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D、云淡风轻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弃妇归来(重生)》 作者:红叶似火 文案: 前世傅芷璇成亲当天丈夫就被征召入伍,她在家操持家务,侍奉婆婆,七年后丈夫凯旋而归,还带回来一个身怀六甲的新欢以及一纸休书,罪名:七年无所出。她落得身无分文,流浪街头,葬身火海的结局。 重活一世,傅芷璇表示,什么德容工言,什么卑弱敬慎都一边去,她要惩奸夫斗恶妇,拿回自己的嫁妆,把和离书砸到季文明头顶上,让季家一门子喝西北风去。 PS:本文架空,架得很空,勿考据。   内容标签:重生 爽文 复仇虐渣 主角:傅芷璇 ┃ 配角: ┃ 其它: 金牌作品简评: 前世,傅芷璇遵父母之命,嫁给季文明,婚后孝顺婆母,抚养小姑,丈夫却攀高枝,另结新欢,她被休弃,落个葬身火海的结局。重生回来,傅芷璇步步为营,搅得夫家鸡犬不宁,顺利和离,迎来新生。本文情节紧凑,文笔流畅,人物个性鲜明,剧情跌宕起伏,故事层层递进,一环扣一环,引人入胜,值得一读。 ===================== 第1章   靖元二年腊八的前一天傍晚,京城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鹅毛大雪,不过一夜,积雪已没过膝盖。   京城西郊,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低矮破旧不堪的难民营也被掩盖在皑皑白雪中,只伏起一个又一个高低不平的小包。   “施粥了,施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死寂的难民营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般。无数衣着褴褛的难民从低矮的窝棚里钻出来,撞撞跌跌地往施粥的方向跑去。   傅芷璇哆哆嗦嗦地伸出被冻得没有知觉的手指,抓住旁边那根断了一截的木头桩子,借力站了起来。   她紧了紧身上露出黄色棉絮的破棉袄,跟在拥挤的人潮后面,往施粥的方向走去。   施粥的队伍排得老长,天上大雪飞扬,寒风刺骨,冻得人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傅芷璇,她咬住下唇递上了缺了一角的旧瓷碗。   “不好意思,今天的粥施完了。”施粥的伙计用汤勺拍打着空荡荡的木桶,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   傅芷璇握住碗的手一颤,差点掉到地上。   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双腿打颤,一副随时都可能晕倒的模样,伙计心有不忍,指着不远处的另外一支队伍说:“去那边吧,季家还在施粥,听说他们家将军夫人前两天生了个大胖小子,季家老夫人为了给这大孙子祈福,决定连施九天的粥,数量不限,保证每个人都能分一碗。”   旁边一人插嘴道:“季将军先前的那位夫人,七年都没生一个孩子,也难怪老夫人这么高兴。”   “这季老夫人是个仁慈的,据说还一直待先前的媳妇儿如亲女,若不是她善妒,都不会允许季将军休了她。”   “啧啧,七年无所出,这样不下蛋的鸡,别说季将军那样的人家,就是咱们平头百姓也早就休妻了。这季家还真是厚道,难怪出手这么大方呢。”   ……   后面那些人还说了些什么,傅芷璇完全没听进去,她木然地转身,挪动着宛如灌了铅一样的大腿,一步一步往回走。   呵呵,七年无所出,刚拜完堂季文明就走了,一去就是七年,她上哪儿生孩子去?   视她如亲女?所以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冤枉,被休弃?身无分文地被赶出季家?   厚道?季家一贫如洗,若非她用她的嫁妆做本开店,苦心经营,就凭季文明那点微薄的俸禄,季家哪有钱在这儿施粥博美名?   她嫁入季家七年,恪守妇道,孝顺婆母,操持庶务,殚精竭虑,最终却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这就是季家的厚道,这就是季家的仁慈!   好个满口人仁义道德之家!   “哟,没想到这难民营还有如此水灵的女人!”   傅芷璇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干枯的树从里探出一个黑黝黝的手,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了几十米远的一处破庙。   傅芷璇已经三天没进一粒米了,本就饿得头晕目眩,被他这么一拽,更是头重脚轻,脑子糊成了一团。   直到胸口传来一道布帛撕裂的声音,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抬腿用力一脚踢向骑在她身上的男人的下体。   那人吃痛,扑通一声从傅芷璇身上滚了下来,趴在干草堆上,抱着下半身,骂骂咧咧:“妈的,臭婊子,敢踢老子,毛蛋,你先上,便宜你小子了。”   “好嘞,痣哥。”破庙后面突然钻出一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淫荡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傅芷璇玲珑的身段。   傅芷璇又惊又惧,她不住地往后退,直到退到墙角处,无处可退。   “嘿嘿,小美人放心,哥哥会好好疼你的!”毛蛋舔了舔嘴皮子,一把扑向傅芷璇。   傅芷璇目露绝望,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旁边熊熊燃烧的火堆,她心一横,抓住一根红通通的木棍挡在胸口:“滚,滚开……”   毛蛋扑上前的身体一顿,嘲笑傅芷璇的不自量力:“小美人,小心火烧着你自个儿,爷可是会心疼的!”   一旁的痣哥受不了毛蛋的墨迹,抱住□□催促道:“你跟她啰嗦个屁,赶紧办事,办完好回去拿钱。”   闻言,傅芷璇一怔,瞬时明白过来:“谁给你们的银子?钱珍珍还是万氏?”   难怪这座破败不堪,连风也挡不住的破庙会有火堆,难怪这两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自己虏过来。   一时情急说漏了嘴,痣哥也很恼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地方又没第四个人,以后他来个抵死不认,这个落入尘埃的女人又能拿他怎么样。而且这事要传出去了,这女人也别想活了。   “知道就好,你知趣的就乖乖配合哥哥,哥哥待会儿温柔点,也让你少吃点苦头……”   瞧傅芷璇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痣哥偷偷冲毛蛋使了一记眼色。   毛蛋会意,趁着傅芷璇不注意,扑上去,一把夺过她手里带着火焰的木棍,丢得老远,然后手脚并用,把傅芷璇压在身下,臭烘烘的嘴往傅芷璇白皙圆润的胸口拱去。   绝望涌上傅芷璇的心头,她已经声名狼藉,再被这两个畜生糟蹋了,这世间哪还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不甘心,她就是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的。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傅芷璇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毛蛋的耳朵。   “啊……我的耳朵,痛死了……”毛蛋吃痛,松开了对傅芷璇的禁锢,甩手狠狠给了她几巴掌,然后捂住被咬掉半截的耳朵,骇然尖叫起来,“我的耳朵,我的耳朵被咬断了,怎么办?”   “废物!还是老子亲自来。”痣哥骂了一句,摸了摸已然恢复过来的命根子,随手拾起一根木棍,朝嘴角流血的傅芷璇走去。   傅芷璇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挨了几耳光,她现在头晕耳鸣,浑身无力,哪会是这个畜生的对手。   闭了闭眼,傅芷璇突然扑向毛蛋,抱住他的大腿,用尽最后的力气,往旁边的火堆中一滚。   就是死,她也要拖个垫背的。   火花溅起老高,落在旁边的干草堆,大火窜起老高,瞬间飘到断梁上,没过几息功夫,整座破庙都被熊熊大火包围。   痣哥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扑出破庙,迎面就被一支长枪对准了下巴。   “不……不管我的事,真的,不……”他结结巴巴地说。   一个侍卫打扮模样的人斜了他一眼,轻蔑地说:“站一边去!”   痣哥哆嗦着腿站在路边不说话。   没过多久,几个侍卫拖着两团烧得黑乎乎,辨不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躬身道:“殿下,就这两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全身大面积烧伤,面目全非,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没救了。   “埋了吧。”陆栖行淡漠地说了一句,转身欲走,突然一只黑乎乎血淋淋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裤脚,曲起处的指关节白骨森森。   陆栖行心头一悸,蹲下身,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   “……咳……”傅芷璇用力张开嘴,却发现嗓子被烟熏坏了,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她缓缓松开手,就着手指上血,用力写下三个字:季文明。   然后头一歪,彻底咽了气。   陆栖行抬手抚平她至死都不肯合不上的两只眼珠子,起身道:“章卫,吩咐下去,彻查此纵火案,尤其是季文明此人。”   十日后,才凯旋而归一个月,风头无二的武义将军季文明被夺职,同时,才做了不到半个月将军夫人的钱珍珍被投入狱,风头正劲武义将军府宛如昙花一现,转瞬便消泯与众。 第2章   秋风萧瑟,雨打芭蕉,淅淅沥沥的秋雨连下了三天,空气中似乎都弥漫起了一股湿气。   小岚捧着冒着热气的瓷碗轻轻推开门,走进内室,放在旁边的矮几上,小心地掀开暗红色的纱幔,低声唤道:“少夫人,该吃药了。”   朱红色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肌白如玉的女子,但此刻,她峨眉紧蹙,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渍,殷红的唇轻轻翕动了几下,面色痛苦,小岚俯耳过去,半天才听清楚一个“火”字。   又梦魇了,叹了口气,小岚又轻声唤道:“少夫人,醒醒,醒醒……”   在她不停歇的轻唤下,傅芷璇终于醒了,她睁开眼,望着头顶熟悉的帐幔,脑子发胀,颇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过了好半晌傅芷璇才回过神来,幽幽地说:“小岚,我怎么啦?”   “少夫人,你又梦魇了,等这雨停了,咱们去庙里拜拜吧,听说城外的庆云寺最灵验了。”小岚私心里觉得少夫人这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也不会自五天前落水后,就一直睡得不踏实,整夜整夜地做噩梦。这样下去,就是铁人也吃不消啊。   傅芷璇弯起嘴角,呢喃道:“是该去拜拜!”老天爷送她这么个大礼,她不去感谢都说不过去。   小岚听了很高兴,捧着药递到她嘴边:“少夫人,药快凉了,先喝药吧。”   傅芷璇摆手:“我自己来。”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小岚手里的汤药,仰头一口喝尽。   小岚接过一滴都不剩的碗,很是意外,少夫人最怕苦,每次喝药都要她劝好久,而这一碗药,她闻着就难受,少夫人却眉都不眨就喝完了。   傅芷璇看着小岚,这丫头还是这么单纯,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才会被钱珍珍抓了小辫子,赶出了季家。不过也好,总比跟着她丢掉了性命的强。   想到最后这偌大的季家竟只有这个小丫头替自己不平,对自己不离不弃,傅芷璇的心里就升起一股柔软的情绪,这一次她一定要改下她和小岚的命运。   傅芷璇伸出手说:“小岚,扶我起来梳妆换衣。”   “外面下着雨,少夫人这是要出门吗?”小岚不赞同地看着傅芷璇,病了这么多天,少夫人的身体才好一些,万一淋了雨又反复了怎么办。   傅芷璇轻抚着长袖的褶皱,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缓缓说:“我已经好几天没给母亲请安了。”   “老夫人已经吩咐了,让你好好养病,这几天就不用去请安了。”小岚一边转述老夫人那边传来的话,一边感慨道,“咱们老夫人是个厚道仁慈的,这几日都在小佛堂里替少夫人祈福呢!”   闻言,傅芷璇轻轻扯了一下嘴角,在小岚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个讥嘲的笑。似乎前世也有这么一出,她那时候也跟小岚一样天真,被万氏的虚情假意蒙了眼,以为婆母担心自己,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万氏若真的挂心她的病,也不会五天都没来看她一眼。   “走吧,不要让婆婆等急了。”傅芷璇披上披帛,缓缓推开门。   所幸,季家不大,只是一座两进的院子,她住的地方离万氏的院子也就二三十丈,走路过去也要不了几息功夫。   还没走到台阶下,屋子里就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瞧见傅芷璇掀开帘子,屋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浅绿罩衫的娇俏女子连忙站了起来,上前扶着傅芷璇笑盈盈地说:“嫂子,你身体好些了吗?我正跟娘说,待会儿去看你呢。”   看着眼前这张如花般灿烂的笑脸,傅芷璇心里复杂得很。   季美瑜,她公公的遗腹女,她嫁过来时,这小姑娘才七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整日里围着她这位新嫂子打转,甚至经常赖在她的房里,跟她同吃同住同睡。两人说是亲如姐妹也不为过,在季文明带钱珍珍回来时,这位小姑子也是第一个跳出来指责季文明的,甚至还故意给钱珍珍下了好几个绊子。   但也就是这个护着她的小姑子却在最后给了她致命的一击,突然反戈倒向钱珍珍,做伪证指责她意欲对钱珍珍肚子里的孩子不利,因而被季文明以无子善妒的罪名给休弃了。   “嫂子,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季美瑜抬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生了一场病的嫂子似乎有什么变了。   傅芷璇垂下长长的羽睫,掩盖住眼中的恨意,浅笑道:“就是觉得我们美瑜是个大姑娘了,也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万氏已经开始给季美瑜相看人家,而且还把这事交给了她。   不过季家只能算小富之家,季父早逝,唯一的男丁季文明又从军,七年未归,生死不知,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都看不上季家。能看上季美瑜的,万氏又嫌弃人家,高不成低不就,最后反倒让她惹了一身的腥。   这辈子,她是再也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果然,等她请过安后,万氏就把季美瑜支走,然后又提起了这事:“阿璇,美瑜明年就及笄了,我是寡居之人,整日在家吃斋茹素,不问世事,家里上上下下都是你操持,她的婚事就靠你了。长嫂如母,美瑜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让你替她做主,我也放心。”   傅芷璇也不推脱,含笑道:“母亲放心,媳妇儿一定好好替美瑜把关。不过依媳妇儿愚见,美瑜明年才及笄,这婚事也不急于一时,他日等夫君衣锦还乡,何愁不能替美瑜挑一户出挑的人家。”   这话还真真是说到万氏的心坎里了。她这辈子就这么一儿一女,儿子出征后,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她自然是期盼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但依季家现在这种情况,家境殷实富贵祥和的人家只怕看不上她的女儿。   不过这种状况很快就会改变。万氏用手摩挲着袖袋里的信纸,看向傅芷璇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这儿媳妇今天破天荒地竟提起这事,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她知道了些什么?   万氏只犹豫了片刻就从袖袋里拿出了信,笑盈盈地递给了傅芷璇:“还是你想得周到,咱们就等文明回来再给美瑜议亲。这是今早刚送来的信,我正准备晚点过去看你,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谁知你倒先来看我这个老婆子了。”   听出万氏话里的意思,傅芷璇讶异地微张着嘴,笑意爬满整个脸颊:“母亲,这莫非是夫君的信?他……要回来了?难怪我昨晚梦见他对说,让我等着他。”   莫非真是菩萨显灵了,不然傅氏怎么会突然梦到文明?万氏的面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她抓住傅芷璇的手有些急切地问道:“阿璇,跟娘说说,你都梦见什么了?”   傅芷璇垂下眼睑,脸上升起一抹娇羞的红晕,声若蚊蚋:“就是梦到大雪纷飞的日子,夫君穿着银色的铠甲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带着威风凛凛的骑兵凯旋而归,进京朝见陛下……”   傅芷璇故意把当初季文明回京入城时的装扮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她要在万氏的心里种下一棵种子,等季文明回京之日,就是这棵种子破土发芽成长的时候。她倒要看,在最心爱的儿子和最尊敬的神佛之间,万氏会如何抉择。   万氏听她说得如此仔细逼真,就连时间都对得上,心里不免吃惊,甚至开始怀疑这是菩萨对她的警告。   她僵硬地指着傅芷璇手里还未拆开的信纸,脸上笑得越发和善:“阿璇果然是个有福之人,咱们与大梁的战事结束了,文明三个月后就要随征南大将军回京述职了。”   “啊……”傅芷璇的脸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真的?夫君要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她哆嗦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拆开信,打开纸,一目十行的扫下去,看着看着,她的脸颊上无声地淌下两行清泪。   万氏见了,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好孩子,这些年辛苦你了。好在文明就要回来了,你也算熬到头了……”   “嗯。”傅芷璇重重地点了下头,心里的恨意更上了一层楼。前世,她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这封信。   也就是说,这个老太婆其实早就知道季文明要回来了,至于为何会特意瞒着她,看到信纸下方被人小心裁去一截时留下的毛边,傅芷璇心里有谱了。   原来这个老太婆早在这时候就知道季文明停妻再娶的事了,原来她前世的悲剧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预兆。 第3章   傅芷璇前脚刚踏出万氏的房间,后脚就听到身后万氏吩咐丫鬟如意准备香烛拜佛的声音。   她回头瞧了一眼这间满室都带着佛香的房子,勾唇冷笑,苍天有眼,该不该下地狱可不是看谁供奉的佛香更多。   否则如何解释她的回来。   “嫂子,嫂子,这边……”   傅芷璇扭过头,唇一弯,梨涡深深,勾出花般的笑容,遥看向站在回廊处向她招手的季美瑜。   “你不是累了,怎么还在这儿?”傅芷璇走过去,笑盈盈地看着她,只是那笑不曾到达眼底。   季美瑜毫无所觉,她扁扁嘴,抱着傅芷璇的胳膊抱怨道:“我不这么说,娘又要拉着我去拜佛了。哎,娘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几天总拉着我拜佛,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再跪下去我的腿都要断了。”   傅芷璇笑着轻斥道:“瞎说什么呢,娘这是虔诚。”   季美瑜撇嘴,凑到傅芷璇耳畔,小声说:“我看是走火入魔了才对,大半夜有时候娘都会坐起来烧香念经。”   傅芷璇心中一突,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手帕,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季美瑜没什么心眼,眨眨眼说:“就是,好像就是从你落水那天开始的,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娘说怕我太吵会打扰你休息,不让我去……”   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傅芷璇完全没听进去。她现在脑子里全是“你落水那天”这五个字眼。   记得前世她也在初秋落过一次水,并因此感染了很严重的风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了半个月,所以也不知道后来万氏有没有这些反常的举止。等醒来,落水时候的很多事也记不大清了。   前世的她当然不会怀疑什么,毕竟三个女人一起相依为命七年,她从未想过她们会有害她之心。   不过现实已经给了她一次刻骨铭心的教训,现在的她再也不敢小觑这一对看似无害的母女。   “嫂子,嫂子,你想什么呢?”季美瑜伸手在傅芷璇眼前晃了晃。   傅芷璇回过神来,笑眯眯地安慰她:“别担心,明天我劝劝娘,等这雨停了,咱们一起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   整日待在家里,季美瑜都憋坏了,一听说能出去玩,立即高兴地拍起了小手:“嫂子你真好,真希望这雨马上就停。”   傅芷璇轻轻摸摸她的头,像往常一样用宠溺的口吻道:“还有更好的,我让厨房做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已经端到你房里了,再不回去就凉了。”   “嫂子,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季美瑜满眼感动地看着她,“我回房了,你要吃吗?我拿过来咱们一起吃。”   傅芷璇制止了她:“不用,大夫说我这几天要吃些清淡易消化的,你别拿过来馋我了。”   她一走,傅芷璇脸上的笑渐渐隐了下来,侧过头问旁边的小岚:“你可还记得我落水的事?”   小岚沮丧地摇头:“少夫人,奴婢有罪,若不是那天奴婢离开了你的身边,你也不会落水。幸好小婉过来串门,救了少夫人……”   小婉是隔壁张家的姑娘,十一岁,长得珠圆玉润,很是可爱,她偶尔会过来串门。那天傅芷璇像往常一样在池塘边喂鱼,小岚去拿鱼食了,等小岚回来,傅芷璇已经被小婉身边的丫鬟救了起来。   后来听小婉说,她进门的时候就听到池塘那边传来扑通一声,她很好奇,跑过去就看见傅芷璇在水中挣扎,便让身边的丫鬟跳下去把她救了起来。   也是傅芷璇命不该绝,小婉身边的这个丫鬟是从南边逃难来的,家里以前是打渔的,从小就会泅水。   “原来是这样,找个机会我得好好谢谢小婉。”傅芷璇嘴角含笑,忽地岔开了话题,“你悄悄去问问门房的马叔,最近半个月可有人给家里捎带东西过来。”   ***   季家就一寡母带着儿媳和女儿过日子,寻常时候,鲜少有人上门做客。   因此小岚一问起,马叔连哪天什么时辰什么人穿了什么衣服拿了什么东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连说了三人,他舔了舔嘴皮子,瞧了一眼正安堂的地方,压低嗓子说:”小岚姑娘,其实八月二十三那天,还有一个行商模样的人给老夫人捎了一包东西过来,不过老夫人让我不要说出去,这事你就当没听说过吧。”   小岚点头:“马叔你就放心吧,我小岚的嘴在这条街上都是数一数二的紧。”   回头小岚如实把这事告诉了傅芷璇。   傅芷璇攥紧被飘进来的秋雨打湿的窗棱,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八月二十三,也就是七天前,那时候万氏就收到了季文明的信,知道她儿子攀上了高枝,然后过了两天,自己就不慎落水,差点淹死。从自己落水那天起,万氏就整宿睡不着,还时常半夜起来念经求佛,这一桩桩容不得她不多想。   “少夫人,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窗口风大,你快回房吧。”小岚拿了件披风过来,在给傅芷璇披上时无意中碰触到她的手,顿时被她手上的冰冷吓到了。   傅芷璇轻轻擦去手背上飘来的水珠,扭头浅笑道:“无妨,我很好。”活了两辈子,她从来没这么清醒过。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小岚心里止不住的担忧,轻轻扶着她的手再次劝说:“少夫人,天凉了,你的风寒还未痊愈,回屋歇着吧。”   说完又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幕,叹气道:“这雨都连下三天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她的话倒是提醒了傅芷璇。前世这场秋雨持续了十几天,京城还好,但津江下游的地区却饱受洪灾之苦,尤其是大燕重要的粮食产地——兴城,被汪洋侵占,颗粒无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许多人逃到京城求生。   京城容纳不下这么多流民,他们就在城外搭上窝棚靠大户人家和朝廷每天的一顿清粥度过这个严冬。   在她被赶出季家无处可去的时候,是这里的难民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她扭过头看了一眼窗外下个不停的大雨,突兀地说:“小岚,让马叔准备好马车,我一会儿要出门。”   “可是这雨……”小岚想劝傅芷璇,但看到她拧得死紧的眉,到嘴边的劝解下意识地吞了回去。   少夫人从十五岁起就开始撑起整个季家,她不会做无用之事。   小岚连忙撑起伞,往门房走去。   等她回来时,傅芷璇已经换了一身更保暖的衣服,并穿上了防水的水履。   上了马车,傅芷璇沉着一张脸对马叔道:“去客栈。”   目前傅芷璇有两家店铺,第一家是傅芷璇刚嫁入季家后用嫁妆开的点心铺子,后来,等点心铺子赚了钱,傅芷璇又用这些钱开了一家客栈。   这几年季家的开支几乎都靠这两个铺子支撑。   客栈名叫“云来客栈”,但今天颇有些名不副实,因为客栈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堂小二撑着下巴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冯六,严掌柜呢?”小岚弯起手指头用力敲了两下柜台。   冯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指了指后头:“他在里面算账,小岚姐,你怎么来了?”   小岚笑眯眯地说:“少夫人出来办事,你让严掌柜上来一趟。”   冯六忙不迭地点头:“哦,好……”   严掌柜是个四十岁出头,蓄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他的性格跟他的姓一样,严肃古板,但为人正直,极有原则,也就是因为太讲原则,被上任东家辞退了。   严掌柜原是京城最出名的首饰店——林记银楼的大掌柜。后来因为林记掌门人的小舅子伙同人调换了一批首饰,被严掌柜发现,他当即下架了这批货物,并贴出致歉声明,并表示原价回购这一批有问题的货物。   原本他这样处理是没问题的,也在最大程度上挽回了林记的声誉,但是不知是谁把林老板小舅子调换首饰的事说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林记的竞争对手借机放出风声,说林老板的小舅子以前还调换过许多饰品。   不少人听信了这谣言,担心自己购买的首饰掺了假,纷纷找上门嚷着要退货,这事闹得太大,林记老板一火,找了个借口把严掌柜解雇了。   严掌柜这事虽然没做错,但哪家店还没有点见不得光的事,因此再也没人敢请严掌柜。   严掌柜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孩子又多,迟迟没有找到新的东家,家里开始捉襟见肘,不得已开始当家里稍微值钱点的玩意儿。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上了傅芷璇。   也许对别人来说,严掌柜的过于耿直是个缺点,但对傅芷璇来说却再好不过。季家全是女流之辈,严掌柜这样耿直讲原则又有能力的掌柜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这不,才过三年,他就把这云来客栈开得蒸蒸日上,平日的账目也没任何的问题。也就这几天一直下雨,店里才没有什么客人,平时都是高朋满座。   “少夫人,今天可是来查账的?”严掌柜朝傅芷璇拱了拱手,直接抱出一叠账本。   傅芷璇现在哪有心思查账,她摆了摆手:“不是,严叔,我想问问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严掌柜打开账本,算了一下:“总共有一千二百三十二两。”   这倒是一笔不小的银子,傅芷璇轻轻颔首:“那好,严叔,你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买成粮食,堆在客栈后方的空房里,若还有余钱,再买些柴胡、甘草、藿香……”   “那咱们的布庄还开吗?”严掌柜诧异地望着她。   傅芷璇这才想起,前一阵自己似乎与严掌柜商量过,准备拿这几年攒的钱开一家布庄,连铺面都选好了,就只差下定了。   “不开了。”傅芷璇端起青花瓷碗低头喝了一口热水,云淡风轻地说。   严掌柜觉得傅芷璇这个决定太儿戏了,忍不住道:“少夫人,那这么多的粮食怎么处理?”   他们这是客栈,没有相应的储藏条件,尤其是这段时间阴雨绵绵,这些粮食放久了很容易生虫发霉变质。   傅芷璇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她放下茶碗,抬头望向窗外连成片的雨幕,脸上浮起一抹忧色:“严叔,今年的气候真反常,往年秋天可没这么多雨水。京城已经连下了五天的雨,你说南边会不会也在下大雨呢?”   严掌柜先是愕然,继而恍然大悟:“也是,现在秋收,连绵秋雨,只怕会影响今年的收成,还是少夫人有远见。要不了多久,粮食就会涨价,咱们肯定能大赚一笔,那我们的布庄要不要改成粮食铺?”   傅芷璇伸出食指弹了一下杯壁,低下头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不用,这些粮食是用来救命的,救我的命。” 第4章   说完了收购粮食的事,傅芷璇寻了个借口,把小岚支了出去,然后对严掌柜说:“严叔,我还有一件私事想拜托你。”   见她神色肃穆,严掌柜也不敢掉以轻心,坐直身道:“少夫人你说。”   傅芷璇从锦囊里掏出三张银票,推到严掌柜面前:“严叔,我想拜托你替我买一座房子,不拘大小,不拘位置,唯一的要求是安全。”   严掌柜接过银票,三百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京城的有钱人多,房子永远是紧俏货,这点钱在城里可找不到了很好的房子。   不过少夫人也说了,不拘位置,不拘大小,那还是有不少选择的。   严叔把银票收了起来:“好,明日我就去找房牙子。”   傅芷璇点头微笑:“多谢严叔,不过此事还请严叔替我保密,不要告诉他人。”   严掌柜的眼神闪了闪,想到刚才被支走的小岚,颔首没再多言:“等定契我再通知你。”   ***   回季家时,秋雨渐歇,只偶有细细密密的雨丝在空中划过。   马车停下,傅芷璇还没下车,帘子就被外面的人心急地撩开了。   “嫂子,你出去玩也不带我,我无聊死了。”季美瑜嘟囔着嘴,踮起脚,下巴磕在车窗上,不高兴地看着傅芷璇。   傅芷璇轻弹了一下她的鼻梁:“我是出去办正事,可不是去玩的。”   “我不管,嫂子你下次一定要带我去。”季美瑜不依不挠地抓着傅芷璇的胳膊摇啊摇。   傅芷璇只好答应她:“好,下次我一定带上你,这下可以松开手,让我下马车了吧。”   季美瑜连忙把手松开,但等傅芷璇一下马车,她又立即跑到了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嫂子,二婶又来了,娘没办法,让我在门口等嫂子。”   傅芷璇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季美瑜所说的二婶是季文明二堂叔的妻子,季家族长的儿媳妇。   季家这一支虽不发达,但人丁还算兴旺。   以前大家都一穷二白的时候就算了,但自从傅芷璇拿出嫁妆开了店,他们家的日子逐渐开始富裕起来,虽比不上大富之家,但在季家这一众穷亲戚中,也比较打眼了。   因此,这位季二婶常常过来串门讨便宜。   万氏信佛,只会翻经书,不会翻脸,季美瑜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羞涩胆小,于是这得罪人的事就交到傅芷璇手中了。   傅芷璇也不负万氏所望,每次都能把季二婶说得灰溜溜地走人,久而久之,季二婶听到她的声音就绕道走,背后说了傅芷璇不少坏话。   前世,傅芷璇并不在意这些。季二婶贪婪胃口大,自家又没个男人,她若不强硬,家里这点东西迟早会被季二婶扒拉走。   万一季文明在边关有个好歹,他们孤儿寡母的,又没有银子,怎么生活?   可怜她处处为这个家着想,最后却被一脚踢开。那时候,季家族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话,现在想来也是活该,她没有给过季家族里任何好处,人凭什么替她说话?不恨死她就好了。   尤其是跟后来的钱珍珍相比,更是衬托得她讨嫌。   钱珍珍一进门就开始收买人心,又是提出给季家修葺祠堂,又是提议要建族学,她话说得好听,一文钱都没掏就赢得了好名声。   最后修祠堂,建族学花的都是季家的钱,这些钱,全是傅芷璇这七年来一点一滴攒下来的。   重来一次,她怎么也不能再给人做嫁衣不是?就算这钱要撒出去,也要从她手上撒出去。   想到这里,傅芷璇深呼吸了一口气,浅笑道:“走吧,好久没见过二婶了。”   季美瑜诧异地看了傅芷璇一眼,以前提起二婶,大嫂的脸就会拉得老长,今天怎么反而笑了呢?   季二婶跟万氏年纪差不多,不过她比万氏要瘦得多,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面相就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不像万氏那样看起来富态慈祥。   她一说话,语气又尖又利,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   但傅芷璇不买她的账,每次都能说得她哑口无言,因此一看到傅芷璇出现,她的脸都绿了,语气也讪讪地:“阿璇,你不是生病了吗?今儿风大,怎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   傅芷璇给她和万氏福了福身,然后站在一旁,笑盈盈地说:“多谢二婶关心,阿璇已经好多了。”   季二婶有些讶然,这丫头今天态度怎么这么好。   她瞥了一眼慈祥富态的万氏,圆眼里闪过一抹不屑,她这位堂嫂,遇事就只知道哭,结果命却好得出奇。丈夫在的时候有丈夫宠着,丈夫去了,又有儿子孝顺,儿子参军后,娶进来的媳妇儿不但孝顺还能干,万事不操心,整天吃斋念佛,还有人伺候,日子过得比她这有丈夫还有儿子在身边的还好。   你说这人跟人的命咋就差这么远呢?   虽然今天得了傅芷璇一个好脸,但季二婶并不准备继续刚才的话题,免得事没办成,还讨个没趣。   傅芷璇瞧了一眼打住话题的季二婶,瞧她的模样,似乎是准备打退堂鼓了,这怎么行。   她杏眸一转,冲站在门口的小岚道:“把篮子提进来。”   随后又对季二婶说:“二婶,来得巧了,今儿我在布店看到两块布,花色料子都很好,就这两块,我贪便宜,全买回来了。结果买回来才发现,这颜色我们家恐怕没人能穿,倒是蛮适合言弟的。二婶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说完,她从篮子里拿出一块靛蓝色的布匹,塞到了季二婶手里。   季二婶摸着手中这块布,布面厚实光滑,颜色纯正均匀,一看就是上等货,不过这刁钻的丫头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她狐疑地看了傅芷璇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傅芷璇抿嘴一笑,两颗浅浅的梨涡浮现出来,柔和了她面部的线条,看起来似乎更好相处了。   管她好不好相处呢,拿了好处再说。季二婶握住布,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还是阿璇想得周到,你言弟准备去见姜云先生,正愁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呢,我回去用这身布给他做身新衣服。”   傅芷璇杏眼大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欣喜:“言弟入了姜先生的眼,那可真的恭喜二婶了。”   看她神情不似作伪,季二婶原本歇下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她尖刻的细眉一搭,正要出声,突地左侧传来一道突兀的咳嗽声,万氏咳完后,目光投向傅芷璇:“阿璇,你的病是不是还没好?”否则怎么会脑子不清楚,还送颜氏这不要脸的布。   傅芷璇撑着额头,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有点不舒服,劳烦母亲挂念了。”   季二婶又不是傻的,哪看不出万氏心头不高兴。不过管她呢,难得逮着傅芷璇这么好说话的时候,她不抓住机会那就是傻的。   “大嫂、阿璇,文言入了姜先生的眼,这可是我们季氏一族的幸事,你们说是不是?”   见万氏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她连忙打蛇随棍上,又说:“只是姜先生的束脩一年要五十两银子,你们知道的你二叔他一年就……”   “五十两?”万氏色变,她知道颜氏是来要钱的,但没料到颜氏的口张得这么大,整整五十两,她可真说得出来。普通人家,一年也花不了五十两。   颜氏瞥了一眼站在旁边,嘴角含笑,无动于衷的傅芷璇,心里蹭地来了底气,她可不怕万氏。   “姜先生可是名儒大家,多少人捧着银子送上门求他收,他都不收,我们文言也是才学了得,入了他的眼,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怎么能嫌贵呢。”   万氏气结,不嫌贵,那你别找旁人掏银子啊。她又忍不住看向傅芷璇,哪晓得今天的傅芷璇竟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站在那儿傻愣,就是不出头。   见傅芷璇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没怼她,颜氏来劲儿了,又开始高谈阔论,姜先生才学是如何如何的出众,文言又怎么得他喜欢云云,怎么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云云。   万氏实在烦透了颜氏这个妯娌,但她心里清楚,颜氏这人是个泼皮,不达目的,她绝不会走,而且什么撒滚打泼的事都做得出来。   最后,不得已,万氏只能掏钱送走了这尊瘟神。   颜氏一走,万氏豁地拉下脸,看向傅芷璇:“你今天怎么回事?” 第5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傅芷璇看了这一场好戏,大呼过瘾。   万氏的变脸也丝毫没影响到她这种好心情,她垂下长睫,遮住杏眸中的喜色,不紧不缓地说:“母亲,夫君就要回来了,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独木难支,言弟有出息,以后在朝堂上夫君也有个帮衬不是?”   万氏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哪懂这些,她听傅芷璇说得头头是道,再一想这么多年来,她虽没从季氏一族得到什么实质的好处,但因为有家族庇护,也没有地痞流氓敢欺凌他们孤儿寡母。顿时觉得傅芷璇所言有理,不过她到底还是心疼钱。   “可你二婶也太贪心了,一张嘴就是五十两。”万氏忍不住抱怨,真是心疼死她了。   傅芷璇暗笑,现在就心疼了,那以后还有的她心疼的呢。颜氏惯会得寸进尺,这一次轻易就得了天大的好处,保准要不了几天又会找上门。   万氏是这几年日子过得太舒适,忘了这个妯娌贪得无厌的性子了。   果然,那边,颜氏回去后,捧着银子又得意又嫉妒,逮着季二叔问:“当家的,你看看,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那边究竟得有多少的银子。”   季二叔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你管人家有多少银子呢!以后别没事总去西边要银子了。”   颜氏抖着手中的帕子,指着季二叔的额头:“你个傻老缺,我说你蠢不蠢?别忘了,这家业都是用傅芷璇那丫头的嫁妆置下的,你那侄儿好几年都没音讯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了。傅氏才多大年纪,她又没孩子,能给你侄子守一辈子吗?她一改嫁,这财产都还不都得带走,不知便宜哪个王八蛋去了!”   确实是这样。   见季二叔脸上露出松动的表情,颜氏又添了一把火:“傅氏要改嫁了,万氏和美瑜怎么办?这两人手无缚鸡之力,家无恒产,还不是得你这个好二叔照顾,我现在问他们要钱怎么啦?我占的是傅氏的便宜,拿回来的银子以后是给万氏养老的。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万氏占了便宜。咱们家本就不宽裕,这几年文言要读书,更是捉襟见肘,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想减轻你的负担。”   说罢,拿着帕子捂住眼睛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   季二叔叹了口气,按住老妻的肩,放软声音安慰道:“是我想岔了,不过我也是担心你在傅氏那里受了气,你以前不总是被她挤兑得下不来台吗?”   说到这个,颜氏忘记了哭泣,抬头不解地说:“傅氏那丫头今天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不说,还主动送了我一块这么好的布。你说她是不是知道咱们家文言要有出息了,所以故意想巴结我啊?”   季二叔哪知道侄媳妇在想什么,他敷衍地点了点头:“也许吧。”   当家的都这么说,肯定是这样。   这更加助长了颜氏的气焰,这不雨才刚停,她又抖着手绢,喜滋滋的往季文明家走去。   这一天傅芷璇刚好要出门,正巧在门口遇到了她。   两人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颜氏看傅芷璇态度跟上次一样好,更是有恃无恐了。   傅芷璇看出她眼底的得瑟和张狂,垂眸复又道:“二婶好久没来家里做客,可要多玩会儿,母亲想吃留香斋的水晶肘子,我待会带一个回来,二婶留下一起用了饭再回去吧。”   闻言,颜氏眼都直了。留香斋的水晶肘子肥而不腻、色泽鲜亮、浓香怡人、酥烂可口,关键是那价格也很可观,一只肘子就要五两银子,颜氏这辈子只在张大善人八十岁的寿宴上尝过一回,那滋味真是让人念念不忘。   同样姓季,这万氏的日子咋过得就这么滋润呢?   颜氏这次本打算就要十两银子的,踏进门口就改了主意,万氏的日子如此舒坦,也该让大家跟着一起享享福不是,别的不说,就她公公寿辰也应该每桌都有一盘水晶肘子才是。   “什么?你要一百两?我哪有这么多银子给你!”   颜氏的这次狮子大张口真的吓到了万氏,她气得脸色通红,胸口一伏一伏的。   颜氏看了也不当回事,大咧咧地说:“哪是要,我是借,以后会还的,这不是要到公爹七十寿辰了吗?读书人那咋说的,哦,我记起来了,人生古来七十稀,公爹这是高寿,稀奇着呢,咱们当然要给他办得风风光光的,不然说出去可是打咱们姓季的脸,嫂子你说是不是?   万氏气得胸口疼,这颜氏真不要脸,说是借,就她家的穷样,借也不过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真亏她说得出口。   “弟妹,一百两太多了,我们家最近手头也比较紧。”念着大伯是族长,万氏也没把话说绝。   颜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那嫂子是准备借多少给我们?”   “二……三十两吧。”万氏本想说二十两的,但看颜氏那黑漆漆的脸,立即改了口。   “三十两,你打发叫花子啊。嫂子,公爹可是你的亲大伯,自从大哥走后,他可有亏待你的地方?他现在好不容易祝一次寿,想稍微办得体面一点,你却推三阻四的,以后到了地下,好意思见大哥吗?哎,公爹啊,都是儿媳无能,没办法给你……”颜氏捂住脸,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   万氏又气又无奈,她攥紧袖口,叹气道:“那我再加点,五十两行了吧!”   五十两也不错,比她最初的预期可是多了整整四十两。   颜氏强忍着内心的欢喜,勉勉强强地应了:“算了,五十两就五十两,我再找旁的几个弟妹嫂子帮帮忙。”   万氏心里松了口气,连忙招呼如意去账上取银子。   没过几息功夫,如意面色怪怪地回来了。   万氏看着她空空的手心,问道:“银子呢?”   如意瞥了她一眼,小声说:“账上就只有二十两银子了。”   “才二十两?怎么可能。”万氏不管事,这些年来,她缺什么了说一声,第二天傅芷璇就会把东西送到她房里。所以她从没有想过自家的账上会只有二十两银子。   如意缩了缩脖子,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前两天少夫人取了两百两,捐给了庆云寺做香油钱。”   “没错,前天我跟嫂子一起去的庆云寺,嫂子为了给大哥祈福,请菩萨保佑大哥平安归来,所以捐了两百两。”季美瑜在一旁插嘴道。   听了女儿的话,原本怒火中烧的万氏突地就没了脾气。她就文明一个儿子,下半辈子可就靠儿子了,儿媳妇想着儿子,在他身上花再多的钱,她都没意见。不过两百两还是太多了一点,下次可以让儿媳妇少捐点。   她没意见了可不代表颜氏没有。   这季文明家的好生奢侈,捐个香油钱都是两百两,结果对穷亲戚却一毛不拔,真真是气人。   颜氏把后牙槽咬得咯吱咯吱作响,酸溜溜地说:“嫂子可真大方,一年孝敬菩萨都好几百两吧,可怜我公爹,都七十岁了,大活人一个还比不上那尊泥塑的。”   这话说得万氏不高兴了,她拜佛怎么了?佛祖保佑了她儿平安富贵,颜氏站在这里说菩萨是泥塑的,万一惹恼了菩萨怎么办?   “弟妹可不能这么说,菩萨他老人家心善着呢,一心向佛这日子怎么都不会差的。那等不敬神明,出言不逊的,没了佛祖庇护家宅不宁,子孙无息……”   这话含沙射影的意味太浓,颜氏本是又妒又恨,还听万氏这样诅咒自家“家宅不宁,子孙无息”,顿时也火了,上前攥着万氏的领子就问:“你什么意思?咒我家文言啊……”   万氏养尊处优了这么些年,身体虚飘飘的,被颜氏一拽,头一歪,磕到了旁边的香炉上。   血珠顺着她的鬓发往下滚,季美瑜吓得捂嘴尖叫:“娘,娘,快去请大夫,救救我娘……”   颜氏一看万氏躺在那儿昏迷不醒,心里直叹晦气,她不过拽了她一下而已,这人就给她装死,不行,待会儿傅芷璇回来了,她肯定讨不了好,说不定,傅芷璇还会让她赔钱,更甚者拉她去见官。   想到这里,颜氏也扑通一声,狠狠摔在地上,抱着头,痛苦流涕:“哎哟,我的头好晕,我的腰好痛,啊,痛死我了,谋杀啊……”   偌大的季家顿时热闹成了菜市场。   季美瑜手足无措地看着这场闹剧,脚一跺,叫如意:“你快去叫嫂子回来。” 第6章   如意气喘吁吁地赶到客栈却扑了个空,只看到小岚一个人拿着毛巾在擦拭桌子。   “少夫人呢?”如意跑过去,一把拽着小岚急切地问道。   小岚扭头看是她,有些意外:“如意姐姐,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吗?”   “哎呀,别问了,出大事了,少夫人呢?快叫她回去。”如意急得嘴都起泡了。   小岚为难地说:“少夫人跟严掌柜出去办事了,我也不知道。”   如意急得跺脚:“那赶紧去找,看看少夫人平时爱去什么地方,都去找找,找到人赶紧叫她回去,老宅那边的二夫人把老夫人打伤了。”   “啊……”小岚吓了一大跳,连忙说,“好,我这就去。冯六,你也去找找,找到严掌柜和少夫人,赶紧让他们回来。”   如意叹了口气,折身冲了出去:“我去点心铺那边看看。”   几人分头出动寻人。   这会儿,被人满城寻找的傅芷璇心情极好,因为她托严叔找的房子有着落了。   小岚那丫头单纯天真,未免她说漏嘴,所以傅芷璇没带她。   严叔找的房子不错,位于城东,一进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周围的环境还不错。四周居住的多是在各部做事的小吏,还有府衙的好些捕快也住附近,家境都还算殷实,也没有地痞流氓敢在这一片滋事。   以后她一个和离的妇人住在这里也比较安全。   至于和离后回娘家,傅芷璇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前世,她被休就连累父亲丢了差事,她不想这辈子还连累父母。   “少夫人,你看还行吗?若是没有意见,就可以立契了。”等傅芷璇看完了房子,严掌柜直接问她意见。   傅芷璇满意地颔首:“好,今天就立契吧,不过后面的事还要麻烦严叔多跑几趟。”   严掌柜憨憨一笑:“应该的。”   他去找来卖家和房牙子,开始拟定契约,办完后,双方签字画押,余下的去官府备案交税就由严掌柜代劳了。   傅芷璇看了一眼逐渐西斜的日头,笑道:“严叔,时间不早了,今天先回去吧。”   严掌柜把契纸折好收起来,跟着傅芷璇一起返回客栈。   路上,他又说起了粮食的事:“还是少夫人有远见,南边的水患比京城严重多了,津江地区洪灾泛滥,尤其是兴城,受灾严重,十室九空。最近这几天,粮食是一天一个价,多亏少夫人提醒,不然我这一家子接下来大半年都要饿肚子了。”   严掌柜不但自家囤了大半年的粮,还发动亲戚多存点粮食,现在看到比以前涨了近一半价格的粮食,严掌柜庆幸不已,对傅芷璇更是感激。   傅芷璇苦笑,哪是她有远见,她也不过是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而已。人在这种天灾面前真是太渺小了,即便她比旁人先知几天,也改变不了什么。   傅芷璇的情绪有些低落。   严掌柜没有察觉,继续说:“少夫人,目前粮价已涨到十五文一升,还有价无市,不少大粮商每天都限量售粮。咱们这好几百石粮食放在人来人往的客栈太扎眼了,你看要不脱手算了,这也能赚不小的一笔银子。”   傅芷璇会意:“有人找上严叔,想买粮?”   严掌柜颔首:“有几个中小粮商有意把咱们这批粮包圆儿了,价钱也不亏咱们,十六文一升。依我的意思呢,咱们既然不打算开粮铺,转手给别人也好,免得以后生出祸端。”   这批粮他们买的也比平常贵,十文一升,十六文卖出去,这一倒手,也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了。   若是想赚点快钱,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不过傅芷璇的目的不在此,她摇头拒绝了严叔的提议:“不用,严叔,这批粮食咱不卖,以后再有人想买粮你都打发了吧。”   严掌柜有些着急:“少夫人,我知道粮食还要涨,散卖涨到二十几文一升都很有可能,只是咱们人手少,以后南边的流民涌入京城,恐会生出乱子,还有那些个粮商……”   人在绝境下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这东家只是一女流之辈,家中又没靠山,万一被人盯上,有个好歹怎么办?   只要人在以后何愁没有赚钱的机会。   傅芷璇比严掌柜更明白这事的严重性。她记得上辈子南边上万流民入京,朝廷一开始体恤灾民受难,并没有禁止他们入城。   结果这一放入城就坏事了,流民没有钱,想找个工也不容易,京城物价高,没办法,快饿死了谁还管什么律法刑责,还是先填饱肚子最重要。因而京城发生了好几起打劫抢粮甚至伤人的恶性事件。   最后还是朝廷在城郊建难民营,发动富贾巨商和达官贵人们去城外施粥,朝廷也设置了官方施粥点,并贴出修筑津江堤坝的告示,召集了大批青壮年服役,以徭代明年的田赋,这才解了流民之祸。   不想让严掌柜因为这批粮寝食难安,傅芷璇干脆给他透了个底:“严叔,这批粮,我不打算卖,而是准备捐献一大部分给朝廷,余下的拿来施粥。”   “啊……”严掌柜眼珠子瞪得老大,这一捐可是一两千两银子呢,季家又不是什么富贵之家,少夫人她男人几年没音讯了,家里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姑子要养,这把钱都散出去了,以后遇到点事怎么办?   他满是复杂地看了傅芷璇一眼:“少夫人可想清楚了?”   傅芷璇勾唇浅笑:“严叔放心,这是我深思熟虑的决定。”   “少夫人高义。”这下严掌柜是真佩服傅芷璇的洒脱劲儿,不是谁都有视金钱如粪土的豁达。   傅芷璇笑笑,没好意思接他这顶高帽子。她哪是高义,她都是为了自己这条小命。   回来这些天,傅芷璇一直在反思,自己前世为何会落败到那等地步,思来想去,除了她对季家人不设防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因素,双方实力悬殊巨大。   季文明是新封的正五品武义将军,新的老丈人是正三品的安顺参将,手握一方兵权,位高权重。反观自己这边,父亲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工部柴炭司大使,大哥眼高手低,一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二十几岁了连童生都还没考过。   对于季文明和钱珍珍来说,捏死自己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所以大家都知道她冤屈,都知道她被休弃的理由站不住脚,但谁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去开罪风头正健的季家呢?   现在距季文明回京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想短期内改变傅家人的地位是不可能的。   傅芷璇手中资源有限,除了剑走偏锋,她别无他法。   不过这撒银子也是要看时机,现在朝廷还不是很缺粮,她就是把这几百石粮献出去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好在傅芷璇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少夫人,少夫人,可找到你了,快回去吧,家里出事了,老夫人被老宅那边的二夫人打伤了……”远远的如意看到傅芷璇,连忙跑过来抓住她的手,着急的说。   看来她出门时许诺的一个水晶肘子是轻了,就颜氏这战斗力,再给她十只水晶肘子,傅芷璇也愿意。   傅芷璇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碍于儿媳的身份,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付万氏,但总能治得了她的。颜氏就是很好的人选,稍微许以微利暗示一下,颜氏就会屁颠颠的上来做这把刀。   两人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她是傻了才眼巴巴地赶回去收拾这烂摊子。   傅芷璇拿起手帕压住上翘的唇角,清咳两声道:“好,走路太慢了,还是去客栈坐马车吧。”   如意一想是这个理,随即跟着傅芷璇一起返回客栈。   哪知马叔却不见了人影,客栈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   如意傻眼了,眼巴巴看着大门,愁死了:“马叔人去哪儿了?”   傅芷璇垂眸不语,马叔自然是去找她了啊?连冯六都关掉客栈到处去寻人了,马叔怎么可能守在门口干等。   “走回去吧。”静默了几息功夫,傅芷璇语气沉重地说道。   “可是……”如意隐隐觉得不妥,客栈比刚才她找到少夫人的地方离季家还远,她们这不是又白绕了一圈吗?这样回去得是什么时候了?   傅芷璇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等马叔?马叔不来,我们今天就不回去了,也不管老夫人在家等着我们?”   如意瞧见傅芷璇肃穆的冷脸,心头一悸,连忙垂下头说:“少夫人,是奴婢说错话了。”   她是万氏的人,傅芷璇懒得理她,转身往季家的方向走去。   这么绕了一圈,等她们赶回季家时,已是日落西山十分,平时冷冷清清的季家门口围了一群人,热闹非凡。   “怎么回事?”傅芷璇扭头问如意。   如意苦笑,她这一下午都在找少夫人,哪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正一头雾水时,季美瑜两眼哭得红红肿肿的从门口挤了出来,一把扑进傅芷璇的怀里,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嫂子,伯祖父亲自来了,好吓人,我害怕!” 第7章   颜氏今天来季家本只是想捞点钱就完事,谁料竟惹出了血光之祸。   若是一般人,看到万氏磕到头流血昏迷不醒后,要么是去请大夫弥补过失,要么趁着混乱偷偷溜之大吉。但颜氏不是一般人啊,她不但不心虚,反而闹得比万氏还凶,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哀嚎,一会儿喊这儿痛,一会儿说那里又不舒服,偏生她嗓门大,弄得隔壁四邻都不安生。   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是万氏领着人怎么虐待颜氏了。   季美瑜一个脸皮薄的小姑母亲根本拿她这种泼辣又豁得出去的人没辙,除了抱着万氏嘤嘤呜呜的哭,什么都不会。   瞧见季家人六神无主的模样,颜氏很得意,她这样一闹,为了息事宁人,傅芷璇回来,也不好把万氏撞到的事怪罪到她头上,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只是主意虽好,奈何架不住旁人太热心,爱搅局。   也不知是哪个热心的邻居听到季家这么大的动静,派人去季家老宅通知了季二叔,谁料,当时季家老太爷也在场,听那报信的人说屋里的动静太大,季老太爷怕出了乱子,顾不得其他,拄着拐杖,撵着儿子一起直奔季文明家。   颜氏一看到公公都来了,傻也不装了,干嚎也停止了,灰溜溜地爬了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季美瑜胆子小,因为两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分家的缘故,所以她从小也只有在年节或是季老太爷的生辰才能见到季老太爷。本就不熟,而季老太爷整日都板着一张削瘦的冷脸,肃穆阴森,看起来就不好相与。更何况连泼辣厉害的二婶见了季老太爷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么一对比,季美瑜心里头的惧意由三分涨到了八分,看到季老太爷就捂住嘴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问什么都不知。   季老太爷一把年纪了,也不知怎么哄这个侄孙女,索性把她打发出去找傅芷璇。   听季美瑜抽泣着说完,傅芷璇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放心,伯祖父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   傅芷璇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若说,这偌大的季家还有让傅芷璇尊重的人,那非季老太爷莫属。   前世季文明想把钱珍珍的名字记入族谱,却被这位老人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更甚者,他都没让钱珍珍踏进祖宅一步。哪怕后面钱珍珍提议给季家修葺祠堂,办族学,依旧没能打动这位固执的老人,他甚至放话,除非他死,否则钱珍珍别想进祠堂。   丢了这么大个脸,钱珍珍回来后气得摔了她最喜欢的那只天青色雨打芭蕉玉壶春瓶泄愤。   傅芷璇没想到,最后只有这位仅仅见过几面的老人会站在她这边,哪怕最后这仍未改变她的命运,但她仍然感激这位正直的老人。   不过今天季老太爷的到来对她来说绝非好事。   因为依他的性子,他不会偏袒颜氏,颜氏被他削一顿,肯定会老实好一阵子,不敢再来万氏这边打秋风。可惜了,这把好刀就这么废了,倒是便宜万氏了。   果不其然,傅芷璇一踏进堂屋就看到泼辣没脸没皮的颜氏乖乖跪在地上,头都快触地了,她的旁边还跪着一脸沮丧的季二叔。   听到脚步声,季炎抬了一下眼皮,瞟了傅芷璇一眼:“回来了?”   傅芷璇摸不清他的想法,行了一礼,恭敬客气地说:“伯祖父,都是侄孙媳妇不好,惊动了你老人家。“   季炎抬了一下手,制止了她的客套:“行了,不关你的事。你母亲还躺在床上,家里没个主事的人,你回来得正好,是老头子教子无方,儿子连老婆都管不住,弄出这等事,把咱季家的老脸都丢光了。我现在就把人带回去,她若以后还来你们这里,你捎人来通知我一声,我老头子亲自来接人。”   闻言,季二叔赶紧说:“父亲,儿子错了,以后一定管好颜氏。”   颜氏缩了缩脖子,跟着说:“父亲,儿媳知错,再也不敢了。”   季老太爷瞥了她一眼,真是小家子气的东西。不过碍于还有小辈在,他也没太下季二婶的脸面:“光不敢就完了?长东家的药费、疗养费你们出,过几天,让老二带你过来给你嫂子赔不是。”   长东是季文明父亲的名字。   “是!”听说还要赔钱,颜氏的脸顿时垮了下来,这回真是亏大了。   季老太爷见事情已经解决了,这家里又没个男丁,哪怕他是长辈,再呆下去也不合适,随即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走吧,你们两口子回去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   傅芷璇恭敬地把他送了出去,又叫来刚赶回家的马叔一定要把季老太爷送到家,这才折了回去。   那边,万氏已经醒了,她的房间就在堂屋隔壁,季老太爷嗓门大,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但她此时的表情却并不大好,脸上的不满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傅芷璇装作没看到,蹲到床边,替她捻了捻被角,握住万氏的手,泪珠刷地一下滚了下来:“母亲,你受苦了,二婶她真不像话……”   “什么二婶,颜氏那贼妇,以后谁都不许叫她二婶……”万氏气得口不择言。   傅芷璇乖巧地点头:“好,颜氏,颜氏,母亲你别激动,小心拉扯到伤口。”   其实万氏的伤并不重,不过就是左侧头部挨着额头的地方被划开了一条寸余长,半截小指甲那么深的伤口而已。   但万氏显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结果颜氏就赔点药费就完了。谁稀罕颜氏这破费的这点钱,她可是要做浩命夫人的人,破了相怎么办?   想到这里,万氏就委屈,干脆捂住被子呜呜呜哭了起来。   季美瑜看她母亲一哭,她也跟着哭,傅芷璇没辙,婆婆小姑子都哭了,她不能不哭啊。   于是三个女人抱做一团哭了起来。   好半晌,万氏才停止了抽泣,她抓住傅芷璇的手,用力握紧,然后期盼地看着她:“阿璇,文明不在家,我这老太婆也只能依靠你了,你可要给我讨个公道回来。”   来了,又来了……   傅芷璇心里暗叹,以前也是这样,颜氏来一次,回头万氏就在她面前可怜兮兮的哭,然后让傅芷璇替她出头,她就只需扮扮可怜就完了,最后得罪人的事全让自己做了,人家妯娌两个碰面了还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那时候傅芷璇总觉得,自己与万氏是一家人,她有替丈夫守护她们的责任,现在想来,自己真够傻的。   “母亲,伯祖父已经罚二叔和颜氏跪祠堂了,咱们再不依不挠,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坏了媳妇的名声不打紧,夫君可是要做官的人,万一被御史参一本治家不严不尊长辈影响了夫君的仕途怎么办?”   这都是傅芷璇胡揪的,本朝才新立几十年,而且皇家还有异族血统,作风新潮大胆,重武轻文,现在又内忧外患,谁有那闲工夫管你一个武将家的破事。   但架不住季文明是万氏的死穴,只要有可能影响自己儿子前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万氏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但她今天吃了这么大个亏,就这么算了,万氏也不甘心。   “难道就这么放过颜氏?”   傅芷璇叹了口气,一脸为难:“其实也不是没办法。母亲,你说颜氏最重视什么?”   “文言。”万氏肯定的说,这并不难猜,因为颜氏每次来都要夸赞一次自己儿子如何如何的有学问。   傅芷璇故作娇羞地说:“没错,言弟是颜氏的骄傲,但夫君就不是母亲的骄傲吗?夫君现在可是做大官了。”   万氏一怔,对啊,颜氏那泼妇每次来都夸她儿子,三句话就是她的文言学识如何渊博,又得了老师的赏识,说得好像明天就能金榜题名一样。哼,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子,哪比得上她的文明英武果敢。   以前她因为心虚,不敢把儿子做官这件天大的好事说出去。但现在儿媳妇已经知道了,也没瞒下去的必要。   万氏来了精神,蹭地坐了起来:“对,我要去告诉大伯,文明有出息了。”   说风就是风,傅芷璇也是服了万氏的行动力。   “母亲,今儿天已经黑了,还是改天再去吧。”傅芷璇一边劝住万氏,一边惭愧的说,“是儿媳无能。儿媳本想等客栈和点心铺那边有点进项了再提这事的,风风光光地把这事宣扬出去的,也好长长咱们季家的脸,莫让他们小瞧了咱家,哪知二婶竟欺人太甚。”   万氏纳闷:“风风光光宣扬出去?怎么个风光法?”   在万氏看来,自己儿子做官了这就是莫大的风光。   傅芷璇缓缓垂下长睫:“母亲,夫君有出息了,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媳妇的意思是咱们出钱修葺祠堂,建族学,一来呢,彰显夫君富贵不忘祖,二来呢,族里读书的孩子多了,言弟也就不那么突出了,族人也会感念夫君的恩德。”   这两条可真真是说到了万氏的心坎里,她早年丧夫,家里贫困,唯一的儿子又被征去了前线,几年杳无音信、生死不知。不少嘴碎的妇人在背后议论她克夫克子,哪怕傅芷璇进门后,家里的日子蒸蒸日上,但没有丈夫、没有儿子,她在族里也总有些抬不起头来的感觉。   她若以文明的名义修了祠堂,建了族学,那就是族里的头一份,到时候大家都知道她儿子有出息了,谁不让她三分,颜氏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确实是件好事,可要花不少银子吧?”万氏有些松动,但想到白花花的银子,又开始心疼。   傅芷璇一脸为难:“好几百两呢,哎,是媳妇无能,铺子里的钱要到年底才能有结余,眼下实在是拿不出这么多钱,只能暂时委屈母亲和夫君了。母亲放心,等拿到银子,过完年媳妇就去办这事,一定让咱们家在族里扬眉吐气。”   过完年,还有好几个月呢,万氏的眼珠子闪了闪:“这……能不能先借一些?”   傅芷璇拧眉苦笑:“几百两找谁借?就铺子上现在还欠着一些钱呢。”   说完,顿了一下,她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万氏:“母亲,你有办法吗?要不咱回舅舅家借一些,等过年了铺子上的钱下来我就把钱还上。”   万氏的母亲家一穷二白,哪拿得出几百两借给他们打肿脸充胖子,其实傅芷璇盯着的是万氏手里的银子。自她嫁过来后逢年过节、万氏生辰,她都孝敬万氏银钱,零零总总也有好几百两。   更别提还有季文明这个孝子私底下补贴他老母亲,上回马叔可是说了,季文明除了那封信还捎了一个包裹回来。万氏决口不提那包裹,里面肯定不是衣物特产之类的,傅芷璇猜测,应该是银钱珠宝之类的。   这样算下来万氏的私房钱可不少,难怪后来有钱给她的金孙连施九天的粥祈福。   万氏有些意动:“我……我问问你舅舅。”她倒不怀疑傅芷璇忽悠她,因为过去的七年,在银钱上,傅芷璇一直对她和美瑜都挺大方的。   傅芷璇微笑着点头:“应该的,母亲,若是舅舅不放心,我可以给他写个借条,签字画押。”   万氏的眼睛闪了闪,有些不自然地说:“这就算了,一家人写什么借条。”   她这弟弟是个混不吝的,要写了借条,真敢上她家要这几百两银子。万氏可不想让儿媳白白拿出这几百两便宜了自己弟弟。毕竟儿媳的银子最后还是会用在她季家人的身上。   “那就麻烦母亲走一遭了,回头夫君回来,一定会感念母亲的苦心。”   为了让万氏掏银子,傅芷璇真是煞费苦心,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再次抬出了季文明。   以为不用自己掏银子就能给儿子赢个美名,万氏自然乐意,她乐呵呵地拍着傅芷璇的手:“辛苦你了,文明回来,我让他好好补偿你!”   补偿?他不恨死自己就好了。万氏以为这就掏一次银子就完事了?建了族学,不请先生吗?动辄有点名气的先生,一年的束脩怎么也要百八十两,还有学堂冬季的炭火,桌椅板凳等消耗品,哪一样不要钱。   这可是一个长期的投入,没点家底的人哪敢轻易建族学。万氏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等她手里那点私房钱耗光了,看她拿什么讨好钱珍珍这个高门媳妇儿。   傅芷璇羞涩地垂下头,声若蚊呐:“母亲,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为了安万氏的心,她又说:“母亲,记得把账单记好,若是舅舅那边手头紧,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银钱,一些可以赊欠的物品也可以先赊着,等年关铺子里的钱下来了,咱们再给他们结账。” 第8章   没过几天,万氏的娘家嫂子来看万氏。   姑嫂二人在房里嘀咕了一阵,最后万家舅母高高兴兴的走了。   回头,万氏就把傅芷璇叫进了屋:“阿璇,我已经跟你舅母说好了,她一听说文明有出息了就毫不犹豫地答应借银子给咱们了。只是你知道的,你舅妈那人有些爱计较又小气……”   说到这里,万氏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傅芷璇瞧了,温柔地笑了,善解人意地说:“舅母有何要求,母亲但说无妨。”   万氏拿起手帕半掩着脸,一副羞愧至极的模样:“哎,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舅母竟问我要利钱。”   傅芷璇嘴角含笑,眼神中却一片冷然:“哦,不知舅母打算借多少银子给我们,利钱又怎么算?”   万氏不安地瞥了傅芷璇一眼,瞧她脸上带笑,和和气气的样子,心里的不安稍退,按住额头,一副很是头痛地模样:“她说借五百两给我们,利钱按月算,一个月一分利。”   五百两,一个月一分利,那每个月的利钱就是五十两,现在离过年还有四个月,到期就是两百两。比钱庄的利钱还高,真当她是冤大头不成?   傅芷璇心中冷笑,面上也带了几分不悦:“母亲,钱庄一个月的利钱才八厘左右。”   万氏从未与钱庄打过交道,哪知道这些,她没想到自己说高了,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干脆把锅都推给了万舅妈:“这样啊,你舅妈真是个不靠谱的,回头我一定跟你舅舅……”   “算了!”傅芷璇打断了她的话,“母亲不必去找舅舅,免得弄得亲戚间失了和气。这些年,夫君不在家,舅舅也帮扶我们良多,多的两分利就当是咱们替夫君孝敬舅舅的。”   万氏感动得眼眶红红:“阿璇,你真是个好孩子,文明娶了你,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母亲说笑了,这是媳妇儿该做的。”傅芷璇低垂着头,故作娇羞地说。   两人又表演了一番婆慈媳孝的戏码才散场。   回到屋,傅芷璇的脸就拉了下来,她没想到这么早万氏就开始打她嫁妆的主意,甚至今天还伙同万家舅母一起来诓她的银子。   真当她傻是吧,希望等过年时万家舅母来问万氏分赃的时候,万氏还能笑得出来。   “少夫人,谁惹你不开心了?”小岚看傅芷璇脸色不对,忙关切地问道。   傅芷璇摇了摇头,回了她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没事。”   小岚看她还是有些郁郁寡欢的模样,忙安慰道:“小岚还没恭喜少夫人呢,少爷凯旋而归,少夫人以后就是官家夫人了,这七年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万氏放出儿子立功做官要回来的消息后,季家上下连同仆从都乐开了怀,其中又以小岚为最,她真心替傅芷璇高兴。   傅芷璇以前也这样想,熬一熬,男人回来就好了,殊不知男人回来才是噩梦的开始,还不如死在外面呢。他没回来,这七年她不也过得好好的。   “小岚,听说过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的故事吗?”傅芷璇突地挑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   小岚点头:“知道啊,路过戏楼的时候听里面唱过。”   傅芷璇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想不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少夫人今天好有兴致,竟要给她一个小丫鬟讲戏文,小岚高兴地坐到傅芷璇,挺直背脊,眼巴巴地看着她。   傅芷璇抚额一笑,眼神飘到跳动的灯火上,声音柔缓,娓娓道来:“唐朝,京都长安,谏议大臣王允生有三女,幺女王宝钏有沉鱼落雁之容,王公大臣、世家子弟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   少夫人讲得真好,比酒楼的说书先生讲得还吸引人,小岚双手托腮,两只眼里冒着星星,满是崇拜地看着傅芷璇。   “小岚……”不知什么时候,傅芷璇停止了讲故事,伸出柔荑在小岚面前晃了晃。   小岚回过神来,手一歪,下巴差点磕到桌子上:“少夫人,你叫我?”   傅芷璇哂笑:“不是听故事吗?发什么呆?”   小岚歪着头,嘿嘿笑:“我在想王宝钏,她的守候没有白等,薛平贵成了盖世英雄回来找她了……”   看着小岚脸上那向往又羡慕的神情,傅芷璇的心里突然无端端地生出了一股极其难受的情绪,冷幽幽地说:“可是故事还没结束呢,王宝钏与丈夫重逢后,仅仅过了十八天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就死在了闺中。”   “啊……”小岚愕然,怎么一个好生生的喜剧故事一下子就变成了悲剧呢。   看着小岚拧紧的眉头,傅芷璇站了起来,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意味深长地问道:“小岚,你说值不值呢?”   这是她的前车之鉴。   可惜小岚没听出傅芷璇的暗示,反而乐呵呵地安慰傅芷璇:“少夫人不用担心,咱们家少爷很快就回来了,不会让少夫人等十八年的。”   这傻丫头,还一股脑儿地做着她的少夫人跟少爷能相亲相爱的美梦呢,殊不知她的“少夫人”就要换人当了。   算了,让她再多高兴一阵子吧。   傅芷璇打消告诉小岚实情的想法。   ***   得了傅芷璇的准话,没了后顾之忧,年底还有两百两银子的利钱入账,万氏高兴极了,等头上的伤口一结痂就兴冲冲地去了季家老宅,把修葺祠堂和建族学的事给季老太爷说了。   季老太爷向万氏确认了一番后,随即召集族人知会大家这事。   季家老宅随即炸开了锅,谁不想自己的儿子能上学,考秀才,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不过是没银子,交不起束脩,买不起笔墨纸砚书本罢了。   现在有人愿意免费给他们建学堂,请先生,季氏族人哪有不开心的,毫无意外,万氏在族里的身份立即水涨船高,以前看不起她的现在都捧着她、敬着她,讨好她。   万氏憋屈了半辈子,终于扬眉吐气一回,每天走路都带着风。   以前门庭冷清的季家也开始热闹起来,不时地有亲戚街坊前来串门。万氏整日被人吹捧奉承,脑袋发晕找不着北,提前开启了官家老太太的奢华生活,吃穿用度的标准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光新衣这个月就做了三身。   每天招待客人的茶水是静安斋五两银子一两的素茶,点心是傅芷璇铺子上一两一斤的雪花酥,仅仅半个月就花掉了以往一个季度的家用。   傅芷璇冷眼看着,反正家里的银子已经被她捐做了香油钱,没剩几个子,现在万氏多花的又不是她的银子,她一点都不心疼。   她不心疼,万氏自己心疼啊。   以前万氏诸事不理,天天拜佛念经,缺了什么知会傅芷璇一声就是,她虽然也知道银子重要,但到底不是从自己口袋里掏银子,体会没那么深。   但现在花的钱都是掏的她的私房,每掏一次,万氏就要心疼一回。   这一日,用过晚膳,万氏睡不着,从床下搬出她的小匣子,拿下系在脖子上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小匣子。   匣子一开,银光四射,里面铺满了白闪闪的银元宝,一颗颗胖乎乎的,看着就让人欢喜。万氏伸手恋恋不舍地抚过一颗颗冷冰冰的银元宝,及至左侧时,突地摸到两个空格。   万氏脸上的喜色陡然散去,化为了不悦和羞恼。   家里账上只有二十两银子,没几天就用光了,最近花的都是她的私房钱,才不过短短十天,就花了她两个银元宝。   看着本来塞得严严实实的小匣子里突然多了这么个缺口,万氏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猛然合上小匣子,把它塞回床底,然后冲外间叫道:“如意,进来。”   如意连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福身行礼。   万氏板着脸问她:“家里的账上还没有银子吗?”   如意身体一抖,这句话老夫人每天都在问,可没有银子就是没有银子,她也变不出来啊。   “没有。”如意低垂着头,小声说。   万氏斜了她一眼:“没用的东西,去请少夫人过来。”   万氏很气愤,傅芷璇怎么回事,这都到月底了,她还不拿银子回来,家里人都喝西北风去?   这时候她只顾着埋怨傅芷璇没拿银子回来,却没想,自己几天就花掉了以往一个月的开支,傅芷璇又没有金山银山,哪够她这样挥霍。   ***   如意去的时候,傅芷璇已经拆掉了头上的朱钗,披散着一头青丝,准备休息了。   听了如意的话,她拿起一根钗子,随意地把头发挽起一个髻,披上外衫,然后起身,施施然地说:“走吧。”   这个时找她去,万氏的目的并不难猜,不外乎是银子的事。   这几天用膳时,万氏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挑剔和不爽,只是碍于季美瑜在场才没有发作。   傅芷璇走进万氏的屋子,屈身福礼:“媳妇见过母亲。”   “好了,我这里没这么多虚礼。”万氏一招手,脸色黑漆漆地,直接问道,“阿璇,你怎么当家的,家里的账上一文钱都没有了,厨房里买斤盐都没钱。”   “啊……我……是媳妇儿失职。”傅芷璇涨红了脸,连忙认错,“明天儿媳就想办法去凑十两银子回来。”   万氏的眉头挤得死紧,十两银子能做什么?家里静安斋的素茶已经用完了,再让人去买,至少也要五两银子。前段时日她才认识的牌友刘太太的生辰要到了,这位刘太太可是鸿胪寺少卿的远房姨表妹,少不得要送上一份生辰礼。   今年美瑜又长个儿了,她一个大姑娘不能不做新的冬衣,还有家里十几口人每天的嚼头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十两银子连零头都不够。   “怎么才这么点?”万氏不屑拐弯抹角,直愣愣地问了出来。   傅芷璇低眉顺眼,声音里净是无奈:“母亲,今年津江地区遭遇洪灾,兴城等粮食主产区颗粒无收,今年的粮食一天一个价,不少粮铺都限售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每日的粮食都要十几升。等夫君回来,家里少不得还要添几口人,需要的粮食更多,儿媳担心以后更难买粮,所以一狠心,索性把手里的银子全买了粮食,为此还借了一些钱。”   最近粮价飙升的事万氏也听来串门的妇人提起过,她也知道现在是有钱也不好买粮,但她素来不管事,因此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现在经傅芷璇这么一说,这才想起,自家人也要吃饭,什么事也大不过填饱肚子。傅芷璇这么做都是为了家里,她没法指责她,只能悻悻然地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想了想,万氏到底不甘心,又问:“那你铺子上什么时候才周转得开呢?”   把粮食在万氏面前过了明路,傅芷璇心情大好,再度给万氏画一张大饼:“几个老主顾的银钱都是按月结算,点心铺那边这个月的盈余我拿来还钱了,下个月月底应该就有一些进项了。这些日子,先让店家把账记上吧,等下月底,咱们再一起结账。”   下个月月底正好是季文明回来的日子,这是她送给季文明的第一份见面礼。   万氏完全没料到傅芷璇这建议包藏祸心。只要不让她掏银子,又能让她保持现在的这种奢侈生活,她就完全没意见,万氏随即转怒为喜,赞道:“还是阿璇你想得周到。” 第9章   “真可怜!”   “造孽啊,小小年纪没了娘,爹又这样,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方婶,你要心疼了,把这娃捡回家养着呗,正好跟你们家小五做个伴儿。”   “林大嫂说笑了,我家五个混世魔王的肚子都填不饱,哪还再养得起一个孩子。”   ……   拥挤的人群,唏嘘声,拦住了去路,小岚从马车里探出一个头,好奇地张望了一圈,泄气地说:“少夫人,前面堵住了,要绕道吗?”   傅芷璇掀开帘子,抬眸一瞧,前方的马路上乌压压地围了一圈人,不时还有人对着人群中央指指点点,不知何时才能散去。   但这条路是通往客栈的必经之路,再一绕道得多走六七里地,这还不如下了马车走过去,反正这里离客栈也就一条街的距离。   傅芷璇叫上小岚下了马车。   昨夜下了小雨,今天路面比较湿滑,小岚扶着傅芷璇不时叮嘱:“少夫人,小心!”   前方人群拥挤,两人花了点时间挤进去,终于看清了拥堵的源头。   人群中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男孩,瞧他的模样,只有五六岁。他的旁边躺了一个肚皮鼓得老高的男人,男人牙关紧闭,双目混浊无光,肤色暗黄,四肢肿胀,面露痛苦之色。   “少夫人,他……他的肚子是怎么回事?”小岚害怕的抓住傅芷璇的胳膊。一个大男人肚子大得宛如怀胎六月的孕妇,看起来就瘆得慌。   傅芷璇叹了口气,轻拍了一下小岚的手,轻声地解释道:“他这是吃了观音土。”   观音土能饱腹,但不消化,吃多了,很容易送命。现在还只是个开头,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为吃了这东西送命。   听说只是吃错了东西,小岚松了口气,眼神怜悯地看向路边的小孩和那男人:“这能治吗?”   傅芷璇不是大夫,她也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前世京城也出现了流民吃观音土大规模死亡事件,后来还是朝廷贴了告示,又请京城里出名的老大夫宣传吃观音土的危害,吃观音土的风气这才被遏制住。   “这你得问大夫。”傅芷璇走过去蹲下身对小孩说,“起来,我们带你父亲去看大夫。”   近了看,傅芷璇发现这小孩极瘦,身上全是骨头,几乎没什么肉,不过他那双眼睛很明亮很有神。一听有人愿意带他父亲去看大夫,小孩连忙朝傅芷璇连磕了三个头:“谢谢夫人,谢谢夫人……”   用力得头皮都磕破了,小岚很不忍,连忙把他拉了起来:“行了,我家少夫人不要你磕头,赶紧带你爹去看大夫吧。”   旁边那些听说傅芷璇要带孩子父亲去看病,纷纷劝阻她:“没用的,吃观音土没得治。”   傅芷璇谢过他们的好意,道:“试试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围观的大婶大妈听她这么说,都摇头,这年轻妇人就是好心,不过终是做无用功。   到底还是有热心的百姓,旁边两个青年男子看傅芷璇主仆扶那男人很吃力,自告奋勇,上前道:“这位夫人,让我们来扶他吧。”   “多谢!”傅芷璇将位置让给他们了。   两个男子扶着那男人,看向傅芷璇道:“夫人,去哪家医馆?”   “百草堂。”傅芷璇记得前世被推出来向流民宣传吃观音土危害的老大夫就是百草堂的。   那位老大夫既然能得到官方认可,要么是医术高明,医德高尚之辈,要么他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若是吃观音土的危害能早日引起朝廷的注意和警惕,早做防范,也许后面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傅芷璇只是一平民百姓,平时接触不了那些达官贵人,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百草堂的这位老大夫,只盼这事能通过他上达天听。   百草堂是京城一家老字号的医馆,开了许多年,坐堂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老大夫姓岑,他走过来,伸出手指在男子的腹部按了几下,眉头紧锁:“先开些泻热导滞,润肠通便的药。”   说完,拿起毛笔,飞快地写下了一张方子,递给旁边的药徒去煎药。   随后,岑大夫把傅芷璇赶了出去,拉上帘子,给男子腹部按摩了一阵,又辅之以针灸。   忙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岑大夫才满头大汗地走了出来,瞟了傅芷璇一眼,叹息道:“他服用观音土已有很长一段时日,观音土堆积腹部,胃道秘塞,老夫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旁边的小孩听了,晶莹的泪珠咕噜噜地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傅芷璇忙冲小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孩子带出去。   小岚会意,蹲下身,握住小孩的肩,温柔地说:“姐姐带你去看你爹好吗?”   小孩抽泣着点点头,两人进了内室。   医馆里安静下来,岑大夫旁若无人地拿起药杵开始捣药。   傅芷璇站在旁边,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闷了一会儿,她没话找话说:“岑大夫,吃观音土真的没救吗?”   岑大夫有力的手掌飞快地转动药杵,头也没抬一下:“老夫是大夫,不是大罗神仙。”   这老头说话真冲,傅芷璇摸了摸鼻子:“岑大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以后会有更多的流民吃观音土,患者也会越来越多。”   这回,岑大夫终于给了她一个正眼,不过语气还是不大好:“这是朝廷的事,你一个小娘子,管这么多做啥?”   好吧,这老头今天吃火药了,完全没法正常说话。反正她病人已经送过来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接下来的事也轮不到她操心。   傅芷璇付了诊金和药费,又留了五两银子给那孩子,就带着小岚回了客栈。   刚一踏进客栈,冯六就凑上前,指了指楼上,小声说:“少夫人,大舅爷来了,严掌柜在上面招呼他。”   傅芷璇怔愣了一下,大哥怎么来了?重生回来这么久,她一直没有回过娘家,一来是因为前世连累父亲丢了差事,她心中有愧,不想再给家人添麻烦。   二来前世她被休后,她嫂子杨氏说她是扫把星,放了狠话决不允许她回娘家,否则杨氏就要跟她哥和离。   当时父亲丢了差事,气得卧床不起,大哥游手好闲,都三个孩子的父亲了还一事无成,母亲老实懦弱,家里家外都靠杨氏操持。   杨氏放了话,母亲和大哥除了私底下偷偷塞点银子给她,也不敢接她回家。不得已,她只能流落街头,才有了后来的遭遇。   她明白杨氏的心思,家里已经够困苦了,杨氏不想家里又添一张嘴,而且还怕季家报复,所以不愿意她回去。理解归理解,但那到底是她的娘家,傅芷璇心中如何能没有怨。   她做不到心平气和地面对娘家人,所以才一直拖着没有回去。   只是不曾想大哥竟跑到客栈来找她了。   傅芷璇在心里叹了口气,面色如常地吩咐小岚准备茶点,自己先一步上了二楼。   二楼左侧边上那间屋严掌柜一直空着,为的是方便傅芷璇来客栈时有个歇脚的地方。   因为傅天意是傅芷璇的亲大哥,因此严掌柜便把他带到了这个房间。   傅芷璇才刚上楼,半开的门里就传来傅天意恼怒的声音:“我说严掌柜,你傻不傻,放着大把的银子不赚,你图的啥啊?”   相比他的恼羞成怒,严掌柜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大舅爷,少夫人说了,这批粮食她另有他用,恕老朽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少夫人?少夫人她是我亲妹,她来了还不是得听我的,严掌柜你赶紧答应我,不然……”   瞧傅天意越说越过分,傅芷璇轻咳了一声,然后推开门,先冲严掌柜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下楼,然后淡笑着说:“大哥,你今儿怎么想起过来?”   傅天意瞧见傅芷璇,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等严掌柜一带上门,他立即把傅芷璇推到桌前,按到椅子上,然后嘿嘿笑道:“妹子,哥今天可是有一桩天大的好买卖要介绍给你。”   “什么生意?”傅芷璇耐着性子问道。   傅天意以为她感兴趣,立即兴奋地说:“你嫂子的妹夫是屠家的管事,这屠家要采购大批的粮食,出价十八文一升。我听说妹子你提前买了一批粮食,就把你介绍给了他们,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安排你们见一面。”   傅芷璇不动,重复问道:“屠家?哪个屠家?”   “他们家老爷是礼部员外郎,是主持秋闱的同考之一。”傅天意双手合十,讨好地笑着说,“好妹子,哥哥能不能中举就靠你了。”   傅芷璇哭笑不得:“大哥,你先考中秀才再说吧。”秀才都没中,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何谈中举一说。   傅天意却不甚在意:“放心,你哥下一次一定会过。但屠大人这样的人家,错过这次,你哥就再也没机会跟他们相交了。”   礼部员外郎会跟你一个白身相交?别做白日梦了。杨氏也就只有忽悠忽悠她哥这种不着调的家伙。礼部员外郎一家才几十口人,买几百石粮食回去,未来十年也不用买粮了。   傅芷璇心里来气,嘴上也不客气:“行,我卖,但得按市价算,今天粮铺的市价是二十二文一升,补齐差价,我就卖!”   “啊?粮价什么时候这么贵了?不是几文钱一升吗?”傅天意一双圆眼瞪得老大。   傅芷璇打开窗户,指了指外面:“你看看外面多少流民,今年津江下游遭遇大洪灾,颗粒无收,粮食收成比去年减少了近一半,粮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傅天意听她说得有理,摸着头说:“行,那我回去跟裘妹夫说,让他补齐差价。”   你那个裘妹夫若是愿意出二十二文,又何必要到她这儿来买粮。   傅芷璇没戳破,这种事让杨氏头痛去。   傅天意是个说风就是风,说雨是雨的性子,转而就把话题跳到了另外一个方向:“听说季文明要回来了?娘和爹听了这个消息很高兴,你什么时候回家一趟?”   她若不回去,估计要不了几日杨氏就会找上门。傅芷璇不想这事闹到万氏跟前,索性道:“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第10章   傅芷璇这次回去得到了娘家人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   马车才刚驶入巷子里,蹲在家门口玩耍的傅家汶一看见熟悉的马车,拔腿就往家里跑去,边跑边喊:“娘,二姑回来了……”   下一刻,贴着门神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杨氏喜笑颜开地走了出来,亲昵地说:“阿璇回来了,我扶你下马车。”   “怎敢劳烦大嫂。”傅芷璇避开了她的手,抓住扶手,轻轻跳了下来。   杨氏讪讪地收回手,装模作样地在腹前的腰裙上擦了把手。   就在这时,傅家小妹傅芷兰飞快跑了出来,一把挽住傅芷璇的胳膊,娇滴滴地说:“二姐,你好久没回来看人家了,娘听说你要回来,一大早就去买了你最爱吃的螃蟹!”   傅芷璇挑眉,好笑地看着她:“是我最爱吃的吗?我看是咱家阿兰的最爱,你待会儿多吃点。”   “二姐,人家不理你了。”小心思被拆穿,傅芷兰羞恼地跺了跺脚,放开了傅芷璇的手,飞快地往家里跑去。   一进去就跟傅母辛氏撞了个正着,差点把辛氏手里的盆子给撞翻。   “你这疯丫头!”辛氏嗔怪了一句,上前看着傅芷璇,心疼地说,“阿璇怎么瘦了这么多?”   “少夫人前些日子落水,生了一场大病。”小岚在旁边插了一句嘴。   闻言,辛氏的泪立即滚了下来,握住傅芷璇的手,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你这孩子,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回来给家里报个信。”   傅芷璇反手抓住辛氏的手,笑盈盈地说:“娘,没小岚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感染了风寒,没几天就好了。”   辛氏可不信,她抓住傅芷璇的手:“可怜的孩子,你看你这手多凉,肯定是落下了病根,外头冷,快进屋。”   杨氏在后面听到婆婆心疼的话,偷偷撇了撇嘴,可怜?哪里可怜了,这小姑子身穿紫色翠烟衫,下着百花曳地裙,头插掐丝如意金簪,耳戴明月珠,一身富贵,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滋润。   更何况,这位小姑子的夫君还立了功,封了官,她以后就是官夫人了,指甲缝里漏点下来就能让他们一家老小吃喝好几个月。   瞧了一眼小岚手里拿着的胀鼓鼓的包袱,杨氏心头火热,推了推儿子:“缩在后头干什么,快去给你二姑请安。”   这儿子怎么跟他爹一样老实,有钱的二姑回来了,也不知道去她面前露露脸。   一家人进了堂屋,辛氏拉着傅芷璇的手不放:“阿璇,听说文明要回来了,这可是真的?”   万氏弄出的动静太大,哪怕两家隔了十几里地,傅家人还是听到了风声。   傅芷璇含笑点头:“是真的,他随征南大将军一起回京述职。”   辛氏听了,双手合十,不住地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儿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说着,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哎呀,娘,你哭什么呢,二妹夫做官回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杨氏拿手帕掩嘴,笑嘻嘻地劝道。   辛氏忙擦了擦眼泪,不住地点头:“对,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咱们要高兴。”   傅芷璇不想多提季文明,她接过小岚手里的包袱,岔开了话题:“娘,冬天快到了,女儿带了几块布回来,大家一人做一身新衣。”   闻言,躲在一旁的傅芷兰见辛氏打开了包袱,连忙抓住那一块桃红色的布,高兴地说:“二姐,这块布是送我的吗?”   傅芷璇笑:“家里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喜欢桃红色?”   傅芷兰拿着布高兴的在身上比划,一会儿说要做襦裙,一会儿又说要做百皱裙。   杨氏也分到了一块绯色的提花绢,布面柔软细腻,若是往常得了这么一块布,她肯定要高兴好几天。   但家里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这位小姑子今年倒粮赚了上千两银子,赚这么多,就一块布就把他们打发了。   杨氏心里不得劲儿,瞧辛氏拉着傅芷璇的手不放,她也不方便说话,索性说:“娘,阿璇,你们慢慢聊,我去厨房看看。”   杨氏走后,辛氏支走了傅芷兰和三个孩子,把傅芷璇叫到了她房里,然后从压箱底里掏出一物递给了傅芷璇。   傅芷璇打开只看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连忙合上小册子,尴尬地说:“娘,你怎么给我这个!”   辛氏把避火图硬是塞到傅芷璇手里,压低嗓音说:“当年都还没圆房文明就走了,出嫁时娘告诉你的你早忘了吧。别不好意思,等文明回来了,赶紧生个大胖小子,这样娘就放心了。”   有人会给季文明生大胖小子,但不是她。   见傅芷璇神情恹恹的,辛氏不放心,拉住她的手殷殷劝道:“你这孩子,别跟文明赌气,文明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你要不好好抓紧,赶明儿被别的小妖精缠上了,有你哭的。”   她老娘还真是未卜先知,季文明可不就被小妖精给缠住了。   傅芷璇在心里叹了口气,试探地询问道:“娘,万一季文明在外面有了人,怎么办?”   辛氏摆手:“怎么会?文明不是那样的人,你跟文明青梅竹马,他又在军营里打仗,上哪儿找女人去?”   “七年未见这可不一定。”傅芷璇嘟嘴不屑地说。   “你这死丫头说什么呢,哪有盼自己夫君外头有人的!”辛氏气得拧了她一记。   见傅芷璇闷不吭声,辛氏叹了口气,又嘱咐她:“这话你可千万别到你爹面前说。你爹当年跟你公公交好,所以答应了这门亲事,谁知你公公早早去了,文明又出征七年杳无音信,你爹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文明回来了,你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你再说这种丧门星的话,把你爹气出病了怎么办?”   “娘,我知道了。”傅芷璇没再辩解,反正一个月后,他们就会看清季文明的真面目。   到底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傅芷璇答应得这么痛快,辛氏反倒生疑:“你该不会听到什么风声了吧?阿璇,娘跟你说,哪怕季文明真在外面有了小妖精,你也要稳住,你是原配正室,外面的野女人动摇不了你的地位。他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你就嫁给他,吃尽了苦,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哪能便宜了外面的小妖精……”   “没有,娘,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七年未见,不知道该怎么跟季……文明相处。”   傅芷璇胡扯了个理由杜绝了辛氏的猜测。   这一趟娘家之行,让她摸清了娘家人的态度,父母亲是如何都不会支持她和离的,就更别提兄嫂了。   这条艰难的路,只能她一个人独行。   辛氏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杨氏脆爽的嗓音:“娘,阿璇,吃饭了。”   辛氏站起身看了傅芷璇一眼:“你的好日子才开始,别胡思乱想。” 第11章   傅父身形高挑消瘦,背微微有些驼,他早年读书,屡试不第,后来寻了路子,做了个工部柴炭司大使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吏。   郁郁不得志和生活的艰辛让他的双鬓早早的染上了银霜,也形成了他内敛寡言的性子,哪怕见到女儿,他也只是轻扯了一下面色,疏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坐下吃饭吧!”   傅芷璇给他问了安,一家人围拢着桌子坐下。今天的菜色很丰盛,清蒸螃蟹、盐水鸭、鱼头豆腐汤、干烧冬笋……满满地摆了一桌。   辛氏心疼女儿,不时地给傅芷璇夹菜:“多吃点,你看你都瘦了。”   “娘,你们也吃。”傅芷璇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让辛氏担心,还是勉强吃了一些。   吃过饭,傅父还要去工部上职,傅芷璇正好有事想跟他谈,便说:“让我送父亲一程吧。”   旁边的杨氏听了,连忙伸手肘撞了一下傅天意。   傅天意摸了下鼻子,嘿嘿笑道:“阿璇,你难得回来一趟,多呆一会儿嘛,晚点我送你回去。”   傅芷璇婉拒了他:“不用,今天马叔也过来了。”   傅天意这下找不到借口,只好讪讪地退后站在一旁,不做声。   没用的东西,杨氏斜了他一眼,知道指望不上他,索性站了出去,搓手问道:“阿璇,昨天你哥跟你说的生意怎么样啊?”   事实上,杨氏能沉住气到现在,已经出乎了傅芷璇的预料,她还以为她一来,杨氏就会提这事呢。   “嫂子,我昨天已经跟我哥讲清楚了,粮食我卖,按市价来算,二十三文一升。”   “二十三文一升?你昨天还说二十二文,今天就涨价了,阿璇,你做生意可不能坑到自己人头上哦!”杨氏的声音蓦地拔高,又尖又利,只差没指着傅芷璇的鼻子骂她坑人了。   傅芷璇不为所动,神色淡然的说:“此一时彼一时,昨天粮食的市价是二十二文一升,今天又涨了一文,嫂子若不信,尽可去城里的粮铺打听。”   杨氏瞧她一脸笃定,再加上如今的粮食确实是一天一个价,心里已信了七八分,但嘴上却不依不饶:“那可不行,阿璇,我们是昨天跟你说好的,那就该按照昨天的价格算,你说是不是?”   傅芷璇好笑,昨天她大哥只是提了一下,直言是替裘妹夫搭线,因为价格相差太大,她哥也没法做主,就作罢了,双方既没达成口头协议,她也没收一文钱的定金,怎么到杨氏这里就成了说好的了。   看儿媳妇一脸凶相,辛氏怕女儿吃亏,连忙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声说:“只是一文钱,你就让让你嫂子吧,差多少,娘给你补上。”   “娘,这可不是一文钱的事,一升粮食一文,一千升就是一两银子,几百石的粮差的可是好几十两银子。”   辛氏吓懵了:“这么多?”   她看向杨氏:“你买这么多粮干什么?”   杨氏这下算是找到机会了,她拿起手帕掩住眼睛,呜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妹夫在礼部员外郎屠大人家做管事,屠大人负责乡试,多少人想结交上他都不得法,若不是裘生是我妹夫,咱们家还攀不上这个机会呢!”   她哭得伤心极了,辛氏拿不准主意。儿子一直不中,是他们家的一块心病,若是花几十两银子就能跟考官攀上交情,辛氏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的。   只是这些年儿子念书花了不少钱,嫁了两个女儿,又娶了媳妇,还生了三个孙子孙女,一家八口连同两个仆役,整整十个人,每天的吃穿用度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家里的进项却没增加多少,尤其是小女儿也到了说人家的年纪,嫁妆也得跟着准备。   手心手背都是肉,辛氏做不出张嘴向女儿要银子的事,可她也不忍心看着儿子的前程刚有眉目了,却因为他们没银子就这么葬送了。   辛氏狠狠心:“哎,一梅,你……你别急,要不咱们把地卖了,把少的这几十两银子给阿璇补上。”   傅家在郊外还有二十几亩良田,每年的租子是傅家最大的收入。   这些田可是傅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否则光靠傅松源在工部那点微薄的俸禄,哪养得活这么一大家子。   杨氏当然不干:“娘,这怎么行,家里可就全靠这租子过活。”   辛氏不以为意:“没事,等天意高中后,咱们再把地买回来就是。”   说得好像傅天意高中是十拿九稳的事一样。   怪只怪傅天意平时把牛皮吹上了天,辛氏又是个容易轻信人的性子,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曾怀疑。   杨氏以前也帮着丈夫以读书的名义哄骗过婆婆的私房钱,这下她若再说丈夫根本不是读书的料,岂不是自打嘴巴。   “娘,不行的,不行的,地不能卖……”杨氏急得嘴巴都起泡了。   傅芷兰也从门后跑了出来,抓住辛氏的手:“娘,不能卖地。”   没想到乖巧听话的小女儿也不赞同她,辛氏有些动摇,她望向丈夫,傅松源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一言不发。   “那天意考试的事怎么办?”辛氏急得眼泪都快滚出来了。   傅芷璇看不下去,拿起手帕给辛氏擦了擦眼泪,柔声安慰道:“娘别急,有我呢。”   说完,她抬头看向杨氏,眼神一片冷冽:“大嫂,二十二文一升卖给你也可以,你马上去叫你妹夫拿钱过来搬粮。”   杨氏没料到还能峰回路转,忙不迭地答道:“好嘞,我马上就去。”   “慢着!”傅芷璇突然叫住了她,“大嫂记得提醒他带现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仅此一天,过时不候。”   杨氏愣了一下,讪讪地说:“阿璇,就不能宽限两天吗?这好几千两呢,一时恐怕没那么多的现银。”   不是没现银,是本来就打算空手套白狼吧。   傅芷璇眼神黑漆漆,直刺入她的眼底,似是要看穿她所有的小心思:“屠大人家还缺银子?大嫂别说笑了,若是裘管事不方便,我今天也可以跟他一起去屠大人府上要银子。”   杨氏眼神一闪,避开了傅芷璇的目光,声音蓦地拔高了两寸:“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怕我讹你的银子,阿璇,我可是你的亲嫂子,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够了,此事到此为止,屠大人家有钱何愁买不到粮食。”一直没做声的傅父突然厉声打断了杨氏,然后朝傅芷璇招了招手,“阿璇,时辰不早了,你送为父一程。”   傅松源身为一家之主,在家里素来说一不二,他一发言,杨氏再不甘也只得闭嘴。   上了马车,傅松源看向沉默安静的傅芷璇,眼神复杂:“阿璇,你是否怪为父没为你出头?”   傅芷璇忙垂首:“女儿不敢。”   是不敢,而不是不怪。傅松源看着二女儿姣好的侧颜,突兀地说:“阿璇,以后没什么事少回娘家。”   傅芷璇惊得猛地抬首,杏眸中满是错愕。   “傻孩子,”傅松源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伸到一半想起女儿已经成人,这举动不妥,他又缓缓收回手,无奈地说,“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你娘耳根子软,旁人说风就是风,你大哥眼高手低一事无成,你大嫂势利精明,爱贪小便宜,你的身份不一样了,以后像今天这样的事只会更多。”   “为父无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也不能拖你后腿,你放心,我会约束你大嫂,不会让她再去找你。你也别怪你大嫂,你哥不争气,你大嫂再不多做打算,家汶他们三兄妹以后怎么办?”   原来父亲心里什么都明白,傅芷璇觉得心里酸酸的,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兄妹不容易,父亲作为一家之主更不容易。   傅芷璇垂下头,轻轻地阖了一下眼帘,逼退眼底的湿意,声音干涩地说:“女儿明白爹的苦心,这东西还请父亲收下。”   傅松源看着眼前这张一百两的银票,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这是做什么?为父说这些不是向你要银子的。”   傅芷璇把银票塞进他的手里,抬眸浅笑道:“女儿不是这个意思。爹,我出嫁时,你心疼女儿,偷偷让母亲多塞了这一百两给女儿。女儿现在过得很好,这一百两请爹收回去。”   当年季父生病,花光了季家所有的积蓄,还变卖了不少祖产,季家因而落败。本来一场门当户对的婚事变成了低嫁,傅松源觉得亏欠了傅芷璇,怕她受苦,除了明面上的嫁妆跟大女儿一样外,还偷偷让辛氏给了傅芷璇一百两。   这也是傅芷璇后来开店的本钱之一。   听她这么说,傅松源的脸色变得好了一些,但仍拒绝收银票:“不行,这是你应得的,为父不能要。”   傅芷璇按住他的手:“爹,女儿现在不缺这一百两。你拿着别告诉娘,有个什么急事,手里有银子也好办事,不然你让女儿以后少回娘家,女儿怎么放心?”   万一父亲再次丢了差事,有这一百两,家里也能支撑一两年,父亲应该就不会急得生病了。   傅松源听她说得有理,想到家里现在的情况,在心里叹了口气,接过银子:“为父暂时收下,不过你若需要,告诉为父一声就是。” 第12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连下了几场细雨,北风呼啸,秋去冬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来临。   街上的流民也多了起来,每走三五十步就能碰到三五个流民躲在屋檐下避风取暖,偶见行人路过,几个赤着脚丫子的孩子连忙跑上前,围拢在行人身边:“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不过会掏铜子的人着实不多,因为这一路上行乞的流浪人员实在太多了,只要开了个头,附近的流民都会蜂拥上来。   傅芷璇收回目光,关上了窗户。   “少夫人,我们从什么时候施粥?”严掌柜从她脸上看不出个究竟,心里没谱。不过依他说,反正迟早都要把这批粮食散出去的,不如现在就开始做这事,早散早安心。   傅芷璇转过身,眉目清冷:“严叔,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人间惨剧还在后头。救急不救穷,不急!”   严叔知道这批粮食傅芷璇另有他用,可现如今粮食这么贵,客栈里藏这么多粮,他也总觉得不大安心。尤其是前几日已经出现过几起小规模流民抢劫事件,虽未造成太大的伤亡,但到底是给一直生活在和平安宁的京城的严掌柜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万一这些流民知道客栈里藏了这么多粮食,生出歹心,这可怎么办?   他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少夫人,我一想到咱们客栈里堆了这么多粮食就急得睡不着。”   这也正是傅芷璇所担忧的,他们可不像那些大粮商养了大批的打手护卫还有官府庇护。   “严叔所虑甚是,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商量这事。为了保护这批粮食的安全,严叔,我建议咱们客栈歇业一阵子。”   “这歇多久呢?”严叔有些不舍,客栈生意不错,关一天门就要损失一笔收入,而且还会流失一批老客户。   傅芷璇安慰他:“严叔不用担心,多则半月,少则十天,这事就会解决。”   据她前世的经验,朝廷很快就要行动了。   ***   其实傅芷璇猜错了,朝廷现在就已经开始行动了,不过目前还只局限于上层官员,要传达到普通百姓中间还需要一段时日。   早朝散会后,户部尚书额头上的褶子都多了两层,因为今天早朝上太后娘娘和摄政王都发话了,灾民必须赈济,方显朝廷仁义,还限他三日内拿出一个章程来。   章程?这还用说,历朝历代,赈济灾民的不外乎是施粮施衣,待度过了这个寒冬,来日把无主的土地分配给他们,再出借粮种,减免赋税,又能生生不息。   可这哪一样不需要银子?   津江水患,大燕国重要的产粮区颗粒无收,户部今年收到的田赋锐减,但支出不但没减少,反而比往年还多,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   瞧户部尚书头上半秃的头发都快被他揪光了,一个主事有心拍马屁,眼珠一转,谄媚的说:“大人不必急,慢慢来,不过是一群泥腿子而已,摄政王和太后就是太仁慈了,不然谁管他们死活。”   户部尚书用看傻帽的眼神瞥了这属下一眼,蠢货,这些上位者见过的血比你见过的米还多,他们会对一群蝼蚁般的流民仁慈?别逗了,要真仁慈,把宫里的金子全拆下来换成粮食,保准饿不死那群流民。   说白了还是担心屁股底下的位子不稳而已,想想几十年前的前朝不就是被流离失所、活不下去的灾民揭竿推翻的,否则哪有现在的三国鼎立之势。   这人啊,填不饱肚子,看不到希望,迟早会出大乱子。   户部尚书揪了一把自己越来越少的头发,越发苦恼,他还想再干几年,稳稳妥妥的告老还乡,荣养晚年呢。   可他手里没粮,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户部尚书急得头都大了,突然,一个小吏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失态地喊道:“大人,出事了,殿下召你立即进宫议事。”   此刻才距他出宫不到半个时辰,宫里这么急急忙忙地召他,肯定是出事了,户部尚书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上了马车,他问宫里来传诏的内侍:“庞公公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胖乎乎的庞公公叹了口气,心有戚戚焉地说:“宁乡侯家的二小姐今天出城上香被一群流民给拦下了,多亏武威伯家的小将军路过,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宁二小姐受了这么大个委屈,宁乡侯……”   后面的话庞公公没说,户部尚书也能猜到一二,这宁乡侯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没理都要强词夺理把理掰到自己这一边,更何况,他这回还占理。   果不其然,户部尚书一到景仁宫就看到宁乡侯并几个大臣跪在偏殿里,旁边还站着几个刑部、大理寺的几个大人。   大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   宁乡侯带人在这儿长跪不起,摄政王又不来,几个大人等了半天,等得腿都酸了,终于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传旨太监。   “诸位大人,这是王爷的手谕。”   这位内侍把手谕递给了刑部尚书,转身就走了。   几位大人连忙眼巴巴地看向刑部尚书:“唐大人,殿下都说什么了?”   刑部尚书唐存荐把手谕打开,摆在中间,让大家都能看到。   看完后,几人脸上都露出了苦笑,其中尤以户部和工部两位尚书为甚。   因为这纸手谕责令刑部尚书、大理寺共同审理流民滋事抢劫一案,同时配合京城府衙把流民安置出城,同时要求户部和工部即日起在城外修筑难民营,安置流民,帮助他们过冬。   刑部、大理寺和府尹还好,反正把案子结了,把人弄出城就完事了。   但户部和工部就头痛了,这修筑难民营,安置流民哪样不要钱,户部的底都快扒光,让他上哪儿找银子去。   工部尚书看向户部尚书:“范大人,你看……”   户部尚书这回脑子灵光了:“安大人,咱们让流民中的青壮年去南山砍树回来搭建窝棚不就好了。”这样也省了人力钱,反正都是给他们自己弄遮风避雨的地方。   旁边的京城府尹听了,插嘴道:“范大人这主意好,下官待会儿就去向流民张贴这个告示可好?”青壮年都去砍树搭房子了,再也没人在城里城外滋事寻衅,他也可以睡个好觉了。   工部尚书可不上范大人的当,追着问:“那伙食呢?老范,这个得你出,总不能让他们空着肚子干活吧?”   “什么叫我出,殿下可是说了,这事咱们……”   两人就此吵了起来,最后还拉上了府尹,说是替他解决了京城的治安,他也该出一份子。   三人吵得不可开交,旁边的宁乡侯等了半天也没人搭理他,腿都跪麻了,他蹭蹭地磨了过来,拽了拽户部尚书的袖子:“范大人,殿下的手谕没提到我吗?”   哼,要不是你,他们哪用得着在这儿吵啊!几位大人生怕被安乡侯粘上,不约而同地借口衙里有急事要处理,飞快地散了。 第13章   疏导流民,把流民安置出城,绝非一日之功,所以官府在贴出安置流民的公告后,又告诫最近城里的姑娘妇人们不要单独出门,以免撞上发生冲突。   安乡侯那么一跪,大理寺、刑部和府尹大人紧急会审流民滋事一案被传得沸沸扬扬,安乡侯家二小姐差点被流民欺负的事也闹得人尽皆知。   知道轻重的姑娘们自然不敢以身犯险,乖乖躲在家里,就算非要出门,也有家里的父兄等壮年男性相陪。   傅芷璇虽然也急于知道朝廷的信息,但为了自身的安全,她还是按捺住心里的焦急,待在家里,只是每天吩咐马叔去街上打听消息。怕马叔对这些消息不敏感,漏掉了,她还每天都让马叔去找一次严掌柜。   几次之后,严掌柜也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索性每天去街上打探一周,然后亲自来季家向傅芷璇汇报这事。   严掌柜在京城做了二三十年掌柜,结交的人物囊括三教九流,他的信息甚至比傅芷璇所知还要全面和及时。   这不,没几日,严掌柜就给傅芷璇带来了准确的消息。   “少夫人,户部常年寅吃卯粮,压根拿不出赈济流民的银子,现已开始向大户人家募捐。不过效果并不好,据说大部分官员豪绅富户都只意思意思的捐了一二十两了事。这点银子对数量庞大的流民不过是杯水车薪,听说户部范大人的头都快急白了。”   对此傅芷璇并不意外,没有好处的事,谁舍得大笔大笔的撒银子,毕竟就是大户人家,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严叔,你这几天盯紧点,有消息再来告诉我。”   严掌柜有些意外:“少夫人还不准备赠粮?”   傅芷璇按住额头:“不急,再等几日。”   自古以来雪中送炭都比锦上添花更让人感激和珍惜。目前得了这批募捐,户部还能撑几日,现在送粮固然能得到范大人的感激,但远远达不到傅芷璇想要的效果。   见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严叔也没有多劝,只说:“好,那我明日再来给你汇报情况。”   傅芷璇颔首:“麻烦严叔了,对了,客栈那边,你再去镖局聘几个好手,日夜守在那儿,直到我们把粮送出去为止。”   “好,我这就去办。”粮食放在那儿,严掌柜也不放心。   傅芷璇把他送出了门,回头,走到门边时,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季美瑜站在鬼鬼祟祟地躲在门边,她趁着马叔茅房的功夫,一溜烟地跑出了门。   外面这么乱,她偷跑出去做什么?   傅芷璇这才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季美瑜似乎没怎么粘着她了。   她回头问小岚:“知道美瑜最近在做什么吗?”   小岚摇头,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奇怪,小姐好几日没来找少夫人了。”   以前用过晚膳,季美瑜可是经常跑到傅芷璇房里听她说外面的事情消磨时间,往往要到睡觉才回自己的屋。   看来不是她多疑,季美瑜确实有事情瞒着他们。   傅芷璇抬脚出了门,跟了上去。没走出几步,就在小巷的拐角处看到了季美瑜,她双手握着一根白玉簪,脸上布满了红晕,眼神娇娇怯怯地看着对面那男子。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傅芷璇可对这个男人记忆深刻。   因为前世她也撞到过一次季美瑜跟他来往,季美瑜说是普通朋友,傅芷璇虽信了,却告诫她这男人眼神虚浮,油嘴滑舌,没有担当,让季美瑜不要跟他往来。   这并不是傅芷璇空穴来风,因为在此之前,傅芷璇见过这位祝公子好几次,每次都见到他与不同的女子纠缠不休。   这人自忖长了一副好皮囊,游走周旋于不同的姑娘间,沾沾自喜,傅芷璇怕季美瑜年幼被他迷惑,私底下把这事告诉了万氏。   此后万氏紧紧看着这个女儿,每次季美瑜出门她都跟着,才没闹出什么不好的风波来。   没想到,今生这两人又凑到了一块儿。   “嫂子……”季美瑜告别了祝公子,手紧紧攥着白玉簪,神思不属地回家,直到走到拐角处,正好撞上傅芷璇,她吓得声音发颤,眼神漂移,就是不敢直视傅芷璇。   傅芷璇假装没看到她急忙往袖子里缩的手,神色自然地问道:“刚才那位公子是你的朋友?”   季美瑜偷偷瞟了傅芷璇一眼,见她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柔,不安的心稍定,说话也利索了许多:“对,上次我跟小婉去街上买针线,被几个流民小孩抢了钱包,是祝公子帮我找回来的。”   原来还有英雄救美这么一出戏码,傅芷璇看着季美瑜忐忑不安的眼神和脸上浓得化不开的红晕,笑道:“原来如此,那真是要好好感谢祝公子,不过我们家都是女人也不方便出面,回头等你哥回来了,再让你哥登门拜谢吧。”   闻言,季美瑜松了一口气,眼神娇羞地瞥了傅芷璇一眼,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哎呀,嫂子,这种小事就不用了,祝公子侠义心肠,乐于助人,从不求回报。”   这分明是小姑娘情窦初开、深陷情海的模样,只可惜,季美瑜的眼光跟她一样不怎么好。   见傅芷璇久久不说话,季美瑜抬起羽扇般的睫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大着胆子说:“嫂子,真不用了,祝公子不需要哥哥去拜访他啦,要拜访也是他来……”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其小声,傅芷璇也装作没听见,飞快地接话道:“行,我知道你心疼你哥刚回来,不想再辛苦他,那这事就算了,以后有机会再谢过祝公子吧。”   这下季美瑜才真正地放下心来,亲昵地摇着她的胳膊:“嫂子你真好。”   傅芷璇抬眸,眼神望向天际遥不可及的云朵,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她真是够傻的,活了两辈子才弄清楚,季美瑜当初为何会那么对她。   难怪后来有一段时间,季美瑜跟她生疏了,她自问都是为了季美瑜好,问心无愧,因而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小姑娘过一段时间会自己想开,反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朋友而已。却不曾想,这成了季美瑜后来背叛她的理由。   真实版的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好心没好报。   今生,她不推波助澜,也不阻拦,她倒要看看季美瑜如此珍重的这段“好”姻缘能不能让她幸福。   不过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免得以后万氏知道她知情不报,把这事赖到她头上。   “美瑜,嫂子知道祝公子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感激他。不过男女有别,你也是大姑娘了,不宜跟他私下来往。”   估计这话季美瑜也听不进去。   果然,季美瑜跺了跺脚,娇滴滴地说:“嫂子放心,我晓得的。” 第14章   傅芷璇计划得很好,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严掌柜一直没来,傅芷璇在家等了半天,坐立难安,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眼看午时已过,她实在等不及,放下手里的杂记站了起来:“小岚,我要去客栈一趟,你让马叔准备好马车。”   小岚有些担忧:“可是现在外面不大太平。”   她如何不知道如今不大太平,但那批粮食是她的命根子,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我明白,你快去叫马叔准备好,一会儿就出发。”   结果马车才驶入祥龙街,离客栈还有三条街的地方,他们就碰上了冯六。   冯六一身狼狈,额头上破了一角,血迹顺着额头往下淌,衣服上的口子从胸口一直蔓延到腹部,上面还有许多黑漆漆的印子。   看到这样的冯六,傅芷璇心底发沉,千防万防,事情还是朝着她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了。   冯六还没说话,傅芷璇已经先一步开口问道:“客栈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严掌柜可还好?”   冯六见她猜到了,也不废话,飞快地说道:“少夫人,不知是谁向流民泄露了咱们客栈藏着粮食的消息,一群流民把咱们客栈的门堵了,严掌柜已经派人报了官,他让我来通知少夫人一声。”   听到粮食暂时安全,傅芷璇焦急的心稍定,她攥紧袖子,思忖片刻,飞快地说:“马叔,你驾马车带冯六去衙门报案。冯六,你跟府衙说,不,去户部,告诉守门的,我们准备捐五百石粮给户部,让他们速速派人来维持秩序。”   闻言,小岚、马叔和冯六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愣愣地看着她。   傅芷璇峨眉紧蹙,不耐地催促道:“快走,还愣着干什么!”   马叔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一扬马鞭,催促着马车,飞快地往户部所在朱雀大街驶去。   等人跑得背影都不见了,小岚才回过神来,讶异地看着傅芷璇:“少夫人,真要把那么多粮食都捐出去啊?”   傅芷璇揉了揉额头,像是临时起意的模样般道:“不捐怎么办?这批流民明显是盯上咱们的粮食了。”   小岚果然信了,狠狠地骂道:“哪个杀千刀心肝都烂完了的家伙,把流民引到咱们的客栈。”   傅芷璇没说话,她心里也很好奇,究竟是谁这么针对她,是被她拒绝了粮商眼红抑或是其他人?   不管怎么说,这么多流民一起围攻客栈明目张胆的打劫要粮,肯定是早有预谋的事。她记得前世虽然也发生过抢劫的事,但都是三五人抢点东西就跑了,如此大规模的打劫还是头一回听说。   毕竟这些流民也只是普通的农民,而不是穷凶极恶的山贼匪类,打劫这种事,他们自己做得都心虚。尤其是京城里卧虎藏龙的太多了,不少店铺后面很可能会有不小的靠山,通常来说,这些流民也不敢太过放肆,否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脑袋怎么丢的都不知道。   尤其是前几天对打劫安乡侯二小姐的几个流民实施了极刑,才刚杀鸡儆猴,就有这么多不怕死的又来,傅芷璇更相信,这事背后肯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针对她。   罢了,这事以后有的是时间追究,当务之急是解决客栈的困境。   急匆匆地赶到客栈,远远的,傅芷璇就看见,客栈外面围了几十个初冬还穿着短衫的青壮年男子,正跟守在门口的镖师对峙。   附近的商家看到这一幕,生怕惹祸上身,纷纷闭门不出,只从门缝里探出一双双好奇又紧张的眸子,偌大的街上竟连路人都看不到一个。   因而傅芷璇主仆两人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这不,她才走到离客栈还有二三十丈的地方,一个拿起木棍,颧骨上有一条半指长的伤疤的男人走了过来,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这里不方便通行,你们绕那条路走。”   怕伤及无辜,看来这人还不是无药可救。傅芷璇抬眸直视着这男子道:“我夫家姓季,敢问这位小哥姓名?”   男人挠了挠头,竟露出与他的长相极不相符的羞涩表情,一瞬间就破坏掉了他先前给人的那种凶神恶煞的形象:“我……我叫张柳,因为我家门外就种着一棵柳树。”   傅芷璇忍着笑道:“张柳,我就是这家客栈的东家,所以请让我过去。”   张柳傻眼了,没想到这位年轻漂亮的夫人才是那批粮食的主人,他愣了片刻,沉默地回到了队伍。   这一回去,就有人问他:“张柳,那两个女的是什么人?不是让你拦住她们吗?”   张柳看了眼前的黝黑男子一眼,闷闷地说:“史哥,她是客栈的东家。”   叫史哥的男子浓密的眉毛一耸,还没做出反应,傅芷璇已经走到了客栈门口,目光如炬,看向史哥。   史哥摸了摸鼻子,心叹晦气,不过事已至此,也不管她是不是娘们儿,填饱肚子最重要。   他再次强调自己的目的:“只要给我们粮食,我们就走,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以后会还你的。”   还?他们上哪儿还去?而且等严冬过去,这些人也是要回津江的,她还能追到津江不成?   要是把这口子一开,要不了一天,她这客栈的粮食就会被一搬而空。   傅芷璇的美目一一扫过眼前这几十人,目光沉静,里面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每个被她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避开了眼。   “我闺名傅芷璇,七年前嫁入季家,成亲当天夫君就参军去了,至今未归。只余我和婆婆、小姑子三个孤儿寡母艰难度日,这间客栈是我用我的嫁妆和开糕点铺子赚的钱开的,是我们母女三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因担忧亏空血本无归,这七年来,我一日都不敢懈怠。”   这招动之以情多少还是有用的,看到好些兄弟惭愧地低下了头,史哥暗道不好,连忙打断了她的话:“我们说的是粮食,关这客栈什么事?”   “我说的就是粮食。”傅芷璇顺势道,“这批粮食我从没打算卖掉赚钱,而是打算作为军需捐赠给户部。燕国安定,匹夫有责,我夫君在前线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作为女子,我上不了战场,但也想为国、为他尽一份力,这批用尽我积蓄,连把客栈都抵押上的粮食就是我的心意。我希望像我夫君这样的战士们不要饿着肚子上战场保家卫国。”   她说得情深意切,不止令不少流民惭愧,连隔壁的许多商家都走了出来,甚至也有路人开始驻足。   见流民有所松动,傅芷璇再接再厉,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劳烦大家替我做一回搬运工,帮我把粮食运到户部,为表感激,我给大家一人五升粮作为工钱。”   此言一出,再也没人质疑她说谎了。   傅芷璇当然不是真心想让他们这群人做搬运工,这么多粮食上街,没有官府的人维持秩序,万一惹出了乱子怎么办?   她说这话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这些流民没有车,也没有工具,就是想替她搬运粮食,怎么也得花点时间准备。   这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许之以利果然有效,流民安静下来,纷纷期盼地望向史哥,就等他点头。   张柳第一个憋不住,耳根发红,小声说:“史哥,不用抢劫就有粮多好,咱们答应吧。”   史哥瞟了他一眼:“答应就答应,你小子脸红什么?”   见史哥松口,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张柳的嘴更是咧得老大。   突地,人群后方不知是谁扯了一嗓子:“她说谎,她男人立了大功,做了大官,不日就要回来了。她这是想骗我们去官府,让官府抓咱们呢!”   这话一出,刚平静下来的气氛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第15章   人群中突然冒出来的这一道声音,更让傅芷璇确认了她的猜测。   她昂起头,想要找出这人,但这人狡猾得很,冒了一嗓子又藏了回去。   看着重新躁动起来的流民,傅芷璇眉一扬,拔高音量,厉声怒骂道:“这些魑魅魍魉也只敢躲在阴影里蝇营狗苟,耍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男儿只手把吴钩,誉满封得万户侯,我夫君浴血奋战,建功立业,封官获爵亦是理所应当,我傅氏苦心经营,守信讲义,财物取之有道,问心无愧,何须怕尔等藏头露尾包藏祸心之辈?”   她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还真把史哥一行给震住了,尤其是张柳,涨红着脸,把木棍往地上一掷,倔着头:“史哥,我不干了。”   这不是添乱吗?史哥气结,这个二愣子,一个女人几句话就把他给忽悠住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本来流民就松散如一摊散沙的流民被张柳这么一闹,不少人都开始打退堂鼓,毕竟这些人一个月前都还只是最淳朴的农民,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一半是受人蛊惑,一半是被逼无奈。   傅芷璇瞧了,感激地看了张柳一眼,看得张柳黝黑的脸红成一团,眼神闪烁,不敢直视傅芷璇姣好的容颜。   “张柳,我这客栈还缺一名伙计,你可愿意?”   谁也没料到,傅芷璇会提出这么一个突兀的提议。   张柳更是受宠若惊,忙不迭地说:“愿……愿意,我愿意!”   傅芷璇侧头看向严掌柜道:“你跟他讲一下伙计的待遇,顺便把契约也拟好了给他。”   严掌柜会意,飞快地说道:“我们这儿的伙计,每月五百文钱,管吃管住,你主要的工作是劈柴和挑炭挑水,若无异议,请在这张契书上画押。”   白纸黑字,写得一目了然,张柳不识字,但史哥以前上过几天私塾,他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确认这契约没任何的问题。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艳羡地看着张柳,这小子还真是走了狗屎运,竟找到了如此好的活儿。   五百一文,就现在这么高的粮价,也能买差不多二十升粮食,有了这笔稳定的收入,家里人凑合凑合,熬过这个严冬也不是太难的事。哪像他们吃了下顿没下顿,即便熬过了这个冬天,到明年粮食成熟丰收时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一家老小都只能啃草根吃野菜。   几个脸皮厚的家伙渴盼地看着傅芷璇:“夫人,你……你们这儿还缺人吗?”   有了开头,其他人也生怕好差事落不到自己头上,纷纷拥上前,七嘴八舌地说:“夫人,我,我力气大吃得少。”   “夫人,我是孤儿,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不要工钱,只要管吃管住就行!”   ……   场面瞬间急转直下,围观的路人和附近的商家都被这戏剧性的一幕给惊呆了,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幕。   这招分而划之还真是有效,傅芷璇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目光掠过人群,诚恳地说:“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这店只有这么多,哪要得了那么多人,顶多只能再要两三人。”   闻言,大家先是失望,随后又振奋起来,目光火热地盯着傅芷璇。   两三个名额总比一个都不要的强,这总归是一个机会。   流民们入城以来也不是没想找个活干养活一家老小,无奈,大部分铺子上的人手都够了,即便还差人,也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户顶上,哪轮得上他们这些外地人。   被几十双眼睛盯着,饶是镇定如傅芷璇也有些不自在,她清咳了两声,道:“我需要一个会厨艺的,还要一个力气大,最好会一点功夫的,最后还要一个会驾车的,符合条件的站到右边。”   “等等,听说你们这里有流民闹事,给我抓起来!”突然,一道洪亮的声音在左侧响起。   傅芷璇回头就看到一群别着大刀的衙役匆匆赶来,把史哥等人团团围住。   面对寒光凛凛的大刀,史哥面沉如水,张柳胆子小,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自语:“完了,完了,完了……”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无不沮丧地抱着头,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倒是四周的商户明显松了一口气。   虽说傅芷璇刚才已经安抚住了这批流民,但谁知道待会儿若是不让他们满意,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局势被控制住,户部尚书范嘉义从衙役中走了出来,声若洪钟:“听说你要捐五百石粮食?”   他就是为了这五百石粮食而来。   最近范嘉义的日子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也不为过,估计说出来都没人信,他堂堂一部之首,竟然掏银子都买不到粮。   粮商们之所以不愿意卖粮给他,主要是价格不好定,卖贵了肯定惹户部的老爷们不高兴,可卖低了,商人又赚不了多少钱,亏本的买卖谁愿意做?   所以凡是遇到户部去买粮,粮商们无不统一口径,都没说没多少粮食了,只卖极少的一部分给户部,搞得好几天了,户部总共才买到了几百石粮食。   因此这次一听说有人愿意一口气捐赠五百石粮食,范嘉义也顾不得他二品大员的身份,兴冲冲地带着衙役跑了过来。   傅芷璇朝他福了福身,肯定地说:“没错,大人,民妇愿意捐赠五百石粮食作为军需。另外还余三百石粮,民妇用做施粥之用,明日就到城外施粥,日施一千碗,直至粮尽。”   “好,好,很好!”范嘉义激动得连说了三个“好”字,看傅芷璇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激赏。   傅芷璇垂眸:“当不得大人赞赏,国之兴亡,妇人亦有责!”   “好个巾帼不让须眉!”范嘉义鼓掌。   他这直白的夸张让傅芷璇颇不好意思,她抬起羞赧的脸,恭敬地说:“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一口气捐了几千两银子的粮食,范嘉义焉有不答应的,他走到几丈远的空地上,傅芷璇连忙走过去。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范嘉义的脸色先是震怒,随后又变得复杂难辨,最后竟指着傅芷璇一副不知该怎么说的样子。   等两人回来时,范嘉义的脸上已经挂上了笑容,他的随从好奇地瞥了一脸沉静的傅芷璇一眼,也不知这妇人说了什么,竟能让大人乐开怀,真的难得。   范嘉义负手假咳了一声,朝傅芷璇拱了拱手:“夫人高义,本宫代朝廷感谢你。”   说完,他转身扫了史哥一行,褐眼一眯,冷然道:“都抓起来,送到京兆府!”   闻声,好几个胆小的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见状,傅芷璇看向范嘉义福身道:“大人,民妇有一言,这些流民不过是受人蛊惑才会来抢粮,念在他们只是从犯,良心未泯,还未酿成大祸的份上,请大人从轻处罚。”   史哥头骤然一抬,难以置信地看着傅芷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牙尖嘴利,诡计百出的女人会在这时候替他们说话。   范嘉义用探究的眼神瞥了傅芷璇一眼:“你是说这事还有主谋?可有证据?”   张柳趁机推了推史哥,史哥思忖片刻,头猛地一抬,飞快地扫过人群,找了一圈,却没找到人,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傅芷璇从史哥的神色中猜到了一二,她心知,刚才喊话那人只怕已经趁乱溜了。   果不其然,史哥红得像野兽一样眼睛中迸发出凶狠的光芒:“没错,是有人告诉我们今天京兆府的衙役都出城监督大家砍树建房子去了。”   “人呢?”范嘉义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五分,不过凡事要讲证据。   史哥抿唇不语。   突地,背后一道声音传来:“你们是在找他吗?” 第16章   一个身着黑色锦衣,面容如刀凿斧刻般坚毅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范嘉义身后。   此刻,他虎虎生威的大掌抓住一个鬼眉鬼眼的矮个男人,像是拎小鸡仔一样,把那人丢到了史哥面前。   史哥一看此人,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就是一拳:“就是他,就是这个侯三告诉我们京兆府今天没人,这客栈里有许多粮食的。”   “抓起来。”范嘉义这会儿哪儿功夫搭理这么个小人物,他扭头脸上笑成了一朵花,“有劳祁统领了,若不是祁统领帮忙,今儿就要让这贼子跑了。”   祁襄拱了拱手,刻板地说:“范大人过奖了,我也不过路过,瞧这家伙鬼鬼祟祟地想要逃跑,就顺手把他带了过来而已。”   “你这顺手可帮了我们大忙。”范嘉义乐呵呵地说道,“今儿祁统领没在殿下跟前当值?”   祁襄嘴一咧,露出跟他肤色极不相衬的雪白大门牙:“范大人说呢?”   紧接着也不给范嘉义废话的功夫,拱手道:“祁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范大人再会。”   “诶……”范嘉义还想留他,却见祁襄大步径直走向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黑楠木所制马车旁,翻身上马,马车哒哒哒,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又飞快地消失了。   怎么被那位撞见了,范嘉义头一垂,做恭顺状,直到马车驶离巷子,他才回过头来,脸上又恢复成了淡漠的表情。   看得傅芷璇叹为观止,这位范大人变脸的功夫收放自如,真的了得。不过那辆低调的马车里坐的是何人,能让眼前这位范大人如此恭敬?   范嘉义不知道傅芷璇的腹诽和好奇,指着侯三问道:“这人你怎么打算?”   傅芷璇知道他这是投桃报李,有心想卖她一个人情。不过这位范大人的人情何其珍贵,用在侯三这种小瘪三身上,真是浪费了。   傅芷璇故作恭顺状:“此人教唆流民,挑起内乱,扰乱治安,还要劳烦大人派人把他押送到京兆府。”   意思是,这人交给京兆府处置就是,不用他特意关照了?   范大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傅芷璇一眼:“好,就依你所言。傅氏,你献粮有功,本宫会如实上报。”   傅芷璇听懂了他的意思,含笑垂首:“这都是民妇该做的。”   范嘉义心里这会儿跟猫闹抓一样,也没心思跟傅芷璇多言,安排了人把侯三史哥一行送到府衙,折身急匆匆地往内城跑去。   “范大人,这么晚了,还不下值?”宫门口相熟的太监见到急匆匆的范嘉义,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范嘉义连忙摆手:“我……我有急事想要见摄政王殿下,劳烦公公通报一声。”   “范大人有何事?殿下吩咐,不让人打扰。”   听到声音,范嘉义回头就瞧见才刚碰过面的祁襄,他讪讪一笑:“祁统领,又见面了,你能不能进去帮我通报一声?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要见殿下。”   祁襄像尊门神一样,往大门口一站:“殿下不见客。”   得,真是个榆木脑袋。范嘉义气结,又不好发火,只能恹恹地站在那儿。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直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厚重的宫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身着蓝衣拿着拂尘的太监走了出来,对范嘉义道:“范大人,殿下有请。”   范嘉义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摄政王此举分明是故意晾着他,可不应该啊,他最近为了粮食的事,嘴都急起了泡,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才对,摄政王殿下怎会不待见他?   直到进了凌云殿,范嘉义的这种感觉到达了顶点,他行完礼,上首的摄政王也没任何的反应。   范嘉义心里打鼓,只感觉头顶上方似乎有一道犹如实质的冰冷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的腿不自觉地一颤,心下打鼓,完全忘了自己进宫的目的。   “范大人可是有事要禀?”淡淡的,带着不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拉回了范嘉义游离的思绪。   不过经过这一遭,范嘉义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和踌躇满志也不知溜到哪个角落去了,他心下不安,不过粮食和银子是两柄悬在他头上的剑,不解决不行。   范嘉义在心里理了一下措辞,迂回道:“殿下,赈济灾民所需甚大,国库空虚,恐不堪如此重负……”   “所以就不管这些百姓的死活了……”凉凉的声音打断了他话。   范嘉义心一惊,垂下的眼睑突然出现一双绣着金龙的长靴,他心一横,连忙道:“殿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斗胆,想进一策!”   “你是说入粟拜爵!”   殿下怎么会知道?范嘉义心头一震,猛地抬头,错愕地看着摄政王陆栖行。   陆栖行面色冷然,目光深邃锐利,嘴角噙起一抹浅浅的意味不明的笑,让人摸不清他是何种想法。   范嘉义沉默了一下,硬着头皮说道:“没错,微臣就是这个意思,入粟拜爵方可解决目前的困境。”   突地,一本奏折朝他砸了过来,坚硬棱角分明的角擦过范嘉义的下巴,带出一串血珠。   范嘉义吃痛,从接下这摊烂摊子开始就窝出的气全迸发了出来,他把官帽一摘,袍子一撩,往地上一坐:“摄政王殿下,这户部尚书下官不做了,谁爱做谁做去!”   妈蛋,竟是吃力不讨好,两头受气的活儿。又要马儿跑又不给草吃,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看着坐在地上耍赖的范嘉义,陆栖行的幽暗深邃的黑瞳中闪过一抹笑意,他看着范嘉义下巴上的那道口子,返身坐回上首,从容不迫地问道:“怎么?本王还错怪了你不成?堂堂二品大员,一部之首,饱读诗书,满肚子治国之策的能臣竟要听从一介妇人之言?”   “殿下怎么知道?”范嘉义又惊又囧,傅芷璇给他出主意这事明明只有他们两知道才对,殿下当时离得那么远,他如何能知。   陆栖行静默不语。   被戳穿,范嘉义老脸一红,也不好意思再耍赖,只好摸摸鼻子,灰头土脸地站了起来,苦兮兮地说:“殿下,国库里的老鼠都快要饿死了,下官这也是没办法……”   谁料他还没说完,上方的陆栖行突地打断了他的话:“处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的提议本王准了。”   “啊……”范嘉义掏掏耳朵,他没听错吧,殿下既然早准备应了他的提议,为何刚才会发那么大的火。   陆栖行对上他疑惑的眼,丹凤眼一挑,把话挑明:“范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实乃我辈楷模,不过大人行事未免太过瞻前顾后,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人以后不妨大胆一些。”   这是说他太过保守,拘泥形式,不够锐意进取,想到这“入粟拜爵”的主意还是一市井妇人提醒他的,范嘉义就臊得慌,他面露惭色:“殿下说得是,微臣惭愧!”   有心补过,范嘉义连忙问道:“那微臣回去就上折子。”   这么大个事,怎么也要在朝堂上讨论一番才可能实行,他就做一回出头鸟吧。   范嘉义已经做好了被群臣攻诘的心理准备,谁料陆栖行却摆手拒绝了他:“不用,这种事不宜提到台面上,更不宜形成定例,你回去拿几个典型的名单过来。” 第17章   因为范嘉义特意关照过,第二日府丞大人就提审侯三。   傅芷璇作为苦主自然要到场。   因着京兆府近日为流民的安置问题愁破了头,侯三这种本地居民还掺和进去,鼓动流民闹事,府丞心里恼火,侯三一押上来,他就拍着惊堂木,怒道:“侯三,你为何针对云来客栈,快快如实招来。”   侯三腿一摆,心知这种罪名不能认,尖嘴猴腮的脸上一片茫然:“大人,冤枉,我都不认识什么云来客栈的人,又怎么会针对他们。”   这府丞本就有杀鸡儆猴的心思,侯三这家伙还不知死活地撞上来,当即一拍惊堂木:“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大人冤枉,大人冤枉……”侯三哭天抢地地喊冤,但衙役早见惯了如此之态,上前把他按在地上,拿起板子,重重地打下去。   不过几下就打得侯三屁股皮开肉绽。   侯三吃不了这种苦,板子才打一半,他已经熬不住,大声求饶:“大人饶命,我招,我招……”   可那上头的府丞愣是又等人多打了几板子,打得侯三连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制止了衙役,肃然道:“你是受何人指使,速速道来!”   侯三趴在地上,呻吟声不断,话也抖抖嗖嗖不利索:“小人,小人是……”   府丞没了耐性,黑着脸:“侯三,年二十有三,居青丘巷,平日游手好闲,好赌贪色,家贫如洗,三日前却发了一笔横财,不过转瞬在赌场输了个精光……”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何还打他板子,莫不是故意的?   侯三猜对了,这府丞就是故意的,他极厌恶这种无所事事、整日惹事的混混,因而借机整治他一回,也好震震城里跟他一样心思浮动、想趁乱发横财的混子们。   见老底都被揭穿,侯三也不敢再心存侥幸,未免再挨这黑心的府丞的板子,他这一回忙不迭地把自己知道的抖落出来:“我……是裘旺,也就是礼部员外郎屠大人家的裘管事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这么做的。”   竟然牵扯到了朝廷官员,府丞没有多做犹豫,命人去把裘旺拿来。   傅芷璇在下方听到这样一个结果,心中五味杂陈,虽是拐弯的亲戚,但她与裘旺素未谋面,裘旺何至于如此恨她。   莫不是与大嫂杨氏有关?   这么一想,傅芷璇随即又摇头了,在娘家人眼中,她即将做官家夫人,风光无限,杨氏为人好利,还想从她身上捞好处,应不至于在这时候这么对付她才是。   胡思乱想时间嗖地一下过去了,没多久,裘旺就被押来,他是个白胖胖的青年男子,一脸的和气,即便被押到衙门,仍旧笑得像个弥勒佛。   对于侯三的指认,他一律矢口否认。   侯三这人面上看着有些小聪明,其实是个蠢的,他一无人证,二无物证,所说的交接时间地点,裘旺都能寻出不在场的证明。最后,府丞虽仍有些怀疑裘旺,但打狗也要看主人,他也不好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想对付侯三那样打裘旺一顿,只能暂时放了他。   走出衙门,裘旺刻意等在街道的拐角处,等傅芷璇过来后,他笑眯眯地朝傅芷璇招了招手:“傅家妹子,借一步说话。”   “你个黑心肝肠子都烂完了的家伙想对我家少夫人做些什么?”小岚双手叉腰,挡在傅芷璇面前,恶狠狠地瞪着裘旺。   裘旺轻蔑地扫了她一眼,随即挪转目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傅芷璇。   “大庭广众之下,他还不敢做什么!”傅芷璇轻轻拍了拍小岚,让她退后。   然后上前几步,走到裘旺面前,冷然道:“你想说什么?”   裘旺对上傅芷璇漂亮冷静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杏眸,有一瞬间的怔忪,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理智冷静的女子,难怪能白手起家挣起一份家业。   “傅家妹子,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此事到此为止,这样对大家都好。”   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只要傅芷璇这边不追着不放,府衙那边再打点打点,这事就揭过去了。   傅芷璇懂他的意思,不过他差点坏了她的大事,轻飘飘的一句“到此为止”就完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如果我说不呢!”   裘旺嘴一咧,眸中净是恶意的光芒,倾身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有恃无恐地说:“既如此,那你先回去问问你的好大嫂吧!”   趁着傅芷璇愣神的片刻功夫,他摇着羽扇,大摇大摆地与傅芷璇擦身而过。   小岚看傅芷璇脸色不对,忙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喊道:“少夫人,少夫人……”   傅芷璇回过神来,给了小岚一个牵强的笑容:“无妨,我没事。”   顿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道:“走吧,告诉马叔,我要回娘家一趟。”   ***   傅芷璇回到娘家的时候,傅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她站了片刻,才有仆役上前道:“二小姐回来了。”   随即,辛氏和傅芷兰欣喜地小跑出来,拉着她的手,高兴地说:“阿璇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最近街上乱得很,我让你大哥去接你!”   傅芷璇没做声,她望向缓缓从门口出来的杨氏。   杨氏今儿穿了一件浅色烟笼梅花百水裙,裙上红梅点点,衬托得她像那雨后的海棠,娇艳光彩。   瞧见傅芷璇,她拿同色的手帕掩住嘴,呼哧笑了出来:“哟,什么风把咱们金尊玉贵的二姑奶奶给刮回来了。”   再无上次回来时的热情,显然是还在记恨上次之事。   傅芷璇没理会她的奚落,侧过头对辛氏道:“母亲,派人去请父亲和大哥回来,我有事要跟他们说。”   “哦,好。”辛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跟杨氏计较。   傅芷兰瞥了一眼冷漠的二姐和一脸凶相的大嫂,识趣地寻了个借口,躲回了房。   刹那间,堂屋里便只剩杨氏和傅芷璇。   杨氏看不得傅芷璇这般高傲的做派,嗤笑一声,抱着个蜜饯罐子,坐在一旁边吃边看傅芷璇,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傅芷璇装作没看见,她跟杨氏多说无益,还是等父兄回来,再一并把杨氏做的好事抖落出来,也好打她个措手不及。   “二姑奶奶,你回来就板着脸,也不说话,咱们家可没人欠你钱!”杨氏噘嘴,酸溜溜地说。   见傅芷璇还是不理会,她扁嘴,不屑地说:“才不过半个月不见就变哑巴了,上次你不是还挺能的吗?”   直到瞧见辛氏进门,她才悻悻地闭了嘴。   辛氏走进来,看着傅芷璇问道:“你突然回来,又让我把你父亲和大哥叫回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傅芷璇颦了颦眉,不欲多说:“也没啥大事。”   她这么说,辛氏也就信了,随即转开了话题,问她可有季文明的消息,什么时候回来,要不要去城门口迎接,家里可收拾好了云云。   傅芷璇随口敷衍了几句。   终于等到傅松源和傅天意一前一后回来。   瞧见她,傅松源目露关怀,责备道:“近日城里比较乱,没甚重要的事就别回来了。”   “无妨,马叔与我一道。”傅芷璇放下茶盏,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目光掠过懒散的傅天意,最后落兀自吃着蜜饯的杨氏身上,“父亲,母亲,大哥,今日我回来,是有一事相告,昨日有人去客栈抢劫。”   “阿璇,你没事吧?”傅松源、辛氏、傅天意异口同声地问道。   辛氏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住她的手,抱怨道:“你一个弱女子抛头露面多危险,反正现在文明要回来了,你也有了依靠,听娘的,赶紧把客栈关了。”   傅芷璇没理会她的话,目光如炬,射向杨氏。   杨氏一听她说这事就感觉不好了,吓得手中的蜜饯罐子都滚落到了地上,瞧见傅芷璇盯着她,她慌乱无措地捡起罐子,僵硬地扯了一下嘴角:“哪个杀千刀的这么大胆……”   傅芷璇不理会她唱作俱佳的表演,直指核心:“这也是我好奇的,裘旺说,让我回来问大嫂你。” 第18章   “不可能,这关你嫂子什么事,肯定是裘旺那家伙诬赖你嫂子的。”傅天意下意识地出声反驳。   心虚的杨氏听到这话,也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是啊,阿璇你开玩笑的吧,这关我一个妇道人家什么事,我也不认识那些流民混混。”   傅芷璇漆黑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她,勾唇冷笑道:“希望府衙的大人们找上门来时,你也能如此这么说。”   杨氏的眼眶中浮现出迟疑之色,她拿不准傅芷璇是不是诈她,不过一想到她刚才竟提到了裘旺,杨氏便对她的话信了三分,惊疑不定地问道:“这……这关衙门什么事?”   傅芷璇瞥了她一眼,故意恐吓她:“我把客栈里的粮食都捐给了户部,这批粮食现如今可是朝廷的,你说关不关衙门的事?”   “不可能,你说谎。”杨氏骤然瞪大眼,以己度人,又不是富得流油的人家,谁舍得把好几千两银子就这么撒出去。   就连傅天意也很诧异,复问道:“你真把粮食都捐了?”   她不是连便宜两文钱都不肯卖的吗?这妹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傅芷璇纤长的睫毛眨了眨,眼睛里挤出一层湿意,无奈又沉痛地说:“不捐怎么办?流民拿着木棍铁锹堵住了客栈,昨天京兆府的捕快大人们大多都随府尹大人出城去了,我一介妇人,守不住粮食不说,我那客栈也会被他们给拆了,不如索性把这粮食捐出去,好歹能保住客栈。”   听完,一家人都沉默了,是啊,那种情况,她不捐粮食又能怎么办?   傅松源一脸沉痛,却还是安抚她:“阿璇,你做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好好的,以后何愁挣不了银子。”   辛氏听了,双手合十:“菩萨保佑我儿平安。”   然后又拽着傅芷璇的袖子,旧事重提:“这世道实在是太艰险了,阿璇,听娘的,把客栈关了吧。”   “娘,不是世道艰险,而是人心险恶。”傅芷璇瞥了还没从这巨大消息中回过神的杨氏一眼,意有所指地说,“不过娘也不用担心,善恶终有报,衙门的大人们会还女儿一个公道的。”   杨氏眉心一跳,猛然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地看着傅芷璇,嘴哆嗦了好几下,还是没问出口。   她不怕傅芷璇,她怕衙门,这要真沾惹上官司,她就完了。   杨氏也不傻,朝廷得了傅芷璇这么大个好处,肯定会偏帮她,一定会把这事追查到底,裘旺这员外郎家管事的身份估计也摆不平这事。   这可如何是好?早知道就不做这事了,哎,谁知道傅芷璇这死丫头这么舍得,那么多粮食说捐就捐。   杨氏到底没见过大场面,被傅芷璇这么一吓,脸上就露出了破绽。   这下别说傅松源,就连傅天意也看出来了,妹子没撒谎,妻子确实掺和了此事。   他又怒又气,扬手就给了杨氏两巴掌,打得杨氏脸肿得老高。   杨氏先是一愣,紧接着捂住脸,放声大哭起来:“夫君,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吧,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傅天意指着她的鼻子:“你这毒妇,竟害到家里人头上了,我留你不得!”   说罢,又踢了杨氏两脚。   杨氏抱着紫青的胳膊,不住地哭:“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傅天意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抬脚又要踢她。   “够了!”傅松源不悦地拧紧眉,叫住了他。   傅天意讪讪地收回了腿,目光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傅芷璇,嘴角一撇,不大甘愿地说:“爹,杨氏做下这等事,都是儿子教妻不严,定要好好惩处她才是,哪能这么轻易就放过她。”   傅芷璇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这个大哥。他嘴上是在斥责杨氏,不过话里话外维护的意思不要太明显,她以前倒不知道这位大哥如此会说话。   相比见官判刑,区区几耳光,几脚又算得了什么。   傅天意想把这事定义在家事里,傅芷璇能看明白,傅松源更是清楚,他失望地看了儿子一眼,回头看向傅芷璇:“你怎么说?”   傅芷璇一脸为难:“父亲,这可不是女儿说了算。唆使教导流民滋事寻衅,在这关头可不是小事,朝廷正想杀鸡儆猴抓典型,昨天的事闹大了,流民们都被关了起来,还有那个混混侯三也招了。府丞大人今儿在堂上说,要严查,女儿只是一介妇人,哪能左右朝廷命官的决定。”   听到这里,杨氏腿一软,坐在地上,哀哀戚戚地看着傅天意:“夫君,我错了……”   “够了!”傅天意没功夫听她认错,他这妹子油盐不进,认错有什么用。   叹了口气,傅天意红着脸看向傅芷璇,支支吾吾地说:“阿璇,你能不能向府丞大人求个情,别再追究你嫂子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教训她一顿,让她像你赔罪的。”   见傅芷璇不吱声,傅天意苦笑了一下,哀求道:“阿璇,你就当是帮帮家汶他们三姐弟吧,若是有个服刑的娘,他们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前途。”   祖上有作奸犯科之辈,不能参加科举,以后说亲也会遭人嫌弃,他这三个儿女算是全毁了。   听到这里,就连傅松源也不吭声了,他固然疼爱女儿,可也疼爱三个孙子孙女,又怎忍心毁了他们的前途。   辛氏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傅芷璇的胳膊,苦苦劝道:“阿璇,就算了吧,以后娘会看好杨氏的……”   只是任凭母亲和兄长怎么哀求,傅芷璇都不为所动,她的心早在那场大火中烧成了金刚铁柱一般。杨氏屡屡打她的主意,这一次不把她彻底打趴下,说不准这人什么时候又会生出歪念邪思,这次歪打正着没有坏她的事,下次呢?   杨氏眼中渐渐浮现出绝望之色,若是被衙门抓了去,判了刑,她还怎么活,不如死了算了。   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杨氏突地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   “一梅!”傅天意离得近,连忙拦住了她。   杨氏一把扑进他的怀里,哭得肝肠寸断:“夫君,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错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平时强硬、跋扈的杨氏这么一哭,又是多年夫妻,傅天意的心不自觉地软了起来,伸手安抚地轻拍杨氏的背:“我知道,我知道……”   傅芷璇嘴角讥诮地看着这一幕,男人可真是奇怪的物种,说绝情吧也绝情,说有情吧也有情,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要我向府丞大人求情也可以,大哥你写一封休书。”傅芷璇冷漠地打断了这对夫妻的深情相拥。   傅天意一脸愕然,杨氏更是惊得忘记了哭泣。   从未听说哪家已经出嫁的小姑子要求兄长休妻的,这提议也太离谱了。   却不料傅松源突然开了口,一锤定音:“我傅家容不得这等心思歹毒之人,念在你是家汶他们生母的份上,我就不把你送官了,你回杨家吧。”   杨氏惊得身子一抖,摇摇欲坠:“公爹,公爹,儿媳错了,你就饶了儿媳一回吧……”   傅天意也跟着说:“父亲,家汶他们不能没有母亲,看在他们三姐弟的份上,你就饶杨氏这……一梅……”   杨氏突然抱住肚子坐在地上不停地哀嚎:“痛,好痛,我的肚子好痛……”   傅天意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连忙叫道:“快,快去请大夫。”   没多久大夫就来了,结果却打了傅芷璇一个措手不及:“这位夫人应是有喜了,月份还小,她有滑胎的倾向,我给开点保胎的药,这几日让病人卧床休息,禁止大喜大悲。” 第19章   杨氏真是好运,在这个关头怀孕,这下别说一直偏袒她的傅天意,就连傅松源也沉默不做声了。   杨氏肚子里现在怀着他们老傅家的种,总不能把大着肚子的儿媳妇休掉吧。   一家人坐在堂屋里,静默不言。   傅芷璇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和母亲哭红的双眼,心里发酸,儿女都是债,他们做下的孽,却让两个老人左右为难。   不过这么轻易放过杨氏,她着实不甘心,更不放心。   季文明就要回来了,这是一场关乎她能不能获得新生的硬仗,万一杨氏再在背后捅她一刀,腹背受敌,她未必能像这一次这么幸运。   “我进去看看杨氏。”傅天意看了一眼傅芷璇阴沉沉的脸色,抓抓头,颓废地站了起来。   其实杨氏早醒了,听到脚步声,一看是傅天意,双手立即搭在腹部,水眸盈光,柔柔地唤道:“夫君,你可一定要救我们孩儿。”   傅天意按住额头,不耐烦地说:“行了,这里没外人,你不用再装腔作势。”夫妻这么多年,谁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德行。   杨氏攥紧被子,收起了泪,瞧了一眼门口,低声问道:“你妹子呢?她松口了吗?”   “没有,在堂屋里。”傅天意抬起头,恨恨地盯着她,“我说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就因为阿璇不肯卖粮给你妹夫,你就让人去挑唆流民抢她的粮。杨一梅,你的心肠也太毒了,那可是我的亲妹子。”   有了护身符,杨氏有恃无恐,嘴一扁,冷嘲热讽:“你当人家是亲妹子,人家可没当你是亲大哥,她发了那么大一笔横财,也没请你喝一口汤,你护着她有用吗?”   傅天意语结,生气地一拂袖:“我一个大男人可不靠女人吃饭。”   杨氏嘴一翘,似是要把这些年的不满全发泄出来:“不靠女人吃饭?那你靠谁吃饭?都快三十的人了,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呼朋引伴,吃喝玩乐,附庸风雅,装得一副风流名士样,结果胸无点墨,花了那么多银子,考了这么多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我真是瞎了眼才嫁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男人,若非你不思进取,我犯得着扣扣索索,到处搜刮银子。”   “你,你……”傅天意气得脸色发青,扬起手,几次都要落到杨氏身上。   杨氏也不怯,她昂起头,挺起平坦的小腹:“你打啊,你打,打死我们娘俩算了,我们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傅天意性子本就不好,被她这么一激,顿时忘记了大夫的嘱托,蒲扇一样的巴掌重重地挥了过去。   “住手,住手,天意,你做什么,她还怀着孩子。”听到响动而来的辛氏连忙拦住了傅天意。   她瞅了一眼满脸讥诮刻薄的儿媳妇,不耐地劝道:“你也少说两句。”   但杨氏今儿个似乎是豁出去了,她倔强地抬起头,恨恨地盯着傅天意:“谁不想过好日子?谁想一个铜子掰成两半花,可这个家里,每年就那么点收入,你要读书,笔墨纸砚都要用好的,三个小姑子出嫁,每次都要掏光家里的银子,一个比一个花钱,家里一点结余都没有。等过几年公爹的差事也没了,一家人都靠那点田租过活?我的家汶长大了,该启蒙了,思雨两姐妹,过几年也该说亲事了,这哪一样不要银子?你这当爹的,都做过什么?几十岁的人了,往家里弄回过一个子儿吗?”   这话说得傅天意面红耳赤,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站在门口的傅松源听了,长长的叹了口气。   傅芷璇抬脚踏了进去,了然地说:“你是介怀出嫁时父亲给我的那一百两银子吧!”   同是出嫁女,杨氏对大姐就没那么大的怨言和恨意。   既已说破,杨氏索性破罐子破摔:“没错,一百两,那可是家里好几年的收成,公爹对你可真是大方。”   闻言,傅松源先是愕然,转而瞥了妻子一样,看到她目光中的错愕和后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的妻子性子软,没什么心眼,媳妇又精明,几句话就把她的底给套了出来。   傅松源怎么也没想到祸根竟出在七年前的那一百两银子身上。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张一百两的银票,重重地拍到桌子上,声音苍老了十岁:“这是你妹子给我的,让我留着家里急用。”   看着这一百两,杨氏愣住了,她忽然不敢看傅芷璇的眼睛。   傅松源闭上眼,沉重地说:“分家吧,我和你母亲带着芷兰搬出去住,那二十多亩田分给你们,是租是卖都随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傅天意听了急了,连忙说:“爹,我们错了,以后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你别分家。”   从没听说过哪家只有一个儿子还要分家的,传出去,他这一辈子都不用做人了。   杨氏也慌了,丈夫是个不成器的,家里就靠公爹支撑,要没了公爹压制,丈夫哪天出去一冲动,把田和房子卖了都可能,以后他们娘几个可怎么活。而且传出去,他们一家的名声都臭了,她自己不打紧,她的几个儿女以后可还要说亲,哪个好人家愿意跟这种家庭结亲。   “爹,儿媳错了,是儿媳错了,以后儿媳再也不敢了。”   傅松源没理会儿子和儿媳的劝说,折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外走去。   杨氏见了,慌了神,她看向傅芷璇:“阿璇,你劝劝公爹吧,他最疼你,你劝他,他一定听你的。”   见傅芷璇没动,杨氏咬住下唇,眼一闭,狠下心道:“其实,其实我也是受人指使。”   傅芷璇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杨氏。   傅松源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儿媳妇。   傅天意更是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拽着杨氏的袖子:“怎么回事?你快说,究竟是何人想害我们,是不是裘旺?”   杨氏垂下头,抿嘴摇头:“不是,是季四嫂子。”   原来杨氏有个手帕交赖氏也嫁进了季家,不过跟季文明他们这一支已经出五服了,只能算是同一宗。因为她嫁的丈夫在家排行老四,所以人称季四嫂子。   两人嫁人后,也偶有来往,半个月前,杨氏回娘家,恰好遇上赖氏也回娘家。两人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就说到了傅芷璇头上,赖氏言语中颇多妒忌不屑之意,这倒是跟杨氏不谋而合。   说着说着,这赖氏很是气愤,嫌傅芷璇抢了她的风头,气愤地掏出了十两银子,要杨氏这个当嫂子的想办法给傅芷璇一个好看。而且允诺,事成之后,再给她十两银子。   杨氏被白花花的银子迷花了眼。她倒是想拿嫂子的架子给傅芷璇看,可傅芷璇一个出嫁的小姑,又不跟她在一个锅里吃饭,她能奈傅芷璇何。   最后她干脆把这事托付给了人脉广的妹夫裘旺。   裘旺上回买粮不成,还碰了一鼻子的灰,心里正不爽,现在有人送银子上门让他教训傅芷璇一顿,他焉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就想出了这么一条毒计。 第20章   季四嫂子这人傅芷璇有些印象,她丈夫是个里长,家里还开了一个磨坊,无论是声望还是家境在季氏这个贫穷的家族里都算是不错的了。   不过要说季四嫂子嫉恨她抢了风头,并愿意掏二十两银子指使人给她使绊子,傅芷璇是不信的。   这理由太站不住脚了,真正出风头耍官太太威风的可是万氏,季四嫂子要嫉恨也该嫉恨万氏才对。   而且在傅芷璇的记忆中,前世今生加起来,她也就只跟这位族嫂打过几次照面,说过的话五个指头都数得清,两人素无往来又没深仇大恨,季四嫂子犯得着花二十两银子给她找不自在吗?又不是钱多得没处花。   见傅芷璇低眉不语,杨氏急了,再次强调:“阿璇,我没骗你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然我哪舍得……我哪儿有十两银子啊。”   提起这个杨氏心头还在滴血,到手的十两银子就这么飞了,真是让人心疼。若不是公公突然要甩手不管他们了,她绝不会把这事给抖出来。   傅芷璇终于抬头,神色淡淡地:“我相信你,你现在就托人给季四嫂子递个消息,说事情已经办成了,让她给你银子。”   杨氏摸不准她在卖什么葫芦,不过这会儿为了平息公爹的怒火,她忙不迭地答应了:“好,好,我现在就让人给她递个消息过去。”   杨氏把家里唯一的丫头叫了进来,嘱咐了一番,又递了一张她自己的绣帕,让丫头拿着这东西去找季四嫂子。   瞧着女儿有条不紊地处理这一切,傅松源心里狐疑:“这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同一宗,都是妯娌,她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害你?”   傅芷璇按住额头:“父亲不用担心,小事而已,很快就会解决的。”   她这么说并未安抚住傅松源。   季文明要升官回来了,傅芷璇在季氏一族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季家人讨好她都来不及,为何会给她下绊子?   傅松源总觉得这里面还有问题,但看着女儿嘴角噙着的笑和淡定的眼神,他又按捺下焦躁的心情:“你心里有数就行,记住,咱们傅家也不是好欺负的,有事让小岚回来说一声。”   “父亲放心,我明白的。”傅芷璇不想把父亲卷进季家的漩涡,错开话题道,“父亲还是别分家了。”   没想到她会替他们说话,傅天意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她,就连杨氏也是一脸期盼。   傅芷璇在众人的目光中,说出了自己的主意:“嫂子说得对,咱们始终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若传出去,嫂子联合外人算计我这个小姑子,咱们家的名声也不好听,所以你们让我向府丞大人求情,我可以答应。不过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你说。”杨氏忙不迭地说道,只要傅芷璇不让她吃官司,公公不分家,她什么都愿意答应。   傅芷璇冷然地目光扫过他们夫妻二人:“正所谓亲兄弟明算账,我这批粮食因你们而损失,我要求你们赔偿我的损失不为过吧?”   杨氏的脸由白转青,看了默不作声的丈夫一眼,咬住下唇问道:“那你想我们赔多少银子?”   傅芷璇静默几瞬,道:“看在亲戚的份上,我就不跟算市场价了,按买入价这批粮食我总共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大部分都是向别人借的,我也不为难你们,抹去零头,你们给我一千两银子就是。”   “一千两,你怎么不去抢?”杨氏脸呈猪肝色,脱口而出道。   傅天意也是一脸便秘色,支支吾吾地说:“阿璇,这……能不能宽限一点?”   说完,他求助地望向父亲。   傅松源却别开了头,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   傅天意没辙,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向母亲。   辛氏也知道自家是什么情况,她看了一眼女儿冰冷的侧脸,低声道:“阿璇,就不能少点吗?你哥,他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岂止是拿不出一千两,就连一百两他也拿不出来。   傅芷璇垂下头,一脸复杂地看着辛氏:“娘,大哥拿不出,我也拿不出,这一大半的银子都是我借的,到期要还的,现在粮食没了,我拿什么去还?”   辛氏听了,捂住脸哭了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母亲遇事就哭,傅芷璇已经习惯了,她抬起头,看向傅天意:“这银子我也不要求你马上还给我,你写一张借据给我,期限为五年。我当给聚宝坊,等我们兄妹凑齐这一千两银子,再把借据赎回来。”   “这,能不当给聚宝坊吗?”傅天意面有难色。   聚宝坊的大名京城无人不知,不止是它强大的实力,更重要的是这家店的催债手段令人发指,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多少人因为欠聚宝坊钱而卖房卖地卖祖产,甚至连妻儿子女也卖了。   傅天意一想到聚宝坊的手段心就发颤,他一个小老百姓,可不想惹上这种巨头。   傅芷璇扶住额头,黑得发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大哥你说,我上哪儿弄钱还债去?”   傅天意眼珠子一转,突地瞄到桌上那一百两,连忙抓起来,按到傅芷璇手里:“用,用这个!”   傅芷璇讥诮地勾起嘴角:“大哥,这可远远不够。”   傅天意痛苦地抱着头:“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傅芷璇的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她这个大哥果然是没担当,也难怪杨氏会生出如此多的不满。   杨氏瞧傅芷璇似乎不准备松口,把心一横,抓住傅天意的袖子:“答应她。”   先过了这一关再说,至于五年后的事,五年后再说,再说傅芷璇也说了,她会帮着还钱。   “你说得简单……”傅天意吼了妻子一句,抬头就瞧见傅芷璇冰冷的眼神,他心里发怯,又觉得没面子,但杨氏一个女人都同意了,他不同意,说出去都丢人。   “行了,我写,我写还不成吗?”傅天意郁闷地扒了一下头发,推门去了书房。   傅芷璇看了还哭个不停的母亲和一脸沉静的父亲一眼,低声道:“爹,你和娘先出去吃口茶,我一会出来。”   傅松源看出她还有话对杨氏说,点头带着妻子出去了。   傅芷璇瞥了一眼被带上的门,看向躺在床上的杨氏。   单独面对这个小姑子,杨氏心里忐忑不安,她不自觉地攥紧被子,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地笑容:“阿璇,你也累了,去休息一会儿吧。”   傅芷璇坐到床沿,伸手缓缓替杨氏抚平被子边的褶皱,动作慢得杨氏心惊胆跳。   就在杨氏心脏都快跳出来的时候,傅芷璇终于出声了:“杨一梅,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最好祈祷我越过越好,长命百岁,不然,聚宝坊找上门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你……”杨氏慌得嘴唇哆嗦,她看着眼前这个嘴角漾着笑,眼神却一片冰冷的女人,心不自觉地攥紧,似乎是头一次意识到这个小姑子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好对付。   哆嗦半天,杨氏终于慌乱地说出一句:“我不会了。”   傅芷璇站了起来,拿出绣帕轻轻地擦拭着手指头,慢条斯理地说:“你能想明白最好,不然我若死了,聚宝坊找上门你们就等着家破人亡吧。我活着,总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亲、大哥、侄子、侄女被逼死的,你说是不是?”   杨氏不住地点头:“嗯,我都听你的,我都听你的。”   傅芷璇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就对了。” 第21章   打铁趁热,等傅天意把借据一写好,傅芷璇就跟他一起去找了里正和邻居家两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做中间人。   不止如此,等借据一办好,傅芷璇又亲自跟傅天意去了聚宝坊。   看着聚宝坊外巍峨不动的石狮子以及门口那两个穿着黑衣,一脸横肉的大汉,傅天意忍不住打退堂鼓:“阿璇,咱们,咱们就不用进去了吧?哥欠你的银子一定会还的,你相信我?”   傅芷璇不语,只是扭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一定还?这话只怕他自己都不信。就他这样,上哪儿去拿钱还。   傅天意对上她黑白分明似乎什么都明了的沉静眸子,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傅芷璇也不跟他废话,径自进了聚宝坊。   傅天意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抬着沉重地步伐追了进去。   不过等他进去时,傅芷璇已经从掌柜手里接过当票和两张银票,他凑上前,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两张银票,撇嘴不高兴地说:“才当两百两?”   傅芷璇瞟了他一眼:“当五年,你还想当多少?钱庄的利钱每个月都是八分利,算下来,聚宝坊已经够厚道了。”   若非聚宝坊财大气粗,势力雄厚,一般人谁会做这等生意。   说不过傅芷璇,傅天意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出了聚宝坊,到街上,他有气无力地抬了下手:“我自己回去,你不用送我了。”   “慢着。”傅芷璇叫住了他,“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傅天意不解,还是跟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在街上拐了几个弯,穿过三条街,到了永禧巷。   这条巷子住的大多是商户之家,家境殷实,附近多是两三进的院子,个别人家门口还有石狮子镇宅,很是气派。   傅天意探头望去,不解地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傅芷璇还没说话,前方突然传来一道暴喝声:“放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动手。”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马车就驶到了响动处。   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门口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院子里,一群拿着铁棍,面色森然冰冷的壮汉在搬里面的东西,一个穿着流光绸的富态中年男子面色青紫,肿得像个猪头,他双膝跪地抱着院子中央那头领模样的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后方不远处,一个娇滴滴的妇人抱着三个孩子,娘几个吓得瑟瑟发抖。   可任凭中年男子怎么哭求,那头领都不为所动,他一挥手,房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羊角须的劲瘦驼背男人拿着算盘走了过来,啪啪啪地拨了几下算盘珠子,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紧接着,就见几个男人上前,拉起了那美妇和最大的那个女孩,拖到了车上。   然后头领犹不罢休,抬脚踢了中年男人好几下,又放了几句狠话,这才大摇大摆地出门,拉着两大车东西扬长而去,只余下中年男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悔不当初。   傅天意的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他额头冒汗,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直到傅芷璇把他送回傅家,他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傅芷璇没有多言,跳下马车,站在一边安静地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傅天意终于颤抖着腿,哆哆嗦嗦地下了马车,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推门而出的傅松源看到眼前这一幕,眉一拧:“你们兄妹俩这是怎么回事?”   傅天意看到父亲,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猛地爬起来,一把扑过去,抓住傅松源的胳膊,不停地念叨:“爹,你快叫阿璇去把借据赎回来。”   傅松源一脸莫名,他用眼神问傅芷璇。   傅芷璇从袖子里掏出当票递给了傅松源。   傅松源接过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傅天意抢了过去:“你不赎,我赎……”   突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手一抖,当票飘到了地上:“你是不是故意害我……”   这当票上竟规定,提前赎回,从这当票出了聚宝坊开始,最低都要花六百两银子,也就是说,他现在要想把这借据赎回来都要花六百两银子,就是把他家卖了都值不了这么多银子。   傅芷璇走过去,弯腰拾起银票,抚去上面的尘土,折叠好,藏进袖带里,然后望向几近崩溃的傅天意:“欠聚宝坊钱的下场你已经看到了,不想五年后悲剧在你身上上演,那就从现在开始挣钱去。”   “你让我上哪儿挣一千两去?”傅天意几近崩溃的吼道。   傅芷璇冷漠地看着他:“你还有五年的时间。”   五年,五年顶个屁用。傅天意痛苦地抱着头,蜷缩在墙角。   傅芷璇抬了下眼皮,淡然地说:“后天丰源商行要去西南采购一批粮食,我与他家的一位管事相熟,你若愿意跟着去历练一趟,我给他打声招呼。”   闻言,傅天意从膝盖中抬起头,绝望又无奈地看着傅芷璇,眼神脆弱,里面还残留着一丝恐惧。   傅芷璇也不催他:“你回去好好想想,跟大嫂商量,若是想去,明天派人来知会我一声,我给你安排。”   “哦。”傅天意扶着墙站了起来,有气无力地推开门,进了屋。   一直没做声的傅松源眉头微皱,看向女儿:“你们这是?”   傅芷璇突地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朝傅松源磕了一个头:“爹,女儿不孝。”   因为天资不够出众,家境又不宽裕,父亲在几次不第后不得不歇了继续参加乡试的念头。这是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他把这个希望寄托到了大哥身上,所以对大哥诸多忍让和宽容,只希望儿子有一天能开窍,一飞冲天。   但傅芷璇今天的举动无疑断绝了他的希望。   从今天之后,有了那张聚宝坊的当票这柄利剑悬在头顶,傅天意只怕再无心读书。   傅松源怔愣了片刻,棕黄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豁达的笑,他弯腰扶了傅芷璇:“傻孩子,不关你的事,你大哥本就不是读书的料,是我过于强求了。”   儿子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如何不知,只是一直不肯接受这个现实罢了。   傅芷璇站起来,低垂着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是女儿逾矩了。”   傅松源摆手:“不要这么说,是为父无能,让你费心了。”   见父亲能理解自己的苦心,傅芷璇眼眶一红,解释道:“父亲,大哥本性不坏,只是从小一帆风顺,又无压力,养成了懒散、大手大脚、不思进取的原因,作为亲人,我们理应在后面推他一把。”   这才是傅芷璇今天弄这么一出的真正目的,也是她没强求傅天意休掉杨氏的根本原因。   贫贱夫妻百事哀,若是傅天意一直这么不着调,整日借着读书的名义呼朋唤友,吃喝玩乐,家里只出不进,活了近三十岁却没拿一个子儿回来,就是休了杨氏,再娶一个新妇进门又如何?难保这不会变成另一个杨氏。   既然血缘至亲的关系斩不断,那她只能下这一记猛药,希望大哥出去磨炼一番,吃些苦头,能自立起来,为家人撑起一片天,这样她也不用担心了。   傅松源又是惭愧又是感动:“为父羞愧,竟还要你娘家操心。你放心,以后你哥也会明白你的苦心。”   傅天意能不能明白,感不感激,傅芷璇不在意,她做这一切也不全是为了娘家。唇亡齿寒,娘家不兴,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也讨了不好。娘家日子好过了,至少不会拖她后腿。 第22章   “夫君,发生什么事了?”杨氏看见丈夫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心下大惊,也顾不得身体不适,强忍着不适坐了起来。   傅天意没搭理她,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那血腥的一幕。   因为心里害怕,他急于想做点什么排解这种恐惧的情绪。但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都在跟他作对,他竟连茶杯都握不紧,青花瓷茶杯咕噜一声滚到地上,摔成几片。   杨氏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掀开被子,爬了起来,走过去握住傅天意的手:“是不是你妹子又说什么了?”   傅天意别过头瞥了她一眼,突地抱着头大哭起来:“那些人把他的小指砍掉喂了狗……”   杨氏听了心里一怵,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不过看到丈夫快要崩溃的样子,她只得按捺住恶心的感觉,硬着头皮道:“你慢慢说。”   ……   “五年后,我们要拿不出一千两银子,那就是我们的下场。”说出来后,傅天意似乎舒服了一些,人也平静了下来,只是脸色仍旧白得惊人。   杨氏只听说过聚宝坊的威名,却不曾他们的手段如此暴力。她不自觉地攥紧手指,不知是在安抚傅天意,还是安慰她自己:“阿璇不会不管我们的,你是她的亲大哥,爹娘是她的生身父母,她不会不管我们的……”   她始终念着那句话。   傅天意今天见识到了自己妹子强硬的手段,可没杨氏那么乐观:“万一她不给呢?万一她拿不出呢?一千两可不是小数目。”   前途性命都系在他人身上,半点不由己,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杨氏吓得六神无主了,愣了半晌,才看向傅天意,又悔又愧:“咱们不该同意签下这借据,让官府把我抓走算了。”   事已至此,借据都当给聚宝坊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傅天意水头丧气地把头压在桌子上,愣愣地望着头顶的房屋出神。   杨氏别过头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夫君,那你要不要随丰源商行走一趟?”   傅天意还是不大愿意:“我……我可是读书人。”   杨氏气得嘴都歪了:“读书人就不吃喝拉撒了?你们的笔墨纸砚,聚会哪一样不花银子?你看不起那行商,人家还看不起你们这些迂腐书生呢。五年后还不上银子,不止咱们娘几个要倒霉,你那双手也保不住,看你还能不能提笔。”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傅天意,他终于松了口:“那我明日叫人去通知她一声。”   ***   果然,第二日,傅芷璇就接到了傅家派人传来的信息,说他哥哥愿意跟着丰源商行跑一趟。   他总算迈出这一步了。傅芷璇松了一口气,写了封信给傅天意,又让马叔准备马车,她想去客栈找严掌柜,请他去指点一下傅天意,她不求这第一趟傅天意就能赚多少钱,只希望走这一趟,见识了民生多艰后,他能成熟起来,担负起他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   只是她还未换好衣服,小岚就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慌张地说:“少夫人,老宅那边来了好多人,打头的是二夫人。”   颜氏?她怎么会来?   自从万氏给族里修了祠堂,又建了族学后,颜氏就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好一阵没过来了,今天倒是稀奇。   傅芷璇原不想理会万氏跟颜氏之间的矛盾,结果没过多久,如意就跑来告诉傅芷璇,万氏叫她过去。   傅芷璇只得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小岚到了堂屋。   小岚所言不虚,宽敞的堂屋都坐满了季氏的族人,其中又以颜氏打头。   傅芷璇走过去,给万氏和诸位长辈行了礼,到颜氏时,颜氏眉眼一扬,冷哼一声,别过头,看也不看她,当众下她的脸。   原来这人今天是冲着自己来的,傅芷璇装作没看到她的脸色,行完礼就乖顺地站到了一边。   颜氏见了,两颊气得鼓如青蛙,吊梢眉一撇,酸溜溜地说:“大嫂,你们家发达了,就忘了咱们这些穷亲戚,也不想想,大哥去世后,是谁照顾你们孤儿寡母。咱们也不指望跟着你们吃肉喝汤,只求吃糠咽菜,能填饱肚子就成,大嫂,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旁边一个头戴金丝八宝攒髻,梳了一个桃心髻,穿着大红洋缎窄袄的年轻女子素手一扬,掩着嘴清脆地解释道:“大伯娘,二婶娘心直口快,她其实是想从你们家买点粮,度过眼前这个难关。”   傅芷璇看向说话这人,似乎是察觉到傅芷璇凝视的目光,她的丹凤眼三角眼往上一挑,丹唇一扬,向傅芷璇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傅芷璇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认出来人,赫然就是杨氏口中的季四嫂子。   昨日回来后,她让小岚向马叔打听过了,这个季四嫂子可是最近上门最勤的季家人之一,今儿竟会向着颜氏说话,有点意思。   她眼珠子轻轻一转,余光瞄了万氏一眼。   发现素来跟颜氏不大对付,一看到颜氏就头痛的万氏今儿竟没有发怒,脸上的表情也淡淡的。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们家又不是开粮铺的,粮食自家人尚且不够吃,哪有卖给你们的。”   听到万氏这句撇清干系的话,傅芷璇有些明白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了。   不过季四嫂子应该知道她没粮食了才对,今儿带着族里的人来,她也变不出粮食给他们,那她弄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傅芷璇神色不变,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颜氏听了万氏的话,不屑地撇撇嘴:“大嫂,你就别瞒我们了,谁不知道你们家阿璇在粮价涨起来之前就买了好几百石粮。我们也不让你们吃亏,阿璇买成多少文,我们就出多少文。大家都是同一个老祖宗的,大嫂也不忍心看到咱们饿肚子吧?不然说出去多难听,侄儿当大官发达了,伯祖父却啃树皮,连糠都吃不起。”   万氏的嘴张得老大,拔高音量问道:“几百石?阿璇,你上次可没买这么多。”   傅芷璇摸不准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拿出早准备好措辞道:“母亲,后来我又借了一些银子,多买了点。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说。”   “你这孩子也真的,这么大的是怎么能瞒着我呢?”万氏额头上挤出一道老深的皱褶,一副真心为她着急的模样,“阿璇,既然咱们家有这么多粮食,不如卖一点给你二婶他们,大家都是亲戚,能帮扶的就帮扶一些。”   傅芷璇嘴往下一耷,笑得比哭还难看:“母亲,你有所不知,昨天有流民去客栈抢粮,儿媳没办法,已经把粮食捐给了户部,余下的也都拿去救助流民了,现在客栈里是一颗粮食都没有了。”   “你,你……”万氏伸出食指指着傅芷璇,脸色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颜氏更是暴跳如雷:“好你个黑心肝的,拿咱们季家的银子做人情,几百石粮食送给素不相识的流民吃都不匀几升给自家亲戚。傅氏啊,真是小瞧了你,原来你竟是这样一个恶毒的人。”   跟着她来的妇人一听说没粮,一个个也变了脸,纷纷用指责的目光看着傅芷璇。   见傅芷璇没有任何忏悔的表现,颜氏愤怒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她的鼻子大骂道:“大嫂,这种败家娘们留下来有什么用?就是有万贯家产也不够她败的,咱们季家可留不得这种败家又不孝的媳妇。”   傅芷璇终于明白,她们闹这一出的目的,原来是想提前休了她。 第23章   休掉她,为钱珍珍这个高门儿媳妇让位,这件事万氏母子上辈子就做过一次了,傅芷璇不意外,可这关季四嫂子什么事?她为何要掺和进这种吃力不讨好,一个弄不好还会惹一身腥的事里,而且还不知用什么手段拉拢了颜氏。   察觉傅芷璇打量的目光,季四嫂子抬起头,抿嘴朝她笑了笑,一副跟这件事完全不相干的样子。   也不知季四嫂子许了她多少好处,那边颜氏还在扯着嗓子卖力鼓吹:“咱们文明可是做将军的人,怎么能娶这样一个不敬长辈,目无尊长,大手大脚,又没怜悯心,连自己人都不顾的毒妇。俗话说娶错媳妇儿毁三代,大嫂,不是我说,就是你太好说话了,换了我,我可不允许这样的女人败了我家言儿的名声。”   人群里一个穿着深蓝妆花褙子,皮肤已经有明显褶皱的冷脸妇人也跟着说:“是啊,娶妻娶贤,否则殃及子孙后代,后患无穷。”   说得傅芷璇好像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一般。   万氏似乎被她们说得有些松动,她看着傅芷璇,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晌才说:“这……这还是等文明回来再说吧。”   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跟她一贯以来的慈爱和善婆婆形象一致。   颜氏冲季四嫂子得意地使了一记眼色,张嘴就来:“大嫂,咱们大家同出一脉,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都是一家人,你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大嫂你若觉得不好处理,这事就让我家那口子来评评理。他可是文明的亲堂叔,还做不了这个主吗?”   “这……”万氏抬头,望向身后的傅芷璇,“阿璇,你怎么说?”   傅芷璇都快被她逗笑了,万氏也太有意思,明知这些人想休了自己,她自个儿心里也蠢蠢欲动,还问自己这个当时人的意见,就那么怕背上一个恶婆婆的名声?   罢了,她就成全万氏,到季家老宅走一遭,看看这季氏族中到底还有多少墙头草,早点认清敌友也好,免得季文明回来了,她心里没底,一不小心着了对方的道。   “长辈在侧,哪有儿媳说话的份儿,全凭母亲和二婶做主。”傅芷璇低着头,一副惶恐不安却又不得不镇定的模样。   万氏听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你二叔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假惺惺!颜氏不屑地撇撇嘴,嘴上说得好听,也就只有傅芷璇这个蠢货会上这老虔婆的当,还以为她是好人。也不想想若不是这老婆子默许甚至怂恿,旁人哪敢动动这等心思。   大家心怀鬼胎地出了季家,往季家老宅而去。   傅芷璇走在后面,突地旁边跑出来一道青色的人影,冲到傅芷璇面前,挽着她的胳膊娇滴滴地说:“嫂子,你最近都忙什么呢?怎么好久没看到你了。”   “最近事情比较多。”傅芷璇随口说了一句。   万氏扭头看了一眼围在傅芷璇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儿,圆眸中闪过一抹不悦,她轻声唤道:“美瑜,来扶着娘。”   “哦。”季美瑜随意地应了一声,然后踮起脚尖,凑到傅芷璇的耳边,飞快地说道,“嫂子,赖氏前几天把她家最小的那个妹子带到咱们家来了。她那妹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整天围着娘转,亲热得很,你……”   “美瑜。”前面万氏又喊了一声。   季美瑜只得不甘不愿地往前走去,等搀上万氏的胳膊时,她还扭头冲傅芷璇做了个“小心”的唇形。   傅芷璇若有所思。季美瑜这一句无心之语倒是解了她心里头的疑惑,她约莫清楚季四嫂子为何会这么想让季家休掉她了,敢情是想让自己给她家妹子让位。   赖氏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物,自从听说季文明发达后,她上季家的次数勤了起来,听马叔说,三天两头她都会来一次,每次都逗得万氏喜笑颜开。   估摸着,她是在言谈之间察觉到了万氏对自己这个儿媳妇不大满意,有另择佳媳的想法,所以生出了贪念。   呵呵,就是不知道,赖氏若知道万氏心目中早已有了佳媳人选,只是拿她当枪使,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既然赖氏姐妹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入局,她就成全她们,推她们一把吧。   傅芷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缓缓加快步伐,不知不觉地走到赖氏旁边,拿着手帕擦着眼睛,一副伤心极了的模样。   这低低的哭泣声就在耳畔,赖氏想忽视都难,她侧头脸上堆满了假笑:“弟妹这是怎么啦?”   傅芷璇用手帕捂住嘴,难过地说:“四嫂,哎,我……”   见傅芷璇叹气不说话,赖氏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劝道:“弟妹别担心,叔叔最是公正不过,不会有事的。”   傅芷璇苦笑:“就是今天没事又如何。嫂子是过来人,最是清楚不过,咱们女人啊,最紧要的是得丈夫欢心,可你也知道,我们成亲当天夫君他就走了,说是陌生人都不为过。二婶今天带着婶子们过来,夫君回来听说了这事,少不得要生我的气。也怪我做得不周到,没提前存些粮食起来,连累族人受苦了。”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眼眶都红了,悔恨与自责在眼底打转。   赖氏见了,心下哂笑,都说这傅氏如何聪慧贤淑,在她看来啊,名过其实,不过是个草包而已。都要被休了,还担心丈夫回来不喜欢她,莫不是脑子有坑?   嘴上却安慰道:“放心吧,明弟会欣赏弟妹的好。”   傅芷璇听了,似是松了口气的模样,但峨眉仍未舒展开来:“可……夫君升官,做了那人上人,万一,万一他有了二心怎么办?我听戏文里说,那些下属们都乐于给上峰送女人,有些当官的连女儿都舍得,毕竟进了咱们这等人家,哪怕就是做小也比嫁入平民百姓家要强得多,嫂子说是不是?”   赖氏语塞,她倒是没想到这一遭,不过傅芷璇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她一个远房表姐不就是嫁进去了光禄寺卿家做五姨娘,很得男人宠,娘家人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那个表姨的尾巴都差点翘上天了。表姨家的表兄也去了一个庄子做管事,可谓一人得道,全家都跟着沾了光。   见赖氏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傅芷璇双手贴在小腹上,状似不经意地说:“万一那些小妖精怀了夫君的孩子,我可怎么办啊……”   赖氏不知道傅芷璇这话意有所指,只当她是真的担心,心里更是瞧不上傅芷璇了,这女人不得婆婆、丈夫喜欢,做得再好有什么用。   她轻蔑地翘起唇,敷衍道:“不会的,弟妹多虑了。”   未免说太多引起她的警觉,傅芷璇适时地错开了话题,没聊两句,季家老宅已经近在眼前。   推开门,老宅门口的那棵光秃秃的老杨树下已经坐了好几个季家的男性长辈,其中又以季家二叔为首。   颜氏一进门,就像倒豆子一样,添油加醋地找了一大堆傅芷璇的错处,就连她过节时来老宅行的礼也能挑出毛病。   知道她是鸡蛋里挑骨头,傅芷璇也不申辩,只是看向季二叔,看他怎么说。   对上傅芷璇黑白分明的眸子,季二叔有些不自在,不过这些叔伯都请来了,容不得他打退堂鼓。   他避开傅芷璇的目光,揪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假咳两声:“傅氏不顺父母长辈,当去。傅氏,你可有异议?”   做戏都做到这一步了,她说有异议他们就罢手了?傅芷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   “咳咳,既如此,那就请四叔公代我那侄儿写这份休书。”他把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摆到了石桌上。   头顶秃光光,门牙也掉光了四叔公颤抖着手提起毛笔,一字一顿:“立书人季文明,系京城人,从幼凭媒娉定傅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   “二叔,二叔,衙门的大人来了……”   突然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地闯进来,吓得四叔公笔一抖,一大团墨迹落在纸上,盖住了好几个大字。   季二叔看了,眉一撇,不悦地说:“文福,大惊小怪做啥,衙门的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文福瞟了傅芷璇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是来找文明家的嫂子的!” 第24章   季二叔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抛头露面的侄媳妇在外面惹祸吃了官司,他黑眉紧蹙,声若洪钟:“傅氏,你在外面闯下何等祸事,从实道来。”   万氏闻言也目露惶恐之色,惴惴不安地看着傅芷璇,生怕她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其他人也纷纷退开,一副视她为洪水猛兽,恨不得跟她撇清干系的模样。   颜氏见了,嘴一撇:“说这些作甚,赶紧休了她了事,以后她就不是咱们季家的人了,官府来拿人也不关咱们季家的事。”   季二叔听了觉得言之有理,连忙催促四叔公:“快点,快点……”   四叔公人老眼花,提笔都抖,被他这么一催,笔头一歪,直接滑到“休妻书”三个大字上,这张纸彻底报废。偏偏这满院子的人,就只有四叔公学识最好,读了好些年私塾,其他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更别提手书了。   “换……换一张,莫催……”四叔公不高兴地瞪了季二叔一眼。   季二叔连忙噤了声,站在一旁重新递了一张白纸上去,再不敢多嘴。   被他这一打岔,浪费了不少时间,等四叔公重新慢条斯理地写下“休妻书”时,门口已经响起了衙门的铜锣鼓声,声声入耳,在悠长的巷子中传得老远。   伴随着鼓声的似乎还有时断时续的鞭炮声,季二叔听了总觉得不对劲儿,他抓住文福问道:“官府过来找你文明家的嫂子做什么?”   文福无辜地摆了摆脑袋:“二叔,我……我也不知道,就是远远地看见差爷们在问巷子口摆摊卖拨浪鼓的庆大爷傅……文明家的嫂子在什么地方,我就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你了。”   蠢货,也不知道上去问清楚!季二叔在心头暗骂了一句。   旁边的颜氏看他神色不虞,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摆,提醒道:“当家的,四叔的休书快写好了,就等你的族长印鉴呢。”   季二叔回过神来看向石桌上字迹工整的休书,心想,开弓没有回头箭,趁着他爹还没回来,赶紧把这事给办了,免得节外生枝。   他连忙从怀里掏出偷偷从他爹房里拿出的族长印鉴,沾上红泥,重重地按在白纸下方。   “成了。”颜氏喜形于色,没了傅芷璇,她以后打秋风也容易多了,就万氏那副好面子的忸怩样,要拿捏她还不容易。   颜氏拿起这张纸,轻轻抖了一下,得意地瞥了万氏一眼,轻扬着纸张,笑道:“好侄儿媳,不对,傅氏,拿去吧。”   傅芷璇冷眼看着她小人得志的模样,不为所动,只是用一张沉静的眸子扫过在座的诸位,把每个人长相都记在心里。   颜氏见她不动,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怎么?知道咱们家文明有出息了,所以想赖着不走了?”   本来还觉得有些不妥的万氏一听这话,连忙垂下眉,攥紧手帕,退了回去,静默不语。   傅芷璇走过去,伸出纤长白如玉的食指轻轻弹了一下这张墨迹未干的纸,笑了:“这理由还真是充分!”   “傅氏,你……”颜氏的话还未说完,突地看到门口闯入一队别着明晃晃大刀的衙役,颜氏吓得手一抖,休书掉到了地上,她也顾不得去捡,忙不迭地说,“大人,大人,我们家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抓就抓她一个人,真的,休书就在这里,她已经不是咱们季家的人了。”   生怕来人不信,颜氏手忙脚乱地蹲下身,拾起休书,双手高举,递到为首的人面前。   来人听了一头雾水:“休书?什么休书?”   颜氏一怔,瞧这位官爷脸上似乎带着笑,比她寻常看到的官爷和善多了,胆子也大了些,指着傅芷璇说:“就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季二叔已经上前拦住了她,把她拉到后面,然后一拱手,客客气气地说:“这位大人,你们这是……”   官差没闲工夫跟他扯,扭头四顾了一圈,问道:“谁是傅芷璇?”   季二叔只得讪讪地住了嘴。   傅芷璇已经瞧出,这位官爷穿的衣服与京兆府衙役们穿的服饰颜色不同,她心里有谱了,上前福身道:“正是民妇。”   官差看到她,脸上忽地露出了笑容,和和气气地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夫人仗义疏财,忠贞爱国,心怀天下,堪为天下人之楷模,皇上特封夫人为四品诰命夫人,并赏金百两!”   说完,一挥手,后头的衙役立即捧着绣着大红色艳丽牡丹的锦服呈了上来,旁边一个托盘里则呈着由官府颁发的文书,最后一个托盘里是十个黄橙橙的金元宝。   扑通一声,颜氏吓得腿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手上的那张休书上鲜红色的印鉴似乎都化成了一个个讽刺的笑脸,在嘲笑她的无知与愚蠢。   她觉得头晕目眩,感觉整个人似乎都软成了一摊泥,动弹不得,她不得不伸出手向丈夫求助:“当家的……”   可这会儿谁还有功夫搭理她。   季二叔真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活久见的四叔公也张大嘴,露出光秃秃的牙龈,含糊不清地问道:“这……这怎么回事?”   女人们就更别提了,被煽动而来的妇人个个肠子都悔青了,面色不安地看着傅芷璇,生怕她秋后算账。   至于始作俑者万氏更是面如土色,惶惶不安地觊向季四嫂子。倒是季四嫂子还能沉得住气来,伸出右手轻轻捏了一下万氏的手,这似乎给了万氏无限的勇气,她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阿璇,恭喜你,你真是好样的,文明娶了你,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赫然忘了,前不久是谁默许纵然族里休掉这个她瞧不上的儿媳妇。   傅芷璇没搭理她,又冲那官爷福了福身:“民妇谢过皇上,诸位大人。”   说完,接过了诰命服和文书,却又把金子推了出去:“皇恩浩荡,民妇无以为报,这一百两金子民妇愿意捐出去给流民施粥添饭,为灾民尽一份绵薄之力。”   果然是个知情达理的仗义女子,为首的那位官爷黝黑的脸上闪过一抹笑,语气也真诚了许多:“夫人高义,下官乃户部清吏司主事,范大人特意嘱咐下官向夫人问好。”   堂堂户部尚书哪记得她这种名不经传的小人物,只怕是她不贪这一百两金子入了这位主事大人的眼,傅芷璇更客气了:“劳烦大人惦记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这位主食笑吟吟地拱手道:“夫人,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瞥了一眼神色不宁的季家人,故意拔高音量道:“若夫人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夫人尽管差人到户部说一声就是。”   这是故意给她打气呢。萍水相逢的人都能扶她一把,傅芷璇心中感激,颔首道:“多谢大人。”   直到她把这位主事大人送出了门外,傻愣了大半天的季家人终于回过神来,蜂拥了上来。 第25章   “殿下, 这不妥吧, 她丈夫才五品, 你给她封了个四品,这传出去多不好。”尤其是礼部那群迂腐的老头子,肯定会借机找他的麻烦。   范嘉义一张脸都快皱成苦瓜状了。自古夫贵妻荣,封妻荫子,妻子的诰命都是丈夫根据丈夫的官职和对朝廷的贡献来封赠的,哪有妻子的品级比丈夫高的。他只知道摄政王采纳了他的建议“入粟拜爵”,用虚职换取银钱,但却没想到,他竟会对一个女人册封, 而且封得这么不合理。   他也是朝廷的诰命文书发出去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否则肯定要拦住这不按牌理出牌的摄政王。   哎,礼部那群家伙肯定会以为这都是他的主意, 把账算到他头上, 想到这里, 背锅侠范嘉义就有些意兴阑珊。   陆栖行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奏折, 气定神闲地说:“这是她应得的。”   范嘉义不干了:“殿下,微臣承认傅氏捐赠有功, 不过区区几千两随便嘉赏一下就可以了,顶多,顶多给她一个五品诰命就足够了。不然,后面再有人捐银,朝廷如何褒扬?”   范嘉义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多少学子寒窗苦读数十载,为的就是能一朝高中,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若是花钱就能买到官职,多少不差钱的富家翁愿意掏大把的银子为家中不成器的子侄捐一个前程。   傅芷璇才花了几千两就被封了个四品诰命夫人,那捐几万两,甚至几十万两的怎么封?到时候礼部和吏部那两个讨人厌的老头还不得恨死他。   但陆栖行似乎完全没这个烦恼,他把奏折轻飘飘地往案几上一掷:“你误会了,我说她应得的,是指‘入粟拜爵’。”   这句话说得范嘉义老脸一红,心里汗颜得很,再多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陆栖行好像没有看出他的不自在:“接下来你应该会很忙,下去吧。”   范嘉义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虚汗,走出皇宫,刚出宫门就见到户部清吏司主事曹辉在外面等着他:“大人,下官按照你的吩咐敲锣打鼓,放了一路的鞭炮,声势浩大地把御赐的诰命文书送到了季家。其余几位同僚也把圣上的嘉奖送到了几个善人家里。这事我回来的路上,已经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很好。”总算有一件事是顺利的,范嘉义不吝于夸奖一下这位主事。   得了尚书大人的口头褒扬,曹辉很高兴,又回禀道:“大人,这傅……不对,季夫人果然是善心人,眼也不眨就把圣上赐下的金子捐给了户部。”   他知道范尚书身上的压力很大,所以哪怕一百两金子不多,但积沙成塔,集腋成裘,傅芷璇的这个态度肯定会博得上司的欢心。   果然,范嘉义肃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季夫人果然通透人,难怪殿下要额外提拔她。”   他贪的倒不是这一百两金子,最重要的是傅芷璇的这个态度。作为第一批被赐官的商户中荣耀最盛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风向标,她既然把金子全退了回来,后面的人也不会傻得收下朝廷的实物封赏,这倒是为他节约了一大笔银子。   被银粮搞得焦头烂额的范嘉义这会儿倒是认同起摄政王的话,这妇人头脑清楚,做事利索,倒是值得这褒扬。   只是妻子的品阶比丈夫高,终不是那么回事。   见范嘉义对这位季夫人也很欣赏,曹辉有意卖个好,挠头为难地说:“大人,下官去的时候,季家人似乎正准备休掉季夫人。”   范嘉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有这事?哼,这季家人真是胆大包天,诰命夫人岂是他们想休就休的,改明儿,让我家夫人邀请季夫人过府一叙。”   这是明晃晃地给傅氏撑腰了,曹辉趁机说:“那下官让贱内去领季夫人拜见夫人。”   “哼,行了,有那功夫,琢磨琢磨怎么弄点银子。”范嘉义口气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但曹辉却喜不自胜,大人答应他了,这可是出入大人家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   这边,傅芷璇正捧着那团诰命文书发愁,丝毫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喜悦。   有了这诰命封号,她倒是不用担心再重蹈覆辙,被人随意休弃,身无分文地赶出去,被人谋财害命,挖个坑,一卷席子打发了事。   但这玩意儿有利就有弊,季文明不能轻易休她,她想和离同样也不容易,无论是和离还是休妻都得上呈礼部批准才行。所以这东西既是她的护身符,但同样也是她奔向自由道路上的绊脚石。   “阿璇,这四品诰命夫人是多大的官啊?”万氏不懂,不过朝廷可是奖赏了百两黄金的,她这辈子可没见过那么多的金子,能奖这么多的金子,应该封的官蛮大的吧。   季二叔也整了整领子,笑眯眯地走过来,旁若无人地笑了:“侄媳妇,恭喜了,二叔以你为傲,季家以你为傲。”   心里却嘀咕,这傅氏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被册封了。   其他的族人也莫不用火热又与容有焉的目光看着傅芷璇,全然忘了,上一刻他们还在说她是季家的耻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就连自持资格老的四叔公也拄着拐杖走过来,用他的漏风牙,模模糊糊地说:“你不错!”   傅芷璇没理会他,径自越过众人,走到瘫坐在地的颜氏旁边,弯腰拾起那纸休书,吹干残余的墨迹,然后折成一个小方块,珍而重之地放进了袖袋里。   本想把这一幕糊弄过去的季二叔顿时面红耳赤,尴尬得要死,几次三番欲伸手过去截住这张荒唐的休书,但都被傅芷璇锐利的一瞥给吓得缩回了手。   “侄媳妇,这……是二叔糊涂,咱们都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你就原谅二叔这一回吧。”   季二叔这一回真是豁出去了,连脸都不要了。   万氏不傻,她见嚣张的颜氏吓成那样,堂小叔子也这么不要脸的模样,也意识到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破冰才是。   她拿起手帕擦了擦眼,红着眼眶道:“阿璇,是为娘不好,关键时刻,为娘竟护不住你,让你这好孩子受了这么多委屈……”   卧槽,这是要把黑锅都踢到他背上啊,这万氏也忒毒了。   季二叔又气又急,恨恨地瞪了一眼颜氏,瞧你做的好事。   颜氏本就惧怕得慌,被丈夫这么一瞪,再也忍不住,抱着头,哭天喊地:“我……我,不怪我啊,是她,是她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去季家闹的,我也不想的……”   被她指着的季四嫂子赖氏顿时脸色煞白,贝齿咬住下唇,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二婶,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我……我与傅……弟妹他日无仇,近日无怨,我何苦花银子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句话就把自己给撇得干干净净的,但颜氏可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她混不吝起来,连季二叔都要头大,这会儿咬上赖氏,自不可能那么轻易算了。   颜氏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嘴皮子利索地不停翻动:“这就要问你了,你整日跟万氏那贼婆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谁知道你们俩在密谋什么。哼,咱们几十年前就分了家的,没有你们的默许推动,咱们哪敢替文明休妻。再说,你们大家都说阿璇犯了七出中的不孝,大嫂,阿璇孝不孝只有你最清楚,也没见你站出来反驳两句,这不是承认了阿璇不孝?”   万氏掐死颜氏的心都有了,这泼妇,收了好处,事情没办好,竟还敢攀咬她。哼,都怪赖氏,找谁不好,偏偏找上颜氏这滚刀肉。   万氏忍不住用阴沉沉的眼神瞪了赖氏一眼。   赖氏心里是又气又恨,不过她还保持着理智,知道不能像颜氏那样胡言乱语,把事情推到别人身上,否则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想到这里,她只得忍下满心的厌恶,走过去,弯腰扶起颜氏,饱含深意地说:“二婶,你今天身体不舒服,我带你进屋休息一会儿。”   聪明人这时候就应该装装头痛,顺着坡往下滚,趁机脱身才对。   可颜氏愣是没听出赖氏的暗示,她两只胳膊用力一甩,挣脱开赖氏:“滚,我才不要你这毒妇假好心。你诅咒我不舒服,哼,我浑身上下好得很,哪里不舒服了?你也太毒了,盼着我早死,就没人知道你那龌蹉的心思是不是。”   就连傅芷璇都差点被颜氏逗笑,心里那点郁闷和烦恼被她这一闹,也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呈猪肝色的赖氏和一副恨不得上前堵住颜氏嘴巴的万氏,真想给颜氏鼓个掌,这战斗力简直可以以一敌十了。   有了她的倾力演出,这场狗咬狗的戏码真是精彩。   “你胡说八道什么。”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赖氏简直想拿块擦脚布堵住颜氏这张口无遮拦的嘴。   这么闹下去,爹就快回来了,被他发现自己做的好事,还不得剥了他的皮。季二叔看不下去了,他走过去,大力钳住颜氏的胳膊,大吼道:“你闹够了没有?”   被他这么用力一晃,颜氏头上的钗子掉了下来,长长的头发散乱开来,跟个疯婆子没什么两样。   季二叔看了心里愈加不喜,呵斥道:“添什么乱,滚回去。”   颜氏不敢怼丈夫,白眼一翻,带着深深地怨气扑向赖氏:“都是你这恶毒的贱人害我……”   赖氏不防,被她扑倒在地,沾了一身尘土,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突然传来一道火辣辣的刺痛感。   “啊……啊,我的脸,你抓我……”赖氏伸手一探,摸到湿湿的血珠,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她莫不是要毁容了。   这下子心里的愤怒再也压不住,什么大局,什么颜氏是长辈都念头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忽地一翻身,把疯狂的颜氏压在身上,长长的指甲往她脸上一抓,颜氏的眉毛下方也浮现出两道深深的红痕。   泼辣豁得出去的颜氏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她哭天抢地地大吼,手紧紧攥住赖氏的头发就往下扯,赖氏呼痛,反手打了过去。   两人扭打成一团,难分难舍。   “住手,你们快住手。”季二叔无奈地大喊道,但这两人现在都失去了理智,谁也不听他的。   因为其中一个是侄媳妇,季二叔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去拉架,他气得面色铁青,扫了旁边的几个族中妇人一眼:“还不快去把她们俩拉开。”   这些妇人都是被颜氏和赖氏或蛊惑或收买才来这里找傅芷璇的麻烦,谁料傅芷璇一下子翻身成了诰命夫人,这些人心里都恨死颜氏和赖氏了,见她们俩闹翻,心里正爽着呢,哪会真心实意的劝架。   几人走过去,假惺惺地说:“二婶,四嫂子,住手,别打了……”   季二叔瞧了,差点气得头顶冒烟。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不怒自威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颜氏和赖氏打了个哆嗦,连忙分开,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理了一下衣服,垂头不语。   季二叔更是暗道不好,爹怎么提前回来了。他缓缓转过身,勉强挤出一个笑:“爹,你提前回来了,见到梁四叔了吗?”   季老太爷站在门口,手里的竹杖敲得地面砰砰砰作响,矍铄的目光扫过像个疯婆子一样的儿媳和侄孙媳妇,没理会儿子的问题,加重语气又问:“怎么回事?”   季二叔身体一颤,抬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傅芷璇,然后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就是发生了点争执。”   季四嫂子会意过来,连声附和道:“老太爷,我们错了,就是,就是一点小纷争。”   季老太爷气笑了,他们真当老糊涂了,可以随意糊弄是吧。这么多族人躲在这里,闹翻了天,还说只是一点小纷争。他瞥向四叔公,板着脸问:“老四,你说。”   四叔公冷不防被这个祖兄点名,人都傻了,他站起来,按住头:“哎,哎,我头痛……”   这是四叔公心虚时候的表现,两人都认识好几十年了,这点伎俩骗谁。   季老太爷没理他,径自走到石桌旁,伸手拿起印泥,再瞥了一眼桌面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笔墨纸砚:“这是什么?”   怎么忘记把东西收起来了,季二叔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口。其他人也全把头垂得低低的,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突地,半开的门被一阵风带开,一个灵动的身影从外面窜了进来,一把抱住傅芷璇的胳膊,慌慌张张地喊道:“大嫂,大嫂,你没事吧?我听他们说,要休了你,你这么好,他们凭什么?你是我家的嫂子,关他们什么事,这些人真是淡吃萝卜闲操心,管到咱们家头上了……”   “美瑜,瞎说什么呢,这都是误会。”万氏差点晕倒,她究竟是做了什么孽,竟生出这么个傻女儿,再不叫住她,还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呢。   看到族人脸上或青或紫,像开了染料铺的脸色,季老太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提起拐杖,重重砸到季二叔身上,季二叔腿一软,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爹,爹,我知道错了。”   季老太爷压根儿不听他的,一下又一下,用力拍在季二叔的背上、脸上、腿上,打得季二叔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颜氏见了,心头一慌,忙跑过去跪在旁边求饶:“爹,爹,都是媳妇儿的错,都是媳妇儿的错,媳妇儿贪图那点银子,怂恿当家的犯了错,爹,你要打就打我吧……”   边说边跑去拽季老太爷的拐杖。   季老太爷气急:“再拦着,你就给我滚回你颜家去。”   颜氏一听,下意识地送开了手,疾风骤雨般的棍子再次落到季二叔的背上。   也不知打了多少下,直到季二叔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见势不妙的四叔公再也顾不得明哲保身,连忙跑过去,抱着季老太爷的胳膊:“哎呀,别打了,再打,你就打死他了。”   “打死这个畜生活该!”季老太爷怒骂一声,到底是收了手,撑着拐杖,大口大口地喘气。   众人看到被打得鲜血淋淋,爬都怕不起来的季二叔,个个胆寒不已。   对自己亲儿子都能下这种狠手,就更别提他们了,大家都担心下一个挨棍子的会是自己。   但季老太爷却没理会他们,而是抬起干枯如柴的手指,冲傅芷璇招了招手,等傅芷璇走近了,他饱经风霜的眸子里净是歉意:“孩子,让你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胜过千言万语,傅芷璇心头一酸,前世今生,第一次有人这么维护她。   深呼吸了口气,压下满腹的心酸和感激,傅芷璇抬头,平静地看着季老太爷:“不关老太爷的事,是侄孙媳做得不好,惹了长辈众怒,都是我咎由自取。”   一听这话,赖氏就觉得不好了,这傅氏也太会告状了,她这一招以退为进,还不得让老太爷心疼死。   果然,季老太爷抬起手,想安慰傅芷璇,觉得不妥,他的手在傅芷璇头顶停留片刻又收了回去,然后坐到石桌旁,用竹杖敲击着石桌:“说说,你们要休傅氏的理由。”   大家都不敢应声,四叔公没辙,抓了下光秃秃的头,往旁边一坐,呵呵笑着,企图蒙混过关:“大哥,误会,这都是误会……”   啪……   “我让你坐了吗?”季老太爷把竹杖砸在他面前,吓得四叔公连忙站了起来。   连跟季老太爷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四叔公都吃了排头,其他人哪还敢站出来,偌大的院子,一二十个站在这里,竟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见无人应声,季老太爷又开始点名,他的拐杖头往万氏那边一指:“万氏,你是傅氏的婆婆,说说,为何要休了傅氏?”   就只差问她,你哪里不满意这个儿媳妇了。   万氏没想到老太爷的怒火第一个对准自己,她捏紧裙子,连忙推脱道:“伯父,这不关侄媳的事,都是……都是弟妹带着人到我家来的?”   被她指着的颜氏眼神凶狠暴烈:“什么叫我带人到你家来的?分明是你跟赖氏串通好,想休了儿媳妇儿,又想保持好名声,花了十两银子叫我来。”   无可避免地牵扯出了赖氏,赖氏手帕一抹泪,嘤嘤哭泣,矢口否认:“二婶,这……这关我什么事?我可没给过你银子。”   两人再度攀咬起来,不过碍于季老太爷的威严,两人也不敢像刚才那样胡来,只是打嘴仗。   但从这三言两语中,季老太爷也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他稀疏泛白的眉毛一抬,厉声制止了这两人:“够了,都给我闭嘴。凡是参与了此事的人,全给我去跪祠堂,我没让你们起,谁起了,就给我滚出季家。万氏,你留下。”   四叔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讨好地笑道:“大哥,我就不用了吧?”   他都一把年纪了,再被罚跪祠堂,丢死人了。   季老太爷不说话,只是用一双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凶狠地瞪着他。   四叔公从小就怕这个严厉的堂兄,被他这么一瞪,顿时萎了,举手让步:“我去,我去……”   刹那间,院子里人走了个精光,只余万氏母子和傅芷璇三人。   季老太爷看了一眼从头到尾气定神闲的傅芷璇,挥手道:“外面风大,你和美瑜先进去休息一会儿,我与你们母亲有话要说。”   季老太爷在季家素来积威甚重,被他叫住,单独谈话,万氏心里七上八下,不安极了。   “伯父,是侄媳错了。”万氏一张脸红得几欲滴血,紧张地抓住衣摆低声道。   季老太爷双手交握在拐杖上,愁眉不展:“万氏,傅氏是你的儿媳妇,你要打要骂,要休要卖,我这个糟老头子也管不着。”   万氏听了,心里舒了口气,扬起笑,尴尬地解释道:“伯父,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季老太爷没理会她的狡辩,继续道:“万氏,做人得讲良心。文明出征七年未归,傅氏在家恪守妇道,侍奉你,照顾美瑜,把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们的日子也跟着蒸蒸日上。她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若实在看不上她,等文明回来,去官府办了和离,把她的嫁妆还给她,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也算是好聚好散。何苦要逼得她走投无路?”   百善孝为先,若傅芷璇以“不孝”的名义休了,她的名声就毁了,以后谁还愿意娶她。   万氏被他说得羞愤不已,梗着脖子不说话。   季老太爷见她这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她没听进去。   罢了,两家上上辈就已分家,能说的他都说了,只盼文明回来能比他这糊涂的娘明事理一些,好好待傅氏。   “行了,你也去祠堂吧。”季老太爷一挥手。   万氏默不吭声地走了。   季老太爷瞥了一眼站在堂屋里的傅芷璇姑嫂,招了一下手:“过来。”   “伯祖父,我……我能去看看我娘吗?”季美瑜绞着手指,圆圆的小脸一片苍白,眼眶里还有泪。   季老太爷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去吧。”   季美瑜不敢看傅芷璇的眼,匆匆往祠堂跑去。   她一走,傅芷璇立即给季老太爷福了福身:“多谢伯祖父。”   季老太爷摇头叹息:“是季家对不住你,你放心,以后今天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这一点傅芷璇倒是相信。她看着季老太爷隐隐渗着汗迹的额头,拿起一个草垫铺在石凳上,轻声道:“伯祖父辛苦了,坐下歇会儿吧。”   季老太爷年纪大了,接到消息就匆匆忙忙往回赶,回来后又狠揍了儿子一顿,这会儿还真有些吃不消。   他坐到石凳上,喘了会儿气,等呼吸平稳下来,又安慰傅芷璇说:“委屈你了,等文明回来就好了。”   又一个认为季文明回来就能让她过上好日子的长辈,只能说,季文明以往给长辈们的印象太好。   傅芷璇不好多说,只能在一旁默笑不语。   季老太爷心里的火气还没散去,他挥挥手,对傅芷璇说:“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多谢伯祖父。”傅芷璇感激地给他行了一礼,缓缓出了季家老宅。   一出宅子小岚就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少夫人没事吧?老太爷可赶上了?”   傅芷璇摸了摸她汗湿的头大,眼中一片柔软:“没事,你辛苦了,咱们快回去换身衣服吧,免得着凉了。”   闻言,小岚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她再也撑不住,扶着墙壁往地上一滑,坐在地上,摆手道:“让我歇一会。”   傅芷璇看她实在累得不轻,这样坐在地上恐怕会生病,忙道:“你等一下,我去雇一辆车。”   等上了马车,又喝了些水,小岚终于缓过劲儿来,这才注意到街道上锣鼓声震天,还有鞭炮声在前方响个不停。   “这是有人迎亲吗?”小岚好奇地掀开帘子往外一看,但却没看见骑着高头大马,喜气洋洋的新郎,反而见到一队整齐的官差。   她不解地喃喃自语:“官爷们巡街,什么时候也流行放鞭炮了?”   傅芷璇知道她误会了,笑着解释道:“不是巡街,这是去给人报喜呢。”   巧的是,前方这队官差去报喜的方向跟他们一致,傅芷璇一行就坐在马车里,跟在他们后面听了一路的炮响。   因为前方堵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马车行驶的速度极慢,车夫空闲下来,听到车里两人的话,艳羡的插了一句嘴道:“这是到张老爷家呢,据说张老爷前阵子捐了三百石粮,皇上封了他一个官做。”   傅芷璇发现,有这种想法的绝不止车夫一人。   街道上围观的百姓看向官差们的眼神都带着羡慕,车外有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更是旁若无人的讨论,埋怨家里的老头子上回捐的银子太少了,下次一定要多捐点。   这范大人的手段倒是高明。他这么大张旗鼓地一宣扬,要不了一天上次捐粮捐银多的人受到了朝廷的重赏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不出意外,城里城外很快就会刮起一股募捐施粥风潮。   傅芷璇的老本在上一轮募捐中已经掏光,这一轮不知有多少大户参与,她争不过这些人,她也没有必要再争了。   不过她倒是可以借这轮东风,巩固一下自己的好名声。   傅芷璇心里有了主意,半道又让车夫拐去了客栈,跟严掌柜商量了一下明日去城外施粥的事。   日施一千碗粥,这数量可不小,光傅芷璇和小岚两人肯定忙不过来,但客栈这边严掌柜肯定走不开,只能让冯六去帮忙了。   随后,几人又去借了煮粥的大锅,盛粥的大木桶,还有炭火,凑齐这些,主仆两人才匆匆赶回家。   今晚的季家格外安静,院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堂屋里有一点点豆苗大的灯火在跃动。   听到开门声,正双手抱膝,头磕在桌子上发呆的季美瑜立即提着裙子跑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傅芷璇:“嫂子,你终于回来了。”   傅芷璇看着她,心情复杂到了极点,今天季美瑜不遗余力的维护她,她很感动,可一想到她前世的背叛,心里又堵得慌。   季美瑜完全没察觉到她复杂的心思,跟往常一样,双手亲昵地抱着傅芷璇的胳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依恋地说:“嫂子,你去哪儿了,下次带上我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莫非万氏还没回来?傅芷璇心里猜测,面上没表现出来,只是含笑应道:“好。时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我明日要到城外施粥,你若能起来,就跟我一起去吧。”   季美瑜见她问都不问自己母亲一声,急了,连忙拽着她的袖子说:“嫂子,娘……娘她还跪在祠堂呢,你去求求伯祖父好不好?”   傅芷璇有些软化的心再度冷了下来,哪怕季美瑜心里有她这个嫂子,但当她跟万氏,跟季文明对立的时候呢?季美瑜会向着哪边还用问吗?   季美瑜察觉到她眼底的冷意,往后趔趄一步,委屈地解释道:“嫂子,娘也是被二婶连累的。都怪二婶,咱们家的事,她老要插一脚。你也知道二婶那人,泼辣又难缠,娘也是没办法……”   “我明白。”傅芷璇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只是美瑜,伯祖父把所有人都罚了,我单单替娘求情,其他人怎么办?季四嫂子家,言弟他们也都去求伯祖父,到时候伯祖父这一族之长威严扫地,谁还听他的?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伯祖父年纪那么大了,咱们就不要为难他了,你说是不是?”   “可是娘怎么办?”季美瑜水头丧气地问。   傅芷璇摸了摸她的头,让小岚去拿了一床被子,又去厨房里拿了几个馒头和咸菜,放在篮子,递给季美瑜:“你担心娘,就去看看娘吧,顺便给娘送点东西去,让马叔送你。”   季美瑜觉得今天的嫂子似乎有哪儿不同了,但又说不出具体是哪点,她只能恹恹地带着东西去了祠堂。   祠堂虽然经过了修葺,但到底有一面是敞开的,四周也难免有些空隙,刺骨的寒风逮着空子就往里钻,冻得人嘴唇发青,瑟瑟发抖。   季美瑜跑进去心疼地把被子裹在了万氏身上,又拿出变冷的馒头塞给她:“娘,你吃点。”   五六个时辰没进食了,万氏又冷又饿,也顾不得这馒头硬得跟石头一样,抓起来,咬了一口。   硬邦邦的馒头差点磕掉她的门牙,万氏再也忍不住,抱着泪珠滚个不停的季美瑜失声痛哭起来。   季美瑜心疼极了:“娘,娘,你别哭,我这就去求伯祖父。”   旁边的颜氏听了,讥诮地说:“没用的,我家言儿已经在他祖父屋外跪了两个时辰了。”   亲孙子下跪求情都没能让他松口,其他人去更没用。   季四嫂子瞥了颜氏一眼,嫌恶地哼了一声,扭头对季美瑜说:“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求你嫂子,她现在可是正四品的诰命夫人,季家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她说的话,老太爷听得进去。”   这用心还真是险恶,明着是叫季美瑜去请傅芷璇帮忙求情,实际上是暗示季美瑜求傅芷璇以势压人。但季老太爷此举可是替她出气,她若真以势压人,岂不是打季老太爷的脸。   可惜季美瑜的单纯不是装的,她完全没参透季四嫂子的意思,眨着一双无辜的泪眼说:“可是,可是嫂子说不能让伯祖父为难。”   季四嫂子气结,万氏那么狡猾的人怎么会生出这么蠢的丫头。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偌大的祠堂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季美瑜低低的抽泣声。   万氏伸手轻拍着女儿背,安慰她:“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看娘。”   “不要,女儿要在这里陪娘。”季美瑜说什么也不肯走。   谁知天公不作美,后半夜又下起了小雨,呼呼的北风携着湿气   结果第二天,等季老太爷松口,放她们回家的时候,不止万氏,就连季美瑜也感染了风寒,母女二人躺在床上高烧不止。   如意吓得六神无主,连忙跑出去找傅芷璇,寻到客栈才发现傅芷璇竟然出城施粥去了,她连忙掉头,又急急忙忙地往城外去。   ***   城外,难民营差不多快完工了,甚至有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已经住了进去。   以往只有朝廷每日定时施粥,每天只有一餐。这大冬天的,天气冷,粥又稀得看得见碗底,一碗粥完全没办法饱腹,为了节省体力,除非必要,大家都窝在低矮的棚屋里,挤在一起取暖。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所改变,因为除了朝廷的定时施粥,还出现了好几户施粥的善人。   难民营中的流民大喜过望,早早地就拿着碗排起了长队。   傅芷璇和小岚,又叫上了冯六和马叔来帮忙,四个人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终于在中午时把粥熬好了。   “少夫人,接下来有马叔和冯六就够了,你看你出了一身的汗,休息一会儿。”小岚端了一杯热水递给傅芷璇。   忙活了一上午,傅芷璇也确实累得不轻,她接过水,仰头喝下去,嗓子舒服了不少。   “少夫人,你的左边脸上有烟灰,眼眶下方,往左……哎,我帮你擦吧。”   小岚刚抬起手,突然听到左侧的窝棚里传来一道尖锐的惊呼:“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   傅芷璇听了,蹭地起身,拔腿跑了过去。   那窝棚就在他们的粥铺左侧,正好位于整个难民营的边缘。   傅芷璇是第一个赶过去的,她一把掀开破布做的帘子,赫然看到窝棚里一个身材矮小,皮肤干瘪的妇人悬在梁上,双眼泛白,一副没有了生气的模样。   旁边的地上,一个包着粗布头巾的老妪瘫坐在地,瑟缩发抖。   傅芷璇连忙跑过去一把抱住妇人的脚往上托,不过因为这房子比较低矮,妇人的头顶几乎碰到房顶了,很难把她放下来,傅芷璇连忙冲那老妪喊道:“快点,把绳子剪断。”   那老妪不住地摇头,害怕地往后缩:“她……她已经死了,死了……”   傅芷璇气结,突然,上方出现一只修长带着旧伤痕的手用力一扯,绳子断成了两截。   这得多大的力气啊,傅芷璇惊得嘴都合不拢。   这不是惊叹的时候,她很快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妇人平放到地上,松开她的外衣,手按在她左边的胸口处,不停地按压。   老妪看着妇人惨白的脸色,又缩了缩脖子,不停地说:“死了,死了,她已经死了,你不要按了。”   傅芷璇不理会她,手上的动作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似乎都麻木了一般,突然听到人群中传来一道抽气声:“醒了,醒了……”   她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视线上移,正好看到妇人轻轻煽动的睫毛。   恰在这时,又有一人喊道:“大夫来了。”   傅芷璇连忙起身让位,谁知蹲了太久,她的腿脚发麻,一时站不稳,竟外旁边的柱子倒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必会摔个狗啃屎时,却被一只带伤疤的手扶住了。   傅芷璇连忙趁机抓住柱子站稳,然后扭头对来人,正欲道谢,突然,那人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听到这道声音,傅芷璇如遭电殛,猛地抬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诰命夫人没实权,夫死不能改嫁,但好处也是大大滴,有俸禄,家里地位高,除非犯罪,否则不能被夫家休弃。和离也好,休妻也好,都必须要通过礼部批准才行。另外,不能被刑求,不入大牢,被冒犯了,还能罪加一等…… 第26章   来人一身黑色织金锦袍, 上绣蜿蜒盘踞的金龙, 面色冷峻, 就连声音都淡淡的,平铺直叙,哪怕是发问都没有丝毫的感情起伏。   他容貌俊美,一身气度不凡,但这都不是傅芷璇关心的重点。   傅芷璇现在满脑子都是他说话时那种波澜不惊的独特语气,似涨潮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撞击在她的心房,激动、不安、惊讶、喜悦都无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看着傅芷璇双目含泪, 死死盯着自己发愣, 连话都忘了回,跟京城那些发花痴的贵女没什么两样, 陆栖行的好心情顿时消失殆尽, 他要收回对这女子的印象, 用沉着冷静、大胆聪慧来形容她, 简直是侮辱了这几个词语。   他脸上表情虽没什么变化,但黑漆漆的深瞳中却充满了不耐与厌恶, 理也未理傅芷璇,折身即走。   见他一言不发就跨出了窝棚,傅芷璇心中一紧,忙不迭地跑了出去,紧张地看着他, 语气艰涩地喊道:“等一下,等一下。”   说完,人已经急切地冲了上去,却不防在快接近陆栖行时,旁边突地斜刺出一只长木仓,横在她的脖子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傅芷璇这才回过神来,冷静下来,环视四周一圈,发现这片僻静的地方不知何时来了一大群侍卫,个个身形魁梧,面色冷厉,浑身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煞气,活像那十殿阎罗手下勾魂摄魄的阴差司吏,令人望之生畏。   “我……我想见见这位……大人。”傅芷璇急切地冲旁边的侍卫说道。   但那侍卫却不动如山,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尽职尽责地拦在傅芷璇面前。   傅芷璇没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栖行大步迈入施粥的地方,很快,有几个在附近维持秩序的官员围了上去,挡住了傅芷璇的视线,那些侍卫也如潮水般退去,再次聚拢在陆栖行身边,把他护得跟个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别想靠近,更别提一个大活人了。   看到傅芷璇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匆匆赶来的小岚很是不解,她拿起披风披在傅芷璇的身上,好奇地问:“少夫人,你以前见过他?”   她每天跟着少夫人进进出出,形影不离,从未见过这样一个气势逼人又长得极好看的男人出现啊。   傅芷璇垂眸不语,严格说来,她并未见过他,只是对他的声音刻骨铭心罢了。   沉默半晌,傅芷璇又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模样,问小岚:“那妇人可醒了?”   小岚点头,脸上心有戚戚焉:“醒了,只是她丈夫儿子全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   天灾年,又逢乱世,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尤其洪灾最严重的津江下游,十室九空。傅芷璇叹了口气,对小岚说:“你给她端碗热粥过去吧,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就是福分。”   小岚点头,匆匆端起碗跑进了窝棚。   傅芷璇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对马上说道:“你休息一会儿吧,让我来。”   她急需找点事做,让自己忙碌起来,免得自己胡思乱想,做出冲动的事。   马叔年纪大了,劳碌一上午,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这会儿一身都痛,胳膊酸得动一下都难受,也就没跟傅芷璇客气。   他走到一边,捧起一碗水边喝边嘱咐傅芷璇:“少夫人,粥烫,你让冯六盛粥,你在一旁协助他就可以了。”   “好。”傅芷璇应了一声,安静地站在冯六旁边,帮他维持秩序,接受流民的感谢,在年迈体弱的流民快摔倒时,扶他们一把。这些事繁杂琐碎,但却需要人时时刻刻小心注意着,傅芷璇渐渐没有心思东想西想。   拿着空碗回来的小岚回来就看到傅芷璇站在粥铺前忙活,无奈地撇了撇嘴:“少夫人脸上的烟灰都还没擦干净呢!”   马叔看着那一张张惊喜的脸和感激的眼神,满不在乎地说:“谁这会儿还会看少夫人的脸,都盯着桶里的粥呢!”   可不是,对这些饿得皮包骨头的流民来说,还有什么比热乎乎的粥更吸引人。   小岚说不过马叔,悻悻地回答灶前,继续烧火。   傅芷璇一开始还有些手忙脚乱,渐渐的适应了这种节奏。   就在她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变故陡生,一个才到她腰间的小姑娘,捧着盛满了粥的碗,正往回走,突然脚下踩到了石子,一个趔趄,整个人往外摔了出去。   这粥是刚出锅没多久的,要泼到小姑娘娇嫩的肌肤上,就算不脱层皮,也够她受的了。   电光火石间,傅芷璇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伸出抓住了碗。   碗边溢出的粥流到她手背上,烫得傅芷璇忍不住“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就在她快忍不住把这碗丢出去时,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掌从天而降,握住了碗,解救了她被烫红的手。   傅芷璇连忙缩回手,目光却还停留在这只握住碗的手上。   这只手,一点都不像她以往所见过的贵人们保养得宜、白嫩如玉的手,反而布满了茧子,更惹人注目的是,他这只右手的虎口处还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从虎口延伸,最后没入掌心。光看着疤痕就知道当时那伤口有多深。   发现这小女人也对着他的手发呆,陆栖行很是无语,怎么这肚子都填不饱的难民营还有这么多发花痴的女人,前一个对着他的脸发傻,这一个又盯着他的手不放。   傅芷璇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冷意,生怕他又跑得没踪影了,连忙叫住他:“请你等一下,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听到这熟悉清越的女声,陆栖行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原来还是她。   被同一个女人发花痴,虽然令他厌恶不止,不过看在这女人心地还不错的份上,他也不吝于给她个机会,看看她想说什么。   “问吧。”他把粥递给了爬起来,还在不停抹泪的小女孩手上,冷淡地说。   “我……”傅芷璇张了张嘴,在心里滚了无数遍的话,到了嘴边却问不出来。   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纠结惆怅,半天都吐不出一句话的模样,陆栖行以为她是故意找自己搭讪,事到临头又无话可说,再看她梳的妇人头,心中厌恶更甚。   傅芷璇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身离去,这一次,她没在去追。   追上了又能问什么,难道她要问,你前世替我主持了公道吗?   陆栖行的出现,提醒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烈火焚身之痛,也勾起了她心底潜藏已久的不甘和仇恨。   是的,仇恨,刻骨铭心的仇恨。季文明见异思迁,做了那陈世美,她都能平静以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要她下堂给他的娇妻挪位,她虽不甘,但也莫可奈何,可为何在她被声名狼藉地赶出季家后,还对她赶尽杀绝!   她恨,她怒,她怨,哪怕重生了,这种恨意仍刻进了她的骨子里,稍微一个火苗就能把它勾出来。   小岚看着傅芷璇发红的眼眶,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小声问道:“很痛吧,少夫人,快过来用冷水冲冲!”   小岚关切地声音拉回了傅芷璇游离的思绪,她低下头看着红肿的手背,有些干涸的嘴唇一弯,绽放出一朵漂亮的笑容。   “少夫人,你没事吧!”小岚傻眼了,烫伤多疼啊,少夫人怎么还笑得出来,别不是被烫傻了吧。呸呸呸,乌鸦嘴,烫的是手又不是脑袋,怎么会傻。   傅芷璇轻轻翻动手背,若无其事地走到水盆边,轻轻把手探了进去,顺便安慰这个都快哭出来的小丫头:“没事的,不疼。”   “都肿了,怎么会不痛呢!”小岚抹了抹泪,少夫人一定是安慰她的,她的手背都红成那样了,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骗你。”傅芷璇翻动了一下手掌。这点疼相比被大火活活烧死的痛楚,算得了什么。   小岚见她笑盈盈的,神色宁静,终于相信了她的话。   不过小管家婆附身的小岚仍絮絮叨叨不停:“不疼也要注意,少夫人的手多好看,千万别留疤了。这几天你有什么事都叫奴婢做,千万不能自己动手,对了,刚才不是来了个大夫吗,奴婢去请他过来给你看看。”   说完拔腿就跑,结果才过了那么几息工夫,她又撩着裙摆,心急火燎地跑了回来,然后双手捧着一个黑漆漆半个巴掌大的小匣子,激动地递到傅芷璇跟前:“少夫人,这是治疗烫伤的药膏,你的手伸出来涂一点,很有用的。”   隔着两尺远,傅芷璇也能闻到这盒药膏中传来的清香味。这味道带着草药的清香,很淡很好闻,再看盒子上纹理清晰,雕刻精美的花纹,这绝非普通大夫拿得出手的。   “你从哪儿来的?”   瞧见傅芷璇严肃的脸,小岚缩了缩肩,小声说:“就刚才,奴婢跑过去的时候,一个差大哥跑来递给奴婢的,说是对烫伤有奇效。”   傅芷璇接过药膏,抚着小盒子上光滑的纹路,抬头望向陆栖行远去的车队,是他吧,在这地方,除了他,谁还能拿出这种贵重的药膏呢。   这位皇亲贵胄虽然高傲了点,但似乎人还不错。   “少夫人,我给你上药吧。”小岚拿出干净的手帕擦干了手,着急的说。   傅芷璇收回目光,右手从水盆里钻了出来,递到小岚面前:“这药省着点用。”    第27章   “殿下, 药已经送给她的丫头了。”章卫站在车外, 低声道。   车内, 暗金花纹的帘子微动:“这种事不用回来汇报。”   他不过看她一个女人家,又是做好事伤了手,万一留了疤被夫家嫌弃,所以才伸出援手罢了。反正浴雪生肌膏这种女人用的东西,他也用不上。   章卫恭敬地应了一声,又道:“殿下,薛大人来了。”   薛一凯是工部侍郎,也是这次建造难民营的直接负责官员。   陆栖行没打招呼就突然带人来视察难民营,他听到消息, 头都快炸了, 生恐底下的人不知轻重,触怒这位阴晴不定又说一不二的主。   因此一接到消息, 他就只带了一个亲随, 骑马跑了过来。   不过他还是来迟了一步, 瞧车队的模样, 应该是准备返城了,也不知摄政王他满不满意。   薛一凯纵身下马, 走到车前行了一礼:“微臣见过殿下。”   这一次帘子终于掀开,露出陆栖行淡漠的脸:“免礼。”   薛一凯起身,抽空偷偷打量了一眼陆栖行,毫无意外,没能从他脸上看出端倪。薛一凯心里忐忑不安, 试探地说:“微臣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无妨,本王随意看看。”陆栖行淡漠地说。   薛一凯瞧他这模样,不似生气,胆子也大了起来,以退为进道:“因为工期短,天寒地冻的,难民营建造得粗糙,还请殿下宽宥。”   这本是薛一凯自谦的词,他自认为对这难民营真是费尽了心思,虽算不上尽善尽美,但就现有的条件,能建成这样已算不错了。   哪知陆栖行竟跟着点头:“不错,确实有几处建得不尽人意,房屋太矮,个高的人在里面都直不起腰,不过既然已经建好,就将就吧,只是窝棚间距太近,若是走水,很容易牵连四周。此外地面未平整,雨雪天气地面湿滑,容易摔倒,最后施粥的积德行善之家也要给予便利,最好组织青壮年流民参与施粥,打杂,减轻他们的负担。”   “是,是……”薛一凯不停地点头,心里却快哭了。摄政王这未免太吹毛求疵了吧,屋子太矮,他难道不想建漂亮点,可哪来那么多的木材,幸好没让他重建。   窝棚离得太近,大雪就要来临,天寒地冻的,若是有人熬不住在窝棚里生火取暖,引起火灾确实是个大麻烦,得让巡逻人员注意点。   这两条他无话可说,可后面两条是个什么鬼?殿下十五岁就领兵打仗,什么样的苦头没吃过,他会在意地面平不平整,滑不滑到这种小事?再说,这些流民以前在老家的院子也未必有多平整。还有最后一条,协助积德行善之家施粥,这不是京兆府的事吗?关他一个工部官员何事。   心里狠狠地吐槽了半天,薛一凯面上却极恭顺:“是,下官这就去办。”   回头他就把这事丢给京兆府尹去。   ***   于是,等傅芷璇上好药,起身准备继续把剩下的粥施完时,就看到几个衙役领了四个青壮年男人过来,和和气气地说:“季夫人,你们都累了吧,歇息一会儿,让他们来帮你们。”   这四个男人做事也很利索,盛粥的盛粥,烧火的烧火,提桶的提桶,维持秩序的维持秩序。   而且有了他们这四个高头大汉,排队的人不自觉地守规矩多了,整个队伍少了推推搡搡,变得井然有序。   小岚见了,松了口气:“少夫人,这下好了,咱们在一旁盯着就行了。”   确实,这才一天他们四个就累得几乎瘫倒了,若是连续十天如此高强度的劳作,只怕不等流民们倒下,他们就要先倒下了。   傅芷璇摸了一下裹上白布的手,颔首笑道:“是啊,还是官府想得周到。”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急躁的叫声:“少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和小姐发生病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傅芷璇站了起来,等如意喘了口气,才道:“慢慢说,怎么回事?”   如意急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哽咽着说道:“今天上午,少夫人走后没多久,老宅那边就把派牛车把老夫人和小姐送了回来。老夫人和小姐昨晚一夜未睡,回来用过早饭后,就回房补眠了。没过多久,奴婢就发现,她们发起了高烧,叫也叫不醒。”   “那叫大夫了吗?”傅芷璇冷静地问道。   如意忙不迭地点头:“叫了,大夫过来也开了药,奴婢让红燕姐姐在家里守着就来找少夫人了。”   现在两个主子都倒下了,除了傅芷璇,如意也不知道该找谁。   不过是发烧而已,万氏就是死了,她眼也不会眨一下。可惜她现在还背着人儿媳妇的名,若真对万氏的死活不闻不问,易遭人诟病。   虽然现在哪怕就是“不孝”,万氏和季家也奈何她不得,但傅芷璇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你等一下。”傅芷璇转身走过去,向冯六和马叔说明了情况。   马叔不放心她们,连忙站起来,解开围裙,丢给了冯六:“少夫人,天冷路滑,我送你们回去。”   今天的粥快施完了,又有几个年轻人帮忙,余下的冯六只要在一旁看着就行,少马叔一人也无妨。   “好,你先去套好马车。”傅芷璇点头道,接着又把冯六叫到一边嘱咐了一通,“明日还要来施粥,煮粥的大锅、木桶、瓢盆你寻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放好就行,不用带回城里了。另外,这几位大哥帮了我们的大忙,回头你给他们每人一升大米,谢谢他们今天的帮忙。”   听到这话,四个年轻人都喜不自胜:“多谢夫人,小的几个明天也过来帮忙吧。”   这几人都不是奸猾之辈,傅芷璇没有拒绝:“只要你们做事勤快尽责,我欢迎你们明天也过来帮忙,每人每天一升大米做酬劳。”   听了这话,四人更有干劲儿了。   见状,傅芷璇也放下心来,带着小岚和如意一起上了马车。   因为下了雨,路面湿滑,马车行驶得不快。   进城的时候,又遇上贵人的车队,堵住了城门,马车只得停下来在门口排队等候。   如意见了,急得眼眶都红了,她恳切地看着傅芷璇:“少夫人,咱们……咱们走回去吧,这不知堵到什么时候。”   傅芷璇还没说话,小岚已经双手叉腰,气冲冲地吼道:“走回去?你没看到少夫人的手受了伤吗?万一感染了怎么办?”   如意这才发现傅芷璇的右手包得像个粽子一样,她心里错愕又不解。这位少夫人现在因为捐粮有功,摇身一变,成了人人艳羡的诰命夫人,没有还有固定的俸银,不知羡煞多少人,她何苦要在这大冬天的亲自跑去施粥。   难怪老夫人不喜欢她呢。他们现在官家人,儿媳妇怎么能随意抛头露面呢。   傅芷璇不知道就这短短功夫,如意就想了那么多。她也不关心,反正如意是万氏的忠实拥趸,大家本就不是一路人,保持面子情就行了。   被小岚这么一怼,见傅芷璇又不吭气,如意只得偃旗息鼓,小媳妇儿模样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马车又停了一会儿,等贵人的车队驶入城里,城门口才重新恢复了通畅。   这么一耽搁,回到季家时,天色已暗,门口静悄悄的。   傅芷璇推开门,走进院子就闻到浓重的中药味。   她蹙了蹙鼻子,循着味道走去,看见红燕坐在屋檐下煎药。   “大夫怎么说?老夫人和小姐的烧可退了?”   红燕连忙站了起来,擦了擦手:“回少夫人,烧已经退了。不过大夫说,老夫人年纪大了,小姐身子骨素来柔弱,这病来如山倒,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   傅芷璇颔首:“那就好,你好好照顾老夫人和小姐。”   说完,她进了堂屋,刚走到门口就撞上急匆匆跑出来的如意。   如意连忙站定,福身道:“少夫人,老夫人醒了,她想见你。”   傅芷璇轻轻点头:“好,我也正想去看看母亲。”   傅芷璇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寒风趁机钻进了屋子里,吹得烛火晃动,明明灭灭,晃荡到帷幔上,形成一团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床上,远远望去宛如一只狰狞凶狠的猛兽。   床上的万氏似有所觉,腾地坐了起来,惊恐地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这声音又尖又利,划破寂静的夜空,四邻皆动,最先跑进来的是如意,她像一阵风,掠过傅芷璇,看也没看她一眼,焦急跑到床边跪下,紧张地看着万氏:“老夫人,老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万氏怔了一下,看着还站在门口的傅芷璇,尴尬地摇了摇头:“没事。”   傅芷璇关上门,指了指床侧不停燃烧的蜡烛:“是蜡烛晃动投射下来的影子。”   “对,对,是影子,你看我人年纪大了,都糊涂了,看到影子都害怕。”万氏长吁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后怕地说。   “生病了,人就容易迷糊。”傅芷璇走过去,坐在床前,笑道:“很好,汗出了,烧应该也退了,娘很快就会好了。”   万氏这才发现大冬天的自己竟满头大汗。不过这出了一身汗确实好多了,整个人都像是轻了几斤似的。   旁边的如意见了,连忙拿出手帕给她擦汗。   傅芷璇坐着纹丝不动。   若是以往,她早着急地给万氏擦汗,打水给她擦拭换衣了。   如此明显的转变,万氏焉能不察觉,她挥退了如意,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傅芷璇,一副泫然欲泣地模样:“阿璇,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无能了,竟任由你二婶磋磨你。都是娘的错,连你这么好的孩子也护不住,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这偷换概念和推责任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娴熟了。若不是傅芷璇已知道她的真面目,很可能会被她这番动情的表演打动。   “母亲不必自责,这本不是你的错。”傅芷璇违心地附和了一句。   她素来好说话,跟家里人从不计较,万氏以为她被自己打动了,故作惭愧地说:“你真是个好孩子,娘对不住你。你放心,以后娘决不允许你二婶再踏入咱们家一步。”   那怎么行,没了季二婶这个坑爹的猪队友,这生活中得少多少乐趣啊。   “娘不必因为儿媳跟二婶闹翻,这事翻篇过去就算了。”顿了一下,她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再说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祸福相依,坏事未必就真的是坏事。就比如这次流民来抢客栈里粮食的事,若非如此,儿媳哪舍得把这么多粮食捐给朝廷,若是不捐粮,朝廷哪会封赐儿媳这四品诰命夫人的荣耀。”   万氏不知傅芷璇先前的打算,信以为真,嘴角的笑都僵住了,勉强附和了一句:“这倒也是,还是阿璇你想得透彻。”   傅芷璇似无察觉,继续道:“所以呀,儿媳要大大的感谢一个人。”   万氏心头一跳,扯了扯嘴角问道:“这……阿璇准备感谢谁啊?”   傅芷璇垂下头,一副家丑不可外扬的样子:“儿媳那不成器的嫂子。”   听到这个答案,万氏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却很是不解:“这是为何?”   傅芷璇把手搭在床沿,无奈地说:“儿媳娘家那嫂子,不知听了何人的蛊惑,竟让她妹夫去煽动流民到客栈闹事。当时真是气死儿媳了,咱们家几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这可是儿媳准备留来给夫君回京后打点京官应酬用的。”   “不过谁知道后面峰回路转,天上竟掉下个金娃娃。儿媳这也算因祸得福了,虽说损失了几千两银子,但得了这诰命夫人,寻常小吏见了儿媳都要行礼,见官也不用跪拜,逢年过节还有可能进宫见到宫里像仙女一样的娘娘们。此外每个月还有俸禄,省着点够花也够儿媳的日常开支了,儿媳以后也不用再为银子忧心了。只是,儿媳这一笔生意非但没赚钱,还欠下了不小的一笔银子,夫君那边,儿媳只怕暂时帮不上忙了。好在夫君从军这么多年,攒下的俸禄应该能应付一段时日才对。”   万氏的心都要疼死了,好几千两银子,就这么打水漂了,这无异于割她身上的肉。而她还得强忍着心痛,打起精神安慰傅芷璇:“没事,人没事就好,银子,银子没了,以后还可以挣。”   气到了她,傅芷璇也没了多留的兴趣,她站起身道:“娘,还是娘想得透彻。时候不早了,娘你早点休息,今晚就让如意在这里伺候你,儿媳去看看美瑜。”   “嗯,好。”万氏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   她哪知道诰命夫人会有这么多特权,难怪人人都想做官呢,可惜便宜傅芷璇了。哎,现在只希望她儿子回京能封个大官,也给她请个诰命夫人,让她也威风一把。   这样一想,万氏心里稍微好过了一点,不过一想到那打水漂的几百石粮食,万氏刚顺下去的那口气又堵了上来,她气得坐在床上捶手顿足,口中不停地喊:“赖氏误我,赖氏误我……”   如意进来看见的就是万氏这幅疯魔的模样。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担忧地看着万氏。   突然,万氏一个不小心捶到了自己的大腿,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好痛,好痛……”   如意连忙跑过去:“老夫人,老夫人,你腿上还有伤,不要激动,快躺下歇息一会儿。”   还真被如意说准了,万氏一个激动,不小心捶到了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叫个不停。   从昨天到今儿早上,万氏整整跪了十个时辰,膝盖磨破了一层皮,渗出一串串的血珠,刚上了药,好了一些。被她今天这么一捶,又把上面那结痂的薄膜给蹭破了,血渗透了白色的深衣,晕散开来,看起来就恐怖得很。   如意见了,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咬住唇喊道:“奴婢,奴婢去请少夫人来。”   听到这话,万氏强忍住痛楚叫住了她:“不用。”   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儿媳妇。一看见她,那就不光是膝盖痛,还有心肝也得痛。   如意只得停下脚步,颤抖着手替她揭开裙子:“老夫人,奴婢再给你的腿上一点药,你忍一忍。”   这一夜,万氏果然没睡好,做了一宿的噩梦,不是儿子生气地瞪着她问银子呢,就是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几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被人抢走,半夜醒了,腿又隐隐作痛。   这么一折腾,第二天万氏的病更严重了,刚好一些感冒,再度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接下来好几天,万氏每天都昏昏沉沉的,除了吃药就是睡觉,大夫天天进门,药方补品每日一换,银子如流水般花出去了。   因着傅芷璇先前已经说了自己没银子,万氏只得自掏私房钱看病。   结果等她病一好,装银子的小匣子已经空了一层,万氏的心就像是被人挖了一个大窟窿一样,别提多难受了。   她还来不及哀悼花掉的银子,老宅那边又派人来传话了,说是族长有事情要宣布。   提起老宅,万氏心里就有阴影。   但惧于季老太爷的威严,她不敢有丝毫的怨言,收拾了一番,雇了马车,赶往老宅。   她去得比较晚,族人们已经挨个坐在祠堂外的空地上,每家一个代表。   万氏走到几个寡妇中间,试探地问道:“六嫂,这么冷的天,族长叫咱们过来做啥?”   “万家嫂子是族长的亲侄媳妇,你都不知道,我们哪知道啊。”不等六嫂说话,旁边的安四嫂子掩嘴笑着插嘴说道。   这话若是旁人说,万氏可能还会以为对方是在恭维她。但安四嫂子跟她一向不对付,前几天她才被族长罚了跪,安四嫂子现在这样说分明是在奚落她。   万氏厌恶的瞥了她一眼,坐下不吱声。   没过一会儿,人基本到齐了。   季老太爷终于发话了,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视了族人一圈,然后大声说道:“今天特意把大家叫来,是有两件事跟大家宣布。第一件呢,想必大家都听说过了,文明家的傅氏献粮有功,被朝廷册封为四品诰命夫人,这是我季家的无上荣耀。”   说完,把傅芷璇迎到他右侧下方的位置坐好。   季氏一族人虽然不算少,但不知是不是风水不好的缘故,这么多年却没出现过什么出众的人物,就更别提封妻荫子,母凭子贵了。所以这么多年来,傅芷璇竟是季家头一个诰命夫人,也难怪季老太爷这么重视了。   其他的族人虽说早听说过此事,但听旁人提起和亲眼所见还是有差别的。   不过这些人心里再震撼,再惊讶都比不上万氏。   万氏皱眉看着坐在族长下方的傅芷璇,指甲都快把衣服戳出一个洞来了。   她怎么来了?而且还坐在那儿。那可是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才能坐的位置,傅氏一介妇人又是小辈,哪轮得到她坐那儿,这也太不合规矩了。真不知道傅氏这丫给族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没来过老宅几次,但老太爷却每次都向着她。   旁边的安四嫂子瞧见万氏阴沉沉的侧脸,心中一哂,前几日族中那一场闹剧,对外都把责任推到了颜氏头上,但族人们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始作俑者是谁。   万氏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有这么个生财有道,又福运深厚,还孝顺的儿媳妇,换了别人,珍惜还来不及,她还想往外面赶,真不知道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安四嫂子有心给她添堵,眉眼一斜,故意笑道:“恭喜万家嫂子,你家儿媳妇这么能干,我可真是羡慕得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倒宁可傅氏别这么能干。想到儿子信里说的,他已经娶了上峰的女儿,参将家的千金大小姐,跟三品大员扯上了关系,万氏就恨不得立即把傅芷璇给扫地出门。   可现在傅芷璇成了四品诰命夫人,族中的地位也因为族长的抬举,水涨船高,等儿子回来,再想把她赶出去,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万氏再也按捺不住蹭地站了起来,对季老太爷道:“族长,阿璇她是晚辈,又是个女人,坐在那儿不合规矩,说出去恐会惹人笑话。”   然后又冲傅芷璇招了招手,亲热地说:“阿璇,快下来,到娘这儿来,咱们娘俩坐在一起。”   傅芷璇一听这话就明白万氏什么意思,她不过是怕自己在族中站稳脚步罢了。   呵呵,其实今天季老太爷邀请她坐在下首,她就拒绝了一回,原因无他,今生,她可不想在季家这个牢笼过一辈子。既然迟早要跟季家撇清关系,又何必跟季家的族亲牵扯太深。她到底不姓季,就是能得到季家人一时的尊重与敬重也并不能真正为她带来什么实惠。   但季老太爷却用一双睿智的眼睛看着她说:“孩子,你要相信,天道公理自在人心,你所做的事宫里的皇上看在眼里,衙门的老爷看在眼里,城外受惠的流民看在眼里,我也看在眼里,明辨是非的族人也看在眼里。只要你在季家一天,季家就有你一片立足之地。”   傅芷璇不忍辜负这位老人的一片拳拳爱护之心,所以才会坐在这儿。   却不曾想,仅仅是这样一个位置就把万氏给刺激到了。   这倒是一件意外之喜。   傅芷璇没有说话,也不需要她为自己辩驳,因为季老太爷发话了:“怎么,皇上御赐的四品诰命夫人还没资格坐在老夫这一介白身旁边?”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季老太爷这一发话,谁还敢质疑傅芷璇,那就是质疑皇上。   万氏在安四嫂子似笑非笑的目光,讪讪地笑了一下,扯着嘴角道:“没有,族长,我……侄媳只是怕阿璇不自在而已。”   季老太爷瞥了她一眼,到底不是自己的亲儿媳妇,两家又分家几十年了,他也不好多说。   “第二件事是,我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不在了,这族里总需要一个管事的人,我属意长源接替我做族长。”   这话简直就像是一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其中反应最强烈的当属季二叔,他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铁青,人跟着蹭地站了起来:“我不同意。”   四叔公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大哥,这不符合规矩,族长历来传嫡传长,你这样岂不乱了套。”   季二叔是季老太爷的大儿子,而季长源却是他隔了好几代的远房侄亲。四叔公跟季老太爷是亲堂兄弟,自然不愿意他把家族的话语权让给旁支。   底下的族人也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族长会突然炸下这么一颗巨雷。   倒是万氏心中一喜,不传嫡子长孙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家文明也有机会了?这族里谁家的男儿有她的文明有出息?   这族长之位活该落到她家头上啊。   万氏眼珠子一转,看向六嫂:“这事也太突然了,族长至少应该征求征求大家的意见不是?”拖一拖,她的文明就回来了。   六嫂看看万氏,又瞅瞅安四嫂子,哪个都得罪不起,只能打哈哈:“这……我一妇道人家,哪懂这些,也就是代表家里,来听听族长说了啥,免得有什么漏下了。”   安四嫂子听了,笑眯眯地说:“六嫂说得对,咱们妇道人家就别多嘴了,听老爷们的就成,免得被人说是长舌妇。”   其余几个寡妇听了,也纷纷点头称是。她们家没了男人,诸事多要族中照拂,大都安分老实,也不愿意掐头冒尖,安四嫂子这话正合她们的心意。   万氏气得直咬后槽牙,安氏当然不急了,季长源就他们那一支的。等他做了族长,安氏他们那一支就该扬眉吐气了。   见没人出头,季老太爷又明显不大待见她,万氏就算心里有万般想法也只能作罢。   她现在只盼四叔公和季二叔几个能说服老太爷回心转意。   但季老太爷显然是早有准备,他先是陈述了一番为何会让季长源做族长的原因。季长源为人仗义,处事公正,有决断,而且眼光精准,又是秀才出生,再合适不过。   此外,他还请出族中另外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这几人也一致称赞季长源的人品和处事原则。   再加上季长源平时在族中的人缘比起不怎么着调的季二叔不知好了多少倍,下面的人嘴上不说,但大部分心里其实都对季老太爷这一举动极为赞同。   季二叔眼见大势已去,气得眼眶发红,愤怒又伤心地看了季老太爷一眼,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旁边一个叔公见了,担忧地看了季老太爷一眼:“大哥,要不咱们再缓……”怎么也不能让他们父子反目不是。   季老太爷制止了他的话,面色如常:“七弟不必多言,我心意已决,长源,你过来。”   似乎长子的负气离去对他毫无影响,他仍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季家大族长。但傅芷璇却看见,他负在背后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那一瞬,傅芷璇心里猛然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情绪,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实在是位令人钦佩的长辈。   接下来,季长源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眼前心里都始终是那一双干枯的、轻微颤抖的手。   人群解散,大家一一离开祠堂,傅芷璇刻意落在最后,至到祠堂恢复了冷清,门口只余一老一少。   季老太爷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她:“怎么还不回去?”   看着他豁达的眼神,傅芷璇到嘴边的安慰突然说不出口,这样一个意志坚定,心有丘壑,心明如镜的老人,根本不需要她那几句苍白的安慰。   “这就回去,天冷了,伯祖父也早些回去。”傅芷璇冲他福了福身,转身出了祠堂。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转角处,季老太爷挺直的肩突然耷了下来,矍铄有神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他疲惫地坐到了椅子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   傅芷璇出了祠堂小岚就迎了上来,还递了个暖手炉给她:“少夫人,你快暖暖手。风好大,咱们赶紧回去吧。”   傅芷璇裹紧了披风,点头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小巷子往外走,但没走多远,突然前面传来熟悉的怒骂声。   “打死你个祸害,要不是你,公爹怎么会把族长传给别人,都是你个丧门星,嫁进来克死了大哥,现在又来克咱们家,你个烂货,谁沾上你谁倒霉。若不是这黑心肝的想休了儿媳妇又想装好人,非要我们当家的出面,也不会惹怒公爹……”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傅芷璇心中一动,停下脚步,并拦住了小岚。   两人站在墙角往前望去,只见前方的街道上,颜氏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不要命地往万氏身上抽去。   旁边围了好些个妇人,但看颜氏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没有一个敢上去拦架。   万氏挨了不知多少下,她开始还想夺过颜氏手中的鸡毛掸子,可她这些年连水都没提过一桶,哪比得上颜氏有力气,硬生生地挨了十几下。没过多久她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痛,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哪还有力气跟颜氏争抢,只能放下面子,苦苦哀求:“弟妹……弟妹,咱们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可颜氏这会儿把自家丈夫丢掉族长一事全怪到了颜氏头上,恨极了她,听到她的求饶和哀嚎声,不但没住手,反而愈加兴奋,下手更重了。   一时之间,这马路中间就只听到鸡毛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和万氏的呼痛声。   最后还是季长源听到风声,带着几个男人过来才拉住了颜氏。   但这会儿万氏已经被打得一身是伤,就连脸上也有好几道明显的红痕。   她瘫坐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季长源见了,又怒又气,连忙叫人去请大夫来,又吩咐人把颜氏押到祠堂。   颜氏这会儿破罐子破摔,把鸡毛掸子一丢:“跪祠堂就跪祠堂,又不是没跪过。”   呸,她皮糙肉厚,不怕这个,可不像万氏那假模假样的,跪个祠堂还能跪出病来。   说完,她雄赳赳地自动往祠堂而去,那模样不像是受罚,倒像是摊上了好事一般。   旁边的季长源很是无语,但他才上任,这两个妇人又是因为他这族长的位置闹起来的,他也不好处置,只能叫人看好颜氏,回头等族里商量好再处置她。   万氏看着颜氏扬长而去的背影,心里恨得牙痒痒,忍不住磨牙,这泼妇,等她儿子回来,有颜氏好看的。   “哎呀……”这么一用力咬牙,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万氏再次痛得鬼哭狼嚎起来,场面再度变得混乱。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出现了一个略带稚气的小子,他摸着头,不好意思地问道:“请问谁是季文明大人家的夫人?”   听到“季文明”三个字,万氏就跟打了鸡血一样,连忙叫道:“我……我……”   那小哥看着她被打成猪头的脸,扯了一下嘴角,张嘴就道:“不会吧,这么老?”   气得万氏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还是季长源替她解了围:“她是季文明的母亲。”   小哥尴尬地摸了一下脑袋:“不好意思,是小的弄错了。小的是户部范大人府上的,我家大人让小的来通知季文明大人的夫人,明日大军就进城了,让她去城门口去迎接季大人。”   原来范尚书上回听曹辉说起季家人似乎不大待见傅芷璇,便记在了心里。范尚书有心让傅芷璇在季文明好好表现表现,所以特意派人来通知她去迎接季文明。任是哪个大男人看到娇妻冒着寒风在城门口迎接他,就是铁做的心也得化了。这夫妻二人感情和睦,旁人哪还有权利说三道四。   “我就是,请你代我谢谢范大人。”傅芷璇从街角走了出来,先是感激地冲那小哥一笑,然后才像是看到万氏一样,面上闪过讶异之色,菱唇一张,扑过去惊呼道:“娘,这是怎么回事?你……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万氏这会儿哪有空理会傅芷璇,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这幅模样,明儿怎么去迎接儿子和新媳妇,还有新媳妇肚子里的大孙子。   第28章   “哎呀, 这深绿的看起来多太暗了, 不喜庆。”   “不行, 这件红色的太老土了。”   “白色?明天可是文明凯旋而归的好日子,穿白色多不吉利。”   ……   万氏一回到家里,抹了点药,就开始在家捣鼓,务必要选一件最好看,最合适的衣服穿着去迎接她的儿子。   只是把衣柜都翻了个遍,她都没找到一件合适的。   无论哪一件,她似乎都能挑出不满意的地方。   如意看着堆积成一座小山的衣服,嘴角发苦, 这么多衣服老夫人都不满意, 余下的她只怕更看不上眼。   如意探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轻声道:“老夫人, 现在才下午, 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要不去咱们去留仙坊看看?”   留仙坊是城东很出名的一家成衣店, 里面的衣服无论是花样、面料还是式样都是全京城最流行的。   万氏听了也很心动,她这辈子只穿过一件留仙坊的衣服, 那还是她四十岁生日时,傅芷璇买给她的。   那是一件紫绡翠纹裙,花样,款式,面料就是现在穿出去也不丢人。万氏很是喜欢了一阵子, 直到接到儿子的信后,她心里突然就不愿意穿这件衣服了。这件衣服也就被束之高阁。   现在想起来,万氏也不得不承认,留仙坊的衣服做得就是比其他店更合身,更好看。   不过与之相对应的是,留仙坊衣服的价格也贵得惊人,它家一件衣服顶得上别家五六件衣服的价格。   让万氏掏这么多钱去买一件衣服,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如意打小伺候她,这位主子私底下是何性情,她一清二楚。见万氏不说话,她心里约莫猜到了原因,不以为意地笑道:“老夫人,咱们可以先记账,回头让他们到家里来取钱就是。”   以前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因为是少夫人管着账,到时候,也是少夫人掏银子。   万氏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以前家里缺了东西,很多都是先记账,回头傅芷璇再去把银子结了就是。   她这一回之所以想买件好看的衣服,还不是为了给儿子撑脸,这钱就该儿子媳妇出。这么一想,什么舍不得、心痛都成了天边的浮云。   “还是你这丫头机灵。”万氏满意地点了如意的鼻子一下,脸色转阴为晴,指着西厢房道,“去把小姐也叫上,她也许久没做衣服了,咱们娘俩今儿买身漂亮的,明天好迎接文明去。”   万氏做这些并未避着傅芷璇,因而小岚趴在窗台把这事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回头瞧了一眼坐在桌前拨算盘理账的傅芷璇,心里忿忿不平,走过去,不依的按住算盘,嘟囔着嘴说:“少夫人,你也该去做件新衣服了。”   凭什么啊,都是少夫人辛辛苦苦挣的银子,少夫人每日精打细算,舍不得花,那娘俩却三天两头换新衣,真把人当傻子不成!   傅芷璇拨开她的手:“别闹,你家少夫人正缺银子呢,哪有多余的银钱做新衣。”   小岚扁嘴,嘀咕道:“你舍不得做,人家舍得,你这叫白白为人做嫁衣。”   傅芷璇抬头,水眸盈笑:“那是人家的银子,人家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那么多做啥?”   “什么人家的银子,还不都是你出,你……”小岚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她忽然意识到,少夫人有好长一段时日没往家里拿银子了,最近家里的开支大多都是赊的。   所以,少夫人的意思是,这次她也不会再付钱了。   对此,小岚自是大呼痛快。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少夫人从未在她面前抱怨过一句,但前一阵季家弄出休书这事闹得太大,她也多少知道一些,不知为何,老夫人似乎对少夫人极为不满。   小岚深深地为自家少夫人不值,少夫人对老夫人那真是像对亲生母亲一样,结果却换来这样的对待,太令人心寒了。   “只是,将军回来,会不会生气?”小岚担忧地问。   傅芷璇拿起算盘边拨边说:“无妨。”季文明若要生气,她正好跟他算算这些年来,她替他养母亲,养妹妹的这笔账。   无妨是什么意思?小岚一双柳叶眉都快拧成毛毛虫了,但见傅芷璇一副若无其事的镇定模样,她也很快平静下来。她家少夫人这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不过还是要打扮打扮,可不能被那娘俩给比下去了。   小岚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最终选了一件撒花烟罗衫,举到傅芷璇面前:“少夫人明天穿这样怎么样?”   “这么薄,你不怕冻死我啊?”傅芷璇头也不抬。   小岚脸一红,这才注意到,自己只顾着好看,忘记现在是寒风肆虐的十冬腊月了。   小岚放下这一件,又拿了桃红色的夹袄:“这件怎么样?这个颜色很衬你的肌肤。”   自己就是打扮得像个天仙,季文明也不会多看她一眼,小岚这心思是白费了。不过自己若不答应,她只怕会一直追着不放。   于是傅芷璇重重地点了下头,赞道:“还不错,就这一件吧。”   小岚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少夫人,你看都没看一眼,分明是敷衍奴婢嘛。”   这丫头该不会是紧张吧。傅芷璇琢磨出了味道,放下算盘,指了指对面的凳子:“坐下,我都不慌,你慌什么?”   被她戳破,小岚嘴一扁,带着哭腔说:“奴婢,奴婢担心,少夫人,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将军一定会喜欢你的。”   少夫人已经不得婆婆喜欢了,若是丈夫还厌恶她,这可怎么办啊。   傅芷璇看着小岚白白净净的小脸哭成了花猫脸,笑了,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傻丫头,哭啥呢,你家少夫人心里有数呢,不要担心。”   小岚总是无条件相信她,听她这么一说,立即转悲为喜,欢天喜地地说:“也是,少夫人这么好,小岚都好喜欢,更别提将军了。”   傅芷璇扯出一个笑回应她,心里却并不轻松,小岚这样一个丫头都担心她不得丈夫喜欢,并把这看成天大的事,那其他人呢?她的父母兄姐,季老太爷,还有范大人这些真心实意关心她的人,他们是不是也会认为,若是一个女人不得丈夫的欢心,她这辈子都没有了未来。   ***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万氏就起来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起来后,万氏也没闲着,吩咐家里人把房子又打扫了一遍,尤其是后院的那间厢房,她不顾一身的伤痛,亲自去监督,还让丫头把这屋子里的一应用品全换了新的。   小岚无意中看到,直咂嘴,凑到傅芷璇耳边,小声念叨:“少夫人,老夫人这是做啥?她把后院那间厢房布置得比主屋都好看,被面都是用一两银子一尺的素软缎做的。难不成是想把将军赶到那间屋住?”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家里也只有季文明有资格用。   “你最近是不是看多了恶婆婆的戏文。”傅芷璇了然地看着小岚,瞥了一眼院子里忙碌的人,轻声嘱咐,“祸从口出,小岚,你以后记得谨言慎言。这样的话,我以后不想再听到。”   小岚低下头:“奴婢也只敢在你面前这么说。”   傅芷璇正色看着她:“隔墙有耳,没听说过吗?记住了,以后在我面前也不许道主子的是非。”   小岚见到她严肃的脸,不自觉地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说:“奴婢知道了。”   傅芷璇这才放下心来,目光再次投向院子里匆匆往后院搬东西的仆役。   大至架子床,衣柜,梳妆台,小到茶盏茶杯,博古架,烟熏炉,全一溜烟地换成了新的,而且件件都不是便宜货,看来万氏这回是下了大本钱。   自己这段时日早出晚归,竟不知道自家库房里堆了这么多值钱的玩意儿。   这不挣钱的人啊,总是不知道银子有多难挣,花起钱来跟流水一样。   呵呵,傅芷璇看了一眼万氏笑得眯成缝的眼睛,嘴角一勾,希望她下午也能笑得出来。她可不信,万氏手里头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   季家一大早这么一折腾,动静闹得不小,左邻右舍都知道了,纷纷好奇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万氏逢人就说,自己的儿子做官回来了。   不多时,左邻右舍都知道,季家今天有大喜事了,个别热心的邻居还过来帮忙。   热热闹闹地弄到中午,总算把家里都收拾好了,又煮上了新鲜的牛羊肉。万氏换上昨日才买的新衣,满脸喜色地走出门,到了院子里,她又伸手抚上了脸,紧张地问傅芷璇和季美瑜:“我……我脸上的伤口看不见了吧?”   她可不想给儿子丢人。   傅芷璇看着她脸上那一层厚厚的白米分,抿嘴不吭声。   只有季美瑜一如既往地实诚:“娘,你……你要不还是待在家里等大哥吧。”   这白森森的脸,若是晚上出门,只怕会吓哭小孩。   万氏听了很不高兴:“说的什么话,你大哥七年没见过娘了,他肯定很想娘,娘当然要第一个去迎接他了。”   说完,还偷偷瞥了傅芷璇一眼。   傅氏都要去,她若不去,万一新儿媳误会这是自己给她下马威怎么办?   其实依万氏说,她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傅芷璇前去迎接儿子。   不过现在傅芷璇有诰命在身,又是户部的范大人亲自派人来让她去的,万氏就是再不甘愿,也没办法以婆婆的身份拿捏她。   傅芷璇瞥了一眼万氏纠结的脸,只当她在为脸上的妆容发愁,轻笑着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娘脸上的伤口没好,涂这么多米分不好,万一留疤了怎么办?娘不如戴一面帷帽出门吧,就说是风寒未愈,戴上帷帽挡风。”   万氏心头一喜,最近北风呼啸,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连忙去洗了脸,又上了药,再让如意拿了帷帽过来,三人终于坐上马车出发。   等她们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刚好过午时。   城门两旁已经站了不少人,估计大部分都是这次回京武官的家眷。   季文明这五品官,在季家这种微末不起眼的家族里算得上一号人物,但落到皇亲国戚、高官显贵遍地走的京城,连个水花都激不起。   好位置轮不到她们,她们三人只能寻了个靠后边偏僻风又大的地方站着等。   今天,为了好看,万氏母女穿得并不厚,这会儿被寒风一刮,连打了几个喷嚏。   傅芷璇看了,笑着说:“娘,美瑜,你们先到马车上等着吧,等征南大将军的队伍进城了,我再让小岚去叫你们。”   她这话本是好意,不然万一万氏生病了,下午那场戏还怎么演。   结果万氏还以为她是想在自己儿子面前表现,索性不走了:“没事,我们不冷,阿嚏……”   季美瑜苦巴巴地看着母亲,心里直发愁,也不知道娘怎么想的,突然就跟嫂子杠上了。   “娘,你等会儿,我跟红燕去马车上把披风拿过来。”现在也顾不得好不好看的事了。   这么一折腾,又等了一会儿,前头终于热闹起来,人群中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征南大将军回来了,征南大将军回来了……”   万氏听了,连忙拉着季美瑜往街道边挤去。   两人踮起脚翘首以盼,终于,季美瑜喊了一声:“娘,我看到了,那就是大哥吧,大将军后面那个骑枣红色大马的。”   隔着帷帽,万氏终于看到了多年未见的儿子,她激动得哽咽落泪:“还是美瑜记性好,那就是你大哥,他瘦了,也不知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头……”   季美瑜不耐烦听这些,她拉住万氏的手:“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娘别说这些扫兴的了,我们往前面一点去,看看大哥能不能认出我们来。”   她灵活地挤到前面,挥舞着手,高声喊道:“大哥,大哥……”   街道两旁都是热情的百姓,马上的将士哪看得过来,季文明听到声音,扫了一眼,又挪开了目光,往前望去。   季美瑜失望地垂下嘴:“大哥不认识我。”   失落了几息,她又恢复了精神,扯着嗓子高声大喊:“大哥,大哥,我是美瑜啊……”   万氏被她这么一拉,身子一倾,被旁边的人一挤,头上的帷帽突然滚了下去,露出一张遍布红痕的脸,很是恐怖,旁边一个小孩吓得张开嘴,嚎啕大哭起来。   附近一圈的人全噤了声,像是围观稀有动物一般盯着万氏瞄。毕竟一个妇道人家,脸上被打出这么多深浅不一的伤口也是少见。   被这么多人盯着,万氏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她艰涩地张了张嘴,紧张地抬手摸头:“我……我的帷帽呢!”   说完也不管这里人挤人,腰一弯就要垂下身去捡帷帽。   街道两旁本就拥挤不堪,她这一动,弄得人群一歪,旁边一个圆桶腰的大婶脚一滑,人跟着一晃就往万氏身上压去。   高头大马上的季文明一回首正好看到这一幕,他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纵身一跃,扑过来,一掌把那胖大婶推到马路上,然后伸手扶住了万氏:“娘,你小……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后方的傅芷璇看到这一幕,嘴角弯起,无声地笑了,她朝人群中的戴着帽子,遮住脸的史哥使了一记眼色。   史哥压下帽檐,侧身往人群外围挤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了人海中。 第29章   燕京城是前朝旧都, 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了, 当初前朝新立, 百业待兴,因而城区的道路建得并不宽阔。虽然后来京城也扩过好几次,但城内的几条主干道却没有动过,因为主干道附近不少是达官贵人的宅子和店铺。   所以征远大将军带着回京复命的这五百亲卫几乎是擦着街道边走。   季文明情急之下把那胖大婶推出去,害得她差点被后头迎上来的那匹马儿踩一脚。   幸亏后面骑马的将士反应快,及时勒住了缰绳,不然非酿成一场惨剧不可。   但就这样,那马儿还是一蹄子踩到了胖大婶的裙子上,裙子被马掌一划, 发出吱嘎一声, 一条两指宽的鲜红布条挂在马蹄上,迎风飞舞。   胖大婶看着少了一小截的裙摆, 脸都绿了, 心里后怕得紧。   她两手撑地, 站起来, 飞快地跑到路边,单手叉腰, 又粗又短的食指戳向季文明的鼻子咆哮道:“你眼瞎啦?没看到这是马路边,有你这么推人的吗?小心我去京兆府告你谋杀。”   胖大婶的嗓门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耳膜生疼,附近的人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看向被她重点照顾的对象——季文明。   胖大婶毫无所觉, 低头惋惜了地看一眼自己的裙摆,多好的衣服就这么毁了。   因为母亲脸上的伤,季文明这会儿心情非常不好,胖大婶正好撞到木仓口上,他拧紧眉,不耐烦地说:“多少钱?”   胖大婶不干了:“街坊邻居,你们大家给我评评理,这人把我推到路中间,差点被马踢死,结果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掏几个子就想把我打发了。你们说,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季文明刚才的态度确实不好,周围的人都看在眼里,这会儿碍于他身上的那身铠甲,不好当面指责他,但不少人还是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相熟的人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察觉到周围人不友善的目光,季文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冲动,说错了话。   他放软语气:“这位大婶,抱歉,在下刚才太过忧心家母,一时情急之下推了你一把,实在对不住。你这身裙子裙子是因我才被毁的,在下心中着实不安,这裙子多少钱,我赔你。”   季文明长相斯文秀气,从军七载,又添了一股子男儿气概,他这样俊俏的儿郎一说好话,很容易博得旁人的好感,连中老年妇女也不例外。这不,他一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刚才还不依不挠的胖大婶口气也和缓了许多:“算了,看在你孝心可嘉的份上,老娘……我也不跟你计较,这条裙子是前儿个我生辰,我闺女特意给我做的,你就给个布钱,二两银子。”   “多谢大婶宽宥。”季文明笑着点了下头,手往口袋里一掏,准备拿银子给这大婶,结果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自己回京这一路,因为都在军队里,吃穿住用行都有人打点,完全不用花一文钱,所以他身上也就没带银子。   旁边的胖大婶还虎视眈眈,四周的人也都看着他,季文明很尴尬,握紧拳头抵在唇间,轻咳两声,神色自若地说:“娘,你先把银子给这位大婶吧!”   叫她给钱?万氏傻眼了,她平时出门不多,买东西也大多记账,她也没带银子的习惯啊。而且今天有傅芷璇这个财神爷跟着,就更不用她带钱了。   万氏眼珠一转,伸手掐了一把季美瑜:“你嫂子人呢?”   季美瑜这会儿正对着自家英俊不凡的大哥发花痴呢,听到万氏的话,手往后一指:“后面吧。”   万氏踮起脚,往后望去,可后面乌压压的,全是人,想从里面找到傅芷璇哪那么容易。   她搜了一圈,也没瞅见人,心里焦急得很,面上也多了几分局促不安。   季文明看出了端倪。可这会儿若说没钱,那胖大婶只怕会以为他们是要故意赖账。季文明丢不起这个人,环视四周一眼,突地伸手拔下了季美瑜头上那支金簪:“小妹,把你的簪子借给大哥一用,回头我赔你一支更好的。”   然后把金簪递给了胖大婶:“不好意思,大婶,在下忘带了银子,就用这支金簪抵债吧,你看如何?”   “好,好。”胖大婶一把接过金簪,笑眯眯地答应了。傻子才不答应呢,这支簪子少说也有一二两,换成银子就是一二十两,她赚大了。   旁边的人见季文明出手这么大方,谁也没怀疑他没钱,相反,对他的感官还不错,有几个有心结交的还冲他笑了笑。   这一场风波完美解决,不过季美瑜的心里却很不开心,她嘟囔着嘴,低声抱怨:“这是去年我生辰,嫂子送我的礼物,留仙坊最流行的款式,花了整整三十五两银子呢!”   一听说这么贵,万氏又开始肉痛,抚住胸口,抱怨道:“你这丫头,这么贵重的首饰戴出来做什么?也不知道捡根便宜的银簪子戴。”   季文明听得皱眉,因为激动,他老娘的声音不小,旁边几个刚才还冲他点头的人这会儿脸上已露出瞠目结舌之色,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似乎在看打肿脸充胖子的蠢货。   “娘,不就是一根簪子,哪值得你上火,万一气出病来多不值。”季文明出言打断了万氏的喋喋不休。   儿子的面子,万氏还是要给几分的。   听到他这么说,立即住了嘴:“我儿说得对。”   季文明不想站在这里让人看笑话,他招来一个小兵,说道:“娘,这是童伟,儿子还有事,先让他送你回家,有事咱们待会回家再说。”   万氏听了,忙应道:“好,你去忙,别因为我们娘俩耽搁了。这京城娘住了几十年,哪块石板上有个坑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嗯,天气冷,你快回去吧,儿子一会儿就回家。”季文明放心地赶回了队伍。   征远大将军带来的五百将士逐渐远去,后头的人群开始散去。   因为刚才的意外,万氏母女不敢乱动,两人落到了最后。   等她们走到马车边时,已经是下午了。   季美瑜扫了四周一眼,问马叔:“我嫂子呢?”   闻声,马车上的帘子掀开,露出傅芷璇笑盈盈的脸:“美瑜,我在这儿呢。”   季美瑜看着她抱怨道:“嫂子,你跑哪儿去了?刚才看到大哥没有?我大哥长得好俊哦。”   说到最后一个“俊”字时,她还不停地冲傅芷璇挤眉弄眼。   “当然……”傅芷璇故意拖长声音。   季美瑜听了来劲儿了:“我大哥是不是很俊?”   傅芷璇柳眉一挑,补充道:“当然是没有了,当时人太多,你跑得太快,我追不上,就只好先折了回来,免得等你们回来找不到我,着急。”   “啊……我忘记拉着嫂子了。”季美瑜失望地垂下了头,不过她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拉着傅芷璇的手,跟她讲她大哥多么好看,穿着银色的铠甲骑着大红马多么威风。   傅芷璇嘴角含笑默默听着,思绪却游离到了九霄云外。前世,没有范大人的通知,他们并不知道季文明回来的具体日子,傅芷璇是在季家见到他的,当时他正小心翼翼的扶着钱珍珍,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   傅芷璇当时就傻掉了,整个人像游魂一样,脑子都是晕的,那一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因而对季文明根本就没多深的印象。   后来虽然在一个同屋檐下生活了一个月,但季文明每日不是去兵部就是在家陪钱珍珍,两人碰面的次数寥寥可数。   可以说,傅芷璇并不了解现在的季文明,今天街上的一幕倒是给她提了一个醒。   季文明不同于万氏和季美瑜,他又见识,又有官位护身,而且从他处理胖大婶一事就看得出来,这人处事圆滑机警又果断,最难能可贵的是脸皮厚,能屈能伸。这样的人可比万氏难对付多了。   从今往后,她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不过好在,她从未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口诉于人,估计就是小岚也想不到,她的最终目的是放弃人人眼中前途光明又长相俊俏的丈夫,重获自由。   “嫂子,嫂子……”见她久久没回应,季美瑜伸着胳膊撞了撞她,“待会儿就见到大哥了,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傅芷璇抿嘴笑了一下,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倒是有那么一股子默认的意味。   万氏见了,厌恶得很。   她拽了一把季美瑜:“好了,一路就听到你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得娘的头都痛了,你安静一会儿,让娘休息一下。”   季美瑜连忙转过去扶着她:“娘,你肯定是昨晚太兴奋没睡好才头痛的,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咱们还要去给大哥接风洗尘呢。”   家里可是杀猪宰羊,做了一大堆好吃的。   万氏见目的达成,便闭上了眼,依靠再季美瑜的身上,闭着眼假寐起来,一时之间,马车里安静得只剩下马儿碾过石板发出的格拉格拉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傅芷璇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害得她们三个差点撞到前面的车壁上去。   万氏扶着额头,不悦地说:“老马,怎么驾车的?”   马车外传来马叔喜悦的声音:“老夫人,老夫人,将军回来了,就在我们前头,将军身后还跟着一辆漂亮的马车呢。”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万氏刷地一下掀开帘子,激动地站了起来。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抓过帷帽,戴在头上,然后飞快地走下了马车。   后头的季美瑜看了,扁了扁嘴,有些吃味:“自从大哥回来后,娘心里就只有大哥一人,完全没咱们俩了。”   傅芷璇安慰她:“你大哥七年未归,母亲也是担心,你就计较了。”   “知道啦,嫂子你最好了,走吧,咱们一起去见大哥。”季美瑜拉着傅芷璇的胳膊,一起下了马车。   马叔所言不虚,确实是一辆漂亮的马车。那辆马车是用贵重的楠木所制,窗牖上帘子用的是透气又保暖的绯色锦缎,光鲜又漂亮,哪像她们这辆马车,灰扑扑的,一点都不起眼。   此刻,这辆马车正好停在他们前面,堵在了季家大门口,马车旁边还站着两个穿着黑色铠甲威风凛凛的士兵。   附近的街坊四邻听到风声,全跑了出来,个别调皮的孩子还跑过去,凑到马车边上好奇地张望。   见傅芷璇和季美瑜走过来,隔壁刘大娘真诚地向傅芷璇道喜:“你这孩子总算是熬出头了。”   许家婶子在一旁眉飞色舞地附和道:“可不,我就说阿璇这孩子是个有福分的,你们还不信。”   许家婶子祖上是看相的,她也学了几分皮毛,平日总喜欢逮着人算命算运,不过街坊四邻都不大相信她,一听她说起面相运势之类的就赶紧找借口开溜。   头发花白的刘大娘点着许家婶子的鼻子:“行了,我们都相信你,回头你给我大孙子算算,看他明年能不能中。”   许家婶子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能中,一定能中。”   一听就没底气,刘大娘家的大孙子才十二岁,明年第一次下考场。   季美瑜看了掩嘴偷笑,她扯着傅芷璇说:“嫂子,走了,大哥在等咱们呢……不对,这辆马车怎么弄得这么女气啊?”   不止是帘子,走近了还能发现,马车上还传来一阵浓郁的熏香味。   季美瑜吸了吸鼻子,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后,更是诧异了:“嫂子,你说我大哥怎么会喜欢这种味道。”   “谁知道呢,也许他就喜欢这种味道吧。”傅芷璇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不像季美瑜这种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活了一把年纪的大娘和许婶子很快察觉到了不对,两人脸上的笑容隐去,对视一眼,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看傅芷璇时眼底已带上了怜悯的味道。   不过哪有猫儿不偷腥,尤其是文明那孩子打小就长得好看,现在又有了出息,难免会沾染上些花花草草,只希望阿璇这孩子能想通。   刘大娘用她厚重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傅芷璇。   傅芷璇朝她露出明媚的笑容。   刘大娘看了直叹气,真是造孽啊,多好的孩子,等了七年,好不容易终于把男人等回来了,结果却是这样。   旁边的季美瑜完全没察觉到身侧的暗涌,她举起手扬了扬,高兴地喊道:“大哥。”   季文明正跳下马,搀扶着万氏走到马车边,听到叫声,回头看了季美瑜一眼,招手道:“过来。”   季美瑜连忙拉着傅芷璇走了过去。   季文明似乎这才发现傅芷璇,他漆黑的瞳孔往她脸上一瞟,很快又挪开了眼,语气淡淡地:“娘受了伤,你先扶娘进去。”   傅芷璇漂亮的眼睛不避不闪地直视着季文明,他今天穿了一身银色的铠甲,被冬天的暖阳这么一照,刺得人睁不开眼。跟曾经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温暖笑意的少年天差地别,傅芷璇再一次意识到,季文明再不是她记忆里那个英俊单纯的少年了。   “傅氏,你先扶娘进屋去,外面风大。”见傅芷璇没反应,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怕自己在这儿闹起来,丢了他的人,让他的心头肉难堪吧。   呵呵,他也是真够自恋的。   “好。”傅芷璇柔声应了一句,走到万氏面前,笑眯眯地说,“娘,外面风大,夫……文明心疼你,咱们就先进去吧。”   当着季文明的面,她实在说不出夫君两字,光想就觉得恶心。   万氏看向儿子,目光渴盼地瞥了一眼马车,她的新媳妇,大孙子啊。   季文明懂母亲的意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娘,你先进屋,我马上就来。”   万一傅氏撒泼,也不至于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人。   万氏明白了儿子的意思,终于转身往家门口走去,傅芷璇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心思飘到老远,也不知让张柳办的事办妥没,那些掌柜的怎么还没来呢。   张柳上次抢粮,因为范大人的说情,只被官府押去服了大半个月的劳役就放回来了。他回来后,傅芷璇遵守承诺,把他连同史哥一起安置在了客栈。   史哥身手好,傅芷璇安排他给万氏一个惊喜,让他们母子提前见面。至于张柳,当时附近的商家都听到了,傅芷璇说了要收他做伙计。   因此另一出戏码让他出马再合适不过。   傅芷璇前两天就让他四处宣传,云来客栈的老板娘借了大笔银钱买粮,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也不知何时才能还清。   张柳虽不解她的用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执行了她的吩咐。   所以张柳这两日都做愁眉苦脸状,吃过早饭就溜到客栈旁边的酒馆点一壶最廉价的酒,三杯黄汤下肚,拉着人就开始诉苦,言辞中都是担忧,生怕丢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活计。   张柳面相老实,看到他的长相,很多人都会下意识地相信他的话。   酒馆人来人往,没过多久,很多人都听说云来客栈的老板娘欠了一堆债,新来的小伙计担心丢了活,天天跑到酒馆借酒浇愁。   三人成虎,今天早上,傅芷璇听到的流言版本已经变成了,云来客栈的老板娘已经把客栈抵押给了钱庄。   相信这个消息一出笼,那些老板都坐不住了,只是不知为何都到这个时辰了,他们还没来。   “你磨蹭什么呢?快点。”万氏扭头不高兴地低斥了傅芷璇一声。   傅芷璇回过神,加快了两步,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到巷子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就看见十几个面熟的商户走了过来。   万氏也瞧见了这些熟悉的面孔,她还以为这些商户是来给她贺喜的,嘴咧成一个夸张的弧度:“这曹老板他们还真是客气,一下子带这么多人,咱家院子只怕坐不开。”   傅芷璇听了诧异地看着她,她究竟是从哪儿看出曹老板是给他们贺喜的?   京城里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就一区区的五品武官,这些商家都要特意来祝贺,那一年到头也不用做生意了,光天天去恭贺这些大人们都忙不过来。   曹老板一脸匪气,他是做木料生意的,很是义气,大家都称他一声曹大哥,今儿的要账队伍就是他带头。万氏所赊欠的账目中最大的一笔就是他的,买的是那张楠木架子床。   季文明没万氏那么白目,一看这几人就来者不善,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几位可有谁?”   曹老板瞥了他一眼,突然想起听说万氏的儿子做官回来了,应该就是面前这位。   他也回礼道:“在下曹顺,是个卖家具的。季大人,叨扰了,不过这都到月底了,咱们的账目是不是该结了。”   他们店里的账目赊欠记账,通常都是当月月底结账,这话曹顺可不是诓季文明的。   但季文明看到他身后那十几个肥头大耳,目露精光的商户,可不相信他不是预谋的。   脸色随即黑了一半,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账,说清楚。”   曹顺似是没看到他的冷脸,瞥了一眼正走过来的万氏:“你们家老夫人这一个多月来在咱们这些店里订了一张楠木架子床,四足提链铜香薰,乌木筷子十双,银鎏金镶玉贴花蝶恋花式方形首饰盒,花软缎两匹……”   随着曹顺一个又一个的报账,季文明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眼底一片冷意,出言打断了他的话:“总共多少银子?”   曹顺拿出账册,手一扬,后面的人立即递上一张算盘,他拿着噼里啪啦地拨了一阵,然后抬头道:“季大人,一共八百三十二两银子。”   他月俸才十六石粮食,若按灾前的粮价算,顶多就十来银子,这老头莫不是糊弄他的。   季文明一言不发地接过账本,仔细看了起来。   万氏看到这一幕,就知道儿子生气了,她连忙咬紧牙龈,偷偷对傅芷璇说:“快去拿银子。”   傅芷璇也被万氏的“大方”震惊了。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万氏:“娘,你刚才说什么?”   万氏只得按捺下心头的火气,稍微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你快去拿银子。”   这下不止傅芷璇,就连稍远一些的季文明和刘大娘他们也都听了。   家里竟有这么多银子!季文明心念一转,走到傅芷璇面前,目光专注地盯着她,声音如沐春风:“阿璇,别让曹老板他们等急了,你先把银子给他们结了吧。”   态度和煦得与刚才在马车旁的态度天壤之别。   明着拒绝他肯定不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抠门不讲理。   傅芷璇长长的羽睫扇了扇,眼角的余光扫到三丈开外的马车,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她抬头,微抿着唇,欲语还羞地看着季文明,学着季美瑜撒娇时的腔调,伸手拽出脖子上的玉佩,娇滴滴地说:“文……夫君……”   刚喊了一声,她突然一个趔趄,人像断线的风筝往季文明那儿滚去。   季文明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旁边的万氏瞧了,撇嘴冷嗤,在心里骂了一句,小妖精,大庭广众之下就勾男人。   而季美瑜正是情思浮动的年龄,看到这一幕,咯咯地笑了起来,边笑还边偷偷冲傅芷璇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马车里的钱珍珍透过帘子的缝隙看到这一幕,怒气攻心,也忘了季文明先前的嘱咐,伸手一撩帘子,探出头,大声喊道:“夫君,我肚子痛,肯定是咱们的孩儿又踢我了。”   说完,还朝傅芷璇投去一个示威的眼神。   傅芷璇顺势站直身,脱离了季文明的怀抱,然后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季文明:“她……她是谁?”   他最不愿意的一幕还是发生了,季文明脸色铁青:“她是钱珍珍。”却没说钱珍珍的身份,旁人都以为钱珍珍是他的小妾,却不知他是以正妻之礼迎娶的钱珍珍。   钱珍珍伸出白玉似的手,娇羞地笑道:“夫君,坐久了人家的腰好酸,你来扶人家下马嘛。”   季文明走过去,半抱着她,把她扶下了马车。   万氏看到她圆滚滚的肚子,脸上的兴奋再也掩饰不住,走过去,眼热地盯着她的肚子:“真好,我也有孙子了……”   这种新欢旧爱,争风吃醋的事,曹顺这辈子不知看过多少,他可没兴趣在这儿浪费时间。   “季大人,小的待会儿还要去兵部左侍郎家拿钱,能麻烦你快点吗?”   这姓曹的真是可恨,还拿侍郎来压他。   季文明气结,但也知道,这时候若跟曹顺起了争执,传出去别人都会说他付不起银子想赖账。   季文明还想高升,丢不起这个人。   他扭头看向泫然欲泣的傅芷璇,口气也没了先前的温情,而是带着一股子命令的味道:“傅氏,快去把银子给曹顺给结了。”   结结结,你的银子又没交给我,凭什么该我结。若不是还保持着理智,傅芷璇真想这么冲季文明吼道,他多大的脸。   不过这会儿不是冲动的时候,她拿起手帕用力擦了一下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夫君,夫君,你这是……”   话未说完,眼一闭,身体摇摇晃晃往后倒去。   不远处的小岚见了,拔腿跑了过来,抱住她:“少夫人,少夫人……我们家少夫人被气晕倒了,求求你们,快去请个大夫过来。”   季文明看着曹顺那张蛮横的脸,再看看周围一脸鄙夷的四邻右舍,郁闷得心口作痛,只怕不到明天,他气晕发妻的小道消息就会传遍大街小巷。   这傅氏,晕倒得真不是时候。 第30章   万氏看着儿子铁青的脸, 自觉不妙, 很是委屈:“都是傅氏说先赊着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季文明不想冲他母亲发火, 按捺着性子说:“娘,你先去把家里的银子拿出来给他们结了。”   “我……”万氏一脸难色。这七年来,季文明是分两次给她捎过几百两银子回来,可她也平常也要开支啊,而且就上回她生病的时候就花了好几十两,想到空了一层的小匣子,她现在还心疼呢,儿子让她一口气拿出八百多两,这是要她的老命啊。   最主要的是她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傅芷璇这些年虽说没短过家里的吃穿用度, 但拿回来的银子却不多。以前她担忧儿子回不来, 因而有心与傅氏交好,从不问她多要银子。现在想来, 万氏顿觉后悔不已。   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万氏看到儿子气得青筋暴凸, 连忙对曹顺说:“我……我们家没那么多现银, 用店铺抵可以吗?”   原来张柳那小子不是胡说八道, 这季家面上光鲜,其实啊不过是个花架子而已。   曹顺心里鄙夷, 脸上丝毫不显,笑眯眯说:“可以,不过要房契。”   万氏说的店铺,他不用脑子都能想到。季家除了傅芷璇置下的点心铺和客栈,哪还有其他店铺。这两家店的位置虽不是绝好, 但生意还不错,卖出去远超八百多两,也就只有万氏这不懂行情的妇人能轻易就把这下金蛋的母鸡抵给他。有这等便宜,他傻了才不答应。   万氏哪懂这些,一听说他答应了,连忙对如意说:“去少……傅氏的房间把房契拿来。”   如意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傅芷璇,踌躇不动,寻了个借口推脱:“老夫人,房契这么重要,少夫人定是上了锁,奴婢没钥匙,这打不开啊。”   万氏满不在乎地说:“打不开砸了就是。”   听到这话,街坊邻居全傻了眼,像是第一次认识万氏这个人似的。   就是再恶毒的婆婆,也从未听说过对儿媳妇房里的东西说砸就砸的啊。而且还是当着大伙儿的面,私底下不知多嚣张,真是可怜阿璇这好孩子,这些年不知在万氏手下受了多少磋磨。   街坊邻居已经脑补出一大堆可怜小媳妇的戏码,全套到了傅芷璇头上,看她的眼神那叫一个怜惜。   季文明比她老娘圆滑,知道做事不能这么粗暴,连忙添了一句:“老夫人说笑的,去问少夫人拿钥匙。”   傅芷璇都昏倒了,这嘴上说是“问她拿钥匙”,实际上跟白抢有什么区别。   不过大家都看见了的,这是将军吩咐她的,也不怪她一个小丫头。如意走过去,蹲下身就要去摸傅芷璇的袖袋。   但手还没碰到傅芷璇的袖子就被小岚用力给推开了。   小岚死死抱住傅芷璇,一边抽泣一边大吼:“滚开,不准碰我们家少夫人。客栈、点心铺子都是我家少夫人的,你们别想打它们的主意。”   没看你主子都不行了,你一个小丫头还护得住那些东西不成。如意从地上坐了起来,拍了一下尘土,走过去小声劝道:“小岚,咱们都是一家人,戏文里有句话说什么来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少夫人醒了,也是愿意把房契拿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狗屁……”小岚忍不住爆粗口,正想骂如意这根墙头草一顿,突然,她察觉到腰窝处似乎被人戳了一下。   这时候能戳到她腰的人还能有谁,小岚连忙低头往傅芷璇的脸看去,轻唤了两声:“少夫人,少夫人……”   但傅芷璇还是紧闭双目,一点反应都没有。   希望落空,小岚嘴一扁,失落地抱紧傅芷璇,倔强地说:“少夫人,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些小人得逞的。”   旁边的如意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一脸的欣喜:“呀,钥匙……”   说完,不等小岚反应过来,手灵活地往傅芷璇的袖袋一伸,拔下了钥匙。   “你还给我。”小岚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少夫人的钥匙从袖子袖袋里掉了出来。   她连忙放下傅芷璇,起身正要追上去,突然感觉腰又被人拧了一记,而且这一回比上次痛多了。   腰肢上传来的痛楚提醒小岚,这绝不是她的错觉。小岚突地心领神会,恍然醒悟过来,莫非少夫人是装晕的?   那倒是说得过去,因为少夫人的钥匙平时都是放在香囊里,再藏进袖袋,而刚才掉出来的却只有钥匙,香囊却不知所踪,倒像是少夫人刻意把钥匙弄了出来。   少夫人一再拧她,肯定是暗示她别跟如意对着干。她虽然不了解少夫人的用意,但哭总没错吧,自己的主子晕倒了,她不哭干啥呢。   于是,小岚忽地一低头,趴在傅芷璇身上,使出吃奶的劲儿吗,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震得树枝上几只归巢的小鸟扑腾扑腾赶紧飞走。   刘大娘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扶起小岚:“快起来,小心压坏阿璇。”   许大婶让家里的小孩拿来一个汤婆子,自己则端了一碗热乎乎的汤来:“这么冷的天,别把阿璇冻坏了,给她喝点汤暖暖身子吧。”   小岚感激地看着她们:“刘大娘、许大婶,你们都是好人。若不是遇到你们,我们家少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都是街坊邻居,这么客气做啥。”刘大娘安慰了小岚一句,接过汤婆子塞到傅芷璇冰凉的手掌中,再把她的手按到腹部,最后推开了热汤,“许氏,阿璇昏迷不醒,连病因都没查出来,怎么可以乱吃东西,你这不是胡闹吗?快把汤端回去。”   许大婶不干了:“我这怎么叫胡闹,我的汤里还放了两个鸡蛋呢。”她平时都舍不得天天吃的好东西。   两人吵做一团,旁边几个热心的邻居走过来劝她们:“你们不是照顾阿璇吗?怎么光顾着自己吵起来了,我看还是派个人去催催大夫吧。”   街坊邻居的表现比季家人热心多了,季文明皱眉瞥了母亲一眼,不知她为何会这么傻,儿媳晕倒,她这样不闻不问的举动实在太让人诟病了。就是意思意思地问候几句,也能让抓不到把柄啊。   可他自己又实在不宜过于关心傅芷璇,否则依钱珍珍性子,只怕会当场给他甩脸子。   思忖片刻,季文明还是望向母亲,提醒她:“娘,外面冷,你把阿璇扶进去屋里歇着。”   这话不止提醒了万氏,还点醒了被惊呆的季美瑜。她猛然回过神来,跑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喊道:“嫂子,嫂子,你醒醒,你醒醒啊……小岚,走,咱们先把嫂子扶进屋。”   小岚对家里这位时常粘着自家少夫人,小孩子心性的季美瑜倒是没什么恶感。   “好,你托住少夫人的右胳膊。”   万氏看了一眼儿子的眼色,默默地往傅芷璇的方向走去。   见状,季文明心里头松了口气,总算把家里的几个女人支进去了。   他转过身,看向旁边嘴撅得老高的钱珍珍,也不管旁边还有人,抓住她的手呵了一口气,温声道:“外面风大,你肚子里还怀着咱们的孩子,冻坏了怎么办?先跟荷香进屋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嗯?”   对上他专注又深情的眼睛,钱珍珍的心都快化了,早忘了生气的事,撅噘嘴,撒了个娇:“嗯,夫君,那人家先进屋了,你也早点回家哦。”   “嗯,我很快就来。”季文明含笑应道,又贴心地给她整理了一下披风。   钱珍珍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往季家的宅子走去。   刚走两步,忽然看到如意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脸苦色地看着万氏:“老夫人,奴婢没找到房契。”   刚走到傅芷璇面前的万氏听到这句话,脚下一顿,急切地问道:“都找过了吗?”   如意哭兮兮地点头:“都找过了,红燕帮奴婢一起找的。”   “不可能。”万氏横眉一撇,又问,“那银子呢?有多少都先拿出来应个急。”   如意似乎早预料到她会问这个,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往前一摊,忐忑不安地看着万氏:“都在这儿了,就这么多。”   她的掌心总共就只有两个银元宝,还有几块碎银子,加起来不到三十两。   万氏可不信:“怎么才这点,银子呢?”   声音吼得如意耳膜生疼,但怕触怒万氏,她不敢有丝毫的动作,只能硬着头皮迎接万氏的唾沫飞溅。   见从如意这儿问不出个究竟,几欲疯狂的万氏跑到傅芷璇旁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使劲儿摇晃:“银子呢,还有房契,你藏到哪儿去了。”   她的手指像钳子一样,使劲儿掐着傅芷璇的胳膊。   估计再让她掐一会儿,自己的胳膊好几天都抬不起来,傅芷璇只得缓缓睁开眼,万般不解地看着她:“娘,你怎么啦?”   万氏看到她醒了,顿时转怒为喜,迫切地问道:“阿璇,客栈和点心铺子的房契呢,你收哪儿去了?”   傅芷璇听到这话,眼泪突然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房契,房契拿去抵账了。”   “抵账?抵什么帐?”万氏的嗓门尖得划破天际,看得一众街坊都皱眉。   傅芷璇缩了缩肩,颤抖了一下,委屈地说:“娘,你掐痛我了。”   旁边的刘大娘听到这话,再也看不下去了,一把掰开万氏的手:“季家嫂子,你没看到阿璇还在生病吗?媳妇也是人啊,咱们谁不是从媳妇儿过来的。”   病?她这就叫病?万氏真想掀开自己的帷帽让她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生病。   不气,不气,她的儿子回来了,还给她带回来了一个高门儿媳妇,儿媳妇肚子里还有一个大孙子,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犯不着跟刘氏这个爱管闲事的疯婆子计较。   万氏直接忽略了安慰傅芷璇的刘大娘,再次质问道:“房契呢?你说抵账,抵什么账了?我可不记得咱们家欠了谁这么多银子。”   傅芷璇这回倒是没有回避,她眨了眨染上泪珠的羽睫,哭着说:“上次买的那批粮食,我只有两百多两银子,余下的一千两都是跟人借的。本来按照现在的粮价,能翻倍赚几千两的,谁料,谁料恶人作祟,引来流民,儿媳只能把粮食捐出去。这些娘你都是知道的,后来别人上门要账,没钱还银子,媳妇只能把房契押给他们了。”   合着还都成了她的错了?若不是她跟着赖氏搅和,粮食就能安安全全地卖出去,也不至于今儿个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让人凭白看了笑话。万氏这会儿是真的恨不得回到十天前,捶一顿被猪油蒙了心的自己,几千两,那可是几千两啊,都能装几匣子了。   季文明虽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也大致清楚了,原本家里是有一笔很大的进项,但却因意外断了这财路。   再看他娘那副失魂落魄地模样,季文明心里有谱了,这事很可能跟他娘有关。   为人子女,不言父母之过。他也只能装作没不知道,走到钱珍珍面前,艰难地开了口:“珍珍,把钱拿出来,咱们先把那边的账结了吧。”   钱珍珍面色变得不大好看,任谁第一天进门,就要掏出大笔的银子,心里都不会痛苦。   她看了荷香一眼:“把姑爷上次给咱们的五百两拿出来。”   这是不肯掏私房钱的意思了。钱珍珍不是傅芷璇,她身后还有一尊大佛,季文明不敢像对待傅芷璇那样命令她,只能看向万氏:“娘,把我上次捎回来的银子拿出来结了吧。”   三百三十二两银子啊,这是要把她的小金库掏得精光啊。   万氏心在滴血,但到底怕儿子生气,只能万分不舍地让如意去把她的小匣子报出来。   看到这一幕,小岚忍不住咂舌:“老夫人的嘴可真严实,攒了这么多银子,竟然连一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银子的事总算解决了,但季家今天喜悦的气氛却荡然无存了。   来帮忙的亲邻也识趣的纷纷告辞,连饭都没吃,留下季家人看着屋檐下的几桌子菜发呆。   钱珍珍看着满桌子的肉,眼神闪过一抹鄙夷,泥腿子就是泥腿子,以为吃肉就是好日子了?没见识。   “文明,人家想吃燕窝。”她抚着肚子,娇滴滴地说。   季文明还没发话,万氏已经满口答应了:“好,好,我这就叫人去买。”饿谁也不能饿着她的大孙子。   钱珍珍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丝笑容:“谢谢娘。”   “一家人,不用客气,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尽管跟娘说,别客气。”万氏很满意这个新媳妇儿,出身高贵,斯斯文文的,说话轻声细语的,又长得好看,也就只有这样的儿媳妇才配得上她的儿子。   “走,娘带你去看你的新房间。娘特意把你屋子里的东西都换成了新的,看这布多柔软,一定不会伤了我的宝贝大孙子,还有地上我都给铺上了地毯,听人说这样防滑……”   万氏在钱珍珍面前极尽谄媚之能事,就只差把她当菩萨供起来了,更别提耍婆婆的架子。但这样过于献媚的行为并不能获得别人的认同,这不,她前脚一走,荷香就忍不住替她家小姐委屈了:“小姐,哎,姑爷家怎么净是这样的人!什么破地毯,不过是用粗麻织的,又不是波斯地毯,还当成稀罕物了。”   钱珍珍坐在铜镜前,慢条斯理地拆下金头钗:“行了,别抱怨了,爹都说了,夫君是个有出息的,以后迟早会为我挣个诰命回来,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提起姑爷,连挑剔的荷香也没意见了:“小姐说的是,姑爷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又对小姐温柔体贴,一往情深,比老爷营里那些所谓的将军们好了不知多少倍,那些将领家的千金们都羡慕死小姐了。”   钱珍珍得意地一扬眉:“那倒是,不过……”   话音一转,钱珍珍明艳的眉宇间闪过一抹阴霾:“文明家那糟糠婆真是碍眼。”   荷香见她生气,忙安抚道:“小姐莫急,没看姑爷今天对她一直冷冷淡淡的吗?姑爷以前远在边疆,还需要她帮忙照顾老夫人,现在姑爷和小姐回来了,这家里哪还需要她,姑爷迟早会把她扫地出门的。”   听到这话,钱珍珍脸上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些。   成亲前季文明就向她坦诚了,早前因父母之命,家里娶有一妻,不过成亲那天刚拜完堂,他就走了,盖头都没掀,连傅氏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他与傅氏并无感情,回去之后就会一纸休书,休了傅氏。   想来,等这一阵忙完了,夫君就会把这事解决了。   不过那傅氏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大白天的都往夫君怀里倒,这样的女人,绝不能留在这里。   钱珍珍心思一动,对荷香道:“你去请夫君来,就说我不舒服。”   这样的事以前都发生过好多次,荷香也不意外,忙出去找季文明。   不过季文明被一位族兄拖住了,荷香只得先回来了。   这时候,万氏的燕窝也煮好让如意端了过来。   荷香接过燕窝,递给钱珍珍。   钱珍珍抿嘴喝了一口,这燕窝的味道刚传到味蕾,她就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   吓得旁边的荷香连忙扶住她,担忧的问:“怎么啦?不是许久没吐了吗?”   她还以为钱珍珍是又犯孕吐了。   钱珍珍把那碗燕窝重重地拍在桌上,忙含了一口水漱口,待嘴里的那股子味道过去了,她长长的吐了口气:“我就没吃过这么难喝的燕窝,这是什么燕窝啊,腥死了,里面还有沙子。”   荷香听了,凑到碗前观察了一圈,得出了结论:“这是最下等的草燕,她怎么拿这种东西给小姐吃,小姐肚子里可还怀着小主子呢。”   钱珍珍心里闹得慌,一刻也不想见到这燕窝了,挥手说:“赶紧把这玩意儿给我端出去倒了。”   荷香立即把燕窝端了出去,就倒在了屋外的那棵冬枣树下,然后转身回了屋,丝毫没注意到屋檐下还站了个人。   如意的耳坠掉了,她记得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都还在,估计耳坠很可能是落在了送燕窝的路上,于是沿着原路返回来找耳坠,哪知道看到这一幕。   等荷香关上门,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冬枣树下,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是她端过来的燕窝。   这位新夫人可真是娇气。   如意摇摇头,悄无声息地回了前院。   万氏瞧见她回来,立即问道:“珍珍可喜欢?”   如意犹豫了一下,违心地说:“喜欢。”   “那就好,赶明儿,咱们再去买一些,每天都给珍珍炖一碗。”万氏欢喜地说。   如意听了,眉头蹙得死紧,这燕窝可不便宜,新夫人又嫌弃,何必浪费银子呢!到时候一缺银子,老夫人又要冲她发火,让她去问少夫人要银子,最后还不是她左右不是人。   想了想,如意终于忍不住,往地上一跪:“老夫人,原谅奴婢,奴婢刚才说谎。新夫人她并不喜欢吃燕窝,奴婢的耳坠掉在了路上,回去找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新夫人身边的婢女荷香把整碗的燕窝倒在了后院的那棵冬枣树下。”   万氏听了,气得眼眶发红:“真是败家子,燕窝多贵啊,不吃也别倒了啊,多浪费。这荷香真是不会做事,不行,我得跟文明说说,珍珍身边的丫头留不得。”   如意听了,只能低头苦笑,这一刻她倒是有些同情新夫人身边那位气质姣好的荷香姐姐了,生得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个背锅的命。   ***   结果刚跟族兄说了几句回到家的季文明迎头就遇上万氏的喋喋不休。   “文明,娘跟你讲,珍珍身边的那个叫荷香的,你看她哪像丫鬟啊,摆得谱比人家的小姐都大。娘跟你说,这样的人不能留在珍珍身边……”   季文明听得头大,他明白,他娘不敢生钱珍珍的气,就迁怒荷香。   不过荷香是钱珍珍的陪嫁丫鬟,两人一块儿长大,他若提出把荷香卖了,钱珍珍肯定会不依不挠。   今天让她掏了五百两银子,她心里这会儿只怕不爽着呢,他若现在动她的丫鬟,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倍觉头痛的季文明只能按住太阳穴,劝道:“娘,珍珍从小锦衣玉食,她……的嘴比较挑,你谅解一些。以后她要吃什么,你跟儿子说,儿子去买。”   万氏听明白了,儿子这是嫌弃自己买的东西不好呢。   也不想想,为了给钱珍珍整理出一间像样的屋子,把她的老本都掏光,她哪还有银子给她更好的。   再说,草燕也不差啊,她自个都舍不得吃,还计划天天给钱珍珍准备一碗,这还要怎么样。   “果然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文明,你这是怪娘呢,我知道,是为娘不好,是我这个当娘的无能……”万氏说着说着,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真的伤心了,儿子出征七年,好不容易回来,一家团聚,本是阖家欢喜的高兴事,结果却因为银子的事,让儿子面上无光。儿子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嫌弃她了。   他现在啊,心里只有他那个娇滴滴的新媳妇,哪还有她这个娘。   季文明今天实在是疲惫得慌,他连续骑了大半个月的马,今天又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桩接一桩,打得他措手不及,衣锦还乡的荣耀也变成了个笑话。他心里憋屈得慌,这会儿是真没心力应付母亲。   “娘,儿子这七年,每一次都担心自己回不来了,你跟美瑜怎么办!我只有你们这两个亲人,也请你体谅我,去让人准备点热菜热饭,晚上一家人和和气气地吃顿饭吧。”   听到他这么说,万氏终于想起儿子刚从随时都可能人头落地的战场上回来,紧张心疼的情绪占了上风:“文明,这些年,你没受伤吧?”   季文明笑了:“儿子这不好好站在这儿吗?娘,你先叫人把饭菜准备好,我去叫珍珍出来,待会儿儿子让她以茶代酒,给娘陪个不是。”   有了这个台阶下,万氏也不再追究:“算了,她还大着肚子呢,娘这就去安排。”   搞定了老娘,季文明以为今晚终于能清净清净了,谁料一回房,钱珍珍就逮着他追问道:“你什么时候休了傅氏?”   季文明头大:“我这才回来第一天,而且这都晚上了。”   钱珍珍任性地跺跺脚:“我不管,你今天就要休了她。不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季文明毫不怀疑这是她能做出的事,再一想,傅芷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留她在季家,还要多养一口人,不如顺了钱珍珍的意,便道:“好,我都答应你,走吧,一家人都在外面吃饭,咱们过去,顺便把这事也给办了。”   钱珍珍这才转怒为喜。   ***   季家并不大,万氏做事又从不避讳傅芷璇,因而家里的动静,傅芷璇这边也听到了。   小岚撇嘴:“不是说没银子了吗?还吃得起燕窝,老夫人可真是偏心。”   说完,她忙小心地看了傅芷璇一眼,见她没任何的异常,这才讪讪地笑了:“奴婢嘴快,少夫人你别伤心。”   傅芷璇轻笑:“你看我这样像是伤心吗?”   好吧,确实没有,小岚真是越来越搞不懂自家少夫人了,不过少夫人这样倒是让她安心了不少。   “那少夫人你刚才在想什么?”   傅芷璇抬了一下眼皮,看向她,意味深长地说:“我呀,在想一句老话,贫贱夫妻百事哀。”   少夫人又在说她不懂的话了,小岚还没来得及发问,门口突然响起如意的声音:“少夫人,老夫人让你到饭厅吃饭。”   “好,马上就来。”傅芷璇应了一声,却不急着出门,而是慢慢悠悠地去把箱子的诰命文书拿了出来。   小岚见了,很是好奇:“少夫人,大晚上的你拿着东西做什么?”   傅芷璇瞥了她一眼:“这东西用处大着呢,若不是时间太晚了,我还要把诰命服换上。”正好让季文明和钱珍珍开开眼,给他们一个惊喜。   好吧,少夫人又说她听不懂的话了。   小岚一脸懵懂地跟着傅芷璇去了饭厅。   饭厅里,季文明、钱珍珍、万氏和季美瑜都到了。   瞧见傅芷璇,无聊趴在桌子上的季美瑜立即迎了上来,拉住她的胳膊:“嫂子,你总算来了,我今天要挨着你坐。”   说完看到没看钱珍珍和季文明一眼,明显是还在生气。   看到这一幕钱珍珍心里虽不爽,不过一想到待会儿就会休了傅芷璇,这人以后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碍眼了,她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在傅芷璇放下筷子后,被钱珍珍连戳了五下的季文明终于开腔了:“傅氏,我有一事要跟你说。”   瞧他的表情就不是什么好事,傅芷璇笑了:“正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不如让我先说。”   她这幅模样倒是让季文明有些意外,他颔首道:“你说。”   傅芷璇利落地从袖袋里拿出文书,放到桌上,推到季文明面前:“我想钱珍珍妹妹应该给我行个跪拜之礼!不知者无罪,先前的无状,我就不计较了。”   “你在说笑话吧,想让我给你行……”钱珍珍的话在季文明打开文书时戛然而止,她看着上面那一排排清晰苍劲有力的字体,绝望涌上了心头,“不可能,文明才五品,你怎么可能是四品诰命,而且文明也从没给你请过诰命,这是假的,是你伪造的。”   不然她怎么办?难道要她做季文明的妾吗?   作者有话要说:   钱珍珍的身份没那么高,后面会写。    第31章   这纸诰命文书不止击溃了钱珍珍, 也打了季文明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倒是比钱珍珍能沉得住气, 征询的眼神投向万氏。   万氏手足无措, 不就是一个诰命夫人吗?自古以来,以夫为天,她傅氏就是得了诰命又怎么样,难不成还能爬到她儿子头上不成?   而且这诰命不过是花几千两银子买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只是不知为何对上儿子的眼神,万氏忍不住开始心虚,都不敢直视他的眼,原因无他,说起来傅氏这阴差阳错得来诰命, 她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见她没反驳, 季文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傅氏看起来除了还有几分颜色,并无他长, 为何会突然被封了个诰命, 莫非她攀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几个念头在脑中一过, 季文明很快冷静下来, 把诰命文书合上,神色自若地递给了傅芷璇:“还没恭喜夫人呢, 文明敬夫人一杯。”   在摸清傅芷璇背后是什么人之前,实在不宜再针对她。   若不是诰命文书上被人用力按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印子,傅芷璇真会以为他内心也像脸上表现的那么平静。   傅芷璇要笑不笑的瞥了她一眼,正欲伸手去接诰命文书,突然右侧插入一只手, 抢走了诰命文书。   “我不信,这是假的,一定是你这个贱人弄虚作假来骗夫君的。”钱珍珍一脸狰狞,眼眶发红,抓住文书就开始扯,似乎只要把这东西毁坏了,傅芷璇的诰命就没有了一样。   她旁边的季文明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珍珍,放手。”   钱珍珍听了,泪如泉涌,哭得伤心极了:“你竟然向着这个贱人,季文明,你忘了你曾经的誓言吗?你说过只爱我一个,今生今世只对我好,你就这么对我的好的?”   “不是,珍珍,你听我说……”季文明想要解释,这诰命文书是皇上御批,礼部所制,故意损坏官府是要追究责任的,而且撕了也没用,礼部库房里还有记录呢。   但钱珍珍这幅魔怔的模样,哪听得进去他的话。再看旁边傅芷璇讥诮旁观的眼,季文明立即意识到,今晚这顿团圆饭是个最错误的决定。更错误的是,他没弄清楚家里的状况,就贸然休妻。   “荷香,送你家小姐回房休息。”   “且慢,”傅芷璇站了起来,“出言侮辱谩骂朝廷命妇,恶意撕毁朝廷颁发的诰命文书,两罪并罚,少不得要挨些板子,季将军,你总不会是想包庇钱氏吧?”   没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也懂律法,季文明这会儿真要对傅芷璇刮目相看了。大燕律法沿袭了前朝,复杂浩瀚,条文众多,而且这东西外面轻易买不到,只有衙门和几大书院以及京城最大的文博书馆才有,寻常人只能借阅。   短短半日,这个女人就让他改观了,若说这是她的目的,那不得不承认,傅氏比钱氏聪明多了。   原先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季文明还以为她跟寻常女子没什么两样,娇弱没主见,遇事就只知道哭。谁知竟是一只长了獠牙的小猫,他眼中闪过一抹异彩。   季文明站起身,语气比先前客气了许多:“夫人,请你念在珍珍年幼,又怀有身孕的份上,宽恕她这一次。毕竟咱们都是一家人,不是吗?”   最后一句他念得特别重,傅芷璇听懂了他的暗示之意,这房子里都是他季家的人,他若让这些人噤声,也没人敢出来给她作证。说到底,还是欺她傅家势弱。   但钱珍珍没听懂,加上今天到了季家后,什么都不顺,心里早憋了一股子气,见到季文明对傅芷璇如此客气,更是妒火攻心,一怒之下掀了桌子,愤怒地冲季文明吼道:“不要你管,她要告官尽管告去,我怕她啊!”   说完,气冲冲地跑了,留下一地狼藉。   傅芷璇连忙往后退两步,顺便把季美瑜也往后拉,两人险险避开倾斜而来的汤汁饭菜,但万氏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还坐着,桌子一掀,残羹冷炙泼了她一身,连发钗上都还挂着一片青菜叶子。   “耍什么大小姐脾气。”季美瑜不满地抱怨了一句,又赶紧拿出手帕给愣住了的万氏擦脸。   季文明这会儿怒火攻心,又发作不得,憋得一张脸通红,他瞪了一眼季美瑜:“还不快把娘扶进屋洗澡换衣服。”   就只知道对她凶,有种的凶始作俑者啊。季美瑜瘪瘪嘴巴,惧于季文明的威严,到底没敢还嘴。   季文明现在就像一只愤怒的野兽,傅芷璇可不想待在这儿受气:“我去让人烧点热水。”   总算如了季文明的意,绝口不再提对钱珍珍的处罚。   反正嫌隙种子已经种下了,就等他们的自私、自利、嫉妒、势力、蛮横来浇灌发芽。   但傅芷璇没料到钱珍珍连一晚上都等不了,当天晚上就发作了。   从饭厅回了后院的厢房,钱珍珍越想越生气,坐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哭,荷香怎么劝都劝不住。   “哎呀,这么晚了姑爷怎么还不回来。”荷香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以往只要姑爷在,三句话就能哄得小姐眉开眼笑。今儿个小姐都哭了一个多时辰了,姑爷怎么都还不来哄小姐   钱珍珍一听这话,不得了了,恨恨地说:“季文明今晚是不是打算住在傅氏房里不走了?”   荷香下意识地说:“应该不会吧。”   但钱珍珍心里已经生了疑,再看一眼沙漏,已经到亥时末,这么晚,若是以往,他们早歇下了,季文明迟迟不回房,不是去会傅芷璇了还能是干嘛?   来了气的钱珍珍蹭地站了起来,对荷香说:“走,去前院。”   荷香愣住了:“小姐,这大晚上的,天又这么冷,为了你肚子里小主子,咱还是别出去了。”   钱珍珍瞥了她一眼:“不去?不去季文明的魂儿都要被狐狸精给勾走了。”   荷香没辙,只能说:“天气冷,小姐你把披风披上,奴婢去提个灯笼过来。”   准备好一切,主仆两人出了门,穿过走廊,来到前院。   这大晚上的,前院也一片安静,远远望去,傅芷璇房里的灯早熄了,黑漆漆的一片。   “哼,季文明这个负心汉果然不打算回来了。”钱珍珍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气冲冲地往傅芷璇的房间走去。   走到半途,路过万氏的房间,里面有微光透出,时不时地还有几句私语传出。   钱珍珍从中听到季文明的声音,脸上当即转怒为喜,真好,夫君他没被傅氏那贱人引诱。   荷香也听到了,她压低声音小声说:“小姐,将军久未见老夫人,母子俩定是有许多话要说,咱们先回去吧,一会儿将军就回来了。”   “嗯。”钱珍珍点头,只要丈夫不是去会其他小妖精了,她就不生气。   荷香连忙掉头,用灯笼照亮前面的路,扶着钱珍珍返回后院。   谁知才踏出两步,钱珍珍突然甩开了她的手,一把夺过灯笼,气势汹汹地折身推开了万氏的房门,冲了进去。   万氏抬头看见是她,笑了:“珍珍啊,你是担心文明吧。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们小两口也快回去休息吧。”   钱珍珍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突然提起灯笼砸到她头上:“都是你这个死老太婆害我……”   万氏懵了,弄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儿媳妇竟然会拿点燃的灯笼砸她,一时半会竟然没反应过来。   还是季文明速度快,先一步拦住了那只灯笼。   但碍于钱珍珍已经怀孕了,他也不敢太用力,这么一犹豫,那只灯笼就这么抛了出去。   见没人受伤,季文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一把抓住钱珍珍伸向万氏的手,以前所未有的狠厉口气吼道:“你发什么疯?那是你的婆婆,我的亲生母亲。”   钱珍珍挣脱不开他的手,又气又难过:“哼,有她这样的母亲吗?只会拖后腿,若不是她太无能,夫君你又岂会十几岁就不得不奔赴军营,爹爹可是说了,你才学出众,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她拖累了你一回也就罢了,哼,竟还有第二回 ,若不是她,傅芷璇那贱人怎么会因祸得福被圣上赐了诰命,弄得咱们现在进退维谷。”   刚才在门口,她就是听到这件事才愤怒地冲了进来。   哼,这个婆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钱珍珍是低嫁,本就不大看得起季文明的家人,再加上今天下午还没进门就为万氏掏了五百两银子,还有那草燕的事,一桩接一桩,把她的愤怒推到了顶点。   万氏听了这话,诧异地看向儿子,原来儿子心里也有这么多不满。她捂住脸,伤心地哭了起来,她费尽心思做这些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儿子和钱珍珍,结果呢,却换来这种对待。   季文明一个头两个大,斥了钱珍珍一句:“你闭嘴,那是你的长辈,钱珍珍,快给母亲道歉!”   钱珍珍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凭什么,我说错了吗?”   两人僵持不下,大眼瞪小眼。   突然,一股焦糊味传了过来。   季文明扭过头,发现他刚才只顾着制止钱珍珍,没注意到灯笼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角,里面的油灯被打翻了,燃烧了起来。   墙角正好放置着一只木质的衣柜,现在衣柜的一角已经被点燃,火突地一下窜到老高。   “出去,你们快出去,荷香,快把你家小姐扶出去!”季文明大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水壶泼到被子上,然后一把抱起被子,结果一转身跟万氏撞了个正着。   季文明的肝火都要冒出来了:“娘,你还不赶紧出去,跑进来做什么?”   “银子,我的银子还在床底下。”万氏弱弱地嘟囔了一声。   季文明听得头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银子,放心,火很快就灭了,你的银子跑不了。”   万一跑了呢?今晚儿子和媳妇儿的行为着实伤了万氏的心,她原先还盼着儿子回来,一家团聚,过上好日子,结果却是一地鸡毛。现在也只有银子能让她觉得有安全感。要是这银子也丢了,她也不活了。   季文明跑过去,用力把棉被按到了火上,扭头又看了万氏一眼。   这一眼几乎让他肝胆俱裂。万氏趴在地上,大半个身子钻进床底下,掏出一个漆黑的小匣子,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丝毫没发现头顶的危机。   衣柜被烧坏了两脚,余下两脚本就难以支撑,被季文明这用力一扑,衣柜摇摇欲坠,正好倒像万氏的方向。   季文明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跑过去,单手撑住柜子,另外一只手,飞快地把万氏拉了起来:“娘,柜子要倒了,快出去。”   万氏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刚才差点被压成了肉饼,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点头:“好,好,我这就走,你也快出来……”   她匆匆忙忙地往屋外跑去,季文明终于松了口气,放下柜子,任它轰然一声倒下。   结果这衣柜一倒,一道人高的火焰也跟着冒了出来。   原来季文明一松手,被子跟衣柜中间有了空隙,火苗一窜,烤干了被子,最后把被子也点燃了。这被子是用棉絮做的,比之木材燃烧得更快,这不,才不过眨眼的功夫,火势就窜到人头那么高了,屋子里到处都是呛人的烟味。   见势不妙,季文明飞快地跑了出去,又是提水,又是高声喊人来救火。   很快,家里的奴仆动了,听到动静的邻居也出动了。   傅芷璇的房间跟万氏一个院子,这么大的动静,她也被吵醒了。   “小岚,外面发生何事了?”傅芷璇掀开被子坐起来问道。   刚跑到门口张望了一圈的小岚吓得脸色苍白地跑了回来:“少夫人,不好了,着火了,着火了,咱们快走吧。”   听到这话,傅芷璇马上下床,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打开窗,外面火光漫天,火势最大的地方正好是万氏的房间。   虽说万氏的房间离她的卧房中间有一条回廊,又隔了好几个房间,但火势凶猛,谁也不能保证火不会烧到她们这儿来。   “小岚,细软收拾好,咱们也快出去。”   傅芷璇吩咐了小岚一句,回去披了一件外衣,从柜子里翻出诰命服和文书,又捡了几件比较值钱的东西,赶紧跑了出去。   这时候,院子里又来了许多帮忙救火的人,都是附近的街坊邻居。   但火势蔓延得很快,现在已经燃烧向左右两边的房间了。   傅芷璇找了一圈,发现了万氏和钱珍珍,却没找到季文明,估计是在跟着救火。   万氏这会儿正蹲在马路边,手里抱着一个小匣子,不停地抹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惩罚我……”   旁边的钱珍珍一脸郁色,嫌恶地瞥了万氏一眼,若不是这老太婆,哪会有这场大火。   傅芷璇不知这场大火的起源,但看这婆媳二人两看两相厌的相处模式,倒是有些意外。   她记得前世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婆媳两人可是蜜里调油,好得不得了,谁料今生一见面就因为银子闹了不愉快,这会儿更是不知为何彻底闹翻了,连面子情都维持不下去了。   不过这不关她的事,她巴不得两人闹起来。   傅芷璇没再搭理这婆媳俩,走过去问一个相熟的街坊:“王大娘,去通知官府了吗?”   “去了,去了,我们家老王亲自去的……”王大娘的丈夫正好在衙门当差。   他看到火势越来越猛,心知不妙,连忙跑去衙门搬救兵。   有了左邻右舍的帮忙,加上官府的人赶来及时,这场燃烧了近半个时辰的大火总算扑灭了。   不过季家损失惨重,万氏的卧房,还有堂屋,连着旁边的一间厢房全被烧成了废墟。只剩下后院钱珍珍的房间还有临近门的方向的两间下人住的房间和一间柴房、马房,连同后院完好无损。   傅芷璇的房间离得比较远被大火波及,只烧掉了一角,修补一下倒是可以住人。   送走了街坊四邻和衙门的官差,季文明回来就看到家里的几个女人站在漆黑的废墟前默默垂泪。   谁也没料到,一个好好的团聚日子,最后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叹了口气,季文明打起精神说:“收拾收拾,先找地方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就去请人来重建房子。”   万氏恹恹地点了点头,季美瑜蹲在她面前哭红了眼。   钱珍珍不想住在这么一堆废墟旁边,不过一看到季文明冷冰冰的眼,再一想到这场火跟她也脱不了干系,她心里就发虚,只得点头。   傅芷璇没有异议,反正她的房间今晚是不能住人了。   瞧了一眼天边若隐若现的白光,她拂了一下衣服上沾上的烟灰道:“时候不早了,最近客栈事多,我得去处理一下事情。”   这是要做甩手掌柜的意思?季文明瞥了一眼把自己摘清的傅芷璇,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家里几个女人不对付,这还不到一天一夜就闹出这么多事,他真是心累得慌,暂时她们分开也好。   “好,让马叔送你,回头晚上有空我再来接你。”季文明笑着应下。   傅芷璇笑而不语,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季文明会知道什么叫祸不单行,什么叫家宅不宁,他哪会有功夫搭理她。   见季文明答应了,季美瑜眼睛一亮,伸手戳了戳万氏:“娘,咱们也跟嫂子去客栈吧。”   家里就一间上房没被波及,不用说,肯定是给那个钱珍珍住的。她跟娘只能去住下人房。   她真是讨厌死了钱珍珍,若不是她,他们一家还好好的一起生活,哪有这么多事。哼,她才来一天就把他们家弄成了这样,真是个丧门星,偏偏大哥还被这个丧门星给迷惑住了。   万氏也有些意动,这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钱珍珍的刁蛮任性做反衬,她才体会出傅芷璇的好来。   这七年来,傅芷璇一直养家,半句怨言都没有。连她的儿子,在丈夫死后,停了学,都对她怨言老大。   万氏抬起头,期盼地盯着傅芷璇:“阿璇,既然客栈繁忙,那我跟美瑜也去帮忙吧。”   傅芷璇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她实在是佩服万氏,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帮忙?她这些年饭来张口衣来张手,一直是别人伺候她,她能做什么?不过是想去白住她的客栈罢了。   在厚脸皮上,这一对母子倒是如出一辙,为了利益什么事都说得出口。   她瞥了一眼很是尴尬的季文明,再看向面色狰狞的钱珍珍,慢悠悠地说:“多谢母亲了,只是母亲也知道,我现在欠了许多钱,万一再有人上门要钱,恐怕得连累母亲帮衬一二了。”   说完,眼神若有似无地瞟向万氏手中的小匣子上。   万氏以为她在打自己仅剩的那点私房钱的主意,把匣子往怀里一按,再用手死死捂住,生怕人不知道她怀里抱的是值钱的东西似的。   钱珍珍也看见了,心中暗恨,原来这老婆子还有那么多银子,那她下午却硬是厚着脸皮不还账,非要自己掏钱,真是个抠门又小气的老太婆。钱珍珍忍不住恨恨瞪了她一眼。   万氏毫无所觉,她抱紧匣子,慌张地摇了摇头:“那……娘还是不去给你添麻烦了。”   她就知道是这样。   傅芷璇无声地笑了。   ***   季家这一夜过得很热闹,宫里也不清净。   征远大将军曹广曾经入宫伴读,与先皇和摄政王私交甚笃。   他这一次吃了胜仗,凯旋而归,本来摄政王是准备在极光殿给他接风洗尘的。   但曹广这人性子直,尤其厌恶文臣说句话都要拐十个弯那一套,再加上,最近国库紧张,上下一致提倡节俭,于是这盛大的欢迎晚宴就免了。   不过摄政王与曹广两人几年不见,两人免不了要秉烛夜谈一番。   曹广蓄着一团浓密的络腮胡,再加上从小练武,常年征战,身板硬朗,肌肉结实,脱下那一身铠甲,再瞪着两个铜铃大的眼睛,乍一看,不像是个领兵作战的将军,倒更像是个山匪水贼。   他的一举一动也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这不,他也不管这是宫里,放荡不羁地脱了鞋袜,一条腿搭在榻上,另一条压在上面翘得老高,拿起一只大碗,倒了满满一碗酒,仰头一口闷了,直呼痛快:“还是这京城的九酿春够味。”   对此陆栖行见怪不怪:“够不够,不够,我再叫人给你送两坛子来。”   曹广瞪他:“你诚心想把我灌醉是吧。”   说完,不满地瞥了一眼陆栖行面前还没他拳头大的酒樽:“我说你在京城呆了几年,怎么也被那帮耍嘴皮子的同化了,喝个酒都不痛快。来,是爷们的就换大碗。”   陆栖行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只大碗,两人你来我往,一边喝酒,一边谈论了一番边关形势以及朝中情况。   不知不觉已到半夜,两人都有些喝高了,突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跪下道:“摄政王殿下,太后娘娘病了,云光殿的初月姑姑在外面请殿下过去看看。”   闻言,已有六分醉意的曹广猛然抬头,眼中浊气净退,精光乍现。   陆栖行眉一皱,不耐地喊道:“福康,福康……”   小太监懵了,低声道:“福康公公在外间,今晚是小人值夜,摄政王殿下有事请吩咐。”   陆栖行没理他,又吼了一声。   这次凌云殿的总管大太监福康终于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殿下,殿下您叫老奴?”   陆栖行食指一伸,指向小太监:“拖出去,杖责五十,赶出凌云殿,再有下次,你也给本王滚。”   福康一愣,虽不解为何他只是打了个盹儿殿下为何就这么生气,但这会儿认错总没错:“是,老奴有罪,老奴有罪!”   然后又连忙挥手让人把那小太监拖了出去。   过了片刻,陆栖行抬头发现他还站在那儿,凌眉一拧:“怎么,还要本王告诉你怎么做?出去告诉初月,生病了就请太医,找本王做甚,本王可不是郎中。”   福康这才明白陆栖行为何会这么生气,忙不迭地说:“是,老奴这就去。”   等他一走,殿内又恢复了宁静。   曹广伸手弹了一下瓷碗,发出嗡嗡的声响,他的声音在这杂音里似乎有些模糊:“我的殿下,我说你这一把年纪了,也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怎么,你改行做媒婆了?”   曹广摊手笑了:“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放心,有兴趣做媒婆的不是我,是你的亲妹子,咱们的大长公主。”   陆栖行的眉心打成了一个结:“胡闹。”哪有妹子给兄长做媒的,传出去也不怕惹人笑话。   曹广吃吃笑了,陆栖行就这么一个妹子,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够他头痛的。   “再喝一碗就睡觉了,明天还要早朝呢,臣今晚就不回去了,在你这儿赖一晚啊。”曹广又举起酒碗碰了一下,然后一口喝完,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透了口气。   这一往外远眺就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栖行,你过来看看,那边是不是发生了火灾?”情急之下,他直接叫了陆栖行的名字。   陆栖行闻声走了过来,看到西南角的天空火光满天,不禁有些担忧,忙喊来福康:“去问问,外头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福康回来禀告道:“回殿下,是新封的武义将军家走水了。不过衙门的人已经赶去了,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说完还偷偷瞟了一眼曹广。   曹广何其灵敏的人,被他这么一看,立即意识到可能跟自己有关,再一想,很快就记起了武义将军是何人。   “是跟我一同返京的武将,叫季文明。参将钱世坤的女婿,一个文绉绉的小白脸。”   季文明?陆栖行的记性很好,想了一会儿就记起这人是谁,丹凤眼一眯:“这人不是在京城有妻室吗?”   曹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有妻室。”   陆栖行隐去了入粟拜爵那一段,只说:“前一阵去城外,遇到他的妻子在难民营施粥,倒像是个热心的。”   曹广意外地扬眉:“你对她的评价蛮高的嘛。若真如此,那姓季的就更不是个东西了。”   曹广这会儿对季文明的印象更不好了。   “季文明娶的是钱世坤外室的女儿。当年有人送钱世坤一个扬州瘦马,没曾想钱世坤一头栽进去了,在外面置了宅子,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最后连钱老夫人都坐不住了,最后趁着钱世坤去练兵的时候,跑到那扬州瘦马那儿去,准备把她远远的发卖了。”   “最后钱世坤突然得了风声赶了回来,拦下了钱老夫人,但那扬州瘦马在混乱中挨了不少打,动了胎气,最后难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撒手去了。可能是因为愧疚,也是碍于先前钱夫人和钱老夫人的举动,他不放心把女儿交给妻子和母亲抚养,就在钱府旁边另外买了一座院子,派了亲信照顾女儿。只是这位钱小姐长大后的亲事颇为不顺,碍于她的出身和钱夫人的娘家势力,安顺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娶她。最后不知怎么跟季文明搞到了一块儿。”   陆栖行挑眉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也这么长舌了。”   曹广举手喊冤:“你若待在安顺就知道,不用打听,也会有人向你普及这段香艳的往事。”毕竟安顺就那么大,大家平日的生活多无聊,难得有这么可以谈论的八卦,岂可错过。   “这么说,季文明不是你的人了?”陆栖行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曹广气笑了:“我跟那种小白脸怎么会是一路的,你别侮辱我行吗?”   “那就好。”陆栖行突然起身,去了隔壁,片刻功夫后又折了回来,然后把一本折子丢在曹广面前,“看吧。”   曹广翻开折子一目十行扫完,咽了一下口水:“这季文明是得罪哪尊大佛了?竟被疯老头给盯上了?”   监察御史冯道远,出了名的古板,坚持己见,凡是被他盯上的官员都要被拔一层皮。所以才得了这么一个贴切的绰号。   陆栖行手指轻叩桌面,纠正他的措辞:“冯御史刚直不阿,他不会胡乱攀咬人。”   曹广一弹奏折:“所以冯道远参奏季文明治家不严的事是真的了?可季文明今天才刚进京,冯道远从哪儿知道的?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我可不信。”   陆栖行悠长的目光落到奏折上:“明天朝会上不就知道了?” 第32章   折腾了整整一晚, 季文明灰头土脸地换上了朝服抹了把脸就急急忙忙地赶去早朝了。   大燕凡是六品以上官员都有资格参与朝会, 但因为朝中官员众多, 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可以站在殿内,四品及以下官员只能站在殿外。   虽说生了炉子,但殿外两面透风,这大冬天的,冷风吹来,可不好受,有经验资格老的官员早寻好了避风的好位置。等季文明赶到时候,只剩中间一段风最大的地方,那也恰好是五品官员站的位置。   季文明自恃年轻力壮, 也没介意, 往风口一站。   他这是第一回 参加早朝,不知道早朝往往要花几个时辰, 而且若是大臣们分歧太大, 扯嘴皮子打嘴仗的话, 到中午都还不能退朝。这上朝可不是一件轻松活。   这不, 今天季文明这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寒风刺骨, 饶是他身强体壮也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本以为这趟朝会他只是来点个卯就完事了,谁知到了巳时二刻,司礼监的袁公公突然大声道:“宣武义将军季文明上殿。”   叫到他的时候,季文明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不过, 见周围的人都望着他,他连忙回过神来,垂首目不斜视地随着袁公公进了内殿。   洪光殿内金銮宝座巍峨屹立,威严肃穆,季文明跪拜伏地不敢直视龙颜,心里却在揣测皇帝召他何事。   若说封赏奖励,先前已把旨意和赏赐送到安顺,此次回京还有征远大将军曹广在,再怎么加封也轮不到他头上。   那皇帝把他叫来所谓何事呢?   却听上方传来一道威严的成熟男声:“季爱卿,冯大人参奏你治家不严,是与不是?”   随着而来的是一本奏折,递到了季文明面前。   他心中一凉,连忙伸手接过奏折,打开一开,奏折里参他治家不严有两件事,一件是他母亲万氏与堂婶当街撒泼斗殴,第二件是她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去搜儿媳的房间。历朝历代都有律法规定,媳妇的嫁妆属于她的私产,婆家不得动用和干涉,季家人这是知法犯法。   最后,冯道远还深刻的在折子上陈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家尚治不好,何以为官?   季文明看得大汗淋漓,不过是两件家中小事,怎么就扯到有没有能力做官上去了,京城的御史就是凶残。   他才刚回京,还没有结交任何京城的官员,此时也没个官员替他说两句话。   季文明一时之间有些左右为难,母亲与二婶当街殴打的事,他不知情,但万氏搜傅芷璇的房间可是他默许的,怎么都推脱不过去。   而且邪门的是,这位冯御史好像是亲眼见到事情的起因经过似的,一言一词极尽详实,他无从辩驳。   虽说最后也开了傅芷璇的箱子,但到底没拿她的东西,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错误。   想了想,季文明伏地认错:“微臣有罪。”   陆栖行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辩驳就认罪了,跟昨晚曹广口中那个狡猾的投机分子极不相符,顿觉没趣。这种小事,原也不需要他亲自过问,便道:“武义将军季文明治家不严,致使家宅不宁,念其凯旋而归,又是初犯,罚俸半年,望诸位以此为戒。”   还好,只是罚俸半年。季文明松了口气,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   后来的几件政事跟他没关系,又困又累的季文明迷迷糊糊地参加完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朝会。及至踏出皇宫的大门时,他连小皇帝长啥样都没看清,反而感觉比他以前操练一整天还累。   轻吁了口气,季文明抬脚正欲回家,忽地听到后面传来一道沙哑沧桑的声音:“疯老头,你今天又发什么疯?连个刚回京的五品年轻人都不放过。”   听到这话,季文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贴到墙角,他也想听听这位素未谋面的冯御史为何会参他一本。   “哼,”冯御史冷哼一声,嗤道,“管他几品,此乃老夫职责所在。”   另一人说:“你这牛脾气,满朝文武都要被你得罪个遍了。”   冯御史满不在乎:“江庸,老夫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不必劝老夫。依老夫所见,那姓季的小儿,心胸狭隘,不堪为官。”   “哦,疯老头你何出此言?”江庸是真的好奇,冯御史虽是个认死理的,但却极少掺杂个人情绪,他跟季文明都还没见过,竟会如此厌恶一个武将,实属稀奇。   冯御史没有隐瞒:“你知道的,老夫素来喜欢得月楼的杏花酿,可惜那杏花楼的丘老头抠门,只肯在每月的最后一天放出几坛,而且还不能买回家。昨日老夫像往常一样在得月楼喝酒,结果无意中看到这位季将军把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推到了马路中央,幸亏后面的将士反应快,否则那位妇人只怕要被马蹄踏成肉泥,事后还没一点悔意。而那位妇人也不过是一时没站稳,差点摔倒在这位季将军母亲的身上而已。”   江庸理解冯道远,连他听了都觉得季文明做得太过分了,更别提嫉恶如仇的冯御史。这位季将军要救母,方法多的是,何必非要把一无辜妇人推到马路中央。   “难怪呢!”江庸拍了拍冯御史的肩,“别气了,今儿我家婆子回娘家了,我再请你去得月楼吃一顿。”   直至两人离去,季文明才慢慢从墙角处走出门,目光晦暗不明地瞥了一眼冯御史远去的背影。   他原先还猜测是有人故意针对他,莫非这只是他的错觉?也是,他才刚回京,将来的职务还未定下来,算不上挡了谁的道,旁人何至于如此煞费苦心地针对他,应该只是巧合罢了。   ***   回到家时,季文明已经收起了沮丧的情绪,恢复成了那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一路都笑眯眯的,偶遇几个街坊还亲切地跟对方打招呼,寒暄几句。   等他走到家门口,就看见季长源带着几个族人站在院子门口,手上还拿着铁铲等器具,瞧见他,季长源上前道:“文明回来了!”   季文明看向这位不声不响做了族长的族叔,笑道:“嗯,劳烦三叔了,大家站在这里做甚,进去吧,中午了,正好咱们叔伯兄弟几个一起好好喝一杯。”   别人一大早就来家里帮忙平整地面,清理没烧透的房梁和碎石瓦砾,修缮房屋,怎么也该好酒好菜地招待对方一顿才是。   谁料,季文明说完这话后,季长源身后几个族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很微妙,季文明感觉不妙,正想旁敲侧击一番,季长源已经先一步憨笑着拒绝了:“不用了,时辰还早,你婶子和几个堂弟还等着我回去呢,我要没回去,他们会担心的。”   闻言,季文明笑了:“这有什么,待会儿派个人去家里跟三婶说一声就是。”   季长源尴尬地摸了摸脖子,一个劲儿地说:“不用,不用,真不用……”   其他人也跟着不住地点头,都说家里做好饭了。   季文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勉强,笑道:“那好,那就多谢诸位叔伯兄弟了,改日文明再向大家道谢。”   等人一走,转过身,季文明的脸刷地沉了下来。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昨晚烧毁的房屋地面已经平整好,细碎的瓦砾石子也已经平填到了低矮的坑洼处,没有被烧毁的房梁拆了下来,码成一堆,建房子的时候还可以用上,已经烧得发黑或是断成几截废弃木料也统统安放在了院子边离厨房最近的角落里,可以劈来当柴烧。   院子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若是忽视了中央那一团黑漆漆的地面和少了的房子,跟火灾前也没什么两样。   季文明不得不承认,这位一直素来沉默不多言的族叔做事很利索,也很细心,比起耳根子软不着调的二叔,难怪伯祖父会更属意他做族长。   听到脚步声,季美瑜连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欣喜地喊了一句:“嫂……大哥。”   她突地改了口,脸上的喜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文明觉得心里堵得慌,十一岁那年父亲死后,他就一手撑起这个家,眼看读书无望,他不甘沉寂,像族中的父辈祖辈们那样做着一份低贱的工,养家糊口混日子,才过而立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腰。   十七岁那年,他不顾那天是他成亲的好日子,拜了堂就随连校尉带领的新兵一起去了安顺,辛苦挣扎七年,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血汗,终于苦尽甘来,衣锦还乡,封官加爵,娇妻在怀,正该春风得意的时候,现实却给了他狠狠的一击。   不但没有他想象中的风光意气,就连心心念念的亲人也变得陌生了。在小妹的心目中,他连傅芷璇都不如,在母亲心里他也不是个好儿子,做人做到他这份上还真是失败。   季美瑜有些怕季文明,见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也不进门,很不自在,搓着手问:“大哥,你吃饭了没有?”   季文明回过神来,摇头问道:“没,你们呢?”   季美瑜瞥了后院一眼,指指厨房:“那你要不要进去吃一点。”   饭厅昨晚也被烧了,他们今天也只有在厨房吃饭了,季文明点头,走了过去,刻意找了个话题跟妹子拉近距离:“你们今天中午吃的什么?”   提起这个,季美瑜脸上的表情就不大好看,她没说话,推开了门,指着厨房的小桌道:“那,大哥你看吧。”   季文明抬眼望去就看见,小方桌中央摆了一碟子咸菜,还有两只瓷碗,碗中放着两只馒头。而他娘正蹲在灶间生火,可能是不熟练的关系,再加上昨晚提水救火,进进出出,撒了不少水在厨房,木柴被润湿,很难点燃,万氏点了几次都没成功,反搞得自己灰头土脸。   “你们准备做什么?”季文明觉得自己都快麻木了。   季美瑜努了努嘴:“烧开水喝啊!”   所以说,这一早上,季长源带着族人来他们家干了一上午的活,不说吃饭,连口热水都没有。   深呼吸了一口,季文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自己向万氏发火的冲动。   “如意,红燕他们呢?”   万氏似乎瞧出儿子正在生气,缩了缩头,不敢吭声。   季美瑜其实也不赞同万氏的做法,索性一口气说了出来:“娘说咱们家房子烧了,最近一段时间住不开,就放她们回去探亲了,正好也省下一笔口粮和月钱。”   季文明这会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木然地指着桌子上的两个馒头和一叠咸菜问道:“那这些呢,从哪来的?”   他可不指望生火都不大会的母亲和小妹会做馒头。   果然,季美瑜回答道:“咸菜是以前厨房的张妈做的,馒头是娘让我去巷子口的刘阿叔家买的。”   季文明气得闭上眼:“所以你们就当着长源三叔他们的面买了两个馒头回来?”   万氏也觉得很委屈:“文明,娘这算啥,后院那个早早地去饕餮居定了好几个好菜回来,现在正藏在屋子里一个人吃呢。”   “吃吃吃,吃个屁……”季文明突然一脚踢倒了小方桌,两个碗一个碟子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摔碎发出砰砰砰地声响。   万氏傻眼了,又开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文明,娘,娘做错什么了吗?娘也是想省几个钱,咱们家还要建房子,木料,瓦片那样不要钱,还有请人的工钱……”   季文明伸手抚额,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一顿饭能省出几个钱来,有钱就弄丰盛点,没钱就买一堆馒头,炒几个小菜,再来一碗热腾腾的汤,也不至于寒了人心。   万氏这样做,让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去面对族人。传出去,他这辈子也别想在族里抬头了。   他从未觉得这么疲惫过,这简直比他以前打仗还累。   他闭上眼,缓了口气,问道:“以前家里的事都是谁做主?”   其实他心里早有谱了,问,也不过是想确认一番罢了。   果然,万氏回答道:“都是傅氏在张罗。”   季文明点头,对季美瑜说:“去,把傅……你嫂子叫回来,下午还有人要来帮忙打地基,让她回来张罗。”指望万氏和季美瑜还不知得得罪多少人。   季美瑜脸上的喜色掩也掩不住:“好,我马上去。”   “慢着,不许去!”钱珍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厨房门口,怒瞪着季美瑜。   季美瑜无辜地耸了耸肩,眼神瞟向季文明,就只差没说“是我大哥让我去的了”。   季文明看到她,放软了语调:“珍珍,家里下午还有人来帮忙。这都十一月了,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咱们必须得在年前把房子建好。你还怀着身孕,我这不是怕你累着了吗?”   钱珍珍听了,脸上的怒意稍退,犹豫道:“可是……这样大家都会认为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季文明走过去,安抚地按住她的肩:“不会的,我心里有谁你还不清楚吗?再说,你不想房子早日建好,咱们的孩子生下来就有新房子住吗?”   钱珍珍被他勾画的美好蓝图所吸引,再加上她心里也明白,要让她去给那些泥腿子煮茶倒水,张罗饭菜,应酬招呼,她一万个不乐意。便勉强点了点头:“好吧,不过你不许搭理她,还有,以前咱们在爹面前说的事你也要早日办到。别忘了,咱们还等着去见罗大人呢。”   钱珍珍口中的罗大人全名罗家栋,是钱世坤的至交好友,现在在兵部任职。季文明现在初回京,一无人脉路子,二无钱银疏通关系,想要调个如意的差事,现在也只能指望钱世坤的这位好友了。   因而,钱珍珍一说这话,他脸上的笑更温柔了,轻拍着钱珍珍的手道:“嗯,知道了,你抽空也给罗大人府上递个帖子,挑个日子,备上礼物,咱们去拜见罗世伯。”   “好,我都听你的。”钱珍珍示威地瞥了季美瑜一眼。   季文明这会一脑门子官司,实在没心情调解他们姑嫂之间的关系,只能把钱珍珍支开:“你不是一直想吃京城聚贤庄的烤鸭吗,待会儿我去给你带一只回来,你先去回房休息,可别累着咱们儿子了。”   钱珍珍也不想待在这满是烟熏味的厨房:“好吧,那你要早点回来了。”   等她一走,季美瑜再也忍不住了,撇嘴不满地说:“大哥,你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刁蛮任性女人,大嫂比她好多了好吧,我可不要她做我的嫂子。”   万氏见了,拍了一下她的手:“你个傻孩子,胡说什么呢,难不成还想把手伸到你哥房里。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你哥心里有数呢。”   季文明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这会儿她怎么就突然变明理了,那先前呢,怎么就不知道招待一下长源三叔他们。   听到儿子的质问,万氏垂下了头,小声嘟囔:“这不是没银子了吗?”   她的私房钱花掉了一大半,所剩无几,傅芷璇那边,也是一身债,而且这个以前很好说话的儿媳妇也像变了个人一样,动不动就摆个诰命夫人的架子,连儿子似乎都暂时拿她没办法,就更别指望她还会拿银子回来了。   “你……你那儿不是还有银子吗?先拿出来应付应付,等回头儿子领了俸禄再交给娘。”季文明艰涩地开了口。他最近半年都没一文钱的俸禄,谋职还要使银子,罗大人那边虽有岳父这层关系在,但也不能不打点,还有家里的房子,重修也要花钱。   他手上虽然还有点银子,但对比这几项庞大的开车,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文钱难倒好汉,他算是体会到这滋味了。   万氏听了儿子的保证,总算放下心来:“那我明日就让如意她们回来。”   再不回来,她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季文明这才放下心来,他侧过头瞥了一眼季美瑜,声音带着诱惑:“你想过好日子吗?想,就去把你嫂子叫回来。”   季美瑜咬住下唇,嫂子才离开半天,她就觉得这家不是家了。   “好,你别说了,我去。”   ***   客栈里,傅芷璇和小岚睡了整整一上午,终于恢复了精气神。   用过午饭,傅芷璇拿起糕点铺子那边上个月的账本查账,小岚坐在窗前,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在阳光下飞针引线。   “少夫人,咱们今晚还回去吗?”小岚绣了一会儿花,觉得眼花,抬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问道。   傅芷璇头也不抬:“你不想回去?”   小岚摇头:“也不是,就是担心我们回去没住的地方。”   少夫人的房间肯定已经修好了,但家里也只有两个房间,钱珍珍不可能把她的房间让出来,那老夫人肯定要去住少夫人的房间,她们只能去下人房挤一挤了,她本就是下人,倒无所谓,可少夫人怎么能跟着她一起去挤呢。   傅芷璇不以为意地说:“没关系,我们住客栈就是。”   小岚听了很是高兴:“那奴婢回去收拾几件换洗的衣服过来。”   “小岚,你收拾衣服做什么?”季美瑜一上楼就听到这句话,张口问道。   小岚扭头看到是她,连忙站了起来:“小姐。”   傅芷璇听到声音,从账本里抬起头瞥了她一眼:“美瑜,你怎么来了?”   季美瑜坐到她对面,眼巴巴地看着她,讨好地说:“嫂子,大哥让我来请你回去。”   闻言,傅芷璇拨算盘的手一顿,无缘无故叫她回去?这可不像季文明无利不起早的作风。   “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傅芷璇了然地问道。   季美瑜绞着手指头,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就是有很多街坊邻居和族叔伯,哥哥们来帮忙。”   那也用不着她回去啊,家里有厨娘,有丫鬟,端茶送水,帮忙打下手,有的是人,万氏只要动动嘴皮子,掏掏银子就是。   “还有呢?”傅芷璇抬头睨了她一眼。   季美瑜垂下了头,声音低了好几度:“娘让如意、红燕她们几个回家探亲了。”   傅芷璇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敢情这是指望她和小岚回去做丫头厨娘呢,而且还是自掏腰包的那种,真当她欠季家人的不成。   “美瑜,你也看见了,我这儿还有许多账本还没核实,只怕没功夫,你先回去吧,等我忙完就回来。”傅芷璇是打定主意了,这段时间就是要回去也要早出晚归,绝不能给人白白使唤了。   季美瑜没想到向来好说话的嫂子竟这么毫不犹豫地拒绝她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嫂子,你就回去吧,你不在,这家都不像家了。”   看着季美瑜可怜巴巴的样子,傅芷璇心里也不好受。哪怕今生很多事情都变了,自己没多管闲事去打断她自以为美好的姻缘,季美瑜母女跟钱珍珍一开始就不对付,季美瑜这辈子很可能不会再倒向钱珍珍那边,但她仍然无法忘掉她曾经的背叛,心无芥蒂的面对她。   “美瑜,你应该明白,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或许从来都不是。   季美瑜没料到她会说出如此绝情的一句话,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拽着她的袖子:“嫂子,你别这样,我只认你是我的嫂子。”   傅芷璇不为所动,只是示意小岚递手帕给她。   季美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严掌柜出现在了门口,诧异地瞥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形,然后道:“少夫人,有位自称范大人府上的毕管事求见。”   傅芷璇听闻此言,忙站起身,走到隔壁:“请她进来。”   毕管事走进来,先向傅芷璇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季夫人,奴婢奉我家夫人的命,给季夫人送请帖过来。”   语毕,双手奉上一张红色的请帖。   傅芷璇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原来是范夫人准备开个赏梅会,日期就定在五日后。   范夫人贵为二品尚书夫人,所邀请的无不是达官贵人,她能拿到这张帖子还真是意外。   不过不管怎么说,多结识几个人总没坏处。以后她和离了,说不准还要靠这些大财主们赏口饭吃呢。   傅芷璇合上了请帖,笑眯眯地说:“劳烦毕管事了,请你回禀范夫人,五日后我一定准时达到。”   “是,奴婢告辞。”毕管事福身退了出去。   隔壁房间的季美瑜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停止了哭泣,探头望了过来。   傅芷璇正愁没人给她拉大旗呢,这范夫人就送上门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辜负了范大夫夫妇的提携照顾之情。   她扬起手中的请帖道:“美瑜,你也看到了,范夫人邀请我去参加赏梅会,我这几日还要准备送范夫人的礼物,实在是没空。”   “嗯。”季美瑜低低地应了一声,刚才那个妇人她也看到了,虽是口称奴婢,但气势十足,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   ***   季文明看到空手而归的季美瑜,诧异地重复道:“你说范大人的夫人邀请她去参加赏梅会,她要备礼物,没空回家?”   