送你的花?”   谢昀失笑,“自然不是,来的时候便摘了。”   闻言,阿容抑制不住地展颜,笑眼弯弯,“谢啦三哥哥。”   阿容放下车帘,嘴角的笑意渐渐敛去,竟是轻叹了一声。   送花又如何?他仍当她是个可爱的妹妹,他宠着她,护着她,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了。没有她想要的。   途经玉京王府,阿容露出笑颜与他道别,没有显出任何端倪。随后两人就此分道扬镳,阿容抱着熟睡的谢尧白,在马车里轻轻摇晃。   随着谢昀下马走进王府,一道黑影也跟着闪进去。   易云长有些看不明白,谢昀与九公主分明是兄妹,可相处起来总给他一种怪异感,真要他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近日珍妃对花粉有些过敏,皇上立即便下令将玲珑宫前头的那片海棠树给砍了,没有人敢有异议,毕竟珍妃才是玲珑宫的主子,这些花花草草存活与否本就是她的一念之间。   谢尧白很喜爱这片海棠,为此大哭了一阵,珍妃又是哄又是许诺,他仍是哭个不止,最后还是阿容上阵才将他安抚下来。   然而,没过几日,珍妃面上身上都开始起红丘,将一众宫人吓得神魂皆冒。皇上自然颇为重视此事,下了口谕召董决明进宫为珍妃诊治。   “如何?”皇上见董决明眉头微锁,好似遇到了棘手的病症,立时便心头一紧。   董决明蹙着眉,双眼眯着,“回皇上,这个……”见此,皇上的神情越发沉重。   “是起酒疹了,无碍,过几日便会好。”   皇上这才松了一口气,高悬的心陡然落了地。   董决明方才分明是刻意逗弄着皇帝的,却将度把握得刚刚好,叫皇上没有怪罪他的理由。他本就记仇,对皇上又没有好感,虽不能任性地违抗皇命,却可以给皇上添添堵。   谢尧白凑到床前喊珍妃,“母妃母妃。”   皇上慈爱地摸了摸谢尧白的发顶,声音柔和,“尧白,你母妃生病了,需要休息。尧白自己玩,好不好?”   “哦,尧白祝母妃快点好起来。”   “尧白真乖。”皇上面上的笑意越发宠爱,与珍妃道,“朕的尧白是不是特别懂事?”   珍妃看着有几分肖似的父子二人,轻轻笑起来。   董决明正在开方子,余光里看见谢尧白亲昵地拉着皇上的大手,与珍妃说着话,而阿容则站在一边,好似那三人才是一家,而阿容却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人。   他的徒弟多可爱多招人疼啊,若是他们不要,董决明还想抱回家自己养着呢,正好他缺个女儿。虽然阿容的年纪稍微大了些。   正这么想着,阿容好似察觉到旁人的目光,面色不变地与身旁的宫女交代珍妃的饮食事宜,这才显得自然了些。   董决明握笔的手顿了良久,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半晌化作一声轻叹,摇摇头,继续写他的方子。 作者有话要说:  男女主的感情受世俗制约,所以需要一个突破口,后面会有啦,各位看官表急。   ☆、父女对饮   何老大夫妇虽没有来京城, 何时同却被照顾得极好。阿容对公主府下人的特意吩咐是其一,另外还有五姨姨每日都会送来的滋补鸡汤, 硬是将有些消瘦的何时同给养得圆润了些。   没想到圆润的何时同竟要好看些, 越发地俊雅斯文。   然而三天的会试之后却又瘦回去了,五姨姨很是心疼, 便将何时同接到杨府去, 整日里给他做好吃的补身子。   先前想着杨家这一大家子人,总会有喧闹的时候, 何时同在杨家不好温书,这才没有将何时同从公主府接到杨家去, 现在却不用顾忌了。   揭榜那日, 沈敏和沈慕两个恰好来寻阿容, 阿容便带着这两个一道出宫去了。   此时三人坐于茶楼之中,叫了茶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阿容姐姐, 你在等谁的成绩?”沈敏夹了一块糕点入嘴,随口问起。   “我表哥。他便是今年会元了, 也不知殿试发挥得如何。”   “阿容姐姐的表哥真厉害!”沈敏笑着赞了一句,偏头对沈慕摆嫌弃脸,“阿慕昨日还被夫子说贪玩了, 这样一比当真是,啧啧啧。”   沈慕已然是个唇红齿白、模样漂亮的少年,被沈敏这一说,立即脸红着辩驳, “他要说的我懂了,这才出去玩的!”他看了看阿容,见她正在笑,脸色越发红,“阿容姐姐我当真用功了的!”   沈敏拍了拍沈慕的肩,冲阿容眨眼,“还是阿慕最好玩了,我这随便一说,他便羞成这副模样,面红耳赤的。”   “阿慕脸皮薄,敏敏你少逗弄些。”阿容小啜了一口茶水,忽地又有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   若是一回还可以当作错觉,如今却是第二回了。   “敏敏,阿慕,你们先坐着,我出去瞧一眼。”阿容此时在二楼雅间,楼下客来客往,比雅间要热闹许多。   她并未走远,只出了雅间之后扶着红木栏杆往下扫视了一圈,并未发现可疑的人。   阿容沿着木廊往其他雅间走去。各个雅间均是用珠帘相隔,里头若是有女眷,便会另加一道屏风以阻隔外人窥视。   走至角落处的雅间,里头燃着的熏香气味有些特殊,竟叫人觉得耳目一清、周身舒爽,阿容的步子稍稍顿了顿。   在这驻足的当口,一颗圆润透亮的珠子从雅间里头滚出来,骨碌碌地滚到了她的脚边。   像是在邀请她进去。   阿容稍稍吸了一口气镇定心神,俯身拾起脚边的珠子,掀开珠帘朝雅间里头走去。   绕过置放点心蜜饯的橱柜,便见一道拱形红木雕花门。门内水雾缭绕,茶香四溢,细瞧之下,竟是一名玄袍男子在煮茶,听见她逐渐走近的脚步声,缓缓偏过头来。   绸缎一般的黑发上仿佛有流光漾开,冰雪般无暇的面上带着一丝笑意,他看着阿容,嗓音清透语调却温柔,“姑娘既然进来了,饮一杯茶再走,如何?”   他自然要先瞒着,但他也并未说错,容容本就是他的姑娘。   他见阿容呆了一瞬,却并不意外。因为旁人初见他时都是这副神情,容容或许也不记得曾见过他了。   下一瞬,阿容却陡然偏过头去,看着一侧的墙壁,狠狠将眼中的湿意压住,这才正面晏雪照,随意笑道,“公子既然开口相邀,岂有不从之理?”   晏雪照爽朗一笑,泠泠如玉石相击,他伸手一挥,“姑娘请坐。”   阿容颔首,走至他的对面,拢了拢裙摆,跪坐下来。   缭绕的茶雾中,晏雪照似欣赏似感慨地看着阿容,近乎贪恋地将她的模样刻在心里,不过一瞬,眼中便只剩萍水相逢的人该有的眼神了。   阿容向来敏锐,且早已知晓他们的关系,因此并未漏掉晏雪照的眼神。   “公子的茶水已然烧开,再不喝便要将我的眼睛熏红了。”阿容眨眨眼,敛去了眼中氤氲的雾气,笑得像个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   “自然。”煮茶用的是没有黑烟的银丝炭,晏雪照随意一挥袖袍,炭火便全然熄灭,竟是一点没有在阿容面前掩藏功夫的意思。   他倒茶的姿势恰似行云流水,近乎繁琐的动作在他手中如飞花穿蝶,有种令人屏息的美感。   “公子好本事。”阿容诚心赞道,叫自己亲爹为“公子”的别扭感也稍稍淡去。   晏雪照这一生被无数人称赞过,无一不是将最华丽最文雅的词安在他的头上,如今看来竟浑不如一句“好本事”。   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剔透无暇的凛冰冬雪里头开出了一朵鲜妍的春花。   “算不算好本事,喝了茶才晓得。请。”   阿容心中生出几分期待来,正要喝下,却见对面的雪照公子清咳一声阻拦了她,“这茶还很烫,不如我们先聊几句?”   阿容有些想笑,忍住了,“好。公子贵姓?”   “鄙姓晏,最近才来的京城,算是人生地不熟。”   “巧了,晏公子,我恰是京城人士,对这一带是熟门熟路,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大可来寻我。”她笑得眉眼弯弯,像个热心又良善的京城姑娘。   晏雪照笑起来,问,“还未问过如何称呼姑娘,若是不嫌……”   阿容接话,“不嫌不嫌,我姓言,晏公子唤我言姑娘便成。”   晏雪照见她这般毫无心机的模样本还暗自忧心,现在听她隐瞒了自己的姓氏,总算是舒了一口气,“看来你我二人当真是有缘,一个姓晏,一个姓言,竟是近音的。”   阿容拿起茶杯凑到鼻尖,轻轻吸了一口,立时身心舒畅,可以想见待会饮茶之时会是何等的销魂,她看了看晏雪照,突然道,“晏公子是孤身一人来的京城?这般年轻应当还没有婚配吧。”   阿容说得不假,单看晏雪照的外表,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他已然三十好几,还有个她这么大的闺女。   “言姑娘如何看出来的?”   这是承认没有婚配了,阿容忽地有些隐秘的欢喜,她曾想过去寻亲爹,但她既担心亲爹容不下她,又生怕有个后娘蹉磨她。只稍稍这么一假设,便浑身一抖,不愿想下去了。   “一个人饮茶多无聊,晏公子若是有人相伴,应当不会邀请我了。”   “非也非也,你我有缘,今日相见是天意如此。且我有预感,我们日后还会再见。”晏雪照竟眨了眨眼,“信吗?言姑娘?”   阿容自然是信的,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要是想见她,自然不会没法子,也不知为何近日才来寻她。   她笑着道,“我不信,下一回见面再信。”   他的闺女还是个鬼机灵,晏雪照的眼神不自觉地柔和起来,看得阿容直想提醒他露馅了。   阿容移开眼,掩饰般地喝了一口茶水,觉得很有些烫,却不好在晏雪照面前吐出来,于是表情便有些纠结隐忍。   晏雪照几乎立即便看明白,下意识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急道,“快些吐出来!”   阿容苦了脸,呼出一口热气,“已经咽了。”   晏雪照闪至她面前,玄色流光的袍子铺在席面上,他倾身过来,不知捏了哪一个穴位,阿容竟不自觉张开了嘴。   “你也太着急了些,有些烫伤了。”他眉眼专注地盯着阿容的口舌,随后才察觉自己的行为过分亲昵了。   也不知容容这么聪颖的丫头会不会猜出来什么。晏雪照既懊恼又有些隐秘的期待。   阿容却有些想哭。他虽是她的亲爹,毕竟极少与她相处,自然称不上感情亲厚,然而他却这般紧张她。   那双摄魂夺魄的眼里盛着满满的关切,如何作得假?   她也确实哭了,眼圈红红的,小兔子似的盯着晏雪照。   “很痛吗?”他吹了口凉气,随即觉得有些不妥,便道,“我去给姑娘叫郎中吧。”   阿容方觉得很是舒坦,他又不吹了,阿容有些不满足。见晏雪照要走,她拉住他的袖口,摇头,“无碍,自己便会好的。”她眼眶犹红,笑起来叫人看着心疼,晏雪照停住脚步,视线在她扯住袖袍的手上顿了一瞬。   阿容立时便松开,袖袍凉滑,她有些贪恋这种触感。这是她的爹爹啊,她猜出真相后对皇上始终觉得隔了一层,这么多年都没有这种亲密无间的依赖感了。   晏雪照自然察觉出她对自己不自觉的亲昵信赖,可转念一想,他们是血亲父女,总归有些天生的亲近的。   “方才……是晏某唐突了。”   “没事……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见。”阿容起身,向他稍稍一欠身,随即朝门口走去。   晏雪照看着阿容的背影,眼神立时柔和下来,夹杂着怜惜疼爱,又隐隐有些压抑和无奈。这是一个复杂而沉重的眼神,阿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她行至门口,扶着门框的手微微用力,几乎抠进门板里。她真是太贪心了,既想要常常见到三哥哥,又想要将尧白教好,还想要回到她亲爹身边,可是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圆满呢?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只能舍弃,不能认回爹爹。   至少现在不能。因为她还是大楚的容昭公主。   雅间里,茶香依旧缭绕,两个人各有各的痛苦,一个想回头,一个想挽留。   她终于离开了。   阿容一路飞奔至沈敏沈慕所在的雅间,在门口停下,收整好了表情才进去。沈敏和沈慕那里是一片欢声笑语,面上皆是无忧无虑的神情,阿容突然就觉得,真好啊。   “阿容姐姐回来啦!”沈敏笑着喊了阿容一声。   “阿容姐姐去看什么了?”沈慕道,“再不回来就要错过状元游街啦!听说已经揭榜了,游街的队伍都到前面那个路口了。”   “是啊是啊,我想看看今年的状元和探花长什么样呢!”   “榜眼呢?”   “阿慕这你就不懂了,一般来说长得好看的不是状元就是探花,榜眼一般都是有才无貌的男子。”   “敏敏你怎能以貌取人呢?”沈慕终于逮着机会数落一番沈敏,自然不会放过,纵使他自己也是个以貌取人的。   “啊!来了来了!”沈敏欢呼一声,凑到木窗前。   为首的男子一身锦边勾勒的云纹黑袍,背后的霞色披风猎猎作响,□□的白马神采奕奕、脚下的金镫荧煌耀日,却都夺不去他一丝一毫的风采。他目不斜视面容严整的样子,多神气啊。   沈敏的眼里划过一道真真切切的惊艳。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忍不住啦。   ☆、冲破桎梏   沈敏长着小口呆了良久, 连自己的绣帕掉落了都不晓得。浅紫的绣帕在春风中飘飘摇摇,旋转起舞, 上头的鸢尾时隐时现, 牵出了一丝旖旎的弧度。   绣帕不偏不倚地落进了状元郎的怀中,状元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有了一丝裂纹, 他握住手帕, 抬头看向茶楼的小木窗。   沈敏正不知作何反应,眼神也是呆愣的, 下一瞬,她看到状元郎的唇角勾出了一个腼腆的浅淡的弧度, 两颊上浮起一层浅薄的红晕, 整张面容越发俊俏可爱。他似乎不敢多看, 立即转过头去,面容重新严整起来。   这个状元郎与她想的有些出入,但沈敏不知为何, 反而更为不受控制地追随他的身影,连他后头的探花长得什么样都没有去看, 分明探花也应ht是一个俊俏的郎君。   沈敏这才想起来问阿容,“这个状元郎是谁啊?”她偏过头来一瞧,发现阿容竟已然泪流满面。   “阿容姐姐你怎么了?”   阿容摇摇头, 擦了眼泪,“表哥中了状元,我很高兴。”   方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游街队伍上,阿容肆无忌惮地哭了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她便可以做回她的公主。   “阿容姐姐别哭了,你表哥高中是好事。”沈慕走至阿容这一边,试图安抚她。   沈敏却有些恍惚。那个人……是阿容姐姐的表哥吗?   太好了!她以后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   谢望舒出嫁那天,珍妃的酒疹已经好全了,大概是觉得有董决明在便不用忌食了,这一回她又喝了酒。   结果回宫之后没过几天酒疹便复发了。   她按照董决明开的方子又喝了几贴,几日后却愈发严重。皇上又气又急,将董决明召入宫中,面上难免带了些苛责。   “杏林伯开的方子怎得不管用了?”   董决明本来还沉浸在疑问中,闻言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来,“若娘娘能按着医嘱忌食,现在想必也用必受苦了。”   皇上面色难看,沉声道,“还是快给她诊治吧。”   董决明甫一看见珍妃的脸,心下便是一咯噔,他把了脉,转过身来,“回皇上,是天花。”   此话一出,屋内的人俱是大惊失色,有些宫人已经面如死灰,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什、什么?!”皇上面容有些扭曲,“此话当真?当真是天花?”   “正是……”董决明话未说完,便听珍妃不敢置信地惊呼一声,“不可能!不可能是天花,董神医不是说是酒疹么?!”   “之前是酒诊,现在却是天花。”董决明微微皱眉,看向皇上,“皇上若是不信,大可叫太医前来诊断。只是此时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皇上的面色几经变幻,他看着珍妃,闭眼道,“瑶儿,朕……一定会治好你的。”他说完,艰难又痛苦地转过身,大步朝外走去。   他是帝王,须以江山社稷为重,太子还没有完全立住,他便不能倒下。   而屋内的宫人想走却不能走,几乎屏息,生怕被传染了去。   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太医,个个都是一副面色凝重、视死如归的模样。他们给珍妃把脉过后,得出的是同样的结果。   说到底皇上对董决明并不完全信任,因为他在董决明的眼神里看不到敬畏。   几个太医想着自己若是被传染了大不了去掉一条命,但若是治不好珍妃,或许全家的命都保不住了,因而再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传染,尽心诊治起来。   “娘娘先前可有头疼脑热?”   一个宫人哽咽着回答,“前两天晚上发了一阵低烧,可很快便降下来了,哪里能想到天花上来。”   “哭什么哭,本宫还没死呢。”珍妃心烦意乱,低斥了一声,宫人立马噤声。   太医给珍妃开了些缓解的药,虽不能根治,却可以延缓发痘的时间。他们对董决明的医术很是崇敬,将手中的方子给董决明瞧,经他改良过后才吩咐宫人按着方子熬药。   时人无法治疗天花,却不代表董决明也会束手无策,但他难得的沉默了。   他从玲珑宫出来的时候已是红轮西坠、玉兔东生,阿容得到消息,急急往玲珑宫赶来。   董决明看着阿容焦急的面色,好像已经有了答案,但他仍将阿容拉到一边,告诉她,“你母妃患了天花,怕是凶多吉少。”   “就连董哥哥也没有办法吗?”阿容听董决明也这般说,越发灰心。   董决明沉默了一瞬,望着颜色浅淡的弯月,“也并非全无办法。”   阿容的眼里亮起了光,“真的吗?母妃有救?”   董决明叹了一声,心疼地看着阿容,“可是我有些不甘心。我希望他们能对你好些。”   阿容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微讶,随后认真地看着董决明,“董哥哥不必为我抱不平,阿容没事的。”   “你虽没有继承我的衣钵,好歹也是我徒弟,不能叫别人欺负了去。”董决明愤愤然,“同是一个妈生的,你与十皇子的待遇也相差太多了吧。”   阿容摇摇头,想起那个压抑着爱意装作陌生人的爹爹,笑意竟是轻松又柔和的,“阿容不难受。”她抬起头,郑重请求,“董哥哥为母妃医治吧。只是听说天花会传染……董哥哥你……”   董决明随意摆手,“放心,我不会被轻易传染了去,只要娘娘别对着我唾口大骂就行。”   阿容想着董决明若是有一二法子可以治好珍妃,应当也可以保护好自己,这才放心了些。   谢昀接到消息时正在案前看文书,听说珍妃患了恶疾,他满心想得竟是阿容如何了、阿容会哭吗,她虽被珍妃伤过了心,但心里头仍旧渴望母爱,说到底她还是个满眼孺慕的孩子。   他不断派人探听消息。   谢尧白不知天花为何物,只晓得见不到娘亲了,难受得直哭。阿容却毅然决然地请旨前去西元寺为珍妃祈福。皇上很快批准了,命她斋戒三日再回宫,并对她的孝心夸赞了一番。   但阿容晓得,就算她不主动请旨,皇上也会派她去,还不如自己主动请旨。   玲珑宫被隔离开来,谢尧白也被安排在了别的房里,阿容觉得气氛很是压抑,叫她直想逃离。她还想看一看父皇的真心,因为自珍妃出事以来,皇上只远远地站在空旷的林地之前,往玲珑宫看了一眼。   或许他也有他的无奈。   阿容设想,若她的另一半染了天花,她或许会毫不在乎地与他同食同眠,或许会好好保护自己,留着性命照顾他,很难说哪个选择更为正确。   “九公主还好吗?”谢昀在用膳的当口顿住。   易云长已经记不清他问了多少回了,仍是答,“九公主无碍,听说她要去寺庙为珍妃祈福,过几日便会回来。”   “哪个寺庙?去几天?”   “西元寺。去三日。”易云长仔细看了一眼谢昀,“明日便出发。”   谢昀颔首,没有再说话。   只是当晚,他竟有些失眠。   上一世的珍妃没有染上天花,阿容没有去寺庙祈福。他早该知道这一世的事情与上一世发生了偏离,他不该依赖着前世的记忆,否则只能反受其困。   但他仍然忧心忡忡,好似会有在他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谢昀以手枕臂,偏头看向无边的月色,忽地有什么在他的心里一闪而过。西元寺……西元寺……他的心口不知为何竟砰砰砰地跳起来。   夜里,乌云遮蔽了月亮,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几声春雷过后,雨势渐大。   这样难得的大雨里,阿容从浅眠中醒过来,她感觉到潮湿的雨丝从窗户飘进,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吱……”窗户缓缓被人关上,发出喑哑的摩擦声响。   连翘在外间,她向来睡得极熟,就算醒来,关窗也不会从外面关上。   阿容想通这一点,立时从床上坐起,连外衣也未披一件,她打开窗户,轻声问,“三哥哥,是你吗?”   潮气铺面而来,阿容双眼微眯。外头是无边的暗色,哪里还有她想见的人呢?   四合寂静,阿容眼眶湿了几分,似叹似泣,在暗夜中低吟,“三哥哥,我好想你……”   她的房顶上有一个披着宽大蓑衣的男子,他的面容隐在暗影中,叫人看不清模样。他听见她带着哽咽的话语,心间密密匝匝地疼起来,压抑得叫他难以呼吸。   他微微动身,银质面具在夜色中反射出微弱的光。下一瞬他便静静立于阿容的窗前,一个高大的阴影投在窗户纸上。   阿容正要将窗户关紧,见了这阴影又立即将窗户拉开。她知道,这个会温柔关窗的人,一定不会伤害她。   她看不清来人是谁,只知道他的蓑衣在滴着水,他的面具遮挡了大部分的容颜,露出的唇像是暗夜里的玫瑰,竟有几分妖冶。   她看着这样的唇,有些不确定了。因为她的三哥哥没有这么鲜妍亮丽的唇色。   还不待她细想,那人竟走近几步,离她只有咫尺之遥,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随着阴影笼罩,他的气息覆盖了她,雨水的潮气太过浓厚,将那缕若有似无的香气盖了个严实。   阿容被迫仰着头,承接他的吻。   他的吻里含着一种决绝和凶狠,好似要冲破一切桎梏、斩断所有枷锁,因此爆发出毁天灭地的欲.望。他纵情地辗转、吸.吮,呼吸急促,沉重而清冽的酒气喷洒在阿容鼻端,她已经完全呆愣,失神地任他攻城略地。   他们隔着一道墙,却亲密无间。男子好似仍不满足,他伸手揽紧了她的肩背,若非不忍将她的衣衫沾湿,他或许会直接将她揉进怀里。   阿容虽不确定眼前这人是谁,但她已经瘫软得没有力气反抗,她甚至想要回应他,想要抛却所有与他翩然共舞。   男子的唇舌渐渐温柔,他细细地舔她、撩擦她的上腭、描摹她的唇形,然后渐渐分离。他好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压抑的、隐忍的,所有沉重的情绪在黑暗中得以纾解。   阿容仍在失神,双目都没了焦点。男子却低头埋在她颈边,淋湿的墨发沁凉,他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几乎辨不出本来的音色。   却将阿容震得细细颤抖起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步伐紊乱,几近逃离。   良久,阿容才将窗户关上,她的心仍扑通扑通跳着,很快,快得她无法安眠。   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她的手渐渐、渐渐地覆上自己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给三哥哥点个赞。   ☆、生死之间   是日早凉。   因着夜里下过一场雨, 空气里夹杂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   阿容收整好了行李,拎起裙摆踏上马凳。她回头瞧了一眼, 见到了眼泪汪汪的谢尧白。这回祈福只有她去, 谢尧白被留在了宫里,任他如何撒娇哭求, 皇上都不让他出宫。   珍妃罹患恶疾, 皇上便对谢尧白看得越发紧了。   阿容不发一言,俯身进了马车。   西元寺位于西山的半山腰, 香客多为达官显贵,几乎全靠京城贵人养活。阿容来的时候得到了住持方丈的亲自迎接, 因为她不仅是大楚的公主, 她还携了一道圣旨。   不只西元寺, 全京城的出家人都必须为珍妃祈福。   “阿弥陀佛。”住持面色悲悯,朝阿容微微躬身。   阿容换以一礼,随后便被带到了厢房门口。   谢昀起床的时候有些头疼, 他按着额角揉了好一会儿,觉得实在不该半夜喝酒, 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除此之外,一些零星的片段渐渐涌入他的脑海,叫他坐在榻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宁远。”话音刚落, 一个瘦削的少年推门而入,其貌不扬的长相,却有一双极为明亮出彩的眼。他前世也是谢昀的贴身小厮,这一世谢昀不过是提早买下他罢了。   “王爷醒了。”他恭敬地躬身走近, “王爷可有吩咐?”   谢昀轻轻点头,“熬一碗醒酒汤过来。”   “是。”他退下了。   待谢昀收拾齐整,预备去兵营看一看粮草有没有受潮,他推开门,外头是雨过天晴的明媚颜色。   春雨极少有这么大的,下过之后倒是好天气。谢昀想起夜半的事来,心里喜忧参半,懊恼之余又觉得满口回甘。他觉得自己快要坏了啊。   忽地,一件尘封许久的事划过谢昀的脑海。   来势汹汹的春雨,山体滑坡……   西元寺!   他的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前一世西元寺遭受山体滑坡之灾,伤亡却并不惨重,因为那天恰好山路泥泞导致香客稀少,唯有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小和尚遭了难。朝廷并不重视,草草地揭了过去。   所以谢昀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想起来。   他从昨日起便隐隐觉得不安,现在算是晓得自己为何如此了。   “备马,去西山。”他冷声吩咐了一句便急走出门。   “谢公子……”易云长走过来,正要说什么,便见谢昀冷硬地摇摇头,径直走了。   他好似遇到了很棘手的事,却拒绝了他的随行。这是易云长得出的结论,他迟疑地看这谢昀匆匆远去的背影,终是没有跟上去。   寺庙选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怎会选到这一处地方?经春雨一淋便要滑坡?谢昀的耳边不断重复着这些问题,他好似只能通过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焦虑急切。   据说前世有人在山顶上偷偷建了个采石场,出了这事本是要被处罚的,却被某个神通广大的人给遮掩住了,外界的人连是否有采石场都不晓得。   该死的。   马蹄得得,在湿漉漉的大街上疾驰而过,直至奔出了内城门,已经隐隐可见西山灰暗又庞大的轮廓。   阿容学着方丈大师的模样为珍妃祈福,心里想的却是谢尧白,他还那般小,这个时候母妃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诵念了半晌的经文,阿容有些口渴,方小啜了一口,竟隐约听到一声闷响。细听之下又没有了。   “施主可以先回房休息片刻再来。”这方丈见阿容不过一豆蔻少女,却从清晨念到了现在,是应当稍作歇息了。膝下虽是蒲团,跪久了也是不舒服的。   阿容也不勉强自己,听了这话便回了房间坐下。寺庙里没有荤食,用的都是白面粗粮,却给她做了点心,已经算是周到体贴了。   连翘看着阿容手边的点心,有些眼馋,她从早上起便未用食,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阿容察觉到她炙热的眼神,将点心碟子往她那里推了一推。   “多谢公主!”连翘雀跃地笑了声,伸手在碟子了抓起一块来。   吃完了又抓,一个接一个的,不一会儿,碟子竟被她吃空了。   连翘有些赧然,又有些可惜,好似不明白这些糕点怎么这么不禁吃似的。   “吃完了你再去要一碟便是,不必忍着的。”阿容虽不太喜欢这个婢女,却不会任她饿着肚子。   连翘面色泛红,羞惭道,“奴婢小时候挨了好久的饿,因此生平最怕的就是挨饿了。公主不会笑话连翘吧?”   阿容摇摇头,终于晓得连翘这种几近功利的心态是如何养成的。她会讨好最值得讨好的人,大概是小时候被饿怕了吧。   她指了指门外,“那连翘去拿点心了?”她的眼睛亮亮的。   “嗯。去吧。”连翘刚走,西元寺门口便有一人急匆匆进来。   西元寺里的小和尚是头一回晓得长得好看的人也可以看上去很可怕,谢昀的眼神甫一看过来,他便禁不住地发抖。   “公主住哪?”   小和尚指了一个方向,谢昀跑过去一瞧,竟是后厨。看来那个小和尚是将他当作歹人了,小和尚本是出于好心想要保护阿容,却没想到自己耽搁了谢昀,间接将阿容置于险境。   谢昀正准备掉头离开,余光瞥见一人,立时大步往那边走去。   彼时连翘正在后厨等待点心,见谢昀走过来,愣愣地喊了句,“三皇子……”   “带我见公主。”言简意赅,连翘也立马会意,点心也不等了,带着谢昀走至阿容厢房前头。期间谢昀几次催促连翘快些,叫连翘越发不解。这是发生何事了?三皇子竟这般着急,浑不似平日里从容温和的模样。   “找个空旷的地方站着。”谢昀丢下这一句便进了屋,留连翘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阿容!”谢昀迈进房内,“随我出去。”   “三哥哥?”阿容见是谢昀,竟有些别扭,因为她不晓得昨日与她唇舌交缠的人是谁,她自然希望是眼前这人,但若真是眼前这人,他为何没有一丝尴尬?当真不是三哥哥么?   谢昀见她面色变幻,有些难以启齿地看着他,也想起昨夜的事来,但现在最要紧的却不是这个。   “随我出来,我有话与你说。”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觉得三哥哥要说的事很可能与昨日的事有关。   她迷迷瞪瞪地随他走。   “轰隆——”几声巨响由远及近,阿容一惊,根本不晓得这是什么声音。   谢昀面色一变,脚下的步子加快。   “公主!山上滚了大石头下来了!别说话了!快逃!”轰隆声中,连翘却并没有转身就逃,而是冲进房里,面色焦急地冲阿容大喊。   谢昀见她无意间将门口挡住了,急道,“闪开!”   恰在此时,一个巨大的滚石砸上房顶,将房梁俱是砸得掉落下来,其中还有那条极重的承木。门口的连翘几乎立时便被巨石压得匍匐在地,噗嗤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里头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她张了张口,想喊阿容,最终只发出嗬嗬几声便没了动静。   阿容被连翘惊得不能言语,谢昀却无暇他顾,眼看着房梁砸下来,门口又被堵住了,他看准了房间的一处角落便抱着阿容往那处扑去。   他将阿容护得极为严实,几乎是下一瞬,房梁便狠狠砸下来,快得谢昀还来不及调动全部的内力护体。   阿容闭着眼睛,听见谢昀闷哼了声。阿容心中一紧,她睁开眼,谢昀正温柔地看她,温柔中又夹杂了一丝丝的痛楚。   外头犹有轰隆声,这处角落却被墙体和房梁瓦石围出了一小块天地。   阿容刚想问谢昀伤在哪里,谢昀却先她一步捂住了她的双耳,他低下头来,下颌抵着她的发顶,温声安抚,“阿容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阿容再也听不见外头的轰隆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还有谢昀喷洒下来的呼吸。   静静的等待中,阿容感觉到捂着她双耳的那双大手陡然没了力气,却仍执着地放在她双耳旁。   她看着谢昀双目闭上的模样立即红了眼眶。她知道谢昀很会忍耐,受了伤都是面无表情的,方才却忍不住闷哼出声,应当是痛得很了。   阿容动作轻柔地将谢昀放在她耳边的双手移开,于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挪动身子,她让谢昀伏在自己身上,伸出手去探他的伤口。   谢昀的背上没有丝毫异常,阿容反而紧张了些。她的手往上探去,最后在谢昀的肩颈处触到了湿漉漉的一片,她缩回手,手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后颈是脆弱之处,比之后背受伤的危害有过之而无不及。   阿容觉得手上的鲜血滚烫炙热,将她灼得一片痛楚。   “三哥哥……”她忍着哭意,将外裳脱下,系在谢昀伤口处,以期能稍稍止住血。谢昀已然晕阙过去,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阿容身上,因此她包扎起来十分艰难。   待系紧之后,阿容已经累得直喘息了,她小心地抱住谢昀,将他的头部搁在肩上,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墙。   只要等三哥哥醒来,一切都会好。阿容这般想着。   她只需静静地等待。   只是他的嘴唇离得太近,清浅的呼吸均匀地喷洒在她面上,叫阿容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她若是想要确认,或许不必询问谢昀……   阿容的目光落在咫尺远的唇上。他的唇形极为漂亮,轮廓分明线条优雅,因为失血的关系唇色比平日浅些,呈出一种淡樱的色泽来,将他的脸颊衬得如一块质地通透的白玉。   她的眼眶犹红,心里却揣了一只小兔儿。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哭着也要干坏事!   ☆、爱而不得   她缓缓凑近他, 闭着眼笨拙地贴上。   三哥哥的唇柔软而有韧性,温度却是冰凉的, 与昨晚那个炙热的吻大相径庭。阿容屏着息, 悄悄地小幅度地辗转,动作极为小心, 心却险些从耳朵里蹦出来。   毫无技巧可言, 她轻柔地含住他的下唇,却不让牙齿刮擦他分毫, 只小心地用舌头垫着,偷偷摸摸地吸吮。   她仍是无法确认。   但是她已经跨出这一步了。她亲了自己的哥哥。   如果昨晚不是三哥哥, 那便由她来做这个罪人, 这个罔顾伦常、亵渎兄长的罪人。阿容这般想着, 突然生出了一股子孤勇,眼神也坚定起来,叫她不顾一切地抱紧了谢昀的腰身, 舌尖更是试图探进去,像昨日的那个吻一般。   她憋不住气了, 只好放开呼吸,急切地捕捉新鲜空气。但是谢昀牙关闭合着,她进不去, 却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道。   看来谢昀还受了些内伤。   她退了出去,在谢昀的唇角疼惜地爱昵地啄吻,心里涌出一股夹杂着酸涩的甜意来,叫她眼角渗出了泪水。这是她喜欢的人啊, 她从小就告诉自己,她的世界只有三哥哥,别的人都不能进去,都不能伤到她。   只有三哥哥不会伤害她,那么她就只让他一个人住进心里。   阿容将泪水抹去,嘲笑自己得了便宜还要矫情。   或许是因为西元寺远离皇宫,且这片小天地只有阿容与谢昀两人,某些牢牢禁锢她的枷锁陡然断裂。她捧起谢昀的脸颊细细观赏,眼神贪恋。   这个机会多么难得。她终于可以释放出自己所有富含侵略和占有意味的眼神,将她的三哥哥仔仔细细看一遍。她看见谢昀长而浓密的眼睫乖巧地覆在眼下,挺直的鼻梁泛着白玉的色泽,饱满的唇珠上犹有晶莹的水光,昏睡中的他,竟然乖巧漂亮得不可思议。   阿容喟叹着将双唇轻柔地印在谢昀的眼睑上。这是一个包含珍惜意味的吻。   她终于满足地在谢昀的重量下闭上眼歇息。   谢昀醒来时见到的便是睡着的阿容,她只穿着松散的里衣,兜衣的带子若隐若现,正毫无防备地抱着他。   当真是个小迷糊,这样的情景都能睡着。谢昀很确信阿容没有受伤,不可能是昏迷。   “阿容醒醒,我们出去。”谢昀喊她,却没有将她喊醒。   谢昀笑了声,伸手将阿容散乱的鬓发撩开,随后轻轻覆上她柔软冰凉的侧脸,眼神肆无忌惮地温柔宠溺起来,“阿容小睡猪。”   阿容仍没有醒,却将他的手臂抱住了,压在胸前。   谢昀一愣,随即却在想,阿容好像在他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外头隐隐有些脚步声,看来已经来了救援的人,只是他们这处被房梁瓦石围了个严严实实,前来救援的人若是没有深厚的内力,一时半会儿根本移不开。   谢昀捏住阿容的颊肉,入手冰凉滑腻,“阿容醒来。”   阿容蹙着眉头醒来,双眼迷蒙看着眼前的谢昀,“三哥哥醒了?”   “嗯,我们先出去。”   谢昀用内力拨开房梁与石块,看见的便是焦急站在外头的住持。   “阿弥陀佛。”住持见他们出来,松了一口气,“施主受惊了。”老迈的身子微微一鞠躬,随即便朝其他厢房走去。   出了这等事,阿容自然不必留在西元寺祈福,当天便与谢昀一道回去了,随行的还有连翘的尸身。   阿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这个大惊小怪又有些趋炎附势的丫鬟在生死存亡的时刻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进屋喊她,而不是转身就跑。   若换做作秋玉,这便在情理之中。但连翘与秋玉不同,阿容对她也没多少亲近之意。所以出了这事才令人更难以释怀。   连翘没有亲人,阿容能做的只有厚葬了她。   西元寺一事还不算完。   前世虽石沉大海,这一回却因为牵连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王爷而备受重视。那采石场的主人哪怕手眼通天,怕也瞒不住了。   只是谢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采石场并非采石场,而是一处见不得光的金矿,而秘密开采金矿的人竟是不声不响了许久的二皇子。   这般倒也说得通。毕竟他前世要谋害太子,若没有银钱支持,上下没有打点好,要害死一国太子该多么难,哪怕他是太子的亲弟弟。   私采金矿本是大罪,但二皇子好歹是皇嗣,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被处死或打入天牢。然而,皇上命人调查了金矿的流向,才晓得自己这个默默无闻的儿子竟然与朝中诸位大臣打点好了关系。   所谋不小啊。   皇上闭了闭眼。珍妃的病还没有起色,二皇子又给他当头一棒喝,实在叫人疲累不堪。   虽然无奈,皇上仍是下令将二皇子押入天牢。先关上十天半个月,将他的野心磨平些,再远远地送往边疆。既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又不至于对江山社稷产生威胁。   “玺儿,老二藏着怎样的心思你应当看得出来,你可不要心软求情啊。”皇上看着前来寻他的太子,叹息着提醒。   太子面上有些痛楚之色,稍稍平息后答道,“儿臣并非前来求情的,只是有些难受罢了。阿华……阿华竟走了歧途!”   皇上摇头,“笼络朝臣自然是居心不轨,可也看得出,他对你这个哥哥也是下得去手的,若非及时发现,任他壮大了,还怎么得了!你对他又向来没有防备……”   “儿臣知错……”太子将他的头颅深深埋下。   皇上叹息一声,摆手,“罢了。是人总会犹有缺点有软肋。但是,玺儿,你要记住,为君不能有软肋,所有人都可以宠爱,所有人都可以抛弃。必须心如磐石,才能为帝。”   太子忽地想起珍妃来,却到底没有问出口。父皇当真做到了吗,他真的可以抛弃所有人吗?   珍妃的天花发得愈加多了,玲珑宫周遭十几丈都少有人接近。而玲珑宫里头的宫人和太医也陆陆续续地染病,一团浓重的阴云笼罩在玲珑宫的上空。   董决明这段时日吃住都在玲珑宫,倒是没有被传染,但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因为他先前展露了不少本事,现在却迟迟医治不好珍妃,这些个宫人太医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失望与埋怨。好似他若没法医治便是有罪。   幸而他向来心宽,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就在玲珑宫的宫人一个个倒下,皇上预备着塞一些新的宫人进来的时候,董决明配出了预防天花的药。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玲珑宫上上下下皆视董决明为再生父母,感激涕零地喝下药,心满意足地放下碗,浑然忘了他们先前对这个神医有多么失望。   皇上也几近狂喜,预防的药都配出来了,离珍妃痊愈还会远吗?   ***   谢昀夜半惊醒,心口仍闷闷痛着。   他在梦里看见了阿容。她走在他身旁,低垂着脸看不清神情,转过街角,她看见了题着“容昭公主府”几个烫金大字的匾额,忽地泪流满面,泪眼里满是怅惘和憧憬。   没有怨恨没有后悔,但就是这样的清澈眼神,叫谢昀一瞬间心如刀割。   这个梦就像某种预示,是谢昀不敢去想的可能。却在他不知不觉间入了梦。   谢昀闭上眼,神情变得隐忍起来。   恰在此时,云层散开,微凉的月色不解风情地透过小窗,洒到谢昀的被面上。   翌日早朝,四皇子向皇上请旨赐婚。那姑娘是个世家女,有无才华不清楚,生得美不美也不晓得,但她的父亲在文官中却有着仅次于左右相的影响力。   谢昀暗暗摇头,觉得四皇子实在太心急了些。二皇子才被处置,他便上赶着求娶娘家势力强大的女子,也不怕惹得皇上心生疑窦。   只是那姑娘大抵也是对四皇子情根深种,因而她的父亲在朝堂之上虽隐隐有些不满,却还是答应下来了。   皇上哈哈一笑,将此事定下了。   他有这个自信。眼前这个心思粗浅不堪的儿子对他和太子不会构成丝毫威胁。   只是定下四皇子的亲事之后,皇上又想起比四皇子大了两岁的谢昀来。他已经廿三的年纪了,太子在这时候早已有了太子妃,寻常男子在这个年纪就是没有妻室也会有几个通房侍妾了。   想到这里,皇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谢昀。   这几个儿子中,就属他生得最出色,打眼的那种好看。但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风流事,就连捕风捉影的传闻都不曾有,着实有些奇怪。   皇上固然不希望谢昀娶了个权臣之女然后实力大涨,但他作为一个父亲也不能对他的婚事放任不管,于是开口问起谢昀来。   “阿昀啊,你若是有中意的女子,不妨说出来,今日一并准了。”他笑了笑,“好事成双嘛。”   底下的大臣们听见皇上问起谢昀,纷纷竖起耳朵听谢昀的回答。   近年来,谢昀这个原本默默无闻的皇子乍然变作一颗耀眼的新星,可谓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视,或欣赏或忌惮,不管出于何种心态,都会不自觉地关注他。   甚至在某些大臣的家中,还有暗暗倾心于他的姑娘,只是他好似没有开情窍似的,这么多年都没看到他跟哪个女子亲近过,当然他的妹妹除外。   倾慕他的女子一边庆幸着,一边懊恼着,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是啊,玉京王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说话的是一位老臣,虽品级及不上谢昀,却可以用长者的口吻与他说话。   其他的臣子闻言也跟着附和了几声。   “谢父皇美意,只是儿臣目前还没有心仪之人,若是有了,一定立即与父皇说明。”谢昀面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好似并未因这个问题而难堪。   虽然他知道,他永远都没有可能将心上人带到父皇面前欢喜又忐忑地请旨。   “罢了罢了,也不知你何时能让朕抱上孙儿。别等到一众弟弟妹妹都成了亲,你还没有心上人,到时候朕可要亲自做主给你找个王妃了啊。”皇上笑着开玩笑,朝上的气氛瞬时和乐起来。   “皇上所言甚是啊,七皇子都快到成亲的年纪了,两位公主也正值花龄,玉京王要是再不攒把劲,都要被弟弟妹妹给越过去了!”说话人爽朗地笑着,引了一片附和声。   他们平日里不敢随意开谢昀的玩笑,这个时候倒是可以说笑几句。   然而所有人都不晓得,这些笑语皆是刀子,在谢昀微笑的时候狠狠地扎了进去。   笑他爱而不得,笑他挣扎无果。   谢昀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甚至,他已经做好了打算。   他会将阿容的身份瞒好,保住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其他的,就算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算虐吧,作者还有点萌这种双暗恋呐~   ☆、金樽邀饮   沈驸马年满不惑, 惠宜长公主府大摆宴席,阿容和谢昀均在受邀之列。   谢昀去与不去阿容不晓得, 但她却是一定会去的。不只因为沈驸马乃是沈敏沈慕的父亲。   沈驸马喜好风雅, 这回寿宴也邀了些文人雅客前去,其中就包括今年金榜上的一甲进士。所以何时同也在受邀之列, 且阿容知道, 他必定会赴宴。何时同虽有些骨子里的清高,但他不会拒绝这种融入大楚文官名流圈子的机会。   她这个公主好歹可以给他撑撑场面, 哪怕她的母妃染了天花。   说起来若是珍妃性命垂危,长公主府顾虑着帝王的心情定然不会大肆庆祝, 但珍妃的病已经有所起色, 他们也打探到了消息, 这才放了心。   阿容来过不少回长公主府,因此也算是熟门熟路。   此时正值夏日,长公主府里的粉荷开了满池, 一片红娇绿软媚风光,加之寿宴的布置, 绮罗绣屏,金钟美酒,端的是富贵喜庆。   “阿容姐姐来啦!”沈敏一身娇俏红裙, 欢欣地迎上来,随即眼神不自觉地忘阿容身旁飘。   “敏敏,这就是我表哥,何时同。”   阿容话音刚落, 何时同便冲沈敏颔首微笑了下,“郡主。”   沈敏的眼睛亮亮的,“何状元,你好呀。”   她不知避讳地看着何时同,直将他看得有些脸红。何时同清咳了一声,生硬地将视线移开。   “我爹爹很欣赏你啊,他还说你要是来了,定要好好招待呢……”沈敏笑着与何时同说话,很是热情。与之相比,何时同便显得有些拘谨了,他自然不会忘了礼节,只是有些不知道如何与热情的陌生姑娘相处。   恰在此时,探花和榜眼一同到了场,远远地便唤了何时同一声,何时同松了口气似的立马告辞。   阿容看着仍望着何时同的沈敏,了然问她,“敏敏喜欢他?”   沈敏脸上泛红,“我不知道啊。”   说起来何时同与这两位一甲并不算熟,但这时候他却顾不得这些了,立即与他们二人攀谈起来。   “方才与你站在一处的姑娘是哪家的啊?”俊秀的探花郎突然开口问。   何时同虽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仍是答了,“是敏郡主和容昭公主。”   探花和榜眼俱是惊讶了一番,那探花性子跳脱些,“可以啊,才这么一会儿,你便与这两位贵女都熟起来了。好本事,哈哈。”   探花往阿容与沈敏那里细看了一番,几乎立即猜出两人谁是谁,因为沈敏是今日寿星的女儿,自然可以着正红色,阿容却因为不能喧宾夺主而穿的喜庆却不聒噪绛红色,本是老气深沉的颜色,偏她肌肤如雪、白净剔透,硬是穿出了欺霜赛雪、雪中红梅之感。探花看不清她的脸,但凭这一个精致秀美的轮廓却产生了更多关于美的联想。   倒是可惜了。本朝驸马不能入朝为官,再好的美人都成了无用之物。   但是郡马却是可以入仕的。   榜眼年纪稍大,性子更为沉稳,只是仍眼含深意地看了何时同一眼。   何时同听得刺耳,心里有些不舒坦,“哪里算什么本事,一个是表妹,一个是表妹的手帕交。”他想着这些人迟早会晓得,不如由他说出来,省得日后他们再拿这个说事。   这么一想,何时同心里轻松起来。   “表妹?哪个是你表妹?容昭公主吗?”   “正是。”   “啊……”探花沉吟一声,“你姓何……我懂了。”他再次看过来的眼神带着丝复杂的意味,心里想着难怪曲江宴上皇上对何时同颇为重视,频频与他交谈,甚至还多次赞赏了他,此事传出去后何时同便名声大噪起来。   探花早就晓得这个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但是当不公之事落到自己头上,他还是会觉得不甘,但他又无法反抗。因此接下来他对何时同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些。   榜眼暗自讥讽探花性子天真,随即与何时同说起话来。   而何时同自然不是傻的,一看探花这冷淡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一时间有些忿忿,却又不好发作,眼见这年长的榜眼对他仍是一如既往,心里便对榜眼多了一分好感。   谢昀是踩着开席的时辰进来的,在众人向他问候攀谈之时往女眷那边迅速扫了一眼,只消一眼,便看到那抹绛红色的身影。她正在说话,笑得开心,身上的衣裙极衬她的颜色。   他很快收回目光,朝沈驸马走去。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众人眼见着门口又进来一人,竟是那养在了沈家的沈月!   她的身上是温和低调的藕色,手里抱着一个包裹得严实的礼品盒子,察觉到突然射过来的一道道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我……”她迟疑着开口,“果然不该来吧?”声音低弱,却还是被周遭的几人听见了,一时间多了几道同情可怜的视线。   沈沈驸马与长公主在谢昀进来时便出了正厅,此时一眼便能看见站在门口的沈月。沈驸马面色难看起来,急忙往身旁笑容僵硬的长公主看去。   “来者是客,进来吧。”长公主很快恢复如常,冲沈月微微点了头。目光仍是冷淡的,却好歹让她进了府。   沈月察觉到一道了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立即抬头看去,只是这目光很快便消失了,视野里除了这些或同情或探究或鄙视的视线,还有一位玉面王爷。与其他人不同,他好似对她的身世没有丝毫兴趣,看过一眼之后便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带着香气的风将他宽松的袖袍掀起,沈月不知不觉多看了一眼。   “多谢长公主殿下。”沈月谢过之后便往里走,步子有些拘谨小心,待走出了长公主的视线,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将礼物交给了侍者,自己则稍稍活动了番手腕,面上渐渐浮出一个庆幸又感激的笑容。   “虽然有些不懂事,但到底是好心。”暗自关注她的人与身旁友人窃窃私语,“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罢了。”   沈月心中暗笑,目光很快搜寻到沈敏与沈慕的身影。   他们身为寿星的儿女,穿得很喜庆,沈敏更是,一身正红绣蝶薄裙,将小女儿的娇俏可爱衬得淋漓尽致。只要看着她,便会感慨这个世上原来也可以有人是无忧无虑的。   嫉妒,不甘。这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世道若不公,她当然要想办法让它稍微公正一点。   沈敏气坏了。   “阿容姐姐,她怎么又来了!坏人心情!”沈敏入了席,与身边的阿容咬耳朵,“赶都赶不走!”   阿容盯了沈月一眼,觉得她仅看外表还算是清丽柔美,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但谢昀与她说过的话阿容仍没有忘,因此道,“敏敏,席上注意着她些,不要轻易着了她的道,懂吗?”   沈敏本是气急败坏的,但见到阿容这样一本正经地提醒她,心情顿时好了些,“阿容姐姐放心吧!我沈敏可不是任谁就能欺负去的,她要来,我便接招!”她佯作高傲地哼了声,“我总觉得她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也没吃她什么亏啊,心里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阿容闻言好笑地看她,“你还想让她早些害你?”   沈敏挺胸,“那是自然,她一动手,我就能逮着机会收拾她了!看我不把她揍得爹妈不认!”她想要露出一个恶狠狠的笑容,却因为这张甜美的脸而损了七八分的威力,还多出几分滑稽来,看得阿容又想笑了。   阿容和沈敏的席前均有画屏遮挡,却仍是可以瞧见歌舞的。沈敏看着看着,视线又往何时同的方向追寻而去,盯了好一会儿,许是太过直接明显,何时同很快察觉到她的目光,顿住手中的酒杯,往她这里瞟了一眼。   沈敏非但没有躲进屏风,反而探出半个脑袋,悄悄冲他笑了笑,屏风遮住了她的嘴唇,却也因此将她的一双笑眼衬得越发明媚。   何时同手一抖便洒出些酒水来,他懊恼地移开了视线。   “敏敏,表哥的性子比较内向……”   阿容想提醒她,沈敏却道,“内向的男子就喜欢热情似火的,不然我还想矜持地坐着等他自己来找我呢。”她撑着下巴,夸张地叹气,“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   沈敏很快收敛,但这一幕仍是被一直关注着她的沈月收入眼中。她往何时同附近瞧了一眼,便看见了面色泛红、目光微乱的何时同。模样清秀又腼腆,眉眼间却是灵气十足,倒是个惹人喜欢的。   沈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向何时同的目光渐渐变了,唇角也勾出一个玩味又恶意的笑容。   沈月如何阿容这边并不晓得,或许是听了沈敏的话有些触动,阿容偷偷看向谢昀,隐秘的心思再一次翻滚起来。但他们毕竟是不一样的,就算阿容现在做出和沈敏一样的动作,探出屏风冲谢昀甜甜一笑,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的。   