季美瑜垂头丧气地点了下头。   季文明露出深思的神色,这京城里姓范的大人并不多,他知道的仅仅只有一位,那就是户部尚书范嘉义。   不过傅芷璇何时跟这位大员扯上了关系?   不对,傅芷璇当时捐粮不就是捐给户部的吗?莫非因而结交上了这位范尚书?   季文明精神为之一振,户部可是油水十足的实权部门,范尚书又是一部之首,哪个衙门不给他几分面子?若是能跟他搭上关系,他何愁不能调个好差事。   这可是比那位正五品的兵部郎中罗大人更有用。   “娘,岳父岳母可有什么喜好?”   这话倒把万氏给问住了,他吃惊地看向儿子:“你说的是傅松源夫妇?”   季文明笑了:“这京城除了他们,儿子难不成还有其他岳父岳母?”   万氏呆愣住了,儿子不是一心打定主意要休了傅氏吗?怎么这会儿还要备礼去傅家,她瞥了后院的方向一眼:“那……她怎么办?”   这个媳妇儿可是个气性大的,若是闹起来,万一伤到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季文明眼一撇,低声道:“你先别告诉她,这事攸关儿子前程。若是成了,你儿子就攀上了一棵大树,从此前途无量。”   一听这话,万氏当即忙不迭地答应了:“好,你放心,娘绝对不说。这傅松源以前是你父亲的至交,你知道的他为人迂腐耿直,不容易讨好,反倒是那辛氏耳根子软,说几句好话……” 第33章   “你说要去拜见我父母?”傅芷璇是真被季文明这不按牌理出牌的一招给弄懵了。   前世可没这一出啊, 知道他回来后, 父兄捎了两次信让傅芷璇带他回娘家一趟, 但每次她提起,季文明都推说没时间,连敷衍一下都不愿意。   如今她不愿这种人去她的娘家了,他反倒主动提起要去拜会岳父岳母,不得不说这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季文明含笑点头道:“是啊,明日我空出一天时间咱们去拜见岳父岳母。抱歉,当初走得急,都没陪你三朝回门。”   傅芷璇越听越不对味,他这举动可不像是把她扫地出门的态度。   难不成他想享齐人之福?先不提她, 就钱珍珍那一关他就过不了吧, 钱世坤不可能让他女儿做季文明的小妾,否则又何必嫁给一穷二白的季文明。   “不知岳父岳母喜欢什么, 夫人可否给我出些主意。”虽说他已经从万氏那里了解到一些傅家父母的喜好, 不过万氏到底跟他们接触不多, 肯定没傅芷璇清楚。而且他这么问, 也能在傅芷璇面前邀功挣表现。   傅芷璇一言难尽地看着他,罢了, 既然他要见,她就让他见,看看他打的什么主意,顺便把她的打算跟家里人通个气。否则父亲若从旁人口中得知季文明带了新欢回来,还不知会担忧成什么样。   “我爹他喜欢砚台, 尤其是端砚。至于我娘、我嫂子和小妹,妇道人家嘛,都喜欢漂亮的首饰和金水坊的胭脂,还有几个侄子侄女,最喜欢亮闪闪的东西,一人发个金裸子做见面礼就行了。”   季文明嘴角抽搐,这傅家人喜欢的可都是贵得要死的玩意儿啊。   他心里虽然也怀疑傅芷璇在忽悠他,不过他此去是想跟傅家修复关系,博得二老的欢心,顺势讨好傅芷璇,这该花的银子必定少不了。   “好,那我这就去准备。”季文明满面笑容地说道。   傅芷璇假装没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肉痛表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   第二天,一大早,季文明抢了马叔的活,亲自驾着马车,带着傅芷璇主仆和一堆礼品前往傅家。   这两天征远大将军率军回京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是全城老百姓热议的焦点,傅家的左邻右舍早从辛氏口中得知,她女婿也是征远大将军麾下的一员,随着大将军一起回京。   不过信的人不多,大家都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谁家的情况不是一清二楚,这辛氏嫁出去的两个女儿,一个很少回家,一回来就哭哭啼啼,还有一个跟守活寡没什么区别,嫁出去这么多年,女婿都没上门拜见过二老一次。   今儿个却看到一个浓眉星目,姿仪出众,俊朗帅气的年轻人驾着季家那辆马车,带着一堆看起来就很贵的东西往小巷而来。   莫非这人就是辛氏传说中的那位二女婿?   有热心的邻居连忙跑去通知傅家人。   其实傅家二老早知道了,因为昨天傍晚,傅芷璇托人带了一封给娘家,告诉他们今天季文明会回来,以免傅松源去当值了,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   辛氏听到消息,再也坐不住,高兴地跑了出来,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在她望眼欲穿的时候,马车终于拐过小巷,驶了过来。   季文明把马车停在门口,纵身跳下马,朝辛氏行了一礼:“小婿见过岳母。”   辛氏见他长得一表人才,无论是气度还是长相谈吐都比七年前更胜一筹,心里为女儿高兴不已,面色也越发和善:“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阿璇呢?”   “在马车上。”季文明回身正好看见傅芷璇掀开帘子下马,连忙过去伸手欲扶她。   傅芷璇手一弯,装作提裙摆的模样,躲开了他的手。   没献成殷勤,季文明也不恼,等她们主仆二人下了马,这才去拎着礼物,笑盈盈地跟着进了门。   辛氏见了,越发喜欢,等他进了屋开始送礼物时,这种喜欢达到了顶点。   满满一桌子,有家里老头子喜欢的砚台,妇道人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和布匹,还有一堆小零嘴和一只肥肥的羊腿。   傅芷璇瞥了季文明一眼,这人倒是聪明,把她提到的首饰和金裸子换成了零嘴和羊腿,一样能讨人欢心,钱却少花了一半不止。   辛氏笑得合不拢嘴,她倒不是贪财,只是觉得女婿越大方,那肯定是越重视自家女儿。   她似乎都看到了来年抱胖外孙的美好场景。   就连傅松源向来严肃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笑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坐吧,下次别带这么多东西了,咱们家什么都有,不缺,别浪费银子。”   辛氏跟着点头:“对,你们回来,咱们就很高兴了。都是一家人,不讲这些虚礼。”   只有杨氏偷偷撇了撇嘴,自家公婆就是太厚道了,这女婿打了胜仗,封了官,买上好酒好肉孝敬老丈人、老丈母娘不是应该的么,还往外推,傻不傻。   不过她现在是害喜最严重的时候,闻不得任何的腥味,那大羊腿是吃不成了。   杨氏有些遗憾地舔了舔嘴角,眼睛不知不觉地飘到了让她艳羡不已的小姑子身上,却发现今儿这位小姑子脸上的笑淡淡的,很是克制,眼神里也并无太多欣喜的神色。   真是奇了怪了,若是她夫君有出息了,她只怕是睡着都会笑醒。   罢了,反正她一直没看透这位小姑子,杨氏又把目光挪到了桌上,那匹鹅黄的布适合小姑娘,只能给芷兰和女儿用,她还是挑那匹淡紫色的吧,是做身裙子呢还是做深衣。   杨氏正在走神,忽然听到小姑子语出惊人,抛出了一枚惊雷,吓得她手一抖,金水坊出品的胭脂就这么差点撒了一地。   傅芷璇看着季文明双手捧起砚台,递给了父亲,言辞颇讨父亲欢心,眉一垂,忽然说道:“父亲,季将军恐怕还有一事未对父亲说实话。”   季文明听到这话就知道不好了,回头,目光带着恳切地看着傅芷璇,希望她能给自己留点面子,在他想出解决办法之前,不要把这件事捅出来。   傅芷璇避开了他的目光,对上父亲错愕惊讶的眼神,淡淡地笑了:“季将军还带回来了一即将临盆的少妇,咱们应该恭喜季将军即将喜得麟儿才是。”   傅松源听了,脸色发青,突地提起砚台,二话不说就砸到了季文明头上。   季文明没想到这位读书人出身的岳父会有这么暴力的一面,说变脸就变脸,他一时不察,被砚台砸中了额角,青了好大一块。   “滚,拿着你的这堆破玩意给我滚,我傅家人受不起你这位大将军的礼。”   季文明错愕又尴尬,不停地说:“岳父大人,这是误会,误会,你听小婿解释,你听小婿解释,小婿也是莫可奈何……”   但傅松源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见他不走,跑到墙角,拿起扫帚往他身上打去,季文明没辙,只能退到门口。   他无奈地看着傅家的大门在他眼前关上,眼神中一片阴霾。老迂腐,不识抬举。   突然,门又从里面打开了,季文明一喜,脸上立即换了一副悔之不及的沉痛神色。   傅松源看也没看他一眼,抱起他带来的东西,全一一股脑儿地砸到了他头上。   跟在后头的杨氏见了,心疼不已,哎呦,这多好的东西都这么糟蹋了。但看公公那沉得堪比锅底的脸色,她也不敢吱声。想了想,只能把这气撒在惹公公生气的罪魁祸首季文明的身上,她拿起手里的胭脂打开盖子啪地一声砸到了季文明的头上,反正她现在怀孕了,也用不上这玩意。   “拿去,谁稀罕你这破玩意儿。”   红红的脂粉撒了季文明一脸,有些还落到了他鼻子中,痒乎乎的,季文明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等他擦掉糊在眼睫毛上的胭脂,回头一看,就瞧见杨氏带着一个仆役出来牵马。   “你做什么?”她把马牵进了院子里,自己这幅模样,怎么回去。一想到要顶着这身鬼样子走回去,季文明就有暴走的冲动。   杨氏得意地笑了起来:“阿璇说这辆马车连马一块儿送给我们了,当然是要弄回去了。这可是用阿璇的嫁妆产出置办的,你季家那匹老马早就死了,不信你可以去问街坊邻居。”   杨氏为了十两银子都能对小姑子使绊子,现如今为了这一辆马车,自然也敢跟季文明呛声。   季文明气结,胸口一起一伏的,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杨氏瞧了一眼他衣服下面蝤蛴的肌肉,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你该不会是想要打我吧?我跟你说,我肚子里还有一个,我……呕”   闻到季文明身上浓郁的脂粉味,她一个控制不住,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季文明的鞋子上。   这滋味说有多酸爽就有多酸爽,季文明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   瞧见他一身狼狈地走了回来,万氏大惊,一面吩咐如意烧水给他洗澡换衣,一面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傅家人做的?那傅老头也欺人太甚了,咱们备了厚礼去看他,他这什么态度。”   季文明无心理会万氏。他这个娘,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跟她多说无益。他进了澡堂,脱下衣服冲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嫌恶地瞥了一眼今早才穿上的鞋子:“把它扔了。”   万氏守在门口,忙不迭地让如意把鞋子扔了,回头看着季文明额角的青紫,心疼不已:“哎呀,你额头上这么大个伤口是怎么回事?莫不是那傅老头打的?”   季文明不耐烦地否认道:“不是,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不要胡猜了,更别在珍珍面前胡说八道。”   “什么事情不能在我面前说啊?”钱珍珍听说他回来了,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到后院来,便自个跑过来找他了。   季文明迎上去,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安抚道:“没有……”   “你的额头是怎么回事?”钱珍珍一进门就看见了他额头上的那块包,顿时心疼得不得了。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触他的伤口,可能是怕弄疼他,半途又缩了回去。   钱珍珍很快反应过来,扭头对荷香说:“快去把我箱子里的化瘀膏拿来。”   季文明笑了:“不用,只是不小心跌了一跤而已,过两天就好了。”   钱珍珍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这么大个包,你还没说事,以后小心些,再撞了人家可是会心疼的。”   季文明旁若无人地捧起钱珍珍的手,举在胸前,柔声安慰,两人郎情妾意好不甜蜜。   被彻底忽视的万氏心里酸酸的,她默默退了出去,走到院子里,蹲在黑漆漆的废墟前,唉声叹气。   季美瑜一走出房间就看到她娘又在偷偷抹眼泪,她连忙走过去,拿出手帕给她擦泪,又问:“娘,你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万氏吸了一下鼻子,带着哭腔否认道:“没有,你大哥回来了,谁还敢欺负我。娘刚才是不小心眼里进了沙子。”   季美瑜可不信:“娘,你就别骗我了,肯定是那个钱珍珍又惹你生气了对不对?这女人就是个祸害,丧门星,咱们一家好好的,自从她来了之后就什么都不顺了,咱们把她赶走,好不好?”   “你胡说什么,以后这种话绝不可再说,尤其是在你哥和嫂子面前。”万氏做贼似的瞥了四周一眼,厉声警告女儿。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如今儿子眼里只有那个钱珍珍,哪还记得她这个当娘的,美瑜再这么口无遮拦,惹儿子厌恶了怎么办?   季美瑜头一回被万氏这么训斥,愣了一下,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万氏叹气,也没心思去追,反正她也不外乎是去隔壁家找小姐妹或是去客栈找傅芷璇。   屋子里,季文明跟钱珍珍柔情蜜语了一番,哄得她面颊泛桃花,娇滴滴的,软成了一摊水,季文明趁机道:“珍珍,咱们明日就去拜访罗大人吧,不然等吏部的公文下来,那就晚了。”   季文明不想等了,他今天在傅家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定要一雪前耻,让傅家人后悔去。   钱珍珍本就耳根子软,被他一哄,连北都找不到,这会儿不自觉地就松了口:“可我的身份怎么办?”   季文明亲了一下她的额头,捧着她的脸,深情地注视着她说:“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珍珍,你忘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听到他背出婚书,钱珍珍又惊又喜,是了,她也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有婚书在,有何惧。   “好,不过夫君额头的伤还很显眼,咱们多养两天,可好?”钱珍珍小鸟依人地靠在他怀里,一副温柔贤惠什么都替他考虑的模样。   季文明感激地牵起她的手:“还是你对我最好了。”   ***   这头,季文明抱着美人温存,好不甜蜜。   但傅家的气氛却沉闷得可怕,就连刚得了一辆马车的杨氏也收敛了笑容,一声不吱地站在门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傅松源气得心口痛,他捏紧拳头重重地拍在木桌上,震得桌子砰砰晃个不停:“混账东西,混账……”   辛氏已经哭湿了三条手帕,此时眼眶红红的,嘶哑着嗓子,痛苦地抱着傅芷璇,大哭了起来:“我的儿,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千盼万盼,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结果却是这样。”   “行了,别哭了,你怕阿璇还不够难过是吧。”傅松源怒斥了辛氏一句。   傅芷璇倒是宁愿父亲能像母亲那样把愤怒和伤心都发泄出来,免得憋在心里生了病。   她倒了一杯茶水递给傅松源:“爹,你喝口水,消消气,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会过去的。”   傅松源欲言又止地瞥了她一眼,拿起水喝完,放下杯子,再度看向她,眼神像是在看易碎的瓷娃娃,小心又谨慎,深怕伤了她:“阿璇,你是一个有主见的孩子,对于此事你有什么打算?”   傅芷璇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旁边的辛氏急急忙忙地说道:“当然不能那么轻易原谅他。我跟你说,阿璇,你听你爹的,可千万别心软。”   她哪儿像是心软的人啊?傅芷璇哭笑不得,母亲这分明是连想都没想过让自己和离,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但她还是觉得不大得劲儿,恹恹地看向父亲道:“爹可有什么建议?”   傅松源布满了眼尾纹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他安抚地看着女儿:“这事他们季家总得给咱们一个说法。我这就去找你叔叔伯伯和堂兄们,咱们明日去季家。”   季文明见异思迁这件事,整个傅家受打击最大的就是傅松源。   若不是他给女儿定下这么个娃娃亲,女儿这些年来何至于过得这样艰难。附近邻里间,跟她同龄的媳妇儿,孩子都好几个了,自己女儿却随时都可能由守活寡变成真寡妇。   他女儿为季家付出这么多,结果季文明却在外面一声不吭地又纳了个新妇,连孩子都有了,这是欺他傅家没人是吧。   听到父亲的话,傅芷璇有感动,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父亲只是想给她出口气,却从没有把她接回来的打算。   “爹,不用麻烦叔伯们了,我想跟季文明和离。”   傅芷璇的打算真真是出乎傅家人的预料,就连杨氏也猛然抬头,像看疯子一样看着她。   辛氏抓住她的手,刚收住的眼泪又跟着滚落了下来。   “我的儿,说什么傻话呢。你若和离了,以后再嫁顶多也是给人做续弦,自古以来,后母难当,你怎么这么傻呢!”   杨氏见婆婆哭得伤心,走过来,劝道:“阿璇,我知道你主意正,但这回你还是听娘的吧。这花天酒地,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连没银子长得又难看的男人还有花花肠子呢,季文明不就是讨了一房小妾,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心烦了,就当他是只偷腥的猫吧,腻了总会回来的。”   傅芷璇愣住了,完全没料到这位几乎钻进钱眼里的大嫂会有这番见解,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辛氏听了杨氏的话,赞同地点了点头,抹了把泪,苦笑着说:“有些事,娘以前不好告诉你,现在也没瞒着你的必要了。你姐夫那人,看着忠厚老实吧,每次见了你姐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服服帖帖的,可就他那样的,也还抬了一房小妾进门,这还不算,他逮着机会还跑去那烟花之地喝花酒,把你姐姐气得够呛。两人三天两头吵吵闹闹,这日子不一样过了。”   “你们怎么没人跟我说过?”傅芷璇惊愕地看着她们。   辛氏叹了口气:“你姐姐那人好面子,不让我跟你说。”   她握住面露沉思的傅芷璇,语重心长地说:“阿璇,这夫妻之间过日子啊,难得糊涂,很多事,忍一忍就过去了。听娘的,别做傻事了,不然你焉知找到下一个男人就不纳妾,不去那不正经的地方?”   绕了半天,她又把话绕了回来。傅芷璇苦笑着说:“娘,你知道钱珍珍是什么出身吗?她是安顺参将钱世坤的女儿,这样的千金大小姐会甘于做妾吗?”   这下连一直默不作声地傅松源也忍不住侧目:“你没搞错?”   傅芷璇点头:“万氏只差没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   万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千金小姐咋会看上有妇之夫呢!”   傅芷璇勾唇冷笑:“谁知道呢,也许是贪图季文明长得好看呢,也许是季文明想攀高枝,讨女人欢心,这不是他最拿手的吗?”   知道钱珍珍的身份后,似乎傅家人也不是那么强烈地反对傅芷璇和离了。   傅松源站起身,艰难地开口道:“这几天你就别回去了,在娘家好好想想,想清楚再说。”   父亲没有一口反对,傅芷璇已经很满足了。她点头道:“好,父亲也莫担忧。”   傅松源冲她勉强一笑,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卧房。   傅松源因着愧疚,纵容傅芷璇,但辛氏就不一样了,她坚信女儿和离了会后悔的,因而几次三番想要劝说傅芷璇打消和离的念头,都被傅芷璇找了个借口躲了过去。   每天傅芷璇都早出晚归,白日里都去客栈做事,下午才回来,吃了饭就说累,兀自回了房。   辛氏逮不到女儿,眼看季文明那边也没有了任何音讯,担忧得大冬天的上了火。   晚上,她推了推丈夫:“老头子,你说这季文明怎么也不来接阿璇,难不成他是也想跟咱们家阿璇和离?”   傅松源这些日子心里一直装着事,人看着瘦了下去,虽然躺在床上,其实并没有睡着,听到妻子的话,他心里更加烦躁:“行了,睡吧,他不来正好,我养阿璇一辈子。”   辛氏拧了他一把:“女儿任性,你也跟着胡闹,这阿璇若真跟季文明和离了,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不成?”   “上不上得了五品我不知道,但一定没他狼心狗肺。”傅松源冷哼了一声。   到底是一起过了几十年,辛氏还不了解丈夫,她低声抱怨道:“行了,你就别说气话,要不咱们派个人去季家那边探探口风。莫不是你上回太用力,把季文明给打伤了?”   “探口风?你是不是还要我去给他道歉?我告诉你没门,行了,睡吧,阿璇的事你就别管了,她自己有主意。”傅松源心里本就堵着一股气,辛氏这劝无异于火上浇油。   辛氏见丈夫背过身,真不理她了,心里又急又气,把被子一拉,裹住偏到另一边生起了闷气。   傅芷璇完全不知道,父母因为她的事冷战了起来。   她这几日都忙着准备参加范夫人的赏梅会。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京城贵妇人们的圈子,傅芷璇不求多出彩,只求中规中矩,不出格,不犯错就好。   所以挑选的衣服是端庄的散花水雾百褶裙,头上仅以一根镶蓝宝石的金簪挽起头发。至于给范夫人准备的礼物,傅芷璇想来想去,太贵重的她送不起,一般的范夫人也不稀罕,索性便亲手做了一份她糕点铺里最受欢迎的花开富贵。   五天的时间一晃而逝,转眼就到了范夫人赏梅会的日子。   这一日天公不作美,早晨起来,天上就飘起了小雪,细细密密,落到地上转瞬即化,虽给这冬日平添了几分寒意,红梅配白雪,似乎更别有一番情趣。傅芷璇早早的就坐上了马车,前往范家别院。   她去得比较早,到的时候,还没几个人。   这时候范夫人还不是很忙,在正堂见了她,当即就赞不绝口:“你就是季夫人,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   范夫人很白,还有点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都看不见了,不过倒是不难看,相反倒是给人一种很和气,很易接近的感觉。   傅芷璇福了福身:“晚辈傅氏见过夫人,夫人谬赞。”   范夫人把她拉了起来,指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庄园说:“咱们今儿个啊大家都随意,从这颐桥院过去,小溪那边都是梅花,一共有五十多个品种,现在已经开了一大半。梅园尽头搭了戏台子,大家走累了,可以过去歇歇脚,喝口热茶,用些点心,看看戏。”   这似乎跟她打听到的不大一样,傅芷璇心里纳闷,面上不显,朝范夫人躬了躬身,道:“多谢夫人了。”   突然,门口一个穿着粉嫩妆花褙子的丫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范夫人马上站了起来,眼神透着焦急,瞥了傅芷璇一眼道:“季夫人,林夫人、周夫人、苗夫人她们也来了,就在后面的花厅里,让毕管事领你去可好?”   傅芷璇明白她是想支开自己,便从善如流地说:“好,有劳毕管事了。”   等傅芷璇见到这所谓的林夫人、周夫人、苗夫人几个,有些明白,范夫人为何会这么安排了。   原来这几位夫人跟她一样,正好是上次另外几位因为献粮有功被封了爵的商户的夫人。   这几位夫人的丈夫虽被封了爵,但却一无实权,二不能食邑,最重要的是还不能传承,仅此一代。家族的荣耀是昙花一现,还是长久不衰,能不能摆脱商户低贱的身份,最终还是要看下一代子弟是否出彩。   这爵位未免过于鸡肋,那些达官显贵可看不上她们。所以范夫人安排大家自由活动,再把身份地位相当的人引到一处,也避免了大家尴尬。   当然若是这些夫人们交际手腕出众,能打入不同的圈子,那也未尝不可,八仙过海,端看个人本事。   想清楚了这些,傅芷璇心里的担忧也散了。   林、周、苗几家都是大商户,不止在京城有好些铺子、田产,而且还掌握着好几条商线,如果能跟她们搭上线,获得她们的好感,对她来说今日也不虚此行了。   这三位夫人虽是出身商户之家,但都是家中主母,平日里要管理家宅内务,有时还会参与一些家中的生意,为人处世练达圆滑。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倒是一片融洽。   喝了一杯热茶,苗夫人放下天青色的茶杯,笑道:“林夫人和周夫人只怕还要等乔夫人,我与季夫人先去转转。”   道了别,走出花厅,迎面梅香扑鼻,苗夫人扭头笑看着傅芷璇:“季夫人不会责怪我把你拉走了吧?你有所不知,林夫人和周夫人都是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乔大人的姻亲,两人每次来都与乔夫人一块儿。”   她不说自己做了那多余的人都不知道,傅芷璇感激地看向她:“多谢夫人提点。”   苗夫人身上有一半的异族血统,性格爽朗,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小事,再说我也是一个人,咱们在一起也可以做个伴儿。”   两人边走边聊,聊了一路,倒是越来越投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傅芷璇这才知道,这位苗夫人也不简单,她中年丧夫,族人多觊觎她的家产,欲逼她改嫁放弃夫家的万贯家财。但这位苗夫人硬是顶住压力,死也不肯改嫁,而且还接手了家中生意,把儿子抚养成人。   这一次,她是以她儿子的名义向朝廷捐了四百石粮,但因为她儿子还没有成亲娶媳妇,所以接到范夫人的邀请,苗夫人便自己过来了。   苗夫人虽说得轻描淡写,但傅芷璇相信这里面的艰辛足以击溃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女子,但苗夫人做到了,她钦佩不已。   这也更加坚定了她的信念,苗夫人死了丈夫,还带着幼子也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她不过是和离而已,何尝不能过下去。她可以用以后的每一天来向父母亲证明,她的决定没错。   两人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梅林深处,此地梅枝遒劲,应有很些年头了。在这片梅林西北方向处有一座凉亭,亭子三面用厚实的幔布挡住了风,只留一面背风处,隐隐望去似乎是几个华服美裙的少妇少女。   这群人围拢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吟诗作赋,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红泥小火炉下面砰砰砰作响木炭燃烧声传得老远。   闻到鼻端醇厚香甜的酒香,傅芷璇与苗夫人相视一笑,两人不约而同地转了个身,朝另一端走去。   结果还没走出几步,身后一个梳着双髻,眼神灵动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两位夫人,我们家夫人请你们过去坐坐。”   主人家都亲自请了,傅芷璇和苗夫人也不好拒绝,两人跟着小丫鬟走到被凉亭,被守在凉亭的另一个丫鬟请了进去。   这座不大的亭子里坐了四个女子,其中二人做妇人打扮,另外两个还是姑娘家的打扮。   见到傅芷璇和苗夫人进来,其中着素雪绢云形千水裙站了起来,笑道:“两位夫人请坐,我夫家姓孟,外子在工部任职,你们二位是季夫人和苗夫人吧?多谢两位夫人的仗义疏财,才解了我家夫君的燃眉之急啊!”   这位孟夫人说话很客气,但不知是不是傅芷璇的错觉,总感觉,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观察自己,而且她也表现得太亲近了一些。   双方人马各自介绍了一番,另一位夫人夫家姓张,丈夫也是在工部任职。至于那对没嫁人的姐妹花,则是宁乡侯家的大小姐和二小姐。   几人围着红泥小火炉,喝了一些温酒,又聊了一会儿京城里的一些无伤大雅的趣事,渐渐熟稔起来。   又聊了一会儿,宁乡侯家的两位小姐似乎有些喝高了,脸颊红红的,孟夫人把酒壶拿起来,递给了旁边伺候的丫鬟:“拿走,这可不能让她们再喝了。”   说完,又冲傅芷璇道:“我有些内急,可否请季夫人陪我走一趟,张夫人还要照顾这两个小妮子。”   傅芷璇站起来道:“当然可以。”   两人出了凉亭,沿着梅林的小路往前走,走到凉亭看不到的地方,孟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冲身后的丫鬟道:“彩玉,你带小岚在这边看看风景,我与季夫人有话说。”   傅芷璇明白,这才是孟夫人今天找她的真实目的,正巧,她也想听听这位素未谋面的孟夫人为何会找上她。   摒退了两个丫鬟,孟夫人笑盈盈地说:“刚才只顾着介绍我夫家的来历了,倒忘了说我的娘家。季夫人,我娘家姓钱,算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呢。”    第34章   傅芷璇发现, 这位孟夫人说起“亲戚”二字咬牙切齿的, 虽然脸上还带着笑, 但眼神中的那股子恨意掩也掩不住。   孟夫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索性放弃了遮掩:“没错,我恨死钱珍珍那丫了。”   傅芷璇点点头,不做评价。她连这姐妹俩怎么闹翻的都没弄清楚,贸然开口实属不智。   孟夫人见她如此沉得住气,颇有些气恼:“被人抢了丈夫,你就不恨那丫头吗?”   “还好。”傅芷璇说了个保守的答案,她固然恨钱珍珍,但更恨季文明, 若非季文明三心二意, 见异思迁,哪有钱珍珍的事。否则就是没了钱珍珍, 也会再出现一个什么王珍珍李珍珍张珍珍之流, 归根结底, 这还是男人薄幸势利造成的。   见她油盐不进, 孟夫人也有些怒了:“季夫人,我好心好意帮你, 你怎如此不知好歹。”   傅芷璇点头道:“那就多谢夫人了,只是不知夫人与令妹之间有何过节……”以致姐妹成仇。   “她才不是我妹。”孟夫人气哼哼地打断了傅芷璇的话,“钱珍珍是我父亲的外室女。当年我父迷恋一女子,置为外室,数月不归家, 母亲和祖母恼怒万分,便去寻他,哪知发生了意外……后来父亲便把那女子的死全怪到了我母亲的头上,此后数年没进过我母亲的房,我母亲性子也倔,从不低头,两人冷漠似路人。”   “及至钱珍珍长大,知晓这段往事后,对我母亲记恨万分,整日装病喊疼,父亲一有闲暇时间,都被她叫了过去。我们从小就被对家的孩子嘲讽是没爹的孩子,我娘每次出去应酬也总被一些好事者奚落,你说我能不气吗?”   本来外室女跟正室之女天然就存在着一种若有似乎的敌意,钱珍珍再如此作死,积年累月,难怪孟夫人与她不对付。   只是这些也全是孟夫人的片面之词,不可全信,傅芷璇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关于钱珍珍身份的那一段应该是真的,否则就季文明的出身,哪有资格娶三品参将的女儿。就像眼前的这位孟夫人,她的夫君目前虽也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工部郎中,但孟家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族长在朝为官者不下十人,同气连枝,彼此照应,这位孟大人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这才是三品大员嫡女的择偶的标准,否则就季文明这样的小户之家,除非他一朝高中魁首,否则根本入不了这些大家族的眼。   孟夫人似乎是忍了许多年,这会儿碰到钱珍珍的情敌,下意识地觉得这是自己的盟友,忍不住多吐槽了几句。但见傅芷璇还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但面色却无丝毫变化时,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听说这位也是小户之女,但这养气功夫确实让人佩服。   若不是那季文明的前程还需要父亲帮衬,以面前这位如此沉得住气的心性,钱珍珍哪会是对手。   在心里感慨了一番,孟夫人这回把话题绕到了傅芷璇身上,酸酸地说:“季夫人,你就这么甘心被这贱人抢了丈夫?要知道,当初钱珍珍出嫁时,可是十里红妆,我父亲固然给了他们不少私房做补贴,哼,但季文明下聘的银子也不少,我听说足足有一千两,而你成亲时,季家连一百两都没出吧……”   “等等,”傅芷璇叫住了她,“你说十里红妆,钱珍珍是被季文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回家的?”   孟夫人意外地看了一眼她激动的神色,点头道:“当然,三媒六聘,一个不少,这些安顺不少百姓都看到了。”   傅芷璇朝她福身道:“多谢夫人告知,傅氏定会让夫人如愿的。”   孟夫人很是无语地看着她:“季夫人,我都还没说我的打算呢。”   傅芷璇这回笑得很是明媚,眼尾微微往上斜,杏眸水汪汪的,眨了眨:“她过得不好,夫人不就开心了吗?”   孟夫人被她这直白的话逗笑了:“你说得没错,季夫人真是个妙人,若有需要我帮忙的,直说无妨。”   这时,安静的梅林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此地已不适合再多谈下去。   傅芷璇抬手抚去手臂上沉积的雪粒:“那我就在此先谢过夫人了。”   孟夫人含笑点头:“客气,咱们是一路的。大长公主来了,你往这边去走,一直向北,拐个弯就能出去了,我会替你通知与你同行的那位苗夫人。”   “那就多谢孟夫人了,我先走一步。”傅芷璇明白孟夫人的意思,她其实是不想别人看到她与自己在一起。正好,傅芷璇也不想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暴露出任何端倪。   等傅芷璇前脚一走,披着一身银色狐裘,气度不凡的大长公主就来了,孟夫人连忙上前见礼。   大长公主听她的声音悦耳清脆的声音原本还很兴趣,但等看到她头上的妇人装扮后,立即变得恹恹的:“免礼。”   然后也不搭理孟夫人,只回头对身后的一堆跟屁虫说:“除了姜姜,谁也不许跟着我,你们都留在这边。”   她身后的那群侍卫侍女全垮下了脸,只有一个含着糖葫芦,面容天真稚气,鼓着一对包子脸颊的姜姜仍旧笑眯眯,她冲大家挥了挥手:“放心,有我在,我会保护好公主的。”   就是因为有你这个疯丫头才更不让人放心好吧。   不过这是范大人家的别院,事前排查过,任何可疑人员都清理了,而且姜姜虽然脑子不灵活,做起来事不计后果,但武力值高,应该没人能欺负她们。   于是大长公主就带着姜姜,主仆两人身形一晃,像只活泼机灵的小鸟,转眼就消失在了繁茂的梅花从中。   看到这一幕的孟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长公主去的方向正是傅芷璇离开的那条路,现在只希望两人别撞上吧。大长公主作为皇室里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性子古怪,特意来这里肯定是有事,只希望傅芷璇运气好,别看见不该看的,卷进大长公主的事情里,否则她这步棋就废了。   听到她叹气,在后面跟上来的彩云压低声音问:“夫人可是担心季夫人?”   孟夫人有些无奈地说:“我是不想今天的功夫白费了。”   彩云是她的心腹,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安慰道:“夫人放心,我瞧这位季夫人是个聪明的。而且夫人想这是京城,不是安顺,没了老爷相护,钱珍珍哪还蹦跶得起来。只是,奴婢担心,这位季夫人没有领会夫人的意思。”   孟夫人摇头,脸上浮现出笃定的笑容:“你太小瞧她了,这位季夫人可是经常去书社借阅各种律法、地理志这一类的书籍。刚才我一提起钱珍珍出嫁时的十里红妆,她立即反问我,是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吗?这说明她知道,燕律明文规定,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欺国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这个大把柄送到她手上,就等于她掐住了钱珍珍和季文明的咽喉。我倒要看看,没了老头子撑腰,钱珍珍要怎么应对。”   彩云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夫人,你说她会不会跑到衙门去把季文明和钱珍珍给告了?”   孟夫人推己及人,笑道:“应该不会,她要真去衙门把那对奸夫淫妇给告了,她丈夫的前程也就完了,婆母丈夫只怕会恨死她,就是把钱珍珍给赶走了也得不偿失,相信她不会做这种蠢事。”   ***   这一点,孟夫人还真是料错了。   傅芷璇转身走入梅林后,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小岚看得奇怪,好奇地问了一句:“少夫人,你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傅芷璇嘴一弯,笑呵呵地说:“算是吧,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总算找到了解决办法,而且还是大快人心的办法。”   燕律沿袭前朝旧例,规定若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者不坐。虽有官府允许,但和离一事仍需要夫妻双方乃至两个家族的长辈坐下来协商见证,达成共识男方写放妻书,去官府办理相关文书,带走嫁妆,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而傅芷璇现如今连父母都没完全说通,就别更提季家人了。尤其是季文明,最近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竟表现出不想休她的样子。   这么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离开季家。   但今天孟夫人透露给她的这个消息帮了她的大忙,到时候和不和离,既不是她父母说了算,更不是季文明说了算,而是衙门的大老爷说了算。   不过,根据燕律,通常情况下官府会判钱珍珍与季文明和离。她得想办法,把和离的人变成她。   “民女梁冉佳参见殿下。”   突然斜前方传来了一道有些耳熟带着颤音。   这不是宁乡侯家的大小姐吗?她刚才不在凉亭里喝酒,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跑到这儿来了。   傅芷璇猛然回过神来,无声地扁了扁嘴,郁闷,竟然不小心听到了壁角,此时出现双方都尴尬,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没听到,等他们走了,她们再出去。   她连忙拉着后面跟上来的小岚,躲到一棵梅花树后面。   “起来吧。”陆栖行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梁冉佳以前只远远地见过这位位高权重的摄政王,离这么近,单独见面还是头一遭,饶是她比寻常的闺阁女子大胆了许多,也忍不住面颊绯红,目光闪烁不敢直视陆栖行的眼。   陆栖行叫她起来,她也就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她的酒劲似乎冲了上来,晕乎乎的,脑子都有些不清楚。   两人都没说话,梅林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小岚觉得自己今天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冲傅芷璇比了个嘴型:私会?   这满院子红梅怒放,梅香扑鼻,天空细雪飘荡,红与白,两种反差极大的色调凑到一块儿,浪漫极了,孤男寡女,凑在这偏僻的地方,说是偶遇都没人信,也难怪小岚会这么想。   不过傅芷璇倒是觉得应该不会,毕竟陆栖行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他要私会一个女子,又何必在这冷飕飕的地方,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不过兴许他有什么特殊嗜好也说不定。   就在傅芷璇胡思乱想的时候,陆栖行忽然冷冷地说了一句:“还不出来?”   这声音冷得像冰渣子一样,虽然语调还是没有起伏,但莫名地让人觉得心颤。   傅芷璇心里一凉,很是沮丧,她在听到前方响动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躲了起来,而且双方相距至少十丈,他怎么发现的?难不成有顺风耳不成?   哎,听墙角被当事人捉到,也实在是太丢人了,傅芷璇正想拉着小岚出去道个歉,赔个不是,突然斜对面的梅林里窜出一道披着白色狐裘的靓丽身影。   那人跑出来,抱着陆栖行的胳膊,晃啊晃,试图蒙混过关:“皇兄,你的耳朵越来越灵了,我让姜姜把我抱到梅花树上都被你发现了。”   陆栖行眼睛落到她挽着胳膊的手臂上,拧起眉:“拿开,永宁,你都已经是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胡闹。”   皇兄真的越来越古板了,陆永宁不高兴地撅了噘嘴:“人家哪儿胡闹,就许你到范大人府上来做客,不许我来吗?”   陆栖行懒得跟她多说,指着旁边晕乎乎傻愣愣,一身酒味的梁冉佳:“你们把她送回去。”她们自己找的麻烦,自己解决。   开玩笑,送回去还有什么意思。陆永宁扯了一下正要动手的姜姜,捧住胸口夸张地说:“我们两个弱女子哪扶得动她啊,皇兄,你快过来帮忙。”   陆栖行一眼就看穿了她打的什么主意,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永宁,适可而止。”   陆永宁被他这肃穆的眼神一吓,嘟嘟嘴,自言自语地说:“好嘛,不帮忙就算了,凶什么凶。”   让姜姜扶起梁冉佳,陆永宁仍不死心,耍心眼道:“皇兄,你看这天上还在飘雪,大冬天的,梁冉佳穿这么单薄,把你的大氅借来用一用嘛。”   但陆栖行不上当,他若真把大氅借给梁冉佳,不用等明天,这京城就会流出他看上梁冉佳的小道消息,第二天宁乡侯就能梁冉佳送到他的王府上。   “永宁,别胡闹,既然知道冷,就赶紧把梁小姐送回去。”陆栖行直接拒绝了她。   一旁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的傅芷璇倍觉好笑,这位大燕最尊崇的公主,行事作风真是一言难尽,拉起皮条来跟杏花巷的老鸨有得一拼。更有趣的是这位权倾天下的摄政王,竟还沦落到被相亲逼婚的地步。   不过遇上陆栖行这种油盐不进的主,陆永宁就是有再多小心思只能作罢。   挥手让姜姜先把梁冉佳送了回去,见四下无人,陆永宁柳眉倒竖,气冲冲地说:“皇兄,你究竟喜欢哪一种女人,你说,只要你说,我就能给你找出来。上次你不还夸了梁冉佳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吗?我还以为你喜欢她这种英姿飒爽,武艺不错的女子。”   陆栖行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无心之语会造成这种误会,无奈地解释道:“姜姜,梁大小姐上次面对流民劫匪能挺身而出,保护妹妹,所以我才夸她这一句。今天之前,我连她……不,你明白的,下次我见到她也认不出来。”   这倒是,陆永宁有些泄气,不甘地问道:“那吕太傅家的二小姐呢,她今儿也来了,你看见了吗?她生得花容月貌,还做得一手好诗。还有襄垣侯家的五小姐,一手女红无人能及……”   遇上一个总是不遗余力给自己做媒的妹子,陆栖行很头痛,他再不出言打断她,她都要把京城的贵女给点个遍了:“永宁,这是我的私事,我心中有数,我希望今天的事是最后一次发生。”   陆永宁被他这么一说也来气了,不满地数落道:“心中有数,心中有数,每次你都这么敷衍我,我比你小这么多都成亲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人。想让我不管你也行,你赶紧娶个王妃,给我添个小侄子,我才懒得管你呢。”   “你已经有侄子了。”陆栖行瞥了皇城的方向一眼。   陆永宁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那怎么能一样,再说,再说多几个孩子也是好的……”   他们陆家历来人丁单薄,他们这一辈还有兄妹三个,到了下一代,就只有小皇帝陆谨严一个人了。陆永宁没有说出口的是,陆谨严还那么小,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   在她看来,还是皇兄赶紧娶妻,多生几个孩子比较保险。   但不知为何,皇兄却拒绝了所有人的说媒,甚至连对方送他的美人也不收。   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陆永宁的脸猛然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皇兄,你该不会是有心上人了吧?然后你们俩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皇兄,你得往前看……”   陆栖行顿时面沉如水:“够了,你每天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册子话本。本王若看上了哪个女人,谁能阻止我?”   最后一句话说得实在是太霸气,太坚决了。   陆永宁不得不承认,自家皇兄说得是真的,他真没看上什么人,否则哪还会这么铁齿。   哼,她就不信了,京城这么多才貌双全的贵女就没一个能入他的眼。   看她小嘴翘得老高,陆栖行放缓口气,正欲安抚她两句,结果一抬头就看到姜姜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   陆永宁也听到了脚步声,扭过头,看到姜姜,惊讶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梁大小姐呢,你送回去了?”   姜姜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嘿嘿笑道:“送回去了,送回去了,刚才在路上奴婢碰到一个男人,他帮我把梁大小姐送回去了。”   陆永宁听了顿时脸色大变,跺脚着急地说:“姜姜,本宫不是让你把人送回去吗?你怎么能随便把她给别人呢,还是一个男人。”   姜姜挠了挠头:“刚才公主殿下不是也想把她交给摄政王吗?”摄政王也是男人啊。   “哎呀,这怎么能一样。”陆永宁后悔死了,她求助地看向陆栖行。   陆栖行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找。”   陆永宁叫上姜姜,回头又看了陆栖行一眼:“皇兄,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陆栖行巍然不动:“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也该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一点教训了。   陆永宁没辙,又担心梁冉佳出事,只得跟姜姜一起飞快地追了上去。   等她俩走后,没过几息功夫,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从梅林里钻了出来,单膝跪在陆栖行面前:“殿下,带走的梁冉佳的是武威伯的儿子叶城。”   “是他?上次就是他救了梁家姐妹吧。”陆栖行记性很好,一下子就把想起叶城是谁,顿了片刻,他道,“你跟在公主后面,盯着她点。”   “是。”这人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在花丛中。   在旁边偷偷看到这一幕的傅芷璇忍不住轻抚住胸口,咽了咽口水,这些都是什么人,走路是用飘的吧,一点声音都没有,怪吓人的。   “还不出来?”突然,空地中又响起了陆栖行不悦的声音。   是真的又有人来了,还是他在诈她?   等了一下,没听到动静,傅芷璇怀疑是后者,她冲紧张不已的小岚笑了笑,用眼神安抚她别担心。   谁知小岚不但没冷静下来,反而小脸上血色尽失,眼神惊恐地看着她……的背后。   傅芷璇察觉到不对,猛地回头,一下子就对上陆栖行阴鸷的双眼。   她的心跳骤然慢了半拍,紧张地看着他,话都说不出来。   被人如此抓包,着实尴尬又窘迫,不过这事到底是她们失礼,而且陆栖行的身份摆在那里,跟他服个软,道个歉,想必以他的心胸,定不会追究她们。   只是还不等她说话,陆栖行却退后两步,跟她拉开了距离,冷冷地看着她:“你是谁家家眷?”   傅芷璇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状况?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没错,摄政王是半个脸盲加顺风耳 第35章   傅松源砸那一下不轻, 季文明涂了药, 额角那团青紫也花了两三天才渐渐散去。   等额头的淤青稍微不那么显眼了, 季文明就迫不及待窜唆钱珍珍去拜访罗大人。   这两日,傅芷璇不在,季文明又整日陪着她,哄着她,钱珍珍感觉又像回到了安顺一样,因而他一提起,她也就没反对。   两人准备了几样厚礼,坐上马车前往罗大人府上。   这一路,季文明都对钱珍珍嘘寒问暖, 殷勤备至。   钱珍珍很是受用, 下马车的时候,脸上都还挂着甜蜜的笑, 一副沉浸在爱河里不可自拔的模样, 不时地抬头用娇羞和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季文明。   罗大人虽也同是五品官, 但他在京中植根十几年, 无论是底蕴还是人脉都不是季文明这个刚爬起来的无名小卒能比。这一点从罗家的房子就看得出来。   罗家坐落在京官云集的铜锣巷,这一带是仅次于皇城的好位置, 居住的多是各部官员。   季文明扶着钱珍珍走到罗家大门,向门房禀明了身份:“我乃武义将军季文明,此乃内子,钱氏,特来拜见罗大人, 烦请通报一声。”   门房点头,客气地把他们迎进了大门旁边的小屋:“二位稍后,小人这就去通禀。”   这一去竟是大半刻钟,良久,门房终于回来了,只是灰头土脸的,一看就像是吃了挂落。   季文明心里暗道不好,果然,那门房开口了,语气少了先前的客气,多了一丝丝不耐烦:“我们家老爷今日事忙,二位改日再来吧。”   什么事忙得连见他们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一听就是借口,季文明暗恼不已,不过现在是他有求于人,因而也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对这位门房说:“好,我们下次再来拜访罗大人,有劳了。“   临走时还塞了一把铜钱给这个门房,门房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   只是一步下台阶,季文明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黑沉沉地,一言不发地走向马车。   钱珍珍在后头也颇忐忑不安,罗大人是她父亲的至交好友,她来京城前,父亲还先去了一封信给罗大人,请他代为照顾她。   结果今天罗大人却连面都不愿意见她一下,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上了马车后,钱珍珍面露仿徨之色,拉了拉季文明的袖子:“罗世叔为何会不肯见咱们?那咱们怎么办?”   季文明深呼吸了一口气,安慰她:“也许罗大人今天是真有事,咱们明天再来拜访他就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回京的路上,季文明也曾想过走征远大将军曹广的路子,曹广出身名门,而且是先皇和当今摄政王的伴读,此人前途不可限量,才二十八岁已将封候拜将,狠压钱世坤一头。   若是能攀上他,成为他的心腹嫡系,何愁没有更远大的前程。   无奈,曹广这人就是个怪胎,无论他怎么示好,一律不接,反倒跟一众粗鄙的士兵打成一片。若不是将军与士兵身上所穿的铠甲不一样,他那不修边幅的模样跟路边的抠脚大汉也没什么区别。   季文明试了几次,都没有用,而且曹广看他的眼神总带着一股子若有似无的嘲讽意味,时间久了,季文明也只得放弃。   现在回京之后,两人素无交集,听说前几日曹广请了几位军中同僚喝酒,却独独没叫他。   季文明明白,曹广这条路是彻底死了,现在他只能抓住罗大人这根浮木,所以哪怕受点冷遇奚落,他也不在乎。只要能留京,最好是能留在皇城,可以经常在贵人面前露个脸的职务,让他给罗达磕头都行。   钱珍珍不曾想,就在这短短几息功夫内,季文明的脑海里已百转千回,生出诸多念头。她这会儿对自己没帮上忙,很是愧疚:“夫君,听说罗世叔最喜欢玉石,下回把我的那件和田玉狮子带上吧。”   这是钱珍珍嫁妆中极贵重的一件了。   季文明听了,满眼感动,握住她的手,桃花眼泛红:“珍珍,你对我最好了,你放心,我一定给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   钱珍珍伸手摸着肚子,笑得一脸满足:“嗯,夫君,我相信你。”   两人互诉衷肠,蜜里调油地回到家,对此,万氏已经见怪不怪,吃饭的时候也只一声不吭地夹自己面前的菜。   季美瑜用筷子使劲儿戳着碗里的米粒,时不时地偷偷抬起眼皮看看精神不振的万氏,又瞧瞧语气温柔的季文明,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和难受。   哼,现在钱珍珍就是家里的太上皇吧,吃得是山珍海味,还要家里每个人都让着她,娇气,矫情。   季美瑜越来越看不下去了,把筷子一搁,赌气地说:“我吃饱了。”   “诶,你这孩子,碗里还是满的……”万氏想去追她,但却被季文明叫住了。   “不用惯她。”季文明不大高兴地说,“饿了她自会回来的。”   万氏听了,讪讪地坐了下来,但还是止不住有些担忧:“最近美瑜整日里都往外跑,也不知去哪儿了,这孩子以前不这样的。”   说道一半,万氏尴尬地发现,儿子和儿媳妇压根儿没听她说,两人又讨论起了送礼的事。   突然发现自己很多余的万氏只能默默放下了筷子,情绪低落地说道:“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嗯。”季文明头也没回,虚虚地应了一声。   万氏出了门,走到她以前的卧房处,对着苍凉漆黑的地面,无声地抹泪。她的心,现在就跟这被大火焚烧了旧屋一样,说不出的凄凉。   ***   第二日,季文明又带着钱珍珍去拜访罗大人。   这一次赶巧了,正好遇上罗大人从衙门回来,双方的马车在罗府门口相遇。   这一回,罗大人能再把他们拒之门外。   但进府之后,虽有好茶好点心招待他们,但只要季文明一提起官场上的时,罗大人就打哈哈,很快岔开了话题。   几次三番下来,季文明也明白了。罗达这是不肯帮忙,他心头恼火,面上不免带出几分。   钱珍珍见了,连忙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使出跟钱世坤撒娇的那股子劲儿,拿出盒子里的和田玉狮子:“听说世叔喜欢玉狮子,不巧了,侄女上回偶然得了这么一只,留在侄女手上也是埋没了它,合该是它有福,能遇上世叔。”   罗达喜欢玉石一辈子,见过的各种玉石不胜枚举,因此眼光利得很,一眼就看出这块和田玉狮子虽不算极品,但玉质莹润,也算不错了。   这两小辈能拿出这东西是也下了血本的,足以表现出他们的诚意。   到底两家长辈有交情,罗达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他收起脸上虚伪的笑意,把和田玉狮子放回盒子里,推了回去,严肃地说:“世侄女,我不能收你这东西,拿回去吧。”   这是拒绝她了?钱珍珍以前用这一招对付钱世坤一向无往不利,现在被罗达拒绝,又是难堪,但更多的是愤怒,父亲不是说,这是他的至交好友吗?怎么连这点小忙都不帮。   季文明虽也错愕于这珍贵的和田玉狮子都无法打动他,但惹怒罗达实属不智,他愿意明着拒绝他们,而不是顺手收了礼,慢慢拖着他们已属厚道。   因而眼看钱珍珍要发火,他连忙拉住了她,先一步说道:“还请世叔指点一二。”   罗达明白他的意思,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他不会死心,索性实话实说:“季将军,你上次在大殿上被摄政王申饬,群臣避讳,我还是建议你过一段再想谋职的事。”   这就只差明晃晃地告诉他了,你不受上位者待见,下面的人见风使舵,谁也不会为了蝇头小利来提拔你,万一惹上头的人不高兴了怎么办。   季文明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怒的。   他没跟京官接触过,没想到京城里的这些官员如此势利敏感,就因为他在大殿上被摄政王训了一句,这些人就当他是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这会儿,季文明忽然对万氏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满。那些年,父亲病逝后,他以单薄的稚嫩双肩挑起家里的重担,放弃了念书,都不曾对万氏生出过一分不满。   相反,这么些年来,他在边关,很多次都想起家,想起小时候,每逢仲夏时节,傍晚他总爱坐在院子里的冬枣树下,读书习字,与父亲一起下棋,母亲总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怕他被蚊子咬,还总拿一柄蒲扇,在他旁边一摇就是一晚上。   那是他心底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也是一次次支撑他闯过尸山血海的动力。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衣锦还乡,他还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在回来的路上,他也曾无数次的遥望家乡,总恨不得眼一眨就能跨越千山万水,回到家,回到母亲的身边。   谁知回到家后,却不曾有他期盼中的温暖,反而是一地的鸡毛。   短短不过是来日的功夫,就颠破了家给他的美好回忆,如今儿时的温馨与和睦荡然无存,只有满心的疲惫与无奈。   季文明沉住气,压下满腹心酸,拱手对罗大人说:“还请世叔给指条明路。”   若是现在不疏通,傻傻地等吏部和兵部安排,就只能捡别人挑剩的,能有什么好位置。罗达官微人卑,做事谨慎,明哲保身,不肯拉他一把,但季文明相信,总有人不会顾忌这一点。   罗达这会儿倒有些明白钱世坤这位老友为何会看上了这穷小子了,就这份忍辱负重,不折不挠又不要脸皮的功力,就不是旁人能及的。搞不好还真能被他攀上什么大树,自己顺手卖他一个好也未尝不可,也免得这两人天天来他家蹲守。   心念一转,罗达故意露出苦笑:“世叔无能,帮不了贤侄。不过像尚书大人他们倒是不惧摄政王的威严,尤其是户部尚书范嘉义,没少在殿下面前卖穷喊苦,偏偏殿下每次都没给他好脸色看,但事后却准了他的折子。”   听到开头,季文明还以为罗达是故意戏耍他,但当他提起范嘉义时,季文明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多谢世叔提点。”季文明拱手道谢。   罗大人笑笑,惭愧地说:“世叔无能,对不住你们。”   “哪里的话,文明还要多谢世叔提点。”季文明温文笑道。   双方寒暄了几句,季文明便起身告辞。   出了罗家,钱珍珍忍不住担忧地问:“夫君,你真要去找尚书大人?”   季文明眸光一闪,压着嘴角苦笑道:“不然怎么办呢?”   “可是尚书大人会帮我们吗?”这两日在罗大人府上吃的闭门羹让钱珍珍意识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里不是安顺,她父亲的话在这里一点用都不管。连罗大人这个父亲的好友都能因为担心连累自己而不愿帮忙,那堂堂尚书大人,跟他们一点交情都没有,别人凭什么帮他们。   在她看来,走尚书大人的这条路无疑是死路一条。   无缘无故别人当然不会帮了,不过范尚书的夫人不是邀请傅芷璇去他们府上做客了吗?而且还是把请帖送到了客栈,这说明,范大人知道傅芷璇的行踪。   不管是何原因,反正傅芷璇是入了范尚书夫妻的眼,他们夫妻二人有意提携傅芷璇,但最好的提携方式不是应该提携他吗?正所谓夫贵妻荣,也只有他升官发财了,傅芷璇的身份地位才能跟着水涨船高。   季文明觉得这是一件对大家来说都是双赢的好事,因而从未想过傅芷璇会拒绝。   他把钱珍珍送回家后,寻了个去会友的借口出门,折身就往范尚书家的别院而去。   但因为没有请帖,而且今天摄政王和大长公主都来了,别院戒备森严,季文明根本进不去,只能到旁边的岔道边蹲守等傅芷璇出来。   ***   这厢,傅芷璇正苦逼地面对摄政王的冷脸。   也不知她哪里惹摄政王的不高兴了,这位摄政王极不待见她,上回就装不认识她,这回又故技重施。   傅芷璇心里叫苦不迭,福身也装作没见过他一样道:“臣妇季傅氏见过摄政王殿下。”   只是她一开口,陆栖行就听出她的声音来了,脸色稍缓:“此地偏僻阴冷,不是尔等妇道人家该来地方,夫人请回。”   这是提醒她不要乱说话吧。傅芷璇连忙点头:“是,臣妇遵命。”   说完,连忙带着傻愣愣跪在地上的小岚往外走去。   等走出了陆栖行的势力范围,她心里才松了口气。   小岚也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口无遮拦地说:“夫人,这位殿下还真是怪人。”   傅芷璇连忙扫了周围一圈,小岚见了得意地说:“放心,少夫人,奴婢看过了,没人奴婢才敢这么说的。”   虽然傅芷璇心里也这么想,但是小岚这丫头太没大没小了,傅芷璇可不想惯着她,立即斥责道:“没人也不能这么说。”   小岚见她板着脸连忙认错:“少夫人放心,奴婢下次再也不敢犯了。这雪下大了些,好冷,咱们快回去吧。”   “嗯。”傅芷璇点头应是,临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陆栖行的方向,真想问问他,有没有替她主持公道,这几乎都快成她的执念了。   罢了,前世种种皆成过往云烟,她今生可以亲自把季文明和钱珍珍上辈子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一一还回去,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傅芷璇终于收回了目光,抬脚再无一丝留恋,坚定地步出了梅林。   她们主仆一走,红梅树后闪出两道人影。   章卫瞥了陆栖行看不出任何变化的脸色,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你真不认识那位夫人?”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除了永宁,你觉得我还记得住哪个女人?”   好吧,这个理由还真是强大得无可辩驳。可那位夫人回头那一眼是什么意思?章卫觉得哪怕自己读书不少,也形容不出那种眼神,脆弱中带着坚毅,宛如一颗长在戈壁滩里顽强向上的仙人掌。连他这个旁人看了都心悸,也只有摄政王这种心冷如石的人才会无动于衷。   “铁五那里传来消息,大长公主找到了梁冉佳,不过出了点意外。”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正准备往梅林深处走去的陆栖行突地脚一拐,往傅芷璇的方向走去。   ***   傅芷璇和小岚平时都经常出门,两人脚步不慢,不一会儿就快走出梅林了。   结果突然听到一道愤怒的女声大吼道:“打死你个登徒子,竟敢趁人了占人家的便宜,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这不是那位大长公主吗?   出去还是躲起来?傅芷璇只犹豫了一瞬就做出了决定。   前世,她被毛蛋和痣哥压在身上时那种绝望的感觉她至今都难忘,偶尔还会做噩梦。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能因为怕受牵连,就躲起来,明哲保身。   “一起。”傅芷璇给小岚比了个手势。   主仆两个突然窜了出去,抓起地上的泥块儿就往叶城脸上砸去。   叶城避之不及,被砸了个花猫脸,很是狼狈。   陆永宁见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冲傅芷璇竖了个大指头:“干得好。”   “喂喂,都说了是误会,你们,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打破我不打女人的誓言了啊?”叶城摸了一把脸上的泥,生气地说,他身为武威伯的公子,打小就受宠,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陆永宁才不吃他这一套,拿起折断的梅枝朝他身上打去,边打边念:“哼,还敢狡辩,本宫亲自看到的,这还能有假?”   “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你听我解释……”叶城一边跑,一边辩解。   旁边的小岚见了跃跃欲试,又捡了一团泥问道:“少夫人,咱们不去帮忙吗?”   傅芷璇摇头:“再看看。”   她刚才离得远,听了大长公主的片面之词,误以为是叶城欺负了陆永宁,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而且叶城也很有风度,只是闪躲,并未还手,当然也有可能他是知道陆永宁的身份,不敢还手。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陆栖行泛着冷气的不悦声音像个定身丸,立即喝止了两人。   陆永宁不甘不愿地丢下了梅枝,先告状:“皇兄,这登徒子占姑娘的便宜,我亲眼看见的。”   “不是,摄政王殿下,我没有。”叶城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   陆永宁立即反驳:“没有,那我亲眼看到你亲人家姑娘,难道还有假?哼,枉你是勋爵之后,看上人姑娘了,诚心上门求娶就是,畏畏缩缩趁人喝醉了偷亲别人是几个意思?你这样的不是登徒子,那还有谁是登徒子?”   “我说没有就没有,信不信由你。”叶城脖子一昂,破罐子破摔,“公主,你要怎么惩罚都随你,你别再喊了行吗?”   她这是要喊得满庄园的人都要听到了。   陆栖行见了,望向陆永宁:“你准备怎么办?”   打了叶城一顿,陆永宁仍不解气:“哼,当然是要重重处罚他了,轻薄良家女子该处什么刑来着?鼻刑?宫刑?还是……”   “公主,公主,不要。”梁冉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疾声呼道。   陆永宁错愕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你担心他报复你?放心,他不敢的,本宫已经替你揍了他一顿。”   梁冉佳闻言,连忙抬头瞥了叶城一眼。此时的叶城,一身狼狈,白色的裘衣上全是泥印子,已经认不出原来的颜色,脸上也灰头土脸的,还被细树枝刮出了几道细细的伤口,血珠渗了出来,很是凄惨的模样。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梁冉佳往前一站,闭上眼道:“公主,真是你误会了,是……是民女主动亲他的。”   这下不止陆永宁傻眼了,就连叶城也抬起头,万分惊讶地看着她:“原来你没醉?”   梁冉佳脸颊红得几欲滴出血来,她虽然喝了些酒,但还没有醉到分不清人的地步。   见她这样,陆永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梁冉佳中意叶城,是她搞错了。   “对不起,错怪你了。”陆永宁尴尬地说道,“待会儿本宫让侍女给你送金疮药。”   叶城这会儿被突如其来的桃花运砸懵了,耳根发红,傻愣愣地看着梁冉佳发呆,哪注意到她。   做媒欲旺盛的陆永宁见了也不生气,反而很高兴自己无意中又撮合了一对,朝陆栖行挥了挥手,又叫上傅芷璇,小声说:“走,咱们把地腾给他们。”   本想等他们走了,自己再走的傅芷璇没辙,只能跟上。   稍微走远了一些,陆永宁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兴奋地说:“没想到梁冉佳这么大胆。”   说完,遗憾地看了陆栖行一眼,也不管傅芷璇还跟在身后,就大大咧咧地说道:“可惜了,她没看上你,倒是便宜叶城那小子了。”   一副恨不得陆栖行随时被人霸王硬上弓的模样。   傅芷璇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这些皇家秘辛啊。   陆栖行睨了她一眼,提醒她:“宁乡侯与武威伯不对付。”   宁乡侯混不吝的性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武威伯才不想摊上这个亲家呢。   陆永宁也知道这一点,她上前拉了一下陆栖行的胳膊,讨好地笑道:“皇兄,你可不可以给他们赐婚啊?”   “胡闹,你这是让他们结亲还是结仇!”陆栖行甩开她的手斥责道。   陆永宁一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就知道此事断无回旋余地,心里颇为不爽,扭头看到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的傅芷璇,想起她刚才的“仗义出手”,陆永宁像是找到了帮手,拉过她问道:“你说,梁冉佳和叶城配不配?”   傅芷璇点头:“配,梁大小姐聪明勇敢,叶公子品行端正。”   这是实话,叶城为了保住梁冉佳的面子和闺誉,即便被公主打骂羞辱,惩罚也不肯说出实情,这样的男人有担当。而梁冉佳,一个未婚姑娘,装醉亲心上人,这该需要何等的勇气。   听到她的回答,陆永宁不大满意:“这就完了?不是应该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倒是前头的陆栖行侧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倒是比永宁聪明,知道挑如意郎君得挑人品好的,只是不知道她那桩婚事是她糊了眼,还是她的家人糊了眼。   即将走出梅林时,章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附在陆栖行耳朵边说了两句。   紧接着就见陆栖行脸色一变,侧头对陆永宁道:“你不要乱跑,玩一会儿就自己回去,我有事先走一步。”   “什么事嘛,不等我就走了?”陆永宁不满地嘟囔道,她还想在回去的路上跟她皇兄细细探讨一下娶老婆的好处呢。   陆栖行敷衍道:“一些你不懂的政事。”   说完,又扭头看了傅芷璇一眼:“劳烦夫人陪陪大长公主散散心。”   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差,傅芷璇连忙应道:“是!”   ***   陆栖行出了范家别院,连车都没坐,冒雪骑着马,急匆匆地赶往皇宫。   等进了小皇帝陆谨严居住的仁福宫时,他的肩头发梢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皇上呢?可请太医了?”一进宫,他就问向仁福宫的管事太监。   那太监连忙跪下道:“回殿下,皇上在寝宫里。”   却避开了他的第二个问题,陆栖行此刻心急如焚,也没注意到。   他直接越过这小太监,走进陆谨严的寝宫,推开门,却见寝宫里无一宫女内侍在旁伺候,只有陆谨严和萧太后母子俩坐在窗边的榻上识字。   陆栖行的脸瞬间拉了下来。   陆谨严没察觉,见到他很是高兴,连忙丢下书本,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大声喊道:“皇叔,你来看朕啦,母后在教朕识字,可她没皇叔写得好看,皇叔你教朕好不好?”   萧太后也从榻上走了下来,笑盈盈地说:“皇上一直念叨着皇叔,皇叔不如过来陪他一起识字吧。”   陆栖行没搭理她,弯腰抱起才到他大腿处的陆谨严,转了一圈,温和慈爱地说:“太傅说你最近进步很快,今天正巧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玩会儿?”   哪有孩子不想玩的,更何况陆谨严这个才五岁就被逼着每日念书的孩子。他连忙兴奋地说:“好啊,不过皇叔要陪朕一起玩,小喜子他们都没意思。”   陆谨严年纪虽小,但却感觉得到,这些宫女太监总是生怕伤了他,每次跟他们玩,他们都让着自己,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没劲儿。   陆栖行接过宫女递来的裘衣,亲手给他穿上,笑道:“好,皇叔待会就来陪你。我跟你母后还有事要谈。”   陆谨严得了他的承诺,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陆栖行与萧太后两人,他的脸刷地拉了下来:“本王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萧太后不以为忤,涂着鲜红胭脂红唇轻轻一翕,眸光流转,万种风情,但语气里却充满了幽怨:“皇叔一直避着哀家,哀家也是没辙,只能出此下策。”   陆栖行目不斜视,似是没看到她递来的秋波:“太后好自为之。”   说完折身就走。   萧太后见他一副避她如瘟疫的模样,心中恼恨,气得口不择言:“怎么,今儿永宁给你介绍的姑娘,你也都不满意?”   她问这话一半是嫉恨,一半是试探。   回答她的是一道用力的摔门声。   萧太后盯着那扇猛然合上的门,又羞又恼又恨,染着血红蔻丹的指甲掐进掌心都毫无所觉。    第36章   凌云殿外的大门口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声比一声凄厉, 撕心裂肺地, 听得人头皮发麻。   殿内的气氛格外压抑,经过书房门口的宫女太监无不放慢脚步,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突然,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刚触及到门把,书房里传出来一道带着怒火的声音:“拖下去,晾在殿门口,明天拖出去埋了。”   曹广推开门,掠过灰头土脸正往门处退去的福康, 笑眯眯地说:“什么事这么生气?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还要扔在雪地里晾一夜,想做成冰棍留着明年夏天解暑?”   陆栖行心情不好, 没心思搭理他的插科打诨:“有事?”   曹广很是自觉地拖了把椅子坐下, 翘起二郎腿, 半眯着眼, 点着下巴:“你今天发的这场火不小啊,一连杖毙了八个宫人。”   陆栖行笔走游龙, 纹丝不动:“不忠之人,连主子都分不清,留之何用?”   顿了一下,他从案几上抬首,意味深长地看着曹广:“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既已被陆栖行拆穿, 曹广也不否认,他往椅背上一靠,吊儿郎当地说,“其实咱们北夷族向来有弟娶寡嫂、兄收弟媳的习俗,你就是娶了萧太后也没甚大不了的,就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北夷族史上确实有这样的习俗,陆栖行的祖父就曾娶了寡嫂为妻,不过到了他父亲那一代,进军中原,修习汉文化,娶汉女为妻,这种习俗渐渐没落,就连北夷族人也逐渐摒弃了这种习俗。   离今最近的一桩兄娶弟媳事件也发生在十年前,此后再无人娶寡嫂或弟媳。   今天曹广却在这儿窜唆他,有何目的?是试探还是怀疑他?   陆栖行放下毛笔,目光凉凉地看着他,故意说:“萧家许了你什么好处?”   “卧槽,我是那种人吗?”曹广矢口否认,举起手没个正形,“我这不是看你一把年纪了还没个可心人暖被窝吗?而太后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也太不人道了。”   乱世纷争,礼乐崩坏,积年累月的混战造成民不聊生,人口锐减,所以无论是大燕还是其余两国,其实都鼓励寡妇再嫁。曹广长年累月待在军营,对这种事不但见怪不怪,甚至是大力推行者,因为只有寡妇再嫁了,生出更多的人口,才能有更多的人种田从军,缴纳赋税,保家卫国。   因而由素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的他口中说出这种话,也不算稀奇。   不过他不按牌理出牌,陆栖行的反应更绝:“原来是太后想嫁人了,改日本王下旨在全国征召年轻力壮,出生清白,俊美不凡的年轻男子,随太后挑选。”   这不就是另类的选妃记,只不过被选的变成了男人。   饶是曹广这等不把礼法放在眼里的人也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真亏你说得出来,你就不怕那群老古板把你撕了?”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要撕也是先撕给本王出这个主意的你。”   卧槽,这是要把黑锅推到他身上的意思的。   曹广不干了:“喂,摄政王殿下,你也太坏了,亏咱们曾一起长大,称兄道弟,你就这么对我的?”   陆栖行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目光里有着看透一切的了然:“曹广,你与皇兄情同手足,又一起征战数年,他于你还有救命之恩,你敬重他,忠于他。但也别忘了,他可是本王唯一的同胞兄长,抚育本王成人的至亲,本王对他的心意一点都不比你少。所以你大可放心,本王会代他守护好大燕的江山,直至皇上长大成人。”   曹广直视着他漆黑幽深的眼,敛去了脸上的笑:“如此最好,微臣也不想与您为敌。”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陆栖行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决然,语气不容置喙。   曹广突然仰头大笑:“好了,殿下不必如此严肃,微臣不过是与你说笑的而已。”   他重新恢复成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刚才的严肃截然不同,就像是两个人。   陆栖行也跟着笑了,状若无事地说:“你下次再这么说,本王可当真了。”   两人又恢复成了至交好友的模样,坐在一起讨论了一会儿朝事,到了晚上,曹广还在这里蹭了一顿晚饭才回去。   他一走,章卫忍不住说:“殿下感念先皇恩德,待皇上一片赤诚,这曹广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质问殿下,真是太嚣张。依微臣之见,殿下就是太过仁厚,才让他如此肆无忌惮!不如让微臣去给他一个教训。”   他指了指小皇帝居住的仁福宫。   陆栖行摇头:“不用,曹广的人和萧太后的人都留着,以后皇上长大了正好练手。”   谁也不能容忍自己身边的人是别人的眼线,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抑或是忠于自己的大臣。   “是。”虽应下,但章卫仍替他不平,滴溜溜的眼珠子不停地转动。   陆栖行一眼就看出他又在动歪脑筋了:“不管你脑子里有什么念头都给我打住。曹广从小就力大如牛,十五岁就能拉开三石弓,你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他现在留着还有大用,你不要私自去惹他。”   太后背后的萧家,忠于皇帝的曹广等人以及他的麾下亲信,三方势力,互相牵制,是目前最平衡的方式,少了任何一方,大燕国内的势力就会失衡。   现在大燕外有强敌环饲,内有水患天灾,内忧外患,若是朝中各方势力再内斗不已,大燕危矣。   章卫心有不甘:“可是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陆栖行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眉眼低垂:“你待会去挑十个家世清白,长相俊俏的少年,送到太后宫里。另外,君子有成人之美,本王要给武威伯家的公子叶城和宁乡侯的家的大小姐赐婚,你去换福康进来研磨伺候。”   听到这话,章卫立即转怒为喜:“遵命。”   武威伯是坚定的帝党,宁乡侯却是太后党。   自从四年前,小皇帝以一岁的稚龄登上帝位后,萧家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萧氏一族趁机大肆揽权,在朝中的气焰越发嚣张,俨然成了气候,屡屡与帝党发生争执冲突,若非他们顾忌两虎相争会让摄政王渔翁得利,这两派早斗个你死我活了。   双方早已公开撕破了脸皮,见了对方无不蹬鼻子上眼。让这两派中坚力量结亲,绝对会闹个鸡飞狗跳,尤其是叶城又是曹广的姨表弟,若是他知道表弟的这桩婚事是因自己而起,肯定会后悔死。   ***   陆永宁的目的是为了给摄政王找个可心人,但现如今正主都跑了,她瞟了几眼枝头怒放的红梅,只觉得意兴阑珊。要看梅花哪儿没有,何必非要在范家。   因而没逛两圈,她就嚷着要回去,傅芷璇自然不敢不从。   “臣妇恭送大长公主。”   陆永宁眼珠子一转,狡黠地说:“别,本宫的意思是本宫要与你一起走,你有马车吧?”   傅芷璇怔愣了一下,回道:“有,只是很简陋,恐怕会委屈了公主。”   陆永宁挥了挥袖子,不在意地说:“没事,你送本宫一程,本宫实在厌烦了一群跟屁虫跟在后面。”   “这……”傅芷璇不大愿意,这位可是金枝玉叶,万一路上有个差池,那可是要人命的。   陆永宁美目一瞪:“这是本宫的令旨,你想反抗不成?”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位还是皇亲国戚,傅芷璇拒绝不得,只希望大长公主的随从护卫能早日发现她,追上来。   可惜直到她们走到了别院门口,也没遇上大长公主的侍卫。   傅芷璇只能把她带到自家寒酸的马车前:“公主,就是这一辆。”   这辆马车是用最普通的柏木做成,然后刷了一层黑漆,与长公主那辆金丝楠木做成的名贵马车完全没法比。   傅芷璇看到她掀开帘子,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中暗笑,这下她总该打退堂鼓了吧。   谁料陆永宁只是撇了撇嘴,就坐了进去。   这下轮到傅芷璇傻眼了。   她站在车前看着自家狭窄的马车,陆永宁这么一坐,仅能再坐一人,很是尴尬:“姜姜姑娘进去陪公主吧。”   “不用,你进来,让姜姜在外面就行了。”陆永宁拒绝了她。   姜姜也眨着亮闪闪的眼睛:“嗯,我最喜欢坐外面看风景。”   这大冬天的,冷死了,树叶都掉光了,到处灰蒙蒙的一片,有什么好看的。但看姜姜那天真无暇的样子,又不像是说谎。   傅芷璇只好将信将疑地坐了进去。   马车启动,驶出了别院,行入马路,刚开始加速,突然,路边窜出一道青色的人影拦在了马车前面。   车夫连忙拉住缰绳,马车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惯性使然,坐在车里的傅芷璇和陆永宁皆往前撞去。   “小心!”看到这一幕,傅芷璇的心脏都差点被吓得跳了出来,连忙伸手拉住她,自己却因为避之不及,直直撞到车壁上,发出啪的一声,额头上白皙的皮肤也跟着泛红。   陆永宁见了,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傅芷璇冲她摆手:“没事,公主没受伤吧。”   陆永宁抿了下唇,目光有些复杂:“本宫亦无事。”   说完,她掀开帘子,冲外面问道:“怎么回事?”   姜姜指着拦在马前的季文明:“他突然跑出来拦住了马车。”   季文明看见马车里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先是吃惊,以为自己弄错了,但再一看,坐在车外的小岚,他就知道没弄错,这应该是哪个府上的夫人。   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否则何必蹭这样一辆寒酸的马车。   对于这种无足重轻又对自己无所助力的人,季文明一向不会放在心上。他直接掠过陆永宁,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半开的帘子,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夫人,我来接你回家。”   陆永宁瞧见他鄙夷的眼神,愣了一下,忽然放下帘子,扭头问傅芷璇:“你认识他吗?”   傅芷璇撑住还有些眩晕的头,苦笑着说:“他是我丈夫,不过我不想见到他。”   随即三言两语把她与季文明的纠葛说了一遍。   陆永宁最见不得大男人欺负女人,哪怕是夫妻也不行。这会儿听了季文明的斑斑劣迹,顿时恨得牙痒痒的,拍着胸口说:“你坐着不要下车,本宫去替你教训他一顿。”   说完,也不管傅芷璇同不同意,一马当先地掀开帘子,拉着姜姜跳了下来,指着季文明就说:“揍,给我狠狠的揍,揍好了,今晚允许你多吃一个鸡腿。”   姜姜最爱吃鸡腿,每顿晚饭必要有一只鸡腿,这会儿听了陆永宁加餐的许诺,顿时精神一震,提起脚就踹向季文明。   姜姜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长得又娇娇小小的,一开始季文明并未把她放在心上。   结果这一轻敌就吃了大亏,直接被姜姜一脚给踢出两丈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的胸口,好痛!   季文明捂住胸口,面露痛色,愤怒地指着姜姜:“你是何人,我要报官。”   姜姜听了,扁扁小嘴,抱怨道:“真不经打,亏你还是个男人呢。”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怪力女,季文明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瞧姜姜又要过来,此刻他也顾不得面子,连忙捂住胸口大喊:“打人了,打人了,有人当街行凶……”   可这边动静如此大,那守在别院门口的家丁和护卫愣是像没看见一样,目不斜视地站在不动。   姜姜走过去,蹲下身,一双澄澈地眼珠子在季文明身上打了个站转儿,吓得季文明如惊弓之鸟一样:“你……你想做什么?这是天子脚下,你若敢乱来……”   但姜姜的做法实在出人意料,她勾起食指轻轻地刮着脸颊:“羞羞羞,打不过就找大人……”   季文明苍白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   “走了,姜姜,你与他说这些作甚。”陆永宁见她久久不回,等得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姜姜连忙起身小跑过去:“来了,公主。”   公主?季文明瞬间石化,直到马车哒哒哒地远去,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蹭地一下站了起来,目光火热地盯着远去的马车,傅芷璇真是好本事,来参加个赏梅会竟然能跟公主攀上关系,他这决定真是做得太对了。   季文明顿时觉得胸口也不痛了,他站起身,跑到卖柴人那儿,买了二十根整齐的木棍,背在背上,急匆匆地赶往傅家。   ***   这边,傅芷璇并没有把陆永宁送回府,因为半道上公主府的人就赶来了。   公主一离开,看时间还早,她也不着急离开,折身去了客栈,把史哥和张柳叫了上来。   “我今天找你们二人来是有一件对我极为重要的事要托付你们去做。”傅芷璇的目光在史哥和张柳脸上滑过,突然抛下一枚惊雷,“只是在做这件事之前,我需要你们二人签下卖身契,当然,事后,我会替你们消除奴籍。”   史哥和张柳都惊呆了,他们虽穷,但都是良家子,谁愿意沦落为贱籍。尤其是史哥,脸涨得通红,气冲冲地说:“夫人这是不信任咱们兄弟!”   傅芷璇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没错。一来这事对我极其重要,非特别信任的人,我不放心,二来,此事需要两位远赴安顺,若无约束,你们拿了我的银子跑路怎么办?”   史哥气急:“老子才不是那种人,你这狗屁卖身契,谁愿签谁签去。”   傅芷璇也不意外,她神情冷静地点头:“好,那你下去吧。”   史哥傻眼了,他没答应,她也不赶他走?   张柳踌躇地瞥了史哥一眼,咬牙道:“少夫人,我签。”   “你傻啦。”史哥抓住他的肩猛摇,似乎是要把他摇醒一样。   张柳这回意外的坚决,他拂开史哥的手,固执地说:“我相信少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少夫人在城外施粮两百石,又给仁善堂捐了一大批药材,她若只是想要几个奴仆,这些粮食,这些药材都可以买一大堆奴仆了。我张柳除了有一身力气,腿脚灵活,跑得快一点外,也没什么优点,而且每顿都吃很多,少夫人诓骗我有什么好处?”   一席话堵得史哥都说不出话来,他愣了好半晌,突然伸手捶了张柳一记:“好哇,你这小子都长脑子了。”   言罢,转身,不大自然地看着傅芷璇,嘴硬地说:“老子不放心我这兄弟一人孤身上路,我也勉强签了。”   傅芷璇站起来,庄重地朝两人福了福身:“多谢两位,此事对我至关重要,因而不得不出此下策,你们放心,事成之后,我定会如约给你除了奴籍,若你们不放心,咱们也可以签一个契约。”   “啰嗦,签什么契约,老子大字都不识一个,要在哪里按手印,你快说。”史哥不耐烦地说道。   傅芷璇赶紧拿出早准备好的卖身契,让他在上面画了押。   收起卖身契,支走小岚后,傅芷璇看着两人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我要你们去安顺调查季文明与钱珍珍两人成婚的证据。”   接下来,傅芷璇把季文明和钱珍珍两人的来历身份交代了一通,再叮嘱道:“他们成亲的具体时间,媒人分别是谁,姓甚名谁,彩礼嫁妆规模等,越具体越好,最好能弄一份媒人的供词抑或是请媒人前来京城,这是路上来回的开销。”   傅芷璇拿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这是上次从聚宝坊当来的,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见到两张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史哥终于明白傅芷璇为何会让他们签下那等契约了。财帛动人心,太容易迷花人的眼了。   “来回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吧。”史哥接过银票问道。   傅芷璇点头笑道:“余下的是给你们疏通媒人的。”   非亲非故,又是外乡人,没银子谁愿意帮你。   史哥明白了,他接过银子点头,郑重其事地说:“好,只要我史益有一口气在,一定把东西或人给你带回来。”   傅芷璇想了一下道:“多谢,你们明日买些路上的东西,准备一番,后天再出发。”   正好她明天可以去找孟夫人,让她给钱夫人捎封信,否则,光是史哥两个,只怕媒人和八字先生们都不会同意写供词证书,但有了钱夫人出面,那就不一样了。   ***   从客栈回到傅家已是下午时分,马车进了小巷,远远地车夫就看见傅家门口跪了一个人。   他偏头看了几眼,回头冲马车里低声道:“少夫人,门口跪了一个人,好像是今天下午拦马车的那个男人。”   这位车夫是新请的,并不认识季文明。   傅芷璇听了,眉心紧蹙,这季文明又来做什么?难道姜姜那一脚没踢痛他?   她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望去,只见季文明挺直身跪在自家门口,背上还背着一捆干柴。   哼,学古人负荆请罪,就他,也不怕辱没了古人。她连忙吩咐车夫停下,把马车拐进墙角躲起来,她不想过去被季文明纠缠住,最好他自己跪得不耐烦了,识趣地自己走人。   季文明强忍住胸口的闷痛,在傅家门口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傅家本就犹豫不决。辛氏是从未想过让女儿和离的事,傅松源也一直拿不定主意,这世道对女儿家总是诸多要求,哪怕和离不是女儿的错,但她年纪摆在那儿了,又背着个二嫁的名声,下一个找的人家恐还不如季家。若是去做人后母,那就更为难了。   傅松源心疼女儿,这回见季文明姿态摆得这么低,态度又诚恳,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不免有些松动,在季文明跪了一个时辰后,他终于打开了大门。   季文明瞧见他出来,激动不已,立即磕头道:“岳父大人,小婿错了,请岳父大人责罚。”   说完,从背上抽出一根棍子,双手捧着,举在头上,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傅松源走近,低着头,老目中有怒,有恨。   就这么饶了这小子,未免太便宜他了。   辛氏见他一直不动,怕季文明跪得不耐烦,一会儿反悔走了,连忙在后头轻轻推了他一记,嘀咕道:“够了啊,再这样就过了……”   “哼!”傅松源冷哼了一声,终于慢吞吞地伸手接过了木棍。   马车上的傅芷璇一看父亲接了棍子就暗道不好。   她连忙对小岚说:“你快去季家,告诉钱珍珍,季文明到傅家来负荆请罪了。”   反正季文明在这儿跪了这么久,街坊邻居又不是瞎子早看到了,既已捅破,闹大也无妨,正好让钱珍珍来撒泼打诨闹一场,让人看看这两个都是些什么嘴脸,也正好让父母死了让她回季家的心。   那边,傅松源是真恨,虽然迫于种种原因决定原谅接受这个女婿,但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气,他拿起木棍使出全身的力气,打到季文明的背上。   季文明本就受了伤,傅松源这一棍子下去,他忍不住按着胸口咳了一声。   旁边的辛氏见了,连忙抓住傅松源:“算了,算了,别打出个好歹。”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没看季文明的脸白得都跟天上飘的雪花差不多了吗?   傅松源心头的火气还没撒出来,这会儿看季文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说出的话也非常难听:“就一下都受不了了,还想使苦肉计。”   被老丈人一语道破,季文明很尴尬,也明白,就那一棍子,根本不可能让傅松源原谅他,只得硬挺起背,勉强挤出个笑容道:“岳父尽管来,小婿受得住。”   “看见没,他自己叫我打的,你别拦我。”傅松源推开辛氏,拿起棍子,使劲儿打到季文明身上。   季文明这一回没再咳,只是闷哼了一声,随即又挺直背脊,默默承受接下来的几棍子。   他是从卖柴人那里买的木棍,这棍子早干了,不怎么经打,几棍子下去就断成了两截。   傅松源把手里的半截丢到地上,又从季文明背上抽了一根更粗一些的棍子掂在手上。   辛氏见了头大不已,在一旁劝道:“够了,老头子,别闹出人命了。”   “几棍子还能把他打死不成,你当他豆腐做的?”傅松源不屑地说,提起棍子又要揍季文明,突然傅芷璇从他背后走了过去,按住了木棍。   “够了,父亲。”   傅松源扭头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儿,难以置信地说:“你就打算这么原谅这小子了?”   他为了女儿的将来考虑,不得不原谅这小子是一回事,可女儿回来向着他又是另一回事。   傅松源心里酸死了,果然,还是老人有经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家的人了,嘴上说得再厉害,心里头还是向着夫家。   “你想多了,他身上有伤,我是怕你把他打出个好歹,到时候赖到你头上不值得。”傅芷璇看也没看季文明一眼,耐着性子跟父亲解释道。   傅松源狐疑地瞥了季文明一眼:“真的?不像啊。”   季文明却听得眼睛一亮,果然,傅芷璇也在那辆马车上,能与大长公主共乘一车,这是多大的殊荣。   傅芷璇拉住他:“爹,你听我的没错。走吧,咱们回家吧。”   “夫人。”季文明连忙叫住了她。   傅芷璇不为所动,辛氏看了,拽了拽女儿的袖子,低声劝道:“我看文明是诚心认错了,你,你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傅芷璇挣脱开母亲的手,扭头看着季文明,勾唇笑了:“我已经让小岚去通知钱珍珍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过来了,你现在回去还能在半路上拦住她。”   季文明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他惊讶地看着傅芷璇,目光瞟向一旁用怀疑眼神看着他的二老,若是他现在就这么走了,今天这一出“负荆请罪”就白费了,而且傅松源对他的印象会更坏,想让他原谅自己只怕更难。   他不相信傅芷璇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   季文明眸光闪了闪,又恢复成先前那般诚心诚意的模样,含情脉脉地看着傅芷璇道:“夫人,文明有错在先,你生气是应该的,但你不必如此试探我,今天岳父岳母和你若不肯原谅我,我就在此长跪不起了。”   “季文明……”一道河东狮吼从他背后响起。   季文明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不好了,扭头一瞧,果然看到挺着大肚子气得都快炸了的钱珍珍从马车上走下来。   “你怎么来了?”   钱珍珍听到这话,更是气得肺都快炸了:“我不来怎么看到这精彩的一幕呢。好你个季文明,上午哄着我,下午又跑到这小贱人这儿献殷勤,怎么还想享齐人之福不成?那你说,你怎么安置我,我可是……”   生怕她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季文明连忙喝止住了她:“闭嘴,你回去,跑这里来做什么!”   钱珍珍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他的冷脸除了会刺激她,一点用都没有。听到他吼自己,钱珍珍又是难过又是愤怒,她伸手指着季文明的鼻子:“你今儿就当着他们的面说清楚,我是你什么人。你若不说清楚,哼,我把这孩子掐死了,自己回安顺去就是,不用你管。”   季文明哪敢让她回安顺,到时候钱世坤还不得弄死他。   “珍珍,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好好说。”碍于傅家夫妇在,季文明也不敢像过去那样哄钱珍珍,只是一个劲儿地劝她冷静。   但落到钱珍珍眼里,这无疑是他变心的表现,她捂住脸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呜呜呜,今天罗世伯不肯帮忙,你就怨上了我了吧,觉得我没用,帮不了你,所以又回来找这贱人。”   钱珍珍还真是了解季文明,随口一说就说了个正着。   季文明头痛得很,饶是他巧舌如簧,这会儿也没办法让双方都满意。   傅松源瞧了,心中生疑,板着脸说:“正好,咱们今天当着这位妇人的面说清楚,你打算怎么办?难不成想以妻为妾?”   “没,没有。”季文明连忙否认。   旁边的钱珍珍听了,止住了哭泣:“季文明,你说的都是骗我的,她不为妾,难道你想让我做妾?”   两边夹击,季文明这会儿真是骑虎难下,见双方都盯着他,今儿不给个章程出来,这事似乎没法善了,索性眼一闭道:“南边如今有一新例,一子顶两门,俗称兼祧,正好,我曾有一三叔早逝,没留下任何儿女,咱们亦可效仿,岂不两全。” 第37章   兼祧, 以一人而为两家之后, 承嗣两家香火, 得娶两妻,两妻以齿为序,不问孰先孰后,不分阶级,各妇所生之子,各守各支。   因为南边常年混战,大量平民死于战火,为了保证宗祠香火不灭,兼祧逐渐在民间出现。   不过北地作为大燕的后方, 相对较安稳, 这种习俗并不盛行。傅芷璇也是因为经常去客栈,偶然听外地客商提起过此事。   只是季文明的这位三叔出生没几天就生病死了, 连大名都没起, 族谱也没上, 死后不入宗祠, 不享后代香火,他这样的情况何须过继子嗣, 说出去也不怕笑掉大牙。   傅芷璇冷笑不语,她倒想看看,他这样荒唐的想法如何跟向族人启齿。   傅松源听了更气,拿起木棍就往季文明身上打去。就这小子还想娶两个,也不看看自己家是个什么情况。   季文明不避不闪, 一边挨打一边解释道:“岳父大人原宥小婿。小婿此举实属无奈,在安顺七年,小婿屡次身陷险境,全赖珍珍照料,她对小婿情深意切,恩重如山,现又有了小婿的孩儿,小婿万不可做那负心之人!”   “所以你就该辜负阿璇?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她也一样在家给你守活寡,孝顺父母,照顾幼妹,你就不记得她的好了,老夫……老夫当年真是瞎了眼,误以为你是个好的,咳咳咳……”傅松源脸都气青了。   傅芷璇见了,深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劝道:“父亲莫气,把这厮打出去就是。”   然后,又扭头厌恶地斜了季文明,疾言厉色道:“你还不快滚,莫不是想背把我父亲气出个好歹来!”   季文明瞧傅松源变青的脸色,也慌了,他完全没料到傅松源如此容易动气。他都把姿态摆这么低了,这老头怎么如此拧呢?   若是背上气死岳父的名声,那令人讨厌的冯老头还不又得狠狠参他一本,他的前程就毁了。   今天这招苦肉计是白施了,季文明无奈地站了起来,心有不甘地瞧了一眼正关切看着傅松源,低声劝慰的傅芷璇,今天是别想把她弄回去了。   “岳父、岳母大人,小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向你们请罪。”季文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拉着钱珍珍,准备先回去。   钱珍珍眼珠子一转,在心里暗嗤了一声,若是气死了傅老头,季文明跟傅芷璇不是就彻底完了,这么好的机会,傻子才放过呢。   她用力甩开了季文明的手,突然往地上一跪,苦苦哀求道:“傅家阿伯、傅家阿娘,我与夫君情投意合,请二位念在我肚子里的孩子份上成全我们吧!”   你们俩情投意合,所以是怪傅芷璇插入你们之间了。   傅松源心底气恼,但面对一个弱质女流,又是个孕妇,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得别开头,不看这二人。   季文明见了,又急又恼,但又顾忌着钱珍珍的大肚子,他也不敢太用力,只能拉她:“这事不用你管,咱们先回家。”   她的存在就是傅家人心里的一根刺,看着就上火,哪怕是好意,傅家人听了都会来气,更何况她还不安好心呢。   钱珍珍哪肯走,她一把抱住季文明的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夫君,你给傅家阿伯和阿娘看看你身上的伤痕,傅姐姐,你也看看,夫君说得都是真的,他以前吃了很多苦头……”   “够了,我跟你们回去就是。”傅芷璇厉声打断了钱珍珍,她回去看看到底谁更膈应。   与其留在娘家,整天听母亲“以夫为天”的那一套,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不如先回季家。否则,在和离之前,季文明三天两头来闹,把父亲气出个好歹,那可真是追悔莫及。   这下轮到了钱珍珍傻眼了,她只是故意气傅芷璇的,心里并不想她回去。   傅芷璇不在的这几日,她过得不要太舒坦,季文明除了公事,整日都陪着她,哄着她,逗得她喜笑颜开,婆婆万氏事事顺着她,半点脸色也不敢给她看。唯有一个小姑子像个炮仗一样,整天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可那又如何,但也只能甩脸子,生闷气,奈何她不得。   若是傅芷璇回去了,不说别的,光她的身份就能让自己心里膈应得慌。   看到钱珍珍半青半白的错愕表情,傅芷璇冷笑:“怎么?你不是诚心替季文明劝我回去吗?”   钱珍珍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季文明这会儿听傅芷璇松了口,喜出望外,也不管钱珍珍的脸色,连忙道:“好,那咱们先把岳父扶进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傅芷璇不领他的情:“不用,你先带钱珍珍回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季文明想劝,但见傅芷璇冷漠的神色,心知不可操之过急,随即退了一步道:“好,那我先带珍珍回去了,你多陪会儿岳父岳母,晚间我再来接你。”   傅芷璇懒得搭理他,叫上辛氏,把傅松源扶了进去,又让小岚去请了大夫。   大夫来之后,看了诊,开了药,又嘱咐辛氏:“病人肝郁气滞,急火攻心,我给他开了副方子,一日两次,煎水服用。平时尽量让病人保持心情愉悦,少生气动怒。”   辛氏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傅芷璇心情沉重地把大夫送出了门,回头就对上嫂子杨氏。   杨氏现如今对这位小姑子是又怕又敬,见到她,抿嘴笑了一下:“阿璇,公爹叫你进去。”   傅芷璇点头,走了两步,回头道:“嫂子,大哥现如今不在家,父亲又生病了,家里恐还要劳烦你多尽心。”   杨氏一个劲的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顿了一下,她敛住笑,不大自然地问道:“阿璇,你真的要回去了?”   傅芷璇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眼:“那你说我要不要回去?”   杨氏以为她真的在问自己,急于表现,一股脑儿地说:“回去当然要回去,不然不就便宜钱珍珍那小蹄子了吗?不过若依我说,定要把季文明以后的俸禄安排,家里的田产出息,进项出项全扯个明白,这才能回去,不然什么好处都没得,岂不亏大了。”   见傅芷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杨氏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不大自在地抚了一下鬓角:“阿璇,你嫂子我是个俗人,就只看得见银子,什么情情爱爱的,哪有白花花的银子可爱。我说话粗俗了点,你也别见怪。”   这倒是杨氏一贯以来的作风,傅芷璇被她逗笑了,一扫心中的郁气,赞道:“嫂子说得有理。”   像杨氏这样的人也许活的更开心,更自在吧。   不过杨氏说得何尝没道理,情爱一事最是缥缈不定,今日才情比金坚,明日就可能撕破脸,反目为仇,哪比的上银子实际贴心,一辈子都不会变心。   傅芷璇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内室。   傅松源靠在床头,辛氏在一旁抹泪劝他:“大夫说你这病都是气的,你别气了,天意出了远门还没回,你若再病了,咱们这个家怎么办啊?”   傅芷璇走过去,蹲在床边,跟着道:“父亲,母亲说得对,你不必生气,女儿心里都有数,不会吃亏的。”   傅松源瞥了辛氏一眼,道:“我想喝你熬的红枣粥。”   辛氏听了,连忙站起来:“好,我这就去。”   等她一走,傅松源沉下了脸:“阿璇,你若不想回去,不必勉强。”   傅芷璇弯起唇笑了:“父亲,无妨的,我心中有数。”反正她也在季家呆不了多久了,多忍两天又如何,而且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忍谁,大家其实是两看两相厌。   傅松源见她脸上无丝毫的勉强之色,心稍定,询问道:“那季文明今天的提议,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他是铁了心要娶那钱氏。”   傅芷璇不以为意地笑了:“父亲莫急,他想娶就娶,族里人就会同意他娶吗?”   兼祧毕竟是在南边比较盛行,在北地还不被大多数人接收,再说三叔又是那种情况,季老太爷和族长不会轻易同意他的。   傅松源一想也是,自己太着急了,他季文明说兼祧就兼祧了,这事关乎宗族,岂能任由他一人说了算。   他就不信了,季家族里都是那等不明事理的糊涂鬼,随便季文明胡来。   只是这也不能傅松源开心,他看着女儿如花般娇艳的容颜,却蹉跎在季文明身上,心中暗恨:“一时不娶,以后呢?”   就算不娶,但有钱珍珍这么个三品参将做靠山的贵妾,她又先怀了孩子,若是一举得子,女儿哪怕是正室在夫家的地位也一样岌岌可危。   说到底,还是他这做父亲的无能,否则季文明怎敢如此欺负他的女儿。   傅芷璇知道父亲还在钻牛角尖,但她也不敢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一来是怕刺激到他,二来怕被母亲知晓,传了出去,落入季文明的耳中,让他有了防备。只能错开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父亲,我听丰源商行的人说,他们家的商队已经过了罗河,只要不遇上暴风雨和大雪天气,再过五六日,大哥应该就能回来了。”   果然听了这消息,傅松源的精神明显一振:“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回头告诉你母亲,免得她担心。”   傅天意是他们夫妻唯一的儿子,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夫妻俩如何不担心。傅松源虽然嘴上气这个儿子不成器,但心里还是惦着他的。   傅芷璇顺着他的话道:“好,大哥回来了,父亲也可以安心了。”   父女俩又说了一会儿话,都是些高兴的,绝口不提季文明。   直到傅松源喝完药,精神不济,傅芷璇这才起身离开。   她一出门,辛氏也紧紧跟了上来,追着她怯弱地问道:“阿璇,你要回去了?”   傅芷璇点头。   她两手交握,不安地说:“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傅芷璇有些猜着她想说什么,冷下脸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打算?”   辛氏眼眶一红,委屈地说:“阿璇,娘也是担心你,男人就是女人的天,这世上怎么能没有天呢?你看你父亲都被气病了,别闹了,好好跟文明过日子吧。我看他今天也是诚心悔过,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傅芷璇倍觉无力,这件事她跟母亲注定谈不到一块儿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与其浪费口水去说服她,不如节约点力气回去对付季家人。   “行,我知道了。”傅芷璇敷衍地回答道。   辛氏没看出女儿眼中的不耐,以为她真答应了,立即笑了:“你想通了就好。娘跟你说,要想在夫家站住脚,一定得生个儿子,钱珍珍已经领先你一步了,但说不准她生的是一个丫头呢。你呀,好好……”   “好了,我知道了。”傅芷璇听不下去了,打断了她的出谋划策,“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   季家这边,钱珍珍回去就气得把屋子里的摆件全扫了地上,生气地瞪着季文明:“你记得你以前怎么在我爹面前承诺的吗?”   季文明也很怄火,本来他都要打动傅松源了,结果她挺着个大肚子跑来坏事,还把傅松源也气病了。因而说话的语气也没了以往的温和:“我不一样要娶你为妻吗?”   钱珍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能一样吗?”   他以前说好了只爱自己,只娶自己一人,结果现在却要跟人分享丈夫。就是普通女人丈夫纳个妾进门,心里也会酸酸的,更何况季文明这是正妻,而且还是比她先进门有诰命的正妻,先天就要高她一头。   季文明按捺住火气,耐着性子开始诉苦:“珍珍,你以为我想?我也是没办法。你知道傅芷璇攀上谁了吗?她今天去参加户部尚书家的赏梅宴了,走的时候还与大长公主共乘一车,大长公主是谁?先帝和摄政王唯一的胞妹,当今圣上的亲姑姑,你说,我还能随便休了她吗?”   “不可能。”钱珍珍下意识地否认,苍白着脸说,“就她,怎么可能攀上这些贵人。”   季文明握住她的手,苦笑:“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看,我胸前的这团淤青就是大长公主的侍女踢的。”   他解开胸口的衣服,露出胸前一个碗口大墨汁一样的淤青给钱珍珍看。   钱珍珍看了果然心疼不已:“这么严重,看大夫没有?还痛不痛?”   季文明一一回答,又借机道:“傅芷璇今非昔比,已不是咱们当初以为的那个九品小吏的女儿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前途受挫,少不得要依仗她在贵人面前美言两句。咱们何必跟她怄气,等我进了职,升了官,给你也请封个诰命,你不必担心低她一头,就是在那钱夫人面前也能扬眉吐气。”   最后一句钱珍珍很是心动,钱夫人不是看不上她吗?若她也得了个诰命,跟她平起平坐,看钱夫人还能否笑得出来。   “只是,就傅芷璇那样,能在贵人面前说得上话吗?”   季文明笑了:“她不替我美言也无妨,只要能替我引荐就行。”   钱珍珍咬住下唇,心慌慌的,现在就因为傅芷璇结识了贵人,季文明就不打算休她了,若是她能帮助季文明青云直上,以后这季家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夫君,不如咱们回安顺吧。”   季文明无奈地看着她:“你忘了我们为何会回京。”   因为有了钱世坤做靠山,季文明节节高升,几年时间就从一个一文不名的普通士兵爬到了正五品的位置,不可谓不快。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若非情非得已,他何必回京,不如在钱世坤手下再熬几年,肯定比在京城升迁快。   但事情坏就坏在钱世坤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而当年钱世坤为了钱珍珍的母亲与家中老母和妻子闹得很不愉快,夫妻俩此后十来年形同路人,这些年虽然稍微好了一些。可钱夫人不会忘记独守空闺十几年的痛苦与屈辱,一旦钱世坤退了下来,钱夫人的娘家兄长,还有侄子儿子都不会放过钱珍珍,作为钱珍珍的丈夫,季文明绝对是重点打压对象。   钱世坤也是考虑到自己随时可能退下来,没有人能给季文明保驾护航了,才想让女儿跟着季文明回京,与钱夫人娘家的势力隔开,也让女婿在钱家人够不着的地方发展。   他一直相信,凭借女婿的心机和手腕,回京后一定能官途顺遂,一展宏图。哪知道季文明回来后会诸事不顺,四处碰壁。   钱珍珍也想起了这一点,又羞又愤:“行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兼祧就兼祧,但是你要记得你对我的承诺。”   这时候,季文明哪有不认的,托起她的手抵在唇间,专注深情地望着她:“珍珍,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你放心,你始终是我最爱的人。”   两人在房里腻歪了一会儿,突然听到季美瑜的惊喜的高呼声:“嫂子,你总算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钱珍珍忍不住捶了季文明一拳。   季文明握住她的拳头,极其自然地说:“别捶了,捶疼了我会心疼的,你要心里有气,待会我给你找根棍子来,要打要骂都随你,只是别伤了手。”   钱珍珍果然吃他这一套,心疼地看着他的背:“还痛吗?我给你上点药。”   当然痛,傅松源那几棍子可没手软,他背上现在都还火烧火燎的呢,若是傅芷璇没有回来,他当然不介意在钱珍珍面前卖卖惨,两人上药温存一番,把她哄得服服帖帖的。   但现在傅芷璇已经进门了,他若还待在房里跟钱珍珍腻歪,傅芷璇本来就对他有成见,待会儿岂不是更不待见他。   因而,季文明季文明摇着头,笑道:“不痛,就几棍子,我们以前训练,吃的苦可比这多多了。走吧,时间不早了,咱们出去吃饭了。”   “她回来就开饭,脸真大。”钱珍珍抱怨了一句,不甘不愿地到了饭厅。   这一顿饭估计除了傅芷璇以外,谁都吃不下去。   因为钱珍珍心里有气,在饭桌旁,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又要吃那个,偏偏像没长手一样,总要季文明夹。   季文明用公筷,先给她夹了一筷子,又给傅芷璇夹了一筷子。   不过在筷子快触及到傅芷璇的碗时,她突然抓起旁边的茶杯挡在碗前,菜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茶杯里。   然后也不管几人是何脸色,她把茶杯往碗前一搁,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到别人那儿却被弃若敝屣,钱珍珍吃不下去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我不吃了。”   万氏看看她,又瞧瞧傅芷璇,弱弱地劝道:“再吃点吧,你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   钱珍珍瞥了傅芷璇,不无炫耀地说:“我要吃血燕。”   这种土包子连血燕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吧。   傅芷璇置若罔闻,她巴不得钱珍珍多吃点,天天鲍鱼人参都没问题,反正又不用她掏银子。   桌上一番明枪暗斗,最后以傅芷璇的不接招而结束。   即便如此,钱珍珍也高兴不起来,总有种一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吃过饭,傅芷璇就回了房。   没多久,季美瑜就跑来了,推开门,热切地拉着她说:“嫂子,你可回来了,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最近家里乱糟糟的,她心里也乱哄哄的,母亲整日愁眉苦脸,大哥不是忙得不见人影,就是躲在钱珍珍那儿,季美瑜心里有话也不知道找谁说。   这会儿见到傅芷璇,心里积了一堆的心事,很想拉着她彻夜长谈。   两人以前也经常一起睡,傅芷璇没有拒绝她:“好,那你快去洗漱吧。”   季美瑜高高兴兴地跑了:“嫂子,你等我,我去洗漱拿衣服。”   过了一会儿,外头响起敲门声,傅芷璇正坐在榻前看书,听到响动以为是季美瑜,头也没抬,喊了一声:“门没关,你自己进来。”   门一关一合,冷风灌进来,傅芷璇紧了紧领子,抬头道:“美瑜把门……怎么是你。”   眼前的季文明明显刚洗漱过,还换了一身新衣,脸上表情柔和,桃花眼泛光。他走近,接过傅芷璇手里的书瞟了一眼封面:“《西行杂记》?想不到夫人还喜欢看这种书,难怪夫人如此博学。”   边说边亲昵地坐到了榻边。   傅芷璇顿时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心里恶心得想吐。一手夺过书,冷冷地下逐客令:“太晚了,就不招待你了。”   季文明不以为意,手像铁钳一样,抓住傅芷璇的手腕,头也往她的方向偏,呼出的热气都快喷到傅芷璇的脸上了:“阿璇,咱们是夫妻,对不起,当年我走得太急了,我今夜一定补偿你一个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季美瑜推开门就看到季文明快贴到傅芷璇身上去了,错愕不已,拔高音量问道。   季文明看到她也黑了脸,坐直身,整了一下衣领:“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季美瑜红着脸,吱吱呜呜地说:“我……我今晚想跟嫂子睡。”   季文明瞪了她一眼:“这么大的人还要跟你嫂子睡,像什么话。”   季美瑜被他训得低垂着头,偷偷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傅芷璇,心想,自己是不是坏了嫂子的好事?   她连忙往后退:“我……嫂子,我今晚还是回去自己睡吧。”   等她关上门,季文明回头,却见榻上已经不见了傅芷璇的踪影。   他环视了四周一眼,在窗口看到了傅芷璇。   只见傅芷璇推开了窗户,走到旁边的屏风后面,说道:“小岚,起来,去烧点热水过来,多烧点。”   小岚迷迷糊糊地转醒,揉着眼睛问道:“少夫人,这大晚上的烧热水做什么?”   傅芷璇淡然地说:“将军今日要在这里歇着,他要沐浴,你去烧些水,大冬天的,烧热些,忙不过来也可以叫两个人帮忙。”   小岚眼睛一亮,掀开被子,披着外衣爬了起来:“奴婢这就去叫人。”   说完蹬蹬蹬地跑到后院,大声说:“荷香,将军要沐浴,过来帮我烧水。”   让她得意,总跟着钱夫人欺负她家少夫人,哼,她拿钱夫人没法,恶心恶心她总可以吧。   钱珍珍今晚本来心里就跟蚂蚁爬一样,焦灼不安,把自己的丈夫推到别的女人床上,是个女人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钱珍珍这种还坐着爱情美梦的女子。   现在听到小岚的声音,她觉得这是傅芷璇在向她示威,更难过了。   荷香也很愤怒,这小岚,不就是将军去她家夫人房里了,尾巴就要翘上天了,也不看看将军现如今最看重谁。   “小姐,这傅氏太嚣张了,咱们得杀杀她的锐气,也让她认清自己的地位。而且奴婢觉得在小主子降生前,实在不宜把将军推到她那儿。”   钱珍珍听懂了荷香的言外之意,也是,万一她这一胎是个女儿,而傅氏却一举得男呢,那她不输了,得等自己生了儿子,才能让傅氏跟季文明圆房。   “好荷香,还是你提醒得对,在我生下儿子前,绝不能让将军进她的房。”   她捂住肚子,装模作样的叫了起来:“哎呀,好痛……”   荷香连忙跟着大声喊:“小姐,小姐,你怎么样啦?”   这声音很快惊动了万氏,也惊动了季文明。   自小岚突然从屏风后面出来后,季文明的脸就黑了一半,今晚真是出师不利,先有美瑜搅局,最后还差点被个小丫鬟看了活春宫。他原本起来的心思也歇了一半,因为傅芷璇就坐在窗口,半开着窗,手捧着那本书,淡漠地说:“将军稍后,沐浴一番再休息也不迟。”   她这么说,季文明还能怎么办?他现在可是在努力赢取她的好感中,自不敢勉强她。   两人这么坐了没一会儿,后院就乱了起来,灯笼亮起,喧嚣声不断。   季文明意识到今晚他是别想成事了,只得站起来说:“我去后面看看,你先睡。”   傅芷璇点头不语。   等他一走,傅芷璇才发现,这大冬天的自己后背竟沁出一身的冷汗。   大意了,她还按照前世的经验,以为季文明不会对她感兴趣,也从不曾想善妒的钱珍珍会放他过来。须知,前世,季文明若是跟她说一句话,钱珍珍就会拉下脸,却没细想,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季文明不打算休她了,自然要跟她圆房。   今晚是躲过了,但明晚,后晚呢……钱珍珍会每天都这么给力吗?   傅芷璇眼一垂,闭目沉思起来,坐以待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她得想出一个办法解决此事。   第二日,傅芷璇去药铺买了些蒙汗药,又去买了一把防身的匕首。   不过,后来的几天季文明都没再来。   主要是钱珍珍月份大了,身子沉了起来,整晚都睡不好,不是孩子踢她,就是腿抽筋儿,请了几回大夫,都说没办法,只能等孩子生下来。   作为贴心好丈夫,季文明自然要每晚都陪着她,给她捏腿,哄她入睡,陪伴在侧。   这样一来,季文明再也没功夫理傅芷璇。   钱珍珍果然给力,但傅芷璇也不敢掉以轻心,她现在都数着日子过,只盼史哥他们快点回来。   没过两天,傅芷璇突然接到了娘家的传信,说是她大哥回来了。   傅芷璇喜出望外,连忙回了娘家。   去外面历练一个多月,傅天意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少了些浮夸,变得稳重了多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见到傅芷璇,他也没任何的怨言,咧开嘴,露出一排与肤色极不相衬的白牙,高兴地说:“阿璇,快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傅天意带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就是当地一种特产的矿石编制的手链。   但傅芷璇仍旧很高兴:“谢谢大哥,我很喜欢,大哥这一路可还顺利。”   提起这个傅天意就眉飞色舞:“顺利,跟着丰源商行你大哥长了不少见识,可算是明白古人为何会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说法了。”   一上午,傅天意都在跟父母和两个妹妹说起一路来的见闻和奇山异水、逸闻趣事、神奇传说,听得傅芷璇心驰神往。   好在下午傅天意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这话题终于打住。   但看得出来,傅家二老,尤其是傅松源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见状,傅芷璇也松了口气,用过午饭就回去了。   刚走出门没多久,突然听到后头有人叫她。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杨氏追了上来。   傅芷璇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嫂子有事?”   杨氏拍了拍喘个不停的胸口,拉住傅芷璇说:“阿璇,我们说说话。”   “你想说什么?”傅芷璇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家里不能说,非要跑出来说。   杨氏拿起手帕抹了一把泪,伤心地说:“阿璇,其实你大哥他哪有今天说的那么风光啊,他这一路遇上了两拨劫匪,在水上的时候,还有差点翻船,现在背上都还有好几道伤口呢。”   傅芷璇看得出来长兄吃了不少苦,但不知还有这么惊险的事发生,忙着急地问道:“可看大夫了?”   杨氏点头:“没事,都已经愈合了。我只是感慨一下,家里也没个人说这些。”   父亲生病了,母亲向来不顶事,小妹还是个小姑娘。   傅芷璇默默点头,她也拿不准杨氏究竟只是找她说一说,抑或是还有更深层的意思,比如埋怨她之类的,毕竟是她逼大哥出去的。   杨氏吸了吸鼻子,抹去泪道:“你大哥准备把带回来的茶叶就卖给丰源商行,卖他们个好,过完年,也好跟着他们跑。”   这乱世,小商人单独走商肯定不如挂靠大商行更安全。虽然会少赚一点银子,但银子终究没有人重要。   傅芷璇点头:“大哥想得很周到。”   杨氏抿住唇应道:“阿璇,谢谢你。你大哥都说了,你为了给他搭上丰源商行这条线,花了不少银子,又托了人,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一家人,应当的。”傅芷璇颇有点不适应这样的杨氏。   杨氏却感动得泪汪汪:“我以前那么对你,也就你不记仇,我真是惭愧。”   顿了一下,她话音忽然一转道:“阿璇啊,咱们女人啊,就盼着男人有出息,你大哥现在知道上进了,我也有了盼头,这全赖你,嫂子是真心感激你。不过,你跟季文明的事究竟打算怎么办?爹娘那边虽嘴上没说,心里还惦记着呢。”   哪怕杨氏今天表现得很像个好嫂子,傅芷璇也不想多说:“我心里有计较,你们无需操心。”   杨氏红通通的眼睛瞥了她一眼,突然跺了跺脚:“哎,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前几天我出去买布,碰上了季文明,他让我二十二那天邀请你去宁安寺上香,还说事成之后,给我一百两银子。我当时没答应他,现在就问问你,你究竟还要不要跟他过日子,要过,回头我就答应了他,咱们也能赚他一百两,到时候我分你一半怎么样?”   宁安寺远在京郊外的南山上,这座寺庙的送子娘娘很出名,不少求儿求女的信徒都会不远千里前去祭拜还愿。   最近几天,天气不大好,天空中经常会飘起小雪,路面湿滑,这时候若去宁安寺,当天一定赶不回来。季文明打的什么鬼主意,一目了然。家里有个钱珍珍碍事,他就想把自己支到外面成事,这心思真是龌蹉至极。   傅芷璇勾唇冷笑了一下,望着眼前殷切期盼盯着她的杨氏,忽然福灵心至:“嫂子,若是季文明以权相压,你会不会答应他?”   杨氏撇了撇嘴:“就他,以权相压?我妹夫还在礼部员外郎屠大人家做管事呢,屠大人的爹可是小皇帝的老师,当朝太傅,谁怕他季文明一个……”   说了一半儿,杨氏突地想起上回裘旺还坑了傅芷璇一回的事,忙讪讪地住了嘴,尴尬地笑了笑。   傅芷璇心里这会儿一片冰凉,既然杨氏从不顾忌季文明的权势,那前世碍于季家不敢收留她的说法就说不过去。   杨氏敢冒着得罪丈夫和公婆的风险拒绝被休妻归家的小姑子,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利益,足够多让杨氏心动的银子。   只是这银子不知是钱珍珍给的还是季文明给的。   不过她心里倒是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只待验证。   傅芷璇眼一沉,快速道:“你答应他,银子全归你,我只有一个要求,这件事你得完全听我的安排。”   有银子拿,杨氏还哪管那些,不住地点头:“好,嫂子都听你的。”    第38章   钱珍珍见赶不走傅芷璇, 这会儿也只能认了季文明提出的兼祧之法。   眼看着肚子越来越大, 钱珍珍为了让孩子落地后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开始催促季文明去办兼祧的事。   其实季文明比她更着急,这天下有几个男人不想享齐人之福?尤其是两个娇妻,一个老丈人有势,一个本身能干,是个管家的好手,每一个都对他的前途大有助益。   而且他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心自己停妻再娶的事暴露,若能兼祧,这个隐患也能顺理成章地抹去。   只是季老太爷是个老古板,他不松口, 他选定的继承人——现任族长季长源与他是一个鼻孔出气, 也不答应。   族长和德高望重的前族长都不同意,说这不符合规矩, 季三叔出生没几天就病死了, 夭折的孩子被视为不详, 既不入宗祠, 不享后代香火祭祀,又何须过继嗣子?   但季文明若是那么容易放弃, 他就不是季文明了。   他整日缠着季长源诉苦,季长源被他缠得没办法,最后干脆放话道:“只要老太爷同意,我也没意见。”   季文明听了,果然跑去找季老太爷。   季老太爷知道他的来意后, 半翕的眼皮一抬:“你是打定主意要兼祧了?”   季文明不敢说得那么直白,只是一个劲儿的诉苦:“伯祖父,侄孙也很无奈,但傅氏和钱氏都对我情深义重,一个在家替我尽孝,一个在边关于我有救命之恩,照顾之情。你说侄孙能负了她们俩吗?侄儿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还请伯祖父体谅。”   为了让季老太爷同意,季文明也是豁出去了,连救命之恩也能编造出来。   原以为季老太爷是最难说通的,却不料,他眼皮一耷,往后靠在躺椅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未免你说我老头子独断专行,我给你一个机会,若是超过半数的族人都同意你兼祧,那我也没意见。”   季文明喜出望外:“多谢伯祖父成全。”   季老太爷看都不想看他:“走吧,走吧,还我老头子一个清净。”   他一走就只剩季长源尴尬地站在那儿了。   季长源摸摸鼻子,又愧又不好意思地说:“大伯,那小子缠得我实在没办法。他家又给族里修葺了祠堂,建了祖学,小侄实在是不好意思一再拒绝他,所以才想让他到伯父这里碰个钉子,也好让他死心。”   谁料最顽固,最难说话的季老太爷竟松口了。   季老太爷闭目假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行了,最有意见的人都没意见,老头子我又何必做那恶人。”   季长源一脸莫名,还想问清楚,但季老太爷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只能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听到关门声,季老太爷颤抖着手指,缓缓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又扫了一眼上面娟秀的字体,摇头自言自语:“老头子是老了,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妻子竟帮丈夫兼祧说情,这文明娶了个如此贤惠的媳妇儿也不知道珍惜,哎,可惜了……”   长叹一声,他把这张纸丢到了火炉里,再次闭上眼打起了瞌睡。   ***   季文明出了季老太爷家后,一直在思量怎么让族人同意他兼祧。   季老太爷说了,只要有一半的族人同意,他就没意见。这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主要是很多人先前已经知道族长拒绝了他,这会儿只怕不会那么轻易同意。   不过他三叔还是个婴儿就夭折了,又无财产继承,所以他兼祧,也不会损坏任何族人的利益。   那么让他们点头也不是很难的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诱之以利。   季文明一直在低头沉思,不知不觉走到了祠堂旁边,正好看到旁边那座崭新的房子。   祠堂边何时建了房子?谁家敢在这里建房子,老太爷就不反对?   “文明哥,你来看族学?快建好了,这天气冷,泥墙干得慢,还要晒一段时间,等到来年春天,咱们族里的孩子就能在这里上学了。”同族的季文升瞧见季文明,还以为他是来看看他们家为族里建的族学,连忙笑呵呵地跟他讲族学的进展。   “族学?谁家建的?”他们季氏一族这几十年又没出现过什么大人物,谁家会嫌银子多,跑来做这冤大头。   季文升诧异地望着他:“文明哥,这就是你们家建的啊。是差不多两个月前,万婶子捐银子建的,她说是你捎回来的银子,莫非你还不知道?”   季文明惊呆了,实在不敢相信他家把银子看得跟命根子一样重的老娘会有这等觉悟。不过季文升更不会骗他,究竟怎么回事,还得回去问母亲。   “我回来这阵子,事情繁多,母亲还没来得及跟我提起,许是她也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大谈特谈的事,所以没告诉我。”季文明故意谦虚地说道。   季文升的大儿子都十岁了,但因为家贫,从未上过一天学,现在季家有了族学,他的儿子也能进来读书了,即便考不上秀才,念两年书,识些字,也能去大户人家的店里做掌柜账房先生之类的,怎么也比做苦工强。因而季文升对季文明母子心存感激,对他的话更是深信不疑,真心实意地说:“就是,万婶子是个厚道人。”   这还是他回来后,第一回 听到有人如此真心的夸赞他娘,季文明心里也很高兴。心道,原来是他错怪他娘了,他娘没老糊涂,更没乱花银子,他捎回来的钱都拿来用到了正事上。   季文明原本还有点心疼银子,但一路上碰到好几户他连名字叫什么都记不清的族人跟他热情跟他打招呼后,那点心疼之情也消失了。老娘那点银子花得值,回来这么久,他总算体会到了点衣锦还乡的感觉。   因而,今天回家,季文明竟破天荒地去卤肉店里买了一只万氏最喜欢的水晶肘子。   万氏看儿子出去一趟竟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水晶肘子回来,顿时一扫这些日子的颓废与伤心,欣喜地看着儿子:“家里什么吃的都有,你何必花这银子。”   其实自从季文明回来后,家里没什么进项,但支出却只多不少。傅芷璇做了甩手掌柜,家里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万氏操持,用的自然是她的私房。   万氏心疼得紧,除了儿子在家,饭菜会稍微丰盛一些,平日里都是能节俭就节俭。   至于钱珍珍那儿,反正她买的东西,那个儿媳妇也看不上,万氏看着越来越少的银子,索性也不管她了。好在,钱珍珍也瞧不上这个扣扣索索的婆婆,丈夫不在家,她都是自掏银子单独开伙,双方倒是暂时没什么冲突。   久不食肉味,万氏其实也馋得紧,这会儿看到儿子买回来的香喷喷的水晶肘子,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口水。   季文明见了,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回来之后就没交过银子给母亲。他以前是以为他捎回来的银子还有结余,只是母亲不肯花,藏起来罢了,所以才没万氏家用。   现在弄清楚了万氏的银子去了哪儿,他心里愧疚得慌,垂下头,歉疚地说:“娘,对不住,是儿子误会你了,原来你把银子拿去建了族学。”   万氏愣了下,儿子误以为是她掏的银子?难怪今天对她如此好,万氏本想解释这其实都是傅氏的主意的念头也消了下去,扯着嘴角笑了:“我儿有出息了,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咱们出钱修葺祠堂,建族学,彰显咱们富贵不忘祖,也能惠及族人,这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她把傅芷璇当初用来说服她的说辞,稍微改动了一下然后照搬了出来。   季文明听了觉得有些怪异,因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实在不像是万氏能说得出来的。不过他也没细想,只以为万氏是虚荣心作祟,想显摆一番,歪打正着罢了。   “母亲高义,儿子惭愧不如。这是二十两银子,算做这个月的家用,以后每个月月初,儿子会定时奉上家用。”   才二十两?万氏心里有些失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尤其是又多了钱珍珍这个挑食的孕妇,家里十几口人,每日的开销可不小,而且这冬日里又多了一笔炭火费,再加上临近年关,物价飞涨,这点银子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而且文明也承诺了,以后每个月都会给家用,身着点花也能过下去,总算不用吃她那点老本了。万氏舒了口气,接过银子,笑眯眯地说:“好,今晚除了水晶肘子,我儿还想吃什么?羊肉汤怎么样?我让马叔去买?”   “都随母亲安排。”季文明笑着说。   他随即去了后院钱珍珍的房里。   见到他回来,钱珍珍忙问:“怎么样?说通那几个老古板没有?”   季文明走过去,捏了一下她软软的手心,眸光明媚,嘴角的笑压也压不住:“你说呢?”   钱珍珍欣喜地挽着他的胳膊:“事情成了。”   “差不多。”季文明坐下喝了一口茶,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钱珍珍听了,柳眉紧蹙:“你的族人好说话吗?”   “有钱使得鬼推磨,好不好说话不重要。”季文明把自己在路上想出的对策说了一遍。   钱珍珍拧紧眉:“你是说,让我明天跟你去见族人,并施以恩惠?”   季文明点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得了咱们的好处,他们还好意思反对咱们吗?”   这倒是没错,不过送礼要花银子。季文明身上现在已经没银子了,最近出去走动疏通花的都是她的嫁妆。钱珍珍有些踌躇:“那咱们送什么好?”   季家是小家族,但加起来也有好几百个人,没有上百户,也有好几十户,送下来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季文明伸手捏着她的吹弹可破的脸蛋:“放心,送什么,你夫君我都替你想好了,咱们别的不送,就给族学送五十册书,然后再承诺来年给他们请个秀才做先生即是。”   若是挨家挨户送礼,未免显得太下乘了,也容易被人看轻。而且送的礼物也未必合人的心意,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   但送书就不一样了,书是高雅之物,既不显得他们庸俗,又实用。谁家敢拍着胸口说,自家的子孙后代以后一定不上族学?只要有这个念想,他们就得承他们的情。   虽然一卷书就要一千钱,对普通人家来说价值不菲,但这点银钱对钱珍珍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   “还是夫君想得周道。”她连忙让荷香取了八十两银子给季文明。   ***   第二天,季文明准备带着钱珍珍去老宅,两人走到马车边时,却看到傅芷璇站在那儿。   钱珍珍立即板起了脸:“你来做什么?”   傅芷璇没理会她的冷言冷语,看向季文明:“听说你要向族学赠书,我与母亲也应当一起前往才是。”   她这是委婉之词,大家都心知肚明,赠书不过是顺带,真正的目的是兼祧。   季文明想,这事少不得她点头,带上她也无妨。傅氏再有主意,也不过是一个妇人,让她看看,族里人都点头了,她聪明的就该明白,这事没有她一个妇道人家置喙的余地。   “好,你们也一起去吧。”   傅芷璇点了一下头,走到门口,让马叔去隔壁借了一辆牛车,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等她到的时候,季文明母子加上钱珍珍正笑盈盈地站在族学面前,接受着族人的奉承。就连族长季长源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也是,这对季氏族人来说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若是说两家好话就能让自家孩子以后免费上学,还有免费的书本借阅,别说几句好话,就是几百句好话都没问题。   只是,季文明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爬得有多高,摔得就有疼,用金钱、恩惠得来感激终不能长久。   傅芷璇收起脸上的笑,慢慢悠悠地走到人群外围,一脸复杂地望着正前方的赖氏面前,长长的叹了口气。   听到声音,赖氏抬头,看见是她,眉皱了皱,又挪开了视线,没再做声。   傅芷璇也没说话,只是垂下眼睑,一脸落寂色,眼神羡慕地看着人群中,众星拱月的钱珍珍。   赖氏面上不搭理她,但眼神总不自觉地注意到傅芷璇,见她难过伤心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搭话:“你怎么不过去?”   傅芷璇自嘲一笑,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过去做什么,婆母不喜,丈夫不悦,碍人的眼吗?哎,不料当初与四嫂子的一番话竟一语成谶。”   她这一提醒,赖氏也想起了当初傅芷璇说的那番话,怔了一下,面上也闪过复杂之色。   想当初,万氏明里暗里还暗示她,她家妹子不错,看面相就是个有福之人,天生就该是做官太太的料。哪知后来被颜氏撕穿,拉她下水,她是既丢了面子,又失了银子。   而始作俑者万氏虽说也挨了颜氏一顿打,但这才过多久,就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接受族人的恭维,说到底,还是她生了个好儿子。   赖氏是又羡又妒又恨,还不甘有心疼,想到自己打了水漂的银子,她就心疼得紧。   傅芷璇瞧见她的脸色,又添了一把火:“今天季文明赠书也是为了让钱氏转正。”   果然,她的话音一落,季文明就开始提这事。   他先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在边关钱珍珍如何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等等,然后表示,季三叔早逝,无人继承香火,作为他嫡亲的侄儿,他愿意兼祧两房,为季三叔留个后,以后钱珍珍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季家三房的了等等。   季文明长相周正明朗,又读过书做过官,说话气度不凡,口才甚好,再加上大家刚才才受了他的恩惠,反正是他多讨一个老婆,又不要族里帮他养,谁会有意见。   不出意料,除了族长在内的寥寥几个族人,其余各家户主都点头同意了。   季文明和钱珍珍两人脸上的喜色挡也挡不住。   只是开祠堂过嗣不是一件小事,还需要择定良成吉日,即便钱珍珍和季文明催得紧,这一关也绕不过。   但最近适合开祠堂的日子也在腊月十八去了,离现在足足还有一个月。   季文明见季长源坚持,也知道老一辈的忌讳,只得点头同意,反正左右不过一个月。   看到季文明和钱珍珍的目的达成,傅芷璇无奈地撇了撇嘴,苦笑着对赖氏说:“四嫂子,这里没我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哦。”赖氏应了一声,扭头正好瞧见傅芷璇走向大杨树下的那辆光板牛车,很是诧异,再看看不远处那一辆装饰得美轮美奂的马车,这种情绪更复杂了。   她上前拉住了一脸伤心的傅芷璇:“你……你怎么坐牛车?”   傅芷璇目光带着羡慕,飞快地瞥了那辆马车一样,又收回了目光,绞着手指,低声道:“牛车也蛮好的。”   好什么,四面连个挡风的都没有,那老牛又走得慢吞吞的,回到家人都要冻死了。   赖氏眸光闪了闪,试探地问道:“这是文明给钱氏买的?你就没让他也给你买一个,就是兼祧也没道理厚此薄彼。”   傅芷璇沉默了一下:“他的银子从没给过我一分。”这倒是一句大实话。   赖氏见傅芷璇这一次回老宅,似乎比上次更憔悴了,再一想上回似乎是听人说,她的铺子因为经营不善也抵给了别人,不由得多信了几分。   “哎,你怎么就不知道争呢。”赖氏假惺惺地劝了一句。   傅芷璇无奈地说:“争有什么用,我是糟糠妻,老疙瘩了,哪及得上钱氏青春貌美,颜色正好。”   顿了一下,她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我娘倒是给我出过主意,让我买个漂亮年轻的丫头到跟前来伺候。只是……我现在哪有那么多银子,而且若是万一又出一个钱氏,再兼祧一房,补上我们那五叔的缺,四嫂子,你说,我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   赖氏眸光闪了闪:“你想得也有道理。”   傅芷璇又叹了口气:“四嫂子,我先回去了,明日有空么?有空来我家串串门,客栈现在也不需要我了,整日闷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赖氏一口应下,但没把话说死:“好,我瞧瞧明日有空没。”   等傅芷璇一走,赖氏的注意力全转到了钱珍珍身上。   长相是不错,至于身段,挺了那么大个肚子,哪还有身段可言。最重要的是她全程观察下来,发现这钱珍珍娇气得很,而且对万氏也不恭敬,德容工言,没一样合格的,这傅氏也太无能了,竟然败在这样一个毫不贤淑的女人身上。   赖氏不知道钱珍珍的身世,只当她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嚣张,心里嗤笑,孩子这道护身符总有落地的时候,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这么一算,傅氏自是不必说,就连钱氏也不足为虑。   赖氏本来沉寂下去的念头又浮上了心头。她转身离开了族学,往娘家跑去。   ***   第二天,傅芷璇哪儿都没去,专程在家等赖氏。   饵已经放下,现在就端看赖氏上不上钩。她若能拒绝这饵,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傅芷璇也服她,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此后不再把赖氏扯进季家这一滩烂泥中。但若赖氏自己贪婪,非要插进来,那就别怪她手狠心辣。   等到午后,傅芷璇本以为赖氏不会来了,正准备去小憩一会儿,却见小岚打开了帘子,噘着嘴说:“少夫人,四少夫人来了。”   傅芷璇眸光一闪,坐直身说:“请她进来。”   来的不止赖氏,还有一个窈窕少女,双十年华,打扮得年轻靓丽,进屋时,目光就在傅芷璇屋里转了一周,似乎是嫌这屋子的摆设太简陋陈旧,她还偷偷地撇了撇嘴。   傅芷璇把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说:“四嫂子来了,请坐,这位是?”   赖氏拉过少女道:“这是我娘家的小妹,单名一个佳字。佳佳,还不快见过文明家的大嫂子。”   双方打了个招呼,傅芷璇招呼两人坐下,又让小岚奉上茶点,然后说:“四嫂子来得好,我正无聊得紧,咱们妯娌说说话,正好我听说四嫂子的针线活在族里最是出挑,你给我看看我这朵花……”   两人就绣艺聊了起来,赖氏得了傅芷璇奉承,有心想表现一下,这一来二去,不知不觉就耗了半个时辰。   赖佳再也坐不住了,轻轻地扯了扯赖氏的袖子。   赖氏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今儿来的目的。   不过该怎样提才不显得突兀呢?   赖氏还没想到,傅芷璇已经扶着额先一步道:“哎,瞧我这记性,佳佳一个小姑娘跟咱们待在一起多无聊,小姑娘就该跟小姑娘在一起,小岚,你带佳佳去找美瑜。”   赖佳连忙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跟着小岚出去了。   这一去就是近一个时辰,回来的时候,赖佳脸红红的,眼神闪躲,不敢看傅芷璇的眼。   赖氏心里有数了,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今天多谢阿璇的招待。”   傅芷璇忽略了她亲昵的称呼,笑道:“哪里,招待不周。对了,后日我要陪我娘家嫂子去宁安寺拜佛还愿,不知四嫂子愿不愿意一起去?”   赖氏在子嗣一事上颇为不顺,连生三胎都是女儿,她迫切地想要个生个儿子。   所以傅芷璇一邀请她就答应了:“你嫂子莫非是去还愿的?她又有喜了?真是恭喜她。”   傅芷璇笑道:“是啊,已经差不多快三个月了,胎坐稳了,正好去还愿。咱们明日约在北城门口见吧,回头我问问夫君,他愿不愿意送我们去。”   说完,下意识地按住了腹部。   赖氏见了若有所思,待出了傅家,上了租来的马车,赖佳再也忍不住,拽着赖氏的袖子,撒娇道:“姐,明天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赖氏没理会她,而是问道:“你今天在季家都见到什么了?”   赖佳的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红晕:“那钱氏好生奢侈,每日下午都要食一碗二两银子的血燕,听说她房里摆的香炉都是几十两银子一个……”最重要的季文明长得仪表堂堂,又温柔体贴,赖佳想起他含笑温润地看着钱珍珍的眼神时,心里现在都还嫉妒得慌。   这是一个跟她粗俗的父亲、兄长、姐夫们完全不同的男人。万氏以前真的没说谎,季文明真真是像那戏文里说的那样,温文尔雅,谦谦君子。   赖氏听了很满意,这季家还要扩建院子,把房子改成三进的大院子,看来季文明这些年真是发大财了。   “好,明日你跟我一起去吧。” 第39章   第二天, 双方人马在北城门口见面了。   赖佳看着马车里只坐着傅芷璇与杨氏, 俏脸一皱, 眼眶泛红,眼泪差点当场就滚了出来。   赖氏见了,连忙把侧身挡住她,把她推进了马车里,然后偏头跟傅芷璇打了个招呼,又对杨氏道:“一梅,恭喜你了。”   猝不及防在这儿遇到她,杨氏手一抖,手帕都差点被她戳破了, 她僵硬地说:“阿燕, 你也去上香?”   赖氏摸了一下平坦的小腹,苦涩地说:“听说宁安寺的送子娘娘最灵验, 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我也跟去沾沾你的福气。”   “哦。”杨氏点点头, 借口昨夜没睡好, 吹不得风,上了马车, 拉上了帘子。   傅芷璇也没有跟赖氏多谈,只是商定好了行程也回到了马车上。   杨氏见她回来,连忙坐直,紧张地问:“你怎么把她也给叫来了?”   傅芷璇瞥了她一眼:“嫂子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今天一切都听我的。”   “可是……”杨氏咬唇,一脸为难,“赖氏那人表面看起来爽朗好说话,实际上心眼多得很,万一,万一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傅芷璇拿起汤婆子暖了暖手,侧头笑看着她:“嫂子是怕她知道你蒙她十两银子的事吧?放心,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所以为了不把吞进去的银子又吐出来,嫂子你可一定记得别被她看出了破绽。”   杨氏听了,脸立即皱成了苦瓜状:“我,我尽量。阿璇,你叫上她,还有赖佳,有什么打算?”   “你说呢?”傅芷璇垂眸慢条斯理地搓着被冻红的手指。   杨氏抿了抿唇,压低嗓音道:“你该不会想把赖佳拖进来做挡箭牌吧?”   傅芷璇抬眸看了她一眼,含笑纠正道:“这可不是我想把她拖进来,是她们心甘情愿入局的。不然,你以为她为何会让你赚那十两银子?”   这下轮到杨氏愕然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傅芷璇:“她们是疯了吧。”   这季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那个钱珍珍嚣张跋扈,又有做大官的老爹当靠山,自家这小姑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对自己唯一的兄长都能下狠手,更别提情敌了。   赖燕是得了什么失心疯,非要掺和进这潭烂泥里。   富贵迷人眼,赖氏姐妹不过是被季家这花团锦簇的空架子引得迷失了理智。   傅芷璇不想跟钻进钱眼里的杨氏解释,拿起靠枕抵在腰间往后一仰,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我眯会儿,到了叫我。”   “好。”杨氏无奈地看着她,现在也就只有她还能睡得着。   算了,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避开赖氏吧,免得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坏了小姑子的事,小姑子不高兴不说,赖氏还会讨回那十两银子。   ***   与杨氏她们马车里的平静不同,赖氏姐妹这会儿正闹做一团。准确地说,应该是赖氏在训斥妹妹:“你哭什么哭,不就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值得你这样?一听说他没来,你就当场哭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是吧。”   赖佳听了,捂住鼻子,委屈地说:“阿姐,她说季文明今天会来的。”   赖氏见她还揪着这事不放,也来了火气:“脚长在人身上,来不来还不是人说了算。你要不愿意,现在就下车回去。”   赖佳这才住了嘴。   赖氏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只见了一面就被男人勾走了魂儿的妹子,蹙眉道:“佳佳,昨晚回去我思量了一夜,这事恐怕不妥,是姐姐当初听了那万氏的窜唆,猪油蒙了心,要不咱们还是算了。”   赖氏虽羡慕季家的富贵,但季文明到底是有两房妻子的人了,自己这妹子就跟水做的似的,动辄就流眼泪,冷静下来一想,赖氏又忍不住有些担忧。   赖佳听了,也不哭,鼓起脸颊,怒睁着眼瞪她:“好也是姐姐在说,坏也是姐姐在说,你都把我带去季家好几回了才说这种话,不嫌太迟了吗?为了你这边的消息,爹娘拒绝了多少次媒人。”   “我这都是为了谁。”赖氏按住太阳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绢,“行了,我不说总可以了吧。能不能勾住季文明就看自己的了,姐姐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赖佳不高兴地撅起嘴:“那也得我能见到人啊。”   想到这冬天的白跑一趟,赖佳就没劲儿,往车里一窝,气闷地打起了盹儿。   马车开出城没多远,天空中又飘起了绵细如针尖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黄泥路面湿滑,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直到未时二刻,马车才驶到宁安寺山脚下。   宁安寺因为香火鼎盛又远离城镇,久而久之,这山脚下倒是形成了小型的集镇。   不过规模实在小得可怜,只有一家客栈,一家饭馆,还有一家卖香蜡棉衣等的杂货店。此外,还偶尔有农人挑些自家地里产出的果子或是自家做的小零嘴前来摆摊。   四人下了马车,在饭馆里吃了饭,这才动身去山上。   为表虔诚,她们没再坐马车上去,而是步行上山。   所幸,南山并不高,只有不到一百丈高,四人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爬上了山。   山上气温较低,前几日下的小雪堆积在一起并未融化,苍山青松上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衣,放眼望去,白莹莹的一片,宛如置身在冰雪世界里。   但几人都没心思欣赏这美景,赖氏是诚心求子,一上山就往送子娘娘的大殿里走去,虔诚地跪拜磕头。   杨氏心里有鬼,总担心被人拆穿,拜佛时都惴惴不安的。赖佳是浑身没劲儿,因为季文明没来,她似乎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至于傅芷璇,她倒是心诚,但她拜的不是送子娘娘,而是观音菩萨。   宁安寺最出名的是送子娘娘,观音菩萨的大殿相对较为冷清,尤其是这又不是初一十五,因而这殿内只有傅芷璇一人。   她跪在大殿上,抬头看着眼前这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眼神悲悯柔和的菩萨塑像,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奉上香,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道愉悦的女声。   “文明哥哥,你来了!”少女的声音清脆灵动,宛如黄莺,尤其是声音里浓浓的惊喜和崇拜之意,更是让听者心悦。   季文明看到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女,俊眉一扬,笑道:“巧了,赖家妹妹也在!”   赖佳见他认出了自己,更开心了,樱桃小嘴一张,没话找话:“我陪姐姐来上香。”   季文明点头,问道:“那你见过你阿璇嫂子没有?”   赖佳听他问起傅芷璇,不高兴了,美目一眨,嘟囔道:“在里面拜佛求子呢。”   季文明听了,折身去了送子娘娘殿里,没看到傅芷璇,回头出了大殿,转到走廊上,没走多远就看见傅芷璇从观音菩萨殿里出来。   他立即迎了上去,自以为亲昵地说:“怎么没在送子娘娘殿里?”   傅芷璇瞟了他一眼,讥诮地说:“让我请送子娘娘送个麟儿给将军?放心,我不求,送子娘娘下个月也会送个大胖小子给将军的。”   季文明这才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尴尬地笑了笑,撇开这个话题,转而道:“我看下雪了,担心山路难走,特意来接你回家。”   冬天天黑得早,现在都过申时了,要不了一个时辰,天就会黑,她们还在山上,接她回去,这话也就能骗骗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比如旁边一脸星星眼的赖佳。   傅芷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劳将军了。”   “阿璇,你太客气了,我们是夫妻。山上冷,你穿这么少,小心得了风寒。”季文明温情脉脉地脱下身上的披风,披到傅芷璇肩上,又凑过去,温柔地替她系好了披风上的带子。   傅芷璇侧目看着眼前这张温柔如水,含情脉脉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怔忪。   她似乎有些明白,钱珍珍为何会看上季文明,并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不得不说,季文明若有心讨好一个女人,真是放得下身段,在这个以夫为天的时代,实在是太难得了,再加上他这张好皮囊,鲜少有女人不动心的。   她若不是知道他温文尔雅面具下自私自利的真面孔,搞不好也会被迷惑。   深呼吸了一口冷气,傅芷璇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冷静自持地说:“多谢将军。”   他愿意挨冻就冻呗,与她何关。   本来想顺势牵起傅芷璇手的季文明有些意外,他都做到这份上了,她还能无动于衷,有点意思,他眼中斗志昂扬,看向傅芷璇的目光更加灼热,语气也深情得能腻死个人:“阿璇,我说过了,我们是夫妻。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你就原谅我吧。”   傅芷璇听得牙酸,勉强抿嘴笑了一下:“你又没做错什么,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见他皱眉,似难过又似自责,似乎又想说什么,实在厌恶得紧,傅芷璇又先一步道:“我去殿里看看嫂子,她有孕在身,我不放心她。”   说罢,不给季文明任何机会,转身就走。   季文明本想追上去的,但却被赖佳给拦住了。   赖佳红着脸,捏着左侧空荡荡的耳垂说:“文明哥哥,我的耳坠好像掉在雪地里了,你能陪我去找找吗?这耳坠是我及笄时,我娘送我的,说是我奶奶那一辈留下来。”   看她含羞带怯的模样,季文明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若是闲来无事,他也不介意满足满足小姑娘的心愿,但现在他正处于博取傅芷璇好感的关键时期,可不能跟别的小姑娘牵扯不清。   季文明委婉地拒绝了她:“我们先去找你姐姐,到时候大家一起找,人多力量大,很快就能找到的。”   赖佳听了失望地垂下了眼,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无论是对钱珍珍还是傅芷璇都那么温柔,可对她却如此冷淡,她哪点比那两个老女人差了?   心里憋着一口气,赖佳下山的时候,也不知是精神恍惚还是故意的,竟一不小心扭了脚。   赖氏听见她的呼痛声,回头就看见她抱着脚痛哭流涕的样子。   “怎么回事,你走个路怎么都不知道小心点呢。”赖氏着急地褪下她的鞋袜,看着她红肿的脚背,很是担忧,“肿这么厉害,怎么办?”   赖佳泪珠在眼眶中打转,娇滴滴地说:“痛,姐,好痛啊……”   赖氏这会儿是真慌了,她抬起头环顾四周一眼,最后落在一旁的季文明身上:“文明兄弟,你看我妹子这样,能不能麻烦你把她背下山?”   一行五人,就他一个男人,季文明推脱不得,好在大燕男女大防不严,他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了傅芷璇一眼,走过去,蹲下身背起了赖佳。   赖佳抹了抹泪,脚上的痛楚渐渐没那么厉害了,她趴在季文明结实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味道,满心欢喜,就像春天百花齐放的花园,说不出的喜悦。   这种开心的情绪直接持续到他们下山,住进客栈里。直到被放到床上,赖佳仍脸红心跳,目含春水,若不是赖氏拧了她一把,她恐怕就要在大伙儿面前闹笑话了。   客栈的老板去请了附近的大夫来给赖佳正脚,又给她敷上了药膏。   见她的脚没什么大恙,傅芷璇和杨氏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烧着炭,暖洋洋的,杨氏脱下身上沉重的裘衣,坐在桌前,倒了一杯茶,边喝边吐槽:“那赖佳当咱们是瞎子啊,眼珠子都快跳到季文明身上去了,呸呸呸,也忒不要脸了。”   说完,偷偷觊了傅芷璇一眼,一般人遇到别的女人觊觎自己的丈夫可没这么淡定,这小姑子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傅芷璇瞥了她一眼,笑道:“行了,你不必试探我,反正他又不会只守着我一个人,再多娶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这小姑子说话还真……杨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虽觉不妥,但找不到话反驳,只能讪讪地恭维她:“阿璇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   傅芷璇不想听她废话,直接问道:“今天季文明在送子娘娘殿外的柱子旁偷偷找你说了什么?”   杨氏惊讶地望着她:“你看见了,他……他也就是让我今晚等你睡熟后寻个借口出去跟他换一个房间,我本来准备回来告诉你的,谁知后来忘记了。”   除去车夫,他们这一次一共要了三个房间,其中傅芷璇和杨氏住一个房间,赖氏姐妹一间,季文明单独一间房。   季文明这分明打的是半夜爬床,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他可能以为两人行了周公之礼,傅芷璇就会对他言听计从,死心塌地。   见傅芷璇脸上的笑冷得吓人,杨氏有些心虚,她扯了下嘴角,连忙举手表忠心:“真的,我没骗你,我原是准备回来告诉你的,谁知道被赖佳那小浪蹄子气得忘记了。”   傅芷璇收起笑:“我又没说怀疑你。我过一会儿下楼再要一个房间,我们晚上住隔壁,你待会儿再去探望一次赖佳,顺便跟她们姐妹聊聊天。”   “啊……”杨氏有些不情愿,面对赖氏,她本来就心虚,这会儿再去,事情爆发后,若是被赖氏发现了,还不得撕了她。   不过看傅芷璇的样子,也容不得她不去。两相权衡,她觉得还是选择得罪赖氏比较好:“你别这么看我,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又过了一会儿,杨氏回来了,她笑眯眯地向傅芷璇邀功:“我刚才假模假样地抱怨了一番,说你们夫妻闹矛盾,反弄得我这个娘家嫂子里外不是人,帮哪个都不是,又假装无意中把你的打算说了出来,你看这样行吗?”   傅芷璇拿起包袱,吹灭了灯:“行,嫂子,走吧。”   两人摸黑去了隔壁那间屋,和衣躺下睡了。   但想到即将发生的事,两人都睡不着,杨氏紧张地攥紧被子,小声问:“阿璇,待会儿我们怎么办?要不要跳出去捉奸?”   就她们俩,捉什么奸。傅芷璇打了个哈欠:“不怎么办,睡吧。”   杨氏将信将疑,但自从怀孕后,她就嗜睡得很,等着等着,她实在熬不住了,眼皮开始打架,没过多久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听到她绵长均匀的呼吸声,傅芷璇睁开一对晶亮的眼,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披上杨氏的裘衣,戴上了帽子,并点亮了蜡烛,悄悄打开门,然后低垂着头,把脸埋进了裘衣的帽子里,藏了起来,举着蜡烛,慢慢往茅房的方向走去。   走到季文明的房间外时,她故意加重了脚步声,漆黑的影子被蜡烛跳动的光芒投影在窗棱上,形成一道清晰的人影,随着脚步声的逐渐远去,这道人影渐渐拉长,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房里的季文明得到暗示,连忙翻身爬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摸黑闯到白日里傅芷璇和杨氏的房间,轻轻拧了一下门把,木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推就开。   季文明欣喜不已,这杨氏办事还真是牢靠,他这银子花得不冤。   他放慢脚步走到床前,看到床上的被子里隆起一团,估计这就是傅芷璇了。   季文明把被子一拉,刚躺下去,一双光滑如玉的胳膊揽上了他的脖子。   季文明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反客为主,唇压了上去,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夜半温度极低,傅芷璇在茅房外站了一小会儿就被冻成了冰棍。   她跺了跺脚,估计季文明与赖佳已经好上,便吹灭了烛火,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原路返回房间。   走到她今晚原本要住的那一间房时,果然,傅芷璇听到了细碎压抑的呻吟声。   傅芷璇悄无声息地勾了下嘴角,若无其事地回了房。   ***   第二天,天光大亮,杨氏醒来,猛地坐起,这才发现,她紧张了大半天,昨夜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出去吃饭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多瞟了几眼季文明和赖佳。季文明脸色如常,对傅芷璇关怀备至,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赖佳脸色发青,看向傅芷璇的眼神带着不善。   那这昨晚的事究竟是成还是没成呢?   上了马车,眼见四周无人,杨氏把自己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你说成没成?”傅芷璇反问,又说,“等着看好戏吧。”   这意思是成了?可赖佳为何还不高兴呢?   杨氏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想到已到手的银子,她随后又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回去后,接下来几日,季文明三天两头不见踪影,钱珍珍临产在即,心里很不安,丈夫又时常不在家,她心里忧思更甚,整日都板着一张脸。   荷香见了,安慰她:“小姐,姑爷不是说了吗?他要去走动,早点把差事定下来,这样就不用看那傅氏的脸色了。”   钱珍珍听了脸色稍缓,也是,这几日文明都问她要了两百两,说是跟吏部的一位大人搭上了线,需要银钱疏通。   见他说得头头是道,钱珍珍不疑有他。但今晚,季文明比前两日回来得还晚,一回来倒头就睡,钱珍珍本想跟他说会儿话,但见他疲惫得很的模样,只得歇了这心思。   半夜,钱珍珍肚子胀得慌,起来方便,叫醒了季文明。   季文明点燃蜡烛,把她扶到夜盆旁边。   钱珍珍方便完,起身回去的时候,无疑中看到季文明垂下的后脖子处有一道熟悉的红痕。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本欲发作,转念一想,又无证据,只得按捺下来。   次日,季文明出门后,她立即叫荷香偷偷跟了上去。   荷香回来后,脸都白了,说话都结结巴巴地:“小姐,奴婢,奴婢看见姑爷去了安平巷的一座宅子。”   好个季文明,竟骗她的银子在外头置了宅子养外室。   钱珍珍如遭雷击,坐在椅子上,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半晌,她闭上眼,愤怒地说:“叫上张莽,让他带几个人,咱们去捉这对奸夫淫妇!” 第40章   季文明并没有钱珍珍想的那么逍遥快活。   齐人之福不好享, 尤其是几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的时候。   最近这几天, 他晚上回去要哄钱珍珍, 白日又要到新宅子这里哄赖佳,应付赖家人,真是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也不为过,唯恨当时精虫上脑,着了赖佳的道。   家风清正,讲礼仪,知廉耻的人家也不会让好好的大闺女上赶着去给人做妾,赖家人实际上就一市井泼皮,黏上了不揭一层皮甭想甩下来, 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   而且因为顾忌着钱珍珍的醋坛子性格, 季文明也不敢把赖佳纳回家,只愿养在外面。赖家人听了, 借口他羞辱自家女儿, 要求他必须以正室之礼下聘, 否则定要到官府告他。   什么正室之礼下聘, 不过是要钱的幌子,季文明心知肚明, 但为了不在这节骨眼上出乱子,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给了赖家一百两,又给赖佳买了个小丫鬟,租了一处还不错的宅子, 赖家人这才消停。   又要租房子,又要给赖佳屋里添些日用,一来而去,季文明从钱珍珍那里骗来的两百两银子已经耗去了大半,所剩无几。   不过好在赖佳温柔小意,又长得娇俏可人,身姿跟蒲柳一样,软绵绵的,一看到他就跟乳燕投林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满眼满心都是他。   少女的崇拜和依恋极大地满足了季文明在家里受挫的大男子自尊,再加上自钱珍珍有了身孕后,他就一直憋着当和尚,而他现在又正值壮年,肾火旺得很,满身的精力无处发泄,现如今得了赖佳这个小家碧玉,两人一拍即合,整天打得火热。   几次三番下来,新鲜感还未褪去的季文明也有点食髓知味,因而每日早早地借口有事,出了门就来寻赖佳。一来,能躲个清净,二来又能温香软玉抱满怀,岂不快哉。   赖佳这里上无公婆,下无正室妯娌,一个人住想睡到什么时辰就睡到什么时辰。因而季文明去的时候,她通常还未起床,两人免不得又要钻被窝,温存一番,总要闹到快午时才起来。   今儿,两人亲热完,赖佳窝在他怀里,柔弱无骨的小手按在他的胸口撒着娇旧事重提:“夫君,什么时候把人家带回去啊,人家想每天都陪着夫君,给你端茶送水,揉肩捶背,定把夫君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季文明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扭头轻轻咬了一口:“你夫君我天天陪着你都还不够,你莫是想把我榨干不成?”   “讨厌!”赖佳柔软的拳头捶在季文明胸口,软绵绵的,与其说是拳头,倒不如说是在挠痒痒撒娇。   两人笑闹作一团,冷不防,门轰地一声被人踢开,冷风灌进来,掀开半垂的帷幔,露出床上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   赖佳吓得尖叫一声,脖子一缩,下意识地猛拉被子遮住自己,结果被子全拽到了她身上,露出季文明赤条条白花花的身躯。   季文明愣了一下,连忙钻进了赖佳的被窝,又伸出长臂捞起床边的衣服往身上套,边穿边着急地喊:“出去,出去,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亲眼看到这一幕,钱珍珍双目发红,几欲发狂:“好你个奸夫淫妇,张叔,给我砸,狠狠的砸,砸他个稀巴烂!”   张莽原是钱世坤的一亲信,后来在一场战役中伤了左眼,右眼视力也大不如前,不适合待在军营里。钱世坤便把他安排到了钱珍珍身边,一来给他个谋生的出路,二来,也是让他保护钱珍珍。   张莽得了钱珍珍的吩咐,二话不说就让身后这一群痞子流氓砸房间,一时之间,屋子里瓷器茶杯乱飞,桌椅板凳撞得碰碰作响,不时还有碎屑残片飞到床上。   赖佳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瑟瑟发抖,一把扑进季文明怀里,抱着他的脖子低声抽泣:“夫君,夫君,我怕……”   季文明揽住她的腰,把她按到了被子里藏起来,低声安抚了一句:“没事的。”   安抚了好了赖佳,季文明不顾身上的衣冠都没理正,跨下床,疾步走到钱珍珍面前,放软语气求和:“珍珍,咱们有话回家好好说,你快让张莽住手,免得让人看了笑话。”   “你无耻。”钱珍珍含泪瞪着他,猩红的眼里布满了血丝,控诉地说。   季文明心里也有些上火,他不就是在外面睡了一个女人,又没想带回家,她何必大张旗鼓,带着人跑来砸房子呢,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他的脸都丢尽了。   望见大门外好奇往里探头张望的邻居,季文明心里也隐隐来了气,转身横扫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怒吼道:“住手,都给我滚出去。再不滚我报官了。”   这话丝毫没镇住这帮整天不干正事的混混,其中一人还嬉皮笑脸地说:“哥们,你凶咱们没用,咱们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得搞定你家婆娘才行,弟兄们我说得对不对?”   “对!”其余几个混混都跟着发出一声哄堂大笑。   这笑声就像一记耳光扇在季文明脸上,他又羞又愤,脸都绿了,一把抓住钱珍珍的手:“快让他们住手,我让你叫他们住手。”   钱珍珍也在气头上,怎么肯听他的,倔强地瞪着他,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地说:“砸,全砸光了,把床上那女人给我扒光了拖到院子里,办好了,我再给你们加二两银子!”   一听有多余的银子可拿,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混立即去掀赖佳的被子。   赖佳吓得直往床里缩,边缩边高声呼救,声声凄厉:“夫君救我,夫君救救我……”   钱珍珍这是要把他的脸踩在地上啊,季文明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钱珍珍的胳膊使劲儿摇晃:“让他们住手,听到没!”   “痛……好痛……”钱珍珍没有丝毫的防备,被他这用力一摇,一不小心撞到旁边的门框上,肚子上立即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感。   季文明开始以为她又是故意拿肚子说事,反正这是她一贯的伎俩,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因为钱珍珍唇色发白,俏脸扭曲成一团,额上冷汗直冒,一副快痛晕过去的模样。季文明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好,连忙打横抱起她,又冲张莽大声喊道:“别闹了,还不快去请大夫。”   张莽见他抱着钱珍珍冲了出去,也意识到不好,连忙追了出去。   这正主都走了,留下几个混混与惊弓之鸟的赖佳大眼瞪小眼。   “哟,这小娘们细皮嫩肉的,滋味肯定不错。”有个胆大的混混还伸手掐了她裸露在外的胳膊一把,“要不你就跟了小爷我吧,放心,小爷我家可没那等凶悍的夫人。”   “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赖佳这会儿哭成了泪人。   好在,附近听到动静的邻居赶了过来,这群混混才收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留下赖佳孤零零地窝在被窝里,抱着被子不停地抽泣。   “夫人,夫人……”季文明买的那个婢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满地的碎片,颤抖着问,“夫人,咱们怎么办啊?”   赖佳止住哭泣,抬头看着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的凌乱屋子,再看看婢女红肿的脸,一片迷茫:“夫君呢,夫君呢?”   婢女看到她这样,再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钱夫人动了胎气,将军抱着她走了。”   余下的话,婢女没说,赖佳也会意过来,是啊,在男人眼里,女人哪比得上子嗣重要。   若是钱珍珍再装肚子痛,只怕季文明好几天都不会想起她,那她这顿惊吓就白受了?还有,这屋子都砸成了这样了,也没法住人,她待在这里做什么?万一那群混混再回来,她一个妇道人家哪应付得过来。   “给我找衣服,我要换衣服回娘家。”   ***   眼看腊月将至,天气越发寒冷,空气中到处都透着阴冷的气息,街上行人稀少,来往的客商大部分都开始归家,客栈的生意有些冷清。因而傅芷璇最近两日也没门出,窝在房间里与小岚一起绣花。   没过多久,季美瑜也来了,她还拉着隔壁邻家的小姑娘,凑到傅芷璇跟前笑道:“嫂子,天气这么冷,别绣了,咱们打叶子牌吧。”   傅芷璇笑看着她:“打叶子牌就不冷了?”   季美瑜吐吐舌头,偷偷说:“咱们把炭火烧旺一些。”   自从万氏管家后,家里炭火这类非必须品的供应数量就急剧下滑,只有往年的一半。   傅芷璇见了,也没多说,她爹就是管这个的,她还能缺了炭火,万氏爱怎么克扣随便她,反正也是委屈她自个儿。   季美瑜来过傅芷璇屋里几次之后,就知道她房里的炭火足,而且烟味更少,因而只要傅芷璇在家,她总爱摸过来。   傅芷璇知道她贪玩,想到姑嫂两个缘分将尽,到底一起生活了七年,前世的事今生并未再发生,她也不介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满足她。   “好,今天就依你。”傅芷璇放下了花棚子,叫小岚再给炉子里添些炭,让火烧旺些。   几人才把牌桌子搭上,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万氏的嚎啕大哭声。   季美瑜听了,连忙丢下叶子牌:“嫂子,我出去看看。”   “嗯,我马上就来。”傅芷璇料想是出了事,吩咐小岚把邻家的小姑娘送回去,然后才跟了出去。   院子里,万氏看着钱珍珍浑身是血地被季文明抱回来,吓得失了魂:“孩子,孩子没事吧……”   傅芷璇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眉一皱,朝旁边吓傻了的如意道:“还不去请稳婆和大夫,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万氏这才如梦初醒,忙道:“对,请稳婆,去请郑婆子。”   如意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万氏也连忙跑到后院,冲进了屋里,看着季文明满身的血污,只差没晕过去,瘫坐在地捂住脸,大哭起来:“我的孙子,我的孙子!”   季文明被她哭得心烦,正好稳婆来了,连忙把她拉了出去:“娘,你就别添乱了。”   被儿子一训,万氏止住了哭泣,抬头望着他,问道:“珍珍不是下个月才生吗?怎么出去一趟弄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是那个杀千刀的害了我的孙子?老娘要找他讨个说法。”   “杀千刀”季文明很不自在,低咳一声,打断了母亲的咒骂:“胡说什么呢,这是意外。”   万氏惊讶又不解地看着他,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季文明心里这会儿也乱得很,没功夫跟她解释,也没法解释。他也不好意思跟母亲讲,因为他金屋藏娇,害得钱珍珍早产,只得挪开双目,避开了万氏探寻的视线。   母子两人相对无言地站在门口,听到房间里传来钱珍珍撕心裂肺的呼痛声,简直是度日如年。   “热水呢?快端热水进来!”   稳婆的声音拉回了万氏的理智,她忙跑到厨房,吩咐人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布,忙里忙活,好一顿折腾。   但钱珍珍这一胎似乎并不好生,从午时直耗到了晚上,孩子还是没生出来,满院子都是她时断时续的惨叫声。   大夫是是难产,开了药给她灌下去,稳婆又让人给她含了一片参片,不住地给她打气,这么一折腾,直到半夜才产下一个孩子。   傅芷璇睡得并不安稳,小岚更是,她一直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匆匆而去的脚步声。渐渐的,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小岚听到床上似乎传来一道翻身的声音,忍不住问道:“少夫人,你睡了吗?”   “怎么,你睡不着?”傅芷璇打了个哈欠,庆幸钱珍珍总算把孩子生下来了,不然这一夜大家都别想睡了。   小岚得到回应,翻身坐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那边……好像生的是个男孩。”她好像听到了稳婆沙哑的贺喜声。   傅芷璇闭上眼:“半夜不睡,你就想跟我说这个?”   小岚急得瘪嘴:“少夫人,你怎么就不急呢。”   傅芷璇顿时明白了小岚的意思,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她翻了个身:“行了,别庸人自扰了,睡吧,这事跟咱们没关系。”   没过几息功夫,小岚就发现床上传来了绵长安详的呼吸声。少夫人还真是心大,算了,她也睡吧。   主仆两人成为今夜这个院子里唯二能睡得安稳的人。   睡到后半夜,傅芷璇隐隐约约似乎听到后院传来了时断时续的哭声和吵闹声,她实在困得慌,只以为自己在做梦。   次日,吃早饭的时候,傅芷璇发现家里一点喜气都没有,季文明和万氏眼眶下泛着很明显的青紫,显然是一夜未眠。旁边的季美瑜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这倒是稀奇,傅芷璇压下心里的好奇,没有多言。   饭用到一半,突然,门外传来一道震天动地的怒吼声:“季文明,你给老子滚出来!”   傅芷璇下意识地抬头瞥了季文明,果不其然,季文明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他蹭地站了起来,万氏见了也连忙放下碗,追了出去,季美瑜看了一眼慢条斯理吃着饭的傅芷璇,低声说:“嫂子,咱们也去看看吧?”   闻言,傅芷璇放下碗,点头道:“好。”   两人出去,只见季家大门外,站了两个膀肥腰圆,声若洪钟,说话时两边脸颊上的肉都跟着一甩一甩的壮汉,他们手里提了一把杀猪刀,大声冲季文明吼道:“姓季的,你得给咱们家一个说法,那姓钱的娘们儿带人把咱妹子的家给砸了,你得重新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她,否则咱们跟你没完。”   季文明一看到他们就头痛:“我家还有事,你们先把佳佳接回去,这事过一阵子再说。”   “哼,你的意思是就把我家妹子送回娘家不管了,季文明不带你这么不厚道的。”左边那个圆脸大汉怒瞪着大眼吼道。   季文明实在被他们给烦透了,若非他们苦苦相逼,哪会有这么多的事。   “那你们想怎么样?想要我的命吗?那你们拿去就是,否则就给我乖乖闭嘴,滚回去,等我家事处理好了,我自会去安置佳佳。”   赖家兄弟没想到不过几天,季文明就跟变了个人一样,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两人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他不出钱,又不把佳佳接回去,他们总不能真捅他一刀吧?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由哥哥出面,挥舞着手头的杀猪刀,扔了一句狠话:“希望你说到做到,过一段时日就来接佳佳,否则咱们家也不是好惹的。”   这两人总算走了,季文明长吁了一口气,紧绷的心绪终于放松了一些。   经过赖氏兄弟这么一闹,万氏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在暗中勾搭上了赖氏的妹子,而且还学他老丈人,来了个金屋藏娇,因而气得媳妇儿早产了。   “你怎如此糊涂!”万氏气得捶儿子,“老天爷啊,大人造的孽怎么报应到我的乖孙身上,你要惩罚就惩罚他们吧,别牵连到我的乖孙身上。”   季美瑜见了忙跑过去拉着万氏,劝说:“娘,你别气坏了身子。”   季文明自知理亏,也劝万氏:“娘,我会处理好这事的,你不必担心。”   万氏听了,瞪了他一眼:“处理,你怎么处理?你处理好了,我的乖孙就能好了吗?”   一想到大夫说这孩子早产,加上在产道里憋太久了,对肺造成了伤害,以后身子骨会比较弱,要小心调养,万氏就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她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不容易有了孙子,却是个病秧子。   季文明被她哭得头痛,一转身就看见了傅芷璇,心情顿时变得更复杂。   若非她施了阴谋诡计,他也不会碰赖佳。   “为什么?”季文明看着傅芷璇重复问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丈夫推给别人?”   傅芷璇被他质问的口吻给逗笑了:“将军那一晚既没喝醉,又没发烧,神智清楚,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是。怎么,得了便宜还卖乖,这可不好。”   他说得好像是自己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硬逼着他去睡赖佳一样。   季文明被她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偏偏又没法反驳对方,当时美人投怀送抱,除非是柳下惠,否则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因而明知对方不是傅芷璇,他也只犹豫了一瞬就抱住了赖佳。   万氏听到这里,渐渐弄清楚了原来这个儿媳也在其中掺了一脚,她刻薄的眼神瞟到傅芷璇身上。   不过不等她先指责自己,傅芷璇又抛下一枚惊雷,炸得季文明头晕目眩:“将军只怕搞错了一件事,真正的引狼入室者,勾得赖佳春心荡漾的可不是我,而是咱们的好母亲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说的就是万氏这种人,若非她前期极力鼓动赖氏,自己哪那么容易煽动赖氏姐妹。   “你血口喷人。”万氏下意识的反驳,眼神也紧张地看着儿子。   傅芷璇似笑非笑地看着万氏:“是吗?那不知当初二婶为何会与母亲打起来,季四嫂子又为何会被罚?她一个远房族人为何会既出力又掏银子,窜唆二婶二叔,让族里休了我。”   季文明看万氏眼神心虚地乱飘,不敢看自己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上次母亲只说是为了休傅氏而跟二婶闹了起来,完全没说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插曲。   难怪季四嫂子只带着妹子来他们家转了一周,赖佳就对自己上了心,原来祸根早在他回来之前就埋下了。亏他还曾沾沾自喜,认定自己魅力无边,让赖佳一见倾心,非他不嫁,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   看着儿子冷淡又疏离的眼神,万氏感觉不妙,急急忙忙的解释道:“文明,娘都是为了你好,你该明白娘的心思才是。”   季文明这会儿连责备她的力气都没有,因为她每次确实都是想帮他,但每一次都帮倒忙,摊上这样一个娘,让他说什么好?他现在真是对母亲失望至极。   听闻赖家人来闹事,愤怒至极的钱珍珍不顾荷香的阻拦,执意要起来,结果刚一出门就听到这么一段秘辛,她气得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这老婆子,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死我了。还有那个赖家,沾上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   荷香连忙安抚她:“小姐,你还在月子里,千万不能动气,赖家人已经走了,咱家回房吧,大夫说了你吹不得风。”   回到房里,钱珍珍憋了一肚子的火。她坐在床头,沉思半晌,憔悴的眼睛闪过一抹狠厉。   她叫过荷香,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通。荷香的眼中先是闪过一抹惊惧,随后渐渐变得平静,等钱珍珍吩咐完,她指了指傅芷璇的卧房方向:“小姐,要不让张叔把她也一并给解决了。”   钱珍珍摇头:“不可,她有诰命在身,动了她,朝廷会严加追查的。”   荷香忙垂下头:“是奴婢想岔了。” 第41章   “哭哭哭, 你就知道哭, 哭有什么用。”赖氏用力戳了一下赖佳的额头, 都按出红印子来了。   听到姐姐的声音,赖佳马上坐了起来:“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爹娘大哥就只知道叫我等,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季文明他也没来接我。”   赖氏拉着她坐到榻上,哼了一声:“钱珍珍的孩子早产,是个病秧子,季文明这会儿迁怒你,肯定不会主动接你回去。”   “那我怎么办?”赖佳傻眼了, 她可不想再住到外面的宅子, 万一钱珍珍又带人来闹事怎么办?   赖氏拉着她的手笑了:“姐姐今天就是为这事而来。我跟你说,你明日去云来客栈找傅芷璇, 要论身份, 傅芷璇才是真正的正室原配, 她钱珍珍算哪根葱, 只要傅芷璇答应带你回季家,钱珍珍也没办法。”   赖佳有些踌躇:“这……这不妥吧。”她一想到在宁安寺下的那一晚, 就莫名地觉得心虚,有种不敢面对傅芷璇的感觉。   赖氏拍了拍她的手:“傻妹子,傅芷璇说不定盼着你去跟钱珍珍打擂台呢。你也别觉得对不起她,是她自己作,在男人面前一味强硬, 不知道服软,就是没有你,季文明也看不上她,这不,季文明就带了个钱珍珍回来。”   好像也有道理,赖佳咬唇点头:“好,我听你的。”   ***   次日,傅芷璇刚到客栈就听冯六说,有个女子找她,严掌柜把人安排到了二楼。   傅芷璇点点头,拾阶而上,推开房门看见一脸惴惴不安的赖佳。   “夫人。”赖佳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傅芷璇瞳孔骤然一缩,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原来是赖家妹子,你是四嫂子的妹妹,大家都是亲戚,不用客气,请坐。”   见傅芷璇绝口不提她与季文明的事,而且好像什么不知道一样,赖佳抿住嘴磨磨蹭蹭地坐下,紧张地捏着手指头,吞吞吐吐:“夫人,其实我……”   傅芷璇含笑看着她,眼神温和,轻轻点头,似是鼓励。   赖佳似乎就有了勇气,突然往地上扑通一跪,然后大声说:“求夫人给妾身做主。”   傅芷璇伸手把她拉了起来:“赖家妹子不必这样,咱们有话好好说。”   赖佳坐定后,把昨天跟赖氏商量好的那一番说辞搬了出来,然后一脸惭愧地说:“夫人,妾身只是真心恋慕将军,求夫人成全,以后妾身一定好好服侍夫人。”   傅芷璇摆摆手,笑了:“伺候就不用了,你要伺候也是伺候季文明去,我不需要。”   赖佳听她这么一说,只当她是答应了,心中一喜,水盈盈的圆眸欢喜的盯着傅芷璇。   哪知傅芷璇却话音一转,摇头道:“只是你也应该多少从你姐姐那儿听说了,我不受丈夫和婆婆喜欢,虽是原配嫡妻,但这地位却尴尬得很,在家中说话也没多少分量,我建议你还是私底下去找找夫君。他那人素来怜香惜玉,佳佳你长得花容月貌,又温柔体贴,若我是个男儿我也会动心,你撒撒娇,他还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   赖佳听了,若有所思。傅芷璇说得还真有道理,平时只要她软言细语的撒娇,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季文明都会答应她。   不过想到姐姐的嘱咐,她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傅芷璇表忠心:“夫人,妾身只求这辈子能随侍在将军和夫人跟前,别无他求,请你相信我。”   傅芷璇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种大户人家妻妾争宠内斗的戏码今天竟然在她身上上演了,不过她也不能打击小妹妹的积极性不是。   “嗯,我明白,将军公务繁忙,昼夜忧思,很是劳累,也需要佳佳这样的解语花在一旁为他分忧解劳。”傅芷璇笑盈盈地睁眼说瞎话。   赖佳得了她的准话,心里松了一口。   至少她去季家,傅芷璇是暂时不会为难她了,说不定还会给她便利,那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想办法说服季文明。姐姐说得对,只要狠狠抓住了男人的心,钱珍珍又有何惧。   赖佳决定去街上买些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季文明。   傅芷璇推开窗,看着大街上她雀跃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钱珍珍这个月子只怕别想过安生了。   ***   下午,赖佳换上了素净的衣服,略施粉黛,打扮得乖巧又柔顺的模样,来到回季家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她已经花了五个铜板向路口卖煎饼果子的老头打听过了,季文明中午才出门,还没回来。   今天的天气仍旧阴沉沉的,虽未下雪,但呼啸的北风仍扫荡在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但为了博取季文明的同情心,也显露自己的好身材,赖佳今天只穿了米白色的掐腰薄袄,衬得她的纤腰不盈一握。   只是站了一会儿,赖佳就被冻得鼻子红通通的,而季文明还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她跺跺脚,抱紧双臂,往旁边房子的屋檐下靠了靠,这是是一个回字形的死角,正好拦住刺骨的寒风,但同时也挡住了视线。   赖佳只能竖起耳朵听马路上的动静,每当有人路过时,她就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外张望,只是令她失望的是,路过的好几波人里都没有季文明的踪影。