毕竟他们是感情那样好的兄妹啊……   就在阿容内心叹息的时候,谢昀突然看过来,在屏风的缝隙里找了一只漂亮的狡黠的眼。阿容下意识地扯出一个笑来,却反应过来谢昀根本看不见她的笑容。   下一瞬,谢昀举起酒樽邀饮,眼里含着醉人的笑意,席上人有些受宠若惊,纷纷将手中的酒一口饮下,生怕慢了显得不够尊重。   无人察觉,谢昀的酒樽分明只朝着缝隙里那只躲藏的姑娘。   唯有阿容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她想起年少无知时曾问起谢昀交杯酒是什么。他解释说,交杯酒是相爱的两人在成亲当晚才能喝的酒。然后她闹着要与他过家家,扮新娘新郎,喝交杯酒。   她那个时候对于情情爱爱好似什么都不明白,所以这样的要求张口就来,丝毫没有害羞的意思。谢昀为难了一番,说交杯酒要留给她日后的夫君,不能被别的人轻易夺去。   “三哥哥不是别的人呀,三哥哥是阿容喜欢的哥哥呀!”她好像回的是这么一句。   他仍是笑着,说,阿容再喜欢三哥哥,三哥哥也不是阿容的夫君啊。   满是欢声笑语的宴席间,阿容蓦地难受又酸涩。   如今看来,谢昀先前的那句话竟是一语成谶。她再如何喜欢他,他也不是她的夫君啊。   “阿容姐姐,你怎么了?”沈敏一句话将阿容回过神。   阿容摇了摇头,浅笑着道,“她们舞跳得不错,看入神了。”   ☆、剖明心迹   宴席过后长公主府还安排了一场烟火。   阿容由沈敏带着寻了一个最好的位置, 这是长公主府的藏书阁,爬上顶层, 推开窗子, 可以看见长公主府的全貌和整块墨蓝色的星空。   “阿容姐姐,我要送你一场最美的烟火, 哈哈。”沈敏将小窗开到最大, 指着夜空,笑颜干净又得意。   她的话音刚落, 夜空中便炸出几朵绚烂的烟火,火光耀眼到极致时又渐渐湮灭, 很快, 又有几多炸开, 教人们很快遗忘先前那些烟火化成的灰烬。   “阿容姐姐,这可是我向爹爹娘亲求来的,他们还嫌弃这个太张扬了。”沈敏耐不住无聊想要找阿容说话, 可她见阿容看得专注,又闭了口。   阿容突然想要寻找谢昀的身影。底下的人群或聚在池边仰头观赏烟花, 或三三两两漫步闲谈,还有些人仍在席间没有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太过耀眼了,阿容几乎是一眼便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他立在石桥之上, 只留了一个隽永而寥落的背影。   须臾,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影,是一个姑娘。   她伸手扶在栏杆上,侧过头仰望谢昀, 果子一样鲜嫩的面上带着清甜的笑意。她说了句什么,谢昀也跟着偏过头来。   阿容放在窗沿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觉得烟火下的两人般配极了。   谢昀好似回了句什么,那姑娘面上的笑意越发灿烂夺目,带着些潇洒的味道,然后她踏着烟火的颜色走下了石桥。   “咦?那不是方晴吗?”沈敏顺着阿容的目光看过去,“她可真是耐不住啊。不过我倒是喜欢这性子。”   “她便是卫国公的孙女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阿容听到自己这么问,声音一如往常。   “阿容姐姐,你都没怎么出宫玩,自然与她们不熟。”沈敏道,“她是个挺好的姑娘,我与她在几次宴会上都见过面,虽然是个极擅书画的才女,却没有什么迂腐清高的味道,反而大大方方的,我娘亲还在我面前夸过她呢。”   “这样啊……”阿容看见那个方晴从桥上下来之后便与交好的手帕交说笑起来,越发好奇她与谢昀说了些什么。   “敏敏,你刚刚说,她耐不住什么?”阿容突然想起方才沈敏话中有话,立即问她,原本攥着窗沿的手也移到了沈敏的手腕上。   “阿容姐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的事?”沈敏稀奇地看了一眼阿容,“据说她对玉京王仰慕已久,我原本还不知真假,就今日这一出来看,应当是真的了。啧啧,真不愧是大才女,瞧上的也是这般难以搞定的人。其他姑娘害怕被冷冰冰的拒绝,谁敢往他跟前凑?倒是方晴,有勇气。嗯,这般看来,她也不是没有希望。”   沈敏反应过来,看着阿容,“我这么说玉京王,阿容姐姐不会生气吧?”   阿容没有反应,竟是没将沈敏的话语听进去。   她有些魂不守舍。   京城里仰慕谢昀的不在少数,但是几乎没有一个敢向他表达心意的,因此阿容没有料到会见到今日这样的场景。她还以为,在她下定决心坦白之前,在她想出一个万全的法子之前,三哥哥会一直是她的,其他人都抢不去。   但是这一出太过残忍了。阿容忽然明白,三哥哥也会向太子哥哥那样娶妻生子,他会与别人相濡以沫、耳鬓厮磨,他会将最温暖的拥抱最周全的保护都给另一个人。   那她该怎么办呢?她的未来要怎么走?若是三哥哥不在她的未来里,她要如何走下去?   烟火映照下,阿容的眼里光华潋滟,如同一池破碎的荡漾不止的潭水,她忍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可抑制地落下泪来。   “阿容姐姐……”沈敏刚犹豫着开口,便被阿容一把抱住,她埋在沈敏的怀里,肆无忌惮地抽泣。   喜欢本是她一个人的事,但现在的她越来越贪心了,她想要留住他,想要独占他,教别的人分不去他一丝一毫的眼神。   沈敏虽不知阿容为何哭泣,但她仍是心疼极了,一下一下地抚着阿容的背,“阿容姐姐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她怀里的阿容闷着点了头。   “换做以前,我或许不太明白,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喜欢上了别人,好像这颗心就不是自己的了,开心与难过,都不是你能主宰的了。”沈敏说着,又笑起来,“阿容姐姐,我好像说得有些矫情,毕竟我才刚刚喜欢上他啊。”   “阿容姐姐和你喜欢的人表达心意了吗?阿容姐姐这么好看,性子又好,没道理不招人喜欢的。若那个人拒绝了你,他一定是一个功利的小人!因为阿容姐姐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唯一的缺点,便是驸马不能为官这条劳什子规矩啊。”   她的话叫阿容一瞬间不那么难过了,阿容捏了一把沈敏的脸颊,“好啊,老祖宗的规矩你也埋汰。”   沈敏嘻嘻笑起来,“我自然不喜欢这条规矩啊,阿容姐姐你是不知道,我的爹爹与娘亲因着这条规矩平白遭受了多少磨难么?!好在他们相爱,这才不顾反对地在一起了。”   说到这里沈敏又想起一茬,“还有那个沈月,我前不久才晓得原来她的母亲根本不是被我爹爹负心了才跑去开豆腐坊的,她分明只是祖母硬塞给爹爹的通房,趁着酒醉成了事,然后被我爹爹赶出去府去的。也不知沈月怎么想的,还真把我爹爹当成负心人了。”   阿容晓得,这些反对的声音,就是沈家发出来的,但是皇命难违,赐婚的旨意一旦下达,他们便没有反抗的能力了。身为一国公主,虽然因为这条规矩叫许多人望而却步,但她毕竟是公主,只消一道赐婚圣旨,便是再不愿意也得娶了。   婚后幸福快活与否,就不是皇上的事了。   “若是敏敏的话,喜欢谁便会直说吧?”阿容渐渐平复下来,松开沈敏,看着她那张花朵一样明丽的脸。   “自然啊。若是不说,自己憋在心里,多难受啊。到时候他喜欢上了别人,你不得更难受?而且我是郡主啊,他要是不喜欢我,就给他绑过来!”沈敏仰着小脸,眼里全是绚烂又自在的神采。   阿容突然觉得,自己活得不如沈敏。   她的顾虑和桎梏都太多了,缠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分明也可以像沈敏、像方晴、像所有大胆又热烈的姑娘那样,勇敢追寻心中所爱。虽然她的情况太特殊了,一个不慎,她便会将这个世上她最喜爱的人弄丢,若是连兄妹都做不成……   啊……做不成便做不成吧,她受够了,她不愿有人越过她赢得三哥哥的宠爱,这本就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宝物,谁都不能夺去。   阿容看着湮灭成灰烬的烟火,眼里却燃起了火光,热烈、绚烂,似要焚尽一切。   人群陆续散去,长公主府大门口渐渐喧闹起来。   因着连翘已去,现在跟在阿容后头的除了小舟舟,还有两个她连名字都容易记混淆的宫女。她们走至马车前,替她将帷幔掀起来,阿容却摇头,“今日我不回宫了。”   她看着正从府内走出的谢昀,咬字有些重,“我要去玉京王府。”   “这……”两个宫女对视一眼,“公主,这不合规矩啊……”   “公主如何说,你们便如何做。”小舟舟冷淡地提醒她们俩,随即对阿容道,“公主,奴才陪你去吧。”   “算了,你们乘马车回宫去,明日三哥哥自会送我回来。”阿容抬起下巴,“至于合不合规矩,与我何干?”   这两个宫女仍是有些犹疑,他们才被调到阿容这里,自然不想出了差错,正要再说什么,便听阿容“嗯?”了一声,“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们二人这是头一回发现阿容的目光也可以这么具有威慑力,竟然仅凭一道冷淡的目光,便叫她们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遵命。”宫女欠身退下,与小舟舟一道上了马车。   临行前,小舟舟转过头来,唤了阿容一声,“公主。”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微微颔首,随即坐在马车前头。   “阿容,你在等我?”谢昀走过来,目光温和如常。   “嗯!今晚想去你府上住,宫里太无聊了些。”阿容挽上他的臂弯,眼中含笑。   谢昀没有多想,立即便点头答应了。   夏夜仍是有些凉意的,他从马车的格子里取出一床薄毯,加在阿容身上。   轻微的摇晃间,阿容挪得更近些,将薄毯拉开,“三哥哥,一起盖呀。”她笑嘻嘻地将两人裹在一块儿。   谢昀觉得阿容有些许反常,想着她莫不是又喝多了酒。阿容一喝醉便是这样,笑容都会扩大几分。   临到这个时候,阿容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些,因为今日她若是不能如意,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了,自然应当好好珍惜。   她靠在谢昀身上,笑得露出一排贝齿来,“三哥哥猜猜阿容喝了多少呀。”她说完,冲谢昀吹了一口气,清甜的酒香喷洒在谢昀的颊边。   谢昀捏住阿容的颊肉,蹙眉道,“阿容喝多了,看来又要闹腾了。”他假意苦恼,眼里却含着笑意。   “阿容醒酒后或许又要忘了自己是如何闹腾的了,连自己做了傻事都不晓得。”谢昀想起许久之前,他背着她步月而归的场景。翌日阿容酒醒竟是将她如何“调戏”谢昀忘了个干净,满脸无辜地看他,叫谢昀又好笑又好气。   “三哥哥胡说!阿容不闹腾!”阿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很是不服气,气愤地在软垫上跪直了身子,下一瞬竟是跨坐在谢昀身上,按着他的肩。   执拗发亮的眼,红润漂亮的脸。   谢昀这下是当真确定她喝醉了,如若不然,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马车辗过一处石子,轻微地颠簸了一下,阿容一个摇晃,随即便被谢昀揽住了腰。   “谢谢三哥哥!”她很大声地道谢,如多年之前那般,纵是醉得稀里糊涂,仍是个教养极好的孩子。   谢昀不着痕迹地收紧双臂,眼神幽深挣扎起来。他已经做好了选择,现在就不应当贪恋才是。但是阿容醒来便不会记得了,他稍微越矩一下,应当……   不行。只要稍稍放纵,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谢昀想要将阿容放下来,阿容却眯着眼睛搂住了他的脖颈,含糊不清地道,“舒服,不要下来。”她动了动身子,叫谢昀越发僵硬难忍。   她不安分地蹭,谢昀觉得他到底是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大街上安静无声,车轱辘转动的声响在寂静中越发明显,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谢昀将她一把压进自己怀里,呼吸声渐沉。   阿容呆愣地贴着谢昀,随即又惊又喜,宴会上的烟火再一次响彻夜空。   她的三哥哥,或许对她并非全无感觉!她这一番动作既是给自己打气,又存了试探谢昀的意思,现在看来,卓有成效。   阿容贴着他,凑在他耳边,吐气时带着一丝天真的娇憨,“三哥哥喜欢阿容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啊~快活啊~   ☆、嘿嘿嘿嘿   谢昀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停滞了一瞬, 轻抚了下阿容的背,“自然是喜欢的。”   不够。   “三哥哥有多喜欢?阿容不想要一般的喜欢!”阿容撅起嘴, 柔软的嘴唇有意无意地触碰到他的耳廓。   谢昀的双耳渐渐泛起一层浅粉, 阿容看得欢喜,在谢昀看不见的地方, 双目已然清明, 正认真地直盯着他的耳朵瞧。   “这个世上最喜欢的便是阿容了,阿容不晓得?”谢昀仗着阿容醉酒, 声音已经柔和宠溺地不像话,于细微处却带了一丝苦涩, 将不可公之于众的隐秘心事, 披上了一层伪饰的外衣。   “三哥哥可以为了阿容不娶妻吗?太子哥哥娶妻之后就不常和阿容玩了呢!”阿容气咻咻地控诉, 夹杂着委屈的哭音,呼吸均匀喷洒在谢昀的耳边、颈边。她像一头蛰伏的兽,渐渐探出了自己尖爪。   谢昀听她将自己与太子作比, 因此并未多想,只疼惜地抱紧她, 到口的话转了个弯,“阿容不要三哥哥成亲,三哥哥不是要一直孤身一人了?”他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 只晓得静谧之中他的心跳声更快了,一下一下极有力地敲击着。   阿容逮住了这个机会,立时稍稍离开谢昀的怀抱,认真地捧着他的脸, 入手一片温润细腻。她不顾自己血色上涌的脸颊,认真又稚气地宣告,“阿容可以做三哥哥的妻啊!阿容不会让三哥哥孤身一人的!”   谢昀心神巨震,眼里泛出不可置信之色,随后却渐渐沉寂下来。毕竟阿容现在并不清醒,说话做事都很会冲动许多,且明天一早便会忘了今晚全部的话。   只留他一人不得安宁。   恰在此时,马车停在了玉京王府门口。   谢昀平息了面色,将阿容裹在薄毯里抱出来。她好似有些困了,窝在他怀里不愿下来。   云层散去,玉京王府的庭院中月色如水。夏季的虫鸣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声嘶力竭地歌唱。蓦地有人踏足了这方天地,月色破碎,虫鸣减弱。   阿容的房间布置得精致又华丽,入夏之后连帷幔都换作了月白的云纱,它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将屋内的两人都撩拨得浮躁起来。   谢昀将她置于拔步床上,动作轻柔极了,但阿容却没有放手的意思,她搂着他的脖颈,耍赖似的挂在他身上,“三哥哥还没有回答阿容呢!”她瘪着嘴,一副将哭的可怜模样。   谢昀沉默了一阵,低声道,“阿容喝醉了……”   “没有!没有喝醉!”阿容使了内力,将毫无防备的谢昀带到了床上,翻身一压,眼神认真又清明,她定定地看着谢昀眼里的惊疑不定,下一瞬,附身贴在他的唇上。   “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会亲你吗?”阿容离开稍许,“这世上有这样对哥哥的妹妹吗?!”她有些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她像一只摇晃着即将摔碎的琉璃瓶,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倾倒心事。   “三哥哥对阿容不是没有感觉吧?”她捧着他的脸,五指伸入他的发中摩挲,眼神渐渐幽深,藏着谢昀从未见过的复杂颜色。   “阿容,你要想好。”谢昀的声音冷静极了,眼里却痛苦又隐忍,“你知道你会因此失去什么吗?父皇不再是你的父皇,珍妃不再是你的母妃,谢尧白也不再是你的弟弟,除此之外,你将会失去更多,荣华远去,声名不再,日后就算后悔了也寻不回来。这是深渊,你一旦踏足,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这么多的痛苦,就换来一个我,值得吗?”他直直地看着阿容,残忍地将她要失去的东西数给她听。但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最痛的人无疑是他。   “阿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我不是父皇的女儿,我们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现在我拥有的荣华富贵,都是靠欺骗隐瞒换来的!我并不开心,并不想要,也不想再提心吊胆!”阿容一股脑地交代出来,将憋了数年的秘辛尽数说出。   谢昀却并不惊讶,“可京城里这么多人看过你的模样,难道你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地过日子?”   他满眼疼惜地抚上阿容的脸颊,“阿容这么好看,怎么可以藏起来呢?”   “三哥哥……”阿容泪水氤氲,“可是阿容一想到你会和别人在一起,就觉得心如刀割,阿容也不想嫁给别人,怎么办呢?如果这些是换回三哥哥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不会后悔的。”她的声线陡然冷静,泪水滴进谢昀的眼里,“这个世上,我只要你。其他的人或物,都不及你万一。”   “我也并非一时冲动,早在三哥哥将我救出来的时候就成了我眼里的重中之重;我也分得清兄妹情谊和男欢女爱,我想陪伴在三哥哥身边,不止做一个妹妹,我想要亲吻三哥哥、独占三哥哥,如同世间所有骄傲任性的妒妇。”   谢昀震慑于阿容大胆直白的言语,又对她的眼泪万分怜惜。抚在阿容颊侧的手微微颤抖,捧着她,稍稍起身,轻柔又虔诚地吻去她的泪水。这样的动作已经极为越矩,像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他的唇柔软温热,阿容眼睑跟着颤抖起来。   “那晚的人,是三哥哥吧?”阿容将谢昀压回床上,勾起唇角笑了声,“阿容很喜欢呢。”她看着谢昀的唇,潋滟的桃花眼,泛红上挑的眼尾,压低了的声线,竟是妩媚至极。   “那就……”谢昀近乎痴迷地看着她又清又媚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声线低哑,蕴着致命的诱惑,“再来一次!”   他翻身与阿容换了个位置,迅猛地攫住那一点红唇,他睁着眼,没有放过阿容面上一丝一毫细微的神情。   近在咫尺的睫羽,愉悦又迷乱的眼。   阿容打开齿关迎接他,一只手柔弱无助地搭在他窄紧的腰身上,勾住那条锦面的腰封,另一只手更深地插.入他的发间,试图拆卸他束发的玉冠。   谢昀察觉到那只在他头顶作乱的小手,想着她竟有心思做别的,唇舌的力度越发不管不顾,像是要席卷她的所有。   “嗯……”她动情地轻哼了一声,又娇又媚,酥软入骨,谢昀听得头皮发麻。   他险险停下,离开的时候呼吸粗重,却耐着性子将阿容唇角的晶莹舔去,“这回阿容喜欢吗?”话语出口,他才晓得自己的声音已然喑哑。   阿容双目有些失神,呆呆愣愣地看他,过了稍许,她眼角带泪地笑起来,“三哥哥,阿容是你的人了吗?”   谢昀吻上她的眼角,“嗯,后面的事情,我为你安排。”他的胸膛轻轻震颤着,叫阿容安心无比。   这一瞬间,阿容觉得上苍实在很是厚待她,原来她只要踏出这一步,她想要的东西就会变得这么近。   “阿容,你说了不后悔,日后就是哭着求我,我也不会放你走了。”谢昀的神情冷肃起来,眼里也染上了战场厮杀带来的嗜血残忍。   阿容纵是头一回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眼神,仍旧没有惧怕与退缩,反而轻松又愉悦地笑着,“能和三哥哥在一起,最好不过了。”   她的发际和鬓侧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唇边还有一对清新可爱的梨涡,笑意盈盈,眉眼生辉。在烛光下精致得像一尊名家玉雕,漂亮得像书生画里走出来的迷人女子。她才豆蔻年纪,怎么就出落得这么好看呢?   谢昀深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一次覆下来。   这一次他温柔许多,进退间像是飘荡在江心的一叶扁舟,柔波荡漾,舟上的两人轻微摇晃。   阿容的手不知往何处放,再一次伸到他的发间。谢昀无奈又好笑,单手三两下拆下玉冠,随意地丢在一旁。下一瞬,墨发倾洒而下,几缕发丝柔柔地扫过阿容的颊侧,落在她的肩颈上。   鼻端皆是他的发香,阿容沉醉又满足地闭着眼,全然沉沦了自我,只顾着追逐他,与他交缠起舞。   片刻后,“阿容,吸气。”谢昀往她嘴里渡了一口气,阿容这才急切地喘息起来。   啊,真丢脸。   阿容神情懊恼,两颊泛红,想要偏过头去。   “没关系,日后我会好好教你。”谢昀自然又大方地说着,“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他从床上下来,给阿容盖好了薄被,随即稍稍整了整衣袍就要出门去。   “三哥哥……”阿容小声地唤他。   “乖。”   谢昀步履飞快地出去了。   阿容张了张嘴,眼见他将门合得严严实实,只好倒回床上。哼,撩完就跑的三哥哥!   她饮了些酒,虽没有醉,却很助眠,因此只气了一小会儿便沉沉睡去。而隔壁房里的谢昀却忍得发疼,半晌入不了眠。   ***   珍妃痊愈了。   皇上喜极,对宫人和太医进行大肆赏赐,董决明更是被加封为杏林候,秩奉千石,受赏金银布匹好几十箱。   但是玲珑宫里头的珍妃面色却冷极了。因为她终于下定决心托付终身的人这回一次都没有进来看望她,叫她如何不伤心,如何不失望?   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于梳妆镜前,里头的女子仍旧美艳不可方物,哪怕大病初愈,也折损不了她一分颜色。她使唤着宫娥为她大肆装扮了一番,随即起身,拖着曳地的裙摆,直直往御书房走去。   御书房门口的钟临看见她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进去通报了一声。   珍妃进去了,带过一阵香风。然后便听到御书房里头传来争吵声。   “皇上,你不爱瑶儿了吧。”珍妃薄薄的眼皮子一掀,锐利又苦涩地看着皇上,“是不是我就算死去你也不会有所谓?是啊,你还有你的大好河山,还有太子,还有其他妃子,我算得了什么?”   皇上本是要哄她的,但听了她的话却觉得有些疲累,捏了捏山根,叹道,“瑶儿,莫说这些话。你明知道这样的话最是伤人,为何还要说出来伤害朕呢?”   “皇上真的会被臣妾伤到吗?”珍妃疏离又冷淡地看着皇上,“皇上一次都不曾来看我,避得远远的,怎么就不会想到臣妾的心也会痛呢?!”   皇上站起身来,声调拔高了些,“我要是来看望你,也染上了病,朕的江山子民怎么办?!瑶儿,朕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朕不只是你的男人,更是大楚的帝王,朕要为天下苍生负责!”说到后头,语气已是铿锵有力,坚如磐石。   珍妃的身子晃了晃,神情受伤,“我原本就只打算择一个平凡的男子度过一生,是你带我入的宫,是你渐渐虏获我的心,然后你就是这样对待这颗心的?呵呵,帝王,好一个帝王!”   她冷笑一声,推门出去了。曳地的裙摆划出一道强硬决绝的弧度。   皇上看着那道弧度,额角突突,暴怒地将案上的折子一扫而下,随后颓然地坐下。   他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将珍妃哄好,随后再将道理说与她听。不过这些道理她本就是懂得,她只是不甘心罢了。这种情况……他还能如何做呢?   钟临沉默着看了皇上一眼,将御书房的门轻轻合上。   而珍妃走至假山处,忍不住扶着棱角低低哭出来。她自然知道皇上的难处,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也晓得若要彰显自己的善良贤淑,便应当对皇上的行为表示理解,甚至还要主动劝他离远些。   但是她都将他看作自己心爱的男子了,自然是贪心地想要更多,想要看他不顾一切的样子,而不是这样理智又冷静地远远避开啊。   “母妃别哭了……”   珍妃低下头,是谢尧白,他小小的手里攥着一方白手帕,高高地举起,眼里湿漉漉的带着笨拙的安抚意味。   “尧白……”珍妃俯身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毒,看了翻译腔的东西,回头修文也写出奇奇怪怪的句子。 不过总算说清楚啦~~(/▽\=)   ☆、初潮来临   为什么她不爱他的时候, 可以权衡利弊、委曲求全,真正爱上他之后, 却又折腾不休, 生生将他推远?   珍妃一连沉寂了几天,直至端午来临。皇上在燕江上举办了端午盛会, 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皆在受邀之列。   燕江边上搭了看台, 地位尊崇的人家还有遮阳的帐子,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也能在江岸寻个站脚处。   待女眷们聚在一块儿后, 好似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她们交换着自己做的物件, 绒线符牌、彩线缠的艾叶粽子, 里头自然不是糯米而是各色祛邪香料。此时, 手巧的姑娘便格外受欢迎了。   卫国公的孙女方晴自小便有才女之称,这样的物件自然不在话下,她做的绒线符牌上刻了精妙的诗句, 小粽子底下也缀了辫得紧巧的彩结,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在一众物件中也确实出彩,但姑娘们却没有向她索要的意思,反而避得远远的, 随即便是一些窃窃私语,“方晴真不害臊!”   “是啊,有好些人都看见她跟玉京王爷示爱了!”   说话的姑娘声音并不算小,好似有意要让方晴听见似的, “也不看看她那张脸,还没有王爷自己好看呢!”   “扑哧——”此话一出,碎嘴的几人俱是笑出声来。   方晴面上的笑容淡下来,目光不自觉地往谢昀那边飘去。   这些女眷都是高官之女,在看台的位置有些靠前,离玉京王爷的帐子也不算远了。   阿容看见了女眷中孤零零的方晴,淡淡地移开了目光,问身旁的谢昀,“方姑娘那晚当真示爱了?”   他们此时不在帐子里头,而是在看台上寻了个视野极好的位置,吹着江风,小饮菖蒲酒,别有一番惬意。   谢昀扫了一眼恶言相向的女眷们,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我婉拒了。”也就是说,那晚方晴却是表露心迹了。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要承受这些难听的话语。阿容读懂了谢昀的意思,但谢昀也确实不便出面,他若是为方晴说了话,京城里的人便会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块儿,再加些闲言碎语,届时方晴的名声就更岌岌可危了。   阿容看着方晴孤立无援的模样,又想起烟火下那张潇洒的笑颜,正准备起身,却见已经有姑娘开了口。   是沈敏,她将自己做的简陋的彩线粽子递给方晴,眯眼笑,“方姐姐的物件做得真好看,可不要嫌弃我这个呀。”她说着,将方晴手中的绒线符牌拿过来,稀罕道,“这首诗写得真好!”   那些女眷见郡主都这般说了,纵是万般不愿,也只好暂时闭嘴,甚至僵笑着附和了几声。   阿容这才重新看向江心,而谢昀则目光柔和地看着阿容,“你若是去了,别人应当以为是我的意思,阿容不会不开心吗?”   阿容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你都是我的了,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的模样有些得瑟,谢昀却喜欢极了,但是现在人多,只好压着。   “待会儿不看龙舟了,我们回帐子歇息。”谢昀温雅地笑着,任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思。   阿容不解,“回帐子作甚?龙舟才是重头戏啊。啊,来了来了,祈福舞!”她拍了拍谢昀的手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江心的大船。大船上头乐音渐起、鼓声相伴,身着荷色长裙、发见编着艾叶的舞女随着乐声起舞,踮脚转臀、舞袖回身,比之一般歌舞要庄严肃穆许多。   为首的女子并非艳丽的长相,反而华美又端严,颇为大气。   舞罢,太常寺卿又腆着脸上前,要将这女子献给皇上,还美其名曰“为皇上遍寻美人,是臣之本分。”   这回,皇上同样看了珍妃一眼,见她面无表情毫不在意的模样,竟鬼使神差地应允下来。   珍妃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他。   皇上忍住了没有回视。   “谢圣上恩典!”那女子得了皇上首肯,立时拎着长长的裙摆跪倒在地,一举一动得体而有礼,没有丝毫怯场或失态。   阿容看着面色难看的珍妃,闭眼遮去眼中的唏嘘神色,低低道,“三哥哥,不知为何,我并不惊讶。”   谢昀覆上阿容的手,无声安抚。   他们这一处虽安静低沉,看台里的其他人却心思活络起来。   有一便有二,看来珍妃的时代,要走到头了。   但人们多健忘啊,当九条龙舟齐齐泊于燕江上时,欢呼声说笑声一齐响起来,将刚才的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日头渐高,谢昀将阿容带进了自己的帐子中。帐子中央有一尊白虎形状、模样精巧的冰雕,使得周遭凉爽似秋。   宁远在帐子外头守着,里头只有他们两人。   阿容才在案上的果盘里捏了一颗葡萄吃,便被谢昀从身后环住,他微微俯身抵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喷洒而下。阿容又剥了一颗葡萄放在谢昀嘴边,谢昀一愣,正准备张口,却见阿容已然将葡萄放进了自己嘴里,然后鼓着腮帮咯咯笑。   她的双唇被果汁滋润得晶莹清亮,波光潋滟的眼弯成两道漂亮的弧度。   谢昀觉得有些渴了。   就着这个姿势,他将头低至阿容颈边,尝了她唇角的味道,葡萄汁酸酸甜甜,她的口脂是水蜜桃的甜香。   “原来歇息是这么一回事,三哥哥变坏了。”阿容眼中含笑地瞪他,却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反而转过身来,主动贴上他。   她拉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三哥哥,外头那么多人呢,我们却在这里做着不伦之事……”   谢昀知道阿容又在刺激他了,但他们本就没有血亲关系,他的心里并没有负罪感。谢昀面不改色地吻住她,掠夺她口中的清甜。   阿容含糊不清地咕哝,“三哥哥不是要教我换气嘛。”   谢昀离开,笑道,“好,外头的人若是进来了,我就说阿容求知若渴,想要学换气。”   “而言传身教才是最好的办法。”   阿容这回已经十分注意了,良久之后仍是被吻得瘫软,若非谢昀搂着,怕是要坐到地上。谢昀双臂微微使力,将阿容抱起,随后坐于木椅上。   阿容在他腿上挪了个舒适的位置,双腿轻轻晃荡。   “许久没有坐三哥哥腿上了。”阿容满足地搂着谢昀的脖颈,“若非我挑明,三哥哥是不是要一直将我当作妹妹?”   谢昀失笑,“自然。能有个世间最可爱的妹妹也是件幸事。”他是能忍之人,但他不能保证在阿容这事上也能一忍到底。因此这话不过是逗弄阿容罢了。   果然,阿容脸一垮,“你都有那么多妹妹了,还差我一个?”她笑起来,“我这么好看,只做妹妹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是是是,阿容最好看。”刹那间,一个目光温柔,一个笑颜灿烂。好似触发了某个机关,两人又迅速地缠在一块儿,十分默契。   外头正是赛龙舟的时候,鼓声震天,船桨如飞,叫人热血沸腾,帐子里头却是一片旖旎纠缠。   阿容觉得他们很是没羞没臊。   少顷,阿容蓦地身子一颤,双颊骤红。谢昀察觉到异常,哑着声音问她,“怎么了?”   阿容陡然面色几乎是难堪的,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埋到谢昀颈窝里,含糊着颤声道,“三哥哥,阿容好像……好像……”   她羞愤欲哭,“尿了……”   谢昀身子一僵,小心地问她,“阿容下面湿了?”这样问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染了霞,清俊的容颜瞬时艳色无边。   阿容十分担心谢昀因此觉得她还是个孩童,将哭不哭地点头,“阿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三哥哥,我……我不是尿床……”   谢昀见她这般羞愤,强压住面上的热意,轻抚着她的背,柔声解释道,“阿容没有尿床,阿容是动情了,阿容喜欢三哥哥才会这样,知道吗?”   “动情?三哥哥呢?会动情吗?”阿容听谢昀这般说,心下略略释然,只要不是失禁就好。   谢昀心跳加快,一咬牙,牵着阿容的手往那一处引去。   下一瞬,“啊!”阿容惊叫出声。   谢昀本就担心自己的物事会吓着阿容,但她分明没有碰到,却依然受了惊。   “三哥哥,血啊!”阿容指尖发着颤,指着身下。   她惊慌地抬头,“三哥哥,阿容把你压伤了?”   谢昀一见这血渍,立时便明白了阿容“尿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他猜错了……谢昀想到这里,脸色又红起来。   见阿容这般惊慌无措的模样就晓得珍妃并未与她说过此事。谢昀暗自摇头,耐心地与阿容说道,“这是阿容流的血,是正常的,阿容不必害怕。”   “啊,阿容不痛啊……”   “这叫葵水,不会叫你觉得痛,阿容流了这血意味着阿容长大了。”他吻了吻阿容无助的眼角,“可以嫁人生子了。”   阿容听了这话,面泛红光,眼带新奇,“真的?”   “自然是的,若是初潮没有来,便生不了孩子。”   阿容听明白了,觉得喜悦比难堪要多,笑着凑上去亲了亲谢昀的嘴角,“阿容可以给三哥哥生孩子了!”   谢昀被她大胆又天真的话语撩得心尖震颤,愣了一会才道,“阿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阿容就在这里待着,我去将你的侍女唤进来……”谢昀起身,将阿容放在木椅上。   阿容看见谢昀雪白的衣袍上一朵朵鲜红的雪梅,面上再一次羞红,“可是三哥哥的衣服脏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了,岂不是立马便能知晓她来了葵水,且来葵水的时候还坐在谢昀腿上?!   谢昀往帐子深处走去,“阿容不必担心,这里备了衣裳的。”他从柜子里取出叠得齐齐整整的外裳,置于案上。随即兀自解开了腰封。   阿容看他在自己面前脱衣,要在以前还不会觉得如何,现在却看得面热,忍不住扭过头去。   他的衣裳剥落,带来一阵轻微的凉风,阿容又忍不住看过去。   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而笔直,她的三哥哥当真是无一处不好。下一瞬,他将新衣裳披上,整了衣襟,系上腰带。锦缎勾勒出他的腰身,叫阿容极想从后头环住他,但想到自己还在流血,只好息了心思。   谢昀感受到阿容专注的眼神,唇角微微勾起,他转过来拍了拍阿容的脑袋,“我去叫你侍女来。”   阿容的侍女没料到她会在外头来葵水,因此并未准备,只好悄悄向贵女们询问,最后凑出了棉布等物来。换洗衣裳倒是带了的,几人在谢昀的帐子里头折腾了一番才将阿容收拾齐整。   侍女作为女子,对于葵水了解得自然比谢昀要多,因此趁着阿容还在帐子里头,将和葵水相关的事项说与了阿容听。   阿容知道这葵水与日后的生育息息相关后,便半点不敢马虎,仔仔细细地将侍女的话语记在心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公子未免知道得太多了( ▼-▼ )   ☆、命中缺你   新入宫的美人名唤姜眉。   当晚皇上便将她召至泰和殿, 却没有什么旖旎心思,只给她留了张榻而已。   姜眉心下了然, 却并未开口多说什么。或许是她的识趣叫皇上觉得满意, 翌日便封了美人。宫里人都道,这后宫要变天了。但仍是没有任何人敢怠慢珍妃, 瘦死的骆驼到底比马大, 且珍妃究竟失宠没有,还难说。   如此几日, 姜眉成了泰和殿的常客,皇上却一次都没有碰过她。   这夜, 姜眉见皇上兀自脱了龙袍, 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好似这殿内没有她这个美人一般,终于开口道,“皇上若是想刺激珍妃娘娘, 或许用错了法子,您这样只会将她推远。”   皇上本是欣赏她的识趣, 如今听她到底耐不住开口说话了,便眉心一皱,锐利地看过来, “朕与珍妃的事,你不必置喙。”   “是。”姜眉从善如流,立时低眉敛目,不再多言。   皇上多看了她一眼, “朕召你侍寝,你莫非不愿?”   姜眉并不惊慌,只摇头,“臣妾自然万分欢喜,只是臣妾也看得出来皇上的心思并不在臣妾这儿,这才忍不住说出来罢了。这会儿珍妃娘娘定然也是难受至极,分明是一对有情人,皇上又是何必呢?”   皇上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你倒是看得开。一门心思劝朕与她和好,也不知该说你良善还是蠢笨。”   “良善也好,蠢笨也罢,臣妾向来是随心而为,这般想了便会这般说。”她的语调轻柔随意,没有丝毫惧怕。   “你不畏朕?”皇上起身走近她,身上的威压尽数释放,姜眉却面色不改,依旧淡淡地笑着。   “臣妾双亲早亡、孑然一身,只想着活着一日便是一日,若是惹怒了皇上,就此魂归故土也好。”姜眉目光茫远了些,没有分毫眼神分给皇上。   若她当真能置生死于度外,又寡情少欲,她便是个没有弱点的女子。皇上有些费解,他的妃子怎么都是这副奈何不得的样子。   珍妃有恃无恐,姜眉毫不在乎。   皇上终于正眼看了姜眉,“你方才说朕用错了法子。依你之见,朕哪里错了?”他是帝王,面对□□时却仍旧不得正解,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皇上,您收我入宫的时候看见了珍妃娘娘的眼神吗?”姜眉并不打算让皇上回答,兀自道,“她觉得不敢置信,觉得您背叛了她。臣妾看得出来,她虽是妃子,却像寻常妇人,不,比寻常妇人更甚,因为爱着皇上,便想独占皇上。然而,皇上非但没有满足她,反而借臣妾之手伤害她,这不是用错了法子是什么?”   皇上的眉头狠狠皱起,“你不明白。你说朕没有满足她,可是她对朕的要求太多太难了,就是一个寻常夫妻也难以做到。朕还要如何做?”   就是寻常夫妻,也不一定能做到患天花时仍旧同食同眠,珍妃对他的要求实在太苛刻了。   “要求苛刻,正是因为爱得深切。皇上若是想借着臣妾之手让珍妃娘娘懂得你的苦楚,让她学会委曲求全。”姜眉近乎毫无顾忌,“那不必了。除了叫珍妃心如死灰然后看清她在您心里的地位,明白您其实并没有那般喜爱她,您这样别无他用。”   他并没有那般喜爱珍妃么……皇上觉得这句话极为刺耳,恶声道,“你凭什么这般揣度?”   “你们之间的症结,不就在于她以为自己是你的全部,然而并不是么?”姜眉轻轻笑起来,眼含悲悯,“可怜人啊,若是不爱,不就好了?”   皇上心里如翻江倒海,眼前的姜眉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惹得皇上越发烦躁,但他又隐隐明白,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他突然想去看看珍妃,却又害怕看见她流着泪指责他的模样。   这几日,皇上悄悄遣人打探珍妃的境况,得知她言语神情并无异常,晚间却总爱抱着谢尧白入眠,不肯一个人睡。   她是不是……将谢尧白当作她唯一的依靠了?   阿容不晓得。   她只偶尔会觉得,自己像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每每这般一想,她对这皇宫的牵挂便会少一分。   阿容催促着谢昀早些开展假死计划,随便来一场意外,让“容昭公主”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人彻底消失。但谢昀显然比她要慎重得多。他要想一个体面的死法,为她寻一个合适的身份,当然还有最最棘手的容貌,新的阿容可以与容昭公主相似,却不能完全一样。   谢昀的计划还未制定完成,北狄便再一次攻来。皇上立时将杨大将军派往边关。   若是战况不妙,谢昀也该离京了。可能是明年去,也可能是明天。   这场假死,要么推迟,要么加紧。   恰似一场博弈。要瞒过普通人自然容易,但皇上手眼通天,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想要遁走何其困难,瞒天过海更是难上加难。   阿容想到了晏雪照。他若是肯出手相助,自然会简单不少。   这回来茶楼便是为了“偶遇”晏雪照。但是阿容有些不确定,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离开了京城,或是恰好今日有事没有跟着她。   这份不确定在她饮尽了第二杯茶后变得更为浓重。   恰在此时,门口进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贵客,带进了一阵清凉的气息。阿容的嘴角渐渐勾起来。   晏雪照装作刚刚看到阿容的样子,讶然挑眉道,“真巧,又碰见言姑娘了。言姑娘不介意晏某坐这里吧?”   “晏公子请。”阿容努力憋着笑,尽量作出一副客气有礼的模样。   “多谢。”晏雪照掀了衣摆坐下,笑道,“言姑娘今日这茶算我的。”   这回是在大堂里而非雅间,因此晏雪照也没有煮茶,而是循规蹈矩地点了茶,在等待的空当与阿容攀谈起来。   “言姑娘怎得一个人出来喝茶?是有心事吗?”他还记得阿容上回出来喝茶的时候还有两个小伙伴以及各自的丫鬟小厮,这回却形单影只了。   他这个做爹爹的就是操心这操心那,生怕阿容被小伙伴孤立了。   阿容点了点头,“我有一个朋友出了点事,向我倾诉,但是我对她的事没有丝毫法子,觉得自己实在没用。”她露出沮丧脸。   晏雪照看不得她沮丧灰心的模样,立即便问,“是何事?若是方便讲出来,我可以与你一同想对策。”   阿容摩挲着茶盏,娓娓道来,“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想要去寻她的生父生母,又担心寻到了却不受待见。”阿容这话一出,晏雪照的身子都坐直了些。   “晏公子,你觉得她应该去寻生父生母吗?”   晏雪照仔细辨别着阿容的神情,没有瞧出丝毫异常,想着大抵是凑巧了。他的眼神微黯,“若她现在的父母收养她是出于好心,且她在现在这个家生活得好好的,自然不该去寻……”   阿容的呼吸声渐轻,“若她生活得并不开心,她想离开呢?她的生父生母会不要她吗?”   “我不知道。”晏雪照看着阿容,清浅地笑起来,“但我想,若我是她的生父,应当是日盼夜盼,就盼着她能回来。对了,她是个姑娘吗?”   阿容心里流淌着又酸楚又甜蜜的河流,轻轻点了头。   “姑娘好啊,我最喜欢女儿了。”他啜了一口茶,笑得风流蕴藉,说出的话却教人啼笑皆非,“算命先生说,我这命里就缺个女儿,有了就完满了。”   阿容的眼神柔软极了,却用笑意将其掩盖。   晏雪照认真道,“言姑娘别看我看着年轻,其实我已经三十好几了。若我有个女儿,合该有你这般大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旁边有两桌人起了争执、大打出手,且看他们的打斗的模样还有几分本事,大堂里的人陆续离开,店小二也躲在一旁不敢相劝。   晏雪照见怪不怪,手中的茶盏都不曾颤动一分,“言姑娘要不要去上面?”   他担心阿容被吓着。若在往常,阿容肯定会换一处地方得个清静,但现在对面便是她那“天下第一剑”的爹爹,她摇摇头,满脸淡定,“不必了。”   于是他们仍在这一桌喝茶。   “言姑娘好定力,我瞧你是习过武的,不知是师从何人?”晏雪照感觉出来阿容有内力,且还不算弱,应当是有人教导的。他自从晓得自己有个女儿之后,便想好好护着她,若她想习武,他便将周身的本事都教给她,如今看来,也不知是谁率先在她体内打上了烙印。   阿容笑起来,“是我哥哥教的。”   晏雪照难免有些心塞。恐怕阿容自己都不晓得,当她提起这个哥哥的时候笑得有多真切。她应当很喜欢那个哥哥吧。   阿容心思纠结,不知该如何说破他们的关系。晏雪照出于保护的初衷才这般隐瞒,却将难题留给了阿容。这般一想,晏雪照和谢昀其实有些相像,都为了保护她、不为难她,而将心思和真相深深掩埋,最后却要她亲自戳穿。   她深吸一口气,“晏公子……”   这时,隔壁桌的茶盏飞掷而来,晏雪照从筷筒里抽出一根竹筷,手指一动,竹筷飞射而出,与空中的茶盏迎面撞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茶盏立时碎裂。   茶水四溅,晏雪照拉着阿容闪避开,以身做挡,挡住了零星洒来的茶水。   阿容愣愣地窝在他怀里,鼻端全是雪水一般的清凉气息。她想,晏雪照要躲开这茶盏定然不在话下,他不过是为了保护她,哪怕知道隔壁桌的茶水早已冷却。   晏雪照很满足,他终于抱到女儿了啊。   原本争斗不休的人见晏雪照有这分本事,立时收敛了些,约好在城外再一争高下,离开茶楼的时候还谨慎小心地瞄了一眼晏雪照。   “他们走了。”晏雪照极想揉一揉阿容的脑袋,到底忍住了。   阿容从他怀里退出来,笑着冲他道谢。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她的这个爹爹好似有些不寻常。   本事出众自不必提,但他的身子怎得沁凉似冰?这不该是正常人的体温。阿容又想起他冻龄一般的容颜,越发担忧起来。   但她于他而言顶多算一个有几分交情的陌生人,如何能问这般隐秘的问题?   “晏公子,其实我知道你是谁。”她攥住晏雪照冰凉的手,眼神温柔又坚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就停在这里惹~~(/▽\=)(/▽\=)   ☆、别有所图   晏雪照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错眼地看着阿容。   “七年之前,公子曾救过我。那个时候的公子还是一副衣不系腰、发不系带的闲散模样, 现在却不知为何变得这般规矩齐整了。”阿容的目光落在他束冠的墨发上。   晏雪照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抛却平日里闲散舒适的打扮纯粹是为了接近阿容,不能叫她觉得自己是个浪荡子。这样的刻意打扮却被她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了。   “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 你来京城是为的什么?”   为你而来啊。   晏雪照无言地看着她, 生平头一回遇到这般棘手的事。   阿容见晏雪照仍没有道破的打算,叹了口气, 攥着他的手未放,一路带他走进雅间。鼎鼎大名的雪照公子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她走了。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阿容直直地看向晏雪照, 看不出他心里是如何想的, 只晓得他看上去平静极了,他的容颜在细看之下分明与她有三分肖似,但他好像沉淀了所有高华的气质, 凝结了一切冰清玉洁的气息。他们两人好似一个活在仙界,一个生在人间。   “你就不愿主动认回我嘛……”阿容背靠着木门, 忸怩地偏过头去,声音里还夹带着委屈的鼻音。   晏雪照先是震惊无言,将她的话语仔仔细细过了几遍之后才开口, “你……你是如何晓得的?”   他已经失态了。   阿容仍扭着头,“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看你什么时候说呢……”   她浑然不知,自己现在这模样,像极了全天下被父亲宠坏了的女儿, 可以任性使气、撒娇嗔怪,因为晓得她的爹爹不会怪罪她。   晏雪照看着她既傲且娇的小模样,眼中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柔和,“容容,不是我不认你,是怕你不认我罢了。”   他轻叹了一声,将闹着别扭的阿容轻轻拥入怀里,动作生硬却温柔。   阿容闷闷的声音传上来,“现在晓得我认不认你了?”   “嗯,容容,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收紧了双臂,满足地喟叹出声,“虽然很想将你带回家,但你就是不能离京,我也满足了。”   阿容急忙点脑袋,“我可以离开的,原本还未下定决心,现在却想好了。我不愿再做什么公主,我跟爹爹回家吧。”她的那声“爹爹”说得很是含糊,却仍被耳力过人的晏雪照捕捉到了。   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容容当真愿意离开了?”   “嗯!”   “好。”他在心里盘算了下,“登高节就是个不错的时机,到时候我装作歹人将你掳走就成。”   阿容嘴角微抽,觉得自家这个天下第一剑爹爹想出的法子实在有些简单粗暴了,和谢昀的深思熟虑相比,他简直就是仗着实力在任性了。   但不得不说,偶尔用一用简单粗暴的法子也是可以的,阿容决定与谢昀商量商量。   对了。“你不是天下第一剑吗,你的剑在哪里呢?”阿容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惑了她许久的问题。   “问得好。”晏雪照笑了声,“给你瞧瞧我的宝贝剑。”他掌心一摊,里头赫然出现一柄极小极短的……匕首?   但这匕首周身雪雾缭绕,一看便不是凡物。   “它名唤折雪剑。”晏雪照握住剑柄随意往一处指去,那匕首竟立即变作了一柄冰雪质地的长剑,“它是一把折叠剑。”   见阿容看得新奇,晏雪照将折雪剑递给她把玩,“这么多年来还是它用得最省心。”   阿容一边伸缩伸缩地摆弄折雪剑,边想着她的爹爹委实太懒了些,竟是长剑都懒得携带,还好有一把可伸可缩的。   “锻造这把剑的匠人也是溟霜剑的锻造者。”晏雪照目光怜悯地看着折雪剑,“可怜我这把剑是溟霜剑剩下的边角废料打造而成的。”   “那也是很厉害的剑了。我听说溟霜剑是一把很了不得的剑,它的边角废料自然不会差的。”阿容安抚地摸了摸折雪剑的剑身。   看着阿容这般疼惜折雪剑的模样,晏雪照觉得他们应当是志同道合了。   外头已是傍晚,阳乌将落,也是时候回宫了。   阿容与晏雪照告辞之后便上了马车。途径一家书铺,阿容好像瞧见了何时同的身影,她这个爱书成痴的表哥啊,出现在书铺再正常不过了。阿容笑过之后便放下了车帘。   她没有看见的是,书架遮掩间,一片月白的衣角若隐若现。   何时同和一名女子看上了同一本书。纵是再喜爱这本书,何时同也没有与人争抢的心思,只收回手,浅浅一笑。   捏着书籍的另一只手十指纤纤、白皙秀美,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柔和无害的笑来,“公子若是急需它,又何必谦让?”   何时同摇头,“在下换一家书铺买就成了。”   沈月看了一眼何时同怀里抱着的书册,“都是民间学者的着作呢,公子应当是要做正经事的,我只是闲来无事翻看翻看罢了,自当将它让给公子。”   何时同有些惊讶,因为他手里的书极为小众,连翰林院都没有收录的书,一个寻常女子便能知晓?   “姑娘看过这些书?”   沈月不好意思道,“看过一些的,只是这些书虽趣味横生、见解独到,却没有多少人在看,今日是我头回看到公子这般尽买些民间册子的。”   何时同见她分明涉猎较广却很是谦逊,心下有些好感,忍不住与她多说了几句。沈月也健谈,两人就这些书中的见解你一言我一句的,天色很快暗下来。   沈月见天色已黑,面上露出焦急之色,好似在懊恼自己光顾着说话了,却忘了回家的时间。   她向何时同道别之后很快离开了,连姓氏都未留下。   何时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猜测起来。她穿得大方得体,身后还跟了两个丫鬟,应当是个大家闺秀吧。   此时,书铺的楼上缓缓走下来一人,容颜皎然逼人,气质却温和似水,是玉京王。   谢昀也很无奈,想着前世的事情若是重演,沈敏和沈慕若是被毁掉,阿容应当会很伤心吧。这一世就算将沈月赶出了长公主府,她仍是贼心不死,想尽了法子作妖。   何时同见了谢昀竟是激动不已,他对这个文武双全的玉面王爷可谓是景仰已久,最近还想着要不要托阿容给他搭个桥,和谢昀见个面结识一番。   没想到现在便见到了他。   何时同担心谢昀立即便要回府,急忙上前打招呼,“我是何时同,玉京王爷还记得我吗?”他的面上微微泛着薄红。   谢昀眉头微蹙,一副思索的模样,“今科状元。是在翰林院做修撰吧。”   “正是,正是。”   何时同欣喜于谢昀竟然记得他,谁知谢昀的下一句便是,“学问不错,眼光不行。”   他见谢昀神色平淡,好似只是才陈述事实,并没有贬低的意思,却仍是不解又难受,景仰之人对他的丁点否定无疑都是重击,“眼光不行……敢问王爷何出此言?在下愿洗耳倾听。”   “何修撰难道看不出来方才那女子对你别有所图?”谢昀道出这一句便欲离开,但何时同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是不上不下的,立即便想问清楚。   “玉京王爷可否为在下解惑?如何看出她是别有所图的?”   “何修撰是否觉得她见识不俗,很不寻常?”   何时同犹疑着点了头,便听谢昀道,“这不难。她只要读过这书铺里较为小众的书籍便可,譬如……民间着作。”他往何时同怀里抱着的书上看了一眼,“翰林乃文翰荟萃之地,何修撰要寻什么书没有,一定要来书铺买的书一定是最新的、最小众的、最不常见的书籍,她来了这书铺一问便知。”   何时同张了张嘴,又听谢昀问,“你瞧现在这书铺里还有多少人?”   何时同环顾四周,已经只有零星的人了,且没有一个是女子。   “像何修撰这般从翰林院出来便急急忙忙赶往书铺,甚至不惜误了晚膳时间的,应当没有几个。”谢昀问,“这个时节出现在街上的女子一般是何种人?”   烟花柳巷的娼妓自然不提,还有规矩不严的小户之女,以及偷溜出来的贪玩的大家闺秀。当然,最后那种最少。   可沈月给何时同的印象是知书达理又温婉大方的才女,与这三种都挂不上钩。已经不须谢昀说明白,何时同便觉得有些反常了。   “有哪家的闺秀明明误了晚膳的时辰,身后的丫鬟却只字不吭的?”沈月这种情况自然少见,她虽被养在沈府,但沈府的人却只管她衣食,其余的一概不管,只要不死便好。   因此她就是不带丫鬟出门都没有关系,但她为了能给何时同留下一个大家闺秀的印象,这才带了两个丫鬟出门,但在细节上到底出了纰漏。她的丫鬟就跟摆设一样,根本就没有将她当沈家的小姐来看待。   “很显然,她在刻意等你,但你从翰林院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若还要进行一番交谈,便更晚了。何修撰不若去问问书铺老板,他应当会有印象。”书铺老板自然是有印象的。沈月生得秀美可人,又在书铺待了一下午,不叫人印象深刻都难。   何时同觉得很是费解,“她对我能有何企图?她连自己的姓氏身份都未告知。”   谢昀看着他,突然笑了笑,“你们还会再见的,届时你应当便知晓她是何人了。”   话毕,谢昀便兀自出去了。   徒留那句预言的一般话语盘旋在何时同心里头,久久不去。   谢昀觉得已经够了。他已经在何时同的心里种下的怀疑的种子,下一次与沈月相见便是它的发芽之日。   没过几天,何时同便知道了,谢昀料得不错,因为她再一次在书铺看见了沈月。   她惊讶地看着他,眼里露出名为巧合的神采,然后与他说起话来。若没有谢昀的一番话,他大抵会觉得他们很有缘分,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吧。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心中恹恹。实在是不晓得,他的身上有何可图的?   沈月离开之前,落下了一方手帕,角落处绣着一个娟秀可爱的“月”字。何时同看着那方离他并不远的手帕,惯来温和好脾气的人也露出了不喜的神色。   他喜欢才华横溢的女子不假,但他对心思深沉的女子却实在喜欢不起来。   哪怕是为情而来,也应当光明磊落一些才对。何时同不知怎得,突然想起宴会屏风后冒出的那双眼来,里头满是孩子气的笑意,却真挚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阿昀是搞破坏小能手,啊哈哈~   ☆、最佳翁婿   阿容将晏雪照的法子告诉了谢昀, 然后笑着说雪照公子就是她亲爹。   看她的模样,应当是极为喜欢这个亲爹的。谢昀想起七年前竹林里跟了他一路的雪照公子, 轻轻摇头, “他的法子太冒进了些,登高节虽然要出宫, 但皇上周遭的防卫并不弱, 他要带走你恐怕不会容易。”   阿容自然知道不容易,却本能地维护晏雪照, “他很有本事的!别人不行不代表他也不行啊。”   谢昀觉得自己需要重新估量晏雪照在阿容心中的分量了,他面上不露, “我并非质疑他的本事。只是若有更妥当保险的法子, 自然不该强行掳走。阿容, 你知道一国公主被‘歹人’掳走将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吗?清誉受损是其一,百姓也会对大楚国力的信任也会动摇。”   阿容沉默了一瞬,低落道, “我晓得了。”   她被养得十分鲜活,开心时便如一朵春花绽放, 低落时又像沉入湖水的石子,谢昀看得心疼,将她搂入怀里, 安抚道,“阿容不必忧虑,我与雪照公子联手还不能偷天换日么?”他吻了吻阿容的眼角。   谢昀向来谦和,很少将事情说得这般满, 阿容晓得他是想让自己放心,一扫之前的低落笑起来,“那我就乖乖任你们安排了?”   “嗯。”谢昀将阿容牵至桌边,“来得这般早,有没有吃点什么果腹?”   “用了蒸点和粥,走之前还吃了几个果子。”   谢昀本想为阿容叫点吃食来,听她吃过便作罢了,“饮食这么清淡了?”   “最近有些上火。”阿容呼出一口气,蹙着眉头,“出的气都是热乎乎的了。”   她呼出的气还有果子的清香,嘴唇也红润得很,谢昀心念一动,拉近她便吻下去。吻到一半,屋内气息微变,谢昀的动作一滞,却没有停下来。   两人温存了一番后阿容才出去。   “岳父大人,好看吗?”谢昀话音刚落,屋内的气息波动越发剧烈。   “禽兽!”晏雪照忍无可忍,出来时折雪剑已是备战状态,直指着谢昀。   他原本是好奇这个阿容喜欢的哥哥是何种模样,便跟随阿容进了王府,如今一瞧,他们竟是见过的。这还不算,这个家伙竟然对他家容容下嘴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昀不置可否,面上也没有慌乱惭愧之色,“我对她起心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你就是她的生父。这样还算禽兽吗?”   “禽兽!”晏雪照更大声地道出口,身形一动,便逼近了谢昀,手里的折雪剑凛凛生风。   他这是气很了。毕竟自己的宝贝女儿还没有捂热乎,就要被狼崽子给叼走了。且这个狼崽子还是她名义上的兄长!晏雪照七年之前在竹林里遇见了这个有趣的少年,当时还有几分欣赏来着,现在却悔不当初,谢昀既然这么想离开皇宫,他就应当直接带他回雪域,好好调.教调.教!   谢昀闪身避开,如此几个来回,谢昀难免有些吃力,墨发也散乱了些。   晏雪照可谓是他遇见的人里头功力最深厚的,哪怕他现在没有动杀心,却招招狠辣迅疾,势必要让谢昀吃点苦头似的。   下一瞬,谢昀突然站定,不闪不避,任他的长剑刺来。   晏雪照微愣,却是气笑了,以为这样他就下不了手?   折雪剑“噗嗤”一声没入谢昀的肩下一寸处。晏雪照到底是手下留情了,伤了谢昀的折雪剑俨然已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谢昀毫不在乎地笑,“还好伤处不难遮掩,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与阿容解释了。”   晏雪照一听“阿容”二字,面色微变,立时将折雪剑抽出来,威胁似的看向谢昀,“男人之间的事,不要叫她晓得。”   “自然。”谢昀见晏雪照没有再动手的意思,这才开口,“既然来了,就一同商量如何带阿容离开吧,这才是最要紧的。”   晏雪照不配合,“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早已想好了。倒是你,连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都下得了手,我很怀疑你的品性。我晏雪照不同意你与容容在一起。”   谢昀终于锁了眉头,心情不佳,“因为你是她的生父,所以只当她是个孩子。可我陪了她这么多年,看着她从一个垂髫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了。”   他这句话虽语气温和,却字字戳着晏雪照的心。他是没有负起责任的生父,谢昀则是陪了阿容许多年的人,其中情分深浅,不用细想便能知晓。   “且阿容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你我都不能替她做选择,哪怕你是她的生父。”谢昀的声线清润,动听极了,落在晏雪照这里却如魔音穿耳,令人升起满腔的怒火与无奈。   晏雪照叹了一声,笑容苦涩,“你小子口口声声喊我‘岳父大人’,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将我当作容容的父亲罢。”   他听得出来,谢昀与他说话时更像在同平辈说话,或是和那个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说话,而不是阿容的父亲。   谢昀垂目,“抱歉,不能立即适应你的身份。”是晏雪照给了阿容尴尬的身份和境地,但若没有晏雪照,阿容也不复存在。   谢昀对晏雪照这个人不知该做何感想。   屋内的两人默然对立。   晏雪照看出了谢昀对他轻微的敌视,又想起了竹林里那个清冷的少年,他坐上了谢昀的书案,语调随意了些,“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渣男。”   十多年前,晏雪照被南燕公主瞧上了。   那时的他已经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在雪域也落了脚,只是恰巧去了南燕游历罢了。南燕帝王寿辰邀请了他。晏雪照本来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却被南燕公主设计下了药。   他知道自己的体质百毒不侵,因而根本没有防备别人递来的酒水。但是这种药没有毒性,只是将他浑身的欲.望都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罢了。   他强忍着体内的热意离开了宴席,途中会遇到何种阻拦自然不用多说。晏雪照万万没想到,南燕皇帝竟是个拉.皮.条的。   好生气。他曾遇到过更为身不由己的事情,所以他对那些试图掌控他的人恨之入骨。   华灯初上,晏雪照步履艰难地进了一间客栈,一个女扮男装却掩不住艳丽的姑娘惊讶地看他,说,我见过你,你送过我一盏花灯,还记得吗?   他的脑子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但就算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也未必想得起。   坚持到这时已是极限,晏雪照失控了。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做过的事,只晓得翌日清晨他的身旁有一位姑娘。   事已至此,晏雪照只思量了一瞬便做出决定,他解下随身携带的玉牌,与那个惊慌含泪的姑娘说,你若愿嫁我,便到这处客栈来寻我,我叫晏雪照。你若想杀了我,便动手吧,剑在这里。   突然出了这种事,那姑娘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没有想伤害他的意思,慌忙穿衣跑了。   然而,晏雪照在客栈等了一段时日,那姑娘一回都没有来过。   后来,那姑娘竟成了一代宠妃,还诞下了他的女儿。若非在京城的官道上看见了那个肖似自己幼年模样的小女童,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间竟有了自己的血脉。   他这一生没有真正快活过,直到知晓了容容的存在,好似突然便有了念想。   谢昀听完有些沉默,晏雪照的故事竟是这样的。   “因此你便回去砍了南燕公主的手?”谢昀想起那个传闻。   听他提起南燕公主,晏雪照轻轻蹙眉以示不喜,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雪照公子竟然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了我。”谢昀这回倒是没有再喊“岳父大人”,因为在没有得到肯定的情况下喊他“岳父大人”,不过是一种讽刺。然而,现在他好像没有了讽刺晏雪照的理由。   “我晏雪照要质疑你的品性,自己当然得立住。”   在晏雪照的故事里,珍妃并不情愿,甚至他许诺娶她,仍是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但谢昀却是晓得,珍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曾真正接纳皇上,应当是心里有人的。   不过这些也没有必要再告诉晏雪照了,徒增烦扰。   “不必了。我与阿容是两情相悦,你疼爱她,我比你更甚。”谢昀直直看向晏雪照,目光诚挚。   这也算是对晏雪照的认可,他终于将晏雪照当作阿容的父亲了。   两人这才说起“正事”来。   若要造成“假死”,则必须是不留尸体的假死,不然极容易被识破。若要让阿容失踪,掳走无疑是个比较适宜的法子,但就怕皇上不死心,若一直寻下去,总有被寻到的一天。   “或许不必等到登高节,只要容容出了宫,我就有法子将她带走。”晏雪照说。   谢昀沉吟了一会儿,摇头,“不行。阿容出宫必须有侍女太监陪着,若她在街上出了事,她的侍者便要负全责,无疑会死无全尸。阿容不会同意的。”谢昀敲了几下桌面,“最好是个不牵连旁人的法子,我不想叫阿容难过。”   晏雪照听他这般为阿容考虑,心中的抵触越发少了,他叹道,“看来还是得等到登高节,到时候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她,这下谁都没有责任了吧?”   “我可以助雪照公子破开防卫。”   “禁卫军有你的人?”   谢昀没有说话,晏雪照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罢了,你留下的行迹越少越好,你是王爷,出了事便麻烦极了,我一个浪荡子,四海为家都没有干系。这事由我一手操办吧。”   两人沉默了一瞬,气氛暖和了些。   “多谢,不过力所能及之处,我还是会助你一臂之力。”谢昀看向晏雪照的目光稍稍温暖。   晏雪照出去的时候恰巧碰上了董决明。   两人互不相识,晏雪照只淡淡点了个头便走了,经过董决明身边时带起一阵沁凉的风。   董决明面色微变。   他进了屋,与谢昀的第一句话便是,“方才的客人恐怕不是正常人。”   ***   皇上已经许久没有见她,珍妃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盛装打扮了一番,心却是冰冷的,她想,早该认清那厮的心肠有多硬,自己又在矫情什么呢?   待她委曲求全挽回了他,他便再也不会拥有完整又真实的她了。她要用温柔知礼的模样与他虚与委蛇下去。   珍妃叹了一声。她现在甚至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伤害到皇上。   颜色明媚的花径上迎面走来一位宫装丽人,行步缓缓,绰约有致,是姜美人。   “珍妃娘娘。”姜眉冲珍妃行了一个周到的礼。   珍妃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神冰冷地扫了她一眼。姜眉并不在意,反而浅浅笑着,却没有说话。   像是无声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有些灵异啊,哈哈。   ☆、阴差阳错   秋蝉嘶鸣, 黄叶委地。   离登高节越发近了,谢尧白发现近日里阿容对他百般疼爱, 心里竟生出些不安来。她笑得那般温柔, 有时又露出星星点点的愧意来,好似将要离他而去。   这日, 漠北关传来战报, 杨家军请求支援,皇上当即下旨饬令谢昀星夜整装、带兵北上。   大军开拔之际正是凌晨, 褚袍军皆是褐衣黑甲、玄旗红缨,谢昀骑雪骢、着银亮铠甲, 于晨光中泛着冷冷的光。   因着事出突然, 谢昀根本没有时间与人道别, 只来得及交待易云长在出征这段时日暗中保护阿容。   京郊的天呈出苍灰色,一阵秋风扫过,带来些微凉意。   此时, 一匹青灰色的马儿哒哒跑来,尘土飞扬。而马上的人身着红衣, 墨发高束,格外显眼。   谢昀猜到了来人,眼神一凝。近了, 果然是她。   “三哥哥!”来人勒马收缰,展颜一笑,叫行伍里的年轻小伙不自觉地看直了眼。   “愿三哥哥早日凯旋归来。”阿容的笑眼专注地凝在谢昀面上,声音轻柔了些, “阿容会等你的。”她虽是笑着的,可谢昀却看出来她并不开心。   马上便是登高节了,他却在这个时候被派往前线,她少不得会惴惴不安吧。   谢昀下了马。他的副将见状一愣,提醒道,“王爷,还有一刻便要出发了。”   他没有理会,兀自带着阿容走至营帐。方一进去,他便搂着阿容的腰吻下来,眼眸深深,像是要把她的模样镌刻入心。   她的腰肢柔软纤细,瘫软着塌在他怀里,谢昀收紧了双臂,将她贴得更紧,稍稍离唇后声线低沉地说,“我会尽快。等我。”   阿容抬眼点头,眼里湿润又依恋,还有难以名状的不安。   谢昀小心地捧着他的珍宝,珍惜地吻上她的眼角,叹息道,“真想将阿容随身携带,想念时便拿出来看一看。”   外头大军齐整,里头则是依依不舍的两人,阿容环着他的腰,声音闷闷的,“三哥哥快些去吧,不能误了时辰。等三哥哥回来时,见到便是崭新的阿容啦!”   她嘻嘻笑起来,眼神晶亮柔软,带着无声的安抚。   “好,这回全仰仗岳父大人了,等我回来定要好好谢他,譬如……收了他闺女的下半辈子。”谢昀的面上笑容柔和,最后语调未变地道,“我走了,阿容。”   他转过身去,然后大步迈出,阿容目光眷恋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营帐。   时间紧迫,副将正担忧着,见谢昀出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误了时辰。谢昀翻身上马,先前柔和的神情已然是冷肃一片。   从来没有哪一次的出征如今日这般艰难过。   谢昀走了。待滚滚的尘土平息之后,阿容突然觉得空荡寂寥。   ***   珍妃觉得万分不安。   那日姜美人从她身边走过时,轻声留下了一句语意含糊的话,“娘娘的秘密能瞒多久呢?”   她的秘密……   关于晏雪照,关于阿容的身世。   可是这个姜美人怎么会知晓?还是说,姜美人只是想要炸出她的秘密?   但只要姜美人有一分的可能知晓她的秘密,珍妃便不能坐以待毙。她在深宫之中生活了十数年,颇为受宠又精于算计,自然埋下了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哪怕她走到了穷途末路,也会有自保的本事。   她很快去寻了姜美人。   姜眉似是料到她会来,已然煮好了一壶茶等着珍妃,笑意温婉又随意,“秋茶寡淡,与浓烈之人共饮,倒也可弥补一二了。”   “姜美人想要如何便直说吧,本宫惯不喜欢弯弯绕绕。”珍妃并未理会她的茶汤,眼神冷淡又疏离,带着如有实质的威压。   姜眉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可惜了,本还以为臣妾能有这个荣幸与娘娘对坐共饮呢。”她眼皮一掀,“在娘娘离去之前。”   珍妃眼神一凝,心道这姜眉果然是来者不善。   “你不过一介美人,竟这般与本宫说话,是谁给你的底气?”珍妃冷哼一声,“皇上吗?希望你能擦亮眼睛看清楚些,他究竟有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姜眉微微摇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茶,“自然不是皇上。娘娘要知道,这世间的男子是靠不住的,如娘娘这般一门心思地取悦旁人,到时候陈年旧事一经披露,所有的心思都付诸一炬了,不可惜么?”   珍妃听她话中有话,且几回都直指她早年的隐秘事,心下越发警惕,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   “娘娘莫怕。”姜眉在饮茶的空当抬眼笑看珍妃,“娘娘既然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看着臣妾饮茶,就当知晓臣妾无意害娘娘性命。”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只要娘娘自行离开,这个秘密便永远是秘密了。”   珍妃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娘娘不信?”姜眉修长的手指轻点,“容昭公主的身世十分有趣呢,娘娘这是要臣妾说个详尽?”   珍妃藏于袖中的手终于细细颤抖起来,却极力压制着发颤的声调,“你在说些什么?”   “自欺欺人的可怜儿,纸是保不住火的!”姜眉怜悯地看着珍妃,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荣华富贵转成空,娘娘不若为自己谋条出路吧。”   珍妃站起身来,双目冷寒似冰,“若没有证据,便闭上你的嘴!”   “证据么……这么久远了,是有些难找,当年的太医也杳无音信了,但……容昭公主本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姜眉笑道,“只要传些流言蜚语,叫皇上心中生疑,这血脉纯正与否,一试便知。”   “你究竟是谁!”   姜眉温柔道,“臣妾是姜眉啊,娘娘吓坏了?”   珍妃冷冷一笑,“姜美人有空与你的主子说一声,今日这笔账还没完,今后谁赢谁输还未可知!”   姜眉没有回话,只眯起眼来猫一样地看着珍妃,像是在期待一场好戏。   突然,珍妃捏住她的下颌,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眼神狠戾又冰冷,“不论你有什么阴谋,至少现在,本宫可以轻易拿捏你。”话毕,手指更是用力一掐,指甲又深陷一分,姜眉眉头一皱,忍耐着这尖锐的疼痛,待珍妃冷哼着放开手时,她便感觉到有鲜血从伤处淙淙渗出。   见珍妃步履迅疾地离开了,姜眉这才轻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擦去下颌的血迹。   当晚阿容便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她迷迷蒙蒙地看去,竟是许久不曾到她卧房来的母妃。   “母妃?”阿容揉揉眼,“何事?”   珍妃轻柔地为她披上衣裳,“阿容今晚得去一个地方,时间来不及了,之后母妃再与阿容解释。”   “啊?”阿容睡意渐消,坐在榻上未动,“母妃还是现在便与阿容说吧,好叫阿容心安。”此时已是半夜,何种地方需要这时候去?   珍妃沉默了一瞬,这般解释道,“阿容应该晓得你父皇有了新欢,母妃心灰意冷,不打算在这宫里待下去了。这样,母妃先将你送出宫去,等会再带尧白过去与你会合,可好?”她揉了揉阿容的头发,“我们阿容就算没有公主的封号,也能活得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   屋内黯淡幽蓝的月色中,阿容的眼睛通透明亮,好似洞悉了一切,珍妃忍不住目光躲闪,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阿容答应下来,“好啊,母妃,你们一定要快些来啊。不然阿容会害怕的。”   她的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极软,叫珍妃一瞬间湿了眼眶,却强硬地敛去。珍妃将一封信放入阿容的怀里,叮嘱道,“阿容到了地方再打开来看,现在得走了。”   珍妃的布置很周全,竟能在这固若金汤的皇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阿容送走。   据说珍妃娘娘因着姜美人心生烦扰、难以入眠,当晚便叫了京城里最好的唱戏班子入京,直唱到了子时方歇,现在这几辆出宫的马车便是那些前来唱戏的。   阿容便在这里头。   她与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少女坐在一块儿,脸上糊着厚厚的油彩。   小少女满眼好奇地看着她,“你是谁?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阿容没有回答,直直地望着马车壁。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呀。”小少女摇了摇她的袖口,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马车辗过了一处石子,小少女慌乱道,“你莫哭啊,妆要花了,弄到衣裳上面很难洗的!”   小少女还要说什么,却听赶马的男子转头斥了一声,“音儿,少说话。”小少女不明所以地闭了嘴。   马车停在了四喜胡同,赶马的男子恭敬地将阿容带至一间布置得干净大方的屋子,“姑娘,今晚便住这里吧,委屈了。”   “我要在这里待多久?”阿容面上的油彩未去,叫人看不出神情。   “只一晚,等宵禁一过,便可以出城了。”   “去哪里?”   “小的不知,明日自会有人来接应姑娘。”   待男子出了门,屋内便现出一个人影来,阿容一惊,后退半步,“你是何人?”   “姑娘莫怕,你应当是见过我的。”来人从阴影中走出,一张昳丽明媚的俊脸越发清晰,竟是前些日子见过的易云长。   阿容稍稍松了一口气,“是三哥哥派你来的?”   “正是。”易云长道,“王爷吩咐我在他出征的这段时日护你周全。”   阿容面上露出一个风雨过后的浅笑来,在油彩的遮挡下却显得有些可怜,易云长不忍道,“姑娘若是想现在便离开,在下可以带你走。”   恰在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姑娘?奴婢来服侍你。”   阿容见易云长很快隐于暗处,出声道,“进来吧。”   四喜胡同有些老旧,木门推开时还有“吱呀”的声响,进来的丫鬟一张圆圆的脸儿,好奇地看了阿容一眼,“奴婢先为姑娘卸去油彩吧,这玩意糊久了对脸没有好处的。”   她放下手中的铜盆,拧了一块帕子走过来,将阿容面上的油彩轻轻抹去,渐渐显出娇嫩绝俗的好颜色,丫鬟离得近,看痴了眼,回过神来便心直口快地夸,“奴婢从未见过比姑娘还要好看的人呢。”   丫鬟心下叹息,这姑娘一瞧便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也不知缘何沦落到了戏班子。   她怕戳人伤处,便没有多嘴问起,只尽责地为阿容洁面松发,末了熄灯出去。   黑暗中,易云长再度显露身形。眼前这个露出原貌的少女,在黯淡的月色里美得不似凡人,但她眉目间却有敛不去的忧愁,将她从仙境拉回了凡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不为虐而虐,只是出宫一事肯定不会一帆风顺,不然就太理想化了。 这一章背后的阴谋和整个大背景背后的阴谋有关联之处,所以必不可少,小天使们别被吓跑啦~   ☆、密计败露   阿容看他身形极似谢昀, 忽地酸了鼻腔,闷闷与他道, “母妃虽放弃了我, 却不至于害我,今晚便在这里住下吧。”   易云长虽对珍妃所为很是不解, 但阿容的模样实在令他不忍, 却到底没有多说。   “易公子……住哪里?”   “房顶上。”他向来歇在房梁上,但阿容与谢昀不同, 碍于男女有别,易云长选择歇在房顶。   “外头更深露重, 易公子还是歇在房里吧。”阿容并未扭捏, 且她都这般境地了, 还讲究那么多作甚,“你是三哥哥派来的人,我自然信得过。”   易云长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下来, 卧上了房梁。他本是谢昀的暗卫,如今被派来保护一个姑娘, 若说原来还有些不以为意,现在却认真起来。   他在谢昀身边都不曾遇到需要他出手的地方,到了阿容这里却很快就有用武之地, 刀剑置放久了也会生锈,易云长可不希望自己这把利刃渐渐钝了去。   天际微亮,下面却没有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易云长往下一瞧, 阿容正就着微弱的曙光看信,眼下隐约有两行泪迹,透过她的眼睫,好似都可以感受到她的痛苦和伤痕。   珍妃终于向阿容坦白了她的身世,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奈的抛弃。   阿容知道,自己是早晚要离开的。但自行离开和被人抛弃,总归是不同的。   翌日,一个香料商人驾着马车停在四喜胡同。   昨日的车夫恭敬地将阿容送上马车,脸上挂着淡淡的释然的笑容。阿容便晓得,她要离开京城了。   ***   再过三天便是登高节,宫里的人早已开始筹备了,文武百官共登西山,已成了大楚的惯例。   这时候却得知,最受宠的容昭公主竟然患了天花!   没想到前些日子珍妃生的那一场天花到底还是影响了公主,众人心中不无可惜,这容昭公主虽不常抛头露面,却是美名远扬,甚至有传闻道她的美貌还在珍妃之上。   若是生了天花,就算保住了性命,也极有可能折损了颜色。   皇上急召了董决明进宫。   董决明虽对这个徒弟颇为紧张,但对自己的医术也很有些自信,因此并不觉得阿容会如何。他进了阿容的卧房,看见里头一个背对着他侧卧的身影唤了一声,那身影却纹丝不动。   一旁的珍妃在抹泪,“杏林侯爷快给阿容瞧瞧,她现在是高烧不醒,也不知道如何了。”   董决明觉得阿容可能比他预想得还要严重,心下微紧。他与阿容之间本就相处得自在,因此并未过多讲究男女之别,且现在也不是避讳的时候。   这般想着,董决明上前一步将阿容的幔帐掀开。   他触到了阿容薄薄的肩膀,觉得有些烫手,董决明将她的肩膀轻轻扳过来,入目的却是一张满是红丘肿块、近乎惨不忍睹的脸!   董决明惊得说不出话来。怎得这般严重?!这样严重的天花,就算救得过来,这张脸也毁了!   他转过头,声线细细颤抖,“她……病了几日了?”   “不晓得,今日一瞧便是这般模样了……”珍妃看着董决明震惊到失神的模样,讷讷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看见董决明的眼眶愈来愈红,血丝蔓延开来,最后怒不可遏地冲她吼,“你究竟多久没有看她了?!这是病了一天的模样么!!!”   珍妃本以为董决明宣布无药可治也就罢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激动若此,因此一时也忘了回话,只愣愣地看着他。   “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狠心的母亲!你怎么配做她的母亲?啊?!”董决明吼了几句后,勉强压制住怒火,声音嘶哑又疲惫,最终化作沉寂的冰冷,“珍妃娘娘还是照看十皇子去吧,阿容这里有微臣就够了。”   珍妃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心间钝痛,他没有说错,她确实不配为人母。   待在珍妃面色苍白地出门后,董决明坐在了阿容的榻边,丝毫没有耽搁地为她诊起脉来。   宫人们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地站在墙角,却见董决明手上的动作一顿,仿佛凝滞了一般。   他满腹怀疑地看向床上那个“阿容”,悲愤的面色渐缓,随即放下她的手,朝门外走去。   宫人们不明所以,正要拦住他,却见他神色冰冷漠然,忽地没有了勇气。   珍妃正躺在美人椅上闭目休息,神色有些怅然,她在等着董决明宣判“阿容”无药可治,然后再安排一场无奈又悲痛的逝世。   一片阴影遮住了和煦的日光,珍妃抬起眼来,看见董决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阿容在哪里?”   珍妃神情一滞,叹笑道,“侯爷当真是眼明心亮之人,只可惜这话要是说出去,却是没人信的。”   她珍妃为何要大费周章制造假死之局呢?在别人看来,这确是无稽之谈。   董决明面色扭曲了一瞬,眼神黑沉,低吼道,“她是你的女儿啊!”   “侯爷且放心,本宫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她,只不过给她换个地方罢了。”珍妃不欲多说,只言尽于此,“侯爷请回吧,‘阿容’重病不治,本宫知晓了。”   话毕竟是不再看他了。董决明粗声吸了几口气,冷笑道,“终有一日,你会为今日之举付出代价。”随后甩了袖袍转身离去。   待她走后,珍妃面上冷漠的神情陡然破碎,一时间竟是脆弱无比。   当年的因,今日的果,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时过晌午,阿容已经出了京城,只是这一路颠下来颇为不适。   “姑娘再忍忍,等到了永州,我们便找一处客栈歇下。”香料商人有几分西域长相,口音却是纯正的大楚官话。   阿容没有回话,只掀了帘子往外边儿看。这里是京郊,青山连绵不绝、不断后退,就在几日前,她还到这附近为谢昀送行。   “我们要去哪儿?”   “回姑娘的话,我这趟香料是要送到北地的。”   阿容恍然大悟,她的母妃竟是要将她送去亲爹那里。   可晏雪照分明就在京城。   “若我们要寻的人不在北地,还要前往北地吗?”   香料商人愣了一瞬才回,“虽不知姑娘为何这般问,但小的接到的任务便是将姑娘送往北地,若没有特别交代,小的是不能擅作主张的。”他顿了一下,“还请姑娘莫要为难小的。”   阿容没有回他,只暗暗打算寻机逃走。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商人只会按照任务来,她不过是他的任务对象而已。先前她颠得难受至极他也不愿停下马车,现在若是忤了他的意,恐怕她连自由都要失去了。   抵达永州客栈已是阳乌西落之时,阿容甫一踏上地面,竟眩晕了一瞬。   那商人将她安置下来,随后便去了隔壁房间。   夜间,易云长现身于房内。这一路上他都悄悄尾随于马车后,防备着这商人有什么不轨之举。在他看来,且不论珍妃为何要将阿容送出宫去,单看她找得这些人,就叫他觉得十分不妥当。   阿容虽只有十三岁,到底是一个少女了,且还生得这般美貌,若这些人里头偶有一个不安分的,岂不是要吃了亏去?   “易公子,今晚便走罢。”阿容从榻上坐起身来,“我要回京。”   如今身在外地,阿容十分缺乏安全感,就连晚间也只是和衣入睡,因此面对着易云长并未避讳。   易云长并未开腔,只颔了颔首,连呼吸都敛了几分。因为他晓得,隔壁住着的香料商人,实则是个练家子。   此时的西山月光普照,颇为安宁。   因着即将到来的登高节,这里早有宫人守着,禁止闲杂人等入内。白日里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都有宫人前去查看,生怕出了纰漏。宵禁过后,西山脚下没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守山的宫人也放松了警惕。   晏雪照前来查看了一番,寻找最易逃走的出口,想着登高节一过,阿容便能陪在他身边了,一时间心情大好,连这打了皇家烙印的西山都格外可爱起来。   距登高节还有两日,容昭公主身患天花、不治身亡的消息传出。   谢尧白哭得直打嗝,怎么都不肯停下来,口里不断喊着“尧白要姐姐!尧白要姐姐!”,边喊边要冲去瞧“阿容”。   珍妃强硬地梏住他,或安抚或命令,说什么都不让他去,因为里头的“阿容”虽是假的,天花却不是假的。   “母妃坏!不让尧白看姐姐!”谢尧白哭着挣扎,“尧白讨厌母妃!放开尧白!”   珍妃被他说得难受,眼中的泪水越发情真意切。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阿容轻柔地对她说,“阿容会害怕的。”又想起董决明冰冷的那句“终有一日,你会为今日之举付出代价。”种种声音在脑海中撕扯碰撞,叫她头疼欲裂。   若不将阿容送走,待她身世败露之后,一定没有好下场的,谢淳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她这般做,何尝不是为了阿容好呢?珍妃口中发涩,却不知晓这想法究竟是自欺欺人还是别有苦衷。   谢尧白仍哭喊不止,小身板经不起折腾,几近晕阙,珍妃也被他闹得粉汗盈盈、罗衫汗透,额角也隐隐作痛,难受极了。   不止如此,还有一股未知的恐慌如深渊巨兽,正凶恶冰冷地窥伺她。   “何玉瑶!”一道压抑沉闷的怒吼自门外响起,珍妃惊慌抬头,看到的便是大步走来的皇上。   珍妃从未见过皇上这般面色黑沉、眼中怒意翻涌的模样,一时间呆愣当场,竟不知作何反应。   “将十皇子抱到偏房去。”皇上到底是疼爱谢尧白的,哪怕怒不可遏,也不愿叫他听见自己与珍妃的争执声。   宫人唯唯诺诺地领了命,皇上这才上前几步,一把捉住珍妃的手腕,捏得死紧,好似要将她折断似的。   “你将阿容送到那个奸.夫那里了?!你真是!好得很!!!”皇上重重一哼,将珍妃的手一把甩开。   “皇上……”珍妃见皇上竟什么都知晓了,心中陡然凉透,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   这个时候再要辩驳,恐怕也起不了作用了吧。   “你当真以为朕这么多年一直被蒙在鼓里么?不过是因为喜爱你,才选择闭口不提,当作自己不知晓这事!朕为你忍了常人不能忍之事,而你呢?!听见一点风吹草动便要防备朕!欺瞒朕!连阿容病死这样的借口都能拿来用,你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皇上的怒火烧过之处,徒留满地失望冰冷的灰烬,他冷冷质问,“朕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让大家少受煎熬,最近的剧情会拉快一点,么么哒~   ☆、命途多舛   时至今日, 珍妃就是舌灿莲花,也没有狡辩的余地了, 唯有剖露心迹, 或许还可以转圜一二。   “皇上,现在臣妾的心中只有皇上, 只是臣妾太害怕了, 害怕皇上会因此不要臣妾了……”美人哭起来的模样,自然万分惹人疼爱, 皇上却觉得无端地烦躁起来。   她最为知晓自己的优势,知晓自己一哭一笑都能牵动他的心, 如今这般可怜模样, 谁又说得清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   她美貌又聪颖, 这么多年来,一寸一寸地给他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牢不可破的网,将他拿捏地分毫不差。   当这样的想法升腾而起时, 他心中愤怒的火焰竟是又高涨了几分。   “当年你被人害得‘早产’,可后来却有太医偷偷告诉我, 阿容竟是足月生产的孩儿。”皇上顿了一下,盛怒之下语调竟是冷淡一片,“那太医本是想告密讨赏的, 但他低估了你在朕心里的地位,就连朕自己也低估了对你的喜爱。当天,那批太医便一个不剩了。”   皇上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冷视她, “世人都以为朕是因你难产而盛怒,将太医院清洗了一番。实则……他们都是为你而死,只为了保住这个秘密。”   珍妃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么多年来,他竟然全部都知晓!那么她所做的一切,她大费周章地隐瞒,岂不都成了笑话?   短暂的沉默间,皇上再度走近一步,伸手捏住珍妃尖薄的下巴,“可是,你太让朕失望了……”   珍妃身子一软便要跪下,却被皇上的手捏得无法动弹,她哭道,“皇上,是姜美人算计的臣妾啊!她说知晓了阿容的身世,要向皇上告密,臣妾这才一时心慌做错了事!”   谁料皇上竟不以为意地点头,“朕自然知晓,她已经不在宫里了。”   他说得不假,姜眉留下了一封告密的信后便消失不见了,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皇上自然会揪出姜眉和她背后的人,但现在要做的,却是和珍妃算一算总账。   珍妃张了张嘴,又听皇上冷笑道,“朕还要多谢她用了这一番计策,不然朕如何能知晓,朕的爱妃竟然对朕防备至此?秘密败露了就要去寻奸.夫?”   他手上的力度陡然加重,好似要捏碎她的下颌骨,“说!那个人是谁?!”   珍妃不住摇头,眼泪扑簌簌,语气却坚定,“臣妾只是将阿容送走而已,并没有余情未了,现在臣妾的心里,绝无旁人!”   皇上闻言,一指抚上珍妃的嘴唇,额角青筋爆出,“朕如今当真是不知晓,该不该信爱妃的这张巧嘴了。朕乃天子,竟被一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珍妃连头也摇不得,心中终于惶怕起来,“臣妾敢对天起誓,心中只有皇上一人!”   “罢了。”皇上终于松开手,珍妃刚觉得松了一口气,便听他苦笑几声,“朕当年就不该看上你。”他的话语带着深深的叹息,转身时干脆利落,一瞬便出了门。   屋内,珍妃终于颓然伏倒在地,眼泪淙淙流出。   她好似什么都没有了……不对,她还有尧白!   珍妃撑起身子往偏房走去,见到的是已然哭得睡过去的谢尧白,他的面上泪痕很是明显,瞧着极为可怜。   她凑上去,双颊相贴,神情哀婉,沉痛地轻唤了一声,“我的尧白……”   “阿容”逝世的消息传到晏雪照耳里的时候,他正在茶楼里闭目饮茶,旁边那一桌的人谈起此事语中不无叹息。   “可怜啊,才十三岁。”   “可不是,据说好看得能叫人看呆了去,我们还没见过呢,人就没了。”   两人说着说着便换了话题,因为一国公主逝世虽是大事,却不足以叫他们整日扼腕叹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晏雪照却如遭雷击,手中的茶盏也落了地,碎成一地残片。   这不可能。   一定是谢昀换了计策却未与他说。   行事未免太不靠谱了些。单这一点,他就不放心将阿容交给谢昀。   他立时便起身冲出茶楼,徒留店小二在后头大喊,“公子,这茶盏钱——”   一路疾行至王府门口,惹得路人频频侧目,晏雪照却恍若未觉,他正要进去,却忽地想起谢昀已然带兵北上了。   “你们王爷有没有留什么话?”他逮住一个门房便问。   门房不明所以,却被他迫人的眉眼吓得忘了言语,“什、什么?”   “谢昀有没有跟你们交代什么?!”晏雪照眉宇间满是不耐,神色越发凛然。   门房听他直呼了谢昀的名讳,先是一愣,后又摇摇头,“没没、没有……”他的身子打着颤,生怕眼前这人一个不顺眼就将他结果了去。   他平日里自然没有这么怂,玉京王府里的奴才都不会这般胆怯,但眼前这位公子委实太吓人了些,周身的气势好似能生生将人压死。   晏雪照终于放过他,眉心的阴霾却越发浓重。   玉京王府正是繁华地段,往来的行人见王府门口立着一个风姿清举的男子,皆是多瞧了一眼,细看之下却发现,这男子双目猩红,隐有癫狂之态,又纷纷避远了些,不敢再看。   晏雪照木然立着,低低笑了几声,闷沉得好似从肺腑发出。   在他尚在幼年时,曾有道士给他批命,说他天生刻薄,注定六亲断绝,他的那对父母为此将他抛于山林之间,口中直道,“难怪生得一点不像咱俩,竟是妖怪托生的,这样的孽障还是扔远些好。”   他蹲在一条黄泥山路边,一个眉目猥琐的男子欲带他回去,扯着他的手笑道,“这孩子应当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了。”男子欺他年幼,连恶毒的心思都不知道掩藏。他奋力反抗,咬掉了男子一只耳朵。   然后他遇见了一个浑身皆是药香的女子,她轻轻地擦去他面上的血迹,笑容温柔,“你可愿与我回去?我给你吃的喝的,还有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   他正在绝望无助时,那名女子的笑容温暖得发光,他重重点头,稚嫩的脸上多了依恋。   日复一日,她给他泡药澡,不知加了什么好药,每每叫他筋脉酸胀、血肉刺疼,她笑着解释说,“这是在给你改善体质,日后好习武,忍着些,乖。”   他性格孤僻,常常蹲在某一处安静不语,直到他在窗边听见了女子对她的病弱夫君说,“你一定要等到药人告成的那一天,我不准你死,你死了就只剩我一人,太冷了……”   她的夫君虚弱回她,“算了吧,那个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不要为了救我而造杀孽,不然我就是活下来,这颗良心也不会安宁的……”   “不行!”她的语调拔高了些,浑不似平日里温和婉约的模样,“你不晓得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血脉干净、筋骨通透,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做药人的了,错过这一个,你的病还如何治?!我又该怎么办?”   晏雪照趁夜逃了。   他再一次无依无靠。   但是这一次他不再寄希望于寻找避风港,他要自己闯出一番天地,然后吃的喝的、遮风避雨的屋子,就都有了。   他曾偷偷回过他出生的那个小镇子,却得知他的父母早已于一场大火里葬送了性命。   再后来,他发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有了个女儿,名字取得也可爱,叫容容。但是现在,那个“六亲断绝”的诅咒好像还是没有放过他。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距登高节还有一日,皇上下旨取消了西山登高,命百姓斋食素服,为容昭公主悼念七日。   噩耗已然传出,若陡然变卦,势必引人深究背后原因。且现在的阿容,恰似横亘在皇上与珍妃之间的一根刺,若是忽略不提倒还可以相安无事,一旦触碰到,便是锥心刺骨的疼痛。   他近乎无原则的容忍与原谅,他抛却帝王尊严的委曲求全。   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交出的信任,她自始至终未曾放下的爱恋。   他们之间布满狰狞的碎纹,一个不慎,便是满地的残片。   ***   谢昀这几日颇为心神不宁。   此时的漠北天昏地惨、月色无光,营帐间点点火光摇曳,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世大楚在与北狄的纷争中国力渐弱,后头更是吃了好几场败仗,也不知他若是没有回到十年前,大楚又该是何种模样。忽察尔的长子有勇有谋,若是成长起来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所以他改走了武路。若要问什么样的法子能在最快的时间里让自己壮大起来,无疑是征战沙场。他因此光明正大地组建了自己的势力,谁要对他不敬,都得先掂量掂量褚炮军的分量。   “宁远。”谢昀唤了一声,帐子外头便进来一人,“京城那边如何了?”   宁远无奈一叹,“王爷,京城还没有消息传来。”宁远都不晓得这是他家王爷问的第几遍了。   “王爷,今日突袭告捷,您也应当累了,便早些睡吧。”   谢昀随意点了头,和衣半躺于榻上,于昏暗的月色中,缓缓从衣襟里取出一条绯红的发带。这是他在阿容八岁时从她的发间取下来的,那时候阿容因着头发散乱了还瞪了他一眼。   他真想告诉她,在前一世的时候,她还亲手送了一截亲丝给他。没想到这个神智清醒的阿容竟是连一条发带也不愿给了。   罢了,他权当这绯色发带就是前世那一缕青丝了。   他将发带凑到唇边轻轻落下一吻,眼神柔和到极致,与战场上的冷厉模样浑不似同一个人。   只要一想到这场战役告捷后回到京城时,阿容便是崭新的阿容,是可以与他共结连理的女子,他便觉得人生极为美好,教他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也能寻到柔软的希望。   阿容,等我回来。   谢昀满足地将发带妥帖收好。躺下身子时心头突然一悸,谢昀敛眉忍耐片刻,抽痛感渐渐消去,却是叫他颇为不解。   他从没有这毛病,方才也不知是何缘故。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交代了雪照的经历,他是我又喜欢又心疼的一个角色。世界以痛吻他,他依旧温柔。   ☆、出殡劫棺   大楚皇陵建在燕山主峰之下, 被燕江环抱,风水极好。   今日便是容昭公主下葬的日子, 皇上下旨追封容昭公主为孝德容昭公主。   出殡的队伍途径兴安大街时慢了下来, 沿途人家皆摆出了路祭,看得出, 百姓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很有好感, 这些看着棺木的眼神都充满了惋叹。   漂亮又乖巧的女儿,养到了十三岁, 还未出阁便夭折了,实在是可惜。   漫天挥洒的纸钱中, 阿容带着面纱遥遥看着“自己”的送葬队伍, 易云长无言跟在身后。   人人都在哀叹公主的夭折, 阿容眉眼冷淡地听着,心里却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回不去了, 永远。   这就是母妃要的结果吗?将她送走,母妃的秘密就永远守住了吗?阿容心思翻涌, 觉得有些悲哀,悲哀自己到头来竟要看着自己的“遗体”下葬,悲哀她的母妃像割去腐肉一样抛弃她, 像抛去一段不堪提起的过去。   母妃曾经那么喜欢爹爹,曾经那么痴迷地看着自己这张肖似爹爹的脸,不是吗?   此时的阿容并不晓得珍妃的计谋已然被识破,就是晓得了, 大抵也只是笑笑。   看,她不仅被母妃抛弃了,连那父皇也选择了将计就计。   “姑娘……”易云长见阿容露出的眼里流露出悲悯的神色,心下有些难受,不自觉地出言唤她。   阿容头也不回,却轻轻笑起来,“从今开始,我便姓晏了,唤我晏姑娘吧。”她的语调平常,好似极为轻易地接受了现实,易云长听下来,却更为难受。   他偶尔还会想起娘亲在那破旧的胡同中凄凉死去的场景,虽不至于执念绕心,却仍是有些难过,耿耿于怀。他的娘亲至死都没有盼来抛她而去的负心人。   现在他却见到了更为无奈的事。他的娘亲疼他入骨,眼前这个少女却被母妃亲手抹去了一切。   从此世间再无容昭公主。   阿容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出殡队伍在唢呐鼓乐声中渐渐远去。   突然,一道黑影闯入视线,极为迅疾又极为轻盈,像一只黑色的燕停在灵柩之上,又似凶猛的皂雕,竟抬起了灵柩,携而远去。   人群先是呆愣了一瞬,随后看着那劫棺的人影讷讷不知言语。   “造孽啊,人都死了还不让人安息!”   另一个目露精光的男子道,“莫不是这棺材之中装了绝世珍宝?定是了,堂堂公主的陪葬品怎会是凡物?”   旁边的人驳道,“那也不能发这缺德财吧!要损多少阴德?谁知道会不会堕入畜生道呢?”   而出殡的队伍已是个个面无人色,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灵柩被劫,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难得一见的,不少人都暗暗记下今日之事,日后喝酒饮茶时好与人说道。   至于劫棺之人是谁,无人知晓,也没有多少人关心,左不过是那些贪财的亡命之徒,连皇家的灵柩都敢劫,大抵是穷疯了。   阿容愣愣看着那道消失的黑影,却无法自抑地痛哭出声。   这便是她的亲爹啊,就算是以为她死了,也不会抛弃她的。   她被相处了十多年的母妃亲手抛弃,那只见了几回面的亲爹却不管不顾地连她的“遗体”都要劫走,多么讽刺的一幕,阿容却全没有心酸讽意,而是盈满了感动。   说到底,她心中的天平已全然倾斜。自此以后,宫里的珍妃如何都与她无关,她晏照容只有一个亲人,就是那个劫棺的黑色人影。   “晏姑娘……”易云长犹疑着将手搭在阿容的肩上,清瘦的薄薄的肩膀,细细地轻轻地颤抖,直颤到人的心坎里去。   阿容哭了一阵,擦了眼泪,转过头来,眼中仍是奕奕的神采,叫人想起了雨过天晴的碧空。   她说,“我们走吧,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我亲爹。”言罢,轻轻笑起来,骄傲又洒脱。   周遭的声响好似都远去了,易云长看得有些失神,待他细细咀嚼过这句话后,这才后知后觉地震惊起来,“亲爹?”   “是啊,亲爹,不对,我只有这一个爹。”面纱遮挡下的唇角勾起,“他是个大英雄呢。”   易云长想起跟在阿容身边经历的这一连串的事,隐隐触摸到了什么。他道为何会有这般奇事,原来是身世之祸。   “好,我会将你安全送达他身边。”易云长的面上不自觉地漾出笑容,本就是极适合笑的长相,因着这一分笑意更添了三分颜色。   阿容想着很快便能与晏雪照见面,心情轻松起来,应道,“好啊,谢谢你了,回头我一定向三哥哥好生夸夸你。”阿容只当他是谢昀的下属,她若是在谢昀面前夸他几句,易云长指不定就能受重用,也算是回报他这段时日寸步不离的守护了。   易云长面上的笑容稍稍淡下来,线条精致的眉眼显得有些冷凝,他摇头拒绝,“不必了,这本就是在下的任务。”   阿容没有再说话,心里却想,这个人委实太正直了些,连捷径都不肯走,既然如此,便随他去了。   不过她得快些找到爹爹才行。   距兴安大街一个时辰脚程的铜锣胡同停着一方金丝楠木的灵柩。   这铜锣胡同住民不多,且皆是平民百姓,看到这场景都不敢上前。   晏雪照面上的黑纱未取,向周遭扫视了一眼,眼底的冷然叫人们纷纷退后了一步,甚至有人已经躲进了屋里关上了房门。   他收回视线,伸手推开棺盖,待看到棺材里躺着的人时,眼里再一次泛起猩红。   里面的遗体是何种模样啊。浑身皆是溃烂流脓的疱疹,停放了几日已然散发出腐坏的臭味,身上连一寸可以落眼的地方都没有。   容容,分明是那样爱漂亮的孩子。   躲在屋里的百姓不敢出来,却留意着外边的动静。本来听外边半响无声还想出来看看情况,下一瞬却听到一声压抑的痛苦的低吼。   很难想象则这样的吼叫声是方才那个风姿绝俗的男子发出的。   