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路上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赖佳探头望去,就见两个男人鬼鬼祟祟地往这边走来,她马上缩回了头。   只是这脚步声却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近,赖佳感觉有些不妙,果然,这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直直走到了她面前,笑得很是猥琐:“哟,小娘子大冷天的也不回家,你家男人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走,哥哥亲自送你回家。”   这两人獐头鼠目,眼神闪着邪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赖佳怎肯跟他们走,她往后缩了缩,背抵在墙上,委婉地拒绝道:“不用了,我夫君马上就来接我。”   “小娘子不给面子啊。”为首那人皮皮的笑了,冲同伴使了一记眼色,两人朝赖佳围拢,把她堵死在了角落里。   赖佳咽了咽口水,心里害怕得要死,嘴上色厉内荏地说:“你们不要再过来,不然,不然我就喊人了。”   “你喊啊,我等着!”为首那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半尺长锈迹斑斑的尖刀,在赖佳面前晃了晃,“喊啊,看是你的叫声快,还是老子的刀快。不想要你这张粉粉嫩嫩的勾人脸蛋,你就尽管给老子叫。”   赖佳到底只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何时见过这种阵势,吓得俏脸发白,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走。”为首那人嘚瑟地笑了,冰冷的刀背故意以不轻不重地力道擦过赖佳的脸,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赖佳瑟缩了一下,再也不敢反抗,乖乖地跟了上去。走出避风处,小巷边上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为首那人甩了甩刀子,催促赖佳:“快点,要老子抱你上去不成?”   赖佳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咬住下唇,手扶着车栏,一脚踩上马凳,另一只脚悬空,似乎在找着力点。   见她久久没爬上去,为首那人不耐烦了,把尖刀往腰间一撇,伸手去扶她:“没坐过马车吗?再磨蹭老子抗你上去。”   就在此时,赖佳浮空的那只脚突然踢了他一下。   为首那人没有防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赖佳连忙跳下马凳,拼命往后跑,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臭婊子!”那两人连忙跟着追了上来。   赖佳哪跑得过他们,才跑出十几步远就被他们给抓住了。   为首那人跑过来,用力拽着她的头发,反手就给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跑啊,你给老子跑啊,还敢踢老子,不想活了!”   赖佳被打得眼冒金星,眼一晃,余光扫到傅芷璇和小岚从街角拐了过来,连忙放声高喊:“夫人,救我,救我……”   为首那人见了,又给她一巴掌,然后掏出一块黑色的布,硬塞进她的嘴里,钳住她的双臂,不顾她的挣扎,硬是把她拖上了马车。   傅芷璇和小岚闻声抬头就看见这一幕。   小岚顿时吓得脸色煞白,紧张地抓住傅芷璇的胳膊:“少夫人,咱们怎么办……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小岚无意中擦过傅芷璇的手背,发现她的手凉得像冰块一样,而且还在发颤,再一看她的脸,此时血色尽失,漆黑的瞳孔中盛满痛苦。   “少夫人,你别吓奴婢,走,咱们去看大夫。”小岚都快哭了,她架起傅芷璇的胳膊,硬拽着她往前拖。   傅芷璇被她这么用力一拽,终于从噩梦中回过神,苍白如纸的脸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只是眼神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辆即将驶出巷子的马车。   马车上那两个畜生,就是化成灰她都认识!   小岚见傅芷璇终于有了反应,开心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忧:“少夫人,你没事吧,咱们还是去看看大夫吧!”   傅芷璇挣脱开她的手,飞快地说:“小岚,快去刘大娘家,找刘大哥,就说有人要掳走赖佳。”   小岚看了一眼快冲到巷子口的马车,有些犹豫:“可是,少夫人你……”   傅芷璇飞快地打断了她:“别可是了,快点,刘大哥今天应该在家轮休。”   “是!”小岚咬住唇,头也不回拔腿冲进了巷子里倒数第三户人家,然后用力地拍门。   这厢,傅芷璇眼看马车越来越快,就要冲过巷子,心里着急得很。   不行,她绝不能让这两个畜生跑了。   傅芷璇飞快地搜寻了四周一圈,巷子里很干净,没有任何有用的杂物,只有左侧这户人家的大门下缺了一角,下面垫了一块方砖。   傅芷璇忙跑过去,蹲下身,扣出那方砖,举起来就冲到巷子里,正好撞上马车驶了出来。   她连忙往旁边侧了一下身,然后举起砖头用力拍到马腹上。力气大得方砖反弹回来,震得她的手腕发麻。   不过成效也是显著的,马儿吃了这么一砖头,痛得撒开丫子在街道上乱跑起来。   赶马的毛蛋怎么用力拉缰绳都没用,马儿不听使唤,冲出小巷,一股脑儿地往前冲,遇到障碍物也不避开,直接冲过去。   这可苦了马车里的痣哥,他拿着尖刀对准赖佳,结果马车这么突然猛烈一晃,头上一根竹杆子砸了下来,吓得他手一抖,尖刀刷地一下插进他的裤裆里。   吓得他脸色发白,浑身哆嗦,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刀只是险险擦过他的大腿,刮掉了一层两指宽的肉皮。   痣哥心里狠狠地舒了一口气,老天抱怨,若再偏左一寸,他的命根子就完蛋了。   但就这伤口也够痣哥喝一壶的了,他按住大腿,强忍耐着痛楚,冲外面的毛蛋大骂道:“你个龟孙子,驾的什么马,差点害死老子。”   毛蛋被颠得七晕八素,又委屈又郁闷:“痣哥,不关我的事,是刚从那娘们,太他妈野蛮了,竟然用砖头拍咱们的马。马肚子被她拍了好大一团青紫……”   痣哥被他说得头晕,飞快地打断了他:“行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控制住马,趁着天黑前出城,那娘们跟这女人认识,等她报了官,咱们就走不了。”   听说这两人要带她出城,赖佳慌了,扯开嗓子又哭又闹:“救命啊,救命,我被绑架了……”   痣哥被她吼得头晕,拔出尖刀,对准她的后脖子就砸了下去。   车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痣哥扶住晃动不停的马车,又催促毛蛋:“你给老子快点,老子都快痛死了!”   他大腿上的血都还没止住,这么一晃,血流得更欢,也更痛了。   “快了,快了!”毛蛋急得满头大汗,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终于控制住了马。   但等马儿终于停下后,毛蛋望着眼前这栋豪华的建筑,彻底懵了,声音都开始打颤:“痣哥,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痣哥撕了一条布,绑住腿部的动脉,掀开帘子扫了四周一圈:“你这似乎是跑到内城来了,这可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内城在北,你一路往南边去就行了。”   毛蛋听了,心稍定,也有空关心痣哥了:“我刚才听到你的尖叫声,你没事吧?”   痣哥龇着牙,挥了挥手:“没事,一点皮肉伤,先出城,天快黑了,待会儿城门关了,咱们今晚就别想出去了。”   “嗯。”毛蛋点点头,抬起手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扬马鞭,正要跑,突然扫到街角上越来越清晰的那道人影,他傻眼了,“痣哥,怎么办,刚才那女人追上来了。”   痣哥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么远,那女人怎么追上来的。他眼一斜,发狠道:“冲过去!”   “啊,万一马把她给踢死了怎么办?”毛蛋傻眼了,他只是想发点财,没想过杀人啊。   痣哥不悦地瞪了这个榆木疙瘩的背影一眼:“她傻啊,不知道躲过去。”   毛蛋一想也是,眼看马车冲过来了,傻子才不躲呢。他放心地一扬马鞭,马儿吃痛冲了过去。   不过毛蛋这会儿真是错估了傅芷璇的体力,她能追到这儿,已经耗光了体力,身体的反应远远跟不上脑子的速度。   眼看马就要冲过来撞翻她,傅芷璇用尽最后的力气往旁边挪了一点,堪堪只能避开要害。   突然,一只猿臂从她的背后伸了出来,提起她的衣领把她丢到了马路边,紧接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车,一把夺过毛蛋手里的缰绳,用力一拉,制住了马儿。   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男人抓住毛蛋丢到地上,又瞅了一眼马车里眼神阴鸷的痣哥:“说说,怎么回事?”   痣哥往马车里缩了缩,嘴上却不让步:“小子,这不关你的事。”   “哈哈,头一次听到人叫我曹广小子,你有种。”曹广仰头哈哈大笑,脸上浓密的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痣哥脸涨得通红,突然往前一扑,藏在衣服下面的尖刀重重刺向曹广:“去死吧!”   他自以为出其不意又飞快的动作落到曹广眼里顿时变得奇慢无比,他等痣哥扑上来,再一脚把他踢了下去。   痣哥这一摔,伤口再次裂开,痛得他脸色发白。   曹广跳下马车,看着他们三人:“这下可以说说怎么回事了吧?”   傅芷璇缓了一口气,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一些,一句话说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绑架无辜弱女子。”   曹广想到马车里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明白傅芷璇说的是真的,他用力踢了旁边的毛蛋一脚:“你个羊巴羔子,正事不干绑架女人,算什么男人。”   毛蛋抱着脑袋不住求饶:“大人,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曹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们为何要绑架那名女子?”   痣哥捂住淌血的伤口,瞧了一眼曹广那双大脚,瑟缩了一下:“是……是一个叫傅芷璇的女人给了我们二十两,指使我们的。”   “你血口喷人!”傅芷璇当即反驳,又恨又怒地瞪着痣哥,“我什么时候指使过你们。”   闻言,痣哥傻眼了。   曹广笑出声,侧头问傅芷璇:“你跟车里的女子是什么关系?”   傅芷璇闷声道:“她是我丈夫在外面养的外室。”   曹广一扬眉:“这么说你倒是有动机了。”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无奈地说:“大人,你看我这样子像是绑架她的人吗?”   说完举起被擦破皮的双手,上面好几个血泡,还有许多擦伤。   这会儿傅芷璇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当初追过来,不然万一痣哥一口咬死主谋是她,还真没办法说清楚。   曹广想到若不是他来得及时,这个女子差点被马撞翻,便也明白,这事不会是她做的。   “你倒是蛮大度的,这么拼命救丈夫外室的女人可不多见。”   这是在讽刺她吧,傅芷璇不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曹广要误会便让他误会吧,博个“大度”正室的美名也不是什么坏事。   曹广见她默认,稀奇地扬了扬浓眉,冲旁边那座大宅子大喊道:“来几个人,把这两人送去见官。”   很快,朱红色的大门打开,跑出几个侍卫打扮模样的人,拖起痣哥和毛蛋,连人带马车,一起送去了府衙。   见没自己什么事,傅芷璇用手背撑着地,站了起来,朝曹广福了福身:“多谢大人仗义出手!”   曹广看着她汗湿的头发和衣领,好心地说:“去府上歇歇脚,换件衣服,我让人送你回去。”   傅芷璇看了粗犷的曹广一眼,婉拒道:“还是不麻烦大人了,我的婢女一会儿就追来了。”   曹广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顾虑,拍着胸口说:“我是征南大将军曹广,不是坏人,府上也不只有我一人,这下你总放心了吧?”   他若不是看这女人太傻,就跟他手底下有些士兵一样,心眼实诚得很,一时生了怜悯之心,才不搭理她呢。哪知他难得做一回好事,还被人怀疑不安好心。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芷璇拒绝不得,再说她也听说过这位征南大将军的大名,据说他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很得士兵爱戴。   “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大人了!”   曹广翻了个白眼:“啰嗦,这京中的妇人都被那群迂腐的老头子传染了,说话都文绉绉的,行了,快点来。”   傅芷璇不知哪里又惹这位大将军不高兴了,连忙跟了上去。   曹广走到门边,门内的仆役早已在一旁迎候。曹广一偏头:“稀奇了,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会从后门过来。”   傅芷璇听了啧啧称奇,这曹大将军家就是不同凡响,后门比他们家的大门还宽好几倍。   突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前方的回廊处传来:“你动静闹得那么大,本王又不是聋子。”   傅芷璇惊讶地望着突然出现的陆栖行,这位怎么也在这儿?   陆栖行也瞧见了傅芷璇,不过他淡漠的目光只是在她脸上轻轻扫了一圈就收了回去,神色自若地对曹广说:“你来做什么?”   曹广嘿嘿笑了:“这不快到腊月了吗?我来问你,咱们要不要出去冬猎,整天待在家里,我这骨头都要生锈了。”   话说到一半儿,他突然想起了旁边的傅芷璇,连忙道:“这位夫人衣服脏了,找身衣服给她换了呗。”   陆栖行冲身后的福康招了招手。   福康会意,连忙招来一个丫鬟,傅芷璇会意,朝二人福了福身,就跟丫鬟走了。   她走后,曹广才想起她的手受伤了,又补充了一句:“她的手擦伤了,给她准备点金疮药。”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曹广一边朝厅堂走去,一边说:“王爷,我敢打赌,你肯定也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她为了救丈夫的外室,竟然一口气从外城跑进了内城,横穿了五条街,差点被马撞翻,现在走路腿都还在打摆,天下竟还有这么傻的人,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陆栖行不置可否,两人走进厅堂。曹广继续旧事重提,陆栖行想了一下拒绝道:“不行,年关将至,朝事繁忙,本王抽不出去时间,你自己去吧。”   “自己去有什么意思!”曹广抱怨了一句,话未说完,门外已经响起仆从的声音。   “大将军,家里的三位夫人打起来了,老夫人请你赶紧回去。”   一听这个,曹广就脑仁疼,他一共娶了三房夫人,都是武将家的闺女,平时倒是爽朗利落,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事,但一闹起来就大打出手,家里都没人能镇得住她们。   只是这三人打起来若没人制止,她们能把房子都烧了,曹广只能站了起来,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娘的,我家那三个母老虎怎么不像这位夫人一样通情达理呢!对了,王爷,麻烦你待会儿派人送她回去,我答应过她的。” 第42章   傅芷璇被带去了一间摆设简单的客房。   她等了片刻, 先前那个丫鬟手捧了一套月牙白绣红梅的襦裙走了进来, 满是歉意地看着傅芷璇:“夫人, 抱歉,府里没有合适的衣服,这是奴婢才做的新衣,还未穿过,请夫人将就一下。”   傅芷璇一怔,摸不准这个叫思琪的丫鬟是故意给她下马威还是真没有衣服。不过眼前这件襦裙质地柔软,染色均匀,上面的红梅栩栩如生,无论是做工还是布料都比不少小富之家、小官千金身上的衣服还要好。   她也不是矫情之人, 丫鬟的衣服也一样是人穿的, 有什么好介意的。   傅芷璇抿嘴一笑:“谢谢,夺了姑娘所好, 改日赔姑娘一件新衣。”   思琪惯会察言观色, 见傅芷璇是真心实意道谢, 心里很是受用, 福身笑道:“夫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这么穿着不舒服, 出去吹了风也容易受风寒,奴婢让人给夫人烧了热水,夫人请到隔壁的浴室沐浴一番。”   傅芷璇这会儿浑身都是汗,里衣都湿透了,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而且路上摔了好几跤,身上沾了不少尘土。思琪的提议她很心动,只是这是别人家,到底不大合适。   “不用,这太麻烦了。”   闻言,思琪笑着安慰傅芷璇:“夫人不必客气,你是将军的贵客,奴婢若不好好招待你,将军会怪罪奴婢的。”   她都这样说了,傅芷璇顿了一下,点头答应,只是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洗快点,不然让曹大将军误以为她是故意赖在他府上就不好了。   婉拒了思琪帮忙沐浴的提议,傅芷璇飞快地洗了个澡,换上思琪准备的新衣,走了出去。   思琪见了眼前一亮,忽然想起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的脸颊泛红,真是人比花娇。初初见来,这位夫人五官平平,并无特别出彩的地方,但越看却越有味道,她的五官大气温婉,神情举止带着一种时下女子所没有的飘逸洒脱,越看越让人挪不开眼。   “我穿得不合适吗?”傅芷璇见思琪愣神,抬起袖子问道。   思琪掩嘴笑了:“不是,奴婢是看夫人看傻眼了。”   傅芷璇笑笑不说话,她有自知之明,若论长相,她只能算是中等,顶多中上之姿,思琪待在权贵云集的大将军府,什么样的绝色美人没见过,这应只是她的恭维之词罢了。   “思琪姑娘请带路,我去谢过大将军。”   思琪点头,在前面给她引路。   傅芷璇发现,这大将军府极大,仅仅从客房走到待客的厅堂就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只是这么大的宅院,一路走来却连仆从都没遇到几个,四周静得像一潭死水,曹大将军这么一个欢脱不羁的人怎么会住这样一个宅子,真是奇怪。   唯恐惹主人家不悦,傅芷璇一路谨言慎行,目不斜视,安静地随着思琪走到了前厅。   思琪替她打起帘子:“夫人请。”   傅芷璇点头,迈步走了进去,结果一眼望去,偌大的厅堂却只有陆栖行一人。   她怔了一下,陆栖行从茶盏中抬头,瞧见她发傻的模样,心道,曹广这回倒是没看走眼,果然是个傻的,在他面前也能走神。   他轻咳一声,右手握拳抵在唇间,用公事公办的态度道:“你家在住哪儿?本王让人送你回去。”   傅芷璇的目光飞快地在厅堂里扫了一周,确定曹广已经不在了,心道只有下次再跟这位热心肠的征远大将军道谢了。   她收回目光,福身道:“多谢摄政王殿下,臣妇家住在外城的朝云巷。”   她一出声,上首的陆栖行的目光就变了,手一挥,指着右侧的椅子道:“坐。”   傅芷璇懵了,他不是要送她回去吗?怎么这会儿又叫她坐,难道是因为吩咐下面的人还需一些时间。   “多谢摄政王殿下赐座。”傅芷璇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走到椅子前,矮下身坐了下去,背脊挺得直直的。   陆栖行略微颔首,朝门口喊道:“福康,倒茶!”   “是。”一个白面无须,嗓子尖尖的,面上带着弥勒佛般笑意的中年男子躬身走了过来,提起茶壶给傅芷璇倒了一杯热茶,然后笑盈盈地说,“夫人请用茶!”   傅芷璇连忙站了起来,客气有礼地说:“有劳公公了。”   福康笑眯眯地说:“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太客气了。”   哼,平时对他都没笑得这么谄媚!陆栖行看着福康脸上碍眼的笑,不悦地拧紧了眉,挥手道:“没你的事了,下去!”   “是。”福康弓着背退了出去。   偌大的厅堂里又只剩下傅芷璇和陆栖行两人。   跟这位位高权重又捉摸不透的摄政王待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傅芷璇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竖了起来。   她不大自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那边,陆栖行也在喝茶,不过他的动作比起傅芷璇斯文多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端起茶杯,送到鼻端轻轻一嗅,嘴角微勾,低头微抿了一小口,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这是今年新摘的顶级信阳毛尖,总共不到两斤。”   闻言,刚喝茶如牛饮的傅芷璇脸一红,手攥紧裙子,尴尬地岔开话题:“殿下,曹将军呢?臣妇还未谢他,若非他伸出援手,赖佳就被那两个贼人带走了。”   陆栖行瞥了她一眼:“回去了。”   “回去?不,这不是曹大将军的府邸吗?”傅芷璇脱口问道。   陆栖行放下茶杯,手指轻敲着桌面,俊颜上忽地浮现出一抹戏谑的笑:“当然不是,谁告诉你这是曹广的家了,这是本王的王府!”   傅芷璇被这个消息震晕了,敢情这不是曹广的府邸,那他作为一个客人,这么热情地邀请自己前来换衣服,就不觉得不合适吗?   这位征远大将军可真是个奇人,下次再不可听他的!   傅芷璇心乱如麻,坐立难安,面上不免带出几分。   陆栖行瞧了,脸突地拉了下来,冷声道:“怎么?是本王的府邸就令你这么难接受?”   完了,果然又变脸了。傅芷璇连忙垂首否认道:“没有,臣妇实在是太意外了,刚才见曹大将军那自来熟的模样,臣妇误以为这是他的府邸。”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陆栖行冷哼一声,道:“曹广回去了,他家里的三个母老虎打了起来,他得回去灭火。”   傅芷璇讶异地瞥了他一眼,实在有点不敢相信,“母老虎”这么粗俗的字眼会从这位大人物口中说出。   她这一紧张,又伸手攥紧了茶杯。   陆栖行看到她的小动作,目光不经意之间掠过她的手,眉心蓦地蹙起,斥责道:“你都不知道痛吗?”   “还好。”傅芷璇讪讪地放下茶杯,蜷紧拳头,放到膝上。   陆栖行眉头打结,他就没见过这么拧,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女人,几乎每次见她,她都要惹点事出来。偏偏这个女人每次做的似乎都是好事,不理会她都说不过去。   “福康,拿药来。”   “是。”福康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没过多久,福康就拿着药回来了,身后还跟着端着一盆清水的思琪。   傅芷璇见了,总觉得太过兴师动众,很是不自在,勉强挤出笑容道:“不必这么麻烦的,劳烦殿下派人送臣妇回去,臣妇家中亦有药。”   陆栖行没理会她,直接对思琪道:“你给她上药。”   思琪点头,朝傅芷璇笑了笑:“夫人伸出手来,奴婢先给你洗干净再上药。”   傅芷璇见躲不过,只能轻轻摊开手。   这双手,手背与手心完全是两个样。手背白皙如玉,细腻柔软,但掌心却惨不忍睹,上面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红痕和伤口,中指与掌心交汇处还磨起了三个水泡,此外最难处理的是几道比较深的伤口里渗进去的砂石泥土。   思琪见了,脸色发白,惊讶地看了傅芷璇一眼:“你不痛吗?”   同为女子,光看着,她都觉得痛。   傅芷璇淡笑不语,都磨破了一层皮怎么会不痛,火辣辣的,痛得她都快麻木了。只是这点痛比之大火焚身之痛又算得了什么,今天能亲眼看到毛蛋和痣哥被抓,被绳之以法,得到应有的报应,这点伤,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思琪见她还笑得出来,心里佩服不已,放软口气道:“夫人你忍着点,洗伤口比较痛。”   傅芷璇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没事,我忍得住。”   思琪点头,一只手抓住傅芷璇的右手,另外一只手浇起清水,轻轻泼在上面。   只是表面上的污迹很好清理,但藏在伤口里的泥土小石子就不好弄了。   思琪看了傅芷璇一眼,用哄小孩子的语调说:“你闭上眼睛别看。”   傅芷璇领了她的好意,听话的闭上了眼。   思琪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掰开她的伤口,轻轻擦了擦。   傅芷璇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思琪意识到把她弄痛了,抬头就看见傅芷璇牙关咬得死死的,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显然,傅芷璇她不是不痛,她只是太能忍了而已。   思琪又是佩服有是不忍,接下来的动作更慢了,力气也小了许多,生怕弄疼了傅芷璇。只是她的好意对傅芷璇来说无异于从挨一刀变成了凌迟,这种软刀子割肉的方式真是折磨人得很。   傅芷璇明白思琪的好意,只是她这么慢吞吞的弄下去,只怕一只手都还没洗干净,她就会痛晕过去。于是傅芷璇提醒她:“思琪,没事的,你尽管洗,我能忍得住。”   “哦,好。”思琪嘴上答应,但下手的动作仍然很轻。   旁边的陆栖行看不下去了,伸手夺过她手里的帕子:“重新打盆水来,再让福康拿一壶烈酒过来。”   “是!”有人主动接手这烫手山芋,思琪松了一口气,连忙把水端出去倒了,又换了一盆新的来。   傅芷璇诧异地看着准备亲身上阵的陆栖行,婉拒道:“我自己来吧。”   思琪是不指望了,这姑娘心太软,下不了手。   陆栖行瞥了遍布伤痕的左手,嗤笑道:“另一只手也不想要了?”   傅芷璇说不过他,只得闭上嘴,罢了,手最重要。   陆栖行用力抓住她的右手,掰开伤口,不停地浇水,很快,里面的淤泥砂石就被冲了出来,直到血色变得红艳艳的,陆栖行才停了下来。   “忍一忍,有点痛!”他拿起酒壶揭开塞子就往她的伤口上浇。   “啊!”傅芷璇忍不住叫出声,这岂止是有点痛而已,简直痛死了好不好,她用力把右手往回缩,只是陆栖行的力气太大,她根本挣脱不出来。   傅芷璇急得眼眶都红了:“够了,够了,别浇酒了。”   陆栖行看她浑身颤抖的模样,终于把酒壶放到了一边。   等她这股劲儿痛过去了,陆栖行才给她撒上了金疮药,止住血,包扎上干净的白布。   傅芷璇瞥了一眼还未清洗上药的左手,颇有点生无可恋的感觉。自知避不过,她闭上眼道:“你快点。”权当早死早投胎吧。   陆栖行见她一副都快晕过去的模样,没再打击她,沉默地抓住她的手,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动作。   期间傅芷璇痛得实在太难受,没话找话:“殿下,你清洗伤口,上药的动作好熟练,是跟大夫学过吗?”   “你若去战场上呆几年,你也会。”陆栖行头也不抬地说道。   傅芷璇想起他手心里那道狰狞的伤口,恍然大悟。   陆栖行的速度很快,傅芷璇虽又受了一次罪,但总算抗过去了。   只是这连番折腾,终于耗尽了傅芷璇身上的力气。等浇完酒,她原本还挺直的背脊这会儿已软趴趴地靠在了椅背上,只剩一只红通通的手摊在桌上。   上好药,包扎好伤口,陆栖行抬起头,发现她竟睡了过去。   思琪也看见了,连忙轻轻地叫了一声:“夫人……”   “随她去。”陆栖行制止了思琪。   思琪瞥了一眼傅芷璇汗湿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小声问道:“殿下,需要奴婢把夫人挪到客房吗?”这冬天的,在厅堂睡很容易着凉。   陆栖行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摇头道:“不用,让福康准备好马车,你送她回去。”   思琪只得应声:“是。”   ***   傅芷璇是被马车颠簸的声音惊醒的。   她睁开眼就看见自己躺在一辆富丽堂皇的宽大马车上,身子底下垫着柔软的毛毯,身上还盖着一床白色的暖和的毯子,若不是身下传来车轱辘滚动的声音,她都会误以为自己躺在卧房舒服的大床上。   “夫人,你醒了!”思琪看她醒了,很是高兴,连忙拿起一个迎枕垫在她的腰后,把她扶了起来。   看到她,昏睡前的记忆又回笼了,傅芷璇顿时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了,连忙感激地说:“多谢思琪姑娘送我回来。”   思琪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她嘴边:“夫人客气了,你睡了这么久,也渴了吧,喝口水。”   傅芷璇惊愕地看着嘴边的茶,伸手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思琪却收回了茶杯:“夫人不可,殿下说了你的手这几日要静养,切不可用力,更不能沾水,否则会留下疤痕的。”   得,她成瓷娃娃了,傅芷璇哭笑不得,看着坚持的思琪,只能乖顺地喝了喂到嘴边的茶。   喝完茶水,思琪又像变戏法一样,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支糖葫芦,递到傅芷璇面前:“夫人,吃一颗就没那么痛了。”   “思琪,你真贴心。”傅芷璇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糖葫芦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难得的是思琪这份心意。萍水相逢,她能精心照顾自己,还贴心地安抚自己的情绪,实属难得。   思琪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夫人,你不用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殿下吧,这是他让奴婢准备的。”   傅芷璇再次愣住了,她实在没法把那个威严肃穆的摄政王跟这么一串甜甜的糖葫芦联系在一块儿。   “你不会弄错了吧?”   思琪笑着摇头道:“这是殿下亲口吩咐奴婢的。夫人不必惊讶,大长公主每次吃了药都会喊苦,王爷就会让人准备一支糖葫芦哄公主。”   原来是宠妹子宠成了习惯,傅芷璇听了安心的同时,又非常意外,没想到这位阴晴不定的摄政王殿下还有如此温情的一面,真想羡慕大长公主有这样一位兄长。   她含笑道:“那麻烦你回去替我谢过你家殿下。”   “是。”思琪应了一声,目光落到傅芷璇的手上,话语里带着浓浓的好奇,“夫人,听说你是为了救你丈夫的外室才受伤的,你觉得值吗?”   傅芷璇看得出来,思琪的目光只是单纯的好奇,没有任何的恶意。她想了一下道:“思琪姑娘,我只是希望万一有一天悲剧若发生在我身上,也有个人能对我施以援手而已。”   这是她前世在绝望时刻最深切的期盼,她经历过那种绝望,又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子陷入那种绝境,重复她上辈子的悲剧呢。更何况,毛蛋和痣哥她恨之入骨的仇人。   思琪不知道傅芷璇的这段经历,只当她是天生心胸豁达善良,顿时两眼冒星星:“夫人,你人真好。”   至少她还没见过这么心胸宽阔的正室。   傅芷璇垂头不语,她人好吗?若不是她在后头推了一把,赖佳很可能不会卷入季家这潭泥淖。若是思琪知道她背后做了什么,只怕再也不会觉得她是好人了。   马车哒哒哒,终于驶入朝云巷。   朝云巷是条小巷子,路很窄,这辆马车如此宽大,驶进去不好掉头,傅芷璇便让车夫停下了车,扭头对思琪道:“麻烦思琪姑娘特意送我一程,今日家中有事,不便招待姑娘,改日等我有空了,再谢过姑娘。”   思琪笑盈盈地说:“夫人太客气了,这是奴婢应该做的。奴婢就把你送到这儿了,请夫人多保重,这几日手绝不能沾水。”   “好,有劳思琪姑娘惦记。”傅芷璇目送她的马车离开,这才转身往季家走去。   还未走到家门口,远远地就看见小岚哭着鼻子跑了出来:“少夫人,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奴婢了。”   傅芷璇笑眯眯地说:“我这不没事吗?”   小岚抹了一把泪,用被泪水洗刷过的闪亮眼珠子上下打量了傅芷璇一番,最后落到她那双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上:“还说没事,你这手怎么啦?”   傅芷璇轻轻挥了挥手:“就是一些皮外伤,过几天就好了。你看,手臂都还能动呢。”   小岚信以为真,顿时转悲为喜:“那就好,少夫人这几日要做什么都叫奴婢,千万不要自己动手。”   “好,我知道了。”傅芷璇伸出包得胖乎乎的手背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走了,回去吧。”   一听要回去,小岚立即拽住了傅芷璇,颤抖着声音说:“少夫人,咱们还是先别回去了,赖家人找上门来,正在问将军要说法呢。”   傅芷璇很是意外:“这么快?”   小岚轻轻点头,附到傅芷璇耳边说:“是啊,已经来了一会儿了,家里现在乱成了一锅粥,奴婢就是怕你跑回来撞上了,特意跑出来等你的。”   “这样啊,”傅芷璇悠长的目光飘向季家,停留片刻,又挪了回来,看向小岚,“好,那咱们先不回……你的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傅芷璇这一扭头正好看到小岚脖子上有一块巴掌大的淤青。   小岚见被她发现缩了缩脖子,小声说:“就是,就是无意中被他们砸中的。”   傅芷璇不信,板着脸说:“其他地方还有吗?说实话,把你的袖子挽起来。”   小岚低垂着头,怯生生地说:“没事的,就胳膊上,还有背上有一点,真的是他们不小心砸到的,少夫人,咱们别回去了,他们人多,万一打起来,咱们要吃亏的。”   若真是不小心,小岚就不会一个劲儿地劝自己别回去了。傅芷璇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放心,吃不了亏。你去找巡街大人,就说有人在咱们家闹事,他们既然好好的日子不想过了,那就去牢狱里呆着吧。” 第43章   季文明发现, 钱珍珍今儿的心情似乎很好, 逗孩子的时候也没给他脸色看, 这是自从上次捉奸以来的头一回。   他有心修复跟钱珍珍的关系,伏低做小,使出十八般武艺,总算换来钱珍珍一个笑脸。   季文明心里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到下午的时候,他就发现老天爷似乎诚心跟他过不去,他这口气松得早了一点。   看着踢开门,一脸凶神恶煞的赖大赖二,季文明的脸瞬间转黑:“你们又来做什么?”   赖氏兄弟这回可没上次那么好打发。   赖大挥着手里的杀猪刀,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好你个季文明, 今天你一定要给我们一个说法。”   季文明厌恶地看着他们:“我上次已经说过了, 等我家里的事办妥了,自会去接佳佳。”   赖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谁跟你说是接佳佳的事。咱们今天要说的是佳佳被绑架的事, 主谋就是你们家里的人。”   季文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绑架?佳佳被谁绑架了?”   赖大横眉一竖, 凶恶地瞪着季文明:“还能有谁?绑匪都交代了, 是你的婆娘傅芷璇给了十两银子, 让他们绑架佳佳的。”   “不可能。”季文明想不出傅芷璇有何理由绑架赖佳。   赖二用杀猪刀指着季文明的鼻子:“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   躲在门边的小岚听了, 很是生气:“不是,我家少夫人才不是这种人呢。她追着马车跑去救赖佳了,她怎么会是绑匪呢!”   “死丫头,滚一边去,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赖二一拳头砸到了小岚的肩膀。   小岚被推得硬生生地撞到门上, 痛得眼泪都滚出来了。   她爬了起来,扶住门框,咬住唇倔强地说:“真不是咱们家少夫人,她不是那样的人。”   可惜她人微言轻,压根儿没人理她。   见赖氏兄弟说得笃定,季文明开始动摇,说到底,他回来才半个多月,并不了解傅芷璇是什么样的人。   顿了一下,他模棱两可的说:“既如此,那你们等一下,待会儿傅氏回来,再与你们对峙。”   赖氏兄弟还不大满意:“什么对峙,官府都定了的事,季文明我看你是想包庇你婆娘吧!”   季文明皱眉,不悦地说:“我不会做任何徇私舞弊的事,信不信由你们。”   赖大赖二对视一眼,两人把杀猪刀往旁边堆积起来建房子的木头上一插,就地坐在圆滚滚的木头上,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等就等,除非你婆娘一辈子不回来了,不然……”   赖二一刀削掉了木头小脸盆那么大块木头。   小岚看了头皮发麻,这赖家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万一少夫人回来跟他们撞上,一定会吃亏的。   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小岚寻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赖氏兄弟坐在地上干等着,百无聊赖,天气又冷,两人坐了一会儿,好动一些的赖二就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去墙角抱了一堆木柴过来,点燃,然后把屁股下的木头劈下来,丢进火里,就地取暖。   季文明看得七窍生烟:“你们适可而止。”   赖二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一眼:“妈蛋,季文明,你两个大舅子上门,连杯热茶都没有,你还叫老子适可而止。哼,行啊,老子冷死了,你去弄点好酒好菜来给老子填饱肚子,老子就放过这堆木头。”   好酒好肉,做梦吧!季文明心里烦死这两个家伙了,恨不得现在就把他们踢出去,哪可能好好招待他们。   “随你们,都烧了也不用建房子了,你们妹子就留在自己家吧。”季文明拂袖而去。   赖二一听火了:“你小子是什么意思?你占了咱妹子清清白白的身子,现在还想抵赖不成?”   季文明听了冷笑:“清清白白,谁知道呢?我可没看到过谁家的大闺女那么不知廉耻,一个劲儿地往有妇之夫床上钻。”   这话说得真真是毫不留情面,就连赖大赖二这种混迹市井脸皮堪比城墙都厚的家伙也忍不住色变。   “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今天不给咱们一个说法,咱们跟你没完。”赖二拔出杀猪刀,阴沉沉地盯着季文明。   季文明毫不退缩地迎了上去:“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给我好看?杀人吗?你们杀过吗?”   他是真被这两兄弟给激出了火气。   赖氏兄弟明显是那种欺软怕硬的家伙,他这一凶,两人反倒萎了。赖大拽了一下弟弟:“坐下,等傅氏回来,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身后蓦地插入一道带着寒意的女声:“我回来了。”   闻言,赖二蹭地一下拔起杀猪刀,狠狠瞪着她:“好你个狠毒的婆娘,我家妹子与你无冤无仇,你竟这么害她,我今天就要……”   傅芷璇讥诮地翘起唇,凉凉地看着他:“你要怎么样?动手吗?巡街大人,你看到了,这两人擅闯民宅,对朝廷命妇出言不逊,还准备动刀动手,按律当受杖刑。”   季文明和赖氏兄弟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巡街大人。   赖氏兄弟平日在坊市卖肉,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这些巡街,最怕的也是这些人。   “误会,巡街大人,这都是误会!”赖大立即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   只是这两个巡街跟他素无交情,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走吧,有冤屈到大人跟前说去。”   赖大和赖二这才意识到不好,连忙求饶道:“巡街大人,都是误会……不,是她,是她先绑架了我们妹子,我们才来找她的。”   傅芷璇听不下去了:“你们猪杀多了,脑子也变成了猪脑子吗?难道赖佳没告诉你们,我为了救她差点被马踢一脚,丢掉性命。此事可是征远大将军曹广亲眼所见,难不成还能有假?”   赖大赖二都傻眼了,他们接到消息就赶到了衙门接赖佳。   赖佳醒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哭,兄弟俩按着痣哥和毛蛋揍了一顿,那两家伙受不了,就吐了“傅芷璇”这个名字。   兄弟俩把赖佳丢给了父母,转身就跑到季文明家来闹事了。   谁料傅芷璇出现后,突然抛出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么说,她不但不是绑架佳佳的幕后主使,还是佳佳的救命恩人了。   赖氏兄弟将信将疑,有了征远大将军这号证人,他们相不相信都不重要了。   但季文明对此却是深信不疑,曹广那人嫉恶如仇,性子耿直,旁人收买不了他。   傅芷璇既然敢把他抬出来,那就说明她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既然不是傅芷璇动的手,那会是谁呢?   “我就知道不是你。”季文明温柔地看着傅芷璇,两句话就把话题转到了曹广身上,“你在哪儿碰到了征远大将军?”   傅芷璇随口道:“内城,第一次去,不认识那是什么地方。”   季文明信了,点头笑道:“嗯,你人没事就好。最近似乎不大太平,以后让我送你出门吧,不然我不放心。”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你把你自己管好,天下就太平了。”   季文明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莫非你知道是谁绑架的佳佳?”   “你说呢?”傅芷璇可不相信季文明这么聪明的人,心里会没数。赖佳只是一个闺阁女子,平时鲜少与人结怨,能让人舍得花十两银子去绑架她,除了钱珍珍还能有谁。他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傅芷璇丢下这句话,借口累了,带着小岚回房去了,留下一脸阴鸷的季文明。   季文明站在原地发了几息功夫的呆,折身去了钱珍珍房里,目光森然地盯着她,张口就问:“是你花银子请人绑架了赖佳?”   钱珍珍勃然大怒:“季文明,你又发什么疯,旁人说一句你就怀疑我。我绑架她做什么?再说我才到京城几天,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找谁去绑架她?哼,刚才荷香听到了,赖氏兄弟怀疑的分明是傅芷璇,你现在就这么护着她?”   季文明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语气带着浓浓的警告:“珍珍,这不是安顺,你不要胡来,更不要企图把罪名推到傅芷璇身上。她今天为了救赖佳差点被马踢到,还是曹广救了她。她有了曹广这么个有力的证人,你觉得府衙会怎么判?珍珍,你最好实话实说,我很能想办法帮你,否则,明日府衙当堂公审此案,我也莫可奈何。”   听说这事扯进了曹广,钱珍珍心里发虚,脑子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用力扣紧床沿,力持镇定:“没有的事,我怎么会做这种事。你再胡乱怀疑我,我就要生气了。”   见她说得坚决,季文明只得按下心里的怀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你一向善良胆小,我也不相信这种事是你做的。”   但等他一出门,钱珍珍就跟软泥一样,瘫倒在床上,脸色极其难看。   荷香见了,连忙过去把她扶正,盖上被子,小声劝道:“小姐,咱们还是对姑爷说实话吧,你连小公子都生了,姑爷不会不管你的。”   钱珍珍摆手:“不行,这事绝不能让文明知道。”   荷香一脸为难:“可是,万一那两个混混把咱们给招了出来怎么办?”   钱珍珍比荷香更担心这一点。这本是一桩小案子,她背后塞点钱,疏通疏通,再诱之以利,让痣哥和毛蛋一口咬定傅芷璇,傅芷璇就百口莫辩了,这案子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谁知傅芷璇竟走了狗屎运,让曹广看见了她救人的举动,有了曹广作证,府衙一定会很重视这个案子,大查特查,查到她身上是迟早的事。   不行,她得想点办法。   钱珍珍握紧拳头,逐渐平复下来。   ***   第二天,傅芷璇作为证人,一并去了府衙。   轮到她上堂时,她把昨日事情的经过原封不动地叙述了一遍。   许是赖佳清醒后,向家里人道明了事情,今天赖家人对傅芷璇的态度好了许多,连赖大赖二都还偷偷朝她说了一声对不起。   傅芷璇不咸不淡地点了下头,赖氏兄弟很尴尬,但到底是自己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   等傅芷璇作完证,府丞大人看向痣哥和毛蛋:“现在你们可以从实招来,你们为何要去绑架赖氏。”   痣哥和毛蛋对视一眼,两人都恹恹的,这个府丞大人也太奸诈了,竟先让傅芷璇作证,然后再问他们,他们现在哪还敢攀咬傅氏,这不是怀疑府丞大人判案不公吗?   痣哥低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招认了:“是一个独眼男人来找咱们的,他说是奉了他家夫人,也就是这位傅芷璇夫人的命令,花银子请咱们哥俩去绑架赖氏,其余的,咱们兄弟一概不知。”   听到“独眼男人”四个字,别人还没反应,季文明已经先一步沉下了脸,钱珍珍骗了他。   全燕京城就没几个独眼男人,更何况还认识傅芷璇,要找到他实在是太容易了。   果然,上面的府丞也想到了一点:“季夫人,你可认识一个独眼男人?”   傅芷璇垂下眉,低声道:“见过一个。”   府丞又问这是何人,家住何处。   傅芷璇皆一一如实回答。   不多时,衙役就按照傅芷璇提供的线索把张莽带了过来。   谁料张莽到了堂上竟不等府丞发问,就自发地招认了:“小人张莽,在战场上伤了眼睛,退了下来,钱大人见小人无处可去,便赏了小人一口饭吃,让小人跟在小姐身边跑跑腿。小人感念钱大人和小姐的厚待之恩,所以在赖氏气得我家小姐早产后,就生出了教训她一顿的念头。这一切都是小人自作主张,不关我家小姐的事,请大人责罚。”   见张莽一口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季文明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钱珍珍总算还没傻到家,还知道替自己安排一条后路。   但受害人赖佳就没那么好打发了,她双目含泪,脱口而出:“不……肯定不是他,是钱珍珍,是钱珍珍害我。”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府丞大人敲了一下惊堂木,警告地瞥了她一眼。   赖氏连忙拉住赖佳,苦口婆心地劝道:“佳佳别闹,再闹可是会吃板子的!”   赖佳不甘心地瞥了张莽一眼:“那就这么算了?”   赖氏拍拍她的手不说话,张莽不愿意指认钱珍珍,他们又能如何。   赖佳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府丞大人结案退堂。   出去后,她走到傅芷璇身边,朝她躬身道谢:“多谢夫人的救我。”   因为小岚肩上的伤,傅芷璇心里还有气,对赖佳也淡淡的:“不必客气。”   赖佳急于拉拢帮手,也没察觉到她的冷淡,眼巴巴地看着她说:“夫人,她……那张莽陷害夫人,就这么算了吗?”   傅芷璇看着赖佳充满不甘的小脸,笑道:“怎么能说算了呢,张莽不是被判流放漠北十年吗?这一去他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可是真正的幕后凶手却逍遥法外。”赖佳咬牙切齿地说。   傅芷璇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失去一条肩膀不痛吗?以后行动还能如此方便吗?”   赖佳听了若有所思。   正巧季文明走了过来,她鼻子一酸,哽咽着忽然就扑进了季文明的怀里:“夫君,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旁边傅芷璇还看着,季文明觉得有些尴尬,但赖佳哭得这么伤心,他要推开她似乎也不妥。   他正左右为难,傅芷璇却忽地垂下了眼睑,笑道:“赖佳妹子对夫君一片赤诚,夫君何不给她一个名分。以后就算在咱们这一房,她若有了孩子,也是咱们这一房的,与三叔那一房无关。”   闻言,赖佳也不哭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季文明。   跟着出来的赖氏兄弟一脸凶相地瞪着季文明,就等他拿个说法。   旁边一直没做声的赖氏也跟着帮腔:“文明兄弟,就是兼祧了,钱氏以后也是三叔一房的,管不到你们这一房吧?”   季文明很头大,说是兼祧,可三叔那一房连根毛都没有,更别提房子钱财,钱珍珍还不是得住在季家,若是赖佳再住进来,这家里还不得乱套。   “四嫂子,你知道的,咱们家走了水,房子烧了,现在住不开,等房子建好了,我就把赖佳接回来。”   他的这番推诿之词对赖氏可没用,她笑道:“我家妹子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之辈,只要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了。房子还没建好,她也可以先将就一下,在夫人床下打个地铺就行,也好伺候夫人,想必夫人不会介意吧?”   赖氏是个聪明人,她觉察到了傅芷璇的态度,立即打蛇随棍上。   傅芷璇果然如了她的意:“我没意见,只是怕委屈了佳佳。”   赖佳一住进她的房间,季文明也没办法打她的主意了。   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堵得季文明就是有万般借口也说不出来,只得同意。   失了张莽这个得力又忠心的仆役,钱珍珍正肉痛不已,哪晓得,赖佳这个害她早产的贱人竟然登堂入室了。   她气怒欲狂,在季文明进来的时候,抓起桌上的瓷杯就往他头上砸去。   季文明偏头躲过,怒斥道:“你做什么?”   钱珍珍恨恨地瞪着他:“我做什么?季文明,你个混账,竟让那个害得我早产的小贱人进门,你对得起我们的儿子吗?”   季文明嘲讽地看着她:“傅芷璇大度地给我纳妾,我能怎么样?你自作聪明,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就没想过别人会报复回来吗?”   提起这个,钱珍珍心虚,别开眼,强词夺理:“这都是你的借口,还不是怪你,要是你不碰赖佳,我……”   “行了,”见她又要翻旧账,季文明立即打断了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赖佳以后跟傅芷璇同住一屋,她们俩我谁都不会碰,你现在放心了吧。”   听到这个消息,钱珍珍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只是嘴上仍旧得理不饶人:“你是不是很遗憾?”   季文明拉着她的手,哄道:“我有你就够了,赖佳那儿你也知道,是她自己缠上我的,我也是一时糊涂。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犯了。只是现在你又得罪了傅芷璇,咱们想她帮忙的事,只怕更没指望了。”   季文明一直没开口,就是想把傅芷璇的好感刷起来再说,这样成功的几率更大。哪晓得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傅芷璇现在都还不愿跟他圆房,就更别提帮他了。   钱珍珍知道这是季文明的一块心病。   眼看就要过年了,他的任职还没下来,不止季文明急,她也心急。   这是她的丈夫,她儿子的父亲,他不能谋个好职务,有个好前程,他们娘俩跟着他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不过要让她去低声下气地求傅芷璇,她可不愿。   钱珍珍想了想,说道:“我有一个办法。这家里,傅芷璇也就对美瑜还有点耐心,听说美瑜从小跟着她一块儿长大,两人的感情说是姑嫂,其实情同姐妹。美瑜开了口,想必她不会拒绝。”   季文明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可是美瑜一向看不惯咱们,她会答应帮忙吗?”   钱珍珍抿唇笑了:“夫君啊,这小姑娘最是好哄。更何况,美瑜就你这一个哥哥,你有了好前程,她以后也能说个更好的婆家。娘家不兴,她也没好日子过,不说为了谁,就为了她自己,她聪明的话,也会想办法让傅芷璇点头的。”   季文明一想也是这个理:“还是你想得通透。回头咱们找个机会跟美瑜说。” 第44章   季美瑜被万氏推进了钱珍珍的房间, 连嫂子也不愿叫, 一脸的不情愿:“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钱珍珍似乎没看到她的冷脸, 笑眯眯地把摇床推到她面前:“你还没好好看过小伟吧,你看是不是很像你大哥。”   钱珍珍的这个孩子,因为早产身子骨弱,出生以来还没抱出过房间,因而季美瑜只在孩子刚出生的那一天,远远的看过一眼。当时只记得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季美瑜还是个玩心未灭的小姑娘,对这样一团像毛猴一样的小家伙也没多大兴趣, 看过就忘, 后来也没表现出对这个孩子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到底是血脉至亲,这又是她哥的第一个孩子。钱珍珍主动提起让她看孩子, 季美瑜倒是没拒绝, 她弯下腰, 趴在摇床旁边, 发现才不过十几天,这小孩就大变样了, 皮肤变得又白又光滑,比刚出生那会儿好看多了。   “跟你哥像吧?娘说鼻子这一点最像你哥,又挺又翘,还是眼睛,都是狭长的桃花眼, 长大了也不知会迷倒多少姑娘家。”钱珍珍坐在一旁,温柔地说道。   季美瑜开始还不觉得,但被她这么一点,发现这孩子身上似乎到处都有她哥的影子。   她饶有兴趣地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的手,摇床里的婴儿砸了一下嘴,柔软温暖的小手突地抓住季美瑜的食指,整个小手蜷成一团才堪堪套住她的半根指头。   季美瑜的心不知怎地忽然就软成了一团水,欣喜地说:“他抓我,他抓住我了。”   钱珍珍笑道:“看来咱们小伟很喜欢姑姑,美瑜,你没事可以多来看看他。”   两人又逗了一会儿孩子,直到孩子累了,闭上眼沉沉睡去,季美瑜才站了起来。   但因为这么一段插曲,她再也无法像先前那样冷眼对钱珍珍。   钱珍珍似乎没看出她的不自在,招手让荷香拿来一个首饰盒,递给了季美瑜:“这是你哥赔你的。”   见季美瑜一脸莫名,她掩嘴笑道:“上次在大街上,你哥情急之下拔下了你的金钗给人赔罪。他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最近家里事情多,他没忙得过来。这不,前儿一有空就去挑了一只钗子回来,说是给你赔罪。只是你哥那人别扭得很,自家妹子都不好意思说,非要我转交给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在钱珍珍的催促下,季美瑜打开了首饰盒,红色的丝绒上面放着一只镶蓝宝石蝶戏双花鎏金簪,金簪上的那颗宝石足足有她的手指头那么大。   季美瑜心情很复杂,原以为自己的金钗是要不回来了,没想到大哥一直记得,还暗中买了一只比她先前那只还贵重得多、漂亮得多的簪子回来。   “戴上看看合不合适!”钱珍珍在一旁笑着催促道。   荷香更是机灵地拿了一面铜镜来,笑盈盈地说:“姑娘娇俏可人,配上这金簪啊,如同画里走出来仙子。”   好话谁不喜欢听,更何况是季美瑜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她羞涩地拿起簪子别在头上。   铜镜中,随着她脑袋的轻微晃动弧度,簪子上的两只蝴蝶翅膀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让她显得更加娇俏可爱了。   只一眼,季美瑜就喜欢上了这只簪子,戴在头上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准备把簪子摘下来。   钱珍珍见了,连忙拦住她:“这么好看,摘下来做什么,回头等你大哥回来,让她也瞧瞧,咱们美瑜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   季美瑜脸一红,抿住小嘴,羞涩地说:“嫂子别说了。”   钱珍珍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眼中滑过一抹得色,扭头跟荷香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荷香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钱珍珍拿起手帕按住发红的眼眶,激动地说:“没想到我有生之年也能听到你叫我一声嫂子。”   季美瑜看着她心酸落泪的模样,很不自在,心里又莫名地觉得有些愧疚,弱弱地喊了一声:“嫂子,你别这样,我,以前是我不懂事。”   钱珍珍擦了擦眼睛的泪水,带着哽咽的语气说道:“美瑜,都是嫂子的错。是我当年不该爱上你哥。可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哥这么年轻就在家乡娶了妻子。”   接下来,钱珍珍用无比追忆的口吻回忆了一遍她与季文明的相遇。   英俊潇洒的少年将士与天真烂漫的闺阁千金,在春光明媚百花怒放的城郊偶遇,一眼万年,爱情的火花就这样产生。最终两个郎才女貌的少年男女历经万千磨难终于走到了一块儿。   这简直比京城最流行的话本上的故事还浪漫,还曲折动人心,季美瑜听得泪水涟涟,不住地感叹:“你和大哥真不容易。”   果然,小姑娘家家的最容易被这种“真爱”故事所打动。钱珍珍趁机拉住她的手,低低地喟叹了一声:“你大嫂也不容易,是我和夫君对不起她。”   季美瑜没料到她突然会提起傅芷璇,猛然间怔住了。即使现在对钱珍珍有所改观,但她与傅芷璇那七年的感情也不是假的,莫名的,季美瑜突然觉得有些心虚,眼神闪了一下:“嫂……子,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大哥回来没有。”   季文明每日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钱珍珍这儿报道,她这借口也找得太不走心了。   不过钱珍珍聪明地没拆穿她,只是捂住脸难过地说:“嗯,你去吧。”   季美瑜踏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说:“其实,其实,你也不必自责,爱情这件事不分先来后到。”   钱珍珍微笑着点点头,等季文明回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并说:“现在美瑜已经被我们打动,你再去使一把劲儿,事情应该就成了。”   随后又暗暗传授了一些季文明怎么打动小姑娘的技巧。   季文明本来就会讨姑娘欢心,他以前只是没把这心思用到季美瑜身上罢了。但听钱珍珍这么一提点,他立即把钱珍珍的说法与他的心得融会贯通,很快便想好了对策。   次日上午,季美瑜又被季文明拉住谈话。   季文明先是对季美瑜表达了一番歉意,说他这些日子因为太忙,没怎么顾得上这个妹子,希望她别介意。   季美瑜的耳根子本来就软,被他一哄,顿觉不好意思,善解人意地说:“大哥不必客气,小妹都明白。”   季文明听了苦笑道:“你明白,但你嫂子不明白,我回来这么久她还一直生气,都不肯跟我说话。不过她生气也是应该的,是我先对不住她,只是珍珍当初对我,哎,都是大哥不好,是大哥对不住你这两个嫂子。”   季美瑜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他:“嫂子人最好了,她……她过一阵就会想通的。”   这话说得季美瑜自己都没底气,傅芷璇对季文明是何种冷淡的态度,她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清楚。   季文明点头:“如此最好,只是时间不等人,哎,还是你哥无能。”   季美瑜很少从他脸上看到这种颓废的表情,迟疑了片刻开口安慰道:“大哥,你很好,嫂子以后会知道你的好。”   季文明无奈地笑了:“希望如此吧。你嫂子,大哥我倒不是很急,时间久了,她总会明白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哥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你都及笄了,还没说亲,娘都跟我说了,她本想等我回来,再给你说个好人家。都怪你哥我,到现在差事都还没定下来,这上门说亲的也没几个出挑的人家。连累你的亲事,大哥心中实在有愧。”   听到这里,季美瑜目光闪了闪,脸上升起一道不正常的红晕:“大哥言重了,美瑜还想在家多陪陪大哥和娘,这事不急的。”   季文明打断了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怎么能不急呢,哎,若是有人能在范大人曹将军这样的大官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就好了,等我差事定下来了,也能给你挑个好人家。”   自嘲一笑,他又说:“瞧我糊涂得,竟然在你面前说这些。美瑜,大哥这阵子是急晕头了,你别放在心上。”   “嗯。”季美瑜点点头,心里却盘算开来,家里跟这些大官有交集的似乎只有大嫂傅芷璇一人,上回范大人家开赏梅宴还特意给大嫂送了一张精美的请帖。   这一整天她都在想这件事,以至于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连吃饭时都在走神,万氏瞧了,看了她一眼:“想什么呢?”   季美瑜回过神来扒了一口饭,敷衍地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吃过饭,她拉着傅芷璇的袖子,撒娇道:“嫂子,我今晚挨着你睡好不好。”   傅芷璇笑看着她:“我那屋都睡三个人了,哪还住得下。”   季美瑜眼珠子一转,嘿嘿笑道:“那让赖氏还有小岚今晚跟我换,我都好久没跟嫂子一起睡了,今晚就让我跟嫂子一块儿嘛,好不好。”   傅芷璇被她晃得头晕,反正这也是小事一桩,索性答应了她:“别晃了,我答应你行了吧。”   季美瑜松开了她的胳膊,高兴地笑了:“嫂子你人真好,我先回房换衣服,一会儿就来。”   ***   回房,傅芷璇就把这事跟赖佳和小岚说了。   赖佳听了眼珠一转,隐隐闪着不安分的光芒。   傅芷璇瞧了心中一动,约莫猜到了她的心思。她进季家已经好几天了,一是因为钱珍珍看得紧,二是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一直没找到跟季文明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会儿听说今晚不用跟傅芷璇同睡一屋了,自然动了心思。   傅芷璇心念一动,笑道:“我看小岚还是别去了,我晚间若是渴了想喝水,还得你伺候,你今晚就还是留在屋里伺候我吧。只是得委屈佳佳你了。”   反正机会她已经给赖佳创造了,她能不能想办法勾住季文明就是她的事了。   赖佳听了,心里乐开了花,忙道:“不委屈不委屈。”   于是等季美瑜来的时候就看见小岚还站在屋子里,她好奇地问了一句:“小岚不过去吗?”   傅芷璇笑道:“以前你过来小岚也一直在这儿伺候的,今天也把她留下吧,夜里有个人伺候也好。”   季美瑜一听,是这个理,便不好再撵走小岚。   只是她今晚想提的事毕竟跟以往不同,多了小岚这么一个丫鬟杵在这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一拖就拖到熄灯睡觉。   躺在床上,季美瑜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她听了一侧的动静,傅芷璇似乎是睡着了。   若是晚上不开口,她白天更不知道如何说。   季美瑜想了半天,咬住下唇,试探地喊了一声:“嫂子,你睡了吗?”   同睡一张床,季美瑜一直在翻身,傅芷璇又不是死人,哪睡得着。她估摸着今晚若是不让季美瑜把心里憋的事说出来,她只怕会这么翻一晚上。   为了能睡个好觉,傅芷璇只能应答:“美瑜,有事吗?”   季美瑜没料到她不但没睡,还直接问了出来,支支吾吾了一阵:“嫂子我……我,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傅芷璇笑着道:“说吧。”   她语气里的笑意给了季美瑜勇气,她咬住下唇,一鼓作气道:“嫂子,你……你能不能别生大哥的气了。”   没料到她是来给季文明说情的,傅芷璇的眼神忽地冷了下来,只是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没任何的起伏:“你今天怎么想起说这个?”   季美瑜不好说这两天跟季文明与钱珍珍的接触,只避重就轻地说:“我……我觉得大哥蛮可怜的。”   见身边的人没什么强烈的情绪反应,季美瑜松了口气,这话题一旦开了头,接下来也能说得更顺畅了:“大嫂,大哥他知道错了,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你就原谅他吧,毕竟你们是夫妻,要过一辈子的,也只有大哥过得好了,你才能更好呀。”   这一刻,季美瑜的脸似乎跟辛氏、万氏重合在了一块儿。   傅芷璇心中一片悲凉,却又有一种宿命的解脱感,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早该明白的,无论前世今生,她都不会是季美瑜最终的选择,毕竟万氏、季文明才是她的血亲。相比之下,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随时都可能换人的“大嫂”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到旁边的傅芷璇久久没有回应,季美瑜心里很是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嫂子,嫂子,你不会生我气了吧?”   傅芷璇语气的和蔼与她脸上森然的表情极为不符:“没有,我觉得你说得蛮有道理的。”   得了傅芷璇的肯定,季美瑜大为开心:“我就知道嫂子最是通情达理。”   如果她否认季美瑜是不是就成了无理取闹?傅芷璇心里冷笑,嘴上敷衍地应了一声,她倒要看看,季美瑜究竟有何目的。   季美瑜到底不如季文明那样老练,她没察觉傅芷璇的异样,反而自以为自己说服了她,心里高兴不已,激动之下脱口就道:“嫂子,大哥回来这么久,吏部的任命还没下来,你说他们是不是把大哥忘了啊?”   忘了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过官场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季文明朝中无人替他说话,他自己一回来又得了摄政王申饬,那些势利的官员肯定会最后再考虑他。   傅芷璇垂下眼睑,慢悠悠地安慰她:“放心吧,不会的。”   “可是,若是有人能替大哥说话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季美瑜的语气带着一股子隐隐的迫切感。   傅芷璇颔首道:“是啊,众人拾柴火焰高,不管哪一行都是这样的。”   季美瑜见她赞同,终于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说道:“嫂子,你帮帮大哥好不好?”   这才是她的真实目的吧?傅芷璇哭笑不得:“美瑜,我爹只是一个管炭火的,哪帮得上你哥。”   季美瑜听了,忙不迭地摇头,伸手抓住傅芷璇的胳膊道:“不是傅伯父,我说的是范大人,他们上次还邀请你去赴宴,你去找他们一定可以的。”   她今晚说了这么一大长串,为的就是这一句吧。傅芷璇勾唇冷笑,她不知是该说季文明病急乱投医还是笑他看走了眼,他就仅凭一张请帖就认为她能跟户部尚书搭上话,是不是太天真了。   也不想想,范大人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别人邀请你,是抬举你,但你若不知趣地提出过分的要求,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又不是脑子进水了,会为了季文明这种人去消耗掉好不容易在范大人那儿积攒起来的好感。   不过季文明能说通季美瑜来劝她,想必是很早就打上这个主意了,难怪最近对她一副殷勤备至的模样。   找到了季文明反常的原因,傅芷璇心里很快有了对策,明着拒绝肯定不行,万一季文明狗急跳墙怎么办?他们现在还是夫妻,季文明真要对她做点什么,她也拒绝不得。   想了想,傅芷璇准备使用拖字诀,幽幽地说:“美瑜,你应该也清楚,你哥一开始可是打定了主意要休了我。万一我把事情给他办成了,他再一脚把我踢开了怎么办?”   季美瑜连忙否认:“不会的,嫂子,大哥也很后悔,他一直想跟你重修旧好。”   傅芷璇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幽怨:“我可不能替他人做嫁妆,要想我给哥走动也行,得等兼祧的事情定下来再说,这样我也不怕事成之后,你哥又一脚踹了我。”   反正现在离兼祧的日子不到十天了,季美瑜得了准话,心头大定,随即拉着傅芷璇的胳膊乖巧地说:“嗯,我都听嫂子的,放心吧,嫂子,我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   她就这样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傅芷璇目中一片森然,也好,季美瑜亲手斩断了她与季家的最后一丝温情,也免得她犹豫不决,一直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她。   ***   次日,季文明从季美瑜口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欣喜不已。   同样高兴的还有赖佳。   傅芷璇看着她红润的脸蛋和脸上掩饰不住的春情,知道这两人的事是成了。   呵呵,若是钱珍珍知道她死防严守,这两人还是暗通曲款,不知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赖佳终究还是弱了一点,等自己走了,只怕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嚣张的钱珍珍赶出去。   这可不行,季文明千般算计她,也该轮到她做东了,不是吗?   “佳佳,你过来。”傅芷璇朝偷偷哼着小调的赖佳招了招手。   赖佳有点心虚,走过来局促不安地说:“夫人,有事吗?”   她生怕傅芷璇吃醋,会对付她。   傅芷璇笑盈盈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话。”   “是,谢夫人。”赖佳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不安地绞成一团。   傅芷璇也不跟她墨迹,直接切入主题:“赖佳,你想不想扶正,做季文明的正室夫人?”   赖佳眼睛一亮,激动地看着傅芷璇。能当正室,谁想做低声下气没地位的小妾,她做梦都想当季文明的正室,不说把钱珍珍那贱人压在脚下,至少也能跟她平起平坐,不受她欺负。   “可是,夫君兼祧三房可以吗?”   原来她还惦记着季文明同样早死的四叔。   傅芷璇笑了:“等兼祧那天你就知道了。”   顿了一下,她的眼神飘到赖佳的肚子上:“钱珍珍她不就是凭……瞧,我糊涂得,赖佳你这么聪明,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赖佳垂头看了一眼自己平坦的小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45章   腊八的前一夜, 燕京城下了一整晚的大雪。随后几天, 这雪也不消停, 时不时地又飘来一场,一连八九天都是雪,堆积的雪还未融化,天上的雪又落了下来,很快这大雪便累积到了半人高。   整个燕京城一片银装素裹,这种恶劣又寒冷的天气,没事谁也不会上街。   但今天季家老宅却格外热闹,因为季文明和钱珍珍千呼万盼的好日子——腊月十八终于来临。   钱珍珍不顾还有几天才出月子,冒着风雪坐着马车早早的就跟着季文明到了季家祠堂外。   冬日严寒, 大家都没什么事做, 因而族里不少闲得无事的媳妇姑娘和孩子也凑了过来,纷纷守在祠堂外面, 见识这季氏一族史上头一回的兼祧仪式。   兼祧本来应该视同再娶新妇, 但钱珍珍已产下孩子, 再重新三媒六聘, 八抬大轿把她迎娶回家就不合适了,而且兼祧这制度在北地并不盛行, 也没有先例可寻。所以这次兼祧仪式一切从简,只需在宗亲族人的见证下,让钱珍珍祭拜祖宗,再把她的姓氏写到族谱上就行了。   不过开宗祠对家族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件小事,因而到了巳时, 季老太爷就带着族长季长源并家族里的一众威望甚高的老人连同季文明一起打开祠堂,进去叩拜上香。   拜祭完祖宗,终于把季文明兼祧的事提上了日程。   此事由现任族长季长源主持,他先是宣布了一番季文明兼祧的缘由,然后又照本宣科地夸赞了一番季文明的孝心,最后终于轮到钱珍珍了。   钱珍珍今天穿了一件雍容华贵又保暖的白狐裘,小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从今以后,她就是季文明名正言顺的妻子,记在族谱上的妻子。   旁边一族人递上香,钱珍珍接过,望着眼前这一排排黑漆漆,威严肃穆的牌位,双膝弯曲跪在厚实的蒲团上,郑重有礼地磕了三个响头:“季钱氏叩拜列祖列宗。”   磕完头,上完香,接下来就是把钱珍珍的名字记到族谱上去了。   季文明提起毛笔蘸了墨,嘴角微翘,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感。   兼祧一事一定,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告发了,也不用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了。   毛笔落到雪白的纸上,笔走游龙,一个季字刚落地,钱字刚写了一半,突然祠堂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声。   季长源眉一沉,喝道:“何人在祠堂外喧哗?”   站在祠堂外凑热闹的族人纷纷向两边退开,很快,两个带刀衙役出现在祠堂门口。   季长源脸色大变,走过去,拱手道:“今天我们族里正在处理一桩族内事物,不知二位差爷来此有何贵干?”   左侧那衙役环顾了四周一眼,冷声问道:“你就是族长?季文明可是你族中之人,他今天可在此地?”   季长源下意识地瞥了季文明一眼。   晦气,季文明暗自腹诽了一句,放下写到一半的字,起身笑吟吟地走了过去,问道:“在下就是季文明,两位找本官有何贵干?”   他的姿态闲适,说话虽客气,但那态度还是隐隐压了这两个差役一头。   族人听到他的自称,这才想起,季文明可是做官的人,他又何须惧怕这区区两个不入流的衙役。原先还有些担忧的季长源也松了一口气,他想这两个衙役到这儿来,也许只是有事要问季文明而已。   不过燕京城的衙役什么样的达官贵人没见过,这两人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季大人,有人状告你停妻再娶,请你,还有你新娶的钱氏跟咱们走一趟!”   这衙役竟然真是冲着季文明来的!举族哗然,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他。   几个无知妇人还在一旁窃窃私语:“不是说兼祧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娶两个吗?这衙门的怎么找上门来了?难道季文明之前是忽悠我们的?”   季长源的脸色刹那之间变得铁青,上前拱手道:“两位差爷是不是搞错了,季文明他是兼祧,为季家三房一支传承香火,与停妻再娶没有关系。”   两个衙役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季族长,你跟小的们说这些没用。这是府尹大人传唤季文明和后娶之妇钱氏,小人只是听差办事,做不得主。”   这话句句在理,季长源也明白了,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找错了对象,他客气有礼地冲两个衙役一抱拳:“是在下糊涂,请二位海涵。”   接着,季长源回头看了一眼季文明,压低声音问道:“文明,这究竟是何事?你不是说兼祧在南边很流行,朝廷并不禁止吗?”   季文明心里这会儿也七上八下的,拿不准是有人告他兼祧,还是有人知道了安顺的事,告他停妻再娶。   若是前者还好,目前朝廷并未严令禁止兼祧一事,他能解释得通。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不过安顺远在千里之遥,他回京不过一月有余,应该没人知道才对,即便有人状告,也没证据,他只要坚决否认就行。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季文明抛给钱珍珍一个安心的眼神,让她放心。   钱珍珍哪放得下心来,她今儿早起梳妆时右眼就一直跳个不停。当时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荷香还一个劲儿地劝她,说是昨晚小公子哭个不停,闹了半宿,她没睡好的缘故。当时她信以为真了,现在想来,这不就是不祥的预兆。   “夫君,你说会是谁状告我们?”钱珍珍走近季文明,小声问道。   季文明也很想知道,不过这地方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   他回身双膝跪地,对着祖宗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肖子孙季文明打扰了祖宗的清净。”   然后站起身又冲季老太爷和几位族老躬身道歉:“今天的事皆因文明而起,文明现要赴府衙说明此事。想必这其中有什么误会,相信府尹大人会还文明一个清白,回头文明再向诸位长辈请罪。”   季文明的镇定冷静感染了族人,不少人纷纷相信了他的说辞,觉得此事确实如季文明说,是一场误会。就连季老太爷严肃的脸也缓和了下来。   祠堂外,万氏抚了抚胸口,高悬的心落了下来,她的儿子可不会做那作奸犯科之事。   傅芷璇站在人群外围看到这一幕,很想给季文明鼓掌。这人口才了得,黑得都能被他说成白的,无怪乎前世冤枉她时,大家都毫不犹豫地相信了他呢。   她若不是当事人,手里头又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只怕也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傅芷璇往前走出两步,踏出人群,笑盈盈地说:“既然将军如此自信,何不邀请老太爷和几位长辈一起去衙门见证府尹大人替你洗刷冤屈,还你一个清白,也免得族人们误会,败坏了将军的名声。”   傅芷璇这话名义上似乎是在替季文明考虑,但语气可不善。   族人们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作为季文明的原配嫡妻,她莫非知道什么?   见没人应声,傅芷璇杏眸一转,最后落到旁边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颜氏身上:“二婶,你说侄媳说得对不对?”   颜氏一直跟万氏不对付,季二叔又因为万氏的窜唆弄丢了族长之位,她心里恨死万氏了,连带的也极不待见季文明,巴不得他们一家子吃瘪,闹得越难看越好。   颜氏瞟了一眼惊疑不定的万氏,刻薄的唇一弯:“还是阿璇你想得最周到。我说有的人,莫不是心虚了,难怪早早就打起了休掉儿媳妇的主意。”   她只是随口一胡说,没想到歪打正着。   万氏心虚,眼睛闪了闪,垂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坏了儿子的事。   季文明的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难看,他憋着气,斯文俊朗的脸上一片坦然:“若诸位族人愿意,尽可与文明一起去衙门,也好给文明做个见证。”   他说得大义凛然,但一上马车后,脸就拉了下来。   钱珍珍惶恐不安地拽着他的袖子,低声问:“夫君,你说这究竟是何人状告咱们?”   季文明也很想知道,他回京不过月余,在官场上还没来得及数敌,应该不至于有人花这么大的力气对付他一个小小的五品武官才是。   钱珍珍见他一脸沉思,迟疑了一下,说出了心里的揣测:“你说会不会是傅芷璇状告咱们?”   季文明下意识地否认:“不可能,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个胆子。而且她也不知道咱们在安顺的事才对,再说夫妻一体,状告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顿了片刻,季文明扭头怀疑地看着她:“莫非是你或者荷香向傅芷璇说漏了嘴?”   钱珍珍大呼冤枉:“夫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愿意见她,就更别提跟她说话了。荷香整日跟着我,也没跟她单独接触的机会。”   季文明一想也是如此,他浓眉紧蹙:“那不应该啊,母亲那儿我都没说漏嘴,这京城应该没人知道咱们在安顺的事才是。不对,还有曹广,但曹广一个大男人,应该不至于如此多嘴才是,而且他若是想针对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他作为一军统帅,有的是办法。”   听到他一一过滤认识的人,钱珍珍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可能,俏脸一僵,轻轻扯了一下季文明的袖子,支支吾吾地说:“夫君,这京城可能还有一个人知道咱们的婚事。”   季文明一扭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是何人?”   钱珍珍哭丧着脸说:“我……我有个嫡姐好像前几年嫁到了京城。”   “你怎么不早说。”季文明眉头深锁,一脸的担忧。   钱珍珍与钱夫人那一脉有多不和,他比谁都清楚,若是钱珍珍的嫡姐针对他们,他一点都不奇怪。   钱珍珍也觉得很委屈,钱老夫人和钱夫人都不待见她,她这一辈子都没上过钱家几次,钱家的人都认不全,钱夫人的千金成亲嫁人更不会请她了。她哪会记得那几个嫡姐嫁去哪儿了。   若不是看到季文明在一旁细数,她压根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嫡姐嫁到了京城。   季文明虽气,但也知道,现在发怒也无济于事,只能按捺住性子问道:“那你知道你这位嫡姐嫁给了谁吗?”   钱珍珍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官宦之家。”   这还用说。季文明眯起眼,想了一会儿,扭头对钱珍珍说道:“待会儿你若是看到了你这位嫡姐,先认亲,抱着她哭,表现得越姐妹情深越好。我就不信,她丢得起这个人。”   姐妹不和对这些官夫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若是这位孟夫人出的手,顾忌着不要给夫家抹黑,她也会罢手。   钱珍珍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劲儿地点头:“夫君放心,我晓得。”   季文明沉吟片刻,想到傅芷璇在祠堂外的表现,又不放心地说:“傅芷璇今天的表现不对劲儿,万一她待会儿说出什么对咱们不利的话可不妙。你叫如意进来,吩咐她去傅家报信。”   钱珍珍一愣,撇嘴道:“去傅家报信有用吗?”   季文明自信满满地说:“除非他们想把傅芷璇领回家,否则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犯糊涂的。”季家二老虽生气,但一直没表现出要跟季家断绝关系的意思,有他们在衙门口看着傅芷璇,他也能放心。   钱珍珍一想也是这个理。她对傅芷璇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现在火已经烧到了她头上,姑且就忍她一回。   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把各种意外都想了一遍,顺带还想出了好几个应急之策。   ***   傅芷璇这边也不清净。   一瞧没人,赖佳就粘着她悄声问道:“夫人,这停妻再娶是什么罪名?很严重吗?会不会波及九族?”   她这是准备跑路么?傅芷璇哭笑不得。若不是怕打击到赖佳,她真想告诉赖佳,就是株连九族也牵连不到她一个小妾的父母头上。   “你想多了,燕律规定,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也就是说,季文明顶多服刑一年而已,连头上的官帽都不会丢。”   赖佳听了,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傅芷璇诧异地瞥了她一眼,问道:“你不是很喜欢季文明吗?”   赖佳脸一红,讪讪地说:“可我,可我也不能连累家中父兄啊。”   这理由还真是无懈可击,至于真假,也只有赖佳心里最清楚。   傅芷璇可不想赖佳这时候就打退堂鼓,那岂不是便宜了钱珍珍。于是笑道:“你瞧我这样是像是会出大事的样子吗?”   赖佳见她笑得比平常还灿烂,心一定:“我相信夫人。”   两人说着说着话就到了府衙,随行而来的还有几十个族人,除了季老太爷、季长源和族老们是因为担心,其余的族人都是没事跟来凑热闹的。   有了他们这一群人,守在衙门口,乌压压的一大片,倒是引起了过往路人和附近住户的好奇,不少人凑过来问:“今天衙门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没事,就是一个寻常案子。”季家人不好家丑外扬,敷衍了两句。   可凑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最近天天下雪,大家憋在家里很是无聊,逮着这一桩新鲜事,岂肯错过。   于是,季氏族人眼睁睁地看着越来越多八卦分子凑过来看热闹,赶都赶不走。   等钱珍珍披上白狐裘,戴上挡风的帷帽下车时,衙门口已经聚集了乌压压一大片人。   她脸色发白,紧张地看着季文明。   季文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冷静。   两人穿过人群,走到府衙。   府尹大人高坐堂上,肃穆威严,季文明因为有官职在身,无需跪拜,只行了一拱手礼:“下官季文明见过府尹大人,不知大人召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钱珍珍跪在地上,听到他淡定沉着的声音,心也静了下来。   想到季文明的嘱咐,她开始偷偷四处张望。   这一看,还真让她找到了人群外围,一脸快意的孟夫人。   孟夫人是得了傅芷璇的信,说是今儿在府衙有一场好戏,她若有空可以来凑凑热闹。   前几日,孟夫人也得了安顺那边母亲送来的信,自然知道傅芷璇派人前往安顺的目的已经达成。因而一接到傅芷璇的消息,孟夫人就猜到了她的目的。   根据燕律,停妻再娶,后娶之妻自动离之。傅芷璇既然把这事捅到了衙门,那就没准备给钱珍珍任何的后路,孟夫人一想到钱珍珍生了儿子还会被和离,灰头土脸地驱回安顺,心里就说不出的畅快。   父亲已老,看谁还能护得住这小贱人,回了安顺有她好受的。   因而一接到傅芷璇的信,她就早早就来衙门外候着,就只为亲眼目睹钱珍珍的可悲下场,也好回去告诉母亲,一解她的心头之恨。   钱珍珍一开始还不大相信这位不过只有几面之缘的嫡姐会如此陷害她。但孟夫人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容不得她不信。   欺人太甚,她都躲到京城来了,这对母女还不肯放过她!钱珍珍的手指甲不知不觉地掐进了掌心,掐出一道深深的红痕都毫无所觉。此刻,那些年被安顺的大家闺秀们排斥不待见的糟糕经历又浮在脑海中,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既然她们不想让她好过,那她们也别想好过!   钱珍珍蹭地站了起来,谨记季文明的吩咐,一鼓作气冲过去抱住孟夫人,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三姐,我好想你,人家生了孩子你也不来看人家,你太伤人家的心了。”   当场被钱珍珍抱住,孟夫人的脸瞬间黑了一半,她用力掰钱珍珍的手:“你放开我,谁是你三姐,别乱认亲戚。”   钱珍珍哪肯放,见她挣扎,反而抱得更紧了,两条手臂死死箍住她的腰:“三姐,你不过才嫁到京城几年,就不认得妹妹了?我是珍珍啊,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咱们姐妹几年未见,妹妹着实想你得慌。”   孟夫人被钱珍珍的不要脸气笑了:“谁是你的姐妹,我可没你这种不要脸的妹妹。”   孟夫人气得头顶冒烟,她带来的丫鬟家丁见了,忙跑过来帮忙,用力拖拽钱珍珍。   好几个人使劲儿,钱珍珍不敌,终于被拉开推到在地。   想到今时今日的处境,钱珍珍又气又恨,她瞥了孟夫人一眼,忽然豁出去喊道:“三姐,你就是再生妹妹我的气也不能到衙门胡说八道啊。这诬陷他人可是要受刑罚的,念在咱们姐妹一场的份儿上,你快撤销了诉状,妹妹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听到最后一句,孟夫人豁然明白了钱珍珍在人前拖她下水的目的,原来是狗急了跳墙,怕了啊。   扬唇冷冷一笑,孟夫人颇有深意地说:“这次你可猜错了,状告你们的苦主可不是我。”   钱珍珍听了压根儿不信,她死死盯着孟夫人:“你别骗我了,除了你还有谁。姐姐,咱们姐妹一场,你何苦为了一丁点小事就这么恨我,还跑到衙门来诬赖我。”   她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事都搅和成姐妹不和引起的误会争端。   孟夫人岂会如她的意,朝傅芷璇站立的方向道:“怎么,还真想让我给你背黑锅不成?”   傅芷璇从人群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说:“岂敢。”   然后对上钱珍珍难以置信的眼神道:“没错,这状子是我递上去的。”   说完,大步走进堂中,一福身对上首的府尹大人道:“大人,傅氏状告夫季文明在安顺停妻再娶,这是诉状,请大人过目!” 第46章   天寒地冻, 无事可做, 傅家人也都躲在屋子里围着火炉取暖聊天。   傅天意跟丰源商行跑这一趟, 赚到了三十两银子的差价。   三十两银子不算少,但这一来一回足足花了一个多月,中途风餐露宿,还遇到过土匪抢劫事件,可谓历经艰险,这么一算下来,这三十两也不好挣。   出去这一趟,傅天意深刻地认识到银子得来不易。因而回来后,也不再出去跟狐朋狗友鬼混, 处理完那批茶叶后, 他便开始思量明年做什么。   过完年后,春茶还未上市, 市面上多是陈茶, 价格不如年前, 再贩茶显然不是个好主意。只是要做其他, 傅天意手里的银子不够,而且他也没经验, 一个弄不好就会把手里这点本钱也给折了进去。   思忖半晌,他问起了傅松源的意见:“汝阳盛产瓷器,色泽青翠华滋,釉汁肥润莹亮,而且价格比之其他的瓷器产地要便宜得多。明年丰源商行南下的路线恰好要经过汝阳, 儿子有意贩瓷回燕京,父亲意下何如?”   傅松源撑着下巴,黄褐色的眼皮耷拉着:“为父从未做过生意,没办法给你意见。只是这瓷器易碎,山高水远,万一在路上磕了碰了怎么办?你可想要这中间的关节弄清楚。”   傅天意显然早想到了这个问题,对答如流:“南边有瓷工发现了束草装桶的办法,这样可以避免父亲所提到的问题。”   傅松源点点头:“你心中有数就成。”   但杨氏就没那么淡定了,她担忧地看着丈夫,劝道:“瓷器易碎,太不保险了,依我说,咱们还是在城里开个店吧,这样也可以照顾着家里。”   傅天意又何尝愿意四处奔波,但开店需要的本钱可不小,至少他目前拿不出来。   “等我攒些银子再说吧。”傅天意算过了,只要他再跑几趟,攒个一两年,开店的钱就足够了,那时候就可以安定下来。   杨氏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不满地嘟起唇:“现在生逢乱世,四处奔波太危险了。阿璇的两个店都让严掌柜一个外人看着,不如你去帮她管糕点铺,咱们自家人总是更放心一些。”   傅天意听了,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呢,严掌柜做得好好的,我去做什么。以后这事不准再提。”   自己的妻子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名义上是让他去妹子的店里做事帮忙,实则还不是想占小便宜。她这性子真是要不得,等孩子生下来后,他得好好跟她说说。   她这都是为了谁?杨氏不高兴地撇了撇嘴,顾忌着公公也在,到底没再多言。   突然,门外传来门钹摇动的声音。   被丈夫训了一顿,杨氏觉得尴尬丢脸,不想再待在堂屋,连忙站了起来,自告奋勇地说:“我去看看谁来了。”   杨氏走到大门处,让仆役打开门,一眼就看到满头大汗的如意站在门口,她不高兴地挑了挑眉:“你来做什么?”这个如意是那老虔婆万氏身边的丫头,可不是什么好人。   如意按照季文明的指示,苦着脸说:“傅夫人,有人把咱们家将军告到了衙门,少夫人很着急,将军担心少夫人情急之下做出冲动的举动,特意派奴婢来请傅老爷和傅老夫人过去劝劝她。”   “谁告了你家将军,罪名是什么?”杨氏捏着手帕紧张地问道。这季文明,正事不干,回家才多久就惹上了官司,可别牵连到他们姓傅的。   如意摇头:“这……奴婢也不知道,傅老爷和傅老夫人去了就知。现在将军和少夫人都去了府衙。”   刚走出来恰好听到这句话的傅松源立即道:“行,我一会儿就过去。”   旁边的辛氏听了,焦急地搓了搓手:“这季文明不会是犯事了吧?不行,我也要去看看。”   傅松源眉头深锁,念着她是孩子的母亲,没阻拦她:“你要去就去披件厚实的衣服。”   傅天意得知此事,作为傅芷璇唯一的兄长,他自然也要去。   杨氏听了,也吵着要跟去。   傅天意被她吵得心烦,心想,多去一个人也没什么,索性便由着她去了。   最后由傅天意赶马,傅松源坐马车外面,辛氏和杨氏坐马车,一家四口,匆匆忙忙地赶往府衙。   一到府衙,辛氏就下了马车,焦急地拨开人群往里钻。等她好不容易挤进去,结果却听到傅芷璇站在堂中,要状告季文明。   辛氏差点吓晕,她焦急地跑了出去,拦着傅芷璇:“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哪有妻子告丈夫的,快把这诉状给撤了。”   傅芷璇低头看着母亲,眉头微皱:“娘,你怎么来了?”   她就是猜到父母不会赞同她的做法,所以特意瞒住了他们,准备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告诉他们。   辛氏拉着她的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要不来,怎么会知道你这么大胆。你这孩子别说胡话了,快跟娘回家吧。”   边说边去拽傅芷璇。   傅芷璇不为所动,伸手掰开了她的手:“娘,我很清醒。你到外面去等我,这里是公堂,你不适合待在这里。”   辛氏见她不听劝,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家里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不听劝,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啊……”   随后跟来的傅松源见到这一幕,横眉一竖,冲身侧的傅天意道:“去把你娘扶起来。”   傅天意连忙过去扶辛氏:“娘,地上凉,有事咱们起来再说。”   辛氏看到他,就跟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拉着他的胳膊:“天意,你快劝劝你妹子,让她别做傻事了。她状告丈夫,以后说出去还有什么好名声。”   傅天意瞥了一眼旁边一脸冷漠的傅芷璇,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这妹子的脾气倔得很,母亲连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绝招都使了出来都没用,他这个做大哥的就更劝不动她了。   “娘,你再不起来,爹就要生气了。”傅天意深知母亲的软肋。   果然,此言一出,辛氏下意识地瞥了丈夫一眼,正好对上他冷厉警告的眼神。   辛氏立即止住了哭泣,扶着儿子慢慢站了起来,走到傅松源面前,低声说:“当家的,你劝劝阿璇,这可是关乎她一辈子的大事。”   傅松源不置可否,只说:“你先出去。”   辛氏见他这模样,心里很没谱,又劝了一句:“当家的,你可别跟阿璇一样糊涂。她把季文明告上公堂,那她以后怎么在婆家立足?季氏族人还不得恨死她。”   傅松源没理她,只是看向傅天意,再次强调了一遍:“把你母亲带出去。”   傅天意拽了拽辛氏的袖子。   辛氏知道丈夫的脾气,劝不住他,只能捂住鼻子一边哭一边走出大堂,站在人群中,不住地抹泪。   傅天意拿母亲没辙,求助地望向杨氏:“你劝劝娘。”   杨氏这会儿完全被胆大包天的小姑子惊懵了,直到丈夫连叫了两遍,她才回过神来,点头应了一声,挽着婆母的胳膊,细声劝道:“娘,阿璇她心里有数,你别哭了,万一哭坏了身子,你这金孙可是要心疼的。”   辛氏瞟了她的肚子一样:“你不用说这些话哄我开心。杨氏,你是阿璇的嫂子,你快去劝劝她,叫她别胡闹了,这一闹起来,她以后怎么办啊?”   杨氏抿嘴不语,这位小姑子主意大着呢,哪听得进去她这个嫂子的劝,她可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辛氏见儿子媳妇都不动,又开始拿起帕子伤心地哭了起来。杨氏只得在一旁递手帕,说好话。   大堂内,赶走了辛氏,傅松源直面女儿,郑重其事地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傅芷璇还未点头,旁边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的季文明连忙双膝跪地,给傅松源磕了一个响头道:“岳父大人,这一切都是误会。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对阿璇,绝不会辜负她的。”   见傅松源没有丝毫的松动,季文明又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傅芷璇:“阿璇,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但珍珍于我有大恩。我在边关七年,历经生死,伤得最重的一回,昏迷了三天,若非珍珍悉心照顾,我只怕就不能回到你的身边了,所以为了不惹人非议,我不得不给她一个名分。但我们并未交换庚帖,谈何停妻再娶,你莫听信她人谣言,着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的道。”   他边说还边意有所指的看了孟夫人一眼。傅芷璇从未踏出过京城的地界,如何能得知安顺的事,想必是这位与钱珍珍不对付的孟夫人告诉她的。   这傅芷璇也是个蠢妇,被人当木仓使了还不知道,亏他还以为她是个聪明人。   傅芷璇顺着季文明的眼神瞥了一眼孟夫人,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缄默不语。   季文明口才了得,极擅长煽情,今天这番话也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而且世人对男子诸多宽容,三妻四妾被视为再正常不过的事。再加上辛氏刚才那一闹,因而许多人看傅芷璇的眼神都带着挑剔。   在传统妇人和大部分男人眼里,她这举动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这可不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该有的行为举止。若是在家教甚严的人家,非得给她扣上一顶“妒妇”的帽子。   就连堂上的府尹大人也好心地劝傅芷璇:“季夫人,你可想清楚了,父子之亲,夫妇之道,天性也。虽有祸患,犹蒙死而存之,诚爱结于心,仁厚之至也,岂能违之哉?”   杨氏听了半天之乎哉也的,半懂不懂,拽着丈夫问道:“夫君,府尹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傅天意抬头看着堂中身姿羸弱,宛如一阵风就能刮跑,但背脊却挺得直直的傅芷璇,在心里叹了口气,嘱咐杨氏:“你看着母亲,我……我去劝劝阿璇。”   杨氏不明白丈夫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正想拉着丈夫问清楚,但傅天意已经先一步走到了傅松源旁边,轻声对傅松源说:“父亲,劝阿璇算了吧。”   傅松源的脸皮绷得紧紧的,目光如炬,一眨不眨地盯着季文明,听到儿子的劝说,他没有回头,只是举手做了一个叫他闭嘴的手势。   傅芷璇明白府尹大人的意思。燕律承袭前朝,改动不多,其中一条规定:诸同居,若大功以上亲及外祖父母、外孙,若孙之妇、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为隐;部曲、奴婢为主隐,皆勿论,即漏落其率及披语消息亦不坐。其小功以下相隐,减凡人三等。若犯谋叛以上者,不用此律。妻告夫,虽得实,杖四十。   夫为妻纲,哪怕丈夫犯罪,妻子也不能检举揭发丈夫,否则按律将受杖刑四十。相反,除了谋反这样的大罪,妻子为丈夫隐瞒,事发后,反倒不会受牵连惩罚。   显然季文明也听懂了府尹大人的暗示。   他心中狂喜不已,刚才被傅芷璇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竟忘了律法中还有这样一条规定。   哼,四十大板,一个成年男子都会被揍得屁股开花,更何况她一介柔弱妇人。季文明可不相信有了这么重的处罚傅芷璇还会坚持状告他,除非她不要命了。   府尹大人见傅芷璇久久不说话,咳了一声,又问:“季夫人,你可想清楚了?”   傅芷璇眉一垂,不顾旁边傅天意欲言又止的眼神,从袖袋里掏出一纸,福身正欲回话,旁边的傅松源突然一撩衣袍,曲腿跪下道:“府尹大人,要状告季文明停妻再娶的是我傅松源,我要为我的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他一扭头,接过傅芷璇手中的诉状,然后把食指凑到嘴边用力一咬,接着把带血的手指印按到了傅芷璇带来的那纸诉状上,正好盖住她的手印。   季文明看得瞠目结舌,他似乎第一次认识这个世伯一般。在他的印象中,傅松源跟他父亲是一类人,迂腐固执好面子,这样的人怎么会允许女儿状告女婿呢?更别提他亲自上阵,状告女婿,这实在是太出乎季文明的预料了,他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傅芷璇也傻眼了,她从未想过向来重礼好颜面的父亲会为她做出这种违背他行事原则的事。傅芷璇鼻子一酸,泪无声地滚落了下来,她上前两步,双膝一弯,安静地跪在了傅松源的身边,就像是晚归迷路的帆船回到了安全的港湾。   上面的府尹大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这告状的临时换人,似乎不大合乎规矩。但他在维持燕京城治安,安置城郊外的流民时听说过这位季夫人傅氏的美名。   这位季夫人惨遭流民劫掠,却不计前嫌,把家产尽数捐出,大半纳入国库,赠为军粮,小半填了流民的肚子,在城外施粥十日。而且她不是像旁人那样做做面子,锅里全是水,一勺子下去,有多少粒米都数的清,她的粥,浓稠香软,都是今年的新粮,一碗下去顶别家的五大碗。   除此之外,她还捐赠了一批药材给义善堂,救了不少生病的流民。因而这位季夫人在流民中的声望颇高。   府尹大人作为燕京城的父母官,自然很待见这种能为官府排忧解难的善心人士,所以刚才才会好心提醒她。   现在见傅松源主动站出来状告季文明,他也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就从善如流地接了傅松源的诉状:“呈上来。”   听到这三个字,季文明打了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拱手道:“大人,这不符合规矩?”   府尹大人目光如电,盯着他:“哦?季大人说不合规矩?哪一点不合规矩?老丈人不能状告女婿?燕律中可没这个规定。”   法无禁止即可为,一句话堵得季文明脸色青紫。   季文明垂眸,目中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哼,这位府尹分明是故意偏袒傅芷璇,也不知道傅芷璇给这些官员吃了什么迷魂汤,好几个都向着她。   这一刻,季文明的肠子都悔青了。他察觉到傅芷璇不对劲,原是想请傅家二老来拦住她的,哪知辛氏如此不给力,除了哭屁事不干,而傅松源又跟着傅芷璇发疯,反把他推入了这等境地。   若是傅老头不来,惧于那四十棍子,只怕傅芷璇早打了退堂鼓。早知如此,就不该去请傅家人的。   真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府尹大人扫了一遍诉状,敲响惊堂木,问道:“季文明,傅松源状告你停妻再娶,可否属实?”   季文明起身,笑道舒朗淡然:“回府尹大人,此言不实。下官只是在安顺纳了钱氏而已。”   他用了一个“纳”字,间接声明,他只是娶了一房小妾,并未违反律法。   钱珍珍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为了她与季文明不吃官司,她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府尹大人点头,看向傅松源:“你们状告季文明停妻再娶,可还有证据?”   傅松源下意识地看了女儿一眼,他上哪儿弄证据去?不过女儿做事向来周到,她应该有。   傅芷璇也不负他所望,低声道:“父亲,请大人传唤证人张柳。”   傅松源按照她说的回了话。   很快张柳便被带入堂中,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堂中央,高声回话:“大人,小民张柳乃津江人氏,水患之后到京城谋生。后托于季夫人的云来客栈,冬日客栈生意萧条,季夫人为生计,派遣小的去安顺屯些布回来。谁知小人到了安顺,无意中听人说起,安顺参将钱大人的外室女风光出嫁的场景。小人一听……这是当时为季文明和钱珍珍说亲的媒婆的供词,这是给他们问名卜算的算命先生的供词。”   府尹大人一看这有里正画押作证的供词就知道,傅芷璇这是有备而来。   这一纸供词详细地叙述了季文明与钱珍珍的说亲成婚的经过,甚至连一些季文明都不记得的时间和小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容不得他抵赖。   季文明心一沉,知道今天他是栽在这里了。   所幸,律法规定,停妻再娶,只是徒一年而已。   一年而已,打不垮他。一年后,他照旧是威风凛凛的武义将军,而傅芷璇,哼,有她好受的,他以前真是对她太宽容了,让她忘记了谁是她的丈夫。   季文明垂着阴沉沉的眸子,无奈认罪。   他认了罪,府尹大人又把目光投向了钱珍珍:“钱氏,你可知道季文明在京城娶有一妻之事?”   钱珍珍的目光闪了闪,下意识地投向季文明。   上回季文明跟她提起停妻再娶之事时,提到过“若欺国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否则,若是回答知情,她就要徒半年。   她连月子都没出,小伟还在襁褓中呢,怎么能没有母亲在身边。   钱珍珍思忖半晌,大声道:“大人,民妇不知!”   季文明如遭电噬,森然阴霾的目光转瞬投射到钱珍珍头顶上。   钱珍珍目露祈求之色,只一瞬又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上方的府尹大人似是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拍着惊堂木,高声宣布:“季文明欺钱氏,停妻再娶,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   季文明宛如木头,动也未动,似是认命了。   钱珍珍倒是错愕地抬起头,指着季文明,激动地问道:“大人,你让我们和离,那……那我的孩儿怎么办?”   “大人,我有一言,请大人容禀!”傅芷璇抬头,插话道。   府尹看了她一眼:“准!”   傅芷璇举起手,摊开,拿出先前一直握在掌心的休书,朗声道:“府尹大人,我嫁入季家七载,恪守妇道,孝顺公婆,爱护幼妹,邻里皆知,但季氏以莫须有的‘不孝’罪名,欲休弃我。此乃当日季氏一族给我的休书,上面有时间和族长印鉴。”   府尹大人看了她一眼,挥手道:“呈上来!”   看完休书,府尹望向傅芷璇:“季夫人,若本官未记错,休书上所记载的日子正好是朝廷赐予你诰命的日子。这一纸休书与朝廷文书相悖,自当作废,你今日拿出来,有何目的?”   傅芷璇垂眸道:“大人,季氏早有休我之意,钱氏又育有一子,何苦让他们母子分离,因而,我请求大人判我与季文明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涉及古代的一个司法伦理“亲亲相隐”,包庇亲属无罪,检举揭发反而要判刑了,有兴趣的可以度娘一下 第47章   辛氏在堂外听到傅芷璇这话, 手中的帕子都握不稳了, 捂住胸口哭得肝肠寸断:“阿璇这孩子好生糊涂, 她这是不想过日子了吗?让那钱氏留下,她和离,把丈夫让给钱氏,她怎么这么傻,她都二十二岁了,和离了以后怎么办啊?”   “比她年纪小没成过亲的哪愿意娶一个和离的女人,比她年纪大的不是鳏夫就是休妻,家里肯定有孩子成群了,她年纪轻轻, 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就去给人做后娘。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傻啊?”   杨氏瞧大家都看着她们, 心里又尴尬又无奈, 只得耐心劝道:“娘, 别哭了, 小姑子像你,心地善良, 正所谓善有善报,老天爷会保佑她的,你就放宽心吧。”   杨氏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自家这位小姑子连娘家唯一的兄长都能威胁,你指望她对情敌心善?做梦吧。分明是她这小姑子瞧不上季文明,想跟他和离而已。   但这一幕落到不明就里的围观人群眼中, 大家倒是对傅芷璇有所改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摇头惋惜地说:“哎,这孩子真是个实心眼的,可怜那孩子没妈,竟愿意让出正妻之位。”   旁边一妇人笑眯眯不动声色地奉承道:“水老夫人说得是。这个妇人啊,就是脾气太倔了,心眼却是个好的。她这样子啊,容易吃亏。”   旁边几人也跟着附和,几句话下来,简直把傅芷璇说成了一个心地善良,性子倔强,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有情人。   杨氏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她们刚才不还在暗地里谴责自家小姑子性子拧,善妒,得理不饶人吗?怎么才转眼的功夫这风向就变了。   杨氏忘了,人都有同情弱者的心理,他们先前是看不惯傅芷璇咄咄逼人,状告丈夫这种出格的行为。但后来府尹大人查明,傅芷璇所言不虚,确实是季文明有负于她,她一下子就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受害者。   但现在这个受害者竟不计前嫌,自请让位,还替丈夫和他的后娶之妻求情,只是因为可怜那个初生的婴孩没有母亲。而辛氏又在一旁哭得惨兮兮的,似乎傅芷璇和离之后就只有到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一途似的,吃瓜群众自然免不了要动几分恻隐之心。   再加上这位地位似乎颇高的水老夫人替傅芷璇说话,舆论的转变就不足为奇了。   此刻,别说吃瓜群众,就连当事人之一的钱珍珍也懵了,她扭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傅芷璇,能赶走自己她不应该放鞭炮祝贺吗,为何还要替自己求情?她这么做是为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同情自己的孩儿?可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她看都没来看过一眼,明显是连面子情都不屑做。   钱珍珍不明白,季文明心里却豁然开朗,只怕这才是傅氏的真正目的吧。他阴恻恻的眸子死死盯着傅芷璇,难怪一直不愿意让他碰呢,敢情是一开始就打着和离的主意,压根儿没想过跟他一起过日子。   这傅氏好生奸猾。   终日打雁却不曾想反被雁啄了眼,也怪他大意,一直以为傅芷璇是在跟他使小性子,闹别扭,心想冷她一冷,她终会明白,丈夫才是她的天,迟早会变得乖顺听话。   谁料这女人竟暗地里给他整这么一出。哼,到官府告了他,让他徒一年半,丢了大脸,还想全身而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要拼做戏,谁不会!   季文明眼皮往下一耷,做出一副惭愧忏悔的模样:“府尹大人,此事确系下官思虑不周所致,但看在下官此举情有可原的份上,但求大人给下官一个补救的机会。下官以后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对待傅氏,绝无二心。”   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他这幅浪子回头的模样倒是糊弄了不少墙头草。许多人都觉得他只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毕竟夫妻俩相距千里之遥,又是在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战场上,碰上个年轻美貌又温柔如水的女子,有几个男人不心动。他错就错在不该以正室之礼迎娶钱氏,乱了夫妻伦常。   这小子倒是长了一张巧嘴!府尹大人打量了季文明几眼,转而看向傅芷璇:“季夫人,你丈夫诚心悔过,夫妻不至决裂。你又身负诰命,若要和离也需礼部批准,你可想清楚了?”   府尹大人这是暗示她,若是和离,她的诰命夫人就要被削去,成为一介白丁。   这一点傅芷璇早已预料到。   诰命夫人固然珍贵,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纸死的文书,它能护住她不被婆家休弃,不被人正大光明地弄死,除此之外呢?这些虚名就能让她过得舒心顺畅幸福安康了吗?   不会,婆家的冷漠,丈夫的算计,钱氏的耀武扬威,小妾的争风吃醋,照常会上演。诰命这道护身符能做的实在有限。   若是只有失去诰命才能和离,才能离开季家,那她愿意,愿意舍弃这一纸荣耀,换来自由新生。   各种神色在她的黑瞳中交织变幻,最后都汇聚成了一如既往的坚定和决绝。   “大人,婚姻本是结两姓之好,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何不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傅松源的声音突兀地在堂中响起。   傅芷璇扭头诧异地看着他,父亲不是一直不大赞成自己和离吗?他又怎会如此坚定的支持自己和离。   对上女儿不解的眼神,傅松源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你已把他告上公堂,若再回季家如何有好果子吃?”   自从傅芷璇拿出那一纸休书后,傅松源心里头就憋着一团火,这季家真是欺人太甚,季文明还没回来就打算休了他的女儿。以前尚且能如此对自己的女儿,那现如今已撕破脸,还不知会使出何等阴险的毒计对付阿璇,他是绝不能放阿璇再回季家那狼窝了。   “谢谢爹。”傅芷璇心中感动不已,父亲还是如从前那样,总是为自己考虑。也好,由父亲出面,很多她不宜说,不好说的话爹说出来都无妨,旁人只会觉得他爱女心切,而不会觉得她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傅芷璇虽不在意名声,但若能在达成目的的情况下,保持一个美名,谁会不愿意呢?   傅松源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季文明,冷冷地说:“以后遇到事别一个人扛着,别忘了,你也是有娘家的人。若有人再敢欺你,为父定要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因为是在公堂上,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季文明只站在几尺外,因而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傅松源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都这时候了,这老头还不忘警告自己。季文明恼火不已,这个又倔又迂腐的臭老头,他弄这一出头,顿时把场面变成了他傅松源这个岳父不满自己这个女婿苛待女儿,因而强烈要求和离。   倒是完全把傅芷璇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给摘了出去,而且傅松源占着长辈优势,这样一来,似乎又成了他的不是。   季文明阴沉沉地看着傅松源:“岳父大人,和离这条路可不好走,你别害了阿璇的前程,到时候再后悔就晚了。”   傅松源实在是对季文明失望得紧,这个世侄以前文质彬彬,学问好,知礼守信,哪知几年不见竟成了这幅无耻的德性。都这时候了,不但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竟还出言威胁他。他的女儿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跟这种衣冠禽兽过一辈子。   傅松源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说,拱手朝堂上的府尹道:“大人,季家停妻再娶在前,无故休弃小女在后,不仁不义,绝非良配,请大人成全小人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一个咬死要和离,一个不愿意,双方僵持不下,但季家有错在先,于情于理都更应该考虑傅家人的诉求。   府尹沉吟片刻,定了主意:“就如同傅松源所言,婚姻是结两姓之好,现在你们双方既已反目,夫妻不谐,这已违背婚姻的本意。本官就做主,判你二人和离,由季文明签下放妻书,放傅氏归宗。”   说罢,招来一衙役,写了一张文书,让他送去礼部。   半个时辰后,礼部的文书送了回来,府尹看了傅芷璇一眼:“傅氏,你一意求去,礼部已削去你的诰命,写下放妻书,你与季文明将再无瓜葛,各自安好,你可想清楚了?”   傅芷璇磕头行了一礼:“民妇明白,多谢大人成全。”   见她没有任何的悔意,府尹大人朝旁边的衙役一挥手。   那衙役立即端上笔墨纸砚,摆在季文明面前。   季文明提起笔,瞥了神色冷漠的傅芷璇一眼,心有不甘:“傅氏,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可不相信,离了他,就傅氏这幅冷得如粪坑里的石头的臭脾气,有男人能受得了她。她就是再嫁,也嫁不了任何的好人家。   大堂外,看着这急转直下的一幕,季美瑜惊呆了,她捂住嘴,挥手低泣道:“嫂子,嫂子,你别走,你不要走啊!”   万氏听了心头来气,傅芷璇状告了她的儿子,害得她的儿子要徒一年半,她现在恨死了傅芷璇这个丧门星了,巴不得把她踢出季家。这会儿女儿竟还向着她,真真是可气,万氏想也不想伸手狠狠地扇了季美瑜一巴掌:“休再提那恶妇。”   季美瑜捂住红肿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万氏:“娘,你打我!”   万氏看到女儿脸上明显的红印子,心里后悔得紧,这是可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爱的女儿,打了她,自己也很难受,只是拉不下脸道歉,便瓮声瓮气地说:“谁让你提那贱人,她害得你哥哥还不惨吗?”   “可是……”季美瑜捂住脸,扭过头望着傅芷璇一眼,咬紧下唇,难过地问道,“嫂子,你早就想走了,对吗?你为什么连我都瞒着呢?”   傅芷璇抬眸看着她,眼神一如既然地平静,她今生对季美瑜仅有的耐心都在那一夜耗尽了。   长长的叹了口气,傅芷璇冷幽幽地说:“美瑜,你我的姑嫂缘分今日已尽,自此,山高水长,各自珍重!”不遇不见,形同陌路,也许是她们最好的结局。   季美瑜面露不舍之色,她今生与钱珍珍的关系远不如前世好,自是舍不得傅芷璇。   万氏看了心中来气,瞪了季美瑜一眼:“听到没?人家都不理你,你还上赶着去巴上这等没良心的东西作甚?”   季美瑜只顾着伤心,木然地站在那儿抹眼泪,也不搭理万氏。   万氏心里积攒的火气本就无处可发,现又见女儿这幅哭哭啼啼为傅芷璇伤心难过的模样,心里烦得很,忍不住用力推了她一把:“哭哭哭,就知道哭,再哭就给我滚回去。”   季美瑜一时不察,被她推倒,狠狠地摔在石头铺就的地面上。   “好痛……”季美瑜娇气地叫了一声。   刚开始万氏也没当成一回事,不就摔一跤,这地面虽说是石板铺就的,但除了冷一些,地面平坦无凸起,能有多疼。   但很快,四周就响起了抽气声和窃窃私语声。   “哎呀,流血了,怎么摔一下就流了那么多的血?”   “这,我看……还是去叫大夫吧,别弄出了人命……”   “啧啧,世风日下,现在的小姑娘怎如此……”   ……   模模糊糊地听到只言片语,万氏意识到不对劲儿,她连忙低头望向女儿。   只见季美瑜疼得小脸发白,汗如雨下,双手抱着小腹,不停地喊痛,猩红的血从她的裙摆下方流淌出来,淌在青白色的地面,一红一白,触目惊心。   万氏看了两眼,瞳孔骤缩,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疯狂又令人难以相信的可能。自从儿子回来后,家里就不大太平,总是吵吵嚷嚷,女儿这些日子经常往外跑,因为要管家,她也顾不上她,只当她是隔壁去找邻家姑娘玩耍了,却不曾想另有隐情。   哎,她真不该推美瑜的。万氏脸色大变,连忙蹲下身,轻轻揽住季美瑜的肩,心疼地斥责道:“你这孩子,葵水来了都不知道。”   然后她又抬头,求助地看向族人:“茯苓嫂子,族长家的,你们帮帮忙,帮我扶一下美瑜,带她回去,喝点热水,休息一晚她就好了。”   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嚷嚷葵水来了,还刻意强调休息一晚就好了,万氏这幅欲盖弥彰的态度反引得人侧目。相熟的人之间,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谁都不是傻子,葵水来了也不可能一下子淌这么多的血,这姑娘肚子里分明是多了块孽障。   不过到底是同宗同源的族人,季美瑜出丑丢脸,他们也讨不了好。于是被万氏点名的几个妇人都蹲下身,打算帮她把季美瑜带回去,把这桩丢脸的事掩过去。   但万氏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混不吝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的颜氏。   颜氏一瞧季美瑜死死捂住肚子的举动就知道这其中有猫腻,故意撇嘴高声嚷嚷:“哎呀,嫂子,美瑜一直抱着肚子喊痛,你看她都快痛得晕过去了,依我看,还是先去给她请个大夫比较好,大家说是不是?”   有个别看出猫腻的人不愿掺和这趟浑水,缄默不语。但也有许多不明真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跟着附和道:“对啊,梁大夫的药铺就在前面,咱派个人去请他过来,很快的,要不了几息功夫。”   万氏脸上的笑僵住了:“不用,不用,只是女儿家的小事而已,何必劳烦大夫。”   颜氏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落到季美瑜苍白的小脸上:“嫂子,美瑜这小事可不小,你看她嘴唇都咬得发白了,再这么拖下去,当心弄出人命啊,到时候后悔就晚了!”   她的话刚说完,季美瑜就痛晕了过去。   闻声注意到这边的季老太爷见了心一沉,厉声道:“快送她去看大夫!”   万氏看了他一眼,推脱道:“大伯,没事的,美瑜她就是葵水来了肚子痛,没事的,我带她回家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也不知是在说服她自己还是在说服别人。   季老太爷瞥了她一眼:“你还想不想让她活?”   万氏猛然清醒过来,看着女儿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模样,心如刀割,牙一咬,终于改变了主意:“麻烦大家帮我带美瑜去药铺。”   他们一走,人群里立即传来一阵阵议论声。   这事虽然没有明着戳穿,但是在场的谁也不是傻子,季美瑜这模样分明是珠胎暗结了。   一个未婚姑娘,还没许配人家就闹出这种丑闻,真真是丢死人。如颜氏所说,这一家子的家教都不怎么好了,否则怎么会做出这种丢死人的事。   再看季文明,也不觉得他温文儒雅了,只觉得这人心思不正,虚伪无教养,难怪能做出停妻再娶这种不合规矩的事。   季文明发现,不过转眼间,堂外的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全都带着鄙夷和不屑。   他心里一紧,抬头往人群望了望,却只模糊听到,似乎是妹子生了病,母亲正要带她去看大夫。   但这关他什么事?   季文明百思不得其解,傅芷璇倒是猜出了一些端倪。   葵水是女子的私密事,万氏竟会在这种场合大声嚷嚷,想必季美瑜身上发生的事比来葵水还严重。   一个女子,肚子痛,下身淌血,又不是来了月信,这还用猜吗?更何况傅芷璇还知道季美瑜跟祝公子的事。   傅芷璇唏嘘不已,长长的叹了口气,季美瑜怎会如此糊涂,无媒无聘,就逾了矩,爆出这等丑闻,以后谁还愿娶她?就那祝公子?呵呵,但凡他有一丝要娶季美瑜的意思,就不会与她无媒苟合了。   因为惦记着妹子的事,季文明这回倒是没有拖沓,提起笔,飞快地写下了一封言简意赅的放妻书,递给了衙役。   衙役接过放妻书,先让府尹大人过目,确认无误之后,再拿到季家族人面前。   因为季美瑜的事,季家族人都羞愧得紧,颇有些抬不起头的感觉。其中尤以季长源最甚,他惭愧地低下头:“老太爷……”   季老太爷右掌竖起,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季家前任族长,季文明的伯祖父,放妻书拿来。”   闻言,衙役把放妻书和印泥拿了过去。   季老太爷伸出瘦如枯树枝的大拇指,沾上红色的印泥,在季文明的名字旁,重重地按了下去。   随后,衙役又把这放妻书送到傅松源面前。傅松源照着季老太爷的样子,签字画押。   等双方长辈和季文明都签字画押后,这张放妻书终于递到了傅芷璇手里,至此,她期盼已久的和离总算完成。   傅芷璇目露激动之色,收起衙役递来的放妻书,郑重地卷好,放进了怀里。   此后,天宽地阔,她与季家再无干系!   这一桩“停妻再娶”案总算结束。   府尹大人当场宣布:“季文明与傅氏和离。”   接下来就是去季家轻点嫁妆带走,并把她的户籍迁回傅家。   一想到户籍,傅芷璇的眸光闪了闪,目露挣扎之色,半晌她忽地双膝跪地,磕头大声道:“府尹大人,民女乃和离之人,辱没了家族祖宗,实在没脸归宗,请大人准许民女自立女户!” 第48章   所谓女户, 便是户无男丁, 由女子做了户主。   民间女户大致有两种情况, 一是夫妻有女无子,让女招赘婿上门,由女儿支撑门户。还有一类,夫死子幼,由寡妇担任户主,顶立门户。   此外也有和离或被休后,无子不愿意嫁人或回娘家妇人,单独立女户的。但这种情况极少,因为女子独立支撑门太过艰难。   因而傅芷璇一提出这个要求, 傅松源当即色变, 厉声呵斥到:“阿璇,万万不可!”   傅芷璇侧过身, 面朝着他, 连磕了三个响头:“父亲, 女儿不孝!”   傅松源看着女儿坚毅的神色, 心知她这念头不是一时兴起,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惭愧, 都是他的错,不然女儿何至于要走女户这条路。他伸出颤抖的手,想扶傅芷璇起来,到半空中时,又颓废地垂了下去, 用沙哑的声音问道:“阿璇,为父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吗?”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狠狠剜了季文明一眼,季家究竟是什么龙潭虎穴,他单纯善良的女儿嫁过去不过七载竟变得如此敏感多疑,连娘家人都不敢信任了。   傅芷璇抬起亮闪闪的眸子,看着傅松源,郑重其事地说道:“不,阿璇最是信任父亲,若父亲都不能信,那这世上再无人可让阿璇信任。”但也仅此而已。   余下的话,傅芷璇没有明说,但傅松源还是听明白了。她这是不信任自己的母亲和兄嫂。   傅松源再也无法指责傅芷璇,脸上残余的愤懑之色也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家中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老妻懦弱保守,一直不赞成女儿和离。女儿和离对她来说无异于天塌下来了一样,以后一个屋檐下生活,她少不得埋怨女儿。   还有儿子和儿媳,天意现在看起来是靠谱多了,但儿媳杨氏却是个见了银子就挪不开脚的,女儿长期待在家,久了,谁能保证她不会有其他想法。枕边风的力量不可小觑,尤其是天意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他自己的身体他自己知道,他能护住女儿一时,却不能护住一世。   明白女儿的顾虑是一回事,但傅松源还是皱紧了眉头,担忧地看着女儿:“女户这条路可不好走,还是回家吧,为父,为父亲自替你把关,一定会给你找个合心意的,你若不愿,我也不勉强你。”   这已经算是父亲极大的让步了,傅芷璇的眸光闪了闪,犹豫半晌,还是摇头道:“让父亲担忧了,女儿心意已决,请父亲放心,女儿早有安排。”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也一直没下定决心是否要脱离娘家,独成一户。是母亲帮她下定了决心,在母亲眼里,男人是天,女人没了天怎么能活下去。依她今天在堂上的表现来看,归家之后少不得又会拉着自己哭好几天。   这都是轻的,傅芷璇最怕前脚归家,母亲后脚就找人给她相看,把她嫁出去。依母亲的想法,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自古以来,婚约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看上了,她焉能拒绝?就是能拒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呢?依母亲的性子,不把她嫁出去绝不会罢休,目前也许还有父亲在前挡着。   但当父亲被母亲说服了抑或是有一日不在了呢?   那时候,不止是母亲辛氏,就是大哥大嫂夫妻也是想把她嫁给谁就嫁给谁,就是为妾为婢,她也无可奈何。就像前世大嫂杨氏不许母亲和大哥接纳她归家一样,她就只能流落街头。   傅芷璇实在厌倦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日子,她不想好不容易跳出季家这个牢笼又钻进另一个笼子,把自己的命运掌控在他人手中。   我命由我不由人,哪怕前路一片荆棘,她也无所畏惧。   父女俩虽未明说,但傅天意又不是傻子,他也听出了傅芷璇的未竟之意,眼神黯然地看着她,许诺道:“阿璇,回家吧,以前都是大哥的不对,以后有大哥一口饭吃,就有你的那一口。”   傅芷璇听了,心里有动容也有欣慰,这句话,她等了两辈子,总算等到了。不管如何,至少这一刻,大哥是真心的,这就足够了。   但她不准备接受傅天意的好意。   远香近臭这个道理用在亲人身上也合适。也许她回去后,大哥和杨氏暂时会接纳她,但时日一长,谁能保证以杨氏那见利忘义的性子,不会在傅天意耳畔吹风。   也许一次两次傅天意不会听从,但次数多了,他焉能不改变主意,傅芷璇不想让他夹在妻子和妹妹之间为难,也不愿意让今生好不容易重拾起来的兄妹之情再经受人性的考验。   “大哥,谢谢你。”   听到这话,傅天意就明白,她是不准备回傅家了。   傅天意的眼神中难掩受伤之意。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阿璇,女户不易,世间男儿,但凡有气性的都不愿做赘婿。你再思量思量,大哥不会害你的!”   傅芷璇明白他的意思,自古赘婿就被人瞧不起。这世上的男儿,稍有志气都不会愿意做赘婿,因为不止会被人嘲笑吃软饭,还要改随妻子的姓氏。因而愿意入赘的男子要么是穷得叮当响,不但娶不上媳妇,甚至连饭也吃不上,要么就是心思不正、好逸恶劳之徒。   傅芷璇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道:“大哥,前朝比阳富人王八郎之妻丁氏,和离后分得一半家产,自立女户,终身未再嫁。若不能遇到良人,不如不嫁!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了。”   傅天意知道自己这个妹子性子里跟父亲最像,说一不二,她既已如此说,那定然是不准备改变主意了,尤其是父亲对此也听之任之,他还能怎么样。   罢了,都随她去吧,傅天意勉强挤出一抹笑,郑重承诺道:“阿璇,就是独立门户了,你仍是我的妹子,记着,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还有家,有父母和大哥。”   傅芷璇感激地笑看着他。她的父母兄弟姐妹或多或少都有些私心,但他们爱护她的心毋庸置疑。   季文明在一旁看着傅芷璇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父兄,心里的震撼难以言表。   他以前只觉得钱世坤已经足够宠女儿了。在安顺,钱珍珍就是要天上的月亮,钱世坤也会尽量满足她,为此不惜与母亲、发妻发生争执,当初他们成亲,钱世坤更是几乎是把他的私房都掏干净给他们置办新房,给钱珍珍准备丰厚的嫁妆。   但对比傅家人,他忽然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同。钱世坤对女儿是捧在掌心,不问缘由地宠,但傅氏父子却是把傅芷璇当成一个平等的个体,会尊重的她的想法和意见,哪怕她的想法惊世骇俗,惹人非议,哪怕他们心里并不赞成她的想法。   滔天的权势和无尽的财富固然动人心,但这种对女儿对妹妹无条件的支持就不可贵了吗?   季文明扪心自问,换做是他,他能做到吗?   答案是否定的。但傅家父子做到了,尤其是傅松源这个在他记忆里迂腐又固执的老头,竟这么轻易就被说服了。   季文明的目光落到傅芷璇沉静的脸上,哪怕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但她眸子依然坚定澄澈,没有一丝达成目的的狂喜,也没有一丝对前途未卜的茫然与担忧。   这样的沉得住气,别说女子,就是男儿也不多。   季文明好似明白傅芷璇为何会赢得父兄的尊重和看重了。   他似乎做错了,回来一开始打着休妻的主意,后来瞧休妻不成,又净想着怎么利用她去了,却从未了解过这个结发妻子。   现在想想,这些早有端倪,母亲被照顾得福泰安康,妹子被养得天真烂漫,这都是傅芷璇的功劳。否则以母亲管家的方式,家里早乱成样,如何能比他走之前更井井有条。   这一刻,季文明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要失去什么了。   但府尹大人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傅氏,女子自立门户后,赋税徭役皆要自负,你可想明白了?”   大燕虽在有关女户的律法上承袭了前朝,管得颇松散,但却一改前朝对女户颇减免赋税徭役的做法,这对不少女户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因为常年战乱,人口锐减,寡妇比之前朝多了好几倍,若再对对比前朝,对女户诸多优待,国家财政第一个就吃不消。   因而,如今想要自立女户,最要紧的一关就是银钱。只要有固定的居所和田产地铺等并能拿得出每年的赋役,凡是成年家无男丁的女子,皆可到州县府衙申请。   傅芷璇垂眸答道:“回大人,民妇明白。”   府尹大人大笔一挥,允了她自立女户的要求。   傅芷璇松了口气,跟随父兄一起前往季家,拿走她的嫁妆。   其实季家如今并无多少她的嫁妆。当初陪嫁之物,除了一应家具和衣服,其余值钱的东西都被她换成了银子,拿去开了店。   现如今,要去拿的也就是当初成亲时,父亲为她置办的黄花梨木架子床、梳妆台、樟木箱、立柜等物。   这些家具都是父亲费尽心思,请城东的巧匠王二麻子花了三个月打的。自成亲后,季文明并未在新房里过过夜,傅芷璇也不想自己的东西留给他们。   因为事出突然,傅松源只能叫傅天意快快回家叫些宗亲和相好的邻里来帮忙搬东西,他则先一步跟傅芷璇一起去季家。   等出了大堂,哭得眼睛红肿的辛氏马上迎了上来,抓住傅芷璇的手又是一顿好哭:“我苦命的女儿,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啊……”   哭到一半儿,又开始埋怨丈夫:“你怎么就不劝着她点。你让女儿以后怎么办,咱们又没万贯家财,哪个男人愿意入赘啊!”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哭。傅松源对老妻的这性子实在是没辙,未免女儿听了更难过,他侧头对儿媳杨氏道:“你先带你母亲回家,我与天意、阿璇一起去季家。”   和离已经尘埃落定,再去季家也无济于事,辛氏这次倒是没要求跟着一块儿去。   傅芷璇握住辛氏的手,安慰她:“母亲无妨的,过去七年,我不一样过了吗?”   “这能一样吗?以前还有个盼头,可现在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官老爷都说了,要和离的是钱氏,好好的,你把季文明让给她作甚?”辛氏说着说着才刚止住的泪又流了下来。   傅松源一听她话里话外都无丝毫责备季文明的意思,反而怪女儿,心里难受得紧,当即拉下脸说:“行了,别提那一家子无情无义的东西了。”   辛氏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低声嘀咕:“还不是你当年非要把阿璇嫁过去。”   听到这话,傅松源的身体一颤,压在心底的愧疚和后悔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似乎一瞬间他就老了十岁,顿了片刻,他佝偻着背,闭上眼,疲惫地说:“你说得没错,都怪我识人不清。”   这桩婚事当初是他定下的,后来季家落败,受嫌贫爱富的杨氏影响,妻子和儿子都不大看得上这门亲事,也是他一意孤行,不肯悔婚,坚持把女儿嫁过去。妻子说得没错,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傅芷璇一看傅松源的神情就知道,他又钻进牛角尖去了,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只得温言劝道:“爹,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事不怪你。再说,我现在不好好的吗?”   她是真的不怪父亲,就算她不嫁到季家,换个人嫁,就一定能保证所托非人了?那可未必,像她大姐婆家,是母亲精挑细选的人家,大姐当初也很满意,但现在呢,不也一样一地鸡毛。   傅松源不想让女儿担心,随即敛起了自责与后悔,冲她笑道:“走吧,我们去拿回你的嫁妆。”   ***   等进了朝云巷,远远的,傅芷璇就看见一大堆人围在季家门口。   她扭头与傅松源对视了一眼,父女俩刻意放慢了脚步,等人群开始散去时才走过去。   刚到门口,正欲回家的刘大娘转身就看到傅芷璇,连忙把她拉到一边,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阿璇,你知道吗?你家那小姑子啊……”   似乎一副极其难以启齿的模样,傅芷璇瞬间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她抬头望向大门口,目光最后锁在了地面上那一摊巴掌大的血迹上。   “大夫来了吗?她身体没事吧?”傅芷璇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刘大娘唏嘘地摇摇头:“谁知道呢,你那婆婆怕被我们知道了,街坊邻居好心帮忙,她也不愿意。呵呵,她要真想瞒得死死的,就不该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啊。”   原来刚才万氏带着季美瑜回家,半途又看到女儿在淌血,吓得放声尖叫,这才引来了邻里。   傅芷璇都不知道该说万氏什么好了,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来形容她都是侮辱了这个词。   拍了拍刘大娘的手,傅芷璇转身欲进季家。   刘大娘看到站在门口的傅松源,眼珠子一转,拉着傅芷璇低声问道:“这是?”   傅芷璇笑着说:“这是我父亲。”   其余的再不肯多说。   但刘大娘看着两人进去的背影,嘴一撇,喃喃自语:“肯定是出事了。”不然这非年非节,从未登门的老丈人又怎么会在季家大乱这个节骨眼上过来呢。   果不其然,她还没走回家就看到傅天意带了十几个青壮年男丁,一脸不善的朝季家走去。   这季家肯定是出大事了,刘大娘眼珠子瞪得老大,蹬蹬蹬地跑到了对门的江大婶家。   因为对这一天的到来心知肚明,傅芷璇早就把四季衣物收拢起来,装到了柜子里,所以这会儿只需要稍作收拾就可以走了。   所以等傅天意把人带到季家院子里时,傅芷璇的东西已经基本收拾好了。   小岚忙引人大家去搬这些物什。   小东西还好说,像架子床、八仙桌这些家具,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万氏在屋子里看女儿睡下后就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连忙跑出来问如意:“怎么回事?”   如意缩着肩,低声道:“是少……是傅氏来拿她的嫁妆了。”   万氏眉一皱,吊梢眼里全是戾气:“哼,嫁妆,她傅氏哪来的嫁妆。”   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正想出口拦下这些人,一抬头就撞上匆匆跑进来的季文明。   看到儿子,万氏就跟见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迎上去,拉着他说:“文明,傅氏都快把咱们家给搬空了……”   “够了。”季文明厉声打断了她,“让他们走。”   他刚才一出公堂就跑去了药铺,从大夫口中知道了季美瑜有孕的事。为了给她善后,他好说歹说,又塞了一些银子给大夫,好不容易勉强把这事给掩下去。哪知回来,母亲又在这里为了一堆破家具斤斤计较,她是怕街坊四邻看不到他们家的笑话是吧。   季文明心累得紧,他伸手按住太阳穴,无奈地说:“娘,以后这些事你就别管了。”   她都是为了谁?万氏委屈得眼睛都红了:“娘不管,那谁管?珍珍还在月子里,而且她一个大家小姐也不是管家的料。”   这倒是实话,季文明有一瞬间的茫然,过几天他就要去服刑了。他一走,留下四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这个家该怎么办?   母亲这样,他是万万不敢把家交给她管的。美瑜就更不靠谱了,想来想,也只有钱珍珍。   “珍珍呢?”季文明问万氏。   万氏指了指后院:“在她房里呢。”   季文明点头:“不要管傅家人,快快把他们送走,然后把门关了。”   “嫁妆单子也不对了吗?”万氏不甘心地问道。万一傅氏把他们家的东西也一并顺走了呢。   季文明耐着性子道:“不用管,她房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见儿子一脸阴鸷,万氏只得不情不愿地噤了声。   不到半个时辰,傅芷璇的东西都收拾完了,全搬出了季家,摆在巷子里。   傅天意请的亲戚赶着牛车和骡车,相继出现在巷子口,把各种物什运了出去。   及至最后一件立柜抬出来,万氏正要关上门,突然几个穿着灰褐色褂子的男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过来,蒲扇一样的大手按在门上。   万氏合不上门,急了,战战兢兢地说:“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为首那人瞪着一双铜眼,粗声粗气地说:“季老夫人,你欠我们的工钱什么时候结?”   后面一人说:“林大哥,还有我的木材钱,青老弟家的青砖钱……”   万氏懵了:“我……老身什么时候欠过你们的钱?”   那个叫林大哥的冷笑道:“季老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季家的族学和祠堂,还记得吗?”   他一提醒,万氏就记起来了。这是给修缮祠堂和建族学的领头人,当时所需的木料砂石砖瓦也都是他替他们找的,这位林掌柜自己就是开瓦窑的。   当时说好年关由傅芷璇来结这笔账,因而万氏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傅芷璇,指着她说:“你们找她结账。”   林掌柜粗黑的眉毛一拉,凶戾之气尽显:“季老夫人,你就别耍咱们了?咱们就是听说你们家出了事,债主正上门要债,这才过来的。你当我们傻,让咱们去找债主要钱。” 第49章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季家今天的糟心事一桩接一桩, 而且一桩比一桩离奇引人侧目。所以这八卦没多久就传得满城皆知,越传越离谱,最后传到林掌柜的耳朵里时间,竟变成了季家吃了官司,要完蛋了。   林掌柜听了心慌不已,他们还有一大笔银子没拿回来呢,这季家垮了,他上哪儿要钱去,于是连忙叫上另外几个掌柜, 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果然, 才走到巷子口就看见有人在把季家的东西不停地往外搬,这更加肯定了林掌柜的猜测。   深恐季家被人搬空, 没他的份儿了, 林掌柜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开门见山地要银子。   万氏听了气得脸都青了:“胡说八道, 哪里有债主?那是我儿媳傅氏,咱们家一直是她管家, 她才是你们的债主,你要银子问她去。”   她说得笃定,林掌柜将信将疑,朝身后的青掌柜使了一记眼色。   青掌柜是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他走过去微微抬头看向傅芷璇, 拱手作揖:“你可是季家少夫人?季老夫人说,修缮祠堂和建族学的银子由你出,弟兄们都要吃饭,还请少夫人行个方便。”   傅芷璇勾唇冷笑,拿出放妻书在青掌柜面前一晃:“好笑,他季家修缮祠堂、建族学要我一个外人掏银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青掌柜被堵得哑口无言,瞬时明了,是他们误会了,这不是要债的,而是季家的前儿媳妇在搬她的嫁妆。   不远处的林掌柜也听到了这话,眉头一挤,看向万氏:“季老夫人,还是莫耍花招的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走到官府,咱们也不怕。”   这分明是威胁她,若再不还银子,就要报官了。   万氏有些慌了,恨恨地瞪着傅芷璇,指责道:“当初明明说好由你来还这笔账的!”   傅芷璇从善如流地说:“今时不同往日,当初我是季傅氏,现如今我可姓傅,跟季家半点关系都没有。叫一个和离的前儿媳来掏季家修缮祠堂的银子,你也不怕季家的先人半夜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   那几个帮忙把季美瑜送回来的季氏族人还未走,踏出来刚好听到这一句,脸色都非常不好看。   他们季家修缮祠堂和建族学要一个外人掏银子,这简直是辱没祖宗,传出去他们也别做人了。   有机灵的族人忙指示年轻腿脚快的那个去族里通风报信。   可万氏没想那么多,她现在脑海子都是银子。自从季文明回来后,家里的开支剧增,又只出不进,她那点私房钱已经掏得所剩无几了。现在根本拿不出银子给林掌柜结账。   相比迫在眉睫的还账问题,面子算得了什么。   万氏面色阴沉地盯着傅芷璇,不依不饶地说:“修缮祠堂,建族学的时候,你还是咱们季家人呢。而且这都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傅氏,你别推脱干净。”   傅芷璇好笑地看着她:“我不用推脱,又不是我赊的账。”   白纸黑字,可都是万氏欠下的钱,跟她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林掌柜他们要银子也是找万氏,不可能找到她头上。   万氏抬眼望去,果然,林掌柜几人都咄咄逼人地盯着她,看也不看傅芷璇。她急了,指着傅芷璇说:“她才有银子,我没银子,你们找她去。都是她给我出主意,让我赊账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她。”   林掌柜炯炯有神的眸子闪了闪,心里有了计较。不过这些都是人家婆媳之间的私事,算计不算计的,跟他没关系。   “老夫人,当时跟我们说赊账的是你,按手印的还是你,咱们哪有找旁人的道理。既然老夫人不愿意给银子,那咱们只有官府见了。”林掌柜说完作势欲走。   万氏急了,顾不得失礼,连忙拉住林掌柜:“掌柜的,有话好好说,咱们有话好好说。”   林掌柜回头看她:“老夫人这是准备给咱们银子了?”   “这……”万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明确的答复来。   林掌柜等得了没了耐心,脸渐渐拉了下来,冲青掌柜道:“你去报官!”   “千万不要!”万氏急急忙忙地跑去拦住青掌柜。   但要论脚程,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哪比得上青掌柜这个壮年男子,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青掌柜就跑出了小巷。   万氏见追不上,目露绝望,带着滔天恨意的目光瞟向傅芷璇,忽然一把扑了上去,尖锐的指甲直往傅芷璇脸上抓去:“我挠花你这个贱人!”   “阿璇!”正在帮忙搬柜子的傅松源看到这一幕,脸都青了。   好在傅芷璇年轻,身体灵活,脑子反应快,她见势不妙,连忙侧头险险避开了万氏的手,不过还是被万氏扯下了一小撮头发。   “滚!”傅松源走过来挡在傅芷璇面前,脸黑如雷公,冲万氏咆哮了一声。   万氏先是一怔,忽地捂住脸,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起来:“看啊,前亲家公欺负我这个寡妇,还有没有天理了。”   傅松源怒不可遏:“万氏,你别胡搅蛮缠,你……”   “父亲,不用管她。”傅芷璇连忙把傅松源拉到一边,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吵得过万氏,就是吵赢了也不光彩,与她纠缠,实属不智。   傅松源瞥了一眼哭天抢地的万氏:“可是就让她这样闹?”   “放心,她闹不起来。”傅芷璇叫来大哥,让他把父亲带到一边,然后顿下身,看着万氏哭得很是狼狈的脸,嘴一翘,笑得颇有深意:“随便赊赊赊的感觉不错吧!”   万氏怔了怔,突然茅塞顿开,指着她说:“你……是你陷害我!”   傅芷璇轻轻拨开她的手指头:“何来陷害一说,又不是我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去赊账的。再说,打肿脸充胖子,装阔绰,享受被人追捧讨好的又不是我!”   一句话说得万氏脸色青白交加,无言以对。说到底还是她的贪婪和不安好心所致。   “怎么回事?”季文明察觉到门外的异常,走了出来。   闻声,傅芷璇站了起来,掸了掸袖口沾上的尘土,似笑非笑地看着万氏,看她如何在季文明面前编排自己。   万氏对上她讥诮的目光,恍然醒悟过来,她已经跟儿子和离,哪还会在乎儿子怎么想她。   “娘,你没事吧。”季文明把万氏拉了起来,脸色不善地盯着傅芷璇。   傅芷璇退后两步,在万氏出口之前,先一步说:“要想碰瓷,也做得逼真一点,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刚才我爹可是离你三尺远。”   万氏诧异地抬头环视了四周一眼,果然,周围的邻里好多都偷偷开了一条门缝往外瞄。对上她的目光,这些人立即退了回去,把门虚掩上。   但万氏敢肯定,只要她一挪开眼,这些人又会故技重施。   一想到她刚才的撒泼打混耍无赖都被这些相处了几十年的老邻居看到了,万氏羞得一脸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季文明看到万氏低头心虚的模样,心里咯噔了一下,瞬间猜到,这肯定又是他娘的错。   为今之计,也只有装糊涂了。季文明拉着万氏,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娘,外头天气冷,咱们先回去吧。”   万氏偷偷瞥了一眼林掌柜,见他没什么反应,缩了缩肩,轻轻应了一声:“嗯。”   母子俩刚转过身就瞧见季老太爷带着十几个族人赶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脸高兴的青掌柜。   万氏的心瞬间跌到了谷底,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拽着季文明的袖子,慌乱地说:“咱们快回家吧。”   然后把族长和老族长,还有族老叔伯们全关在门外?季文明诧异地看了万氏一眼,笑不达眼底:“娘,美瑜那儿还需要人照顾,你先回去吧。”他已经不指望母亲能帮他顶事了。   万氏当然想走,可是青掌柜把季老太爷找来了,纸终究包不住火,她踌躇不决,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向儿子坦白。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季老太爷已经走了过来,但他直接掠过了季文明母子,朝林掌柜而去。   季文明作揖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火辣辣的,好似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   那厢,季老太爷已经走到了林掌柜面前,拱手致歉:“林掌柜,老朽是季家的老族长。事情这位青掌柜都跟我们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放心,我季氏族人绝非那等奸猾不认账之辈,欠你们的银子我们一定还。但这笔银子不是小数目,因而还请林掌柜宽限几天,等凑齐了银子,老朽亲自给林掌柜送去。”   有人自愿揽下这笔债务,林掌柜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好,我相信老族长的为人,就宽限十一天,腊月二十九,年前的最后一天,怎么样?也请老族长体谅,年关了,咱们也得给伙计们发工钱,还有各家赊欠的债务需要结清。”   季老太爷颔首:“多谢林掌柜,我们务必会在此之前凑足银子。”   得了准话,林掌柜一挥手,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旁观了一阵,季文明心里隐约有了猜测,扭头看着惶惶不安的万氏:“母亲,他们是来问我们要钱的?是与不是?”   万氏默默地点了点头。   季文明攥紧拳头,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娘,这是做什么欠下的银子?”   看着他扭曲的脸,万氏不敢说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就是,就是修缮祠堂和建族学欠下的银子!”   季文明蓦地色变,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两声:“你没付银子?那上次我提起,你怎么不提醒我?”反而误导他,让他以为自己误会了母亲,愧疚不已。   “我……”万氏不好说,自己是为了博取儿子的好感,故意把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   瞧见儿子盛怒的脸色,支支吾吾了半天,万氏手一指:“都是傅氏说先赊着,过年她去结账的。”   “她说赊账就赊账,你也不想想你能不能掏得出银子。”季文明感觉自己快疯了。   万氏缩了缩肩,小声说:“这银子该她掏啊,都是她给我出的主意,也是她让我赊账的。”   呵呵,他就说嘛,他娘怎么可能说出那番大义凛然的话,敢情都是傅芷璇的主意。   季文明瞥了一眼傅芷璇,心如明镜,母亲这是着了她的道儿。   哎,错都在他,他不应该写信告诉母亲,母亲藏不住话,定是让傅芷璇提前察觉了。   深呼吸了一口气,季文明没再看万氏一眼,急匆匆地走到季老太爷面前,作揖行礼:“伯祖父,族长,还有各位叔伯,最近家中事务繁忙,晚辈忘了去跟那几位掌柜结账,回头,我就把银子补上,让长辈们费心了!”   季老太爷严肃的目光落到他头顶,冷淡疏离地说:“不敢,族中小事,岂敢劳烦将军。”   就只差红果果地说,这是我们季氏家族的事,与你无关了。   季文明听了胆寒不已,季老太爷虽为明着说将他们这一房除族,但却明着把他们跟家族划开了界限,直接把他们一家边缘化了,虽无除族之名,却有除族之实。   “伯祖父言重了,这是文明应尽之义,请叔伯们切勿推脱。”季文明说这话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平时待他还算温和的季长源身上。   但季长源却板着脸,目不斜视,像是没看到他,其余几位叔伯也全都如此。   长辈们的冷遇让季文明意识到这事是将族里人给得罪惨了,他拱手又开出承诺:“伯祖父,听说卜兴巷的宗先生声名斐然,明日侄孙就去请他到咱们族学授学!”   他这算是下了血本,可季老太爷仍不为所动:“免了,我们可消受不起,季家也不会有族学!”   这是他们得知修缮祠堂和建族学的银子一文都没付后商量出来的对策。   季家族人都不富裕,今年年景又不好,粮价飞涨,族中大部分人都过得苦巴巴的,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余钱上学。不如把建作族学的房子卖了,这样也差不了多少银子就能把账还上,族人们勒紧裤腰带也能过日子。   否则就是有个族学,后续没有持续的银子投入进去,拿什么去请先生,还有族学的一应开支?再让家家户户摊钱?可有的人家有上学的孩子,有的没有,有的又过几年可能有,这钱怎么摊派大家都不会高兴。   不如撤了族学,让家有余钱,又愿意送孩子上学的都去附近的私塾,没钱的自己认命,也免得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平心而论,季文明也觉得季老太爷的决定没错。   只是这族学一撤,以后族里人还不得恨死他们家的言而无信,他们这一支以后也别想在族中立足了。   因而,这族学就是不办了,也不能是在这节骨眼上不办,他必须得掏这银子。   听到儿子说他们家还是得掏钱,万氏不干了:“文明,老太爷都说不办了,咱们何必坚持,浪费银子,反正族里也没几个是读书的料。”   季文明冷笑,头一次怼万氏:“那当初别人都白奉承你了?”   当初建族学的风声一传出,族里有孩子上学或是即将上学的都上门拜访过万氏,有的谄媚奉承,有的是真心感激,甚至还送上了礼物。   但现在你却说没钱,建好的族学也不办了,这不是耍人家吗?   万氏也知道这样做不厚道,她为难地皱起脸:“可是,这笔银子不是小数目,足足要一百三十两呢!”   “怎么这么贵?”季文明皱眉问道,他们家重建房子总共没花到一百两。   万氏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当初为了博取好名声,她要的都是上好的木料和砖石。那会儿,她想着反正是傅芷璇掏银子,也没啥感觉,谁料最后这笔银子竟落到了自己头上,她顿时觉得肉痛不已。   瞧她那副样子,季文明就猜出了个大概。   他闭上眼,压下心里的愤怒,道:“把银子拿给我。”   “啊……你说什么?”万氏愣了愣。   季文明又重复了一遍:“把银子给我,我去把账还了。”   万氏垂下头,绞着衣摆,半天未动。   “怎么?有问题?我当初先后两次,总共给你送了八百两银子回来,这些年家里的开支都是傅芷璇在负责,那你的银子呢,哪儿去了?”季文明忍不住拔高音量问道。   听到儿子的质问,万氏忍不住哭了起来,捂着鼻子,转身回房,把小匣子抱了出来,放在季文明面前:“都在这儿了,你都拿走吧,以后咱们一家全喝西北风去。”   季文明打开小匣子,看见三个十两一锭的银子散落在匣子底部,似乎在嘲笑他的天真。   “就只有这点了?”这可只够零头。   万氏伤心地点了点头,掰着指头数:“珍珍在做月子,不能亏了她,还有美瑜,她的身体也要补,另外,现在粮价飞涨,家里十来口人,每天就是粗茶淡饭也得好几十文的开支……”   季文明听不下去了,把匣子丢给了她:“行了,我自己想办法,这点银子你收起来。”   ***   这厢,等父兄把家具杂物都运上牛车后,傅芷璇让他们先行一步,自己刻意落在了后头。   过了一会儿,等季家族人出来时,她马上迎了上去,朝大家福了福身,然后看向身形消瘦的季老太爷:“老太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盯着她瞧了片刻,季老太爷点点头拄着拐杖走到路边,与族人拉开了距离,看着她,淡淡地说:“你还找我这老头子做什么?”   傅芷璇心知季老太爷不大高兴。   她的伎俩骗得了万氏,却瞒不住人老成精的季老太爷。   说起来,虽然她主要的算计目标是万氏,但还是把许多无辜的季氏族人牵连了进来,让他们空欢喜一回不说,还得平摊银钱。   对此,傅芷璇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愧对面前这位公正公平又对她颇多照拂的老人。   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位可敬的老人,不过短短半月不见,季老太爷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一些,纵横交错,像是原野上的田垄深浅不一,再看他的眼睛,浑浊中还带着颓败之色,眼窝深深陷下去,看起来都有些渗人了。   不知为何,傅芷璇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情绪。   她抿唇仰头压下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老太爷,我客栈里还余下十来石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开店卖太少,留着又吃不完,还请老太爷帮我一个忙,发动大家把粮食给买走了。我买得时候粮价还没涨上来,我也不占大家的便宜,就按市价的一半儿吧。”   十来石粮食,全买下来,每家每户都能分得几十斤,省着点,吃到来年春天没有问题。能买到这便宜的粮食,到时候,再让大伙平摊一点银钱,大家也没太大的怨言了。   这分明是傅芷璇变相帮他们凑了一部分银子。   季老太爷洞若观火,一眼就识穿了她的目的,心里那点不满顿时烟消云散,叹气道:“你这孩子,都离开季家了,又何必如此好心呢!”   傅芷璇福身道:“此事皆因我而起,不应让无辜之人受我连累!”   平摊下去,每户少则摊几百文,多则一二两银子,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几百文钱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但对那些孤儿寡母来说呢?他们的日子本就艰难,再摊这钱,这个年也别想过好了。   况且,出这银子,她也不是没有私心的。一来,她是不想季老太爷这位令人尊敬的老者为难忧心,二来,也是为了反衬季文明母子。有了她的珠玉在前,季文明后面怎么挽救,哪怕是把林掌柜他们的账都补上,族人们也不会满意的。因为她这是额外之义,而季文明那是应尽之义。 第50章   傅松源父子原以为傅芷璇会暂时回娘家, 哪知她直接让他们把家具和各类物什送到了抚宁巷, 这才知道她早早就在那里买了一处宅子。   这宅子并不大, 只有一间堂屋,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靠近大门处还有一间外耳房,中间还拥着一方小小的天井,不过住她们主仆两人足够了。只是天井很小,显得房子幽暗潮湿。   傅天意看得皱眉,劝道:“阿璇,这房子光线不好, 最近天气冷, 你还是跟我们先回家吧。”   回家了哪还能出来,傅芷璇摇头婉拒了他:“大哥, 这么多东西总不能就这么胡乱丢在地上吧, 万一受潮了怎么办?”   住这儿, 傅松源也觉得委屈了女儿, 但一想到家里辛氏的哭闹,他顿时歇了劝傅芷璇回去的心思, 并且叫走了傅天意:“行了,你妹子既已单独立户,再长年累月待在娘家也不合适。”   说罢,又侧头看向傅芷璇说道:“天快黑了,你今天先将就住一晚, 把炉火点旺些,门关好,明日我与你大哥来帮你一起收拾。”   傅芷璇看了一眼外面阴沉沉的天色,摇头道:“不用了,爹,这房子前一阵严掌柜才请人帮忙打扫过,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了。这几天都在下雪,你就别赶过来了。”   抚宁巷在城东,傅家在城西,又都是在外城,相距甚远,最近下了这么多天雪,路面湿滑,容易摔倒,傅松源年纪大了,傅芷璇生怕他出意外。   但第二天,傅松源和傅天意还是早早的就来帮忙了,还拉了一车炭过来。   辛氏原本也是打算过来的,但被傅松源拦住了,因为昨晚他一回去,辛氏就开始埋怨数落他,哭哭啼啼了一晚上。   傅松源实在不想把这晦气也带到女儿家。   傅芷璇看到他眼睛下面明显的青色,心里猜到了一些,但她没挑明,只是在把家具搬进屋放好后,借口要去做饭,让他去厢房休息一会儿。   严掌柜找来打扫的人很尽责,屋子的边边角角都打扫得很干净,上午把东西布置好后,下午傅松源和傅天意又把房子检察了一遍,并把窗户上破了的洞补上,水井边的苔藓都除了,坏了的东西也都修好了,忙忙乎乎,花了一天时间总算把房子整理了出来。   但傅芷璇的活还没完,居家过日子所需要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随后几天,她与小岚又多次去市集上添置了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锅碗瓢盆,待客的茶杯酒盏,杂七杂八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年关。   只是为了顺利和离,傅芷璇这几个把这几年的积蓄都撒了出去,搬家后又采买了这么多用品,手里的银子所剩无几。因而这个年,他们也过得比较简单,只是买了一个蹄膀,三斤羊肉还有一点素菜,做了两荤两素,又包了饺子。   但傅芷璇和小岚却觉得难得满足与宁静。   吃饭时,傅芷璇突然想起张柳和史哥。   入冬后,有一阵子天气转晴,部分难民难离故土,加之朝廷鼓励他们回乡,免了受灾地区三年的田赋,因而有不少难民都陆续回乡。余下一小部分准备在京中长期扎根,身无牵挂的史哥和张柳就是其二。   傅芷璇一想到这大过年的,两人在京城无亲无戚,也没个去处,孤零零地守在客栈也是可怜,便对小岚道:“把羊肉和蹄膀留一半给史哥他们,待会儿再拿些冻上的饺子,你给他们送过去。”   小岚点头称是,饭后就拎着篮子,把东西装上出了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她就回来了,后头还跟着史哥。   见到傅芷璇,史哥咧嘴嘿嘿笑:“多谢夫人记挂着我们。”   他过来一方面是送小岚,另外也是为了来亲自给傅芷璇道谢。   傅芷璇笑了笑:“不用客气,你们帮我良多,现在又是店里的伙计,一点食物而已。”   史哥摸了摸后脑勺,伸出藏在背后的手,递上来一包干核桃,嘿嘿笑道:“听说你们姑娘家,平时喜欢这些小零嘴,核桃补脑,正适合给小岚姑娘吃。”   小岚斜了他一眼:“你才需要补脑呢!”   史哥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的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大过年的送核桃给东家有点太拿不出手了,故而推到这丫头身上,哪晓得她气性这么大。   小岚剜了他一眼,倒是没多说。   因为家中只有她们两个女眷,傅芷璇也不好请他进去。史哥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只是站在门口说了几句好话就准备走。   除了史哥,这个除夕也没人到傅芷璇的新家串门拜年。   转眼就到了初二,这一天是出嫁女回去给父母拜年团聚的日子。   这是傅芷璇自和离后头一次回娘家,她拿着准备好的礼品带着小岚一起回去。   一路上,她都有些忐忑不安。这也是自公堂一别后,她首次见母亲,想到母亲的性子,她难免有些心焦,只希望过了近半个月,母亲能想开一些。   但傅芷璇发现,这简直是一种奢望。   她一进家门,辛氏就红着眼迎了上来,拉着她的手,眼泪就滚了下来,也不顾这是在新年里。   “娘,我很好,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傅芷璇拉着辛氏的手柔声安慰。   辛氏抬头打量了她一圈,哽咽地说道:“好什么好,你看你都瘦了。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一个脾性,倔得很。”   傅芷璇任她数落,只要她不哭就行了。   见女儿像个闷葫芦一样不吭声,辛氏说了几句也感觉没劲儿,索性收住了话头。   两人进了屋,见过傅松源。   傅松源今儿穿着一身崭新的褐色直襟长袍,头戴皮帽,看起来精神倒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他看到傅芷璇,脸上露出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空也多回家看看。”   傅芷璇抿嘴笑道:“嗯,得了空,女儿会经常回来的。”   随后,傅松源又问她这些日子在忙什么,过年吃了什么,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云云。   傅芷璇都一一回答,报喜不报忧,父女俩之间温情脉脉。   辛氏见了心里既难过又心酸,人家的女儿都是跟娘亲,可自己家的却什么都只跟她老子说,完全不听她这个娘的话。   想到这里,辛氏就有些不开心,她站了起来说道:“你大姐应该快回来了,我到门口去看看。”   她出去没多久,门口就传来一阵嬉笑声。   傅芷璇心知是大姐回来了,忙站起来道:“父亲,我去迎接大姐。”   傅松源也乐得见她们姐妹亲近,挥挥手,让她去。   傅芷璇刚跨下堂屋的台阶就看见许久未见的大姐拎着一堆红红绿绿的东西,笑眯眯的跟在母亲后头,母女俩亲昵地凑在一起,说说笑笑。母亲板了半天的脸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也好,母亲自来最喜欢大姐,有了大姐在,她今天应该不会再抓着自己不放了。   她迎上前笑道:“大姐。”   傅芷华听到声音,连忙抬头,走过来抓住她的手,笑容满面地说:“咱们姐妹总算碰上了,自从上回父亲的生日过后,咱们俩回娘家就没对上过,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你回来,我又不在。”   傅芷璇笑着说:“是啊,许久不见,大姐的气色还是这么好,倩儿姐弟他们俩今天怎么没来?”   目光却落到跟在姐夫唐远志旁边那个身形黝黑,个头很矮,佝着背,穿了一身过长黑色直裾,下摆都扫到地上的矮个男人身上。   大年初二是出嫁女带着夫婿子女回家给父母拜年的日子,这个陌生的男人为何会到她家来?   只是来者是客,她也不好盯着别人瞧,傅芷璇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没发现,那男子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傅芷华笑吟吟地说:“今天家中来了贵客,就把他们俩留下了。”   傅芷璇不置可否,直接略过了这一节,姐妹俩手拉手往堂屋走去,没走两步,小妹傅芷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笑嘻嘻地拉着她们:“大姐,二姐,待会儿猜猜哪道菜是我做的。”   “好啊,我出嫁那会儿才牙牙学语的小妹都会做饭了,待会儿大姐可一定要尝尝,也不枉我给你换过尿布。”傅芷华点着她的额头,笑嘻嘻地说道。   见大姐把自己小时候的事拿出来说,傅芷兰的脸上染上了红霞,不依地跺了跺脚:“大姐,那都是多少年的事了,你还念叨干嘛?”   傅芷华假意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哎哟,瞧我这记性。行了,是大姐失言,小妹莫生气。”   姐妹三个的笑闹声引出了傅松源。   见到他,傅芷华连忙收起了笑,规规矩矩地行礼道:“父亲,新年安康。”   唐志远也连忙上前给岳父大人见礼:“小婿见过岳父大人,这是小婿的族兄,唐远宏,族中排行第三!”   唐远宏也从善如流地见礼道:“晚辈见过伯父,给伯父拜年了,祝伯父新年吉祥!”   他这一弯腰就暴露了短处,他的背突出一小块,难怪刚才一直含着胸。   傅松源的脸突然拉了下来,没搭理唐远宏,扭头对傅芷璇和傅芷兰说:“你们先进去,难得回来一次,陪你母亲和妹妹说说话。”   “是,父亲。”傅芷璇点头走过去扶起了辛氏。   傅芷华看了一眼父亲的冷脸,又给丈夫偷偷使了一记眼色,这才跟了上去。   进了屋,辛氏看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脸上也露出骄傲的笑。   母女四人聊了一会儿,说着说着,辛氏突然叹了口气:“你们大姐有夫有子,我是不担心了。我就担心你们小的两个,芷兰年纪还小,再拖一两年也没啥,阿璇,娘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   又来了,傅芷璇倍觉头痛,她按住额头,耐心劝道:“娘,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有住有吃还有店,又无人压在上头。”比以前都不知逍遥快活了多少倍。   辛氏听了,眼眶又红了:“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话,女人终究还是要有个男人支撑门户。哎,你立什么女户,媒婆们一听说要入赘,就没了消息,娘真是愁死了。”   旁边的傅芷华见了,连忙劝道:“娘,你别急,有办法的。”   说着,她扭头冲傅芷璇挤了挤眼:“阿璇,你觉得你姐夫那个族兄怎么样?他还未曾娶过妻。”   傅芷璇脸色一变,难怪父亲会突然把她叫进来呢。这大姐也太没分寸了,哪有直接把男人带上门的。   她眉心一皱,还没来得及表达意见,旁边的辛氏已经欢天喜地问道:“叫唐远宏的那个年轻人,他还没娶妻?”   “娘,他是个驼子。”傅芷兰小声嘀咕了一句。   辛氏扭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大人说话哪有你小孩子的份儿。”   转而又问傅芷璇:“那个年轻人还不错吧,模样周正,看起来还挺好的,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入赘。”   傅芷璇冷笑一声:“哪里不错了?背是驼的,大过年的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身上穿的都还是从姐夫那儿借来,个子比我还矮,手指白得跟姑娘家的一样,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的。身有残疾,家徒四壁,却不思进取,要之何用?也难怪一大把年纪连个媳妇都娶不到,打起了入赘的主意。”   傅芷华没想到不过短短一瞥,傅芷璇就看出了这么多,颇有些不自在,讪讪地说:“阿璇,你可不能这么说,三哥他是穷了点,但人不坏。性子也极好的。咱们可是亲姐妹,大姐是不会害你的。”   辛氏也在一旁附和道:“阿璇,你也不想想,娶得起媳妇儿的,有几个愿意入赘?我看这唐远宏就还不错。”   说得她好像是那即将馊掉的隔夜饭一样,若是没人接手,就要腐烂在地里,永世不得翻身。   傅芷璇实在厌烦得紧,但碍于辛氏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又不能口出恶言,只能道:“母亲莫非是准备抢隔壁花大婶的饭碗?那敢情好,我倒想知道你觉得还不错的这位年轻人有几家姑娘能看得上。”   花大婶是周围很出名的媒婆。   辛氏听出了她的推脱之意,不满地说:“阿璇,那你想找什么样的?你也不想想,你都多少岁了,现如今又是这样一个情况,正常男儿哪个愿意入赘。若非阿华是你的亲姐,旁人才不会管你呢。”   那你们就别管我!傅芷璇压着发火的冲动,蹭地站了起来,生硬地说:“客栈今天有几个远方来的行商,没人招待,我得回去看看。”   “诶,你这孩子……”辛氏想追,却被傅芷华拉住了。   她劝辛氏:“娘,算了,阿璇不愿意就算了。她现在刚和离,还不知道一个单身妇人的苦楚,过些时日,受了磋磨就明白,咱们都是为她好了。”   辛氏觉得言之有理,又有些担忧:“可是阿璇今年都二十三岁了,再蹉跎下去,还有谁会要她。”   ***   这厢,傅芷璇出了房门,走到院子里就看到傅松源拿起扫帚丢到墙角,再看四周,哪还有大姐夫和他那族兄的人影。   傅芷璇心里莫名地想笑:“爹,你又拿扫帚赶人了?”   动手赶客对斯文了大半辈子的傅松源来说,委实不是个光彩的事。他假咳了一声,捻着胡子:“胡说什么呢,我扫地呢。”   傅芷璇没拆穿他,只是笑道:“父亲,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改日等父亲不当值的时候我再过来。”   一听傅芷璇连饭都没吃就要走,傅松源就猜到定是大女儿挑明了,很是震怒:“自己家的事都没理清还管到妹妹身上来了,糊涂!”   他对这个大女婿一样看不上眼,否则也不至于大过年的拿着扫帚赶人了。   见父亲勃然大怒,傅芷璇忙劝他:“大姐,大姐夫这回丢人丢大了,想必他们以后也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你就别生气了。”   傅松源点头:“行了,你先回去吧,你娘没想通之前,先别回来。有事差人来告诉我一声,我过去。”   “嗯,父亲别跟他们计较,反正现如今他们也只能说说,做不得我的主。”傅芷璇又开解了傅松源几句才离开。   ***   虽然当着父亲的面说没什么,但大过年回家遇到逼婚这种事,任谁心里都不会很舒服。   傅芷璇打定主意,以后除了父母生日和各种节庆必须回娘家的日子,其余的时候都不回去了,也免得母亲总是时不时地给她弄这么一出。   小岚见她情绪低落,也不敢吭声。   主仆两人坐上傅松源派出的马车,穿过一条条巷子,逐渐走到了内城宽敞的大道上。   内城地面皆是用青石铺就,地面平整,马儿跑得飞快。   没跑多远,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紧跟着一辆四匹马拉车从他们旁边擦过。   傅芷璇他们这匹老马受惊,扬起蹄子尖叫了一声,马车晃动得厉害,傅芷璇一头撞到了马车壁上。   听到她的惊呼声,小岚连忙拉住她:“夫人,你没事吧。”   傅芷璇按住头:“没事,只是撞了一下。”   突然,马车外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夫人,对不住,惊扰了你。”   傅芷璇掀开帘子就看见章卫坐在一辆朱漆宽敞马车上,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傅芷璇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嘴角抽了抽,福身道:“民妇见过章大人。”   能让他做马夫的,不用想也知道马车的主人是谁,不过既然正主没露面,她索性就装作不知道。   章卫冲她摆了摆手,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夫人,麻烦了。”   说罢,一扬马鞭,马儿疾驰,转眼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什么意思?傅芷璇正不解,突然,马车上的帘子一掀,穿着一身紫色华服,头戴紫金冠,只是头发有些散乱的陆栖行站在了马车前,他慑人的目光盯着小岚:“出来,换个位置。”   小岚不敢不从,缩着脖子出了马车。   随后,陆栖行径自钻进了马车,坐到了傅芷璇旁边,离她也就五寸远。   傅芷璇傻眼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你这是?”   兄妹两个有好好的豪华马车不坐,非要来坐她这简陋漏风的破马车,什么毛病。   陆栖行抬手扶正了紫金冠,吩咐道:“待会儿无论谁问起都说没见过本王。”   原来是躲人,真不愧是陆永宁的兄长。   说曹操曹操到,下一刻,又一辆马车飞奔而来,驶近时,马车放缓了速度,从车里探出姜姜那张天真无邪的小脸:“你们刚才看到一辆朱漆四匹马拉车经过吗?”   傅芷璇在陆栖行迫人的视线下,掀开小片帘子,扯了一个笑:“看到了,走到前面路口左拐跑了。”   姜姜一看是熟人,高兴地冲她招了招手,又回头对马车里的陆永宁大声说道:“公主,王爷的马车就在前面,咱们快点还能追上。”   紧接着马车里传来陆永宁的声音:“嗯,咱们快走,这次有外公出面,咱们一定要逮着皇兄去见艾家大姑娘。”   听到这里,傅芷璇终于明白陆栖行是在躲什么了。   啧啧,原来连堂堂摄政王也逃脱不了被长辈逼婚的命运,而且还被追得满大街的跑。   看到个比自己还惨的,傅芷璇堆积在心里的郁结顿时一扫而空。 第51章   原本这个新年陆栖行过得很清闲。   休沐十日, 别人是合家团聚, 他唯一的妹妹已嫁做人妇, 另一个亲人是天下至尊的皇帝,都不可能陪他过年。   他也乐得清净,除夕那天进宫陪陆谨严吃了一顿午膳,然后不顾陆谨严可怜巴巴的挽留,决意出了宫。   初一那天陆栖行接待了几个上门拜年的大臣,初二这天,他早吩咐了门房闭了门,免了各种应酬,准备在家好好歇歇, 看书练剑,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悠闲安然。   只是这种惬意的日子很快就被突如上门的高老爷子给打破了。   高老爷子学富五车, 才名扬天下, 先后在礼部、吏部任职, 后又担任太傅, 门生遍布,现如今朝堂上还有不少肱骨大臣都出自他的门下。   后来, 在他父皇继位后,高老爷子兼帝师和国丈与一身,高家的权势到达顶峰。但就在此时,高老爷子做了个惊人的决定——急流勇退,婉拒了父皇的挽留, 告老还乡,回到了燕京城治下的安县颐养天年。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这么多年,哪怕母后和父皇先后逝世,他也未曾踏入过京城一步。   却不曾想,他今日会突然登门。   陆栖行惊讶万分,接到福康的汇报就连忙出去亲自迎他。   哪知走到门口就看到两个年轻女子一左一右地扶着高老爷子进来,左边那个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陆永宁,右边那个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流彩暗花掐腰曳地裙,身段款款,见了他,柳腰一弯,未语脸先红,声音又细又软:“民女艾氏见过摄政王殿下!”   大过年的,陆永宁带个女人到他府上,是什么意思,这还用猜吗?   只是因为顾忌着高老爷子,他不好翻脸,但说出的话也不甚客气,明着支开她们:“永宁,我府上没有女眷,不宜招待这位姑娘,你带她去转转吧!”   陆永宁噘嘴看了高老爷子一眼,不满地抗议:“外公,人家水都还没喝一口呢,皇兄就赶人家走。”   高老爷子拍了拍她的手:“你先带艾媛在府中转转,我与你皇兄有话要说。”   他发了话,陆永宁便没了意见,拉着脸色通红的艾媛往后院走去。   这厢,陆栖行把高老爷子请进了书房,亲自泡上好茶,端给他:“外公,你怎么来了?我正准备过两日去看你呢!”   高老爷子啜了一口茶,抬起灰褐色的眼皮看着他,直接切入正题:“你觉得艾媛怎么样?”   他连她长什么样子都没记住,能怎么样?   陆栖行怕刺激到高老爷子,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外公,我的事你不用操心,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成亲生子的。”   高老爷子睨了他一眼:“皇上今年六岁了,你现在娶妻,等孩子生下来,他都快十岁了,你担心什么?”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高老爷子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顾虑。   他之所以拖到现在还不成亲,一来是没有特别想娶的人,二来也是顾虑着皇上。   皇上还小,他若有了子嗣,他手底下的人少不得会心思浮动,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更甚者会影响到皇上,这是他所不愿看到的。   谨言是皇兄唯一的子嗣,他在皇兄墓前发过誓,一定要护他成长,亲眼看着他成长为一代明君。   谨言今年就六岁了,顶多再过九年,就可以亲政了,到时他也可以放下肩上的重担,像高老爷子一样急流勇退,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   自嘲一笑,陆栖行淡然一笑,看着高老爷子道:“既然外公明白我的顾虑,又何必逼我娶妻呢!”   高老爷子虽已是耄耋之年,又远离朝堂多年,但对燕京的局势却一清二楚,他缓缓合上眼,语气带着丝丝不满:“萧亦然这两年蹦跶得太厉害了,王爷,你当心养虎为患!”   岂止是萧亦然,自从陆谨严登基以来,整个萧家仗着是小皇帝的舅家,都膨胀得厉害,不止大肆拉拢朝臣,甚至把手脚伸到了拱卫燕京城的禁卫军中。   陆栖行颔首:“外公放心,我心中有数,目前还不是动萧家的时候。”   忠于先帝的大臣一直担心他这个摄政王权势过盛,搞不好哪一天会取而代之,夺了侄子的皇位,因此一直对他防备得紧。   萧家的出头正好缓解了双方的矛盾。比起陆栖行,这些大臣们更不能接受外戚专权,所以以冯御史为首的一干文臣武将知道国舅爷萧亦然干的好事后,立即上折子弹劾萧家。   大到萧亦然暗中插手禁卫军的事,小到萧家人仗势欺人,强买强卖,搜刮民脂,强亲民女,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弄得那一阵每天案头上弹劾萧家的折子足有一尺高。   双方斗得势如水火,倒是让陆栖行清闲了好一阵。   高老爷子也知道,现如今朝堂上分为三派,虽有争斗,但彼此都很克制。这于朝廷而言,并非一件坏事。   想到这里,他也不得不赞同陆栖行的话,现在确实不是动萧家的时候。   “我明白你的顾虑,所以外公给你找的也不是什么权贵家的姑娘。艾媛的父亲只是从四品负责水利的工部官员。她本人亦性情温和贤淑,你娶了她,朝中大人们也放心。”   陆栖行没想到绕了一圈,最后高老爷子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外公,她不适合我。”   娇娇弱弱的,见到他声音比蚊子都小,他下意识的不喜,更别提娶她,跟她朝昔相处了。   高老爷子虎目一瞪:“她不适合你,那谁适合你?你说,只要你说得出这个人,老头子我今天豁出去这张老脸,亲自上门给你提亲,定把人给你娶回来!”   陆栖行相信这绝对是高老爷子做得出来的事。   “外公,等有合适的了,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陆栖行打着哈哈。   但高老爷子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行,不娶正妻也可以,那你收了艾媛,让老头子我在有生之年也能抱一回曾外孙。”   陆栖行指了指皇城的方向:“外公,你早就做太外公了。”   高老爷子斜了他一眼:“能一样吗?皇上能让我抱?”   陆栖行被他堵得哑口无言,顾忌着他的身体,陆栖行也不敢太强硬的拒绝他。   那知他这一心软就彻底着了高老爷子的道。   用午膳的时候,桌上全是猪肾、羊骨、干贝、狗肉等一类的壮阳补肾的食物,不止如此,就连饭后茶也变成了枸杞泡水,而且旁边的福康还偷偷冲他挤眉弄眼,暗示他别喝这茶水。   陆栖行瞬时明了,高老爷子今天来分明是要逼着他生米煮成熟饭,纳了艾媛。   这家里多了个蛮横不讲理,又年纪一大把,刺激不得的老人,陆栖行只能避其锋芒,寻了个借口躲了出来。   哪晓得被陆永宁察觉了,跟着追了出来。   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好笑的躲避戏码。   陆栖行扶正衣冠,瞥了一眼憋得脸色通红的傅芷璇:“想笑就笑,本王也是食五谷杂粮,自然有寻常人的七情烦恼!”   得了允许,傅芷璇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陆栖行脸都黑了,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有这么好笑?”   傅芷璇见他脸色不善,收了笑,帮他找回一些面子:“也不是,只是看到王爷就想起了民妇自个,今日民妇也被母亲和大姐逼婚了。老爷子和公主给王爷挑的好歹是一个二八年华的美娇娘,民妇的娘和大姐给我挑的可是一个驼背。驼背也就罢了,还不思劳作,手比许多大姑娘都白嫩,家里穷得大过年的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来。想想,民妇是不是比王爷你惨多了?”   听到傅芷璇的刻意卖惨,陆栖行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点着头,赞同地说:“你确实比本王惨多了!”   傅芷璇嘴角抽了抽,心道,你完全不用这么实诚的。   忽地,陆栖行侧过头,炯炯有神地盯着她:“你用什么办法拒绝长辈的?”   傅芷璇哑然,半晌,勾唇自嘲一笑:“王爷怎么知道民妇拒绝了?万一民妇答应了呢?”   “你不会!”陆栖行肯定地说,“你若肯将就,当初就不会兴师动众的和离了。”   傅芷璇怔忪,是啊,她若愿意将就,那何不将就看起来还光鲜亮丽的季文明,而且还不用失去诰命,有了诰命护身,她就是季家身份最高的女人,谁也奈何她不得。   这么浅显明白的道理,连摄政王这个外人都看得明白,为何她的母亲和大姐却视而不见。   不想沉浸在这种埋怨的情绪里,傅芷璇笑吟吟地错开了话题:“王爷也知道民妇和离的事了,看来民妇在京城出名了。”   陆栖行摇头:“本王是听曹广说的,他老爱在本王耳边说这些八卦奇谈。”   曹广似乎觉得他太闲了,总爱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骚扰他。傅芷璇和离的事闹得不小,季文明又勉强算曹广手下的将士,故而,他在陆栖行面前提了一回。   后来还感叹道:“这傅氏娇娇弱弱的,看不出来这么烈性,不但和离,还自立门户,简直比我家那三只母老虎还猛。季文明摊上她也算自作自受!”   陆栖行当时瞟了他一眼,冷声反问:“怎么?你难不成准备在家凑一桌叶子牌?”   曹广愕然,愣了一下,才反驳道:“算了吧,家里三只母老虎都够我头痛的了,再来一个性烈又不经打的,万一闹出人命怎么办?我可吃不消。”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你心里明白就好。”   曹广心里堵死了,好歹都被你一人说光了,旁人还说什么。   当然,后面这一段陆栖行不会傻得告诉傅芷璇。   傅芷璇听了,只觉得这位征远大将军真是个奇人,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竟是个长舌妇,似乎每提起他一回,他都会刷新一遍她的认知。   “曹大将军还真是有趣。”思忖半晌,傅芷璇才找出这么个勉强算是夸赞的字眼。   陆栖行不想提曹广:“你还没说,你怎么拒绝的!”   看着他炯炯的目光,傅芷璇感觉头皮发麻,她的经验对他来说不合适啊。   “就直接拒绝的,王爷想必也清楚我自立了女户,婚姻大事虽也要听父母的,但不用完全听他们的。”   这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参考意见,陆栖行有些失望地说:“女户倒是个好东西。”   瞧他的样子,似乎很遗憾没个相对应的“男户”。   傅芷璇的嘴角再度抽了抽了,这话若让她娘听了,准能说出一百条反驳的理由。   半晌,傅芷璇轻声道:“其实,王爷何不随了他们的心意,这样也可一劳永逸。”   反正他迟早要娶妻的,依他的身份,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得?这个不满意,他再多见几个呗,见多了总能找到一个满意的。   否则依今天大长公主的样子,肯定还有得折腾。   陆栖行没有回话,似乎在思量她所说的这件事的可行度。   傅芷璇也安静了下来,没有打扰他。   良久,车轱辘滚动的声音突然提醒了她,傅芷璇猛然回过神来,看向陆栖行道:“不知摄政王殿下想前往哪儿?民妇送殿下一程。”   这句话倒是把陆栖行问住了。他的王府暂时肯定回不去,至于曹广那儿,这大过年人家要么去老丈人家拜年,要么在家里迎客,其他臣子也莫不如此,他此时上门大大不妥。另外因为过年,酒肆茶铺饭馆都歇业了,他就是想找个地方消磨一阵时间都不成。   见他久久不说话,傅芷璇心里有了揣测,莫非他不想回去。   但她一个妇人,家无男子,也不方便把他领回家啊。   只是碍于他的身份,她也不好催促。   这么一沉默,马车已经驶入抚宁巷。   看见家门口近在眼前,傅芷璇犹豫了一下,福身道:“殿下若是不嫌弃,可进来饮粗茶一杯!”就当看在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   陆栖行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那就叨扰了。”回头,他一定要向曹广学习,在京中多置办几处宅子,狡兔三窝,也不愁没去处了。   傅芷璇先一步踩着马凳下了马车,然后抚平了衣服上因为久坐形成的褶皱,微侧着身,面朝马车,等陆栖行下车。   突然斜侧一道身影飞奔入她的怀里,抱着她哽咽地说:“嫂子,你可回来了。”   季美瑜攥着她衣袖的手一片冰冷,显然是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傅芷璇握住她的肩,推开了她,然后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她:“美瑜,我已经与你哥和离,你以后叫我阿璇就是。大过年的,你不随你母亲走亲访友,来我这儿做什么?”   季美瑜眸子闪了闪,心虚地说:“我……其实我就是想你了。”   傅芷璇笑看着她不说话,看她还能编出什么花样。   季美瑜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心知这事也瞒不过她,索性和盘托出:“嫂子,不,阿璇,我……我有身孕了,娘和大哥逼我打掉他,我舍不得,你收留我好不好?”   傅芷璇这会儿是真被她吓到了。她那天流了那么多血,这孩子都没掉,也不知该说是她命好,还是命太差。   “美瑜,你既不肯打掉孩子,那孩子的父亲呢?”傅芷璇的目光如有实质,“你没找他?你母亲和大哥也没找他?他是什么态度?”   其实不问也知道,若是祝家肯娶她,万氏和季文明也不会逼着她打掉孩子了。   季美瑜脸色一白,闪烁其词:“他……他不在,我想先把孩子生下来。