它更像是一声兽吼,失去了幼崽的凶兽悲痛的嘶吼,一无所有的灰暗和绝望。   这些躲着的人们突然就不怎么害怕那个奇怪的男子了。这男子有这样柔软的真挚的情感,想来应当不会随意害了他们的性命。   有人已经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鼓起勇气想要去安慰安慰这个男子,却见那个黑衣男子正抱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背影颤抖不止。   太吓人了些。方才还预备出来的人再一次躲了回去。   “爹爹应当会在人少一些的地方放下灵柩,我们便往他离开的方向找去吧。”阿容提议。   易云长沉吟问道,“他会不会为了避开官兵追捕,中途换了方向?这样又该如何寻?”   没想到阿容竟是丝毫不担心,她笃定笑道,“爹爹一定不会中途换方向的,他根本没有将朝廷的官兵放在眼里。往他离开的方向找才最容易寻到他。走吧。”   易云长竟不知该说什么,若那男子确如阿容所说,那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了。   距铜锣胡同仅一街之隔的云岗胡同。   两人寻了许久仍旧没有见到晏雪照的身影,已有些疲惫了。易云长见阿容有些喘气,面色也因为多日的奔波有些苍白。   “不如先歇息一下?”   阿容摇头,笑容脆弱又倔强,“不了。易公子,我觉得我离爹爹已经很近了。”   易云长惊讶看她,阿容眼里有些狡黠,“感觉。”   再度往前行了几步,易云长突然面色一凝,将阿容护到身后。   “怎么了?”阿容不解地看着易云长的背影。   接着,不用易云长回答,阿容便晓得为何了。   原本空空荡荡的巷子此时悄然多出了好些黑衣人,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易云长的心越发地往下沉。对方来历不明、人数众多,他们却只有两人,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黑衣人的首领看着两人的眼神犹如猫戏老鼠,笑道,“主上有请二人到府上一叙。请吧。”他一摆手,原本立着不动的黑衣人立即上前。   易云长身子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利剑,将阿容护得越发严实。   “你们主上是何人?这便是他的待客之道?”阿容不动声色地试探。   黑衣人首领笑了几声,“你们到了便晓得了。若是乖乖地去,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这位公子觉得呢?”黑衣人看出易云长功夫不错,可若要与他们硬碰硬也讨不了好,若易云长能有些自知之明,便不用他们多费力气了。   “也好。”易云长面色不变地应下了,却悄悄将一块东西塞入了阿容的手心。   阿容摸了摸,是一块碎银。   她晓得易云长的主意了。这分明是想要用命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来,让她一人离开。   若是没有寻到爹爹,还可以凭这碎银换得食宿。   她的心里掀起巨浪,面上克制着没有露出分毫异色。若她能快些找到爹爹,易云长只要坚持住便能有救。   这是唯一的法子。   “算你识相。走吧。”首领根本没有将两人放在眼里,因此并未注意易云长的小动作,只当他是在伸手安抚。   突然,易云长瞄准了一处,将阿容大力推出,阿容立即撒开腿来逃,心中默念,快一些,再快一些。   “你!”首领惊吼一声,下令道,“拿下他们!”   易云长堵在阿容离去的方向,面对层层叠叠的刀光剑影,神情坚毅而冰冷。   他的剑,有些渴了。   迎面而来的风灌进阿容的喉中,叫她肺腑生疼,但她却丝毫未停,直直往外头跑去。   老旧的木匾上刻着“铜锣胡同”四字,阿容瞧也未瞧,便直直往里边跑去。   胡同里头停着一方灵柩,阿容心头一喜,眼底漫出泪花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考专四啦(/▽\=)所以今天这章就短小了些,以后再肥好嘛,吧唧。   ☆、扎根之处   带着黑面纱的男子周身皆是悲伤气息, 露出的一双眼紧紧闭着,线条清冽至极, 冷情至极, 这般仙人一般无喜无悲的眼,甫一睁开, 却是铺天盖地的绝望。   啊, 那个可怕又可怜的男子好像晕过去了。   躲在屋里的百姓迟疑着打开了房门,向那个神秘男子走去。男子毫无防备地倒下了, 这些百姓之前从未见过他,却直觉这男子不应当如此脆弱而无防备。   大抵是心里的某些东西破碎了, 才会放任自己沉入无边的黑暗。   一个中年男子叹息一声, 想要将晏雪照搬入房里歇息。   他算是极有善心了。因为晏雪照怀里的尸体实在是可怖, 叫人不愿多看一眼,他能忍住惧意和翻涌的恶心感走近晏雪照已是鼓起了所有勇气。   但是晏雪照不放手。   那具尸体好似成了他全部的身家,无价的珍宝, 他不肯放手。   中年男子皱着眉头伸手去掰,没掰开。他看着四周瞧热闹的邻里, 无奈摇头,“罢了,我是不能将尸体也搬进屋的, 太不吉利了些。”他说完,退回了人群中。   早有女子对晏雪照惊人的气势、带着仙气的眉眼暗自痴迷,想着若是能借此机会向他施恩,说不准就成了一段佳话, 然而,一旦接近那处,便是难闻的尸臭,令人作呕。   便是再好看的男子,也得作罢了。   人群中,再也没有人站出来。   阿容来到胡同之时,看到的便是僵持而满含同情的人群,和悲痛得晕阙过去的晏雪照。他是那样有本事的大英雄,此时却孤零零地倒在人群之中,和一具尸体一起。   她的心顿时揪疼起来。   这是她晏照容的爹爹,她最爱的爹爹。   阿容的每一步都带着郑重的疼惜意味,她绕过灵柩,蹲在晏雪照面前,喟叹一声,轻轻环住他。   “爹爹,容容在这里呢。”   晏雪照喜爱唤她容容。   周遭的人群见阿容进来,又听她这般称呼晏雪照,纷纷道,“姑娘啊,好生照看你爹吧,我们是无能为力了。”   “是啊,他抱着尸体不撒手。不然我们不会放他躺在地上的。”开口的妇人眉眼和善而怯懦。   阿容只顾着将晏雪照散乱的墨发拂到而后,凑近他,轻柔地唤,“爹爹,该醒啦。”   “噫,那是?”有人惊呼了一声。   阿容一瞧,那些黑衣人已然追到了这里。   易云长恐怕凶多吉少了。   她眉目一沉,从晏雪照的袖口里摸出了折雪剑。   “爹爹再不醒,便由我来了。”阿容的面上多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狠戾,“这是我,头一回与人动手呢!”   话音刚落,剑已出鞘。   “小家伙,还要抵抗?”黑衣人首领不屑地哼笑一声,“你那个护卫都倒下了,你还能做什么呢?”   阿容默念了一声易云长的名字,眼中狠色愈浓,“我能……”   她狂奔而去,一剑挥下。   黑衣人感受到她这一剑竟有几分气势,意外地眯眼,随即毫不怜惜地一脚踹出。   谁知阿容的身形竟灵巧一避,剑锋侧斩而下,竟是将首领身旁毫无防备的黑衣人削去了一臂,“让你见见血!”   谢昀教过她,欲远袭敌,必示以近进之形。   那首领看着受伤的属下,又惊又怒,运起掌风,朝着绕至他身后的阿容劈去。   周遭的百姓瞧这架势,早已躲到了屋里,将房门闭得紧紧的,生怕受了波及。   “你找死!”首领暴喝一声,掌风越加凶狠。   “不,你不会杀我。”阿容笃定地看他,双手持剑,抵着首领袭来的掌风,“你的主子,要活口吧?”   首领手中动作一顿,随即露出凶恶的笑,“对,活口,只要不死就成。”   阿容面色未变,看着他恶质的笑容,冷淡驳道,“可是你要死了。”   首领不解其意,正要出手,却觉得自己浑身都无法动弹了。   一只冰凉的手搭在他脖颈上,冷漠的话语从背后传来,“对,你要死了。”话音刚落,“咔嚓”一声,首领已然被折断了脖颈。   扭曲又狰狞,将四周的下属吓得不轻。   “容容,到我身后来。”晏雪照柔和地唤了阿容一声,看向黑衣人的眼神却冷极了。   “容容,闭上眼睛。”   “不,爹爹,我不怕。”阿容轻松地笑,“你动手吧。”   打打杀杀,对于黑衣人而言是活命的本事,他们躲避、防御,左支右绌,难以招架。取人性命,对于晏雪照而言是家常便饭,他从小活得动荡不安,之后又用手中的剑杀出了一条问鼎的血路,他出剑利落,剑花优美,有着潇洒又漫不经心的格调。   阿容安心地站在晏雪照背后,心想,有这样的爹爹,她好像可以横着走了呢。   晏雪照收剑,一眼没看那满地的尸体,只满意地转身,眼里笑意温煦,“终于可以抱抱我的闺女了。”   他的宝贝闺女还活着,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步子加快,他搂住阿容的腰身,像抱着小丫头一般作势要抛,阿容怕摔,急忙搂紧了他的脖颈。   她并不嫌弃晏雪照身上古怪的气味,埋入他颈侧,爱昵地喊他,“爹爹……”   晏雪照眯着眼睛应她。   “爹爹!我还有个同伴,为了护我逃跑,他留下抵御敌人了。”阿容指向胡同外边儿,“也不知他如何了。”   大抵是凶多吉少了吧。   ***   “一群废物!”   燃着凝神香的屋内,一身朝服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满眼冷厉地训斥。   “主上息怒。”女子温柔的声音响起,“这回若非遇上了高人,他们也不会失手。”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我可是派来五十人去。”   女子声线略沉,“主上,那人是晏雪照。”   中年男子默了一瞬,“呵,这么快就相认了么?”   “主上,我们的计划……”   “继续。”中年男子闭了闭眼,抚着手中的血玉扳指,“何玉瑶的女儿,一个祸害,怎可轻易放过?我要让她尝尽受人摆布之苦……”   这样才能偿还云儿所受的一切苦楚,不过也只能偿还一成,其余的,他要何玉瑶亲自来赎罪。   女子没有回话,中年男子睁开眼,淡漠地瞥她,“临儿还在缠你?”   想起那个伟岸的男子,女子苦笑,“不敢欺瞒主上,钟临他……确实还有那分心思,不过他连属下的模样都没有瞧见,只因属下身形像极了她亡妻罢了。”   中年男子“嗯”了一声,“姜眉,你须得记住,你的模样已经不能见光了,那个能光明正大伴他左右的人,不会是你。”   姜眉喉间一涩,低眉敛目地回道,“属下省得,请主上放心。”   中年男子只提了这句便作罢了,他也算不得关心此事。这两人,一个痴,一个愚,若是凑到一块儿,会让他伤脑筋的。   “那个小护卫还有几分本事……便送去蜀中吧。”   姜眉很快恢复如常,面上露出浅笑来,“恭喜主上又获一员猛将。”   中年男子敲了敲桌案,声线偏冷,“这人想必是个倔脾气,多让他吃点苦头,下两倍的药量。”   “是,主上。”   屋内渐渐归于寂静,唯有熏香越烧越浓。   ***   晏雪照并未寻到易云长,便是连尸身都没有。   “他很可能还活着。”晏雪照安抚地拍了拍阿容的手,“容容莫担心,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到他。”   阿容颓然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为了保护我才……”   她没有说完,晏雪照已然握住了阿容的手,“不要自责,这是他的选择。容容,你要知道,这世上没有谁欠谁的,他不过是做了一个让他安心的选择,想来那位小友也当知晓,这个选择背后的代价。”   他将阿容手心攥得生汗的碎银取出,“看,他早就知晓了。”   阿容眼眶湿润,“爹爹,我知道。”   晏雪照看着她的泪眼,叹道,“没想到我晏雪照能生出这样美好的闺女,实在是意外。”   “噗嗤”一声,阿容破涕为笑,知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哼了一声瞪他,“那也不是你生的啊。”   这话一出,两人都想起了珍妃。   沉默了一瞬,晏雪照眼含叹息,“她年少时不是这样的。”   阿容心生好奇,歪着头看他。   “我与她之间的羁绊始于一场意外,且因为这个意外,给她带去了诸多麻烦。但我看得出她应当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没想到……”晏雪照眉眼间蕴着极淡的哀伤,“容容,谢昀说得没错,到底是我造成了你这般尴尬的境地。”   阿容怎么听得他这般妄自菲薄,立即便驳道,“都说各有定数,若是没有爹爹,哪里来的我?境遇尴尬,总比不存于世间来得好。爹爹,你别听三哥哥那样说。”   谢昀还不知道,自己已然被晏雪照给告了一状。   晏雪照眉眼间的哀伤一扫而空,惬意笑着,“容容,咱们回家咯。”   听着晏雪照一口标准大楚官话秒变北地口音,阿容立时想起他的扎根之处来,不无好奇地问,“爹爹,雪域是何模样?我们要去雪域吗?”   “那里是爹爹的家,十分宽敞,十分漂亮,容容去了便晓得。”   两人皆带着面纱行走,路遇的行人纷纷避开他们,生怕他们是歹人。阿容无奈,“我这张脸可怎么办?遇见了见过我的,能将人吓个半死。”   “雪域有一味药草,食之令人血肉通透,可以稍稍改变人的相貌,容容倒是可以试试。”晏雪照安利道,“我便是吃了那草。”   阿容眼中发亮,跃跃欲试,却听晏雪照郑重起来,“不过我却是为了保命。”   ☆、玉面杀神   晏雪照幼时被人强制改变体质, 虽离药人还差一步之遥,但他已不算正常人了。   他百毒不侵, 他容颜不老, 他体温冰凉,他只差一步便可入药, 成为禁.术里活死人肉白骨的药人。   而这传说中的药人, 其皮肉筋骨皆是圣药,就连血液也有解百毒之效。   不得不说, 那女子为了救治她的夫君,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药人的法子是害人性命的邪.法, 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被列为禁.术, 若是被正道人士发现她在用这法子,她便再难找到容身之处了。   所以她才隐居在山林,除了被她害去的性命, 怕是无人知晓她温柔的外表下做着的勾当。   晏雪照此生最痛恨的人不是他那对愚昧无知的父母,而是这个温柔又残忍的女子, 是她摧毁了他最后的依赖与信任,让他这半生都走得孤凉。   没错,半生。   他曾查过, 药人的寿命极短,如昙花一现,一般养成了药人立马便会煮熟入药,不然便浪费了。所以他的寿命也不会长。   他常吃的莫崖草有去除杂质、稀释血液的作用, 短时间食用会有肌肤通透之感,吃得多了,便可以稀释他体内的药性。若不是从古书中看到这草药,他或许活不到而立之年。   在离京的路上,阿容静静听着晏雪照讲述这些事,他遭受的所有非人待遇,所有她无法触及的过去,似春日里绵绵不绝的碎雨,以稀疏平常的姿态落在心尖,却带来一阵阵密密匝匝的刺痛。   初见他时,她以为他是“遇饮酒时且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的潇洒高人,现在才晓得他有这些不为外人道的往事。   阿容难以理解。她爹爹这样的人物,就是在幼时,也应当是一个漂亮的讨人喜欢的男童,他的父母怎么就说抛弃就抛弃呢?见了他绝望过后抓住浮木一样的依恋眼神,怎会有人无动于衷,甚至更为残忍地利用伤害呢?   颠簸的马车里,阿容无声无息地牵住晏雪照的手。   晏雪照自然而然地反握住她,却突然捏紧了些。   “容容……”他眼里有些不安,“你是我的女儿,会被我影响吗?”   阿容没听明白他指的是何事,晏雪照补充道,“药人。”   眨了眨眼,阿容怔怔地摇头,“不会吧,我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晏雪照并未因此放松,只紧紧握住阿容的手,“等到了雪域,我给你检查一下。”   ***   敌人已经大类惊弓之鸟了。   这段时日,谢昀一直采用暗袭之术,叫北狄吃了些亏,虽然每次只损失几车粮草或百十士兵,却足以叫忽察尔大为恼怒了。   过了一段时日,谢昀下令命偷袭的军队露出行迹来。北狄士兵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很快发现了大楚军队,还未交上手,大楚士兵便空手而返了。   如此几回皆是大楚出一师,北狄全军戒备,大楚派出另一支军队,北狄再次全军戒备,到了最后,大楚的士兵仍是精力充沛,北狄却已经精疲力竭,如同一根绷久了的弦,一个不慎便会彻底断开。   以我之佚,待彼之劳。   然后,谢昀终于决定上真章了。   这是决定性的一役,几乎直接决定成败。若大楚得胜,便可以挣得好一段安宁日子。   谢昀戴上红缨盔甲,翻身上战马,心里竟是轻松起来。若是不出意外,这一役结束后就可以回京了。到那时候,阿容已是和他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的外姓姑娘,就是晏雪照执意阻挠他,他也有法子将阿容娶进门。   这世间之事,只要有分毫的可能,他便不会望而却步,若是没有可能,他也会将它变作可能。   谢昀压下上翘的嘴角,看向身后黑压压的士兵。   准备出发了。   “嘚嘚嘚……”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谢昀看见宁远和一男子在说些什么,两人的面色均是难看。具体说了什么,隔得有些远,听不清。   两人交谈结束,宁远为难地看了谢昀一眼,然后对男子摇了摇头,缓慢却坚决。   男子点了点头。   谢昀直觉得不对劲,便挥手招宁远过来。   “何事?那人带来的可是京城的消息?”   若是这样,也可以理解了。一国公主于登高节被歹人所掳,必定是轰动极大,京城带来的消息想必是这个了。也难怪这两人面色难看,应当是担心自己听了这消息会分心。   宁远不知谢昀心中所想,仍是神情为难、眼神躲闪,想起谢昀几次三番地交代一旦有京城消息传来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他,最后咬牙道,“是京城的消息,只是现在大军开拔在即,王爷还是凯旋归来了再听吧。”   谢昀浅笑,“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吧。你叫他尽管说,我承受得起。”他当然承受得起,因为这本就是他安排的。   风尘仆仆的男子翻身下马,走近谢昀,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了他,面色严整,“这信便交给王爷了,是现在看还是回来了看,都由王爷决定。”   虽心中猜测晏雪照的计划是成功了的,但谢昀不看到确切消息便总有一丝不放心。   他撕开封口,展开信纸,正色了些。   宁远亲眼看见,谢昀拿着信纸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本是看着极轻松的,是战场都不曾折损的云淡风轻,现在却肉眼可见地苍白难看。   是了,京里人都晓得,玉京王爷和容昭公主关系最好,就是另辟了府邸,也常常邀公主做客的。如今公主不幸染了天花香消玉殒,王爷就是再冷硬的心肠,也会难受的吧。   但他们是仆,没有权利阻止王爷获悉这一噩耗。   副将不知谢昀看到了怎样的消息,只例行前来提醒,“王爷,该出师了。”   他看见王爷缓慢地将信件折叠起来,然后郑重地收入甲胄里,极简略地道,“好。”   谢昀重新握上了长矛。   副将准备归队了,却在临行之前看见了谢昀握着长矛的手,关怀询问,“王爷,你的手……”怎么颤抖不止?   “无事。”   副将将剩余的话憋回肚子里,仍是觉得不对劲,便多看了谢昀一眼。   他向来知晓,这位赫赫有名的玉面王爷在战场上便是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主,但乍一看到谢昀这般面若寒霜的冷厉模样,仍是愣了一愣。   战场上,谢昀没有丝毫异常,除了每一招都更狠了些,除了回旋腾挪间更迅疾了些。   像是在与天争抢时间。   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身上,渐渐的,他好像杀红了眼。   北狄的士兵对谢昀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看见他这副不要命的打法,俱是心中一凛,更为害怕起来。   忽察尔却暗暗哼笑了声。这小子到底是心急了些,以为北狄是可以速战速决的软柿子,也须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才对,他们北狄可是倾巢而出,大楚的兵力根本及不上,要不是前些日子被他们弄得烦不胜烦,这时候必定不会陷入僵持的局面。   因此,忽察尔看着谢昀几乎自取灭亡的样子,心情大好。   此时谢昀正与忽察尔麾下的一员虎将交手,而忽察尔本人则在军队后方眯着眼睛观察局势。   突然,谢昀的目光落在忽察尔身上,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仍叫他感受到某种刻骨的仇恨和嗜血却冷静的疯狂。   忽察尔心间一跳,有些不明白这样的眼神从何而来。   与谢昀交手的北狄将军明显感受到力不从心,他勉强格挡着,却仍被谢昀长矛上传来的力道震得虎口生疼。   谢昀浑身的内力集于手心,看着那将军的眼神带着冰冷的漠视,长矛一出,竟直接穿透了将军的铠甲,刺入了他的胸口。再一使力,更是穿胸而过,露出一个沾了血肉的枪尖。   将军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昀,他的铠甲乃是精铁锻造,里头还有一层金丝软甲,怎么可能轻易被穿透?“你……嗬……”话未说完,便从马上摔进沙土,很快被踏入马蹄之下。   在谢昀眼里,这些发动战争的北狄人皆是罪人,使他们将他从阿容身边调离,想要回京都不成。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们只要晚半月时间进攻大楚,他便可以为阿容妥当安排好一切。   不,他当初就不应该走武路,做着劳什子将才。就是碌碌无为,也比失去阿容来的要好。   忽察尔终于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昀。他再一次看见了那种仇恨而冷漠的眼神。   他仍不赞同谢昀不要命的打法,但他终于正视起来,谢昀虽不理智,却足够令人害怕,如同一把刚开了刃的利剑,叫人只好避其锋芒。   副将从刀光剑影中分出神来,看见谢昀那双清冽的眼早已染上赤红,温润清雅的面容也满是狠戾,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心下不安,觉得王爷的状态很不对劲,这样的不管不顾极其容易出事!   敌兵很快攻来,副将无暇他顾,只好强自捺下心中的忧虑。   他没有看到的是,谢昀周遭无人敢近身,敌兵踌躇犹豫间看见谢昀竟站在了马背上,那样轻盈的姿态显然是身手不凡。这种时候就是前去偷袭也讨不得好。敌兵这样想着,仍是不敢近身。   然后他们便看到,谢昀右手持矛,面色沉寂下来,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右脚后退,身子后仰。   敌兵看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暗暗提高了戒备。   谢昀手臂线条紧绷,陡一使力,长矛疾飞而出,刺穿空气时甚至发出了尖锐的音鸣声,长矛速度之快,携带的力道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有些士兵甚至不自觉地停下了攻击,视线追随长矛而去。   隔着几百丈的距离,忽察尔看着那疾飞而来的长矛,本想嗤笑一声不自量力,可他眼见长矛越发欺近,周身被危险笼罩的感觉越发明显,面色不受控制地难看起来。   不可能的,这么远的距离,他的长矛根本不可能抵达。   忽察尔面容僵硬,等待长矛的审判。   一切不过转瞬间,长矛携来的音爆声仿佛响彻在耳边,忽察尔再也无法淡定,急忙抱头蜷缩。   长矛从忽察尔头上一寸处擦过,“叮”地一声,钉在了铁皮战车上,入铁三分。   忽察尔后知后觉地长呼出一口气,额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口中直念,“疯子、疯子……疯子……”   北狄的士兵看着后方原本安逸的运筹帷幄的汗王被吓得面无人色,再转头看向一脸漠然的谢昀,暗暗咽下口中泌出的涎水,已然心生了退意。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现在对三哥哥的武力值有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   ☆、北地雪域   从京城到雪域, 可以沿燕江北上,绕过漠北高地, 取道高句国。但阿容还想着给征战漠北的谢昀报个平安, 于是两人决定直接从漠北前往雪域。   见到阿容这般着紧谢昀的模样,晏雪照脸色一黑, 却到底没有反对,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误以为阿容死去时候的心情。   至亲至爱之人的死讯,无疑是一道重击, 叫人心神俱灭,叫人万念俱灰。   出了京之后本可以悠哉游哉地前往北地, 权当游玩了, 但阿容不肯, 她被送出宫的时候来不及遣人通知谢昀,易云长又不知下落,谢昀很可能不知道她在哪里, 甚至以为她已然不在人世。   漠北城要比京城荒凉许多,但现在正是白日, 路上仍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疲惫的旅人、外域的商人,交杂的口音, 偶尔一阵迷眼的扬沙,构成了边关古城慵懒又粗放的午后。   晏雪照找了一家旅店,两人暂时落了脚。   “容容你且坐着,我去寻一寻他们的扎营之处。”晏雪照将包袱一放便要走。   阿容牵住了他的袖口, 她蹙着眉头,眼中含忧,“我觉得,三哥哥可能已经回京了。爹爹你看……”阿容向四周看去,周遭或静坐或高谈的茶客没有一个面带忧色,似是丝毫不受战乱的纷扰。   晏雪照眼神一凝,忽而笑道,“不必担心,他们或许是习惯了。如今距他离京之日两月还不到,想必没有这么快就回京的。”   话音刚落,便听角落处一桌茶客高声笑谈道,“你别听别人说我们的兵力有多强,我有一军中好友,回京之前见过面,他说北狄有整整三十万大军!我们多少?这个数。”他竖起两根手指,神情夸张,“也不知那位是怎么想的,要不是王爷显了神威,现在可能还在打呢!”   另一桌的人与说话人本是不相识的,听到这事也忍不住附和起来,“可不是?只可以我们不在战场,没能看见王爷的英姿!”   他的好友闻言嗤笑,“你若是在战场,吓哭了别来寻我。”   后面的阿容已然听不进去了,她只晓得,谢昀回京了。   她还想见一见他呢。   晏雪照叹了一声,“罢了,等我们回了家,再告诉他也不迟。”他不忍心看阿容失落的模样,提议道,“不然我们在这里写一封信给他?”   阿容点了点头。   谢昀那一枪的神威为他争取了时间早些回京。   他急着确认阿容的事情。   甚至连凯旋而归时夹道的景仰崇慕都让他觉得不耐。   他的甲胄还未卸去便踏进了阿容的闺房,却没有人怪罪他的失礼。   这已是一间空房了,因为天花易传染,房里的布置全都被搬出去烧了,连同所有阿容存在过的痕迹,教人颇有人去楼空之感。   谢昀的眼眶红了,因为这样的“假死”已经不是晏雪照可以办到的了。   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的宫人看见他们的王爷高大的背影细细颤抖起来,像是极力地压抑隐忍仍是无法克制的感情即将宣泄而出。   但是谢昀仍有一丝不信。   他甚至感觉,阿容就在这世间,甚至还在呼唤他。   他的阿容也并没有这般残忍,舍得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世上。   谢昀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沉寂极了。他的目光在屋内搜寻,寻找着蛛丝马迹。   “王爷,请节……”宫人话未说完,便被谢昀抬手打断,只好将还未道出口的“哀”字吞入腹中,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地跟着谢昀打转转。   他看见谢昀沿着墙壁走到床边,一路细看,然后突然停住。   谢昀在床头看见了一个油彩写就的“羌”字,面上缓缓浮出一个浅笑来。   这个“羌”字,若指的不是二皇子,便是“无恙”了,前者显然不可能,因为二皇子早已被发配边疆了。   谢昀转身时,面色仍是沉冷的,叫宫人发现不了丝毫异样。   出宫时遇见急急忙忙找来的董决明,他喘着气说,“我有事要跟你说,先借一步说话。”董决明看了谢昀身后的随从一眼,显然是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要说。   谢昀挥退左右,道,“说吧。”   董决明压低了声音,“阿容没事!”   谢昀并不惊讶,点了点头,面上笑容却加深了。   董决明急道,“我这并非安慰你,那天花是我亲自诊的,是不是阿容本人一探便能知晓。总之都是她娘搞得鬼!”   他面有忿忿之色,“我发现的时候,阿容大抵已经被送走了。真不知道这世间为何又这般冷心冷肺的母亲。”   谢昀道,“阿容在房间留了线索,却来不及写信给我,是时间紧迫之故,但她笔触较为平稳,想来是知晓没有什么危险的。至于珍妃为何要将她送走,我大概能猜到原因。”   董决明愣愣地听着,随即便是强烈的好奇,催促着谢昀快些说,谢昀却吊着胃口,笑道,“你日后还会见到她的,到时候便知晓了。”   直将董决明哽得不上不下,缠了谢昀好一阵,待谢昀终于受不住了,这才将阿容的身世告知,然后留董决明一个人慢慢消化。   ***   又一月后,阿容终于抵达雪域。   雪域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终年积雪、常年冰封的地方,乍一眼瞧去便是一片冰蓝色的天地,阿容看得双眼微眯。   晏雪照为阿容加了大氅,牵着她走在雪地上,一大一小两串脚印,在松软的雪地里相互依偎。行至半山腰,晏雪照将有些喘气的阿容一把背起。   他笑道,“容容的小身板,还得再练练。”   背后传来嘻嘻声,“不啊,有爹爹在。”   闻言,晏雪照面上的笑容悄无声息地扩大,叹道,“小机灵鬼。”   两人走着,天空中渐渐降下了小雪,一片一片轻薄柔软,落在阿容的面上,像是一个温柔的亲吻。   “爹爹,下雪了!”阿容的语中有些兴奋的新奇,因为现在还未入冬,若是在京城,定然还没有下雪的。   “嗯,这边已经是冬天了,越往上雪就越大。”晏雪照心想,容容应当是有些喜欢这个地方的,那便好了。这里会是她的家,她若是不喜欢这里,他便努力将雪域变作她喜爱的模样。   “容容,将兜帽戴上,小心着凉了。”他给阿容的大氅上连着一个狐毛织就的帽子,比雪的颜色还要纯洁眩目,甫一戴上,双耳便暖和了许多,想来不是凡品,应当是特意准备的。   “这毛真舒服。”阿容感叹了一声,脑袋在帽子里转了转又蹭了蹭。   晏雪照笑道,“这是雪狐的皮毛,这山上就有,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猎。”   “好啊。”阿容欢呼一声,“这时候应当不好猎吧?”   “你爹爹我自有办法。”晏雪照笑着道,“不过爹爹得先带你去山庄上安顿好。”   阿容听着他的话语,对在雪域的生活充满了好奇与期待,心情也雀跃起来。   当真如晏雪照所说,雪势越发大了,一片片像极了鹅毛,阿容将落到晏雪照发上的雪花拂去,然后伸手为他遮挡。   晏雪照似有所感,“当心把手冻着,我在这里待惯了,这点雪不成问题,容容不必担心。”话虽这般说,他的心里却是甜滋滋的。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如今看来可真不假,他家的闺女可疼他了呢。   那个什么谢昀都得往后排,没看现在阿容都没想起来他嘛。   “啊,对了爹爹,我们的信什么时候能到三哥哥手里啊,我虽然于细微之处留了线索,但总担心三哥哥没看到。”阿容皱着眉头,呼出一个热气,“他若是以为我出事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晏雪照面色一黑,“现在或许已经到了。”   他将阿容的身子往上抬了抬,“容容别想这些了,爹爹不想看你忧虑的模样,爹爹的容容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嗯,这样的说法很好,果不其然,阿容立时笑着应下了,搂紧了他的脖子答好。   葬剑山庄已经初显轮廓,阿容仰着脖子,惊叹一声,“爹爹的山庄很漂亮啊,只是太难走了些。”她想起这事,好奇问,“爹爹你是庄主,为什么还要自己走上山庄?”   晏雪照被戳穿,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我一个人上山使了轻功自然很快,但现在我想带容容瞧瞧这沿途的风景。”她知道她会喜欢雪的。   阿容点点头,又仰头观赏起山庄来,嘴上回道,“我轻功不太好,爹爹要教教我呀。不然每次上山都得爹爹背了。”   晏雪照笑开,“就是每次都背,又有何妨?我山庄里那群老光棍知道我有个闺女,都羡慕成什么样了。”   说到这里,晏雪照续道,“到了之后给你介绍一个人。”   阿容正要问世谁,便隐约见到山庄门口高大的冰雕下,一个雪衣男子孑然立着,寒风将他的鹤氅吹得鼓起来,却掩不去他分毫风采。   “爹爹,那是?”   晏雪照笑意柔和,“说的便是那人了,走咯,你顾叔叔来迎我们了。抱紧。”言罢,脚下的动作加快了些。   “顾叔叔?他是谁啊?爹爹的友人吗?”   晏雪照点了点头,“他是认识你的,还说以前抱过你,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气我。不过你应当听过他的名号。”   阿容心间微动,隐隐有些预感。   “灵均先生。”   “啊——是他?!是叫顾齐光的那个灵均先生吗?!”背上的阿容欢快又惊喜地叫起来,显然是喜爱至极,“爹爹竟然和灵均先生是好友啊!好爹爹!”阿容吧唧一口亲在晏雪照的颈侧,却叫他开心不起来,甚至浑身皆冒着酸意。   得,他又有情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灵均先生这个角色其实不算是新加的 他在一开始就出现过了 见第四章 哈哈   ☆、灵均先生   踏进山庄时已近傍晚, 阳乌落在冰雕之下,折射出暖色的光。   披着雪白鹤氅的男子面上噙着淡笑, 迎上半步, “雪照回来了。”随后,他的目光温和地落在阿容面上, 轻轻颔首, “阿容都这般大了。”   阿容一听他这话便激动不已,双眼里也是亮晶晶的光, 腹中的话语到嘴边转了一圈,却成了, “灵均先生, 我很喜欢你的诗集的!”   晏雪照黑着脸将阿容往自己身边拉了半步, 面色不善地看向顾齐光。顾齐光面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也不管晏雪照的脸色,对阿容说, “你幼时都唤我小舅舅的,不过现在叫我顾叔叔便好。”叫他小舅舅是因为顾皇后的关系, 现在阿容已经不是容昭公主了。   “顾叔叔!”阿容雀跃地喊了声,又被晏雪照往身后拉了拉。   “别杵着了,先进去。”晏雪照说着便牵了阿容往庄内走去。   顾齐光失笑摇头, 目光宽和又包容。   “先把手暖暖吧。”顾齐光将手里的暖炉递给阿容,笑道,“雪照与我都习惯了这里的气候,阿容初来乍到却是要多注意身子的。”   阿容愣愣地接过手炉, 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道谢。天呐,灵均先生竟是这般体贴随和的人!   正这般想着,却听一旁的晏雪照哼了声,阿容心中好笑,爱昵地摇了摇晏雪照的手,心想爹爹的醋劲儿未免太大了些,跟尧白也差不多了。   往前走了一段,视野里出现了一座水晶般的宫殿,阿容惊呼一声,“这是爹爹的住处?太漂亮了些!”   顾齐光听到这话便是一笑,面上却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果不其然,晏雪照开口了,“这是一时兴起建的,我的住处在那边。”   他一指,阿容便瞧见了美轮美奂的冰殿旁边一间黑色的小房子,因为实在不显眼,哪怕与雪地黑白对比得鲜明,一眼看过去仍是会忽略。   阿容咳了几声,“也……挺好的。”   晏雪照哈哈笑了声,“对啊,我的住处十分暖和,带你去感受感受。”一旁的顾齐光被这对父女逗得弯了唇角,眉目越发温和。   没想到走近之后,这间黑色房子看起来竟没有那般磕碜,反而别有玄机。   顾齐光看阿容面露好奇地盯着看,温声解释道,“这是最为保暖的千年水沉木建成的,还有温养身子的功效,比起旁边的冰殿,它反而更为稀有与宝贵。”   他领着阿容进去,道,“热水已经烧好了,先沐浴暖身吧。”   “我们这里没有侍女,容容若是要,我立马下山买一个上来?”晏雪照是听过别人讲述的,宫里长大的孩子终其一生都没多少时候自己为自己洗澡。   阿容闻言摇头,面上泛起薄红,“不用了爹爹,我自己洗。”   晏雪照与顾齐光很快退了出去,阿容褪下大氅,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些踏实而温暖的感觉了。外头的两人并未走远,依稀有说话声传来,只是隔着这水沉木,很有些听不清。   屋外。   晏雪照锐利而冷冽的目光刺向顾齐光,质问,“为何对容容这般体贴周到?”   对面的顾齐光笑容仍是温和如水,“雪照,她是你的女儿啊。”   雪花细细簌簌地落在两人周遭,晏雪照仍是觉得不对劲,他回来就没有备好的热水澡和手炉,阿容一来,这老光棍顾叔叔就格外温柔体贴,很是可疑,他正色提醒,“我丑话说在前啊,我们家容容,不约!”   顾齐光看着晏雪照那张欺霜赛雪的脸,几乎哭笑不得,“雪照啊雪照,灵均在你心里这样的人么?”   也不知晏雪照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面色倒是好了些,他转过身看向紧闭的木门,目光里含着极深极浓的温柔,“容容是老天爷给我的厚礼,我要多捂几年。”   大雪忽然寂静了些。   顾齐光顺着晏雪照的目光看向空中的雪花,心里有些怔然。   过了会儿,阿容推门出来,一袭绯色的叠裙外披雪色大氅,亮眼又醒目,像是一团火焰在雪地里燃烧,美极了。   她一步步迤逦而来,眼里含着快活又雀跃的光,步入雪中时伸手将兜帽戴上,一圈狐毛边将热气氤氲过的小脸衬得越发娇嫩鲜妍。   常年沉寂的葬剑山庄好像突然活了,春天一般散发着生机。   晏雪照骄傲地笑起来,对身边的顾齐光道,“我闺女。”   顾齐光收回欣赏的目光,纵容地浅笑,“嗯,你闺女。”   晏雪照没有继续得瑟的意思,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牵起阿容的手,笑道,“爹爹带你去看房间。”   言罢,两人已经走远了,一玄一绯,在雪地中格外醒目,若非知晓这是一对父女,还能道上一句般配。   顾齐光失笑摇头。   阿容的房间是晏雪照亲手布置的,早在很久之前,他知晓了自己还有个闺女却不能认回时便布置了这个房间,叫顾齐光每每看得有些怅然。   现在,这间闺房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阿容欢喜得不行,她在屋子里看见了顾齐光的绝版字画,恨不得抱着晏雪照亲上几口。   “爹爹!你怎么知晓我喜欢灵均先生的字画?”   晏雪照满足的笑容一滞,语调平淡又隐含着怨念道,“我哪知道,不过是想着阿容定是个小才女,而自己的字画又有些拿不出手,这才将他的字画拿来几幅挂上。”   阿容语调带颤,“这些字画可都是千金难求的无价之宝啊,我在宫里想要一幅都弄不到。天呐,爹爹,我要晕过去了。”   晏雪照:好委屈好难过……   “爹爹你看!这是【老翁抱鱼】啊!我终于看到真迹了!”阿容趴在墙上,几乎要将脸贴在画卷上了。   晏雪照:呜……   顾齐光将晚膳准备好了,来叫两人时,恰逢两人出来,一个眼里发着光,一个满眼的酸意却保持着微笑。   “来用膳吧。”顾齐光没有多问,笑着唤两人。   阿容做到了木凳上,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顾齐光摆碗筷端热汤,悄悄碰了碰晏雪照的胳膊肘,“爹爹,平日里都是这样吗?”   晏雪照双目睁圆了些,有些不明所以,阿容补充道,“顾叔叔做饭菜,爹爹负责吃?”   察觉到阿容眼里淡淡的嫌弃,晏雪照捂住胸口,难过道,“你爹爹是这种人?我还负责洗碗的啊。”   顾齐光和阿容俱是笑起来。   “爹爹的山庄里没有其他人?”阿容现在才察觉出这座山庄的奇怪之处了,葬剑山庄分明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庄,今日看下来却只看到了晏雪照和顾齐光两人。   “其他弟子都在山脚下呢,你顾叔叔不喜欢这么多人住一块儿。”   顾齐光坐下来,笑道,“说好了要隐居山林,如今林子是没有了,隐居却是要的。”   啊……好任性。   阿容愣愣地点头。   “那些个家伙听说要到山脚下去,别提多高兴了。”晏雪照为阿容盛了一碗汤,“来,暖暖胃。”   “山脚下食物好寻,不远处还有集市,比起山上也暖和。听说要下去住,一个个都对他感激得不得了。”晏雪照摇摇头,自己也喝起汤来。   顾齐光说,“这汤里加了莫崖草。”   晏雪照动作一顿,又继续喝起来。   “你上回来信说这里发现了一处剑谷,有进去瞧瞧么?”晏雪照随意问起。   见两人根本没有食不言的习惯,阿容也放开了些,问,“什么是剑谷?”   顾齐光笑着解释,“自古以来便有剑道大家喜爱收集名剑,死后藏于山谷,然后震石封山,只待有缘人发现,让这些名剑重现人世。”   “那为什么不直接传给后人,或者卖出去?”阿容很是不理解这种寻找有缘人的做法。   顾齐光还未答,晏雪照便摇头道,“什么‘有缘人’,不过是那些拿剑之人自我开解的说辞罢了。这些大家终其一生收集的名剑,怎么会甘心转手送人或者送出,肯定是想带到阴间去的,他们大概并不想被后来人发现。”他哈哈一笑,“就是再不想,还是会被时人搜刮一空。不过这个剑谷是怎么回事?”他看向了顾齐光。   “这处剑谷机关众多且复杂难解,那位先人应当精通机关术,将这些剑藏得极隐秘。月前发了一场雪崩,平息后竟冲出了一把东越时期的古剑,那把剑虽威力一般,却极有收藏价值,现在已经被人转手卖到夔州了。这处有剑谷的消息也传开了,只是至今无人能进去。”   晏雪照正色了些,“这处剑谷,我想进去试试。”   顾齐光微讶,“你的折雪剑使厌了?”   “非也,我只是想将它的老子寻到。”   阿容眼珠子一转,“溟霜剑?”   晏雪照笑了笑,“碰碰运气吧。希望我也能当一回‘有缘人’。”   夜间,阿容躺在温软的床榻上,不过须臾便陷入了沉眠,难得的安稳感觉叫她睡得很是酣甜。   而晏雪照则有些心事。他的功力比阿容深厚许多,自然知晓他们一路上都被人盯着,只是那人隐匿的功夫极为不错,叫他感知不出具体的方位,只想着与阿容寸步不离便好。   现在已然到了雪域,也不知那些烦人的苍蝇走了没有。   晏雪照想起答应阿容寻找易云长的事,心中一动,觉得这事情有突破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期中考试,可能会有延更的情况,不过不会断啦,诸位见谅,么么哒   ☆、莫逆之交   雪域上全年皆冬, 已然说不清楚第一场雪究竟是何时下的了。   京城的初雪降临时正是傍晚,谢昀和董决明温酒对坐, 石桌上还有几碟子新月楼的小菜。   董决明将筷子握高了些, 伸到谢昀面前的碟子,突然道, “阿容离开这么久了, 怪想她的。”说完这句,菜已入口, 他评价道,“还行, 这家新开的酒楼挺会做菜的。”   浑然不觉对面的人动作一滞, 面色深潭一般的沉静。   谢昀没有说话, 此时夕阳正好,却几乎没有温度。   董决明稀奇地看了谢昀一眼,“你都不想她吗?多招人疼的小丫头。”他啧啧嘴, 摇头,“明明她最喜欢的就是你。”   谢昀知道董决明说的喜欢并没有任何深意, 却仍是不可遏制地心头一热。   他用看负心汉得眼神看着谢昀,谢昀也没有解释。此时酒温得刚好,谢昀不疾不徐地倒进酒盅, 水声淙淙,“我会把她带回来的。”   董决明叹气,“带回来还有用吗?京城百姓估计都忘了还有个容昭公主了,他们有多健忘, 你又不是不知道。且……她还能回来吗?”   “一定会的。”谢昀勾起一个极浅的笑来,心底的话却没有人可以诉说。   他真是……想到心里发疼啊。   董决明不明白谢昀的笃定从何而来,“但愿吧,到时候就算做不成公主了,我们就养着她。”他觉得这个想法还不错,嘻嘻笑起来,神采奕奕的模样,“你还要结婚生子吧,我就一孤家寡人,到时候养在我府上好了,也方便。我府上就我和半夏两人,十分清静,阿容会喜欢的……”   他还要说什么,被谢昀意味不明的眼神一看,立马噤了声。   “咦?”董决明觉得眼皮子一凉,伸手摸了摸,又抬头看,“下雪了?”待他确认了往下飘摇的是一片片晶莹的雪花,立即雀跃起来,“真的下雪了!”   须臾,他的声音却渐渐低落了些,“去年这个时候,阿容还在跟我打雪仗呢。”他叹了一口气,将冰凉的雪花握在手心。   他的声音好似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叫谢昀有些听不清。   谢昀微微仰头,看着静谧下落的雪花,一股又一股火热的冲动冲出心头,叫他差些维系不了平静的面色。   去找她。去见她。   抱她,亲她,拥有她。   雪域。   晏雪照设下一计,找来山庄里头一个和阿容身形相似的女子,扮成阿容的模样,然后带她上了集市。   他借着去钱庄换银子的理由,将“阿容”留在原地等着,果不其然,等他一回来,人已经不见了。   那人行踪诡秘,若是一人独行,晏雪照或许难以找出他,可那人若是多携了一人,那便不同了。   “爹爹就这样一个人摸去他们老巢?”阿容眉头锁着,有些忧虑。   顾齐光没有担心的意思,安抚道,“阿容应当相信雪照的本事。”他笑起来,“你生得有些晚,不知道他当初一人独闯两门三宗,取下宗门长老首级的事。”   “两门三宗?”阿容睁圆了眼,“爹爹又受别人欺负了?”   顾齐光笑容更真切,心想这丫头倒是没有为那些“无辜死去之人”抱不平,首先想到的竟是晏雪照是不是曾受了欺侮。   “雪照应当同你讲过他的体质吧。‘药人’是邪.术,且失传已久,也不知道那个拿他制作药人的女子是从何处得到此法的。”他的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厌恶。   “后来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许多门派都在暗自争抢雪照,甚至差些叫他们得了手。”顾齐光面色冷了些,“他曾开玩笑说,自己也算是被煮过了,论经历之奇,他是头一份了。”   阿容沉默了一瞬,“爹爹……他很不容易。”她垂下眼睑,半响复又抬起,“顾叔叔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爹爹的。”   “顾叔叔很在乎爹爹吧,爹爹除了有我,还有顾叔叔,他那么容易满足,早年的伤痛应该淡忘得差不多了吧。”阿容轻轻笑起来,“有这样的爹爹,我当真是走运。”   顾齐光看着阿容的目光越发温暖,“他有你这样的闺女,何尝不幸运呢?”   暖融融的灯火下,顾齐光眉眼温煦,唇角的弧度像极了茶楼里头晏雪照温和地看着阿容的模样,两两一重合,叫阿容觉得有些恍然。   这样的如出一辙,爹爹和顾叔叔……一定共同生活许久许久了吧。   这样想着,话也问出了口,“顾叔叔和爹爹,是怎样认识的呢?”   顾齐光并不意外阿容会问这个问题,他笑道,“我以为你会问雪照。不过他的说法和我的说法,定是不一样的。”   他抿了一口茶,“他一直以为,与我的头回见面就在雪域。那时我已然决定隐居,因为畏热,便选在了这片冰天雪地的地方,不过是在另一处山上。雪照素来爱游山玩水,一日到了我的小屋前,嗅到了饭菜香……”   阿容已经笑起来,她就应该猜到爹爹这样贪嘴的人,与顾叔叔会因吃食而有所交集。   “雪照说,”顾齐光笑着模仿起来,没有一丝扭捏,“我见过许多会饭菜的人,极少有你这般好看的。我也见过许多模样好看的,饭菜做得这般好的却独你一人。你叫什么名字?不如跟我回去?”   阿容笑得伏在桌上,双眼成了两道细长的月牙儿,“爹爹太能了!哈哈哈……”   “嗯,”顾齐光眼里笑意浓郁,“他说他收集了不少能人异士,就差我这一款了。”他端起茶盏来,轻轻啜了一口,优雅至极。   “我那时还十分正经,若非认出了之前见过他,应当是不会随意跟他走的。毕竟他的那番论调……”顾齐光没有说全,只笑着摇摇头。   “顾叔叔,你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莫非是在京城?”阿容想起来顾齐光曾说她幼时的事,所以顾齐光应当是在她出生几年后才归隐山林的。   顾齐光点头,“我年轻时在文楼认识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两人相处得很是和睦,突然有一天,她明白了灵均先生就是顾齐光,晓得了我是皇后的亲弟,是当朝国舅爷,竟说我欺骗了她。”他摇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没有刻意提起而已。”   “我那时对情之一字知之甚少,一个人在酒楼喝酒,楼上有江湖人打起来了,打赢的那个将晕过去的男子丢到一边,歪歪斜斜地下来,然后随手从我的酒桌上端起酒壶来润口。”顾齐光顿了一下,“也不知为何,每每碰见他的时候,总是这般叫人啼笑皆非的场景。”   阿容听得起劲,问道,“爹爹开解顾叔叔了?”   顾齐光回,“也是,也不是。他只是看了我一眼,说,‘酒不错,人也好看’,他指了指那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男子说,‘你瞧瞧,要追杀我也不知道派个有本事的,就是没有本事,也不能丑到我吧’。”   “他干脆做到我对面,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断言道,‘情伤啊’,他笑着说,‘你的姑娘会回来的。’然后抱着我的酒坛子走了。”   阿容又笑开了,“顾叔叔你这都信啊,爹爹就是想要你的酒罢了。”   顾齐光摇摇头,想起那时的场景。他没有与阿容说的是,晏雪照醉醺醺的模样真是好看极了,清俊剔透的眉眼,风流蕴藉的笑容,连衣袍掀起的弧度都充满潇洒的味道。他凑近,咧开嘴笑得很是欢畅,眼睛里还有星星的光芒。   这么多年来,再也没有看到比他笑得更好看的人了。   “不过他说得也不错,没过几天那个女子就来文楼找我了,说她虽然不喜我隐瞒她,但对我的感情却能叫她轻易原谅……也不知为何,我想起雪照的那个笑来,竟觉得那女子很是索然无味了。”   “这些我没有与你爹说过,因为现在想想,都觉得那个为情买醉的自己有些可笑。”他看着阿容,“今日也不知为何对你敞开心扉了。”   阿容撑着下颌,笑眯眯,“顾叔叔,阿容一定不会说给爹爹听的。”   顾齐光目光平和地点头,“今日也不早了,歇息吧。”   阿容突然觉得,顾齐光这样与她掰扯旧事,很可能是为了缓解她的焦虑。比如现在,她就轻松了许多,甚至有些开怀。   她的爹爹很有本事,假扮她的女子功夫也不错,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夜里,阿容躺在床榻上,回想起顾齐光讲述的往事,又是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她有些不满足的感觉。她就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贪心的女子,虽然在雪域生活得身心愉悦,但她心里住着的那人不在身边,总是叫她少了什么,少了很多。   她想要三哥哥啊。   不用带她走,让她看一看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跟我说,萌这对CP,嘤 还有,最近断更了,对不起大家,哭叽叽   ☆、庄主夫人   传说中, 怀瑜镇曾出了一处上好的芙蓉玉矿脉,被当时的皇帝悉数采去砌了玉床、造了宫室, 从此怀瑜镇再无瑾瑜。   起码晏雪照没有在这怀瑜镇感受到不同寻常的天地灵气, 就是将它说成穷山恶水也不为过。怀瑜镇就像一处普通得有些丑陋的瘢痕,姿态随意地嵌在山水之间。   前头带路的男子谄媚地回头, 说, “恩公,那个药……能不能……”   他算是尝到甜头了, 本以为这一辈子都注定得为那位主子效力,哪怕不甘不愿, 哪怕身不由己。这一趟任务却让他遇到能为他解毒的人, 哪怕解药充斥着一股血腥味, 于他而言却无疑是玉露仙酿。   如果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晏雪照抬了抬下颌,“这镇子就是你们老巢?有什么不寻常之处,说说。”   男子没有得到解药, 却丝毫不敢怠慢,毕竟这位可是关系到他后半生的主, 立即点头哈腰地道,“这怀瑜镇表面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实际上人人皆是杀手, 路上的摊贩甚至乞丐都不可小觑……”   晏雪照眉头一动,仔细看了一眼远处破败的小镇,余光里说话的男子仍躬着腰杆,不住地上下起伏, 晏雪照嫌弃地一撇嘴,“做甚么这副模样,正常些。”   男子一听,讪讪一笑,挺起腰杆,脸色也严整了些,“在下以为……厉害的高人都喜欢看我们这样……”   晏雪照不愿搭理他,只道,“你要解药,就帮我寻一个人。”“哗”的一声,他将画像展开,心中暗忖,搁在平时,他才不愿阿容的闺阁之作叫别人看了去呢。   男子仔细打量了画作,笑道,“这人我见过,前不久到镇上来的,怪怪,唇红齿白的,比大姑娘生得还好,镇上的人都一个劲儿地瞧……”   眼见晏雪照再一次不耐烦地看过来,男子急忙闭嘴,点头道,“我这就去……”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寡言的红衣少女,欲开口询问。   “她你不能带回去,你就说路上被人救走了。”晏雪照道。那位幕后之人处心积虑要抓一个小丫头,指不定想怎么折磨人呢。   男子面色一苦,“任务不能完成,这个月的解药便没了,这位高人,您可一定要可怜可怜我些啊……”   “去去去,别露破绽了。”   待男子走后,晏雪照才对身旁的红衣少女道,“十一啊,我们先找一处破庙将就将就,回去了庄主大大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向来冷硬的十一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好、好啊,庄主、大、大。”   半晌后,十一回来,“庄主,附近没有破庙,倒有一处小山洞,我们……”她语塞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山洞便山洞吧,走,先打只野山鸡。”   十一跟了几步,面露困惑,“我们为何不能就在怀瑜镇住下?只要小心些,应当不会暴露行迹的。”   晏雪照回头,面色有几分冷凝,“我觉得,怀瑜镇的主子,应当认识我。”他很快没有忧色,深深吸了一口山间的空气,看向西北方向,“山鸡在那里。”   十一眼带崇拜地看着她的庄主,大步跟上去。   而在雪域上,阿容正在向顾齐光学着做菜。   顾齐光向来不认“君子远庖厨”这个理,阿容也不认。她想,若是能亲手给爹爹做出一桌子菜来,该是多叫人骄傲的一件事啊。   阿容面上泛起甜蜜憧憬的笑来,偏头看着卷起袖口姿态闲适却认真的顾齐光,叹道,“顾叔叔才高八斗又做得一手好菜,阿容好像什么都不会,实在是有些自惭形秽了。”   顾齐光笑了笑,“阿容见过我笔下的女子吧。”   阿容不知顾齐光为何提这个,陡然被问起,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考查,叫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她认真答道,“顾叔叔笔下的女子,不论是在书中,亦或是画中,大多是伤痛加身,却又能凤凰涅盘的,与时下教导女子相夫教子、温驯顺从的儒士大不一样,阿容喜爱极了。”   她辨别着顾齐光的面色,见他轻微点头,立即开心地接下去,“顾叔叔曾在《饮者集》中提过一位寡妇道姑,她挺过了无数苦难,然后苦难在她的眼里留下了刻痕,她海纳一切伤痛,目光沧桑却平和……”   顾齐光点头,“在遇到雪照之前,我是极为喜爱这类人的。”   他将热菜装了盘,口上道,“阿容的经历比之一般的姑娘,并不算简单了,但你的眼神干净温暖。在这一点上你与雪照太像了,你们都是干净之人。”   阿容的眼睛睁圆了些,无声地询问。   “若你是别的女子,我会希望看见一个才华出众、眼神深刻、谈吐不俗的阿容。但你若是我的女儿,我希望阿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眼神干净、面颊饱满,是一颗未经风雨的丰润鲜妍的果子。你既是雪照的女儿,也可算是我半个闺女了,我自然最为喜爱你这般面貌。”   见阿容怔愣,顾齐光用沾了黑灰的手指点在阿容额心,笑道,“顾叔叔希望阿容学做饭菜只是出于喜爱,而非为了生存。也算是回应阿容前头那句‘自惭形秽’了。”   若说阿容先前对这位顾叔叔仍是崇拜多于喜爱,现在却是喜爱多于崇拜了。她连连点头,看着顾齐光笑起来。   晏雪照走后,阿容与顾齐光两人已经同桌对食了好些日子,刚开始还有些许怪异感,后来却是习惯了。   这日顾齐光倒是提起一事来,“待雪照回来了,便会为你办一场山庄大会,为你正式改名,并立为山庄少主。”   阿容惊异抬头,“改名?不是直接易姓吗?”   “雪照想要亲自为你取命。”顾齐光想起晏雪照眼带骄傲地对他道‘我闺女的名字当由我来取’,忍不住笑了笑,“他还不让我插手。”   阿容抿嘴道,“若没有顾叔叔把关,阿容心里头还有些忐忑呢,真不晓得爹爹会取出怎样的名字来。”   顾齐光摇头笑,“雪照他虽不爱文墨,却读过不少书的,阿容大可放心。”   “那少主一事……山庄里的弟子不会觉得奇怪吗?突然冒出一个少主来。”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他们又对你爹爹颇为推崇,必定不会抵触阿容的。”   阿容放下心,想起山庄里头的人们,心思活络起来,“顾叔叔带我下山瞧瞧吧!阿容还没有仔细逛过山下呢。爹爹带出来的弟子,一定都很厉害吧。”   顾齐光笑着应下了,听了阿容最后一句却笑道,“你爹爹惯爱放养,那些个弟子大多数都是自学成才的吧。”   “爹爹是庄主,就不管这些?”   “雪照一日是葬剑山庄的庄主,江湖中人就不敢轻易冒犯葬剑山庄,山庄内的弟子外出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便会被人礼待三分,这便是你爹爹的用处了。”   阿容闻言笑叹,“爹爹这么厉害啊。”   顾齐光笑容温煦,“也就你敢随意开你爹爹玩笑了。”   “不啊,顾叔叔也可以啊。”   两人到了山脚下,来往的行人多起来,见了顾齐光都恭恭敬敬地唤他“灵均先生”,然后眼带好奇地偷偷打量阿容。   有一个年纪小些的少年,自以为小声地问旁人,“庄主夫人旁边的姐姐是谁啊?”   旁边的人面色很是尴尬,扯了扯少年的衣袖,连忙拉着他跑了。   不过一阵功夫,这处便只剩阿容与顾齐光两人了。阿容不明所以地问,“庄主夫人?谁啊?”   见顾齐光不回答,阿容抬头,“爹爹什么时候有夫人的?阿容怎么没听他提过?”   顾齐光被阿容扯了衣袖,低下头来,微笑道,“没有,他们说笑而已。”随后率先迈出一步,“集市便在前头了,阿容跟上来。”   “哦。”阿容应声,立马跟上去,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方才那句话的意思,面色精彩起来,又是想笑又是憋着的。   顾齐光则装作没看到,只是有些心疼阿容憋得通红的面色。   阿容看着顾齐光文雅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会被叫做“庄主夫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又要照顾爹爹起居,生得又格外好看,且在她到来之前,这山上头只有爹爹与顾叔叔两人住着。换作她,也是要暗地里调侃几句的。   接近年关,晏雪照仍是没有回来,阿容不禁有些着急,生怕晏雪照出了什么事。   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晏雪照虽功夫了得,却备不住有些小人暗地里使阴招害他。越是这般想就越是焦虑,饭都吃得少些了。   她重重一叹,“当初要是我陪爹爹一起去就好了,也不用别人扮作我的模样了。”   顾齐光安慰道,“若是你去了,你爹爹或许还会放不开手脚。没事的,我有预感,他很快就能回来。”   待阿容看上去安心一些,顾齐光才叮嘱她早些休息。   谁知,这夜竟是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一袭雪衣,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叫人看不出行迹来。随后,他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山顶。   冬夜最是月朗星稀,皎洁的月色与雪白的地面相互照映,纷纷扬扬的雪花悄然降落,构成一幅安谧的冬雪夜景。   阿容的窗前多了一个人影。   他的目光静谧温柔地渗进窗内,裹夹着浓烈却温和的思念,丝丝缕缕地将屋内侧躺着的纤细人影紧密包裹,深入骨髓。 作者有话要说:  晏雪照:o(* ̄▽ ̄*)ブ那里有山鸡! 十一:(★ ω ★)庄主大大好腻害! 无名男子:(T_T)就我是苦力……   ☆、香闺温存   阿容觉得有些冷。   侧过身来发现窗户竟没有关严实, 她没有细想,挣扎着起身, 走至窗前。   她的手放在了窗棂上, 眼前一片阴影遮住了月光,那个逆光的高大男子温柔地笑着, 轮廓散发着皎洁的柔光, 他唤道,“阿容, 我来了。”   阿容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起来,她的喉间发出无声的欢叫, 生怕发出声响来吵醒了顾齐光, 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只露出一双弯成浅月牙的眼睛,月色下如琥珀般发着湛透的光亮。   “三哥哥!”阿容的笑容收不住,眼里却有些湿意, 她伸手拉着了谢昀的袖袍,入手一片冰凉, 她微蹙了眉头,“大冬天的,外边很冷吧?三哥哥先进来说。”   谢昀笑着颔首。他其实不冷的, 但他想进去。   阿容则急急跑到门口,打开房门,从门后探出半截身子,压低声音喊, “三哥哥,这边!”   屋内果然暖和得多,细嗅之下还有炭火淡淡的暖香。谢昀立在门口,将大氅脱下,掸了掸雪,这才缓步走入内室。   阿容正在给谢昀倒茶,好叫他暖暖身子,谁知却被他从身后贴上,紧实的躯体散发着热意。猝不及防下,阿容险些泼了茶水。   谢昀从她的手腕抚上壶把,替她握住,放下,随后安心了似的双手环住她,低低叹道,“让我抱一会儿……”他呼出的气息夹杂着冷梅和霜雪混合的清香,均匀又温和地铺在阿容的头顶。   仿佛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他的声音,阿容听出了他的疲惫与眷恋,很体贴地没有说话,只静静任他抱着,沉默却温馨的氛围在两人之间蔓延,水沉木也格外识趣地散发出一缕缕内敛的幽香。   良久,谢昀的双臂渐渐松开,黑黢黢的屋里看不清谢昀的神情,只听他略微有些低哑地问,“阿容在这边过得如何?”   “三哥哥放心,爹爹对我很好,可是最近爹爹都不在这里的。哦对了,这里还有顾叔叔,就是灵均先生,他对我也很好。总之,我在这里挺好的。”阿容惯来喜欢叽叽喳喳地分享自己的喜悦。   黑暗中,谢昀回道,“可是我过得不好。”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阿容竟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可怜巴巴的委屈。   “这么久没有见到阿容,叫我很是难受。”谢昀将阿容温软的小手攥进手心,心里叹道,阿容这般喜欢这个地方,他要带走她就更难了。   随着嘻嘻两声,谢昀怀里偎进了一个馨香的小身子,她动了动,选了个舒坦的位置,这才伸手,安抚似的拍了拍谢昀的背,“阿容也想三哥哥呀。”   她的小手在背后胡乱地拍,带来一丝丝的痒意,月白细绸的里衣微微敞开了领口,两片薄薄的锁骨流畅而清晰。谢昀因为习武的关系,夜视能力极好。   “阿容把外衣披上吧。”他顿了顿,移开视线,“省得着凉。”   “三哥哥身上很暖和啊!”阿容爱昵地环住他,小丫头一般撒娇,随后笑道,“要不我们偎着被子说话?爹爹怕我夜间着凉,备的是冰蚕丝的被子,又轻盈又保暖。”   她咕叨着拉了谢昀往床边走,自己率先坐上去,一捞被子将自己围住,随后亮晶晶的眼朝谢昀看过来。   “阿容,你知道邀人上.床是什么意思吗?”谢昀的眼神很复杂,有些火热,更多的却是无奈。   果不其然,阿容的面上带着理所当然的天真娇憨,“三哥哥?我们小时候不是也同眠过吗?”   “阿容,这不一样。”   “不一样?”阿容迟疑又懵懂地看他,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却又说不清楚,因为从未有人提点过她。   谢昀没有回答,他渐渐靠近床边,高大的黑影叫阿容微微屏息。   他在床沿坐下了,侧过头来,将阿容连同她的冰蚕丝被子一并捞过来,置于腿上。   “三哥哥……”阿容觉得自己像是处于襁褓之中,被他这样裹起来抱着有些不自在。   谢昀低头,温热的吐息喷洒在阿容面前,夹杂着低不可闻的轻笑,“阿容不是说,没有妹妹会亲自己的哥哥吗?”他覆上阿容的唇,轻轻碾转了一下便离开,“我以为阿容懂的。”   阿容面上泛起胭脂般的红,心想所幸三哥哥看不见。   “这就是不同之处啊。”谢昀眼带笑意地看着阿容的面色,轻微地喟叹一声,再一次贴上,得寸进尺地深入其中。   直到阿容的呼吸越发急促,谢昀才放过她,他轻抚着阿容的背,想起一事来,“阿容不是喜爱看话本子么?里头没有写这个?”   须臾,阿容才把气喘匀,却仍是有些晕乎乎的,她没有心思细想谢昀为何突然有此问,只老老实实地回答,“有、有啊。”   “这个之后呢?”   “啊?”阿容不明所以,“之后,就,走人了啊……”   谢昀笑容一滞,轻咳一声才道,“哪一出戏是在床上,拥抱,亲吻,然后呢?才子和佳人做了什么?”他本是不愿阿容明白这些的,但他看了阿容懵懂单纯、毫无戒备的眼神后,觉得有必要叫她知道了。   阿容面色越发地红透了,小声嘀咕道,“三哥哥不是不爱看这些嘛,为何就问起来了呢?”虽是这般说了一句,她仍是认认真真地答,“然后亲了这里。”   她的手覆在那截细长白皙的颈项上,微微仰起脑袋,红着脸颊,竟有些妖精似的魅惑。   她想起屋内黢黑,谢昀许是看不到的,正要开口解释,却觉得有些羞于启口,犹豫间却见谢昀已然低下了头,温柔地覆在她方才碰过的地方。   阿容这下才晓得,谢昀竟是看得见的!   谢昀的吻细细密密地落在那截白如暖玉的颈项上,轻柔地啄,温存地贴,却没有留下丝毫红痕。   阿容觉得有些痒,她笑了几声,随后却哼道,“我还以为这屋里这么黑,三哥哥看不见呢!”她似乎没有感受到此举的情.欲含义,甚至笑着推了推谢昀的头,“三哥哥,好痒……”   谢昀眼里的火热被她的懵懂浇了个透凉,他无奈地摇头,“话本子里边还有下一步吗?”他是在有些不明白,阿容喜爱看闲书,而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里头多多少少都会有这些东西,他的阿容竟是丁点都不晓得!   想着阿容日后的生活里应当不会出现什么女性长辈,谢昀觉得引导她的重任算是落到自己头上了。   “然后是……”阿容细细回想,想起来了,欢喜笑道,“翌日一早,佳人和才子在红木大床上悠悠转醒,佳人说她有些疼,才子说他下回会温柔一些……”   阿容仍在嘀嘀咕咕,“每每到这里,我都不明白佳人为什么疼,才子打她了?不应该啊,他们很相爱的……”   谢昀堵住阿容的嘴,随后叹道,“阿容是看了删减版的话本子。”   “那……未删减的何种模样?”阿容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要删减呀?”   谢昀默了一瞬,终于将阿容搂紧,她和她的冰蚕丝被子一样柔软细滑,乖顺地偎在他怀里。   “日后再与阿容说吧。”   阿容被吊起了胃口,他又卡住不说了,自然是不依的,两人闹腾了许久,这才觉得该歇息一会儿了。再不睡一下,兴许就能见到日出。   翌日天还未亮,谢昀便从阿容的床上下来,将外衣披上。系腰封的时候看见阿容翻了个身,俯趴着眯眼看他,然后懒懒地伸出一只胳膊来,揪住他的衣摆,含糊又甜糯地问,“三哥哥去哪里呀?”   谢昀附身在她饱满红润的脸颊上印上一吻,眼含笑意道,“我重新上一道山,正式拜访一下葬剑山庄。”   “噢噢。”阿容胡乱地点了点头,兴许都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便又睡了过去。谢昀看得好笑,又细细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才悄然出门。   顾齐光是一介文人,山底下的弟子又不及谢昀武功高强,因此他昨晚这一趟算是神不知鬼不觉了。原本他还担心晏雪照在他不能偷偷与阿容温存一会儿,幸而晏雪照并不在庄内。   谢昀再一次上山,已是一幅彬彬有礼优雅从容的模样,他备了礼,态度谦和地前来拜访葬剑山庄。   阿容已经在顾齐光那里说过了,顾齐光自然没有不见之礼。   “你便是那一人退敌万数的玉京王爷吧。”顾齐光伸手示意谢昀坐下,“果然后生可畏。”   见顾齐光没有自居为国舅爷,谢昀从善如流地回道,“灵均先生,久仰。”   顾齐光温和地笑了笑,“听说你与阿容感情甚笃,在宫里对她照拂良多,灵均先谢过了。”谢昀一听顾齐光这话便晓得,顾齐光是真正地将阿容当作亲人看待了。只是他不知阿容与自个儿真正的关系,只当他谢昀是关爱妹妹的兄长,这才有这番道谢的话语。   “照顾阿容,是我分内之事。”谢昀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看了阿容一眼,唇角弧度也柔和愉悦。   顾齐光心中升起一丝怪异感,觉得谢昀这个兄长的眼神有些过分深情了。   但他的心思极为敏感,怎会放任这怪异感而不细想。   下一瞬,门口气息波动剧烈。   “顾灵均!你怎么把他放进来了?引狼入室啊,他会把容容给叼走的!”晏雪照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还未来得及歇息,便看到葬剑山庄新来的这位客人,正姿态娴雅地与顾齐光交谈。   晏雪照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我们家容容就住在雪域,哪也不去!玉京王爷可以回大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翁婿大战要来了,大家先找个地方躲躲,嘤   ☆、泰山大人   晏雪照面色不善地走进来, 将阿容往身后一藏,然后看向谢昀, 也不说话, 只沉默对峙。   顾齐光心里的猜想越发明晰,却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反而安稳地坐着, 甚至为自己倒了杯茶,安静闲适地旁观。   “爹爹……”阿容站在晏雪照身后, 小声地唤他,小手揪了揪他的衣袍后摆。   这两人一个是她爹爹, 一个三哥哥, 阿容自然希望两人能彼此接纳, 相互认同,而不是一见面就如火星溅油锅,腾地燃起来。   谢昀安抚地看了阿容一眼, 晏雪照又立即将阿容遮挡地更为严实。谢昀好笑道,“雪照公子不必如此, 在下今日这一趟并非带阿容走的。”   闻言,晏雪照绷紧的身子稍稍放松了些,却仍眼色不善地问, “那你来这里作甚?从京城到雪域,大费周章的,不会就是想看一眼吧。”   谢昀面上的笑容越发温和有礼,“正是来看一看阿容的。见她过得好, 我也就可以放心回京了,只是不料外头已然大雪封山,这行程也只好耽搁了。”   晏雪照好笑地驳道,“就凭你小子的功夫,还惧这大雪封山?”   他这话确实不假,谢昀却道,“泰山大人过誉了。”   这话一出,不仅晏雪照的面色极为精彩,连顾齐光口中的茶水也险些呛到了喉咙。   原来……真是这么个意思。   晏雪照气得发抖,“谁是你泰山了?”他紧紧攥住阿容的手,直直往内厅走去,冷傲地丢下一句,“顾灵均,送客。”   “爹爹……三哥哥才来呢!”阿容见晏雪照要赶谢昀走,又不依了,谢昀孤立无援的场面瞬时得到反转。   晏雪照面色一黑,又听阿容道,“过几天再走嘛。”她摇了摇晏雪照的袖袍,眼带恳求。   顾齐光本来就没有动身送客的打算,听见阿容的挽留也在意料之中,此时又做起了安静闲适的旁观者。   “听说雪域出了一处剑谷,谢某不才,刚好有它的机关布局图。”谢昀眼带笑意地轻咳一声,从袖口拿出一叠羊皮卷来,果然见晏雪照面色虽未变,双眼却亮了亮。   “你小子,竟有这般机遇!”晏雪照的脚步实诚地往谢昀那边挪了挪,“可你这羊皮卷看上去崭新,莫不是假的吧?”   “我先前在古书上看见过,这是我按着记忆画下的。”谢昀将羊皮卷展开些,“不会有错。”他的说辞与事实有些出入,没有所谓的古书,这些机关纯粹是他上一世闯入剑谷后亲眼见到的,那时候进入其中的人很多,不少都成了肉靶子。若非他学过些本事,又精于算计,怕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晏雪照虽不喜谢昀盯上了他家闺女,却对谢昀本身很有几分欣赏,认为他至少是可靠的。因此对这份羊皮卷已然信了三分,他想着阿容想要的溟霜剑,就是再不愿谢昀住下来也能妥协了。   他看了谢昀一会儿,“你要留下来可以,要么住山脚下,要么住另一个山头去。”   谢昀道,“另一处山头吧。”隔谷相望,倒也有几分趣味。   见两人这般快就达成了一致,顾齐光还有些可惜,多好的一出戏啊。   随晏雪照一道回来的还有三人,除了假扮阿容的十一姑娘和易云长,还有一名陌生男子。晏雪照将易云长安顿在山顶上,阿容去看他的时候,易云长仍是昏迷不醒的。   据说晏雪照第一眼见到易云长的时候也有些不忍。   因为他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条条鞭痕遍布,入肉三分,却用上好的伤药涂抹,不叫他留下一丝一毫的伤疤,这是怀瑜镇对意图自杀之人的处罚,无一例外。对于怀瑜镇的杀手而言,很多时候皮相都是一种武器,而他们的主子不会毁了他们的武器。   也不会伤了他们的性命,因为那位主子自信,只要这些杀手还有一口气在,他便是怀瑜镇的人。   若是没有例发的解药,疼到生不如死,是有不少人选择自我了结生命的。   “这孩子受苦了。”晏雪照语带叹息地说道。   因为易云长是为了救阿容而落到这般境地,晏雪照对他格外有几分怜惜,这才将他安置在山顶,各方面都照顾地周全,只待他醒来,以自己的血为药,为他解毒。   这一趟来看望易云长的是阿容和谢昀。   阿容面色有些沉重和歉然,她叹了一口气,擦了擦眼睛,“三哥哥,易公子是你派来保护我的,却被我害成这副模样……”   谢昀捏了捏阿容的手,“他会没事的。”随后他带着阿容走进。   易云长昏迷的模样像是安静的沉眠,睡颜宁静安详,丰润剔透的双唇给他添了一抹孩子般的天真。叫人忽地想起,易云长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罢了。   虽然心思沉稳,本领也高强,但仍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人。   谢昀为他擦了擦额际渗出的汗珠,低声道,“他离醒来不远了。”说着,谢昀又动身,用毛巾蘸了水,细致地为易云长润脸颊。   阿容看着谢昀照顾易云长,心里柔软起来,她道,“再为他润润唇吧。爹爹这里没有婢女,他也难以处处周全。”   谢昀点了点头,用茶匙小舀了一些茶水,一点点地沾着易云长的嘴唇。   恰在这时,两人竟看见易云长的嘴唇动了动,似有说话的征兆。   两人静静倾听,静谧中,易云长的嘴唇轻微一动,声音也低不可闻。   “晏……”   后面的字已经极为含糊了,阿容猜到,“莫不是找我爹爹?”   谢昀却道,“等他醒来再说吧。”   在两人进来之前,便得到了晏雪照的吩咐,若是易云长醒来,要第一时间通知他,因为易云长体内还有毒未解,多耽搁一天,便多痛苦一分。   “好。”两人出去了。   屋内再一次归于宁静。而榻上的易云长再一次启合双唇,咬字比方才清晰了些,他眉头深锁地念道,“晏姑娘,快跑……”   ***   这日,阿容带着谢昀在雪域上溜达了一圈,随后跟着谢昀回到了他的山头。   这山头原本是住着顾齐光的,而能被他挑做隐居之所,这里必定别有一番风味。雪域各处均是冰天雪地,许多地方都是寸草不生,而这处山头却又不少的雪松,姿态挺拔地屹立在雪山之顶,扎根于悬崖峭壁。   阿容觉得很是稀奇,饶有兴致地打量了许久,问谢昀,“怎么这里这么多雪松,我那处山头便没有呢?”   谢昀笑了笑,面向白亮的日光,“这里向阳的时候最多。阿容若是喜欢太阳,便常常到我这里来吧。”   “好啊,我不仅喜欢太阳,还喜欢三哥哥呢!”若非了解阿容性子纯粹,谢昀怕是要以为她的情话信手拈来了。   两人往屋内走去,谢昀习惯性地欲牵阿容的手,却握到了一手的冰凉,而阿容则拿着雪块,眼带狡黠地笑道,“三哥哥再不牵我,这雪都要被我握化了!”   阿容不论何时,永远是那个爱玩爱闹的阿容,到了自由自在的雪域,更是少了许多顾忌。比起一国公主,她好似更为适合这样平凡一些的身份,这样的她,最为可爱。   谢昀眼神温柔似水,想起一事来,笑道,“你师傅还想念与你打雪仗的日子呢,初雪的时候很是惆怅地与我提起你。”   他这一说,阿容也有些想念京城了,那里虽有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但还有一些可爱可亲的人,叫她割舍不下。   她晃了晃脑袋,将这点子伤感丢出去,“反正日后嫁给三哥哥了,便要长年住在京城了。”现在不如好好在雪域住着,珍惜与爹爹和顾叔叔在一起的日子。   谢昀看出了阿容的未尽之语,轻轻揉了揉阿容柔软的发顶,笑道,“又舍不得雪域了?阿容放心,日后待我将事情处理完了,要住哪里都随你的意愿。”   阿容的眼睛立即晶晶亮起来,“真哒?”随即根本不待谢昀点头便扑上去抱住他,蹭了蹭,“三哥哥最好了!”   谢昀满足地搂紧她,“三哥哥最好,那泰山大人呢?”   阿容不说话了。   谢昀唇角的弧度悄然掀起,心中轻叹一声,阿容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她才一丁点大,抱着他的腿说,最喜欢三哥哥了,徒留身后的太子黑脸。   她的“最”字根本没有比较的意思,只是在极力强调她有多喜欢他罢了。这便够了。日后待他娶了她,再慢慢教给她“独一无二”这四个字。   谢昀这般想着,怀里的阿容动了动,仰起头看他,眼里有些专注又执着的神采,她极力想要把心里的感受表达清楚,她说,“三哥哥和爹爹的好是不一样的,阿容对三哥哥和对爹爹的喜欢也是不一样的……”   谢昀亦专注回望她,带着鼓励,阿容又道,“阿容对爹爹好,有三点原因,他是我爹爹,他对我好,我喜欢他。阿容对三哥哥好,只有一点原因,我喜欢三哥哥。所以……是三哥哥的问题问错了!”   默了一瞬,谢昀终于笑起来,他将阿容抱到与他一般的高度,满是珍惜意味地啄了啄,“是我问错了。原来我家阿容已然这般通透了。”   阿容弯起了眼角,“三哥哥,阿容很努力地想过了,真的。”   是啊,阿容现在也不过刚满十四,她还是个小姑娘罢了。爱这样深奥的东西,她真的要很努力、很认真地去理解它、梳理它,然后说给他听,换回他一个满足欣慰的笑容。   让他知道,他等着的那个小姑娘,并非对爱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要说:  提早更,因为今晚还有一章,将会在零点之前发出,么么哒。   ☆、前世之人   谢昀断言易云长快要醒来了, 没想到一等几天,仍是半点动静也无。   这日晏雪照与谢昀带着画有机关布局的羊皮卷前往山脚了, 他们要先去探探路。阿容也是想去的, 然而这两人异口同声地不答应,竟是难得的和谐统一。   “容容, 晚膳之前我们便会回来, 中饭你便与顾叔叔一道吃。”晏雪照交代道,“若是易云长恰巧醒来了, 你先让他喝点粥吧,等我回来。”   阿容只好点头应了, 看向两人, “你们要小心啊。”   见阿容仍有些想去, 谢昀笑着允诺,“等我们将这些机关解了,就带阿容进去瞧瞧。”   两人这才离去。阿容回房之后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书。   临近午时, 她又溜到厨房跟着顾齐光学手艺。这一回顾齐光肯让她动手尝试了,就算做得不能吃, 他也来得及补救,毕竟这日的午膳只有两人吃。   “是这样吗?”阿容先是雀跃又大胆地翻炒,后来却因为把握不了佐料而迟疑不定。   顾齐光颔首, “放吧,阿容已经进步许多了。”   在顾齐光的指点下,待阿容将午饭捣腾出来时,已竟过了午时, 但她已经十分开心,嘴上念叨着等再熟练些一定要做一顿饭给爹爹吃。   顾齐光笑着给阿容夹了菜,“尝尝自己的手艺。”   “还行。”阿容咀嚼过后,点评道,“爹爹口味比较重,下回多放些佐料。”   “待会儿我来洗碗吧。”顾齐光道,“毕竟今日这顿午饭是阿容做的。”   阿容睁圆眼,“那怎么行,若非顾叔叔,我怎么可能做得出来?且爹爹都没有让顾叔叔洗碗,我怎么能……”   顾齐光摇头笑,“自从与你爹爹一起生活,我便没有洗过碗了,正是因为如此,反倒有些想要洗洗了。”   阿容搞不懂顾齐光的想法,但见他执意要洗,便只好应了。   “饭后我去给易公子擦擦身子。”顾齐光说,“阿容过会儿再进来。”   “好。”   待阿容进房时,顾齐光恰好退出来,他眼里隐约带了深意,看着阿容道,“易公子……好像在喊你。”   阿容一怔愣,“喊我?”她不明所以地进去,看着躺在榻上的易云长,叹道,“易公子啊易公子,早些醒来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灵验了,待阿容要出去时,易云长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阿容脚步一顿,欢呼道,“易公子醒了?!”她转过身来,看见易云长眉头深锁、面色泛红,汗珠不断渗出,似乎处在梦境中。   “阿容,你去哪儿了?”易云长摇头,神情越发痛苦,汗珠淌下,面色潮红,“快些回来好不好?”   阿容心里升腾起怪异感,明知易云长口中的“阿容”应当是自己,却觉得更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她晃了晃被他拉住的手,喊道,“易公子?易公子?”   他陡然睁了眼,眼里仍残存着痛苦,却在看见阿容的那一瞬蓦地红了眼眶,他“腾”地起身,将阿容一把抱入怀中,口中直念,“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好久……”   阿容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待她反应过来,立时挣了挣。但他抱得太紧,竟没能睁开。阿容有些气恼,“易公子,先放开我再说话……”   她的话语一顿,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颈侧被打湿了,易云长的眼泪一颗颗渗入她。阿容惊讶不已,哪怕她不能明白他为何哭泣,却没有再挣扎了。   她叹了一声,“易公子怕是做噩梦了吧……”   良久,易云长终于缓过来,他放开阿容,转过脸去擦了擦眼泪,再转回来,“这里是何处?阿容怎得到了这里?”   阿容正要回答这是雪域,还未开口便见易云长面上全是纵容的笑容,说话也像是在哄小孩子,他道,“阿容说清楚了,易哥哥就去给阿容捉鱼吃。”   他有些男生女相,极为漂亮,笑着哄人时更能叫人轻易相信,但阿容已经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了。   什么叫“阿容说清楚了”,他为何自称“易哥哥”,又为何突然说起“捉鱼”?   她压下怪异感,答道,“这里是葬剑山庄,位于北地雪域,易公子被我爹爹救回来了。”   易云长一听阿容极为流畅清楚的话语便是一愣,又听她提“爹爹”,更是面露疑惑,他张了张口,欲说什么,迟疑了一番,竟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阿容讶异地低呼一声,“易公子不是认识我吗?”   两人都在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沉默了一瞬,易云长突然剧烈喘息了一声,随即抱着脑袋。   “易公子,你怎么了?”   易云长抱紧了脑袋蹲下来,神色间是显而易见的痛苦,“不知……”他挣扎着欲回答阿容的话,“我怎么……突然这么……头疼?”   他用手敲了敲头部,又用力晃了晃,还是疼痛至极,他死死咬住嘴唇,直至渗出了鲜血,敲着头部的力度越发加大。   “砰”,他撞到了桌角,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不住痛苦呻.吟,“啊……”   阿容被他痛得快要疯魔的模样吓坏了,她声音颤抖语速极快地道,“易公子你等等,我去叫顾叔叔……”   她欲离开,却担心易云长出什么事,于是又停下步子,面露不忍地看他痛苦打滚的模样,她走过去,将桌子拖远了些,不经意地扫到桌上有一根捣药的木棍。   因着易云长昏迷,寻常药液一喂给他便会被吐出来,晏雪照便将药材捣碎成汁,滴入他的嘴里。   阿容拿起这截木棍,蹲到易云长面前,“易公子,你咬着这个吧,莫咬自己嘴唇了。”她看着他依然血肉模糊的下唇,将木棍放到他嘴边。   只是他仍在打滚,也不知他听清了她的话没有。   阿容无奈,只好出去寻顾齐光,若是顾叔叔,大抵会比她更有办法。   她正要起身,却被易云长抱住,他忍着欲死的疼痛,牢牢抱住阿容,嘴里呢喃哀求,“阿容不要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阿容急道,“可是你这么疼,我得去找顾叔叔啊。易公子,我马上回来,好吗?”   易云长没有回答,只执拗地抱住阿容不放,头部搁在她的肩上,喉间不住发出痛苦的声响。   “顾叔叔!顾叔叔!”阿容急坏了,大声叫喊。   不一会儿,顾齐光便推门进来,看见眼前这副场景,眉头一皱,竟看着阿容道,“阿容给他喂点血吧。”   “我的血……有用吗?”   “来不及解释了。”顾齐光翻找出一把小刀,“阿容忍着些。”   “顾叔叔割吧,我不怕疼的。”   顾齐光在阿容的手指上隔开一道口子,用茶杯接着,接了几滴便强灌进易云长嘴里。   阿容屏息看着,见易云长竟慢慢平息下来,她先是送了一口气,随后却惊讶问道,“我的血也有用?”   顾齐光将安静下来的易云长扶靠在自己肩头,叹了声,“我一直没有告诉雪照,便是怕他自责。”   他说,“药人的体质是会遗传到下一代的,他虽还不是药人,体内的药性却能影响到后代。所以阿容,你的身子也是具有药性的。你这段时日的吃食,我都加了莫崖草稀释药性。本是不打算将此事说出来的……”   话未说完,阿容笑道,“没事的,爹爹可以调理,我也可以啊。”   她没有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易公子这是好了?”   顾齐光摇头,“只是将他体内的毒性暂时压制住罢了,彻底解毒还是待雪照回来吧。雪照体内的药性比阿容要浓郁得多。”   阿容站起身来,按住渗血的手指,“顾叔叔安置易公子吧,我去包扎一下。”她笑了笑,有些疲累。   阿容身具药性的事瞒不住了。   待晏雪照和谢昀回来后,晏雪照听说易云长已醒,立即前往他的房中,看见易云长虚弱地躺在榻上,双眼半眯着,嘴唇被咬得残破不堪。   顾齐光向晏雪照解释了一番,果然见他面色寂寥,很有些自责地道,“我果然还是害了容容。”   顾齐光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她体内的药性很弱,寿命应当不会折损许多。而且,这里的莫崖草很多……”   晏雪照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道,“准备给他解毒吧。”   “你就是……阿容的爹爹?”易云长勉力抬起眼来看着晏雪照。   晏雪照有些不爽,心想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将他家容容叫得这般亲热?不过还好,只有他一人唤她“容容”。   “正是,多谢易小兄弟救了我家容容。”晏雪照面上却是温和有礼的笑容。   易云长好似要起身行礼,却被晏雪照拦住了,易云长只好躺下,“阿容是治好了?”   晏雪照茫然,“我家容容没有生病,何来治好一说?”   闻言,易云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没有开口再问,只是眉头仍然蹙着,好似不得其解。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么么哒。   ☆、青丝之念   晏雪照控制了力道, 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鲜红透亮的血水淙淙流出, 一滴滴落入药碗中, 与准备好的药汤融合交缠。   他的旁边置了一盏烛台,静谧的烛火发出平稳却明亮的光芒, 将药汤衬得越发诡秘, 焦色隐隐带着猩红,让人联想起令人不虞的口味, 但众人的鼻尖却盈着一股冷淡清冽的雪莲香气,可以说是沁人心脾了。   顾齐光眉头微蹙, 目光落在晏雪照破开的雪白腕子上, 忍不住开口, “那怀瑜镇的事不应再插手了。”   屋内只有他们两加上易云长,共三人,而易云长阖着双眼, 呼吸均匀,显然是处于浅眠中。晏雪照专注地盯着药碗, 没有说话。   “雪照。”顾齐光微微加重了语气,再温和的脾气都忍不住板起脸来,好叫眼前这个不疼惜自己的男子能听进去些, “若是怀瑜镇上的人知道了你的体质,你的日子便再难平静了,你应当知晓的。”   “嗯,我知道。”晏雪照点了点头, 但顾齐光仍没有听出他有丝毫警醒。   “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若是知道你能解这个毒。他会放过你吗?”顾齐光温柔的眉目陡然凌厉起来,“若我是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你。”   晏雪照笑起来,“灵均,你不是他啊。”他的目光从药碗上离开,看向顾齐光,清冽明晰的眉眼在烛光下美得惊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担心。”他甚至眨了眨眼,又笃定又自信。   顾齐光突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叹了一声,摇摇头,“罢了罢了。你这般顽固,应当不会改变主意了。”   晏雪照收了手,单手扯过干净布条往手上缠,顾齐光见状自然地拿过布条,为他缠起来。   “他们要将我家容容捉过去折磨,我总要弄清楚他们是谁吧。”晏雪照看着低头为他包扎的顾齐光,他正低垂着眉眼,再度呈现出温润柔和的气质,“不过你放心,我向来惜命,你也知晓的。”   顾齐光为他打了个精巧的结,“好了。”他抬起眼来,“割伤没好全之前,不许再放血了。”   晏雪照忍不住想要逗弄他,便举起另一只手来,“没关系,还有这只没用呢。”   顾齐光眉头狠狠一皱,随后却放开,眼含无奈地看着晏雪照,“你也就知道气我了。”   他在阿容面前便是护女狂魔,这差别待遇实在太明显了。   “该将他叫醒了。”晏雪照挑了挑眉,转身朝易云长走去。   易云长很乖顺地喝药,放下碗后,先是向二人道了谢,随后却问出了一个叫二人十分诧异的问题,“现在是什么年头了?”   晏雪照默了一瞬,“建章二十四。你……忘了?”   易云长却好像听不见晏雪照的话了似的,只顾着嘴里低声念叨,“二十四……二十四……”   晏雪照与顾齐光对视一眼,均在眼里看见了惊疑,顾齐光轻声道,“许是失忆了……”   “两位恩人,”易云长神色清醒了些,问道,“可否让在下看一看阿容?我有些事情想要弄清楚……”   顾齐光见晏雪照嘴唇一抿,便替他回绝了,“现在天色已晚,怕是有些不方便,明日再问也不迟。”他顿了一顿,“或者……问我们也是一样。”   易云长微微敛眸,迟疑了一下,“阿容她……怎么在宫外?三皇子没有照看好她?”   这话一出,晏雪照与顾齐光二人心下越发诧异,晏雪照面上也带了一些出来,他挑眉问,“不是你与她一同出来的?且不仅是她,你口中的三皇子也在我们这里,之前你或许不太清醒没有看见。”   顾齐光则抓了另一处细节,“如今唤玉京王爷为三皇子的,怕是没有几个了。你……当真失忆了?”   易云长本以为他是回到了过去,没想到这里好似与他的过去大不相同,许多人的命运都不一样了。因而,与其说他回到了过去,不如说是到了另一个相似的世界。   若当真是如此,那么三皇子殿下不是那个与他把酒言欢的好兄弟,阿容也不是那个痴傻又美好,缠着他吃鱼吃果子,走累了还要哭一哭好叫他背着走的小丫头了。   这般一想,莫大的空虚感与未知的恐慌便争先恐后地挤占他的心房,叫他想要逃离,想要回去。   他不很明白。他不过是一直在寻找阿容,找得太久太累,而下雪的林子又太冷太荒凉,怎么就一觉醒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呢。   易云长颓然点头,他说,“嗯,我失忆了。”   ***   翌日早午时分,雪停了。厚厚的云层散开,雪域越发亮堂,亮得眩目。   阿容隔着一道山谷,看见谢昀的屋子前头有一张石桌,他与易云长对坐在石桌的两头,好似正下着棋,又好似在说着话,隔得并不近,看得不算清楚。   自从晓得自己来到了一处新世界后,易云长便时时刻刻地观察着这里的“熟人”和原来的那个有什么不同。   譬如谢昀。   二十四岁的他,本是韬光养晦的势单力薄的皇子,尚在深宫之中挣扎,连一处像样的府邸都未分得,更别提“玉京王爷”的封号与万人褚袍精骑了。   原来那个他,“成功”得匪夷所思,就好像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推动这一切。   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倒在紫宸殿宽敞辉煌的大殿内,都未曾弄明白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谁也不曾想到,最后坐上龙椅的竟是向来不声不响的七皇子,他寡言少语,却很是器重左相,许多事情都交由左相全权操办,不少有眼色的都看得出,谢姓皇室在没落之路上一去不复返。   易云长虽要活得久些,但他也没能查明白。在谢昀死后,他的任务便是将九公主护送出宫,这是唯一一条谢昀没有下达的指令,但易云长想,这一定是谢昀最后的愿望了。   因为他去世那天刚沐浴好,身上还未佩戴任何配饰,长发也束得松散,他去得毫无防备,很轻松安详,然而他的胸襟之中却妥帖地收藏了一缕青丝……   好似生怕青丝离了他便要丢失,于是舍不得装匣,唯有贴身收藏才能安心。   因而易云长在收到噩耗之后,甚至没有过多的悲痛与犹豫,便连夜带着懵懂的阿容逃走了。她刚开始还不情不愿,说要找三哥哥,待他终于忍不住道出‘你的三哥哥没了’,阿容突然安静下来。   不哭不闹,像只安静漂亮的木偶人。   “你走神了。”面前这个活着的谢昀露出一个浅笑来,修长的手指捻着玉白的棋子落下,眨眼间便吃了他一子。   易云长也不急,点头道,“忘了以前的事,总该努力想想的。”   谢昀的眼神带着某种奇异的包容,他看着易云长,“忘了便忘了吧,记得的多了,也不会好受。”   有那么一瞬,易云长甚至觉得谢昀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心中一紧,他迅速抬起头来看谢昀,但谢昀只是笑着,并没有别的含义。   或许是他想多了……   带着雪气的风拂面而过,易云长心思一清,生出几分庆幸来。这个世界与原来有诸多不同,那么他们几人还是有可能挣得一个好结局吧……会的吧。   起码他面前的这人,眼神从容又笃定,笑容温柔又平和,那是原来的三皇子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自信与强大。   而阿容……不痴傻,总归是好的,虽然不再依赖他。   这个念头才起,便听见那一道熟悉的清甜的嗓音,“三哥哥!”她顿了一下,看向易云长,“易公子。”   哪怕这个她并不痴傻,但易云长是极了解她的。阿容这模样应当是被他先前的举动给吓到了。   他心中一叹,面上丝毫不显,温和有礼地冲她点头,“晏姑娘。”啊……真不习惯啊,不过多习惯习惯就好了。   阿容见他恢复如常,立马自在起来,她走近二人,“三哥哥在和易公子下棋?难怪都不来寻我了……”她微微撅嘴,自然而然地带上了三分娇嗔。   “是你爹爹说,阿容失了血,要多睡一会儿补一补。”谢昀看向阿容的眼神温柔得滴水,易云长本就关注着这二人,见此情状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怪异的猜想。   “我爹爹就爱瞎操心。”虽是这般抱怨着,但她面上的笑意却十分甜蜜,“罢了,你们接着下吧,我在一旁看看。”   谢昀冲易云长点点头,两人便接着方才的棋局下起来,气氛瞬间安静了些。   隔着一道山谷,晏雪照与顾齐光往那边看去。   顾齐光偏过头来,断言道,“这位易小兄弟对阿容也有些心思啊……”   晏雪照抬抬下颌,“我闺女。”   “是是是。”顾齐光笑起来,“也不知你这个做爹爹的,要选哪个女婿了。”   晏雪照得瑟的笑容一滞,不耐烦道,“都不选,我家容容要留到十八的!”   顾齐光失笑,却没有接话。因为他晓得,按照谢昀的年纪与对阿容的爱意,他应当是恨不得阿容一及笄便娶进门的。   所以大抵是留不到十八了。但这话他如何能说,身旁这位泰山大人是这般爱炸毛的性子,他一说,雪照便要怒而奔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把前一世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些,么么哒。 有小天使指出了bug 已改   ☆、雪夜对酌   傍晚的林子, 秋日鱼肥。   他折下一截秃枝,削成叉状, 挽起裤脚, 趟入沁凉的小溪。他正专注地等待时机,身后小心翼翼观望的少女也屏住了呼息。   “噗”地一声, 树杈戳入了鱼腹。   少女弯起了眼角, 乌溜溜的眼珠子直往鱼身上黏。她再不通人事,也知晓这是能果腹的食物, 如果他们要活下去,就得吃这些。   “阿容先转身。”易云长温声叮嘱了一句, 阿容连连点了三下头, 她听懂了。   见她乖乖地背过身, 无聊地掰着手指,易云长无声地笑了笑,随即用树枝划拉开了鱼腹, 掏出里面的脏器,浸入水中刮了个干净, 反复清洗了好几遭,这才将鱼拿出小溪,抖了抖, 道,“阿容可以转过来了。”   阿容一听,立马转过来,凑到跟前, 问,“可以吃了吗?”   “阿容忘了?要烤熟了才能吃。”易云长将鱼递给她,“阿容先拿着,我去将火生起来。”易云长一边往柴火堆走去,一边叮嘱,“离水远些,阿容。”   天色渐暗,周遭越发凉了,易云长将鱼接过来,在燃起的篝火上来回翻转。他见阿容因为手冷,已经自发地举起手往火焰上烤了,担心她被窜起的火苗舔到娇嫩的手,易云长将阿容拉到身边,空着的那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偏头问她,“这样呢?还冷吗?”   阿容的视线已经被烤得滋滋作响的鱼肉给吸引去了,她不错眼地瞧,没有听进他的话。易云长早已习惯,并没有再问。   待阿容发足了呆,易云长又将她的眼睛轻轻蒙住,果然,阿容闭上眼睛,眼角已经渗出泪来,她带着哭腔,“阿容眼睛痛……”   “阿容不能一直盯着火看,盯久了就会眼睛痛,明白吗?”   “阿容盯着鱼看的。”   易云长没有跟她争辩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道,“好,那下次不要一直盯着鱼看。”   阿容沉默了一会儿,手还捂着眼睛。就在易云长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阿容突然开口了,是小心翼翼又藏着害怕的口吻,“阿容的眼睛……会看不见吗?”   “不会。”易云长笃定地告诉她,柔和又耐心。   阿容慢慢放下手,又眨了眨眼,将眼里的水汽眨去,她突然咯咯笑出声,“真的。”   “嗯,真的。”易云长将烤好的鱼从火焰上拿开,他要等鱼肉温一些,再撕下鱼肉喂给阿容,她不会剃鱼刺。   阿容突然站起身,说,“小解……”   她小跑着离远了些,易云长在这边等着。   半晌,她仍没有回来。易云长觉得有些不对,但他不能贸贸然去寻阿容。再等一等,他想。   又过了一会儿,易云长眉心紧锁着起身了,他顾不得那些了,他得确认阿容的安全才行。   他往阿容先前离开的方向走去,逐渐深入这个林子。然后他看见林子里渐渐飘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撒满枝头,落在他的肩上、发上。   原来安谧美好的秋景突然变得诡秘又悲伤,易云长心里一瞬间盈满疼痛苦涩,几乎不能自持,他张嘴欲喊,却见画面一寸寸破碎,他从梦中醒来。   易云长坐起身,呼吸沉重又急促。   他怔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今昔是何昔,此处又是何处,稍稍清明了些许,他陡然掀开棉被,披上大氅便往外走去。   他的步伐悄无声息,连雪地上都未留下行迹。   “阿容……”他来到阿容的窗前,低声喃了一句。目光怅然又怀念。他的手扶在墙壁上,指关节渐渐用力、紧绷,几乎要陷入质地厚实的水沉木中。   易云长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回去,却被一只手搭上了肩膀。那只手修长剔透,手的主人也笑得温和又包容。   “既然都睡不着,就一起喝几杯吧。”谢昀并没有提易云长来阿容窗前的事,只邀他共饮。   易云长早已收敛了心绪,他点头,没有问谢昀为何在这里,正如谢昀也没有开口问一般。   夜晚的索桥轻轻摇晃,低下的山谷黑如深渊。易云长走在谢昀身后,看着惨淡月色下那个披着雪白大氅的男子,觉得熟悉又陌生。他们曾并肩作战,也曾出生入死,但现在,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谢昀进屋提了两壶酒出来,走到屋前的石桌旁,一挥衣袖,将桌凳上的积雪拂去,他将酒放在桌上,率先坐下,看向易云长,“云长,坐。”   这一幕太过熟悉,他们原本在凌云山庄里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是这般,月下对酌,互诉心事,只是在回京之后,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王爷……”易云长才喊出口,便被谢昀抬手打断。   “你不是向来唤我暻宣吗。”谢昀将其中一壶酒推给他,“还是喊这个吧,我习惯些。”   这话如同惊雷。据易云长所知,这个世界的他可从未越矩过,也从没有喊过谢昀的字,他的眼里皆是不敢置信,“你……”   谢昀抬起酒壶,直接来了一口,本是粗俗的动作,他却做得如行云流水,别有一番雅意,他笑道,“所以云长不必觉得孑然一身了,我和你有着相同的来历。”   这算是坦白了。易云长怔了好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好,好,这样我就不必想办法劝你了。”前一世的谢昀因为无依无靠,几个兄弟也对他虎视眈眈,于是哪怕知晓背后帮助他的人别有用心,仍是受了,他别无退路。殊不知那个人能将他捧起来,也能将他摔下去,不过是一念之间。   谢昀知晓易云长的意思,他的目光了然看过来,“太子还活着。”   易云长惊讶了一下,“这些都是你的手笔?”   “也不全是吧。”谢昀笑了笑,“不过不管如何,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   易云长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他突然开口,“那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我那时候已经护送阿容出京了,很少关注京城。”   谢昀面色稍微冷了些,“他最近已然露出了一点行迹来,总会揪出这个人来的。就目前来看,他应当是朝上的权臣,并且与江湖势力勾结颇多。”他不再说这个人,转而问道,“你是怎么来的?阿容呢?”   易云长摇摇头,“我将阿容弄丢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夹杂着雪片的冷风一过,谢昀呼出一口气来,看向对面的山头,那里黑漆漆的一片,黑暗中轮廓模糊,却好似能感受到阿容规律绵长的呼吸声。   “罢了,阿容就在那里呢。”   易云长顺着谢昀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了阿容的屋子后面,依稀有几颗星子。   “你若是再站久些,雪照公子就该出来了。”谢昀笑叹道,“阿容有这样的爹爹,比原来那个不知好了多少。”   易云长想要问什么,最后却只是捧起酒壶大口大口地灌酒,清冽又火辣的酒水滑进腹中,他周身渐渐暖起来。他喝得又快又急,谢昀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自顾自地小口酌饮。   “砰”的一声清响,易云长将空酒壶搁在石桌上,他站起身,皱着眉头,好似有些不满足,“暻宣,你……喜欢阿容吗?”   他的双眼因为沾了酒而微微泛着红,此时正不错眼地盯着谢昀看,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某一瞬间,谢昀好像看到了一个漂亮又执拗的孩子。   “嗯,喜欢。”谢昀轻轻颔首,抬头看向易云长。   “我说的是那种……”   “我知道。”   谢昀也站起来,拍了拍易云长的肩,“我已经不是阿容的哥哥了。”   易云长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阿容她……也喜欢你吧?”   雪花落得越发密集,一片片往他身上压,给他的肩头、发上染了一层薄霜。他的大氅下只有里衣,因此,他才会细细颤抖。冷的。   谢昀的眼里没有怜悯同情,连遇见对手的敌意都没有,他只是点头,“云长,你来晚了些。”   他坦荡又直接,易云长的身子轻轻一晃,又站定了,他勉强笑道,“我知道了。”他的手撑在石桌上,“这个阿容和我记忆中那个太不一样了,我正好觉得很不适应呢……”他掩面,“我没事的。”   只是找了许久、终于失而复得的宝物,突然是别人的了。   谢昀无声轻叹,上前一步,将易云长肩上的薄霜拂落,却什么都没有说。   “雪变大了,我回去了。”易云长拿开手,冷静地开口,他连一句“你要好好待她”都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谢昀一定会好好待阿容的,他向来珍视她。   谢昀目送他离开。   黑夜中,晏雪照终于重新倒在软枕上,低低骂了一句,“两个兔崽子。”他向来睡得浅,只要稍有动静便会醒来,这下总算可以安心睡了。   ☆、山庄大典   阿容的生辰在开春, 晏雪照为她举办了山庄大典。上一次大典还是他正式建立葬剑山庄的时候。   庄上的弟子越发意识到了这位半路冒出来的庄主闺女是个不得了的存在,毕竟他们庄主这样懒, 能费心费力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了。   更别提庄主大人还在大典上宣布了少庄主便是这位娇弱美丽的少女。   