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娶我的。嫂子,你就帮帮我吧,我舍不得这个孩子。”   不在?大过年的,连过往行商都不远千里赶回家过年了,祝公子能去哪儿?   她分明是猪油蒙了心,都这时候了还自己骗自己,以为把孩子生下来,祝家就会允许她进门了,祝公子就回回心转意?天真,祝公子滥情博爱,他会缺儿子?   不过到底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傅芷璇也不忍见她一条路走到黑:“美瑜,回家吧,听你母亲和大哥的,他们不会害你。”   季美瑜听见她不愿意收留自己,捂着脸蹲下身伤心地哭了起来,苦苦哀求道:“嫂子,我舍不得这个孩子,看在孩子是无辜的份上,求求你收留我,我可以到你铺子上做工抵饭钱,好不好?”   这不是饭钱不饭钱的事,未婚有孕的季美瑜本事就是个天大的麻烦,她是脑袋进水了才会把这麻烦揽回自己家里。   傅芷璇想了想,索性把话给她挑明了:“美瑜,我已与你大哥已经和离了,我这身份收留你不合适,你还是回去吧。”   季美瑜的哭声戛然而止,错愕地看着傅芷璇,似乎不相信,自己都拉下脸如此求她了,她还会拒绝自己。   “回去吧。”傅芷璇又坚决地重复了一次。   季美瑜苍白着脸,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出了巷子。   见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子里,傅芷璇叹了口气,冲马车上的陆栖行道:“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陆栖行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是我叨扰了。”   傅芷璇做了个请的姿势,微侧着身,让他先进门。   “嫂子,原来你早有了新欢,难怪想跟我大哥和离呢!”去而复返的季美瑜正好看到陆栖行进门,跑过来,幽幽地说。   傅芷璇头大地看着她:“你想多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季美瑜不信,眼巴巴地看着她:“嫂子,你既已识情知爱,跟我一样不得与爱郎相守,也该明白我才是。我对祝郎一片真心,还请嫂子成全。”   好说歹说,她都执迷不悟,傅芷璇的耐心也耗尽了,她让陆栖行先进去,然后拉下脸,冷漠地说:“美瑜,我不懂你所谓的情情爱爱,也没兴趣听。你执意要生这个孩子,这是你的事,你的责任。若你甘愿脱离家族,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我虽不赞同,但也赞你一声烈性坚强。但你若做不到,那也别指望旁人给你养孩子。”   季美瑜身无一技之长,性子天真愚蠢,平日里也没吃过苦头,离开了家,她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去养孩子。   自始至终,她想的不过是先靠傅芷璇躲开家里人,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抱着孩子去找祝家。   现在听到傅芷璇毫不留情的拒绝,她愣了:“嫂子,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硬呢,我,我真是错信你了。”   哭着哭着,突然嘤嘤呜呜地捂着鼻子跑了。   傅芷璇松了口气,回家关好门,又特意嘱咐了小岚一番,让她以后见到季美瑜就绕道走,绝不能跟她多接触。   主仆俩说完话,傅芷璇这才想起自己把堂堂摄政王给搁在了堂屋里。   她连忙亲自端着热茶上去:“殿下,民妇招待不周,请殿下见谅。”   陆栖行不在意地挥挥手,慑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傅芷璇脸上,似乎要把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傅芷璇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脸:“殿下,我脸上有东西吗?”   陆栖行幽暗深邃的眸子微微挪开,薄唇轻启,突然吐出一句惊人之语:“你我皆被长辈逼婚,不如咱们做一场戏,打消他们的念头。” 第52章   做戏?做什么戏?   傅芷璇脑海中掠过很多念头, 最后皆化作了一句喟叹:“殿下有何高见?”总感觉不是什么好主意, 她能选择不听吗?   “你假扮我的红颜知己!”   陆栖行之所以想出这个主意还是受季美瑜那句“你既不能与爱郎相守”的启发。傅芷璇是女户, 只能招婿上门,老爷子是绝不可能让他做赘婿的,他若说看上了傅芷璇,依高老爷子耿直的性子,这婚自是不能逼了。   至于傅芷璇家里,她的母亲恐怕再也不敢勉强她了。   傅芷璇瞬间明了,原来这位摄政王是打算拿她做挡箭牌,顺便借势给她挡挡家里。   她嘴角抽了抽,很是实诚地说:“殿下, 其实民妇并不是很在意长辈的催促。”   她娘和大姐虽然恨不得找个活的男人就把她给嫁出去了, 但她还有父亲拦在前头。她们也顶多就唠叨几句或是带些不三不四的人给她相看,其余的连她爹那一关都过不了, 更别提勉强她了。   而且大家又不住一个屋檐下, 只要她不经常回去, 连唠叨都不用听了。   可以说, 她虽厌烦母亲和大姐的行为,但她们的行为也顶多只是让她心烦而已, 并不会构成她实质性的困扰。   陆栖行听了一闷,好似真是这样。   他垂眸,交叉双手,右手轻抚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许诺道:“本王可以答应你三个在本王力所能及范围内的要求, 以做交换!而你,只需在老爷子回京时,到他面前晃两圈,放心,他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踏进京城。”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傅芷璇无语,他这是诚心气高老爷子吧。   当朝摄政王,皇帝唯一亲叔叔的许诺,还真是值钱。   若是在她刚重生回来那会儿,有人给她摆出这样一个条件,她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但如今她已经脱离了季家的泥淖,生活安定简单,前世的仇人虽都还活着,但却过得大不如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恶有恶报,尝到了自己酿下的苦果。   她没什么不知足的,犯不着为了所谓的富贵荣华去参与这一场豪赌。皇室多是非,她出生低微,能不掺和还是别掺和了,否则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傅芷璇迟疑片刻,不好直面拒绝他,只是委婉地说:“多谢殿下提拔,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民妇还需考量考量。”   高老爷子逼婚在即,她要考量,分明是故意推脱。陆栖行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被一个妇人这样拒绝,他多少觉得有点伤自尊,随即放下茶盏起身:“不,是本王思量不周,冒昧了,此事你就当没听过。”   他也是被高老爷子今天突如其来的这一出给打了个措手不及,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现在仔细思量,他一个大男人倒是无所谓,但傅氏乃一介妇人,即便他们俩只是在演戏,所知者也仅限于高老爷子,但于她的名声仍有损。以后她若要招夫纳婿,多少会有影响。   听到他话里的自责之意,傅芷璇松了一口气,没惹怒他就好。   “殿下言重了,你我在此事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皆是身不由己。”傅芷璇顺势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陆栖行背起手,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这话说得不错。你一介妇人尚能凭一己之力坚持己见,我一大男人又何惧!”   不过逼婚而已,他就不信不能说通高老爷子改变主意。   “殿下说得是。”傅芷璇看着他信心满满的样子,不忍打击他。这位摄政王一直高居庙堂,哪知道民间的老人们逼婚是何等的凶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宗接代这事可不光是女人的责任,更是男人的责任,甚至,男人的责任更大,因为传承的是男方的宗族姓氏。没看那些早逝还没来得生儿子继承香火的年轻男子死后,父母长辈多会给他们过继一嗣子传承香火。   连死人都不放过,活人就更别想逃了。   她也不过是沾了女儿身的光,她爹才不那么急。否则若是换了她大哥傅天意年近三十还没儿子,你看她爹急不急,估计早拿棍子撵着他成亲生子了。   摄政王能这么逍遥,也不过是上头没正儿八经的长辈,没人逼迫他而已。   但现在年事已高的高老爷子亲自出马,他想不从,难。   嘴上说得轻松,但陆栖行知道,他现在回王府,余下这几天也别想轻松了,有了老爷子撑腰,估计永宁会带着全燕京还未成婚的贵女们来个王府一日游。   老爷子年纪大了,陆栖行也不敢硬来,不然万一把他气出个病来怎么办。   “咳咳,你知道这过年期间,城里哪家客栈还在开门吗?”陆栖行以手背抵唇,不大自在地说。   傅芷璇听了,下意识地又想笑,但未免他难堪,还是忍住了:“别的不知道,但民妇就是开客栈的,若是殿下不嫌弃客栈简陋,可以去那儿将就两天,正好店里的两个伙计是南边来的流民,无处可去,一直守着客栈。”   正常的,哪家客栈大过年的会开门啊,掌柜伙计劳碌了一年,大过年的当然要回家团聚。   陆栖行颔首:“那就麻烦了。”   “开门做生意,应该的。”傅芷璇让小岚领他去客栈。   等陆栖行走了,她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因为母亲、大姐和季美瑜而起的那点郁闷也烟消云散,心中豁然开朗。   这世间,不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一样会有无尽的烦恼,村口的二麻子和住在巍峨宫殿中的摄政王同样会为娶媳妇一事发愁,只不过前者是怕娶不上,后者是不想娶。纠结的点虽不一样,但到底还是殊途同归。   婚姻大事上,连皇帝都尚且不能完全自己做主,更何况她这样一个平凡的妇人,相比之下,她已经够幸运了。   傅芷璇摇摇头,甩去脑海中的杂念,现如今她最该操心的是今晚给摄政王吃什么。   大年初二,街上的饭馆都没开门,张柳和史哥两个大男人守在客栈都是随便弄点就对付过去了。她总不能让陆栖行跟他们两个一起对付将就吧。   傅芷璇考虑到家中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食材,不得不提起篮子去附近几个熟悉的商户那里凑了一些。   晚饭是傅芷璇带着菜到客栈让小岚做的,一共做了三菜一汤,分别是香酥鸡、东坡肉、烧豆腐还有一个鱼头汤。   都是极寻常的菜色,一来是小岚只会做这些,二来是因为这些都是市场上最容易买到的食材。   好在,陆栖行没多说什么,把饭菜都吃掉了一大半。   傅芷璇松了口气,幸好这位主不难伺候,否则光是打理他的一日三餐就是个大问题。   刚吃过饭,章卫就寻了过来,还带来了十来个便衣侍卫,傅芷璇让史哥把他们都安排到二楼,陆栖行的隔壁,同时嘱咐史哥与张柳,少与他们接触,更不能得罪他们。   有了章卫和侍卫们,傅芷璇彻底放下心来,早早的就带着小岚回去了。   但客栈里却并不宁静。   章卫天生带笑的脸这会儿皱成了苦瓜状,他偷偷瞧了一眼捧着一本杂记看得津津有味的陆栖行:“殿下,咱们真不回去吗?”   陆栖行放下书,睨了他一眼,了然地说:“又是永宁让你来劝本王的。”   他并未刻意隐藏行踪,一个下午也足够永宁查到他的落脚点了。   章卫搓着手笑了笑:“公主也是担心你。”   陆栖行仰头打了个哈欠:“章卫,你是本王见过最差劲的说客。回去告诉永宁,她不担心本王,本王会更好。”   这是他们兄妹的官司,章卫不好搭话,讪讪一笑,转而问道:“殿下,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永宁什么时候消停,本王就什么时候回去。”   “啊……”章卫的眼睛瞪得圆溜溜地,诧异地看着他。王爷倒是舒服了,可怜他们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不用想,陆栖行都知道章卫在想什么。他挥挥手:“若不想以后为难,就别做墙头草。行了,下去吧,本王累了,要休息了。”   章卫摸摸鼻子,灰头土脸地去了隔壁房间。   陆栖行果然说到做到,真没回去,就这么在客栈住了下来,而且让章卫一次性付了十天的房钱。   见他有长住的趋势,第二天,章卫就让人去把王府的厨子带了一个过来,又运了一些比较稀有的食材到客栈,倒是让啃了好几天冷馒头的史哥和张柳两个人跟着沾了光。   傅芷璇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然光是这十几个人的吃饭就是一个大问题。   见他们自己都能把自己打理得妥妥帖帖的,傅芷璇彻底放下心来,便不再天天去客栈,只是让小岚每天去问一下客栈那边的情况。   陆栖行实在算得上一个合格又讨喜的租客,不但吃食自理,连客栈里的卫生都被他带来的人包圆了,而且房钱还一分不少,倒是让傅芷璇在这个年关小小的赚了一笔。   托着手里的银子,傅芷璇思忖,是该好好的赚钱了。以后她将独立支撑门户,没有银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客栈接待的客人多是来往行商和上京赶考的考生,客源比较固定,并无太大的开拓空间。   她只能把目光放在糕点铺上。   傅芷璇的这个糕点铺叫云香斋,专卖各种香酥点心。   店里的师傅姓朱,是从南边逃难来的,做得一手精致的南方糕点,因而这几年店里的生意还算不错。   朱师傅的男人在逃难的路上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只身带着儿子,在举目无亲的京城讨生活并不容易。她找了许多份工,但都因为她是个女人,很多店铺都不要她,最后朱师傅只能靠给人洗衣服度日。   母子俩过得很是艰难,孩子生病了都没钱医治,只能跪在药铺门口求药铺的大夫的。正好那家药铺就在云香斋隔壁,傅芷璇见了心软,替她付了两钱银子的诊金和药钱。   孩子病好后,朱师傅感念傅芷璇的恩德,带着孩子来给傅芷璇磕头,正巧那天点心师傅家中有事回家了,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朱师傅便主动搭手帮忙。   这一帮忙就让傅芷璇发现了她做点心的娴熟技巧,原来朱师傅家里以前就是做点心生意的。傅芷璇见她比前一个师傅还做得好,便把她留了下来。   朱师傅做事勤快麻利,久而久之,傅芷璇便放心地把云香斋交给了她打理,只是因为她不识字,账目上的事还是得严掌柜来做。   大年初六这一天,傅芷璇叫来朱师傅,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东家是说咱们在上元节那天晚上去免费摆摊?可是,这得用多少面粉啊。”朱师傅节省惯了,一想到要白丢几袋面粉出去就舍不得。   傅芷璇笑着说:“朱师傅,我年前逛过京城几家店铺的糕点,他们的糕点做得并不比我们的好,但生意却比我们好多了。我反思了一阵,咱们的生意之所以不温不火,是因为我们的店铺位置比较偏僻,许多人都不知道。上元节,花灯会上,看花赏灯的人不知凡几,这是一个打响我们铺子名声的好机会。”   开店之初,傅芷璇也想把店开在好点的位置,无奈,她手里只有那么点银子,所以只能选择偏僻的地方。   而且当初她手里的银子也买不起这铺子,所以云香斋的房子是租的,只是租期较长,她当初一口气租了十年。   现如今七年过去了,离房子到期也不过只有三年而已,傅芷璇希望这三年能多攒些银子,等租期到了能把房子盘下来。   京城房子不便宜,铺子的价格更是惊人,哪怕这店铺位置不怎么样,也要好几千两。要想在三年内赚出这笔银子,势必得改变经营模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温不火的。   因而傅芷璇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打响名声的方式,即便这办法不行,顶多也就是损失几袋面粉而已。   朱师傅素来听她的,见她说得笃定,也有些心动,双手紧张地攥住袖子:“东家,那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傅芷璇早盘算好了计划:“你负责做点心,点心都做成一寸见方大小,只做两样,咱们店里最畅销的玫瑰酥和糯米丸子。另外再做一只半人高的白兔,通体雪白,眼睛留出来,到时候置入两只红色的小灯笼。这只兔子务必要做得漂亮可爱,吸引小姑娘和小孩子的目光。若是嫌重,内部可以做成中空的。”   朱师傅听得两眼放光,这样一只兔子一定会在灯火上引起轰动效应。毕竟别人家的兔子都是纸糊的,只有他们家的是面粉做的,不但可以观赏,还能吃。   “还是东家想得周道,我回去就做,做好了先给东家你过目。”   到底是第一次做这东西,不看到实物,傅芷璇也不大放心:“好,这兔子恐怕不大好拿,就别搬来搬去了,你做好后让小凡来叫我,我过去看就是。”   两人又商议了一阵,便把这事给定了下来。   过了几天,朱师傅果然把兔子做了出来。   这是一只白面做的兔子,耳朵四肢都很短,身体胖乎乎的,屁股坐在地上,三瓣嘴裂开,头微微往后仰,一副胖得喘不过气来的憨态可掬模样。更可爱的是,它的两只胖手上还抱着一根又粗又短的胡萝卜,胡萝卜上用金色的字体刻了三个显眼的大字“云香斋”。   “东家,还可以吗?”朱师傅忐忑不安地问道,她本想做个逼真的兔子,但兔子的爪子很细,轻轻一碰就有可能碰断,因而特意改了个造型。   傅芷璇满意地笑了:“朱师傅做得比我想象的还好,尤其是这根胡萝卜,这几日辛苦你了。”   得了肯定,朱师傅也很高兴:“不辛苦,我也就只会做这个。”   ***   做好了兔子,上元节灯火如期而至。   上元节是年后第一个重要的节日,大燕沿袭前朝,很是重视,朝廷官吏皆放假五日。   到了这一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火树银花,灯市如昼。   每年的正月初十到十五,洛河两岸的东西大街上都会举行灯会,届时灯火辉煌,映得河水五颜六色,漂亮的画舫从河岸上悠悠荡漾而来,说不出的迤逦动人。各种奇形异状,形态不一的花灯高高挂起,引得万户皆集会,百戏尽前来,鼓乐声,烟花爆竹声,响彻天际,热闹非凡。   傅芷璇带着小岚、张柳史哥三人,在天还未黑之前就赶到了洛河边小食街上摆起了小摊。   开始人还不多,及至天黑,万灯同亮,照得燕京城恍如白昼。   洛河两岸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戏曲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小岚忍不住踮起脚翘首以盼,傅芷璇轻轻弹了她的额头一记:“明日就放你假,随你玩。”   小岚忙缩回脖子:“夫人,奴婢只是听那边好像很热闹,随便瞧瞧。每年都这么热闹,不用特意去玩的。”   说是这么说,但她的眼睛仍亮闪闪地盯着那盏轻巧精致宛如要随风而去般的无骨花灯。   哪个小姑娘不喜欢热闹,更何况是上元佳节这种难得一见的喜庆日子。朱师傅所做的糕点她让史哥和张柳全带来了,明日就是想送也没得送,到时小岚自会明白她说的是真的。   慢慢的,开始有孩子往小食街这边而来。   傅芷璇他们这个摊位上的白面兔子甚是显眼,不少小孩都盯着兔子挪不开眼。对孩童而言,当然是这等既漂亮又能吃的东西更有吸引力。   其中尤以一个身着红色绸衣,两颊粉嘟嘟,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可爱小姑娘为甚,她澄澈的大眼睛眨也眨地盯着白面兔子,小嘴微张,不住地咽口水。   傅芷璇见了倍觉有趣,冲她招了招手,然后递上两团用油纸包着的小糕点:“玫瑰酥和糯米丸子比小兔子还好吃哦。”   小姑娘打开油纸,拿起小糕点尝了一口,小嘴一咧,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开心的笑了。   有了她打头,又听说每个人都能免费领两块糕点,附近的孩子都蜂拥而上,等孩子们散去后,一些姑娘和妇人也上前,把他们的小摊围得水泄不通。   数来数去,整个小食街就他们摊上的生意最好,傅芷璇四人忙得脚不沾地。过了亥时两刻,许是孩子们都玩困了,他们的摊位上才终于清闲了下来,但朱师傅做的糕点已经所剩无几。   四人总算可以坐下来歇歇脚了。   “夫人,你润润嗓子。”小岚去隔壁铺子买了一碗甜汤回来,递给傅芷璇。   傅芷璇接过还没喝就看见一个须发全白,戴着一顶褐色毡帽,拄着拐杖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张柳见了,忙站起身,拿油纸包了两个糕点,递给他:“老丈,你尝尝。”   那老人不接,一只手捶了捶腿,唉声叹气:“好累,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傅芷璇四人对视一眼,还是老实的张柳第一个把自己的小凳子递了过去:“老丈,你坐。”   那老人看了张柳一眼,赞道:“小伙子不错。”   然后,他的目光一转,挪到傅芷璇手里的碗上,意有所指的说:“老夫口干舌燥,饥渴难耐!”   老大爷,真是饥渴难耐不会有你这么好的精神。   傅芷璇在心里吐槽了一句,也不想跟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计较,遂把甜汤递给了小岚,示意她给老者端去。   老头接过汤,仰头一口饮尽,然后把碗还给了小岚,复又看向傅芷璇:“不急不躁,心底不错,性子也还行,勉强可堪为良配。”   闻言,傅芷璇骤然色变,莫非这又是她母亲找来的冰媒?    第53章   灯火明明灭灭, 流光溢彩, 傅芷璇背对着光, 老者没看清她脸上的不悦,自顾自地又说:“不过自古以来乾为天,坤为地,乾坤乾坤,乾在上,坤在下,此乃阴阳之道,哪有翻覆乾坤,颠倒阴阳的道理。男婚女嫁, 夫唱妇随才是正道, 你明日就与你父亲一起去衙门申请取消女户。”   傅芷璇气笑了,柳眉一竖, 疾言厉色地说道:“不管你是谁请来的冰人, 都请回去。目前, 我不想嫁人, 更不会去申请取消女户。你以后切莫来烦我了。”   说罢,头一扭, 别过身叫史哥他们开始收拾东西。   史哥三人都承过傅芷璇的恩情,对她很是尊重,这会儿突然遇到一个老头对她指手画脚,三人都很不满,尤以脾气暴烈的史哥为最。他挥了挥结实的拳头, 哼道:“别让我突破不打老人、小孩和女人的规矩。”   老者脸上从容镇定,没丝毫的惧怕,更没理会史哥,拄着拐杖起身,盯着傅芷璇忙碌的背影说:“你知道老夫是谁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傅芷璇是不大信的,一是因为这位老者身上的穿着虽整洁鲜亮,但无论是布料还是式样都是极普通。二来今天洛河两边人潮蜂拥,摩肩接踵,半里路能走半个时辰,凡有点地位的人家,谁会让这样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独自出门啊。   更何况,有身份的老人也不会跑出来做冰人了。   只是瞧这位老者这幅不依不挠的模样,她若不理会他,他只怕会一直赖在这儿不走。   罢了,何必跟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人计较呢。傅芷璇放下手里的东西,擦了擦手,走出小摊,来到老者面前,耐着性子说道:“老人家,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真的不需要,我是绝不会去府衙取消女户的。天已经很晚了,你别在外面逗留了,免得让家里人担心,回去吧。”   面对面交谈,老者终于看清了傅芷璇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神很认真,神情坚定,没有一丝的动摇,他忽然就明白了,这是她的真实想法。   老者有些不甘心:“你应该明白,但凡是有点身份地位志气的男人都不会愿意做倒插门女婿。”   傅芷璇莞尔一笑:“无妨,多谢老人家关心。只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而我,现在就乐在其中。”   能觅得如意郎君固然更好,若是不能,那也无妨,总比找个狼心狗肺的强。这是她上辈子用生命为代价觅出的真理。   但老者显然不能理解,他喟叹了一声,深深地看着傅芷璇:“希望你别后悔。”   语气带着浓浓的遗憾,似乎傅芷璇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   傅芷璇听了觉得好笑,不过好不容易才劝退这位老者,她可不想节外生枝,因而只是点了点头,笑道:“多谢老人家指点。”   她这幅样子明显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老者彻底失望,不再看她,拿起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去。   傅芷璇看着他佝偻蹒跚的背影,踌躇了一瞬,转身对张柳说:“你放下手中的活计,把这位老人家送回家。”   他这幅样子,万一在路上被人撞到踩上一脚,那就完了。   张柳对傅芷璇向来唯命是从,得了她的吩咐,连忙放下抹布,站起身追了过去。   只是不过短短几息功夫,张柳又飞快地跑回来了,摸着后脑勺说:“不用咱们送,那边秦家的灯楼前有好几个人在等他呢。”   傅芷璇讶异地挑了挑眉,莫非这老者还真是大有来头?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人海茫茫,大家估计以后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行了,时候不早了,咱们收摊吧,今天早点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起随便大家逛。”   一听傅芷璇这样说,就连史哥和张柳脸上都浮现出了明显的喜色。他们以前在津江的灯会可没京城这么热闹盛大。   四人收拾好东西,刚一转身,傅芷璇就发现自己面前窜出一道人墙,挡住了光线。   来人幽幽地说:“阿璇,这就是你的选择?”   傅芷璇看着不请自来,还一副痛心疾首模样的季文明,一股荒谬涌上心头,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他们几乎算得上是撕破脸了,他做出这幅鬼样子给谁看?难不成,他以为他做出这幅样子还能骗到她?   “让开。”傅芷璇可没兴趣跟他鬼扯。   季文明不动,俊俏的侧颜上惋惜和心疼交织:“阿璇,若是知道你过的是这种日子,我绝不会同意和离的。”   傅芷璇被他逗笑了:“这种日子?我过得是哪种日子?说得我好像沾了你家的光一样。季文明,七年前,你从军时,除了那所宅子,你家就一匹病弱的老马和十二亩薄田。就地里那点出息,可不够让你老娘和妹子过上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这么多年,你一文钱也没给过我,反倒是我替你养了七年的老娘和妹子,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羞不羞。”   一席话说得饶是脸皮厚如季文明者也红了脸,尤其是周围的路人听到有热闹可看,纷纷驻足,好奇地盯着他们。   傅芷璇坦荡荡地回视过去,还有礼地冲这些人福了福身。   她这样坦然的态度无疑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不少在婆家有过相似经历的女子更是义愤填膺,鄙夷地看着季文明。   甚至还有一个牙齿都掉光了的老阿婆,指着季文明教育道:“年轻人,你这样可不行啊,男人不养家糊口,吃软饭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但却让季文明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   “阿璇,你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叫人来差遣我!”实在待不下去的季文明匆匆抛下这一句,寻了个借口跑了。   他一走,人群也跟着散去,小岚不解地问道:“少夫人,将……他不是被判了徒刑吗?今天怎么会在这儿?”   对于季文明能逃脱刑罚,傅芷璇倒不是很意外,停妻再娶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钱珍珍家好歹有些人脉,他们疏通疏通,让季文明免于刑罚或者拖到大赦时再正常不过。   近几十年来,大燕大赦的次数极其频繁,遇上皇帝登基,太后生日,大军捷报,天灾人祸,更换年号等这一类的事都会大赦,平均下来,几乎不到两年的时候就会大赦一次。   所以即便季文明不疏通,估计要不了一年半载也会被赦免。   只是这里面的缘由不好向小岚细说,傅芷璇笑道:“法理不外乎人情,兴许是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吧。”   “阿璇,好久不见。”忽地一道爽朗带笑的声音从斜侧的琉璃花灯下传来。   傅芷璇扭头望去,只见苗夫人笑盈盈地站在花灯下看着她。   她忙上前见礼:“见过夫人。”   苗夫人连忙伸手扶起她:“你太客气了,我家今年也包了一座画舫,时候尚早,不若你与我们一道去游湖!”   上元节,花灯会上,夜半游湖,此乃人间美事,傅芷璇也颇为心动。   每年上元节这一天,河中画舫奇贵,豪掷千金方能包下一夜,苗夫人这回真是大手笔。换了她自己,不知何年才能攒足银子。   小岚听了,一双晶亮的眸子也闪着期盼的光芒,无声地望着她。   傅芷璇只犹豫了一瞬就做出了决定:“那就多谢夫人了。”   苗夫人高兴地说:“阿璇,你太客气了,我家人丁稀薄,正愁没人能与我一同游湖赏景说话呢,你来得刚刚好。”   几人寒暄了两句,随即跟着苗夫人踏上了画舫。   此时,画舫内一身着宝蓝色直襟长袍,身材欣长的年轻男子迈了出来,迎上去冲傅芷璇拱手作揖。   躲在灯楼阴影处的季文明却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神阴沉得如山雨欲来前的天幕,莫非这就是傅芷璇的姘头,难怪那么急不可耐地和离呢?   不过这男人也没多宝贝她嘛,都如此富有了不还让她到灯会上抛头露面摆摊挣钱。   也难怪季文明心里如此不平。   因为和离后,他的日子用水深火热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小年前一天,可能是因为一双儿女皆遭了厄运,万氏心里郁结不欢,家里事又多,连番操劳,没几天她就承受不住,倒了下来,这一病就倒在了床上再也起不来。   季文明因祸得福,打着要照顾母亲的名义,再用银钱疏通开道,倒是暂时躲过了徒刑。   谁料这却是他噩梦的开端,光是家里的开销都让季文明头痛死了。   家中母亲生病,妹妹落胎后需要养身,儿子病歪歪,哪一样都需要银子,而他又在罚俸期间,整整半年,一文钱的收入都没有。   季文明也想过把家中的下人发卖遣散了,这样一来也可以省下一笔银子,只是母亲病重需要人照顾,美瑜那儿也要人盯着,儿子还年幼,一天到晚也离不了人。   算来算去,哪个都少不得。   而且临近年关,还要置办年货以及给长辈的奉礼等等,这么一算下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最关键的是,偌大的家里,十来口人,竟没一个能替他分忧解劳的,什么事都要他亲力亲为。这在别家都是当家主母该做的事,但到了他们家,母亲生病,钱珍珍不管事,竟全落到了他头上。   季文明觉得身心疲惫,逐渐念起了傅芷璇的好。过去七年,她一个丈夫不在家的新媳妇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与亲朋相邻的来往之中也没落下任何的话柄,实在是难得。若是有她在一旁操持打理,也许他就不用这么忧愁了。   这样的念头在钱珍珍和赖佳的争风吃醋中到达了顶点。这两个女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要闹一场,动辄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弄得邻里皆知,搞得季文明很是头痛。这时候他又想起傅芷璇的好来了,以往钱珍珍若挑衅,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会置之不理,两人自是闹不起来。   家宅不宁的同时,外事也不顺。   这个春节是季文明风光回京后的第一个新年,但季家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上门拜年的亲朋好友寥寥无几,一只手掌都数得过来,连往年都不如。   季文明主动去给族人拜年,族人也没一个给他好脸色看的,季老太爷更借口身体不舒服,直接给了他一个闭门羹。   事事不顺,季文明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   但就在他念起傅芷璇的好时,却从季美瑜口中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傅芷璇有新欢了。   呵呵,他们和离不到半月,她就有了新人?也只有美瑜这样天真的丫头才会相信。依他看,定是两人此前就已经勾搭上了,难怪傅芷璇那么迫不及待的和离呢。   自认为头顶绿油油的季文明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心里不舒服极了,对傅芷璇那丁点凭空臆想出来的好感瞬间消失,只剩下满心的厌恶。   尤其是今晚亲眼看到她上了“奸夫”的画舫,他的这种愤怒到达了顶点。   哼,这个贱人,放着好好的正室不做,非要自甘堕落,迟早有她好受的。   ***   这厢傅芷璇一上画舫就看到一个身着宝蓝色锦衣,面如冠玉的年轻人跑了出来,拱手道:“娘,你回来了。”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客气又周到,若非听到他的称呼,傅芷璇绝不会把他跟苗夫人的联系在一块儿。   苗夫人倒是习以为常,指着年轻人骄傲地说:“阿璇,这是我的儿子,单名一个铮字,他比你小四岁,在涵府书院读书。”   涵府书院是京城最出名的书院之一,它的院长是当世大儒张成熙。张成熙其人博学多才,声名远扬,他对弟子要求贵精不在多,因而能进入涵府书院就读,对时下还无功名的读书人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殊荣。   傅芷璇朝他福了福身,有心想顺着苗夫人的夸赞两句,但念着两人年岁差异并不是太大,自觉不合适,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苗铮似乎也不是一个多言之人,等苗夫人介绍完后,他也只是冲傅芷璇拱手作揖,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傅夫人。   苗夫人大笑:“我这儿子是个榆木脑袋,阿璇你别介意。”   傅芷璇还没说话,苗铮已拱手道:“娘,既然今晚有傅夫人陪你看灯会,那儿子就去念书了。”   说罢,回了船舱。   没过多久,傅芷璇就看到船舱中的灯盏亮起,苗铮捧了一本书坐在窗前,全神贯注地读了起来。   “夫人,令公子真是好学。”傅芷璇由衷地感叹道。   上元佳节,洛河两岸灯火辉煌,丝竹鞭炮声不绝于耳,衬得这洛河好似那天上的银河下凡,这样的人间美景竟不能打动他。   苗夫人又是欣慰又是遗憾:“是啊,阿铮他平生最为好学,先生也说他是读书的料,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只是他一心读书,我年纪渐渐大了,这偌大的家业竟无人继承,想到这些,我愁得半夜都睡不着。”   这种事旁人也出不了主意,帮不上忙,傅芷璇只能安慰她:“船到桥头自然直,夫人不必忧心。”   苗夫人漆黑的眼珠子一转,忽然道:“阿璇,咱们俩这辈子的遭遇虽不是一模一样,但也大同小异。不若,你来帮我怎么样?”   傅芷璇大惊:“苗夫人,这可使不得。”   苗夫人家可是掌握了南北运河的漕运,这样的富商巨贾,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必找她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卖糕点的小娘子。   苗夫人伸手握住她的手,目光投向亮闪闪的河面,语气唏嘘,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落寞和惆怅:“阿璇,看到你,我就好似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咱们女人在这世上立身太不容易了,所以我想拉你一把。当然,也是你的聪明和勇敢果断打动了我,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和离求去的勇气,如果我当年像你一样,是否这……”   她忽地顿住,自嘲一笑,轻声道:“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阿铮性子与世无争,不熟悉的人我也担心引狼入室。当初你和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得知后,派人调查了一番,得知你与季家脱离关系后竟还对季家族人施以援手,所以我相信你。即便今天咱们不碰上,改日我也会登门拜访。”   傅芷璇完全没料到,当时随心的一个举动竟会打动苗夫人。   只是这事到底太大,她对苗夫人也不是非常了解,自不能贸然答应:“苗夫人,请给我三天时间考虑,可以吗?”   苗夫人笑着答应了:“当然可以。咱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嗓子都干了,去二楼喝点水。”   此后,这一晚,两人决口不提此事,只是赏灯论茶。与苗夫人的这一番彻夜长谈,傅芷璇进步甚大,她从苗夫人口中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精彩的世界,那是一方与闺中,甚至与京城完全不同的世界。   ***   正月十一,大家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庆里,前一晚不少人彻夜赏灯,直至天明方才归家。   因而这一天白日,街上仍是冷冷清清的。   这一日仍旧不上朝,陆栖行早早起来,在客栈的后院练了一个时辰的武,及至辰时末才收剑。   “殿下,高老爷子来了。”在一旁伺候的章卫立即捧着汗巾上前,低声说道。   陆栖行眉心紧蹙:“来多久了?为何不通知我?”   章卫伸出食指:“来一个时辰了,他不让属下通知你。”   那不是从他刚开始练武就来。陆栖行把汗巾丢给了章卫,边往木质楼梯走去,边问:“你知道老爷子这么早来找我做什么吗?”   章卫想起高老爷子那张与陆栖行如出一辙的黑脸,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陆栖行没有多说,抬步而上,上了二楼推开门,喊道:“外公,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高老爷子睨了他一眼:“哼,你还打算在这里住多久?是想别人说,我这老头子来就把外孙赶出去了吗?”   陆栖行笑盈盈地把锅推到了陆永宁身上:“外公哪里的话,我是被永宁那丫头缠得没办法了,不得不出此下策。”   言下之意,若是陆永宁不消停,他就绝不回去。   没了陆永宁打头阵,总不能他一个糟老头子天天带着小姑娘往外孙的府上跑吧,不然被人看见,还不知传成什么样呢。   高老爷子看了一眼滑不溜秋的陆栖行一眼,不高兴地瞪着他:“怎么?你还想着她,哼,可惜人家不稀罕嫁给你,你还是听外公的,找个贤良淑德的娶了算了。”   陆栖行一脸莫名,嘴角抽了抽:“她?哪个她?外公你想多了。”   听到他否认,高老爷子只当他还想瞒着自己,哼了哼,戳穿他:“还想骗外公?你不稀罕人家,大过年好好的家不回,非跑到人客栈来住着?还有上回你还收留别人,让她在你府上换衣上药?“   陆栖行这才明白高老爷子说的是谁,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外公,你误会了,我不回府住客栈是因为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才是。至于上回换衣上药的事,这是曹广把她带到我府上的,我总不能不给曹广面子吧?”   高老爷子开始胡搅蛮缠:“给曹广面子?那怎么不见你给外公面子?我带着人姑娘来,你连正眼都没看人家一回。”   陆栖行哭笑不得,这能比吗?曹广带傅芷璇来只是因为在他府外而已,进来换件衣服上个药就走,但高老爷子带着姑娘来目的可不单纯。   被外孙笑得不自在,高老爷子拉下脸,气哼哼地说:“行了,你也不用跟我打马虎眼了,我昨晚去问过了,就是你想娶,人家也不想嫁呢。”   “外公你找过傅芷璇了?”陆栖行的笑僵在了嘴角。 第54章   如愿看到外孙色变, 高老爷子眼角细密的鱼尾纹似乎都鲜活了起来, 得意地说:“怎么, 着急了?放心,老头子我没拿她怎么样!”   忽然,不知想起什么,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揪着下巴上白白的胡须,唉声叹气。   陆栖行甚是无奈,老小孩,老小孩,这话果然不假, 前一刻还笑眯眯呢, 下一刻就变脸,简直堪比六月天。   “外公, 叹气做什么?”   高老爷子嫌恶地瞥了他一眼:“你看上谁不好, 非要看上她?老头子跟你说, 你可绝不能去做那倒插门的女婿, 咱们丢不起这个人。”   倒插门女婿?陆栖行真是服了高老爷子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本想辩解,转念又一想, 反正他都误会了,索性让他误会到底吧。   陆栖行眉一耷,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一片郁色,似是很为难的样子。   高老爷子本只是随口一说, 他这外孙堂堂天潢贵胄,大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怎么可能入赘。可看陆栖行那副神伤的模样,莫非他歪打正着,猜对了?   高老爷子顿时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紧张地看着陆栖行:“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哎,我不催你了,这总行了吧?”   他可以晚两年抱外曾孙,但绝不能让外孙变成别人家的人了,否则到了地下有何颜面见先皇。   陆栖行没想到高老爷子这么快就妥协了,心中好笑,面上却摆出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高老爷子见了,真的急了,站起来,拉着陆栖行:“走,回府,回府,待会儿我就把永宁那丫头赶回她自己的府上。”   陆栖行连忙拦住高老爷子:“慢着,外公稍等,我把事情处理完就回去。”   说罢,叫来章卫吩咐道:“你下去跟店小二说,这间房本王长包了,还有这房里的东西都不要动,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儿。”   “啊?”章卫讶异地看着他,“殿下,咱们不是要回府了吗?”这些可是殿下用惯了的东西。   说罢,偷偷瞧了紧张兮兮的高老爷子。难不成连老爷子亲自出马都没说服殿下?   陆栖行像是没看到他的疑惑,托腮想了一下:“你去付一年,不,先付两年的房钱。”   高老爷子听了眉心打结,纠结地看着陆栖行:“难道你以后还打算回来住?”   陆栖行黯然地摇摇头:“也不是,外公,就当我补偿补偿她的吧,直接给她银子,她肯定不要。”   高老爷子听了更不放心了,自己的外孙何时这么贴心细心了?他欲言又止地看着陆栖行,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陆栖行忍住笑,故作沉痛地点了点头。   回王府后,陪高老爷子用过午膳,陆栖行去了书房,单独把章卫叫了进去。   “本王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章卫如实回答:“昨夜老爷子去灯会上找了傅芷璇。老爷子见过人后,似乎还算满意,就让傅芷璇去申请取消女户,不过被傅芷璇坚定地拒绝了。她……她还表示,目前不打算嫁人。”   说完小心翼翼地偷瞧了一眼陆栖行,原来自家王爷好人妇,难怪看不上公主给他找的娇滴滴的小姑娘呢。   陆栖行察觉到他的注视,眉一撇:“你看本王作甚?”   章卫忙不迭地摇头,把脑海里荒谬的念头给狠狠按了回去,张嘴就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相报,其实,其实高老爷子没跟傅芷……夫人表明身份,她误会老爷子是冰人了。”所以你还是有机会的。   陆栖行非常意外,老爷子这是做什么?莫非他还以为他是二十年前那个名满燕京城的老太傅?他不自报家门,寻常人哪认识他。   难怪他听了老爷子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呢,原来是这样。想必,若是老爷子若报上了身份,傅芷璇定会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老爷子也就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跑过来了。   陆栖行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解释了,就让高老爷子误会吧。   只是傅芷璇帮了他这么一个大忙,他不表示似乎说不过去。奉上银钱,似乎太没有诚意,她也不像是很爱财的人,陆栖行思忖半晌,对章卫道:“你找个好手,暗中跟着傅芷璇,若是遇到有人打她的主意,帮她解决了。”   一个稍有财色的独居女人,很容易引来个别歹人的觊觎。她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就保她平安吧。   果然,殿下是真的看上傅芷璇了,否则为何会挂心她的安危,还打算暗中解决对她不怀好意的人。不过殿下也太傻了,做好事不留名,谁能记住他的好,不行,他得挑个机灵点的。   章卫在心里过滤了一遍人选,问道:“殿下,那派闻方去怎么样?这小子身手灵活,脑子又好使。”   闻方?陆栖行对此人有印象,似乎是一个很不错的斥候。让一个优秀的斥候去做这种事是不是小题大做了,傅芷璇遇上的顶多就是地痞流氓而已。不过看章卫那副殷殷期盼的模样,陆栖行虽觉怪异,到底没多说,颔首道:“你看着安排。”   见陆栖行没反对,章卫感觉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挠挠头,低声道:“殿下,那这时间多久呢?”   陆栖行想了想,答道:“到她成亲为止。”到时候她有了男人,旁人也不敢打她的主意了。   章卫感觉又一次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不行,回头他得嘱咐闻方那小子机灵点,随时把那边的动向传回来,免得坏了殿下的好事。   ***   陆栖行回府的当天,傅芷璇就知道了。   因为史哥找上了门,一脸为难地说:“东家,那位……就是摄政王走了,不过他又续了两年的租,而且屋子里的东西没搬走,都还留在客栈里,怎么办?”   史哥只有一次站在门口无意中扫到了陆栖行的房间。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窗边放置着一张黄花梨罗汉榻,长一丈五尺,宽三尺有余,比之客栈里原本准备的那张床都要好看精致舒服得多。室内另一侧摆了红木龙纹卷书案,案上放置着一顶古铜驼灯,旁边摊着一张比雪还白的纸,旁边的香薰炉里青烟袅袅,这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间屋子里的许多东西他都不认识,更别提打理了。   因而陆栖行一走,他就立即跑来向傅芷璇讨主意了。   傅芷璇明白他的顾虑,就是她自己也很发愁。摄政王用过的东西,即便在他本人看来极其普通,但对于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来说,那也是无比稀罕之物。他们见都没见过,更别提好好收拾了,万一给他弄坏了怎么办?就是把她的客栈卖了都赔不起。   按住太阳穴,傅芷璇头大地说:“先留着吧,你把那间屋子锁了,不能让任何人进去,以后由我和小岚去打理那间屋。”   得了主意,史哥终于放心了,遂即说起另外一件事:“东家,你让我去查苗夫人的事有眉目了。苗家自上一代开始掌握南北漕运这条商线。他们家总共有百余艘大船,光是载重四千石到六千石的就有十艘之多,一千石到四千石的更是有五十艘之巨。南北行商多租借他们家的船只,就连官府也曾有多次租借他们家船只的记录。”   这一点,傅芷璇也有所耳闻。新朝初建,连年征战,人丁锐减,国库吃紧,前朝的漕运制度逐渐无法维持,加之朝廷也不重视这一块儿,南北运河的运输权遂落到了富商大贾手中。不过苗夫人的公公能啃得这块肥肉,也是手眼通天。   苗家自得了这天大的聚宝盆后,并不高调,相反,做事越发小心谨慎,凡是朝廷要借他们的船只运送物资,他们都出人出力,并且分文不取。因而倒是没引起朝廷的敌视与反对,相反,还与朝廷中不少官员交好。   史哥打听来的情况与她听得的差不多。傅芷璇颔首,问道:“其他的呢?”   史哥知道她想听什么,一一道来:“苗家在城中名声甚佳,不说其他,就城里许多商户与他们家关系都非常融洽。丰源商行每次南下北上的货物都是经由苗家的船只运送。此外,苗家的伙计掌柜都是做了许多年的老人,这些人提起苗家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只是……”   迟疑片刻,史哥照实道:“只是,苗夫人的风评不是很好。她与苗家宗族的关系很紧张,双方都极不待见对方,甚至,苗夫人提起过好几次,要脱离宗亲,苗氏族人提起她都是用‘那个贱人’来称呼。东家若是要涉足苗家,得当心引起苗氏族人的敌视。”   傅芷璇早从苗夫人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她与族人的关系不会有多好,但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苗夫人竟多次提出要脱离宗族,这倒是有点出乎她的预料。   “史益,那你觉得我该不该答应她?”傅芷璇见史哥说得井井有条,想到他也是能组织起几十人来劫粮的扛把子,顿时起了征询他意见的心思。   史哥眼珠子一转,笑道:“若是张柳在这儿,一定会劝东家别掺和进去。不过换了我,那我肯定是建议东家答应苗夫人。现在苗夫人与宗族割裂,偌大的船王世家,其实就苗夫人母子,苗公子是个书痴,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爱。苗夫人既然有意培养东家,就算不能做苗家的总掌柜,寻个分掌柜当也是可以的。”   苗夫人的公公当初为了笼络跟随他一起建立这船运帝国的诸多有才之人,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做法,凡是掌柜以上者皆能分到一定数量的干股。   拥有干股者并不能分得本金和左右东家的决策,但每年都能从中分到相应比例的红利。这就相当于把苗家所有掌柜以上的人都绑在了苗家这艘战船上。就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也会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不得不说,已过世的苗老爷子真是个奇才,难怪苗家能屹立这么多年不倒。   傅芷璇明白史哥的意思,她若能进苗家,只要做到掌柜以上,每年的红利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比她守着两家小店慢慢经营有前途多了。   当然,史哥也能跟着她进入苗家这个巨无霸,获得大展身手的机会。   傅芷璇也颇为心动,她自己是野路子出身,并不懂经营之道,只是看了一些杂书,谨记诚信为主,客人至上的原则。比起苗家来始终差远了,若是能进苗家见识一番,对她来说应该是莫大的一番造化。   “好,回头我捎个信,你送去苗家。若是能带人,你就与我同行吧。”傅芷璇沉吟片刻,承诺道。   史哥脑子聪明,胆子大,比之小岚和张柳都更适合去苗家。他既有这个心思,不如成全了他,若有一天他能在苗家出人头地,也算结了一番善缘。   史哥当即喜笑颜开:“多谢东家。”   ***   解决了盘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傅芷璇彻底放松下来,决定晚上带着小岚去看她念念不忘的上元节灯会。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灯会的最后一天。   晚上,圆月高悬,天上莹白的月光与地上灿烂的灯火交相辉映,上万种各色花灯齐齐绽放,整个燕京城好似一颗遗落在凡间的明珠,从高处望去美不胜收。   傅芷璇和小岚穿梭在灯海人山中,感觉眼睛都不够用。   “夫人,你看这盏灯,上面的画会动呢!”小岚惊喜地指着一站走马灯道。   这盏走马灯设计颇匠心独具,灯身轻悠悠的转动着,上面画的几个骑马的武将,你追我赶,连贯成一幅追马图,生动活泼有趣,傅芷璇看了也觉得颇为新奇,主仆俩围着灯打量了半晌。   后来两人又见到了许多罕见的花灯,比如骰子灯、五彩羊皮灯、白玉灯、无骨灯、丝灯,不过最引小岚好奇的是万眼灯,它以碎罗红白向间砌成,功夫妙天下,点燃蜡烛后,放射万道光芒,故此得名。   这种灯尤其得孩童喜欢,因而,外面围了一圈小孩子。   小岚踮起脚尖往里探,傅芷璇扶着她,问道:“看见了吗?”   小岚遗憾地点点头:“看到了,这盏灯的颜色好奇怪,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不停转换,像是雨后的彩虹。”   傅芷璇今晚已经大饱眼福,见怪不怪了,遂道:“看过了咱们就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小岚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两人转身,突然撞入一双深色的黑瞳中。   傅芷璇诧异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陆栖行,他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身黑色窄袖骑装,乌发束冠,手上还牵着一个孩童,身后只跟了章卫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男子。   几人都是一身常服打扮,傅芷璇思量了几瞬,估计他们是不想暴露身份,便没有出声,只是微屈身,简单地行了一礼。   可陆栖行仅仅瞥了她一眼,就神色自若地收回了目光,然后直直地从她面前走过了。   直到他神色淡然冷漠地从面前走过,傅芷璇从反应过来,莫非这位王爷的老毛病又犯了,也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健忘呢还是记不住人?   傅芷璇暗暗猜测了半天,心道,这毛病还真是稀奇,连太医都治不好。   可章卫就没那么平静了,他刚才明明看到傅芷璇朝他们这个方向微微福了福身,而殿下竟这么走过去了。   要知道,女人可都是小心眼,一件丁点大的小事,他们都能给你记好几年,而且还会时不时地翻出来给你算账。   殿下这样无视傅夫人,傅夫人肯定会很生气。   他握拳假咳了一声,低声提醒:“殿下,你有没有觉得刚才路边那个穿着青色石榴裙的姑……夫人很眼熟?”   陆栖行扭头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认识的?想去打个招呼?”   章卫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上元佳节可是与心上人相会的好日子,殿下分明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这还了得,章卫连忙澄清:“不是,那位是傅夫人!”   傅夫人?陆栖行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对傅芷璇的称呼,她已嫁过人,称姑娘显然不合适,只能称夫人。而她因为自立女户,以后招赘上门的夫婿也会改姓傅,自然应该称呼傅夫人。   原来是她,难怪他好像看到有人冲他福了福身,还当是哪个以前碰过面的贵女。   见他想起来了,章卫出主意道:“咱们回头给她打个招呼吧。”   陆栖行皱眉:“你何时跟她这么熟了?”   章卫觉得自己很冤,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陆栖行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命令道:“该回去了,你有私事明天处理。”   他今天可是带着小皇帝出门,虽然周遭有不下二十个暗卫在后面保护他们,街道外更是有上百禁卫军在候着,但为了避免任何意外,还是能不接触任何生人就别接触的好。   “皇叔,要回去了吗?朕还想看。”小皇帝边揉眼睛边恋恋不舍地说。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宫,为了这次出来,他求了皇叔好久,皇叔才答应。   这宫外的世界真大,真有趣。小皇帝毕竟还小,孩子心性,见什么都觉得新奇好玩,因而哪怕困得揉眼睛,仍不愿意回宫。   陆栖行蹲下身,抱起了他:“嗯,时候不早了,皇上你该回宫了,明年微臣再带皇上来看花灯。”   陆谨严听了,恹恹的眼珠子总算迸发出了一丝光彩:“皇叔答应了朕,可千万别忘了。”   “放心,忘不了。”陆栖行单手抱起他,轻抚着他的背,冲章卫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到前面开路。   一行人从繁复的灯楼下穿过,折入一条稍微安静一些的巷子,巷子两旁依次有人开始收起花灯。   突然,一柄闪着寒光的大刀从折好的灯笼纸中飞出,直刺向陆栖行怀里的小皇帝。   陆栖行单手抱着小皇帝,腾出一只手,挡在刀背上。   “殿下!”章卫惊呼出声。   见一击不成,附近正在收拢灯笼的男子纷纷丢下灯笼,拿出暗藏的武器,劈头砍了上来。   陆栖行连忙抱着小皇帝往后退,紧跟着的暗卫上前,挡在他们面前,把他二人护在了正中,一时之间,小巷子中只听到刀剑相向的声音。   这条巷子是回家的必经之路,踏足而来的傅芷璇见到这一幕,惊呆了。   怔愣片刻,她飞快地把浑身颤抖的小岚按入了路边的一堆灯笼纸后面:“藏在后面,千万别出声。”   “夫人,你呢?”小岚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起身,却见傅芷璇拔腿就跑入了黑暗中,只留下一个漆黑的影子给她。   她紧张地攥紧裙子,提起抖得厉害的脚步正要追上去。   忽然,巷子口发出刺目的光线,紧接着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窜了进来:“快来护驾,快来护驾!”   那一群刺客眼看事情败露,拿起刀,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见到这一幕,陆栖行的心并没有放松下来,眉头反而拧紧。   果不其然,下一刻,卫兵自动分成两列,一个身着白衣,眉眼阴柔,嘴唇刻薄的男人走了出来,语带指责地说:“摄政王,你私自带皇上出宫,是何居心?” 第55章   头一次遇到这种事, 傅芷璇也很茫然,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 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人帮忙。不然若是摄政王和小皇帝死在这里了,她与小岚也要跟着完蛋。   她一口气跑到马路上,忽然,一把寒光凛凛的大刀拦住了她的去路:“此路已封,请绕道。”   傅芷璇吓了一大跳,避之不及,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纤细的手掌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滑过, 磨得手心火辣辣的。   傅芷璇抬头看着眼前这一排身着冰冷甲胄的士兵, 眼睛发亮,指向来时的方向:“有人行刺摄政王……”   不等她说完, 为首那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将军立即抓起她的衣领, 飞快地往她所说的方向跑去, 边跑边问:“是往这边吗?”   傅芷璇被他抖得七晕八素, 胃部反酸,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回了一句:“对。”   那人听了,猛地加速提着她飞快地跑入小巷子。   一走进去就发现原本因为灯笼熄灭已经变黑的小巷再一次变得火光通明。   在光亮中心,站着一个神色倨傲的男子,他昂着头,气焰嚣张:“王爷, 皇上差点因为你的疏忽受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看就来者不善,银色铠甲的将军一见这种状况,把傅芷璇往旁边一丢,火速冲了上去,挡在陆栖行面前,单膝跪地拱手道:“微臣祁襄参见陛下,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小皇帝被突如其来的刺杀吓懵了,脑袋往陆栖行怀里拱了拱不说话。   陆栖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垂眸盯着祁襄,语气冷漠:“祁统领,在军中以下犯上当如何处置?”   祁襄一愣,答道:“回殿下,以下犯上,按军法处置当打二十军棍。”   陆栖行猛地一喝:“还不动手,要本王教你!”   “是,属下遵命!”祁襄站了起来,一挥手,他身后两个训练有素的将士就迈着虎步朝国舅爷萧亦然走去。   萧亦然这才意识到,陆栖行刚才那话是针对他,顿时脸色一变,大声嚷道:“陆栖行,我可是国舅爷,又不是你手下的士兵,你凭什么对我用刑?”   陆栖行讥嘲地瞥了他一眼:“就凭你对皇室亲王大呼小喝,诬陷栽赃,这个理由还不够吗?以下犯上可不只适用于军中。”   “王爷且慢,国舅爷也是关心皇上,一时情急,口误口误,还请王爷见谅。”忽然,御林军右统领蒙丁山从后面大步跨了出来,拱手道。   陆栖行眯起眼看着突然冒出来替萧亦然说情的蒙丁山,声音轻飘飘的,饱含深意:“原来是你。”   蒙丁山是被先皇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深得先帝信赖,晋升他为御林军右统领,赋予他守卫京城的职责。感念先皇的知遇之恩,他原也与冯御史一样,是坚定不移的帝党。却不料,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投奔了萧家,沦为外戚一派的走狗。   蒙丁山只觉背脊一寒,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硬着头皮说:“殿下,臣执掌皇城守卫,守护皇城,保护皇上安危乃臣子职责所在。今天皇上遇袭,国舅爷也是着急,未免节外生枝,请让皇上速速回宫!”   萧亦然听了,跟着打蛇随棍上:“皇上,让微臣护送你回宫,太后娘娘很担心你。”   听他提起母亲,小皇帝缓缓抬起头,怯怯地看了陆栖行一眼,水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犹豫。   陆栖行轻抚了一下他的背,抬头朝祁襄使了一记眼色。   祁襄撇嘴不阴不阳地看了蒙丁山一眼:“蒙统领,枉我敬你是一条好汉。”   说罢,直接越过他,走到不住往后退的萧亦然面前。   因为蒙丁山没发话,他身后的御林军也不动,萧亦然退无可退,这才感觉到了害怕,灵活的舌头开始打结,色厉内荏地说:“陆栖行,你敢……皇上,救我,救我,我可是太后娘娘的亲弟……”   小皇帝听到他凄厉的叫声,投头越过陆栖行的肩,看着一脸恐惧的萧亦然,心有不忍,小声说:“皇叔……”   陆栖行先一步堵住了他求情的话:“皇上,尊卑有序则上下和,礼不可废。”   小皇帝已经启蒙三年,大致明白这话的意思,愣了一下,小手死死抓住陆栖行的肩,不再多言。   萧亦然目露绝望,被两个军士按在地上。   啪啪啪,响亮的板子声在安静的夜空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萧亦然凄厉的叫声。   萧亦然出身北夷贵族,祖辈父辈都是功勋显著的武将功臣,但他显然没继承萧家尚武的传统,细皮嫩肉的,几棍子下去,就开始鬼哭狼嚎起来。等到打了十几棍子,他已经脸色发白,连叫喊的力气都没了。   蒙丁山见了,藏在袖子下的拳头捏得死紧,抱拳道:“殿下,国舅爷已经受到了教训,还请殿下看在太后和皇上的面上,饶他这一次!”   旁边的祁襄听了,扯嘴阴阳怪气地说:“蒙统领,你也出身行伍,当知军令如山的道理。你这样张口就让殿下收回成命,出尔反尔,是不是行军打仗也这样随意?”   蒙丁山扯不过祁襄,脸色一变,拱手道:“臣不敢!”   祁襄撇嘴轻蔑地笑了。   萧亦然的二十军棍也完了,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下身都是血。   小皇帝似乎很害怕,小手死死攥着陆栖行的衣服,小脸埋在他的脖子处,浑身轻颤。   陆栖行轻轻把他放到地上,平视着他道:“皇上,蒙统领来接你回宫了。”   小皇帝眼神闪了闪,纯净的目光中带着天然的信任:“皇叔,你不跟朕一起回宫吗?”   陆栖行瞥了一眼顿时紧张起来的蒙丁山和萧亦然,轻轻掰开小皇帝的手,平视着他,眼神带着鼓励:“皇上,你乃天下之主,臣等都是你的子民,蒙统领亦然,他送你跟微臣送你是一样的。”   小皇帝似懂非懂,但到底不再抗拒。   旁边的蒙丁山松了口气,连忙请来歩辇:“恭迎圣驾回宫!”   待小皇帝上了歩辇后,他又安排人把重伤的萧亦然抬上了马车。   蒙丁山带来的御林军井然有序地退去,不过转眼的功夫,小巷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这一方。   虽然借着“以下犯上”这个罪名狠狠地打了萧亦然一顿,但陆栖行、祁襄、章卫三人的脸上都没一丝喜色。   萧亦然并不是个完全没脑子的草包,他今天敢跑到这里来拦陆栖行,而且还拉拢了蒙丁山,绝对是有备而来。   偏偏又被他看到皇上遇刺的那一幕,若是平常,即便带皇上出宫不大符合规矩,朝臣们顾忌着王爷和皇上的亲叔侄关系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发生了今晚行刺这样的意外,那就不一样了,明天,朝臣们定会对王爷群起而攻之。   祁襄皱眉,看着街边死透了的尸体,挥手招呼属下:“查!”他就不信查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章卫皱眉,偷偷看了陆栖行一眼,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他们似乎不想要我们的命,攻击的时候并未尽全力。”   祁襄听到这一句差点跳起来:“怎么回事?”   目光却是投向了陆栖行。   傅芷璇听到这里,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可不想听到这些皇家秘辛,现在也没她的事了,她可不可以走了?   她以手撑地,欲借力站起来,溜到一边。   可手刚一碰到坑坑洼洼的地面,下一瞬,一股钻心的疼从膝盖上冒了出来。   “嘶……”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的膝盖也瞌伤了,刚才光顾着紧张,竟忘了痛。   她呼痛的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晚上格外引人注目,陆栖行几人连同上百将士齐刷刷地扭头盯着她。   傅芷璇被几百只眼睛盯着,很不自在,讪讪地说:“我……这没我什么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陆栖行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她这么个大活人他们都没看见么?傅芷璇低下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还是祁襄突然想起她,替她解了围:“殿下,是这位夫人好心跑来通知咱们,不然属下还来不了这么快。”   章卫诧异地看了傅芷璇一眼,拱手客气地说:“多谢夫人仗义相助。”   傅芷璇被他这正儿八经的行礼搞得很是尴尬,勉强笑了笑:“章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她也是为了自保,不然皇帝若是出了意外,刚才在场的人全部都得陪葬。   章卫偷偷看了陆栖行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眼珠子一转,大声嚷道:“哎呀,夫人,你受伤了?”   傅芷璇连忙摆手:“没事的,都是小伤,一会儿就好了。”   顿了一下,她福身借机开溜:“若无事,那民妇就先告退了!”   说完,踏出脚,努力保持平时走路的样子。   章卫看着她明显有些僵硬的步伐,又偷偷瞄了一眼自家王爷,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关键时刻不出手,等着后悔吧。   祁襄看着章卫热络的样子,等傅芷璇走远了,低声问道:“怎么回事?你跟她很熟?”   章卫下意识地扭头看了陆栖行一眼,连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也就是见过她两次而已,两面之缘!”   祁襄不解地看着他:“我只是问问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还不是怕你害死我!章卫翻了个白眼,当着陆栖行的面,也不好跟祁襄咬耳朵,只能把话题转开:“对了,刚才咱们是不是说到刺客了。老祁,你有所不知,这些人一看萧亦然来,也没挣扎一下,提起刀,反手就抹了脖子。那个干脆利落,这哪是刺客,分明是死士。”   久久未出声的陆栖行也道:“没错,章卫说到点子上了,这些人是存在死志而来,你查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果然,去搜查的士兵很快就回来报告了,屋子里除了灯笼什么都没有。而这些刺客的武器都是最普通最流行的制式武器,并无什么特别的,他们的衣服也是最简单的布衣,上面没有任何的标志和私人物品。   底下的人空手而归,祁襄很郁闷,但更多的是担忧:“殿下,这群刺客来历神秘,找不出他们的来历和幕后主使者,只怕对咱们不利。”   小皇帝若是死了,陆栖行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而今天又是他带小皇帝出来的,那些帝党本就多疑,这次肯定会怀疑到陆栖行头上。   要想洗刷他的嫌疑,只有找出真正的幕后主使。   陆栖行沉吟片刻,神色自若地说:“传本王的命令,明日朝堂上,谁也不许动,性子急的几个家伙,全给的告病不上朝。”   祁襄眉心挤做一团,甚是不解:“可是就这么让他们随意往殿下头上泼污水吗?”   陆栖行冷笑了:“不让他们泼污水,怎么看得出来究竟有多少墙头草呢,又怎么看得出还有多少牛鬼蛇神在暗中作祟。放心,没有铁证,他们不敢拿本王怎么样。”   祁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试探地询问道:“殿下心里莫非有了怀疑的人选?”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你觉得除了萧家还能有谁?行了,祁襄,不必忧心,带着你的人回去,天还塌不下来!”   祁襄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真是不明白,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自家殿下这些年对皇上真是尽心尽力,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简直是视若亲子了。而且还竭力控制手上的权力,若非他纵容,现在朝堂上哪有萧家说话的份儿。   这萧家脑袋发什么晕,竟木仓头调转,突然跑出来对付殿下。   这一点也是陆栖行疑惑的。他虽厌恶萧太后,但因为念及皇上小小年纪已经没了父亲,不忍再让他失去母亲,因而对萧太后诸多忍让,甚至在三年前曾隐隐向萧太后表过态,在皇上亲政之前,他不会成婚,以让萧家和帝党安心。   三年来,他恪守承诺,别说成婚,连别人送来的美人都一概不收。公事上对朝事恪尽职守,从不逾矩,对萧家子弟,虽无扶持,但也没有明显的打压。   陆栖行可以拍着胸口说,天下再也没有他这么大公无私的摄政王了,萧家应该很满意才对,为何还会与他撕破脸皮?   陆栖行直觉这里面很可能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让萧家人突然改变了主意。   思忖半晌,他猛然勒住缰绳,回头对身侧的章卫道:“立即派人过去盯着萧家,好好查一查,最近这段时间有哪些人进出过萧家,这些人的身份分别是什么,还有太后哪儿也盯着,看谁进宫给她传递过消息。给本王查仔细了,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   章卫颔首:“是。”   突然,他的目光凝住了:“殿下,那好像是傅夫人和她的丫鬟。”   马路上,傅芷璇扶着小岚的肩,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她的身上。   “夫人,你慢点。”小岚看着她一瘸一瘸的脚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恨自己没用,关键时刻发愣,最后还要主子来救她,不然夫人也不会伤了腿。   傅芷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没事的,小岚,你还撑得住吗?好像再拐两个街就有一家药铺,咱们再坚持一下。”   小岚点头如捣蒜:“撑得住,撑得住,夫人,你别说话了,奴婢扶着你,一会儿就到了。”   “上来!”忽然,一匹骏马不知何时跑到了她们旁边。   主仆俩回头,瞧是陆栖行,傅芷璇连忙松开扶着小岚的肩,福身行礼。   陆栖行看着她单脚站立的腿,眉头拧得死紧,都什么时候了,还用她行礼,他缺她这一礼?   他脚步一滑,跳下马,推开小岚,伸手抱着傅芷璇,把她抱到马车上,随后,他也跟着跃上马,把傅芷璇环在前面,一夹马腹,马蹄飞扬,疾驰在宽阔的大街上。   他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等傅芷璇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到了马上。   虽然陆栖行的手很规矩,只是虚虚扶着她的胳膊,两人之间还隔了好几寸距离,傅芷璇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她抚了抚耳侧的鬓角,没话找话:“有劳殿下了,前面往右拐,那条巷子里面就有一家药铺,殿下把民妇送到那儿就是。”   陆栖行看着她漆黑的发顶,鼻翼间传来一阵清淡的女儿香,淡淡的,清雅宜人,就像她给人的感觉。初看平平无奇,但每次都能给他找点事做,偏偏他还没法责怪她。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懊恼情绪顿时去了一半儿。   把傅芷璇抱上马之后,他就后悔了,这举动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他今晚应该是被萧家一声不吭就破坏了双方默认的契约冲晕了头,所以才会做出这等不理智的行为。   但现在看到傅芷璇僵硬地挺直背脊,一副恨不得马上跟他撇清关系的模样,他心里又莫名地有些不舒服。   “黑漆漆的,那大夫早睡下了,再说,会把药铺开在这么偏僻地方的人,想必医术也不怎么样!”   傅芷璇勾起唇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看来这位摄政王殿下今儿的心情不怎么好,不然也不会迁怒于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夫。   她得谨言慎行,千万别惹怒了他才是。   于是,傅芷璇闭上了嘴,低垂着头,静默不语。   一时之间,空气中只有马蹄疾驰的声音。   穿过洛河两岸的大街,路上晚归的行人渐渐少了起来,灯火也时明时灭,光线逐渐暗了下去。   暗淡的夜色中,眼前这人的轮廓也变得有些模糊了。   陆栖行骤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对着她的头顶发了一会儿呆,心情顿时变得不好了,为了打破这种静谧的尴尬,他主动道:“怎么不说话了?”   傅芷璇听了嘴角一抽,他这是让她自己找话题?   可她与这位摄政王殿下实在没有任何的共同话题啊。   傅芷璇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你别难过,民妇相信你,今晚的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怎么说?”陆栖行淡淡地问道,嘴角绷直,心情莫名地恶劣起来。她才见过他几次?就说相信,这相信未免太廉价了。君不见,连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交情颇深的曹广都不相信他,一直防着他!   因为背对着他,傅芷璇没发现他的异样,径自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因为殿下对皇上的事从不假手于他人,殿下看皇上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慈爱,就像……就像民妇的父亲看民妇一样。”   迟疑了一下,她又道:“而且危急时刻,殿下把皇上护在了怀里。那一刻,人的反应做不了假,骗不了人。”   陆栖行脸上的讥嘲表情突然凝住了,心中激潮澎湃,似那涨潮的大海,一浪翻过一浪,难以平静。   他的苦心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妇人都能看见,为何萧家看不见,曹广看不见,文武百官也看不见?   见他久久没回话,甚至连臀下的马放慢了脚步,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   傅芷璇的心开始提起来,惴惴不安,莫非她说错话了?   “殿下,是民妇失言……”   突然一只长臂伸出,猛然一拽,把她拉入怀中,傅芷璇是话也跟着戛然而止。 第56章   “夫人, 你发烧了吗?”小岚看着傅芷璇红通通的脸, 很是疑惑。   傅芷璇连忙摇头, 不自然地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可能是有点热!”   “那奴婢去把炭火拨小一些。”小岚信以为真。   她扭头往火炉边走去,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敲门声。   傅芷璇的心一紧,下意识地抚了一下鬓角,眼神紧张地瞥向门口,祈祷来的千万别是陆栖行。   想到先前那尴尬的一幕,傅芷璇现在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当时,陆栖行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神经, 突然把她按进了怀里。   在傅芷璇的心里, 陆栖行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极守规矩, 不是那等浮浪之人, 因此完全没想到他会在大街上做出这等失礼的行为, 当时就傻眼了, 竟忘了推开他。   幸好,章卫他们骑马追来, 马蹄声惊醒了二人。他遂即放开她,驭马前行,两人一路无话。   进了王府,他也只是吩咐人送她去客房就不见了。   从头到尾,他连正眼都没看傅芷璇一下, 只留了个背影给她。搞得傅芷璇一头雾水,既觉尴尬,又觉委屈,明明是他突然抱住她的,怎么现在搞得好似是她轻薄了他。   因而,现在傅芷璇极其希望别再见到他。   幸好,老天爷这次好想也站在她这一边,小岚打开门,进来的是福康和一个拎着药箱的大夫,身后还跟着一个医女。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王府大管家,傅芷璇不敢怠慢,连忙站起来,福身道:“见过福管家。”   福康连忙侧身:“使不得,老奴只是一下人而已,夫人折煞老奴了。”   傅芷璇可不敢把他的话当真,讪讪地笑了笑,揭过这话题,看向福康身后身形修长,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这位就是大夫吧,有劳了。”   福康一拍脑门:“哎哟,老奴竟忘了夫人受了伤,该打。岑御医,快给夫人看看腿。”   岑御医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拱手对傅芷璇道:“夫人,请先让医女给你看看伤口!”   说罢,退到外面。跟来的医女与岑御医甚有默契,上前掀起傅芷璇的裙子,把伤口描述了一遍。   这不过是普通的擦伤而已,用得着半夜三更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吗?   岑御医翻了个白眼,隔着屏风对医女道:“先用温水把伤口清洗一遍,然后涂上金疮药,包扎好。”   等医女忙活完,他又开了一副方子,嘱咐今晚就熬好,给傅芷璇服一碗。   出了门,岑御医侧头看福康:“福管家,王府上何时多了位夫人?”   岑御医擅长治疗外伤,曾跟随摄政王做过军医,现如今虽在太医院挂了个名,但其实是王府的专属御医,经常出入王府,自然对王府的人丁了如指掌。他前两日来给高老爷子把平安脉都还没听说过府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福康手往后一挑,正要说话,忽然瞧见对面的桂花树下站了一个黑影,他定睛一看,识出是陆栖行,心中一惊,连忙拱手作揖:“老奴见过王爷!”也不知王爷在这儿站多久了,幸好自己不是个多嘴的性子,没乱说话。   岑御医见了忙跟着行礼。   “免礼。”陆栖行看向岑御医,开门见山地问道,“岑恺,她的伤怎么样了?”   岑御医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震,殿下莫不是特意赶过来守在这里等候他的消息?   他在心里思量了片刻,故意把傅芷璇的伤口说得严重了一些:“她的膝盖擦破了不小的一团皮,受伤较重,属下让医女给她包扎了伤口,并开了一剂药。为了防止伤口崩开,这几日最好让她少走动,多休息,饮食上也吃得清淡一些。不过……”   “不过什么?”陆栖行见他支支吾吾的,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追问道。   岑御医微弓着身,维持着回话的姿势,继续道:“女儿家的身体何等娇贵,她的膝盖很可能会留疤,只怕以后会遭夫家嫌弃!”   闻言,福康诧异地瞥了岑御医一眼,他不是听到自己称呼“傅夫人”了吗?他又不知道傅夫人已经和离的事,应该会认为傅夫人已经嫁了人才对,故意说这话是何意?   更令福康惊讶的是,自家王爷听了这话,竟然眉头深锁。   半晌,才见陆栖行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记得给她用最好的药,尽量不要留疤。”   两人行礼,匆匆出了这间小院。   走出一段距离,恍然大悟的福康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岑御医的额头:“你这小子,就是奸猾!”   岑御医回头瞧了一眼院子里矗立着的模糊黑影,无声地笑了:“这还得多谢福管家提点。”   这小子真会揣摩人的心思!福康不堪落后,伸手抓抓腮帮子,小声问道:“你说我寻个借口给傅夫人换个院子怎么样?”   “换到玲珑苑?”岑御医一眼识破了他的心思,“玲珑苑是未来王妃居住的院子,你这做得也太明显了。”   玲珑苑是王府第二大主院,离王爷现在居住的听风堂很近,走路不过十几丈,两个院子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对方。   福康讪讪一笑:“明显吗?”   见他还不死心,岑御医直言道:“福管家,你就别多事了,我刚才才说了,她不宜挪动,你后脚就找借口换院子,这不是拆我的台吗?依我说,下次吧,你下次可以找借口,客院走水受潮什么的,没地方,再把她安置进玲珑阁就是,这样岂不是更自然。”   福康一听是这么个理,指着岑御医说:“好小子,让你抢了个先。”   ***   这边,等福管家和岑御医连同那医女一起关门出去后,傅芷璇再也忍不住,低叫了出来。   小岚看着她痛得皱成一团的脸,倍觉心疼,忙抓住她的手,扶她靠在榻上,担忧地说:“夫人,奴婢再请那岑御医回来看看吧!”   傅芷璇咬住下唇,轻轻摆了摆手:“不用。”   “可是你……“小岚见她下唇都咬出了血丝,恨不得以身代之。   傅芷璇平息了好一会儿,因为清洗伤口带来的痛楚这才散去了一些。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闭上眼,疲惫地说:“小岚,给我端杯茶来!”   小岚听了,忙松开她的手:“是,夫人稍等。”   喝了茶,傅芷璇身上的痛依旧没有减轻多少,她翕上眼,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休息了一会儿,内急感袭来,傅芷璇皱眉,叫来小岚:“扶我去净房!”   小岚忙过来,扶着傅芷璇,好在净房就在后边,几步就到了。   “你出去吧,不用担心,我没事。”进了净房,傅芷璇挥退了小岚,慢慢解开裙子,坐到马桶上。   方便完,她起身穿裙子时,忽然一只拳头大的老鼠从门缝里钻了进来,从她的脚边掠过,窜进了黑漆漆的墙角里。   傅芷璇吓得浑身一颤,受伤的膝盖一不小心撞到墙上,剧烈的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小岚连忙跑进去,扶着她,急切地问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桂花树旁的陆栖行听到傅芷璇的哀嚎和小岚变调的声音,脸色丕变,一口气冲了进去,着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小岚扶着傅芷璇,哭着鼻子说:“殿下,我家夫人撞了一下,伤口又开了。”   陆栖行疾步过去,抱起傅芷璇走到榻边,对小岚说:“去,让岑恺过来。”   小岚抹了一把泪,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屋子里顿时只剩傅芷璇和陆栖行两人。   陆栖行低咳一声,把她放到榻上,伸出手停留在她的膝盖上,神色有些不忍:“很痛吗?”   傅芷璇垂眸,强忍着痛说:“还好,劳烦殿下关心!”   陆栖行看着她苍白的脸,被咬破皮的唇,还有死死攥紧被角的手,这可不像是还好的样子。   只是见她一副随时都可能痛晕过去的模样,他也不好责备她。   顿了片刻,陆栖行忽然起身,走到院子里,曲起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口哨。   下一瞬,一个如雨燕般轻盈迅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到方陆栖行面前,单膝跪地。   “去把岑恺叫回来。”   黑影点点头,起身,脚步轻盈,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岑恺觉得今天有点倒霉。   好不容易过个上元佳节,刚躺进去把被窝捂暖就被人挖了起来,去给王府的客人看病。   结果,病人是个女客,伤的还是膝盖,除了开副方子,他完全没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忙完,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那晓得他才刚钻进马车,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忽然,一股冷风袭来,吹到脸上,冻得他的睡意全消。   他忙睁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矗立在马车旁的黑影幽森森抛下一句话:“王爷让你速速回去。”   等他下车,黑影已跑得无影无踪。   “说话也不说清楚,王爷叫我回去做甚?”岑恺摇摇头,慢吞吞地回了王府,走到大门就跟急急冲出来的小岚撞上。   小岚一见他,又是哭,又是笑,拽着他的袖子说:“岑御医,我家夫人又受伤了,你快去看看。”   岑恺恍然大悟,立即加快了脚步。   谁知等他进了那位傅夫人的屋子,才知道,原来这位傅夫人只是又撞了一下伤口而已。   伤口裂开了,叫医女换药就是,叫他回来做什么?   但在王爷紧迫盯人的视线下,这话可不能说,岑恺硬着头皮,装模作样地隔着密不透风的裙子看了傅芷璇的膝盖一眼说:“让医女先来给她换药和绑带。”   于是接下来又重复了先前的动作一遍,只是少了一道清洗伤口的程序。   医女上药的时间,岑恺和陆栖行只能在外面等着。岑恺等得百无聊赖,被王爷这么一折腾,他的瞌睡全跑了。他忍不住偷偷瞟向陆栖行。   陆栖行似有所觉,扭头看他,岑恺连忙垂下头。   “她痛得睡不着,你可有办法?”陆栖行皱眉,压低声音问道。   岑恺嘴角抽了抽,当年营中弟兄们,包括王爷自己,多少次浑身是伤的回来,不都挺过去了,这点伤痛算什么,王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对上陆栖行认真的视线,岑恺没办法:“开个止痛的方子吧。”   陆栖行眉宇间的褶皱加深:“是不是太慢了点?有更快的办法吗?”   岑恺苦着脸说:“没有更快的办法了。”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针灸。只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不宜给傅夫人动针,让医女动手,他又怕医女不小心出了错。   索性只是有点痛,忍一忍就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陆栖行脸色明显不大好,好在没再追着这个问题不放:“你开方子。”   见他让步,岑恺大大的松了口气,连忙开好方子,递给包扎好伤口出来的医女。   “殿下,属下先告退了。”   陆栖行挥手,站在屏风外,迟疑了片刻,走了进去,对一脸焦心的小岚说:“你出去。”   小岚看了一眼傅芷璇:“可是这……”   “你家夫人都这样了,本王能对她怎么样?”陆栖行斜了小岚一眼,“快去熬药。”   小岚又看了傅芷璇一眼,见她没有反对,这才退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傅芷璇强打起精神,抬头客气疏离地说:“劳烦殿下了,民妇的伤已无大碍。夜已深,殿下回去休息吧。”   陆栖行像是没听到她明晃晃的逐客令一般,往榻侧的太师椅上一坐,闭目靠了上去:“等小岚回来,本王就走,你累了就睡会儿。”   傅芷璇哭笑不得,他这么一尊大佛坐在这儿,她哪睡得着。   不过为了避免尴尬,她索性顺从地闭上了眼装睡。   半晌,听到榻上的呼吸逐渐趋于平缓,陆栖行蓦地睁开精光灼灼的眼,目光一寸一寸,宛若实质,从傅芷璇带着细碎伤口的手挪到她的脸上。   这张脸,他这样盯着看了一遍又一遍,但只要闭上眼,还是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忘记她的长相,再也记不起来。   她与旁人,应该没什么不同才是。马上那一抱,也只是一时的激动之举,应该无甚意义,可现在呢?明知不合规矩,他还偏生以熬药的名义把小岚支了出去,坐在这里。这又是为什么?   陆栖行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沉沉的,宛如万丈深潭一般深不可测,又如飓风过境一般,酝酿着无尽的风暴。   傅芷璇本没想睡,但身体实在是太困了,躺着躺着,睡意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脑子开始犯迷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短短时间内,她竟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的内容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似乎被一只凶猛的野兽盯上了,那只猛兽有一双黑沉沉幽深不见底的大眼,死死盯着她,好似随时都会把她吞噬进肚一般。   她心头大骇,猛然惊醒,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珠转了转,无意中撞上陆栖行的眸子,深沉的,闪烁着掠夺光芒的眸子,似乎跟她梦境中那双兽眼不谋而合。   傅芷璇大骇,眨了眨眼,再望去,却见陆栖行轻轻翕动眼皮,关切地看着她:“梦魇了?”   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淡疏离。   原来是她的错觉,傅芷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挤出一抹虚弱地笑:“嗯,什么时候了?小岚的药还没熬好吗?”   陆栖行捏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侧头看了一眼沙漏:“子时刚过,她应该就快回来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小岚推门进来的声音。   陆栖行顺势站了起来,巨大的黑影投到傅芷璇身上,完全淹没了她。   “好好休息,你是因为替我帮忙搬救兵而负伤,安心在王府住下,等伤好后本王派人送你回去。”   他这话客套疏离,让傅芷璇高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原来摄政王今晚的异常是因为感恩。   那就好,她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为了避嫌,傅芷璇还是决定明日就回家。   ***   陆栖行出了傅芷璇的房间后,脸上刻意伪装的温和刹那间荡然无存,只余一片冰冷。   瞧见他脸上的肃杀之气,守在院门外的福康身子一抖,垂下眼睛,低声道:“殿下,老爷子被惊动了,在听风阁等着你。”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去了听风阁。   人老了瞌睡也少了,高老爷子本就浅眠,半夜总会醒个一两次。   因为王府人丁不旺,因而高老爷子回来后,陆栖行就把他安排在了离听风阁一墙之隔的荷风苑。   两院相隔不过一堵墙,高老爷子今晚醒来后就发现听风阁灯火大明,再一看时间,都过子时了。   这么晚,陆栖行怎么还没睡?他有些不放心,遂起身到隔壁,这才知道陆栖行今晚带了一个女子回来,现在都还在客院那边。   高老爷子暗暗上了心,立即差人把福康叫过去询问了一通。   福康知道瞒不过,只能实话实说。   高老爷子听说来的是傅芷璇后,坐在太师椅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半晌长悠悠地叹了口气:“你下去吧,我在这儿等他。”   福康见势不妙,连忙跑过来通知陆栖行。   陆栖行约莫猜到老爷子会说什么,他一进听风堂,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立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今晚我和皇上遇刺,恰好被傅氏看到,她跑去搬救兵,摔了一跤,受了伤。因她受伤都是我之过,所以才让她到王府养伤。”   高老爷子一听外孙和曾外孙遇袭,哪还顾得上其他,着急地问道:“你……皇上也没事吧?”   陆栖行翘起唇一笑:“外公,若是皇上有事,我还能坐在这儿吗?”   “也是,也是,我老糊涂了。”高老爷子抚着胸口松了口气,转而问道,“那刺客抓住了吗?”   陆栖行把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猜测:“这些刺客既是死士,却没使全力,想来他们的目标本就不是皇上,而是我。我若倒下,萧家将是最大的受益者,而萧亦然又来得这么巧,容不得我不怀疑他们。”   高老爷子听了,眉头上的沟壑挤作一团,叹息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已让步良多,这萧家竟还不知足。明日朝堂上定是一番腥风血雨,你准备怎么做?需要外公出面吗?老头子还有几分情面。”   陆栖行笑着婉拒了他:“杀鸡焉用牛刀,现在还用不着外公出手。你且与我一道看着,咱们看看萧家还能蹦跶出哪些花样。”   见他说得笃定,又想他一介皇子之尊,十几岁就投了军,二十一岁时,先皇突然驾崩,朝廷动荡不安,他率军回京,力挽狂澜,以雷霆手腕震慑住蠢蠢欲动的乱臣贼子,平稳住燕京局势,扶小皇帝登基。高老爷子心里的担忧顿时去了大半,但嘴上仍嘱咐道:“萧家乃北夷世家,与朝中势力盘旋纠葛颇深,你切不可大意。”   陆栖行点头,站起身,扶着他说:“外公放心,我晓得。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高老爷子甩开他的胳膊,眉一横:“又想糊弄我,说吧,你准备拿傅氏怎么办?”   这都还没忘记?陆栖行扶额:“外公,没有的事,你想多了,等她伤好了,我就立即派人送她回家。”   高老爷子老眼一瞪:“哼,你那点心思别想瞒着外公了。你若只是内疚,直接送她回家,再派个太医去看看就是,何须带她回来!”   陆栖行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老爷子不提,他都忘了还能这么做。   见他不吭声,高老爷子得意一笑:“行了,这傅氏既然会冒着危险去搬救兵,想必心中亦是有你。上回是老头子我没说清楚,明日我再去劝劝她,她定然会愿意留下的。”    第57章   次日, 傅芷璇刚用过早膳, 高老爷子就找上了门。   福康殷勤地跟在后面:“傅夫人, 老爷子来看你了。”   看着突然出现的高老爷子,傅芷璇一脸错愕。她眨了眨眼,惊讶地说:“你,你是那晚那位老丈。”   高老爷子笑眯眯地说:“对,咱们又见面了。”   福康在一旁从善如流地说道:“高老爷子是殿下的外祖父。”   傅芷璇完全没办法把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跟摄政王口中那个残忍逼婚的老人联系在一块儿。但瞧福康那谄媚的模样,定然不会有假。   傅芷璇压下心中的惊讶,垂下眸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民妇傅氏见过老爷子。”   高老爷子摆手,和和气气地说:“免礼, 你腿受伤了, 不必多礼,坐下吧。”   傅芷璇坐回椅子上, 挺直背脊, 有些赧颜地说:“老爷子, 民妇有眼不识泰山, 上次误会老爷子了,真是对不住。”   据说这位老爷子以前可是朝中重臣, 他又怎么可能跑去做冰人,兴许是见不惯她的自立女户这种行为吧。   傅芷璇知道,民间有不少读书人都视她这种行为为大逆不道,很是不屑。一个七八十岁饱读诗书的老人有这种想法,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谁料高老爷子竟挥了挥手, 呵呵笑道:“没有,你没弄错,老夫确实想给夫人保一门媒。”   傅芷璇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又意外又错愕,结结巴巴地说:“这等小事,就不用劳烦老爷子了。”   高老爷子正在兴头上,只当她不好意思,兴致勃勃地说:“你别急,你都还没听说我要给你介绍的是谁呢。原本我也不该向你本人提起这事的,但你是个有主意的,又单独立了女户,不问你,老头子我也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傅芷璇愣了一下,诧异地问道:“民妇认识?”   高老爷子捋着雪白的胡须,笑眯眯地点头。   不应该啊,她认识的未婚男子才几个,请得动高老爷子来说亲的更是寥寥无几。   忽然一个荒谬的念头涌上了傅芷璇的心头。   她顿时脸色大变,既觉得不可能又担心万一高老爷子真是这样想的,那麻烦就大了。   她可赌不起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傅芷璇忙垂眸恭敬又坚决地说:“多谢老爷子抬爱,只是傅氏新离,暂时还不想这事。”   听到她的推脱,高老爷子眉头一皱,不赞同地说:“这是什么话,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放心,老爷子我不坑你,绝不会给你介绍那等歪瓜裂枣。”   高老爷子口中的歪瓜裂枣听不下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陆栖行大步进来,打断了高老爷子喋喋不休的推销:“外公,傅夫人家中有事,她要回去了。改日有空你再与她聊。”   说罢,侧身冲傅芷璇淡然一笑:“傅夫人,你要的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了,还是让思琪送你回去。”   傅芷璇见他出现打断了高老爷子的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她心里又微窘,刚才自己还自作多情地猜测老爷子的意思,幸好没说出来,不然这人就丢大了。   “诶,不是,这跟咱们说好的不一样。”高老爷子急得直跳脚。昨晚他们不还说得好好的吗?怎么今儿就变卦了。   陆栖行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地说:“傅夫人今早已差人来向我转达了辞别之意。”   高老爷子来得并不晚,也就是说在这之前,傅芷璇已经托人向陆栖行转达了归家之意。   她这样迫切地想离开王府,分明从未想过留下的可能。   想到这女子从头到尾都在拒绝他,高老爷子沉默了。   见状,陆栖行放心地转过身,招手把思琪叫了进去:“你送傅夫人回去。”   思琪立即福身应道:“是。”   然后跟小岚一起扶着傅芷璇,走到门口。   因为顾忌她的脚伤,陆栖行让人把马车驶入了内院。   瞧见傅芷璇在门口上了马,高老爷子一个嘚瑟,摸着胡子哼道:“不在意,那就别关心人家啊,真是死鸭子嘴硬。”   “你想多了,外祖父,她是因帮我而受伤,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照顾她一下又何妨。”陆栖行正儿八经地解释道。   闻言,高老爷子撇了撇嘴:“老头子我问你了吗?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还出尔反尔。”   老人任性起来,比孩子还难缠,陆栖行扶着额头:“外公,强扭的瓜不甜。”   高老爷子冷哼一声,奇怪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没去上朝?”   照理说,这是上元佳节放五日假后的第一个早朝,堆积了好几天的朝事需要处理,他应该很忙才是,这时候怎么会在府中。   陆栖行抚了一下衣角,神色自若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不用上朝了。”   高老爷子猛然色变,也没心情惦记儿女私情了,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陆栖行沉下眼帘,暗沉的眸子里酝酿着无尽的风暴:“没什么,只是冯御史等人跟萧家联手了,今天在朝堂上联合弹劾我,让我还政于皇上。”   “荒谬,皇上才几岁,这是让你把朝政拱手让给萧家吧。哼,疯老头自诩清高,临了却晚节不保,投靠了萧家这等狼子野心之辈。”高老爷子气结,难怪外孙会一言不发地赶回来,把傅氏送走呢,恐是怕连累她吧。   陆栖行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淡定地说:“外公不必忧心,他们这临时联盟不就是因为我才结成的吗?若我不在了,就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这么和睦。”   高老爷子思量了片刻,会意过来:“你打算以退为进?”   陆栖行没应,只是歉疚地看着他:“接下来这段日子倒是要委屈外公了。”   “委屈什么?老头子不止是你的外公,而且还是皇上的曾外祖父,萧家他敢动我试试?”高老爷子拍着胸口,气愤地说道。   ***   同一时间,傅芷璇刚随马车走到王府的偏门处,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道趾高气扬的尖锐声音:“开门,杂家奉皇上旨意来摄政王府传旨。”   门房不卑不亢地说:“公公请走左偏门!”   王府正门非有贵客或大事,不会随意打开。这一个小太监显然不在贵客之列。   那太监听了,手中拂尘一扬,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你知道杂家是谁吗?”   旁边一个小太监连忙讨好的说:“睁大你的狗眼,此乃太后娘娘云光殿中的掌事公公,以后就要到仁福宫伺候皇上了。”   傅芷璇半掀开帘子,眉眼微皱,连一个小太监都敢在王府门口如此嚣张,摄政王他莫非是出事了?   想起他刚才从容淡定的模样,傅芷璇直觉不是,可他若没失势,这小太监也不敢如此嚣张。   就在她怔愣的片刻功夫里,王府大门外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道哒哒哒的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一道壮硕的人影从马背上跃了下来,一拳头砸向那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慌慌张张地吼道:“什么人,敢打杂家……”   待看清来人后,他立即换了副嘴脸,捂住嘴角的淤青,飞快地爬了起来,紧张地说:“哟,原来是征远大将军,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   曹广冷笑着瞥了他一眼,伸出右手:“拿来。”   传旨太监愣了下,弯起腰凑过去谄媚地笑道:“大将军要什么?”   曹广瞥了一眼他手里明黄色的圣旨,忽地一把夺过。   传旨太监反应过来,焦急地说:“大将军,这不符合规矩,你就别为难奴才了。”   曹广虎目一睁,圆如牛眼的大眼睛瞪着他,一扬手中的圣旨:“这东西都能弄出来,还有什么规矩可言?”小皇帝才几岁,怎会下这种旨意。   传旨太监见他执意不肯归还圣旨,还口出不逊,又急又生气,强撑着胆子说:“大将军,请慎言,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   曹广一口打断了他:“少拿皇上来压我,谁不知道现如今宫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你要告状,尽管回去给你的主子告就是,本将军要是怕了就跟你龟孙子姓。”   言罢,轻蔑地瞥了一眼传旨太监脸上青白交加的神色,拿起圣旨往他胸口重重一拍,砸得那小太监狼狈地往后退:“给我滚,这地方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脑袋!”   这传旨太监被他堵得脸呈猪肝色,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恨恨地一挥拂尘:“咱们走。”   曹广不屑一笑,随意地把这纸圣旨搭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路过傅芷璇的马车边时,他停了一下,诧异地挑了挑眉,遂即发出一道古怪的笑声,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进了王府。   思琪看着傅芷璇,试探地问了一句:“夫人,咱们要不回……”   “去”字还没落地就被傅芷璇半道截住了,她收回目光,神色平淡地说:“走吧,该回去了。”   思琪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一路上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傅芷璇。   傅芷璇心知她在想什么。思琪定是以为她与王府关系匪浅,所以会很关心陆栖行的事。但事实不是这样,两人不过萍水相逢,几面之缘而已,更何况她就是担忧又有什么用,连陆栖行这样身份地位的人都解决不了事情,更何况她一庶民。她不去添乱就是好的了。   ***   王府里,曹广闯进去的时候,陆栖行正端坐在书桌前练字,听到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他连头都没抬,如往常一样:“来了,你自便。”   曹广瞧他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出来,拿起圣旨往桌上一拍:“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练字?”   圣旨的一角好巧不巧地落到砚台里,溅得墨汁全喷到了陆栖行写的大字上。   字是练不成了,陆栖行放下毛笔,无奈一笑,拾起圣旨,拿出一张帕子轻轻把沾上墨汁的部分擦了擦:“这下你再也不用担心了,不是更好吗?”   曹广被他说得面色一囧,瓮声瓮气地说:“人心易变,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咱们四五年未见,谁知道你会不会京城的灯红酒绿迷花了眼,改了初心呢,我试探你实属无奈。”   “你还有理了!”听他说得振振有词,陆栖行倍觉好笑。   曹广却丝毫不觉得丢脸:“我怎么没理?没看连冯疯子和蒙丁山都跟着叛变了吗?人心易变,权势动人心,说的就是他们俩。”   曹广与冯御史、蒙丁山乃帝党的中流砥柱,结果一夜之间,他的两个坚实同盟就这么叛变了,让曹广如何不愤怒。他千防万防,连自己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都防,结果却被这两人摆了一道,心里这会儿是又怒又愧。   陆栖行面露意外之色,顿了一下,赞同地点头:“也是,人总是会变的。”   曹广见他还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急了,埋怨道:“不过才在京城呆了几年,你怎么就被那群老头子给同化了,说话做事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干脆。”   陆栖行抬眸望着他:“那你要我怎么干脆?”   曹广理拉住他的袖子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咱们一道把萧家这群祸害和冯疯子、蒙丁山这等小人给拉下来啊。”   陆栖行弹开他的手:“曹广,你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的立场已经不同了。”   曹广愕然,呆滞在那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还生我气呢?”   陆栖行淡淡地笑了:“没有,你我做事各凭其心,没甚好气的。”   曹广收起笑,身上杀伐果断地气息尽显:“好,那就不谈交情,咱们谈合作怎么样?现在萧家势大,你我都不愿坐视其大,现在也只有你我联手才能灭掉萧家的气焰。”   陆栖行把染黑的帕子丢到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圣旨,摊在他面前:“曹广,皇上已经下旨夺去我摄政王一职,命我在家闭门思过。我现在就是一介废人,实在当不得你的合作对象。”   曹广没想到他会拒绝,眉宇间尽是凝重:“陆栖行,你不后悔?”   陆栖行淡淡一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好,算我多事。”曹广收回了目光,冷淡地说,“告辞。”   语毕,像来时那样,大跨步而出,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帘处。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高老爷子从内室走出来,看着陆栖行:“曹广一心为皇上,你何不答应了他?”   陆栖行把被染上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抛到纸篓里,严肃地说:“谁都能做护驾功臣,但曹广不行。”   曹广出身北夷贵族,家族实力雄厚,他又能征善战,不到而立之年就因战功赫赫,被封为正二品的征远大将军,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   他这人虽忠君爱国,但却有个致命缺点——目中无人。说好听点,是狂放,是难听点就是太过随性,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就如今天,他在王府门口拳打传旨太监一样。   那太监虽然该打,但他代表的是皇上的颜面,就算要打也该找个无人的角落套个麻袋狠揍一顿才是,当着众人的面打,无疑是下皇上的面子。   但曹广不会想这么多,他只觉得怎么痛快怎么来,抑或是,他从心底里轻视皇上,觉得他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因而并未发自内心的尊敬他,忠诚于他。   不管是何原因陆栖行都并不想把他的地位提得太高,免得皇上成年后,被其霸气和过往的恩义所左右。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此消彼长,君弱臣强,君强臣弱,他不希望有一天,皇上亲政后做了权臣的傀儡。   听他阐明理由,高老爷子也不由得信服地看着他:“还是你想得远,这下老头子我可以放心了。”   ***   这厢,傅芷璇坐着王府的马车,慢慢驶入抚宁巷。   不知道是不是上面的人特意吩咐过,今天这辆马车外表一点都不打眼,就只刷上了一层黑漆,半新不旧的,空间也仅能容下三四人,但马车里却另有乾坤,布置得与傅芷璇上回所坐的相差无几。   因为心中有事,难得的,这一路上大家都一致沉默。   直到马车快驶入了巷子里,思琪才缓缓拉开马车车窗下的暗格,拿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给了傅芷璇。   傅芷璇抬眸疑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   思琪笑着解释道:“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殿下特意让奴婢嘱咐你,以后外出都戴上。”   傅芷璇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饱满丰润,晶莹透亮的粉色珍珠耳坠。   粉色珍珠极其稀有,更何况两只大小一致,光彩照人,宛如孪生的珍珠。   这东西太贵重了,傅芷璇下意识地想拒了。   却见思琪掩唇一笑:“殿下早知道夫人不肯收,特意嘱咐奴婢转告夫人,一来是他感谢夫人的相助之恩,二来是想让夫人戴上,以后也免得相逢不相识。”   得,原来这耳坠的作用是认人,真是暴殄天物。   傅芷璇只得收下:“替我谢谢你家殿下。”   这时候,马车已经在傅芷璇的房子外面停留了一会儿。   屋子里的辛氏等了半天都没见女儿进来,等得不耐烦了,焦急地跑了出来,眼神厌恶地盯着这马车:“阿璇,是你吗?”   听到她的声音,傅芷璇连忙把耳坠放回盒子,藏进了袖袋里,冲思琪点点头:“今日家母来了,不方便待客。多次劳烦思琪姑娘,改日得了空,备上薄酒一份,还请思琪姑娘赏光。”   “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先回去向殿下复命了。”思琪搀着傅芷璇下了马车,坐在外面的小岚忙上前接过傅芷璇的手臂。   站在门口的辛氏见了,立即上前,却没理傅芷璇,反而围着那马车不停地打转,一副恨不得把帘子拉开,钻进去仔细看看的样子。   这行为实在是太失礼了,傅芷璇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忙叫住了她:“娘,我在这儿呢!”   辛氏听了,不甘不愿地走回来,当着思琪的面就问道:“你坐谁的马车回来的呢?”   傅芷璇眉心拧紧,意识到母亲今日来者不善。未免让旁人看了笑话,她冲思琪点了点头,示意她先回去复命,然后拉着辛氏道:“娘,有事咱们回家说!”   辛氏一把甩开傅芷璇的手,脸阴沉沉的:“今儿就当着这马车的面,你跟娘说清楚,你昨晚去哪里了?”   傅芷璇这才明白母亲为何会如此生气,连忙道:“母亲,昨晚赏灯太晚,女儿腿受了伤,所以去小姐妹那里将就了一晚。”   辛氏听了,拿起手帕捂住脸,难过地哭了起来:“你还想骗娘,文明亲眼见到你上了别的男儿的马车。他人呢?阿璇,咱们可不能正头娘子不做,去做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啊。”   一听到季文明的名字,傅芷璇就厌恶得慌,尤其是这回母亲竟还听了她的一家之言。   傅芷璇极为恼怒:“娘,他不过一混蛋,你信他,不信我?”   辛氏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目光又投向大门口。   看到母亲心虚兼依赖的眼神,傅芷璇立即意识到季文明也在,当即勃然大怒:“你让他进了我的房子?”    第58章   上次搬家时, 父兄来帮忙, 傅芷璇便把钥匙给了他们一把。想着以后他们来看她, 万一她不在也能进屋喝个茶,免得在外头干等了。   谁知这钥匙竟落到了辛氏手里,这还不说,她竟把季文明也给带来了。   也不知道季文明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不以自己女儿为重,偏信这么一个外人。   傅芷璇满心烦躁,知道改变不了辛氏的想法,索性放弃了与她沟通,说服她的念头, 侧头对小岚道:“你速速去找巡街大人, 就说,有人私闯民宅, 请他来逮捕了这等贼人。”   辛氏闻声, 急了, 忘了哭泣, 抬起水汪汪的眼睛:“阿璇,你别闹到官府啊, 一个女人家,天天进衙门是怎么回事,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你的名声本就不好了,这一传出去你以后还怎么做人。”   傅芷璇没好气地说:“娘, 你以后不随便把这等不三不四的人带到我家,那我就不用天天进衙门了。”   若不好好杀一杀母亲这等坏毛病,保不准她以后还会做出什么,傅芷璇今天是下了铁心,岂会因为她的三言两句就松动。   见她不听劝,辛氏难过地垂下脸:“娘也是为你好,担心你,你这孩子怎么就不理解为娘的一片苦心呢。”   傅芷璇没搭理她,走去隔壁敲开了门,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对方:“牛大叔,劳烦你跑一趟,去我娘家把我父亲和兄长接来。”   牛大叔的儿子是街上的巡街,他没固定的活儿,就赶了一头老马,平时帮人跑跑腿,送送东西挣点花销。   接过傅芷璇递来的沉甸甸的铜钱,他高兴地应了一声:“好,大叔这就去。”   辛氏一听说丈夫要来,关切的神色一顿,脸瞬间拉成了苦瓜状,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傅芷璇:“阿璇,就不用叫你父亲了吧,何必浪费那个钱呢,你说是不是?”   傅芷璇眉微垂,说出的理由无懈可击:“天冷路滑,母亲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待会儿让爹和大哥接你回去,免得旁人说我不孝。”   辛氏扭着手,忙推脱:“不用,不用,这才多远,娘自个儿能回去的。”   傅芷璇没接她这话,转身往房门口走去,到了离房子大门两丈远的地方,想到季文明在这房子里,她又停了下来。   辛氏满肚子的委屈和心事,因而没注意到她突然停下了,就这么一下子撞了上去。   “阿璇,不进屋吗?”辛氏退后一步,摸着撞得生疼的鼻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傅芷璇感觉腿还有痛,她走过去扶着墙,声音冷淡:“屋子里不干净。”   什么不干净,即便没明说,辛氏也明白了。   她搞不懂女儿怎么对季文明有这么大的成见,这时间男儿娶妻纳妾的多了去,有甚稀奇。辛氏皱眉,拉了一下傅芷璇的衣角:“文明,文明他跟娘说,你若愿意回去,过去的一切,他既往不咎,还让你做正头娘子,与你好好过日子!”   说得一副好像施恩于她的模样,傅芷璇真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话好。她知不知自家与季家不说不共戴天,但至少也是是敌非友。她这是诚心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偏偏她本人还觉得是对你好。   傅芷璇耷拉着眼皮,半合着眼,做出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在屋子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傅芷璇母女进来,季文明坐不住了,他放下茶盏,从屋里走了出来。   一出门就看见傅芷璇扶墙而立,皎如秋月的弯眉轻垂,往下一耷,挡住了那双冷漠中又带着无尽嘲意的眼睛。这倒是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坚硬,多了些女子的温婉柔弱。   这才是女人该有的样子嘛。季文明看了,既满意又不爽,不爽地是让傅氏化为绕指柔的那个男人不是他。   哼,不过也幸亏这么大一个把柄,否则他还真拿她没办法。   季文明掩去眼眸中的阴霾,走过去,神色温柔:“岳母,外面风大,天气冷,你快跟阿璇一起进去。”   端端是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傅芷璇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不是她听错了,而是她这样的正常人,理解不了眼前这两人脑子里的想法。   只见辛氏听了他的称呼,立即转愁为笑,嗔了傅芷璇一眼,责备道:“你看,文明亲自来接你了,快回去,别在外面杵着,像什么样。”   一副岳慈婿孝的模样,倒衬得她像个外人。   傅芷璇跟吞了一只苍蝇一样。她现在是一句话都不想跟母亲说。   见她又闭上了眼,巍峨不动,辛氏急了,偷偷拧了她一记:“阿璇,你现在应该体会到一个女人在外独自讨生活的艰辛了,娘也是为你好,错过了文明,你还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傅芷璇仍旧不动,辛氏看着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模样,很是气恼,着急地甩了甩手,气哼哼地说:“你再这样,娘真不管你了。”   她若真能不管自己才谢天谢地呢,傅芷璇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当不得真,也不搭理她。   双方僵持了一小会儿,直到小岚气喘吁吁地带着腰别大刀的巡按走了过来,傅芷璇才睁开眼,站着身,冲那巡按福身行礼:“大人,此人私闯民宅,请大人为民妇做主。”   季文明呆滞了,完全没料到还有这一遭在这里等着他。   他很快回过神来,急忙解释道:“没有,巡街……大人,我是傅氏的丈夫,这是我岳母,她可以作证。”   辛氏被女儿凉凉的眼神看得心悸,一时之间竟忘了说话。   季文明见了,忙又唤了一声:“岳母大人,请为小婿作证。”   辛氏猛然一颤,回过神来,正要辩解,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饱含怒气的声音:“谁是你的岳母大人,莫乱攀亲戚。巡街大人,此人与我家小女早已和离,再无瓜葛,他贸然闯入我女儿家中,乃私闯民宅,请大人为小女做主。”   傅松源大步而来,冷冷地瞥了辛氏一眼,转头死死盯着季文明。   私闯民宅可是大罪,季文明哪肯认,连忙指着辛氏道:“是岳母大人邀请我进屋等候阿璇的,四周的街坊邻里都可以为我作证。”   巡街顿时明了这几人的关系,他冲季文明道:“走吧。”   又扭头对傅松源说:“你们也来一个人,回去向大人禀明情况。”   傅松源冲长子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等巡街一走,这个地方便只剩下傅芷璇一家三口,连同小岚。   傅芷璇屈身行礼:“有劳父亲跑一趟。”   说完,当着他的面,侧身嘱咐小岚:“去隔街王锁匠哪儿,打一把好锁来。”   女儿这是生他的气了,傅松源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昨天上元佳节家里炖了一只老母鸡,又宰了些羊肉,老妻惦记女儿,说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也不知昨日怎么过的,今天给她带些过来。   他听了也觉有道理,便把钥匙给了妻子,谁知妻子送鸡汤是假,真正的目的是撮合女儿跟季文明。最后反弄得女儿连他也一并埋怨上了。   傅松源微窘,郑重承诺道:“阿璇,回家后,为父一定好好劝劝你娘。”   傅芷璇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她敷衍地点了点头。   看出女儿的不信,傅松源感觉有些难堪,扭头瞥了辛氏一眼。   辛氏倍觉委屈,小声嘀咕道:“你就护着她吧,她一个独身女子,夜不归宿,像什么话。”   傅松源听了浓眉一皱,正打算问个清楚,忽然听到小岚的尖叫声:“夫人,你的腿……”   可能是因为站得太久了,她受伤的膝盖处再次渗出血丝来。   傅松源被吓了一大跳,怒瞪了辛氏一眼:“都是你惹的祸,快把阿璇扶进去,我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之后又给她换了包扎,回头嘱咐道:“这位夫人的腿受了伤,在彻底好之前,不宜挪动,更不宜久站。”   傅松源点头应是,侧头又横了辛氏一记。   “谁知道她腿真的有伤啊。”辛氏眼眶一红,紧张地问道,“我女儿的腿不会瘸了吧。”   傅松源听了来气,压着怒火吼道:“没看到阿璇屋子很冷吗,你去把火炉子烧上。”   辛氏见他动了真怒,再不敢多言,急匆匆地跑了进去。   一进屋就看到小岚拿着一套天青色雨花釉茶杯和茶壶急匆匆地往外走,辛氏瞧了觉得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她今天用来招待季文明喝茶的茶具。   “你拿去作甚?”辛氏拦住了小岚。   小岚抬头看了她一眼,梗着脖子说:“夫人让奴婢抱出去扔了。”   说完,也不管辛氏是何神色,急匆匆地走到院角,噼里啪啦地把茶杯茶壶砸了一地。   听到瓷器落地的声音,辛氏这才回过神来,打起门帘不高兴地嘟囔道:“这是做啥呢,还拿东西出气。”   傅芷璇神色漠然:“我嫌恶心,自不能让它碍我的眼。”   也不知她说的是人还是茶具。   辛氏被这一噎,又有要流眼泪的趋势,正巧傅松源来了,傅芷璇抬头越过辛氏,看向父亲道:“爹,我的腿没什么大碍,有小岚看着就行了,你和娘先回去吧,免得嫂子担心。”   傅松源沉重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腿上,扭头用晦涩不明的目光盯着妻子,再次郑重地向傅芷璇承诺道:“放心,只要爹在一天,你娘以后绝不会再来干涉你的事。”   傅芷璇瞧见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知道他的难处。母亲是他的结发妻子,又养育了这几个儿女,他能拿她怎么办?轻了没用,重了又得顾忌儿子女儿的感受。   “爹多虑了,女儿承蒙苗夫人看得起,被邀去苗家做事。女儿已经答应了,过几日腿好了就去,以后爹娘来,女儿恐招待不周。”这是明晃晃地告诉辛氏,她不在家,来也无用。   辛氏听了很不赞同:“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还不够,怎还要去别人家做工,这像什么话。”   傅芷璇没看她,只对父亲说:“苗夫人以一介女流之身,掌偌大家业,乃女中豪杰,女儿亦想向她学习,不求攒千金富贵,但求能自食其力。”   傅松源心里其实也不大赞同女儿去别人家做事,只是看女儿坚决的样子,他本身又心中有愧,只得让步:“那你注意安全,若是……做得不如意就回家,你还有为父。”   傅芷璇点头应是。   瞧她一脸疲惫,傅松源也不好多呆,只是出去嘱咐小岚好好照顾她,有事去傅家找他或是傅天意。   回去的路上,辛氏心里颇为忐忑不安,因为丈夫一脸沉色,从头到尾都没搭理她一下。   等进了屋,关上了门,傅松源忍了一肚子的气终于倾泻而出,他扭头看着辛氏,目光冰凉:“我原以为你糊涂,但好歹还有一颗爱子爱女之心,所以对你诸多宽容,可你看看你都办得什么事?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是不想要这个女儿了是吧?”   辛氏缩了缩头,小声辩解:“我都是为她好,文明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又对阿璇还有意……”   “闭嘴!”傅松源厉声打断了她,“阿璇这辈子嫁给谁都行,就是绝不能再嫁给季文明。你也不想想,阿璇让他丢了多大的人,还因此被判徒刑一年半,此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想再娶阿璇,绝没安好心。”   见她还要辩解,傅松源怒目一瞪,说了狠话:“辛氏,这是最后一次。以后阿璇,还有芷兰的亲事,你都不得干涉,否则,再有下次,你就回辛家吧,我傅家庙小,容不下你这等擅作主张,不听劝的妇人。”   辛氏这回是真的懵了,她与傅松源少年夫妻,一路走来,夫妻三十载,情分非同一般,可今天丈夫竟然说出了要休她的狠话。   她都这把年纪了,家中父母已逝,哥嫂年纪也大了,现如今是侄儿当家,谁会欢迎一个一大把年纪被休回来的老姑母。   “你好狠的心,我可是天意的母亲,你休了我,让天意和芷兰怎么做人?”辛氏又伤心又愤怒。   傅松源不为所动,只是抛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   ***   这厢,思琪回头把抚宁巷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陆栖行。   对于季文明,陆栖行的印象有限得很,两次听说,皆是因为曹广的吐槽。   在曹广口中,这人就是个溜须拍马吃软饭的小白脸,令人很是不齿。   曹广这人虽性子鲁莽直率了一些,但从不说假话。所以陆栖行也下意识地不喜,他沉吟片刻,叫来章卫问道:“季文明不是判了徒刑吗?怎么还在外面蹦跶?”   章卫连季文明是谁都不知道,哪知道原因。不过徒刑皆是轻犯,想来这人犯的罪很小,走走门道,推脱个一年半载,等到大赦就免了。   这是时下官场上很流行的风气,章卫早有耳闻,朝廷官员大多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这次王爷竟特意提起了他,想必这人逍遥的日子也到头了。   “属下马上去京兆府督促府尹大人办重理此案。”   陆栖行招手叫住了他:“不用,让兵部给他安排个差事,远调京城。”   忽然,陆栖行想起曹广提起过季文明现如今的老丈人是安顺参将钱世坤,有这么一尊大靠山不用,非要回无枝可依的京城觅前途,想必安顺也不是他的福地。陆栖行思忖片刻,直接点了地点:“让他回安顺,降职一等录用。”   “是。”章卫点头,退了下去。   在一旁伺候的福康听了,涎着一张脸问道:“殿下,老奴让思琦改日给傅夫人透个话?”   总不能做了好事不留名吧。   陆栖行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多事,你很闲?正好马厩的马许久没刷了。”   “没,没有,老奴想起来了,老爷子好像有事找老奴,老奴这就去。”福康边说边退了出去。   ***   在家休养的傅芷璇完全不知道,自己厌恶的季文明和无可奈何的母亲,轻而易举就被另外两个男人给暂时解决了。   她躺在床上想了许多,季文明之所以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找她的麻烦,甚至舔着脸求和,不过是欺她势弱罢了。   真正要让他以后再也没办法找自己的不自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按进泥里,踩得死死的,再也不能翻身。   但她乃一介女儿身,不能进入官场与他争锋,唯一的办法就是多赚银两,钱能通天,季文明能用钱买通官府,推迟他的徒刑,若她有更多的银钱,也一样能买通他的上司,阻碍他的前途。只要季文明这辈子都升不上去,他也就拿她没辙。   所以这两日,傅芷璇并未闲下来,她把自己看过的书又温习了一遍,又把自己做生意来这几年遇到的事回忆了一遍,总结了一番其中的经验,回头还叫了严掌柜来向他讨教。   严掌柜听明她的用意,温和地笑了:“东家当不用如此,苗氏乃富商巨贾,他们的行事与咱们这种小店又不一样。若遇到故意找茬刁难的客人,我们只能息事宁人,以和为贵,但苗氏就完全不惧,他们若像咱们一样赔不是,反倒是坠了苗家的威名。”   “像前几年,有一李姓商人,托苗家从蜀地运了一批茶叶回来,结果到了京城,翻出来的茶叶都发霉了。李姓商人找上苗家,不依不挠,让他们三倍赔偿,苗家掌柜口头上同意协商,说此事他做不了主,需得东家同意。这么明面上拖延数日,暗地里却着人快马加鞭赶往蜀地,查清原委,带着证人证物回京,反告了这李姓商人一个诬告之罪。这李姓商人蹲了好几年大牢,家里的伙计掌柜也走的走,散的散,等他出来,家产已败光,只能在闹市摆摊卖糖水为生。”   傅芷璇听得啧啧称奇,也明白了严掌柜的意思。他当初虽也做过银楼的大掌柜,但与苗氏完全没法比,他的经验并不一定适用于苗家。   “多谢严掌柜提点。”   严掌柜摆手,宽慰她:“不敢当,东家放宽心,苗夫人虽一介女流,但却是个心胸开阔,豪爽大方不输男儿的奇女子。她既愿意主动邀你,定会好好教你,东家聪慧,细心观察,耐心学习便可。”   傅芷璇一想也是这个理,便放心了心中的担忧,好好养身体,并把家里的事安排好。   她这一去,也不知是何光景,客栈和糕点铺的事交给严掌柜打理就是,她唯一担心的是小岚。   此去苗家,她已经决定带上史哥,自不能再带上小岚,否则你是去做工还是去摆谱的。   小岚这丫头心眼实,又没城府,傅芷璇担忧她会被人欺负了去,索性安排她到客栈,一来那里有严掌柜盯着,也没人能欺负了她,二来也给她找些事做,免得她闲着胡思乱想。   知道傅芷璇不带她去苗家,小岚好一阵难过,直到傅芷璇答应,等她在苗家站稳了脚,再带她过去,小岚这才破涕为笑。   几日的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与苗夫人约定好的日子,傅芷璇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好好收拾一番,穿了一件八成新的深色夹绒绣花薄袄,下着一身深蓝穿花云缎裙,坐车与史哥一同前往苗家。    第59章   苗家坐落在富人聚集的城西芙蓉巷, 这里富商大贾云集, 房子都是三进四进的大院子。   苗夫人家即便人丁简单, 主子只有母子二人,住的也是一处三进的大院子。   傅芷璇报上名号,早得了苗夫人授意的门房,立即安排人把她领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傅芷璇在正厅见到了苗夫人。   只是此刻苗夫人的情绪似乎不大好,柳眉倒竖,一双美目中怒火连连,傅芷璇上前见礼,眼角的余光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旁边被人用过还没来得及收走的几只茶盏, 若有所思, 看来,苗夫人刚才还接待了一批客人。   见到她, 苗夫人收起了怒气, 挤出一抹笑, 试着用温和的嗓音道:“阿璇, 你来了,腿好了吧?”   傅芷璇躬身道谢:“多谢夫人挂念, 已经好了。”   苗夫人邀她坐下,笑容满面地说:“那就好,正好我今天要去渡口一趟,你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口吻虽带着询问,但语气却不容置喙。   傅芷璇也不在意, 她来苗家本就有所图,当然是越早开始越好。   几人随即换车,驶向渡口。   这座渡口就叫苗家港,位于洛河与南北运河的交界处,此处地势开阔平坦,水深港阔,航道不易淤塞,是一处天然的优良港口之选。   苗夫人站在渡口,指着河面上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眼中净是自豪:“当初苗家港还未成立之时,这里一片荒芜,直到我公公在此地建渡口,才逐渐兴盛起来,开始有许多商家搬迁来此,不过这里最多的还是库房。”   傅芷璇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通往渡口的大道两侧,密密麻麻的库房依次向左右两端延伸,绵延数里,蔚为壮观。   两代人打下如此基业,也难怪苗夫人如此自豪了。   看见傅芷璇惊叹的神色,苗夫人端庄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带着她踏上了旁边一艘两层高,四丈宽,十几丈长的大船上。   听闻东家来了,这艘船的纲首立即拿起算盘上前拱手道:“苗夫人。”   苗夫人侧目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他手里的算盘上,笑道:“张思之,你们这是在盘点货物?”   张思之颔首低笑:“什么都逃不过夫人的眼,小人在做最后的确认。”   苗夫人颔首,指着船舱道:“好,带我们去看看。”   张思之好奇地瞥了跟在苗夫人身后的傅芷璇一眼,屈身侧腰,把他们领进了船舱。   这是一艘货运仓库,一进去,就是一排排高高矗立的架子。各种货物分门别类地放置于上,在架子两侧明显处还贴了一张纸条,上面手书架子上货物的种类、数量以及货主人姓名。   傅芷璇跟在后面看了一圈,这才明白,原来这艘船运送的并不是苗家的东西,而是被南北行商租下,分占贮货。   转了一圈,苗夫人跟傅芷璇讲解了一下这里面的门道:“这叫寄托,货主付钱让我们把货运往南方,到那边,再派人来取。这种方式,付的银钱较多,不过若是途中货物有损,我们需赔付货主的全部损失。另外还有一种承运方式,也是分占贮货,人得数尺许,下以贮物,夜卧其上,这种就由他们自行看护货物了,自然付的银钱也要少得多。”   傅芷璇以前只知其二,完全没听说过第一种。现在听苗夫人说来,顿觉眼前一亮,这种方式对实力雄厚的大商户来说,真是一件省心省力的好办法。否则,每次运送大批货物都要另外派出一大批人看守,既浪费时间,又未必能保证货物一定能准时安全送达。对苗家而言,节省了空间,增加了收入,实在是一个与双方都有益的好办法。   只是,也只有苗家这样的大户敢担这个责,并能取信于其他商户。   严掌柜说得对,走到苗家这个位置,行事手腕已不能用小商户的眼光去看。   下了船,苗夫人又带着傅芷璇去了附近的库房。   这里最大的三个库房占地数十亩,都是苗家的。苗夫人领着傅芷璇一一路过三个库房,前两个库房大门紧锁,旁边不止有穿着黑色短打的家丁,甚至还有一排排穿着冰冷铠甲的士兵驻守在外。   傅芷璇倍觉奇怪,却见苗夫人笑眯眯地与为首那人打了个招呼,看起来很是熟稔。   走到一边,苗夫人才低声向傅芷璇说了一句:“这两个库房装的是官家的东西。”   此外,再没多言。傅芷璇联想到当初史哥打听来的消息,心里有了答案。   她默默点头,知趣地没多问。   苗夫人很满意她的态度,随即带着她去了三号库房。   这个库房里堆的都是苗家的货物,各种器物繁杂,多是瓷器、丝绸和茶叶。   苗夫人向她解释道:“这批货是直接运到运河以南,从泉州出海,运往南洋。”   傅芷璇恍然大悟,原来苗家还涉及了海运。   两人随后又去船厂。苗家的船厂才建几十年,并不出色,它更多的是负责远行船只的维护和检修,而苗家远航的大船皆是出自南边的船舶世家斐家,只有行驶距离不远的小帆船是产自这里。   前前后后,转了一天,才勉强把渡口走了个遍。   虽是粗粗一看,但这一日对傅芷璇的冲击极大,她感觉以前的自己就像一只井底之蛙,所知实在有限,偏偏自己不自知。   回去时,天已黑,苗夫人没有多言,只是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让她好好休息。   次日用过早膳后,她终于提起了对傅芷璇的安排:“阿璇,苗家的产业你也已经看过了,你有什么想法?”   傅芷璇昨晚想了一夜,心里早有了计较,福身对苗夫人道:“多谢夫人抬爱,阿璇粗通笔墨,想到斗金堂做伙计。”   斗金堂的斗金二字取自日进斗金,是苗家在苗家港运行的枢纽,专司各种货物的运转调配备录,也就是说,掌握了斗金堂也就掌握了苗家货运的核心。   傅芷璇选斗金堂也是经过多方思量,船厂学徒都是从十几岁开始就进去打铁造船,了解船只的构造,这是一个力气活,她肯定不行。至于船只远航之事,她也不准备做一个纲首,日夜航行在水上,自是没必要去船上做工,再说库房,每日负责看守货物,负责点进点出,已经有一套完备的行事流程,无甚新鲜的。   生意生意,归根到底还是在于流转运通,而斗金堂恰好就是负责此事。南北货物皆聚在此,再由此送抵全国各个商铺,也只有在此,才能学到接人待物,为人处世之学。   苗夫人大为意外,抬头含笑盯着傅芷璇:“不错,昨日我刻意略过了斗金堂,你还是注意到了,观察细致入微,又能放下身段,从学徒做起,阿璇,我果然没看错你。”   傅芷璇被她夸得不好意思:“夫人谬赞,只是其他皆不大适合我罢了。”   苗夫人想到她女子的身份,有所悟,叹道:“是我疏忽了,待我手书一封,让米管家派人送你去渡口见斗金堂的大掌柜田澜。”   “多谢夫人。”傅芷璇颔首笑道。   苗夫人随即去了旁边的偏厅写信。   傅芷璇安静地坐在正厅等着。   不一会儿,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很快,正厅门口出现了米管家消瘦的背影,他紧蹙眉头,急匆匆地走进来,直接掠过傅芷璇,走进偏厅,附耳在苗夫人旁边说了两句。   苗夫人当即勃然大怒,狠拍木桌:“真真是欺人太甚!”   言罢,丢下毛笔,蹭地站了起来,刚走出偏厅就跟涌进正厅的一群人给对上了。   进来一共六个人,打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瘦得跟麻杆一样的老头,瞧那一走三停的步伐,傅芷璇揣测,此人至少已过古稀之年,难怪苗家这么多下人,也不敢硬拦住他们。   老头身侧,一左一右扶着他的是两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最后面三个则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几人脸色都阴沉沉的,一语不发地走到上首处坐下,老者的目光还在傅芷璇身上扫了一圈,目带冷意。   傅芷璇心中疑惑,她昨日才来苗家,此前并未见过这老头,应不至于让人厌恶才是。   苗夫人板着脸,杵在偏厅门口,连称呼到免了,直接冷冰冰地问道:“昨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们又来做什么?”   老头左侧穿着青色直襟长袍,胖墩墩,脸上全是肥肉的中年男子开口了:“三弟妹,太叔公他老人家特意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苗夫人拧紧袖子,强忍着怒气说:“那现在看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叫太叔公的老头瞥了一眼苗夫人,冷哼一声:“姜氏,你昨日拒绝咱们,莫非是因为她。”   □□充满恶意的目光向傅芷璇投射而来。   傅芷璇倍觉不秒,看样子,这是苗夫人的家事,她一个外人实在不宜待在这里。   她起身,朝苗夫人福身:“夫人,若无事,民妇先退下了。”   苗夫人叫住了她:“不用,你坐一边就是。”   傅芷璇很尴尬,又不好走,只得坐下,一声不吭,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那太叔公明显不愿放过她,干瘪的脸皮一起一伏,两只污浊的眼像是淬了毒:“放着好好的大家小姐不聘,非弄这么个不守妇道的回来,姜氏,你是何居心?就不怕半夜伯庆来找你吗?”   人在屋中坐,祸从天降,被无辜波及的傅芷璇很是恼火,怒瞪着三叔公:“这位老人家,小妇人自问行得正,坐得端,并无出格之处,你若再这样张口就污蔑小妇人的名声,也别怪小妇人不敬老,咱们衙门见。”   三叔公没料到她气性这么大,白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守妇道的会把自己的丈夫告上衙门!”   傅芷璇冷笑一声:“既然你们已查明我的身份,那也应知道当初府尹大人是怎么判的。今儿你们觉得小妇人自请和离就是不守妇道,也就是说,你们认为府尹大人判得不公了?”   三叔公不过一介庶民,哪敢质疑府尹大人,顿时萎了,一拂袖:“哼,老夫不与你这等无知妇人一般见识。”   转而盯着苗夫人,白胡子一颤一颤,很是激动:“姜氏,你也看到了,这妇人出身平平,长辈说一句,她顶两句,老头子决不允许她进咱们苗家门户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傅芷璇哭笑不得,苗夫人明明是怜她,有意拉她一把,怎么到这三叔公那里就成了,她要嫁进苗家。   若非顾忌傅芷璇的名声,苗夫人真想顺口应了这话,气气这倚老卖老的东西。   但她青年守寡,深知没有男人的女人的难处。因而连犹豫都没有,当即反驳道:“你们想多了,阿璇是来替我做事的。至于阿铮的婚事,我另有打算,今年秋闱过后,我就会替他把婚事定下来,就不劳太叔公和诸位叔伯操心了。”   这话连傅芷璇都听懂了,也不知太叔公六人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不懂。苗夫人的打算很明显,她准备在秋闱之后再给苗铮定亲,若是苗铮能一举高中,到时就能聘一官家小姐。   大燕的商户地位较之前朝有所提高,但跟官家比起来还是差远了。苗铮好读书,有意仕途,自然是攀一个做官的老丈人于他的前程最有利。等官场有了人,苗家的生意自然更加顺畅。   苗夫人此举可说是煞费苦心,但太叔公显然不理会,或是不愿理会,他摆起架子,训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铮今年都十九了,跟他同龄的男儿都当爹了,他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有你这么当娘的吗?等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见伯庆?”   拿着鸡毛当令箭,句句揪住一个死人不放,连傅芷璇这个外人听了都倍觉恼火,更何况当事人苗夫人。   只是不知为何,苗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但却没翻脸,只说:“我心中有数,就不劳太叔公操心了。”   见她油盐不进,他们也不能硬是按着她答应了婚事,太叔公几人极为恼火,正欲找借口发作,就见苗铮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今日是月末,正巧是苗铮放假的日子,他从书院出来后就听来接他的奴仆说,族人又气势汹汹地上门了,因而弃车骑马,飞快地赶了回来。   “太叔公,苗铮潜心学习,暂无意成亲,请你们别再来烦扰我母亲了!”   苗铮整日埋头书海,人情历练有所不及,不知这一句话直接捅了马蜂窝。   太叔公一行揪着这一句不放,咄咄逼人地说:“无意成亲,这怎么行?伯庆膝下就你这一根独苗苗,你不成亲,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苗夫人深知儿子不是这群老油条的对手,忙站到他前面,把他往后推了推,冷声道:“谁说阿铮不成亲,我都说过了,年底就给他定下来。”   但太叔公几人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一个把柄,哪里肯放,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抨击苗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尽到为妻之职,为母之责。   苗铮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白皙的脸囧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想帮忙,又怕给母亲帮了倒忙。   傅芷璇见了,趁着太叔公他们不注意,起身,轻轻在苗铮耳边说了一句:“你就说嫌那姑娘丑。”   苗铮不傻,很快明白傅芷璇的意思,眼睛一亮,上前两步,挡在苗夫人面前,大声说:“太叔公,我娶,我娶还不行吗?”   太叔公几人大喜,立即逮着他说:“你可不许反悔。”   苗夫人气得狠狠拍了他一记:“胡说什么呢,你知道他们要你娶谁吗?”   这老东西一直觊觎他们的家财,给儿子说的也是他大儿媳妇的娘家侄女。   虽没见过那姑娘,但就凭她跟太叔公的关系,苗夫人就绝不同意。这些人安排这女子进他们家绝没安好心。而且他们家生意做得颇大,太叔公家虽也算不上穷,但离他们这一房还是差远了,门不当户不对,她岂能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妇。   苗铮安抚地看了苗夫人一眼,红着脸拱手施礼道:“太叔公,阿铮愿娶妻,但非绝色不娶,否则若是娶个比张世同小妾更丑的女子,岂不是丢人。”   太叔公感觉不大妙,问道:“张世同是谁?”   苗铮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如实回答:“他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阿铮的同窗,他的小妾是倚兰坊曾经的头牌,馥香姑娘。”   这位馥香姑娘因身带奇香,美貌倾城而得名,曾有富商一掷千金只求见其一面。   太叔公没听过这号人物,但他身后那三个年轻人却是听过的。   听完子孙辈的讲解,太叔公不屑地撇了一下胡子,殷殷劝道:“阿铮,男儿娶妻当娶贤,怎可贪图美色,像什么话?”   但苗铮就是咬死这一点不松口,非要娶个绝色媳妇不可。   太叔公几人怀疑他是推脱,却没辙。这样倾国倾城的美人,除非沦落风尘的,否则早嫁入权贵家了,哪轮得到苗铮这样一个商人之子。他们总不能拉个妓子来充数吧?   最后,实在劝不动苗铮,几人只能无奈地走了。   他们一走,苗夫人就伸手隔空点了一下儿子的鼻子:“好小子,今天怎么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苗铮瞥了傅芷璇一眼,又飞快地挪开目光,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傅……夫人教我的。”   苗夫人大笑:“我就说嘛,你这老实的孩子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   她瞥向傅芷璇,笑道:“你也别叫傅夫人了,就叫阿璇吧,阿璇以后来帮娘做事。”   “嗯。”苗铮应了一声,就借口有事走了。   苗夫人无奈地摇头:“阿璇你莫见怪,阿铮一看到姑娘就害羞。”   傅芷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斗金堂了。”   苗夫人一拍脑门,歉意地看着她:“哎,瞧我这记性,阿璇,今天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说罢拿起信折好,递给了傅芷璇。   傅芷璇临出门时,回头不解地看向苗夫人:“听闻夫人曾欲脱离宗族,最后为何犹豫了?”   苗夫人抬头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阿铮不想继承家业,好读书,我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傅芷璇豁然明了,现在对读书人的考核,学识是一方面,品行也很关键。哪怕是宗族多有不端,但毕竟没把抢家产摆到明面上,若是苗夫人主动脱离宗族,说出去,反倒成了他们的不是,很可能会影响苗铮的前程。   念着她的拳拳爱子之心,傅芷璇因为遭受无妄之灾的那点不快也散去了。她宽慰苗夫人道:“夫人莫担心,等令公子高中后,这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苗夫人拉住她的手,欣慰的笑了:“还是阿璇你懂我的心。你此去斗金堂,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我苗家不是以技艺传家,你只需重点关注田掌柜为人处世原则和应对危机的能力就行了。”   傅芷璇惊愕地看着她:“夫人,别的学徒出事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十年不等,这不符合规矩。”   苗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在苗家我的话就是规矩。阿璇,你也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听我的,咱们苗家是以船发家,道听途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一个月后,有一批货要南下,这批货很重要,我要亲自过去,你也与我一道去。” 第60章   靖元三年的春天, 燕京城震荡不断。   上元佳节刚过, 朝廷里就发生了一件石破惊天的大事, 摄政王陆栖行被皇上申饬,令其闭门思过三月,夺去摄政王一职,并改由萧太后摄政,国舅爷萧亦然辅政。   征远大将军曹广极力反对,但他常年在外征战,才回京不过短短数月,朝中人脉远不及萧家,他的声音在朝堂上连颗水花都没掀起就被朝臣的贺喜声给淹没了。   萧家的权势一时之间达到顶峰, 门前车马不断, 人人争相追捧。相比之下,失势的前摄政王府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更甚者还出现不下落井下石者, 天天上折子参奏这位前摄政王嚣张跋扈, 目中无人, 服饰车行居住超过仪制等。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待在渡口的傅芷璇都听说了。   因为事涉皇族, 大家就是谈论也遮遮掩掩的。不过渡口人流如织,又多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时局的变化对他们极为重要,否则拜错了码头,岂不白忙活一场。   因而渡口的议论反倒比燕京城里更热烈, 更直接。   傅芷璇每日跟在田掌柜身边端茶送水,待人接物,听到的传言更是五花八门。   其中多是关于萧家的。   提起萧家,不少人的反应都是,萧家祖坟上冒青烟了,生出个倾国倾城的闺女,先皇时独宠后宫,还生下了先皇唯一的子嗣,现如今又巾帼不让须眉,独掌朝堂大权,提携兄弟族人,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对比萧家的风光,前摄政王陆栖行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据说自被贬斥之后,以往天天巴结他的同僚现如今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也识趣,整日闭门不出,连偏向于他那方的大臣和曾经的好友曹广都不见。   傅芷璇听了,想起陆栖行曾经的风光,也是唏嘘不已。   不过她只是一介庶民,自身尚且在挣扎偷生,哪管得了这些贵人们的事,除了拜佛时,向佛祖祈求一句,保他平安,她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傅芷璇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因为萧太后一摄政就宣布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之徒,其余的人皆赦免其罪。   因而季文明的徒刑也会一并赦免,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能谋职做官了。想到这里,傅芷璇就一阵胸闷气短,真是便宜这混球了。   想到季文明将来很可能扶摇直上,傅芷璇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急躁。   她不知道季文明已经被降职贬谪出京,还担心这人万一哪天发达了,像前世一样仗势欺人。   因而加倍努力向田掌柜学习。   有了苗夫人的信,又知道傅芷璇只呆一个月就走,并不会抢他的饭碗,因而田掌柜教导傅芷璇颇为用心。每日都把她带在身边,等客人走后,还会回答傅芷璇的一些问题。   傅芷璇这一月的进步可谓天翻地覆,所增长的见识更是她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很快,二月下旬来临,一月之期即将到达。   这是傅芷璇待在斗金堂的最后一天,田掌柜今日待她与往日并无甚不同,依旧把她叫在身边指点。   到中午刚送走一批客人后,忽然,官道上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尘土,紧接着几匹棕色的骏马疾驰而来,马上是几个穿着禁卫军军服的士兵。路人见了,皆避闪开来。   这几匹高头大马并未着急离去,而是驱散开路人,很快,路面上出现了一支军队,队伍正中央是一辆招摇的华盖马车,环佩叮当,熏香扑鼻。   田掌柜一见,脸上习惯性的微笑收了起来,侧身站在门口,对着马车的方向躬身行礼。   傅芷璇见他这郑重的表情,心也跟着提起来,跟在他身后,屈身垂眉行礼。   待马车驶近,田掌柜立即朝马车旁,一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行礼道:“小人见过徐大人。”   那叫徐大人的似乎跟田掌柜很熟,嘴角带笑,目光投向马车:“田掌柜不必多礼,今日下官是陪国舅爷一起过来视察,田掌柜给我们带路吧。”   国舅爷?傅芷璇猛然想起那一晚见到那个面相刻薄,气焰嚣张的年轻男子。   此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被他认出来,那就完了。因而在田掌柜招呼她一起过去时,傅芷璇寻了个借口推脱。   等这一支队伍离开后,傅芷璇扭头好奇地问店里的小伙计:“那位徐大人什么来历啊?似乎与咱们掌柜的蛮熟的。”   小伙计笑着说:“阿璇,你才来,有所不知。这位徐大人是转运使大人,专司征解钱谷、仓库出纳等事物。”   说白了,就是朝廷的运输官。因为南北的水路掌握在苗家手中,朝廷运送粮食盐铁之物都需用苗家的船,因而这位徐大人与苗家人来往密切。   他们现在来,莫非又是为了借船之事?傅芷璇抬目远眺了一眼国舅爷军队驶去的方向,果然,这一行人直接去了苗家的库房。联想到上回苗夫人说,前两号库房是官府之物,她心里有谱了。   这些事,是傅芷璇不该过问的,她也聪明的没问。   一月之期一到,苗夫人就派人把她叫了回去,雷厉风行地说:“你回去收拾一下,大后天我们就南下。此去一别数月,你回去与亲人聚聚吧。”   傅芷璇领了她的好意,回家收拾一番,想到很快就是阳春三月,天气即将变暖,她换下了棉袄,带上了几件春衫和夏装。   听说她一走数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小岚一边给她收拾衣物一面偷偷抹眼泪。   傅芷璇好好安慰了她一阵,心里却浮现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小岚已经十六了,她性子柔弱,天真单纯,孤苦无依,若是自己迟迟未归抑或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怎么办?   想来想去,也是该给小岚找个合适的人家了。这次走得急,没法好好挑,傅芷璇准备从南边回来就征询小岚的意见,一定要挑一户心地善良,为人厚道的人家。   次日,傅芷璇又抽空回了一趟娘家。   出乎她的预料,这次回娘家,母亲虽然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吃饭时还偷偷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她,但到底没像前几次那样,一见面就拉着她哭泣,让她嫁人。   傅芷璇松了口气,但顾忌着她的性子,仍没敢把她即将南下的事告诉辛氏。   而是在饭后,寻了个空,把父亲拉到一边,偷偷说了此事。   傅松源听说她要随船队南下,数月不得归,被时光抚出层层褶皱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不赞同之色。   “阿璇,现在世道乱,你一个女儿家,这么满世界乱跑,为父实在是不放心。咱们家也过得去,听爹的,还是别去了。”   傅芷璇看着父亲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之意,不由得放缓了语气:“爹,你别担心,我是与苗夫人一道走。苗家带了许多家丁镖师,不会有事的,而且史哥也会跟着我去。他力气大,有他保护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史哥也跟着她在渡口混了一个月,只是他没她那么好运,能跟在田掌柜身边。史哥因为不识字,又不会算学,所以只能去船上转悠,但他为开朗大方,力气又大,做事勤快,很快就跟船上的伙计打成了一片。张纲首很欣赏他,有意提携他,故留他在身边伺候。   恰好这次张纲首也要跟着南下,故而史哥也会一起。知道这个消息傅芷璇也很高兴,多了个熟人,也多了个照应。   见她提起坐船南下时晶亮得如同雨过天晴后被水洗过一般的眸子,傅松源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这个女儿,他亏欠颇多,现如今婚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瞧她的样子也不急,那不如索性如了她的意,让她开心一回。   “你此去一定要小心,跟着苗夫人别乱跑,一定要平安回来。”   傅芷璇看着父亲泛白的双鬓和担忧的眼神,心头一酸,低下头,眨了眨眼,眨去眼中的湿意,重重点头道:“嗯,父亲放心,女儿一定会早日平安归来。”   两日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出发那一日,未免错过了出发的时辰 ,傅芷璇干脆提前一日去了渡口。   次日一大早,她早早起来,在斗金堂门口与苗夫人汇合。   苗夫人这日打扮得颇干练,里面是一件灰色的窄袖长裙,外罩一件绯红的钿花彩蝶锦衣上衫,头发高高挽起,一缕黑色垂下,荡漾在她小巧精致的耳侧,牵动人心。   她似乎毫无所觉,踩凳下车,红唇一启,笑盈盈地看着傅芷璇:“你来得真早!”   紧跟在她旁边的苗铮腼腆地笑了笑,拱手道:“阿璇,这一路劳烦你多照顾我娘了。”   傅芷璇连忙福身回礼:“应当的。”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苗夫人并不急着上船,大伙儿又在渡口站了一会儿,直到距辰时还有一刻,几匹快马飞奔而来。   及至眼前,傅芷璇一眼就认出了,为首那人是前几日才随国舅爷来过的转运使徐大人。   见了他,苗夫人忙上前见礼。   徐大人翻身下马,抬手虚扶:“苗夫人不必多礼,让大家久等了。”   说完,一挥手,他身后的几个随从立即抬着行礼上了船。   傅芷璇这才意识到,这位转运使大人也会跟他们一起南下。   苗夫人与徐大人寒暄了几句,徐大人先一步上船,一艘一艘,挨着检查,十艘大船都被他查了遍才罢休。   确认无误后,终于到了登船的时候,傅芷璇跟在苗夫人的身后踏上渡口,只见宽阔的河面上,十一艘一二十丈长的大船,一字排开,蔚为壮观。   其中最前方一艘,比之余下的十艘都要大一些,苗夫人领着傅芷璇上了这一艘船。   刚一上甲板,傅芷璇就看到一群乌溜溜,手执长矛,身披铠甲,面色冰冷的士兵站在那儿。   她下意识地看了苗夫人一眼,苗夫人笑盈盈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无事,这是来船上的护卫。”   用朝廷士兵做护卫!傅芷璇忍不住又瞥了苗夫人一眼,原来苗家跟朝廷的关系这么密切,难怪能独占南北航线几十年呢。   等进了船舱,傅芷璇支起窗户往外瞧,只见临近几艘船上也有士兵,只是没他们的船上多而已。   傅芷璇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次苗夫人应当是帮朝廷运送货物南下。就是不知道,朝廷花大力气送往南边的是什么。   有了这么多士兵随行,傅芷璇心里对这一趟南下的信心更足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上船没多久,她就开始晕船,晕得昏天黑地,连船上常备的止晕之物对她都没丝毫的作用。   苗夫人完全没料到她晕船的症状这么严重,只能嘱咐她别出门,又拨了一个丫鬟去照顾她。   傅芷璇感觉很不好意思,自己本是来做事的,结果反倒要人伺候。这一路别说领略两岸风光了,几乎全浪费在了船里。   船行了近十日,终于在徽州渡口停了下来。   他们将在此休息一天,顺带补给一些食物。   苗夫人见傅芷璇的情况好了一些,随即叫她换了一身衣服,随她下船。   傅芷璇依言换了身深蓝色的织锦长裙,又把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别上一根银簪,因为气色不大好,她又在脸上涂了一些胭脂。   苗夫人一见她,拉着她的手叹道:“受苦了,你看你都瘦了一圈。”   自上船来,傅芷璇甚少进食,十日下来,本就不大的脸瘦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颧骨上的肉也消失不见了,衬得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更大,更亮,看起来倒是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   傅芷璇捧着脸俏皮一笑:“以前是太胖了,现在正好。”   苗夫人就欣赏傅芷璇乐观坚强这一点。听丫鬟说,她这几日吃什么都吐,只能喝点水,但从没见她抱怨过一句。   因而,苗夫人难得地对她升起了一抹同情,笑道:“走吧,随我出去办事,办完后,带你去尝尝徽州的特色小吃。”   苗夫人所谓带她去办事,其实是带她去见此地船工的扛把子——康老大。   此人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结实,脸上的褶皱深得能夹死蚊子,睁着一对吊梢眼,眼睛里似乎带着无尽的凶光,见了苗夫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苗夫人却待他颇为客气,随后还介绍了傅芷璇:“康老大,这是傅芷璇,你叫她阿璇就是,以后她若在外行走,还请康老大行个方便。”   傅芷璇连忙站起来福身,那康老大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连礼也没回。   苗夫人似乎见惯了他这做派,没有多言,只是放了一个首饰盒子推到康老大面前:“这是燕京城今年最流行的样式,许久没见妞儿了,送给她玩玩。”   听她提起爱女,康老大紧绷的脸终于变缓和。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按在精美的首饰盒上,声音又粗又沉,像刀子擦在磨刀石上:“多谢夫人。”   奇异的,傅芷璇竟平静了下来。想来,他虽面生恶相,但却有一颗质朴的爱女之心,应不是什么坏人。   知道他不喜多言,表明目的,送完东西后,苗夫人就领着傅芷璇告辞了。   出来了,两人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一个包间,苗夫人才细细跟傅芷璇说康老大这人:“他这人看起来又老又凶,实则不是,他比我还小好几岁。”   傅芷璇一脸惊愕,眼前的苗夫人,皮肤白皙,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一双美目含光,她真心实意笑的时候,里面水光潋滟,真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比之许多小姑娘还吸引人。   结果她却说那看起来跟老树皮一般的康老大竟比她还年轻?   看出傅芷璇的难以置信,苗夫人摇头叹道:“这康老大也是个苦命人,他出身贫寒,完全是靠拼命的方式才坐上了这符江一带船工的老大。只是还没过两天好日子,他老婆就死了,留下一个幼女,担心女儿被后妻虐待,他不肯再娶,就父女两个相依为命。”   “你别看他一脸凶相,实在是个心肠好,讲义气,重信诺,又实心眼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坐稳这一代扛把子的位置。出门在外,难免会遇上意外,只要在这符江一带,报上康老大的名号,就有人会帮你。以后你若驶船南下,路过徽州,也要来拜会他,别的不用送,你送些小姑娘喜欢的胭脂水粉首饰布料抑或是点心小吃什么的。只要妞儿高兴了,他就开心。”   傅芷璇明白苗夫人的意思,帆船在外行驶,难免遇到搁浅、翻船、逆风等意外,这时候就需要当地的船工帮忙了。苗夫人这是在给她搭建人脉兼教她做人行事。   傅芷璇非常感谢苗夫人这番倾囊相授的心:“多谢夫人栽培,阿璇定不负夫人所望。”   苗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不用如此认真,我教你也是为了让你帮我做事。若离了苗家,康老大这样的人你也用不上。”   话是这样说,但傅芷璇仍然很感激苗夫人。只是她心里又隐隐觉得奇怪,非亲非故的,苗夫人也未免对她太好了些。但转念一想,自己家徒四壁,娘家也是升斗小民,与苗家此前素无往来,无冤无仇,也没什么值得苗夫人惦记,索性打消了心里的怀疑。   正巧伙计把菜送了上来,苗夫人遂即开始给她介绍徽州的美食:“这是胭脂鹅脯,徽州名菜,将鹅治净,先用盐腌,然后烹制成熟,鹅肉呈红色,故曰胭脂鹅,肉嫩而丰,香而不腻,你尝尝。”   傅芷璇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尝了一口,果然如苗夫人所言,这鹅肉确实是不同于她以往吃过的,倒是蛮开胃的。   后来傅芷璇又吃了几样与京城做法完全不同的菜色,鸭油烧饼、盐酥鸡、建莲红枣汤。   这一顿饭是傅芷璇自从南下后吃得最舒心的。   用过饭,苗夫人见天色还早,遂邀傅芷璇去逛逛这边的银楼。   “南边的花样与咱们北边的不一样,你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傅芷璇不忍拂了苗夫人的好意,便点头同意了。   两人进了酒楼旁边一座三层的银楼,这银楼叫南北斋,外表看起来颇为气派,比附近的建筑高出不少一截。   没有女人不爱俏,苗夫人一进银楼就两眼放光,拉着傅芷璇看最新的式样。傅芷璇虽也被这些漂亮的首饰吸引,无奈囊中羞涩,只得忍住了蠢蠢欲动的爪子。   最后苗夫人买了一支白玉嵌珠翠扁方、镶祖母绿双层花蝶鎏金银簪,还送了傅芷璇一支富贵花开银步摇。   两人满载而归,出门时,正巧与一对穿着棉布衣,容貌平平,有些拘谨的男女擦肩而过。   傅芷璇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瞥了那男子一眼。   苗夫人已经步下石阶,回头看着傅芷璇对着一个男子的背影发呆,好奇地问了一句:“阿璇,遇到认识的人了?”   傅芷璇回过神,摇头轻笑:“不是。”   苗夫人一想也是,傅芷璇才第一次来徽州,哪有认识的人。于是笑道:“那赶紧走吧,天快黑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两人坐上马车,飞快地往河边驶去,没有看到那男子闻声忽然回头,深邃的目光专注地盯着傅芷璇的背影,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中。 第61章   回到船上, 歇下后傅芷璇辗转难眠。   她一直在想, 陆栖行不是被皇帝禁足在家面壁思过了吗?他特意乔装打扮, 南下徽州,所图为何?   只是傅芷璇平时接触的都是小人物,对朝堂上的拼杀博弈一概不知,因而想了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   就在她迷迷糊糊犯困时,忽然听闻门口传来一道极轻的敲门声。   傅芷璇猛然睁眼,瞌睡也被惊散了一半儿。她竖起耳朵又仔细听了听,没过多久门口又传来一道极低的敲门声。确认不是她的错觉后,傅芷璇当即掀开被子,起身披了一件外衣, 往门口走去。   这都子时二刻了, 什么人会大半夜的来敲她的门?而且还不出声。   傅芷璇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环视四周一眼, 弯腰捡起墙角的木桶, 拎在手边, 然后耳朵贴到门上, 还没来得及问门外之人的身份,忽然, 门外就好巧不巧地传来一道极轻又耳熟的男声:“傅芷璇,开门。”   这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刚好够傅芷璇听见,稍远一些就听不清了。   傅芷璇错愕地盯着黑漆漆的门板,是陆栖行, 他怎么知道自己刚才贴在门边?   在她怔愣的时候,门又被敲响,这一次的力道比先前还小一些,也是控制在她刚好能听到的范围,似乎是在提醒她。   傅芷璇回过神来,一脸惊讶地拉开门。江上远处渔船上的点点灯火飘了过来,正好让傅芷璇看清楚陆栖行脸上的不耐放,他似乎对她慢吞吞的动作很不满。   晚上的陆栖行仍旧穿着白日那一身半新不旧的棉布衣,脸上的伪装倒是洗去了,迫人的目光沿着她的脸顺势往下,最后落到她那别在腰间的木桶上,低沉的声音里似乎染上了笑意:“你就想用这个招呼我?”   傅芷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拿着木桶呢,赶紧讪讪地把桶放下,探头往安静的走廊里扫了一圈,瞧见没人,连忙做贼似的把陆栖行拉进了屋:“进来说,这船上很多官兵。”   轻轻合上门,傅芷璇弯腰点亮了烛火,一转身,就看到一道黑影压了下来。   她忙退后一步,拍着胸口,嗔了陆栖行一眼:“王爷,人吓人,吓死人。”   这人走路莫不是都没有声音的吗?   陆栖行黑沉沉的目光越过她的脸,落到那一对白皙小巧的耳垂上,质问道:“为何不戴本王送你的那对耳坠?”   白日里,傅芷璇戴的一对银耳坠,故而他才没把她认出来。若非临走时,那苗夫人喊了她一声,他都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徽州。   傅芷璇垂下眼睑,两排像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往下垂,掩去了黑瞳的中的情绪,低眉顺眼地说:“殿下,那对珍珠耳坠太贵重了,民妇怕弄丢了,故而没戴。”   其实她压根儿就没想过戴那一对粉珍珠耳坠,当时收下也不过是不想与他们起争执罢了,因而一回去就把那对耳坠藏进了箱子里,锁了起来,不见天日。   陆栖行走近,巨大的黑影像蛰伏在暗夜中张着大嘴的猛兽,忽地压向她,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浓烈的男性气息袭来,傅芷璇觉得不自在极了,脚步一挪,正准备往后退,忽然一只带着粗茧的大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直视着他:“是不愿还是不舍?”   傅芷璇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盯着陆栖行的眼睛。只一瞬,她就察觉出了陆栖行的变化。若说以前的陆栖行淡漠、高高在上,眼神带着视世间万物为蝼蚁的冷漠,那现如今的他似乎整个人都鲜活了过来,漆黑的眸子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稍有不慎就能把人吞噬殆尽。   傅芷璇心中一悸,一股陌生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用力攥紧手掌,睁着眼说瞎话:“满京城的银楼都找不出个头这么大,成色这么好的粉色珍珠,民妇自是怕弄丢。”   “是吗?”陆栖行从喉头里挤出一声低笑。   也不知是嘲讽还是信了。   傅芷璇颇为忐忑不安,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嗯。”粉色珍珠本就珍贵,她也不算说谎。   “本王在此,不用担心弄丢,你现在可以戴上了!”带着凉意的声音悠悠在头顶响起。   她现在上哪儿去弄这么一对珍珠耳坠来敷衍他?   傅芷璇如同在大冬天被人从头淋了一盆冰水,刺骨地寒意从头蔓向四肢百骸,她猛地抬头,正好对上陆栖行带着无尽嘲意的冰冷眸子。他的目光似乎蒙了一层寒冰,里面雾气氤氲,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今天的陆栖行很不对劲儿,直觉告诉傅芷璇,她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既然避不开,她干脆地闭上了眼,一语双关地说:“王爷送的礼物太珍贵,民妇戴着不合适。”   说出这话后,傅芷璇心尖发颤,一直不敢睁眼看陆栖行。   她其实也不是毫无所觉,一个男子送一个女子珍贵首饰意味着什么,她心里非常清楚,只是惧于对方的权势,不好明着拒绝,因而他不挑明,她也乐得装糊涂。反正大家的生活没多少交集,分开了,久不见面,新颜替旧颜,他的那点想法应该很快就会消失的。再过几年,等她人老色衰了,恐怕对面相逢,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却不曾想,会在南下途中再次相遇,他还一改往常温吞淡漠的态度,变得咄咄逼人,充满了攻击性。事已至此,傅芷璇没辙,只能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想象中的盛怒并没有来临,船舱里一片安静,只听到江风浅浪拍打船舱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到傅芷璇的心尖上,令她备受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傅芷璇实在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气氛,想着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抬起头,直直望向陆栖行。   但却没看到想象中的震怒,相反,陆栖行眸中的寒冰似是遇到了暖阳,瞬间消融,脸色虽仍不大好,但却没有刚开始那种冰冷慑人的气息。   傅芷璇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倍觉不解。这人究竟怎么想的?实在太难懂了。   陆栖行看着她,微勾起唇,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这次就算了,以后不许欺骗本王,本王最厌恶说谎的女人。”   傅芷璇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老大,你的重点去哪儿了?傅芷璇可不相信他听不明白自己话里的深意,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大半夜的,与一男子争论这些实属不智。   未免触怒他,傅芷璇索性放弃了说服他的想法,委婉地下了逐客令:“王爷,时候不早了,民妇要休息了。”你也该回去了。   谁知陆栖行像是没听清她的话,径自问道:“既然你嫌那对珍珠耳坠打眼,那换一个,你喜欢什么?”   傅芷璇顿时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她毫不怀疑,她若真说了,陆栖行绝对会想办法给她弄来。因而也不敢为难他,只能无奈地说:“民妇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原以为她拒绝得这么彻底了,陆栖行应该懂了才是。   谁料,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头,轻轻在她的发髻中插入一物。   “既然你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那本王替你做主了!”   傅芷璇不用看也知道,他应该是送了自己一支簪子。她甚是无奈,但始作俑者似乎很高兴,微微退后,一双眼睛在她头上打转,下颚轻点,目露满意之色。   半晌,下了结论:“这下你再不用担心太过招摇了。”   傅芷璇强忍着拔下簪子一睹其真容的冲突,勉强笑了一下:“多谢王爷。”   陆栖行骄矜地点了一下头,伸手拔下簪子,递到傅芷璇手里:“明日起戴着它。”   傅芷璇盯着手里这支通体乌黑,样式简单朴素,只在顶端雕了一朵梅花做点缀的乌木簪,心中既讶异,又松了一口气,总算没再送什么太贵重的东西。   但下一瞬,她的目光又凝住了。这根乌木簪子握在手心凹凸不平,甚至还有些许毛刺,一点也不顺滑,再看那梅花,花瓣参差不齐,最大的一瓣竟比最小那一瓣足足大了一倍,这是哪个还没出师的学徒的练手之作吧?   不可能,陆栖行就是再没审美低到智障的程度也不会送人这种东西。忽然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从傅芷璇的脑海里冒了出来,她下意识地瞥了陆栖行一眼。   对上她的眼神,陆栖行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喜欢吗?”眼神里却藏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期待。   她能说不喜欢吗?傅芷璇心里纠结极了,余光瞄了一眼陆栖行的手,用这双提笔拿刀的手给她雕木簪,真是大材小用,她惶恐的同时,心里又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一刻,她倒更宁愿他用金银珠宝来打发她。   “不喜欢?”见她久久没做声,陆栖行伸出手,欲拿走木簪。   傅芷璇回过神来,连忙把握住簪子的手往背后一藏,呐呐地说:“喜欢。”声若蚊蚋,若是不知道这簪子的来历,她大可随意敷衍他,但不知怎的,知道是他亲手雕刻的后,傅芷璇反倒不忍心欺骗他了。   她眉头紧拧,沉静不语,脸上没有丝毫的欢喜之色,可不像是喜欢的样子。   陆栖行皱眉,视线飘到她攥在手心的木簪上,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这东西似乎是比店里卖的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这玩意儿太小,他实在掌控不好力道,都不知弄坏了多少个半成品,才雕出这么一个勉强能过眼的,也难怪她嫌弃!   “拿来,本王明日再送你一支更好看的。”   傅芷璇今天已经被吓了一大跳,哪敢让他再动手,忙摇头婉拒:“不用,不用,这支就很好,我明日就戴。”   说罢,为了取信于他,还当场就把簪子插到了头上。   陆栖行黑沉的脸色这才转缓,柔和的目光落到傅芷璇的头顶,久久没挪开。   头顶的视线如芒刺背,傅芷璇感觉很不自在,刻意寻了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王爷怎么会在这儿?”   陆栖行盯着她,轻轻道:“我来寻一个人。”   傅芷璇愣了下,她其实想问的是陆栖行怎么到船上来的。他们船上可是有士兵日夜值守。哪知他竟说出了他南下的目的。   她正纠结,不知怎么接话。陆栖行又神色自若地补充道:“他曾是一名御医,也是我皇兄亲征时的军医。”   “哦。”傅芷璇干瘪瘪地应了一句。她虽对朝堂之事不清楚,但也知道,陆栖行会在这个时候乔装南下,目的肯定不简单,而他就这么直接告诉自己了,这种感觉还真是复杂。   她明显不愿多问,陆栖行也不再说话,两人静默不语,突然,不知哪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似是重物滚落在地。   傅芷璇立即抬头望向门边,耳朵也竖了起来,但却什么都没听见。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任何的声音,她分辨不清声源的方向,便收回了目光,谁知着一回头就看见陆栖行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又挤在了一块儿,而且脸上还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傅芷璇连忙走近,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这一仰头,刚好露出纤细白嫩的玉颈和精致漂亮的诱人锁骨。   陆栖行低垂的目光正好扫到这一幕,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呼出的气息也变得粗重了许多。   看到他手背上青筋暴跳,傅芷璇心里的担忧更甚:“你哪里不舒服?”   陆栖行不知该怎么回答,眨了眨眼,无意中又瞥到她白嫩如玉的锁骨下方那一对微微鼓起的弧度,登时心跳如擂鼓,红晕一路从耳根子蔓延到脖子上。   他连忙艰难地挪开眼,疾步走到桌前,端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仰头一口饮尽,犹觉不解火,又倒了一杯。   傅芷璇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喝茶如牛饮,而且还是这种他平时应该看不上的冷茶,倍觉怪异,又担心他在自己这里出了事,只好温声劝道:“王爷,冷茶不宜多饮,当心腹泻。”   听到这话,已端起第四杯冷茶的陆栖行怔了怔,看向窗口:“把窗户支起来。”   傅芷璇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王爷,晚上江风大,现在还只是初春,寒风灌入,宜得风寒。”大晚上,他就不嫌冷么?   但陆栖行似乎是铁了心要开窗:“无妨,本王不怕冷,你可以再穿一件厚实的衣服,躲到避风处。”   见他如此执拗,傅芷璇没辙,选择实话实说:“王爷,我对面还有几艘船,船上还有值夜的士兵,开窗恐会被人发现王爷的踪迹。”   听傅芷璇这么一说,陆栖行也恍惚记起来,似乎这十几艘船是以这一艘为中心,分散在两边,那自是不能开窗。他站起身,对傅芷璇说:“本王该走了。”   傅芷璇听到这话简直想放鞭炮,也不管他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连忙跟过去送他。   谁料他的手都按在门把上了,忽的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兀自走回桌旁坐下:“我待会再走。”   傅芷璇嘴边的笑凝住了,提醒他:“王爷,现在已经子时末,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本王知道。”陆栖行右手不停地轻叩桌面,发出细细密密的细碎声音,他见傅芷璇还站在门边,眸光闪了闪,说道:“你也过来,不要站在门口。”   傅芷璇背对着他翻了个不满的白眼,然后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两人隔着一张小方桌,大眼瞪小眼。   陆栖行看着她鼓起的脸颊,心情莫名的变好,嘴角勾起,好心情地安慰她:“放心,本王过一会儿就走,你不必担心被旁人发现。”   事已至此,抱怨也无用,傅芷璇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相信王爷。”只怕他比自己更怕被人发现。   听到这话,陆栖行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了,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他漆黑的深瞳中闪过一抹厌恶,忽地抬头,严肃地盯着傅芷璇:“以后离姜氏远点。”   莫名其妙!傅芷璇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懒得辩驳他。自己在苗夫人船上,怎么可能离她远点。   看出她的抗拒,陆栖行好看的眉挤作一团,面露为难之色,半晌含糊不清地解释了一句:“这人没你的那么正派。”   傅芷璇见他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便问:“她做了什么让王爷不喜的事吗?”   提起这个,陆栖行脸上才消下去的红晕又升了起来,别开头,瓮声瓮气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只需记着,本王不会害你。”   言罢,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   傅芷璇看他一副欲离开的模样,心里觉得怪异又担心他会突然折回来,连忙上前两步冲到他面前,先一步按到把手上。   “慢……”陆栖行急声提醒,但已来不及,门已经被她打开。   下一刻,静谧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道低呼。傅芷璇下意识地探出头望去,就看见影影绰绰的走道中,最里面的那间房屋半开,昏暗的烛光投射出来,把门口那道男子的身影拉得老长。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傅芷璇绝不会认错,那个男子就是转运使徐大人。而最里侧的房间正好是苗夫人的,徐大人的房间是安排在一楼。   苗夫人和徐大人这两人竟然搅在了一起……傅芷璇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赶紧把门关上,然后一转身,背死死抵在门上,一张小脸囧得通红。   难怪她与苗夫人中间的两个房间是空置的,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苗夫人带的服饰杂物太多的缘故,没地方放,故而放在了中间。现在想来,应该是特意为了隔开她,免得让她听到了苗夫人屋里的动静。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陆栖行,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难怪让她离苗夫人远点呢。   陆栖行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目光越过傅芷璇的头顶,望向门板。   见他这样,傅芷璇的心也提了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没过多久,一道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走近,然后在她门口停下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定是转运使徐大人。   他会怎么做?杀她灭口?   傅芷璇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良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带着警告的低哼,随后,脚步声再起,逐渐远去,再不可闻。   傅芷璇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苦笑着看陆栖行,正想开口,却见陆栖行一个闪身,躲到了床边的柜子后面去。   看着空荡荡的船舱,傅芷璇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明白陆栖行为何会躲起来了。因为没多久,她背后的门板上传来一道轻拍声,继而是苗夫人像往常一般如沐春风的声音:“阿璇,我可以进来吗?”   她能拒绝吗?肯定不能。若是拒绝了,苗夫人心里肯定会生出芥蒂。   傅芷璇知道,苗夫人既然还愿意主动来找她,那说明她至少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傅芷璇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消除苗夫人的戒心。   因而她没多做犹豫,转过身,深呼吸了一口气,拉开了门,像平常一样说道:“苗夫人,请进。” 第62章   苗夫人里面穿着一件月牙白的中衣, 外面罩了一件冰蓝色银纹蝉纱丝衣, 头发松松垮垮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慵懒迷人的味道。   更让傅芷璇脸红心跳地是,她胸口处的衣服都没拢紧,露出锁骨处大片雪白的肌肤,上面还带着一些暧昧的红痕,瞧得傅芷璇面红耳赤,都不好意思直视她。   苗夫人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慢悠悠地关上门:“走吧, 有甚害羞的, 我有的你也有。”   傅芷璇的脸瞬间爆红,她实在没办法把这个奔放的妇人跟她记忆中端庄大气爽朗的苗夫人联系在一块儿。不过想到她敢跟徐大人幽会, 这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苗夫人径自走到方桌前坐定, 傅芷璇本来慢吞吞他跟在她后面, 但她一抬头就发现, 苗夫人正对的位置竟是床侧的柜子。   想到陆栖行就藏在那里,她一个心惊, 也顾不得羞窘了,忙走到苗夫人对面坐定,借机挡住了苗夫人的视线。   苗夫人误以为是自己让她紧张了,遂即收起了脸上的笑,眉一敛, 羽睫一扇,眼眶泛红,瞬间从一粉面含春的俏佳人变成了凄楚悲凉的苦命人。   她拿起绣帕,擦了一下眼,苦笑道:“阿璇,做女子难,做寡妇更难,你的情况虽与我不大相同,但结局却是殊途同归,当明白,夜半醒来,孤枕难眠的滋味才是。”   一直独守空房的傅芷璇还真不明白这种感觉。   想到苗夫人这段日子以来的照拂,傅芷璇实不忍敷衍她,蹙紧眉头劝道:“夫人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天下没有不透分的墙,若是哪天出了差池,恐夫人名誉尽毁。现夫人当家,苗公子也亦成人,夫人何不招一接脚夫,朝朝暮暮,总比偷偷摸摸强。”   苗夫人才三十多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长相出挑,又有万贯家财,兴许找不到如徐大人这样位高权重的,但找个家徒四壁,长相俊朗的男儿还是不难的。   见傅芷璇并没有一味顺从敷衍她,反而苦口婆心劝她离开徐大人,招个男人过正常日子。苗夫人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一些,只是语气中带着一股子惆怅:“你以为我不想?阿璇,我守寡的时候才十九岁,那时候阿铮也才两岁,刚牙牙学语,我们孤儿寡母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你以为我是怎么守住这偌大家业的?”   傅芷璇的瞳孔猛然睁大,惊讶地看着苗夫人。   看到她眼里的诧异,苗夫人自嘲一笑,毫不避讳地说:“没错,若非徐荣平帮忙,我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妇道人家哪争得过苗家那群不要脸的老不休,震得住底下那群倚老卖老的掌柜。”   她一提起苗家的老不休,傅芷璇就想起为老不尊,路都走不动了苗太叔公,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还带着子孙辈上门对这孤儿寡母咄咄相逼。苗铮都长大了,苗夫人也已经完全掌控苗家产业他们都敢如此放肆,可想而知,当年是何等的嚣张。   若非苗夫人强硬,只怕早被他们娘俩如今连骨头都不剩了。自古以来,民间就有吃绝户的恶习,傅芷璇记得在杂记上见过一桩惨剧,有一人家有四个儿子,老四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他的三个兄长就把他的家产给分了,把弟媳妇给卖了,老四的儿子随便过继给了族里没儿子的人家。一家子就这么死的死,散的散了。   想来苗夫人此举也实属无奈,只是这终归不是一条正道,稍有不慎就能让她粉身碎骨。而这也不是不可能,傅芷璇想到当初让史哥去调查苗家,他那句模模糊糊一笔带过的“苗夫人风评不大好”。既然史哥这样在京城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人都能听到风声,那更逞论苗夫人的对手敌人。   只是傅芷璇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苗夫人。