阿容本以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反对的声音, 没想到晏雪照的话刚道出口,底下只是静了一静, 随即便是一面倒的赞成欢呼。那些个或年轻或年长的面庞上俱是笑颜, 一双双晶晶亮亮的眼睛黏在晏雪照身上,然后看向她时爱屋及乌似的带了十分的善意。   顾齐光曾说过, 葬剑山庄里的弟子对晏雪照十分推崇,阿容这算是明白了。   阿容放下心来, 看着晏雪照将刻有她姓名的青蓝色玉牌放在她手心。   她曾见过这样的玉牌, 只不过那一块是纯然的青碧色, 它被珍妃妥善保存了许多年,然后成了她与珍妃之间裂隙碎纹的起点,一朝触及, 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侵占了她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晏雪照说,“我从小没有得到多少亲情, 然后我就想啊,我要给我的子子孙孙留下一个标志,阿容, 你爹爹是不是有些幼稚?”   葱白的手指细细摩挲着玉牌上精致的刻纹,阿容笑着摇头,眼里却隐约有泪光。她明白他,正是因为稀缺, 因为渴望,才惴惴不安,才会想要什么来自我安抚。   阿容看着晏雪照郑重又珍视的模样,突然想起,他当时将玉牌赠予珍妃时,应当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他吧。   往事已散,阿容低下头,摸到了刻字,照着念出来,一字一顿,“晏久嫆”。   晏雪照笑了笑,“这样取,爹爹还能唤你容容,改了还不习惯。至于这个‘久’……”他将手轻轻放在阿容鬓角,撩了一小缕碎发到耳后,笑得竟有几分甜蜜,“你应当知晓的。”   他盼了这么久的闺女,自然希望能与她久一些,再久一些。她不要嫁,他也不要过早地辞世。   阿容以手掩嘴,不知是哭是笑,露出的那一双眼却是波光潋滟、美不胜收。   “嫆嫆。”   阿容点头应了。   “久久……”   阿容噗嗤一笑,再次点头。   晏雪照起了玩心,又喊了许多次,阿容俱是应下,他说,“只有你爹爹可以这样喊你,知道吗?别的人最多只能喊‘阿容’,不能再过了。”   他说着,动作轻柔地将玉牌系在阿容腰间。   山庄弟子都颇有耐心地等着,谢昀等人也是带着笑意看他们。   一望无际的雪白地界多了大片大片的红,裹了红绸布的高台上立着两人,晏雪照遇上了颇为重视的事,衣袍系得齐齐整整,长发束得利落潇洒,瞧着比平日里精神了太多。而阿容则披着大红的鹤氅,这样大块的绯红很挑人,穿在她身上却衬出了无边的娇艳之色,与晏雪照两人相得益彰,让人觉得,这就是一对父女啊。   阿容的闺名自然不会公之于众,于是谢昀等人暂时也不知晓晏雪照究竟取了个怎样的名字。谢昀看向顾齐光,没想到就连顾齐光也是无奈地笑着摇头,“雪照不肯告诉我,还是等会儿问吧。”   晏雪照给阿容的生辰礼用红绸包裹着,长三尺有余,他并没有当场打开,只道,“这件生辰礼阿容可以在屋里随意把玩,但现在还没到将它暴露于世人眼下的时候。”他拍了拍阿容的肩,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便开了酒席,众弟子边喝酒吃菜边高声笑谈,场面热闹又随意。谢昀终于有了机会与阿容说话。他问了她的新名字。   不远处的众人闹腾成了一片,越发衬得此处寂静。而阿容的双颊透着淡淡的霞粉色,鲜嫩又漂亮,合着身后的红尘喜气,越发令人心动,她指了指玉牌,“在这上面呢。”   见阿容没有解下来的意思,谢昀便知晓她是舍不得解下晏雪照亲手系上的玉牌,他笑了笑,一伸手,将阿容抱起来,惹得阿容低呼了一声。   阿容的腰细软温热,隐约透着韧劲来,像是春日里绿油青葱的小草,压弯了草尖,便有一截弧度漂亮的腰身。   谢昀将她抱高了些,“你不肯解下来,便只好这样看了。”他一本正经地说,然后看见了晏雪照的期许与愿景,阿容只看见他低垂的眼睫,没看见他的眼神柔和中夹着叹息。   阿容细细喘着气,笑着,“看到了吧,放我下来呀!”她锤了锤谢昀的肩膀。   谢昀将她松开些,任她的腰身从手掌中往下滑,最后却仍没有让她双脚落地,反而搂紧了,埋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嗅了一口馨香,“明日我便要走了,还不让我多抱抱你。”   他怀里的人也环住了他,甚至轻轻拍着他的背,她说,“三哥哥,我等着你来娶我啊,只是不可以太早,我还想多陪爹爹几年;也不要太晚,我不想等得太久……三哥哥,那该是什么时候呢?我也想不清楚啊……”   “坏阿容,我要等不及了……”谢昀轻叹一声,“我也说过,以后可以不在京城定居,所以阿容不必和泰山大人分开啊。”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阿容顺滑的乌发。   阿容小声问,“真的可以吗?别人不会说三道四的?”   “何必管别人呢?”谢昀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今天过后,不管是江湖还是朝廷,都会知晓葬剑山庄有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庄主,阿容的新身份算是大白于天下了。真好。”他要娶她,更方便了些。   “什么美貌惊人啊……”阿容的重点却好像不在这里,她红着脸颊推了推谢昀,没有推动。   她脸红的模样鲜嫩可口,谢昀轻轻啄了啄,阿容的眼睫轻颤,待他离去后开口道,“胭脂的味道如何?”她嘻嘻笑着,“今天上了一层妆,也不知合不合三哥哥的胃口。”   “胭脂的味道有些苦。”谢昀认真地品评,轻笑,“希望口脂的味道会好一些。”   宴席散去,众人尽兴而归。   顾齐光看着一坛接一坛浑然不知节制的易云长,伸手按住他欲举起的酒坛,“易公子,可以了,再喝就伤身了。”   易云长摇摇头,“雪域的梅花酿果然名不虚传,马上就要回京了,自然要多喝一些。”   清透的月色下,还未及冠的少年双颊泛着诱人的粉色,清澈的眼里盛满了月华,他看了顾齐光一眼。顾齐光看见了某种不符年龄的伤怀。   易云长的年纪,本该是最鲜亮的朝阳,但顾齐光善看人,他看见的是冬雪一般的沉寂。   好似这个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他的世界只余纷纷扬扬的大雪,或许还有一片寂静孤独的树林。   “灵均先生,”易云长精致的眉头皱起,很是不解地问,“我该怎么回去呢?”   “易公子要回哪里去?”顾齐光眼里带着叹息。   易云长再一次举起酒坛,灌了一口,摇头苦笑,“回不去了。”他不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灌。   顾齐光不再阻拦,或许这个装满心事的孩子,只需醉一场、睡一觉,就好了。   而晏雪照已然喝得醉醺醺,终于能沉沉睡去。是顾齐光将他扶回房的。   晏雪照喝醉后并不会胡言乱语,他特别乖,一声不吭的,双颊被酒气醺红,眼里柔软晶亮,乍看竟有孩童般的神采。   顾齐光有些吃力地扶他进屋。   晏雪照摇摇晃晃如玉山将倾,他闭了闭眼,终于倒下,将架着他的顾齐光一并带到了床上。晏雪照的身子有些沉,顾齐光是不曾习武的文人,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推了推,将晏雪照翻了个身,终于能坐起来了。   顾齐光喘了口气,抚额一叹,给晏雪照盖了被子。   屋内还燃着烛火,摇摇曳曳,将晏雪照安宁的睡颜映照得越发清雅剔透。晏雪照已然三十又四了,顾齐光甚至要比晏雪照要小上两岁。   但是顾齐光的模样已经不复少年时了,他的轮廓越发硬朗,哪怕他不理世事、操心得少,显得比同龄人要年轻,但他的面容已经比晏雪照要显得年长些了。   而这么多年来,晏雪照一直是这副及冠公子的模样,容颜不曾老去分毫。   顾齐光趁着晏雪照难得睡得毫无知觉,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颊,柔软而有弹性,肌理细滑白嫩,这分明是少年才有的手感。   顾齐光知道,五年后,十年后,他会越来越老,而晏雪照却一直会是这般模样。想到日后自己看起来可能会像晏雪照的爹,顾齐光面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本来应该觉得好笑的,不是吗,为什么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大抵是被易云长眼里的伤怀感染到了。顾齐光站起身来,再一次看了一眼晏雪照无知无觉的睡颜。他熄了烛火,出门时悄无声息。   或许只有无知无觉的人才无忧无虑。   谢昀也是这般想的。夜色已深,谢昀还未入眠,他来到阿容的窗前,听见里面一声又一声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阿容喝了一点酒,并没有醉,只是叫她睡得格外香。   今晚的月色格外清冷,谢昀在窗前踱了几步,立了半晌,最终原路返回。   阿容说,明早要送他下山,要起那般早,应当睡一个好觉。   ☆、少女情思   早在入睡前, 阿容便拆看过晏雪照送她的生辰礼。   那是一把冰蓝色的长剑,乍一看几乎叫她觉得这就是溟霜剑。谢昀告诉她, 这是溟霜剑的子剑, 能在这剑谷里头看见这把剑,意味着那把大名鼎鼎的溟霜剑就在这剑谷里头。   只不过有一处机关要等到雪域最温暖的时候才会有所松动, 而他们暂时无法深入。   阿容不明白所谓的机关术, 但她晓得,下一次见到三哥哥的时候, 是雪域最温暖的季节。   翌日,雪域的天还是一片灰蓝色, 空气沁凉又清新。   阿容立在山庄口, 也就是初见顾齐光的那个地方, 目送着谢昀和易云长离去。   两人皆是功夫不俗,身上衣饰简洁利落,瞧着十分挺拔俊秀。谢昀回头看了阿容一眼, 笑容温柔极了。   “三哥哥!”阿容突然追上去,“帮我转交一件物事吧。”   她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绣了闺名的手帕, 郑重地放在谢昀手上,“我想把这个……给敏敏。”   谢昀知晓了阿容的意思,点头, “好。”   他转身离去了。   而易云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回去吧。”晏雪照将阿容冰凉的手包住,轻轻揉搓。   “嗯。”阿容收敛了眼里的不舍,笑起来。她任由晏雪照牵着,另一只手拉住了顾齐光, 笑喊,“回家咯!”   顾齐光偏头看着笑容灿烂的阿容和满脸纵容的晏雪照,也跟着弯了嘴角。   ***   沈敏一直以为阿容已经死于天花,因此哭了好长一段时日,眼睛肿了又消、消了又肿,惠宜长公主心疼极了,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她办了许多花会诗会酒会,将许多官宦子弟、公子贵女都吸引到了长公主府,总算能稍稍转移沈敏的注意力了。   然后长公主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新科状元郎好像对她家闺女有些不一般。   她是过来人,对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是一猜一个准。这位俊美的何状元在诗会上十分认真,做的诗一首比一首出彩,面对众人的夸赞时也没有丝毫骄傲自满,只时不时朝沈敏瞧去。   若看到她展颜一笑,眼带欣赏,他的面上就瞬间多了些愉悦的神采,然后继续认真地作诗。   沈敏虽然对阿容的事难过了好一阵子,但她的性子仍是简单又热烈的,她欣赏爱慕一个人时,眼睛根本藏不住,于是何状元总是能看见她亮晶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像是春日里一阵带着甜味的风,是路过一品坊时鼻尖嗅到的气味,是草叶间漂亮又快活的蝶儿,总之,一切美好又香甜的事物,都藏在她的眼里了。   诗会散去时,何状元刻意逗留了一阵,然后等来了拎起裙摆小跑而来的沈敏,她微微喘着气,脸蛋红彤彤,说,“我也写了一首诗,也不知写得如何,状元郎帮忙看看呀。”   她伸出柔白的手,手里攥着一张蜜桃粉的手帕,手帕上隐隐有些墨迹。何时同愣了一下,接过来,他知道现在的风气如此,贵女们喜爱在手帕上写字。   沈敏的手帕除了一股墨迹的气味外,还有些清甜的果香,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鼻尖。何时同定睛一瞧,是方才诗会的第一个主题,春。   细读之下,何时同的脸颊渐渐红了。沈敏分明写了一首情诗,里头满满都是少女的情思,甜蜜纠结又热情。   “唔……这个……”何时同看了一眼沈敏,刚碰上她那双弧度漂亮的杏眼,立马又移开了,他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移得这般快,显得有些不知礼,“这首诗写得很好,简练又活泼,尤其是最后一句……”   “噗。”沈敏笑出来,仰着头看他,“那写诗的人呢?”   何时同的面色越发绯红,从耳根烧到了脖颈,他咳了一声,点头,“所谓诗如其人,写诗的人想必也是活泼可爱,美好善良的人吧。”   沈敏的笑容扩大,“那这首诗就送给状元郎吧,状元郎可不要嫌弃啊。”   她转身,挥了挥手,走了。而何时同的心仍旧剧烈地跳着,最终将手帕整齐叠好,收入衣襟。   沈敏心思坦荡,喜欢便是喜欢了,自然也瞒不过沈驸马和惠宜长公主的眼睛。两人夜间熄了灯之后还说起此事,惠宜长公主对何时同印象很是不错,与沈驸马说起时一连列举了好些优点。   “先不提他的才华,他的人品应当也是信得过的,我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真正的文人。”长公主顿了一下,“如果敏敏与他在一起,应当不会受委屈。”   沈驸马沉默了稍许,最终闭了闭眼,“孩子还小呢,不急。”他将长公主揽进怀里,“敏敏那般单纯又鲁直的性子,总是担心她一直长不大,现在又不想要她长大了……”   两人默契地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谢昀和易云长回京的时候,听说了一件劲爆的惊天秘闻。   沈驸马的私生女沈月意图勾.引世子不成,赤身出来时还被府里的家丁给瞧去了身子。   易云长惊讶挑眉,看向谢昀。   谢昀正在饮酒,闻言回道,“我不过是安了一个手下在他那里罢了。”   易云长笑了笑,“我就猜到是你做的。暻宣啊,你何时这般多管闲事了?”   谢昀摇头,“长公主膝下的那两个孩子,与阿容交情匪浅,左右不过一臂之力的事。”   旁边酒桌的人喝得微醺,有声有色地描绘,“昨日,惠宜长公主办了宴席,那沈月又不请自来,最后还借着酒醉赖在了公主府的客房里。最后也不知是如何摸到了世子那里。”他嘿嘿嘿地笑起来,“这个沈月浪荡起来真是叫人叹为观止,想那世子爷才刚满十四呢,鲜嫩的小少年一枚,她也能动那心思。”   另一人补充道,“周老二,你又抓错重点啦!关键那沈月是世子爷同父异母的姐姐啊,这也太荒唐了些……”   “呸,什么姐姐,她也配?!”另一桌有人义愤填膺地拍桌子。   谢昀低笑了一声,“他与沈慕交情不错。”就是上一世也没有疏远沈慕,算是十分难得的友谊了,哪怕那名公子只是个贪耍好玩的纨绔。   易云长也看了看那名说话的公子,随后收回眼神,“那沈月算是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两人回了府。   易云长觉得很是奇妙,这个世界不过是因为有了一个不一样的谢昀,好像许多人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譬如董决明。他的变化太大了。   他们刚到府上,董决明就找上来了,他那头长发乌黑顺滑,十分好看,显得整个人只有二十来岁。而前世的他因着须发尽白,眼神也沧桑平静,显得象是个保养得宜的老人家。   董决明比记忆中的样子年轻了太多,好像逆生长了。   他的笑容也快活自然,与谢昀相处得十分熟稔,甚至会捶着谢昀的肩膀说他离开得也太久了些。   易云长不动声色地观察。   “哎,易公子,好久不见啊。”董决明笑着冲他打招呼,然后开玩笑,“怎么出去一趟更不爱说话了?”   董决明很是忧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沉默得不太健康。   易云长无法,向他点了点头,“董神医,好久不见。”   董决明察觉出了细微之处的不对劲,易云长先前都喊他“杏林候”的。不过他也没有深想,很快抛到脑后了。   “那个,阿容过得如何?”董决明看向谢昀,眼里藏着关怀。   谢昀冲他笑了笑,“决明放心,她在那边过得很自在,比在京城快活许多。”   董决明的面容露出一丝轻松来,“那便好,下回你再去瞧她,也捎上我,管他是什么事,我都给它推了。”   谢昀道,“你太慢了。”   董决明一噎,“不成不成,我是她最最敬爱的师傅,阿容一定想要见我的。”他扯住谢昀的衣袖,“你要带我去。”   谢昀嘴角一抽,看着董决明扯他衣袖的手,没有说话。   “哼,阿容这般做你就什么都答应了。”董决明本来就是逗谢昀的,识相地收回手,佯作难过,“扎心了,嘤。”   易云长默默地看着,觉得这位原本仙人一般的神医,现在的画风惨不忍睹。   “好好好,下次带你去。”谢昀揉额头,看向易云长。   易云长:???   谢昀道,“洗一洗眼睛。”   ***   春日的风柔软地拂过蹒跚学步的孩童,女子温柔的嗓音响起,“棠棠,来这里,这里。”   谢璃棠一岁多了,小脚丫有了些力气,正抚着树干挪步子。她是个唇红齿白的瓷娃娃,精致又可爱,很难让人不喜欢。   太子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他的嘴角扬起微笑,向两人走去。   “爹爹!爹爹!”小璃棠一见太子的身影,立即便要扑过来,杨莫倚怕她摔了,急忙要去抱,却被太子抢了先,他身高腿长,只迈了几步便将小璃棠抱入怀里。   小璃棠咯咯笑了几声,看了看杨莫倚,又埋入太子的怀里,然后又转过来看杨莫倚,很是机灵活泼。   “坏丫头,在笑娘亲呢。”杨莫倚笑着,伸手点了点小璃棠的鼻尖,小璃棠又将脸埋进太子怀里。   太子静静看着,眼里皆是笑意。   逗弄了一会儿,他将小璃棠小心递给杨莫倚,走入内室。   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了,那人转身,拱手禀报,“玉京王爷已经回京了。容昭公主则住在了雪域,并成了葬剑山庄少庄主,改名为晏久嫆。”   太子闻言,点了点头。   阿容的亲爹,是个厉害人物呢。   “没有被人发现吧。”太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那密探神色一凛,不确定道,“应该……没有。”   “此话当真?”太子的眼神渐渐凌厉,充满了无形的压迫力,叫那名密探渗出汗来。   密探“噗通”一声跪下,“回禀殿下,玉京王爷和雪照公子都曾往属下的方向瞧过,属下不知……”   太子闭了闭眼,“那就是已经被发现了……罢了,你先下去。”   密探消失不见了,太子缓缓踱到书桌前,执笔写起文书来。   这些年来,他的势力越发壮大,起码比皇上知道的要强大。自从发现谢羌华心存不轨后,他就明白了,就连骨肉亲人都有可能瞬间背叛,只有更强大才能保全自己。   “老三啊……”太子默念一声,他希望谢昀不要和阿华一样,不然他也不会留情的。   左相生病了,卧在榻上,许久没来上朝。   众人暗地里都猜测他是病入膏肓了,因为谁都知道左相向来兢兢业业,什么时候有过旷朝一月以上的记录?   皇上亲自去看望过他,帐子里头的人急忙要下来行礼,被皇上制止了,皇上允他不必行礼,好生养病。   他看着帐子里头瘦削干枯的人影,不忍道,“钟爱卿,保重身体最为要紧,这左相的位置为你留着,什么时候好了,就什么时候回来吧。”   皇上与左相同龄,幼时也曾一起玩耍过,现在却是一个身强体壮,一个油尽灯枯,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微臣……谢主隆恩。”帐子里的人影颤抖着咳了几声,开口时声音喑哑难听显然是被病魔折腾得十分厉害。   钟临立在皇上身后,他既是皇上的侍卫长,又是眼前这位病相的独子,立在这满是药味的屋子中,面容仍是严整的。   皇上暗自满意地点头,越发觉得这钟临可堪重用,若是左相就此去了,他倒是可以考虑让钟临继承左相的衣钵。   不过他太年轻,还须磨炼。   皇上听说,这钟临有一位亡故的妻子,并未诞下一儿半女,却叫他念念不忘,至今未娶。倒是个重情的。   此时,真正的左相却出现在了夔州地界。   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凌云山庄。   听说凌云山庄的老庄主闭关去了,现在是他们的少庄主在打理山庄俗务。这为左相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他来到山庄内的一处院落。   这里安静极了,几乎听不见人声。院落里草木掩映,清凉又芬芳,颜色深浅不一的杏花从碧绿的草叶见探出头来,红碧相映成趣。   他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没有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缕缕轻细的歌声传来,唱歌人是个女子,心情很好,她轻轻哼着柔软轻快的调子,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她提着银质花洒,走到花圃前。她的手腕真白啊,在星星点点漏下的阳光里白得发光。她倾斜了花洒,银亮的水线落入花圃中,花朵儿朝着她,轻轻跳跃。   左相屏住了呼吸,哪怕他知道就算自己放开呼吸,眼前的人儿也不会发现他。   她从来就发现不了他。更准确地说,看不见他。   她的眼里永远只有一个人,思及此,左相的心里升起几分焦躁,眼里也染了戾气。   眼前的女子突然笑了,她附身,伸出一根葱管一般的玉指来,轻轻点了点跳跃的花盘,“就你最贪吃。”   左相心中的戾气突然消散无踪,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给安抚得妥妥贴贴。   再没有什么时候比看见她更让人心情柔软了。他刚从蜀地过来,纵是收拾得干净整齐,也掩不住眼里的风尘仆仆,但是现在他突然平静了。   他念了许多年的女子,现在活得很好。   只是这个院子,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进去,因为他十分害怕,李展云看见他时会笑着问,“你是谁啊?”   左相默默地折返,心想该回去上朝了。   他慢慢退出去,刚走出去几步,又觉得自己太过懦弱,实在不像话,他总应该把想要给她的礼物送出去吧。   左相重新回来,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枚精妙绝伦的核雕来,他记得李展云曾有一段时日十分迷恋此物,也不知现在还喜不喜欢。   他特地求了最有名的大师刻的。那个大师脾气十分古怪,要他写一个月的情诗,还不能有重的。大师说,要看到他的感情,才能雕出他想要的那一枚核雕。若那核雕里面只有大师自己的感情,或是其他人的感情,对他而言便没有意义了。   左相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走到院墙外,左相伸手,将核雕一把扔到了院内,然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里面传来惊疑声,随后便是一阵窸窸簌簌的声响,左相的听力灵敏,他听见李展云开口道,“谁乱扔果核了?”   左相面容一僵,显得有几分扭曲。   下一瞬,里面传来一声惊呼,“啊,核雕!好漂亮。”   左相面上泛出笑容来。   “有人吗——”李展云大声喊,“谁的核雕掉了?”   左相的心扑通扑通跳,他好像回到了少年时。   “没有人认领,就是我的了?”李展云等了几息,没有人回答,她开心宣布,“好,这是我的了。”   左相终究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但是他心满意足。   没过多久,左相痊愈了,看着他面色虽有些苍白,却是全须全尾地站在紫宸殿上了。朝中众人有喜有悲,但面上倒是一致的恭喜道贺。   ***   沈敏生辰这日,何时同上门提亲了。   他听说,敏敏郡主在京城里头十分受欢迎,许多儿郎都暗戳戳地想要做郡马爷。因此沈敏虽然只有十四岁,前来提亲的人却已经将公主府门槛给磨秃了。   直到沈驸马一一回绝,无一例外,并放言称他家郡主要留到十八,这才消停了些。   何时同怀里揣着手帕,又用手按了按,这才觉得踏实些,他来到了长公主府门口。   珍妃与长公主的关系很是一般,于是何时同请来了五姨姨。   两方的长辈谈了许久,长公主府外看热闹的群众带了几包瓜子等人出来,虽迟迟没有消息,但众人已是觉得有些苗头了,因为长公主府拒绝起人来向来是干干脆脆毫不拖沓,绝不会耽搁这么久。   “有戏。”坐在小板凳上的老百姓磕了一粒瓜子,断言道。   ☆、夜半来客   何时同从长公主府出来后, 没有半点消息漏出来,但京城中人皆是些人精, 几乎都瞧得出来, 这位准是日后的郡马爷了,没跑。   不过也是, 这位状元郎前途无限, 生得又好,与珍妃还是沾亲带故的, 哪怕并非京中的世家公子,也是极难得的好儿郎了。   何时同心情不错, 当日便与翰林院中的友人一道去了新月楼吃酒。都说人以群分, 何时同的那群友人皆是正直又好学的, 几人都没有喝花酒的喜好,只在酒楼的雅间里吟诗作对,朗声畅谈, 已是十分快活了。   与新月楼一街之隔的棣棠阁也是热闹非凡,这一家在京城落成的时候还要在新月楼之后, 生意却一点不差。其中原因却并非是酒菜出众,而是里头的歌舞俱是一流,据说还有扬州瘦马出售, 也不知真假。   今晚棣棠阁的节目是西域的胡腾舞,舞女俱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带着嫣红的薄纱,一颦一蹙间眼波媚意横生, 看客的眼睛黏在她们轻纱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和□□的皮肤上,兴奋地与身旁的人猜着这是波斯大食的娇娘还是凉州和甘州来讨生活的大楚女子。   不过各有各的妙了,凉州甘州来的会说大楚话,交谈起来也不必比比划划。波斯大食的更是难得,这样能歌善舞的西域女子,向来都只有皇帝和王公贵族能享用,现在落到了民间,自然较为珍贵。   “四殿下,要不要喊几个上来玩玩?”说话人不自觉带了几分下流的意味,眼睛直往楼下的舞女身上瞄。   四皇子手中的执扇轻轻磕着栏杆,也没看身旁人,只嗤笑一声,“见识少。”   男子也不生气,“自然自然,我等如何与四皇子相提并论?就是我的父亲,想要弄来这样的尤物都得费一些功夫,我就更没办法了。”他顿了一下,感叹道,“也不知这棣棠阁是何来头,竟然可以轻易弄到这些女子。”   “能在京城之内以最短的时间站稳脚跟,能是省油的灯?”另一名男子抢白道,末了看着四皇子,笑得有几分刻意的谄媚,“不过却是比不得四殿下的,我们几个跟着四殿下,还须顾忌这棣棠阁的幕后之人?”   四皇子抬了抬下颌,斜睨了几人一眼,“行了行了,别说些没用的。”他用下颌指了指楼下旋转腾跃颇为灵活妩媚的女子,“你们若是想玩玩,只管和掌柜的说一声。”   随他而来的四五人皆是面露喜色,连连奉承道,“甚好甚好,四殿下果然阔气。”因为棣棠阁自开业以来,从没有将这些表演才艺的女子送给贵人玩弄的先例,四皇子夸下这海口,也不知能办到,不过这就不是这些纨绔子弟考虑的事情了。   “四殿下的名头一报出来,掌柜的还能不听?”几人有模有样地恭维了几句,四皇子虽知晓这些人都是在阿谀奉承,面上却仍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几人进了雅间,召了店小二,要唤掌柜来面谈。   等待间,一个新加入这个圈子的公子哥有几分犹豫,“四殿下,这事要是被海东侯晓得了……”   其余几人见四皇子眉头一皱,连忙扯了扯这个公子哥的衣袖,频频使眼色。圈子里面谁不晓得,这位四殿下对这个未来的岳家十分不满,按他的意思,就是一没兵权,二没名望,就连出身都是低贱的。在世家谱里都找不到海东侯这一支,只道是前朝时的沿海流寇,被朝廷招抚后封了个没实权的爵位。   现在却要他娶海东侯的贵女,他的皇子妃,本应是京中的高门贵女。   几人呵呵笑着打了圆场,更有一人举杯一饮,“今日是出来放松的,提这些作甚,四殿下,我等敬你。”   这便算是过去了,那名不慎说错了话的公子哥脸色涨红,话变得越发少了,多说多错,总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这个棣棠阁的来头实在不小,竟没有将四皇子放在眼里,就是搬出了四皇子的名头,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掌柜的微笑摇头,说本店的舞姬不能单独陪客。   意思就是只能看看台子上轻盈曼妙的少女却不能一解其渴。   四皇子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脸上的神色很是阴沉,掌柜的却丝毫不惧,只躬了躬身,出去了。   “这幕后之人,说不准还是我的熟人呢。”四皇子阴沉地开口,“我定要将此人揪出来,再告他一状!”大楚有条规矩,为官者不能从商,家中经营的铺子,其数量与产额都有规定,若是超了,是要被没收进国库的。这棠棣阁这般豪华派头,又后台极硬的样子,幕后之人定是哪个朝中重臣了,若是揭发出来,在皇上跟前一定讨不得好。   其余人也是面色尴尬,只管小心安抚这四皇子,就算再是惋惜遗憾,也不敢说出来了。   四皇子的婚期在下月初六,还有半月时日。   自谢昀逼退北狄,大楚也算安宁了一段时日了,而这位功臣却仍是默默无闻,一点居功自傲的意思都没有,叫朝中几位最古板的老臣都连连称道。   这日,谢昀递了奏折,言道他在游历途中遭逢山寇,盘问下得知在蜀地有一处匪窝,盘亘已久,流毒甚广,欲主动请缨前去蜀中剿匪。   皇上眉头一皱,问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那害你的匪寇呢?”   谢昀早有准备,当即便有手下将一人押进来,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晏雪照带回雪域的怀瑜镇男子,谢昀走之前将他借来一用,男子的毒也解了,正不知该往何处去,谢昀这里好吃好喝供着,他也懒得费心思出去讨生活了。   “想着他还有几分价值,便留了他的性命。”若要去蜀地剿匪,能有这匪寇相助,定能事半功倍。   男子两股战战,直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陛下,我可以带路,助你们将匪窝一锅端了!”   谢昀余光欣赏着男子的表演,心想这男子倒是个人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本是身不由己的局面,硬是被他闯出一条生路来。   只是不知怀瑜镇的幕后之人是否就在这朝堂之上。谢昀的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在这里,甚至在静静地看着他与面前哭求的男子,面上的神情与周遭之人别无二致,叫人轻易分辨不出。   若是那人憋不住了,派人来杀人灭口,他一定能想办法揪出一些线索来。   皇上被男子哭得头疼,摆摆手道,“罢了,先将他带下去。”话音刚落,立马便有侍卫将男子拉往殿外。   待男子出去之后,紫宸殿总算清净了些,只剩大臣们嗡嗡的讨论声。   “此事就按你说的办。”皇上看着谢昀,“你需要多少兵力?”   谢昀答道,“五百便够了,穷山恶水,行走不易,带多了反而是累赘。”   皇上有些惊讶,却仍是点头应了,若谢昀将他的一万精兵全都带走了,他反而要头疼,因为谢昀也有可能是借机屯兵,伺机造反呢。   “好,何时启程?”   “下月月初便走,抵达的时候约莫在端午前后,趁着匪寇正热闹的时候出兵。”谢昀回头看了看四皇子,“怕是不能来喝四弟的喜酒了,见谅。”   四皇子最是不喜别人提他的婚事,如今被谢昀于大庭广众之下拎出来说,却又不好发作,只好强笑着应了。更何况,如今的三皇子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可以搓圆捏扁的角色了,他有功勋在身,有亲王之位,已经牢牢压在自己头顶了。   咬紧了牙关,却又怕紧绷的腮帮被人发现端倪,四皇子松了牙关,继续维持着那副温雅的面貌。   当晚,谢昀身着雪白里衣,走到烛台前,正预备熄灯,却察觉到屋内多了一道气息。   他装作不知,却暗暗戒备。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卷古籍,陈旧的纸张散发出沉厚的香气,他倚在床头看了几页,屋内的气息仍在。   突然,一道破风之声响起,谢昀抬眼看去,却是易云长,他正和一个人影缠斗在一起。想来易云长也发现了那道气息。   两人在谢昀的房梁上腾跃过招,不久之后,那黑衣人落了下乘,喘息着道,“先停手先停手,小的只是来带句话的。”   易云长不仅未停,手下的动作还越发狠厉。带什么话需他这般鬼鬼祟祟,着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潜进别人的卧房?显然是图谋不轨。   “云长,让他说。”   易云长不解地看谢昀,却没有说什么,只渐渐收了手,却仍戒备着。   “多谢。”黑衣人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汗,“是我家主子叫我来传一句话的。”   “你家主子是谁?”谢昀眯了眯眼,看向他。   “这个……无可奉告。”黑衣人拱了拱手,“主子说……”   “罢了,连人都不晓得是谁,他的话本王也没兴趣听,你走吧。”谢昀淡淡地瞥他一眼,下了逐客令。   “哎哎哎……”见易云长就要将他拎出去,黑衣人急了,连声唤道,“这个真没办法说,只是主子说了,他与王爷是友非敌,若王爷有意愿,日后还有合作的可能……”他的语速极快,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生怕易云长将他丢出去就没有机会带话了。   “哦?和一个躲躲藏藏的鼠辈合作吗?”谢昀的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将黑衣人气得脸色涨红。   “我家主子只是不方便暴露身份罢了。”他驳道,“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黑衣人的目光在谢昀面上逡巡了一番,“比那些个空有美貌的郎君要好太多了。”   谢昀轻笑出声,“云长,帮我将他丢出去吧。”   黑衣人又急,这回却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再次站稳的时候已是王府之外,没想到王府外围的护院没什么本事,里头的人却极有能耐,不过也是,王府若是这般好闯,老早便出事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这算不算带到话了,不知该如何回去交差,觉得颇为懊恼,当下扇了自个儿几个嘴巴子,这最嘴贱还不怕得罪人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零点之前将完成一万五(应该可以吧)。届时小天使们可以看到爆更现象。 还有,苦逼作者考完试滚回来了,求各位小天使轻轻地打(/▽\=)   ☆、烫手赠礼   “暻宣不想要听听他要说什么了?”易云长并没有立即回屋, 而是开口问了谢昀。   谢昀摇头笑,“他不是已经说了么?不过我当真不知, 那位幕后之人为何觉得能与我合作。”一个追杀阿容不成, 又转而折磨易云长的人,现在跑到他面前来谈合作, 岂不是天方夜谭?   谢昀的笑容转冷, 也不知那人是太天真了,还是性子凉薄。   易云长迟疑开口, “那人的主上,便是怀瑜镇的幕后之人?”   谢昀点头, “方才你应当再打狠一点的。”   “那为何不……”杀了他?   易云长刚要问出口, 窗外落进了一张纸条, 谢昀展开一瞧,上头写着,“消失于东市靖安坊。”谢昀将纸条给易云长看, 开口道,“这便是不杀他的理由了。我总要知道那人究竟是谁。”   “靖安坊……”谢昀低声念了一番, “若非故意误导,那幕后之人应当是住在这附近了。”   靖安坊那一片住的尽是高门大户,且以新贵居多, 左右相隔街相望,还有几位尚书大人,俱是比邻而居,可以说是大楚朝权的一个中心了。   易云长觉得, 方才那人瞧着就不是个精明机警的,这道消息应当不假。   “他对自己主子颇为推崇,言语间还有几分亲昵,应当是他主子较为亲近的人,他的住处多半与幕后之人的住处极为相近,甚至就在幕后人的府内。”谢昀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烧了,笑道,“还得多谢那张裕德了。”叫那幕后人只敢用亲近之人了。   张裕德正是白日里哭天抢地演技出众的男子,易云长识得他,顺口提了一句,“张裕德在怀瑜镇的地位不低,甚至可以轻易弄到大牢的钥匙,或许能认出幕后人来?”   “他没见过。”   谢昀松了手,纸条已成了灰烬。他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开,温声道,“云长,安歇了吧。”   他的面上笑容温煦,烛光映照下如暖玉生辉,“阁里的事务还需你打理,晚上不必留意我这里了。”   易云长正好也困,当即应了,离开之前留下一句,“也没有留意你这里,是他吵着我睡觉了。”   嗯,他的呼吸声太响了。   谢昀笑着目送易云长出门,眼神很是柔和。   月末的时候。谢昀开始整兵,将遴选出来的五百精兵暂且安置在王府内。他亲自培养出来的褚袍军军纪严整,哪怕府里多了五百人,王府内还是清净肃穆的,唯有晨练之时才能听见响彻云霄的整齐喝声。   谢昀自然不会按照他在紫宸殿上说的计划来,他的话正是说给那幕后之人听的。   这日谢昀从府外回来,门房告诉他有人送了个包裹来。此时正是士兵们用晚饭的时辰,王府里头隐约闻得到饭菜的油盐香气,又俗又温暖。   谢昀面上带了三分笑容,将包裹接过,心里想着许是阿容想他了,算算时间,阿容得在他刚走的时候就寄出包裹,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是不可能。   走进内室,他满含期待地打开包裹,入目的却是一大片刺眼的明黄色。   谢昀面色一肃,将包裹完全展开,捏起明黄色锦缎,细细摩挲了一番,上头的龙纹绣得十分逼真,龙首高昂,龙须飘逸,片片龙鳞层层叠叠,入手细滑有质感,这是一件可以以假乱真的龙袍。   那位幕后之人正明晃晃地问他,谢昀,你想要那个位置吗?   他将包裹合上,几步上前将窗户关紧了,随后徐徐吐出一口气来。   上辈子的幕后推手,这一世还不肯放过他吗?他谢昀究竟哪一点叫人惦记上了?   只是这件龙袍留着只能是祸患,须得快点处理了。那个人是试探也好,陷害也罢,烧了就好。   谢昀唤了宁远拿来一个火盆,将龙袍和烛火一并扔到火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照在谢昀面上,清俊的眉目难得一片冷厉。   看着明黄色的布料越发萎缩,变得焦黑,谢昀伸手将包裹拿起,预备也扔进去,却摸到了里头的硬块。谢昀顿住,又细细摸索,撕开包裹后,竟从夹层里找到了一块印章。   印章并不完整,却可以看见一个完整的“怀”字,印章背面刻着“号令怀瑜,莫敢不从”,刻痕已经有些浅淡模糊了,可见是被摩挲已久,而这时间的痕迹是难以伪造出来的。   谢昀知道怀瑜镇实力强悍,他的五百精兵根本奈何不得,只能智取,但现在,有人将调遣怀瑜镇杀手的印章送了他半个。   不,没用的。怀瑜镇的杀手只听幕后之人的号令,哪怕他有了完整的印章,没有解药,也无法号令怀瑜镇,换言之,怀瑜镇真正的“虎符”,是解药。   谢昀低笑出声,觉得这幕后之人实在是小看了自己。他将印章丢在一旁,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假龙袍是否还有未烧尽的残片,待一切处理完之后才出了卧房。   四月初,谢昀领着五百精兵出京了。   精铁轻甲,银鞍赤马,这五百精兵瞧着高贵又严整,周身的气度丝毫不输高门贵子,正放缓了步子行在京城大街上。分明是两列长队,闭上眼去听,却好似只有一个人在驭马前行。   两旁的百姓满目崇拜地看着他们,待走远了才与身边的人说起褚炮军的战绩来。商人们则细细数着褚袍精兵全身上下的装备,难以想象要养出这样的军队须得花费几何。   连胯.下的战骑都是雄健有力又血统高贵的骅骝,若没有千万身家,根本养不起这样的士兵。转念一想,玉京王爷亲手培养的军队,必定不会吝啬军备花销。   谢昀走后没几日,便是四皇子的大婚之时。   没有几个人见过那海东侯的女儿,连是丑是美也没有丝毫消息漏出,这叫京城百姓越发好奇兴奋,初六一早,与新娘子一道早起的还有不少人,纷纷等着在路上看一看新娘的身姿。   四皇子换上了喜服,面上温雅的表情难以维持,他一点都不想要娶什么海东侯的女儿,在他心里,不管是卫国公府的方晴,还是定国公府的顾锦罗,都比一个土倭的女儿要好得多。   皇上自然晓得四皇子的不情不愿,为了表示安抚,他还亲自到四皇子府上喝了一杯喜酒才回宫。虽只来了一小会便回去了,却已经是很给面子了,四皇子受宠若惊,心情也敞亮起来。   走在回御书房的路上,一个宫女急急忙忙跑过来,又惧怯地跪下,说着珍妃身子不适,求他去看望看望的话。   皇上眉头一皱,绣着龙纹的锦靴才踏出一步又收回,面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来,“你叫娘娘好好歇着,消停消停,身子定然会好的。”   宫女身子一晃,连连磕头,“陛下,娘娘是真的生病了,并非……并非……”她想说并不是像以前那样耍心计想要皇上去玲珑宫,可到底是大不敬的话,她说不出口。   皇上觉得头有些沉,没有等宫女说完,便径直走了。   “娘娘……”宫女面上挂着泪珠,半晌才从冰凉的玉石面上起身。   当晚,四皇子磨磨蹭蹭到半夜,又多喝了一些酒,回到卧房倒头就睡,只留新娘坐在床边,头上的盖头还没有揭,她很有些不知所措。   “夫君……”这声音三分怯,七分媚,令人酥麻入骨。四皇子耳廓一酥,半睁起眼来。   他对这个新娘生了几分兴趣。   “盖头扯了,叫我看看你生的什么模样。”他的语气随便地像是对待以往任何一个留过情的妓子。   新娘听了话反射性地伸手,却生生停住了,“爹爹说,这个盖头要夫君来……”说的话变长了,娇媚的字眼一个个蹦进四皇子的而中,叫他有些口干舌燥。   “是听你爹爹的,还是听我的?”他稍稍撑起身子,“快些。”   新娘无法,只好自己掀起了盖头,那双玉手还未放下,便露出一对怯怯的眼来,纯粹清澈的眼,精致小巧的下巴,叫四皇子的腹内一瞬间窜起了火焰。   “过来。”四皇子拍了拍身侧,看着他这个小白兔一样的新娘。   待新娘挪到他身边,四皇子猛地翻身将她压住,笑道,“你的爹爹有没有教过你怎么伺候人?”海东侯嫡妻早逝,小白兔也早早地没了生母,许是不知道这些的。   新娘懵懵地看他,四皇子越发兴奋,心里早已将对这门婚事的不满抛到了脑后,他迫不及待地攫住她的唇,撕扯她的红裙。   “唔……”新娘发出一声娇弱的闷哼,四皇子的火焰越烧越旺。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四皇子眉头一皱,几乎要呵斥出声,也不知他的下人何时这般没眼色了,竟挑这种时候烦扰他。   脚步声越发近了,随后想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滚——”四皇子忍无可忍,从新娘身上抬起头,厉声喝道。   敲门声丝毫未停,随即更有“砰”的一声巨响,卧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进来的人却不是他的下人,而是陆陆续续的侍卫兵。   “将四皇子带走。”小队的队长一声令下,其余几人面无惧色地将一国皇子牢牢押住。   四皇子从惊讶怔愣中回过神来,喊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啊?”他在外人面前温文的模样早已维持不住了。   小队长假笑道,“皇上来您府上喝了一杯酒便中了毒,还请四皇子配合我等调查。” 作者有话要说:  叮咚——赠与四皇子“史上最憋屈洞房花烛夜”荣誉头衔   ☆、崔氏灵璧   四皇子大惊失色, 失声喊道,“什么?!父皇他……”   小队长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只道, “四皇子,走罢。”这年头, 戏多的害人精他见得多了, 扮起无辜来一个比一个厉害。   听说下毒的人已经被抓到了,正是四皇子府上的下人, 对四皇子指使一事是供认不讳。   犯下了这等滔天大罪,四皇子这回算是栽定了。   倒是可惜了小娘子, 跟了这么个快要被处死的夫君, 说不定也要跟着被砍头。小队长这般想着, 目光在拔步床上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新娘子身上落了一瞬,新娘子颤得更厉害,眼睛都不敢睁开。   小队长眸色一深, 吩咐手下道,“你们先将四皇子带出去, 我再找找他的卧房里有什么罪证没有。”   属下不疑有他,齐声应道,“是——”   待侍卫们押着四皇子出去后, 小队长面上的笑容加深,一步一步朝着新娘子走去。   不过一盏香的时间,属下们已经走到了皇子府的门口,正等着小队长, 便见他们的队长往这边走来,隐约可见意气风发的神采,他摇摇头道,“粗略一看没有什么明显的罪证,先将四殿下带回去吧,皇上还等着呢。”   罪证没有,小娘子身上倒是滑得很。   这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又气势汹汹地走,将四皇子府里的丫鬟小厮俱是吓得不轻,一个一个面色灰败,神情绝望。   一个小丫头哭了又哭,眼睛都肿成核桃了,想起皇子妃还在卧房里,觉得总该去问问她有什么需要。   进屋之后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大红的嫁衣随意堆叠在软毯上,圆桌上的大红桌布被扯落下来,酒水果盘散了一地,像是经历了一场慌乱的绝望的斗争。而方才,下人们都沉浸在对性命的担忧中,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帮她一把。   小丫鬟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尖叫一声,正要跑出去,却生生退回来,她颤抖着手将嫁衣遮挡在新娘身上,“娘娘……娘娘……”小丫鬟颤声喊着,带着哭腔。   可衣衫破碎的女子却双目呆滞,一句话未回。   这夜朝中众人几乎彻夜未眠,只有无知无觉的平民百姓方能睡一个香甜好觉。   皇上身中奇毒,众太医半点法子都没有,就连杏林候也待在内殿许久没有出来。而四皇子本是要被带到皇上跟前的,因为皇上说了,要亲自问他。   但现在皇上又一次晕厥过去,不省人事,纵是四皇子被带到了宫里也无济于事,于是侍卫们只好暂且将四皇子押着等在殿外。   京中生此变故,各方势力或是静静观望,或是蠢蠢欲动,而被谢昀留下来打理棣棠阁的易云长却已经坐在了案前,预备写封信给谢昀送去。   回来有回来的好处,身在外地有身在外地的好处,是远离祸患还是把握时机,全看谢昀的决定了。   当然,这个把握时机并非夺嫡篡权。但是易云长猜想,那幕后之人定然是坐不住了,不管此事是四皇子一时糊涂,还是幕后人心思诡诈,那人必定快要显出真面目来了。   董决明一夜未眠,累得几乎也要跟皇帝一样晕阙过去,到了天明,他给皇上开了副吊命的汤药便退出内殿,身后的太医见状便问,“杏林候何时回来,皇上这里……”   董决明心中一苦,回道,“回去换身衣服就来,你瞧,这浑身的污糟,莫要熏着皇上了。”   太医看不出董决明有哪里污糟了,倒是自己身上已经生了味儿,被董决明这一说,脸上一红,也想要回去沐浴更衣了。   董决明回府之后,美美地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馨香的衣裳,这才不情不愿地出门,往皇宫赶去。朱雀大街上人来车往,俱是面色匆匆,唯有一名女子,神色恍惚,脚步虚浮,董决明善观察,几乎一眼便看得出,这个女子有问题。   可是这世上心情沮丧的人何其多,董决明也不欲多管。   马车快要驶过,许是他的眼神落得十分明显,董决明见女子忽地看了他一眼,却是双目若眇,看不见一丁点神采。终是眉头一蹙,董决明吩咐车夫道,“等等,跟上这个姑娘。”   女子继续往前晃晃悠悠地走,马车在后头慢慢悠悠地跟,车夫不明白自家主子为何不急着去皇宫,反而在这里跟着一个女子,但到底没有出言相询,只默默地跟着。   马车行到街西,人渐渐少了。女子虽是神情呆滞,却是一等一的美貌,加之破碎脆弱的模样,更叫人心生怜惜,但若是心怀不轨之人,便是心生歹意了。   眼见着有眼神下流的男子渐渐靠近,董决明下了马车,目露无奈宠溺之色,“别闹了,跟我回家。”   女子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只是脚步一顿,又继续往前走。倒是周遭的男子以为这女子并非孤身一人,心里头打起了退堂鼓。   董决明见那些人渐渐退了,女子又毫无反应,便静静跟在她身后。   说不清什么缘由,他只知晓,这回若是走了,应当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她想死,作为一个医者,他如何看不出来?   女子一路走过静僻的小巷,走过繁华喧闹的芙蓉楼,然后在慈恩寺的寺门面前顿了顿,站住脚,盯着佛光普照的金灿灿大字看了好一会儿,董决明渐渐送了一口气,觉得她应当不会寻死了。   可下一瞬,女子又迈出脚步,朝前走去。董决明跟上,一路跟到了曲江边。   “哎,姑娘……”董决明看了看女子的发髻样式,改口道,“这位夫人……”   那个女子却好似受了刺激一般轻颤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加大了,直往江边疾走,江风拂过她的绛红色的裙摆,越发衬得此人肌肤如玉,身姿清瘦,似要乘风飞去。   眼见她就要往下跳,董决明急忙拦在她身前,又心急又无奈,“莫跳莫跳。”女子毫无反应,他顿了一下,补了一句,“我会水啊,你跳了我也能救上来。”   女子好似觉得这人有些无赖,秀致的眉头一蹙,终于正眼瞧了董决明。   她的眼睛干净懵懂,又蒙上了一层绝望,叫董决明立时凝神屏息,等回过神来才缓缓吐出这口气。   女子遇绕过他,董决明又拦住,双臂张着,方沐浴过的身子给江风染上了一缕缕干净的清香,虽是个成年男子,身上的气息却干净似少年,没有丁点的汗气浊臭,叫女子眉目稍稍舒展了些。   “让开。”她语气平淡,却因为自身的音色,变得又软又媚,浑似勾人。女子神情一变,好似有些恼恨,闭紧了双唇。   “这可不行,夫人,在下是一名医者,若是眼睁睁看人去死,会良心不安噩梦缠身的。”董决明神情忧虑,好似确有其事,“所以在下并非为了夫人,而是为了自己。”   还有,什么夫人,哪有这样喊的?在京城如何她不清楚,但在她的家乡,“夫人”是只能由自己的夫君喊的称谓。   女子有些生气,双目越发水润晶亮,想要瞪他又不敢瞪他,只把自己气得够呛,这比方才呆滞的模样要好太多了,董决明心想,就是这样,继续这样看他。   董决明叹了一声,试探着问道,“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解决呢?一定要一死了之吗?夫人瞧着非富即贵,应当是不愁生计的,既然能活,为什么要死呢?”   “跳江很痛苦的。”董决明指了指缓缓淌过的曲江,“你想想看被人掐住喉咙不能呼吸的感觉,呛水,窒息,别人濯过足的江水往你肺腑里灌……”   董决明还要说,女子已经双手捂耳不愿再听了,她终于敢瞪视董决明,眸子亮得不行。   “咱们不死了,好不好?”董决明眨了眨眼笑起来,不自觉地带出一点南燕的口音。   女子看着这张干净的清透的笑颜,心里滞了一瞬,她愣愣地点头,随即却渗出眼泪来,无助地摇头,“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哭起来,声音呜呜嘤嘤,哪怕是毫无形象地痛哭,声音也好听极了,“除了死,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董决明眼神温柔下来,循循善诱着,“你说出来,我跟你一起想办法。”   “不,不能说……”女子呜呜地回道,眼神躲闪着,痛苦又羞耻。   她蹲下身蜷缩着,这是极度缺乏安全感,意图将自己藏起来的表现。董决明研究过心病,因此只立在原地没有动,待女子稍稍动了动,他才缓缓蹲下身来,声音温和无害,“夫人,我是神医世家董氏的后人,别的人帮不了你,但我可以。”   半晌,女子悄悄从臂间露出一双眼来,仔细辨别着董决明的神情,董决明面上的笑容温柔似水,极有耐心地任她打量。   她像一只可怜可爱的幼兽,确认外界无害之后,才试探着伸出一只爪子来。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下意识回道,“漫漫。”她反应过来闺名不应当同外男说起,红着小脸改口,“崔灵璧。”   董决明轻轻笑,却没有丝毫取笑得意思,他温和极了,一辈子的温柔都用在这里了,“真好听。”   女子愣愣看他,董决明喊道,“漫漫。”   崔灵璧羞窘埋头,嗡嗡的声音从臂间传上来,“你不能这么喊。”   “好,漫漫。”   崔灵璧又气,义正言辞地纠正他,然后将自己来此地的初衷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董决明,也将昏迷不醒的皇帝给忘到了脑后,待车夫牵着马车来寻他时,他正与崔灵璧温声细语地说着话,车夫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他家主子何时这么温柔啦?