既然这段关系是当初她有求于徐大人才开始的,现如今只怕也不是她一个人说停就能停的。   苗夫人见她久久不做声,而且眉头还越拧越紧,以为她是不屑自己,这也实属正常,世人对女子的德行操守诸多要求,她这样的,不少女人都会斥她一声不守妇道。   在心里叹了口气,苗夫人的表情淡了一些,凄楚一笑:“你也看不起我,罢了,强扭的瓜不甜。阿璇,等回京之后,要去要留,你自便,我不拦你,但你得替我保密此事,否则,事发后,就是我不追究,徐荣平也不肯放过你。”   傅芷璇看着她,摇头道:“夫人说笑了,若非夫人看得起,有意提携阿璇,阿璇还是那个待在市井之中,整日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奔波忙碌的小妇人,哪能见到这大好河山。阿璇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哪有嫌弃的道理。况且阿璇也是世人眼中的逆经叛道之人,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夫人,阿璇只是担忧夫人。”   接着,她把从市井中听来的传闻告诉了苗夫人。   苗夫人一怔,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显然,她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傅芷璇都听到了风声,那其他人呢?   这还是没被他们抓到把柄,若哪一天此事真的暴露,光苗家那群老不死的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口水淹死她。   “阿璇,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好好想想。”苗夫人闭上眼,疲惫地撑住额头。   过了片刻,她再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平时那淡定从容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还是能发现她握住茶杯的手有些抖。   把茶杯举到唇边,看着被子里盈满的水,她忽然反应过来,偏头看傅芷璇:“阿璇,大半夜是被渴醒了吧?倒了这满满的一杯水都没来得及喝,现在更渴了吧。”   说完,笑眯眯地把水递给傅芷璇。   傅芷璇正好没找到起夜的借口,苗夫人这么一说,她只能顺势接下:“是啊,正好有些渴,可能是白天吃多了。”   苗夫人表示理解:“也是,你好多天没吃晚饭了,今天一下子吃得多了点,胃不舒服也正常,多喝点水有助于消化。”   在她关切的目光下,傅芷璇只能接过茶杯,但拿在手里,她才想起,这茶杯是陆栖行用过的。   “喝啊,你不是渴了吗,怎么不喝?”苗夫人催促道。   真是的,她说内急也好啊,干嘛顺着苗夫人的话说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不能收回来。   罢了,不就是同用一个茶杯,她就当去饭馆吃饭了。傅芷璇硬着头皮,喝了水,脸上毫无意外地染上了红霞。   苗夫人看她突然变红的脸,还以为是自己害她不自在,把胸口的中衣拢紧,感叹道:“没想到你这么害羞。”   完全不像是嫁过人的少妇,倒跟那些还没经人事的姑娘差不多。不过她前夫一直在外出征,回来才两三个月就和离了,想来夫妻之间亲近的机会不多,也难怪她如此不自在呢。   自以为弄明白了原因的苗夫人,摇摇头,对傅芷璇又多了一层同情和亲切,哎,她这和离妇比自己这寡妇还冤。   “阿璇,谢谢你,今日之事也希望你能替我保密,至于其他的容我再想想。”苗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傅芷璇也知道,苗夫人不可能会这么快下决定。   她沉了沉眼睑,在话终之时,再度表了一番忠心:“夫人待阿璇一片赤诚,多次提携阿璇,阿璇感激不尽,自是希望夫人好。你能长长久久,苗公子的好日子方能长长久久,请夫人三思。”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恰好戳中苗夫人的软肋,若说这世上最令她放不下的,非苗铮莫属,她不怕丢脸,但她怕让儿子蒙羞。   苗夫人感动地拉着傅芷璇的手,轻轻拍了拍:“阿璇,你是个好孩子。”   傅芷璇故作害羞地垂下了头,忽然,船外传来一阵嗖嗖嗖的声响。   在船上呆了十日,傅芷璇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了,她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苗夫人:“夫人,不是说明日再启程吗?怎么这才半夜就开船了?”   苗夫人眉头微颦,无奈地笑了笑:“应该是徐荣平下的命令,他恼羞成怒了吧。阿璇,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傅芷璇对她的保证毫无信心。苗夫人虽是这十一艘船的主人,但在船上真正做主,权力最大的却是转运使徐荣平,若是两人奸情暴露,按照燕律“和奸者,男女徒一年半”的规定,他也跑不掉。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避免刑罚,杀人灭口呢。在这长长的江河之上,要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连尸首都找不到,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苗夫人见她吓得手脚冰凉,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抓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阿璇,徐荣平我认识快二十年了,他不是那等凶狠滥杀之徒。你真的不必担心,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几分。你想,他若真想对你不利,又何须如此,刚才直接闯进来,把你的嘴捂住绑起来,丢进河里,谁能晓得。等船开走后,再说你昨夜并未回船上,这船上有谁会跟他过不去,为你抱不平?”   傅芷璇也渐渐冷静下来,担忧亦无用,若徐荣平铁了心要她的性命多的是法子。现如今最要紧的是把陆栖行送下船,否则等船一开,不知何时才会停下,万一他被暴露,那她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夫人,不是说好明天再走吗?咱们能否到天明再开船?”傅芷璇紧张地抓住手帕问道。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苗夫人以为前一阵晕船的阴影吓到了她,走过去支起窗户,往外瞥了一眼,扭过头无奈地:“船已经开出上百丈了,再退回去很停靠很麻烦的。阿璇,反正现在离天明也只有一个多时辰而已,船早晚得开,你得适应。”   “可是……”傅芷璇忍不住偷瞄了陆栖行藏身的地方,心中着实焦急,“夫人,真的不能停吗?就停一小会儿好不好?”   她的着急写在了脸上,苗夫人狐疑地看着她:“阿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苗夫人还真是敏锐,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扯了下嘴角,笑得很难看:“夫人又不是不知道,船一开,我就晕得昏天黑地,实在是怕极了,因而哪怕能拖一时半刻我也……”   苗夫人拍了一下她的肩,遗憾地说:“看来下次南下也不能指望你了,行了,趁着还没开始晕船,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看看。”   惦记着陆栖行,傅芷璇也不留她。   等她一走,傅芷璇立即关上门,疾步走到柜子旁,无奈地看着藏在后面的陆栖行:“你水性好吗?能不能泅回去?”   陆栖行走出来,弯腰蹲在窗前,轻轻把窗户掀起一条缝,往外瞄了一眼,回头黑眸不善地盯着傅芷璇:“现已离岸两三百丈,此处水深至少数丈,你要本王泅回去?”   傅芷璇无语,你不泅水回去就不泅,直说就是,干嘛用这种慑人的眼神盯着人看。   傅芷璇避开他的眼神:“只是现下船已开走,恐会耽误了王爷的正事。”就不信你不急。   但陆栖行还真不急,他慢悠悠地走到方桌前,拿起傅芷璇刚才喝过的那只杯子在手里缓缓转悠。   傅芷璇一看那杯子脸再次囧得通红,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就不信,他刚才没看见自己用那杯子喝过水。   她忍不住狠狠瞪了他的背影一记,恰在这时,陆栖行忽然回头,四目相对,傅芷璇尴尬极了,瞥了他一眼,讪讪地收回目光不看他。   “忘了跟你说,本王这次的目的地跟你们一致,正好搭个顺风船。”   傅芷璇惊闻此言,连尴尬都忘了,猛地扭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要找的人不在徽州?”   提起这个,陆栖行眉目发沉:“老头子太会跑了,本王扑了个空,如今他最可能去的是阳顺。”   阳顺就是傅芷璇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跟安顺呈掎角之势,是南边的两大边境城池。再往南就到了大梁了,两国多有不和,常年交战,好在去年,曹广率南军大败大梁,杀敌五万,俘虏十余万人,大伤大梁元气,这边境才太平了一些。   傅芷璇听了点意思,这位前太医似乎刻意躲着朝廷的人,所以不顾边境战火连连,跑了过去。不过这都不是她关心的,她现在最为难的是:“那你打算怎么办?”   陆栖行摊了摊手:“你说本王能怎么办?”   傅芷璇头一回见他耍无赖的模样,脸都气青了,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王爷,请自重。”   孤男寡女,十天半月独处一室,传出去她的清誉都毁了。就是不谈清誉,这可是船上,每日活动的地方也不过船舱这方寸之地,两人吃喝拉撒睡都要待在一块儿,还不得把人逼疯。   看到盛满怒火的晶眸,陆栖行知道她动了真怒,俯首一笑:“莫担心,晚上本王会去别处,只是白日恐还得藏在你这里。”   傅芷璇拧眉,脸色到底好了些:“你不能白日也去别处吗?”   陆栖行摇头:“白天到处都有人,旁的地方没你这里安全。”   见傅芷璇仍不松口,他转而道:“你应该往好处想,有本王在,至少不会让徐荣平动了你。”   提起徐荣平,傅芷璇心里一紧,倒是不得不承认,陆栖行在这里,她确实要放心些。虽然苗夫人已经向她再三保证了,但她到底不了解徐荣平的为人,谁知道他往后会不会找机会对付自己。一日不回京,她的心就放不下来。   心里松了口气,但傅芷璇也不想这么早就把底牌亮给对方,蹙眉道:“苗夫人刚才已经像我保证了。她跟了徐荣平这么多年,她的面子,徐荣平应还是要给的。”   陆栖行嗤笑:“天真,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的话也能信?”   傅芷璇不赞同地拧起眉,忍下跟他辩驳的欲望。这世上大部分女子都会鄙夷嫌弃苗夫人,更何况男人。   “怎么,本王说错了?”陆栖行没错过傅芷璇脸上的不赞同。   傅芷璇的唇绷成了一条直线:“王爷没错,但苗夫人也不至于王爷说的这样罪大恶极。她一介妇人,带着幼子,群狼环伺,出卖色相也实属无奈。真要说错,不该是咄咄逼人,把她逼上这条路的无耻之徒错得更多吗?还有那家中娇妻美妾皆不缺,仍在外以权势胁迫追逐美色的败类,这样的卑劣之辈王爷不追究,却独独追究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是何道理?”   这番话有理有据,连陆栖行也愣了一下,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傅芷璇:“你说得没错,苗家人有错,徐荣平也有错,但这并不是你为姜氏开脱的借口。”   傅芷璇勾唇冷笑:“民妇亦没为苗夫人开脱,民妇只是同情她。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寡妇再嫁或招夫入赘,也是律法所许,道德不禁,若能有选择,民妇相信,苗夫人会更愿意招一相貌堂堂的男子入门,大大方方长相厮守,怎么也比这偷偷摸摸强。”   陆栖行的眉皱了起来:“这也是你的想法?”   傅芷璇无语,他们不是在说苗夫人吗?怎么又扯到了她头上。   不过若是能借此说清楚,让他明白自己的决心也是好的。   傅芷璇目光坚定,掷地有声地说:“没错,女子嫁人如同再世投胎,错了便万劫不复,轻则受婆母磋磨,丈夫不喜,儿女离心,重则连性命亦要丢掉。民妇已错了一次,万不敢再赌第二次。”   陆栖行的目光深邃幽长,瞥了她一眼,没与她争辩,反而把话题又转了回去:“本王认真的,徐荣平此人你有所不知,他原出身贫寒,后得了妻族提携,方能稳坐这肥得流油的转运使一职。此事若暴露,他不光名誉扫地,家中悍妻也不会饶了他,此事关系他的前程性命,你觉得他会轻而易举放过你吗?”   傅芷璇被他这么一说,心里更没谱了。只是这满艘船,都是徐荣平的人,她就是想逃也没地方逃。   陆栖行等了半天,见她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的,也是心塞得很。他握拳低咳了一声,待傅芷璇抬头看他时,他终于主动道:“等船到了下一站,你可以跟着本王走。”   她是疯了吧?非亲非故的,跟着他走?   “不用。”傅芷璇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   陆栖行脸色霎时变得不好起来:“你宁可信姜氏,也不信本王?”   这话不好接,傅芷璇干脆不说话。   陆栖行忍了又忍,拳头捏得咔嚓作响:“傅芷璇,你救姓季的妾室时,本王曾认为你是非恩怨分明,更难能可贵的是还有颗善良的容人之心。但本王不希望你把你的愚善用到这种地方,以为人人都是善茬。”   她当然不天真,更不愚蠢。就她今天对苗夫人说的那番话,有多少不是刻意迎合,只为赢得苗夫人好感和信任?有多少不是为了保住小命的妥协之语?诚然,她并不歧视鄙夷苗夫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赞同苗夫人的做法。   她眨了眨眼,抬头直视着他:“王爷你错了,民妇并无容人之量,更不大度,否则就该听我娘的,安心跟季文明过日子,又怎会整天琢磨怎么摆脱他。民妇救赖佳,只因一点,民妇厌恶一切用阴私手段毁坏女子清誉的行为,这与她是否是季文明的小妾没关系,换个不认识的女子,民妇亦不会袖手旁观。”   他所谓的大度就是能容忍丈夫招花纳妾?呵呵,这样的大度和夸赞她还真不稀罕。道不同不相为谋,早点说清楚,让他早点死了心也好。   陆栖行的眉心紧蹙,面露困惑之色,良久,他抛下了一句:“你仔细想想本王的话,在下船之前你随时可更改主意。” 第63章   因为前一晚的不欢而散, 傅芷璇与陆栖行的关系也降至冰点。   第二天白日, 虽然船舱里只有两人在, 但从大早上的到下午,两人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中午,苗夫人的丫鬟把傅芷璇的饭菜送了上来,一荤一素,荤菜是一碟酱羊肉,素菜是一盘炒青菜,主食是两个白馒头。   为了不耽误行程,这一路,他们尽可能的少在路上停留, 因而船上的食物有限, 尤其是新鲜肉类和蔬菜,大家都要省着吃, 不允许浪费。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 那丫鬟也了解了傅芷璇的食量, 两份菜的分量都不多, 小小的一盘,刚好够她吃。   傅芷璇把饭菜端进屋, 关上门,瞥了一眼斜靠在墙边,一言不发的陆栖行,拉不下脸叫他,故意咳了两声。   但陆栖行似乎不屑跟她玩这种幼稚的戏码, 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傅芷璇见他不理自己,撇了撇嘴,拿起筷子,淡定地开始吃饭。今天这一段,船行驶得比较慢,她还没怎么晕船,因而食欲也没受影响,她得趁这个机会多吃点,把身体养好,不然哪有精力应付接下来的事。   吃过饭,傅芷璇也没理陆栖行,走到窗边把窗户支了起来,探出头往外往去。   这自上船以来,她第一次有精神欣赏符江两岸的风光。   这一带江面狭窄,只有不到十丈宽,仅容一艘船独行。   船队一字排开,像一条游龙,在被奇石怪峰包围的符江上蜿蜒而行。抬眸望去,岸边悬崖如刀削斧凿一般,山势陡峭,怪石嶙峋,峰顶上峭壁间乔木丛生,点点新绿绵延起伏,好似一挂碧毯挂在绳上荡漾,跌宕起伏,编织成一幅壮观又秀丽的奇景。   傅芷璇从没见过如此绮丽多彩又震撼人心的景色,她下示意地屏住了呼吸,眼也不眨地盯着外面,唯恐错过了雄伟迤逦的无边风光。   船行了一刻多钟后,船身猛地一个打转,颠簸得傅芷璇差点摔到地上,她连忙用力抓住窗沿,止住了身体的晃动。   再等她回过神来往外望去时,岸边的景色又一变。原来船刚才拐了个弯,驶入一条狭长幽深的峡谷中,此处的景色更为壮观。   傅芷璇抬头望去时,正好看到左前方一道山峰倾斜下来,大半个山峰斜侧在江上,山峰与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趣,船驶过时,宛如在峰上行驶。   傅芷璇忍不住掩住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景色美则美矣,但也实在很考验人的小心脏,万一山上的石头掉下来,整船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在傅芷璇他们的船快要驶过去时,忽然听到轰隆一声,一块八仙桌大的石头重重地砸了下来。   轰地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船只跟着剧烈晃荡起来,颠簸得人七晕八素。   傅芷璇完全没有防备,人往后一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不过这时候,她也顾不得这姿势雅不雅观了,忙按在脚下的木板上,撑着身子站了起来,但她还没站稳,船又晃动起来,人也跟着往窗口撞去。   完了,这回铁定要撞破头了。   傅芷璇唯恐伤到眼,在脑袋撞上木头的那一瞬连忙闭上了眼。但下一瞬,傅芷璇只感觉腰间一紧,身体被扶正,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来临。   她瞬间意识到是陆栖行拉住了她,连忙睁开眼,正好对上他平静无波的黑瞳。   “谢谢。”傅芷璇垂下眸子,往后退了一下,试图脱离他的怀抱,但箍在她腰间的铁臂纹丝不动。   傅芷璇咽了咽口水:“你可以放开我了。”   “你确定?”头上的声音依旧很平稳,而且那条手臂也在一瞬间松开了她。   傅芷璇如释重负,连忙站直身体,忽然,船身再次跟着晃荡起来。由于没有支撑点,她的身体也跟着晃荡,竟一下子往前扑进了陆栖行的怀里,柔软的鼻尖撞上他结实的胸,痛得傅芷璇眼泪地滚出来了。   “别逞强了,船这会儿还不稳。”   沉稳温和的声音抚平了傅芷璇心里的恐惧和焦躁,等鼻梁上的痛感消散了一些,她这才抓住陆栖行的袖子,稳住身体,微微站直,然后单手握拳,抵在两人之间,稍微隔出一段距离。   她低垂着头说:“谢谢。”自打嘴巴,让傅芷璇都不敢看陆栖行的眼。   陆栖行没有说话,两人安静地站在动荡不停的船舱中。   越是静谧,人的感官就无限放大。傅芷璇感觉腰上那只孔武有力的大掌像是从油锅里捞出来的一样,烫得人心慌,这种感觉从腰上的皮肤蔓延到上半身,连脖子和脸都不能幸免。   “船没进水吧?”为了转移注意力,傅芷璇随意找了个话题,但话一说出口后,她自己心里都忍不住忐忑。   若是船真的被砸出了一个窟窿,虽说前后还有另外十艘船,不至于没地方去,但旁边这人就藏不住了。   好在,陆栖行否认了:“没有,苗家外面包了一层坚实的铁皮。”   闻言,傅芷璇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忽然,舱外传来一道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这敲门声的还有一个小丫鬟带着哭腔的声音:“阿璇,阿璇,你没事吧?”   傅芷璇听出这是苗夫人身边的丫鬟小桐,忙提高声音道:“没事,我没事,夫人呢?”   小桐松了口气:“夫人也没事,现在外面比较乱,夫人让奴婢嘱咐你,待在房里,别乱跑。”   傅芷璇忙应道:“好。”   等小桐凌乱的脚步声远去,傅芷璇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船已经停了下来。   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一次,不等她提醒,陆栖行就先一步松开了手。   “这次真是多谢你。”傅芷璇一边道谢,一边抬手扶起因为颠簸变得凌乱发髻。   陆栖行瞥了她一眼:“发自内心的谢意,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傅芷璇一噎,直觉这里面有陷阱,不接话只是笑了笑,双手把垂下的头发往后一梳,弯唇笑道:“我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情况,你藏好了,若有人敲门,千万别应。”   陆栖行不赞同地看着她:“那丫鬟不是叫你别出去了吗?”   傅芷璇浅笑道:“那是客套话,我是随苗夫人出来历练做事的,怎能一遇到事情就退缩呢。”她又不是来当大小姐的。   说完,推开门,缓缓走了出去,留给陆栖行一个在斜阳中拖得长长的影子。   ***   傅芷璇径自走到苗夫人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过了一会儿,小桐急匆匆地跑来替开门,一看到她,本就红通通的眼眶立即滚下了两串泪珠,声音也带着哽咽:“阿璇,你来了。”   傅芷璇意识到不对,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夫人呢?”   不等她回答,傅芷璇一把推开她,走了进去。   只见苗夫人闭着眼躺在床上,左边额角被撞出了一块比铜钱还大一些的青紫。此刻,青紫处已有红红的血丝渗出,显然撞得不轻。   见她没性命之忧,傅芷璇松了口气,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小桐跟上来,忙低声问道:“我在这儿守着夫人,你去请大夫来。”   一提起这个,小桐的眼泪又哗哗哗地往下滚:“大夫也受了伤,而且……而且甲板上死了好多人,大夫忙不过来,夫人不让奴婢去叫。”   “没错,是我吩咐这丫头的。阿璇,我这只是轻伤,歇一歇就好了。现在下面乱成了一团糟,就别再给他们添乱子了。”不知何时,苗夫人醒了,苍白的脸上带着笑,欣慰地看着傅芷璇,“你没受伤就好。”   傅芷璇蹲下身,平视着苗夫人,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夫人莫担忧,没事的。我下去看看。”   苗夫人眸光一闪,嘴角跟着浮起一抹笑:“现在下面乱糟糟的,本应是我出面安抚伙计们,这次只怕要劳烦阿璇你了。”   傅芷璇心中一凛,立即应声道:“夫人言重了,阿璇虽未与苗家签契,但承蒙夫人诸多恩惠,早已把自己当成了半个苗家人,因而此乃阿璇分内之事。夫人莫急,安心休养,阿璇下去看看。”   她起身,又吩咐小桐好好照顾苗夫人,若是有事,速速下去叫她。   小桐看到她冷静淡定的模样,也止住了哭泣,点头应是。   傅芷璇这才出了门,沿着长廊,来到楼梯往下而去。   这艘船有两层,二层房间总共有二十多个房间,除了三个女眷居住之所外,余下的房间放置的应该是一些比较贵重的东西。具体是什么,傅芷璇也不知道,只看到四个士兵共抬一个箱子,还沉甸甸的。   一楼是士兵和伙计们的住处,还有徐荣平也住楼下。   傅芷璇拾级而下,快走到一楼时,终于明白刚才提起大夫时,小桐会是那副表情了。   那颗石头正好砸在一楼的甲板上,当时还有几个士兵和伙计在甲板上忙活,这一下全被波及了。   幸运的只是受了点轻伤,诸如擦破皮,骨折之类的,倒霉的几个被压断了胳膊腿,更惨的是被直接被石头砸中,半只手躺在血污里,连全尸都没留。   殷红的血迹顺着石头缝不住地往外淌,晕开,边缘凝成团,看得人头皮发麻。   饶是傅芷璇自持镇定,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闷得慌,似是压了一座大山。   她走近一些,就听到徐荣平跟几个将士在商量怎么把这块深陷在甲板里的石头弄出去。   至于船上唯一的大夫胡大夫,其实是一名军医。   他可能见惯了这种血腥的场面,左边胳膊从手腕到手肘都撞青了,也只是已敷上了黑褐色的药渣而已,另一头就扎进去救人了。   不过他只能动右手,因而很不方便,索性便只拿药,转而吩咐一个手脚麻利的机灵伙计帮忙,给受伤的人上药,缠上干净的布条。   见他这边井井有条,傅芷璇转而去了厨房,吩咐伙计,快烧点热水,又找了几罐烈酒,让伙计给胡大夫送去。   胡大夫见不用自己吩咐,她就把要的东西拿来了,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倒是没多说,又埋头去救人了。   怎么弄走这块石头是徐荣平他们的事,傅芷璇插不上手,她转而去吩咐人把受伤的人船舱打扫干净,通通风,又找了一些洗干净还没来得及穿的衣服,撕成条,给胡大夫送去,再让人在伤者的屋子里放上了火盆。接着安排未负伤的伙计轮值顶替受伤的伙计,把他们的轮值和事情重新安排了一遍,又挪了两个人去照顾这些伤者。   为了安抚人心,她还代苗夫人宣布,凡是受伤的伙计,东家负责给他养伤,并多发三个月的月钱,未受伤的伙计,因为要多分担事物,也每个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至于死亡的两个伙计,傅芷璇吩咐,等石头挪开后,把他们的尸身火花了带回去,还给他们的家人,并每家给予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这一通忙下来,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她再次走到甲板上时,伤得不重的伙计和士兵都处理好了伤口,抬回了房里,只余一个半截腿被大石压着,痛得死去活来的士兵。   要处理他的伤口,必须得先把石头弄走。   胡大夫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捶了一下背,对旁边的麻衣小伙子道:“人老了,不中用,蹲一会儿腿就麻了,闻方,扶我起来。”   “是,胡大夫你小心点。”那小伙子扶起胡大夫,抬头正好对上傅芷璇打量的目光,他立即弯腰朝傅芷璇的方向躬了躬身。   傅芷璇点了下头,挪开目光,再次望向这颗圆不溜秋的大石头。真是飞来横祸,今天既没下雨也没刮大风,这石头竟会突然滚下来,只能说他们太不走运了。   徐荣平正好与下属商量好了办法,一扭头就看见傅芷璇,黑漆漆的浓眉一抖,手背到后面,问道:“二楼没事吧?”   傅芷璇估摸着他是在问苗夫人,识趣地说:“回大人,没事,就是我们东家磕到了头,还要麻烦胡大夫上去看看。”   胡大夫看了一眼被压住腿的士兵,面露难色,这边的情况离不开他。   傅芷璇见了,又一屈身道:“胡大夫,夫人是额头被撞青了,还渗了点血出来,暂无大碍,你这里可有活血化瘀的药。”   胡大夫就是军医,这种药最不缺,听傅芷璇只是讨药,他立即吩咐闻方把药拿出来递给傅芷璇,然后吩咐道:“给她敷在伤处即可,等这边忙完了,老夫再上去。”   傅芷璇拿了药,乖乖地上了二楼。   她一边给苗夫人敷药,一边把下面的事情跟苗夫人说了一遍。   苗夫人听了也是叹气:“阿璇,你做得很好,这都是跟着我苗家的老人了,咱可不能亏待他们。”   人已死了,亏不亏待也没意义了。傅芷璇情绪低落地走出苗夫人房间,外面天已经快黑了,那块大石头也被他们想办法弄到了江中。   只是船受了损,在修补好之前,不宜再开,因而,便在江边一处相对平静的岸边抛了锚。   望了一眼江边一望无际的树林,傅芷璇收回目光下了楼。   因为这场变故,厨房今晚做的菜也很简单,只有一道烧芋头,还有一个萝卜羊骨汤。   傅芷璇先把苗夫人那一份给她端了过去,再把自己的端回屋。   “吃饭了。”她把食物放在桌上,招呼陆栖行。   陆栖行见她脸色不大好,挑眉问道:“你不吃?”   傅芷璇疲惫地撑着额头,摇头:“没胃口,你吃吧。”她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个士兵被压在石头下,沾满了殷红血迹的腿,哪还吃得下饭。   陆栖行把汤往她那边推了推,“夜还长,吃不下,喝点热汤暖暖身。”   傅芷璇恹恹的摇了摇头:“不用。”   说完别开了头,以示拒绝。   等陆栖行吃完饭,她还维持着那副姿势,一动不动。   陆栖行约莫猜到了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思忖半晌,缓缓道:“本王第一次见血是在西北,那年冬天,姜戎族人突袭,本王正巧随父皇去了崖山。当时崖山只有守城将士五千人,而来袭的姜戎足足有我军将士的十倍之多,离崖山最近的驻军都在百里之外,至少需要一天才能赶到……那一夜,崖山城内城外都是血,尸体遍布,最后虽然守住了城,但五千将士十不存一。”   傅芷璇嘴角抽了抽,扭头无奈地看着他。   陆栖行见引起了她的注意力,继续说:“不过我们也杀了更多的敌人,当时五万多姜戎人,最后只逃走了两千多骑兵,他们的头领呼啦赤的头颅也被我军斩获,挂在城墙上,没过两天,乌鸦飞来……”   “打住,你这是安慰人呢,还是吓人呢?”他是嫌她还不够恶心吧?他莫不是打算以毒攻毒?但再让他说下去,她今夜就别想睡了。   陆栖行蹙眉,顿了一下:“你不想听这个,那换一个。”   傅芷璇想了下,提要求道:“能讲个跟女子有关的吗?”话本上关于女儿家的故事都香艳浪漫,她现在急需这个洗洗她的眼和心。   陆栖行双手交握,目光冷凝,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冷声道:“从前有个女子,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丈夫,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但这位丈夫位高权重,又肩负重任,总有人送美人给他为妾,每次只要他临……跟哪个小妾行了夫妻之礼,这个妻子就会找借口把小妾杖毙。丈夫不忍伤人性命,遂不再进妾室的房,但这女人还不罢休,有一次,丈夫无意中赞了一句侍女的手,当晚,端上来的膳食中就有一道清炖凤爪。恰巧丈夫的胞弟在侧,丈夫便把这道菜赐给了他……”   傅芷璇听到这里已经意识到了点什么,她又怕又好奇,攥紧袖子紧张地问道:“他……吃了吗?”   陆栖行的眼睛黑得如同黎明前最后一丝夜色:“吃了……一口。”   傅芷璇咽了咽口水,强忍着反胃的感觉,没好气地说:“王爷,你以后可千万别给你的孩子讲故事。”   他就不是讲故事的料,谁听了他的故事不被吓死也得被恶心死,她今晚绝对睡不着。   陆栖行垂下眉,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是故事。”   傅芷璇大骇,一双美目睁得老大,惊诧地看着陆栖行木然又苍白的侧颜,小心翼翼地说:“那个胞弟是,是……”余下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陆栖行没有回答,只是放在桌上的双手死死按在桌上,手背青筋暴凸,桌面收都被他的手指压出了几道浅浅的印子。   傅芷璇心里有谱了,再也不敢多问,只是怜悯地看着他。   跟他比起来,自己今天这遭遇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她有心安慰,又不知怎么开口,愣了半天,弱弱地说:“王爷,难怪你昨晚会……其实这世间如此恶毒狠辣的女子很少,王爷不必一直介怀,这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   陆栖行突然扭过头,眼睛的脆弱一览无余,直直撞入她的眼底:“那你呢?你会介怀吗?”   傅芷璇的心忽然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喘不过气来,撇清干系的话都滚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第64章   笃笃笃……   门外急促的敲门声对傅芷璇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 她起身, 推开凳子急匆匆地丢下一句:“那个, 我……王爷,有人找民妇,民妇出去一趟。”   忽然,一只带着厚厚茧子的手钳住了她的手腕,傅芷璇回头,正好对上陆栖行灼灼的目光:“记住,永远不要像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与本王说。”   “阿璇,阿璇……”小桐在外敲了好一会儿门都没人应, 忍不住叫了起来。   瞧小桐催得急, 自己却怎么都甩不开陆栖行的手,傅芷璇只能胡乱地点了下头, 小声说, “不会的, 你快放手, 待会小桐要起疑了。”   陆栖行这才松开了手,站起来藏到柜子后面。   走到门口, 傅芷璇又回头扫了一圈屋子,见没什么破绽,这才拉开门。   门口的小桐一看到她就跟见了救星一样,立即拉着她,边走边说:“哎呀, 阿璇,你是不是睡着了?不好意思叫醒你,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傅芷璇像模像样地抚了一下鬓角,笑道:“没有,刚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你叫我,起来时穿衣服耽搁了一会儿。”   小桐信了,低声呢喃:“难怪呢。”   傅芷璇察觉小桐的心情有些低落,忙问道:“夫人可是有事?”   小桐侧过来,苦着脸点了点头:“进去你就知道了。”   说罢,推开了门。傅芷璇的追问戛然而止,她站在门口,一眼就望见胡大夫坐在椅子上,弯着腰在重新处理苗夫人的伤处,一旁递药的仍旧是白天见过的那个伙计。   傅芷璇走过去站在胡大夫后面,静默不语,等胡大夫重新给苗夫人敷好药之后,才低声问道:“胡大夫,我家夫人没事吧?”   胡大夫边就着小桐端过来的水洗手,边淡然地说:“她头部受创,有恶心、呕吐、头痛等症状,这几日不可操劳,不可挪动,只宜卧床休养。”   傅芷璇听了连声应是,又亲自把胡大夫送出了门。   回来时,苗夫人已经躺在床上合上了眼睛。   傅芷璇遂即端了个小凳子坐到床边,守着她。   苗夫人显然还没入睡,听到响动,微微睁开眼,看见是傅芷璇,轻轻冲她招了招手。   傅芷璇连忙站起来,俯身凑到她面前两尺外,放低放软声音道:“夫人,你有什么吩咐?”   苗夫人抓住她的手:“阿璇,麻烦你了。”   这话没头没尾,傅芷璇一头雾水,正欲问清楚,但苗夫人已经放开了她的手,重新闭上了眼。   她站在那儿,蹙紧眉头,正犹豫要不要叫醒苗夫人,忽然,有人轻轻触了一下她的肩。   傅芷璇连忙回头,正好看到小桐抱着一叠册子,朝她招了招手。   两人走到桌前,小桐把册子并一把钥匙,还有一个小匣子递给了傅芷璇,然后道:“阿璇,夫人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她吩咐奴婢把这些交给你,她生病期间,船上的事得麻烦你了。”   说完,又当着傅芷璇的面打开小匣子,里面装满了银元宝。   “这里共五百两,是夫人留给你急用的,这是账册,这是船上咱们的伙计名册,你拿回去看看,每日按照先前那样做账就可。”   有先例可寻,倒是不难。傅芷璇自觉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向苗夫人展示自己价值的机会。苗夫人看重她,培养她,最后的目的还是用她,若是她能让苗夫人满意,她自会尽量保住自己。   因而,傅芷璇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她先翻了一下名册,发现册子把船上每个伙计的名字、出身、籍贯、年龄都一一记录在册,很是详实。   十一艘船上,总共有两百三十五个伙计。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艘船上多出二十五人,总共有四十五人外,其余每艘船上都是二十人,这二十人负责船只的运行。而他们这艘船上多出的二十五人负责船只的维护以及这十一艘船上所有人的伙食。而傅芷璇重点要记得就是这四十五人以及其余船上的十名小管事。   至于账册,主要是记录船上的各种大项开支。因为先前才在徽州补充过一次食物,短期内不会再有大的支出,只需要把每日的损耗总数记上去就是,这事下面的管事每天都会汇报一次,也不用傅芷璇亲自去一一盘查记录。所以其实傅芷璇的事情并不多,她的主要职责就是负责核实监督,盯着管事们。   “好,我明白了。”傅芷璇把册子合上。又去看了一次苗夫人,见她已经睡熟了,便没有打扰她,轻轻退了出去。   两人的房间本就隔得不是很远,傅芷璇没走几步就到了自己的房间。   站在门口,她按住门把的手一顿,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不知陆栖行走了没,刚才那个话题委实诡异又可怕。傅芷璇犹豫了一会儿,干脆抱着账册和小匣子往旁边墙壁上一靠,抬头望天,思考起来。   先前陆栖行虽未明说,但他讲的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故事,而他只有一个兄长,另外两人是谁就很清楚了。   真没想到,天下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女子。丈夫不忠,你不高兴,折腾丈夫就是,何必迁怒无辜女子,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只是可怜那侍女和陆栖行,这两人深受其害,一个失去了双手,生死不知,一个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至今都还没走出来。   傅芷璇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道如鬼魅般迅捷的身影欺近她的身,她下意识地张开嘴,正准备喊人,那人飞快地凑到她面前,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是我。”   呼出的热气拂过傅芷璇的耳朵,痒痒的,她耳尖一颤,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跟着轻颤了一下,脸也跟着烧了起来。   陆栖行似乎也没料到她这么敏感,下意识地一愣,捂住她的手竟忘了松开。   傅芷璇不安地挣扎了几下,他才回过神,赶在傅芷璇发火前,先一步打开门,把她拉了进去。   “刚才情非得已,你莫生气。”   “哼。”傅芷璇斜了他一眼,借着点燃烛火的动作,背过身去,不理他。   等耳朵上的热度消散,她才似模似样地拿起烛灯,放到桌上,疑惑地看着陆栖行:“你不是说晚上去别的地方吗?怎么又回来了?”   “待会再去。”陆栖行坐到傅芷璇对面,神色肃穆地盯着她:“你知不知道船上运的是什么东西?”   傅芷璇的心瞬间拧起,紧张地看着他:“我听田掌柜说,这船上运的都是粮食。安顺、阳顺两地驻军的军粮一向出自津江,只是去年秋天津江地区发洪水,颗粒无收,无粮供应,所以朝廷特意从京城调粮食过去。怎么,有问题吗?”   见他不说话,顿了一下,傅芷璇抿嘴道:“民妇亲眼看到他们大包小包扛上去的,应不会有假才是。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陆栖行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再一想她进入苗家也不过一两个月,苗夫人绝不可能会让她这么快就接触苗家的核心事务,很多事情不知道亦属正常。   “没有,本王只是看这些船吃水很深,随便一问罢了。”陆栖行垂下眼睑,没向她道明自己的发现。   傅芷璇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陆栖行可不像是那种会随意好奇的人。而且,在启程的前几天,国舅爷萧亦然还亲自来了这仓库一次,若只是运送军粮,他犯得着屈尊降贵亲自跑一趟吗?   傅芷璇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他们别不是运了什么违禁品被陆栖行发现了吧,希望苗夫人不会如此糊涂。   “你这是什么?”不想傅芷璇继续逮着这个话题发问,陆栖行的手指点在那叠蓝色的账本上,好奇地问了一句。   傅芷璇收回不宁的心绪,拿起账本翻开:“苗夫人受了伤,让民妇暂时代她监管船上的事务,民妇得熟悉一下账册,王爷请自便。”   虽然小桐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但傅芷璇还是想把账本过一遍,做到心中有数,否则万一出了岔子,岂不是对不起苗夫人的期望。   陆栖行看着她翻开册子,一页一页,专注地比对数目,似乎压根儿忘了自己的存在,只得心塞塞地站了起来:“本王出去一趟。”   “哦。”傅芷璇现在满脑子都是数字,头也没抬,只是提醒他,“麻烦王爷把门带上。”   陆栖行走到门口,又回头瞟了她一眼,白色的烛光,照得她的脸一片莹白,她单手托腮,凝眉沉思,时而低喃一句,另一只手按在肚子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没一会儿,她按在肚子上的手抬起来,抓住水杯喝了一口,复又把手放回了肚子上。   应该是饿了,陆栖行摇摇头,踏出房间,轻轻合上门,贴着墙壁,往与苗夫人房间相反的方向飞快移去。   走到最边缘,他从怀里掏出三个铜钱,一个一个轻轻往水面抛去,指头大的铜钱落入江面,只溅起几朵细碎的浪花,转眼就消失了。   正好站在船边值夜的士兵听了,好奇地探头往外张望了两眼,却只看到一圈圈波浪像周边扩散。   “行了,周老四,别看了,肯定是哪里吹来个石子掉到江里去了,你一直盯着不放,难不成还以为天上会掉钱下来不成?”周老四旁边那人见他垫着脚往往瞅,不屑地说了两句,复又垂下头拢了拢衣领,抵挡寒冷的江风。   周老四没搭理他,仰头往上瞄了去,漆黑的夜空下,一轮弯月高挂其上,撒下朦朦胧胧的月辉,投射到二楼,虽然很模糊,但也基本能看出上方的轮廓,走廊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吧,他打了个哈欠,也学着同伴那样拢近衣袖,搓了一下手取暖。   二楼,陆栖行没等多久,一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逼近,走到他面前时,来人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斥候闻方参见王爷。”   陆栖行没有说话,只是给他比划了一个进去的手势,然后右手一个巧劲儿,拧开锁头,先一步踏了进去,闻方紧随其后。   关上门后,闻方立即焦急地问道:“王爷,你怎么在船上?”   陆栖行没有说话,脚尖轻触了一下旁边的那只黑箱子,示意闻方看这个。   闻方立即意识到不对劲儿,他走过去,弯起手指头,轻轻敲了敲,箱子本身没有问题,是由结结实实的木头做成。   但当他的目光落到锁头处时,立终于找到了不寻常之处。这箱子竟是用一根婴儿手腕那么粗的铁链锁起来的。   若只是寻常的粮食衣物,完全没必要会耗费这么大的力气把箱子给锁起来。闻声走到箱子的首部,双手抬起箱子的一角,使出浑身的力气,累出一身的汗,但撼动不了箱子丝毫。   闻方讪讪地收回手:“王爷,这里究竟装了何物,这么重。”   他的力气不算小,连三石弓都面勉强拉开,却拿这个箱子没辙。   陆栖行没有回答他,转身又往旁边而去,直到走到屋子的另一头,他才回过身来问闻方:“这间屋里总共有多少个箱子?”   闻方是斥候,洞察力惊人,即便没有刻意数,他也记了个大概:“十二,不对,总共有十三个箱子。”   陆栖行颔首,面上一片肃然:“而这样的房间还有十二个,从南往北,依次过去,临近的十二个房间都是。”   因为答应过傅芷璇,晚上去别处睡觉,所以陆栖行准备随便找个空房间歇一晚,反正这偌大的二楼就住了她们三个女子,谁料,一摸进房间,就看到这么多的大箱子摆在地上。   他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定然有猫腻。再一想,这偌大的二楼就这么空着,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于是他挨个房间的查找,最后才发现,原来除了傅芷璇与苗夫人主仆的房间,以及中间那两间屋,其余的房间里都堆满了这种黑色的木箱。   闻方垂下头,很是惭愧:“是小人失察。”   都在船上呆了十几天了,他竟不知楼上藏了这么多奇怪的箱子。   不过这也实在怪不上他,徐荣平以保护女眷为由,安排了两个士兵整日盯着楼梯口,不允许任何士兵上去,就是伙计,也要东家召唤,才能上去,但也得一直有人陪着。   而闻方现在不过是一个小伙计,在苗夫人那里连脸都没混熟,更别提被允许上二楼了。   陆栖行摇头:“不关你的事,这也不是你的分内之事。”   话是这样说,但闻方还是倍觉耻辱。他一个堂堂斥候营的精英,竟没注意到船上的异常,还要王爷来提点他,若传回营里,让那帮弟兄知道了,还不得笑掉他们的大牙。   不行,他得想办法补救。闻方躬身问道:“王爷,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陆栖行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最角落的那个箱子前,用力撑起箱子的一角,银白的月光飘进来,投射到箱子上。石头砸下来,这只箱子被撞到了墙角,底部裂开了一条极细的缝,仔细望去隐隐有白光泛过。   闻方惊讶地蹲下身,指着这白光道:“这……殿下,这里面莫非都是银子?”   也只有银子能这么沉,还能反射这么强的光泽出来。   陆栖行轻轻把箱子放下,拍了拍手,站起身:“八九不离十。”   闻方粗略算了一下,估出一个模糊的数字,他不禁骇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至少得有好几十万两银子吧,徐荣平不过是一个五品的转运使罢了,他哪儿来这么多的银子。而且他偷偷摸摸把这么多银子运到南方去做什么?”   这也是陆栖行所疑惑的,这么大笔银子,对方肯定所图不小,他沉眉道:“你找个机会把消息传出去,让他们查一查徐荣平,还有他的泰山老大人——工部侍郎古林江,查仔细点,看他们平时都跟哪些人有接触。”   工部侍郎古林江一直是根墙头草,在朝堂上谁也不得罪,滑溜得跟泥鳅一样,明面上看不出是谁的人。   “是。”闻方点头应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道,“王爷,还有一事,不知与这批银子有没有关系。在开船的前几日,国舅爷萧亦然亲自去了苗家的仓库一趟,当时打的旗号是来检验这批粮食。”   陆栖行勾唇冷笑,肯定地说:“萧亦然自诩贵公子,何时这么接地气了?这批银子十之八九跟他脱不了干系。”   闻言,闻方的目光在箱子上梭巡了一周,嘿嘿一笑:“王爷,不如咱们来个黑吃黑?符江中段,走到邻水一带,水匪横行,让咱们的人扮成水匪,寻个机会把东西劫走,徐荣平除了气得暗自跳脚,绝不敢声张。”   陆栖行目光森然:“光把银子劫走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况且本王很好奇,他弄这么多银子过来做什么。你速速联系章卫,他应该就在这附近,不会太远,你让他找个开锁高手和一些泅水好徒来,跟在后头,静待本王的吩咐。”   闻方听了很快会意过来,眼前一亮,激动得拍掌赞道:“偷天换日,王爷此计甚妙。”   虽是有些难度,不过难不倒他们斥候营的人。   “待会儿把这里复原,尤其是门上的锁。”办完正事,陆栖行折身往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闻方,握拳抵在唇上,低咳了一声,“厨房里现在可还有吃的?”   闻方似是没想到堂堂皇亲贵胄会问出这么一个朴素的话题,愣了一下,机械地点头:“应该还有,现在天气还比较冷,厨房每日都会在前一夜提前蒸些馒头在那儿。”   说完,他才意识到,陆栖行藏在船上似乎有一段时间,那他岂不是还没吃过饭。   怎么能让王爷饿肚子呢,闻方立即自告奋勇地说:“殿下,待会小的给你送些食物过来。”   陆栖行端着脸,没有拒绝:“放到傅芷璇的房门口。”   闻方的眼睛顿时瞪成了牛眼,连话都忘记了说。陆栖行没理会他,兀自转身走了出去。   陆栖行摸黑返回傅芷璇的房间,站在门外就看见她屋子透出淡淡的烛光,果然还没睡。   他推门进去,就看见傅芷璇这会儿还趴在桌上盯着账本看,再看桌上那一壶水,都快被她喝光了,要知道,现在还只是春天,气温并不高,往日一整夜她连小半壶谁都喝不了。估计今晚是饿极了,所以不停地灌自己水。   “喝这么多水,你就不怕内急,半夜频频起夜?”陆栖行按住她抓住杯子的手。   傅芷璇一想也是,缩回了手,嘀咕道:“不喝了,你不是去睡觉了吗?怎么又来了?”   陆栖行坐到她对面:“肚子饿,睡不着,你呢,打算今晚彻夜看账本?”   一幅坦然至极的模样,倒是让傅芷璇很意外,她扁扁嘴:“将就一晚吧,明日民妇想办法多弄点吃的,你快去睡觉吧,睡着了就不会饿了。”   这是哄小孩吧,不然怎么没见她去睡觉。   见陆栖行不信任的盯着她,傅芷璇微微有些赧颜,又有些恼羞成怒,无奈地一摊手:“王爷,你这么看着我也没办法,半夜三更,民妇也给你变不出吃的来。”   陆栖行莞尔一笑:“不用你变,本王会变。”   傅芷璇嘴唇翘起,眨眼不说话,骗谁呢。   陆栖行见了,站起身,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等着。”   说完,大步走到门口,门一开一合,回来时,他的手上真的拿着一堆食物,六个大馒头,还有一直烧鸡。   傅芷璇蹭地站了起来,惊讶地问他:“你从哪儿来的?”   她记得,烧鸡是明日再吃的,今晚她去看的时候,厨房都还没做出来。   陆栖行把东西放到桌上,不答,只说:“吃吧,吃完本王就走。”   最后,傅芷璇吃了一个馒头和一只鸡腿,余下的都被陆栖行给解决了。   这也让傅芷璇深深地意识到了他的饭量有多大,光自己每顿那点分量,只怕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不过幸好他会自己觅食,也不用自己操心了。只是这艘船上,谁是他的人呢? 第65章   傅芷璇一连观察了数日, 还是没弄清楚这船上究竟谁是陆栖行的人。   她把手里伙计的名册都翻了一遍, 这些人身家清白,来历皆可考,而且多是从父辈开始就替苗家做事了。因而她更多的是怀疑船上某个士兵是陆栖行的人,但因为不想引起徐荣平的注意, 这事她也只能打住了。   反观陆栖行,自从在傅芷璇面前过了明路后,一日三餐, 他的饮食虽算不得精致和准时, 但数量绝对管饱。不止如此, 他还弄来了换洗的衣服和消遣的书本。   日子比傅芷璇这个每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的人惬意多了。傅芷璇除了要代苗夫人处理船上的一应事物,有空还要去陪苗夫人,跟她汇报船上的一应事情,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而陆栖行每天就捧着书本,坐在房里悠哉悠哉地看书品茶,看得傅芷璇艳羡不已。   不过这么一忙活,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船就驶入了邻水一带。   自古以来穷山恶水出刁民, 邻水则是出水匪, 这片区域的特产就是水匪。   这一带山石林立, 人多地少,土地不肥,加之连年混战,兵役、劳役、赋税繁重, 使得不少人无以为生,铤而走险,上山落草为寇。   他们主要以打劫过往商船为生,杀烧抢掠,无恶不作,恶名远扬,最后让不少商船宁愿绕道也不敢再走邻水这条水路。   久而久之,邻水河道几近荒废,水匪们没了收入,开始内斗起来,相互厮杀不止,就在这时,一个叫魏刚泽的年轻人突然横空出世,领着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子,直接挑了邻水地区最大的山寨——顶山寨,一刀结果了大寨主熊老大。   魏刚泽由此成名,但他不甘于此,迅速收拢了熊老大的残部后,又连挑了两个大寨,短短七天,邻水最大最风光的三个山寨被人洗劫一空。余下的小山寨见此状况,唯恐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连忙携厚礼上门求见魏刚泽,主动投诚。   魏刚泽并未为难他们,只是立下了一条规矩,以后只许劫财不许伤人性命,亦不许奸淫妇女。凡违此令者,杀。   开始还有人不信邪,私底下偷偷摸摸乱来,最后都被魏刚泽砍了头,有传言,那一阵,邻水附近的山头都被染成了红色。   以雷霆手腕震慑住这帮亡命之徒后,魏刚泽又迅速向外发布了一条规定,凡是从邻水过,只需上交十分之一的货物,顶山寨保他在邻水方圆一百里内安然无恙。   大家将信将疑,但他这承诺太具有诱惑力。因为从邻水走能省好几百里的路程,大大地节约了时间。   于是邻水这条水路再次畅通起来,甚至比之过去更加兴旺。不少富商巨贾还私底下跟魏刚泽定下了协议,按年付过路费,苗家恰好是其一。   因而,他们的船一进入邻水后,不但没人来抢劫,反而跟了一艘顶山寨的木船在后头护送。   及至邻水中段时,天色已黑,此段水流湍急,江面下暗礁甚多,为了出行安全,船只准备在这儿暂歇一晚,白日再赶路。   待船靠岸后,后面那艘船上立即下来一个穿着黑色短褐,头上戴着蓝色头巾的矮个男子,站在岸边拱手道:“听闻转运使徐大人来此,我家魏老大特命小人此恭迎大驾。魏老大说许久未与大人见面,备了薄酒一杯,请大人赏光。”   听闻此言,徐荣平往日总是板得死死的脸上这会儿笑得如沐春风:“你们魏老大今儿在这里?”   来人点头:“是的,魏老大今天恰巧下山了。”   徐荣平仰头大笑:“好,没成想今日赶巧能碰到魏老弟,你稍等一下,本官上船带点东西,随后就来。”   他上船后,给心腹交代了一番,然后携了一堆厚礼,只带了两个随从就跟着那船夫去见魏老大了。   船上,傅芷璇知道这个消息后,瞠目结舌:“他们一人是官,一人是匪,自古以来,官匪势不两立,这徐大人堂堂朝廷正五品官员竟还去给水匪送礼,真是荒谬。”   陆栖行放下手中的书,指了指外面青幽幽的山头:“在这里,魏刚泽才是老大。徐荣平这叫识事务。而且徐荣平的主要职责就是管理南北水运,让其保持畅通,他与魏刚泽这样的地头蛇打好关系很有必要。”   傅芷璇失望地垂下了眼:“这么说,那个家伙不可能跟徐荣平闹翻了?”   陆栖行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怎么?你还指望魏刚泽一刀把徐荣平给砍了?要真这样,那你也得小心了,撕破了脸,魏刚泽可不会放过船上的人。”   这倒也是,傅芷璇叹了口气,偏着头问:“既然知道这里有水匪,朝廷就没想过剿匪吗?”   堂堂水匪光明正大的在这里收买路钱,实在是打朝廷的脸。   陆栖行一挑眉:“怎么没有?前些年,朝廷剿过好几次匪,但都没用,这邻水的水匪就像割韭菜一样,割了一拨,没过多久又会长出一拨,乱象丛生,反倒是魏刚泽做了老大后,情况有所好转。”   傅芷璇听了大为吃惊:“这么厉害,连朝廷都拿他们没办法?”   陆栖行摇头向她解释:“也不是没办法,减少邻水地区的劳役和赋税,鼓励百姓往更富庶,田多人少的地区搬移。但这得有个前提,那得在太平盛世才管用,否则,等这批百姓搬走了,又会有许多难民逃兵涌入邻水,拾起前人的武器,重操旧业。”   确实如此,百姓之所以会落草为寇,皆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否则谁愿意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她不由得地感叹道:“这么说,其实这个魏老大也不算坏人,由他当家对大家都更好。”   陆栖行瞥了她一眼:“你的转变倒是快。”才几句话,就由“那个家伙”变成了“魏老大”。   傅芷璇被他说得面色微窘,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我看过线路和船上的安排了,这是中途停靠的最后一站,你若不在此处下船,就只能到达目的地阳顺才能下船了。你……准备今夜走吗?”   最后一句,她问得有些迟疑。陆栖行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这段日子以来,他白日躲在她房里,她有什么疑惑或不懂的东西问他,他都耐心解释,没有丝毫的嫌弃。到了晚上,他也信守承诺躲去了别处,规规矩矩的,令人心安。   现在一想到他要下船,她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不舍。   陆栖行不答反问:“那你呢?你希望本王今晚就走吗?”   傅芷璇避开他灼热的视线:“民妇不敢。”   陆栖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往前倾,俯身凑在她耳畔说道:“今晚你哪儿都别去,早点休息吧。”   说罢,提脚轻轻踏出了房门。   看着轻轻合上的木门,傅芷璇的眉头不自觉地拧紧,他的意思是今晚就走?   和衣躺到床上时,傅芷璇还在想这个问题。意识到她投注到陆栖行身上的注意力太多了,她闭上眼,撇去这个念头。   可能是这一段时日,她一直担心徐荣平会对她动手,因而有他在身边,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她都会心安很多,竟在不知不觉生出了依赖思想。   这想法要不得,能靠人一时,难不成还能指望靠别人一世?父母尚且会老去,总有靠不住的一天,更逞论旁人。   她还是想想其他的事情吧。这一段时日,她几乎事事亲力亲为,在伙计和士兵们中间刷足了存在感,现在连余下十艘船上的人几乎都知道苗夫人这次带了个得力帮手出门。有了这么多人做见证,平时,除了晚上睡觉,她又从不一个人独处,去哪儿都叫着几个伙计,徐荣平若想要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这可不容易。   更重要的是,她看得出来,苗夫人很满意她这段时间的表现。   她只要再熬几天,等船到了阳顺,下了船,那就好了。因为她前几日听苗夫人提起过,回程,徐荣平另有要事,并不会与他们一道。   所以这几日,她一定要小心谨慎。   ***   另一厢,徐荣平应邀去了魏刚泽在山下的落脚点。   这是一处落在山脚下的木屋,木屋长长的一排,布置得朴实无华,里面除了桌椅板凳和床榻外,什么装饰物都没有。平日,水匪们离开寨子下山就在此处落脚。   徐荣平前来,魏刚泽亲自到出来迎接他。   这不是徐荣平第一次见魏刚泽,他走过去,轻轻捶了魏刚泽一记,很是亲近的模样:“魏老弟,别来无恙!”   魏刚泽是个胡渣满脸,面容都看不大清的青年人。他说话的声音跟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很像,豪爽大方:“徐大人请!”   两人进了木屋,桌上早已摆满了酒菜,都是一大碗一大碗的肉食,做工粗糙,分量十足。   “山中饮食简陋,只有粗茶淡饭,还请徐大人海涵。”   徐荣平呵呵一笑:“魏老弟过谦了,有酒有肉,极好了。”   这爽朗好说话的样子跟船上那副整日板着脸,一脸严肃的模样大相径庭。   两人一个故意奉承,一个有心交好,推杯交盏,你来我往,没多久,就把一坛子酒给喝光了。   魏刚泽还要叫酒,已经有些上头的徐荣平连忙摆手:“够了,够了,魏老弟海量,徐某自愧不如,在下还有公务在身,不宜再饮,下次有机会再与魏老弟一醉方休。”   “徐大人客气了,是小人的不是。”魏刚泽从善如流地撤了酒,然后一拍手。   很快,就有两个身姿窈窕,只着了一身轻纱的曼妙女子从侧间走了出来,福身娇滴滴地说:“大人,奴家给大人舞一曲可好?”   说罢,柳腰款摆,秋波暗送,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风情。   这两女子一看就是出身风尘,这身段、这姿色,搁到城里不是花魁也至少是个头牌。荒山野岭的,魏刚泽突然给他弄这么两个女人来,其心可诛。   徐荣平先是一愣,忽地仰头大笑:“魏老弟好雅兴,竟还随身带了这两位佳人,如此徐某就不打扰你的雅兴,先一步告辞。”   他趁着魏刚泽还没开口,先一步把话头给堵住了。   魏刚泽明显有些意外他的反应,瞳孔骤然张大,下一瞬又笑了起来:“既如此,就不耽误大人了,在下这就去安排马车送大人回去。”   听他没有丝毫挽留自己的意思,徐荣平在心里松了口气。   魏刚泽果然言出必行,很快就让人把马车赶了过来,又亲自把徐荣平送上车。   马车哒哒哒地驶向江边,徐荣平坐在里面却没有丝毫的喜色,一张脸绷得紧紧的。   “大人,可是那姓魏的说了什么?”旁边的心腹瞧他脸色不好,机灵地问道。   徐荣平蹙眉:“没有,可能是本官的错觉,总觉得他想留我!”   话音未落,马车就一个趔趄,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徐荣平左手抓住窗棱稳住身形,右手掀开帘子问车夫。   车夫跳下马车,苦着脸说:“大人,马车不小心撞上了一块石头,车轴和轮子上的钉子掉了两颗,容小人把它修好,很快……”   “不用了,我们走路回去,你代本官谢过你家魏老大!”徐荣平跳下马车,徒步往江边走去。   心腹连忙跟上,小心翼翼地问:“大人,可有不妥?”   徐荣平也说不出来,今夜,跟魏刚泽喝着喝着酒,他的左眼忽然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因而他才这么急切地想回船上去。   现在还不好判断,他沉眉道:“先回去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江边走去,远远地就看见十一艘大船像是蛰伏在暗夜中的凶猛异兽,趴在水面上,纹丝不动。   看来应该没事,徐荣平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拧起眉吩咐身边之人:“李聪,吩咐下去,所有的船只检察一遍。”   ***   半夜,傅芷璇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忽然一道近在咫尺地撞击声惊醒。   她蹭地坐了起来,诧异地望向床内侧,若她记得不错,刚才分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这面墙,而隔壁房门一直紧锁着,钥匙不知是在苗夫人还是徐荣平那里。   犹豫片刻,她缓缓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墙上。果然,听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声响。   傅芷璇思忖半晌,缓缓起身,悄悄走到门边,刚拉开门,一道黑影就闪了进来。   傅芷璇诧异地看着陆栖行,眼中闪过惊喜之色:“你还没走?”   陆栖行快步拉着她往里走去,边走边低声解释:“别说话,快去床上躺着!”   傅芷璇一头雾水地被他推到了床上,然后就看见他飞快地藏到了柜子后面,不见了踪影。   发生什么事了?傅芷璇正疑惑,忽然听到走廊外传来几道急切又匆忙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拾级而上,很快又楼梯口向走廊两边扩散出去。   外头,徐荣平大步踏上二楼,身后还跟了十几个士兵和伙计,他边走边厉声吩咐:“查,给我查仔细了。”   很快,隔壁的门被大力推开,接着是一阵兵荒马乱。   傅芷璇思忖片刻,掀开被子爬了起来,扭头看了陆栖行的藏身之处,大步走到门口,这么大的响动,她若再不出去,未免太惹人注目了。   她推开门,一脸惊讶地看着来来往往地士兵和伙计,随意拉了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闻方抬头,目光亮晶晶的,点头哈腰道:“回傅夫人,徐大人回来查夜。”   “哦。”傅芷璇淡淡地应了一声,心里却很不平静。大半夜的,这么巧,陆栖行前脚急匆匆地跑进了她房里藏起来,后脚徐荣平就过来查夜了,这二者必有关联。她隐隐有些担心,生怕徐荣平发现了什么。   很快,苗夫人也由小桐扶着走了出来,她走过来,福身低声问徐荣平:“大人,发生何事了?”   徐荣平瞥了一眼她额头上的伤疤,脸色稍霁,口气和缓了一些:“无事,就是检查一下而已,隔壁几艘船本官也让他们查一查,免得进了耗子,把粮食给吃光了,咱们没法交差。”   苗夫人放眼望去,果然,另外几艘船上也灯火通明一片,有人影在晃动。   她心稍安,颔首道:“查查也好。”这毕竟是水匪的地盘,虽说交了过路钱,但苗夫人仍不大放心,水匪哪有信用可言,不过是利益还不够让他们心动而已。若让他们知道船上载的是什么东西,保准他们会疯狂。   那边,四处搜查的士兵陆续返回来,回复徐荣平一切正常。   徐荣平微微颔首,脸上一片肃然,没有丝毫的松懈。   见状,伙房里的一个伙计揉了揉眼,弓着身,上前突然道:“夫人,小人有一事禀告。”   苗夫人颔首:“什么事,你但说无妨。”   那人吞吞吐吐地说:“小人晚上渴醒了,去伙房找水喝,好像好像听到楼上传来了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   伙房的位置正好位于傅芷璇的房间下方,于是所有的人都齐齐望向她。   傅芷璇心中一紧,手下意识地攥紧,脸微红,当着众人的面说:“哦,刚才我口渴了起来喝水,没点灯,无意中踢到了凳子。”   顿了一下,她又侧过头对那伙计说:“抱歉,吓到你了。”   那伙计连连摇头:“没……”   徐荣平没理会一脸窘迫的伙计,阴鸷的视线扫向傅芷璇,一挥手,吩咐道:“搜!”   “诶,不是……”傅芷璇想阻止,旁边的苗夫人立即拉住了她,低声劝慰,“阿璇不要急,没事的。”   傅芷璇冷静下来,打消了劝阻的念头,徐荣平本就对她没好感,她若力争,只怕更会令他起疑。现在也只希望陆栖行能像平日那样神出鬼没,藏好了。   就在傅芷璇的心都提到嗓子眼时,苗夫人突然侧头看着徐荣平,笑道:“女子的房间让人乱搜也不好。徐大人,你派出一个士兵,民妇再叫上一个伙计,他二人进去搜查,船舱只有那么大,两人足矣,你意下如何?”   这要求并不过分,徐荣平思量了下,同意了她的要求:“可以。”   苗夫人的美目转了一圈,最后落到站在她旁边,一脸清秀的闻方身上:“就你吧,你是跟在胡大夫身边的那个小伙子吧。”   闻方机灵地一抖身:“是小人。”   然后弓着身,跟着另一个士兵一起走进了傅芷璇的房里。   傅芷璇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她力持镇定,深深呼吸了一口,侧头看着苗夫人,感激地说:“多谢夫人!”   苗夫人能在这时候站出来维护她,傅芷璇有些相信苗夫人当日所说的承诺了。想到往日对苗夫人的猜度,她很是羞愧,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苗夫人见了,以为她还不放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这只是例行探查,不用担心。”   “嗯,夫人说的是,清者自清,阿璇不担心。”傅芷璇压下心中的慌张,故作镇定地说。   似乎只过了片刻功夫,又似乎过了许久,久到傅芷璇贴在身上的寝衣都汗湿了,闻方二人终于出来了,那士兵一拱手,道:“回大人,屋里没异常!”   闻言,傅芷璇高悬的心终于落地。 第66章   听到士兵的汇报, 徐荣平以颔首, 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朝傅芷璇隔壁那间屋一点下巴:“打开看看。”   徐荣平怀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楼下听到楼上有异动,判断肯定没有那么准确, 有偏差很正常。因而傅芷璇左右两间房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他这排查不能说不对。   只是这间房屋名义上是苗夫人放置私物的地方,被人怀疑, 苗夫人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不但没与徐荣平置气,反而捏着手帕笑盈盈地说:“徐大人言之有理,既然二楼都搜遍了,那民妇的房间也不能例外,请大人一并安排人搜查一遍,不然若是有歹人藏在民妇房里, 不但连累大家,民妇也跟着受累, 查一遍, 民妇也放心。”   说罢, 让小桐双手奉上钥匙。   她这幅深明大义的模样成功地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好感,就连徐荣平也用隐晦的眼神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傅芷璇瞧见这一幕,连忙低垂下头,装作没看见。   这次, 徐荣平仍然让一个士兵、一个伙计一组,相互监督,去搜查余下的房间。   “走水了,走水了……”忽然,隔壁船上传来一声惊呼。   几人立即扭头望向声源的地方,只见那艘船上窜起一人多高的熊熊大火。   “大人,水火不容情,你看……”一直跟在徐荣平身边那人小声建议道。   他还未说完就被徐荣平一口打断了:“郭旗,不用理会,船上那么多人都是吃干饭的,给我搜,你亲自去。”   越是出现意外,徐荣平越是怀疑这房里有问题,否则为何早不走水,晚不走水,半夜三更的,隔壁那艘船就这时候突然走水了。他怀疑这是有人使的调虎离山之计,故而更不肯放弃。   郭旗明白了他的意思,领着一个士兵和一个伙计进去,细细的搜了一遍,最后却空手而归。   他还没说话,徐荣平已经猜到了,他一伸手,制止了郭旗的汇报,令他站到旁边。   郭旗微微点头,往旁边一站。   很快,搜索余下两间房屋的人也回来了,这二人同样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   徐荣平一对斗鸡眼眯成一条缝,静默半晌,忽然一脚踢开了门,亲自走了进去,挨个挨个的盘查。他就不信了,这里真没有猫腻。   但令人失望的是,他把房子里每一处都找了个遍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眼看隔壁船的火势越来越凶猛,徐荣平终放弃了继续搜索的打算,他一扭头领着士兵和伙计像来时那样,急匆匆地踏下了楼梯。   这下走廊里只剩苗夫人主仆和傅芷璇。   苗夫人握住傅芷璇的手,爱怜地说:“你受委屈了。”   傅芷璇忙摇头:“夫人言重了,如同夫人所言,徐大人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满船人的平安,若有宵小,早日查出来对大家都好。”   “我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苗夫人点头赞道,话题忽地一转,打了傅芷璇一个措手不及,“那阿璇,你今晚有听到什么异响没有?”   傅芷璇心中一凛,没有过多的犹豫,苦笑道:“好像是有,当时我正睡得沉,脑袋迷迷糊糊的,也没抬放在心上,若不是刘安提起,我都不记得了。”   苗夫人听完脸色没任何的变化,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嘱咐道:“最近不太平,晚上睡觉反锁好门,有事叫我们,你大声呼喊,我与小桐都能听到。”   傅芷璇轻轻颔首:“多谢夫人关心。”   顿了一下,她目光西移,望向底下那艘船,轻声道:“夫人的伤还未彻底痊愈,让阿璇代你去看看吧。”   苗夫人轻笑着点头:“如此正好,那就劳烦阿璇了。”   傅芷璇一福身:“夫人客气,这是阿璇应该做的。”   等她下楼,影子都不见后,苗夫人脸上的笑忽然收了起来,对小桐低声道:“去把刘安叫上来。”   刘安就是刚才那个站出来说听到楼上有响动的伙计。   小桐点头应是,连忙悄悄下去把刘安叫了上来。   “刘安,你知道我叫你上来是为什么吧?”苗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直接切入正题。   刘安弯着腰,不住地点头:“小人明白。夫人,小的的真没撒谎,小的当时真的听到楼上传来一道很响的声音。”   他就差指天发誓了。   苗夫人颔首:“你能说得具体点吗?这声音有多响,为何大家都没听到,就你一人听到?还有这声音的位置在哪里?”   刘安滴溜溜地眼珠子一转,挠腮想了一下,说到:“小的没记错,应该就是从傅夫人的房间周围传来的,这声音蛮响的,像是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墙,小人也说不却清楚。”   见从他口里问不出什么来,苗夫人挥挥手,让他下去。   小桐把他送出门,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嘱咐他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   ***   西边这艘船的火势并不大,傅芷璇下去的时候,火已经快被扑灭,徐荣正在盘查今晚值夜的人,寻找走水的原因。   傅芷璇没打扰他,走到一旁,安排苗家的伙计盘点今晚的损失,等他们那边查完后,又吩咐人收拾这堆狼藉。   这艘船甲板上被烧出了好几个洞,若非船舱底部包了一层铁皮,船早进水了。因为明天就要赶路,船工连夜不休,赶工把船修好。   此事马虎不得,傅芷璇盯着他们忙完,这才回去。   当她站在房门口时,东边天际已泛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轻轻打开门,走了进去,一眼就看到陆栖行靠在柜子旁,半合着眼,见到她,他翻身起来,走过来,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这么晚?”   傅芷璇不答反问:“你们在船上做了什么?”   看着她严肃的脸,陆栖行没有否认,只说:“这事跟你没关系,你当做不知道就是。”   傅芷璇蹙眉,苦笑道:“我也是这船上的一员,出了事我也脱不了干系,你说这跟我有没有关系?”情急之下,她连谦称都忘了。   陆栖行定定地看着她:“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你只需明白一点,只要徐荣平和姜氏没做违反律法之事,本王亦奈何他们不得。”   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傅芷璇安心,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又问:“你刚才如何躲过他们的搜查?”   陆栖行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又拿开了床板,床下露出一个尺余高的空洞,仅容一人平躺于内。   傅芷璇吃惊地看着他,自己在这船上呆了近一个月都没发现,他是如何得知的?   陆栖行蹲下身,抚摸着洞穴边上不大平整的内壁,解释道:“这应该是有人故意凿出的洞,遇上水匪不敌时,躲进来倒是有可能暂时逃过一劫。”   “王爷真是慧眼,这都被你发现了。”傅芷璇不得不感叹陆栖行运气好。   陆栖行摇头,一脸淡然地说:“你平时躺上去时,发出的声音不对。重物压在上面,实木与中空差别很大,本王早有所怀疑。”   傅芷璇眼神诡异地瞟了他的耳朵一眼,这人的耳朵究竟是什么做的,这么小的差别都能听得出来。   他的耳朵如此厉害,想必船上很多事物都瞒不过他。   傅芷璇很是羡慕,转而问道:“你怎么没走?”   陆栖行伸展了一下手臂,笑道:“不是说过本王亦要去阳顺吗?正好顺路,本王也懒得换了,到了阳顺再下船吧。”   闻言,傅芷璇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他在她也不怕徐荣平暗中动手。只是陆栖行会无缘无故赖在船上不走吗?   傅芷璇觉得有些为难,苗夫人对她有恩,她藏着这么一个对苗夫人来说敌我不明的人,万一他在船上弄出什么事来,她怎么对得起苗夫人。   陆栖行看着她纠结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一夜未睡,先睡觉吧,睡醒再说。”   傅芷璇垂下眼睑,点点头,和衣躺到了床上,闭目思量起来。也许,她可以想个办法,盯着陆栖行,不给他动手脚的机会。   但等她醒来后就发现,早晨的烦恼完全不是烦恼。   因为二楼的走廊跟楼梯的交界处多出了四个身着冰冷铠甲,一脸凶相的士兵。   这是徐荣平派出的心腹,两组共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流值夜,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船上的女眷,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徐荣平不放心,特意安排人在这儿盯着。   昨晚那场火,虽然最后被证实只是意外,但徐荣平越想越不对劲儿,总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担心出了岔子,今儿一早他就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守到二楼。   傅芷璇见了,松了口气,这下哪怕陆栖行手腕通天,也不敢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了吧。   果然,有了这些人守着,陆栖行别说动手脚,连晚上出去找地方睡都小心翼翼的,往日里三天两头的食物书本等玩意儿也全落了空。   这可苦了傅芷璇,还得想方设法给他弄食物。为了不引人注目,她只能节约自己的口粮,两人这几天都没吃饱饭,好在,阳顺终于到了,大家都可以解脱了。   船速渐渐降下来,即将停泊,陆栖行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傅芷璇,沉眉嘱咐道:“苗家乃是非之地,你还是趁早脱离这个漩涡吧。”   傅芷璇点头:“多谢王爷提点。”   这一趟实在是提心吊胆,即便陆栖行不说,回京后,傅芷璇也会重新思考这个问题。   “阿璇,走了。”门外传来小桐的催促声。   傅芷璇拿起包袱,回头深深地看了陆栖行一眼:“王爷多保重。”   “保重。”陆栖行笑道。   傅芷璇大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苗夫人与小桐已经等在走廊里,三人在士兵的目送下步下台阶。   下船后,岸边早有两辆马车候着。   阳顺的渡口颇大,规模不下于苗家在京城的渡口,这里客商云集,很是热闹。   苗夫人把傅芷璇带到了渡口处的一间两进的院子,解释道:“这是我苗家在此地的落脚点,阿璇先歇息,等把军粮给交接好后,咱们就返程。”   傅芷璇点头应好。   接下来数日,苗夫人每日早出晚归,但却没有丝毫要带傅芷璇的意思。   傅芷璇也不知她是防备自己还是因为不便让自己知道。想到临别时,陆栖行的嘱咐,傅芷璇压下心里的好奇,对苗夫人的行为不闻不问,苗夫人想让她知道的,她就听着,苗夫人不愿意说的,她也不去打听。   几日下来,她的安分落到苗夫人眼底,苗夫人心里的那点隐忧也散了。   这一日,苗夫人又早早的出了门,傅芷璇闲来无事,便跟守宅的老仆说了一声,带上银子准备去逛逛阳顺的这个渡口。   瞧苗夫人那样子,事情似乎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说不定哪天突然就启程返回京城,她难得来南边一趟,得给家里人带些东西才是。   逛了一路,不知不觉,傅芷璇又逛到了渡口,远远地就看到他们的船停在西北角,上面安安静静的,甲板上连个人影子都看不到。   傅芷璇瞧了一眼,折身转入另外一条巷子,才走两步,忽然一道人影冲到了她面前,高兴地说:“夫人,这么巧,你也出门买阳顺的特产?”   傅芷璇看着久未见面的史哥,也很高兴,自上船后,史哥被分去了其他船只做伙计,两人就几乎没见过面。   “巧,这是纲首放你们的假了?”   史哥笑着点头:“是啊,前日南军那边就派人来吧粮食拉走了,现在船上什么都没有,咱们待在上面也没事可做,纲首就放我们两天假,让我们逛逛阳顺。我准备给张柳那小子买点稀奇的东西回去。”   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笑道:“朝廷动作蛮快的,咱们才停船四日,他们就把粮食给拉走了。”   史哥耸肩笑道:“可不是,不过换了我,我也会跑快点,领粮食都不积极,做什么能积极?”   “这倒是。”傅芷璇附和了一句,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史哥热心地咬帮她把东西拎回去,被傅芷璇给拒绝了。   等两人分道扬镳后,傅芷璇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既然粮食已经运到,苗夫人又没采购他物的意思,为何还不返程呢?   等到晚上,她就知道了答案。   苗夫人今夜回来得特别晚,傅芷璇都准备歇息了又被小桐叫了过去。   “阿璇见过夫人。”傅芷璇福身行礼。   苗夫人拉着她坐下,挥退了小桐,让她关上门,然后看着傅芷璇道:“阿璇,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所谓何事?”   傅芷璇摇头:“阿璇不知。”   苗夫人的视线落到噼里啪啦燃烧的烛火上,神情严肃:“明日我有一趟生意要做,这一趟生意对我苗家影响至深,阿璇,你与我一道去,到时候你在一边仔细看着了。”   其实苗夫人一直犹豫不决,没想好要不要把傅芷牵扯进来。   但今天徐荣平说了,既然她有心栽培傅芷璇,而傅芷璇又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她拉到同一条船上,这样才保险。   苗夫人倒是相信傅芷璇不会把她与徐荣平的私事说出去。但徐荣平有一点说得对,她有心栽培傅芷璇,既如此傅芷璇迟早会是她苗家的人,早一点让她接手她手上的事也好。   苗夫人的态度显然不容人拒绝,若没陆栖行在船上那番话,傅芷璇其实也很乐意跟随苗夫人外出长见识。   只是……   她垂眉柔顺地说:“谢夫人栽培,阿璇定不负夫人所望。”   既然拒绝不得,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至少目前来说,苗夫人还愿意栽培她,那她的小命还是无虞的。   除死生,无大事,她也着实不必太过担忧。   次日一大早,苗夫人就带着傅芷璇和小桐去了渡口,再度坐上了船。   傅芷璇一踏上船就发现今天船上的士兵格外多,比往常几乎多了一倍不止。联系到昨天史哥透露出来的消息,傅芷璇估摸着徐荣平应该是把其余十艘船上的士兵派调了过来。   三个女眷仍旧待在二楼,这一次,二楼的士兵往往常还多,几乎五步一人,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肃杀之气,傅芷璇看得心惊,对苗夫人口中的这门生意更加好奇了。   很快,这一艘船单独驶离了渡口,沿着阳顺一带的峰江下游驶去。   傅芷璇记得,根据地理志的描述,安顺就位于峰江的下游,可惜史哥不在,不然还能问一问他。   船缓缓南下,两岸碧波荡漾,春花盛开,风景秀丽如画,但一船的人都没心思欣赏这美景。   大船在江上行驶了整个白天,到了晚上,仍未停歇。   及至半夜,就在傅芷璇沉入梦想时,忽然,外面传来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她猛地惊醒,一睁开眼就看见窗户外灯火通明,火光穿过窗户纸,映得屋子恍若白昼。   傅芷璇悄声起床,凑到窗户轻轻把窗户纸戳开一个洞,朝外望去。   不知何时船停了下来,远处山峦起伏,一山高过一山,江面上虫鸣声不断,而离他们不远处,一艘跟他们这只船一模一样大船矗立在江上。映入傅芷璇房里的火光就是从那艘船上发出来的。   “阿璇,阿璇,起来了。”小桐的叫声唤回了傅芷璇游离的思绪。   她连忙打开门出去,就见苗夫人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走吧,待会儿有的是时间给你睡觉。”   说罢,她领着傅芷璇走到楼梯口站立。   没过多久,就见徐荣平领着一个浑身肌肉紧绷,身材魁梧的男人上来。   “苗夫人,许久不见。”那人先一步跟苗夫人打招呼。   苗夫人抚了一下鬓角:“成先生,别来无恙,请!”   几人没有多做寒暄,打过招呼后,徐荣平和成先生在前,苗夫人和傅芷璇跟在后面,一行人走到了傅芷璇隔壁的房间。然后,徐荣平一扬手,立即有人拿出钥匙,打开锁,紧接着两个士兵上前用力抬起箱子的盖子,只见箱中银锭堆积如山,一颗颗排列有序地堆积在箱中,在烛光下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成先生拿起一颗银锭,在灯光下晃了晃,观察完了成色,他又用力捏了捏,然后把银子丢到了箱中:“不错,苗夫人的信誉在下还是信得过的。我那边的货你们也已经验过了,若无异议,咱们就此交换?”   苗夫人接了什么话,傅芷璇完全注意,因为她看到,成先生抛下去的那颗银锭子屁股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官”字。   这是官银。   地方上缴纳的赋税在入库时会统一刻上“官”字,也有刻州县名称的,以方便入库管理,这便是官银的来历。   官银的主要用于军饷、官薪、宫用、各地建设、赈灾等支出。但在官银支出给各地和个人以后,获得官银的衙门或者个人,必须将官银再溶化一次,炼出新的银锭或者银块,方能使用。   因为朝廷律法有规定,民间或官员个人不能使用官银,否则一旦发现,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想到这里,傅芷璇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种杀头的买卖也敢做,苗夫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第67章   看得出来, 双方都不是第一次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交易了, 已经形成了一套既定的流程。   成先生没有多说,挥手让人盖上箱子,又去清点了一下另外几个房间里箱子的数目。因而赶时间,瞧数目没什么问题, 他也就没再劳神费力地让人打开箱子看。   验完了货,双方一起下船,走到江边空旷的原野上站定等候, 然后傅芷璇就看到两艘船上的人员纷纷下船, 十人一组, 相互交换。   难怪她说这两艘船怎么一模一样呢,原来他们的目的在这儿,换人怎么也比搬运一箱一箱的银子更方便,而且更不容易出意外。   等最后一组人员交换完毕,成先生拱手冲徐荣平和苗夫人笑道:“徐大人,苗夫人就此别过!”   徐荣平和苗夫人一起给他见礼道别, 双方各自回到自己的船上。   这艘船上的布置跟原先那艘几乎一模一样,若非亲眼所见, 傅芷璇都不大相信他们就这样换了一艘船。   可能是最大的秘密都被傅芷璇知道了, 这会儿苗夫人一点都不避讳她, 领着她一起去了二楼,里面仍是一堆堆的黑漆大木箱,跟装银子的一模一样。   不过这些箱子里面装的不是银子,而是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制式大刀, 看得傅芷璇心惊肉跳。   瞧她面色发白,苗夫人知道她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拍拍她的手:“走吧,阿璇,到我房里坐会儿。”   这艘船二楼的布局跟先前那艘船也是一样的,苗夫人熟门熟路地带着傅芷璇往她的房间走去,进门后,傅芷璇紧抿着嘴,眼眶微红,乖巧地坐在她对面,一语不发。   苗夫人见她这幅委屈的样子,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倒是像一个没经过大风大浪的普通女子的表现,也符合她的年纪和阅历。若是傅芷璇表现得过于冷静了,没有任何的异常,她反倒要担心,以后能不能掌控住她。   苗夫人伸手牵着傅芷璇的手,目光柔和,一如既往的真诚动人:“阿璇,我知道你怨我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把你拉到这条船上。但我也是没办法,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傅芷璇低垂着头,声音低落:“夫人言重了,你待阿璇有恩,阿璇岂敢怪夫人。”   不是不怪,是不敢,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   但苗夫人也不介意,握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说:“阿璇,你也知道咱们与大梁势不两立。大梁盛产铁矿,官府不许商户私营,铁矿武器都掌握在大梁朝廷手里,咱们就是有银子也难买到这上好的铁器。因而,朝廷没办法,才让咱们商户出面与他们私底下交易。只是这事说起来,到底有损我朝国威,不宜宣扬出去,你也别对外说漏了嘴。”   对于苗夫人这番误导性极强的话,傅芷璇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若以官银购铁器是朝廷主导,暗中授意苗夫人的行为,那陆栖行摄政那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对苗夫人和徐荣平言辞间很是不屑,这可不像是对对朝廷有功之臣的模样。   还有,这批银子连官银的印记都没去掉,成先生能不知道这是官银?但按苗夫人所说,为了防止大燕壮大,大梁根本就不会卖铁器给他们,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苗夫人这番自以为圆满的话,实则漏洞百出。   但她只能心里明白,面上不能表现出丝毫。思忖片刻,傅芷璇配合地抬起头,小嘴微张,一脸的惊讶,极其配合地说:“夫人如此高义,为何不与阿璇早日讲清楚。害得阿璇还猜疑夫人,阿璇心中有愧。”   苗夫人按住她的手,无奈地笑了:“这不是没办法吗?兹事体大,未免走漏风声,我这也是没辙。就是现在,这船上,除了你我还有徐大人和他的几个心腹,谁都不知道这船上装的是什么。”   傅芷璇微微赧颜:“原来如此,阿璇多谢夫人器重,夫人放心,阿璇以后一定会守住这个秘密。”   苗夫人满意地抓住她的手:“光守住这秘密可不行,我已经带你走了一回,以后这条路就由你来在走吧。”   “啊……”傅芷璇的错愕全写在了脸上,愣了一下,忙摆手推脱,“夫人,阿璇才疏学浅,也没什么见识,哪做得了这事,你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   苗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别担心,这事又不是年年都有,往往隔个一年半载才走一遭。而且徐大人会与你一道,士兵都由他调度管理,你只需安排好咱们家的伙计就是。你看,这次我受伤,你不是就做得很好吗?”   见她还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苗夫人笑了,殷切地看着她:“阿璇,兹事体大,旁人我也信不过,你若不帮我,就真没人能帮我了。你放心,我也不让你白替我忙活,回去后我就让账房给你一份不低于田掌柜的干股。”   先是动之以情,然后晓之以理,最后抛出这么个大诱饵,苗夫人真是下了血本。要知道,田掌柜每年的干股分红就有好几百两,比她的两个铺子都要赚得多。   不过什么看重她之类的鬼话,傅芷璇是不大信的,苗家能取代她做好这事的人又不是没有。苗夫人看重的恐怕更多的是她一个和离女子,无依无靠,好拿捏罢了。   她垂眸沉思,在心里想着应该怎么表现才能拿好这个度,既不露出端倪,又能最大限度地减轻苗夫人的戒备。   “夫人,这……还是容阿璇再想想吧。”傅芷璇绞着衣袖,小脸上一片茫然,眼神惶恐无助。   苗夫人原也没指望她今天就下定决心,浅笑道:“也好,你回去好好想想,契书我已经备好了,你想好了就来找我。今儿时间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傅芷璇是个聪明人,她相信她最终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夫人也早些歇息,阿璇告辞。”傅芷璇缓缓起身,给苗夫人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她的房间还是在以前的老位置,就连房间里的摆设都一模一样,若非亲自经历这一切,她都会以为这是南柯一梦。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答应苗夫人,跟他们绑到同一条船上,既能保住小命又能享受富贵。只要苗家一日不倒,她的好日子就能一直持续下去。但这坏处是,万一哪天苗夫人所做的事暴露,她也要跟着倒霉,掉脑袋都是小事,只怕还会连累家人。   另外一条就是暂时假意迎合苗夫人,答应她,让她放松戒备,等船靠了岸,再偷偷去官府揭发她。这样的好处是,苗家出事也牵连不到她,但坏处也很明显。能把这么大批官银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船上,事后还没引来朝廷的追究,说明苗夫人与徐荣平身后的人在朝中势力颇深,若是揭发不成或是被他们压了下去,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傅芷璇想了半天也也没能下定决心。   ***   这厢,成先生的船开出没多久,忽然,一支利箭从岸边飞来,重重地插在甲板上。   船上的人受惊,连忙把这事告诉了成先生,又问:“先生,要不要去追?”   “不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平安地把这批银子运回去。”成先生摆手,让人把箭呈了上来。   这支箭比寻常的箭大了一号,箭头由纯铁打造而成,穿透力极强,不过最吸引成先生注意的是,那支箭尾巴上绑着的一张纸条。   他飞快地拆开纸条,纸上面只有一行字:银子有问题。   成先生的脸豁然变色,蹭地站起来,急匆匆地往二楼跑去,让一群下属万分不解。   “打开,打开,通通给我打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成先生决定再验一次货。   他身侧的心腹见了一面让人开箱,一面劝慰道:“先生不必担忧,咱们与苗家合作多年,手上又握着苗家的把柄,谅他们也不敢欺到咱们头上。”   但下一刻现实就红果果地给了他一巴掌。   除了第一个房间里近门口的几个箱子里是白银以外,余下的几个箱子里装的都是石子,甚至连石子也只装了半箱子。   成先生一言不发,提步往隔壁房间走去。   这间屋里的情况更糟糕,十几个箱子里竟全是石子,连银子的影子都没见到。   成先生黑着脸,一口气把箱子全打开了,不出所料,余下的箱子里也全是石头。   “徐荣平欺我!”成先生怒极,几欲发狂。   旁边几个心腹下属看到这一幕,也不禁又怒又愤,先前那人立即出主意道:“先生,他们现在应该还未走远,咱们追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追!”成先生抿紧薄唇,从牙关中挤出这一个字。用数万件精良铁器换这么一堆废物回去,他如何向主人交差?   这艘船立即掉头,往峰江上游驶去。   ***   及至半夜,夜色最浓的时候,船上的船工忽然发现身后有一艘船追了上来。   徐荣平听说后,站到甲板上,放眼远眺,认出是成先生的船,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他们怎么回来了?莫不是成先生还有事要交代?”   仗着这还属于大燕境内,徐荣平也没太把他们放在心上,吩咐船工降速,慢悠悠地等成先生追上来。   到两船相距不过二三十丈时,他让船停在了江上,然后吩咐人放下大船上的备用小船,以安排人去接洽成先生,询问他有何事。   却不曾想,他这一骄傲大意,代价竟是满船人的性命。   小船才放下去,忽然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对面袭来,刚随着绳子攀爬到小船里的伙计与甲板上的士兵没有任何的防备,纷纷中招,刹那间,像是饺子下锅一样,扑通扑通栽进了江里。   徐荣平这才知对方来者不善,忙大声喊道:“趴下,趴下,对面有箭……”   被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损失了一二十人,徐荣平又心疼又恼怒,寻了个间隙扯着嗓子大吼道:“姓成的,你什么意思?言而无信,想黑吃黑啊?”   成先生见徐荣平竟对他毫无防备,还安排了人划船过来接洽他,就知道徐荣平应该也是中了他人的计。   即便他不是故意坑自己的又怎么样?大家各为其主,这可是几十万两白银的大买卖,他们谁都承担不起这个损失。这事办砸了,无论是他还是徐荣平回去都是死路一条,因而谁也不会让谁。   更何况,徐荣平既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银子掉包了,想必是遇上了狠角色,他这条线是废了,既然以后再无合作的可能,成先生也不毫不可惜与他撕破脸。更何况,这事本就是徐荣平失算,着了旁人的道,还连累他。   所以,听到他的质问,成先生连眉头都没眨一下,一挥手,又命人开始放箭。   箭如雨下,密集地砸过来,这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啊。徐荣平是又惊又怒,他与成先生做了这么多次生意,不成想这人莫名其妙地,说翻脸就翻脸。   他心里怄火得很,也放弃了跟成先生沟通的打算,嘱咐船上的人开始反击。   双方你来我往,羽箭像不要钱一样的撒出去,撞击在船舷掉到水里,刷刷地响。   到底不是冲着打仗而来,双方的准备都不充分,不多时,彼此的箭就耗光了。   徐荣平莫名的松了口气,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属下来报,船底有人在凿洞。   原来这才是成先生的真实目的吧。徐荣平气得脸色铁青,怒吼道:“那就拦住他们啊!”   属下苦巴巴地说:“大人,咱们的人水性没他们好。”现在还没凿穿,只能潜入水底去弄死这些家伙,但是他们这船上的多是北方人。   北边江河没南边多,因而北边人大多水性不如南方人,就算有会泅水的,大部分下了水也憋不了多久。   徐荣平黑着脸道:“叫弟兄们拿起武器,跟他们拼了。”   他不再刻意阻拦,干脆放成先生的人上船,成先生的本意也不是想把船凿船弄沉了,因而徐荣平一让步,他立即带着人杀了上去,双方就在甲板上发生了激战。   傅芷璇是被甲板上的喊打喊杀声惊醒的。   一听这激烈的响动,她就觉得不好了,连忙翻身起来抓着外衫披在肩上就冲了出去。   刚一开门就看见徐荣平提着一把带血的刀冲了上来,掠过傅芷璇的房间,他看都没看一眼,直直走到走廊尽头,使劲儿一拍门,大喊:“姜氏,开门!”   下一瞬,苗夫人打开门走了出来,脸上浮现出焦急之色:“怎么回事?”   徐荣平没有多说,拉着她就往楼下走去。   傅芷璇这会儿已经发现了,甲板上火光漫天,鲜血铺了一地,厮杀声不绝于耳。而不远处,另一艘船上,成先生正眼神阴鸷地盯着此处。   傅芷璇只犹豫了一瞬就抬脚跟了下去,谁知楼梯才下了一半就撞上两个大梁的士兵提着刀冲了上来。   前头的徐荣平看到这一幕,提起刀,砍了过去。   楼梯狭窄,仅容二人并行。   打头阵的士兵猝不及防,被徐荣平一刀削去了脖子,呆滞的身板扑通一声往后仰去,吓得旁边的小桐抱头尖叫。   徐荣平见了,恼怒得慌,一脚把她踢了下去。   “小桐……”苗夫人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想冲下去。   这时,另一个大梁士兵又提刀冲了上来。   这人功夫比前面那个好,又吸取了前人教训,单手抓住扶手,纵身一跃,跳上扶手,从高处,凌空扑去,大刀直直刺向徐荣平的脑袋。   这速度又快又猛,徐荣平正好站在楼梯的拐角处,身后就是扶手,避无可避,眼看刀子就要戳到脸上,他忽然一发狠,把前方的苗夫人往后一拉,挡在了他胸前。   冰冷尖锐的大刀直接刺入苗夫人的右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她目露震惊之色,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荣平:“你……你好狠的心!”   徐荣平不敢看她的眼,握住大刀的手抖了两下,飞快地推开她,然后拿起刀,跟面前的这个梁国士兵打了起来。   这梁国士兵的力气似乎都在那一击中用光了,而徐荣平却越挫越勇,没几下就解决了他。   徐荣平提起还在滴血的刀,回头看了苗夫人一眼,忽地弯下腰,直视着她的眼,歉疚地说:“姜氏,我不是故意的……你把印鉴给我好吗?”   苗夫人凄惨一笑,带血的手指指向二楼:“在房中的柜子里。”   徐荣平目露不悦:“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没随身携带?”   苗夫人阖上不说话,徐荣平迟疑了片刻,又扭头往上一望,终还是比较在乎自己的小命,提着刀起身,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傅芷璇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再不敢跟上去。   这人在危机时刻,连苗夫人都能随意拉来挡刀,她跟上去的下场可想而知。只是留在这里,也不安全。   忽然,一道散乱的脚步声从楼梯下方传来,傅芷璇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一个腿上有一道半尺长的伤口,脸上带着血的梁国士兵走了上来。   看到楼梯口只有两个弱女子,这士兵明显松了口气,他提起刀就往傅芷璇劈去。   傅芷璇见了忙拔腿往上跑去。   刚跑两步就听到苗夫人的惊呼:“阿璇,快走。”   及至爬上楼梯口的最后一步台阶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苗夫人死死抱住了那个士兵受伤的大腿,哪怕那士兵一刀劈在了她的右边胳膊上,她也不肯松手。   那一刻,傅芷璇也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勇气,竟蹬蹬蹬地跑了回去,捡起刚才死掉的那个士兵的大刀,用力捅进了这个士兵的胸口。   那士兵冷不防又挨了一刀,又正中要害,两眼一鼓,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杀人了!傅芷璇心中发憷,两手抖个不停,眼睛避开不敢看那具倒在楼梯口的尸体。   过了一小会儿,她捏紧冰冷的手指,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弯腰扶着苗夫人:“夫人,咱们上去!”   苗夫人摆摆手,指着右边胸口不住往外淌的鲜血,摇头道:“阿璇,我活不了,你带上我,我们两个都得死在这儿。我替你挡一阵,咱们能逃一个是一个!”   傅芷璇如何能肯,忙摇头。   却见苗夫人伸出唯一还能动的左手,拔下发簪,扯开了发髻,然后从中掏出一物,递给了她:“阿璇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阿铮,这是苗家当家人的印信,你拿着替我守护好苗家,守护好阿铮,嫁给他好吗?”   傅芷璇完全没想到苗夫人会提出这么一个离谱的要求,她迟疑了一瞬,在苗夫人期盼湿润的目光下,终是伸手接过了这块象征着苗家偌大财富的印信,郑重承诺道:“夫人,你放心,我会替你守护好苗家,守护好阿铮!”   苗夫人满意地点头,伸手推了推她:“快走,别管我,你若会水,就从二楼跳进江里,趁乱逃走。”   傅芷璇不动。   苗夫人又推了她一把:“走吧,替我照顾好阿铮。”   傅芷璇低头看了一眼她还在不停冒血的伤口,这么重的伤,就是华佗再世亦枉然。   她一咬牙,松开了手,起身飞快地往楼上跑去。 第68章   随着最后一个大燕士兵的倒下, 这场半夜开始的厮杀终于结束了。   但成先生的唇仍绷得紧紧的, 脸上不但没有丝毫得胜的喜色,反而充斥着山雨欲来的阴沉与不悦:“伤亡多少,还余多少人?”   旁边那个穿着铁甲,脸上还带着伤的高个男子一拱手, 用沙哑地声音回答道:“回先生,死了一百三十二人,轻伤四十六人, 重伤二十五人, 未受伤者仅有三十二人。”   未受伤的三十二人中还包括留在另一艘船上掌舵的将士, 因而严格说来,这一战,他们没受伤的只有十二人。虽是赢了,但也赢得惨烈,看着满地同胞袍泽的尸首,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成先生素来冷静的眼眶也开始泛红, 他阖上眼,轻轻一挥手:“都记下来, 回去优抚他们的家人。”   “是!”那人匆匆退下。   成先生的心情很是沉重, 这一次损失这么大, 就算是拿回了铁器,他也没颜面见大人。   正出神时,一群士兵把混乱时躲在房间里瑟缩发抖的的几个伙计拉了出来:“先生,楼上楼下都搜过了, 就抓到这几条漏网小鱼!”   几个伙计吓得浑身发软,瘫坐在地上,不住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只是船工帮佣,什么都不知道!”   成先生打量了一眼他们身上的统一的麻灰色断褐,没有理会,视线一挪,在甲板上扫了一圈,问道:“徐荣平呢?”   “刚才属下看到他趁乱带着两个心腹跳江跑了,属下这就带人去追!”身旁那人立即回答道。   “不用管他,重点是货。”成先生看着已经破损的船舷和散发着浓浓血腥味的甲板,蹙眉道,“让两艘船靠岸,把我们的箱子搬过去。”   这艘船已经损坏,不宜远航,否则成先生根本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眼看已近寅时末,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天就要明了,成先生拧紧眉催促道:“速度要快,让这几个伙计也去搬箱子!”   他们的人手已经损失大半,能出动的人本就不多,再磨蹭下去,天就要亮了。到时候,动静太大,很容易被燕人发现,那麻烦就大了。   那士兵得令,拿起刀对着几个伙计,催促道:“快点,都给老子爬起来,上去搬箱子,做好了饶你们一命。”   几个伙计摸爬打滚地站了起来,缩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跟着那士兵往楼梯口走去。   路过成先生旁边时,混在伙计中一直低垂着头的闻方忽然一个跃起,藏在袖子中的匕首在手心中一翻,刀尖向上直刺向成先生的咽喉。   “先生……”他旁边一士兵反应过来,飞快拉了闻方一把。   成先生身体一倾,险险避开了要害,匕首在他肩头擦过,连带着布与肉皮一起割下。   成先生伸出未受伤的另一只手按在胳膊上,厉声疾呼:“抓住他,抓活的!”他敏感地意识到,闻方的身份不简单。   其实不待他吩咐,旁边的几个士兵都扑了上去。   但闻方这一击却像是个信号一般,下一刻,几道黑影飞快地从江水中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像是背后幽灵一样,溜到甲板上几个士兵的身后,掏出匕首,狠狠一刀,无声无息地就解决掉了好几人。   等成先生发现时,自己这边已经死了近十人。   他看着这些突然冒出来,武力值比之普通士兵翻了好几倍的黑衣人,眉头一跳,飞快地说道:“先解决他们!”   但他这边只是残兵,又被分散成了好几部分,现在有一大半都去楼上搬箱子去了,甲板上只有一二十个士兵,还有不少是带伤的。哪是对方的对手,不多时甲板上的还幸存的士兵又死了一大半。   成先生面露寒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料他机关算尽今儿竟替他人做了一回嫁衣。   大意了,他仗着己方水性好,明知那一箭很可能是燕人的奸计,但为了将功折罪,取回铁器,也没管这么多,直接与徐荣平开战,结果却便宜了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八羔子。   “先生,你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旁边一下属急切地劝道。   成先生握紧拳头,指关节被捏得咔嚓作响,再度看了一眼甲板上的形势,知道大势已去,他一扭头,带着人扑通一声跳进了江里,然后飞快地往隔壁船游去。   那艘完好无损的船上,他还有二十人,此时说胜负,还谈太早。   成先生强忍着江水刷过肩部产生的剧痛,奋力游到船边,然后用力抓住船体上的凸出部分,艰难地爬了上去。   但他刚一冒头,一柄寒光凛凛的矛头就从上面直戳了过来,刺入他的咽喉,扑通一声,他抓住船舷的手一松,消瘦的身体滚入了江中,溅起几朵带血的小浪花,再无踪迹。   这厢,船上大梁的士兵很快便被全部解决了。   带头的黑衣人一拉面罩,露出陆栖行那张熟悉的脸。   “人呢?”他伸手抚了一把头上的水,目光投向闻方。   闻方惭愧地低下了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属下失职,弄丢了傅夫人。”   陆栖行脸色骤变:“怎么回事?”   闻方苦巴巴地说了这事的经过。从船驶入峰江后,船上的戒备就森严了不止一倍。徐荣平直接派了十二人守在楼梯下方,除非他带着,否则任何人不许上二楼。   闻方没辙,只能偷偷盯在楼梯口。但他等了许久,看到徐荣平急匆匆地上去又下来却还是没见到傅芷璇的身影。   他心中焦灼不安,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楼梯口的防卫瓦解,他赶紧跑出去,哪知又被大梁的士兵缠上了。等把那两人解决,他趁着混乱偷偷摸上二楼,却怎么都找不到傅芷璇。   “属下保证傅夫人没下过二楼。”迟疑了一下,闻方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不过苗夫人房间的窗口被支了起来,上面还有攀爬的印记,傅夫人会不会是跳水从那儿逃走了!”   “不可能,她不会泅水!”陆栖行一口否决了他的猜测,提步上了二楼,那速度像风一样,眨眼就没了踪迹。   留在甲板上络腮胡把脸都全盖住了的汉子见状,眨了眨眼,大大咧咧地问道:“章卫,这傅夫人是谁?咱们王爷开窍了,纳了一房小妾?”   章卫一边收拾乱局,一边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魏刚泽,管好你的嘴,最好别让王爷听到你这话!”   魏刚泽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儿,吹了个口哨,更好奇了:“什么意思?”   章卫不理他,径自上了二楼,招手让隔壁船驶过来,两船并立,相差不过两三丈。然后在中间吊起一根手腕粗的绳子,再把箱子用铁钩挂在绳子上面,拿起一根木棍,轻轻一推,箱子便慢慢滑了过去。   这可比从一艘船搬到另一艘船快多了。   魏刚泽见他不搭理自己,捏着下巴,扭过头盯着沮丧的闻方,凑过去,故意抬起湿湿的袖子,扬了扬,冰冷的水珠甩了闻方一身。   闻方也懒得跟他计较,换了方向跪着。   魏刚泽见了,轻斥道:“榆木脑袋,跪着有什么用?你跪在这儿,人就能回来了吗?照我说,你有这跪的闲工夫,还不如去找人,万一被找到了呢?”   闻方听了精神一震,是啊,虽说他自己找了一遍,成先生的人又搜了一遍,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们就没漏掉的地方了,说不定傅夫人就躲在哪个角落里呢。   既然现在没找到傅芷璇的尸体,一切都有可能。   闻方忽然一拔腿飞快地冲上了二楼,魏刚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转眼就消失楼道拐角处的背影,喃喃自语:“过河拆桥啊,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我老魏也上去看看。”   楼上,侍卫们一间一间房屋挨个搜,就连装铁器的箱子也全打开查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傅芷璇的身影。   闻方上去时,正好听到侍卫在向陆栖行汇报,他身形一缩,再不敢吭声。   还是没人!陆栖行的拳头用力砸向窗口,目光落到窗外冰冷又幽深的江水,心一点点的下沉,难道真如闻方所言,她从这儿跳下去了?   “王爷,这……这里有一只鞋,好像是傅夫人的。”闻方低垂着头,无意中扫到床脚内侧露出半截的月白色绣花鞋。船上只有三个女子,闻方的记忆很好,苗夫人穿的鞋子偏暗色,上面用银丝金线绣花,显得低调奢华,小桐穿的是灰色绣牡丹花,上面只绣了几朵素净的小花,只有傅芷璇穿了一双月白色的鞋子。   陆栖行蹲下身,拾起这鞋子,只消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这确实是傅芷璇的鞋子,难道她真的从这儿跳下去了?否则这鞋子如何解释?   但她不会水,这屋里又没挣扎打斗的痕迹,没人逼迫,她为何会跳下去?   不知不觉他竟下意识地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正好被刚进门的魏刚泽听了。魏刚泽耸耸肩,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应该是怕清誉受损吧。”   一个女子落到敌人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可能她看己方不敌,担心被大梁的士兵玩弄,所以寻了死志。   这种事,魏刚泽在水匪窝里见多了。若是小家碧玉或是农妇之类的女子,被掳上山,哭几嗓子就认命了,老老实实地当起了贼婆娘,甚至有的渐渐变得比男人都彪悍,打家劫舍亦不在话下。但若换了那些世家千金,大家闺秀,遇到这种事,十个有九个都要寻死觅活。   陆栖行握住绣花鞋的手一抖,竟有些握不住这绣花鞋。他侧头,目光如同结上了冰,只消一眼,就令人心生寒意。   魏刚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讪讪地说:“王爷,属下胡说的,胡说的!”   “出去!”陆栖行没理他,握住绣花鞋的手青筋暴跳。目光不自觉地漂向平静的江面,她从这儿跳了下去?   不,他不信!她绝不是这么轻易就寻死的人。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第一次见面,她就给范嘉义出了个胆大包天却又能解范嘉义燃眉之急的主意,令人侧目。第二次见面,她在城外施粥救人,胆大冷静,但却又对着他发怔,令他对她的好印象急转直下,让他一度以为她跟那些贪图他容貌和身份的花痴女没什么区别。   但再见,她又恢复了从容淡然的模样,曾令他一度迷惑,莫非女人都这么善变?   及至,她为了救季文明的小妾,一口气从外城追到内城,累得双腿打颤,摔得手心破皮,却仍不放弃,才真正地令他动容。   善良,只要不是无底线的愚善,无论在哪个时代,在哪个地方都是值得提倡的美德。尤其是见多了那些豪门大户的妻妾们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动辄置人于死地,什么阴私狠辣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后,傅芷璇的这种行为在他眼中更是难能可贵。   他一直不愿成婚,一来确实是因为皇上,另一方面也是他着实不愿娶一个长着倾国倾城芙蓉脸,但却心如蛇蝎的女子回家。   世间女子爱生妒,哪怕丈夫只是多看,多夸了一个女子两句,她们就能心生妒意,甚至为此不惜伤人性命。外表再光鲜亮丽都掩饰不了她们内心的丑恶,更何况,他连她们的面容都记不清楚,要她们美丽的皮囊何用?   可傅芷璇不同,她大胆慧黠,又有一颗不失柔软的心。   可是现在,他还没得到这一颗心,就要失去了吗?   陆栖行伸手捂住胸口,仿佛又看见那个坐在马背上,用柔软、信赖的目光望着他的女子。“我相信你”四个浅浅地从她柔软的唇瓣中吐出,撞击在他的心房,他想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四个字了。   “王爷,都是属下的错,请王爷责罚!”见陆栖行脸色发白,怔怔地望着碧绿的江面出神,闻方心中又悔又恨。   以前章统领就说过,他行事总爱求全责备,总试图能照顾到方方面面,做到万无一失,他还不服气,现在看来,章统领所言没错,是他,是他的瞻前顾后害了傅夫人。他对不起王爷,对不起傅夫人!   陆栖行从回忆中回神,没有多看闻方一眼,忽然一脚踹在窗户上。   闻方开始还没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等看见陆栖行三两下拆了窗棱,弯腰往窗户口钻去时,他才意识到陆栖行的目的。   这会儿闻方也顾不得尊卑了,连忙跑过去拉住陆栖行:“王爷乃千金之躯,春寒料峭,江水冰冷,恐伤了王爷,请王爷允许属下将功折罪,让属代王爷下去寻人。”   “放开!”陆栖行厉声呵道。   但闻方不为所动,他已经错了一次,绝不能错第二次。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气,竟一把把陆栖行给拽了回来。   但他自己却受不住这股反弹力,一下子撞到了床脚上,头重重地磕到床板上,咔嚓一声,木床发出一道剧烈的咔嚓声。   陆栖行听到这声响,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的目光忽然就顿住了,床头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一个书本大小的黑洞,里面藏满了金银珠宝,在晨晖中闪烁着夺目的光泽。   闻方见了,眼睛都直了,他咽了咽口水,喃喃自语道:“这里怎么还藏了这么多好东西,难道每个床下都有暗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栖行蹭地站了起来。   闻方见了,唯恐他又要跳进江里寻人,正要叫住他,却看陆栖行像是发了疯一样,转身大步冲了出去。   ***   这厢,傅芷璇双手交握,搭在胸前,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先是一人单独跑了进来,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又飞快地跑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拿着刀这里敲敲,那里碰碰,撞到桌上的瓷器,瓷瓶咕噜一声滚到地上,摔得粉碎。   傅芷璇骇得心惊肉跳,屏住呼吸,唯恐下一刻被人发现,沦得跟这瓷器一个下场。   好不容易送走这波瘟神,她已经惊出了一声身的冷汗。   床板下方的空间狭窄低矮,一个人躺在里面,挤得连放胳膊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翻身了。   时间长了,傅芷璇格外难受,加之这里面的空气沉闷,还带着一股子陈年没打扫过的腐朽味,混着汗味,熏得她头晕。   但她丝毫不敢动弹,隔壁的那些铁器还没搬走,那成先生的人也一定还没走。   久没来人,傅芷璇开始有空思考今晚发生的事。   成先生突然带人杀了回来,傅芷璇的第一个念头与徐荣平一样,他应是想黑吃黑。不然,双方经常交易,又素无怨仇,他何至于对徐荣平下这样的毒手。   哎,久走夜路必撞鬼,徐荣平他们经常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迟早有一天会事败或者遇上这种不讲信义的家伙,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只是可怜了苗夫人,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想到她胸口处那一道深深的伤口,傅芷璇眼中的神采淡了下去,她伸手摸了摸藏在袖袋里的印信,心情又低落又愤怒,一夜夫妻百日恩,两人好歹好过这么一段,结果徐荣平竟拿苗夫人挡刀。不但如此,事后他竟还有脸若无其事地问苗夫人印信在哪里,真是无耻之极。   想必苗夫人对他的品行心中有数,所以哪怕两人如此亲密,都从不曾让他知道印信就藏在她的发髻里,才让他与印信擦肩而过。苗夫人也算难得聪慧又坚强的女子了,最后竟这样香消玉殒了,真是令人唏嘘。   按住手中因为久握,已经发热的印信,傅芷璇在心里暗自发誓,若他日还能见到这姓徐的败类,她一定要想办法给苗夫人报仇。   傅芷璇正想得出神,忽然又一道脚步声走了进来。   她吓得手一抖,差点连印信都没捏稳。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这些人放着好好的铁器不动,又跑过来干什么?   好在没多久,这人就退了出去,紧接着,隔壁房传来了搬动箱子的动静。   傅芷璇舒了一口气,等他们把东西搬走就好了,她现在只需耐心等待就是。   但她这口气还没彻底放下,结果又听到两人进了屋,到处搜寻,柜子都被他们踢得哗哗作响。这震动传到床上,引得傅芷璇浑身发颤,深恐这些人会心血来潮,到床边踢一脚或者刺一刀。   好在,似乎也没找东西,这两人没呆多久也走了。   但这时傅芷璇已不敢松懈。她愁眉不展地盯着床上的门板,不应该啊,她明明在苗夫人屋里布置出了跳江逃走的假象,这些人为何还一个劲儿地往她屋子里钻?难不成这屋子里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宝贝?   就在傅芷璇凝神思考时,忽然又一道脚步声走了进来。   这道脚步声比以往的都要轻,都要慢,似乎是怕惊扰到什么似的。更令傅芷璇恐惧的是,这脚步似乎直接往床边而来。   她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双手捏紧,想了想,轻轻拔下头上的木簪,簪尖朝上,握在掌心。   脚步声越来越紧,然后在床边停下,紧接着一只有力的巴掌按到了床板上,震得木床轻颤。   完了,还是被找到了,傅芷璇绝望地闭上了眼,在眼前传来刺目的光芒的那一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把簪子刺了上去。 第69章   急切地跑到门口, 陆栖行忽然停下了脚步, 近乡情怯,他深怕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平生头一次体会到恐惧的滋味,他不自觉放慢了脚步,走到床边时, 弯下腰按在床板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别担心,她一定会没事的!陆栖行深呼吸了一口气,猛地拉开木板, 下一瞬, 一支褐色的簪子重重地划过他的手臂, 布帛撕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听这声音,傅芷璇就知道,她绝对没刺中来人的要害。完了,跑不掉了,她咬紧下唇, 紧闭的眼角淌下一滴晶莹的眼泪,绝望和不甘充斥在胸腔。   她不想死, 她好不容易重活一次, 她还背负着苗夫人的重托, 她还没看遍这大好河山,她还这么年轻,她不甘心!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她脑海中闪现,她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再见, 她若死在这里了,他们会难过吗?   但过了一小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傅芷璇心里打鼓,正准备偷偷睁开一条缝瞅一眼,忽然,一只粗糙的手指贴在了她的眼角,轻轻地抚过那一颗泪珠,动作轻柔得像是怕吓到她一般。   她心中一悸,猛地睁开眼,正好与陆栖行关切猩红的双眼对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怎么在这儿?”傅芷璇用力眨了眨眼。   “别怕,没事了。”他的手掌温暖有力,轻轻摩挲着她的额头。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傅芷璇心中一酸,憋了一晚上的惊吓和恐惧倾泻而出,她忽然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陆栖行,嚎啕大哭起来。   陆栖行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双手揽着她的肩,轻抚安慰道:“不要怕,我来了。”   傅芷璇更想哭了,她紧紧攥住陆栖行的衣袖,边哭边说:“王爷,苗夫人死了,她死前还帮我挡了一记刀。”   “好,我们会记住她的好,偿还这份恩情。”陆栖行轻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可我还杀人了,我杀人了……”傅芷璇的声音都在发抖。要知道,在此之前,她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当时生死攸关,来不及想这些。但一发现自己安全了,那种恐惧感和负罪感就铺天盖地的袭来了,现在她都还记得那一刀刺入那士兵胸口时,喷洒出的温热血珠,还有他临死前那错愕又恐惧的眼神。那个士兵面容稚嫩,身形瘦小,估计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却死了她的手里。   陆栖行的眼沉了沉,抱住她的手用力箍紧,低声道:“你没有错,战场上没有对错,不是他死就是你亡。”   话是如此,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担忧。别说一个善良柔弱的女子了,就是许多刚上战场的新兵,第一次杀人后,许多人都要情绪低落好几天,更有甚者会承受不住崩溃。   更何况,傅芷璇今晚不止杀了人,还亲眼目睹了苗夫人和许多熟人的死亡,她现在心中应该充斥着恐惧、歉疚、不安、自责等负面情绪。   也许让她放声大哭一场是最好的选择。   陆栖行没再说话,只是抱着她,腾出一只手,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温暖有力,似乎要把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勇气都传递给她。   在他的安抚下,傅芷璇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哭声也渐渐转小,变成了抽泣。   这边的动静不小,在安静的船上格外引人注目。   听到傅芷璇的大哭声,闻方大喜,能哭证明还活着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他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刚到门口就跟魏刚泽撞上了。   “你干嘛?”魏刚泽拉住了他。   闻方指了指房内,担忧地说:“傅夫人哭得这么厉害,该不会是受伤了吧,我去问问王爷,要不要想办法去找个大夫。“   魏刚泽被逗笑了,他捶了闻方一拳:“你是不是傻啊,你现在跑过去,等着王爷恨死你吧。”   见闻方还是一脸担忧的样子,魏刚泽拍了拍他的肩:“行了,能哭得这么中气十足,肯定没多大事。况且,她要真受了伤,只怕王爷比你还急,你小子瞎操什么心。”   闻方一想也是这个理,这才安心,但仍不敢走,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口。   过了一会儿,章卫那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他回头看着半开的门里,两个相拥的背影,有些犹豫。   现在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必须走,否则等天大亮,被附近的山野村民看到了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章卫想了想,轻轻踢了闻方一脚:“我们要走了,你去跟王爷说。”   “是。”闻方站起来,轻轻推开门,才踏出两步,陆栖行忽然扭过头,慑人的目光不悦地盯着他。   闻方被盯得头皮发麻,抓了抓后脑勺,小声说:“王爷,章统领那里都处理好了。”   陆栖行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点下巴,轻声道:“把傅夫人的包袱带上。”   说罢,双手抱着傅芷璇站了起来,转过身。   闻方这才发现,原来傅芷璇已经睡着了。只是可能太伤心,她现在哭得鼻头红红的,眼皮子也有些肿,好在人没事。   陆栖行见他的眼神黏在傅芷璇身上不动,拧起眉,轻哼了一声。   闻方连忙挪开目光,匆匆往里去找傅芷璇遗落的包袱。   陆栖行没理会他,抱着傅芷璇缓缓下楼,一到甲板上就看到了侯在那儿的章卫和魏刚泽。   章卫眼观鼻,鼻观心,沉眉敛目,放低声音问道:“王爷,这艘船怎么办?”   旁边的魏刚泽就没那么老实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端详的目光在傅芷璇身上打转,啧啧,也不是什么绝色佳人嘛,王爷的眼光真独特。   这目光太过放肆,陆栖行警告地斜了他一眼,然后抬起长袖挡住了傅芷璇的脸。   魏刚泽错愕地看了他一眼,立即摆手,挪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笑道:“王爷,章卫有事情要问你呢!”   陆栖行没搭理他,抱着傅芷璇跳下了船,边走边说:“保持原样,清理掉我们的痕迹!”   “是!”章卫一拱手,立即安排人行动。   等陆栖行一走,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魏刚泽,提点道:“老魏,你别把那一套江湖习气带过来,王爷不喜欢。”   老魏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跳脱,好奇心太重,而且去江湖上混了一阵之后,说话行事越来越粗俗,肆无忌惮。若只是对自家兄弟倒是无妨,但他把偏偏把主意打到了傅夫人身上。   魏刚泽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别担心,我就是好奇,有分寸呢。”   希望如此吧!   ***   这边,陆栖行抱着傅芷璇踏上了隔壁船,刚拐到楼梯口,傅芷璇浓密的睫毛就颤了颤,紧接着一只雪白的柔荑抚上了陆栖行的手臂,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垂眉看着傅芷璇:“醒了?”   “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走。”傅芷璇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低声道。   虽然看到了陆栖行,知道自己安全了,但她紧绷的神经并没有完全松懈下来,睡得也不安稳,因而刚才魏刚泽用大嗓门说话时,她就醒了,只是为了避免大家尴尬,故意装作没醒而已。   走到楼梯口,她估摸着已经没人了,这才开了口。结果这一拍手,竟感觉手掌上黏糊糊的,她低头瞥了一眼,发现自己无意中一抓竟抓出了一手的血。   “你受伤了!”傅芷璇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瞟向陆栖行的手臂。   他今天穿了一件漆黑的衣服,就是受伤淌血了也看不出来,难怪刚才章卫他们都没发现呢。   傅芷璇咬住下唇,紧张地说:“王爷,你的手受伤了,快放我下来。”   陆栖行看了她一眼,轻轻把她放到地上,低声安抚道:“没事,小伤而已,走吧,我送你上去,还是你原先住的房间。”   傅芷璇本想拒绝,但昨晚的恐惧还萦绕在心间,她现在极不想一个人单独待着,因而默认了他的提议。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进了傅芷璇以前住的房间。   看着里面熟悉的摆设,傅芷璇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兜兜转转,她又回来了,但物是人非,曾经的熟人全都不在了,而且再也不可能回来。   她收拾起低落的情绪,坐到桌前,冲陆栖行招了招手,等他坐下后立即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撩起袖子。   一道五六寸长的狰狞伤口横亘在他的右小臂上,这伤口极窄,长长的一条,由深至浅,其中尤以临近手腕处最吓人,那团伤口血肉往外翻,虽不大,但却很深,到现在还有血在往外流淌。   “这是我刺的吧……”傅芷璇越看越眼熟,很快便想起来,她刚才以为来的是歹人,下意识地把木簪刺了出去。   伤口这么深,当时他都没叫一声,还抱了自己这么远的一段路,傅芷璇心里又愧疚又心疼,眼眶泛红,抱怨道:“你为何不早说。”   陆栖行抬起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轻轻按住她的眼角,低笑道:“没事的,小伤而已。”   “都受伤了还不大老实!”傅芷璇一把打开他的手,蹭地站了起来,一溜烟地跑到了隔壁,她记得,苗夫人受伤时,大夫拿了一些药上来,应该还有剩余。   陆栖行看着自己的手背,嘴角不自觉地升起一抹弧度,喃喃自语道:“胆子变大了嘛!”   过了一会儿,傅芷璇拿着药和一小壶酒走了回来,摆在桌上,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大会上药,你自己可以吗?要不我去叫章大人进来帮忙?”   他这伤口不浅,必须用烈酒清洗。火辣辣的酒水撒在伤口上,光是想,她就觉得头皮发麻,更别提亲自动手了。   陆栖行点头,神色自若地说:“不用,把酒壶打开,递给我。”   被他的镇定所感染,傅芷璇冷静下来,拧开酒壶,递给了他。   陆栖行眼也不眨地把酒撒在伤口上,洗去上面的血污,然后倒上金疮药。不过最后一关包扎伤口,还得傅芷璇帮忙。   傅芷璇拿起绷带,动作极其轻柔,唯恐弄疼了他。   陆栖行看着她温柔专注的眉眼,冷硬的心忽然之间变得柔软万分。   “好了,大功告成。”打上结后,傅芷璇总算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只长臂把她拉进了怀里,沙哑的、充满庆幸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真好,你没事。”   声音里浓烈的感情像面前这壶烈酒,香醇又动人,傅芷璇心弦微动,这一刻,所有的顾虑都飘到了九霄云外,她的手臂鬼使神差地缠上了他的腰,头也乖顺地靠到了他的胸口。   陆栖行的身体僵了一瞬,下一刻,他伸出未受伤的手按住她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心脏处,两人的心脏急促地跳了起来,似乎随时都会蹦出来一样。   “我……”陆栖行刚张嘴,忽然门外传来了闻方的声音。   “王爷,傅夫人该用早饭了。”看到屋子里的情况后,闻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难怪老魏让他来送早饭呢,原来是挖了这么大个坑在这里等他。   傅芷璇两颊升起一抹红霞,飞快松开手,离开陆栖行的怀抱,坐直腰,背对着门,不自然地抚着袖口。   陆栖行无奈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接过早饭,顺便丢了一记眼刀子给闻方:“你很闲?”   闻方连连摆手:“没有,王爷,小人想起下面还有事,先下去了!”   陆栖行瞪了他一眼:“还不滚!”   闻方真的就地滚过门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   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幕,傅芷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闻方也实在是太实诚了。   陆栖行嘴角也往上翘起,走过去把早饭放到桌上:“时候不早了,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嗯。”傅芷璇只喝了小半碗粥就停下来了,她撑着下巴,盈盈的目光看着陆栖行,“我能给苗夫人收尸吗?”   她想把苗夫人的骨灰带回去给苗铮,也算是让她落叶归根了。   陆栖行敛住了笑,看着傅芷璇道:“苗夫人的这一桩生意搞砸了,她背后的人肯定很生气,她越惨,那人迁怒于苗家的可能性就最低。”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傅芷璇暴露出去。   当时,带傅芷璇一起来交易是苗夫人临时起意,知情者都死在船上,但若傅芷璇把苗夫人的骨灰带了回去,他们就会知道她是船上唯一的幸存者。届时,就是为了探知这批银子和铁器的去向,他们也不会放过她。   “但就让她暴尸荒野吗?”傅芷璇一想起苗夫人美丽的脸和温柔的笑,心里就不自觉地抽痛。   陆栖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让章卫留下两个人,此事衙门一定会派人来探查,查完之后应是原地焚烧,到时候让他们把苗夫人的尸体单独火化,把骨灰带回来给你,再找个机会放到她的棺木中就是。”   这个办法也行,傅芷璇点了点头:“王爷,谢谢你!”   陆栖行把桌上的馒头往她那边推了推:“要真谢我,就吃饭吧。”   傅芷璇拿起一只馒头,分成两半,低垂的眉眼轻动,忽然问道:“那王爷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陆栖行嘴角的浅笑凝住了,目光直视着傅芷璇:“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其实傅芷璇心里已经有数了,听到他们叫那络腮胡男子“魏刚泽”,再一想陆栖行来得这么巧,什么好处都被他得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只是她先前身心疲乏,没来得及细想罢了。   “也不是,王爷,我只是不想差点丢了性命,还什么都不清不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到“丢了性命”四个字,陆栖行的脸色稍微和缓,手指敲打着桌面,眼神怜惜地看着她:“徐荣平与姜氏用官银购买大梁的铁器,你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至于这银子的来源和铁器的用处嘛……”   他冷笑一声,霍然改了口:“此事牵涉甚大,等水落石出之后我再告诉你。”   傅芷璇没理会他这句话,抬起下巴,直望入他的眼底:“在邻水你就知道苗夫人他们在船上藏了官银,对吗?”   陆栖行摇头:“不是,出了徽州就发现了。你还想问,他们反目成仇是不是本王所为,对吧?没错,是我,在邻水时,我让魏刚泽偷偷派人把银子换了。姓成的用一船的铁器换了一堆石头回去,焉能罢休!不过本王先前并不知道徐荣平的目的,只是料定他这事有蹊跷,反正是顺道,故而跟在后头罢了。”   傅芷璇恍然大悟,难怪成先生会忽然杀回来呢,这样就说得通了:“王爷,你还真是算无遗策。”   陆栖行听她声音不大对,心一沉,冷声道:“怎么,你怪我?”   傅芷璇满心疲惫,摇头道:“没有,王爷有王爷的立场,更何况,是苗夫人先违背了律法,不赖王爷。”   只是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大好受,毕竟苗夫人对她有挡刀之恩。若没有陆栖行横插这一脚,她昨夜应该不会死。   陆栖行脸色稍霁,想到她昨晚受的苦和惊吓,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你昨晚一夜没睡,先休息一会吧。”   傅芷璇料想他是有事要去处理,加之她的衣服上也溅了一些血,看着都不舒服,正想更衣,便点头道:“嗯,王爷也早些休息。”   陆栖行站起来,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她:“我让闻方守在你门口,有事叫他。”   傅芷璇点头。   等他走后,她整个人都失去了神采,浑身无力地靠在床头,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虽然几乎一夜未睡,但傅芷璇躺在床上还是怎么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苗夫人临死前的模样,还有那个小士兵惊愕的脸。   她大睁着眼,望着屋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皮终于困得睁不开,不知不觉地闭上了。   但就在这时,走廊上似乎传来了一道脚步声,她霍地爬了起来,一脸戒备地盯着门口。   下一刻,门被打开,陆栖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睡不着?”陆栖行看她红通通的眼和憔悴的眼神便猜到了一些。   见是他,傅芷璇松了一口,摇头道:“不困。”   说是不困,手却忍不住揉了一下眼。陆栖行没有戳穿她,放缓声音道:“走吧,下船了。”   傅芷璇一脸惊讶:“下船?到了吗?”   现在应该刚下午才是,船不过开出两三个时辰,怎会这么快?   陆栖行摇头:“不,我还有一事要做,你与我一道去。”   船上的东西不方便光明正大的带回京城,只能让魏刚泽带走,因而他们准备提前下船。   傅芷璇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这艘船跟出事的船布局一模一样,看到这些,她就想起昨晚那一幕,所以能离开这里她也求之不得。   “那我们去哪儿?”傅芷璇跟在后头问道。   陆栖行边走边说:“安顺。”   安顺,傅芷璇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季文明曾经呆了七年的地方吗?老天真爱逗人玩,前世,她也幻想过安顺是何模样,却最终不得见,不料今生已对这地方没感觉了,反而能亲眼见识一番。 第70章   傅芷璇跟在陆栖行后面, 刚下楼, 就看到大胡子的魏刚泽迎了上来,目光先是在傅芷璇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嬉皮笑脸地说:“王爷,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跟那帮子成天只知道吃喝嫖赌, 打家劫舍,一遇到硬茬子就萎了的孬种完也太没劲儿了,就跟过家家一样。傅夫人, 你说是不是?”   傅芷璇不好接话, 笑笑不做声。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骄兵必败, 你不要小看他们,苗家的船队出事前曾路过邻水,你也是他们的怀疑对象之一,把皮绷紧了,若是走漏了风声你就别想回来了。”   “是,属下办事, 王爷放心就是。”魏刚泽立即收起脸上的笑,郑重承诺道。   陆栖行点点头, 没做声, 带着傅芷璇先一步下了船。   后面, 章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放心,你娘很好,这是我们临行前, 她让我给你捎的信。”   魏刚泽接过信,怒瞪着章卫:“卧槽,你心眼太坏了吧,咱们一路同行二三十天,临到分开了你才把信给我!”   边说,魏刚泽边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为了避免暴露,他都一年多没收到过他娘的信了。   章卫一脚踏出了船,又回头看着他笑道:“对了,大娘还让我你捎了几身她亲手做的衣服和鞋子,都放在我床底下,别忘了拿!”   “章卫你这混小子给我回来!”魏刚泽气急,从来只有他耍人,今儿却被章卫这混小子给耍了。   但章卫已经走出去老远,眼看就要消失在视线中,再也见不着了,章卫忽然回头,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老魏,大娘还等着你回来娶媳妇儿抱孙子呢,你可别把自己的小命玩脱了!”   傅芷璇听到这一句,心弦一动,低声问陆栖行:“他们感情很好?”   陆栖行点头:“他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   “他是个好人。”傅芷璇想了想,最后用了很俗气很普通的两个字眼来形容魏刚泽。   陆栖行笑看着她:“是不是在你眼中就没有坏人?”   傅芷璇甚是无语,他哪里来的错觉,说得她跟圣母一样。要真说有大爱,有牺牲,那也是魏刚泽,为保邻水一带平安,他可是落草为寇,多年不得归家。万一中途有什么意外,他死后都得背着骂名。   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无私的人,傅芷璇忽然觉得自己的那点恐惧和惆怅都算不得什么。   四人在山路中行走了许久,终于看到山脚下有一片稀稀疏疏的村落。   章卫让留闻方前去借宿。   闻方长得白白的,眉清目秀,说话总是带着笑,很容易给人好感:“老伯,我们在外赶路,耽误了时辰,眼看天黑了,想在老伯这儿借宿一夜,可否?”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听明他的来意后,目光在傅芷璇、陆栖行和章卫身上转了一圈:“进来吧,只是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诸位客人见谅。”   闻方一边道谢,一边往他手里塞了一角碎银子:“多谢老伯,这天黑了,能不露宿荒郊野外就很好了。”   “不用,庄稼人,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招待你们。”老者竖起眉毛,把银子推了回去。   闻方没跟他争执,收回银子,笑眯眯地说:“还不知道老伯高姓。”   “老头子姓周。”周老伯背着手,边往里走边说道。   闻方听了立即改口:“今晚就叨扰周老伯了,这位是我家公子,这位是傅夫人,这位是我们的章管家。”   周老伯瞧了一眼几人,点点头,没做声,扭头在前方带路。   走进院子,周大婶听到响动,走了出来,周老伯立即跟她说明了情况。   周大婶连忙冲大家笑了笑,招呼众人坐下,忙到厨房让儿媳加两个菜,多做点饭。   坐定后,寒暄了几句,闻方把他们的另外一个目的说了出来:“老伯,此地离安顺还有多远?”   周老伯瞥了他一眼:“怎么,你们要去安顺?”   闻方立即点头:“我家公子有亲戚在那,我们这就是特意去探亲的,只是在路上遇到了点意外,不小心迷了路。”   周老伯喝了一口水:“不远,也就六七十里地吧。”   对习惯了走山路的庄稼人来说是不远,陆栖行他们三个大男人也还好,可他们还带到了傅芷璇这样一个弱女子。   因而闻方他们今天除了借宿,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周老伯,你们这庄子附近可有马车,明日能送我们进城吗?放心,咱们也不让乡亲邻里白跑一趟,这车钱按双倍算。”   周老伯摇头:“村子里马车没有,牛车倒是有几辆,你们坐吗?”   闻方看了陆栖行一眼,见他没反对,连忙点头道:“也可以,还劳烦周老伯搭个线。”   周老伯打了个哈欠:“不用搭线,我家就有牛车。等我小儿子阿海回来,让他们送你们去城里,他今儿到城里卖猎物去了。”   原来,周老伯一家除了种地,农闲时还时常上山打些猎,采集点山珍补贴家用,昨日他家小儿子猎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今儿拿到城里去卖了,得晚上才回来。   闻方听了大喜:“那就一并麻烦周老伯了。”   把明日的车子搞定后,吃晚饭的时间就到了。   周老伯家的晚饭还不错,主食是糙米饭,还炒了一盘熏兔肉,一个水煮白菜,一个野山菌汤。   几人走了一天都累了,吃过饭后,周大婶把四人领到了左边的厢房:“傅公子、傅夫人,你们俩睡这一间,章公子、闻公子,你两位在这儿挤一挤。家里房子小,委屈各位了。”   “不是,周大婶你误会了,我与他……”傅芷璇刚张口澄清。   旁边的陆栖行忽然拉住了她,笑着对周大婶说:“麻烦大婶了。”   周大婶把两人的动静纳入眼底,笑了笑,以过来人的口吻劝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年轻人好好哄哄你媳妇儿。”   “大婶说得是。”陆栖行跟着附和了一句,在傅芷璇发怒前把她推进了屋。   傅芷璇不高兴地板起脸:“你怎么在周大婶面前胡说八道。”   陆栖行关上门,笑着问道:“你没看到周大婶家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吗?就这两间还是他们特意腾出来的,而且,你今晚一个人睡不害怕?”   傅芷璇一怔,确实,虽说她已经在心里告诫了自己一百遍,昨晚的噩梦都过去了,但漆黑的夜晚,让她一个人独处,她还真有点怕。   陆栖行见她脸上有所松动,又道:“再说咱们俩又不是没同处过一室,你担心什么?”   也是,他是正人君子,想起船上那段时光,傅芷璇彻底放下心来:“民妇只是担心委屈了王爷!”   闻言,陆栖行的眉拧了起来,不悦地看着她:“以后不用在我面前自称民妇,你先前的称呼就很好。”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一听“民妇”两个字,他就觉得刺耳得很。因为这两个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她曾属于别人。   傅芷璇没与他争辩,从善如流地说:“是,王爷。”   陆栖行伸手轻触了一眼她眼眶下那一团青紫:“时候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认真算起来,他们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傅芷璇也很困,可当他们看到床上仅有的一床被子时,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我去向周大婶要一床被子。”陆栖行转过身,匆匆走向门口,掩饰脸上的不自然。   傅芷璇无奈地叫住了他:“你刚才不跟我说,周大婶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吗?你觉得他们家会有多余的被子?”   陆栖行拉开门,没有回头:“总要问问。”   傅芷璇连忙越过他,拉住了他的袖子:“你在屋里等着,我去问。”   听明她的来意,周大婶不好意思地说:“夫人,我们家总共就三床被子,往日我们老两口一床,儿子媳妇一床,两个孩子一床。今儿匀出两床,只余一床,盖在老身那两个孙儿身上。他们年幼,身子弱,晚上不……”   傅芷璇哪好意思跟两个孩子抢被子,连忙打断了她:“是我强人所难了,周大婶就当我这话没说过。”   看到傅芷璇空手而归,陆栖行一点都不意外,他把包袱枕到凳子上,然后往上一趟,闭上眼:“熄灯睡吧。”   傅芷璇看了他一眼,慢慢走到床边,脱鞋,吹灭了油灯,和衣躺了上去。   过了许久,忽然,凳子上传来陆栖行关切的声音:“怎么,还在做噩梦?睡不着?”   傅芷璇诧异地睁开眼,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如何知道自己还没睡着的。是了,他的听力很好,可能是察觉到了自己紊乱的呼吸。   “不是。”想了想,她低声否认道。   陆栖行不行:“那你为何不睡?是我让你不自在?我去隔壁与章卫他们挤一挤。”   “不是。”傅芷璇连忙否认,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低声说,“我的脚痛!”   闻言,陆栖行立即起身,重新点亮了油灯,蹲下身,抓住了她的脚腕。   一种说不出的痒意从小腿的肌肤一路蔓延,直冲入傅芷璇的脑中,她的脸刷地一下红得堪比天边的红霞,脚也跟着挣扎:“你放开我……”   陆栖行不为所动,径自脱下她的袜子,只见她白生生的玉足底部红肿一片,脚心还有几颗黄豆大小的水泡。   他的脸立即拉了下去:“你怎么不早说?”   傅芷璇不自然地蜷缩着脚趾,小声解释道:“一开始没那么痛,我以为不严重。”哪晓得躺到床上后,越来越痛,火辣辣的,痛得她一点睡意都没有。   陆栖行没有说话,起身打开包袱,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褐色的药丸,在手心揉开,然后敷在她的脚心,避开起泡处,细细揉搓。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傅芷璇的头“嗡”的一下炸开,脸烫得几乎都能煎鸡蛋了。   她连忙扶着床头坐了起来,推辞道:“王爷不妥,还是我自己来吧。”   陆栖行瞥了她一眼:“你够得着吗?”   说完,手上一个使劲儿,傅芷璇呼出一声痛,再也没力气反驳他。   揉了好一会儿,等药效渗进皮肤后,陆栖行才停了下来,到木盆边洗了一下手,走回床边,垂头说了一句:“睡吧。”   然后吹灭了油灯,转身就走。   忽然,一只软软的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不等他询问,傅芷璇就开了口:“春寒料峭,未免感染风寒,王爷上来将就一宿吧!”   陆栖行心中一荡,浑身发热,双手紧握成拳,低低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他脱掉鞋袜,爬了上去,伸手就摸到了两个枕头,横亘在他们中间。   陆栖行被欲望冲晕的脑子开始清醒,是了,她说的是请他“将就”一晚。他还真是头脑发昏,竟会错了意。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自嘲了一番,扯过被子的一角盖住胸口,低语了一句:“睡吧。”   “嗯。”傅芷璇轻轻地应了一声,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嘴角微抿,勾起浅浅的弧度。   过了许久,她的呼吸终于趋于平缓。   这样睡觉不得风寒才怪,陆栖行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枕头抽出来,倾身过去,拿起被子,盖住了她的肩。   身后似乎有一团火源,暖烘烘的,傅芷璇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滚进了陆栖行的怀里,脑袋还轻轻地在他的胸口蹭了蹭,鼻子里发出舒服的轻叹。   陆栖行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隆起的一团黑漆漆的东西,无奈地低语道:“你就这么放心我!”   摇摇头,他没再说话,伸手轻轻揽住傅芷璇的腰,环抱着她,闭上了眼。   折腾了这么久,陆栖行也累得慌,没过一会儿,他就睡熟了。他没发现的是,他怀里的女子,轻轻地眨了眨眼,唇角拉开一个大大的弧度,旁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   睡到半夜,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声。   周老伯最先醒,他起身,提起灯走出去问道:“谁啊?”   “爹,是我!”   听到这声音,周老伯顿时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连忙打开门:“今天怎么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今晚准备留宿亲戚家,不回来了呢。”   等周海一进门,他顿时傻眼了:“怎么回事,你这脸上怎么有伤?难道遇到了歹人?”   周海的眉骨处有一个两寸宽的伤口,幸好不深,伤处已经结痂了,而他早上才换的那一身衣服现在上面布满了泥土,还有几处被撕开了口子,看起来极其狼狈。   “要只是遇到歹人就好了!”周海摆手,一脸的苦相,“爹,发生大事了,咱们进屋说吧。”   父子俩搀扶着进了屋,才说了两句,周老伯就直接从凳子下滑了下来,瘫坐在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洪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声音中格外响亮,陆栖行和傅芷璇都没吵醒了。   傅芷璇不大自然地往旁边侧了侧,脱离了陆栖行的怀抱,背对着他低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栖行没有说话,保持着侧身的姿势不动。   半晌,他忽然站了起来,点燃了灯。   灯光下,他拧得紧紧的眉头一览无余。   看着他紧绷的脸和阴郁的神色,傅芷璇意识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缓缓起身,紧张地看着:“究竟怎么了?”   “把鞋子穿上,咱们出去说。”陆栖行嘱咐了傅芷璇一句,又到隔壁叫醒了章卫和闻方。   四人一起走到周家的堂屋,看到他们,周老伯蹭地站起来,吃惊地说:“这才丑时三刻,几位客人怎么就起来了?”   陆栖行看向浑身是伤的周海,问道:“可是安顺出事了?”   周老伯一愣,脱口而出:“客人,你怎么知道?”   陆栖行抿紧唇,没理会他的问题,盯着周海道:“究竟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   见他一脸凝重,章卫和闻方也意识到发生了大事,齐齐望向周海。   “这几位是?”周海问周老伯。   周老伯对他解释道:“他们是来借宿的客人,本打算明日让你赶牛车送他们去安顺的。正好,现如今也不能去了,你把实情告诉几位客人。”   周海抹了一把脸上残余的汗珠:“几位客人,安顺被大梁攻陷了,现在城门口盘查得很严,混乱着呢,为了你们的安全,我建议你们还别去了。”   章卫与闻方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浮现出难以置信之色:“怎么可能?安顺城高河深,怎么可能轻易攻陷?”   安顺城自归了大燕后,为了防止大梁侵犯,在防御工事上,大燕狠下了一番功夫。安顺城墙高六丈有余,城外挖了一条环城一周的护城河,此护城河深两丈,宽三丈有余。此外,城墙上还建有城楼、箭楼、闸楼等攻防设施。   而且安顺还驻扎着十万大军,与百里之遥的阳顺驻军遥相呼应,一旦大梁敌军来袭,两军可随时相互支援协助。   这样严密的防护,只要安顺驻军的首领脑子没进水,死守城内一月两月完全不是问题。怎么可能在他们还没听到风声的时候,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沦陷了?   陆栖行没理会二人的惊讶,又问周海:“你可知道城内是什么情况?”   周海摇头:“没有,我还没到安顺,就听一些邻里乡亲昨晚安顺出事了,一开始我还不大信,偷偷摸过去,远远地看了一眼,发现很多凶神恶煞的大梁士兵在城门口盘查,稍有怀疑,他们就会把人扣下来,见情况不对,我就赶紧跑回来了。”   “这么说,大梁是一夜之间就攻下了安顺?”陆栖行左手敲击着桌面,又问道。   周海挠挠后脑勺:“这个我也不知,但这事肯定就发生在最近。五天前,咱们村里的伍老二进城卖东西,都还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见从周海嘴里问不出什么来,陆栖行四人谢过周老伯父子,回到了房里。   “妈的,安顺守城的都是吃干饭的,这帮王八羔子!”一关上门,闻方就气得猛捶桌子。   章卫瞥了他一眼:“行了,别拍了,这事有蹊跷!”   闻方抬头,蹙眉盯着他:“什么意思?”   “安顺的陷落有问题。”陆栖行出言总结道,“去年,曹广才带兵大败他们,那一战,大梁死伤无数,还被俘几万人,元气大伤,哪能这么快就反击回来,还在一夜之间,攻下安顺!”   闻方的眼珠子转了转,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该不会是怀疑咱们自己人吧?”   陆栖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只说:“是与不是,一探即知,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通知阳顺驻军,让他们早做防范,免得沦得跟安顺一个下场!”   他们才从阳顺过来,阳顺一片和谐安详,显然是还没接到安顺这边变天的消息。万一,他们的猜测是对的,阳顺出了内鬼,要引阳顺驻军中计或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就太容易了。   一旦,阳顺也跟着陷落,那大燕在南边的防线将彻底崩溃,大梁将能在短短几日内占领大燕的数百里沃土。    第71章   “排队, 排队, 挨个排队,不许说话……”一个穿着锁子甲,手执雁翎刀的士兵边走边扯着嗓子敲打众人。   傅芷璇扯了一下刚盖住手腕的粗布衣裳,学着旁边村妇的样子, 捂住手中的篮子,低垂下头,一副很是害怕的样子。   她一身蓝色布衣, 头上也只用同色系的粗布把头发包了起来, 然后用一根木簪固定住发髻, 无论是打扮还是行为举止与旁边急欲进城的村妇没什么区别。   她的身边陆栖行与她打扮无二。他借的周海的衣服,一件泛白的靛蓝色短褐,因为他比周海高了半个头,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手腕和脚腕都露在了外面,看起来很是怪异, 那士兵未免多看了两眼。   陆栖行察觉到了,腰一屈, 头缩着, 木讷的脸上闪现出害怕惶恐的神色, 倒是跟山中不善言辞的猎人村夫没什么两样。   见状,傅芷璇松了口气,但又唯恐被那士兵看出端倪,轻轻往陆栖行身边缩了缩。   陆栖行趁机拉住她的手, 两人靠在一块儿,傅芷璇身抖如糠,染了姜黄的手指紧紧攥着陆栖行的手臂,一副快被吓晕过去的模样。   “穷鬼!”那士兵嗤笑了一声,提着刀走了。   傅芷璇立即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微微站直腰,脱离了陆栖行的怀抱,低头垂眸之间,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昨晚他们商量了半夜,最后决定让闻方去阳顺报信,他本是斥候出身,脚程快,心思细腻,又擅于逃跑,这事安排他做再合适不过。   余下三人则按原计划前往安顺,不过与原计划有些出入,由先前的公子夫人带着家丁前去探亲变成了一对山里夫妇进城寻亲。而章卫不与他们一起,他另想办法溜进去,双方约定在城内汇合。   傅芷璇只听了个一知半解,隐约猜到,城里应该还有他们的人,只是不知现如今怎么样了。   胡思乱想之间,很快就轮到了他们前面那人。   他们前面的是一个包着花布头巾,脸上布满了皱纹的老太婆。   即便如此,盘查的人也没有丝毫的松懈。此人乃是一百户,姓万,士兵们都叫他万百户,他逮着老太太盘问不休:“哪里人氏,进城作甚?”   那老太婆佝偻着腰,脸上的笑夸张又谄媚:“军爷,老身的小女儿前日生了个大胖小子,老身来看她。老身老伴儿走得早,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来看看她,老身不放心。”   说完,还拨开篮子,里面除了十几个鸡蛋,别无他物。   “女儿家住哪儿?女婿叫什么?”万百户拿起一个鸡蛋往上一抛,又在老太婆焦急的眼神下,接住,再往上一抛,鸡蛋直直砸在地上,露出小太阳般的蛋黄,他嗤笑一声,下了结论,“确实是鸡蛋,没有问题。”   老太婆的眼都直了,蹲下身,伸出老树皮一样的干枯手指,颤抖抓住那蛋液,但蛋液湿滑,哪抓得起来,老太婆急得哭红了眼:“这可是我攒了小半年的……”   众人见了无不觉得心酸,但又敢怒不敢言,只得纷纷别开了眼。   万百户见了,轻蔑地撇了撇嘴,抬起脚,重重地踩在那碎成一半的蛋壳上,然后漫不经心地磨了两下脚,蛋液瞬间跟褐色的泥土混成一团。   老太婆一怔,抬起红红的眼眶看着他,瑟缩地叫了一声:“军爷!”   “快说,你女婿叫什么,住哪儿!”万百户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地吼道。   老太婆被他吓得头一摇,连眨了几下眼,双手紧紧攥着篮子,含着脖子说:“东大街,连泊巷,张伟。”   “早说不就完了。”万百户不耐烦地一挥手,“走走走,下一个。”   “多谢军爷!”老太婆如蒙大赦,弓着背,把篮子抱在胸口,用最快的速度往城里走去。   傅芷璇与陆栖行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目露担忧之色。这些梁兵一看就是不是善茬,似乎还以取笑玩弄众人为乐,也不知会想出什么办法折腾他们。   “籍贯,进城做什么?”还是这两个问题。   陆栖行拉了傅芷璇一把,挡在她前面,刻意压低声音,拿出昨晚商量好的说辞:“冯县乌家庄人氏,进城寻亲。”   万百户围着两人转了一周,抬起下巴盯着陆栖行:“亲戚是哪个?住哪儿?”   “三塘巷,舅舅乌文忠。”   三塘巷是安顺最混乱的一片街区,住在哪里的都是城里最穷的人家,全城的乞丐、混混也大多聚集在那儿,又乱又脏又差的代名词。   万百户看了他布满补丁却又干干净净的衣服,挑眉:“看不出来嘛!”   边说,他的目光边往傅芷璇身上打转。虽然傅芷璇刻意用姜黄把皮肤染黄了,但在这一群面黄肌瘦,死气沉沉的妇人中还是有点出挑。更何况这万百户是个没事都要找点事的性子,他伸手掀开傅芷璇手里的篮子,看到里面的两个糠皮野菜饼子,嗤笑出声:“小娘子,知道三塘巷是什么地方吗?地痞流氓、乞丐女支子呆的地方,小心他把你给卖了。”   傅芷璇往陆栖行身后躲了躲,低垂着头,声音发颤:“不会的,我夫君不会的。”   声音粗嘎尖锐得像菜刀滑过磨刀石,万百户听了顿时没兴趣了,正要挥手撵人,忽然一道威严的男声在上方响起。   “可有发现可疑人员?”   一听这声音,傅芷璇浑身一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季文明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一心想在京城谋职扎根吗?怎么又跑回安顺了?   察觉到傅芷璇紧绷的身体,陆栖行缓缓握住了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像是安抚,又像是提醒。   傅芷璇冷静下来,低垂着眉眼,做出一副小媳妇的羞涩恐惧模样,紧紧贴着陆栖行,头埋在他的背后,借机挡住了自己的脸。只要不看到正脸,季文明绝认不出她来,现如今也只能拼运气了。   好在今天老天爷似乎都站在她这边,季文明只看了她一眼,见是个肤色暗黄,行事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村妇,也没多想,收回目光望向万百户。   万百户见了他,态度立即大变,一反刚才那副嚣张的模样,拱手行了一个军礼笑得一脸谄媚:“回季将军,没有。”   季文明点点头,态度倨傲,高高在上:“查仔细了,绝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人员,否则拿你是问!”   “下官办事,将军尽可放心!”万百户乖顺地说,顺势又问,“季将军出城可是有要事要办,尽管吩咐下官。”   季文明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一夹马腹,威风凛凛地骑马进城了。   听到几道马蹄声擦肩而过,越去越远,傅芷璇高悬的心总算落地。   这边万百户的心情可就没那么好了,他宛如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很是不爽。等季文明几人的身影一不见,他就对着城门吐了一口唾沫星子,不满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卖国求荣的狗东西罢了,还在老子面前摆谱!”   离得最近的傅芷璇听闻此言,心里一丝波澜都没起。   从刚才听到季文明说话时,她就隐隐猜到了,万百户的话,不过是证实了她的猜测而已。   被季文明损了面子,万百户心情不好,对进城百姓的态度更恶劣了,他一刀把傅芷璇的篮子掀到了地上。   陆栖行强忍着怒气把转过身,把傅芷璇挡在身后,不悦地看着万百户。   “看什么看?小心把你的狗眼珠子挖出来。”   傅芷璇见了,忙扯了一下陆栖行的衣袖,然后站出来用她又粗又沙哑的声音打圆场:“这位军爷,我家夫君天生眼大,看起来一脸凶相又蛮横,他不是故意的,你大人有……”   一听她这幅嗓音,万百户就厌烦得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滚滚,别污染军爷我的耳朵!”   傅芷璇连忙弯腰捡起篮子和糠皮饼子,拉着陆栖行往城门内走去。   进了城,两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陆栖行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傅芷璇一眼,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有,他只是打翻了篮子,没伤到我。”傅芷璇莞尔一笑,赞道,“闻方还真是厉害,能弄出这种药。”简直是完美的护身符,绝大多数男人一听到她这难听的声音,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陆栖行不以为意:“他是斥候,这点伪装都不会,还不如回家种地。”   要求还真是高,傅芷璇没跟他争这个,如今她有更担心的事:“我刚才碰到了一个熟人。”   陆栖行了然:“季文明!”   听到他肯定的口吻,傅芷璇一脸错愕:“你怎么知道?”   陆栖行侧过头,抛出一个惊雷给她:“因为是我让人把季文明弄到这儿来的。”   他虽没见过季文明,但那士兵叫他“季将军”,傅芷璇又紧张成那样子,在这安顺,除了季文明还会有谁。   傅芷璇先是一惊,不过很快回味过来,陆栖行为何会把季文明弄到这里来,脸红心跳了一阵,又无奈地叹息道:“你恐怕好心办坏事了,季文明的母亲和妹妹也跟他一起来了吗?”   陆栖行摇头:“我怎会知道?”他只是让章卫把季文明调职回来,哪管他带不带老母和妹子。   不过他也理解傅芷璇的忧虑,遂即安抚道:“他既有此志,带没带亲人都一样。别忘了,他的祖辈宗亲都还在京城。”   这些人都挡不住他向往荣华富贵的心,估计再加一个母亲与妹子也是多余的。   但傅芷璇不这么想:“季文明此人虽是个自私自利,贪图富贵之徒,但对他母亲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陆栖行颔首:“我明白了,回头就让章卫去查,走吧,有士兵来了,别说话。”   果然,傅芷璇一抬头就瞧见街道拐角处走来一队大约二十人的士兵。这些人都穿着大梁军服,路上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见了他们,无不低头含胸,匆匆忙忙地往家赶。   这种情况在进入了内城后并无任何的好转,相反,街上训练的士兵更多了,二十人一小队,几乎每走一两百丈就能碰到一队。   而且这些巡逻小队若是见了生人,都会拦住盘问一番,傅芷璇与陆栖行这一路走来,已被人盘问了不下十次。   一开始傅芷璇还很紧张,垂眉敛目,双手抓住篮子,故作害怕地躲在陆栖行后面,到了后来,她都麻木了,除了习惯性的在脸上摆出惊惧害怕之色,心里已波澜不惊。   等到了三塘巷,他们迎来了最后一波士兵的盘问。   “找谁?”   陆栖行照旧拿出先前的说辞:“找小人的舅舅,他叫乌文忠。”   打头的士兵是个识字的,他拿出户籍,翻了翻,很快找到了乌文忠此人,然后指派了一个士兵:“你领他们过去。”   那士兵得令,带着二人往巷子里走去。   傅芷璇见了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待会儿一见真人还不得戳穿啊,她偷偷抓住陆栖行的袖子,扯了一下。   陆栖行反手抓住她的手,侧头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莫非他早有准备?傅芷璇放下心来,跟在他身后,往巷子里走去。   到了巷子尾部,带路的士兵停了下来,上前对着黑漆漆的破旧木门敲了敲,很快,一个头发花白,拄着拐杖脚步蹒跚的老者走过来打开了门。   “舅舅!”陆栖行木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喜色,先一步出言道。   老者看着他,激动得落泪:“诶,兵荒马乱的,你怎么来了?万一有个好歹,让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说完,他似乎才意识到旁边还站了个士兵,连忙一拍嘴巴,讪讪地解释道:“军爷,小人不是那个意思。”   确认了陆栖行的身份,那士兵也没兴趣听这些,挥了挥手,嘱咐道:“乌文忠,城里不太平,让你外甥这几日别乱跑!”   说完,转身就走。   乌文忠忙弯腰答是,等他走远了这才关了门,然后领着陆栖行二人进屋。   这个院子很小,只有两丈见方,房间也很少,就一间堂屋,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厨房都搭在了院子下方,上面盖着茅草挡雨就完了。再看家里的布置,也都是很老旧的物件,而且极其简单。   老者把两人领进了堂屋,歉疚地说:“最近又打起仗来了,都没什么招待你们的。”   原来这不是陆栖行的人。傅芷璇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陆栖行笑看了她一眼,扭头对乌文忠说:“乌伯伯客气了,今儿若非赖你收留,我们只怕就要被抓走了。”   乌文忠收起了笑,叹气道:“王爷,现在安顺大乱,你乃千金之躯,不该来这里的。”   陆栖行收起笑,一脸严肃地问道:“乌伯伯,究竟发生了何事?安顺为何会在一夜之间陷落?”   乌文忠站起来,去把炉子上的水壶提了进来,边给他们二人倒水,边说:“具体的老头子我也不清楚,也就是三日前的事,当天晚上似乎发生了小规模的战争,等天亮后,街上就多了这么多大梁的士兵巡逻。”   他的说法跟周海的一致,唯一的差别就是时间更精确。   陆栖行不甘心,又问:“那乌伯伯就没有听到一点风声吗?”   乌文忠慢吞吞地坐到他们面前,双手放在腿上,目光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老头子我都快进棺材的人了,眼盲耳背,哪还听得到什么风声。”   陆栖行听了也不再继续追问,只说:“乌伯伯,这几日恐怕要打扰你了。”   乌文忠轻轻摆了摆手:“我看着你长大,若非现在城里是这个情况,见到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说法。只是我这儿简陋,你们自便吧。”   然后撑着头打起了瞌睡,真的不管傅芷璇与陆栖行了。   陆栖行似乎也对此习以为常,他领着傅芷璇进了院子左侧的那间小厢房,主动给她解释道:“乌伯伯是我父皇的贴身侍卫,随我父皇一起南征北战二十年。父皇去世后,他辞了官,回了乌婶婶的老家,也就是这里定居。”   傅芷璇直觉这里面应该有故事,因为她刚才进来的时候,发现这院子里完全没有任何女人生活的迹象。不过这不是她该问的,因而她只是笑笑点头。   陆栖行也没多做解释,只是嘱咐她:“乌伯伯脾气有些怪,但人很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傅芷璇对此不予置评,她总觉得这两人的相处透着淡淡的怪异,说亲近吧也亲近,但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不过陆栖行不是傻瓜,他肯定比自己还清楚,既然他不介意,还把自己带到了这里,那至少证明这个老人不会害他们。   “嗯,时候不早了,我去做点饭。”赶了一天路,又在城里绕了一圈,傅芷璇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而这屋子里,一个是六七十岁,走路都要用拐杖的老人,还有一个是陆栖行这个估计连厨房门在哪儿都不知道的天之骄子,要想吃饭,还得靠她自己。   等傅芷璇跨进厨房之后,陆栖行又回了堂屋,乌文忠仍旧维持着单手撑下颚的姿势,坐在椅子里,闭着眼打瞌睡,听到脚步声,他眼也未睁:“就你一人?”   陆栖行点头:“她去做饭了。”   乌文忠这才缓缓睁开眼,看着陆栖行,语速极快地说到:“南军有高层叛变了,里应外合,打开了城门,让梁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安顺。”   这一点陆栖行已经猜到了,他又问:“乌伯伯可知是谁叛变了?”   乌文忠摇头,神色有些黯然:“不外乎那几人而已。”   静默片刻,他缓缓阖上眼道:“待会儿,我带你们去巡街那里认认人,以后你白日可以光明正大的进出。”   如今街上管得严,除了街上巡逻的士兵,还有负责每一条街道巷子的巡街,若是发现生人,他们可以不查先抓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于是吃过晚饭,傅芷璇就跟着陆栖行踩着暮色出了三塘巷,在巷子口那一户朱漆门前停下。   乌文忠上前轻轻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面向憨厚的青年走了出来:“乌老伯,是你,进来坐!”   乌文忠摇了摇头,指着傅芷璇和陆栖行说:“不用了,阿杨,我是带人来与你认识的,这是我的外甥傅行和他媳妇儿。他们特意来看我,现如今不允许出城,他们得在这儿住一阵子,以后麻烦阿杨你了。”   青年扬眉浅笑道:“乌老伯客气了,大家都是相亲邻里,应该的。”   乌文忠又给他道了谢,几人转身,忽然看到街上过来一大群被将士兵押着的女子过来。   这些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面无表情,路边有两个偷溜出来玩的小孩捡起小石头就往她们头上扔去。   押送的士兵见了,不但没阻止,反而发出幸灾乐祸地笑声。   似乎是受到了大人的鼓舞,两个小孩更来劲儿了,拿着石子追了上来,嬉皮笑脸地砸了过去。   “啊……”落在最后的那女子不幸中招捂住脸尖叫了一声。   傅芷璇下意识地望了过去,一眼就看到被砸中的赫然正是赖佳。 第72章   傅芷璇发现,不过短短几个月不见, 赖佳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形销骨立, 眼神暗淡,毫无光彩。那颗石子擦过她的脸,在她的眉骨处带出一条半截手指上的血痕, 她除了刚开始尖叫了一声后就再无反应, 只是低垂着头捂住伤口, 安静地跟在那群女子后面, 默默地往前走。   这哪还是曾经那个眉飞色舞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仔细观察还能发现, 除了今天这道新伤, 她的嘴角、左边脸颊上还有一些旧伤, 其中尤以嘴角最明显,乌青的一团, 看得人触目惊心。这还是露在外面的,谁也不知道, 那身麻布衣服掩盖下的身体上带没带伤。   傅芷璇转过身,背对着街道,故作好奇地问道:“阿杨哥, 她们这是犯了什么错吗?要被押进大牢?”   阿杨瞥了这些毫无生气的女子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声说:“这些都是犯了事的女子,要被押解去做营伎。”   傅芷璇目露震惊,随军做了营伎, 不是无辜被杀害,就是老死边关,悲苦一生,至死方能解脱。   傅芷璇看得不忍,赖佳固然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好姑娘,她爱慕虚荣,不知廉耻,天真愚蠢,但她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沦落到这种悲惨的境地,实在是令人唏嘘不已。   “阿杨哥,你可知道她们犯了何事?”傅芷璇又追问了一句。   阿杨摇头,苦笑道:“这就不知了。”   几十个,看起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犯什么逆天大罪?古往今来,女子被贬为营伎,多是父兄丈夫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进而连累家中女子。但赖佳显然不是这种状况,他们今天才在城门口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季文明。   丈夫春风得意,小妾却沦为营伎,傅芷璇一想季家的情况,大致也就猜到原因了。钱珍珍可不是善茬,安顺又是她的地盘,到了这里赖佳孤立无援,还不得任她搓圆捏扁。   说到底,赖佳也不过是走了她前世的老路而已,唯一的不同就是,赖佳是上赶着自己送死。   因为无意中看到了赖佳的这番遭遇,傅芷璇的情绪变得很是低落,等回了家仍愁眉不展。   陆栖行看她自阿杨家回来后一直情绪不佳,以为她是同情这些女子,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古语有训,军中无女。营伎历来为我朝所不容,放心,等梁军被赶出安顺,她们就能归家了。”   傅芷璇不想瞒他,苦笑了一下说:“今天这群女子中,有一个是我的熟人。就是被打到脸,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她叫赖佳,也就是季文明的那个小妾。”   陆栖行狐疑地拧紧眉:“季文明的小妾?她怎么可能被充为营伎?”   傅芷璇知道他的疑惑,索性一笔带过赖佳不光彩的上位史,重点说了一下钱珍珍对赖佳的仇视。   “钱珍珍生于安顺,安顺参将钱世坤是她的父亲。赖佳不过是一个屠夫的女儿,现又远离家乡,娘家人也没办法给她撑腰,她哪是钱珍珍的对手。不过由此可见,钱珍珍最大的靠山,钱世坤应该还手握大权。”否则,她哪有闲工夫处理这么一个小妾。   她一提醒,陆栖行想得更远,钱世坤若是拼死抵抗,如今不是身首异处就是沦为了阶下囚。若如此,钱珍珍哪还有空对付小妾,恐怕得想尽办法保住小命。   还有一点,今天在进城时,那大梁的百户对季文明心里不屑,面上却极为恭敬。而季文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武官罢了,即便投奔梁军,以他的位置能做得也实在有限,哪能像今天一样风光?   陆栖行有九成的把握可以肯定,里应外合的高级将领中必有钱世坤。   不过他心中也有疑惑,钱家往上数三代都一直效忠大燕,虽算不得权势通天,但也是一方大员了,在安顺名望颇高,钱世坤为何会冒着背负骂名的风险,投奔梁军呢?   “阿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晚上我让他们直接去查钱世坤。”陆栖行含笑看着傅芷璇,许诺道,“你放心,等收拾了这帮梁军,我让人把钱氏这毒妇绑来,任你处置。此妇着实歹毒,死不足惜。”   若能除了钱珍珍这个祸害兼前世的仇人,傅芷璇固然高兴,只是……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王爷,你觉得此事都是钱珍珍的错?”   陆栖行挑眉:“难道不是?”   傅芷璇的目光望向门外黑漆漆的院子,眼神缥缈涣散:“若要我说,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季文明,最该千刀万剐的也是他,。”   陆栖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颇觉新鲜,好奇地问:“何出此言?”   傅芷璇扭过头,目光如剑,尖锐又凌厉:“若非他背信弃义,贪图美色,动了赖佳,金屋藏娇,何至于气得钱珍珍早产?钱珍珍成了一个妒妇,毒妇,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栖行不赞同地拧起眉:“女子当贤良淑德,去妒宽容,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钱氏不休,德行有亏,岂赖男人。”   对于他的这种想法,傅芷璇一点都不意外。不说身为得益者的男人,就是她的母亲,不也一直这么劝她的吗?   她翘唇一笑:“王爷,你扪心自问,无嫉无妒的妇德真的有人能做到?我相信有,但那也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妻子压根儿不在乎丈夫,谁管他纳多少妾氏红颜。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妒亦如此,无爱无妒。”   陆栖行若有所思:“你对季文明就是如此?”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求去。   傅芷璇不想瞒他,冷冷地说:“没错,他一回来就带着个娇滴滴的美人,我恶心还来不及,哪生得出爱意来。”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对季文明没有一丝的好感。只是前世过于优柔寡断,受所谓的三从四德毒害颇深,没有冲破藩篱的勇气,兼之在季家生活了七年,多少有些感情,当断不断,最后丢掉了性命。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想重蹈覆辙。陆栖行与她的差距堪比天堑,她也弄不清楚他心里究竟是想娶她还是纳她抑或有其他的打算,因而有的事趁着这个机会早些说清楚也好,免得耽误彼此。   陆栖行似乎没听懂她的暗示之意,竟赞道:“你做的没错。”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其实我倒是能理解钱珍珍。我与季文明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当天就分开,连长相都没记清,哪生生得出感情来。可她不同,她与季文明是两情相悦,也曾花前月下,山盟海誓,只羡鸳鸯不羡仙。爱越浓,她眼中越容不下沙子,但她没法恨季文明,只能把这恨意转嫁到其他女子身上。只是除非季文明能改了好色拈花的性子,否则走了一个赖佳又会来一个李佳、张佳,而像赖佳这样的悲剧还会不断上演。”   陆栖行皱眉:“但这也并不是她作恶害人的理由。”   傅芷璇也赞同这一点:“没错,所以我说季文明才是祸根,钱珍珍若心有不平,不如挖了这祸根,什么事都没有了,也免得连累其他无辜的女子。”   这话并不能安慰陆栖行,他拧眉认真地看着傅芷璇,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想纠正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脸上不赞同的神色太明显,傅芷璇想忽视都难。她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又难过的情绪,又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   连季文明这样的小官都想享受齐人之福,更何况位高权重的陆栖行,是她太过奢求了,早日看清也好。   傅芷璇很快收拾好这低落的情绪,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笑盈盈地说:“王爷,民妇今天见了故人,心情不佳,说了一通胡话,还请王爷别放往心里去。时候不早了,王爷请歇息吧。”   说完,走过去弯腰铺床,动作与以往无二,但陆栖行却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们俩中间似乎隔了千山万水,而前一晚,他还曾一度觉得他很快就能走进她的心里。   陆栖行心里很不舒服,他原以为,她不是个善妒的女子,而今天,她却告诉他,她也善妒,与寻常女子没什么差别。   “我有事出去一趟,你想睡吧。”陆栖行抛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出去。   听到背后的关门声,傅芷璇捏着被子的手一僵,半晌转过身来,看着紧闭的门,她的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一晚,傅芷璇等到子时,陆栖行都没回来。   她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夜色,估摸着他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转身吹灭了灯,和衣躺到了地上。   没错,是地上。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她已经决定与陆栖行划清界限,那两人再躺在一张床上显然是不合适的。   所以傅芷璇用厨房里做柴火烧的干稻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然后再垫了一床烂棉絮,最后铺上一层粗布,这是她前世在京郊难民营看到难民们取暖的方法。   躺上去倒是出人意料的暖和,傅芷璇抱着大氅翻了个身,陷进稻草堆里,鼻端之间,还有一股干草的味道,谈不上很好闻,但也还不赖。   傅芷璇感觉自己做了个奇怪的梦,她似乎掉进了火炉子里,热腾腾的火苗缠绕着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有的还爬上她的耳朵,又热又痛又湿……   又湿?她猛然一个惊醒,睁大眼就看到上方一道黑影压在自己身上,还有一颗毛茸茸的头埋在自己的脖子处:“什么……”   她的惊呼被吞噬入腹。   男性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傅芷璇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她瞪大眼,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他推开。   但他纹丝不动,火辣炽热的唇压在她的樱唇上,辗转厮磨啃咬,似要把她拆吃入腹一般。   粗暴野蛮又直接,傅芷璇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燥热,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攥在手里,他握住她的手按在他的胸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听见了吗?你这小没良心的。”   傅芷璇偏过头,躲开火热的唇:“你喝醉了,起来!”   陆栖行不依,头忽然一个往下,重重咬在傅芷璇的耳朵上,用力吸了一口。   傅芷璇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整个人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声音软绵绵的,毫无说服力:“陆栖行,你喝醉了,别这样……”   陆栖行闷笑了一声,大大的头直接埋入她的后颈,滚烫的唇含住了她的耳朵,舔舐吸允,然后一道状似叹息,又似认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我这辈子就娶你一个,不过你得替我生个儿子!”   他的声音含混不清,还混合着暧昧的水声,傅芷璇听得很不真切,轻轻推搡了他一下:“你说什么?”   顿了一下,陆栖行终于从她的耳边抬起头,双手捧着她的脸,一双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在黑夜中灼灼生辉:“傅芷璇,我这辈子就娶你一个,你得给我生个儿子。”   红晕刷地一下从傅芷璇的耳朵爬向脸颊,进而蔓延到脖子。她目光闪了闪,嘟囔道:“你喝醉了,别胡说。”   陆栖行低下头,恶劣地对着她的鼻子吹了一口气:“我只喝了一小碗,没醉,你答不答应?”   说完,不等傅芷璇说话,他又低下头,火热的唇落到她的额头、眼睛、鼻尖上,轻轻地,宛如鹅毛刷过。   傅芷璇心弦微动,还来不及说话,只见他头一低,忽然咬住了她的樱唇,趁着吃痛张开的那一瞬,飞快地钻了进去,先是一阵横冲直撞。渐渐的,他似乎掌握了诀窍,温柔下来,轻轻卷起傅芷璇的舌尖,缠绵炙热。   傅芷璇被他吻得全身发麻,脑袋晕乎乎的,渐渐忘记了羞涩,轻探舌尖,回吻过去。   得到回应,陆栖行像是受到了鼓舞,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含住傅芷璇红唇的动作猛地加重,吸允舔舐,似是在品尝最美妙的糕点。   傅芷璇被这股子疾风骤雨般的深吻吻得七晕八素。   等她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陆栖行抱上了床。   陆栖行单手支着头,目光火辣辣地看着她,忽然冒了一句:“你刚才没反对,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傅芷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事,不禁俏脸一红,别开眼说:“我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是吗?”陆栖行头一低,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她敏感的耳朵上。   傅芷璇真是怕了他,连忙边往旁边躲,边说:“你别这样,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陆栖行低头舔了一下她红得快滴出血来的耳尖一下,恶劣地追问道:“想起什么了?”   说话间,灼热的呼吸喷洒到她的耳尖。傅芷璇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都快融化了,她支支吾吾了一下,含糊其辞地说:“只娶我一个。”   “还有呢?”陆栖行不依不挠。   傅芷璇垂眸不语,陆栖行笑了,头一低,做势要咬上她的耳垂,吓得傅芷璇连忙伸手捂住耳朵,求饶:“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然后在陆栖行紧迫盯人的视线下,声若蚊呐地说:“生个儿子。”   陆栖行憋着笑:“谁给谁生儿子?”   傅芷璇被他笑得来了脾气,忽地一抬头,啃了一口他的下巴,然后飞快地挪开,语速极快地说:“我给你生儿子,行了吧!”   她的脸皮到底不如陆栖行厚,说完,干脆往陆栖行胸口一埋,把红得都快烧起来的脸藏了起来。   陆栖行看着胸口的小脑袋,嘴角弯起,语气里满满的遗憾:“真可惜!”   可他的表情一点都看不出可惜,反而充满了如愿以偿的笑意。   “你真没喝醉?”傅芷璇真有点招架不住这个喝了酒的陆栖行,她严重怀疑他是喝醉了。   陆栖行闷笑一声问道:“你要不要再试试?”   傅芷璇听得莫名,正要发问,忽然发现左边大腿部似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顶着。她忽然就记起出嫁时,母亲别别扭扭的那番讲解,轰地一下,她的脑子忽然炸开,紧张得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一看傅芷璇这样,陆栖行就知道她是明白了。   他猩红的眼睛中闪过一抹邪光,忽地趴下压在傅芷璇身上,头埋在她的肩上,蹭了一下,语气低落地说:“我有些明白你的感受了。”   光想到曾经有个男人拥有过她,他都嫉妒得发狂,恨不得时光重回八年前,在他们成亲前,他就弄死季文明。推己及人,又如何能要求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拥有他人呢!   傅芷璇觉得莫名其妙,他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他该不会是向她求欢,怕她拒绝吧?   一堆杂七杂八的念头在傅芷璇脑海中飘过,她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做,理智告诉她,千万别心软,但低头看着这么个大男人趴在自己旁边,不搭理他吧,他似乎又蛮难受的。   “你想什么呢?”不知何时,陆栖行抬起了头,好笑地看着她,目光中净是揶揄。   傅芷璇被他看破心思,很是不自在,但见陆栖行这幅笑盈盈的模样,似乎也没要求她的意思,她松了口气,轻捶了他一下,背过身去:“很晚了,睡觉吧!”   陆栖行依言躺下,厚实温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手异常规矩地搭在她的胳膊上。   这人还真是老实,傅芷璇嘴角泛起甜蜜的笑。   说是睡觉,她又睡不着,只能没话找话:“你刚才去哪儿了?”   “去见章卫他们了。”陆栖行似乎不愿多谈这事,很快就转移开了话题,“睡地上?想跟我划清界限?”   傅芷璇当然打死不承认了:“没有,这床太小了,两个人睡不开,我还是下去睡吧。”   她虽然相信陆栖行的为人,但两人这么抱着,能睡得才有鬼了。   陆栖行自然不肯,手往下一滑,搂住她的腰,轻吻了一下她的发梢:“别动,你下去我也得跟着下去。”   这一吻又轻又充满了怜惜的感觉,傅芷璇既觉得甜蜜,又感觉好不真实,似乎在做梦一样,她眨了眨眼,轻声呢喃:“你说,万一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陆栖行摸了一下她的小脑袋:“那再生下一个,咱们多生几个总会生出个儿子来呢。”   “那万一还是没有呢?”谁能肯定自己这辈子一定能生儿子。   陆栖行真是服了她,叹气道:“女儿也行。”   见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无奈地笑了:“行了,不用担心这个,永宁肚子里不是有一个了吗?大不了,到时候让她过继一个给我们就是。”只要流淌着他们陆家的血,谁生的不一样。他若执着于生儿子,那现在早满地是儿子了。   傅芷璇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公主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过完年,现在应该有三个月了。”陆栖行说起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也很高兴。   两人就这个问题说了一句,傅芷璇忽然又问:“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不怪她好奇,明明陆栖行走的时候还很不高兴。   陆栖行捏着她的手指尖,轻轻揉搓,声音里夹杂着笑意:“这么多年,我就看上你一个,不将就这辈子似乎就只能打光棍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这话一听就不正经,傅芷璇用手肘顶了他一记:“说正经的呢,别跟我胡说八道。”   