车夫隐蔽地看了看貌比花娇的崔灵璧,心道,啧啧,难怪了。   董决明见女子没有心存死志了,这才打算走,他想要自报家门日后好再相见,只是目光触及崔灵璧发顶的妇人髻,生生咽回了到口的话,他挥了挥手,道,“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崔灵璧乖巧地点头,待董决明走了之后,才猛然发觉,她被这个善良的大哥哥安抚了这么久,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哦对,他好像姓董。   董决明进宫之后,皇上短暂地醒来了一次,强撑着宣布太子监国,然后将四皇子召进了殿内。   皇上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虚弱又疲惫地看着四皇子,眼神却锋利如刀,看得四皇子惧怕不已,他虽没有做这些事,但他生怕皇上不相信他,然后含冤入狱,这么一想,四皇子面上的神情越发扭曲,不知该如何控制神情了。越是想要袒露自己的无辜,越害怕被当作拙劣的演技。   四皇子最终闭眼,任凭皇上裁决。将他的生或死,全权交到皇上手里。   “是你吗,老四?”   四皇子缓慢坚定地摇头,苦道,“父皇,若是连你也不信皇儿,就没有人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这就是董决明的cp,反正作者很喜欢她,抱住漫漫。   ☆、有夫之妇   四皇子伏在龙榻前, 抑制不住地大哭,“儿臣从小便景仰父皇, 每日盼得最多的便是父皇能召见儿臣, 问一两句功课。儿臣就是害谁,都不会害父皇啊……儿臣虽是一府之主, 却没有多少本事, 那些下人也不见得对儿臣言听计从,这些年儿臣一直自欺欺人, 但儿臣心里知道,自己是个没本事的, 至今只敢信任母妃调.教过的仆人……父皇, 儿臣实在是冤枉啊……”   皇上闭了闭眼, 他知道,四皇子说得应当不会有假。   他的饮食太监被人冒充了,事后又立即逃之夭夭, 这样的手笔四皇子是做不到的。皇上会将他喊来,不过是为了确认四皇子有无参与此事罢了。   “算了, 你回去吧,昨日才新婚,回去陪陪你的妇人。”   四皇子一听, 喜极而泣,忙抹了两把泪,磕头千恩万谢。   待他一身轻松地回府,欲好好享用昨日没有来得及享用的崔灵璧, 却遭到了顽强的抵抗。   她不是一只绵软的小白兔么?不过一日,就变成这样了?   四皇子的好心情被破坏殆尽,他指着崔灵璧,怒道,“你是我的妻子,伺候我是你分内之事,你的爹爹没有跟你说过么?”   崔灵璧已经缩到了床脚,不住地摇头。   四皇子被折腾地出了汗,气喘吁吁地坐在床沿,低声咒骂了一声,“没有娘教,到底不一样。”   崔灵璧瑟缩地身子一滞,抱着双膝,细细呜咽起来。四皇子听得烦躁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虚,他倏地站起身,拔步床也跟着一颤。   “算了算了,本殿还不稀罕呢。”四皇子哼了一身,大步迈出了卧房,崔灵璧终于松懈下来。   晚间的时候,府上的丫鬟端着热水来为她洗漱,一个小丫鬟犹豫着开口,“娘娘,殿下昨日许是太高兴了,这才粗鲁了,娘娘莫同殿下置气。”她叹了一声,“殿下又去烟花柳巷了,可怎么是好。”   崔灵璧没有说话,下身火辣灼痛的感觉仍没有消散,她感到一阵阵的晕眩。   “娘娘怎么了?身子不适?”小丫鬟心善,关切地问了几句,她甚至凑到崔灵璧耳边,小声询问,“娘娘擦了药没有?那药最是退淤青了。”   崔灵璧见她目光里满是真诚的关怀,只好点了点头,小丫鬟这才放心。   崔灵璧将其余人挥退了,只留下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小丫头又问,“娘娘今早去哪了?锦屏跟丢了,被管事骂了好大一通……”   小丫头略带抱怨的小眼神直往崔灵璧身上投,崔灵璧越发觉得自己错得离谱了,她可以一死了之,却会牵连到许多无辜之人,譬如眼前这个小丫头。   当晚入睡之时,崔灵璧想到了白日里那个干净温和的男子,他的身上还有一缕淡淡的叫人安心的药香。   几日后,董决明配出了缓解毒性的药,却是治标不治本,只好先走一步是一步。   而四皇子也忍了崔灵璧几日,直到这日崔灵璧仍抗拒他的亲近,四皇子忍无可忍,上手撕扯崔灵璧的衣裳,已是打算硬上了。   崔灵璧反抗无果,被他扒得只剩一件兜衣,终于痛哭出声。   四皇子很是烦躁,跪立在崔灵璧身上,抓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吼道,“崔灵璧!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我……那天的侍卫……。”崔灵璧双手掩面,只露出一张咬得血色氤氲的红唇。   四皇子一懵,问,“谁?”   “那个侍卫……他……”崔灵璧没有说下去,只呜呜地哭。   “他碰你了?”四皇子声音发飘,脑袋里嗡嗡的,他把手放在崔灵璧下面,执着地问,“这里呢?进去没有?”   崔灵璧被他直白的话语击地脸色惨白,只不住地摇头,呜呜咽咽变作抽噎哭喊,“没有!没有!没有!”   也不知四皇子信没有信,只见他慢慢从她身上下来,双目渐渐红了,骂道,“狗娘养的,欺负到本殿头上来了。”他没再理会崔灵璧,而是直直冲出府去。   他想要冲进皇宫剁人,却被宫门的侍卫拦下来,说没有口谕不得入内。   四皇子现在看到这些人模狗样的侍卫就想起那一天的耻辱,他死命地踹了侍卫两脚,侍卫痛得龇牙咧嘴,却生生忍下来。四皇子恨恨看了他们一眼,乘上马车往东宫去了。   现在是太子监国,也不知太子现在是在宫里头还是在自己的府邸。   四皇子运气不算差,这晚正好因为谢璃棠发烧,太子急急从皇宫赶回,因此现在恰在东宫。四皇子本不愿将这样的事说与太子听,但若是不说,太子是不会给他权力打杀那个侍卫的。   四皇子忍着屈辱感,将事情与太子说了。   太子纵使越发像一个帝王了,却仍是极有风度与原则的,听了此事当下便深深皱眉,“这样的蛀虫确实得及早处理了,四弟,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太子目光安抚,看着四皇子,末了还补了句,“弟妹是受害人,还须四弟多加照拂,快些回去吧。”   他这是想要四皇子好生与崔灵璧过日子,四皇子却仍执着于那个侍卫,“大哥,那个侍卫我一定要亲手处置!”他与太子的关系算不得亲厚,方才却喊得十分亲近。   太子点头,“自然。”   四皇子站在原地没有动身的意思,太子会意,立即便叫人将那侍卫带过来。   那侍卫这几日本就担惊受怕的,他本以为四皇子这算是完了,这才动了歪心思,借着搜查的借口,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小娘子红着眼睛瞪他,反抗,欲大喊,他捂住她的嘴,将她的衣裳扒下来。   告诉她,她的四皇子是死定了,哭喊也没有用,没有人会来救她,倒不如乖一些,还能留个清白的好名声。   他到底残存了些许理智,没有做下去。   然而许多事情都超出了他带着侥幸的预料,一则,如今四皇子安然无恙,二则,小娘子竟然告诉了四皇子。   侍卫被拎到了殿内,四皇子上去就是一脚,将侍卫的嘴都给踢歪了。   此时,太子体贴地退出去,将整个场地留给四皇子。   “□□的!”四皇子捡了市井中人最难听的脏话不住地骂,脚下也没停,将侍卫踢得鼻青脸肿,“你当我要死了?就欺负我的人,叫你欺负,欺负,欺负!”他扯住侍卫的头发,一个又一个巴掌扇下来,犹不解气,将他踹倒了又拎起来,直到将他折磨地不成人样。   四皇子临走之前对太子说,“大哥,你帮我折磨他吧,天牢里头所有刑罚都上一遍。”他恨恨地道,“还要把那玩意儿给他剁了!”   他看着太子包容的眼神,软了口气,“今后我什么都听大哥的。”   太子很爽快地答应了,他点头道,“好,我要四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生安抚弟妹,千万不要休弃她,明白吗?”   四皇子确实觉得很屈辱,屈辱到他再也不想看见崔灵璧,但他方才答应太子什么都听太子的话,也只好应下了。   待他走后,太子看着四皇子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四皇子回府以后便没有碰崔灵璧的意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给她一个,一到晚上不是出府便是睡书房,崔灵璧就像是一个禁区,叫他丝毫不敢踏足。   崔灵璧这几日身子越发不适,自己的夫君又避她如洪水猛兽,她本就是传统的温驯的女子,两相夹击下整日以泪洗面,然而,每每动了轻生的念头,她便又会想起那个干净的男子来。   这日四皇子那群友人闹着要看“嫂夫人”,四皇子本是不愿的,然而一见到这些人眼里隐晦的“不会是个无盐女吧”的猜想,便硬生生答应下来了。   崔灵璧自然是美的,而且是极美的,哪怕略有憔悴,一出现在几人面前,也叫这些友人面露痴迷。   “嫂夫人好,嫂夫人好。”几人笑嘻嘻地打了招呼,视线仍旧没有移开,崔灵璧虽心中不适,到底没有说出来,只淡淡回了一句,“你们好。”   她的神情冷淡,但嗓音温软娇媚,仅这三个字,便叫一众纨绔下腹发紧,眼神晦暗不明。   同为男人,四皇子哪能看不出来这些人的心思,他再一次想起了洞房花烛夜的屈辱,脸色郁怒阴沉,当下甩袖离去,连崔灵璧也未带走。   意识到他的这群友人都并未真正尊重他,四皇子又悲又怒地冲到了大街上,心里生出了荒凉。   雅间内的几人面面相觑,看着孤零零立着的崔灵璧,眼神又火热起来。   这样的眼神哪怕有所遮掩,崔灵璧仍是熟悉的,她的身子发起抖来,当下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剩下几人遗憾咂嘴,“你们说,嫂夫人怎么这么胆小呢……不过殿下生气了,得想想办法哄回来。”   外头下起雨来,这是入夏的第一场雨,雨势不小,空气闷热。   董决明再一次看见崔灵璧,她蹲在一家药铺的门口,额发濡湿,贴在脑门上,显得有些狼狈。药铺的掌柜有些为难,“我们这里没有姓董的郎中,你快些走罢。”   心头不知被什么砸中了,董决明从马车上下来,撑着油纸伞,往崔灵璧那边走去。   在崔灵璧的眼里,那个白皙俊秀的男子撑着伞,目光担忧又温柔,一步一步靠近他,他的身上有一股药香,哪怕是药铺的门口,他的气息仍是鲜明又独特的。   “董……”   “决明,叫我决明。”   崔灵璧愣愣地跟着念,“决明……”话音刚落,人已经晕过去了。   董决明将人抱回了府,他的目光从崔灵璧精致的小脸上移到她的妇人发髻,心中一叹,觉得自己这是魔怔了。   她的身子很烫,显然是发烧了。董决明一边探她的额头,一边猜想着大抵是淋了雨受了风寒。董决明的手指沁凉,崔灵璧晕阙中仍下意识地蹭了蹭。   董决明收回手,为她敷了湿毛巾,又喂了药,一直折腾到天色将晚。但崔灵璧仍是滚烫的,高烧持续不退,董决明细细探脉,发现她这是身有炎症引发的高烧。   许是身上有了伤口,却没有及时妥善处理,   董决明在屋里踱步,最后出门去将缠枝唤来,“缠枝,帮这女子瞧一瞧身上,看看是哪里生了炎症。”   缠枝早就好奇了,听说董决明抱回来一名女子,又是熬药又是照料的,显然是上了心。她心头酸涩,却没有显露出来,只乖顺地应下。   半晌,缠枝从屋里出来,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在董决明的催促下才道出她身上有多处伤痕淤青。缠枝到底有所遮掩,她看得出来,这名女子收到过粗暴对待,更有可能,是男子对女子做的事情。   她不好对公子说明白。   同为女子,缠枝的心里一阵阵的难受,哪怕这个女子能得到公子的另眼相待。   然后她看到,公子的眼里闪过疼惜之色,垂在袖口的手掌紧握又松开,好像在做某种决定,然后忍耐着情绪开口,“你……帮她处理一下伤处吧。”   缠枝看了一眼董决明骨节泛白的手,垂首应了。   ***   谢昀接到易云长的信时,军队已经行到了楚水流域,他收了信,出发的发向却不是蜀地,而是江州。   许久没有看到母亲了,有些想念。谢昀这般想着。   当军队进了凌云山庄,终于可以好好歇一阵子了,士兵们也没有询问谢昀的意思,皆是安心地住了下来。   谢昀进入山庄顶部那个清雅的院落时,他的母亲正斜倚在美人榻上,手边的石桌上有一卷话本子和一个精美的核雕。   她已经睡着了,闭着眼睛,睡颜安宁。   谢昀拿了李展云未看完的话本子,坐在石桌旁,静静翻看起来,待看到与阿容所说如出一辙的地方,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李展云被这一阵低沉悦耳的笑声捞出了梦境,迷迷蒙蒙睁开双眼,看见的便是一张玉石一般高低起伏的侧脸,李展云一惊,随即又是一喜,“昀儿!”   谢昀放下书,看向李展云,然后缓缓绽出一个笑容来,“母亲。”   李展云眼里满是神采,拉着谢昀左看右看,叹道,“昀儿都长这般大了。”她渐渐感到羞惭,低声道,“都是娘亲不好,不能陪在昀儿身边。”   谢昀将李展云拥入怀里,柔声道,“没事的,没事的。”看到母亲对父皇再没有执念了,看到她这般快活轻松的模样,他已经极为幸运了。   李通听说谢昀回来了,功夫也不练了,也不闭关了,立马出来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李通骄傲地笑道,“阿昀啊,祖父于你说过要将你母亲还给你,祖父没有食言吧?”李通对多年前皇宫离别的那一幕记忆太深刻了,以至于偶尔想起来的时候还会心中难受,所幸云儿放下了,不然他可不打算认这么个入了魔障的女儿。   谢昀心情愉悦地点头,“是是是,祖父最厉害了。”   他说话的时候,李展云正坐在他身边,眼神温和地看着他,转过头却笑着白了一眼李通,一边的李恩被她这差别待遇逗得低低笑起来。   ***   已经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谢昀却仍没有来。阿容憋屈地瘪着嘴,觉得受到了欺骗。待晏雪照说谢昀却蜀地剿匪至今未回时,她心里头所有的埋怨都成了担忧,直想拉着晏雪照前去支援。   晏雪照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他的信里说了,我们下个月再出发,在这之前,怎么找也得把溟霜剑给弄出来。”晏雪照充满了斗志,他封锁了这么久的消息,不就是为的这个?   这回进剑谷的人多了阿容和顾齐光,因为剑谷内的机关已经被去得七七八八,晏雪照这才敢将这两个弱鸡一点的人给带进来。   顾齐光接触过一些奇门遁甲之术,自保的本事自然是有的,阿容……唯有跟紧晏雪照了。   当太阳升到顶点,一缕炽烈的日光透过冰层聚在一点上,又一缕日光聚成另一个光点……数十枚光点好似构成了一幅玄妙的图景,待冰封的剑谷被灼出一个个小洞来,冰封的剑谷内层突然松动了。   晏雪照这才拿出谢昀给他的机关图,三两下打开了冰门。   冰层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几人都没有迈步的意思,晏雪照削下一块冰,丢到石室内,见没有反应,这才领着几人入内。哪怕谢昀给的机关图再详尽,小心一些总归没错的。   石室里放置着一方巨大的冰棺,晏雪照向冰棺的方向躬身鞠了一礼,身后阿容等人也跟着照做。晏雪照没有多余的动作,目光在石室里搜寻起来,一无所获后最终将目光投向冰棺内。   “还是要打扰前辈了。”顾齐光摇头叹了一声,走到了冰棺旁。   “容容若是害怕,就别看了。”晏雪照出声提醒,阿容犹豫了一下,没动。   晏雪照翻上冰棺,透过冰面看见了里头的场景,因为冰封的关系,尸体并未腐烂,且保存的完好,甚至可以看出生前的不凡气度来。   “是两具男尸。”晏雪照摸了摸下颌,嘀咕道,“两个好兄弟?”   顾齐光一愣,看着冰棺的眼神变得有些柔和。   “罢了,看看溟霜宝贝在不在里头。”晏雪照纵身跃下,用手推开棺盖,放下手时不甚撕掉了一小块儿皮,留了些血,偏偏他毫不在意,甩了甩手便继续动作了。   “爹爹,你怎么没用内力啊。”阿容嗔怪一声,“还将自己弄伤了。”   “无事无事。”晏雪照急随意摆手,却被顾齐光捉住了那只摇摆着的淌着血的手,顾齐光皱着眉头,心情不佳地睨他,“你的血可都是宝贝,就这样白白流掉了。”   晏雪照一愣,哈哈笑起来,“敢情是这个原因。”他将手上的鲜血吮吸干净,“这样就不算浪费了吧。”   顾齐光无奈看他。   “不管这个了,快来看宝贝。”   细瞧之下,冰棺里躺着的两具男尸看着十分亲密,一人是中规中矩地仰躺着,另一具却是侧着身子将旁边的男子牢牢圈进怀里,面上甚至有些满足的笑意。   瞧着有些渗人,却叫人生出一股子不知名的感动,阿容感慨道,“这两位前辈之间的友谊一定很深厚吧,就像爹爹和顾叔叔这样。”   晏雪照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而顾齐光已经偏过头去了,白皙的俊脸两旁是渐红的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容神助攻,哈哈哈 对崔灵璧的某些细节进行了修改,使逻辑合理一点   ☆、画中旧人   阿容一行人到底是得手了。   或许这位建造剑谷的前辈原本就没有藏匿宝物的意思, 他不过是为了保存自己与友人的尸身罢了,因而选了个最易贮藏的地方, 安置几道机关作护卫之用。   溟霜剑通体冰蓝, 两刃隐约可见六角雪纹,中间的血槽深而干净, 没有丝毫的血腥气息, 它安宁干净得不像是一把绝世名剑,只拿通身的乳白雾气时隐时现, 昭示着它的不凡之处。   阿容正满眼好奇的把玩,顾齐光在一边看着以防她割伤了自己, 而晏雪照则走向窗边, 那里有一只通身雪白的鸽子, 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眼神和阿容把玩溟霜剑的模样有些相似。   晏雪照看见这只雪白得骚气的鸽子,就想起谢昀那一身四季不变的白袍, 心中生出了些预感。取下鸽子脚上绑着的纸卷,展开一瞧, 果然是那厮的。   他大致读了一番,对阿容与顾齐光笑道,“谢昀那小子邀我们下棋呢。”   谢昀贵为王爷, 晏雪照本不应说出这般不敬的称谓,但他一想到谢昀日后会将他最喜爱的宝贝给抢走,便如何也尊敬不起来了。   “下棋?三哥哥要来啦?”阿容眼里满是神采,欢欣雀跃, 像是春日里快活又自在的鸟儿。   晏雪照每每看见她这副模样,心里都是酸不可闻,面上并未显出什么,解释道,“他在借势布局,为日后拐跑容容做打算呢。”   阿容一听,不明白爹爹怎么就提起嫁人这事了,但隐约明白三哥哥是在为他们的亲事谋划,心中生出喜悦向往来,却并没有多少害羞之色。   晏雪照瞄了又瞄,觉得阿容的反应很是不寻常,可她又是实实在在喜欢谢昀的,他觉得这个问题还待细细思量。   将手中的纸卷递给顾齐光,晏雪照道,“十日后便要启程攻打怀瑜镇了,灵均便在家中等着我们吧。”他看向一边双眼晶亮的阿容,“你也是,就在家里待着。”   阿容若是想见谢昀也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围剿贼窝一事太危险了。   ***   董决明步入内室。   大雨骤停,此时天色向晚,空气中有些日光淡淡的余温,无论是闺阁女子,还是已婚的妇人,都该回去了。   而榻上的女子虽退了烧,却还未醒,粉白的双颊透着色泽诱人的红晕,秀气的眉头在睡梦中忧愁地蹙着,好似有什么无法解决的困扰,纤长的眼睫一颤,一滴清泪便顺着那道弧度优美的眼尾滑下来。她好像浑然不知自己的美,总是羞怯又内敛的。   若要董决明来说,他平生见过的女子,也只有阿容和珍妃可以不在她面前逊色罢了。但珍妃熟知自己的美,且美得张扬,而阿容是他稚嫩的小徒弟,他从未认真审视过她的美。   眼前的女子不同,她让董决明头一回生出了相见恨晚的念头。   董决明走至榻前,手指动了动,要很用力地压抑才能抑制住为她拭泪的冲动。这太逾越了,他不能做。   缠枝进来通报,说外头有个丫鬟要接回他们的娘娘,并自称是四皇子府上的下人。   那么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海东侯的女儿,他是娶得上的,不过是费点劲而已,但现在已经晚了。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董决明的心间,他便急不可耐地要将它赶出去。他纵是再放荡不羁,漠视礼法,总不应该觊觎有夫之妇的。   放那丫鬟进来之前,他还谨慎地向她问起皇子妃娘娘的姓氏,丫鬟也不慌,从从容容地答上了,董决明这才放人进去。   丫鬟知晓董决明是京中有名的神医,医者仁心,收留自家娘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以说,因为他的身份,竟免去了旁人的猜疑。   丫鬟个子娇小,力气也不大,背起崔灵璧来有些吃力,晃晃悠悠的,缠枝看着不放心,将崔灵璧接过来,顺顺当当地背出门去,身后的丫鬟看得有些惊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扶在崔灵璧背上。   外头的马夫应了吩咐,已经将马车驶入杏林候府,此时正停在影壁处。   董决明没有跟出去,却又去了一遭厢房,屋里清清幽幽,有些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仔细闻却又无影无踪。他的视线一转,看见崔灵璧躺过的榻上竟留了一物。   那是一块碧绿的圆璧,从掀开的被子里露出一条晶莹的弧线,在渐暗的日光里勾着人往它走去。   董决明拾起圆璧,轻轻摩挲着,觉得玉如其人,碧绿又圆融。   为什么是圆融呢。若董决明没有看错的话,崔灵璧一定会好起来的,哪怕受到了刻骨的伤害。   丫鬟将崔灵璧带走了。四皇子一气之下坐上马车就下令回府,只留下崔灵璧与那丫鬟两人,待丫鬟跟随崔灵璧冲出棣棠阁,早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丫鬟急得直哭,只好先回府,多带些人手出来寻找。   而四皇子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妥当,可他那时看清了友人眼里对崔灵璧的惊艳与火热,想到的却是洞房花烛那晚的屈辱。这些人,没有一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当着他的面都不知收敛。当然这自有崔灵璧美貌过人的原因,四皇子思及此,却是越发气恼。   自家妇人美貌,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崔灵璧的美貌给他带来了什么?侍卫大胆的行径,友人难以遮掩的眼神,都如同一个个巴掌,恨恨扇在他脸上。   四皇子在府中焦躁地等着,听见一个太监前来通报,心里总算松缓了些,踏出去的脚才迈了一步,又止住了,他生硬地道,“服侍好娘娘,莫出差池。”随后朝着相反的方向回了书房。   太监连连应诺,随即看着四皇子的背影,心中直叹可怜,娘娘生得这般模样还不能讨殿下欢心,真不知道殿下要何种模样的女子了。   崔灵璧进府之后竟没有留意到四皇子在不在,只是方从睡梦中醒来,有些迷糊,听到身旁的丫鬟小声抱怨四皇子的话,这才恍然发现,他又躲着她了。   她制止了丫鬟的小声嘀咕,也不知为何,她竟觉得心中没有丝毫涟漪,或许是早已猜到了吧。   和离?这一瞬,夫妻两人心中都闪过这个念头,竟是难得的有默契。   但是四皇子想起太子的叮嘱,生生压了下去,更何况,四皇子虽不想看见崔灵璧,却没有丁点娶别人的意思。崔灵璧呢,和离对她而言太过艰难,先得过且过吧。貌合神离的夫妻,这世上又不是没有。   只是不知四皇子愿不愿意做做样子了。   ***   天气越发炎热,且还有些闷,并不爽利,偌大的王府以及各路产业都由易云长经了手,谢昀对他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他知道。   但他还是忍不住画下了谢昀的心上人,其实也不算,他画的那个人儿,分明是一样的脸,可细看之下就是不一样的。他笔下的阿容眉眼间俱是不谙世事,歪着脑袋,傻里傻气地看他,或是伤心极了,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里蕴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子,憋着小嘴看过来,又委屈又可爱,眼睛澄澈得好像装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她又懂事得叫人心疼,她知道逃亡路上他会很辛苦,所以一路上不哭不闹。他把她背在身上,走在林间,树枝碰到她的脑袋,积雪抖落在她的发上,本是易云长的不小心,她却一声不吭,默默扒拉头发上的碎雪,笨拙又认真,直到他察觉出来她的动作,这才晓得小丫头被积雪洒了满头,好像一瞬就白了头发。   于是他放下她,将她的长发松下来,清理完落雪之后抬眼看她。她的头发厚实浓密,却听话又顺滑地铺在后背和胸前,衬得雪一般的脸儿越发娇小,她不知收敛地直视他,眼神是痴儿才有的认真劲儿。   那双眼里啊,曾满满都是他的模样。那样的专注,好像她的世界只剩下他。易云长想,他大概就是这个时候沦陷的。   董决明又不打招呼便进来了,易云长将画纸一撕,藏于袖口。   这段时日谢昀不在京城,董决明却仍是三五不时地来一趟王府,渐渐地,易云长与董决明两人也慢慢熟络起来,易云长性子内敛,但架不住董决明是个自来熟啊。   董决明照例喝起酒来,他没有解出皇上中的毒,只能一日又一日吊着,心情颇为烦闷。这当然不是操心皇上的身子,只是对自己的医术抱有更高的期待罢了。   不过还好太子等人总算知道了董决明并非留恋荣华之人,因此并未有威逼利诱之举,只用拳拳之心打动他罢了。董决明这种性子,瞧着十分好说话,和和气气的,实际却是个软硬不吃的主,他想要做一件事,那理由绝对是他自己给的,而不是别人给他加上的。   譬如现在,他不过是跟这毒杠上了而已。   易云长却没有理会此事的意思,只在董决明想要喝酒的时候,陪他一陪。因为易云长知道,前一世的皇帝,就是这样死的。   身中奇毒,药石罔效。   但那时候没有董决明前来医治,这回也不知会不会生出变化来。   然而谢昀的态度已然十分明确。在他得知皇上中毒之时就应当联想到了皇上上辈子的死法,但他毫无反应,应当是默许了这种死法的。   在皇家,君臣父子早已被扭曲得不像样子,外人又有什么立场插足呢。易云长只打算安安静静看戏。   但有一件事却拖不得。   皇帝驾崩,谢昀要守制三年,而他已然是廿四的年纪了。   所以皇帝的命,还得吊着。   易云长想,不能与他的傻阿容在一起,总要看着这一个阿容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节奏要加快了,诸位看官请系好安全带~   ☆、思想龌龊   晏雪照欲带着庄中弟子前去围剿怀瑜镇。这便是谢昀信中的意思。   谢昀缺他这一股力量吗?未必。不过他若是帮了这个忙, 谢昀与葬剑山庄少庄主晏久嫆的相识好似就有迹可循了。   晏雪照几乎一眼就瞧出了谢昀的安排。他虽防谢昀跟防贼似的,但心底却晓得, 若要挑女婿, 谢昀已是最好的人选了。   所以这一次还得带上阿容。晏雪照想想就觉得有些头疼,他总觉得阿容还是待在家里最为安全, 阿容纵是少了一根头发丝他都得心疼, 更何况是去这样的险境。   阿容却玩心已炽,执意要跟去,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弱女子,还使了一套剑法。   流畅又漂亮, 剑花似一只翻飞的蝴蝶。阿容比起寻常女子, 已是强上了太多, 不过是因为晏雪照心疼爱护她,这才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见阿容实在想去, 晏雪照也应了,纵使心疼她的每一根头发丝, 但他也有能力保护她不受伤害。   许是常年居于雪域的缘故,葬剑山庄这些人就没有黑的,一个个的白皙好看, 加之冰天雪地的映衬,好似人人皆有冰雪之姿。   晏雪照足足待了百余人,算是给足了谢昀面子,此时队伍已经行到楚水中枢——汉城。这一行人俱是武功高强, 步法也精妙,因此这般跨越南北的距离,也只行了一月有余的时日。   现在是夏末秋初,楚水两岸乔木繁盛,江水湍急奔腾。   谢昀的队伍很快到了,里头有褚袍精骑五百人,还有凌云山庄的精锐弟子,两支人马泾渭分明却又和谐圆融,分明是处过一段时日,已然相熟了的。   两路人马三股势力顺利会师于汉城,整休一日后迅速朝着蜀地行进。   翻越蜀山之前,众人在山脚密林中扎营歇息。   阿容被蚊虫叮了几个小红点,此时正坐在帐中,晏雪照耐心地给她擦药,顾齐光并未进来,这是阿容的帐子,他还须避嫌。   谢昀进来时见到的便是阿容那一截白皙的小腿,他微不可察地皱眉,“泰山大人,还是我来吧。”他走上前去。   晏雪照瞪眼看他,“我特意跟灵均学过手法,你会?”   阿容也歪头看过来,小腿上赫然有几个鲜艳的红点,瞧着有些刺目。   林中的蚊虫有些毒性,擦药时须慢慢按摩推开,晏雪照不再看谢昀,转而专心地按起来。   谢昀并未离账,他仔细想了想,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方才那幕的奇怪之处了,因为晏雪照面貌太过年轻,瞧着好似阿容的同辈人,因此做出亲密之举时才显得格外般配。不过这自然不是晏雪照的不是。   晏雪照收了药,站起身,见谢昀仍没有走的意思,哼了哼,却直接出去了。   他在给谢昀与阿容单独相处的机会,但他到底防着谢昀,因此在帐子外头还留了一句,“王爷待会来商议商议策略吧。”   谢昀知道自己不能久待,因此格外珍惜时间,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些。   他捉住阿容还未收回的腿,问,“疼吗?”   “不疼,痒。”阿容并没有不自在之处,乖乖答道。   “好,记得别挠。”阿容的腿精巧地折叠着,谢昀附身在她膝上落了一吻。阿容觉得软软的热热的,又越发痒了,急忙要收回腿,却被谢昀捉着,动弹不得。   阿容痒得身子往后倒,双手撑着床榻。   “想我吗?”谢昀没有用三哥哥自称,话里有些男子对女子的亲昵意味,叫阿容莫名心间一跳,她点点头,说想。   谢昀倾身,笑得温柔引诱,“有多想?阿容明明玩得很开心。”   阿容本能地往后倒,见谢昀虽笑得温柔,眼里却有些不满足,她明白了,她应当好生哄哄三哥哥的。于是不退反进,抱住谢昀的脖颈,在他耳边肯定道,“阿容很想很想,很想三哥哥!”   谢昀笑了,低低的声响在她耳边炸开,然后低头去捉她的唇,奖励似的啄了一口,道,“乖。”   阿容可能变重了,勾着他的脖子叫他极想就这么倒下去,谢昀搂紧了阿容的腰身,目光紧紧黏在她的面上撕扯不下来,口中却道,“三哥哥走了?”   阿容本能地道不,将她勾得更紧,整个身子吊在他身上,好似要勾他一同嬉戏。   谢昀的心神在帐外落了一瞬,然后心安理得地压下来,她软得像一团白棉花,却别有一番柔韧,压着舒服极了,叫他不愿起来。   阿容笑嘻嘻地道,“三哥哥好重哦。”她眯了眯眼,一瞬间像一只妖精,勾他脖子的小手未放,甚至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后颈,然后把她的红嫩小唇主动凑上来,轻轻咬了他一口,“好久没吃三哥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里迷蒙水润,浓密的睫羽轻轻扫着,挠到谢昀心里去。   让他忍不住压得更紧密,密不可分,严丝合缝,将她吻得更深,掠夺,横扫,最后化作轻柔地舔舐,含吮。   阿容的双腿缠在他的腰上,腿心的软肉敏感得很,一瞬间便发现了端倪,她细细喘着气,额上还有微微发亮的汗,她扭了扭臀,那东西还是抵着她,阿容不解地问他是什么。   谢昀有些尴尬,又无奈阿容只晓得惹火不负责灭火,而且她的眼神那样干净透澈,将他衬得满脑子都是龌龊想法。   她的发髻微微散乱,几缕长发铺在榻面上,谢昀伸手轻轻抚摸缠绕,仍抵着她,在她扭动的时候甚至喘息出声,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龌龊极了,但他实在太想要她。   谢昀那张清俊绝伦的脸近在眼前,他的视线落在阿容的面上,双眼却是微微半眯着,嘴唇紧抿,唇色有些艳,虽是极力隐忍着,眉眼间仍有愉悦迷醉的神采,他紧紧盯着阿容,好似透过她看到了一些其他的画面,然后眼神便越发晦暗不明。   “三哥哥很舒服?这样?”阿容蹭了蹭他的物事,懵懂地问他,好似是真心想要他舒服。   然后便听到,谢昀在她耳边闷哼了一声,低沉又悦耳,酥酥麻麻的感受从耳廓直传到了心间,阿容身子一颤,连带着谢昀又是一次舒爽。   想到晏雪照还在等他,不能待久了,谢昀心中挣扎了一下,计算着是释放更快还是压下更快。   他附身亲了下阿容的耳尖,声音有些喑哑,“阿容,帮帮我。”   阿容虽不太明白,却莫名脸红心跳,心底深处好似明白此事应是令人害羞的,她张了张嘴,最后点头,“怎么帮?”   谢昀害怕吓到她,选了最保守的方式。他抱紧了阿容的身子,一下一下地轻轻撞她,磨她,快感积聚,待到了舒爽的顶峰,才不可遏制地加大了力道,将阿容顶得连连轻哼。   他吻住她的唇,身子凝固,最后长松了一口气,放开她,伸手捧着她的脸颊,“得早点把阿容娶进门了。”   阿容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话。   谢昀的脸上犹有薄红,瞧着是比女子还盛的美色,只他自己不晓得,一双眼睛黏在阿容身上,比方才饿狼一般的掠夺目光要温柔许多,细心地为她整理了衣裳,吻了又又吻,这才道别出去。   前摆一搭,谁晓得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过还是得回去换套衣裳。   再次出帐,谢昀仍是那个翩翩君子,面上挂着的浅笑叫人觉得他对此次剿匪稳操胜券,令人安心。   怀瑜镇早已在端午时节便全镇戒备过一次,没能等来谢昀的精骑,又接连戒备了好几日,随后又是不管大小节日,通通假意庆祝,实则暗自戒备,仍是没能等到谢昀,于是该接任务的又出了镇子。   好不容易打探到消息,这才晓得谢昀竟半途改了方向,往夔州去了,怀瑜镇众人一头雾水。   这一回却是等到谢昀一行人来到了蜀山脚下,怀瑜镇众人才接到消息,许多散落各地的高手已经来不及召回了。   褚袍精骑善行军布阵,凌云山庄内息功法一绝,葬剑山庄之人又使得一手好剑,三股势力经过多日的相处,已经初具默契,动起手来也毫不含糊。   破开怀瑜镇中人布下的阵门,谢昀与晏雪照一路向里。   怀瑜镇的街道空无一人,秋风呜呜卷起两旁的落叶,随之飘舞的还有不久前贴在路边的告示,先前还颇具生活气息的街道陡然荒凉了。   那些人必定是找到地方藏起来了,预备寻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谢昀等人暗暗戒备,手中长剑指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行进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再度往前头走了一截,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陡然现出一人,负手立于中央,背对着他们,发丝飘扬,身姿挺拔,看不出年龄。   谢昀等人停下步子。   晏雪照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装出一副高人模样,当下不客气地问,“来者何人?为何不转身示人?”   那人呵呵笑了声,声音低沉浑厚,直传到了队伍的最后,晏雪照不耐烦地皱眉,却听出了此人内力深厚,不是泛泛之辈。   笑完却并不转身,还直直往前迅疾地移动了一段距离,拐进一条隐蔽的小巷。谢昀见状,抬手制止欲追上去的众人,只向晏雪照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向小巷追去。   巷中的男子好似等着二人,转过身来,双眼锁定在谢昀身上,眼里竟是别样的包容柔和,道,“王爷能做到这一步,不愧是云儿的孩子。”   ☆、幕后之人   “是你。”谢昀眯了眯眼, 因为左相提到自己母亲的名字,心中略有不喜。   左相面带笑意地点头, 问他, “王爷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谢昀想起那一袭龙袍加印章,面色微冷, “左相这是什么意思。”   “别紧张。”左相笑呵呵地看他, “我是不会害你的。只不过想要问问你想不想要那个位置罢了。你若是想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我会帮你安排好的。”他语气熟人自然,又有些莫名的轻松, 好似皇位于他而言只是摘下一朵芬芳的花朵罢了。   但谢昀知道, 他有这个能力, 他不仅有自己的势力,还会算计人心。上一世他便有能力给二皇子的嫉妒加上一把火,又处处干扰妨碍四皇子的行动, 最后将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硬生生托举到了那个高度。   只是不知为何,左相最终还是容不下他, 易云长说,最后是七皇子那个完全无心政事的人去做的傀儡皇帝。   “你我毫不相干,为何帮我?”谢昀的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他上一世便似一叶扁舟,无根无依,任他载起,又由他倾覆。   左相只有在李展云面前才会拘手束脚, 在谢昀面前则是自在从容的,“我喜爱你的母亲的时日,已近三十年,我如何会害她的后嗣?”左相目光坦荡,不闪不避地与谢昀对视。   若不是有上一世,谢昀几乎要被他骗过去了。   上一辈的事,谢昀不予评价,母亲喜爱谁、是否改嫁,都是她的选择,但左相绝不是一个上好人选,他城府深沉,势力错综复杂,更别说早已有了反心,如何能算托付终生的良人?   谢昀双唇紧抿,不满之色已溢于言表,“左相若是自己看上了那个位置,何必拉上我?”   左相看了看后边抱着剑百无聊赖的晏雪照,了然道,“王爷不如借一步说话?”他打听清楚了消息,谢昀日后的岳父便是这位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现在看来,谢昀许是顾忌着在雪照公子面前的形象。   他之前没有回避晏雪照,不过是因为晏雪照是江湖中人,与朝廷根本没有接触,就是大剌剌地告诉朝廷,左相野心勃勃,也没有多少人会听信他的话。   既然谢昀顾忌,便回避吧。   谢昀却猛地一皱眉,“钟丞相,本王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雪照公子也不必回避了。”要是这时候晏雪照回避了,谢昀回去之后便如何也说不清了,若是晏雪照以为他是个野心家,或许会反对将阿容嫁给他。   谢昀将晏雪照的心思摸得透透的,自然不会任由误会发生。   左相双眼微微眯起,仔细打量着谢昀的神色好似在分辨真假,又好似有些不信,为何会有人拒绝那个位置呢?   “你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你的母亲便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你不愿意给她这份尊荣吗?”左相皱了皱眉头,看向谢昀的眼神含着淡淡的压迫。   谢昀看向他,眼神里尽是不认同,“母亲她真的在乎这所谓的尊荣吗?钟丞相,你喜爱母亲,却不了解她。”   左相摇摇头,笑容仍是从容笃定的,“这不是她要不要的问题,而是你给不给。”   谢昀头一回发现有人是这样的难以沟通,晏雪照听见了也嗤了一声,“猫儿要吃鱼,你给了它世上最大最漂亮的宝石,看它感不感激你。”   他们在说李展云,晏雪照一来便以猫儿作比,这下左相和谢昀两人都看向他了。   谢昀收回视线,淡淡点了头,“母亲若是知道我去争抢了这个位置,定然忧心至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为何要让她多这些忧虑呢?”他顿了顿,“钟丞相还要继续吗?”   若他确实没有这份野心,左相真的会停手吗?   左相看了谢昀许久,突然笑了几声,他点点头,“既然你不要,那便罢了吧,只是我的仇还没有了结,暂时不能停手。”   谢昀眯眼,遮住了眼中的嘲讽之色。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你心里是如何想的。”左相也不恼,解释道,“我不过是想把欺负过你母亲的人都解决掉而已,做完就罢手,如何?”   左相的眼神太过坦荡,不似作伪,甚至态度温和地与他打着商量,倒叫谢昀有些困惑了。   他这是伪装得太好,还是这个时候的左相仍恪守着初衷,仇恨还未变质呢?   谢昀还未说话,晏雪照便道,“听说这镇子上还有许多各地搜集来的孩童,下了毒又遣人调.教,最后以厮杀方式淘汰,钟相若是诚心罢手,便先将这些孩童放了如何?”   左相并不惊讶,他知道晏雪照曾在他这里策反过一人,得知这些消息也不足为奇,左相笑眯眯地反驳,“雪照公子想得太残忍了,并非厮杀,比试而已,落败者还能在镇上找些活计做。”   左相看向谢昀,“放就放罢。”竟是如此好说话。   随后他便带头走在前面,领着二人七拐八拐,谢昀默不作声跟在后头,默默记下了来路。最终左相将两人带入了一处旅舍模样的地方,里头的每一间房住着的都是在学本事的孩子们,六岁到十五岁不等。   左相召来掌柜,当即命他发放解药。孩子们躲在房门口,或天真或狠戾或惧怕的眸子观察着这边。   谢昀走出一步,“如何证明真假。”   “我知道王爷不信我。”左相冲管事点点头,管事领了命,上楼从房间里带下来两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开口道,“这两个今日便是发毒日,王爷若是不放心,可以稍等一会儿。”   两个孩子眼里是天真纯粹的渴望,巴巴地盯着管事手里的药丸瞧。他们听懂了,今天管事大人带他们下来,是要给解药的。   几人等在大堂,一时无话。   左相于静默间缓缓开口,“其实这怀瑜镇,是家父建起来的,家父本是药师,偶然间研究起了毒草,配出了世间无解的毒.药,家父性格孤僻,便用这药,给自己建了一个家,家母也是家父用毒逼来的。这样的药,因为无解,所以家父越发没有节制,遇见能人异世便想要与之结交,越来越多的人被他下了毒,最后聚于一处。我自科举,一步一步走到左丞相这个位置,从未想过动用怀瑜镇的势力,直到……”他没有说下去,谢昀已经明白了。   这个时候的左相,许是没有失去初衷的。   等待间,孩子很快发出一声痛哼,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蜷成小小的一团。谢昀忽地想起阿容被关在漆黑的屋子里时,就是这样蜷着的,狠狠一敛额,谢昀看向左相的眼神骤冷,“这样对别人,钟丞相不会愧疚吗?”   管事已经将解药喂给两个孩子了,孩子们很快平息下来,喘着气趴在地上,虚弱的一摊。   左相毫不躲闪地看过来,“如果你从小见到的都是这样的事,还会愧疚吗?”   谢昀道,“会。”   左相低低笑起来,“那是因为你不是我,根本没有方才的如果。”   确定了这药是真解药,谢昀不欲与左相深切沟通,因为他们两人根本无法交流。   晏雪照懒洋洋地寻了张椅子坐下,“其他人呢?”   左相道,“自然会给的,若是不够了,雪照公子本人也是可以的。”晏雪照一听这话便冷眼看他,刺道,“自己造下的孽自己还,别牵扯到我啊。”   想起来宫里头那位,晏雪照问,“皇上呢?也是这药?”   这话一出,左相便沉默了,他转过身去,没有回答的意思。晏雪照却懂了,他这是根本不想让皇上活命。   皇帝的命和晏雪照没什么关系,要说唯一的关系,便是会影响到阿容与谢昀成婚的日子,一守三年,阿容便要在自己身边留到十七,晏雪照求之不得。   谢昀也想到了这点,面上并未有丝毫对皇上的不忍之色,“他可以活到年底吗?”若是能,阿容一及笄便成亲,不能再拖了。   晏雪照瞪他。   “杏林侯在为他吊命,看他的本事吧。”左相转过身来,语气冷淡道,他盯着晏雪照,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珍妃很好吗?你与皇上都喜欢她。”   分明……他的云儿才是最好的,舞剑的样子,奔跑的样子,灿烂又热烈,笑起来爽朗又可爱,有些不谙世事的任性。现在的云儿也是好的,娴静如临水照花,也温柔了许多。   时光打磨了她的棱角,折断了她任性的翅膀,她痛过之后便安安稳稳地脚踏实地,将过往那些撕心裂肺狰狞的痛,一并遗忘在角落。   晏雪照歪头看他,卖萌无处不在,“她漂亮啊……”但是他已经记不清珍妃的模样了。   晏雪照并未说完后面的话,终于气到了左相。   他却忘了,己方阵营的谢昀在这事上却是站的左相。谢昀看过来,语调平平,“母亲也漂亮。”   “好好好,不与你们争这个了,你母亲我都没见过。”   谢昀露出笑容来,“总会见面的,你们是亲家。”   ☆、柔情暗通   左相兴许是早就料到了这日, 因此将解药准备得充足,将解药分配完毕后, 仍有部分剩余, 晏雪照提议将解药分给大人,左相摇头, “我的事还没有完成, 那容妃……”   “打入冷宫已是她最恰当的下场了。”谢昀补道。   左相沉吟一会儿,叹道, “罢了,死了反倒是给了她痛快。”   自此, 一场围剿已成了招安。   返京途中, 谢昀与晏雪照对视一眼, 心想左相这回或许当真并未欺骗他们,都行到这里了,再不埋伏就没有机会了。   仍是相安无事。   谢昀与晏雪照俱是松了一口气, 若真要打起来,他们还得费一番劲, 如今免了伤亡,自然是最好的结果。   行至京城南外门,谢昀留住了晏雪照一行人, 视线扫过阿容,笑道,“不如先在京中住几日,我去向父皇讨个赏。”   什么赏, 晏雪照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晏雪照看了看无知无觉的阿容,暗暗叹了口气,他家的傻女儿,终于要被拐跑了。   进了久违的京城,阿容戴上了面纱,一双眼睛却晶晶亮亮,掀开了车帘四处看。这是她生长的地方,自然是有深厚感情的。   京城好像没有变,连街边卖糖葫芦的老人都是站的原来的位置,又好像变了许多,好几家她从未见过的酒楼茶楼已傲然屹立在京城这个繁华之地,相互映衬出一派盛世景象。   凌云山庄的人由他们的大师兄带回了夔州,褚袍精骑则被谢昀留在了京郊练兵营,跟着一进了城门的只有葬剑山庄一行人。他们在京城暂住只后可直接北上回雪域,十分顺路,且还可以游玩京城,于是一个两个眉开眼笑的,权当散心了。   且他们的住处还是王府,好吃好喝地招待,很是舒坦。   百来人一路上吃干粮早已腻味,一进王府便见宴席已然摆好,于是一只只眼睛亮起来,吃吃喝喝好不快活,谢昀则进宫讨赏去了,晏雪照也跟着。   皇上昏迷得无知无觉,见他们的人是太子。   见谢昀进来,太子并未急着说正事,而是叫人端了热茶糕点,让这两个一路舟车劳顿的羁旅人先填填肚子。谢昀确实没有吃,他只沐浴更衣了一番便出发了,而晏雪照已然吃过了一些,路上坐在马车里也是便欣赏外头的风景便吃着糕点,但是此时他仍吃得下,心里头对太子的第一印象好极了。   谢昀用了两块,茶喝了一半,便开口说了蜀地一行所历之事,其中不可与人言的部分被他巧妙盖过,换了另一番说法,令人找不出漏洞来。   他们此回颇有胜之不武之嫌,左相自己放下了屠刀,他便替左相瞒一瞒。   太子眉眼带笑,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一句,气氛颇好,直到谢昀突然说要讨赏。   这可是谢昀从未干过的事情,太子惊讶极了,又隐隐猜到了一些,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晏雪照。   “臣弟恳请太子殿下降旨赐婚。”   殿中默了一瞬,太子看着深深弯腰的谢昀,将他扶正了,深深看了他一眼,问,“未来弟媳如今在京城?”   谢昀心间一跳,答道,“正是。”太子方才的话,已然是答应了。谢昀没想到太子答应得这么容易,语气颇诚地向太子道了谢,声音都柔和了许多。   “可否让我见上一见?单独。”   谢昀抬头,看见太子笑意温和地看他,显然是知晓了未来弟媳的真实身份,不然这般要求便有些不合时宜了。   太子在阿容心中一直是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太子哥哥,阿容自然是想见的,听说翌日便可以进宫见太子哥哥,开心极了,眉眼俱笑地搂住谢昀。   此时已是晚间,过了亥时三刻,王府寂静下来。   阿容仍住在先前那间专程给她安排的房间,谢昀很有先见之明,整个王府修葺之后隔音效果好了许多,尤其是阿容这间。   防火防盗防岳父,总不会错的。   婚事尘埃落定,困扰之事也从心间散去,谢昀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语调也跟着荡漾起来,凑在阿容耳边问,“如何奖励我,嗯?”   嗯字一落,已然吮住了她的耳垂。   怎么奖励……阿容稍稍思索了一瞬,便踮起脚去亲他。   险险够到,很是费力,谢昀见状便搂着阿容的腰身,叫她双脚微微离地,然后加深了这个吻。   这般搂法叫两人贴得十分紧密,阿容甚至能感受到三哥哥腰腹处不断传来的热度,先还是温温的,又有些坚实,那是与她截然不同的肌肤,每每与三哥哥做些亲密之事,便能叫她意识到男女的不同。   可现在,这片温热坚实的肌肤越发滚烫了,热度传到她身上,叫她也跟着热起来,而谢昀口上的动作还未停,将阿容带进了晕晕乎乎的境界。   他勾住她的舌,带着她起舞。阿容善舞,也曾跳给他看过,但是他从未用男人的目光欣赏过她的舞蹈,思及此处,谢昀觉得有些遗憾更多的却是火热。   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做什么都不晚。   “阿容,为我跳一支舞吧。”他听到自己的嗓音低沉喑哑,将他的心思全都出卖。   阿容并未看清楚谢昀的目光,只乖乖地应了,她那么乖,乖得让他心中的火焰越发高涨。   晴朗的深秋月色明朗,银光透过窗户纸,将屋内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皎白,屋内燃了一盆银丝炭,很是暖和,甚至引人发热。阿容只着了雪白的里衣,应下谢昀的要求之后便要去寻外裳,却被他拉住了手。   “就这样跳吧。”   阿容停下找衣裳的动作,然后在榻前静立了一瞬,像是某种仪式,又像是蝴蝶翩翩起舞前的停顿。她动了,手臂抬起来衣袖便滑下去,露出一截白嫩纤细的手臂来,她的手臂并非全然的纤细,她只是骨架纤巧,实际捏着有些肉感,软绵绵又有叫人爱不释手的弹性,谢昀很清楚。   她抬起了一条腿,笔直纤细的腿形越发明显了,她转圈,好似有乐声相合,她越转越急,越转越轻盈,好似要化作一只白鸟飞上天际。但谢昀却敏锐地看见她翻飞的衣角之下,隐约露出了兜衣的边。   是最鲜嫩的桃粉色,上面好似绣了一朵花儿,究竟是什么花,他没有看清。   他觉得自己心中名为克制的弦,一定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崩断了。   月色温柔又妖娆,将翩翩起舞的人儿轻轻包裹、亲吻,谢昀看得入了神。   阿容的腿越抬越高,最后竟能紧贴耳际,大抵是收式,因而她停在这个动作上不再动了,这个人笔挺又柔韧,像一株向上生长的白杨,却用她超乎常人的柔韧身体向谢昀展示了她有多软,她能折叠到什么程度,她能完成怎样的姿势。阿容自然没有这心思,这般想的只能是谢昀。   等谢昀稍稍回身,阿容已经放下了腿,红唇微启,细细喘息,明媚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他,好似想要听他的评价。她好似还是一个孩子,一两句夸赞便能让她眉开眼笑。   这样的童稚理应唤起谢昀对于自己龌龊心思的鄙弃,然而没有,他已然坏掉了。   谢昀给了她最高的礼赞,那便是不知不觉兴奋得轻轻颤栗的小谢昀。他牵着她的手,覆在他身上,亲吻她的面颊,哑声道,“跳得真好。”   阿容被烫得一惊,手上没放,眼睛却疑惑地抬起来看他。   夜色寂静,谢昀轻柔地牵引着她的手,上下套.弄,口中“阿容阿容”地低喃,温柔极了,也诱人极了,他本是天上的仙人,如今自己堕入凡尘还不够,他要拉着人与他一同堕落。   阿容听得面红耳赤,已是全然被他带着走了。   谢昀半眯着眼,强忍住将人带上榻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若是上了榻,他兴许会做出更出格的。他们还没有成亲。   朦胧的月色将他的脸衬得愈发温润如玉,只是这玉的温度越来越高,色泽也越来越温暖,通透的玉质染了霞色,叫人移不开眼。眼见着阿容盯着他不放,谢昀倾身吻住她,热情地与她纠缠。   别人都道谢昀冷情,他们只不过是没有见过他热情的时候罢了。他热情的时候,分明像一团火,将所有靠近的人或物,都燃成和他一样的火。   阿容手酸了,动作越发惫懒,全然随着他。谢昀却一把将她抱起,腿盘腰上,行进了几步后将她搁在案上坐着,自己则立在她双腿之间。   他停下了所有动作,看着阿容的目光很是郑重,叫阿容不自觉地认真倾听。他道,“阿容愿意吗?这样,阿容心里有没有不开心?”   她知道得太少,正因为如此,谢昀又担心她以后明白过来了得怪他。   “这样?”阿容捉住了小谢昀,上下一个来回,惹得谢昀喉间溢出一声低吟,阿容的笑得很愉悦,正因为不知,所以大胆,“三哥哥好像很舒服?能让三哥哥舒服,阿容自然愿意啊。”   谢昀的眸色越发深沉,低低嗯了一声,“那便好。”他靠近阿容的身子,嵌进她张开的双腿,双手环住她,不一会儿,屋里的书案轻轻震颤起来,像是海浪拍打岸边,极富韵律,一唱三叹,令人陶醉。   他埋在阿容颈边,一只手滑入了那朵没看清的花儿之下,兜衣的面料丝滑,温柔地摩擦他的手背,耳边,阿容也开始轻轻哼起来。   书案的动静渐渐平息,谢昀搁在阿容肩上,低喘声声声入耳,阿容觉得腿心湿腻,有些不自在,想要将他推开些,但见他这般依赖又放松地靠着,又推不下手了。   她轻抚他的背,笨拙又温柔地助他平复呼吸,然后想起来一事,眨眨眼问他,“三哥哥下面生得和阿容的不一样?”   谢昀迟缓地懒懒点头,脑袋仍搁在她肩上,凉滑的墨发摩擦得她颈边微痒。   阿容“咦”了一声,“是尧白那样的?”不,好像要大许多。   谢昀呼吸一滞,刚发泄过,情绪仍是松动的,他张口咬住阿容的肩,怕咬疼她又换作轻柔地含,最后含含糊糊地问她,“阿容要看?” 作者有话要说:  婚事定啦 作者羞遁~   ☆、赐婚圣旨   谢昀挑着眼尾看她, 好像只要她一点头,他便褪下衣裳任她瞧。   阿容犹豫了一瞬, 红着脸摇头, “我觉得不太合适……”   谢昀爱怜地啄她的脸颊,低低笑道, “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整个人都是阿容的了。阿容自己也曾说过,不记得了?”   阿容确实在去年端午节的时候说过这话开谢昀玩笑, 但这个怎么能算……   他的终究是他的,又没有长到她身上来。   见阿容一派羞窘, 谢昀没忍心继续逗弄她, 只在她耳边道了一句, “阿容总归会瞧见的。”便将她抱起来,一手拦着膝窝,是抱小儿的姿势。   然后将阿容置于榻上, 盖上被子。阿容嫌热,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将被子掀开了。   “现在不盖,等会冷起来了,自己盖, 知道么?”谢昀口上这般说,心里却准备夜更凉些的时候再进屋,亲自给她盖。   这人方才还将阿容当作女人看待,完事儿了又跟养女儿似的, 可见男人的态度也是捉摸不定的。   见阿容连连点头,谢昀附身在她额上落了一吻,声音放柔之后有些微的绵细的沙感,“好梦。”   我的阿容。   翌日一早,阿容便进了宫,这一回她不是容昭公主,没有品级,因而不用着繁复的宫装,只着了常服,带了一条面纱,便出发了。   宫里不少人都见过她,若乍然见到这般肖似已故容昭公主的人,大抵会吓坏吧。   谢昀牵着阿容一步一步走过九十九重白玉阶,到了紫宸殿前,却停住脚,只微笑着鼓励阿容进去。   阿容自从知晓太子哥哥要单独见她,便又是开心又是忐忑,她害怕太子哥哥怪她欺瞒,除此之外,由妹妹变作弟媳,这样的角色转换,也让人觉得不适应。   殿门大开,殿内只有一道深紫的颀长身影负手而立,听见她缓缓而来的脚步声,太子转过身来,冲阿容绽出笑容来,“好久不见了,阿容。”   阿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道出了口,“太子哥哥。”   她加快了步子,走到太子面前,摘下面纱,抬头看他。   太子看他的眼神带着长辈式的包容,却另有一些怀念、惋惜和欣慰,总之太过复杂,叫阿容解读不来,他开口问,“阿容喜爱三弟吗?”   阿容点头。   “阿容对他的喜爱,和对太子哥哥的喜爱是不一样的吧?”太子不知阿容分布分得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喜爱,他担心阿容婚后分辨过来了,又心生悔意。   阿容瞬间明白太子的意思,因为这样类似的问题谢昀也问过不止一次,担心她分不清楚兄妹之情与男女之爱的,不只是太子,谢昀甚至更为执着于这个问题。   谢昀还在殿外候着,阿容往闭上的殿门看了一眼,笑容里的稚气消散了些,她认真点头,“太子哥哥放心,我明白的。”   至少她明白,太子哥哥可以和嫂嫂好,爹爹可以和顾叔叔好,但谢昀只能和她好。   哎等等,她怎么将爹爹和顾叔叔扯进来了呢。   太子得了肯定的答案,这才点头笑,“那便好,太子哥哥亲自为你们拟旨赐婚好不好?”   昨日谢昀只得了个口头上的应承,阿容一来,太子便能迅速果断地将赐婚的事宜办好了。   当日,赐婚圣旨便下来了,京城众人这才得知,许多人心心念念的黄金单身汉玉京王爷已名草有主,而准王妃却不是京城中的任何一人,而是那远在雪域的葬剑山庄的少庄主,据说不久前的蜀地剿匪中,葬剑山庄也参与了,究竟是道义援助还是乘火打劫倒不清楚,但正因为这次剿匪行动,那位美貌如花的少庄主与他们王爷结识了,王爷对她用情至深,一回京便请旨赐婚,结束他的单身生涯。   这是京中盛传的版本,个中细节却只能猜测。   不过还有一个版本,是说谢昀意在为皇上冲喜,整好身边出现了一个过得去的女子,便草草定下了。先不论这般想的人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这样的说法也只能私底下说说罢了。   对于皇上的病情,京城中人虽心里有些猜测,却知晓这是个不能轻易说出口的话题。另外,宫里的后妃为了日后能有好日子过,已经在积极与太子搞好关系了,陪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的人,竟是那个以妖媚着称、甚至被人传为祸国红颜的珍妃。   可见人不可貌相,亦可见患难见真情。   阿容与谢昀的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彼时阿容已经及笄,且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此时婚娶再适宜不过了。   谢昀和左相有一则赌约,谢昀不逼迫左相给皇上解毒,左相也不允许晏雪照给皇上喂血,全看董决明研究解药的速度了,若是能救活皇上,左相也不能阻拦,算是放下与皇上之间的仇恨,若不能救活,谢昀则要守制三年。   因为左相手段通天,他已然答应了会慢慢放权,便不能将他逼急了,否则便是谢氏江山的一场浩劫,能不能顺利挺过谢昀不晓得,有了上一世对左相手段的认识,他不愿冒这个险。   董决明自从知晓这事之后,越发跟打了鸡血似的,每日都埋在太医院的药草中,配药配得不知疲倦。   而太子才促成了一桩婚事,却有人来寻他和离,这人正是崔灵璧。   太子本以为熬不住要和离的人会是四皇子,他正要看看四皇子可以遵守他的要求到何时,等了数月见他不来还稍稍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却是这个娇弱的四弟妹。   有万般理由,她只说一条便够了,成婚数月,四皇子竟还未与她圆房。   这般羞窘的事情摊到太子面前来说,崔灵璧觉得有些不自在,面上也红了些,只是她和离的决心日坚,便顾不得这些了。   太子气恼四皇子根本未曾体恤崔灵璧,反而冷着她躲着她,一冷便是数月,这下他连替四皇子说话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幸而四皇子与崔灵璧的婚事并非皇上的旨意,只是私底下决定的罢了,因而和离并不难。   太子这般想着,温声安抚了崔灵璧一番,待崔灵璧走后,便将四皇子给召进宫。   四皇子一进来便听太子问他愿不愿和离,吓了一个激灵,也不去想究竟愿不愿意,只问太子,“是崔氏与太子兄长说的?”   太子无奈看他,“你冷她数月,还不许她来说?四弟,你若还想继续冷待她,不如和离了。她是海东侯的独女,又生得好,没有必要把时光消磨在你身上。”太子眼里含了些失望,因为他只道,四皇子与崔灵璧和离之后,再娶未必就能遇上这样的女子,只他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罢了。   和他当年一样,对自己的妻子心有不满,便想着两人相敬如宾便好,幸而他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发现了杨氏的美好率真之处,尝试着对她好,然后一尝试便停不下来了。   也不知四皇子日后想起这段时日的糊涂,会不会心生悔意。   四皇子一噎,低头道,“太子兄长,臣弟一见崔氏,心里头生出的便不是爱惜之情,而是新婚那夜的耻辱,久而久之,也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了。臣弟以为……太子兄长是理解的……”   太子一叹,“我不理解,那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值当你记到现在?你若是好好待她,两人过得如胶似漆,谁还会去想那数月之前的事情?四弟,是你魔障了。”   四皇子觉得有些难言的悲愤和委屈,因为太子不是他,根本无法理解他的感受,太子从小便是在众人的期许中长大的,因为父皇的重视和自身尊崇的地位,没有一个下人敢欺负太子。但是他不一样,那些表面上尊敬他的人,实际心里都有一杆秤,掂量了他有几斤几两之后,背地里便偶有轻慢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太子从未经历过这些,不明白这样的轻慢有多叫人难受。   新婚那夜的事情,就好像将这样的轻慢放得无限大,他每每试想若这样的事落在别人头上,譬如太子,哪怕太子也险些锒铛入狱,也没有人会欺负太子妃。   四皇子无力点头,“是,臣弟魔障了,她……她要和离便和离吧,是我对不住她。”他仓促行礼转身,将眼泪藏好,快速退了出去。   太子看着四皇子几近情绪崩溃的背影,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个人,何尝不是在相互折磨呢。   没几日,太子做主替四皇子与崔灵璧和离的旨意便下来了,满京哗然。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太子殿下这般……是何用意?   四皇子再不受重视,总归是皇室中人,崔氏与四皇子和离了,还有谁敢娶她?   别说,还真有。   就在不明真相的百姓为崔氏摇头惋惜时,董决明将解药配制出来喂了皇上,皇上当即清醒了半个时辰,虽不知能否将皇上彻底治好,总归是个好兆头。   半月之后,皇上清醒的时辰越发长了,太子大喜,问董决明要什么赏赐,这神医不要金银爵位,连特权也没有讨一个,只要一个女子。   他要求娶崔氏灵璧。   ☆、王爷大婚   此时崔灵璧已然和离, 刚从四皇子府搬出来不久,和赶来京城的海东侯一道住在临时买下的一处府邸中, 准备收拾收拾便回浙东。   说起来海东侯虽然一没兵权, 二没名望,但他有钱啊, 身在富庶的浙东, 家底富得流油,偏那四皇子看重的正是权势名望, 那金山银山在他眼里没有丁点吸引力。   太子趁崔灵璧与海东侯还未回浙东,将两人召进宫, 并把董决明的意思给转达了。崔灵璧与四皇子的婚事是皇上定下来的, 却促成了一对怨偶, 太子为了避免此事再度发生,便想着问问崔灵璧与海东侯两人的意见。   至少得相看相看吧。   崔灵璧跟着海东侯进了殿,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 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欢欣又雀跃, 但她强自压抑着。自那场大雨后,她便没有见过董决明了,但她问起问起过身边的丫鬟, 知晓了董决明的身份。   于是她便觉得两人的可能越发渺茫,董决明那样未曾婚娶又前途无限的侯爷,如何会看得上她这个嫁过人的?   所以她甚至没有与自家爹爹提起过她对董决明的心思,害怕幻梦破灭, 她颓然回浙东,只是多了一场无望的追逐。   现在,这个被她妥帖收藏的人正等在殿内,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白皙俊秀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为原本清淡的容颜添了三分艳色,察觉到她在看他,董决明连耳根都红起来,面上却是得体优雅的笑容,冲她点了点头。   崔灵璧心里被花蜜填满,却迅速地移开目光,但是她已经安定了许多。   海东侯正笑呵呵地与太子说话,他对太子又是欣赏又是感激,说起话来自然情真意切,掏起心窝子来滔滔不绝,太子余光瞥见董决明心焦难耐的模样,有些好笑,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董决明。   海东侯知道这回来是专程商议婚事的,看见了董决明,也不含糊,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他,觉得这杏林候的年纪虽然稍大,瞧着却年轻得很,与二十五六的男子分不出差别,甚至要更为俊秀好看,眉眼间有些慢条斯理的气质,只是被现在略微的羞窘给冲淡了。   董决明任他打量,脊柱挺得绷直。   海东侯终于收回目光,董决明没忍住,扫了眼海东侯面上的神色,是淡淡的笑容,瞧不出满意与否。   然后太子来助攻了,“杏林候不久前研制出了救治父皇的奇药,这是大功,海东侯若是成全了他,也能为本殿省下一大笔赏赐了。”若海东侯不愿意,太子便有用金银珠宝爵位等赏赐董决明,所以此话不假。   海东侯笑了笑,却并未着急回答,他偏头看了眼崔灵璧,见她正紧张又殷切地看着自己,好似生怕自己不答应,立时笑了,抚掌道,“杏林候一表人才,又诚信求娶,臣岂有不应之理?”他看了眼董决明,又看向太子,点头应了。   董决明与崔灵璧纷纷松了一口气,由衷地笑起来,对视了一眼,视线胶着在一起。   谢昀算是见识到了。董决明先前说终身不娶的时候一副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寡淡模样,现在得了佳人又屁颠屁颠地跟去了浙东,说要与崔灵璧一道过年,过完年再回来准备婚嫁事宜。   他们的婚期定在二月初,时间已经有些赶了。而谢昀自己的婚事呢,还剩三个多月,却已经在着手修葺王府了,此时阿容已经在回雪域的路上,来年再过个及笄礼,到了三月,才从雪域嫁过来。   山长水远的,谢昀有些心疼,她若是直接在京城出嫁便会轻松许多,但晏雪照看重这个,好似从雪域出嫁才能代表阿容娘家——葬剑山庄的态度。   阿容也同意了,于是这事便这样定下来。   晏雪照想着阿容将要离开雪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谢昀虽允诺过处理完京城的事宜便随阿容的意愿定居,但是……谁晓得他要处理多久?   且阿容的体质受他的影响应时常服食莫崖草,待血液里完全没了药性,才算全好,但是莫崖草这玩意是有雪域有,于是阿容这次回了雪域,整天整天地吃莫崖草,待到了及笄时,连模样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葬剑山庄的弟子们是见过阿容的,知道他们的少庄主是个绝色少女,少庄主及笄之日,他们自然也上山观礼来了,然后便发现少庄主有些不一样了。   肌肤更通透,眉眼却更明晰,唇色也更艳,越发像是雪域的水养出来的冰雪人儿了,但少庄主于冰雪之姿外,又别有妩媚明丽之色,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混在一起,又冷又清又媚,令人悄然屏息,移不开视线。   她着了一身绯色衣裙,在雪地里像是要燃起来,顾齐光难得换下雪白鹤氅,改为绛红大氅,正在为阿容绾发。庄上的弟子从未见过顾齐光穿这个颜色的衣裳,也从未见过他绾发的模样,因此很是新奇,直盯着瞧。   晏雪照亲自为阿容插的笄,众目睽睽之下将阿容揽进了怀里,闭了闭眼,然后柔声开口,“我家容容长大了。”他这个半途来的闺女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安抚,太多的欢乐,至今为止,他最感谢最庆幸的事,就是有这么一个女儿。   让他不再是孤家寡人。   阿容笑着点头,双眼悄然湿了,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埋在晏雪照的衣襟前。   晏雪照再度抱住她,到底有些伤感,只是这样的伤感不久后又要再来一次,他有些受不住啊。   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男人来抢他的宝贝,他得要多好的脾气多宽广的胸怀,才会笑着送她走。   启程那日,是晏雪照将阿容背上喜轿的,他的背冰凉却宽阔,一缕缕冷香钻过红盖头传入阿容鼻尖,叫她觉得心安极了,先前因为不能视物带来的慌乱,全被这样的冷香给抚平了。   顾齐光在身侧跟着,阿容看着他的玄色长靴,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说话时带了点鼻音,“顾叔叔,您可一定要好好照顾爹爹啊,他不会做饭,性子又冲动,顾叔叔会做饭,行事也周全,阿容出嫁了,照顾爹爹的事又得顾叔叔独自来了,顾叔叔……”   顾齐光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温和的声音传到盖头底下,“阿容放心,你爹爹便交给我吧。”   晏雪照被这二人一唱一和给都笑了,争道,“你爹爹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这么脆弱。”他歪过头来蹭了蹭阿容的盖头,笑道,“容容安心嫁人,不要担心爹爹。”   阿容嗡嗡地“嗯”了声,眼泪落在晏雪照的颈边,烫得他身子一个轻颤。   晏雪照一直将阿容背下了山。阿容初到雪域,他便是这样背的,只不过走的时候阿容已是嫁衣加身,即将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宝贝了。   喜轿停在山脚,嫁妆绕着山脚铺了两圈,与其他新嫁娘不同,给阿容送嫁的不是家仆,是山庄弟子,背着她的不是高门公子,而是天下第一剑,那些嫁妆里自然是有财物布帛的,却比寻常新娘多了一样——名剑。   连上古名剑溟霜都在这里头,也算是嫁妆中的一绝了。   幸而晏雪照并未漏出风声,不然这趟送嫁恐怕会不太平。   谢昀早已候在京城的北外门,本朝迎亲断没有在城门外的,更何况新郎贵为王爷,京城百姓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心想王爷许是真心喜爱这位新娘的。   但谢昀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阿容从雪域远嫁而来,他不过是多走半个京城的距离,如何比得上阿容一行人的辛苦?   王爷大婚,京城中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甚至有不少百姓为了赶这趟热闹,也跟着早早起来,跑到城门外看迎亲队伍。   两旁围观的路人太多,但只消踮踮脚,便能看见他们的玉面王爷一身大红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日多少有些冷清的人此时却如春风拂面,他并没有笑,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谢昀的心情妙极了。   王爷心情好,以往不敢多看几眼的百姓此时终于大起了胆子,又是赞叹又是陶醉地看着那道挺拔又俊俏的身影。   就快到吉时,众人想着王妃远从雪域而来,许是会误了时辰,这想法刚起,便嗅到一缕缕的清冷香气,众人朝着城门外看去。   八名矫健的身影抬着喜轿,脚步却轻盈至极,好似要飞起来,喜轿却丝毫不晃。众人看得惊奇,心想连抬轿人都有这般本事,这新娘的来历确实不可小觑。   在这惊奇的当口,仍有人在关注谢昀,因而没有漏掉他陡然扩大的笑容,原本就风姿无双的人,笑起来更是令人倾倒,看见的人轻轻倒吸了口气,心下却是肯定了,他们王爷一定是极喜爱这位王妃的。   真令人想不通,王爷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个叫他动心的,去了一趟蜀地,竟能对相处时日并不长的女子生出这般强烈的喜爱之情。   谢昀已经将周遭的人全然忽视了,眼里只有那抹妖冶艳丽的红,他心满意足地带着阿容一行人进了城门,朝着王府行进,经过闹市时还听见了小孩子的欢呼声“新娘子来咯!新娘子来咯!”大人也没有制止,跟着道贺,一张张笑脸,很是喜庆。   途中经过了容昭公主府,建府时挂上的匾额现在还未娶下,而原来的主人现在以另外一种身份坐在喜轿中,成为他的谢昀的新娘。但是他还记得那个梦,那个让他退缩过的梦,他不知道阿容会不会怀念从前,但他一定会给她比做公主还要多还要好的东西。   喜轿慢下来,又转了个弯,阿容猜测,大抵是到王府了,她很饿,想吃东西了。   停轿。   身旁人给谢昀递了弓和箭,谢昀准头极好,三支箭头不偏不倚地扎进了喜轿,然后他翻身下马,步履有些急切,他笑着掀开喜轿的门帘,将阿容牵出来。   阿容晕晕乎乎地随他走。   待她定下神来,人已经坐在了柔软的拔步床上,方才还闹哄哄的人群散去了,谢昀用喜秤挑起她的盖头,阿容的心跳难以克制地加快了,外面很亮,盖头一落,这亮光便照进她的眼里,阿容双眼微眯。   她看见背着光的谢昀轮廓挺拔,笑容柔和地看她,眼里却有某种火热。   谢昀不愿叫阿容的模样被旁人看了去,因此掀起盖头时,喜房内除了一名喜娘,便再无旁人了。   阿容适应了外头的光亮,眼中谢昀的轮廓剪影渐渐颜色分明起来,这是她头一回见他穿这样鲜丽浓酣的颜色,却觉得好看极了,他着白衣时清雅飘逸,着红袍时也不会被这浓墨重彩的颜色喧宾夺主,反而相互映衬相得益彰,那张冷玉般的俊脸也添了几分红尘喜气,眉眼也好似含情,看得她心间一烫。   叫她连喜娘婉转甜腻的撒帐歌也听不清楚了。   阿容袖中的手指攥了攥床沿,再抬眼看去时,喜娘已经出去了,屋内只剩他们二人,谢昀含住她的唇,眉眼间的浓情好似要溢出来,他稍稍离开些,连低叹的声音也缱绻万分,“还是不上口脂味道更好。”   见阿容挑眼嗔他,谢昀轻轻笑起来,捏了捏阿容的脸颊,温声道,“饿了就吃点东西果腹,我会尽快回来。”   阿容想要点头,却碍于头上凤冠太重,只好口上回了,谢昀见状,倾身替她取下凤冠,动作小心地为她松头发,口上道,“阿容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必拘这些俗礼。”   听他这般说,阿容好像彻底放松下来,笑着看他出去,随后走到桌案前坐下,刚要抱个水果啃,便听到门口被人敲了三下,进来一个圆脸丫鬟。   丫鬟给她端来了芙蓉鸡丝粥,还是热腾腾的,白米煮得香软。   阿容美美地喝了粥,腹内暖烘烘的,她站起身在屋内转了一圈,好奇地打量了番喜房的陈设,满目的大红,连被面也是喜庆的金丝鸳鸯交颈图,却并不艳俗,反而叫人生出难以言说的羞涩。   想着谢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容便唤来方才的圆脸丫鬟为她沐浴更衣,再出来时,阿容只着了绯红的立领中衣,脸颊被热气熏得薄红,而身旁捧着熏炉为她烘发的丫鬟却比她更甚,一双眼睛不敢往镜中的美貌少女多瞧。   这丫鬟是头一遭见到这样白嫩细滑又窈窕有致的身子,同为女子,也不免心中怦怦,一边为阿容烘着头发,一边胡思乱想,要她说,她们王妃只消再长大一些,那身子定能叫王爷神魂失守。   丫鬟做完这些便去了外间,留阿容坐在床沿等待。   可怜阿容对洞房花烛夜要做的事一无所知,等得困了便径自上了床,还乖乖地盖好了被子,红烛烧成的暖香盈满喜房,阿容越发睁不开眼,想着三哥哥回来了睡她旁边就是,还体贴地给他让了半边床的位置。   谢昀回来看见的便是这副景象,有些哭笑不得,更多的却是心绪柔软。   她于男女之事上还是一张白纸,正好,他喜爱作画。   谢昀走至床边,附身亲了阿容一口,被刚洗过澡的阿容香得起不了身,凑到她颈边深深嗅了一口气,见她还睡得跟小猪似的,忍不住笑着捏她的鼻尖。   睡梦中的阿容蹙了蹙秀气的眉头,动了动头,鼻子上恼人的东西总算没有了,她又展眉,睡得酣甜。   谢昀低低笑了好一阵,又忍不住亲她粉嫩的唇,亲了好一阵才起身去净室。   他有些遗憾没能让阿容为他沐浴更衣,想着还在酣睡的阿容,又气又笑地打算今晚就找补回来。   谢昀出来时身上带着稀薄的白雾,面上还氤氲着温暖的潮气便凑到阿容面前,蹭了蹭她细滑的脸颊,像是爱极了这触感,蹭了又蹭,随即便听见阿容不满地哼唧一声,又轻又娇,羽毛尖一般挠在他心上,痒极了。   他伸出手撑在阿容两侧,俯下身在她颈边轻啄、舔.吻,然后吮出一个个娇憨可爱的小红痕,这下终于把阿容折腾醒了,她伸手搭在谢昀后脑勺,轻细地笑起来,“三哥哥别,好痒啊。”   谢昀口里的软肉未放,甚至轻轻咬了一下,换来阿容一声轻呼,他随即撑起身,盯着阿容,神情喜怒难辨,“阿容就这么自个儿睡了,该罚。”   阿容愣了一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那下回我等三哥哥一起?”   她看着好乖,谢昀故意绷着的面色破了功,附身亲她一口,“阿容还要做的事情,我今晚教你。”   话音刚落,他已然覆上来,却小心地没有压到阿容,这回是更深入的吻,他伸入她,邀她共舞,趁她迷醉时伸手剥她衣裳。   阿容却迷迷糊糊地覆在他手上,乌润迷蒙的眼带着询问看他。   “乖。”谢昀啄了她一口,温声诱哄,“我想看一看阿容。”   阿容眨了眨眼,好像害羞起来,偏过头去轻轻颔首。谢昀眼中笑意愈浓,手下加快的动作,剥粽子一般打开她的衣襟,扒下她的肩头,她穿了两层,剥开之后便见到最里边绯红的兜衣,兜衣上用金线绣着连理枝的纹路,紧密缠绕着,缠得他双眼渐渐火热起来。   谢昀顿了一瞬,温暖的大手伸至阿容颈后,惯来下棋的手优雅灵活,轻巧地解开她的结,征战沙场的手带着薄茧,轻轻摩擦着她娇嫩的脖颈。   阿容痒得想要躲开,看见谢昀专注深沉的眼眸,又觉得羞窘地想要捂住自己。   下一瞬,她身上一凉,头一回完全暴露在男子的眼前,阿容面上的红晕一直延伸至耳后,她动了动胳膊,欲环抱自己。   谢昀却将她压住,一瞬不瞬地盯着瞧,眸色越发深了,黑黝黝的令人发慌。阿容的睫羽不断颤抖,偏过头去不敢瞧他,因而错过了谢昀眼中的痴迷与滚动的喉结。   阿容的身子本就白得晃眼,又在雪域养出了一身通透肌肤,这下躺在大红的被面上,白嫩得似仙更似妖,连本应颜色深暗一些的地方也是一片粉嫩,谢昀的呼吸渐渐粗重了些,见阿容挣扎着要遮掩自己,哑声道,“阿容不用遮,很美。”   ☆、洞房花烛   谢昀见阿容羞得双眼水润, 好似要哭出来,低下身子覆住她, 遮去了那一身风景, 阿容好似觉得这样要好些,羞窘的情绪稍稍平复。   可她还没有缓够气, 谢昀的吻又一个一个落下来, 并且不再满足于亲她面上各处,转而下移, 一寸寸逡巡,他的动作不疾不徐, 很有些慢条斯理, 偏偏叫人心痒难耐, 恨不得他再快些,再快些,给她个痛快。   她忽地有种错觉, 她的三哥哥还是那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只不过现在她成了战场, 而他,进退有度,胜券在握。   阿容双眼迷蒙地看着账顶, 大红的颜色在眼里渐渐晕成一片,她隐约明白,那些话本子里被删掉的东西,要在今夜真实上演给她看了。   ***   而另一处, 顾齐光与晏雪照住在定国公府,顾齐光与定国公之间父子之情淡薄,唯有宫里的姐姐叫他挂念了几分,正好晏雪照想到自家闺女被拱了心情不佳,半夜唤顾齐光来庭院饮酒,一来二去听尽了顾齐光的心事。他极少提及亲人,每每问及归隐缘由时也是一笑而过,这回却是边饮酒边与他诉说,酒酣耳热之际倒在了他身上。   酒量真差。晏雪照吐槽一句,将人扶回房。   顾齐光歪倒在被面上,平日里温雅至极的人此时躺得很是随意,面上也染了霞色,叫晏雪照看得啧啧称奇,真想让顾齐光自己也瞧一瞧他现在的模样。   晏雪照可惜了一阵,还是摆正了他的睡姿,省得他早上起来落了枕。   他掖好了被角,心想能得这般待遇的除了容容也只有顾齐光了,他转身欲走,却听床上的男子低喊了一声,“雪照……”   “嗯?什么事?”晏雪照又转过来,却发现顾齐光根本未曾醒来。   “雪照……雪照……”他一声一声呢喃,低沉又隐忍。   晏雪照沉默着立在床边,看向顾齐光的双眼渐渐眯起来。   他立了良久,觉得这场景有些怪异,他应该立即出门的,但是他没有。   晏雪照从桌案边拎了把木椅,坐在顾齐光床边,心里嘀咕着顾齐光梦里喊他时还真肉麻,又缓又柔,还有压抑的哼声,好像有许多的情感都藏在这唤声里头。   顾齐光很快平静下来,好似方才梦呓的人不是他。晏雪照坐了会儿才出去,走到门口又折返,将椅子归了位。   然后晏雪照发现,他有些失眠了,耳边一直是顾齐光压抑的缱绻的嗓音,挥之不去。他有些说不出的气闷,决定明早起来好好同顾齐光说道说道,叫顾齐光别把他梦进去了,叫人受不住。   ***   有一种说法是,人都是不完整的,所以总觉得孤独,不满足,想要用什么填补,所以才有了对金钱、权势、爱情的渴求。   但这话有些飘渺,不够实在,谢昀此时此刻能想到的只有,他终于进入了她的姑娘,虽然忍得发疼,紧得欲逼他出去,但他到底是圆满了,他觉得无比安心,无比满足,那躁动不安的凶兽终于有了温暖安稳的巢穴。   阿容的眉头未曾放开,鬓侧香汗暖融,哼哼唧唧地哭诉,她甚至有点不敢置信,因为谢昀一直爱着她护着她,疼她入骨,舍不得叫她受丁点伤害,但是这回却亲自叫她疼得直流眼泪,哭爹喊娘也不肯退兵。   谢昀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心情愉悦又柔软地安抚他的姑娘,动作轻怜地吻去她清洌的泪珠,阿容闭上眼,眼睫颤颤,一个巴掌呼在他俯下的胸膛上,力道很小,像猫爪轻轻挠。谢昀渐渐淌下汗来,烫得阿容又是一颤,她敏锐地感知到,这是进攻的号角。   谢昀最初的满足渐渐被迫切取代,有不知名的冲动正推着他,静止不动都成了极耗人的事情。   怎么办呢,这是他的姑娘,他得尽最大的努力,给她最少的疼痛,最大的愉悦。   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月色朦胧疏淡,阿容的泪水未干,又渐渐氤氲起了薄雾,天地打着旋儿,大红的账顶好似起了波浪,一下又一下,温柔地像春日下的柔波,她渐渐随着这柔波轻轻摆动,沉醉在这三月的春光里。   翌日,阿容感觉到鼻尖痒痒的,惺忪迷蒙地半睁开眼,看见自己的一缕发丝弯得像麦穗,正孜孜不倦地挠着她的鼻尖。   阿容有些起床气,颇为委屈地把脑袋往后一撞,心想这才刚成婚,三哥哥就不温柔了,还不让她多睡一会儿,明知道她昨日……   从后头搂住阿容的谢昀捂着被撞到的下颌,失笑,然后贴在阿容鬓侧,声音低沉柔和,还有方醒的哑,叫人生出些老夫老妻的错觉,“今日要去宫里呢。”   是啊,阿容差些忘了,如今她虽不是皇室中人,但三哥哥是啊,不,她现在也是了。   哎,头疼,一想到要早早起来,换上正装,打扮得规规整整地进宫去,就觉得颇为麻烦,不如睡觉。   阿容哼哼两声,几近挣扎地用手撑起自己,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出来。她还没有完全清醒,凭着本能用手在锦被底下一阵摩挲,抓住,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气得小脸通红,“三哥哥!”   谢昀脸皮渐厚,也不害臊,甚至亲吻磨蹭她的脸颊,喉间声线诱哄,“还叫三哥哥呢,嗯?”   阿容又气又羞,说不出话来,觉得谢昀实在是太过分了些,决定不要理他了。   看她气鼓鼓的模样,谢昀又凑过来,挨得极近,又亲又哄,然后阿容如他所愿地看见了他颈侧的抓痕,如白玉微暇,叫人忍不住替他心疼,再谴责一下罪魁祸首。   阿容自责地在抓痕周遭摸了摸,撅起嘴来想说要不是他,她能这样嘛,但到底心疼,轻声问他,“疼不疼?”   谢昀捉起她的手,轻轻吻着她的指尖,摇头。   而阿容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在伤口旁的喉结上亲了亲,喊他,“夫、夫君……”   外头有早起的鸟儿唧唧叫,谢昀的心好似也要飞上天去。但是他得压住,不能得意得太明显,于是他搂过阿容,让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神情。   一道伤口而已,既平息了阿容的怒火,又换来这一声软糯的“夫君”,他的阿容还是太心软了些。   不过,他喜欢。   这趟进宫,两人均是穿了立领的衣裳,仍是般配极了。   皇上已经好全了,却仍叫太子继续监国,底下的人纷纷猜测,皇上这是想要提前将江山交到太子手里,自己退位做个清闲的太上皇了。   但儿子大婚,他总是要见一见儿媳的。   于是阿容颇有些忐忑,因为她如今的模样虽和十三岁离宫时有些许出入,但熟悉她的都看得出来,她就是阿容。   进殿之前,谢昀在她手上轻轻捏了捏,示意她放宽心。   大殿里,皇上正坐在龙椅上闭目歇息,太子立在一旁,随着殿门打开,一个睁眼,一看稍稍侧转身子,俱是瞧过来。   皇上直直看向阿容,笑道,“玺儿说我这三儿媳生得像容昭,今日一瞧,果然像极。”   阿容心里门清,皇上就算知道她真是阿容,也不能道破,得为皇室保住面子。   她笑得柔和端丽,“父皇过誉了。”她的心里仍有一点怵他,却多了一点快意。但这快意很快消散如风,和前程往事一道埋在岁月中,她日后要做的,不是和这些人较劲,她只要和三哥哥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哦对了,他要她叫夫君。   许是因为死者为大的关系,京中见过容昭公主的人,竟纷纷说她是京中的头一份颜色,言谈间颇为可惜,好似红颜易逝才是下酒助兴的绝佳话题。但她知晓自己不是,至少那个年仅十三的小丫头不是。   然而,今日她作为皇上的儿媳,被拿来与容昭公主相比,权当他在夸她了。   皇上的眼神有些复杂,看着站在殿里隐隐做出了保护姿态的谢昀,心中暗叹,他这个儿子,该怎么说好呢,也不知道这份心思是何时兴起的。   皇室最忌讳乱.伦,哪怕阿容不是他亲生的,到底在宫里养着这么多年。他可以上前扇谢昀一巴掌,斥他逆子,胡作非为,罔顾伦常。但他不能,他甚至还得好好帮他们瞒着。   真是,有些心塞啊。好在阿容很快就去后宫见皇后了,他可以不用面对着那张脸,还有那种昔日父女成公媳的怪诞感。   阿容一走,皇上便走下来,声音有些苍老,他问谢昀,“你都知道了?”   谢昀点头,要么承认自己乱.伦,要么承认他看到了皇上头顶青草郁郁葱葱,他选择后者。   皇上的神色有一瞬的难堪,很快恢复如常,目光有些锐利,“你就不怕惹怒我,将你封到京外去,几年都难以回京一趟?”   谢昀觉得无所谓,他甚至想说,封到北边就不错,离雪域近,阿容会很开心的。   但他配合地沉默,眉宇微微皱起,“还请父皇至少留儿臣到北狄蛮子尽退之时,北狄一日不灭,儿臣心中难安。”   皇上有些动容,看了谢昀半响,末了轻叹一声,“难得你有这份心。”   太子在一旁看得好笑,他们的父皇方才还一副要将谢昀发配边疆的架势,现在立马温和下来,什么脾气都没了。   他这个三弟啊……   太子目光一移,想起阿容来,她此时或许正在给皇后端茶,或许正与皇后说着话,但他并不担心皇后会给她难堪,因为整个后宫,或许只有皇后,是活得最为通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改章了,原来的部分内容在上一章,希望能过,嘤~   ☆、大结局啦   阿容从栖梧殿出来, 看见了珍妃,还有她手边牵着的谢尧白。   珍妃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怔愣, 又十分复杂, 好似有许多话要说给她听,又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春风和暖, 周遭颜色明媚, 阿容淡淡移开目光,便要往旁处去。   珍妃想念吗, 惭愧吗,然而正是她亲手将亲女儿送走, 生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阿容袭承了珍妃的一身白出水的肌肤, 生生压住了绛红衣裳的老气横秋, 反衬得冰雪剔透,仙姿出尘,不过两年, 小丫头就已为人妇,眉眼间多了一股迷人风情。   她走得也决绝, 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谢尧白,她那时分明对他极上心的。   珍妃喉头一哽,将谢尧白的手攥得更紧, 谢尧白的眉头可怜地蹙起,将哭不哭,不知是给捏疼了,还是被阿容转头就走的态度给寒了心。   “阿容!”珍妃终于张口唤出来, 语调还有些悲伤。   阿容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时面上有三分讽意,“臣妇姓晏小字久嫆,贵妃娘娘硬要唤阿嫆也说得通,只是有些不妥当罢了。”   对了,皇上醒来后,许是感念珍妃日夜守他,患难中现了真情,便金笔一挥,给封了贵妃。   珍妃苦笑,并不着恼,反而走近了几步,让阿容看清了两年时光给这个美貌又尊贵的女子留下了怎样的刻痕。她仍是宫里最艳丽的牡丹,层层叠叠的美不胜收,但花瓣上终究留下了褶痕,像是指甲一掐,掐干了水分,留下一道月牙形状的深色痕迹。   她的眼角,已经多出了两道月牙痕。   谢尧白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一叠声地问,“姐姐?是姐姐吧?姐姐为什么不看尧白呢?”   阿容仍没有看谢尧白,只盯着珍妃的眼睛,咬字格外清晰,“你的姐姐不是去世了吗,死在北上的马车里。漠北关外战火纷飞,西域商人驾着的马车被士兵的长刀砍成了两半……”   珍妃的嘴皮不住地颤抖。   她打听过,她安排的那个西域商人在经过北狄时被士兵盯上了,落得个车毁人亡的下场,初初听说这个消息时,她大哭了一场,高烧三日不绝,在床上昏睡地脱了形,知道谢尧白拉着她的手,哭着催促她赶紧好起来。   幸好,幸好,她的女儿命不该绝。   四下里没有闲杂人等,珍妃张口,几近哀求,“阿容,是母妃的错,母妃该千刀万剐,只求……”只求她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疏离又嘲讽,和记忆里临走前坐在床边说“母妃一定要快点来啊”的小丫头截然不同。   阿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她已经同过去的自己割裂了,也没必要再同珍妃有什么牵扯。更何况再牵扯下去,堕的是三哥哥的名声。   她得快点结束这一场荒诞无稽的对话,省得叫有心人听了去。   再度抬脚欲走,身后的声音轻而绝望,“阿容这是一辈子不肯原谅母妃了吗?”   阿容轻轻巧巧地回头看她,笑了笑,“早就原谅了啊。”这声原谅来得太容易,珍妃辩不出真假,一时间有些发愣。   倒是谢尧白,从身旁的花丛中摘了花盘最大的一朵牡丹,挣开珍妃的手,哒哒几步跑到阿容手边,递上他的花朵,仰头祝福,“新婚大喜,姐……三嫂嫂。”   谢尧白才五岁,却好像比珍妃还要通透得多。阿容接过花儿,冲他笑了笑,心里竟有些惆怅,谢尧白已经从当初那个浑小子,变成深宫之中又一个人精了。   谢昀很快来接她,扶她上马车,牵着她的手一路未放,与她说话时下意识地把玩她的手指头。   她到底是幸运的,有人放开她的手,还有人攥紧她,说什么都不放。   ***   皇上果真退位了,太子顺利登基。   谢昀瞄准了时机请征北狄,上一回北狄已然元气大伤,因此谢昀几乎胜券在握,他甚至想好了,以后就要北边那一块儿封地。   新皇十分上道,军饷军粮充足,还拍着他的肩叮嘱他万事小心,只要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封他为晋王,这劳什子的玉京王不要也罢。   万事具备,只是对家中的小娘子万分不舍,夜间磨来磨去,各种姿势温存。   附在她耳边告诉她,秋风起的时候,他就能回来。   阿容越发爱睡懒觉,却在他出发那日起了个早床,亲手为他穿衣,腰间再系上慈恩寺求来的平安符。   影壁处拂来和煦的暖风,谢昀亲吻她的脸颊,说,就送到这里吧。阿容目送他的背影,突然吩咐下人牵来一匹白马,白马上配好了银鞍,在风中抖了抖鬃毛,俊俏非凡。   她翻身骑上白马,一路追到兵营,向他挥手,这场景叫谢昀立时想到了两年前。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两人前路茫茫,走一步算一步,而现在已然安定下来,哪怕要远征北狄,心里仍是踏实的,仓库上了铜锁,小狗撒尿圈地一样踏实。   谢昀正准备出发,他亲手带出来的褚袍军却笔挺笔挺地转身,气势惊人、排山倒海地来了一声,“嫂子好!”   这声响生生将阿容胯.下的白马震得后退一步。   谢昀就不明白了,他何时多了这么一群弟弟?   唯有副将露出深藏功与名的微笑:调.教了一早上,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阿容先是一愣,随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得军中士兵一阵眼热,他们定要快点打了胜仗回来娶媳妇,没见他们王爷春风满面完全没脾气的模样嘛,就是娶了媳妇的功劳。   ***   易云长一直等到了谢昀归来。   两人之间有了两世的情谊,还有心照不宣不与外人道的秘密,一个眼神一个举止已十分默契。易云长伸出手来,两人撞了拳,再没有多的话,他便背上行囊远走他乡了。   据说在遥远的西方国度,有一个轮回眼,可以连接前世今生。可是无人知晓那个轮回眼生的是何种模样,真是一只眼睛的形状呢,还是一口枯井,一座石台,没有确切的记载。   它又在哪个地方呢,在葱岭以西,还是天竺之南,在龟兹,在于阗,亦或是波斯大食,分明前路渺茫不知去向,但易云长已经出发了。   而阿容永远也不会知道易云长的执念,这是易云长的意思,也是谢昀的意思,知道了又如何呢,平添心事。   而此时,谢昀与阿容两人正在去雪域的路上,这是葬剑山庄前头的山坡,积雪似盐,在稀薄的冬日下灼灼生光,谢昀背着阿容上山,阿容的绯红大氅将谢昀也包了进去。   说起来其实不用背着上山,但这两人就喜欢这般,晏雪照很是理解谢昀的心思,但理解归理解,他看谢昀仍有那么点不顺眼,便拉着顾齐光守在山庄口,冰雕下,牢牢盯着那个移动的红点。   偶尔有棵雪松遮挡住了两人的身影,晏雪照还要换个位置接着盯,口中一哼,“谢昀也慢了些,不及我一半。”他偏头看顾齐光,“顾灵均,你说呢?”   每每晏雪照在灵均之前还要加上“顾”字,不是生气了便是在耍小孩子脾性,顾齐光无奈,却笑着颔首。晏雪照满意了,又接着盯。   实际上,他就是个心急如焚等着闺女回家的父亲罢了。顾齐光很上道,不拆穿。   “嗳——你们俩快点啊,慢了没饭吃啊。”晏雪照冲二人喊了声。   两人刚好从一颗雪松下走过,晏雪照的声音夹杂着内力传来,雪松一晃,上头的积雪朝着二人砸下来。   阿容避之不及被盖了满头,心想她爹爹真有些坑闺女,却咯咯地笑起来,还将积雪匀了一半给谢昀盖着。   谢昀偏头无奈看她,说,“这下都成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了。”他虚咳两声,“阿容还是一样的重,背不起来咯。”他拟了一个老大爷说话,却因为自身清冽的音色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阿容难得没有嗔怪谢昀说她重,反而低头亲了谢昀的鬓侧,“那我家王爷就是最帅的老头子。”   谢昀心里一柔,禁不住地设想两人恩爱到白首的场景,竟渐渐沉默下来,只是脚步更稳,揽着阿容膝弯的双手也更紧了。   要是这座雪山没有尽头就好了,他可以一直背着她,直至双双白首。   而背后的阿容,甩了甩脑袋,又帮谢昀扒拉起碎雪来,委委屈屈地凑在他耳边,身子也跟着扭,“夫君怎么不说人家也是最漂亮的老太婆呢,人家等好久了……”   一听她这调调便知道是装的。   谢昀往她臀上一拍,身后顿时安静了,半响传来一道弱弱的嘀咕,“不行,要向爹爹告状去。”   谢昀咬牙,觉得就算阿容这时候有喜了也无妨,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毕竟已经养了这许久的“女儿”了。   到底怕伤她身子骨,不敢胡来。   到顶了,谢昀才将阿容放下来,便见她跟一只鲜艳雀跃的雏鸟一般投入了岳父的怀抱,谢昀心口一闷,对晏雪照身旁笑容温雅的顾齐光轻轻颔首。   进了屋,饭菜已备好,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晏雪照催促着阿容去水盆里洗手,顾齐光给桌上的空瓷杯都满上了佳酿,那边哗啦啦的,还混杂着父女二人交谈的声响,这边却文雅极了,酒水入杯,拉成了一条清亮的细线。   谢昀忽地放松极了。   屋内灯火温暖,四人落了座,暖融融的光洒在四人身上,在墙上拉出挤挨又亲昵的黑影,小姑娘甜亮的嗓音,男人们醇厚温和的笑声,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里混杂交融,却又冲不出去,屋子被一层透明的轻薄的膜给围住了,外头寒风凛凛,里头温暖轻松。   若要给它取个名字,大抵就是——家。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就到这里啦,谢昀没有夺嫡的野心,太子也会是好皇帝。跟下一本的男主比起来,谢昀就是个小可爱。 好了各位大佬们,作者来宣传一下新坑《宋云鬟复仇录》,女主有心机非小白,男主外热内冷终极大佬,这是个强强对决的故事,复仇小妖精X腹黑两面派,8月1号,等你来。 戳专栏哦,么么。   ☆、爹爹腐番   阿容成婚后, 葬剑山庄的弟子们先行返回雪域,而晏雪照和顾齐光二人则在京城逗留了一月左右, 然后悠哉游哉地启程。   与来时不同, 他们行得很慢,颇有游山玩水的架势。   暮春时节, 天渐渐热起来, 晏雪照很不耐热,虽未出汗, 但身子很躁。   乍见林间有一方寸小潭,潭水清洌至极, 树叶落下泛起的涟漪稍稍平息, 潭底拳头大小的卵石颗颗分明。晏雪照心情立即敞亮起来。   “这潭水的源头许是我们雪域呢, ”晏雪照边解腰带边说话,“热得很,正好洗个澡。”   顾齐光不赞同, “现在是白日。”   “荒郊野外的,行人就我们两人而已。”晏雪照手上动作未停, 已经将自己剥得露出一片光滑胸膛来。他的年龄停滞在二十出头,身子也是最鲜嫩的模样,白皙如玉, 肌理分明。   林间的日光星星点点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淡金,顾齐光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晏雪照留了一条亵裤,纵跃至水中, 水花溅得很高。他总是这样,带着孩童的玩心,下水都不肯安安分分。   沁凉的潭水让他立时畅快地喊出声来,浑身的燥热都被驱逐,他转过身来面向顾齐光,“嗳,灵均,你也下来啊,很凉快。”   顾齐光无奈笑,摇头拒绝了,他干不出光天化日之下脱衣裳的事。   “那顾灵均,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别站那么远啊。”晏雪照眯着眼睛笑,惬意又自在。   顾齐光走至潭边,边岸是灰白的岩块,有些湿滑。   “你已经很久没有出雪域了,为何不好好玩玩?”晏雪照慢慢走过来,潭水由齐胸慢慢变为齐腰。   顾齐光刚要说话,却被晏雪照一把拉下来,“噗通”一声,顾齐光和着衣裳落入潭中,浑身皆被浸得湿透。   陡然落水,顾齐光有一瞬的慌乱,脚下没踩稳,身子往一边偏去。晏雪照立即拉住他。   “晏雪照。”   “嗳,别气。”晏雪照仍笑着,把他往更深处拉,“上去了帮你烘干就是。不过顾灵均啊,你这身子也太弱了些,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功夫?”   顾齐光抿嘴,目光落在晏雪照拉他的手上。   晏雪照停下脚步,放开手,“这个位置最舒服了。”   顾齐光的衣衫时而紧贴在身上,时而被水流充盈地鼓起,瞧着有些滑稽,晏雪照笑了笑,“灵均,不如把衣裳脱了?”   顾齐光脑中轰然,“不用。”说话时,红晕悄悄爬上脖颈。   晏雪照攀在他肩上,“都是男人,害羞什么。”   顾齐光仍坚持不脱,晏雪照也不执着这个,很快闲扯起来,说的最多的,还是阿容。   蓦地,晏雪照想起阿容成婚那日,问顾齐光,“你说一个人做梦时喊另一个人的名字,这是什么意思?”   顾齐光没有多想,淡淡笑了笑,“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   然后便感觉晏雪照的眼神凝在他面上,意味不明地回,“是吗。”   顾齐光的长靴进了水,很是不自在,微微蹙了眉,晏雪照开口,“上去吧。”   上岸后,晏雪照用内力将顾齐光的衣裳里里外外地烘干,那热度好像直往他身体里边儿去,叫顾齐光一瞬间红了脸,热的。   随后晏雪照又下了一趟水,这回却是捉鱼去的,为免血腥染了潭水,他没有制鱼叉,直接用内力,一拍一个准,还不带流血的。   顾齐光在岸边生火,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比起晏雪照来,实在算拘束了,他可能,也影响了晏雪照的兴致。   晏雪照拍了四条鱼,提溜着上了岸,将鱼递给顾齐光,“靠你了,灵均。”   顾齐光好像有种魔力,什么食材到他手里都会变得更香更美味,林子里烤鱼,还没有佐料,本是不指望他能做出什么美味来,但真到烤鱼入口的时候,晏雪照几乎要将舌头吞进去,再次看向顾齐光的眼神,变得亮晶晶的。   天色很快暗下来,走出林子还要行两个多时辰才有人烟,晏雪照犯了懒,展开折雪剑,唰唰几下,树叶落了一地,他将树叶堆在一起,外衫往在地上一铺,松软的“床榻”便制成了。   他枕臂一躺,幕天席地。   “灵均,过来一起啊。”晏雪照微微偏头,朝着站立不动的顾齐光笑,“我知道你想再铺一张,但是夜间寒凉,你又没有内力,还是与我一起吧。”   顾齐光想着白日里拘束的表现,没有过多迟疑便走过来,坐下,面上有点英勇就义的意思,晏雪照看着他笑出声来,伸手就着他的肩膀按躺下来。   两人距离不及一寸,晏雪照的声音就在耳边,说话时还有气流拂过,“灵均怎么越来越像小姑娘了?”末了还轻轻笑起来,气流越发明显,直往他耳廓里钻。   顾齐光没理他,直挺挺地躺着,看向枝叶圈出的一方暗蓝星空。   晏雪照半拥着他入睡了,顾齐光因为他超出往常的亲密举动失眠到半夜,却偏偏翻不得一个身,所谓煎熬,也不过如此了。   但他心里有着隐秘的愉悦,无法否认。顾齐光偏头去瞧,晏雪照的脸离他很近,睡得很酣,面容像是沁在冰水里的玉璧,又凉又清透,眼窝处有些淡淡的阴影,双唇鲜亮饱满。   前半夜地面还有余热,现在已是沁人的凉了,而晏雪照搭在他身上的手臂,正在无意识地发热。   顾齐光心中一暖,靠近了晏雪照一分,迟疑又谨慎地贴上他的朝上的脸颊。   凉,还有点香。   见晏雪照毫无反应,呼吸仍旧绵长均匀,顾齐光稍微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想,这样的机会以后兴许碰不上了。   他突然生出些孤勇,有些难过又有些欢喜,面上神情却丝毫未变,只那一双温润的眼渐渐变得深邃而炽热。   然后他吻了晏雪照,蜻蜓点水一般贴了一下,转瞬就分开,但他的心好像要跳出来。   顾齐光担心晏雪照这时突然醒了,用惊诧厌恶的眼神看他。他屏息等了一会儿,晏雪照没有醒,那口憋住的气这才缓缓输出来,悠长又松快。   复又仰躺回去,顾齐光看着夜空,呆怔了许久,等睡意来袭之时,已经到了后半夜。   顾齐光睡着了,身旁酣睡的人却睁开了眼,晏雪照眼神复杂地盯了顾齐光一阵,突然勾唇笑起来,然后拥他更紧。   凌晨,天色微明,顾齐光颤了颤睫羽,醒来时叹了一声气。昨晚的梦里,他看见了晏雪照厌恶的眼神,还有点委屈,好似在控诉他,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对我有这种心思呢。   他眨了眨眼,稍微清醒了些,视线往身旁落去,蓦地烫到一般收回来。   晏雪照随后醒来,看着高高耸起的小雪照,以手遮面笑了笑,并不太在意,只是看身旁的人抿着嘴神情不自然,这才悠悠开口,“都好久好久没有用过了,怪委屈他的。”   顾齐光不甘示弱,凉凉地看过去,好似在说,他也一样久旷,但他自制力好。   晏雪照枕着脑袋,悠闲又随意地开口,“说实话,我还是想做的。”他顿了顿,“只是觉得不能随便了。”   “你想娶妻了?”   “是想找个伴,但是我娶了你要不娶,感觉挺对不起你的。”晏雪照看着天空,“留你看我们恩爱,多不厚道。”   顾齐光笑了笑,“你都娶了,我为什么不娶?我们可以挑个良辰吉日,一道成亲。”   晏雪照盯他。   顾齐光回盯,面色如常,眼里还有淡淡的疑问。   晏雪照心里骂了声,顾灵均装得真像。   半晌,咬牙切齿,“顾灵均,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晏雪照翻了个身,背对顾齐光,顾齐光无声笑起来。   顾齐光素来心细如发,而晏雪照在他面前又干净而不加掩饰,眼神一读就懂,方才那憋闷中夹带着委屈的小眼神他如何没看见?不过是想逗逗他罢了。   昨晚的梦境已然化作飞灰,顾齐光的心里前所未有的畅快,得偿夙愿的滋味让他变得更为大胆,无所顾忌。   他从背后拥住晏雪照,低柔的嗓音拂在晏雪照耳畔,“好兄弟,别气了。”   晏雪照先是身子一滞,随后哼笑一声,不搭理他。   直到顾齐光伸手覆上他的脆弱部位,轻轻揉捏,晏雪照闷哼出声,咬牙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顾灵均。”下一瞬又哼了声,带着晴欲味道,十分诱人。   最后一丝犹疑消散,顾齐光已经十分笃定,晏雪照对他有同样的心思。   “你不是说,委屈它很久了?”顾灵均笑道,“作为好兄弟,总该出手相助的。”   晏雪照的脸渐渐泛起红晕,顾灵均解开他的腰带,将小雪照掏出来,临到攀顶之际,却堵住出口不让他纾解。晏雪照红着眼眶,语气恶劣地要杀人,“顾灵均!”   顾齐光逗他上了瘾,没想到引火烧身,晏雪照只稍微一挣便能脱离他的挟制,并且还有余力反扑。   晏雪照总算能痛快地泄出来,却半点没有歇息的意思,很快压上来,恶狠狠地看他,“作为好兄弟,是不是该贡献一下自己?”   ***   阿容与谢昀在雪域住了一段时日,慢慢发现了一些诡异之处。   譬如,顾叔叔做菜时,爹爹也会进厨房,也不知是帮忙还是添乱去了。   譬如,谢昀曾在夜话时告诉她,爹爹偶尔会半夜出门,往顾叔叔的房间走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他们。   再譬如,阿容有一次要寻顾叔叔去,听见屋里水声,知晓他在沐浴,正准备往回走,却在窗户纸上看见了两道身影。   她吓了一跳,屋里的水声却越发响了。 本书由 墨衣眸 整理 小说下载尽在www.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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