陆栖行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渐渐染上了困意:“是真的,我没骗你,反正我也看不上别人……”   听到他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傅芷璇嘴角微勾,浅浅地笑了,喝醉酒的陆栖行可爱多了,不过,他别明早起来就把今晚说的话都给忘了吧? 第73章   次日,傅芷璇醒来的时候床侧已经没有了陆栖行的身影。她梳洗了一番, 出了房门才看见他与乌文忠站在堂屋的屋檐下说话。   见到她, 乌文忠收了话, 抛下一句:“吃早饭了。”   然后弓着背先一步进了堂屋。   刹那间,小小的院子里只剩傅芷璇与陆栖行两人。   傅芷璇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扭作一团,抿唇一笑, 抬头小声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不叫我, 乌伯伯这么大年纪了, 还让他给咱们做早饭, 多不好。”   陆栖行没接她的话, 只说:“进来吧。”   然后转身大步跨入了屋子里, 脸上的表情与以往没什么区别, 似乎还更冷酷了。   傅芷璇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莫非昨晚的事他真忘了?那他这算酒后吐真言还是酒后发疯呢?   既然都不记得了, 那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傅芷璇撇了撇嘴,跟了进来。   靠近墙角的小方桌上摆上了早饭, 有粥、馒头、一碟咸菜、一碟香酥花生米,还有傅芷璇最喜欢的豆腐脑,算不上特别丰盛, 但也算不错了。   让傅芷璇自己做,估计也弄不出这么多东西,尤其是豆腐脑。白生生,嫩嫩的,看起来就很可口, 傅芷璇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入嘴里,这豆腐脑也没令她失望,水嫩细腻、吹弹可破、入口即化,还带着豆子浓厚的醇香味,比她以往所吃过的味道都要好。   傅芷璇眼前一亮,激动地看着乌文忠,由衷地说:“乌伯伯,你做的豆腐脑真好吃。”   乌文忠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微妙:“喜欢就把我这一碗也吃了。”   语气仍旧不咸不淡,不过动作倒是不慢,没等傅芷璇拒绝,他就已经把那一碗还未动过的豆腐脑推到了傅芷璇面前。   傅芷璇感觉很不好意思,她只是诚心夸他,并不是想吃他的:“乌伯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她没动,陆栖行又把碗往她旁边推了一下,低声劝道:“吃吧,乌伯伯不爱吃这个。”   说话的口吻与以往并无不同,傅芷璇伸出手,接过碗,故意在他松手的时候挠了一下他的手心。   陆栖行眼皮一跳,抬头,泛着精光的眸子猛地射向傅芷璇。   而傅芷璇好巧不巧地低垂下了头,用木勺轻轻挖了一勺豆腐脑,只留给陆栖行一段如凝脂般的脖子。   陆栖行深邃的目光在傅芷璇头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移开,若无其事地吃饭,一时之间,饭桌上只有碗筷轻触的声音。   小小地调戏了陆栖行一回,傅芷璇心情大好,愉快地用完了另外一碗豆腐脑。放下碗后,她抬头望向乌文忠,笑眯眯地说:“乌伯伯,你做的豆腐脑与别家的大不相同,可是有什么诀窍,能否教我?”   “咳咳咳……”乌文忠一口气呛在喉管里,不住地咳嗽。   旁边的陆栖行连忙轻抚了一下他的背,等他平静下来后,才接过傅芷璇递来的水,送到他嘴边。   乌文忠只喝了一口就摆手示意陆栖行放下,然后干瘪的嘴微微扬起,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你想学?”   傅芷璇点头,眼里的渴盼一览无余。   乌文忠轻笑了一下:“不是我不想教你,而是……”   “这是乌伯伯家祖上留下来的秘方,不能传给外人。”忽然,陆栖行出言打断了他们的话。   乌文忠布满法令纹的老眼深深地看了陆栖行一眼,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抱歉了,璇丫头,王爷说的是,这是我家祖传的秘方,传媳不传女。”   “乌伯伯言重了,是阿璇唐突了。”傅芷璇笑眯眯应道。心里却狐疑得很,乌文忠虽然拒绝了她,但语气却比昨日亲近多了,似乎是真把她当做了一个晚辈。   傅芷璇的这种感觉在吃过饭再次得到了确认。   搁下碗筷,乌文忠也不避讳她还坐在堂屋里,当着她的面就问陆栖行:“昨晚出去可有收获?”   陆栖行先前的闲适荡然无存,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目前能确认已投敌叛国的有参将钱世坤以及他直属的五个将领,副将史灿和另外一个参将甘源不知所踪,除了甘源下属的把总刘士余曾在当晚与梁军交战,战败而亡外,其余各营将士都没有明显的反抗迹象。因而也不知史灿与甘源究竟是死是活,是否投敌了。”   形势比他们原先预料的还严重,可以说,梁军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得了安顺,乌文忠叹息了一声:“难怪那晚没什么动静,清晨起来就变了天!”   陆栖行头抵在手背上,凝眉沉思:“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史灿与甘源二人,弄清楚大军哗变的原因。仅凭钱世坤一人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史甘二人中至少有一人是他的同伙或是无意中做了他的帮凶。”   南军名义上的最高将领还是征南大将军曹广。但曹广滞留京城未归,南军的实际大权就落到了副将史灿手中,其次是两个参将钱世坤与甘源。余下的中下级将领皆以这三人为首,三方互相牵制,原是极稳固的关系,谁料会出这么大个岔子。   乌文忠猜到了他的心思:“王爷是准备先着重寻找甘源?”   陆栖行点头:“没错,史、钱两家扎根安顺好几代,在此地根基甚深,而且两家是姻亲,史灿可是钱世坤的大舅子,钱世坤既然叛变了,史灿的嫌疑也很大。甘源籍贯燕京城,兄长宗亲皆留在燕京,况且他还是曹广的心腹爱将,深得曹广器重,叛变的可能性要比史灿低得多。”   傅芷璇听到这里,总算从这堆关系中弄清楚了一件事:“这么说,史灿的妹妹就是钱夫人?”   陆栖行颔首:“没错。”   傅芷璇沉吟片刻,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消息:“钱夫人与钱世坤夫妻关系极差,甚至比陌生人都不如。”   在安顺生活了一二十年的乌文忠也知道这事。他扯着嘴角不以为意地说:“两家是实打实的姻亲,投敌叛国是连诛九族的大罪。夫妻不睦在这里算不得什么,更左右不了两家人的决定。”   这也是实情,傅芷璇笑笑不说话,她只是把自己所知道的说出来,并没想过在这事上给陆栖行出谋划策。   但她的出言提醒却给陆栖行提供了另外一条思路。   他豁然开朗,笑道:“阿璇倒是提醒了我,乌伯伯,要找甘源一人难,但咱们完全可以从他的亲眷下手,侧面突击。”   甘源的妻儿子女也在安顺。不管他是被囚还是叛变,从他的妻儿身上总能寻出一些端倪。在目前他们人手不够,城中戒备森严的条件下,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乌文忠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赞道:“没错,不过你们都是外地人,出去一言一行太惹人注目,这事还是由老头子我出面,先给你们探探风吧。”   陆栖行没有拒绝,起身重重地朝他躬身行了一礼:“劳烦乌伯伯了。”   乌文忠摆了摆手:“别忘了,老头子我也是北夷人。”   ***   等傅芷璇收拾好出来后,屋子里已没了乌文忠的身影,只有陆栖行坐在桌前,对着一张舆图凝眉沉思。   傅芷璇走过去扫了一眼,上面沟豁纵横,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图标,她不大会看舆图,也没什么兴趣,所以只看了一眼就回去了。   等到中午,陆栖行终于把舆图收了起来,然后走到傅芷璇身边问道:“今天中午吃什么?”   傅芷璇抬头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走到堂屋朝里的一角,从涂了黑漆的案桌下抱出一个小坛子,搁到了陆栖行面前:“这就是今天的午饭!”   陆栖行看着眼前这一坛子酒,黑瞳中闪过一抹笑意,故意问道:“光喝酒,不吃饭,不怕喝醉了?”   她可不相信,他一丁点记忆都没有,傅芷璇直勾勾地盯着他:“没错。”喝醉了最好。   “什么没错?”乌文忠竟不知何时回来了。   撒泼耍无赖竟被长辈撞见了,傅芷璇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讪讪地笑了笑,掩饰地拿起手帕擦了擦坛子口,随意扯了个理由:“乌伯伯你回来了,我瞧这坛子口有灰尘,拿出来擦一擦。”   乌文忠没有揭穿她,颔首道:“辛苦你了。今天中午也别做饭了,去阿杨家隔壁买一只烤鸭回来,再热一热昨晚的剩菜,将就着吃吧。”   傅芷璇正愁没借口开溜,他就给了这么一个现成的理由,忙收起帕子,笑道:“好,乌伯伯,我这就去。”   等傅芷璇一走,乌文忠看着陆栖行,摇了摇头,很是感慨:“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候。”   这话说得陆栖行面色一红。他有些羞赧地摸了一下下巴,强行转移了话题:“乌伯伯,怎么样了?”   乌文忠见他不愿多谈,也没再多言,转而说起了正事:“甘源的妻儿都还在家,只是外面围了一群士兵,戒备森严,不可硬闯,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点不出陆栖行所料,不管甘源是投敌还是被软禁,抑或是已经身首异处,只要他的死讯没有明确地传出来,为了稳住他手下那帮士兵,目前梁军也不会傻得动甘源的妻儿。   陆栖行颔首道:“有劳乌伯伯了,我会另外安排人混入甘家,与甘源妻子接触。”   ***   这厢,傅芷璇拿着钱出了家门,轻轻往巷子口而去。阿杨家在三塘巷巷尾,再过去就是宽阔干净的主道福林街,街边店铺林立,乌文忠点名要吃的烤鸭就在这里。   走出巷子,傅芷璇就敏感的察觉到今天街上的气息似乎比昨日少了那么一丝肃杀和紧张之气。路上行人比以往多了不少,巡逻的士兵却不见了踪影。   而烤鸭店门口已经站了几个人在排队等候,傅芷璇也站到人群后面,一边安静地排队,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   忽然,一个人影走到了她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弟妹。”   傅芷璇扭头,一看是阿杨,脸上扬起三分笑,打招呼道:“阿杨哥,你也来买烤鸭。”   阿杨点头,憨厚地笑了,朝她解释道:“康叔家的烤鸭肉质细嫩、味道醇厚、肥而不腻,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喜欢吃他家的烤鸭。我家里那小毛头早吵嚷着好多日没吃了,这不今儿一瞧见康叔开门了就非要叫我来买。”   看不出来,大块头又是做巡街的阿杨还是这样一个慈父。   他身后一个穿着湖蓝色长衫,做丫鬟打扮的小丫头听到这话跟找到了知音一样,跟着笑道:“可不是,我家小公子和姑娘也最喜欢康家的烤鸭了,这几天康老板没开门,他们俩天天在家念叨。因而,今天一听说康老板重新开业了,我家夫人就让我赶紧过来买。”   看来这康家的烤鸭还是安顺的一道特色美食,傅芷璇也颇有些期待了。   等轮到傅芷璇的时间,架子上已只剩两只烤得油光华亮的烤鸭,油滋滋、香喷喷,还冒着热气。   傅芷璇要了一只,老板用油纸给她包了起来。   排在阿杨后面的那个小丫鬟,踮脚看了一眼,呀地一声叫了出来:“老板,没有了吗?哎呀,我这怎么回去向我家夫人交差,我家小公子可是哭嚷着要吃烤鸭。”   康老板摇了摇头,声音粗犷:“小丫头,今天没有,明日赶早。”   那小丫鬟捏着帕子跟他打商量:“老板,能否再多烤一只,我给你双倍价钱。”   康老板无奈地说:“店里没鸭子了,你给我双倍的价钱我也变不出来。”   见她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阿杨心生不忍,把刚到手的烤鸭递了上去:“小丫头,别哭了,我原价转卖给你。”   这小丫鬟听了立即破涕为笑,一边掏钱,一边感激地说:“谢谢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不用谢,下次还想买烤鸭就赶早。”阿杨把烤鸭递了过去。   小丫鬟接过,又是好一番感激涕零,最后才欢天喜地地捧着烤鸭走了。   傅芷璇见了没多做犹豫,把自己手里的烤鸭递给阿杨:“小孩子嘴馋,阿杨哥,这只烤鸭你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阿杨连忙摆手:“不用,乌老伯喜欢吃烤鸭,你快趁热拿回去。小孩子,我给他买一碗豆腐脑就可以。”   说完指了指离烤鸭店三四丈远的一家小铺子。这家店门口摆放着一只大桶,里面还剩着小半桶冒着热烟的豆腐脑。   阿杨一边掏铜板,一边跟傅芷璇介绍道:“刘叔家的豆腐脑也是城中一绝,弟妹你要不要来两碗,带回去尝尝。”   他显然跟那老板娘很熟,两人边买豆腐脑边聊天。   老板娘一听傅芷璇是乌文忠的外甥媳妇,立即一拍大腿笑道:“妹子,你今早应该吃过我家豆腐脑了吧。你夫君早早的就来买了三碗回去,那时候我们才开门。”   “啊,哦,是的,老板娘家的豆腐脑真好吃。”傅芷璇机械的点了点头,心里泛起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陆栖行发现,只是出去了一趟,原本还气鼓鼓的傅芷璇心情突然就变好了。   他伸手去接烤鸭的时,她不但没给他白眼,而且还附赠了一枚大大的笑容给他。   “乌伯伯喜欢吃烤鸭,你切小块一点。”   傅芷璇说完就进了屋,直到陆栖行来叫她吃饭,她才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吃饭时,她的嘴角也一直带着笑,但却不怎么搭理他,一直跟乌文忠聊天,说的都是附近街坊邻里的小事。   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问这么仔细做什么?”又不长居与此。   傅芷璇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友爱邻里啊,我发现咱们的邻居都还蛮有意思的。”   说到“有意思”三个字时,她刻意加重了语调。   陆栖行眉心一跳,总觉得她这话饱含深意,正想问清楚,她却转过头,看向乌文忠,疑惑地问道:“乌伯伯,我看今天街上的人比昨日多了许多,还有好几条街外的跑来买烤鸭,他们就不怕吗?而且在街上巡逻的士兵也少了许多,这是怎么回事?”   乌文忠淡笑道:“你若在安顺生活了几十年,也会是这个反应。两国相交处,哪年不打几场仗,百姓们都习惯了。至于巡街的士兵,城里已几乎稳定下来,只需保留城门口的关卡就可以了,犯不着再浪费这么多的兵力在城里。”   “原来如此。”傅芷璇笑颜如花,顺势不着痕迹地拍了老爷子一记马屁,“若非乌伯伯你给我解释,我还要纳闷很久。”   乌文忠似乎也很吃她这一套,枯树皮一样的脸上泛起浅浅的笑:“璇丫头,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知道他爱屋及乌,傅芷璇也不客气,重点询问了一番附近的地形,走向以及邻近几条街道上可否有什么特色的店铺等。   乌文忠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一边详细给她解释,一边还拿筷子摆了一幅简单的地图,以求具体形象。   一老一少就这个问题说了好半天,直到乌文忠面露困色,傅芷璇才起身告辞回了自己房里。   陆栖行跟着进屋,轻声问道:“你向乌伯伯打听这些做什么?”   傅芷璇伸了个懒腰,回答得很随意:“以后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就不怕找不到地儿啊。”   要买东西往最繁华、人最多的地方去不就行了,何须知道哪条巷子是死巷,哪条巷子通往哪儿,哪条路离城门口最近。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受苦了。”陆栖行明白她这是未雨绸缪,轻轻抓起她的手,眼睛里的愧疚浓得化不开。   但若让他重选一次,他仍会如此选择。安顺一落入梁军手里,附近州县也会跟着混乱起来,让闻方单独送她回京并不安全,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最放心。   傅芷璇本想甩开他的手,但见他眼里浓浓的担忧,心里咯噔了一下,蹙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栖行抬手轻抚着她的头:“没有,是我要离开几天,不大放心你。”   傅芷璇眉心紧拧,张了张干涩地唇:“城里现在这么乱,你要去哪里?”   陆栖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城里没几个人认识我,你不必担心。甘源的妻儿找到了,就在他家,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去见她。”   听说是这事,傅芷璇有些担忧,但也没办法叫他不去,只能细细地叮嘱他:“你一定要小心。若是发现不对就先撤,咱们再想办法进去找人就是。”   陆栖行摸了摸她的头,含笑道:“放心,我心中有数。这几天你在家替我陪陪乌伯伯,他曾随我父皇南征北战多年,天南地北几乎都走遍了,你有什么好奇的都可以问他,但不要问他的私事。”   傅芷璇点头:“知道了,我能自己找事做的,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不必管我。你这次出去一共几天,要带什么吗?”   陆栖行摇头:“说不好,若是快,一两天就能回来。至于想带的吗?倒是有……”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引得傅芷璇好奇地追问道:“你想带什么,我去给你准备。”   陆栖行深邃的黑瞳中净是笑意,食指轻轻弹了一下傅芷璇的脸:“你啊,你说怎么办?”   傅芷璇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堪比那开得正艳的杜鹃。 第74章   傅芷璇觉得自己完全是被陆栖行套路了。   他说要出去几天, 结果等她一不跟他置气了, 他就跑去跟乌文忠下了一下午的棋,等到吃过晚饭,他又跟在她身后回了房,脱去外衣准备就寝的样子,完全没有一丝要走的迹象。   他暂时不走, 她自然高兴, 但也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先一步爬上床,睡在里侧,然后抓过两只枕头, 挡在了两人中间, 背过身去不搭理陆栖行。   没多久,烛火被吹灭,屋子里陷入了黑暗,下一瞬,床外侧被压陷下去, 传来咯吱的声响。   很快, 一只滚烫的铁壁缠上了她的手臂, 轻轻搭在她的胳膊上, 隔着一个枕头揽紧了她。   “睡吧。”陆栖行低声说道。   这人故意误导了自己,也不解释解释。傅芷璇心中有气,使劲儿甩了甩,却怎么都甩不开他的手臂, 只得恨恨地翕了一下鼻子,抱着胸口,任他的胳膊抓住自己的手,就是不搭理他。   生了一会儿闷气,她竟维持着这个姿势睡着了。   傅芷璇醒来的时候,窗外晨光微露,但床侧已经没人了,她伸手摸过去,床褥上冷冰冰的,显然人已经离开床榻有一段时间了。   忽然一个念头撞进了她的脑海里,她蹭地坐了起来,飞快地披上外衣,趿着鞋子跑过去拉开了门。   院子里冷清清的,带着水汽的薄雾笼罩在屋顶上,缠绕在院子里,铺了一地,通往堂屋的石阶上空荡荡的,显得落寞又凄凉。   忽然,堂屋的门上传来嘎吱一声。   傅芷璇眼前一亮,手掌下意识的攥紧,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堂屋。   乌文忠推开门就看见傅芷璇披散着头发,鞋子都没穿好就这样站在门口。   他轻轻皱眉,本打算说她两句,却看见她灼亮的眼睛忽地黯了下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若有所悟,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叮嘱道:“洗漱一下,出来吃早饭。”   傅芷璇收拾妥当后,天已经大明,隔壁那户人家院墙角里载种的香椿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倒是给安静的小院增添了几分热闹。   她抬步走上台阶,跨进堂屋,一眼就看到小方桌上那碗嫩生生的豆腐脑。傅芷璇立在了当场,眼眶不由自主地开始泛湿。   “吃饭,凉了就不好了。”乌文忠见她站在门口不动,出声提醒了一句。   傅芷璇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逼退眼眶中的泪意,走过去坐在乌文忠对面,拿起勺子轻轻挖了一勺豆腐脑,含在嘴里,今天的豆腐脑似乎比昨天更甜,更嫩,更滑,更可口。   傅芷璇有些舍不得,小口小口地抿着。直到乌文忠都吃完了,她碗里还剩半碗豆腐脑。   乌文忠看不下去了,手指重重地叩了几下桌面:“你这顿饭准备吃到中午?”   傅芷璇手上的勺子一紧,渐渐加快速度。   乌文忠摇摇头,长长的感叹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   傅芷璇的脸刷地一下爆红,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乌伯伯,以后的早饭由我来做吧。”   乌文忠瞥了她一眼,一句话就把陆栖行给卖了:“不是你做,难道让老头长给你做?算了,你也去街边买点豆花、稀饭、包子、馒头什么的回来就行了。”   傅芷璇点头:“嗯,好。”   现在家里只有两个人,每顿吃的分量不多,若是自己弄这么多花样,确实蛮麻烦的。但她又不知道乌文忠喜欢吃什么,不出错又省事的办法当然是出去买,多买几种,他爱吃什么都随他。   ***   甘源身为三品武将,又兼之是大将军曹广的亲信,在这安顺城也算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了,因而他家的房子,无论是位置还是大小都是极佳的。   但以往宾客盈门热闹非凡的甘府再无过去的风光,静悄悄的,安静中又透着一股子沉闷与萧瑟。就连府中的玉兰花也跟打了霜的茄子一样,才泛开,花尖就开始发黄,往地上落,白白的,铺了一地,却无人打扫,一层盖过一层,铺织成一张雪白的厚厚的地毯。   甘源的原配嫡妻纪氏坐在花厅,手里捧着一块还未完工的绣帕,一只鸳鸯孤零零地蹲在那里,另一只仅仅绣了一个头,但这会儿纪氏完全没绣花的心思,手里的针半天也没动一下。   “夫人,休息一会儿吧。”她的奶娘毛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劝道。   纪氏一双美目含愁,声音柔似水:“奶娘,夫君他会回来的吧?”   毛氏按住她的肩,接过她手里的针线,安慰道:“我的夫人呢,大人吉人自有天佑,菩萨会保佑他的,你就别担心了,去看看小公子和大小姐吧。”   听她提起一双儿女,纪氏总算打起了精神,起身去了后院。   两个孩子,大的不过九岁,小的才五岁,正是天真不解事的年纪,见了母亲叫得像欢快的小麻雀,你一言我一句,说个不停。   纪氏坐在中间,揽住两个孩子,温柔地陪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用了午膳,等孩子都睡了她才轻轻地走出房门,嘱咐毛氏:“这段时日只能把他们拘在家里,让他们跟着我们一起担惊受怕了。奶娘,他们想要什么吃的、玩得都尽量满足他们。”   “诶,夫人放心,老奴一定会照顾好小主子,不会委屈了他们。”毛氏应道。   纪氏点点头,双手拢在长袖中,缓缓走到大门口。   还未踏出大门,一柄带着红缨的长枪挡在她面前:“夫人请留步。”   纪氏身体瑟缩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站在门口,清澈的眸子里愁雾笼罩,声音低低柔柔的,带着一丝哀切的味道:“洪将军,能否借一步说话?”   拿着红缨枪的铁面将军不为所动:“夫人有话但讲无妨。”   纪氏紧张地扭着手指,犹豫半晌,低声问道:“将军可知我家夫君的下落?”   洪将军面色不变:“不知。”   纪氏双目一垂,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声音里也夹杂着哽咽声:“洪将军,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门?这……总不能把我们娘三关一辈子吧?”   洪将军仍旧板着一张脸,不为所动:“等上面的通知。”   见从他这儿还是问不出什么来,纪氏站了半晌,耷拉着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甘府马路斜对门的一家布店,大门紧闭,门上却未挂锁。   屋内,章卫指着一路之隔的甘府道:“王爷,你看到了,纪氏每日都会出来一次,询问看守的头领洪志山。此人是钱世坤手下的一个百户,武艺卓绝,因为这次站对了队,升上了把总,奉钱世坤的命令,带了两百士兵守卫在甘家。属下已经探查过了,洪志山看守得很严,每个死角都安排了人守着,要想不惊动他们只能另辟蹊径。”   “甘家侧门,每日有采购的仆人丫鬟能进出,不过这些都是熟面孔了,想要扮成他们蒙混过关难度比较大,很容易露了马脚。此外,每隔一日清晨还有一辆运夜香的牛车会在侧门停留一会儿,每逢这时,附近士兵都会借机躲开,恰巧,明日就是牛车过来的日子,咱们可以寻个机会混进去。”   陆栖行抱着双臂,眉头紧锁,唇绷得紧紧的:“再等等。”   章卫有些愁,若要等,那至少得等三日,拖得太久了。   ***   陆栖行走的第一天,傅芷璇只是觉得有些无聊。这段时日,两人朝夕相处,忽然之间,生活中就没了这个人,还真有不习惯,尤其是她现如今又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身边只有一个脾气阴晴不定的老人。   到了下午,她实在闲得慌,索性找了一块破布,打上一盆水,把家里门窗桌椅全擦了一遍。见午后春光明媚,她又把被子、褥子拿出来晒了晒,这么一折腾,一下午就过去了。   晚间,傅芷璇躺在床上,床畔冷冰冰的,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屋子似乎一下子就变得空寂清冷起来了。   傅芷璇恍惚之间有些明白,旁人口中所谓的独守空房是何滋味了。她忽然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他今早就走,她昨晚就不应该与他置气的,结果两人连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她闭上双眼,想让自己尽快入睡,却怎么都睡不着。   陆栖行现在在干什么?已经进入了甘家,找到甘源了吗?还有,已经过去这么几天了,朝廷那边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安顺这边发生的事情,朝廷会怎么应对呢?   傅芷璇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必安顺这一战无可避免。乱世人命如草菅,只是可怜了他们这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希望陆栖行他们能找到哗变的原因,能像梁军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回安顺。   这一晚,傅芷璇失眠了,到了子时三刻才睡着。   次日,看到她眼睛上的两个黑眼圈,乌文忠什么都没说,直接丢了一把砍刀给她:“过来帮忙。”   说完,拉开了杂物房,拿出几截青竹,然后慢慢把这些竹子劈成细细的一根,再编织起来。   他年纪虽大,但手眼极其灵活,竹篾在他手中像是活了一般,宛如飞花传针,速度极快,才一个上午,竹篾编制的竹箱底部已经成形。   傅芷璇没想到他还会这一招,看得津津有味,由衷地赞道:“乌伯伯,你这双手真神奇。”   神奇吗?乌文忠摊开布满老茧的手,前半生,他也没想过这双握剑的手会改握砍刀,天天与这些物件为伴。   “没什么好神奇的,不过谋生的手段罢了。”乌文忠淡淡地说。   因为竹编技术带来的新鲜感冲淡了她心里的焦虑和担忧,这一天倒是没那么难熬了。   晚饭过后,陆栖行还是没回来,算上来,他已经走了两天一夜。   他当时说,若是顺利,短则一两天就回来,现在还没回,是不是说这件事并不顺利呢?   傅芷璇心里隐隐发愁,又帮不上忙,只能按捺住焦躁的心。   但这一晚,她毫不意外地做噩梦了,一会儿梦到陆栖行找到了人,解决了安顺的事,回来站在门口叫“阿璇”,一会儿又梦到他们被人发现。   各种乱七八糟的梦境交织在一块儿,弄得傅芷璇很是头痛。   眼看天已蒙蒙亮,她干脆起来换了衣服,梳好头,带上钱走出巷子,准备出去买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   看见她,老板娘很高兴,招呼她坐下,说到:“乌老伯不吃豆腐脑,你夫君也不爱吃,反正你们家就你一个人爱吃,不如你就在我店里吃算了,暖和。”   这时候,乌伯伯还未起床,她回去也没事做。傅芷璇想了想,谢过老板娘,坐在店门口的小凳上吃了起来,刚出锅的豆腐脑,照理说,应是口感最好的时候,可傅芷璇却觉得少了那么一股子味道。   “怎么,妹子,我家豆腐脑不合你的胃口?”老板娘见她吃了一口就不动,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近日太过劳累,做出的豆腐脑失了水准。   傅芷璇摇头:“没有,很好吃。”   说罢,连忙低头吃了好几口。   见状,老板娘高兴地笑了:“妹子,喜欢我再给你添一碗。”   傅芷璇连忙摆手:“不用,够了,老板娘,够了。”   吃过豆腐脑,傅芷璇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忽然,眼角的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天来买烤鸭的小丫鬟。   她一手抱着好几本书,另一只手拿着香囊往外掏铜板。   那香囊已经用了一些年头,封口的红绸线被她这么一拽,突然断裂,铜板滴溜溜滚了一地。   那小丫鬟急得连忙蹲下身,在地上铺了张手帕,把书放在上面,然后低着头寻找那些滚得四散零落的铜板。   忽然,一阵春风吹来,刮得书本上的纸张往上飘起,哗哗作响,几张纸从书本里飘了出来,擦过地面,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哎呀……”那小丫鬟急得直跳脚。   傅芷璇见了,起身走过去,帮她拾起飘落的纸张,拿了回去,递给了那小丫鬟。   “谢谢你啊。”小丫鬟显然也认得傅芷璇,眉眼弯弯,开心地笑了,接过纸,然后翻开书,随意地把那几张纸胡乱压了进去。   哪知书本上顿时鼓起厚厚的一团,她无奈地翘了翘嘴,打开书,把那几张纸拿了出来,抚平。   晨风再度袭来,书本又被翻起。   傅芷璇见了,笑道:“要我帮忙吗?”   忽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停留在小丫鬟手中拿着的那张纸中间的红印上。这红印应是由图章在白纸上按盖而成,上面有此人的姓名、籍贯等。   而好巧不巧的是,纸上所印的姓名正好是甘源。傅芷璇倒是有些庆幸,前几日,陆栖行与乌文忠议事时,她未避开。   小丫鬟毫无所觉,头也不抬,点着小脑袋说:“好啊,麻烦你帮我按住书,别让风刮跑了。”   傅芷璇点头,手按在书上。   小丫鬟把纸张抚平后,松了口气,拿过来,把它们夹在书里,低声冲傅芷璇抱怨道:“这些书好沉。”   傅芷璇看着她,目光微闪,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这么早抱这么多书去干嘛?”   小丫鬟低声抱怨了一句:“这是我家小姐背着老爷夫人偷偷借给林家大小姐的书,结果这林家人见我们家落难了,就迫不及待地跟咱们家小姐划清界限,昨日就派人来叫咱们去把书取回来。恰好我今儿要来这里买烤鸭,书房那边的大刘就让我顺便把书捎回去。”   傅芷璇听明白了,这小丫头年纪小,估计在甘府也没人撑腰,所以这会儿甘府落难了,那些仆人都偷奸耍懒,把活儿推到了她头上。   “那只烤鸭呢?也是他们叫你来买的吗?这么多东西,怎么就不多派一个人出来帮你呢。”傅芷璇替她抱不平。   小丫鬟嘟囔着嘴道:“不是,烤鸭是毛妈妈特意吩咐我买的,小公子最喜欢吃烤鸭,毛妈妈让我买回去哄小公子开心。”   傅芷璇故作惊讶地说道:“毛妈妈?她是你们府上的管事妈妈吧,她这么器重你,你有委屈何不跟她说。”   小丫鬟没什么心眼,抱起书,嬉笑道:“不是,毛妈妈是夫人的管事妈妈,夫人现在让她看着小姐和小公子,除了两位小主子的事,其余的她一概不管。”   “哦。”傅芷璇恍然大悟。   小丫鬟接过老板递来的烤鸭,扬起天真烂漫的笑对傅芷璇说:“今天谢谢你哦。”   说完,哼着小曲,踏着轻快的步伐往往福林街东边去了。   傅芷璇缓缓转身,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突然拔腿飞快地往家跑去。   看着她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正在打水的乌文忠看了她一眼:“发生了何事?大早上的跑这么急。”   傅芷璇什么都没说,转过身,碰地一下把门关上,背靠着墙,脸色极其难看:“乌伯伯,甘源有问题。”   乌文忠提着水桶的手一顿,连忙把桶放在了地上,抬起头,直视着傅芷璇:“为何这么说?”   傅芷璇让自己冷静下来,飞快把她的判断说了一遍:“前几日我还与你们说过,看到好几条街道外的人来买烤鸭。今儿我又遇到那个小丫头了,她是甘源家的丫鬟。据她说,是奉了甘夫人的奶娘之命,来给家里的小公子买烤鸭。”   “上次我碰到她时,城中戒备还比较森严,试问,城里才出事三日,她家男主人生死不明,前途未卜,而甘府又被围困。绝大部分人家遇到这种事,都会是一家人抱头痛哭,哀叹一家人命运不济,抑或是想办法脱困,哪还有心思满足口腹之欲。甘夫人的奶娘,或者是甘夫人这样的做法太不合常理了。实在不像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应有的行为。”   乌文忠面露沉色,思忖半晌,颔首道:“你提醒得对,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谨慎为上,我这就安排人去通知王爷他们,让他们暂时别动手。”   这已是陆栖行离开的第三天,傅芷璇心中焦急,脱口而出道:“乌伯伯,我也去。”   乌文忠不赞同地看着她:“我答应了王爷,看好你,等他回来,你还是在家里等他吧。”   傅芷璇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是,万一王爷他们已经动手了呢?若我猜测是真的,甘府的事就是引咱们上钩的假象,事不宜迟,咱们分头去行动,乌伯伯,你差人去通知王爷,我去甘府外面转转,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这话说出了乌文忠的隐忧。   这已是第三日,他们却迟迟未归,不得不令人担忧。万一真是踏入了对方的陷阱,被人发现了陆栖行的身份,那麻烦就大了。   见他不说话,傅芷璇心急如焚,催促道:“乌伯伯,你就别想了,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再说我这弱女子的身份也是一个天然的好伪装,只要我不做出过激的举动,他们不会轻易怀疑我的。”   多一个人多分力,乌文忠一想到傅芷璇的心细如发,也觉得让她去附近看看也好。   “好吧,但你要答应我,只在附近转转,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若发现情况不对,回来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冲动行事。”乌文忠沉重脸说道。    第75章   “香椿芽, 香椿芽, 刚摘的香椿嫩芽,又嫩又新鲜,大娘来一点吗?”傅芷璇笑眯眯地招呼路过的一位蓝布衣的妇人。   那妇人用挑剔的目光扫了一圈篮子里的香椿,撇嘴说:“你这一把也太小了,怎么卖?”   傅芷璇笑盈盈地说:“一个铜板两把。”   闻言, 那妇人眉毛一耸, 声音尖锐差点刺破人的耳膜:“一个铜板两把,你去抢吧,山上哪里不是。”   傅芷璇也不生气,脸上笑容不变:“大娘, 话不是这样说的, 现在出城进城多不容易,而且走那么远,拿回来的香椿芽哪有我的新鲜。”   那妇人推了推傅芷璇,气哄哄地说:“你这小妇人太黑心了,再新鲜我也不买, 让开, 让开, 别挡路。”   明明街上的路还很宽, 她却故意往傅芷璇那边撞过去。   傅芷璇连忙侧过身,忍气吞声,让她走过。   那妇人哼了一声,挎着篮子不高兴地走了。   傅芷璇没理会她, 垂下眼帘,轻轻把弄乱的香椿芽拨了回去,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提起脚缓缓往前走去,没走多远,前方忽然走过来一个士兵,围着傅芷璇转了一圈,探究的眼神在她身上打转:“做什么的?”   傅芷璇肩膀一缩,双手捏紧篮子,眼神带怯:“这位军爷,小妇人卖点家里香椿树上长的香椿芽补贴家用。”   士兵低头瞥了一眼满篮子嫩紫色的香椿芽,用手把篮子翻了个底朝天,没发现任何异常,挥了挥手:“走吧,不过这条巷子暂时封路了,你换条路走。”   傅芷璇抬头满目惊愕,瞥了一眼甘府后门处狭长幽深的小巷子,脸上的表情既害怕又好奇:“军爷,发生了何事?这是要打仗了吗?”   现在这条巷子口已经站了两排手执长木仓的士兵。   那士兵瞥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警告道:“不该你知道的别多打听。”   傅芷璇愣了愣,小脸煞白,点头哈腰:“是,小妇人知道了,不打听了,不打听了……”   她这幅样子实在像极了市井街头,好八卦爱打听一遇事就吓破胆的嘴碎妇人,那士兵看得没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往回走,到了巷子口一站,跟旁边几人解释道:“一个卖香椿芽的八婆。”   傅芷璇听话地转过身,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等走出了那些士兵的视线,她才转身,担忧地看着远处甘府朱红色的围墙。   安顺陷落已近十天,街上的戒严早解除了,巡逻的士兵也不见了踪影,现在城里的治安已经交还给了安顺府衙。   在这种大环境变宽松的情况下,甘府后门所在的这条巷子却开始封路,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傅芷璇心里的担忧更甚。她深呼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把香椿芽摆整齐,然后挤出灿烂的笑容,沿着街道边走边喊:“卖香椿芽了,卖香椿芽了……”   穿过这条小巷,前面豁然开朗,街道宽达数丈,几辆马车并排而行都没问题。这便是贯穿安顺城南北的主道——福林街,而甘府的大门便正对着福林街,门前矗立着两只一人多高,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但现在甘府正门口被一群身穿黑色冰冷铠甲,面带肃杀之气的士兵包围了,那石狮子似乎也是欺软怕硬之辈,遇到这群见过血的士兵顿时萎了,蹲在其中,再无往日的威风。   傅芷璇隔着一条街,越过稀稀落落的行人,目光隐晦地打量着甘府门前的状况。   甘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只有左侧的偏门半开着,那些士兵的队形有些凌乱,并不像以往所见的那样,分立两侧,而是拿着武器全堵在了门口。   傅芷璇正疑惑,却见,那扇红漆侧门,轰隆一声,被合上了,发出啪的一声响,站在一街之隔都能听到。   “守好了,都给我站好了。”为首那个头领模样的男子一挥手,大门的士兵立即往两边沿着甘府的红墙散开,每隔五六丈远就站了两个士兵。   傅芷璇思忖半晌,拐了个弯,绕到了甘家的院墙旁边,提着篮子走过去。   那两个士兵见了,眉一斜,正准备赶人,傅芷璇已经先一步开口了:“两位军爷,买香椿芽吗?今早才摘的,又嫩又新鲜,炒鸡蛋、凉拌都很好吃。”   那士兵看也不看,拿着武器赶她:“赶紧走,我们这里还有事。”   傅芷璇趔趄了一下,不死心地问道:“真不要吗?三个铜板全卖给你了。”   那士兵听了,愣了一下,她这篮子里有好几十把呢。   旁边一人见了,有手肘撞他:“行了,这东西什么时候都有,别忘了咱们的正事。”   那士兵一想也是,连忙挥手:“不买,不买,你赶紧走,别在这儿碍咱们的事。”   傅芷璇失望地垮下肩,顺势就沿着甘府外的马路慢吞吞地往前走。   前面那几个士兵可能是看到了她刚才推销香椿芽的举动倒是没再驱赶她。   见她路过前面一排士兵,都没人拦着她,后面的士兵下意识地认为她是无害的,也没人管她,竟让傅芷璇不知不觉地摸到了甘府正门口。   傅芷璇站在离甘府正门口两三丈远的马路边上,脚步慢吞吞的,正愁眉苦思该想个什么法子顺理成章地留在这里,忽然,一辆装饰着鲜艳布幔极其拉风的双匹马拉车奔来,从她面前疾驰而过。傅芷璇腿一个打颤,轻轻地“哎哟”了一声,腿一弯,跪坐在了地上,低着头揉着腿,一副很痛苦的模样。   那马车横冲直闯,冲散了门口士兵的队形,快撞到甘府正大门时才陡然停了下来。   四周的士兵见了,连忙拿着长木仓聚了过来,把马车团团围住,为首那人怒喝道:“什么人?下来,此地不允许停车!”   “孔什长好大的威风,本小姐的马车就要在这儿停,你准备把我怎么样?”骄纵跋扈的女声从马车里传来,紧接着一个穿着张扬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的年轻女子走了下来。   傅芷璇听到这声音觉得耳熟极了,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此人是谁,抬眸望去也只看到她头上金光闪闪的朱钗和那袭华丽的裙子。   孔什长见到是她,八字眉下意识地往中间蹙了蹙,不大情愿地拱了下手:“小人见过季小姐,此地在执行公务,还请季小姐回避一二。”   季小姐?经孔什长这无心的一提醒,傅芷璇猛然想起了她的身份,竟是季美瑜。   傅芷璇微微偏着头,隔着华丽的马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季美瑜的侧脸,她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颧骨高高耸起,眉骨外凸,两腮内陷,鼻头下垂如勾,乍一看就给人一种极其不好相与的感觉。从她与孔什长的对话来看,显然也确实如此。   她理也不理孔什长的提醒,双手下垂,眼眸往上一翻,趾高气扬地说:“洪志山呢?”   孔什长一听就头大:“把总他现在有事走不开,小人可以代季小姐传话。”   季美瑜瞥了他一眼,从马车里拿出一个食盒,嘲讽道:“是吗?那我亲手给他做的午饭你是不是也可以代他吃了?”   这话孔什长可不敢接,他讪讪一笑:“这怎么能呢,季小姐放这儿吧,待会儿等把总忙完了,小人就给他送过去。”   季美瑜斜了他两眼:“他不是奉钱伯伯的命令,守在甘家门口吗?人去哪儿了?”   孔什长摸摸鼻子,推脱道:“季小姐就别为难小人了,洪把总是上峰,他去哪儿又不用向小人交代,小人哪知道,你说是不是?”   他这样子一看就是在敷衍她,季美瑜气结,偏偏对方人多势众,她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记住你了。”   然后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她刚一走,门口立即传来一阵哄堂大笑声,   有士兵担忧地说:“什长,咱们把人气走了不好吧,不是说把总要跟她定亲了吗?”   孔什长死猪不怕开水烫:“定亲又怎么样,反正老子就一大头兵,她顶多叫她哥哥把老子头上这什长给撸了去,老子才不怕呢。”   “哈哈,什长是仗着有把总撑腰吧。反正咱们也只看到这位大小姐往咱们把总身边黏,咱们把总可是没给她好脸色看过,这婚事成不成还难说着呢。”   孔什长打断了士兵们的哄笑声:“行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别忘了把总吩咐咱们的事,如果钻进油缸里的老鼠从你我眼皮子底下跑了,待会儿把总出来,你们就等着军法伺候吧。”   他这一警告,士兵们立即停止了议论,各自归位。   傅芷璇坐在马路上,心不住地往下沉,孔什长虽然说得很隐晦,但这甘府中闯进了人是个不争的事实。所以他们才会紧闭大门,封锁后门外的巷子,以来个瓮中捉鳖。而那个叫洪志山的把总也没去其他地方,现在就就在甘府中逮人。   傅芷璇扶着篮子,缓缓站了起来,踏出几步汇入马路中央的人流中。   不行,她得想个办法打断洪志山的行为,制造混乱,给进入甘府中的人创造时机。   但她单凭她一人,想要从这些士兵眼皮子底下闹出大动静,制造出混乱,甚至把他们引走,根本不可能。   不过她办不到,有人可以啊。傅芷璇垂眸沉思片刻,一个主意在她脑海中成形。   她双手紧抱着篮子,沿着福林街,拔腿就跑。   直到一口气跑过了三个街口,她终于在马路边看到了季美瑜那辆招摇的双匹马拉车。   马车停在一家首饰店门口,傅芷璇没有进去,就站在店门口等着季美瑜。   过了一会儿,季美瑜拿着新买的玳瑁耳坠和珍珠碧玉步摇走了出来,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马车旁边的傅芷璇。   她的皮肤蜡黄,头发用粗布包着,只插了一根木簪,身上穿的是一袭靛蓝色的布衣,手上还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野菜,跟地里劳作的农妇没什么区别。   季美瑜看得解恨极了,心里那股子憋了许久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傅芷璇,没想到你也有今天。你不是攀上了苗家吗?怎么,没当成大富人家的少奶奶?”   傅芷璇知道这一番奚落是少不了的,她低垂着头,苦笑了一下:“美瑜……”   季美瑜立即打断了她:“美瑜是你这样的贱种叫的吗?叫我季小姐。”   傅芷璇张了张嘴,顺着她的话道:“季小姐。”   季美瑜比之从前长进了一些,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说吧,你拦在我的马车前想做什么?”   傅芷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美……季小姐,我随苗夫人一起南下,给阳顺驻军送粮,但在返程的途中遭遇匪祸,苗夫人死了,下面的仆人伙计也死的死,逃的逃,我与苗公子历经艰险逃了出来,无处可去,他就带着我来安顺投奔他的一个远方舅舅。只是他舅舅孤身一人,以卖编制的竹品为生,也帮不了什么忙,我只好弄点东西来卖卖,攒点路费。”   反正船上的人除了徐荣平都死光了,而徐荣平也不知所踪,她这番半真半假的说辞就是拿到季文明面前,也不怕被他戳穿。   一看见傅芷璇的模样就知道她肯定过得不好,但听到她亲自说出来,季美瑜心中还是生起一种说不出的畅快,脸上也露出了开怀的笑容,但她自从瘦成皮包骨之后,笑起来并不好看,反而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哼,老天开眼,你也有今天!”   傅芷璇羞赧地垂下了头,低声道:“季小姐,以前都是我的不是。今天,我,我想求你一件事,能不能让我见一见文明?”   一瞧她那羞涩的样子,季美瑜就明白了,她嗤笑一声:“就你现在这样,还惦记着我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做白日梦了。”   傅芷璇咬紧下唇,脸上有被戳破心事的尴尬和难堪,她闷了一会儿,提出要求:“我们交换,我知道洪志山在哪儿,我告诉你,你安排我见你哥哥一次,行吗?”   季美瑜眼珠子一转,一副施恩的模样:“说吧。”   以为她是答应了,傅芷璇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忙不迭地说:“把总大人就在甘府中。”   “什么?他在甘府中?”季美瑜眉心一拧,脸上浮现出不高兴的神色,轻声嘀咕道,“不是让他看守甘家吗?他进去做什么?”   傅芷璇目光闪了闪,状似不经意地说:“可能是府里人遇到什么意外了,特意叫他去帮忙吧。”   府里人,甘源不在,甘府中不就只剩女眷和孩子。哼,平时自己去看他,他总爱答不理的,这甘源的家人一找他,他就跑得比谁都快,大中午都不出的了,这里面若说没有猫腻,鬼都不信。   曾经被男人蒙蔽欺骗的阴影浮上心头,季美瑜的心情刹那间变得糟糕透了。   她一扬袖子,踩着马凳爬上了马车,气愤地说:“走,回甘府。”   傅芷璇见了,连忙叫住她:“美……季小姐等等,我随你一道。”   季美瑜可不想让她看自己的笑话:“行啊,那你自己跑过来吧,追得上你就来。”   说罢,也不理傅芷璇还站在马车边,催促车夫赶紧走。   车夫应声,一扬马鞭,马车疾驰出去,留给傅芷璇一地的灰尘。   ***   甘府,洪志山的脸绷得紧紧的,浓眉往眉心聚拢,额头上青筋暴凸,脸色黑如锅底,半晌从牙关中挤出一个字:“搜!”   顿了片刻,他加重了语气,强调道:“给我好好的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   旁边的甘家姐弟一听到他饱含怒气的吼声,吓得一个瑟缩,直往甘夫人怀里钻。   甘夫人连忙伸手拍着他们的头和肩,安慰道:“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等士兵们都散开去找人后,甘夫人抬起头,看着洪志山道:“洪将军,两个孩子太怕了,我把他们带回房去休息吧。”   洪志山低头瞥了一眼两个吓得跟兔子一样的孩子,想着他们的身份,到底没敢拒绝甘夫人的请求。   “属下护送夫人和小姐、公子回房。”   甘夫人扶起两个孩子,朝他道谢:“多谢大人。”   洪志山点了一下头:“夫人客气了,此乃洪某分内之事。”   他领着几个士兵亲自把甘夫人母子三人送了回去,犹不放心,又亲自进屋检查了一遍,确定她的房间里没人后才走了出来道:“夫人请。”   甘夫人把两个孩子推进了屋,站在门口,脸上一片仿徨:“洪将军,我是不是太急切了,坏了你们的事?”   昨日,她在前两日丫鬟新从外面买回来的五彩葫芦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说,今天清晨有人后院西边墙角处等她,让她准时去那里。   甘夫人心中有鬼,哪敢应约,匆匆把此事告诉了洪志山。   未免打草惊蛇,洪志山没敢大动作,只是偷偷把轮休的人叫了回来,暗中布置在甘府附近,又弄了十几个好手潜伏在府中。   谁料,他们等到太阳高挂时,还是没见到人。   就在洪志山以为对方不会来的时候,却接到消息,说是甘源的书房被人翻了个底朝天。   洪志山怒不可遏,飞快地赶到书房,发现椅子上的垫子都还是温的,显然那人还没走远,连忙叫人封锁了甘府,然后亲自带人把甘府搜了个遍,结果却什么都没找到。   他不相信,他安排得如此严密,那人难不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不成?又让人搜了一遍,比上次还仔细,却还是没找到人。   洪志山这会儿已隐隐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只怕着了对方的道儿了。想到守了这么久的计划就这样功亏一篑了,他心里的急躁与恼怒可想而知。   现如今听甘夫人认错,他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夫人,此事赖我,与夫人无关,夫人不必忧心,回去陪小姐和公子吧。”   甘夫人双手交握,惴惴不安地点了点头,正欲跨出门,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穿着五彩锦盘金彩绣绫裙的女子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抬手就给了甘夫人一巴掌:“好你个不守妇道的东西,自己男人一跑,就来勾搭别人的男人。”   身后,紧追上来的孔什长见到这一幕,想死的心都有了:“把总大人,是小人失职。”他也想拦住季美瑜啊,可她亲哥现在是梁军头领面前的红人,她要硬闯,他一个小小的什长哪敢拦她。   洪志山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自己去领罚!”   然后一扭头,抓住像个泼妇一样,还要往甘夫人身上扑去的季美瑜,怒吼道:“你给我住手。”   季美瑜愣了下,忽然像个疯妇一样往洪志山身上扑去,长长的指甲对着他的脸就挠去,他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深深的红印子。   “泼妇,把这泼妇给我丢出去!”洪志山大吼道。这女人简直是疯了,也不看甘夫人是什么身份,她竟然说扇巴掌就扇巴掌,让他怎么向上面交差。   但顾忌着季美瑜的身份,士兵们也不敢强拉季美瑜,扯了几下都没把她扯开。   洪志山怒极,亲自拽着季美瑜,把她拖到甘家大门口,然后一把把她丢到了门外。 第76章   季美瑜摔在地上,葱白的手掌擦过地面, 磨出一道红痕, 肉皮翻开, 细碎的泥沙掺在血肉里,火辣辣的,疼得她眼泪都滚了出来。   但四周却没一个人拉她一把, 洪志山脸上的厌恶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上司如此, 下面的人更是没了顾忌, 纷纷鄙夷的看着她, 一个个眼底里的幸灾乐祸都快溢出来了。   这样的眼神季美瑜并不陌生。自从来到了安顺, 那些所谓的贵妇人就爱在背后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她, 但等她一转身, 她们的脸上又立即摆出如花般灿烂的笑容,尤其是最近, 那些谄媚、讨好的笑容,更是令她几欲作呕, 她宁可她们继续用不耻的目光看着她。   “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洪志山索性把话说清楚了。他从未想过娶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一切都是季家人和钱世坤的自以为是。原以为,他屡次惋拒, 刻意用冷脸对她,她会知难而退。哪知是他高估了这女人的智商,她似乎一点都不会看人的脸色,还时常过来摆个大小姐的架子。   毫不意外,洪志山这话一出, 周围的人看她的表情又多了一丝怜悯与不屑。   季美瑜双手紧握成拳,恨恨地瞪着洪志山,负气地说:“谁稀罕你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粗俗鲁莽的家伙。”   她这话一下子得罪了一大片人,旁边同样是四肢发达的莽夫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了。   一个下颚处带刀伤的中年大汉提起木仓头在她面前晃了晃:“小丫头,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   季美瑜嘴上功夫厉害,但要跟她动真格的,她立即萎了,缩成一团,色厉内荏地说:“快拿开,你知道我哥是谁吗?”   顾忌着季文明的身份,洪志山不想把事情做绝,出言叫住了那大汉:“刘旺。”   “是,把总。”刘旺立即收了木仓,皮笑容不笑地瞥了季美瑜一眼,站回了洪志山身后。   经她这么大张旗鼓的一闹,洪志山已经不指望能捉到那人了。   他虎目一敛,挥手对身后的刘旺说:“辛苦了,把你的人带回去休息!”   话刚说完,就看见孔什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喘着大气说道:“把总,抓到了,人=抓到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洪志山眼前一亮,他提步飞快地往甘府走去,边走边问:“人在哪儿?”   孔什长连忙跑到前头带路:“把总,这边。”   他沿着院墙往里走,走到后院与前院的交界处时,停下了脚步,然后朝围成一团的士兵说道:“让开,把总来了!”   士兵们让出一条路,孔什长带着洪志山往里走,顺便解释道:“把总,这小子太奸猾了,藏在狗洞里,若不是连云那小子眼尖就让他跑了。”   洪志山总觉得不对劲儿,狗洞能有多大,还能让人钻进钻出,等见到被抓住的这人后,他的疑惑顿时有了解答。   “孙小,你怎么在这儿?”   见他一口就叫出了此人的名字,孔什长脸上的笑一凝,小心翼翼地问道:“把总,你认识他?”   洪志山没理他,走上前,一把抓起孙小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说,你怎来这里做什么?”   孙小人如其名,是个侏儒,身长不足四尺,又瘦又小,看起来跟个四五岁的孩童差不多,也难怪能从窄小的狗洞中来去自如了。   “放开我,你晃的我头晕。”孙小用手抱住头,大声嚷嚷,一点也不畏惧洪志山,更没有任何沦为阶下囚的自觉。   洪志山皱眉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把他丢到了青幽幽的草地上,摔得他头晕眼花。   孙小捂住头,夸张地呻吟起来:“哎呀,好痛,好痛,把总打人了,洪把总打人了。”   洪志山显然对他知之甚深,一句话就点住了他的脉门:“来人,把孙公子送到钱参将家。”   “别,别,洪志山,志山兄,我说,我说……”孙小立即停止了夸张的尖叫,举起手,做投降状。   洪志山伸手制止了正欲上前的两个士兵,板着脸问:“还是刚才那两个问题。”   孙小挠了挠头,用手指轻敲左脸,一副努力回想的模样:“昨日傍晚,我在酒馆跟一个叫王二的人拼酒,我输了,所以就答应他到狗洞里睡半夜。”   洪志山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的脸:“书房是你弄的吧,你想找什么?”   孙小翕了下鼻子,慢吞吞地从屁股下面摸出一截纸,上面还残留有甘源的签字,似乎是从什么文书上撕下来的:“那,我就拿了这个。既是打赌,口说无凭,总得来点真凭实据啊,这就是我的证据。”   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洪志山气得脸色铁青,扭头对孔什长说:“派两个人把他送到钱参将那儿!”   “喂,姓洪的,你不讲信用,我都招了,你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舅舅那儿?”孙小四肢一摊,仰躺在草地上不动。   见洪志山没有任何收回成命的样子,他急了,口不择言:“哼,我知道了,季美瑜那小丫头的怀疑没错,洪志山你是看上纪氏了吧?”   洪志山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眉拧得死紧:“闭嘴,休得胡说。”   但孙小却当他是恼羞成怒了,更加觉得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我胡说,我哪儿胡说了,甘源是曹广的狗腿子,他现在成了丧家之犬,这偌大的宅院还不知会落入谁的手里呢。我来转转怎么啦?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吗?”   洪志山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但又不好向他这个二世祖解释这里面的内情,皱着眉吼道:“还不把他拖下去,我的命令都不听了是吧?”   “诶,洪志山,咱们俩好歹认识这么多年,你不能见色忘友啊,喂,你来真的啊,快叫他们住手……”   孙小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大门口,甘府内,刹那间又恢复了宁静。   孔什长忐忑不安地看着洪志山黑沉沉的脸色。把总大人一开始只说他们的职责是看守甘府,但他跟在一旁看了这么多天,再加上今天的所发生的事,心里也约莫猜到了一些,事情跟他原先想的南辕北辙。孙公子这无意中一闹,只怕坏了他们把总的大事了。   “把总,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怎么做?洪志山一脸怒色,但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累。孙小这个二世祖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现在已经打草惊蛇,躲在暗处的人肯定知道了这是陷阱,再想引他们上钩已经不可能,再留在这里已无用。   不止如此,甘参将这一步棋子也一并废了,他回去如何向上峰交差?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东西。   “你带两队人守在这里,保护甘夫人母子三人,其他的人收拾一下,跟我走。”   做了这个安排,洪志山又转身去了花厅。   花厅里,甘夫人半边脸颊肿得跟馒头似的,旁边一个小丫鬟拿着冰块在替她冰敷。   洪志山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朝她一拱手:“连累夫人,下官万死难辞其咎,他日再向甘参将负荆请罪。”   甘夫人摆摆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洪大人言重了,此事只是意外,与大人无关,大人不必内疚。我还未谢谢你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呢。”   顿了一下,她有些迟疑地问道:“洪大人,是不是我家老爷快回来了?”   洪志山来这里,致歉为其一,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向甘夫人辞行,因而她一问,他也就顺势说了:“没错,夫人,今天闯入甘府的人已经找到了,他是钱参将的外甥。”   甘夫人很是意外:“钱参将的外甥,他为何做这种事?”   洪志山苦笑着解释道:“他被人蛊惑,打赌输了,被对方要求在夫人府上的狗洞过一夜……他这么一闹腾,咱们的计划也全暴露了,下官留在这里亦无用,因而准备今日就回去复命。想必不出一日,甘大人就会回来了。”   从他嘴里得到了确切答案,甘夫人激动得差点落泪,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总算熬到了头。她捏住帕子的手合拢在一起,默念了一声菩萨保佑,然后又对洪志山说:“这些日子洪大人辛苦了,等我家老爷回来,一定好好谢谢洪大人。”   洪志山本就已投靠了甘源,哪敢居功,忙道:“夫人言重了,这是下官应做的。夫人,下官留下了孔什长,让他带了两队人马守在府外,你有事可以吩咐他。”   甘夫人连忙感激地笑了笑:“还是洪大人想得周到。”   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洪志山也不便多留,一拱手道:“夫人,既无事,下官就告辞了。”   甘夫人站了起来:“好,洪大人慢走。”   洪志山点点头,转身就走,刚一迈下花厅的几步石阶就看见甘源的大女儿甘晴光着一对白生生的脚丫子就跑了过来,脸上全是泪。   “大小姐,发生了何事?”   甘晴不理他,手里紧攥着一张纸,捂住脸,边跑边哭,一口气奔到台阶处,扑通一声,栽在了地上。   “小晴,发生什么事了?”听到外面的动静,甘夫人走了出来,一踏出门就看到女儿一身狼狈地趴在石阶上,脸上全是泪,额头上还磕出了一道红印子。   见到母亲,甘晴就跟见了救星一样,扬起手中的纸,边哭边喊:“娘,弟弟不见了,你快去救他。”   甘夫人心头一颤,走过去,弯腰扶起她,安慰道:“他是不是趁着你午睡跑出去玩了?”   甘晴不住的摇头:“没有,娘,屋子里我都找遍了,没有人,还有,这张纸,你看,你看就明白了,弟弟是被人抓走了。”   甘夫人颤抖着手接过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大字“拿甘源的人头来换他儿子”。她顿时吓得三魂掉了两魂,脑子里气血翻涌,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   旁边的洪志山一瞧不对劲儿,连忙伸手扶住了她的肩,待她稍微平静了一些才问道:“夫人,这纸上写了什么?”   甘夫人把纸递给了他,掩面痛哭起来:“我的儿,我的儿,洪大人,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家小祥,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洪志山一看清纸上的字也是脸色大变,不过他到底比甘夫人母女沉得住气,连忙挥手叫来一个士兵,厉声吩咐道:“传我的命令下去,立即封锁了附近的两条街道,另外,安排二十个人,在府里找一遍,仔细点,一定要找到小公子。”   等安排妥当后,他又沉声安抚甘夫人道:“夫人不必忧心,府邸外戒备森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一个大活人带出去并不容易,兴许小公子只是嫌待在屋子里太无聊,自己跑出去玩了。”   他这番说辞并不能安慰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甘夫人一脸焦急,双手合十:“但愿吧,菩萨保佑我儿平安。洪大人,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管我们母女。”   洪志山明白,她这是委婉地催促他去找孩子。其实洪志山心里的焦虑不比她少,现在甘源的独生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丢了,若找不到人,他以后如何面对甘源?   “下官安排几个人守在这里,夫人和令千金先回花厅等消息,下官先去了。”   甘夫人抱紧女儿,点点头没说话。   ***   “怎么样?”洪志山问孔什长。   孔什长一脸苦色:“把总,府里没人。”   他们今天已经把甘家搜了好几遍了,熟得很,几下就搜完了,但完全没有甘祥的身影。   洪志山没做声,铁青着脸,大步踏出大门,往门口一站,扫了四周一眼,冷声质问道:“人呢?守在门口的人和街边的人呢,都他妈给老子死到哪儿去了?”   孔什长被他这震天动的怒吼吓得脖子一闪,偷偷瞥了他一眼,小声说:“把总,你中午的时候让刘旺带人回去休息了。”   洪志山这才想起,他这里只有两百个士兵,分为两营,轮流值守。刘旺带的那一营昨晚值夜,今早又在街上守了半天,他原想着不会有人来了,所以才叫他带人先回去休息,晚上好来接班。   他们这一走,加之今天在府外看守的士兵又被他叫了一部分进甘府,弄得看守在府外的士兵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一,原本严密的防线顿时有了漏洞,也给人可趁之机。   想必那些人就是趁着这个机会把甘祥给弄走了。   “你带人保护好甘夫人和小姐,万不能再出任何的岔子了。”洪志山压下心头的怒火,冷静地吩咐道。   见他这样,孔什长心里挺不安的,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小人知道了,只是把总你呢?”   洪志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做好我交给你的事就是,我再去看看,兴许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说罢,提脚重新踏入了甘府,然后把队伍里的斥候叫了过来。   他们先是去了甘夫人的房间,房间里整整齐齐的,只有榻上的被子翻开了,凌乱地铺在那儿,这应是甘晴翻身下床所致。   除此之外,房间里唯一能让他们确定甘祥是被掳走的就是那双丢在床边的鞋子了。   找到甘祥的鞋子,洪志山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他暗暗地把孙小和季美瑜这两个祸害狠狠地骂了一通,若非这两人出来捣乱,今天哪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   这也是他为何选择投奔甘源的原因,对比京城来的甘源,这钱世坤虽说助力多,但拖后腿的也多,而且一有升迁的机会还得先紧着他们。甘源这里就不一样了,升迁完全各凭本事,用功劳说话。   “走,再到外面去看看!”他一挥手,叫上了斥候。   几人沿着府里寻找了半天,终于在围墙处发现了一个翻爬的脚印。   甘府的围墙很高,足有一丈多高,凭孙小的身材,他是绝不可能爬上去的,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那帮人留下的脚印。   从此处翻过围墙,再下去是一条狭长的巷子,洪志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吩咐人沿着这条巷子追去,回头又派了两个人到城门口,把这事通报给守城的士兵,让他们盯紧点,以防那帮人把甘祥弄出城。   ***   甘府的动静闹得不小,傅芷璇不敢靠近,只敢偷偷藏在一条街外的巷子边上,悄悄观察。   等了一会儿,她终于看到大部分的士兵都撤退了,甘府门口恢复了平静,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人少了,洪志山应该是没抓到人。   忽然,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肩上,傅芷璇身子一僵,眼神下移,瞟向左肩,这只手夸大厚实,骨节分明,充满了力量,紧紧箍在她的左肩上,似乎一用力就能把她的肩膀捏碎。   “怎么,还在生气?”带笑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放大俊颜,让傅芷璇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她嗔了突然冒出来的陆栖行一眼:“你怎么无声无息地跑到人家背后,差点吓死我了。”   “是你太紧张了吧。”陆栖行轻轻按了按她的肩,把她拉进小巷中,闪到左侧书写着巷子名的牌坊后面。   傅芷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舒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听乌伯伯说的,我猜你肯定藏在这附近,果然,没找多久就发现你猫在这里。”陆栖行抓起她的手,握紧,凑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加快语速道,“这地方不安全,甘源的问题我都知道了,你快回家,别让乌伯伯担心。”   傅芷璇笑看着他,俏皮地问:“就乌伯伯担心,你不担心?”   陆栖行轻轻敲了她的头一记,还是不肯承认:“你说呢?”   傅芷璇知道他是这幅德行,也放弃了想在大白天没喝醉的情况下从他嘴里听到点什么好听的话的想法。   “不行,我还不能回去。”   陆栖行揉了一下她的头:“为什么?担心我?放心,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很快就回来。”   傅芷璇摇头,把先前找季美瑜的事说了一遍,嘱咐他:“记住了,别说漏了嘴,以后你就是苗公子,乌伯伯是你的远房舅舅。”   陆栖行有些不爽,但也知道傅芷璇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给他想出这么一个合理的身份不容易,只得点头:“好,我记住了,回头我会跟乌伯伯说明情况,以免他说漏嘴。那你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傅芷璇苦笑着点头:“美瑜已经见过我了,我得去找她,免得她回去以后在万氏和季文明面前说漏了嘴。”   陆栖行有些不赞同:“你不必担心这事,我派人去把她拦下来就是。”   傅芷璇连忙制止了他:“不行,拦住她呢?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弄死吗?这对大家都不好。你放心,我了解美瑜,有办法让她替我暂时保守这个秘密。而且她是季文明的妹妹,肯定知道一些咱们要的消息,我去套套她的话。”   “好,我不拦你,但你也别勉强,让一个人开不了口的办法多的是。”陆栖行将信将疑,不过见她说得笃定,也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权且让她试一试,他暗中派两个人跟着她就是。一来,可以保护她,二来,若是季美瑜情况不对,他们也能出手解决掉这个隐患。 第77章   傅芷璇是在福林街延伸过去,最南端的杨柳河边找到季美瑜的。   她坐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下, 双手抱着膝盖, 小声的抽泣, 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躲在暗处舔舐伤口。   傅芷璇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她的两只眼睛都哭肿了,手上红红的一片, 沾在上面的泥土也没清理。   “美瑜。”傅芷璇轻轻的叫了一声。   季美瑜扭头一看是她, 立即两眼一瞪, 恨恨地说:“你来干什么?想看我的笑话是吧?”   傅芷璇不理她, 掏出手帕弯腰打湿, 然后拉过她的手, 轻轻地擦了起来。   季美瑜疼得抽了一口气, 手往回一缩,撇嘴哼道:“不用你假好心。”   傅芷璇笑了笑, 弯腰把帕子洗干净,递给了她:“那你自己来?不清理干净, 以后手上留疤就不好看了。”   季美瑜瞥了她一眼,终还是担心留疤不好看,一把接过手帕, 轻轻地把手上残留的泥土和细碎的沙子清理干净。擦着擦着,她忽然头一低,投进了傅芷璇的怀里,抱着她大哭起来:“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你不是扔下我走了吗?”   傅芷璇浑身一僵, 垂下头复杂地盯着趴在她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季美瑜,犹豫片刻,伸出了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肩。   季美瑜被她这一安抚,宛如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诉苦:“嫂子,他们都欺负我,没有人喜欢我,也没人愿意娶我,连洪志山这个混球都嫌弃我,我都没嫌他死过老婆呢……”   傅芷璇不知道她究竟碰上了什么事,也不好接话,只能轻轻的点了下头,顺着她的话说:“那是他们没眼光。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季美瑜这番亲昵的举动,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傅芷璇眉微垂,思量片刻,决定改弦更张,换个方式,走怀柔路线。   季美瑜抽泣了两下,埋在她的肩上,声音很低,含糊不清:“她们都知道我落胎的事了。我一睡着就做噩梦,梦到很多血,好吓人。”   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明白季美瑜为何会消瘦成这个样子了。一方面是各种非议和轻视让她备受煎熬,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心里内疚,对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内疚。   她叹了口气,轻拍着她的头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别想了。”   季美瑜摇头痛苦,绝望地说:“过不去了,连洪志山这个大老粗的鳏夫都不愿意娶我,还有谁会娶我呢?”   “会过去的,以后会有人不计较这一段往事,娶你的。”傅芷璇轻轻揽住她的头,安抚道。心情却很沉重,未婚先孕,伤风败俗,从一开始,季美瑜就被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架上,凡是有点家底的男子只怕都不会愿意娶她。否则走出去一家子都抬不起头来。   而那种家徒四壁,讨不上老婆的只怕季美瑜又看不上。高不成低不就,年纪看涨,她的这种焦虑只会与日俱增,除非她哪一日能看破,不再把嫁人视为下半辈子唯一的依靠。   但依季美瑜这种在男人身上摔了一个大跟头都还没有任何醒悟的样子,也别指望她能摆脱这些世俗的枷锁了。   只能说一步错,步步错,从她听信那等无耻好色男子的甜言蜜语,被哄得失去了原则,做出私定终身的事开始就注定了她今生的悲剧。女子不比男儿,行差踏错一步就很可能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傅芷璇自己都觉得她这番安慰苍白空洞无力,但季美瑜却信了。   她抬起头,红红的眼眶里充满了依赖,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嫂子,真的吗?真的有人会不嫌弃我?”   傅芷璇对上这样一双渴盼的眸子,实在说不出否认的话,只能点头:“嗯,放心吧,会有的。”   季美瑜丝毫没察觉到她的不自然,像是说服傅芷璇,更多的像是在说服自己:“嗯,没错,嫂子你和离了都一样有人要,我还这么年轻,没嫁过人,一定能嫁得出去的。”   她似乎一下子找到了自信,也不哭了,脸上还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她这变化也太快了,傅芷璇感觉她的精神似乎不大对。未免刺激她,连忙错开了话题:“美瑜,你吃午饭了吗?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季美瑜摇摇头:“嫂子,我不吃,吃太多长胖了不好看。”   傅芷璇看着她枯瘦如柴的身体,倍觉违和。   “你不胖,吃一点没有关系的。”傅芷璇柔声劝道。   季美瑜连忙摆手:“不,我不吃,我不想吃,没胃口。”   为了躲避吃饭,她甚至主动提起要帮助傅芷璇:“嫂子,你来找我是想跟我哥和好是不是?我帮你。”   傅芷璇苦笑了一下:“美瑜,我想通了,你哥哥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咱们现在的身份有云泥之别,况且钱……你的新大嫂她爹现在是这安顺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这话你还别提了,免得让她误会了,对大家都不好。”   季美瑜一想到钱珍珍在家里说一不二的脾气,顿时也住了口,脸上的兴奋褪去,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那嫂子你怎么办?你还要跟着那个姓苗的回京城吗?”   傅芷璇嘴角泛起无奈的笑容:“不知道,现在这世道,战火蔓延,路上打家劫舍的土匪成群,哪里都不太平,如今就剩我与他两个人,想要穿过这千山万水,回到燕京,只怕还没走到半路就连小命都丢了。”   季美瑜眼睛一亮,拉着她的手:“那你就别回去了呗,留在安顺,咱们一起作伴。”   傅芷璇垂下眼睑,犹豫了一下:“可是我爹娘怎么办?还有,万一,万一被钱……你大嫂发现了我,她眼睛里可是容不下沙子,只怕我的下场比赖佳都不如。”   赖佳的去向,季美瑜知道,她鄙夷地撇了撇嘴:“嫂子,怎么能拿赖佳拿种人跟你比呢,她不知廉耻,背着我哥偷人,她活该。”   傅芷璇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忽然之间有些语塞,她真是既可悲又可憎,连带的对她的那种同情也淡了,苦笑道:“美瑜,你觉得赖佳真的会偷人吗?捉奸捉双,你可看到了奸夫?”   季美瑜语塞,支支吾吾地说:“我……这是家里的丫鬟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季家的丫鬟听谁的?傅芷璇不大相信赖佳会偷人,她跟着季文明才几个月,连新鲜感都还没褪去,哪会这么快就移情别恋,而且还这么巧,钱家一发达,她偷人的事就暴露了。   不过跟季美瑜争这些也没意义,傅芷璇敛眉垂目,一副失落又害怕的模样:“美瑜,钱珍珍是什么人咱们都清楚,她爱你哥,爱得眼里容不下沙子,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接近你哥的女子,蝼蚁尚且偷生,我也害怕。”   钱珍珍的醋性有多大,这一点季美瑜心知肚明。她想了一下,小声道:“那嫂子,我不告诉别人你在安顺,任何人都不告诉,你别走,好吗?”   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傅芷璇掩饰住心里的喜悦,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季美瑜见了,抱着她的胳膊使劲儿地摇晃:“嫂子,你就答应我好不好,别丢下我一个人,我怕,我娘嫌我丢了她的人,整日围着钱珍珍打转,都不理我,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傅芷璇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半晌道:“好的,不过咱们不能天天见,不然被钱珍珍发现,你以后恐怕就只能去大牢里看我了。”   听她愿意留下,季美瑜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好,我都听嫂子的,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傅芷璇搬出早已经准备的说辞:“嗯,未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咱们五日一见,时间就约定在午时三刻,地点定在杨柳河对面的往来茶楼,行吗?”   季美瑜眨了眨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嫂子,你不告诉我你住在哪儿吗?”   傅芷璇垂下眼睑,无奈地说:“美瑜,你现在是千金大小姐了,我住在安顺城里最破旧的地方,你来不合适,而且万一被钱珍珍或是你娘知道了,我这条小命也完了。”   季美瑜有些失望,但又不想惹她生气,只好略过此事不提:“好,嫂子,五日后的下午,我到往来茶楼等你。”   傅芷璇顺手把她拉了起来:“五日后的事五日后再说,现在还是先去填饱肚子。”   在季美瑜说话前,她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嘴:“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嫂子,那就听我的,你看你胳膊都瘦得跟个烧火棍一样了。”   季美瑜眼睛里又泛起水意:“嫂子,你对我真好,这世界上就你对我最好了。”她不吃饭,她瘦成这样,她娘和大哥看了也只是皱眉训她一顿而已,没有人这么温言细语却又真切关心地逼着她吃东西。   这话傅芷璇上辈子也听过,长嫂如母,这确实是曾经她和季美瑜之间的真实写照。但这辈子再听到这句话,她的心里连一丝涟漪都没起。   她心如明镜,季美瑜现在是受挫了,诸事不顺,孤立无援,所以想起她曾经的好来了,而且还在有意美化放大了这种好。但等她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这些好又如同春梦了无痕迹,并不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多浓重的色彩。   “傻姑娘,走吧。”傅芷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把她带到茶楼,叫了一壶茶又要了两样点心,推到季美瑜面前,“将就吃一点吧。”   季美瑜拿起一只绿豆糕,轻轻咬了一口,细腻香软的绿豆糕一滑入嘴里,口腔自动分泌唾液,她两口就吃掉了一个,又拿起第二个。   不知不觉两盘糕点都被她吃光了,她有些羞赧地摸了摸脸:“嫂子,我忘了你还没吃,再给你叫一点吧。”   这时候倒是有点曾经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的影子了。傅芷璇浅笑着摇头道:“还是别点了,我怕有的人撑坏了肚子,晚上不停地跑茅房,反倒是我的不是。”   “嫂子,你取笑人家。”季美瑜跺了跺脚,脸涨得通红。   傅芷璇笑盈盈地看了她一眼,拿出香囊,一个一个地往外掏铜板,边掏边喊:“小二,结账。”   季美瑜看她掏了半天都全是铜板,连块碎银子都没有,再一看她身上那身洗得泛白的衣服,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开心。嫂子对她还是这么好,都没多少钱了还请她来茶楼里吃东西。   等小二取走了铜板,她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了傅芷璇:“嫂子,这块银子送给你。”   傅芷璇连忙推脱:“不用,美瑜,你留着,被你哥哥和母亲知道了不好,万一引起他们的注意就更不好了。”   季美瑜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放心吧,嫂子,我家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这只是我的零花钱。”   这口气也太大了,傅芷璇眸光闪了闪:“傻姑娘,连宫里那位都不敢说自己不缺银子。”   季美瑜以为她不信,急于显摆,炫耀地说:“嫂子,真的,我没骗你,我们家现在可多银子了,钱珍珍天天换一套新的头面,我娘也攒了好几箱银子做压箱底。那洪志山是个没眼色的,哼,娶了我就等于娶了金山银山,他真是不知好歹。”   她话说到这份上,傅芷璇不再拒绝,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那好,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季美瑜高兴地点了点头:“嗯,嫂子,你若缺银子,下次我再给你拿些来。”   傅芷璇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不用了,我还过得去,时候不早了,回家吧,五日后再见。”   季美瑜有些不情愿,不过她心里也清楚,她若是再不回去,府中的人就要来找她了。   “嫂子,那我先走了。”她恋恋不舍地朝傅芷璇挥了挥手。   ***   傅芷璇是踩着夜色回去的。   不出意外,陆栖行已经回来了,他正与乌文忠坐在院子里下棋。   见到傅芷璇,乌文忠扔下棋子,站了起来,背着双手,慢吞吞地往石阶上爬:“人老了容易犯困,我去歇会儿,阿璇辛苦了,饭给你热在锅里。”   傅芷璇点头:“嗯,多谢乌伯伯。”   乌文忠摆摆手,大步踏入堂屋,轰地一声关上了门。   空寂的院子里便只剩两人,陆栖行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责备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先去吃饭吧。”   两人去了厨房。乌文忠的厨房空间小,光线昏暗,伸手不见五指。   陆栖行点亮了油灯,从把锅里的饭端了出来,放在厨房里的那张小方桌上,一碗米饭,一碟素炒扁豆,再配一盏昏黄的油灯,很是简单。   傅芷璇心中有事,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半碗,然后搁下碗筷,问出她回来就想问的问题:“你那边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顺利。”话是如此,陆栖行的情绪却并不高昂,他走过去,双手撑在傅芷璇肩上,自嘲一笑,“你的猜测没错,甘源投敌叛国了。”   傅芷璇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无声地安慰他。   陆栖行吐出一口浊气:“他是曹广的心腹,跟了曹广近十年,也是曹广带他到安顺的,很受曹广器重,刚到而立之年就与钱世坤平起平坐,升上了三品参将的位置,前途无量。钱世坤投敌叛国能理解,可是他……我实在很好奇,究竟是何等的诱惑,竟让他做出这种选择。”   傅芷璇很是不解:“他既已投敌叛国,为何还装出一副下落不明的模样?”他又不可能事先猜到陆栖行到了安顺。   说起这个,陆栖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这是为了引忠于曹广的人马上钩。史、钱两家在安顺坐大,曹广不放心,临走时,偷偷留下了一支亲信暗中监视二人。这支队伍人不多,只有四五十人,但都是监视、追踪、逃跑的一把好手。”   “这群人极擅伪装,是城里的不稳定因素,甘源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所以想出这么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假装下落不明,引这群人去甘府一探究竟。可惜啊,他老婆的伪装不到家,谁大难临头了还有心思擦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我,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曹广那小子留了这么一手。”   听他的意思是把这批人收归麾下了,傅芷璇也替他高兴:“若甘源知道最终的为你做嫁衣,估计会气得吐血。”   “没错,这批人混迹在安顺好几年了,说是地头蛇也不为过,有了他们,咱们总算没那么被动了。”停顿了一下,他握住了傅芷璇的手,低头,把下颚靠在她的发旋上,“明天我要想办法潜入军营。”   甘源这里已经无从下手,现如今要想找到线索,从哗变的发酵地军营入手是最快的。   傅芷璇心有不舍,但也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不能阻拦,只能默默的点头。   知道她情绪不大高,陆栖行从背后环住了她,低声安抚:“等此间事一了咱们就回京,在这里乖乖等我回来。”   傅芷璇应了一声,垂着头把见季美瑜的事说了一遍:“她现在精神很不对,未免引起她的怀疑,我也没敢问那些敏感的问题。”   陆栖行赞许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嗯,你做得很对,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明日我安排一个人在季府门前盯着她,赴约那日,你稍微迟一些过去,若她背后跟着小尾巴,他们会通知你,你就别去了。”   他这安排比她顾前不顾尾的计划要周全得多,傅芷璇自不会反对,她点头应是,又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银子递给了他:“你看,这是季美瑜给我的。”   陆栖行拿起银子在手里掂了几下,立即把银子放置到油灯底下,翻来覆去的观察。   见他如此慎重,傅芷璇连忙站起身,探过脖子,紧张地盯着这银子:“你也觉得这块银子不对劲儿?”   “走,去找乌伯伯。”陆栖行拉着她走到堂屋敲了敲门。   很快,乌文忠走来打开了门,诧异地看着二人:“有事?”   陆栖行把傅芷璇拉了进去,问道:“乌伯伯,把戥子拿来一用。”   乌文忠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走到墙角的柜子旁,从里取出一柄深棕色的戥子递给了陆栖行。   陆栖行把这块银子放上去称了称,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放置在戥子上。   “季美瑜拿出来这块银子比标准的十两银子少了二十一钱。”   闻言,乌文忠皱着眉从他手里接过那块银子,掂了掂:“这块银子的杂质太多。”   所以才会体积比十两银子大,重量却比十两银子轻。   虽然各国各地的银子纯度多少有些差异,但像这块银子这样杂质如此多的还是很罕见,这更多的像是只经过了粗步加工,未来得及深度提炼的半成品白银。   傅芷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补充道:“季美瑜说她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万氏都攒了好几大箱银子了,钱珍珍最近也是花钱如流水。”   陆栖行与乌文忠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精光闪现,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他们发现了大型银矿!” 第78章   金银是最重要的硬通货, 也是各国各地使用最广泛,最受认可的货币, 因而各国都把金银的发掘、开采、提炼掌握在朝廷手中。   此外各国朝廷俱明文规定, 凡是发现金银矿产, 须立即上报朝廷,收归国有, 个人不得私自开采金银矿,违者一经发现, 抄家流放, 三世不得为官。   但财帛动人心,不管朝廷如何严令禁止, 受开采金银的巨大利益驱使, 民间私自开采金银矿产的事还是时有发生。   只是这一次涉事的不是钻进钱眼里的百姓,而是这一城的高级将领。   陆栖行掂着手里的银子, 一脸怒色。这些人为了这黄白之物, 竟能置家国于不顾,万死也不足以赎其罪。   乌文忠也很是唏嘘:“难怪前两个月,城里大肆招了一批工。”   陆栖行闻言,抬头望着他, 问道:“那乌伯伯可知这批人去了哪里?”   “没说, 当时开的工钱很高,城里和附近的青壮年争先报名。听说是一家外地来的行商招人,当时还先垫付了三个月的工钱。”乌文忠摇头,很是后悔当时只把这当成了一场普通的招工, 没注意到此事的反常。   陆栖行也不意外,这些人挖到了金娃娃,既然不准备上报朝廷,自是要藏着掖着。他沉吟片刻问道:“那这些人呢?两个月了,可有音讯?”   乌文忠想了一下:“还没有回来,至于捎信与否,那就不知了。你们等一会儿,我去问问阿杨,他弟弟是被选中的人之一。”   陆栖行跟着站了起来:“我与你一道,就说我想找个活做。”   这倒是个好借口,乌文忠点头,拿起拐杖,走在前面,陆栖行拎了一盏破旧的灯笼跟在后头。   两人来到阿杨家,敲响了门。   阿杨开门,又邀请二人进去。   乌文忠摆了摆手,笑道:“阿杨,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咱们长话短说,就在门口讲吧。”   阿杨咧嘴爽朗地笑了:“乌老伯你太客气了,大家街坊邻居,有事你直说就是,能搭把手的,阿杨绝不推脱。”   乌文忠指了指陆栖行:“阿杨你也看到了,我家这大外甥家里遇到了困难,带着媳妇儿来投奔我。我这么大把年纪有个亲人在身边也是好的,只是这家里一下子多出两口人,以后还少不得要添丁加口,光吃老本撑不了几个月就得去喝西北风。阿杨你认识的人多,所以我想问问你,哪里缺人,能不能给我家大外甥找个活儿做。”   阿杨一脸为难:“乌老伯,我理解你的难处,只是现如今城里这个状况,许多行商暂时都不来了,临时的活不好找,一些老铺子,别人都是从学徒招用起,一般也比较偏向于知根知底的本地人。我可以帮你问问,只是,缺不缺人就不好说了。”   乌文忠失望地垮下了脸:“哎,你说的我都知道,这城里的好活儿恐怕是轮不到他了。对了,阿杨,你家阿荣那边可有消息,他们那里还缺人吗?若是上次找的人还不够,你看我外甥……”   陆栖行跟着说道:“阿杨大哥,我有的是力气,什么苦都能吃。”   提起弟弟,阿杨脸上的笑凝固了,忧心忡忡地说:“别提了,乌老伯,阿荣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一点音讯都没有,家里人都急死了。前一阵子我去问了几户跟咱们家情况相同的人家,他们也一样没一点消息,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贪图那外地行商给的高工钱。大兄弟你也别着急,现在城里还不是很太平,你安心在家等着,活的事我给你留意,有了就通知你。”   两人点头,谢过阿杨,一起回家。   看见乌文忠板着的脸,傅芷璇就猜到了他们应该什么都没问出来。   “要不,我明日约季美瑜出来,从她那儿探探这银子的来历?”傅芷璇试探地问道。   陆栖行伸手制止了她:“不用,季美瑜现在情绪不稳,你与她不宜接触过多,况且我相信,季文明只要还有一点脑子就不会把银矿这么大的事告诉季美瑜。”   他弯腰俯身压在桌上,手指轻击着桌面,沉思一会儿,忽地起身,走到柜子旁,打开柜子,从里面掏出一份舆图,拿出来放在桌上,平铺开来。   “乌伯伯,银矿离安顺必不会太远,你过来看看,这附近哪几个地方最有可能出产银矿。”   乌文忠站到舆图旁,手指在纸面上轻点:“安顺以南,这八十里,是一片沃野,没有矿山,应该出不了银矿。而且这一片与大梁相接,梁军就是由此入安顺,若银矿在这片区域,太容易被梁军发现了,他们不会傻得引狼入室。”   “乌伯伯,你们的意思是,大梁不知道安顺出了银矿?”傅芷璇惊讶地问道,她原以为这事大梁也是同伙。   陆栖行捏着手中的银子道:“肯定不知,从这块银子的成色来看,这批银矿质量很不错,应是上等银矿,若是大梁知道了,怎么会只派出三万人马。而且只开采不过两月,季文明就分了这么多的银子,说明这批银矿的出产量也很高,这样大批量的银子,无论是哪个朝廷都不会放心让它们留在一群手握重兵的将领手中。”   比之财帛更诱人的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群武将手底下有人,手上又有大量的银子,野心膨胀,滋生出其他的念头再正常不过。   “可是这么大的事情能瞒一时,必定瞒不住一世,迟早会曝光的,他们应该也会明白这一点。”傅芷璇还是无法理解,这群人怎么就能因为银子而做出如此疯狂的事。   陆栖行把银子往半空中一抛,脸上的笑很冷:“那可未必,安顺城原有十万驻军,这次哗变几乎没多少损耗,力压大梁的三万将士。整个安顺还是处于他们的掌控中,大梁目前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们想要长长久久的把这事给压下去,未尝不可。”   至于像阿荣那样的矿工,他们也别想活着回来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住秘密。   乌文忠叹了口气:“也不知他们与大梁签了什么协议,能让大梁愿意出兵三万,名正言顺地做他们的挡箭牌。”   现在的安顺,名义上是大梁的,但实际上执掌大权的还是钱世坤等人。   陆栖行冷哼一声,目光中的狠意让人心惊:“让我们窝里斗,最终占便宜的是大梁,他们有何不愿的。不过想隔岸观火,也得当心惹火烧身。”梁军与钱世坤他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他能摸清楚这批银矿的产地和数量,他就不信梁军会不动心。   “那东边呢?”陆栖行收起繁杂的思绪,食指滑向舆图的东部。   乌文忠枯瘦的手指慢慢在地图上摸索:“这边是沿江的支流,下游是一小片河流冲击地带,不可能有矿产。再上来,此地有一座山,名顶云山,山高不过百丈,山下被好几十个村庄环绕,人口稠密,若是出了银矿,必瞒不过当地的百姓。现在都还没有任何的风声传出,我认为这个地方有银矿的可能性很小,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派两人过去探查一番。”   紧接着,他视线一挪,手指点向舆图的北边:“至此由北而去,就是阳顺,两地驻军相距不过百余里,中间隔了一座绵延数百里的大山——跤北山。跤北山山体庞大,山上野兽出没,山下地面多山石,土地不肥,人烟稀少。若说这里有矿石,倒也不是不可能,但现在钱世坤他们固守安顺,龟缩不出,除非有一日他们能攻下阳顺,否则这片区域迟早会落入朝廷手中。所以我断定,这片地区是最不可能会有银矿的地方。”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已经一口气排除了三个。陆栖行把目光投向西边,安顺以西是一片丘陵地带,山石耸立,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山足有十几座。其中还有几座废弃矿山,这片地区曾是大燕最重要的铁矿区之一,三四十年前,这里的铁矿被一采而光,矿工散去,兼之采矿造成地面大面积坍塌,这块地区便彻底废弃了。现如今,只有极少数的猎户农家还生存在这片地区。   “此地嫌疑最大,不过这地方山高路陡,以前挖坑所致的坍塌常年积水,久而久之形成了连片的沼泽,坑坑洼洼,一不小心就可能葬身泥淖,因而在本地还有一个别称‘死亡之地’,你们若要去最好寻一个当地人带路。”乌文忠的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失落地说,“我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了。”   “是我打扰了乌伯伯的平静生活。”陆栖行把舆图卷了起来,握在掌心,叫上傅芷璇,出了堂屋。   两人回到房里,傅芷璇蹙眉看着他:“你改变主意了?准备亲自去西郊那片沼泽地?”   陆栖行把舆图放在桌上,回头笑看着她:“若事事都要我亲自出马,那要他们何用。探查这事还是斥候最拿手,那是他们的专长,自当由他们去。”   闻言,傅芷璇紧锁的眉头并未松开,若说西郊是龙潭,那军营就是虎穴,无论哪一处都不是善于之地。   “嗯,你自己小心。”傅芷璇不想把自己的忧虑情绪传染给他,用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背过身去铺床,“早些睡吧,养足了精神明天才能有力气做事。”   陆栖行从后握住了她的肩,掰过她的头:“你今天就没有对我想说的了?”   傅芷璇被他问得一怔,仔细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伸手推了推他的胸口:“时候不早了,该睡了!”   忽然,扑哧一声响从侧面传来,紧接着油灯吹灭,屋子里刹那间陷入了黑暗,傅芷璇只依稀看到眼前陆栖行的轮廓,她不安地喊了一声:“王爷,嗯……”   下一瞬,她感觉唇上被人咬了一口,接着耳边响起陆栖行咬牙切齿的声音:“嫂子,叫得真亲热!”   傅芷璇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再说什么,既觉好笑,又跟喝了蜜一样,甜到心间。   “很好笑!”陆栖行生气地咬了她的耳垂一记。   那是傅芷璇最敏感的地方之一,她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脑袋,整个人都快烧了起来,连忙偏头躲开,扑过去,埋在他的胸口,闷闷地说:“别生气,只是个称呼而已,我也是怕引起她的怀疑和反感才没纠正她。你知道的,她现在很敏感,精神很不正常,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顺着她比较好。”   陆栖行对这个解释很不满意:“只是个称呼而已,怎么,你还想把它落实了?”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在这种事上似乎跟他说理也讲不通,傅芷璇想了想,脚尖一点,昂起头,对着他的唇,啪叽一口。   陆栖行圈着她的手臂一僵,宛若石化,傅芷璇趁机推开他,走到床边,脱了鞋,爬了上去,背对着他一趟,然后拉过被子盖住头,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一声:“睡觉了。”   结果等了半天,屋子里都没任何动静。   傅芷璇心里渐渐不安起来,她忍不住偷偷把被子掀开一条缝,结果眼睛刚露出来就对上陆栖行在黑夜中灼灼发亮的双眼。。   被逮了个正着,傅芷璇的脸忍不住又烧了起来,她只庆幸这是黑夜,陆栖行看不见。   “哎呀,快睡觉了!”傅芷璇嘟囔一声,又把被子拉了上去,把头藏在里面。   陆栖行看着她这宛如鸵鸟一般的行为,忍不住发笑,伸手掀开了被子,弯腰轻轻碰触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飞快地平躺了回去,声音里泛着明显的愉悦:“别捂着头,不舒服,睡觉了。”   他说睡就睡,没多久,旁边就传来了富有韵律的呼吸声。   傅芷璇却瞪大了眼,毫无睡意,她抬头看着漆黑的屋顶,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笑,这人真是好哄,下次若惹他生气了,再来这招就是。   她毫无睡意,手轻轻一探,在黑暗中摸索过去,轻轻勾起陆栖行的小指头,拉了拉,忽然就觉得安心极了,困意也逐渐涌了上来,没多久就睡着了。   等她睡熟后,两只勾在一起的小指蓦然一松,陆栖行反手包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侧目过去,瞥了她一眼,低喃了一句:“下次我可没这么好打发!”   ***   第二天,傅芷璇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她就猛然惊醒,坐了起来,但毫无疑问的是床边早没了陆栖行的身影。   她有些失落,不过到底有了心里准备,也没太难受。   接下来数日,她很少出门,就待在家里与乌文忠作伴。   乌文忠不是个作伴的好人选,下午春光明媚,没事做的时候,他能一个人靠在躺椅上晒一天的太阳。   没了陆栖行,他对傅芷璇虽然和颜悦色了许多,但却并不愿意与她多说话。不过他这屋子里倒是出人意料地藏了许多好东西,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还有许多书社里寻不到的书卷,甚至还有传说中已经失传的孤本。   傅芷璇就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宝藏,每日埋首在书堆里,若非与季美瑜的五日之约到期,她都不想出门。   她谨记陆栖行的吩咐,刻意晚了一会儿出门,等她到往来茶楼的时候,季美瑜已经等了她近半刻钟。   几日不见,季美瑜又廋了一些,手背上青筋凸起,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脸上眼窝深陷,眼眶底下一片墨青,若是大半夜出去,保准会吓哭小孩。   见到傅芷璇,她就跟见了救星一样,连忙站起来,紧紧抓住她的手:“嫂子,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傅芷璇的手被她扣得生疼,轻轻抽了一下,抽不出来,只得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温柔地说:“你先放开我,咱们坐下喝口热茶,好吗?”   季美瑜这才讪讪地放开了她的手:“嫂子,你想喝什么,我让他们上最好的茶。”   傅芷璇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然后对小二说:“来一壶提神解郁,镇静情绪的薄荷茶,再来两样店里的招牌点心。”   季美瑜一听就知道是特意为她而点的,顿时感动得泪眼汪汪:“嫂子,你对我真好。”   傅芷璇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美瑜,过去的都过去了,别用过去的错误来惩罚现在的你,答应我,振作起来,每天按时吃饭,好好睡觉,好吗?”   再这样下去,季美瑜肯定会崩溃。   季美瑜缩回手,抱着头,痛苦地低吟:“我能怎么办?我看见什么都没胃口,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嫂子,我后悔了,我后悔了……”   “美瑜,你冷静一点。”傅芷璇站起身,越过桌子,用力握住她的肩摇了摇,“都过去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若觉得不安心,就去庙里给他立一往生牌位,请高僧念经,为他祈福,助他早日脱离恶道,投生到一户好的人家。”   季美瑜眼巴巴地看着她:“这样可以吗?”   傅芷璇知道,她其实要的就是一个安心,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加重语气说道:“可以的,美瑜,相信我。”   季美瑜紧张地伸手抓住她:“嫂子,你陪我去好不好?”   傅芷璇有些犹豫。   季美瑜见她不吭声,连忙抓住她的袖子摇了摇:“嫂子,咱们不去别的地方,就去城里的来福寺,离这就两条街那么远。你不用担心遇上我哥他们,钱珍珍又怀孕了,不过怀相不好,我娘和哥只差没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这几天都在家里守着她呢。”   傅芷璇猜测,这也很可能也是季美瑜心结加深的原因的原因之一。   除了季文明、万氏和钱珍珍,这安顺也不会再有人认识她了。傅芷璇便没有拒绝季美瑜。   两人喝完茶,起身去了来福寺。   来福寺不算大,有两座主殿,三间偏殿,但因为位于城中,香火比较旺盛。哪怕是下午,来念经祈福的人也不少。   季美瑜为表诚心,给那个还在娘肚子里便丢了性命的孩子立了最贵的往生牌位,又请方丈主持为他念经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像是卸下了重负一样,脸上的笑容都明媚了一些:“嫂子,他很快就会重新投胎,投个好人家的对不对?”   傅芷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肯定地说:“会的,放心吧。”   “呵呵……”石阶上,与她们擦肩而过的妇人发出一道嘲讽的低笑,宛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季美瑜脸上。   季美瑜刚刚有些平和的脸瞬间又狰狞起来,侧过头看着来人,恶狠狠地说:“史老太婆,你笑什么?”   平心而论,这个妇人绝对够不上老太婆的标准,她一身富态,皮肤白皙,只有眼角隐隐有些皱纹,看起来也就四十来岁左右。   听到季美瑜这刻薄又嚣张的称呼,她连眉都没眨一下,只是用那种凉凉的眼神瞥了季美瑜一眼,然后抬步进入了旁边那座大殿。   季美瑜想追过去,被傅芷璇拦住了:“这佛门净地,惊扰了佛祖可不好。”   季美瑜这才罢休,只是脸上的神情不依不挠的,冷哼道:“以后有这死老太婆好受的。”   傅芷璇微微抬眉看着她:“这妇人是谁?你与她有仇?”   季美瑜顿时住了嘴,脸上的表情介于尴尬与不忿之间,顿了片刻才说:“这就是钱珍珍的嫡母,钱伯伯的妻子。”   傅芷璇大囧,又问:“你与她有仇?”否则何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跟钱夫人针锋相对。   季美瑜有些囧地看了傅芷璇一眼,低声说:“这倒没有,我这是随了钱珍珍的称呼。”   也就是说,她这是站在钱珍珍那边,在替钱珍珍出气。   她做事一如既往的糊涂,立场也总是摇摆不定。傅芷璇在心里长叹了口气,觉得“本性难移”这个词还真是适合季美瑜,幸而,她已经不对她抱什么希望了。 第79章   钱夫人拜完佛, 捐了香油钱, 然后缓步踏出大殿, 走到台阶处时,她忽然察觉不远处似乎有人在盯着她。   她一抬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这道视线, 看清是何人后,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讥诮弧度,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傅芷璇,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傅芷璇立即敏感地察觉到她目光里的不善, 这也不意外, 估计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季美瑜的同伙。   傅芷璇没有做声, 保持着微昂起头的姿势,一动不动,隔着几丈远的地方打量着钱夫人。   钱夫人今天穿了一件青色的四喜如意云纹锦缎,头上只别了一只金钗在左边的随云髻上, 简单大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哪怕明知她看你的目光不善,你也无法从她神情寻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傅芷璇实在没法把这样一个不动声色, 城府极深的妇人跟传说中那个愤怒得亲自去捉奸,以至于跟丈夫失和十几年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在她打量钱夫人的时候,钱夫人也在猜测她的身份。傅芷璇今天还是一身荆钗布衣,脸上不施粉黛,一看就是穷苦人家, 季家那个眼高于顶、尾巴都快翘到天上的姑娘怎么会与她在一起。   看了几眼,钱夫人收回了目光,神色倨傲冷淡地步下了台阶,径自往来福寺门口走去。   傅芷璇连忙追了上去,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钱夫人,请留步。”   钱夫人停下脚步,侧过头,目光冷冷地看着她:“有事?”   傅芷璇轻轻一福身,加快语速,赶在她不耐烦前说道:“钱夫人,我从燕京城而来,与孟夫人相熟。”   一听到她提起女儿,钱夫人身形一趔,脸豁地变色,再也不能保持镇静,急切地问道:“我家研儿如何了?”   问完后,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没用的问题,安顺出事不过半月,眼前这女子估计是早就到安顺了,如何能知道京城的事。   她脸上的激动褪去,重新恢复了冷静,狐疑地看着傅芷璇:“你找上我有何目的?”   傅芷璇知道,她若不表明身份,钱夫人不会信她的。   她朝钱夫人重重一躬身,行礼道:“民妇叫住夫人是想向夫人道谢,当初我的两个家仆张柳和史密前来安顺办事,幸得夫人仗义相助,民妇得以安然脱困,否则只怕民妇的坟头都已经开始长草了。”   她一说出张柳和史密的名字,钱夫人立即明白了她的身份,脸上的锐利和戒备倒是少了一些,表情也柔和了许多:“原来是你。”   语气有些唏嘘,又有些傅芷璇所不明白的惆怅。   离得近了,傅芷璇才发现,钱夫人的状态并不好,连厚厚的一层脂粉都盖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和双眼里的焦虑担忧。   她心生疑惑,钱世坤叛国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夫贵妻荣,按理说,钱夫人的身份地位也该跟着水涨船高才是,就算她忧心京城的女儿,但在目前还无任何消息传来的情况下,她着实不该如此忧虑对。   此外,她到底是钱世坤明媒正娶的妻子,身份摆在那儿,别说季美瑜了,就是钱珍珍在此,见了她也应该乖乖行礼才是,为何季美瑜会如此嚣张大胆,直唤起为“老太婆”。   这也是她为何会支走季美瑜,偷偷折回来找钱夫人的原因。   但大家不过初相识,钱夫人是个戒备心很重的人,她自己不提,傅芷璇也不好主动追问,免得给她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   想了想,傅芷璇决定今天重点打感激牌,躬身垂眸笑道:“是的,没想到还能跟夫人在这里相逢,对于夫人曾经的相助,民妇铭感于心,夫人若有吩咐,只要民妇能办到的,万死不辞。”   虽是为了获得钱夫人的好感,但这番话也是发自内心,当初若无钱夫人帮忙,她哪能那么快摆脱季文明。虽说是互相利用,但到底是她占了便宜。   钱夫人活了这么几十年,经过了多少尔虞我诈,识人的能力还是有几分,她看得出来,傅芷璇这感激是真心的。因而脸上的笑意也真诚了许多,伸手扶起她:“你言重了,不过举手之劳,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傅芷璇眉眼一弯,笑眯眯地说:“夫人,民妇姓傅,名芷璇,家里的长辈都叫我阿璇,你也这么称呼我吧。”   “璇,美玉也,不错的名字。那我也托个大,叫你阿璇吧。”钱夫人淡淡一笑,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着虚空中的一点,声音有些虚弱缥缈。“阿璇,你离京之前可见过研……孟夫人?”   傅芷璇自是没见过,她也不想欺骗钱夫人:“回夫人,民妇在年前见过孟夫人,那时候她气色极好。孟家是燕京城门风顶顶好的人家,夫人不必忧心。”   钱夫人长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顶顶好又如何,只怕他们如今恨死了我们。是我们害了她。”   投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孟夫人作为钱世坤嫡亲的女儿,自然跑不掉,连带的她所生的子女也在九族之列。钱世坤远在安顺,投奔了大梁,朝廷拿他没办法,但他在其他地方的亲属,尤其是在京城的亲眷,却逃不过这一劫。   钱夫人一想到爱女和两个可爱的外孙、外孙女就要因为钱世坤的那点野心命丧黄泉,心就像被人挖了一刀似的,痛得厉害。   见她脸色发白,傅芷璇心头一跳,连忙把她扶到左侧香殿外的百年青松下坐好,然后又请了一个路过的小沙弥端了一碗温水过来。   “夫人,消消气,喝点水。”傅芷璇双手捧着碗递了过去,自惭地说,“都是民妇不好,不该提这事,引得夫人伤心。”   钱夫人端起水,喝了一口,然后搁下碗,捂住生疼的胸口说:“不赖你,我平生只有一子一女,研儿说是我的心肝也不为过。自她十六岁远嫁京城,这八年来,我只见过她两次,上次一别还是在两年前,我的生日,她带着孩子们回来给我贺寿,两个孩子水土不服,来就生病,一直窝在家里,都没好好逛逛安顺就回去了。我那时候还想,下次等他们大一些来,应该就适应了,我再带他们去他舅公家结识结识他们的几个表兄,哪知,上次竟是咱们母女、祖孙的最后一别。”   说到最后一句,钱夫人已经泣不成声,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声声泣血,闻者动容。   傅芷璇同情地看着她,明知女儿和外孙、外孙女将遭难,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坏消息的来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夫人,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坏呢。”傅芷璇握住她快攥出血印子的手,轻声安慰,“事情未到尽头之前,都充满了变数,也许会往好的方向变化也未为可知!”   钱夫人自嘲一笑:“阿璇,你不必哄我,除非钱世坤那老贼能打到燕京城去,改天换日,否则,有他这么个自私自利、投敌叛国的爹,朝廷怎么可能会放过我的研儿。至于让钱世坤打到京城去,就他那点人马和胆量,更不可能。”   钱夫人说得笃定,语气里还充满了对钱世坤的厌恶和鄙夷,可见这夫妻俩的关系已是差到了极点。   傅芷璇眸光闪了闪,语气放得极轻,状似不经意地说:“也不一定,虽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但不是还有个说法叫将功折罪吗?天大的罪过也不是不可以用天大的功劳来弥补。”   钱夫人抹泪的动作一顿,泛红的眼睛瞬间锐利起来,偏头审视着傅芷璇,似乎想透过皮肉望进她的脑子里去,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她双手紧握成拳,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究竟是何人?”   傅芷璇扭头笑看着她:“夫人,我并未说谎,下次我与季美瑜见面,夫人可在一旁看她怎么称呼我的。”   这倒是做不得伪,钱夫人信了几分,但刚才一直忽视的细节涌上了心头。季文明与傅芷璇和离都闹上了公堂,两家说是结了仇也不为过,依钱珍珍那嚣张跋扈又狠辣善妒的性子,她不会放任傅芷璇在眼皮子底下逍遥。   也就是说,季美瑜是瞒着家里跟这个前嫂子来往。季美瑜是个拎不清的,她会做出这等糊涂事不难理解,不过眼前这个傅氏可不是季美瑜那样的蠢货。她冒着被钱珍珍和季文明发现的风险,私底下与季美瑜来往,定是有所图。   但不管她图谋什么,都妨碍不了自己,要担心的也该是季文明和钱珍珍才是。   钱夫人瞬间想通,脸上冷硬的线条软化了下去,试探地问道:“阿璇,你初来乍到,在安顺人生地不熟的,可否有需要我帮忙的?”   傅芷璇抿唇一笑:“那阿璇就多谢夫人了。实不相瞒,我是落难到此地,现安顺又出了这么大个意外,短期内,我恐怕没法归家。家中老父老母久无我的音讯,只怕要担心死了。若是可以,阿璇想劳烦夫人替我送一封信回京,给父母报个平安。”   钱夫人用食指按住眉心,似有难色:“这……阿璇,现在查得比较严,你容我回去想想。”   傅芷璇感激一笑:“多谢夫人,此事是阿璇过于强求,若是不成,夫人也不必过于介怀。”   她的态度很自然,似乎并没有什么深意,好像真的只是在说送信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罢了。钱夫人都有些怀疑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她蠕动了几下唇,悄声问:“阿璇刚才那句‘将功折罪’是何意?”   傅芷璇眉眼弯弯,有些赧颜:“这啊,是我在话本上看到的故事。话本也是来源于生活,夫人说是不是?”   真的只是这样吗?钱夫人隐隐觉得,傅芷璇不是这个意思,她皱眉想了想,有些不死心地想要问清楚,忽然,寺庙门口跑进来一个梳着双髻的漂亮丫头。她抬头四处张望了一圈,终于看到钱夫人,立即眉开眼笑,跑过来惊喜地喊道:“夫人,你吩咐奴婢给大公子买的宣纸,奴婢都买好了,放在车上,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否则老爷和公子会担心的。”   钱夫人脸上的急色一收,起身倨傲地说:“走吧,刚才我摔了一跤,这位夫人扶了我一把,也不能让人白扶,你赏她一钱银子。”   说完,背过身,看也没看傅芷璇一眼,转身就走。   那丫鬟连忙从香囊里掏出一颗银锞子递给了傅芷璇,然后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傅芷璇捏着这一粒只比黄豆大一点点的银锞子,心里疑窦丛生,方才钱夫人明明还有话想对她说的,结果一个小小的丫鬟跑过来,她就立即住了嘴,而且立即与她划清了界限。   想想就令人生疑,可惜她对钱家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也不能由此推测出有用的线索。   回去后,傅芷璇把这事告诉了乌文忠。   闻言,乌文忠手中的动作一顿,停了下来,傅芷璇这才看清,他今天编的是一直竹蜻蜓,头和身腹都已经完成,就差两只翅膀,而旁边的竹筐里已经编织好了十几只竹蜻蜓,一只只翅膀轻盈,振翅欲飞的模样。   这样精巧漂亮的竹蜻蜓应该很孩子和姑娘们的欢迎。傅芷璇惊诧又意外地看着乌文忠:“乌伯伯,你编了这么多,准备拿出去卖吗?”   乌文忠眉一撇,瓮声瓮气地:“不卖!”   说话的同时,飞快地把竹筐地挪到了背后,像是怕傅芷璇开口问他要一样。   傅芷璇好奇极了,乌文忠并不是个吝啬的人,甚至连富贵都看淡了,这样的人怎么会吝惜几只不值钱的竹蜻蜓呢。   不过看他的样子,直接问,他肯定不会说。傅芷璇想了一下,拐了个弯问道:“乌伯伯,你怎么会编竹蜻蜓?”   乌文忠对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说起了先前的事:“你说的我都听见了,钱夫人如今的状况确实可疑。听你的描述,那丫鬟应是别人安置在她身边监视她的,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季美瑜为何会那么嚣张了。”   他这么一提醒,傅芷璇终于找到了自己觉得违和的地方了。那丫鬟对钱夫人虽是敬称,但话语中却并无多少敬意,甚至最后还抬出了老爷和公子出来压人。   而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往钱夫人身边安插人,让她还无力拒绝的,整个钱家除了钱世坤再无他人。   傅芷璇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什么,但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逝,再也想不起来。   “他们是夫妻,至少目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钱世坤为何要这么做?还有,钱夫人真的无力反抗吗?那我故意提出让她给我送信到京城时,她为何没有拒绝?”傅芷璇感觉脑子似乎都不够用。   乌文忠听了没有多言,只是抱起竹筐说:“我出去一趟,你关好门。”   傅芷璇知道,他应该是安排人去查钱夫人,因而也没有多问。   晚间,乌文忠回来后,带给傅芷璇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钱夫人确实被软禁起来了,去哪儿都有人跟着,我安排的人接近不了她。你今日能撞上她,纯粹是走运,因为今天跟着她的那个丫鬟曾经是钱家大公子的贴身丫鬟。”   余下的乌文忠没有多说,傅芷璇猜测这应该是与内宅之事有关,他一个大男人不好跟她讲。索性略过这一茬,问道:“那乌伯伯打算怎么办?钱夫人这边可有能突破的地方?”   乌文忠停顿了一会儿:“钱夫人信佛,每隔三日必到来福寺上香拜佛,她这个习惯几十年没改,就连安顺出事那几日也雷打不动,到了日子就去来福寺。”   傅芷璇眼睛一亮:“那大后日我再去来福寺撞撞,兴许还能再遇到钱夫人。”   她是女子,接近钱夫人没那么打眼,也不易引起钱世坤的人的警觉。况且,她与钱夫人已经打过了照面,照今天的情形来看,关键时刻,钱夫人还会替她掩护一二。   乌文忠没有拒绝:“王爷那边一切进展顺利,钱夫人这边能争取更好,不能亦无妨,不过多耗几日罢了,你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切勿冒进!”   傅芷璇颔首:“乌伯伯放心,我会小心的。”   ***   三天一晃就到,这一日的天气并不好,春雨蒙蒙,街上的行人都减了一大半,但钱夫人还是准时准点前往来福寺上香。   傅芷璇坐在来福寺对面的茶楼里,亲眼看到她带着那日所见过的丫鬟下了马车,进了寺里,只留了四个侍卫打扮的黑衣男子守在寺外。   傅芷璇忙掏出铜板结了账,撑着一把油纸伞,垂头走了过去,神色自若地越过那四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面前,提步进了寺里。   穿过第一重大殿,傅芷璇就看见,钱夫人的那个丫鬟正坐在第二重大殿外的走廊上,仰起头伸出双手接天上冰凉的雨丝,时不时地拨弄一下,然后把雨丝给弹了出去。   想必钱夫人就在第二重大殿内拜佛上香。   她若想就此去见钱夫人,那就绕不过这个丫鬟。但是三天前她们才打过照面,今天再这么巧的遇上,这丫鬟只怕会生疑。   傅芷璇不敢冒险,低头退回第一重大殿,望着空荡荡的寺庙出神。   因为今日下雨,来福寺里的香客也减掉了一大半,只有寥寥几人,他们全专注地跪在蒲团上,双眼紧闭,诚心诚意地向佛祖祈祷。   见没人注意到她,傅芷璇转身出了第一重大殿,站在院子里四处张望,但凡这种寺庙,因为香客众多,为了分散人流,通常都不会只有一条路。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大殿西边又一条青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蜿蜒而长,瞧那方向,应是通往后山。   傅芷璇立即撑着伞,提脚踏上了石阶。她可以从这里绕到第二重大殿,躲开那丫鬟的视线见到钱夫人。   石阶上青苔漫布,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软绵绵的,想是平日里走的人很少。   下雨天路面湿滑,未免滑倒,傅芷璇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扶着假山石壁,慢慢往上走。等她爬到后山时,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后山一片开阔,几棵百年老树遮天蔽日,显得这方天地更加幽暗寂静了。   傅芷璇吐了一口气,收起伞,从后面步入第三重大殿。   她的一只脚刚踏入殿内,就听到钱夫人阴森森中夹杂着愤怒的声音:“怎么?我哥还是不愿动手?他就愿意被钱世坤这么个无耻小人压一辈子?然后让他的亲妹妹、亲外甥被钱世坤这么践踏羞辱?”   另一道相对平和的声音在空寂的大厅里响起:“钱夫人,将军自有主意,你稍安勿躁,暂且忍一忍,现在还不是时候。”   钱夫人闻言冷笑道:“不是时候?那到底何时才是你所谓的时候?等我史家的人都被钱世坤清洗干净,我们母子都被他弄死了?才是你们所谓的时候吗?”   傅芷璇听到这里,骤然想起,自己遗忘的是什么了。   她忘了,陆栖行跟乌文忠曾提过一次,钱夫人的大哥史灿,是压钱世坤一头的副将。   钱夫人有这么个强有力的大哥,还能让钱世坤乃至钱珍珍践踏辱骂,夹着尾巴做人,这里面的问题大了。   她想出了神,忽然一只野猫从后山窜了出来,从她脚边跑过,她下意识地往后抬了一步,手中的油纸伞啪嚓一声,撞到了墙上。 第80章   “什么人在后面?”原先还温和劝慰钱夫人的男子声音猛地拔高, 然后匆匆往傅芷璇的藏身之地走来。   大殿空旷, 除了正中央那尊宽两三丈, 高五六丈的佛像,再无他物,更别提躲避之处了。   听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傅芷璇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用力攥住一样,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思量片刻, 然后赶在那人走过来之前, 先一步提脚从佛像后面走了出来。   一下子就与来人相撞在佛像微弯的左臂下方, 双方相距不过三尺。   傅芷璇这才看清楚, 原来刚才与钱夫人说话的是一个和尚。这和尚看起来应该有三四十岁,个头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浓眉大眼, 皮肤白净,身上带着一种出家人独有的平和气息。   但傅芷璇却完全没办法对他生出一丝好感, 因为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凶戾,锐利幽深的眸子中闪着让人心悸的寒光, 傅芷璇有种被吐着信子的毒蛇盯上的错觉。   单看此人的目光,完全不像个出家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凶煞之气。   傅芷璇紧紧握住手中的油纸伞,眸光一偏,求救地望向钱夫人:“阿璇见过夫人, 夫人真是让阿璇好找,三日已过,上回托付夫人的事,夫人可是有了决断。”   钱夫人早看见了是她,眸光一闪,探究地看着傅芷璇,脸上的神色莫测,也不说话。   见状,那和尚开了口,声音暗哑低沉,似从喉头里挤出来的一般:“夫人可认识这女子?”   其实他这完全是多此一问,若是钱夫人不认识傅芷璇,刚才就会否认了。   但在场的三人都清楚,他这话与其是在问钱夫人认不认识傅芷璇,不如说是在变相询问她该如何处置傅芷璇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意外。   傅芷璇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一紧,握住油纸伞的手轻轻往下垂,贴在右腿外侧,目光软糯,渴盼地看着钱夫人,眼底的脆弱和祈求一览无余。   但被两人盯着的钱夫人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双手紧握手中的佛像,抬头肃穆虔诚地盯着面前佛像看了两眼,然后伏地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她才缓缓起身,走到香炉前,恭敬地把佛香插入了炉子里,然后双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声:“请佛祖宽恕信女!”   钱夫人这一连串动作做得极慢,慢得让傅芷璇心里的不安扩大到了极致,里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她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旁边那和尚一眼,他白净的眉头挤在一块儿,在眉心中汇成两道深深的沟豁,显然也是等得不大耐烦了。   终于,钱夫人开了口,语气已无先前的激动,平静地说:“慧真,一个无关紧要的村妇罢了,让她走吧。”   慧真听了,大眼一闪,目露不赞同之色:“夫人,她听到了我们的话,若是传到钱世坤耳朵里……”   傅芷璇攥紧手掌,没有白费力气去做辩解。   她与这个叫慧真的和尚素不相识,空口白牙的,说再多别人都不会相信她。这事的关键还是在钱夫人身上,只要钱夫人信她,慧真就不会拿她怎么样。   钱夫人沉了沉眼,思忖半晌,抬头,目光询问地看着慧真:“既如此,那你说该怎么处置她?”   慧真显然早有了主意,圆滚滚的眼一眯笑道:“这还不简单,把她关起来就是。等此间事情一了,若是与她无关,咱们再放了她。正好,后山就有一废弃的冰窖,这口冰窖已经十几年没用了,寺里不会有人过去,正适合藏人,把她关在里面,不会有人发现。”   说完,慧真早有准备的拿过旁边的一个烛台,用尖钉一侧指向傅芷璇的胸口。   傅芷璇浑身一僵,裙摆下已经迈出一步的脚立即停了下来。她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这寺内不知还有多少是他们的人,而且寺门口又有四个侍卫守着,单凭她自己,根本没办法跑出去。   罢了,敌我悬殊太大,她暂且看看。反正她的去向乌文忠是知道的,若是到了晚上,她都还没回去,他们自会来找她。   钱夫人见他什么都安排好了,没有反对,轻轻颔首:“走吧,速速安排妥当,我与你一道去。”   慧真点点头,把烛台的尖钉往傅芷璇的方向推了推,催促她:“快走,别磨蹭。”   傅芷璇力持镇定地转过身,慢吞吞地往后山而去。   这个所谓的废弃冰窖位于后山的那棵百年老树的侧后方,因为多年未用,上面累积了一层厚厚的树叶,慧真用脚磨了磨,把树叶踢开,露出一面青色的井盖。   因为太久未用,这井盖合得很严,用脚根本就踢不开。   慧真回头把烛台递给了钱夫人:“夫人看好她,我去把井盖打开。”   钱夫人点头,接过烛台,往后退了两步。   慧真弯腰,双手用力扣住井盖上凸出的纹路,然后用力往上一拉。   咔嚓一声,井盖被掀开,露出黑漆漆的洞口。   他站起身,拍了一下手上的泥,然后扭过头,一眼就看到傅芷璇浑身发颤地站在那儿,钱夫人举起烛台,对准她,脸上一片冷静。   “发生何事了?”慧真皱眉问道。   钱夫人黑亮的眸子中燃烧起一抹怒焰:“她想逃走。”   难怪两人离得这么近,慧真点头,走过去接过烛台,阴鸷的视线瞥了傅芷璇一眼,警告道:“老实点,否则这辈子你就别想再见天日了。”   说完,他还毫不犹豫地踢了傅芷璇的小腿一记。   他这一脚丝毫没手软,踢得傅芷璇一个趔趄,直接扑到了旁边的树叶堆上,抱着小腿。   钱夫人见了,扭头回望了山下一眼,催促道:“别磨蹭了,待会儿腾月要起疑了。”   腾月就是她那等候在第二重大殿外的丫鬟。   慧真点头,走过去,用烛台指着傅芷璇:“起来,下去!”   傅芷璇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眼,收回了目光,然后两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走到黑漆漆的洞口前,蹲下身,沿着一步步石头铺就的阶梯往下走。   这台阶大约有十几阶,垂着向下,很快,傅芷璇就走到冰窖底部。这个冰窖的面积并不大,呈不规则的圆形,大约能摆放下四五张大圆桌,这里面有用的东西早被搬走,余下的废弃物也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渐渐腐烂,只在墙角隆起黑乎乎的一团。   冰窖里潮湿冰冷,还到处都散发着一股子浓厚的腐烂的发霉味,窖底光线极暗,唯一的光亮来自掀开的井盖,若是井盖合上,这里面顿时不分天日。傅芷璇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她双手环胸,抱紧搓了两下,才感觉身体暖和了一些。   把一个正常人关在这种暗无天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的地方,只怕要不了几日,人恐怕就会崩溃。   但慧真的心显然比傅芷璇以为的还要狠,他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截绳子拿了下来,套在手上,荡了荡。   傅芷璇看着他手里的那根绳子,心中发憷,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后瞥了一眼。   钱夫人踩着台阶下来,站在慧真后方,面上一片淡然,冷静地看着这一幕。   慧真听到脚步声,回头又把烛台递给了她,嘱咐道:“夫人拿着烛台,我把她绑起来,免得她在这下面闹出动静,万一惊动了寺里的人就不妙了。”   钱夫人接过烛台,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还是你想得周道。”   慧真没有察觉,笑了笑,拿起绳子傅芷璇逼近。   他背对着光,从傅芷璇的方向望去,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团黑漆漆宛如猛兽的影子朝她扑来。   她抱着伞,双手环胸,瑟缩着往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才不得不停下来,眼神害怕地看着慧真,说出了第一句求饶的话:“你放了我,我不会把你们的事说出去的,我保证!”   慧真冷笑一声,举起绳子,扑了过去,抓住傅芷璇的双手就往绳子里套。   傅芷璇当然不愿,她不停地挣扎,慧真见了直接单手把她按在墙壁上,绳子一缠,从她的胸口往后一绕,再绕一圈,两圈下去,就快把她捆成了粽子。   眼看只需打个结就大功告成了,忽然,听到空气中传来咔的一声,慧真的身体一僵,眼中一片惊愕,头下意识地往后扭了一圈,看向身后,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傅芷璇趁机一脚把他踢开,飞快地站了起来,双臂挣脱,没几下就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等她站定,再抬头就看见,钱夫人站在冰窖里的光暗交汇处,右手中紧握低垂的烛台上血滴往下滚,她的衣服上也溅了一身的血,好在她今日穿的是青色的衣服,才没有那么明显。   地上的慧真似乎还有一口气,他伸出手,用力扣紧地面,往钱夫人的方向爬了一步,抬起头,一脸痛色和失望地看着钱夫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钱夫人握住烛台的手一抖,险些握不稳。她面色苍白地看着地面的慧真,脸上不忍和痛意交织:“慧真,我们相识十余载,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慧真眨了眨眼,眼神涣散,意识似乎也模糊起来:“骗你?我骗你什么?”   他这副快断气的样子,实在是不像是在说谎,钱夫人坚定的心有些动摇,她咬住下唇,疑惑地问道:“你真没骗我?你没有与钱世坤勾结?”   慧真的眼睛都快闭上,张了张嘴,只发出模糊的喘气声。   他的右手轻轻朝钱夫人招了一下,费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两个字:“没有……”   然后头往地上一耷,倒在了血泊中,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慧真……”钱夫人忍不住叫了一声,悔恨、犹豫等复杂在情绪在她的脸上纠结。   犹豫片刻,她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右手,往慧真的鼻端探去,小声叫道:“慧真……”   恰在这时,慧真原本紧闭的眼,忽地睁开,里面精光闪烁,还有得逞后的笑意与自得。而他那只原本无力垂落在地面的手更是疾如闪电,猛地伸出,一把抓住钱夫人手里的烛台,往自己怀里一拽。   钱夫人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诧地看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着了他的道,慧真的伤并不致命,他装作一副快死的模样,实际上是为了骗取自己手里的烛台。   相识这么多年,倒是不知道他还有这一面。钱夫人怔怔的,有些愣神。   慧真夺过烛台,一手紧握,另一只手按住左肩,嘴角往外扯,龇牙咧嘴,脸上的神情更是阴狠:“没想到啊,都说不会叫的狗才咬人,这话果真不假。史氏,你可真让我意外。”   他猛然改变的称呼无疑证实了钱夫人的猜测。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为什么?慧真,我们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婚姻失意,在钱家不得夫君待见,钱夫人的日子过得无趣又难熬,只能在经书佛典里寻找精神寄托,因而迷上了拜佛念经。来福寺在城里,离家近,她不想在家里设佛堂,便三天两头的来寺里听大师们讲经论法。   她第一次到来福寺的时候,慧真还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眉清目秀,笑起来有些羞涩的年轻人。见了她总是双手合十,垂头,轻轻唤一声:“钱施主。”   笑得宛如春日枝头上的第一从嫩芽,清新动人,钱夫人很喜欢慧真,每次去都叫他在前面领路,一来二去渐渐就熟了。   两人偶尔也聊其他话题,慧真学识渊博,富有一颗仁爱之心,两人相谈甚欢,结为莫逆。可以说,钱夫人的许多事,慧真知道得比钱世坤都多。   后来钱夫人还把慧真引荐给了她大哥。她大哥对慧真更是欣赏,直言,慧真出家真是可惜了,甚至还游说慧真还俗。   慧真虽未答应还俗,却对她大哥表了忠心,愿为其耳目。就这样,一来二去,慧真便成了她大哥的暗桩,暗地里给她大哥传过不少消息。   后来,钱夫人又像其他人推荐慧真,她是史灿的妹妹,钱世坤的夫人,在安顺的贵妇圈子里也算顶一号的人物了,因而大家都会卖她一个面子。渐渐的大家都知道,来福寺里有个叫慧真的和尚讲经论法别有一番见解,不少人慕名特意来听他开坛讲法。   慧真的身份地位跟着水涨船高,在安顺佛界声名远扬,成为来福寺的高僧之一,仅次于主持方丈。   可以说,钱夫人对慧真有提携知遇之恩。因而钱夫人更不明白,他为何会背叛自己。因为无论是他要的名还是利,她都给他了。钱夫人也曾想过,钱世坤会安排暗桩在她身边,但一开始她从未怀疑过慧真。   若非后来钱世坤软禁了她,哪儿都不让她去,连后院都不许她出,却允许她到来福寺上香,她还不会对慧真起疑。尤其是每一次,她到来福寺时,监视她的丫鬟腾月似乎都很放心,每回都待在殿外,给她留下足够多的空间。   腾月原是她儿子的贴身丫鬟,仗着有几分姿色,生出了勾搭主子的心思,钱夫人大怒,赏了她一顿板子之后,把她赶去了庄子。   两人结了仇,钱世坤为了恶心她,特意把腾月弄回来监视她。腾月记恨那一顿板子,更是对钱世坤的命令言听计从,每日都把她盯得紧紧的。   但却对她在来福寺的行动睁一只闭一只眼,放水放得太明显,钱夫人想不察觉都难。加之,她每次让慧真给她大哥传讯,但慧真给她的都是敷衍,而且可能是觉得不需要应酬钱夫人了,慧真也逐渐露出了他狰狞的真面目,再无初见时的淡然与平凡,说话时也硬气了许多,久而久之,钱夫人便起了疑。   只是钱夫人现在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根本奈何不了慧真,哪怕已经起了疑心,也只能暂且与他虚以委蛇。   慧真完全没想到他已经在精明的钱夫人面前露出了破绽,对她还颇为信任,今天更是亲自把催命的烛台递到了她手上。   钱夫人那一刺不轻,尖锐锋利的烛台深深刺入慧真的后背心,戳出一个指头大的,四五寸深的伤口,汩汩的血往外淌,疼得慧真浑身无力。   但慧真为人狡诈,他见情势对己不利,捏准了钱夫人的心思,使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又把这冰窖里唯一的武器烛台给夺了回去。   有了烛台,他似乎也有了底气,咬牙强忍住痛,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眼神阴霾地盯着钱夫人,恨恨地说:“为什么?你这样的毒妇问我为什么?呵呵,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妹妹云依,你说为什么?我妹子云依原也是大家闺秀,只因我父早亡,母亲懦弱,家里无依,小小年纪便被黑了心肝的亲戚卖进了窑子里。她这一生够不幸了,可你还要往她身上插一刀,若非你,她怎么可能会死那么早?史氏,血债血偿,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家破人亡的滋味。”   “云依”这个名字在钱夫人的记忆里蒙尘许久,若非有一个钱珍珍时不时地在她面前蹦跶,她都快忘记这个令他们夫妻失和的扬州瘦马了。   没想到她一直欣赏,视为至交好友的慧真竟是云依的亲哥哥,钱夫人这一刻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觉。但此刻再去回想曾经的愤怒和仇恨,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己都觉得不值。   “原来如此,你一开始就是刻意接近我的吧。”钱夫人恍然大悟,目光冷冽地盯着他手里的烛台,不惧不避,指着自己的胸口,“你不是要替你妹妹报仇吗?刺啊!”   慧真紧紧握住烛台,往前一刺,快抵上钱夫人的胸口时,他又蓦地停了下来,紧抿着唇,阴沉沉地盯着钱夫人。   啪!   忽然一柄油纸伞的伞柄重重地拍到慧真背后的伤口上,连续好几下,如疾风骤雨,打得慧身形不稳,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上,嘴里喷出一口鲜血,手一松,烛台跟着咕噜咕噜滚了出去。   报了那一脚之仇,傅芷璇握紧伞,越过躺在地上的身体,走到钱夫人面前,低声问道:“夫人准备如何处置他?”   钱夫人低头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慧真,什么都没说,弯腰拾起滚到背后的烛台,握在手里,提脚往台阶上去:“走吧,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慧真已经受了重伤,这冰窖的位置偏僻,又在人迹罕至的后山,能否获救真的只能看他的运气了。   傅芷璇虽不大赞同钱夫人的这种妇人之仁,但到底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她也不好说什么。   两人拾阶而上,快走到出口时,忽然冰窖底下传来了慧真的一道低喃:“红云,红云……”一声一声,充满了依恋。   前方的钱夫人身形一顿,迈步的脚一顿,但却没有回头,停留片刻,她又抬脚一往无前地走出了冰窖。   跟在后头的傅芷璇看着她眼角飘落下来的两颗莹润的泪珠,若有所悟,在步出冰窖的那一瞬,她扭回头,一垂眸就看见慧真呈大字型仰躺在地面上,嘴角含着解脱的笑,依恋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飘过冰窖的那一缕青色。   傅芷璇忽然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第81章   “现在可以说了吧, 你是何人?”钱夫人蹲在后山的清泉边, 撩起一把水洗去手上快干涸的血迹, 问得随意又淡然。   可傅芷璇却不敢有任何的掉以轻心。钱夫人能毫不犹豫地对付相交多年的慧真,其心智之坚毅果断已不是寻常女子能及。   她沉吟了一下,选择了个保守的答复:“夫人, 我没骗你,我是傅氏,季文明的前妻。”   钱夫人扭头哂笑地看着她:“傅氏,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从你刻意绕过腾月到后山来找我, 就说明你知道我目前的处境。呵呵, 可是现在城里的贵妇们都还以为我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史红云呢!”   停顿片刻,她眉眼一撇,敛去笑意,肃穆地看着傅芷璇:“慧真的事瞒不了多久, 这兴许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出府了,你有话就快快说, 否则下次就是你想说,我恐怕也没机会听了。”   这倒是, 慧真失踪,钱世坤肯定也会接到消息,进而对钱夫人起疑,限制她出府。傅芷璇想了想,不答反问:“那夫人可否回答我, 史将军可否叛国了?”   钱夫人冷眉一扬,不悦地说:“你是什么身份,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嫌她的身份不够,那我呢?”青山下,一道黑影越走越近,但却没有发出任何的脚步声,轻盈迅捷。   傅芷璇扭头看着他一脸的惊喜:“你回来了?”   陆栖行走近,握住她的手,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然后正面看着钱夫人,从袖袋里掏出一物,递到钱夫人面前:“此物夫人应认得!”   这只金印底部一寸见方,高不过半寸,上伏一龙龟,底部篆刻“辰王宝玺”四个大字。   钱夫人出身官宦世家,对这类印章并不陌生,一下子就猜出陆栖行的身份,连忙福身道:“臣妇见过王爷。”   陆栖行摆手:“不必多礼,史氏,史灿在哪儿?”   “这……臣妇……”钱夫人支支吾吾,说得不清不楚,似有难言之隐。   陆栖行斜了她一眼:“史氏,现在军营中正在大清洗,你说被清洗掉的会是谁的人?”   钱夫人猛一抬头,目含震怒:“他敢……”   陆栖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辩驳。   没多久,钱夫人就如斗败的公鸡,无力地垂下了头,自嘲道:“是啊,他连他的亲儿子都不想放过,还有什么不敢的。”   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钱夫人抬头望着山下郁郁葱葱的树木,颓然地说:“家兄与钱世坤同龄,但从小处处压他一头,他对家兄嫉恨已久,加之,我与他夫妻关系不睦,比陌生人还不如。所以史钱两家名义上是亲家,实际上两家近些年来疏远得很,钱世坤有什么事也不会知会家兄,这次的他们投敌叛国,家兄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事发当晚,家兄待在营里,被钱世坤带人突袭控制了起来,同时,钱世坤还让甘源亲自带了一队人马抓了我母亲以及嫂子、侄子侄女们,以他们的性命相要,逼我大哥下令,让他麾下的将士不得反抗。我母亲已是古稀之年,家兄不忍她被钱世坤迫害,只得遵从。此后家兄就一直不知所踪,应是被他关了起来,具体关在哪里我也不知,慧真一直说我大哥没有性命之忧,让我勿忧,也不知真假。”   “不过我们史家与钱家是安顺的两个大族,两家在此地根深叶茂,双方势力盘根错节,要彻底瓦解对方的力量,把对方的家族连根拔起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猜测钱世坤目前应该还留着家兄的性命,因为也许关键时刻还需要家兄出面安抚人心。”   听了她的话,傅芷璇与陆栖行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了然之色,果然,甘源只不过是一枚烟雾弹,钱世坤真正要藏的人是史灿。   史灿是曹广走后,南军的最高将领,又是安顺本地人,在军中的威望远非钱世坤和甘源能比,不说振臂一呼,从者云集吧,但只要他能站出来,无论是道义上还是名义上,都能压钱世坤一头。况且,南军中还有一部分将士比较偏向于大燕,留恋旧国。   因而未免引起忠于史灿的将士的反弹,钱世坤不敢干脆地杀了史灿,造成南军的混乱,但同时他又怕潜伏的朝廷探子或者史灿的死忠知道史灿的状况,前来救人,所以把在所有人看来都最不应该叛乱的甘源推到前面,吸引火力,拖延时间。让大家下意识地忽略了史灿,若不是钱世坤太沉不住气,对钱夫人逼得太紧,露了端倪,只怕还不会这么快就引起陆栖行他们的注意。   钱夫人的这番说辞倒是与陆栖行在军营那边探查的情况对得上号。   他潜入军营就察觉到了营中的气氛不对,后又接到乌文忠传来的消息,得知钱夫人处境堪忧,他立即意识到,这里面大有问题。   经过一番探查,他发现,原来钱世坤在不动声色地清洗南军中的中下级将领,而这些人无不与史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史灿却一直没露面。   下属无辜被调离暗杀,史灿却无动于衷,这不合理,联系到钱世坤对钱夫人的态度,陆栖行猜测史灿这边应是出了问题,因而立即赶了回来。刚回去就从乌文忠嘴里得知傅芷璇到来福寺见钱夫人,他又马不停蹄地折了出来,前往这边,正好撞上钱夫人质问傅芷璇的这一幕。   因而有了后面的事,不过陆栖行对钱夫人的这番说辞持保留意见。   钱夫人见自己说了一大通,陆栖行脸上都一副淡淡的表情,只有扭头看傅芷璇的时候有些温度,不由得有些急了,攥紧裙摆,提醒他:“王爷,臣妇乃一介妇孺,知道的也就这些了。”   陆栖行哂笑了一下,眼中一片冷然:“不尽然吧,钱夫人应该还有一事没说,比如南军的兵符。”   钱夫人瞳孔骤然一缩,迟疑片刻,大大方方地笑了:“什么都瞒不过王爷的眼,没错,我敢肯定钱世坤还没对我大哥下毒手,因为南军的兵符还在我大哥手里。”   这才是史灿真正的护身符。   大燕兵制跟前朝差不多,实行一地一符,一军一符制度,各地驻军均有半道兵符,由当地驻军最高统帅持有。   朝廷若想调动某支军队,需下定诏书,调出存留在京城的另外半道兵符,持符验合,方能调遣指挥军队。   而现在南军的兵符,其中半道就在史灿的手里,这才是史灿的最大筹码。   钱世坤不花一兵一卒,依靠大梁,窃取了安顺,好处是己方人马没有损耗,但也坏在这里,没有经过战争的筛选,同样有许多墙头草和忠于大燕的将士也一并留了下来,藏在军队里。   这就造成南军现在表面看起来一片太平,实际上内里潜藏暗流,各方势力涌动,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二次哗变。   但是这半道兵符的时效也是有限的。   陆栖行波澜不惊地看着钱夫人,眼中充满了嘲讽意味:“夫人应当明白,顶多再过两月,等钱世坤把军营的异己都铲除掉后,这半道兵符就会沦为一块废铜,毫无作用。”   被陆栖行一言戳破他们如今的处境,钱夫人终于不能再保持镇定,诚心向陆栖行投诚,不过她是个机灵人,说话也很有技巧,并未让自己太落下风:“王爷,这也是家兄所担忧的。好在,如今朝廷把王爷派了过来,想必安顺之事能尽早解决了?”   陆栖行瞥了她一眼,索性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没错,皇上已经下了圣旨,派本王前来平叛,并授予本王调动阳顺驻军之权。”   闻言,傅芷璇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乌文忠从未与她提起过。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栖行轻轻眨了眨眼,握住她的手也用力捏了一下。   傅芷璇瞬间了悟,根本没什么圣旨,这是他故意诈钱夫人的。未免露出破绽,坏了他的事,傅芷璇连忙垂下头,掩去了眼中的笑意。   钱夫人沉浸在震惊与喜悦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她抬起头,渴盼地望着陆栖行:“王爷,臣妇亦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但凡有臣妇能做的,请王爷尽管吩咐。”   陆栖行直接问道:“兵符呢?”   钱夫人脸上露出苦笑:“家兄行事一向谨慎小心,兵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会告诉臣妇。臣妇并未撒谎,若想找到兵符,只能先找到家兄。”   眼看陆栖行似要动怒,她又连忙加了一句:“不过臣妇倒是大致能猜到家兄被关在哪儿,他应该是被关押在安顺府衙里。”   “府衙?”陆栖行诧异地扬眉,“这地方人来人往,你确定?”   各地府衙都担任着维持城池治安、征收赋税、决断刑狱、户籍文书等职,因而哪怕是乱世,府衙也是全城人口最密集,流动最多的地方。不说其他,但论府衙中每日进出的衙役小吏就有几十上百人,这么多的人进进出出,若是钱世坤把人藏在那儿,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钱夫人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安顺知府王牧是钱世坤的妹夫,两人臭味相投,关系极好。钱世坤这人生性多疑,能得他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不多,王牧就是其一。他凡事都唯钱世坤马首是瞻,说是钱世坤的狗腿子也不为过。而且府衙离钱府就一墙之隔,钱世坤在家都能随时注意到那边的动静。”   “原来如此。”陆栖行颔首,“多谢钱夫人相告,你的丫鬟应该已经开始寻人了,回去耐心等候吧。”   钱夫人不动,双手别再腰间,矮身冲陆栖行福了福身,目光坚定执着:“臣妇还有个不情之请,望王爷成全!”   陆栖行没有拒绝她:“你讲。”   钱夫人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忽地双膝跪地,朝陆栖行磕了一个头:“王爷,投敌叛国,钱世坤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但臣妇的一双儿女,幼时不得钱世坤喜欢,年长后也不受他待见。我儿身上流淌的是军戈铁马的热血,他的祖祖辈辈都以戎马一生为荣,可钱世坤硬是不准我儿习武,逼着他从文读书。只因他不愿把钱家传承给我儿,哪怕这是他唯一的嫡子。”   “臣妇这一双儿女何其无辜,都说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但臣妇不甘心,他钱世坤这十几年来一直视我们母子三人为无物,凭什么他做下的孽要由我的儿女去承担。但臣妇也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因而臣妇不敢冒昧恳求王爷法外开恩,臣妇只恳请王爷给臣妇一个机会,臣妇愿提钱世坤的人头来将功折罪,换我一双儿女的性命和自由。”   她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声情并茂。傅芷璇很是动容,这天底下有她娘那样糊涂的母亲,但更多的女子是为母则强,诸如苗夫人、钱夫人,甚至是万氏,也是一心为季文明兄妹打算。   她下意识地看了陆栖行一眼。与她相反,陆栖行脸上的神情没丝毫的变化,黑瞳定定地看着钱夫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陆栖行垂眸,眸中染上一丝笑意,带着明显的询问意味。   傅芷璇朝他一笑,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她同情钱夫人的遭遇,但陆栖行也有他的立场和判断,亲疏有别,她只能也只应该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边。   她什么都没说,陆栖行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见她事事以己为重,陆栖行嘴角的笑意扩大,不顾钱夫人还站在对面,抬起手轻轻按在傅芷璇的头上,爱怜的揉了两下。   钱夫人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幕,嘴角不由泛起一抹羡慕的笑。两情相悦、郎情妾意、蜜里调油,光是想起来就令人脸红心跳的字眼,这辈子却与她无缘。   陆栖行把目光重新投到钱夫人身上,如了她的愿:“钱夫人,法不外乎人情,怜你一片慈母之心,本王答应你,只要你的一儿一女未参与钱世坤的投敌叛国这事中,绝不牵连他们。”   这比钱夫人所期望的还高,她原想只要能保住他们的命,不要流放千里,哪怕沦为庶民,她就知足了,但陆栖行竟答应她,不会牵连到他们身上,那岂不是说,女儿也不用被夫家休妻,夫妻、母子分离了,儿子也能读书参军,考取前程。   她大喜过望,心悦诚服地给陆栖行连磕了三个响头:“多谢王爷开恩,你的大恩,臣妇没齿难忘,你放心,臣妇一定会取来钱世坤的人头,以慰在前一阵哗变中枉死的将士。”   对她的承诺,陆栖行并未放在心上,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钱夫人,时候不早了,你的丫鬟恐怕等得不耐烦了。”   钱夫人这才想起,她已经出来许久了,说不定腾月已经来找她了。她忙站了起来,冲陆栖行和傅芷璇福了福身:“王爷,阿璇,臣妇就先下去了。”   傅芷璇连忙侧身避开她这一礼,抬头看了一眼薄唇紧抿的陆栖行,低声道:“钱夫人快去吧,免得腾月生了疑。”   ***   钱夫人一走,陆栖行立即把傅芷璇抱了个满怀,头埋在她的肩上,语气带着浓浓的无奈:“你跟乌伯伯也太大胆了,以后这种危险的事不能做。”   大白天的又是公共场合,虽说这山涧很少有人来,但万一被人看见了多不好。傅芷璇轻轻推了他一下:“快松手,待会儿有人来了。”   “放心,没人,我累了,你让我靠靠。”陆栖行的头轻搭在她的肩上,就是不肯挪。   傅芷璇看着他为了迁就自己的身高,特意弓起的腰,心道,这靠比不靠还累吧。算了,给他点面子,还是别拆穿了他了。   傅芷璇嘴角不自觉地漾出一抹笑,她盯着陆栖行的头顶,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蹙眉问道:“你是不是派人跟着我?看见我被慧真发现的事了?”   陆栖行终于从她的肩上抬起了头,站直身,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下坡处,抬头正好跟傅芷璇齐眉,然后抓起她的手,摊开她的手心,啪地打了下去,没好气地说:“让你乖乖在家等我,谁让你去冒险的?若不是闻方跟在你的后面,替你解决了小尾巴,只怕你还没见到钱夫人就被抓走了。你以为钱世坤只会放一个小丫鬟监视钱夫人?”   傅芷璇完全没料到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危险竟离她那么近,她理亏地垂下头,轻声道:“我们以为在庙里只有腾月一人跟着钱夫人。”   陆栖行抓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她的食指,道:“这也不怪你。”是乌文忠的没有调查清楚。   傅芷璇见他不计较了,连忙惊喜地问道:“闻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跟在我后面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对了,他去阳顺的事办完了,那朝廷那边怎么说,援军可是到了?”   陆栖行点头:“没错,办好了,不过来的不是援军,而是诏书和兵符。”   这些年,内忧外患,战乱频繁,朝廷的兵力严重不足,更何况,燕京城离安顺有上千里之遥,就是从京城调遣援军也无法在短短不足十日内抵达安顺,还要安排辎重随行,等大军到了,安顺这边黄花菜都凉了。   傅芷璇诧异地望着他:“这么说,你刚才不是骗钱夫人的?”那他那么笑是什么意思?   陆栖行揽住她的肩,轻声道:“阿璇,你应该知道,朝廷现在防着我,怎么可能给我领兵权。带着圣旨和兵符而来的是曹广,他才是这场平乱的主角,所以我也不算是欺骗钱夫人。”   傅芷璇有些心疼的看着他。这段日子,因为人手不足,他为了早日探清敌情,摸清楚安顺的状况,亲自以身涉险,深入敌营,结果换来的却是防备和猜疑,实在是令人寒心。   见她小脸挤成一团,眼神担忧地望着自己,深怕自己难受的样子,陆栖行忽地就笑了,捧着她的脸,垂下头,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阿璇,我都是一品亲王了,升无可升,拿这军功亦无用,何必替他们做白工。还是让曹广在前面身先士卒,我们在后面看戏就是,你说好不好?”   傅芷璇才不相信他。他是大燕皇族,哪可能放得下这一摊子事,就算没有圣旨,没有任命,他一样会为这事奔波。若是安顺这事解决不了,第一个睡不着的就是他。   “你不用安慰我。”傅芷璇闷闷地说,“我知道这是你的责任,我也不拦着你,只求你平平安安的回来。”   陆栖行把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里,轻笑道:“我没安慰你,去西郊寻银矿的探子回来了,他们已经找到了矿银的位置和产银的状况。明日我会找机会出城一趟,与曹广见一面,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就回来。如今南军军心不稳,有了银矿这个巨饵,梁军也随时可能反水,又还有阳顺十万大军做后盾,曹广若还没办法夺回安顺,那他这大将军也白当了。”   听他这番话不似安慰自己,傅芷璇抬起下巴望着他:“真的?那你去几日?”   陆栖行抚摸着她的下巴:“当然是真的,你忘了我南下的目的?咱们也该去做我们自己的事了。放心,我约莫去两三日就回城,你在城里等我,城中应该就要乱起来了,你也别再去见季美瑜了。闻方我留下,你有事尽管差遣他。” 第82章   万籁俱静,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 从不知名的角落里窜出, 蔓延开来,不知不觉,整个安顺便都被笼罩在了这深沉的夜色中。   街道上, 清冷寂静,一盏闪着微弱黄光的灯笼由远及近晃荡而来,两个一深一浅的背影在暗沉的街上拖得老长, 其中前面那个年长一些的拿起别再腰间的沙漏看了一眼, 慢吞吞地说:“四更了, 要下雨了。”   他侧后边的年轻人连忙把铜锣提了起来, 年长一些的更夫拿起敲,击打在锣上,一慢三快,“咚——咚咚咚”的声音传得老远, 紧接着那老更夫拖长着嗓门大声喊道:“鸣锣通知,春雨将至, 关好门窗,防潮防雨!”   话音刚落, 先前还是稀稀落落的零星雨点瞬间变得密集起来,如牛毛般,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淅淅沥沥,带着这个春天里的最后一丝寒意, 浸入衣领中,冻得两个更夫瑟缩了一下。   “快到屋檐下躲躲。”年长那个经验丰富,拽了年轻人一下。   年轻人却没动,指着巷子尽头道:“刚才那里好像有人闪过。”   年长的更夫揉了揉眼角,巷尾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他摇摇头:“是你眼花了吧。”   年轻人不信邪,抻着脖子,提起灯笼走到巷尾环顾了四周一圈,却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他摸摸鼻子,讪讪地说:“难道真是我眼花了?”   自言自语了一句,眼看雨势加大,他没辙,无奈地躲回了屋檐下。   巷尾上重新陷入了寂静,没多久,两道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其中一人轻轻说道:“王爷,府衙那里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过去吗?”   陆栖行点头:“事不宜迟,走吧。”   他先迈步,章卫紧随其后,两人在细雨中飞快地穿梭,拐过两条街,安顺府衙便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午夜的府衙再无白日的喧嚣,静谧得有些可怕,黑沉沉的,宛如一只匍匐在雨夜中的猛兽,与它一街之隔的钱府也同样如此,两府极大,巷子两边几乎都是这两府的围墙,现如今倒是方便了二人。   陆栖行带着章卫,走到府衙后门,抬手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一下比一下重。   没过多久,后门轻轻被拉开一条缝,然后探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走。”   陆栖行与章卫一前一后闪入门内,后门轻轻合上,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晚上的府衙,处处透着阴森森的气息,来人领着陆栖行与章卫七拐八绕,避开府衙值夜的差役,走了半天,来到府衙后方的一处杂院。   这处院落紧挨着牢狱,院子里种着好几棵百年老树,青葱的树枝遮天蔽日,弄得哪怕是艳阳高照的日子杂院里也没什么阳光,因而更显阴森和潮湿。   但就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里,却被围得像个铁通一样水泄不通,几十个身强体健,浑身充满煞气的士兵日夜巡视,昼夜不息。   不过今夜与往日大大不同,院子里处处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香味,活像是谁家的酒窖被打开了一样。   院子进门处的厅房里,几十个别着大刀,一身凶煞之气,身强体壮,腱子肌凸出的男人全趴在了木桌上,打着鼾,鼾声高涨,一声高过一声。   领路那人轻轻推开门,领着陆栖行与章卫,小心避开他们,往里而去。   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最里侧,这是一间柴房,位于整个院落的西北角,昏暗潮湿,门口两侧还堆积着高高的柴火。   若非有人带路,绝没人想得到,史灿就被关在这破地方。   领路人轻轻打开门,带着陆栖行走了进去,章卫守在门口放哨。   听到响动,床上那一团黑影猛地坐起,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戒备:“你是何人?”   陆栖行站在屋子中央没动,领路人打亮了火折子,屋内刹那间变得明亮起来。史灿似乎有些不大适应这样的光亮,忙抬手遮住了脸。   待眼睛稍微适应这亮光后,史灿一眼就认出了站在中间的陆栖行,惊呼出声:“王爷!”   陆栖行看着他,史灿的手腕、脚腕上都戴着两条大拇指粗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嵌入墙壁中,为了避免发出声响被人发现,他刚才一直用手提着铁链。   难怪这大晚上没个人看着史灿,他们也放心。   陆栖行没有与史灿多做寒暄,直奔主题:“史副将,兵符呢?”   史灿没料到他这么直接,竟一时不该如何作答,顿了一会儿,探询地望着陆栖行:“王爷,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陆栖行沉声提醒他:“史副将,你应当明白,本王之所以亲自走这一趟就是为了取信你。”这就是他的诚意,至于外面是什么情况,现在与他多说也无益。   史灿老脸发红,明白了陆栖行的意思,没再多做无用功,很是干脆地说:“兵符藏在末将书房墙壁上挂的那副铠甲上,那副铠甲是当年先皇褒奖末将的,用玄铁所铸,重达两百斤,兵符就藏在铠甲的下摆的铁环套扣里。”   这套铠甲太重,寻常人根本不可能佩戴,因而象征意义远大于实用价值,所以哪怕就是明晃晃地挂在墙上,通常也不会有人去动它。   陆栖行颔首:“多谢史副将仗义相告!”   见他似乎要走,史灿有些慌了,连忙叫住了他:“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们准备拿他怎么办?   陆栖行没有敷衍他,指着旁边举着火折子神色冷凝的领路人道:“目前,未免打草惊蛇,恐怕还得委屈史副将一段时日,等我们动手后,黄老四会助史副将脱困,届时,将是史副将大展身手的机会。”   “多谢王爷愿给末将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听到这话,史灿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钱世坤等人叛国投敌,他作为他们的顶头上司,有失察之职,朝廷若追究下来,他丢官事小,恐怕还得治罪。   陆栖行摆手,安抚他:“史副将忠于朝廷,忠于大燕,忠于皇上的心,本王会如实上报,副将不必过于担忧。”   他这一席话,如同给史灿吃了一颗定心丸,绯色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正欲说话,忽然,门外响起了章卫的声音:“有人醒了,走过来了!”   陆栖行手一挥,旁边的黄老四立即把火折子吹灭。   “老四,你出去换章卫进来。”陆栖行沉着吩咐道。   黄老四一颔首,脚步无声地走到门口,把章卫推了进去,反手半掩着门。   门刚一合上,一个穿着你灰色军服,头发有些散乱,手里还拎着一个破灯笼,边走边打哈欠的矮个男人走了过来,瞧见黄老四,他捂住嘴,眨了眨眼,哈出口气,瞥了一眼院子里绵密如针的细雨,不解地说:“黄老四,你酒量不错啊,大家都喝醉了,就你一个人醒着,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黄老四搓了搓手,哈了口气,指着雨帘,憨憨地笑了:“花六,这不是下雨了吗?我来看看里面这家伙还安分不。”   花六摇了摇因为宿醉,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指着黄老四憨厚木讷的脸:“你啊,还是这么认真,难怪什长最看重你。”   黄老四腼腆地笑了,老实本分的脸上全是局促:“没有,没有,这都是弟兄们抬举我。”   花六一拍他的脑袋:“行了,在老哥哥面前就别讲这些虚的了。”   黄老四摸摸后脑勺,笑得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下雨了冷得很,咱们回去再批件衣服眯一会儿。”花六说完,伸出胳膊,一把挽住黄老四的脖子。   但因为他喝高了,头重脚轻,身高又比黄老四矮了一个头,胳膊一打滑,竟摔了下去,一屁股滑坐在地上。   黄老四见了,连忙蹲下身去扶他:“喝多了就别乱跑,起来,走……”   话说到一半儿,黄老四喋喋不休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因为他顺着花老四的视线看到了房门口那一连串的脚印。因为下雨,院子里湿润,这一路走来,鞋子底下难免会带了水,踩在干燥的房门口,留下几个极其明显的脚印,这几只脚印散乱,还有两只左脚印半相叠在一块儿,方向、前后、角度都一致,唯一不同的就是两只脚印大小不一,一看就是两个人。   黄老四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行动,脑子里反应过来的花六已经先发制人了,一把勾住黄老四的脖子,猛力往下拽。   黄老四一时不察,被绊倒在地,花六一个翻身,骑到他的肚子上,双手死死箍住了他的脖子,低声凑在他的耳畔狠狠地问道:“你带了什么人进去?”   被打翻在地的灯笼破开一道口子,夜风袭来,火苗颤动,跃动间只见黄老四那张脸惨白得跟死人没什么差别。他两手用力挣扎,试图掰开花六的手,无奈花六先下手,占了上风,他始终挣不脱,双目开始翻白眼,嘴巴跟着大张,一副快窒息的模样。   花六见了,眸中闪过狠光,虎口往下一按,加重了力道。   忽然,背后一记刀风袭来,花六忙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一记手刃重重地击在他的后颈窝,他脑袋一垂,歪了过去,躺在了湿漉漉的院子边上。   黄老四得救,捂住嘴,压着嗓子,咳了好几声,然后站了起来,惭愧地看着陆栖行:“属下思虑不周,让他看出了破绽。”   陆栖行示意章卫灭了灯笼,压着嗓子说:“他,我们带走了,你的脖子处理一下,别被人看出了端倪。”   平白无故少了一个人,明日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但花六已经发现了,绝不能再留下他,黄老四点头:“是,属下遵命。”   陆栖行没多说,冲章卫招了招手,章卫扛起花六,两人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   黄老四的担忧果然成了真,第二日换班的时候,什长轻点人数就发现了花六不见了。   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又去红衣坊找他的相好洛依依了,但派出去的人回来禀告,昨夜花六并未去过红衣坊。   花六的亲人早在战乱中死光了,余下的亲戚也走得远,因而,他没了踪影,大家找了找没发现人,见史灿还安分的待在房里,也没人管他去哪儿了。   不过什长还是不放心,因为看守史灿的事太重要,这花六一失踪,万一把他们这边的事情说了出去怎么办?   左右思量,他还是把这事向钱世坤汇报了。   钱世坤听了勃然大怒,拍桌子质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找的都是在安顺无亲无戚,又没牵挂,信得过的人吗?我说过了,在事成之前,不许你们任何一人离开后院。”   什长硬着头皮道:“是属下失职,昨天,老李接到信,他远在福宁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一时兴奋,大家喝了点酒,睡得比较沉。”   军中男儿有几个不会喝酒的,原以为,只是几坛子酒,几十人分食而已,暖暖身应无碍的,谁知道,才喝了两碗,醉意就涌了上来,他最后也撑不住趴在了桌上。   钱世坤越听越不对劲儿,恨恨地盯着他:“府衙已经不安全了,转移,马上转移,今晚把史灿挪到我府中来。”   犹不放心的钱世坤,思量半晌,又派人把季文明叫了过来,让他亲自盯着史灿。现在正是清洗史家以及史灿底下那帮狗腿子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出了岔子。   做完这一切,钱世坤还总觉得不安。这段时间,城里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曹广底下那帮家伙就跟泥沉大海一样,除了在甘源家门口露了一手,到现在连影子都没见到。   就连被他们虏去的甘源的儿子甘祥也一并没有消息。这并不能令钱世坤放宽心,对方手里抓着那么大一个好把柄,却不动声色,怎么看都像是在憋着发大招。   要不,现在就把史灿兄妹俩给弄死?   这个念头在钱世坤脑海中闪过后又飞快地按了下去,还不是时候,他们的爪子还没完全扒干净,这时候动他们,他们死忠只怕要发疯。   再次坚定了温水煮青蛙,一点一点蚕食史家势力的想法,钱世坤站了起来,正准备前往军营一趟,就听到亲随来报:“将军,腾月求见。”   钱世坤眉一皱,眸子里一片阴霾:“让她进来。”   没多久,腾月匆匆走了进来,双膝跪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她知道钱世坤并不喜欢拐弯抹角,因而一进来就直接告状:“将军,来福寺那边传来消息,慧真大师不见了。”   钱世坤阴狠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问完后,他又不悦地中鼻孔里哼了一声,恼恨地自语:“慧真也是无能,让他套史氏的话,弄清楚兵符的下落和史家还有哪些暗桩,结果这么久了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腾月听到他声音里的冷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敢接话,伏身趴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说:“就是昨天的事,夫人见过他后,当晚便没了他的踪影,今日,寺里找了一圈,咱们的人也在来福寺附近找了找,都没寻到慧真大师的踪迹。”   听她提起钱夫人,钱世坤猛地站起来:“你说什么,他是在见过史红云之后失踪的?”   他身上的怒气喷薄而出,宛如火山爆发一样,盯着腾月的眼神更是凶狠得几乎要把她撕碎一般。   腾月后悔了,她不该因为想看钱夫人的笑话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亲自来禀告将军此事。未免被迁怒,她不敢再添油加醋,点头道:“是的,昨天下午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夫人。”   “我倒是小瞧史红云了!”钱世坤冷哼一声,一拂袖,大步跨了出去,看也没看腾月一眼。   他直接赶往后院,钱夫人居住的洛安居,然后一脚踢开门。   钱夫人正在绣鞋垫,猛然听到门哐当一声,破开一个大窟窿,吓了一跳,针头一歪,扎进了食指里。   她面色不变地抽出绣花针,用大拇指弹了一下针眼里沁出的血珠,凉凉地笑道:“什么风把将军给刮来了?我这洛安居将军可是十几年没踏入一步了,稀客啊!”   钱世坤最厌恶的就是钱夫人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以前就罢了,现如今她的羽翼都折断了,连一个丫鬟都敢爬到她头上撒野,她还这幅鬼样子,看了就令人生厌。   钱夫人像是没察觉到他仇视愤怒的目光一样,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收拾好鞋垫,唏嘘地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以后只怕没有机会给我儿做鞋垫了,一次多做些,以后都可以穿。”   钱世坤真想撕烂她的脸,她这副死样子,比之当年去捉奸的时候的妒忌面孔还难看。   “慧真去哪儿?”钱世坤一句废话都不想跟她说。   钱夫人放好鞋垫,回过身,笑得甚是无辜:“将军,慧真大师不是在来福寺吗?你要找他,应当去来福寺才对,问我作甚,我与他非亲非故,他去了何处怎会与我说。”   钱世坤的耐性耗尽,眉宇间戾气丛生:“史氏,我的耐心有限,你不说是吧,来人,去请史家二少爷来咱们府上做客,就说他姑姑想他了。”   钱世坤口里的史二少爷是史灿唯一的嫡子,史灿在子嗣一事上并不顺利,过了而立之年,妻子才产下嫡子,因而,这孩子目前年龄也并不大,只有十二岁,还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年。   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钱夫人心中暗恨,却不得不妥协,冷笑了一下:“将军不就想知道那半道兵符在哪儿吗?坐吧。”   说完,走过去关上门,然后先一步坐到了圆桌旁,毫不意外,钱世坤坐到了她对面,离她最远的地方。   “你知道?”钱世坤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钱夫人与史灿乃一母同胞的兄妹,两人从小感情就极好,她知道史灿将兵符藏在哪儿了倒不是没可能。不过这女人一向倔得很,今日怎么想通了?将信将疑,钱世坤看钱夫人的目光未免带上了浓浓的怀疑意味。   钱夫人装作没看到,眼眸一垂,挤出一丝湿意,苦笑道:“将军,犹记当年,十里红妆,羡煞旁人,你我为何会走到今天?就为了一个扬州瘦马吗?”   这是她第一次在钱世坤面前服软,钱世坤倍觉诧异的同时,又说不出的畅快,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朝他弯下了她那高贵的头颅。   钱夫人的眼中水雾缭绕,声音也带着几分哽咽和惆怅:“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丝毫忍受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等活了大半辈子才明白,旁人的酸言醋语又算得了什么?不就一风尘女子,我又何必与她计较,放低身段做出那等事,徒惹人笑话罢了。”   她这番话从头到尾都没有后悔二字,但却处处透露着这个意思。   钱世坤心里大快,他本就不喜史氏,这女人还没点容人之量,做出捉奸之事,令他沦为全城笑柄,更是让他对她的厌恶到了极致。   这女人终于也尝到了后悔的滋味,钱世坤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哼道:“史氏,你后悔得太晚了,若你当初伏低做小,笑意温柔,我可能还会多看你一眼。”   钱夫人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被泪水洗礼过的眸子黑得发亮,里面闪着诡谲的光芒:“不晚,一点都不晚,我还有亲手纠正这个错误的机会!”   这话说得颇含深意,钱世坤瞥了她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是纠正曾经的错误,当初那场捉奸,我确实错了,错在恨错了人,认错了罪魁祸首!”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还带着深深的恨意。   钱世坤一听就暗道不好,但他从进屋开始都没吃过她的任何东西,应不至于中她的暗算:“你这话什么意思?”   刚说完,钱世坤忽然察觉到屋子的气温似乎不对,有些热得慌,光坐着人就发热出汗,而且在浓郁的熏香味下似乎还藏着一股烧焦味。他翕了翕鼻子,这味道似乎是从头顶……头顶,钱世坤猛然一抬头,就看见粗如水桶的横梁直直掉了下来,砸向他的头顶。 第83章   横梁距地面不过一丈远的距离, 砸到地上也不过是眨眼的时间。侥是钱世坤反应迅捷, 但因为事发时他还坐在桌子前, 行动到底没那么敏捷,只堪堪连人带椅子,扑通一声, 滚到了一边, 避开了被砸得脑袋开花的命运。   但他的右腿就没那么幸运了, 横梁重重地砸下去,轰地一声, 直接把桌椅给砸得稀巴烂, 带着木屑一起压在他来不及退开的右腿上。   横梁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其中离钱世坤较近的那一截上面还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溅到钱世坤的衣服上, 瞬间烧出一个洞来。   但钱世坤现在完全没办法管这个,他感觉右腿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不止是骨头被横梁压断了, 还有大腿部的皮肤都被烫得皱了起来, 滋滋作响, 冒着青烟。   这滋味,完全不是一个痛字能形容的。   饶是钱世坤这种见惯了生死,对疼痛的忍耐远高于普通人的大男人也受不了,痛苦地呻吟出声,大声嚷嚷:“快来人啊,快来人,都死哪里去了……”   听到他还能叫出声, 钱夫人很失望,她苦心孤诣安排了这么久的计划竟然落空了。不过没关系,这横梁没能让钱世坤一击毙命,她还有补救计划。   只见她抬手把刺绣架子一掀,一大堆干燥雪白的棉絮露了出来,钱夫人二话不说,飞快地抱起棉絮堵到了门口。   开始,钱世坤还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但等他看到她把火折子丢到了棉絮里后,整个人都不好了,连疼痛都忘了,惊呼出声:“史红云,你疯了,你不要命了!”   钱夫人扭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才知道,从你对我史家下手,从你视我们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从你利益熏天,不顾女儿死活的那天开始,我就疯了。只要能拖你一起下地狱,我不亏!”   边说边飞快地走到床边,掀开床板,从底下抱出一只洗脸盆大的坛子,吃力地走到门边。   钱世坤看了,心里掠过一道极其不好的预感,张嘴惊恐地喊道:“史红云,住手,住手,你不能把油泼上去……”   钱夫人置若罔闻,一把掀开坛子盖,坛口倾斜,桐油哗啦啦地往下流,落进棉絮堆里,火苗窜起一人多高,瞬间吞没了门框,门框上发出嘎吱一声,裂成几块滚进了火堆里,为熊熊大火添砖加瓦。   最后钱夫人把坛子也丢进了火里,转过身,看着暴跳如雷的钱世坤,脸上不自觉地带起了笑,学着他先前的口吻:“晚了,太晚了……”   话语里带着遗憾,但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快意。   钱世坤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一脸开怀的女人,不由背脊发凉,是他小瞧了这女人的阴狠毒辣,才中了她的毒计。看着门口的火苗往房屋两侧蔓延,钱世坤此刻也顾不得跟钱夫人计较,他的好日子才开始,他的宏图大业还在等着他,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钱世坤强忍着痛,双手扣着地面,往紧闭的已经被火光灼得滚烫的窗边爬去。只是他的右腿被压在了横梁下,无论怎么使劲儿,都挪动不了分毫。   就在钱世坤目露绝望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亲信鲁达焦急的呼唤声:“将军,将军……”   啪地一声,摇摇欲坠的门被人用木桩顶开,越过熊熊火光,钱世坤看到一张张焦虑不安的熟悉面孔。   他扯着嗓子用最大的声音吼道:“救我,救我,谁能救我,赏他白银千两,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外面的都是钱世坤的亲信,很快,打水的打水,灭火的灭火。虎背熊腰的鲁达更是不惧滚烫的窗户,一脚踢破了窗格,接过后面侍卫递上来的水桶,对着窗户边泼了上去,然后裹着一床湿被子从窗户里跳了进来,往地上一滚,灭了身上沾上的火星子,朝钱世坤这边扑来。   钱夫人不甘心极了。为了这一天,她等了太久太久,怎么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她环顾四周一圈,终于找到一物——那把挂在绣架上的剪刀,这间屋子里唯一具有杀伤力的器物。   她走过去,抓起剪刀,往钱世坤的背上一捅,刀尖没入钱世坤的背部,他一个吃痛,抬手狠狠扇了钱夫人一记。   钱夫人被他这一耳光打得头晕目眩,身子一个趔趄,脑袋撞到桌沿边,晕了过去。鲜血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糊住了她的左半边脸,看起来怵目惊心。   “弄死那个贱人!”钱世坤犹不解恨,咬牙切齿地吼道。   鲁达一脸难色:“将军,火快烧过来了,咱们先出去,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吧。”这时候,他哪有空去杀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真是便宜这贱人了……咳咳咳,鲁达快走!”到底是惜命占了上风,钱世坤当即放弃了报复钱夫人的想法,急声催促道。   鲁达弯腰伸出双手抱起横梁的一头,用力把它抬开,终于解放了钱世坤的右腿。   钱世坤的右腿从脚背到小腿被滚烫的横梁砸得完全不能看了,黑乎乎的一团,混合着被砸烂的血肉,露出白森森的腿骨,令人不忍直视。鲁达愣了一下,别过头,蹲下身毫不犹豫地背起了钱世坤往窗户那边走去。   为了接应他们,窗边一直是灭火的重点,一桶接一桶的冷水不住地往窗户边上泼,阻止了火势向这片区域蔓延,也给鲁达和钱世坤留下了逃跑的空间。   鲁达背一躬,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钱世坤往窗口上托,外面接应的士兵连忙跑过来拉住钱世坤,用力把他往上拽,钱世坤现在浑身是伤,腿都曲不起来,完全只能靠外面的人拉,里面的鲁达推。   但窗口并不大,这一拖动就卡住了钱世坤的伤口,鲜血被挤压出来,顺着窗棱流淌到墙角。   连番折腾,就是铁人也吃不消,钱世坤再也撑不住,痛得晕了过去。   “将军,将军……”   悠悠转醒的钱夫人听到鲁达等人急切的呼声,用力抬起头,看了一眼浑身是血晕死过去的钱世坤,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钱世坤就是不死,这辈子也是一个废人了。待燕军入城,作为投敌叛国的贼子,这安顺哪有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可惜她不能亲眼看到他的悲惨下场。   钱夫人的眸光开始涣散,往事如云烟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二八芳华,十里红妆,白首之约,多么浪漫又美好的期许,喜得麟儿,儿女双全,多么令人艳羡的美满……   往事一幕幕从她眼前飘过,全化为一声幽幽的长叹,到最后定格成了慧真那张白净秀丽的脸,他抿嘴一笑,笑得秀气腼腆,如春后的暖阳:“红云,我来接你了……”   ***   钱世坤的伤很重,城里最好的三个大夫连夜抢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住了他的性命,不过他的右腿是保不住了。   三个大夫商量了一番,郑重地对鲁达说道:“为了钱将军的安危,应尽早实行截肢!”   钱世坤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噩耗,他恨不得自己还在梦中。   他可是手执长木仓,上马作战的将军,怎能没有了腿。一个没有腿,连路都不能走的将军如何服众,带兵作战?他殚精竭虑,汲汲营营许久,结果却栽于内宅妇人之手,让他如何甘心。   “不行,一定要保住我的腿,听到没,不计一切代价,一定要保住我的腿!”钱世坤声嘶力竭地吼道。   三个大夫面面相觑,尤其中最德高望重,医术最出名的王大夫出面劝道:“钱将军,你的右腿,膝盖以下受伤严重,肌肉坏死,骨头断裂,便是华佗在世,恐也无法两全,还请将军三思,早日下决断!”   他就只差没说,钱世坤的腿注定要残疾了,截了肢还能多活几年,不截肢就等着感染,不治身亡吧。   钱世坤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气得手一挥,打翻了床侧盛放药汁的汤碗,褐色的药汁滚了一地,蔓向床沿,钱世坤想避开,却发现自己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   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滚,滚,庸医,庸医,都给我滚出去!”   明白他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接受此事,鲁达连忙给三个大夫使眼色,让他们先出去。然后蹲下身,拿起旁边的干布擦了擦床沿上的药汁。   鲁达不顾危险冲进火海里救他,钱世坤没办法对他发火,只能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发呆。   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嗓音沙哑,语气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史氏那个贱人呢?”   鲁达站了起来,拱手回话:“回将军,她死了,尸骨无存,在那一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这并不能让钱世坤解恨,他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肝火直冒,忽地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腾月呢,让她进来见我!”   腾月进来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昨天,府中那一场大火燃烧了大半个时辰,把所有人都惊动了。事后她才知道,夫人被火烧死了,而将军也在这场大火中受了重伤。   但听说远远没有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但腾月看到钱世坤动弹不得地躺在床上,腿包扎得像一颗大粽子,脸上、手背、胳膊上都是伤,头发也少了一团,双眼发红,像一只愤怒的野兽时,整个人都傻眼了。   “腾月,是你与史氏合谋害我!”钱世坤阴沉沉地盯着她。若非这丫头跑来告诉他,史氏那边有状况,他如何会去见史氏,又如何会着了史氏的道。   腾月一听此言,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将军明察,奴婢昨日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欺骗将军半句。”   钱世坤哪有心情去查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于他来说,不管腾月是否知情,她都间接做了史氏的帮凶,害了他。把他害成这幅鬼样子,总得要付出代价。   “拖下去,剁了她的双手喂狗!”   钱世坤阴狠的一句话便决定了腾月的命运。   听闻此言,腾月急得差点晕过去:“将军,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奴婢真的没有……”   两个士兵上前,也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哀嚎,硬拽着她,飞快地把她拖了下去。   屋子里再度恢复了宁静,钱世坤的理智也开始回笼,冷静下来问道:“火灾的事,查清楚了吗?”   鲁达点头:“将军,根据还未燃尽的房梁和伺候的丫鬟的回话,属下已经查清楚了房梁断裂不的原因。夫……史氏房间里的那道房梁已经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一直未换过,被蛀虫侵蚀,渐渐腐朽。最近一段时日,史氏又每天晚上架着条凳椅子,踩上去,用烛火烘烤房梁,加快了房梁的断裂。昨日,腾月来叫你后,她应该是在房梁上点了一小截蜡烛,等烛火燃尽,火自然蔓延到房梁上。那房梁本就脆弱,又被火烘烤过,干燥易燃,因而很快就燃了起来,掉了下来。”   “至于棉絮,她说要给你、大公子和远在京城的小姐做冬袄,下面的人想这只是小事,便没有惊动你。而桐油,她一直比较喜欢闻桐油的味,夜间总要点桐油才能入睡,管家不疑有他,想着她到底是……你的夫人,便没在这方面短了她。”   哪知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最后会成为钱世坤的催命符,害他差点丧命。   鲁达知道,他这番如实禀告只怕又要害一批人。   果不其然,听完后,钱世坤立即阴恻恻地说:“你吩咐下去,凡是涉及此事者,全给我送到西郊去做苦力!”   西郊便是银矿所在地上,去了那儿,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鲁达低头应是,正欲汇报另一件事,忽然,两道风一样的身影冲了进来。   钱珍珍跑进来,一把扑到钱世坤床前,哭得像个泪人:“爹,爹,你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对于这个他挣脱家族之外所生的女儿,钱世坤还有些耐心,伸手轻拍了她的肩一记,安抚道:“爹不会有事的,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爱哭,小心被我的大外孙笑话。”   钱珍珍噘了噘嘴:“笑话就笑话,只要爹能好起来,女儿就是被全城的人笑话都没关系。”   钱世坤摇头,语气难得的缓和了许多:“还是这么孩子气。”   钱珍珍嘟囔道:“本来嘛,只要爹爹好,这些算得了什么。”   季文明见钱世坤脸色发白,说了几句话就不停地眯眼,精神似乎不好,忙伸手拍了拍钱珍珍,笑道:“珍珍,你有身孕在身,去外面歇会儿,我陪岳父说说话。”   钱珍珍明白他们俩这是有事要商量,站起来,笑着问钱世坤:“爹,你想吃什么,女儿给你做。”   钱世坤没什么胃口,挥手道:“你看着做吧,你做的爹都爱吃。”   钱珍珍这才高兴地走了。   季文明看着钱世坤这幅狼狈的样子,眸光闪了闪,蹲到床沿,与他的眸光平视,如往常一般,说道:“岳父大人,你好好保重身体,南军不能没有你。”   他这可是说中了钱世坤的心事。   钱世坤眼中浮现出担忧之色:“甘源那小子野心勃勃,心比天高,只因不满一直屈居于曹广之下就能轻易被咱们拉拢过来,愤而反了大燕。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不可不防。昨天府中的事闹得太大,为了治我的伤,鲁达几乎寻遍了城里的大夫,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甘源那只老狐狸。”   “他知道我受了重伤,这辈子几乎都没法领军了,很可能生出异心。文明,你江弟还年幼,我身上的这幅重担也只有劳烦你了,你待会回去安排好,让人盯着甘源的一举一动。另外,咱们手底下那帮人你也看紧了,若是有二心者,你见机处置就是,切莫手软。”   这是要把大权传给他的趋势,季文明大喜。钱世坤有两子,大公子乃嫡出,但因母史氏不得钱世坤的喜欢,严禁他习武,逼着他读书。小公子的母亲乃一歌姬,母家势弱,他现在又才七岁,撑不起偌大的钱家,如今钱世坤已成了一个废人,要鼎立钱家门户,还得依靠他这个半子。   这可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好机会,这种飞黄腾达的机会焉能错过,季文明当即表态:“岳父放心,文明定不会让岳父失望。”   钱世坤颔首:“你心里一向有成算,我放心。不过还有一事需要你去调查清楚,你查一查,史氏最近去来福寺见了何人,还有慧真去哪儿了。”   虽然鲁达的调查说明史氏早有谋害他之心,但这么久了她都没行动,而去了来福寺一趟,慧真失踪,她就迫不及待地动了手,钱世坤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是,小婿马上就去安排。”季文明嘴上应下,实际上却没把这事搁在心上,钱夫人都死了,查来查去,就是查到什么,又有什么用。不过,他现在还要哄钱世坤把权力移交到他手上,因而少不得要在表面上表现得积极点。   安排了一队人马去查来福寺后,季文明很快便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直到次日,出去探查的人回来禀告他:“季将军,有人看见,在夫人倒数第二次去来福寺的时候,似乎与一女子说过话。”   季文明蹙眉:“女子?什么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里有几口人?与钱夫人是何关系?”   来人被他问傻眼了,支支吾吾地说:“这……属下不知。”   季文明翻了个白眼:“不知,不知,你一问三不知,怎么探查的,什么都没弄清楚,你回来禀告我做什么?”   来人瑟缩了一下,迟疑片刻,小声道:“属下虽不知这女子的身份,但有一人应当知道。”   季文明被他的磨磨唧唧弄得很不耐烦:“谁?”   来人偷偷觊了他一眼:“季大小姐。”   可是有人亲眼看见过季大小姐跟那女子很亲昵地手挽手,一起去喝茶,两人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同样也是这位女子,又同与季大小姐很不对付的钱夫人坐在一块儿聊天,这可有意思了。   “美瑜?你是不是看错了?”季文明下意识地认为季美瑜不会与这事扯上关系,因为钱珍珍的关系,季美瑜也很不待见钱夫人。依她那任性的性子,怎么可能同与季夫人交好的人来往,还有说有笑一起喝茶。   他就知道是这样,来人低垂着眉,偷偷翻了个白眼,小声说:“错不了,还有人听大小姐叫那女子——嫂子!”   说完,悄悄瞥了季文明一眼,谁不知道他是靠老婆发家,难不成这时候就已经在外面置办了外室?   果然是有其翁,必有其婿。   季文明没察觉到这个属下的腹诽。他脸色大变,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世上能被美瑜叫嫂子的女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钱珍珍,另一个就是傅芷璇。   虽然来了安顺后,因为钱珍珍娘家的强势,季美瑜现如今跟钱珍珍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但到底不是那么融洽,两人只是面子交情,从不交心。而能令季美瑜全心依恋,亲昵地挽着喝茶的非共同生活过七年的傅芷璇莫属。   这么说,傅芷璇也到了安顺。可是为何美瑜会瞒着这事,从未与他提起过?还有,她是与何人,何时到的安顺,所谓何事? 第84章   季美瑜今天就跟吃了火药一样, 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她已经在屋里来回走了不下百圈,走几步,她又停了下来, 捏紧拳头, 捶了一记左手, 一副极其烦躁的模样。   看得旁边伺候的丫鬟心惊肉跳,唯恐她迁怒到自己身上, 忙偷偷往墙角缩了缩, 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过了一会儿, 心浮气躁的季美瑜终于停了下来, 坐到桌前,倒了一杯茶递到嘴边,才抿了一口, 她就一口气把茶水喷了出来, 扭过头, 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丫鬟:“人呢,都是死的吗?水都凉透了,你还给我喝!”   丫鬟两肩一抖,缩着脖子小声说:“小姐息怒,奴婢这就去换一壶热茶来!”   季美瑜横了她一记:“还不快去!”   那丫鬟如蒙大赦,提起茶壶,驼背含肩, 飞快地跑了出去。   下一刻,屋子里忽然传来茶杯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吓得那丫鬟手一抖,茶壶里的水溢了出来,正好喷到来人玄色的长袍上。   丫鬟抬头一看竟是季文明,吓得宛如惊弓之鸟,双膝跪地:“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无妨,小事而已,起来吧。”季文明看了一眼她煞白惊恐的小脸,眉心蹙起,抬头盯着发出摔打声的季美瑜的房间,静静听了一会儿问道,“她一直……这么暴躁吗?”   丫鬟不敢撒谎,吞吞吐吐地说:“前一阵已经好些了,只是不知为何,小姐昨日出去一趟回来后,心情忽然又变得不好了,一直板着脸,今天也不大高兴。”   说不高兴都是轻了,就她现在这幅暴怒的样子,岂止是不高兴,应该是怒火冲天才是。   季文明没有为难这丫鬟,挥手让她下去,然后抬脚走到门边。   背对着门口季美瑜听闻脚步声,头也没回,手里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掷,斥责道:“让你去换壶热茶,半天都不来,诚心想渴死我是不是?”   现在离那丫鬟出去不过片刻功夫,而季美瑜的房间离厨房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她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季美瑜发了一顿火,结果这脚步声走到门口就戛然而止了。她冷哼一声,扭过头:“怎么还不……大哥!”   见到季文明,季美瑜马上把脸上凶狠的表情一收,站了起来,捏着帕子,小声说:“大哥,你怎么来了?”   季文明走到屋中坐下,眉目深沉,定定地看着她,直把季美瑜看得不大自然起来。   她摸了摸鬓角的头发,表情讪讪的:“大哥,你有事找我?”   季文明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眶下那对黑眼圈,心里的怨气就如被针扎了一道的皮球,放柔了音量道:“美瑜,没有男人会喜欢嚣张跋扈,无理取闹,动辄摔东西骂人的女子。姑娘家,还是贞静温柔为宜。”   他的话说得有些重,季美瑜的脸刷地变色,撅嘴破罐子破摔:“是吗?我以前不贞静温柔吗?结果还不是一样。大哥,你们想让我嫁给洪志山,我也百般讨好他了,人家看不上我,我有什么办法。”   看她这幅钻进牛角尖的模样,季文明就知道她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算了,现在他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也许过一段时日,她就自己想通了。   季文明也没把季美瑜的异常放在心上,他双手交握,直切入正题:“美瑜,你见过傅芷璇了!”   说完后,他紧紧盯着季美瑜的脸,不错过她脸上任何的变化。   季美瑜到底不如他老练深沉,猛然间听到这一句,魂都吓了出来,脸上也带出了几分异色:“没,没有,大哥,你听谁瞎说呢!”   但已经迟了,季文明已经看明白了,也不知傅芷璇给他这个妹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不惜欺骗自己的亲大哥,也要替她隐瞒。   季文明有些生气,板着脸指出了她话里的漏洞:“美瑜,你若真没见过她,听到我的问题,第一个反应应该是惊讶她也到了安顺才对。”   在季美瑜变色的同时,他又飞快地加了一重砝码,乘胜追击:“美瑜,你不用替她遮掩,有人看到你与她一起去往来茶楼喝茶。”   见他连地点都说出来了,季美瑜没法再否认,恹恹地点了点头不说话。   季文明看着她,语带诱惑地问道:“美瑜,她现在住哪儿?我有些事想找她,放心,我不会拿她怎么样的。”   季美瑜扁了扁嘴,委屈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见季文明不信的神色,她举起手:“真的,大哥,我发誓。她只是约我每五日在往来茶楼见一面。昨天就是我们第二次约定的日子,我在客栈等了她一下午,她却没来。昨天临走时我让客栈老板给我留意着,若是她来了,立即通知我。可现在都下午了,客栈那边还是没消息,她肯定还是没来,也不知是有事绊住了还是离开了安顺。”   季美瑜并不是个心思深沉之人,再联系刚才那丫鬟说的她这两日来的异常,季文明对她的话信了七八分,又问:“你一共与她见过几次,都说了些什么?”   季美瑜避重就轻地说:“就见过两次,说的还是在京城那些破事,我……我向她诉了几句苦,她一直耐心安慰我。”   季文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思虑片刻,点头笑了:“好,美瑜,她若再来见你,记得知会大哥一声。”当然,她不说也没关系,自有人跟着她。   “哦。”季美瑜应了一声,抬头好奇地看着他问道,“大哥,听说钱伯伯出事了,是什么事啊?”   季文明斜了她一眼,警告道:“别胡说,没什么事。”   季美瑜撇嘴:“你不用瞒我,钱……嫂子都跟娘说了,娘还安慰她,只是少一条腿而已,人还在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季文明有些拿家里这三个女人没辙,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说,他看了季美瑜一眼,提醒她:“别出去乱说。”   钱世坤现在的状况并不好,大夫的建议是截肢,因为他的右腿肌肉和骨头都坏死了,拖下去对他的身体并没有好处。   钱世坤也明白,他这辈子是别想走路了,既如此,截就截吧。只是等他下了决心之后才知道,原来截肢也有风险,三个大夫并不能拍着胸口保证截肢的过程中不会发生意外和感染,伤及他的性命。   好死不如赖活着,连路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都不想死,更何况钱世坤这种尽享富贵的人上人。因为担心会丢了小命,钱世坤犹豫不决,一时拿不定主意,就这么僵持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只是为了避免引起军中动荡,除了几个亲信,他一直把这事瞒了下来,对外一律说,他的伤势已经好转,在静养,要不了两月就能重返军营。   不过这种说辞能忽悠不明情况的普通将士,但却瞒不过老狐狸的甘源和梁军。   这不,在钱世坤受伤的第三日,甘源和梁军统领万昆便相偕而至,美其名曰来探望钱世坤,两人还带了上好的药材和礼品。   钱世坤心知肚明,像他们这种因为利益勾结在一起的同盟脆弱得不堪一击,毫无信用可言。今日能在一起把酒言欢,明日就可能因为利益反插你一刀,不得不防。   因而哪怕心里极不想见这两人,这时候,他也不得不压下心里的烦躁,让奴婢把房里打扫一新,点上香薰,遮住屋子里的血气味,然后还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让他看起来面色不那么苍白了,然后这才让人把两人请了进来。   季文明亲自领着甘源和万昆两人进来。   虎背熊腰的甘源看到钱世坤,鹰钩鼻一翕,黝黑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笑意,口气也很热络:“钱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可得好好休养,营里的弟兄们都还等着你回去呢。”   一副完全不知道钱世坤腿已经废了的样子。   相比之下,旁边的万昆的说辞显得颇公式化:“钱参将,好好养伤,营里可不能少了你。”   钱世坤忍着痛,靠在床头,感激地看着二人:“多谢两位将军的关心,家门不幸,让两位看笑话了。”   他没多说他的腿的状况,两人也没多问,寒暄了几句,又说了一下城里的状况,两人见钱世坤的频频打哈欠,便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   钱世坤给季文明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送这两人回去。   双方道别,季文明亲自把人送出大门外。   不善言辞的万昆先走,甘源留在最后,他抬头瞧了一眼暖阳下富丽堂皇的钱府,招呼季文明:“季将军一起走走?”   季文明眸光一闪,颔首道:“幸得甘参将相邀,末将荣幸之至。”   两人沿着蜿蜒的大道,缓缓往前走,及至一条人烟稀少的僻静小道时,甘源停下了脚步,盯着季文明:“敢问钱参将的腿究竟怎么样了?”   “可能要养几个月。”季文明说得含糊。   甘源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季文明的肩,突然换了个称呼:“季老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的腿只怕是没治了吧。”   他猛地凑近季文明的面前,鹰钩鼻上那一双锐眼里邪光四溢:“季老弟,你就甘心一直屈居人下,替他人做嫁衣?忙忙碌碌一世,现在被一个废人指挥得团团转,以后还得听一个小屁孩的,就因为他投胎比咱们好?老子可不信这个邪。”   闻言,季文明的心脏几乎都快蹦出来了,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面上却不露丝毫:“甘参将说笑了,岳父大人于末将有大恩,承蒙他老人家看得起,提携季某,季某才能有今日,若能为其分忧解劳一二,季某万死不辞。”   甘源闻言,定定地看了他几息,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直起身,背负双手,脸上要笑不笑的:“季老弟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甘某佩服。不过季老弟读书多,应当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你说是吧。”   钱世坤倒下,论资历、论军功、论威望,都再无人能与甘源抗衡。甘源这是明晃晃地告诉他,南军以后将由他为首。当然,“一山不容二虎”也是在影射他与钱世坤目前的处境。   季文明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眉头一跳,避重就轻地说:“甘参将过奖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甘源也跟着转开了话题,两人又聊了两句,直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两人才分道扬镳。   甘源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将军,他不愿意?”一人无声无息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轻声问道。   甘源轻蔑地撇了撇嘴:“一伪君子而已,他若不愿意,就不会与我走这一段路了。呵呵,等着吧,钱世坤眼光不错,他这女婿跟我是一类人,就是不知道他的手段和实力能不能撑起他的野心。”   ***   回去的路上,季文明心脏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到了钱府门口,不出意料,鲁达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将军找你。”   季文明颔首,提步直接去了钱世坤的卧房,在钱世坤询问前先一步道:“甘源怂恿我取而代之,夺了你的势力。”   钱世坤闻言,暗沉的眼眶睁开,笑看了他一眼,骂道:“我就知道甘源这狗东西没安好心。”   呸了一声后,他又问:“万昆那里呢?他没找你?”   季文明摇头:“没有,万昆什么表示都没有,对小婿也不甚热情,与往日并无二致。”   钱世坤浓黑的眉挤在一起,自语道:“万昆今天很奇怪,少有的沉默寡言。不过,他暂时没有动作也好,咱们只用防着甘源就行了。”他现在这种到死不活的状况,自是希望一切平平顺顺的,不起任何波澜最好。   季文明知道他的心思,附和道:“岳父大人不用担心,万统领一直很看重岳父,在大梁那边也是多次替岳父美言,岳父不用担忧。”   钱世坤犹不放心:“不行,万昆的支持很重要,若是梁军反水,咱们将腹背受敌,你再给万昆送一万两银子过去,稳住他。”   万昆喜好黄白之物是公开的秘密,钱世坤决定投其所好,再给他送一笔银子,拉拢他。   季文明皱眉,为难地说:“府库里的纯银已经不多了,只怕凑不齐一万两。”   他们虽守着一个银山,但因为民间会精炼提纯白银的匠人并不多,技术也没朝廷的工匠精进,因而提纯的银子杂质较多,用于给那些没见过几两银子的将士发饷还可以,但却瞒不过那些老练的商人与万昆这种见多识广的老东西。   “那还有多少?”钱世坤不死心地问道。   季文明估量了一下:“应该有八九千两。”   钱世坤挥手做了决定:“既然没差多少,那再掺一些凑足一万两,压在箱子底下,万昆还能一个一个摆出来看不成?”   见他意已决,季文明颔首应道:“是,小婿这就去办。”   等他凑足银子并安排人偷偷送去万昆那儿时,这一天又快过去,而前一日,他派出去寻找傅芷璇的人终于传了消息回来。   “季将军,你要找的那个女子现在就居住在三塘巷,似乎是落难了,与丈夫一道来投奔亲戚的。”   季文明挥手让他退下,沉吟良久,招来一人吩咐道:“回去告诉夫人,我今晚有应酬,要晚些回家。”   ***   薄暮降临,路上的行人渐少,三塘巷里撵鸡走狗声不断,傅芷璇做好了饭,架了一张小方桌,摆在了院子里,正要去堂屋请乌文忠,忽然看到闻方跑了进来,轻手掩上门。   她忙迎了上去,笑眯眯地说:“闻方,你来得正巧,乌伯伯一直闷闷不乐,你陪他喝两杯。”   闻方一把拽住她的手就往外拖:“哎呀,还吃什么饭,季文明来了,现在就在巷子口,咱们快走。”   傅芷璇大骇,拉住了他:“等一下,闻方他都走到巷子口了,咱们想跑也跑不了,他带了多少人来?”   闻方停下了脚步:“人倒是不多,只带了两个侍卫,应是他的亲信。”   闻言,傅芷璇放下心来,她叫住了闻方:“这么说他只发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没发现咱们的事,那我不能走。若我一走,反倒会引起他的怀疑,闻方,你快去换衣服,打扮得像个落魄的读书人,待会儿他来你就装落魄,装落寞,装沉默,让我来应付他。”   闻言有些犹豫:“这样行吗?”   傅芷璇把他推进了屋:“当然行,季文明没有大张旗鼓地带着人过来抓我,只是带了两个亲信过来,就说明他暂时还没打算拿我怎么样,那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似乎也有道理,闻方一想,他们这边也好几个人,若非怕现在杀了季文明,引起城内守军的警觉,他根本不畏惧季文明。   ***   季文明站在狭窄幽暗又处处散发着压抑气氛的三塘巷,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裹足不前。   这地方又破又旧又烂,是城里出了名的贫民窟,地面上还残留有前两日下雨的积水,他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跑到这地方来。   “将军,不走吗?”左侧的侍卫见他只是盯着昏暗的悠长的巷子久久没动,小声问了一句。   季文明不甘心地看着巷子两侧低矮的破瓦房,沉了沉眉:“去,怎么不去!”   傅氏当初义无反顾地弃他而去,他今日倒要看看,她弃了他,攀上了什么高枝。   说完,率先一步踏入黑暗潮湿的三塘巷里。   乌文忠的房子在中间段,等季文明走过去时,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散去了,他让一个侍卫上前开门。   没过多久,身上系着围裙,脸上还沾了米粒大的草木灰的傅芷璇拉开了门,她脸上不施粉黛,荆钗布裙,手上还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显然是在做家务事。   见到他,她的瞳孔骤然缩进,纤细的手指揉进抹布里,惊讶过后,取而代之的是防备,她半个身子都缩在门口,只露出头和脖子:“你……你来做什么?”   季文明双手背在身后,笑得温文儒雅,好似两人之间曾经的恩怨都不存在一样:“听说老朋友来了安顺,我来看看。”   傅芷璇站在那儿,脸上的为难和不情愿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季文明就是能装作没看见:“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目光挪到他身后那两个身别大刀的侍卫身上,磨蹭了一小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拉开了门:“进来吧!”   季文明走进狭小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院子里的晚饭,一碗素炒大白菜,一碗红烧肉,不过荤菜里的肉块用手指头都数得清。   啧啧,离开了他,她过得也不过如此嘛。   季文明瞥了一眼站在屋檐下,穿着一身蓝色素布衣裳,脸色呆板木讷,缩着肩站在乌文忠旁边的闻方,轻蔑地笑了,她离开他就找了这么一个孬种?   季文明眼光一滑,落到傅芷璇脸上,企图从她脸上找到悔恨、羞愧之类的情绪。但都没有,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木然与屋檐下的那个男人如出一辙。   季文明忽然就不想看了,他转身就走,但刚走出两步,他又忽停下了脚步,目光直直落到院子里的饭桌上,上面只摆着两副碗筷,而这院子里原本有三个人。 第85章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 傅芷璇余光一瞥,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顿时骇得心惊肉跳,完了,先前不知道闻方会来, 她只拿出了两幅碗筷, 并未准备他的, 竟被季文明发现了。   季文明可不是万氏和季美瑜那样的草包,傅芷璇不敢掉以轻心, 定定神, 假装未发现季文明的异常, 神色自若地问道:“怎么?咱们这粗茶淡饭, 季将军也看得上眼?那我去给季将军拿副碗筷。”   说完不给季文明反对的机会,飞快地钻进厨房,重新拿了一副碗筷和一只酒杯出来, 放在桌上。   季文明弄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两只酒杯, 问道:“怎么,你丈夫不喝?”   傅芷璇扯了个假笑:“阿铮一喝酒就起疹子,只能让舅舅陪你喝了。”   季文明瞥了一眼老半天了连个屁也没放,全靠傅芷璇出头的闻方,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嘲讽的笑,随即望着傅芷璇:“你不吃?”   听闻这话,傅芷璇下意识地瞥了严肃古板的乌文忠一样, 脸上闪过难堪之色,垂下头,低声说:“我已经在厨房先用过饭了。”   乌文忠缓缓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朝季文明拱了拱手,然后不耐烦地朝傅芷璇挥了挥手,斥责道:“没看到家里有贵客,再去做几个菜来!”   傅芷璇紧张地抓住围裙,抬头看了乌文忠一眼,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舅舅,家里没菜了。”   乌文忠瞥了她一眼:“没有不知道去隔壁借吗?”   季文明又意外又畅快又尴尬,睨了傅芷璇一眼,呵呵,她千万百计要跟他和离,想着攀高枝,结果就选了这么一个货色。他真想拽着傅芷璇问:你以前那份孤注一掷也要跟我和离的勇气呢?   “季某不请自来,已是打扰老丈,岂能再给老丈添麻烦。明正,去街头买两只烧鸭、烧鹅来。”季文明朝身后那侍卫道。   哪有上别人家做客还自己买食物的,傅芷璇知道这是季文明故意打她的脸,不过她不在意,甚至巴不得他能深信不疑。   她垂下头,装出一副像是受到了极大打击的模样,慢吞吞地走回了厨房。   这顿饭,季文明只吃了一口就借口胃不舒服放下了筷子。反倒是从头到尾不吱一声的闻方吃得很兴奋,仿佛许久没吃到够肉一样,拿起烤鹅腿就啃。   季文明看得直皱眉,站了起来,借着去茅房的机会,走到厨房门口,往里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傅芷璇坐在厨房的小矮凳上,手里捧着一只破了个指头大缺口的碗,碗里盛着半碗带着糠皮的糙米饭和一小撮青菜,小口小口地夹进嘴里,艰难地下咽。吃两口,她又喝一口水,表情很是痛苦。   自找罪受!   季文明假咳了一声,用院子里几人也能听到的声音道:“傅氏,天黑了,我们对这巷子不熟,你送我们出巷子。”   他这话一听就是借口,傅芷璇站了出来,站在厨房门前的昏暗灯光中,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走吧。”   闻方下意识地想站了起来,旁边的乌文忠立即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冲动,先静观其变。   四人一起出了巷子,傅芷璇在前,季文明在后,两个侍卫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无话,快走出巷子口时,季文明忽然叫住了傅芷璇:“听美瑜说,你想见我。”   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傅芷璇回过头,看着他说道:“我想与你谈一笔交易。我随京城苗家的船只南下,途中出了意外,最后只剩我与阿铮两人侥幸逃脱,流落到此,寄身于他的一个远房舅舅家。京城山高水远,我与阿铮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难以回京,将军手下能人异士众多,若能拨几个勇士相送,到京之后,苗家愿以千金谢之。”   “千金,好大的一笔数目!”季文明啧啧感叹,若不是得了银矿,他也会动心,“这么说你找上钱夫人也是因为此事?”   冷不防听他提起钱夫人,傅芷璇心里一紧,这才明白,为何季文明会来找她。是了,现在季文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就算想找存在感,也不会大晚上的特意来找她,只怕耀武扬威是其次,这一句才是重点。   聪明人就容易被聪明误,既然他已经自己找好了现成的借口,自己何不顺着这借口往下说。未免说多了自相矛盾,被他察觉,傅芷璇刻意说得模模糊糊:“没错,我们在安顺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现如今战乱,就是请镖局人家也不愿意,因而听美瑜提起她的身份之后,我便动了这个心思。只是她一听我是京城人士就哭了起来,我都还没把目的说出来,她的丫鬟就来了,此事也不了了之。”   这话真真假假掺杂,季文明寻不出漏洞。他知道钱夫人有一女嫁去了京城,钱世坤的事一出,她那女儿也会受牵连,死罪难逃。钱夫人一听闻京城二字就哭那就不难理解了。   思量半晌,他又问:“除此之外,就没其他了?”   傅芷璇笃定他不知道自己与钱夫人还见了一次,否则今日就不会是如此态度了,因而脸不红心不跳地否认道:“没有,将军可否替我引荐一下钱夫人,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季文明瞟了她一眼:“你想见钱夫人作甚?”   傅芷璇苦笑道:“我们已经滞留安顺有一段时日了,再不回京,苗家恐怕就要掀翻天了。钱夫人看起来是个心肠软的,似乎也很留恋京城,我求求她,很可能她就大发慈悲了。”   “心软!”季文明嗤笑了一声,真该让她看看钱世坤现在是何悲催的模样。   季文明对傅芷璇的身份背景一清二楚,傅家在官场上也没什么人脉,一家子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因而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打从心眼里就没想过她会与钱夫人扯上关系。   现在再听她这愚蠢天真的话语,心里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失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傅芷璇:“钱夫人你就别指望了,她这辈子都帮不了你了。你还是耐心的等天下太平了再说吧。”   闻言,傅芷璇失望地垂下了脸。   瞧见她眼底的失落和轻愁,季文明心痒痒的,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抓住傅芷璇的手问道:“傅氏,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个软蛋,你可后悔?”   傅芷璇被他吓了一跳,猛地甩开他的手,疾言厉色地说:“季文明,请自重!”   她这副样子,在季文明看来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因而也不恼,反而用施舍地口吻道:“傅氏,你在苗家是什么处境,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不必在我面前掩饰。我也是看在我们往日的交情上,愿意帮你一二,你若想通了,今后再不用做粗活,吃糠米,反倒可以住高房大屋,享无尽荣华富贵,也能让他们舅甥两轻松一些,岂不两全其美?”   说完这段话,季文明心底一片畅快,他终于明白了他今晚反常的源头。   从哪儿跌倒从哪儿站起来,他想得到傅芷璇,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了他,他想把被她踩在地上的自尊捡起来。   头一回听到有人把置外室,纳小妾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傅芷璇抬头瞥了一眼他自信满满的脸,撇嘴一笑:“承蒙季将军看得起,我可不想走赖佳的老路,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听她提起赖佳,季文明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但遂即就坦然自若地看着傅芷璇说:“放心,她的事不会再发生。”   傅芷璇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一个吃软饭的,哪来的这么大的自信,除非他将不再受制于人。   难道钱夫人已经动手了?一想到这个可能,傅芷璇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瞥了季文明一眼,压下心头的激动,故意做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口头上却嘴硬地说:“我不会答应你的。”   季文明一看就知道她已经松动了,也不着急,反正她现在跑不了,他现在还是先拣要紧的事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傅氏,你先别拒绝我,我给你三日时间,你好好想想。”最后季文明一锤定音,春风得意地走了,似是笃定她很难拒绝他的这个提议一样。   傅芷璇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撇了撇嘴,一回头就看见闻方从十几丈外的一户人家门侧闪了出来,走到她面前,低声问:“这家伙都跟你说什么了?”   “回去再说。”傅芷璇转身往回走,等进了家门,她立即把季文明刚才的反应告诉了乌文忠和闻方二人。   闻方听后跃跃欲试:“我今晚想办法潜入钱府看看。”   乌文忠也赞同:“钱府戒备森严,你一人恐不行,再带两个人一道去,也有个照应。”   闻方有些犹豫:“那四个兄弟是要留下来保护你和夫人的。”   乌文忠摆手:“留两个人就行了,不过一晚上,能出什么事,你们早去早回,若是情况不对,也别勉强。最近这两日王爷他们应该就会动手了,若是钱世坤出了事,对南军的士气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闻方这才下定了决心:“乌老,我把武申、武午兄弟二人留下,他们身手最好,你们有事尽可找他二人。”   ***   “这么说,季文明是去见那小贱人了?”钱珍珍手上漂亮的珠花撕成了碎片,脸上一片阴霾,“知道那小贱人是谁吗?”   鲁达摇头,只说:“将军今日要截肢,未来一段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让你多忍耐,不过一女子而已,男人多贪恋新鲜,等这股新鲜劲儿过了,自会弃她如敝帚,小姐何必与这种低贱的女子计较,惹得季将军不高兴。”   钱世坤截肢后可能会陷入昏迷,即便醒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动弹,需要季文明的地方还多着,因而钱世坤才会鲁达来劝说钱珍珍,让她别因为这种事跟季文明闹起来。   “截肢这么大的事,父亲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可是发生了意外?”钱珍珍诧异地看着鲁达。   当然有事发生,一是今日甘源的举动刺激到了钱世坤,他都还没死呢,甘源就迫不及待地把爪子伸到他这里来了。二是大夫说,再这么拖下去,恐怕会危及性命,钱世坤见这截肢实在是没法躲过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选了今晚。   不过这个中内情实在不好向钱珍珍说,鲁达只是嘱咐她:“小姐,兹事体大,不宜向外人道,将军也是怕你担心,因而特意吩咐属下来知会小姐一声。此外,季将军今夜会彻夜守在钱府,等明日将军脱离了危险就回家。”   鲁达特意来告诉钱珍珍这事,也是怕她晚上见季文明不在,到处去找人,没有轻重,闹得满城皆知。   钱珍珍攥紧余下的那一颗珍珠,无力地摆了一下另外一只手:“我明白了,你回去转告父亲,我不会给他添乱的。”   鲁达见她没过激的反应,松了一口,行了礼:“末将告退。”   但等他一走,钱珍珍立即愤怒地把桌上这一堆金光闪闪的首饰扫到了地上,蹭地站了起来:“荷香我们走!”   荷香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劝道:“小姐算了吧,你肚子里还有小公子呢,早些休息吧。”   钱珍珍耸了耸肩,自嘲道:“你觉得今晚我能睡得着吗?”   荷香语塞,顿了一下,小声说:“要不咱们去钱府等候消息。”顺便在钱世坤面前露露脸,刷刷好感。   钱珍珍睨了她一眼:“你以为父亲派鲁达来通知我而不是接我去钱府是什么意思?”   荷香讪讪地垂下了头:“是奴婢思量不周。”   钱珍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才戌时,时候还早,你去叫上陈尘,让他多带几个人,我倒要看看,又是什么样的小妖精缠上了季文明。”   荷香很怕钱世坤,不赞同地拧起眉:“可是将军那里……”   钱珍珍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跟季文明闹,不过是去找那狐狸精,怎么,他季文明还敢为了外头的狐狸精跟我对着干不成?”   “小姐别生气,奴婢这就去。”   见劝不住她,荷香只能闷闷地走了出去,又吩咐马房在马车里多垫一层厚毯子,然后才搀扶着钱珍珍出了门。   夜色降临,因为是边境城池,安顺一直实行极为严格的宵禁制度,因而一入夜,城里就一片寂静,宽阔的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在路上奔驰,后面跟着几十个身佩大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士兵。   巡夜的更夫一看他们这气势汹汹的队伍就知道惹不起,忙闪到路边避开。   马车驶到三塘巷巷口忽然停了下来,陈尘上前两步,走到马车旁说:“小姐,这巷子前面一段太窄,马车过不去。”   三塘巷的巷子是不规则的葫芦形,只是底部没那么圆。   闻言,钱珍珍掀开帘子撑在荷香身上下了马车,皱眉看着这狭窄破旧的地方,捂住鼻子,嫌恶地说:“季文明究竟怎么想的?这种破地方出来的人他也看得上?”   荷香顺着她的话说:“小姐,一定是这女人蛊惑姑爷的。”   这也正是钱珍珍所想:“这些不要脸的小妖精,咱们走。”   她带着人,打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乌家而去。   轮流放哨的武申见了,忙跳进院子里,把这消息告诉了乌文忠和傅芷璇。   傅芷璇有些担忧:“会不会是季文明去而复返?”   武申摇头:“不是,我看见了,为首的是个月牙白长裙的女子。”   带着几十个士兵的女子,傅芷璇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该不会是钱珍珍?”   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傅芷璇站起身:“她应是来找我的,不如我去会会她。”   闻言,武申下意识地望向乌文忠,听他的意见。   乌文忠没有过多的犹豫,拿起拐杖站了起来,对武申说:“你们兄弟速速带她离开这儿。”   “那你呢?”武申和傅芷璇异口同声地问道。   乌文忠摆摆手:“我无妨,不过一糟老头长罢了,你们走,我自有办法应对,她不会拿我怎样的。”   见二人不动,他用力用拐杖戳了戳地面,疾言厉色地呵道:“快走。”   武申咬咬牙,拉住犹豫不决地傅芷璇就往跑:“夫人快走,找不到人,他们自会散了,否则抓住了你,属下与乌老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你带走吗?”   “乌伯伯保重。”傅芷璇重重地跺了跺脚,回头朝乌文忠喊了一句,跟着武申飞快地跑到墙角,武午已经在围墙边架上了梯子。   傅芷璇双手撑着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在上方接应的武午立即抓住了她,把她带了下去。武申把梯子搬回原位,然后翻身爬上墙,跳了下去,与武午和傅芷璇汇合,正好与钱珍珍的人马错过。   听到拍在门板上轰隆作响的声音和士兵嚣张的叫声,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武申深呼吸了一口,推了武午一把:“你速速带夫人走,找个地方藏匿起来。”   武午瞥了他一眼,点点头,兄弟俩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   “夫人,走吧。”武午拉着傅芷璇选择了与钱珍珍他们截然不同的方向。   傅芷璇知道自己留下来也帮不上忙,只会给他们添乱,咬咬牙,跟上了武午的脚步。   ***   钱珍珍一点耐心都没有,见叫了好几声门都没人应,她直接素手一挥,命令道:“把门给我砸了。”   敲门的士兵看了陈尘一眼,见他没反对,立即抬脚,正欲用力踢上去,门忽然就开了。   乌文忠好似没看到他这尴尬的脚一样,阴沉沉地看着钱珍珍:“你们有事吗?”   “那个女人呢?”荷香直接越过乌文忠,扶着钱珍珍往里走。   陈尘见乌文忠脸上的褶皱沟豁纵横,怜他年纪大了,也没过多的为难他,只是叫了两个士兵把他看了起来,然后跟着追上了钱珍珍。   钱珍珍站在狭小潮湿的小院里,颇不舒服,用手掩住嘴,挥手道:“既然她不出来,你们给我搜,一定要找到人。”   得了她的命令,士兵们不敢怠慢,一间一间屋子挨着搜,但把乌文忠家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   “人呢?那个女人呢?”钱珍珍走到乌文忠面前,黑着脸问道。   乌文忠无奈地叹了口气:“夫人说的莫非是我的外甥媳妇儿?她与我外甥从外地来投奔我,一直没找到营生,所以就趁晚上去杨柳河边捕鱼了。”   城里穷苦人没有船也没有捕鱼的大网,就想出了晚上用火光吸引鱼儿。不过这也是一项辛苦活,若是去捕鱼,未免撞上巡夜,很多人都会在河边将就一夜。这也就是说,他们今晚不会回来了。   钱珍珍有些失望,不过她更关注的是:“你说那是你外甥媳妇,你外甥也住这儿?”   乌文忠双手撑在拐杖上:“是啊,半个多月前他们小夫妻一起来投奔我这个糟老头,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   见钱珍珍的脸色乍红乍白,荷香拉着她的袖子小声说了一句:“这会不会是误会?”她家姑爷不会这么没品,与有妇之夫勾搭吧。   钱珍珍也觉得有可能,她狠狠瞪了乌文忠一眼:“明日我还会派人来查,你若敢说谎骗我,有你好看的!”   说罢,一甩袖,迫不及待地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小院,刚出门,就看见西边天际火光通天,照亮了大半个安顺城,与此同时,远处的街道上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厮杀声传来。   钱珍珍当即变脸,扭头看向陈尘:“怎么回事?”   陈尘敏感地察觉到应是出了事,忙说:“小姐,上马车,咱们速速回去。” 第86章   事情比陈尘和钱珍珍预料的还严重, 一行人驶出三塘巷, 进入福林大街, 才走了一刻钟,就看见前面出现了两拨残兵在厮杀搏斗。人不多,双方加起来也就三四十人而已, 其中一方穿着梁军的军服, 另一方明显是南军的服饰。   陈尘留下了一半的人保护钱珍珍, 带了一半的人前去帮忙,有了他的加入, 战势呈一面倒的趋势, 眼看不敌, 几个脑子灵活的梁军提起大刀窜入了旁边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   手下要去追, 陈尘叫住了他们,看着幸存的梁军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们怎么会跟梁军起了冲突?”   为首一个身高七尺的大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恨恨地说:“格老子的, 这大梁的士兵发疯了, 咱们兄弟正在吃晚饭, 他们就提着刀冲了进来,对着我们一阵乱砍。好多兄弟没有防备,被这群王八羔子砍死了,我们忙追了出来,结果这梁军狡猾得很,还在路边设了埋伏,我们一小队的兄弟, 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就剩咱们十几个了。”   陈尘一听就明白了,梁军是有备而来,这事根本没法用意外或是其他来解释,也不知道参将那里怎么样了。   “你们准备怎么办?”陈尘看着这十几个士兵问道。   为首那大汉看着他身上熟悉的军服,摸了下后脑勺:“这位将军你也看见了,咱们就只剩这么十几个兄弟,若是在路上遇到梁军只有给人送菜的份儿。将军若不嫌弃,咱们兄弟就跟着你了。”   这回去的路上还不知会遇到什么,多十几个人总是好的,陈尘点头,答应了他们:“走吧。”   马车上,钱珍珍闻着满地的血腥味,干呕不止,见到陈尘回来,她捂住嘴忙不迭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尘寒着一张脸,没有多说:“小姐,现在街上不安全,末将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咱们速去钱府便清楚了,请小姐坐回去。”   钱珍珍实在是难受得慌,因而也没有跟他争执,重新坐了回去,双手不安地绞着手帕。她虽是个妇道人家,但到底在安顺生活了十几年,对安顺各军的军服装备都算是比较了解,刚才那一队人马分明就是梁军。   现在又要打仗了吗?但现如今梁军可是在城内,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几波流兵,俱是被梁军偷袭四处逃窜的南军。   因为每次双方的力量悬殊并不大,所以陈尘都让人上去帮忙,等快赶回钱府时,他们的这支队伍已经扩大到了上百人。   虽然比来时耗费了多于一倍的时间,但总算是平安回来了。钱珍珍松了口气,掀开帘子,探头往外一看,只看了一眼,她就又忍不住按着胸口大吐特吐起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钱府外的战况比他们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更惨重,府门外,满地的尸体,鲜血铺了一地,马蹄踩在上面,甚至都能听到血滴溅起的声音。   “我爹和文明没事吧?”钱珍珍浑身哆嗦,双手抖得厉害,脸上一片惶恐之色。   陈尘看着钱府门口两只溅了血的灯笼,猜测道:“府门紧闭,应是无事。”若是敌军已经破了钱府,门不会关得这么好。   他吩咐一个士兵过去敲门。   门内的人盘问了一番他们的来历,又听到钱珍珍扯着嗓子的尖叫,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拉开门,让一行人进去。   钱珍珍刚下马车就看到季文明站在门口等她。   他白皙的脸上溅了几滴血,盘好的发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垂下,身上整洁的衣服也被划开了几道口子,沾上了血迹和不知名的液体,弄得身上一片狼藉。   但这些钱珍珍都不在乎,她现在只看得到他焦急和关切的眼神。   “夫君!”不顾他一身的血腥味,钱珍珍扑了过去,抱着他痛哭,“我好害怕,街上到处都是尸体,我好害怕。”   季文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没事了,你先随荷香回去休息。我与陈尘还有事商量。”   回过神来,钱珍珍面前的这片惨剧也是很不适应。她从季文明怀里抬起头,贝齿咬着下唇,依恋地看着季文明:“夫君,你也要小心!”   季文明伸出手想要安慰安慰她,抬起手才发现自己的手上都是血,想到她娇气爱干净,如今怀了孕更是闻不得这股味道,又把手收了回去,柔声道:“放心,已经去军营搬救兵了,无妨的,你先回去,别让我担心。”   钱珍珍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她一走,陈尘立即上前,瞥了一眼还保持着宁静的府里,松了口气,然后飞快地把自己一路的见闻说了出来:“季将军,我们回来的路上一共遇到了六波小规模的战斗,他们都遭遇了梁军的偷袭,府中也是这种情况?”   季文明点头:“刚才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五六百人,被打退了,不过我们也损失不小,目前,参将已经派鲁达前去军营那边,召集人手回来。你后面这群人是?”   陈尘回头瞥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大汉一眼,叹了口气:“他们都是被梁军追杀幸存的士兵。因为人比较少,又有不少人挂了彩,若是再遇到梁军的大部队,恐不是对手,因而便跟在末将后头。这一路碰上了不少危险,多亏他们勇猛,不然我们现在恐怕还被拦在路上。”   陈尘的意思很明显,是要收留这些人。季文明没有反对,陈尘是钱世坤收养的孤儿,比较得钱世坤器重,他的面子还是要给几分的。更何况,经过刚才那么一战,钱府守卫的将士死伤近半,也急需补充兵力,军营那边的人一时半会赶不过来,这一百多人愿意加入,也是为钱府的护卫增加了力量。   不过这群人都是军营里最底层最不出众的士兵,谁知道心性怎么样,就是用也要防着他们,免得这些家伙惹出乱子。   “那真是要多谢诸位了,陈尘,你把他们安排在外院稍事休息吧。待会儿我让管家给他们准备些热食和御寒的衣物过来。”   陈尘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季文明是不信任这些人,所以把他们圈定在前院的空地里,让他们在露天休息。这样也好,既避免了他们不规矩,若是梁军来袭,也能让他们随时顶上,拖延一阵子。   “还是季将军想得周道,末将这就去办。”   见陈尘领会了他的意思,季文明很满意,说道:“前院的事就交给你了,我去看看参将。”   钱世坤也是倒霉,刚截完肢,体力和精神都消耗殆尽,本应是好好静养的时候,结果却遇上梁军偷袭,他急得差点拖着一条腿从床上爬了起来,更别提睡觉休息了。   这段日子,钱世坤虽有意培养季文明,把自己的势力交到他手上,但奈何时间太短,季文明无论是资历还是军功都不足以服众,因而现在要想指挥动他手底下那帮子刺头,还得他出面。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了眼,看着季文明:“怎么样,人来了吗?”   季文明摇头,把陈尘一路上遇到的事告诉了他:“看来军营那边也乱了。”   闻言,钱世坤急得差点跳起来,怒吼道:“万昆他想做什么?别忘了,咱们有十万大军,他才三万人,难不成,他认为他那三万人就能拿咱们怎么样不成?他这是找死。”   话是这样人,翁婿俩的脸色都很不好。   梁军这样贸然撕毁契约,已经把他们推入两难的境地了。   安顺守军已经投奔了大梁,在大燕那方看来,是卖国贼,恨不得诛之而后快。再与大梁闹翻,那他们将遭到两面夹攻,现在他们的银子还没挖出来换成粮食和更多的士兵,这时候出这种事,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   两人都感觉前途堪忧,明明白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一片如日方升之势,谁料才过了短短几个时辰,一切都发生了反转。   沉吟半晌,季文明提议道:“岳父,不知甘参将那边是何情况,不如让小婿派人去请甘参将前来一叙。”   钱世坤赞许地点头:“不错,甘源与咱们才是真正的一条绳上的蚂蚱,你速速派人去请他。他……若想做这安顺城的大将军,便依了他吧。”   钱世坤虽不甘心,但到底知道,在军中威望唯一能与甘源抗衡的只有他与史灿。他的腿废了,史灿又是一副死脑筋,不肯与他们合作,现如今也只能扶甘源上位了。替他人做嫁衣就嫁衣,最要紧的是解决掉目前的这个困局,保住性命和荣华富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再与甘源一较高下便是。   见他这么快就下了决断,季文明也不浪费时间,飞快地出去安排各项事宜。   钱珍珍回去后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孕吐的症状总算好了一些。但她却不敢睡,抱着枕头,靠在大迎枕上,抬起苍白的小脸,问荷香:“文明呢,他还不回来吗?”   荷香走过去,蹲在床边,轻轻地给她捶腿:“小姐,姑爷有事在忙,你先睡吧,等姑爷忙完了就会来看你的。”   这时候她哪睡得着,钱珍珍思量着钱世坤肯定也睡不着,便撑着头,坐了起来,低声道:“不睡了,我去看看父亲,陪他说说话。”   对此,荷香很支持,连忙拿来披风给她披上,又提上了灯笼,主仆二人沿着静谧的小道往钱世坤的院子里走去。   以往热闹非凡的钱府一片安静,满府的仆役都不知道去了哪儿,还未衰败却已露出破败之像。   钱珍珍紧紧抓住荷香的手,抬头望了一眼西边的外院,那边灯火通明,似乎还有零星的声音传来,总算给这座静谧的府邸带来了一丝人气。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心悸,小心地往前走。   钱世坤现在完全是个废人,别说敌人,就随便一个丫鬟都能杀了他,因而他的院门口戒备森严,几十个身手不凡的将士守在那儿,一脸冷然。   钱珍珍看到他们,不安的心总算镇定了一些。她握紧拳头,等着荷香上前与他们交涉了一番,那边又派人进去请示了钱世坤,得到同意,这才放行。   刚截了肢,钱世坤痛得不停地冒冷汗,心里又惦记着事,不敢睡觉,也睡不着,所以才会让属下对钱珍珍放行。   钱珍珍这个女儿没有杀伤力,又不会害他,在她面前,他倒是能放松一二,父女俩讲讲话,转移转移他的注意力,也许就不会那么痛了。   “爹,你没事吧,女儿不孝,都没有在旁边守着爹爹。”钱珍珍一跑进去就蹲下身,靠在床边,用孺慕的眼神看着他。   钱世坤看着她水亮亮的眸子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之情,心情好了一些,勉强扯了一个笑:“无事,你有孕在身,要多多休息。”   钱珍珍撑着小脸,嘟囔道:“这时候女儿哪睡得着啊,让女儿在这里陪爹说话吧。”   “让你担惊受怕了,无事的。”钱世坤安慰她,又说,“你婆家那边,文明已经派了人去守着,孩子无事,等天亮就把他们接过来,你不用担心。”   钱珍珍点头:“嗯,有爹在,女儿不怕。”   瞧见钱世坤的额头又渗出汗渍,她连忙起身,掏出手帕,细心地替他擦汗。脸上一片心疼之色,父女俩之间流淌着静谧温暖的气息。   钱世坤看她的眼神温和了许多,他三个女儿,就这个最贴心。嫁到京城的大女儿仗着外祖家得势,祖母宠爱,见了他这个父亲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小女儿自小由歌姬母亲带大,胆子比麻雀都小,见了他总是瑟缩发抖,连眼睛都不敢与他直视,实在让他喜欢不起来。   只有钱珍珍这个丫头,会在他面前撒娇,会依赖他,会安慰他,会讨他欢心,他也就只有在她身上能体会到做父亲的喜悦和幸福。   “将军,甘参将来了,已经到了门口,季将军去迎接他了。”忽然,侍卫的一道通报打断了父女俩之间的温情。   钱世坤惊喜地看向来人:“真的?好,快请甘参将进来。”   话音刚落,忽然一道怒吼从前院传来,这声音之大,连钱世坤这个卧床之人都听见了。   他吃了一惊,忙叫侍卫:“你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钱珍珍见他一脸焦急,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忙抬起帕子轻轻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珠,柔声安慰道:“爹,文明在外面守着呢,不会有事的,你不必担心。”   钱世坤缓下脸色,点头道:“也是,有文明在,应无事。”   刚一说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怒吼:“钱世坤,你欺我!”   这分明是甘源的声音,钱世坤惊得眼珠子都差点脱了出来,他忘记了自己才截了肢,猛地从床上坐起,拉扯动伤口,截肢处包扎的白布条上立即渗出一层鲜红的血迹。   钱世坤痛得差点晕过去,头一仰,撞到了床头上。   “爹,爹,你没事吧。”钱珍珍连忙扶着他。   钱世坤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没事,外面怎么样了?”   钱珍珍急得眼泪都出来,她挥了挥手,正准备叫荷香出来看看,先前出去打探情况的那个侍卫回来了,跪地道:“回将军,甘参将前院遇袭了。”   “什么!”钱世坤急得大口大口的喘气,“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季文明呢?”   那侍卫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飞快地回道:“甘参将一进门,今夜才收留的那批士兵就突然对他动了手,甘参将误以为是将军的意思,提木仓上马,带着亲信杀了出去。”   “荒谬,荒谬,甘源他不长脑子吗?都这时候了,我还会与他窝里斗?”话是这样说,但钱世坤也清楚,攸关性命,换作是他,他也会怀疑对方。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口中收留的士兵是从哪里来的?”   那侍卫如实禀告:“是陈将军带回来的。”   “陈尘?”钱世坤厉眉一扬,“他为何会大半夜的跑出去?”   侍卫下意识地瞥了钱珍珍一眼。   钱世坤瞬间明了,侧目瞪着钱珍珍:“是你?”   钱珍珍没想到战火会烧到她身上,忙摇头辩白:“爹,这不关我的事,都是陈尘他一个人的主意,是他要收留那些士兵的。”   钱世坤狠狠地瞪着她:“我不是让你今晚好好待在府上,别给我惹乱子吗?你去哪儿了?”   钱珍珍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爹,我只是……”   其实她不说,钱世坤都明白,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老子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蠢货,不就一女人,能掀起什么风浪?季文明他喜欢,你就由着他呗,过不了多久,他就厌了,还能动摇你的地位?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大事。”   他先前还觉得这个女儿不会害他,没有杀伤力,这才过了多久,现实就给了他狠狠一耳光。   怒急攻心,钱世坤一挥手大力推开了钱珍珍。   钱珍珍弯腰站在床沿,被他大力一推,没有防备,身体往后一倒,重重地摔了下去,撞到后面的椅子上,椅子一翻,椅脚牵住她的裙摆,她人也跟着一滚,翻倒在地。   荷香见了很是着急,但碍于钱世坤那慑人的目光和暴怒的眼神,她不敢动,缩着头,站在门边,焦急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钱珍珍。   钱世坤没搭理钱珍珍,盯着那侍卫的头顶:“现在外头是什么情况?甘源呢?”   侍卫见他动了真怒,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季将军和陈将军正带人在平乱,甘源,他趁机跑了。”   “蠢货,全是蠢货!”钱世坤一听甘源跑了,顿时急得嘴上冒泡,“既已得罪了他,何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气解决了甘源,让他跑回去却岂不是放虎归山!”   这个问题侍卫也答不上来,只有缩着头不说话。   屋子里静得可怕。   一直关注着钱珍珍状况的荷香忽然眼一颤,捂住嘴尖叫了起来:“小姐,小姐,你怎么啦?”   钱世坤努力抬起头,往地面瞟了一眼,只见白色的地毯上,红色的血迹蔓延,宛如盛开的鲜花,一朵朵绽放,瞧得人怵目惊心。   他这才想起,钱珍珍是双身子的人,忙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   跪在地上的侍卫拔腿跑了出去,荷香颤抖着双手,走过去,扶起钱珍珍的头,发现她不知何时晕了过去,苍白的小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小姐,小姐!”她吓得快哭出来了,轻轻拍了拍钱珍珍的脸,钱珍珍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好在因为钱世坤的伤,钱府里一直留有大夫,因而不过片刻功夫,那大夫就被请了过来。   他蹲下身,看了钱珍珍的状况一眼,给她把了把脉,过了一会儿遗憾地说:“季夫人小产了,而且失血过多,老夫,老夫也没把握。”   “不会的,不会的,大夫,你救救我家小姐。”荷香一把抓住老大夫的手,伤心地哭了起来。   钱世坤也没料到自己那随手一推,不但要了还未出世的外孙的命,而且还可能失去女儿。   这可真是一个风雨缥缈之夜,诸事不顺,他沉了沉眼,盯着那老大夫:“救不活她,你也不用活了。”    第87章   前院惹出那么大个乱子, 季文明原以为, 他回去后定会吃钱世坤一顿排头, 哪知道钱世坤瞥了他一眼,竟没动怒,只是黑着脸问:“外面怎么样了?”   季文明拱手回道:“暴乱已平息, 不过还有几个漏网之鱼逃掉了。”   钱世坤点了一下头:“ 逃了就逃了, 一群虾兵蟹将, 不用理会。可还留有活口,逼问出他们的幕后主使者了吗?”   季文明答道:“留了四个活口, 陈尘正在审问。”   也就是说暂时还没结果了, 钱世坤一脸阴鸷, 没有做声。   弄出这么大的乱子, 陈尘难辞其咎,他想严审这些人,试图找出新的证据在钱世坤面前将功折罪, 季文明理解。但瞧钱世坤的样子, 似乎也觉得这其中另有隐情。   在心里思量一番, 季文明把自己心里的狐疑问了出来:“岳父怀疑,此事不是万昆所为?”   钱世坤眉头拧紧:“这事处处透着诡异,万昆是个老狐狸,现在跟咱们闹翻没有好处,他应不至于做出如此自毁长城的事才对。”   目前安顺驻军的兵力可是万昆的三倍之多,万昆哪来的那么大的自信,能以三万人力敌十万大军。   季文明不置可否, 万昆这人一直阴沉沉的,让人捉摸不透,比鹰钩鼻的甘源还不好亲近的样子,除了与钱世坤和甘源来往稍多一些,他并不理睬南军的中低层将领,对自己也是不假辞色。他不了解万昆,也不好多说,以免干扰了钱世坤的判断。   左右思量了一阵,钱世坤做了决断:“文明,你派个信得过的,给万昆送封信去。”   季文明诧异地看着他:“岳父是想与万昆讲和?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只一瞬季文明就明白了钱世坤的意思。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能拿得起放得下。现在他们已经得罪了甘源,若不想办法与万昆和解,必将腹背受敌。因而哪怕此举有装龟孙子之嫌,也得忍了。   钱世坤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更加满意,有意指点他:“记住,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们与万昆并无生死大仇,完全能化干戈为玉帛,这封信由你亲自写,语气恭敬一些,表明我们求和的态度。”   季文明颔首:“是,小婿明白了。”   折腾了这么一晚上,钱世坤实在是疲惫得紧,他挥了挥手:“去吧,写完信你去看看珍珍,她出了点意外,你好好安慰她。”   钱珍珍待在内宅,外有重兵把守,内有荷香伺候,能出什么事?季文明想问清楚,但钱世坤已经闭上了双眼,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他只得作罢,快步走了出去,打算早点写完信回去看看钱珍珍,但刚走到门口就与急匆匆而来的陈尘撞上。   陈尘灰头土脸,左眼下侧有一条食指长的伤口还在渗血,他都无暇顾及,见撞到季文明,他飞快地往旁边一个闪身,连招呼都未与季文明打就直接挤进了门里,紧接着就听到屋里传来扑通一声。   季文明心中一凛,踏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竖起耳朵听屋子里的动静。   钱世坤听到响动,缓缓睁开眼,见陈尘跪在地上,瞟了他一眼:“怎么样?可审问出了什么消息?”   陈尘伏地猛磕了三个响头:“参将,属下失职,史灿被人救走了。”   闻言,钱世坤用力撑着胳膊抬起了头,气喘如牛:“你再说一遍,究竟怎么回事?”   史灿关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后院,除了看守他的士兵,就只有钱世坤、季文明、陈尘、鲁达四人知道。如此严密的看守还会被人救走,实在是匪夷所思。   陈尘跪在地上,沉重的说:“刚才属下已经去看过了,看守史灿的士兵全死了,皆是一刀毙命,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毫无防备。此外,院中总共只有二十八具尸体,还有两人不知所踪,依属下看应是看守的士兵中出了内奸。”   一听这话,季文明坐不住了,关押史灿一事一直是他在负责,那三十名士兵也是由他亲自挑选的,出身来历皆可考,现在却出了这种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连忙返身进去,跪地道:“参将,请允许末将带人去追回史灿。”这时候辩解、认错都无济于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补救。   见他跪下,陈尘愣了愣,也拱手道:“参将,若非末将引狼入室,给了他们空子钻,史灿也不会被人救走。末将恳请与季将军一道去追回史灿。”   史灿身份特殊,又与他们彻底结了仇,绝不能放他回去。钱世坤稍一思考就下了决断:“陈尘你去追,若不能带回活口,就直接杀了他。”这时候也顾不上他那群死忠了。   陈尘忙应声,起身走了出去。   见季文明还跪在那儿,钱世坤挥了挥手:“文明,我最信得过你,府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季文明应是,站了起来,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他先去书房以钱世坤的名义给万昆写了一封,又安排信得过的人送出去,这才有空回后院。   季文明回去时,远远地就瞧见,钱珍珍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还有两个丫鬟站在廊下搓着手,小声说话。   他一踏进院门就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季文明翕了翕鼻子,朝丫鬟问道:“发生了何事?可是夫人身体不舒服?”   丫鬟一见他连忙福身,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说:“季将军,夫人她……你进去看就知道了,荷香姐姐和大夫都在里面,奴婢这药马上就好。”   季文明瞧她的神色不对,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沉了沉眉,加快脚步,走进了屋里。   他一踏入卧房就看见素来嚣张肆意、鲜活动人、张牙舞爪的钱珍珍脸白如纸,紧闭着双眼,无力地躺在床上,显得脆弱又可怜,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夫人怎么样了?”生怕惊扰到她一样,季文明小声问道。   闻言,荷香猛地回头,双眼肿得跟核桃一样:“姑爷,你可回来了。”   季文明看她那样子,吓了一跳,跟着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荷香捂住嘴,抽泣道:“小姐她小产了。”   季文明如遭雷击,身形一晃,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小产?”明明她回来的时候都还安然无恙。   荷香咬住下唇,低声说:“小姐,她被……参将推倒,摔了一跤。”   听是钱世坤推了钱珍珍,季文明久久没做声,好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问道:“珍珍的身体怎么样了?可是睡着了?”   闻言,荷香再也忍不住,捂住鼻子小声呜咽起来:“大夫说小姐血流不止,恐怕……恐怕……”   季文明握紧袖中的手,看了钱珍珍一眼,把那老大夫喊出去细细问了一番。老大夫的说辞与荷香无二,钱珍珍第一胎早产加难产,伤了身体,这么快就怀上了第二胎,身体的元气还没恢复过来,现如今又早产,引起了血崩,若不能止血,最后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亡。   听完后,季文明怔愣良久,最终闭上眼,对那老大夫说:“你若能救我夫人,我许你千金。”   说罢,提脚走进了卧房里。   蹲在床边的荷香连忙站了起来,小声说:“姑爷,小姐醒了。”   季文明冲她挥了挥手,走过去蹲在床边,伸手握住钱珍珍的手,多情的桃花眼深情地望着她,凑到她面前,抚着她发白的唇,温柔地安慰她:“珍珍,没事的,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钱珍珍用手摸着肚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轻轻张了张嘴,期盼地看着他:“孩子,文明,我们的孩子呢……”   季文明握住她的手贴到脸上,稍微加重了语气:“珍珍,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再说,我们已经有了洪儿。等天亮,我就让人把他抱来,陪着你好不好?”   他提起大儿子,丝毫没有安慰道钱珍珍,反令她泪如雨下,脸上悔恨交织:“我该听你们的,不该出门的。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拿自己和孩子冒险!”   早知如此,她就不去捉奸了。第一次去逮赖佳,害得她的洪儿早产,体弱多病,半岁的孩子了也就比小猫大一些,现在都还不能坐起来,连翻身都困难。这一次,又害得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流了这个孩子,她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见她满心都是孩子,完全不知道她也许活不了几日了,季文明心里难受得慌。   未免引起钱珍珍的怀疑,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她:“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不怪你,孩子也不怪你。你好好养身体,等病好了,孩子会回来的。”   钱珍珍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真的吗?可是,文明,我觉得肚子还是好痛。”   正好丫鬟捧着汤药进来了,季文明立即接过药,拿起汤勺亲自喂她:“喝了药就不痛了。”   吃过药,没多久,钱珍珍又陷入了昏迷。   季文明守在床边,暗沉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苍白的脸色,神色莫测难辨。难怪钱世坤刚才没对他发火呢,原来是因为愧疚心虚。   过了一会儿,荷香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低声道:“姑爷,参将请你过去。”   说完,小心地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小姐是因为参将那一推才小产的,将军不会记恨上参将了吧。可惜令她失望的是,季文明的脸上一片冷然,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他站了起来,弯腰替钱珍珍捻好被子,小声吩咐荷香:“好好照顾你家小姐。”   说罢,提步出了钱珍珍的房间。钱世坤明知他在钱珍珍房里,还派人来叫他,一定是有事发生。   果然,季文明刚一出院子,冯余就迎了上来,朝他一拱手,飞快地说:“季将军,参将让小人来请你过去,万统领来了。”   季文明一顿:“万昆?他亲自来了?应该不至于这么快才对。”   万昆的府邸离钱府有差不多二十里,现在离信送出去不过才小半个时辰,一来一回,时间肯定不够。   冯余不过是个侍卫,这种事他哪答得上来。   季文明也没指望从他这儿得到答案,轻轻摆了摆手,飞快地往钱世坤的院子而去。   他刚走到钱世坤的屋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万昆兴师问罪的声音:“钱参将这是准备过河拆桥,见我万昆没用了就想一脚踢开我?大半夜派人来偷袭我府邸,若非我府上男儿骁勇,今天我恐怕就不能坐在这儿了,钱参将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钱世坤打起精神,故意卖惨:“万兄何出此言,你也看见了,我现在不过一废人,自身都难保了,怎么可能生出其他念头。更何况,你我相识好几年,意气相投,不说莫逆生死之交,但也算是老熟人了,我怎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   “哼,那今晚主动攻击我府邸是何人?他们可是穿着你们南军的服饰,佩戴着你们南军的兵器。”其实万昆心里也明白,钱世坤现在自顾无暇,怎么会有空派人来对付他,他不过是借题发挥,以图谋取更多的好处罢了。这就跟买东西砍价前先挑刺是一个道理。   听到这话,季文明推门而入,拱手道:“万统领进门时应该看到了,钱参将府上也遭受到了一批不明人士的攻击,不巧的是,这批不明人士身上穿的正好是梁军的军服。不但令钱府死伤惨重,而且还被人趁机救走了史灿,我怀疑这批人与攻击万府的是同一伙人。”   万昆脸上的闲适褪去,变得凝重了许多,狐疑地看着季文明:“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挑拨我们双方?”   季文明在心中冷笑,这只老狐狸,他心里若非没谱,会大半夜亲自跑过来,就不怕他们趁机弄死他?   不过即便心里再气,季文明也谨记着钱世坤的吩咐,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万统领,我们可以向你保证,绝没有派人攻击过贵府。”   万昆捻着胡须,一脸的苦恼:“不是你们,也不是我,那会是谁?”   季文明瞪大眼,犹豫不决地说:“会不会是甘参将?他一直……”   钱世坤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不可能,甘参将不是这种人。”   他否认得太快,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万昆听了,冷肃的脸上浮起一抹讽刺的笑:“行了,你们翁婿俩别一唱一和忽悠我了。甘源不可能会对我动手,他现在还没胆子跟我们大梁撕破脸。这事蹊跷,很可能还有我们不知道的第三方势力潜伏在城里。”   这话说得钱世坤和季文明齐齐变色,苦笑道:“万统领心明如镜,也当明白,我们与甘源一样,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才对。那这么晚了,万统领特意过来,可是有要事?”   万昆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也不与你们打马虎眼了,今日午时,西郊的矿山发生了爆炸坍塌,死伤无数,动静闹得很大,矿工四散逃窜,若非我的人巧好在那里,把这事给按了下去,你们苦心掩饰的秘密就要大白于天下了。”   钱世坤和季文明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复杂地看着万昆,半晌,钱世坤才认命地问道:“万统领有什么要求?”万昆没把这事传回梁国,反而私底下来找他,不就是想要好处么。   万昆举起手,五个手指头一晃:“我要银矿的五成出产。”   闻言,钱世坤脸色一变,声音也冷了下来:“万统领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一开口就要一半,你让我如何向这十万南军将士交代?他们现在可全靠银矿养活,而且不少中级将领在银矿中都有分红。”否则他与甘源拿什么去拉拢这些人。   万昆赖皮地摊开手:“这是钱参将与甘参将的事,况且钱参将前面也赚了不少才是,做人啊不宜太贪心。今日下午,我已经派人送了一封信回梁都,这封信会不会递到吾皇手中,就看钱参将的决断了。”   钱世坤顿时明了,万昆这是有备而来,甚至连后路都想好了。他们现在若敢弄死他,否则消息传回去的当天,那封信只怕就会呈到梁皇的案头上,现在除了答应他别无他法。   罢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先答应安抚住他,等过了这一关再徐徐图之,总能把今天的一切讨回来。   钱世坤一咬牙:“我倒是没什么意见,就是甘参将那人脾气不大好,不知他愿不愿意,这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万昆胸有成竹地说:“无妨,我派人去把他请来!”   钱世坤没有意见,若万昆能居中讲和,消除他与甘源的误会,双方握手言和,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就劳烦万统领了。”   话音一落,就听到门啪啦一声被推开,鲁达一身是血地跑了进来,轰地一声栽倒在地:“参将,甘源带了人在半路截杀牧冬他们。”   牧冬正是钱世坤手下的把总之一,也是他今晚召集过来的亲信之一。   “甘源他这是想做什么?真想撕破脸是不是?”钱世坤是又骇又气,骇的是牧冬等人遇难,他手底下的势力锐减,气的是甘源的糊涂,都这时候了还只顾着窝里斗。   旁边的万昆脸色微变,挤出一抹笑,蹭地起身:“甘参将与钱参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亲自去见见甘参将,居中为二位调解,这个时候大家应当同心协力一致对外才是。”   闻言,钱世坤眯起的眼挤出一丝笑,赞许地颔首:“还是万统领想得周道,有劳万统领了。”   “钱参将不必忧心,好好养伤,万某定不会负你所托,告辞。”万昆笑道,遂即转身往外走去。   他刚一转身,钱世坤忽然对季文明使了一记眼色。   季文明会意,跟着出门,对万昆说:“末将送送万参将。”   万昆连忙摆手:“不用了,季将军事务繁忙,钱府我熟得很。”   已经走到了台阶下的季文明从善如流:“那好,末将就不送了,万统领走好!”   好字一落,他忽地从袖口中掏出一物,重重掷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闻声,守在门口的侍卫齐拥而上,木仓头对准万昆。   万昆脸色丕变,厉声呵斥道:“季将军这是何意?”   季文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大家都是明白人,万统领何必急着走,大半夜的,天黑路滑,未免出了意外,万统领还是多做客几日再走吧!”   紧接着,四个侍卫上前,堵在了万昆身后。   万昆见大势已去,无奈之下只能跟他们走。   季文明让人把万昆关好,又亲自点了看守的人,这才折回去。   听到声响,钱世坤睁开眼瞥了他一记:“事情都办好了?”   季文明拱手应道:“万昆这只老狐狸一看形势不对就想走,哪那么容易。岳父放心,我已把他控制了起来,如今他在我们手中,南军投鼠忌器,甘源也得顾忌一二,不如我现在就派人去通知甘源?”   钱世坤也担心夜长梦多:“行,你让人去告诉甘源,他若不住手,我们就杀了万昆。万昆已经派人回了梁都,他一死,那封关于银矿的信就会上奏给梁皇,届时我们都要完蛋。”   不过甘源这人性子阴狠古怪,胆子又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光一个万昆恐怕并不能说服他。   钱世坤想了想,对季文明道:“你亲自去,把今夜我们府邸遇袭的事与万昆府上遇袭的事一并如实告诉甘源,最好再带两个万昆的手下去,一定要说服甘源,与他讲和。”   季文明闻言,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了头,他知不知道,亲自派他去见现在已经与他们翻了脸的甘源意味着什么?甘源既然能对牧冬他们动手,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他派自己去倒是表了诚意,可是自己这一去稍有不慎恐怕就会丢掉小命。   季文明的五指蜷紧,手背上的青筋暴凸,垂眸应道:“是。”   钱世坤精神不济,没察觉到他的异常,挥挥手催促道:“快去吧,这事拖不得,尽快解决为上。”   他心里有种隐秘的担心,史灿被他关了这么久,手底下的势力也快被他不动声色地瓦解光了,却在这时候冒出来一群不知来历的人,浑水摸鱼,刻意在城里制造混乱,不但在他、万昆与甘源之间挑拨离间,还顺势救走了史灿。   能有这么大能量的除了朝廷还能有谁,但他们在阳顺的探子却又无消息传回来,这令他很是不安,总感觉许多事超出了他的掌控。   钱世坤忍不住摸了一下又肿又痛的大腿,心里头一次生出仿徨的情绪,若是战乱再起,他现如今这幅动弹不得的模样如何在动乱中保住性命,靠季文明、陈尘、鲁达这些人吗? 第88章   街上的形势比季文明预想的还要严重, 他带着人出门没多久就遇到了三个流兵破开了一户人家, 烧杀抢掠, 黑夜中,这家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几十丈外都能听到。   季文明立即派人上去查看。   那三个流兵看到他们一脸惊恐,拔腿就跑, 抱头鼠窜, 慌不择路。   季文明立即让人把他们抓了过来。   “将军饶命, 将军饶命……”三个流兵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季文明坐在马上, 居高临下地看着三人:“你们是南军的士兵, 为何在这时候出营, 为非作歹?”   三人一脸苦色, 年纪最大的那个开口道:“将军,小人几个也是情非得已。我们本是辛子营的士兵,但刚才甘参将带人冲进营里, 咱们人少打不过, 不少兄弟都死了, 小的几个没办法才跑了出来,正准备去给钱参将报信的,哪知道就遇到了将军你。”   鬼话连篇,分明是做了逃兵,还想在乱起来之前捞一笔,竟还想蒙蔽他。季文明懒得理会这三个小喽啰,右手一挥, 处决了这三人,然后驾马飞快地往军营而去。   辛子营主要负责管理军械的调配和日常维护。甘源先朝他们下了手,这说明他是动真格的,武器被他抢了去,甘源的势力更上一层楼,对他们更不利。   季文明虽不满意钱世坤的决定,但也清楚,在目前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与甘源和解方为上策。他策马疾行,很快就赶到了军营西门,这里是离辛子营最近的一个出口。   刚才那三个逃兵没说谎,辛子营确实落入了甘源的手里,因为西门的守营士兵已经全部换成了甘源的人。   季文明翻身下马,负手而立高声道:“钱参将派我来见甘参将,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向甘参将禀告,请通报。”   身为钱世坤的乘龙快婿,季文明在南军中小有名气,毕竟他也算鲤鱼跃龙门的代表,是众多苦逼士兵的奋斗偶像了,因而许多人都认识他。   守门的士兵见他大大方方地站在那儿,不惧不闪,倒是有些佩服他的勇气,派人去请示了甘源。   正在收拣武器和甲胄的甘源听到季文明只带了十余骑过来,鹰钩鼻一翕,把手中的长刀丢到了地上,哼道:“胆子不小嘛,你们速度快点,我去会会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样。”   甘源掸了掸衣袖上沾的铁锈,大步走了出去,站在营地门口停下来看着季文明,一出口就不怀好意:“季老弟可是想通了,准备弃暗投明?恰好我这里有一个位置极适合季老弟。”   季文明没理会他的挑拨离间,挥了挥手,后面立即有一人上前,季文明指着他说:“甘参将,末将此番前来,是为解除我们双方的误会,化干戈为玉帛。此人甘参将可认得?”   甘源眯起眼打量了他几眼,忽地眸光如箭,射向季文明:“你们把万统领怎么样了?”   此人是万昆身边的一个亲信侍卫,万昆每次出门都带着他。   “万统领很好,正在钱参将府上做客。”季文明笑了笑,话音一转,“不过,昨日下午,万统领送了一封信回梁都,此事干系重大,事关安顺大势,甘参将能否与末将单独谈谈。”   甘源怀疑地看着他:“你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季文明摊手一笑,往前几步,独自走到离甘源三丈远的地方:“甘参将不信小人,可以派人搜身。”   甘源瞥了他一眼,顿了片刻,一招手,叫了一个士兵上前搜身,待确定了季文明身上真的没携带任何武器后,他臭烘烘的脸色终于好转了一些,迈步走出营地十来丈,站在右侧那片无人的空地上:“说吧!”   季文明走过去,朝他一拱手:“甘参将,昨日西郊发生了爆炸,被万统领压了下去,所以他也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他要求分一杯羹,拿走五成的产出。”   季文明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五”的手势。   “他疯了,狮子大张口,怎么不去抢!”甘源瞪大眼,怒吼道。他拼死拼活,把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还没分到五成呢。   季文明无奈一笑,同仇敌忾地说:“可不是,但能有什么办法,万昆已经命亲信秘密携信回梁都,他若在咱们这儿出了什么事,那封信就会第一时间呈到梁帝面前。”   见甘源一脸愤怒,顿了一下,他又小声说:“钱参将正为此事发愁,还想请甘参将一起去商量商量,寻出一个对策。”   他决口不提,甘源杀了钱世坤手底下好些人的事。   甘源嘴角往右一斜,似笑非笑地看着季文明:“你小子倒是聪明,知道这样引诱我,不过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可是在你们钱府差点丢了性命。”   “这也是末将今天来找甘参将的第二件事。”季文明从善如流地说道,“甘参将,我岳父现如今是什么情况你也看见了。他以前身体康健,如日中天的时候,尚且能与甘参将齐心协力,精诚合作,又怎会在这时候对你动手。”   甘源不语,目露深思之色。季文明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只讲道理就行了,还得讲证据,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的计策呢。   见状,季文明继续再接再厉,说道:“甘参将有所不知,今夜钱府与万府都遭受了一波不明身份的人攻击。攻击万府的是一群身穿我们南军军服的将士,攻击钱府的那批人则身穿梁军军服,钱参将夤夜请你过来,正是想与你商量这事。而院子里攻击甘参将你的人则是陈尘与内子在回府的路上收留的一批号称与梁军交手,死伤严重,无处可去的残兵,但钱参将和末将都可以发誓,我们今晚绝派人做出过攻击万府和甘参将你的事。”   他这么一说,甘源也想起来了。他过去时,钱府门口确实还有大片未清理干净的血迹,倒是与季文明这番说辞不谋而合。   甘源扭头瞥了他一眼:“那批士兵什么来历?”   季文明皱眉苦笑:“捉住的几个活口嘴硬得很,无论如何严刑拷问,他们都不肯说。甘参将若不信,末将可以派人把他们拖过来,让甘参将亲自审问。”   甘源神情莫测,即便他说得再头头是道,差点丢掉性命的芥蒂也不是他这三言两语就能消除的。   “容我再想想,你说的事我待会儿会派人去查证。”最后,甘源也没给季文明一个准话。   季文明有些恼火,该说的他都说了,甘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借题发挥,趁机扩张自己的势力。这不,辛子营就落入了他的手里。   若是对甘源的行为听之任之,还不知有多少营地会落入他的手中。但若是派兵阻拦,双方势必会动干戈,后面想化解就更难了,这也与他的初衷相悖。   左思右想,忽地,季文明终于想起了一个人:“那好,末将恭候甘参将的好消息了。”   甘源怀疑地瞥了季文明一眼,这么容易就罢休了,他怎么回去向钱世坤交代?   季文明一拱手,又对甘源说道:“只是末将还有一事恳请甘参将帮忙。史灿今夜趁乱逃跑了,陈尘已经追过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音讯,怕是让他逃脱了。我岳父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此事恐还要烦劳甘参将,请你派兵协助陈尘,找回史灿。”   一听史灿逃走了,甘源脸上的镇定瞬间消失了,横眉中燃起熊熊怒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那么多人还能让一个史灿跑了。”   季文明不疾不徐地说:“他们应该策划了许久,看守史灿的士兵中有两人是他们的内应。而且末将怀疑,今夜在钱府攻击甘参将你的那批人就是在为他们打掩护。正因为前院动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才让史灿趁机逃走了。史灿的几个忠心部下,两位参将一直派人盯着,他们并无任何异常,我们怀疑救走史灿的应是朝廷那边派来的人。最有可能是曹广,毕竟他对南军最熟悉。”   最后一句成功地令甘源色变。若说甘源最不愿提起的人,非曹广莫属。   曹广真是上天的宠儿,他出身名门,祖上出了好几个封候拜将的名将。更难得是他本人不是个草包。他精于骑射,武艺精湛,又对各种兵书谋略如数家珍,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兵营中摸爬打滚,曾追随先帝南征北战,弱冠之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   更为难得的是,他从不摆架子,在营中一直于普通士兵同吃同住,打成一片,很受军中中下级将领和底层士兵的欢迎,而且他处事公正,从不徇私,因而在军中威望极高,更胜爱摆架子的钱世坤和整天板着脸的史灿一头。   对上他,甘源莫名的开始心虚,未战先怯。因为,他以前也怀才不遇,直到遇上了曹广,受他赏识,才开始平步青云,在而立之年就坐上了这三品参将的位置。   只是心高气傲的甘源并不满足,他想爬得更高,他不想屈居人下,因而才会在钱世坤派人游说他时动了心。   季文明瞧出他脸色不对,黑沉的眼底闪过一抹光,低声喊道:“甘参将,甘参将,你听到末将的话了吗?”   甘源回神,绝口不提刚才那番话,但却松了口:“季老弟,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天明之后给你答复。”   现在离天明只有不到一个时辰,季文明估摸着他应该是要派人去验证自己的话是否真实,反正自己句句属实,也不心虚,便笑道:“如此甚好,那末将先回去向钱参将复命了,告辞。”   甘源点头,跟随着他的脚步往营地里走去,刚走出两步,远处忽然跑来一骑,马上一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爬下马,趴在地上悲恸大哭,手里还拿着一个沾满了血印子的令牌:“参将,不好了,钱梓海领着人偷袭了东营,弟兄们在睡梦中不察,被他们得手,死了好多人。”   甘源认出这是自己营里的斥候张元,而他手里的令牌乃是守营将领段驭胜的值守令牌,当即勃然大怒:“好你个季小儿,在这里诓我,背后却给老子放冷箭,老子今天不弄死你,甘字倒过来写。”   一听那斥候的话,季文明就意识到不好了。钱梓海是钱世坤的远方堂弟,深得钱世坤信赖,板上钉钉子的自己人,出了这种事,甘源还不把账算到他头上。   见甘源真的动了怒,提木仓就往他追来,季文明也顾不得此行的任务了,闪身避开,翻身跳上马,狠狠一扬马鞭,马儿吃痛,如利箭一般冲了出去,瞬间跑出去老远。   他带来的几个士兵就没那么幸运了,不过打了个照面,就被甘源一木仓给刺穿咽喉,当场倒在地上。   就这样,甘源犹不解恨,大吼:“给我追,弄死季文明这王八羔子,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忽悠老子!”   营地门口的一队士兵得令,连忙翻身骑马,追了出去。但才追出百余丈就遇到了伏兵,只打了个照面,这一队士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最后只余一人狼狈逃窜了回去。   甘源见了更怒,一挥手:“武器都拿出来了吗?钱世坤这个王八蛋,净阴老子,老子跟他势不两立,走,趁着他动不了,咱们杀回去,反将他一军。”   ***   傅芷璇随武午翻墙跑出乌家后,两人抹黑出了巷子,刚上福林街,武午就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今天晚上的街上充满了肃杀之气。   果不其然,他们没走出多远就看到前方有两队人马在交战,鲜血溅了一地,厮杀声不绝于耳。   武午神情严肃,拉着傅芷璇躲到暗处,低声说:“夫人,咱们绕道走。”   傅芷璇没有反对,两人抹黑拐了个弯,穿进另一条巷子,武午说:“我带你去我们平时住的地方,你先在那儿躲躲,过了这两天就好了。”   “好。”傅芷璇轻声应道,她已经被钱珍珍盯上,这几日最好不要再露面。   他们本以为刚才那一幕只是意外,但走出小巷后没多远竟撞上了两个用衣服兜着一堆金银珠宝,衣服上还溅了血,一脸嘚瑟笑意的士兵。   那两个士兵看到他们,二话不说,提起刀就砍了过来。   武午立即把傅芷璇推到一边,拿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正面迎了上去,反手刺穿了前方一人的咽喉,然后左脚一扬,踢翻另一人。   不过转眼的功夫,这两个士兵便倒在了血泊中。   武午收起匕首,犹豫了一瞬,弯腰拾起他们手里的大刀,走到傅芷璇面前,挠挠头,腼腆地说:“吓到夫人了吧?”   跟刚才那个冷面杀神的反差实在太大,傅芷璇很不适应,不过一看他的年纪,又都释然了。武午只有十七八岁,脸上稚气未脱,眼珠黑漆漆的,里面盛满了单纯的认真。   “没有,多亏你保护我,咱们走吧。”傅芷璇刻意不去看那两个士兵。   见她真的不介意,武午笑了,掏出先前那一柄匕首,递给了傅芷璇:“夫人,留给你防身,城里的情况不对。”   傅芷璇低头看了一眼这把雪白,泛着冷光的匕首,有一瞬的犹豫,这把匕首刚才才收割了两条鲜活的人命。不过武午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他们才走了这么一段距离就遇上了两拨人,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有备无患总没错。这不是矫情的时候。   “谢谢你,武午。”傅芷璇闭上眼,接过匕首,藏进了袖袋里。   两人继续前行,果然,后面的路也不太平,一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两场小规模的交战,为避免惹上这麻烦,两人都刻意绕道避开了。   当他们走到福林街街尾时,前方忽然窜出五个逃兵,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口袋,里面盛满了金银财宝,其中一人还边走边大声嚷嚷:“格老子的,杀啊,银矿都让那群贪得无厌的家伙吃了,结果连渣渣都不给咱们留,还贪咱们的银子,他们不给咱们留,咱们自己去抢……哟,前面有个女人,一块儿抢了得了。”   这五人身材彪悍,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武午推了推傅芷璇,低声道:“夫人快走。”   自己留下只会让武午束手束脚,傅芷璇没有犹豫,转身拔腿就往旁边一条小巷跑去。   武午见她跑了,心头大定,提起刀迎了上去,跟这几人缠斗在一起。   为首那个刀疤脸见武午不过是一少年,没把他放在眼底,挥手说:“你们四个陪他玩玩,我去去就来。”   四人顿时明了,哄堂大笑:“大哥你要去吃独食,那下次可得轮到小弟我们。”   刀疤脸摆摆手:“什么吃独食,刚才那小娘们长得细皮嫩肉的,我捉回来与兄弟们一同分享。”   武午听到这话,怒极:“恶贼,休得口出恶言!”   大刀携着冷风砍了过去,但这四人配合默契,一时半会他竟不能摆脱他们。   傅芷璇气喘吁吁地跑进小巷中,巷子里一片寂静,刚开始只有她凌乱的脚步声,没多久,巷子里响起另一道更重更稳的脚步声。   傅芷璇心中一寒,加快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往外冲去。   刀疤脸见久追不上,有些火了,骂咧道:“小娘们,你跑不掉的,赶紧给老子停下,否则待会儿老子给你好看的!”   傅芷璇充耳不闻,拼了命的往前冲。她跑出这条巷子,看了一眼前方,又一头扎进了另外一条更为僻静的小道。   身后的刀疤脸头一回遇到这么能跑的女人,狠狠地淬了一口唾沫星子:“妈蛋,老子就不信了,老子还追不上一个女人。”   两人一前一后,在这暗黑的巷子中你追我赶。   忽然,傅芷璇踩到一块石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   后头的刀疤脸见了很是兴奋,使出吃奶的劲儿,气喘如牛地追了上来,扑了上去,拽住傅芷璇的裙子,硬是把刚站起来的她给拉倒在地,然后一把抓住她的腿,往下一拖,压了过去:“臭表子,跑啊,你给老子跑啊!”   傅芷璇咬紧牙关默不作声。   刀疤脸骂了两句,没得到任何的回应,顿觉没趣。他抬起长满老茧的手,在傅芷璇脸上蹭了一把,笑得不怀好意:“老子这辈子还没碰过这么细皮嫩肉的女人呢,值了!”   说话间,已经开始动手动脚。傅芷璇强忍着作呕的欲望,缓缓掏出袖袋里的匕首,不动声色地把它拔了出来,然后用力刺向刀疤脸的背部。   刀疤脸早有防备,一个侧身,右手迅如闪电,往上一扬用力捏着她的手腕,洋洋得意地笑了:“我就说你这臭娘们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嘛,原来是想背后给老子耍阴招啊,可惜……啊!”   话未说完,忽然,刀疤脸直直栽倒在地上,两只眼睛鼓得大大的,鲜血如注,顺着他的背脊瞬间打湿了他的胳膊和手。他用力抬起手指,喊出两个字:“救我……”   但没有人理会他,他不甘地大睁着眼,失去了呼吸,至死都没弄清楚,明明胜券在握,自己怎么会突然死了。   傅芷璇两手撑地,蹒跚着爬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低矮的屋檐下,从晕黄的灯光中走出来的赖佳和提着滴血大刀正往她身边而去高个男人,由衷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第89章   “洗把脸吧!”赖佳打了一盆清水过来, 又拿了一件洗得泛白的蓝色粗布衣裳放到傅芷璇旁边, 局促不安地说,“我洗得很干净的,你衣服划破了,将就穿吧。”   几个月不见, 赖佳彻底瘦了一圈,以前脸上淡淡的婴儿肥消失了,露出小小的一张瓜子脸,眉宇间充斥着一股散不去的轻愁,显得羸弱又惹人生怜。再不是曾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活泼少女。   “谢谢,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傅芷璇拎干帕子, 擦了擦脸, 回她一笑,目光下意识地往四周转了一圈。   刚才慌不择路,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前冲,都没发现,赖佳住的这地方是一处并排的黑瓦房, 屋檐低矮,光线昏暗, 屋子里的家具什物也都很陈旧了,连上面的黑漆都已经脱落, 露出木头原本的暗黄色。   屋子里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一张木床,一张粗糙的小方桌和两个小凳, 再无他物。看起来赖佳的处境也不大好。   察觉到傅芷璇的视线,赖佳的手指紧紧往手帕里一陷,指关节握得泛白了,她动了动嘴唇,艰难地说:“夫人,这里是倡营,与军营一墙之隔,咱们这排房子后面过去,穿过那片小树林就是军营。”   傅芷璇愕然,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先前那副光景,她还以为赖佳脱困了。   赖佳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她是嫌弃自己,眼神一黯,默默地垂下了头,低声道:“现在天黑夜冷,不大太平,夫人先在我这儿将就一宿吧,明日再走。”   “叨扰你了。”傅芷璇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赖佳。她现在并没有办法帮助赖佳,说什么都无用。   见她洗完脸,赖佳又走过来,帮她端起水盆。傅芷璇连忙抢先一步制止了她:“我自己来吧。”   赖佳两手抓住木盆不放,低声说:“夫人,这里不太平,你是生面孔,不要出去,不安全。”   她再三强调这里不太平,傅芷璇明白了她的意思,只得松开手。   等赖佳回来时,她已经把赖佳的那身衣服换上了。见状,赖佳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指着床说:“夫人睡吧。”   傅芷璇坐在凳子上没动:“赖佳,你睡吧,我不累,坐一会儿,天亮就走。”   赖佳走到另一张凳子上坐下,扯了个笑:“那我也陪夫人坐会儿。”   傅芷璇点头笑笑,赖佳的变化实在太大了,没有了以往的张扬活泼,反而变得敏感脆弱,她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因而不敢贸然开口。   赖佳看着她温和的笑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眨了眨水润的眸子:“我爹娘兄长和姐姐怎么样了?”   这个话傅芷璇如何回答得上她,不过为了安赖佳的心,她还是微笑着点头:“他们都很好,平安和顺。”   闻言,赖佳的脸上浮现出欣悦之色,手抓住裙摆:“那就好。”   眼神里却藏着掩饰不住的落寞。   傅芷璇装作瞧不见,故意转开了话题:“赖佳,今晚街上出现了很多逃兵,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赖佳苦笑着说:“我也不大清楚,先前听大钟提起过,似乎是军中出了乱子。”   见傅芷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犹豫了半晌,她压低嗓子附到傅芷璇耳边,小声说:“听说,将士们最近一个季度发的饷银有问题,银子的成色不对,纯度比以前低了许多。普通士兵一辈子都没碰过几次银子,也认不出来,但拿到街上后,许多掌柜的都不认,一两银子只肯当以前的八钱用。”   傅芷璇想起季美瑜给她那一块银子,脑海里滑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士兵们不会有意见吗?”   赖佳嘴角一撇,嘲讽道:“怎么会没有意见,一年的饷银就这么少了近两成,谁乐意。不过上峰说了,朝廷发下来的银子就是这样,大家能怎么办?只是昨日突然有人爆出,其实这银子并不是朝廷发下来的,而是上面的人发现了个银矿,用他们纯度不够的银子换了饷银,从中牟取暴利,搜刮士兵的血脂血膏。”   说起这件事,营伎们也是一肚子火气。她们每日所赚的银钱都是从士兵口袋里掏出来,上面换了士兵的饷银,也就等于减少了她们的收入,她们焉能乐意?只是她们碍于身份所限,不能像外面的店家掌柜的那样,要求士兵们补足银子,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那这事还爆发得真巧啊。”傅芷璇眸光闪了闪,她怀疑这件事里有朝廷的影子,否则早不爆发,晚不爆发,偏偏这时候爆发,而且一爆发就闹这么大。   哪知赖佳也跟着点头:“大钟也这么说,他说是有人故意煽动士兵,在军营里制造混乱。”   “大钟,可是刚才救我的那位勇士?”傅芷璇听她几次提起大钟,似对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反感之意,便小心地问道。   赖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勇士,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在军营里呆得久罢了。”   傅芷璇听她说得熟稔,察觉她与这个大钟的关系不一般,便试探地询问道:“不管怎么说,都是你们救了我,救命之恩大于天,我应该当面谢谢你们。”   赖佳听了,走到门口,打开门,轻轻说了一句:“进来吧。”   在傅芷璇错愕的目光中,大钟走了进来。灯光下,傅芷璇看清了他的样子,他看起来有近而立之年,虎背熊腰,身强力壮,衣袖下的肌肉虬起,站在面前,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面容,他的长相有些呆板,偏清秀,因为常年待在军中,肤色显得有些暗,饱满的额头下那双闪着温和光芒的圆眼更是削弱了他挺拔身材给人带来的压力。   真是个矛盾的人。傅芷璇站了起来,朝他一福身:“多谢军爷相救!”   大钟瞥向赖佳。   赖佳走过来,指着傅芷璇说:“这是季……傅夫人,曾经帮助过我。”   大钟点头,转过头看着傅芷璇,木讷又直白地说:“佳佳让我动手的。”   傅芷璇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赖佳,立即瞧见她的脸上染上了两片红云,忍住想笑的冲动,从善如流地换了个感激的对象:“多谢你,赖佳。”   赖佳囧得很,不耐烦地看了大钟一眼:“行了,我与夫人久未相见,还有许多话要说,你先出去。”   “哦。”大钟听话地走了出去,还把门替她们关上了。   傅芷璇含笑看着赖佳,直看得赖佳两颊飘霞,不自在地低下了头,僵硬地转移话题:“夫人,你怎么会到安顺来?”   傅芷璇没拆穿她,收起笑,拿出先前在季美瑜面前的那番说辞:“说来话长,我是随京城苗家的苗夫人一同南下,哪知出了阳顺后遇到了意外,无意中流落到安顺,又倒霉的遇上了安顺兵变,出不了城,只能暂时滞留在此。”   赖佳小嘴微张,惊讶地看着傅芷璇:“夫人有空去庙里拜拜吧。”   傅芷璇点头,又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提起这个,赖佳的脸立即拉了下来,美目中迸发出刻骨铭心的恨意:“还不是钱珍珍那毒妇,还有季文明那不是东西的混账,明知是钱珍珍诬蔑我与人通奸,他仍听之任之,让钱珍珍把我丢到了倡营里。”   果然,这事确实是钱珍珍所为,不过季文明也难逃其责。傅芷璇按住赖佳的说,安慰她:“我听说,大燕有规定,军中无女,你不必太过忧心,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脱离苦难了。”   “夫人还是这么好心。”赖佳惭愧地低下了头,“赖佳实在是羞愧得很,想到曾做下的错事,实在是没有脸面见夫人。”   傅芷璇一时语塞,有些不知该怎么接话。赖佳攀上季文明,追根溯源还是她贪慕虚荣被季文明的皮相和季家所谓的富贵所惑,但自己也在其中插了一脚,给他们制造了机会,实在是受不起她的道歉。   想了想,她索性撇开季文明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回京吗?”   赖佳迟疑片刻,摇了摇头,神情黯然地说:“不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回去面对他们。”   经过这几个月的磨难,对家人,赖佳心里有想念,但也有埋怨。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固然是她立身不正,从一开始心思就歪了,但家人的推波助澜也功不可没。   若非姐姐一直回家说季文明是如何的风姿俊朗,同是姓赖的,比姐夫不知好了多少倍,又说季家是如何的富贵,万氏是何等的和气好相处,不断怂恿鼓动,她如何会动心。还有父母兄长们,不但没拦住她与姐姐的疯狂,反而还不断借此向季文明要银子,与卖女儿无异,从未想过她的处境,这也成为季文明厌弃鄙夷她的借口。   赖家人是什么德性,傅芷璇一清二楚,赖佳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傅芷璇点头,隐晦地说:“也好,我瞧大钟对你很好,赖佳,你仔细思量思量。”   大钟大半夜的还守在门外,赖佳如何能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   她脸色黯然,眼眶湿润,低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哪配得上他,他若娶了我,会被人笑话的。”   这军营里到处都是他的同僚,说不准哪一个就是她的入幕之宾。大钟娶了她,如何面对这些人。若是时光能重来,她一定让自己干干净净地走到他面前。   “他应该不介意,否则就不会守在这里了。”傅芷璇看得明白。那个大钟虽不善言辞,但却是个踏实可靠之辈。   赖佳摇头,一脸坚决:“不行的,大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不能拖累他。他从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十四岁就参了军,无权无势,在军中摸爬打滚十几年,好不容易才升上都头,我怎么能连累他。他应该娶一个对他有助益的妻子。”   曾经自私自利爱慕虚荣的赖佳也会这样真心替另外一个人着想,傅芷璇很是感慨,她真的变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人好,人方才会对你好,即便她与大钟最后不能在一起,傅芷璇想,她也不会后悔。   若是季文明看到赖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会做何感想。   随后,赖佳又与傅芷璇说了一些季家的事,讲述了季家人的恶毒和变态。最后,她一再叮嘱傅芷璇,千万不要与这一家人接触,免得钱珍珍对她怀恨在心,找她麻烦。   傅芷璇领了她的好意,没说已经与季文明兄妹见过面了。   聊到后半夜,两人实在扛不住了,趴在桌上睡过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傅芷璇忽然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就看见赖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傅芷璇很疑惑,走到门边,就看到赖佳走到院子里,打起井水,开始搓衣服。而院子的东南一角悬着许多绳子,绳子上晾着军服,旁边的地上还堆了一堆沾满灰尘的脏衣服。没多久,又有几个女子,从房里走了出来,跟赖佳一起蹲在院子里洗衣服。   原来她们白日里还要帮忙给士兵们洗衣服打杂。   忽然咯吱一声,赖佳房间左侧过去第三个门里走出一个穿着红色纱衣,露出一截白玉般胳膊的女子走了出来,娇笑道:“杨爷,慢走,奴家送送你!”   紧接着一个眼皮浮肿的肥胖男子走了出来,捏了一把她的脸:“晚上等着我!”   那女子娇羞地笑了,半边丰满的胸脯挂到他身上:“嗯,红儿等着杨爷。”   男子猥琐地捏了她的胸口一记,这才踩着晨曦出去。   冷不防看到这一幕,傅芷璇囧得一脸通红,一时间竟忘了非礼勿视这句格言。   许是她的目光太灼热,那女子侧头,挑眉看了她一眼,疑惑地问道:“新来的?”   傅芷璇不语。   那女子打了个哈欠,又瞥了一眼院子里正在忙碌的几个女人,嗤笑一声:“新来的,我好心提点你两句,别学这群假清高,为了少伺候几个男人就一天到晚洗衣服,哼,还不是躲不过,值得吗?”   傅芷璇看着赖佳认真又努力的侧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值得,每个心有坚持,并为之努力的人都值得赞许!”   “去,又来了个呆子!”红儿见与傅芷璇说不到一块儿去,轻嗤一声,“算了,你们爱怎么就怎么,我得去睡个回笼觉,别吵我。”   眼看时候不早了,傅芷璇推开门走了出去,对赖佳道:“我先走了,回京之前,我会再来看你一次。”   赖佳明白,傅芷璇这是提醒她有什么信之类的要捎回去就提前准备好。她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泡得红通通的手,站起身,低声说:“走吧,我送你,巷子口有守卫,咱们出去要准出证,昨晚大钟弄了一个,我去给你拿。”   “可我昨晚跑进来时,没有人拦着。”傅芷璇诧异地说。她昨夜那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   赖佳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箱子,打开,取出准出证,苦笑着说:“有女人进来,守卫不会拦着的。”   傅芷璇想到倡营的作用,顿时无语了。   拿好准出证,赖佳带着傅芷璇出门,两人刚走到门边就看到大钟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飞快地把两人推了进去,急切地说:“不要出门,昨夜,两个参将的人打了起来,梁军也不知为何与我们起了冲突,消失许久的史副将突然回来了,现在军营里一片混乱,街上到处都是士兵,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边说边关上了大门,还找了一根大腿粗的圆木抵在门后。   光听他这么说也知道现在城里的形势有多混乱复杂,傅芷璇有些着急,她昨晚跑了,也不知武午一个人能否对付得了那四个家伙,还有她一直没回去,他们恐怕要着急了。   “这里安全吗?”傅芷璇扭过头问大钟。   大钟抓了抓脑袋:“这附近没多少士兵过来。”   也是,逃兵的目标是银钱,他们知道倡营里都是无依无靠的苦命女子,没什么银子,自不会过来。至于甘源钱世坤他们的嫡系抢地盘杀人和谨防被杀都来不及,更不会管这破地方。   会到倡营来的,顶多是个别势弱的逃兵,不过有大钟在,应该能应付过去。   傅芷璇按捺着焦急的心情,坐在门口,偷偷往门缝里望去。   很快,倡营里其他的女子也接到了消息,一个个都回了房,收拾好细软,随身携带,然后把门紧紧关上,躲在里面默不作声。个别胆小的,忍不住偷偷哭了起来,一时之间,倡营里到处都压抑的哭泣声。   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哭声,傅芷璇愈加烦躁,忍不住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赖佳见了,拉住她安慰道:“夫人莫急,等街上平静一些,让大钟送你回去。”   这种情况下,她一个弱女子上街,无异于找死,傅芷璇只能接受赖佳的提议,点头道:“嗯,那就劳烦你们两了。”   ***   城外,陆栖行阴恻恻地盯着曹广:“说好今晚动手的,你为何不知会本王一声就提前一晚?”   曹广往后退了两步,举起手,晃了晃,吊儿郎当地说:“你这是生哪门子的气?我这不也是没办法,谁叫好巧不巧的,昨天万昆的人恰好到了西郊。正好,西郊那边布置好了,提前一天动手也无妨,免得今日还要想办法引万昆的人到西郊,多费功夫还不一定能做到现在这样不露痕迹。”   他说得不无道理,昨日确实是动手的好机会。陆栖行没法反驳,只是……他盯着远处紧闭的城门,心情变得恶劣无比的。   他答应了傅芷璇要回去的,可现在曹广提前一天动手,导致城门昨夜关上后,今日都没再开,把他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除非强攻,否则城门一时半会绝不可能会被打开。   但是,曹广一旦露面,下令攻城,城里甘源、钱世坤与万昆都会立即抛弃现在的嫌隙与敌对,一致对外,这对己方不利。即便此战能胜利,他们也会付出巨大的代价。   陆栖行闭上黑沉沉的眸子瞥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城墙,扭头问曹广:“你今晚准备让多少人暗中登城?”   曹广想了一下,说道:“不多,我一共准备了五十人,他们都是攀爬的好手。西门往东走三里左右的那段城墙是用夯土所建,仅有两丈,是安顺城墙的薄弱处,最近城里大乱,此处的守卫也会相对松懈一些,速度快点,兴许可以取胜。”   陆栖行颔首:“算本王一个。”   闻言,曹广眼珠子都差点凸了出来:“你这么着急进城做什么?安顺城现在内讧得厉害,粮仓又被我们动了手脚,要不了几日他们就会投降,你何必急于这一时。”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你问那么多作甚,这是本王的私事。”   “私事?”曹广眯起眼打量着他,“你在这安顺城里能有什么私事?这私事重要得过你的安全?”   见陆栖行不搭理他,他又问章卫,章卫嘴紧得跟河蚌,任他怎么问都不肯说。这成功地引起了曹广的好奇心:“行,要去大家一起去,我今晚与你们一道进城去瞧瞧热闹,顺便会会甘源这王八羔子。” 第90章   是夜, 一行五十三人穿过冰冷的护城河, 来到了西门东边那段由夯土所造的城墙下面。   这段城墙原也是石头所建,但在一次战火中倒塌了,因为缺少石料,就改由了夯土建造。因而比周边的城墙要稍微矮一些, 相较石料所建的城墙,这一段墙面没有那么光滑平整,更容易攀爬一些。   今夜这五十人登城是早前就规划好的事,因而一道约定时间就有人在上面接应他们。   听到三声嘹亮的猫头鹰叫,曹广立即来了精神,站起来, 两手放在出唇侧, 做喇叭状,跟着回应了两声猫头鹰叫。   很快,上面丢下来十来条两根指头粗的麻绳,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即抓住麻绳呼哧呼哧往往爬。   连续爬上去两批之后,曹广才招呼陆栖行与章卫一起爬上去。   不过三人到底没经过长期的训练, 不懂技巧,比这些娴熟的士兵差远了, 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攀爬上去。   “老了,都不中用了。”曹广一屁股坐在地上, 也不管他旁边还躺了两个昏迷不醒的南军士兵,拍了拍手,自嘲了一句, 旁边的士兵立即上来跟他汇报城里的情况。   陆栖行与章卫两人站在城墙上,远眺内城。   城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偶有零星灯火在闪烁,完全没法想象,这座看似平静的城池底下潜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潮。   “喂,看什么呢?”不知何时,曹广走到了他们后面,拍了两人的肩一记。   陆栖行回头看他:“你的事忙完了?”   曹广拍拍手,幸灾乐祸地说:“完了,城里现在就那样子,听说钱世坤重伤,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甘源跟他彻底杠上了,两人闹得正起劲儿,不过不知为何,两人闹得很克制。我让他们再查查,争取再添一把火,同时也给史灿减轻点压力。走吧,这些事自有人操心,我带你们逛逛安顺。”   他的样子轻松写意,不像是来打仗,倒像是去郊游一样。章卫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原先他还以为曹广只是说笑的,哪知他晚上真的跟来了,而且还放下公务不管,非要跟着他们,堂堂一军之帅,这么随意任性,真的好吗?   章卫偷偷觊了陆栖行一眼,夜色中,他的脸色不明,只听他说:“既如此,你带路。”   “好。”曹广没有拒绝,当先一步,往通向券门的石梯而去,才踏出几步,陆栖行忽然上前,手搭在他的肩,曹广回头一瞧是他,嘿嘿一笑,“干嘛呢?”   “本王觉得,你还是回你该回的地方比较好。”话音未落,陆栖行手一旋,抓住曹广的肩就把他往城墙外推去。   曹广一时不察,上身一歪,重心不稳直直往城墙下方坠落而去。   “陆栖行,你混球!”曹广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双手一翻,五指用力扣住城墙边缘,止住了下滑的趋势。   陆栖行见了,毫不犹豫地朝他手背上重重踩去:“别忘了你的职责,滚回去。”   曹广吃了一脚,手背生疼,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整个人也跟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往下坠,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水花。   “什么人?”不远处垛子上轮值的士兵听到响声,立即手执火把朝这边而来。   曹广带来的那五十人以及城里接应的人都傻眼了,这两个位高权重之人发生了内讧,他们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不快走,等着被南军发现吗?”陆栖行低斥了他们一句,带着章卫毫不犹豫地下了城墙。   余下这些人看着地上仰躺着的十几具尸体,也不敢过多的停留,赶紧跟着跑下了城墙,赶在士兵们过来之前,融入了茫茫夜色中。   只有被人放了冷箭的曹广气得在水中骂娘,不过为了避免被城墙上的士兵盯上,骂咧了两句,他就头一埋,潜入水中,游到护城河的另一边岸上去了。   陆栖行与章卫下了城墙,飞快地往三塘巷的方向而去。   夜半的安顺城静得可怕,每家每户都紧闭门扉,不安地蜷缩在屋子里,生恐那些凶神恶煞的逃兵找上门。就连更夫也全躲了起来,宽阔空寂的街道上竟只有两人快速移动的身影。   因为夜色太浓,两人对安顺城的地形又不如曹广那样了如指掌,因而走错了路,绕了一圈才赶回三塘巷。   章卫上去轻轻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后出现了乌文忠苍老的声音:“这么晚了,什么人啊?”   “舅舅,我回来了。”陆栖行轻轻应了一声。   闻言,提着油灯的乌文忠连忙打开门,把他们两拉了进去,然后飞快地关上了门,诧异地看着陆栖行:“城门不是关了吗?王爷怎么回来的,路上没遇到危险吧?”   陆栖行避重就轻地说:“曹广知道一条进城的捷径。”   “哦。”乌文忠信以为真,拍着胸口感慨道,“那就好,那就好。”   陆栖行抬头瞧了一眼黑沉沉的院子,没有傅芷璇的踪影,他猜测她应是睡着了,便道:“太晚了,乌伯伯回房休息吧,不用招呼我。”   乌文忠瞧他的目光不时地望向厢房,急切都写在了脸上,心一沉,张了张嘴,语气发涩:“老夫惭愧,有负王爷所托。”   闻言,陆栖行一抬头,目光如电,直直盯着乌文忠:“乌伯伯这是何意?”   乌文忠叹了口气:“王爷,傅夫人丢了。”   “丢了?”陆栖行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反复质问道,“丢了是何意?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丢了?”   “王爷不必为难乌老,是属下失职,没保护好夫人。”闻方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请王爷责罚。”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丢傅夫人,实在是无颜见王爷。   陆栖行深呼吸了一口,眸中怒火焚天:“责罚?责罚你,她就能回来了吗?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闻方立即把事情说了一遍:“武午把那四个逃兵解决了之后,在那附近转了两天,都没找到夫人。现在街上乱得很,咱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找人,只能暗中进行,因而效率颇低,到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   “闻方,安顺城破后,你自己去领罚,按违反军令加倍处罚。”陆栖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的头顶,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知道本王为何要重罚你吗?闻方,你太令本王失望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忘了你的职责!”   闻方一愣,惊讶地抬头,只看到陆栖行扬长而去的背影,他跪在冰冷的地上,眸中一片迷茫,他做错了吗?可是他也是为了帮大家,他是斥候,斥候不就是应该在这时候出动,替后方的大部队收集信息吗?   章卫见他执迷不悟的样子,摇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闻方,记住,你先是一个将士,以服从为天职。”   闻方愕然,犹如被人拨开了眼前的迷雾,他惭愧地低下了头,这事确实是他做错了,哪怕他本是好心。   乌文忠拄着拐杖进了堂屋,布满褐色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王爷,此事是我的责任,是我以为只有一晚上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支持闻方去的。”   季文明和钱珍珍相继前来,确实是一件意外。不过真正的原因还是乌文忠与闻方他们都没把傅芷璇当做正经的主子看待,因而对她的安全不够重视。易地而处,若是他负伤躺在这里,失去了自卫能力,闻方还会为了探听钱世坤的消息就这么轻易地离开吗?   要改变这种局面,避免下次再发生这种事,只能让他们看清楚他的态度。   思量片刻,陆栖行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对章卫道:“去把闻方、武申兄弟几人叫进来。”   章卫拱手应是,飞快地走到院子里把人叫了进来。   不过来的只有闻方和武申,武午三人还在外面找人。   意识到自己错误的闻方急于将功折罪,率先表态道:“王爷,小人愿立军令状,若是不找回傅夫人,小人自请受千刀万剐之刑。”   “闻方!”武申焦急地拉了他一下,跟着跪地叩首道,“王爷,闻方一时口急,请王爷别与他一般见识。此事我们兄弟几个也有责任,非闻方一人之责,请王爷……”   “够了,你们是不是觉得她回不来了?”陆栖行厉声打断了武申,眸子里酝酿着狂风暴雨,似乎武申再敢说话,他就能把他撕裂了一般。   章卫见了,知道这两人触及到了陆栖行的逆鳞,连忙往前一站,挡住了武申和闻方,拱手道:“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傅夫人一定无事,当务之急是找到她。”   听到这话,陆栖行的脸色总算好转了一些,挪开目光,不看闻方二人。   闻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表态:“小人这就安排咱们所有的人手去寻找夫人,一定会尽早把夫人找回来。”   陆栖行没接话。傅芷璇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若能回来她定然早就回来了。现在外面乱糟糟的,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安顺,不知会遇到什么意外。多耽搁一刻,她的危险就增加一分。   至于闻方所说的派出所有人手去寻找,安顺这么大,除了曹广的人,他们现在能调动的人手不过几十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这么下去,猴年马月才能找到人。   越晚找到她,她就越危险,陆栖行不敢冒险,他目光一闪,问闻方:“安顺城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问我啊,他哪有我清楚。”曹广阴魂不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陆栖行抬头看向门口,就见曹广穿了一身南军的军服,笑呵呵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陆栖行,他还贱贱地扬了扬刚才被踩了一脚的手背。   “你很闲?那就想办法早日解决了安顺这个烂摊子。”   曹广拉了张椅子往上一靠,食指不停地晃动:“这不是在想办法吗?别瞪我,阳顺的士兵有将领指挥呢,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他就没一句正形,陆栖行懒得搭理他,侧过头看着闻方:“钱世坤死了没?”   闻方摇头:“没死,不过跟死也差不了多少了。他截了一条腿,从动乱开始人就没出现过,一切事务都是由季文明和那个叫鲁达的出面处理。”   听说钱世坤已经废了,陆栖行换了目标:“万昆和甘源呢?这两人现如今是什么状况?”   这个闻方答不上来,愣在了那儿。   曹广见了,一拍手笑着说:“这个问题就要问我了,万昆昨晚丑时二刻出了府,去见了钱世坤,然后就一直没再出来。至于甘源,今早带了一拨人偷袭了钱世坤的部下,双方小规模地打了一场,他又带着人返回了军营,龟缩不出,似乎已察觉到史灿在收编南军中忠于朝廷的将士。”   “你问这两人做什么?怎么,打算朝这两人下手?”曹广目光锐利地盯着陆栖行。   陆栖行不答反问:“梁军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曹广听了眸光一闪:“没错,万昆应是被钱世坤给软禁起来了。万昆的亲信今日起三番两次入钱府,最后都愤怒而出,无功而返。”   陆栖行颔首,瞥向闻方:“准备一下,夜袭钱府,目标是万昆的首级。”   闻言,闻方几个还没反应,曹广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你疯了,你知不知道,钱世坤的府外现在到底有多少人?他今早从营里抽调了五千将士过去,把他府外的两条街全占了。你们这几十人过去,不过是给他送人头。”   旁边的乌文忠闻言也是一愣,不赞同地看着陆栖行:“王爷,你身份尊贵,实不宜冒这个险。”   陆栖行没理会他的劝说,目光灼灼地盯着曹广:“这不还有你吗?”   曹广背脊一凉,心里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陆栖行竖起两指:“给你两个选择,一,出城下令攻城,二,现身,吸引钱世坤的注意。”   曹广直想骂娘:“卧槽,你让我现身当靶子,心肠要不要这么黑?我不干。”   陆栖行不为所动:“你还可以选择攻城。”   曹广头一撇,直接否决道:“不行,现在还不是攻城的好时机,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你不攻城,拖延下去会造成城里大量平民和无辜士兵死亡,这也一样会死很多人。”陆栖行冷冷地说。   曹广反驳道:“这死的是钱世坤和甘源的人,乱臣贼子死了也不可惜……”   在陆栖行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曹广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他摊摊手:“当然也有一部分无辜百姓和士兵,不过……算了,你不就是想救人吗?我也让人留意着就是,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陆栖行不同意:“不用,若想找到她,最快的办法就是结束这场战争。城里的动乱停止,恢复平静,她自然就安全了,也无需躲躲闪闪。”   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陆栖行口中所出,曹广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他抻起脖子,难以置信的目光在陆栖行脸上打转:“我都不认识你了,真想见见这位傅夫人是何人物,能让铁树开花,佩服佩服。”   闻方与武申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陆栖行,脸上带着悔意与痛恨。乌文忠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做声,只有章卫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静。   陆栖行不理会几人的震惊和曹广的揶揄,只问:“你答不答应?”   在他拒绝之前,陆栖行先一步抛出了一枚他无法拒绝的诱饵:“本王已经找到了当初随皇兄出征的御医贾鑫利。去年年末,贾鑫利的独子贾福东悄然进京,直接找上了萧府,后来被一张破席子裹着丢到了乱葬岗。事后本王让人去查验过他的尸身,他是被人乱棍打死的。”   曹广脸上不正经的笑意敛去,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栖行:“这是你南下的目的,可死了一个贾福东又能说明什么?”   陆栖行知道他已经上钩,遂即嗤笑一声:“贾福东嗜赌成性,把家里的万贯家财都挥霍一空,还欠下了不少账,他进京的目的就是为了向萧家要银子。更有意思的是贾福东死的当日,萧家连派了三批人马南下寻人。而贾鑫利原是躲在徽州,已经在徽州平静生活了六七年,独子一上京,他就连夜逃到了安顺。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安顺是边境城池,战乱不止,家底厚实的人家,很多都搬离了此地。贾鑫利却与人相反,放着好好的徽州不待,偏往这地方跑,说这里面没点猫腻,没人信。   曹广的眼珠子转了转,里面暗光涌动,半晌,将信将疑地看着陆栖行:“你什么意思?”   陆栖行哂笑:“你不信本王,那就亲自去见贾鑫利,见到他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曹广犹豫片刻,狠狠点头:“好,我答应你,我出面做靶子,吸引钱世坤的注意力。事成之后,我与你一道去见贾鑫利”   陆栖行拍了一下他的肩:“放心,祸害遗千年,你死不了。你速去军营,与史灿汇合,亮明身份,招降甘源,他若愿意弃暗投明,重新归顺大燕,过去的一切既往不咎,对于其他的中下级将领和普通士兵同样如此。”   曹广也算比较了解甘源,除了野心勃勃,甘源还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多疑。对于招降,他肯定会持怀疑的态度,不过没关系,这事反正是做给钱世坤看的,只要钱世坤怀疑就行了。   “你倒是算准了甘源和钱世坤的心理,好,这要求不算太离谱,我答应你。若能不费一兵一卒尽快解决安顺之事,我还替安顺的百姓和士兵谢谢你。”曹广站起身,捶了陆栖行一眼,“多保重,我还等着见你的那位傅夫人呢!”   ***   当晚,哪怕困得要命,明明大腿没昨晚那么痛了,钱世坤却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按住眉心,困顿地眨了眨眼,朝守在外面的鲁达问道:“什么时辰了?”   鲁达手持大刀,站在屏风外面,瞥了一眼沙漏,回道:“参将,马上就到寅时了,是不是不舒服,末将去请大夫过来。”   钱世坤长叹了口气:“不用,他来也不过是给我开个方子罢了。”   这两日,钱世坤几乎顿顿都以黑色又难闻的药汤为食,但这些并不是仙丹妙药,吃下去就能解除他的痛苦。因而,次数多了,钱世坤提起药也是一脸厌恶。   鲁达没辙,想了想,问道:“那末将陪将军下棋?”   反正都睡不着,也许转移一下注意力会舒服一些,钱世坤点头,稍微把头垫高了一些。   鲁达拿着棋盘走到床边,又搬来一个小凳子,把棋盘放上去,两人开始在夜灯下下棋。   下棋果然是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事情,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渐渐的,钱世坤的逐渐忘了腿上的痛和营中令人心焦的各种事物。   棋下到一半儿的时候,忽然,季文明从外匆匆推门进来,神色焦虑:“岳父,今夜曹广在军营中露面了!而且,他向甘源承诺了,若甘源能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大燕将既往不咎。这一条,同样适用于南军中一切把总以下的将士。”   闻言,钱世坤手里黑色的棋子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第91章   比钱世坤更烦恼的是甘源。   甘源受到的影响和冲击更大。因为曹广不止下了招降令, 而且还派人高调地把甘源的儿子送了回去, 还放出一句“祸不及小儿”。   这一下子曹广就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甘源真是有苦难言。曹广果然是不好相与的,一进城就把他架在火上烤,不管他怎么做都会遭人诟病。而且曹广在军中的威望本就很高, 再加上这一桩不计前嫌送叛军儿子归返的故事,经过有心人一宣扬,让他的威望更甚从前。   甘源盯着下面一群明显有些心动的将士大吼:“怎么,你们真当曹广是善茬?别忘了,诸位,咱们犯下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就算他现在既往不咎, 焉能知道以后不会借机整治弄死咱们?”   史上秋后算账的故事不要太多,他这一句话确实说中了大家的心里的隐忧,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参将,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与钱世坤和解,先干掉曹广?”   甘源瞥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有些胆。”   但他心里却并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现在的钱世坤不过是一只拔了牙的老虎, 城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连站出来表个态都做不到, 季文明资历浅,镇不住底下那帮子老油条, 不然也不会把局面弄成现在这样子。跟他合作,只会拖累自己。   不过嘛,他们这群草包也不是完全一点用处都没有。   甘源阴狠的眼珠子一转, 大笑道:“曹广放我儿归来,我感激不尽,只是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码归一码,我个人非常感激曹广,但不能因公废私。柳员,你把我的意思传达给钱世坤,跟他说,咱们和解了,让他放了万昆,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还解决不了一个曹广。”   底下的人听他如是说,摇摆不定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等人一走,甘源立即把心腹叫到旁边,关上门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   那人点头:“参将放心,该带的都带上了,船只也藏好了。只是,咱们什么时候去把夫人、小姐和公子接上?”   甘源沉吟片刻,咬牙否决了他的提议:“不用了,我们府外定是集中了各方探子,稍不注意就会走漏了风声。”   闻言那人猛一抬头,错愕地看着甘源。   甘源瞥了他一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丈夫何患无妻,速去。”   被他那阴冷如毒蛇的眼睛盯上,心腹打了个哆嗦,赶紧垂下头:“是,小人这就去办。”   ***   坏消息一件接一件的传来,钱世坤却只能躺在床上,连出面安抚人心,鼓舞士气都做不到,更别提亲自上阵杀敌了。他真是恨死了史氏,若非她这毒妇,他如何会沦落到如斯境地。   到了天明时分,总算有好消息传来了,甘源愿意讲和。   钱世坤大大的松了口气,经过这几日他也看明白了,季文明到底是嫩了些,别说甘源,连他手底下那群老家伙都搞不定。事已至此,他不得不认命,让人传话给甘源,愿意把南军的指挥权交出去,以后手下的人都以甘源为尊。   出乎他的预料,甘源今天也格外好讲话,竟不要指挥权,而是要求他放了万昆,三方联手,一起先对付曹广。   钱世坤不大相信甘源,因而不肯放万昆,只答应与他一起夜袭曹广与史灿,灭了这二人。甘源那边略一犹豫就同意了,双方商议好,今天傍晚就动手。   等太阳一落山,钱世坤便开始坐不住了,他躺在床上,感觉背脊上似乎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令他心痒难耐,寝食难安。过不了多久,他就要问鲁达一次:“几刻了?”   鲁达耐心回答:“酉时二刻,天已经全黑了,参将放心,要不了多久,应该就有好消息传来了。”   钱世坤点头:“没错,我与甘源双方加起来足有五万人之巨,史灿这几日总共也不过收拢了一万余人,如何能与咱们力敌。”   话是这样说,但他仍时不时地盯向门外,显然不如他嘴上说的那么放心。   过了许久,守在门外的侍卫忽然来报:“参将,季老夫人带着季小姐和季家小公子过来了,想见你。”   钱世坤眉一皱,不耐烦应付他们:“万氏怎么来了?季家外面不是安排人保护他们吗?”   侍卫无奈地说:“季老夫人说小公子这几日哭得厉害,可能是想母亲了。”   就算孩子想母亲了也用不着一家全出动,连未出嫁的小姑也跟着跑到嫂子娘家啊。大家心知肚明,肯定是万氏见季文明一直不回去,躲在家里害怕了,这才借着孙子的名义,想到钱家蹭住,毕竟钱府的守卫远不是季家能比的。   钱世坤见过这个亲家太太两回,知道万氏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市井妇人,有着许多普通人有的小毛病,爱贪小便宜,媚上欺下,因而对她也没什么好感,更懒得搭理她。   不过想到女儿躺在床上就剩一口气吊着了,钱世坤到底心里有愧,便松了口:“行了,他们想见珍珍就让他们去吧,记住,让她们安静点,别吵着珍珍了。”   万氏这是第一次来钱府,以前钱夫人在的时候,连钱珍珍都很难登门一趟,更别提她了。   钱府内,花木扶疏,一亭一阁无不精致秀丽,显示着百年世家的风范。   万氏看直了眼,第一回 意识到这个低嫁的儿媳妇家是何等的富贵,连季美瑜也噤了声,拉着她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两人被领去见了钱珍珍房里。   看到躺在床上,脸白如纸,跟个死人没多少差别的钱珍珍,万氏傻眼了。哆嗦了一下,小声说:“珍珍这是怎么啦?”   荷香自不会告诉她真相,拿起帕子捂住脸,难过的说:“我家小姐不小心摔了一跤,小产了。”   万氏听了,眉宇间的褶皱能夹死蚊子,一惊一乍:“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我可怜的大孙子啊。”   荷香见她们母女进门都只顾着东张西望,对着屋里的摆件感叹惊讶,也没人关心钱珍珍的状况,顿时有些不高兴,站起来接过孩子,把两人打发了:“老夫人和季小姐这几天担惊受怕了,先去客房休息吧。”   说完招来另一个小丫鬟。   房间里都是药味,再加上荷香这个趾高气扬的丫头,万氏和季美瑜心里也不愿意待在这儿,两人便跟着小丫鬟走了。   等他们一走,荷香难过地抱着孩子,凑到钱珍珍面前,轻声说:“小姐,你醒醒,小公子来了,他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他啊,小姐你可一定要挺住,绝不能让小公子没了娘……”   果然孩子能刺激到她,钱珍珍的眼皮子动了动。荷香见了欣喜若狂,连忙让人去叫大夫。   躺在床上的钱世坤听到昏迷了两日的钱珍珍有了动静,也是一喜,感叹道:“老天有眼,莫不是要让珍珍与我一道转危为安!”   殊不知这只是回光返照。   在钱世坤满心的期盼与等待下,到了晚上亥时整,外面终于有消息传来了。   但却不是钱世坤以为的好消息,季文明一身是血地被人抬了回来,躺在地上悲愤地说:“岳父,甘源阴我,他带着心腹沿着护城河逃走了。”   鲁达一面安排大夫过来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询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季文明大腿,手臂上都被划出了好几道口子,好在都是皮外伤,养一阵就好了。他靠在榻上,半合着眼,把事情的经过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本来双方约好一起先对付史灿和曹广,一开始,大家配合得很好,给固守军营一隅的曹广和史灿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只能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   按照最初的节奏,他们应能在天明之前彻底打垮史灿临时召集的这一万多人。但谁能料到,甘源会在这种形势大好的情况下,寻机会偷溜,简直是匪夷所思之事。   他这一逃,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士气再次土崩瓦解。   “甘源在护城河尽头藏了十余艘船只,据说,他这几个月所得都悉数藏于了船上。此外,昨夜他还安排了一千人马悄然出城,应是在外接应的人马。”季文明说得咬牙切齿,他实在对甘源恨极,若非这家伙多疑、出尔反尔,好好的局面怎么会闹成这样。   “甘源误我,甘源误我!”钱世坤一听甘源是早有准备,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抓住甘源千刀万剐。   季文明静静地看着自己身上狰狞的伤口不说话,鲁达忙劝他:“参将莫怒,为今之计是想办法补救!”   钱世坤沉重地点头,问季文明:“军营那边现在究竟是何状况?”   季文明抬头,神色很不好:“陈尘在那边挡着,不过甘源的部下人心涣散,群龙无首,不少中下级将领也生出了出逃之意,各自为政,乱成一团,恐无法长久支撑。”这时候不但体会不出他们人多的优势,反而备受掣肘。   鲁达扭头瞥了钱世坤一眼,自告奋勇:“参将,末将愿前往支援陈尘。”   哎,若他右腿未废,这倒是个收编甘源部下的好时机。钱世坤遗憾地叹了口气,颔首道:“好,你去,我再给你三千人,尽量速战速决,另外,若能把甘源的人马收拢就尽可能的争取他们。”   鲁达一低头,拱手道:“末将遵命。”   他一走,钱世坤看着跟他同病相怜的季文明,瞬间老了十岁,叹道:“我让人送你回房,你受伤了,在家好好陪陪珍珍吧。”   钱珍珍已是灯枯油尽,不过是在熬日子,钱世坤又愧疚又难过,因而也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满足这个女儿。   季文明垂下眼睑,低声道:“是,岳父。”   季文明被抬回房之后,意外地发现,钱珍珍竟醒了。昏昏沉沉两日,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了,用枕头垫高了头,爱怜地看着放在她旁边的孩子。   见到季文明,她抬了一下眼皮,目光缱绻地望着他,里面有道不尽的依恋:“夫君,我们的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换了一身衣服的季文明惨笑了一下,被人扶到躺椅上,并排安置在床边,他握住钱珍珍的右手,柔声安抚:“你会没事的,别想了,我和孩子都陪着你,睡吧。”   钱珍珍这才发现他似乎走动有些不便,眉尖顿时蹙了起来:“夫君,你受伤了?”   季文明浅笑:“小伤而已,不必担忧。”   钱珍珍见他确实不像有大碍的样子,也放下心来,轻轻碰了一下孩子嫩嫩的脸蛋,又侧目盯着季文明看一阵,目光在父子俩的身上打转,似是要把这二人都刻入心尖一般。   “文明,文明,听说你受伤了?伤着哪里了?”万氏的大嗓门打破了一室安宁。   她不顾荷香的阻拦,执意推开了门,目光一跳,落到季文明身上,见他没缺胳膊少腿才稍微安心。   “娘,我没事,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季文明睁开疲惫的眼,劝道。   但万氏哪里肯走,她挑剔的目光在铺陈着厚厚毛毯的躺椅上转了一圈,心疼地说:“文明,你辛苦了一日,还受伤了,不如到为娘房里好好睡一觉,我去与你妹子挤一晚!”   堂堂钱府,难不成还能少了她一间床,分明是在变相责备他们没给她儿子准备房间。心情不虞的荷香上前一步,把万氏往外拽:“老夫人,小姐和姑爷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儿子回来了,她才不惧一丫鬟呢。万氏不肯走,拽着季文明不肯松手:“文明,跟娘走吧。”   “啊!”她这一用力,正好拉扯到季文明的伤口,痛得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万氏听了,连忙掀起他的袖子,看着包扎着伤口的白布条上血迹累累,眼泪刷地一下滚了出来,紧张地说:“你这孩子还骗娘,你明明受了伤,听娘的,赶紧回去休息,不然你有个好歹,叫娘怎么办。”   被吵得头大,心力交瘁,精神不济的钱珍珍看到这一幕,按住额头也跟着劝道:“文明,你去休息吧,不用陪我。”   季文明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的样子,心有不忍,但顾忌着万氏的难缠,他也实在不想在这个多事之夜再闹出矛盾,便道:“好,我就在外间的榻上,有事叫我。”   万氏立即搀扶着把他送到了外间的榻上。   季文明躺在那里,对着万氏道:“娘,现在我也歇下了,你回去睡觉吧。”   见四下无人,万氏心里的那点子隐忧再也扛不住,偷偷凑到季文明耳边,低声问道:“文明,我听那些奴仆嚼舌根,说这安顺要受不住了,是不是真的?”   季文明敷衍她:“没有的事,娘,你别想太多,有儿子在,不会有事的,回去睡觉吧。”   万氏不肯走,拉着他的袖子,坐到床边,低声抱怨道:“你就别骗娘了。我都看到了,街上到处都是士兵,百姓们都藏了起来,不敢出门。而且我还听说有些将军都逃走了,是不是真的?”   将军?好几个?到目前为止,公然逃跑的也不过只有甘源一人罢了。季文明无奈地看着她:“娘,你就别听这些风言风语了,儿子心里有主意,不会让你出事的。”   万氏对季文明是深信不疑,点头,手摸着软榻上的柔软垫子,恋恋不舍地说:“我自是相信你的,只是……哎,你们可一定要顶住,否则这些好东西都要归别人了。”   都这时候了,她还惦记着这些死物。季文明甚是无语,也不安慰她了,拉过她压低声音交代道:“娘,你早点回去睡觉,害怕就把美瑜叫过来陪你,有事儿子会去叫你的。儿子是真的累了,你就让我歇会儿吧。”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万氏实在不好逗留,终于让季文明清净了一些。   不过说累了的季文明却没睡,他大睁着眼盯着屋顶,思虑半晌,忽地坐了起来,轻轻地起身,走到柜子旁,翻开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本孤本藏入了怀里,然后再次回到榻上,躺下闭上了眼。   不多时,就在季文明快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季文明揉了揉眼睛,正想坐起来,忽然,门被推开,钱世坤的一个侍卫走了进来,慌张地说:“季将军,有人闯入府邸西北角杀了万统领,怎么办?”   季文明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正想抬脚下地,忽地想起自己受了伤,忙缩回了被子下的腿,冷冷地瞥着这侍卫:“那你还不过去保护好参将,到我这边来做什么?”   侍卫一愣,连忙解释道:“季将军,是参将吩咐小人来找你的。”   季文明冲他摆了摆手:“行,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当务之急是保护好参将的安全,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往外大喊了一声:“阳子,进来!”   不多时,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朝季文明一拱手:“将军!”此人乃他的贴身侍从,跟了他许多年。   季文明连忙给他摆手:“行了,别墨迹了,万昆死了,事情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你速速去叫醒我娘,让她们收拾一下……”   顿了下,想到万氏那看到好东西就不肯挪眼的性子,他飞快地改了口:“别让她们收拾了,就说我准备送她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她们速速起身。”   阳子颔首:“是,小人这就去办。另外,将军受了伤,行动不便,小人让老宋把车驶进来?”   季文明蹭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提脚下地:“不用,你们小心点,不要惊动了旁人。”   阳子诧异地看着他行动自如的双腿,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赞道:“还是将军有远见。”   季文明瞥了他一眼:“行了,别拍马屁了,速度去办正事。”   阳子颔首出了门。   季文明瞥了一眼门外,伸手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孤本,弯腰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披风,裹在了身上,抬脚往门外走去。   “你这是要抛弃我们娘俩吗?”饱含幽怨的声音蓦地从后背传来。   季文明一扭头就看见钱珍珍苍白的手扒在门上,身体倚靠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脆弱的眼眶里饱含着他看不懂的幽光。   既已被她识破,季文明索性放弃了伪装:“珍珍,连甘源都明白安顺不可守,城破只是早晚的事而已,我们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但我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她们是我的责任,我不能让她们随我送死。”   曹广带着圣意而来,大梁这边万昆又死了,翻脸是迟早的事,安顺将承受两国的怒火,而甘源这只老狐狸跑了,钱世坤又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力挽狂澜的人。他不走留在这里,只会跟着覆灭。甘源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趁着他们拖住史灿时开溜,而钱世坤也未必没有逃走的想法,只是他受了伤,跑不了罢了。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都不过是抛弃她的借口罢了。钱珍珍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季文明:“那我们的孩子呢?你也准备不带他了吗?”   季文明一滞,说不出话来,这可是他的亲骨肉,他做不到甘源那么绝情。   见状,钱珍珍笑了,转头,低声道:“进来吧,把他带走,好好照顾他。”   这还真是个令季文明无法拒绝的要求:“好,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第92章   钱珍珍蹒跚着, 喘着大气, 慢慢走进房里,伸手扶住床栏,垂下头,爱怜地看着孩子。   半岁的小婴儿, 五官已经渐渐长开,皮肤细腻,吹弹可破,脸上细小的绒毛根根可见,她越看越喜欢,一想到从此就要跟他天人永隔, 心不由得抽痛得紧。   “呜呜呜……”钱珍珍捂住嘴, 眼泪夺眶而出,哭得肝肠寸断。   季文明听到她伤心的哭泣,黑瞳中闪过一抹愧疚,但这很快就被冷静给取代了。不是他不想带钱珍珍走,而是她本来就要死了, 走不走都一样,他的选择无疑是最理智, 最聪明的做法。   钱珍珍完全不知道季文明所想,伸出右手, 轻轻地抚摸着孩子,从他的额头沿着脸蛋一路向下,一寸一寸, 似要把他的模样刻入脑海中,以慰以后永别分离的悠长岁月。   等了好一会儿,她都还没把孩子给自己的意思,季文明有些焦急,出声提醒她:“珍珍,时候不早了。”   钱珍珍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眶红红的,里面盛满了祈求:“文明,我……我不想与你和孩子分开……”   季文明不说话,她现在这样的身体,哪经得起马车的颠簸,更别提后面可能还有许多更严重的问题。只怕还没出城,她就要病危了。   钱珍珍见他一直不做声,心里希望的一角塌陷,水润晶亮的眸子中最后一丝光亮也黯淡了下去,自嘲一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必多带我这个累赘呢……”   “珍珍,你的身体受不了颠沛流离,相信我,我都是为你好。”季文明握住她的手,说得冠冕堂皇。   留下她是为了她好?呵呵,落到敌人手里,她能好到哪儿去?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了多久了,但她的脑子还没坏,相反,比以前更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钱珍珍看着季文明,眸光幽深:“文明,你知道吗?我不想做你的累赘,我本来就是想让你带着孩子走的。”但他却打算偷偷溜走,若她不提,他连孩子都不会带上。   “小姐,东西都准备好了。”不知何时,荷香走了进来,她手上拎着一个包袱,鼓鼓的,很大一团。   钱珍珍靠在墙头,闭上了眼:“荷香,带上东西,把小公子抱走,与姑爷一道出城。”   荷香顿时脸色大变,瞪大眼看着她:“小姐,奴婢不能走,奴婢这条命是小姐的,小姐在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钱珍珍轻轻摇了摇头,睁开眼,眸子含光,眉目柔和,感激地看着荷香:“谢谢你陪我这么久,荷香,小公子就交给你了。我看不到他长大了,你代我看着他,护着他,这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心愿,答应我,答应我。”   荷香顿时泪如泉涌,捂住嘴,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小姐,奴婢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小公子。”   钱珍珍叹了口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走吧,事不宜迟,走吧。”   荷香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咬住下唇,弯腰抱起孩子。   “慢着,等一下,让我再看他一眼。”钱珍珍忽地出声叫住了她。   荷香立即停下脚步,把孩子抱到她面前。   软软糯糯的孩子含着自己的小手指头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他即将与自己的母亲永别。   钱珍珍万分不舍地看了孩子一眼,别开头,强忍着心痛疾呼道:“走,快走!”   荷香吸了吸鼻子,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怕,她怕再不走,她就永远都不想走了。   季文明扭头看了钱珍珍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似乎又意识到,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遂即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随着啪啦一声关门响,屋子里刹那间只余钱珍珍一人,她再也支撑不住,滑坐在地,转动着眼珠子,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宛如被挖了一个洞似的,怎么也填不上。   发了一会儿呆,她忽然抬头望着门的方向,殷切地瞥了一眼,然后用力往门边爬去,一步一步,慢如蜗牛。   她的手心被磨破了,沙子挤进肉里,她也一直不肯放弃,许久,她终于爬到了门外,此时,她的脸已经惨白得跟死人差不多了,浑身也没有力气了,但还有一个信念在支撑她。   钱珍珍咬住下唇,爬过门槛,往院子里爬去。一路上,内院死寂,只有外院和西北角有打杀声与兵器相碰撞的声音传来。偶有几个慌张逃窜的奴仆看到她,也只当没看见,从她脚边匆匆而过。她出了院子,一步一步往钱世坤的院子爬去。   钱世坤躺在床上,右腿还残余着截肢后传来的剧痛感,但他已无暇顾及。他双目圆睁,瞪得老大,殷切地望向门外。   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季文明还没有来,就连他身边伺候的侍卫都没有回来。钱世坤忍不住焦灼地大喊道:“人呢,人呢?来人啊,来人啊!”   但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忽然,紧闭的门扉上传来了响动,钱世坤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木门,眼睛里迸发着热切的光芒。不管是谁,只要能救他,助他脱困,他都将以万金相赠。   在钱世坤的期盼下,木门终于被打开一条缝,紧接着,一只沾满了泥土,已经破皮,渗出点点血迹的手从外面伸了进来,死死扒着门槛,露出半截如皓月般白皙的手腕。   大半夜的,猛然看到这样一只手,饶是大胆如钱世坤,心里也忍不住发毛,张了张干裂的唇,色厉内荏地说:“你是何人?”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露出钱珍珍那张惨白的脸。   钱世坤一脸错愕:“珍珍,你……你这是爬过来的,身边的丫鬟去哪儿了,荷香那丫头呢?”   钱珍珍爬进屋子后再也没有力气,她就这么仰躺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珍珍,珍珍……”钱世坤又叫了几声。   钱珍珍终于回过神来,头一偏,看向钱世坤,眼睛里空荡荡的,张开唇,艰难地叫了一声:“爹……”   “你别躺地上,凉。”钱世坤心疼,但又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顿了片刻,他忍不住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季文明呢?”   钱珍珍扭动着脖子,看向门外,惨笑了一下:“走了,他走了,爹,只有我们父女俩为伴了。”   心里隐隐的担忧和恐惧成了真,钱世坤的脸扭曲得不成样,仰头怒吼道:“不可能,不可能,老子对他不薄,他怎么能抛弃咱们就跑了……”   钱珍珍看着父亲发狂的模样,自嘲一笑,是啊,父亲对他不薄,自己对他情深义重,但最后都被他像无用的草纸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本来就是个天性凉薄,自私自利的东西,可惜自己明白得太迟。   钱世坤看着钱珍珍哀莫大于心死的惨笑,心里的悲凉更甚,用力捶了一下床板:“老夫看走了眼,不过老夫还没完……鲁达、陈尘,你们都给我滚回来!”   他像一只被困的苍蝇,仓皇无措,到处碰壁,却又无济于事。嗓子都吼哑了也没人应他一声。   钱世坤渐渐回过神来,目光带着疯狂,盯着地上的钱珍珍:“你为何要放他走?为何不弄死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钱珍珍涣散的目光盯着黑漆漆的屋顶,最近浮起一抹浅淡的笑,声音虚弱无力:“我的儿他还那么小,我不能让他跟我一起死,季文明你最好别辜负了我最后的托付,不然……爹,女儿不孝,只能陪爹到这儿了……”   几近呢喃的声音传来后,再无动静。   钱世坤盯着地上钱珍珍沾满了泥土、草屑和点点血迹的白衣,心跟着发慌,连喊了数声:“珍珍,珍珍……”   躺在地上的钱珍珍一动不动,没有一点点的回应。   钱世坤浑身僵硬,愣了一会儿,扶着床,艰难地伸出左腿,单脚踩在地上,一步一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走到了钱珍珍身边,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食指探了探她的鼻端。   “死了,真死了……”钱世坤往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钱珍珍,眼里有难过,但更多的是绝望和不甘。他不要像珍珍这样,窝窝囊囊地就这么死在这里了。   钱世坤不顾腿上的剧痛,扶着墙壁,单脚跳立,一步一步跳到门外。   到了院子里,总算不像屋中那样死气沉沉,他寻了一截棍子,借力撑着,艰难地走了出去。   外面,有大胆的奴仆趁着混乱,抱着府里的贵重物品,企图逃走。正好被钱世坤看到,他一扬棍子,怒吼道:“你哪个院子里的?”   那人瞥了他一眼,忽然一伸手,抓住棍子,猛拽了一下,钱世坤一个趔趄狼狈地栽倒在地上。   那人拍拍手,拾起包袱,斗着胆子朝钱世坤踢了一脚:“一个死残废,逞什么威风,还以为自己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呢!”   钱世坤躺在冷冰冰的青石板地面上,半天没回过神来,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他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他看着不中用的右腿,在心里又把史氏拉出来骂了一个遍,都是那贱人害他至此,只可惜就那么烧死了她,真是太便宜她了。   忽然,他的目光瞥到假山石旁站着一个着蓝色长衫的年轻人,年轻人身高七尺,面容有些秀气,手里握着一卷书册,眼睛不避不闪地看着钱世坤。   “我儿,快快扶为父起来!”钱世坤见到他立即脸色一喜,着急地呼喊道。   听到他亲热的称呼,年轻人站在原地不动,眸光没有一丝温度,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钱世坤见他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急了,又急切地喊道:“臻儿,我是你父亲啊,快点,过来扶为父起来……”   看着他焦灼不安的样子,年轻人嘴角勾起,一脸的嘲讽。   就在这时,假山后面走出来两个穿着南军服饰的士兵,朝年轻人一拱手:“公子,都收拾好了,该走了。”   “走吧,舅舅该等急了。”年轻人颔首,弯腰提起一框子书,珍惜万分地抱在怀里,瞧也没瞧钱世坤一眼,就跟着那两个士兵一起走了。   他还不如那些死物!钱世坤死死盯着年轻人怀里的那框书,怒吼道:“混账东西,跟你娘一样,生来就是给老子添堵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这不孝子丢进河里!”   但不管他多愤怒,年轻人还是没回头。   钱世坤越看越气,忍不住怒吼道:“钱臻,站住,别忘了,你是老子的种,老子完蛋,你们也要跟着完蛋,你别想逃。”   闻言,年轻人终于回头瞥了他一眼,不像是看父亲,倒像是在看一个仇人一般:“放心,你完蛋了,我也死不了。忘了告诉你,我娘求了辰王殿下,殿下许诺只要我姐弟二人未参与你的投敌卖国罪行,就不会波及我二人。真是要谢谢你这十几年来一直忽视我,不然我就要跟着你一起陪葬了。”   言罢,转身就走,很快,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假山后面,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只留钱世坤一人躺在地上,体会什么叫众叛亲离。   ***   季文明带着三个女人一个孩子,在心腹的掩护下,飞快地走到钱府东南角的后门处。   这道门很窄,也很偏僻,是平时庄子上往府中送出产的粮食、蔬菜、水果、禽肉等物走的门,因而一直锁着很少打开。   现在上面都还挂着锁头,季文明一脚踹翻了锁,拉开门,催促道:“快点。”   万氏一只脚跨出门,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富贵奢华的钱宅 ,心痛地嘀咕:“文明,咱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她才在这么豪华的宅子里住了还不到一晚上,床都还没睡热乎,早知道如此,她就应该提前几天过来的。   季文明知道万氏这扣扣索索,爱贪小便宜的毛病又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娘,你听,他们已经打起来了,要不了多久,这座府邸就会被抄封,里面的人也都会被抓起来砍头。”   一听说要被砍头,万氏哆嗦了一下,再也不敢贪图钱家的富贵,忙不迭地提脚往外走:“嗯,娘都听你的,听你的,咱们快走。”   荷香在一旁看到万氏丢人的样子,忍不住发出嘲讽的笑。她家小姐真是被糊了眼,怎么就瞧中了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一家子。   万氏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性子,这会儿见钱珍珍一家已是注定要落败了,哪还会愿意受这么个丫鬟的气。她瞥了荷香一眼,伸手就要去抱孩子:“把我孙子还我,你这样的丫鬟咱们家可用不起。”   荷香冷眼看着她:“你当然用不起,我的卖身契可还在钱家,我可不是你们季家的丫鬟。至于小公子,小姐把他托付给了我,我绝不会给你。”   万氏见说不过荷香,立即向儿子告状:“文明,你看这牙尖嘴利的丫头,主子说一句她能顶十句,这种人可不能与咱们在一起。”   季文明看着荷香冷幽幽的眼睛,眼前忽地回荡起临别时钱珍珍看他的那一眼。他确实对不起钱珍珍,这一点小小的愿望就满足她吧,更何况,母亲和妹子都不大靠谱,看孩子,估计还是得一直照顾孩子的荷香来。   “行了,吵什么吵,别忘了,咱们这是在逃命。”季文明先是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又警告了荷香一句,“荷香,今时不同往日,你好自为之。”   荷香嘟了嘟唇,不甘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没有多说。   季文明收回目光,吩咐老宋:“走吧。”   “是,将军。”老宋一扬马鞭,马儿吃痛,飞奔出去,很快便驶出了巷子。   甘源的临阵脱逃导致许多士兵跟着跑了,此刻大街上到处都是逃兵,大家纷纷向城门口涌去,把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形成一条长龙,在曲折的街道上蜿蜒盘旋至城门口。季文明他们来得有些晚,被堵在了最后,马车慢如乌龟,一步一挪,走走停停,简直比散步都慢。   瞧了一眼东边天际隐隐发白的天色,季文明心里很是着急。   这么拖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出城,万一陈尘和鲁达落败,曹广掌控了全城,肯定会戒严,他们再想出去就难了。   果然,季文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验证。整整一个上午,这支长长的队伍才移动了不过五六里地,照这么下去,恐怕到天黑也轮不上他们。   季文明翻身跳下马车,正欲到前方去打探消息就看到甘源手下的一个千总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差点撞在他身上。   “霍千总,你这是?”季文明拉住了他。   霍千总回头一瞧是季文明,脸上的惊悸稍退,拍着胸口苦笑:“原来是季将军,别往东城门去了,朝廷的大军已经封住了城门,除了投降的士兵,不许任何人出去,包括平民百姓。”   难怪会这么慢,季文明眸光一暗,袖子下的手,死死攥紧掌心,低声问道:“那霍千总这是要去何处?”   霍千总无奈地耸了下肩:“我去其他几个城门碰碰运气。”   这希望也不大,但总不能干等死不是。   季文明回去后,立即叫大家下车,弃了马车,前往离东城门最近的西城门。   但没走多远就看到通往西城门的道路上也排满了人。   “文明,怎么办?”万氏六神无主地问道。   季美瑜也紧张地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季文明沉了沉眼,忽然看到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士兵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过来。等走近一些,季文明一下子就辨认出来,这是梁军。   万昆已死,他们还滞留在城里,跟甘源的部下一样群龙无首。不过比甘源的人马好的是,梁军因为是到敌国作战,这些人还能拧成一股绳,因而这支上万人的队伍还保持着军队的整齐和气势。   季文明在旁边看了几眼,发现这些人的目标似乎是西城门,顿时眼前一亮。   “准备一下,我们跟在梁军后面,寻个机会冲出去。”   “是!”老宋和阳子立即点头,几人领着三个女人和孩子躲到了旁边一家空荡荡的店铺里,等梁军杀过去了才冒了出来,远远地跟在后头。   不多时,前面就响起了厮杀声。   季文明瞧这场战斗只怕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想到他的腿伤和三个女眷一个婴儿,便吩咐阳子去寻一辆马车来。   几人再度坐进了马车里等候。   梁军与朝廷大军在西城门进行了激烈的厮杀,这一战,从午后持续到傍晚,到日落时分才接近落幕。   季文明听到厮杀声小了,立即吩咐老宋驾车趁乱出城。   马车疾驰,飞奔在路上,驶出半里路时,半道上忽然窜出一小队梁军。   “马车留下!”几人一刀刺向老宋,另一人上前勒住马儿脖子上的绳子,拽住绳子翻身上马。   马受惊,骤然停下来,前蹄一扬,发出长长的厮鸣声,导致后面的车厢一荡,剧烈晃动。   车里几人一时不察,被颠得七晕八素,就在这时,一柄白晃晃的大刀划破窗户,刺了进来,好巧不巧,正好对准季文明的胸口。   季文明心慌之下,往旁边仓促一闪,正好撞到荷香。   马车本就不宽,一下子挤了四个大人一个婴儿。荷香左右两侧,一侧是季文明,一侧是万氏。万氏受惊,也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挤,两人齐齐向她压来,荷香一滑,身体跟着往下倒去。她唯恐压着踩着了孩子,连忙举起双手,把孩子托了起来,举在头顶。   “你们不要挤了,都抓住车壁,坐稳!”荷香带着哭腔的声音被淹没在四周嘈杂的呼叫声中,谁也没理会她。   季文明躲开这一记,飞快地抽出自己的武器,劈了过去。   木格子的窗户瞬间碎成两半,窗户破开一个大洞,也露出了外头偷袭人的真面目,这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梁兵,他瞪大眼错愕地看着自己深陷在马车横梁上的刀。   季文明没有丝毫的手软,趁着怔愣的机会,拔刀刺了过去,一刀砍中了这士兵的胳膊。   梁兵吃痛,飞快地松开了手,一屁股蹲在地上。   那柄明晃晃的大刀刀柄失去了支撑的力量,重心不稳,晃荡了一下,忽然直直落了下去,一刀插入孩子的心脏。   孩子发出惨烈的一声痛哭,瞬间没了声音。   听到哭声,荷香手一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万氏:“小公子,小公子……”   她披头散发地爬了起来,伸出颤抖着被踩得青紫的手腕抱过没有声息了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小姐,小姐,奴婢有负你所托!”   万氏傻眼了,愣了一下,扑过去对着荷香一顿猛打:“你这死丫头,怎么看孩子的,你还我的孙子!”绝口不提,危险时刻,她完全忘了孩子的事。   季文明看到身上溅起的孩子的血迹,黑瞳中闪过一抹深沉的痛色,转而又冷静地说:“马车不能用了,走吧。”   闻言,荷香埋头痛哭的肩膀轻轻抖动了一下。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到包袱,从里掏出一物,然后猛地抬起头,直刺向季文明。   季文明看到扑面而来的白光,想要动,但因马车里过于狭窄,身形挪动不开,情急之下,他伸手抓向季美瑜。   季美瑜一脸错愕,吓得忘了闪躲。   恰在这时候,套在枣红马上的缰绳被砍断,马儿失去了枷锁,扬蹄飞快地跑了出去。   留下马车轰隆一声,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马车里的万氏受到震动的影响,身体的重心一歪,直直栽倒在季美瑜的身上,然后下一刻就被季文明拉过去挡在了胸口。   闪着寒光的匕首划过来,擦过季文明的手背,半截匕身没入万氏的右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季文明兄妹一身。   季美瑜吓得抱着胸瑟瑟发抖,惊惧不安地往马车角落地躲去,边躲边小声哭泣:“娘,娘,娘……”   季文明抱着万氏,眦睚欲裂,愤怒地瞪着荷香:“你这贱婢,我留你不得!”   说罢,一脚踢到荷香的胸口。   荷香口出鲜血,脸上却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季文明,这匕首上涂着见血封喉的毒药,你也去地下陪我家小姐和小公子吧,毕竟她那么喜欢你!” 第93章   从子夜到太阳高高挂起, 钱世坤就这么趴在地上, 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繁华不可一世的钱府逐渐走向衰败,心里希望的火焰一点一点地熄灭,终至绝望。   他爬起来扶着假山墙壁单脚跳到前院,看着满地的血污, 心中一片悲凉。凝视片刻,他缓缓坐到地上,拾起一把带血的刀,眼一闭,横在脖子上。   但过了许久,他都狠不下心, 下不了手。死之一字,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委实不易。钱世坤以为自己戎马一生,早将生死看破,看透了,但真的事到临头, 他才发现自己的懦弱。他不想死,哪怕右腿已断, 他已经成为了一个废人,哪怕他已经失去了手中的权势, 将来只能蝇营狗苟,窝窝囊囊地活一辈子,与街边的乞儿争食, 他也不想死。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老话不是没有道理。   良久,钱世坤无力地垂下了胳膊,手中的大刀哐当一声,砸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滚动了一下,忽地停止,清脆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钱世坤布满血丝的眼睛动了动,只见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鹿皮靴,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拾起了大刀。   “陈尘、鲁达……”钱世坤蠕动了一下唇,猛地抬起乱糟糟的头,希冀地看向来人,只一眼,他黑瞳中的希望就变成了绝望和恐惧,“摄政王……”   陆栖行把大刀捡起来,伸出食指用力弹了一下刀身,精铁所铸的刀身发出一道铮鸣声。   “这刀不错。”陆栖行赞了一句,终于把目光挪到了钱世坤身上,“钱参将,你说错了,本王封号一个‘辰’字,可不再是什么摄政王。”   钱世坤忐忑不安地看着陆栖行,他的态度平和,说话也没有丝毫的怒气,莫非一点都不生气?那他会不会原谅自己?想到钱臻临走时说的那番话,钱世坤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王爷,末将有一要事相报!”   “你是说西郊的银矿。”陆栖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语道破了他想说的话,都这时候了,钱世坤还能有什么筹码。   钱世坤一脸惊愕,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他本想用银矿的下落换取自己的性命,哪知竟会被对方知晓了。   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陆栖行再次给了他会心一击:“你真以为会那么巧?银矿早不爆炸,晚不爆炸,偏偏等万昆的人马过去的时候爆炸,还被他发现了你们藏了许久的秘密。”   钱世坤瞳孔骤缩,里面盛满了害怕和后悔。胳膊拗不过大腿,他真是鬼迷心窍,怎么就冒出投敌叛国把银矿据为己有的鬼念头呢!   陆栖行不理会他这幅如遭重创的样子,挥手叫来两人,架着钱世坤出了门。   一路上,钱世坤看到院子里、门口、马路上到处都是尸体,其中还有一些是他所眼熟的人,他怔了怔,一片茫然地被拉上了囚车。   旁边一侍卫问陆栖行:“王爷,怎么处置他?”   陆栖行厌恶地瞥了钱世坤一眼:“送给曹广,按律处置就是。”   听到“按律”二字,钱世坤从惊愕中回神,抓住囚车上的铁栅栏,哀求地望着陆栖行,“王爷,王爷,末将有罪,求王爷给末将一个痛快!”   燕律规定,谋逆造反、投敌叛国这种大罪,株连九族,罪大恶极者处以极刑,而大燕的极刑中用得最多的非腰斩莫属。   陆栖行回眸看着他,目光一片冷然,指着地上的血迹和残尸:“给你一个痛快?那谁给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和士兵一个痛快?你自己好好看看,多少人因为你们的一念之私和贪欲葬送了性命,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钱世坤目光一跳,落到囚车旁的一具尸首上,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抱住被捅了个窟窿的腹部,侧躺在地上,两眼鼓得大大的,里面盛满了不甘和仇恨,似乎正在怒目瞪着自己,钱世坤心中一悸,竟不敢直视眼前这双死人的眼睛。   现在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陆栖行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会他。   “王爷,钱府的两千士兵,歼一千余人,还有八百三十人投降了。”章卫走过来汇报道。   陆栖行颔首,复又问道:“曹广那边呢?都结束了吗?”   章卫瞥了钱世坤一眼,拱手回道:“差不多结束了,活捉了陈尘,杀了鲁达,现在就还余一小部分顽固分子在负隅顽抗。”   听到自己的两个心腹爱将都已遭难,钱世坤如遭雷击,无力地靠到了铁栅栏上,再生不出一丝侥幸心理。   陆栖行却不满意,催促道:“你派个人去叫曹广快点,他已经耽搁了一整夜。”   “喂,什么叫耽搁了一整晚,好几万人呢,你去试试,累死我了。”曹广走过来,正好听到这一句,忍不住跳出来,为自己辩解。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军营那边已经搞定了?”   曹广洋洋得意地点头:“当然。”   陆栖行蹙眉看着他:“那街上呢,大街小巷的逃兵不少,身为统帅,你不去处理,到处溜达,像什么样。”   曹广深呼吸了一口气,挥了一下酸痛的胳膊,不满地说:“钱府的事也已经了结了,王爷体恤百姓,怎么不自己去处理?”   陆栖行白了他一眼,嘲讽道:“接圣旨的可不是本王,这是你职责所在。”   一句话堵得曹广心塞不已,偏偏没办法反驳。他看了陆栖行一眼,收起脸上的戏谑,正儿八经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贾鑫利?”   这才是他特意赶过来的原因。   陆栖行不假思索地说:“再等等。”却不肯说什么时候。   曹广心焦,不满地说:“安顺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外面有阳顺大军压阵,内有史灿,还有什么比这事更重要?你莫不是拿借口忽悠我?”   陆栖行没有理会他,因为章卫接了一士兵的报告,急匆匆地走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陆栖行眼睛一亮,翻身上马,一夹马腹,飞驰而去。   “诶,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了?”曹广见追不上他,转而问章卫,“说吧,怎么回事?王爷匆匆忙忙的这是要去哪儿?”   章卫抿唇不语,曹广瞥了他两眼,忽然脑海中闪过一抹光亮,一拍脑门道:“你家王爷该不会是去找那个傅夫人了吧?”   章卫没直接承认:“曹将军,贾鑫利就在那儿,跑不了。城里现在一片混乱,不能没有你。”   “得了,你别跟我灌迷魂汤。”曹广阴恻恻地瞥了章卫一眼,“我现在先去办事,晚些时候再去找你家王爷。你跟他说,我的耐性不好,顶多明天,我一定要见到贾鑫利。”   章卫不卑不亢地说:“卑职会把将军的话转达给王爷。”   见他油盐不进,曹广没趣地翻个白眼,大步而去,走到没人处,他立即停下了脚步,挥手招来随从:“待会儿跟着章卫,看看咱们辰王殿下是去会哪位佳人了,注意点,别被章卫给发现了。”   随从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   傅芷璇提心吊胆的在倡营呆了两夜。   前一天还好,但到了昨晚,街道上四处乱窜的逃兵更多了,连倡营也跑来好几个,他们原以为倡营里只有一群弱女子,能容他们耀武扬威,谁料踢到了大钟这块铁板。   甫一交手就被雷厉风行的大钟打了个落花流水,死的死,逃的逃。   虽打退了这几人,但大家心里并不敢放松。   倡营里近百人,除了大钟,其余的全是弱女子。倘若再多来几手持大刀的逃兵,大钟未必应付得了,为安全计,大钟把她们编成了三组,轮流值夜,又去外面寻了几把大刀回来,分给她们。   大家虽然都很害怕,但也知道,这时候除了自救别无他法,别说傅芷璇了,就连那个叫“红儿”的懒懒散散的女子也收起了惰性,非常服从大钟的指挥。   大家煎熬了一整夜,到日头东升时,街上的喊打喊杀声终于消了下去。   大钟走到巷子口,探听了一下消息,街上还是乱得慌,几个参将的手下、梁军混杂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就能见到有逃兵在街上乱窜。   目前的形势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乐观,大钟回去后劝傅芷璇:“夫人,再多等两日。街上连梁军都四处逃窜了,应是朝廷的队伍来了,过不了多久,安顺的动乱就会平息下来。”   赖佳和几个混熟了的营伎也劝她:“是啊,傅夫人,现在街上乱哄哄的,你一个弱女子出去太不安全了。”   她们不知傅芷璇的来历,听赖佳叫她夫人,只当她夫家姓傅,便跟着这么叫了。   傅芷璇焦灼地往了一眼大门口,看到石阶上的血迹后,心里明白,现在确实不是出去的好时机。而且大钟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也不可能在这时候叫他护送她回去,只得压下满心的焦虑,感激地看着大伙:“嗯,谢谢你们,我过几日再走。”   见她听了自己的劝,赖佳很高兴,揉了揉困顿的眼:“夫人,咱们先去休息吧,晚上咱们还要值夜。”   “嗯,走吧。”一直担惊受怕,傅芷璇也没睡好,便跟赖佳一起回了房。   院子里再度安静下来,只有大钟和一群值守的女子站在院墙的各个角落里。   接近初夏的阳光洒下来,驱散了昨夜的寒气,让人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得枝头上的鸟雀扑腾,扇着翅膀飞走了。   抱胸坐在院墙一角打了个盹的大钟猛地惊醒,三步并两步走出去就看到红儿迎面跑了过来,焦急地说:“钟大人,有六个人骑着马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这一条巷子都是倡营的范围,并没住其他人家。   “我去看看。”大钟点点头,飞快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一看,只见一个身穿黑色锦衣,气势惊人的男子大步朝门口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五个随从模样的男子。   大钟在军营中呆了十几年,一眼就看出,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出身军营,而且看他们走路的姿势和戒备的姿态,不像是普通士兵。   他的心也跟着提起,蹙眉盯着外面。   陆栖行跨上长满青苔的三步石阶,瞥向旁边的闻方:“确认是这里?”   闻方点头,陆栖行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闻方会意,连忙早上前,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掌,用力敲门。   听到啪啪啪作响的大门,女子们急了,无措地看着大钟:“咱们现在怎么办?”   大钟想了想,挥手,让她们退后一些,然后贴近门边,往外喊道:“你们是何人?”   闻方下意识地望向陆栖行,见他点头,立即大声回到:“我们是来寻我家夫人的,我家夫人姓傅!”   闻声,屋内顿时炸开了锅,红儿掩嘴惊呼,眼冒金光:“找傅夫人的?莫非是傅夫人的夫君?真俊啊,好有气势。”   大钟没吭声,赖佳没瞒他,因而他早知道傅芷璇的身份,一个和离之人,流落到此地,怎会有丈夫。而且瞧外面那人的气派,非富即贵,如何会跟一个和离的普通女子扯上关系。   “钟大人,开门啊,你愣着做什么?”见他久久不动,红儿催促道,看他还是不应,红儿跺了跺脚,“我去找傅夫人。”   外面的闻方也有些发愁,他敲得这么响,刚才里面的人也应声了,现在却没了动静,让他如何向王爷交代。   他偷偷瞧了一眼陆栖行的脸色,小声说:“王爷,要不,小的把门给砸了。”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闻方连忙站直身,闭上嘴,做出一副再不多言的样子。   “这区区一道木门就能拦住你们斥候营的人?”陆栖行反问道。   闻方听懂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顺手拍了一记马屁:“还是王爷想得周道,小人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大门应声而开,大钟手执大刀,眼神戒备地盯着几人:“你们是何人?为何来这倡营?”   陆栖行没理会他,目光越过他的肩,投注到院子里。   被红儿叫起来的傅芷璇站在院子里,双手交紧,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钟瞧陆栖行的神色有异,转过身往里一瞧,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里,一身青衣,神情激动的傅芷璇。   他悄悄问了问走到身侧的赖佳:“那人是她丈夫?”   赖佳摇头:“没听她说起过。”   其实赖佳更偏向于傅芷璇还没改嫁。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关系匪浅。   见她傻站在那里,陆栖行脸上冰冷的线条柔化,提起脚,快步走了进去,站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吓到了?对不起,我食言,回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傅芷璇抿唇笑了:“没有,我知道你是有事要忙,不是故意的。”   看着她脆弱又依赖的眼神,陆栖行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动了动,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握拳凑在唇边低咳了一声:“走吧。”   傅芷璇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你等等,我与他们道别。”   陆栖行点了下头,没有多说,兀自走到门口把空间留给了她。   他一走,院子里跟傅芷璇混得比较熟一些的姑娘都走过来,艳羡又不舍地看着她。   傅芷璇福了福身,微笑着说:“这几日承蒙大家的照顾,多谢了。”   “没有,夫人客气了。”似乎意识到大家的身份有别,姑娘们跟她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了许多。   傅芷璇笑了笑,又把赖佳拉到一边,低声道:“大钟说得对,安顺这边的动乱很快就会平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赖佳有一瞬间的迷茫,她现在这样能有什么打算?惨笑一下,她瞥了远处不怒而威的陆栖行一眼,压低嗓音吞吞吐吐地说:“夫人,他……赖佳的例子在前,你小心,莫被人给骗了,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还是正头娘子最好。”   说完这话,她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   傅芷璇听明白了,她这是拐弯提醒自己别去做小妾。心生感动,又觉好笑,遂即点头,应道:“你放心,我明白。”   “咳咳咳……”远处的陆栖行骤然咳了一声,眼如利箭,射向赖佳。   傅芷璇想起他极好的听力,估摸着赖佳这话是被他听了去,他不大耐烦了,索性长话短说:“赖佳,这几日我们大家都看见了,大钟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儿,他对你一片赤诚之心,也不介意你的过去,你好好把握。”   赖佳抬起头,双眸含着泪光,既向往,又踌躇:“可是我……”   傅芷璇握住她的手:“忘记我跟你说过吗?大燕有规定,军中无女。”也就说,这群苦命的女子也能重获自由。   赖佳明白了她的意思,眸中闪着欣喜的光芒,但眼底仍有顾虑。   这种事只能她自己想通,旁人也帮不了她。傅芷璇听到门口的陆栖行又咳了一声,明白他这是在催自己,只得握了握赖佳的手道:“过几日我应该就要回京了,临走前我派人来找你,你若有信或物件需要我捎回去的,早做准备。”   赖佳点点头:“嗯。”   傅芷璇冲她一笑,转身往门口走去。   出了倡营,陆栖行先扶着她上了马,自己再翻身上去,然后对武甲道:“你们兄弟二人留下,等安顺的局势稳定了下来,吩咐史灿妥善处理这些女子,愿意归家的派人送回去,不愿意的给予银两补偿,另行安置,务必保护她们的安全。”   院子的里赖佳等人听到这话,一个个激动得落泪,无不下跪叩谢。   陆栖行没有回头,缓缓驾马出了巷子,低头问傅芷璇:“你现在总放心了吧。”   傅芷璇扭头笑看着他:“王爷仁慈,她们定会感谢王爷的恩德。不过我还有一事想求王爷。”   陆栖行抬了抬眼皮,笑看着她:“何事?”   傅芷璇回头看了一眼逐渐消失的倡营,低声说:“王爷,能否将大钟,也就是倡营里唯一的男子调离安顺?”   陆栖行想起大钟与赖佳两人之间的互动,顿时了然:“是为了你特意拉过去说话的那个女子?”   傅芷璇点头:“赖佳怕她的过去会让大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影响他的前程。你把大钟调离安顺,让他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吧,这样就没有人知道她的这段灰暗的过去,她也不用担心受流言蜚语的侵扰。”   陆栖行对大钟的印象不坏:“这人还算有些担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提携他。听那女子的口音,似是京城人氏,我把他们调到京城?”   傅芷璇连忙摆手:“不可,离安顺远远的,离京城也远一些,千万别让她回京了,也不用给大钟升职,按规矩平调即可。若是王爷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就给他安排一个公正无私的上司吧,能不能出头全凭他的本事了。”   她能为赖佳做的也就这些了,希望赖佳能自己放下包袱,好好与大钟一起过日子。   这要求并不算过分,陆栖行握住她的手:“嗯,好,就依你。”   “谢谢。”傅芷璇回头冲他感激一笑,忽地发现这似乎不是去往三塘巷,诧异地问道,“咱们不回乌伯伯家?”   陆栖行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乌伯伯不喜欢热闹,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还是别给他招惹麻烦了。等临走时,我们再去看他。”   “嗯,那我们这是去哪儿?”傅芷璇看着陌生的街道和越来越多的逃兵,心中狐疑。   陆栖行正欲给她解释,忽然,左侧传来了一道有些耳熟的疾呼:“阿璇,救我!” 第94章   这道声音太熟悉, 化成灰傅芷璇都认得。   她扭过头, 望着不远处屋檐下,躲在一辆破旧马车里的季文明,深深地蹙起了眉头,真是冤家路窄。   听到季文明的叫喊, 只剩一口气的万氏也看到了她,连忙迫切地呼唤道:“阿璇,阿璇,救救娘,你最孝顺了,快救救娘, 娘不想死啊, 你快带为娘去看大夫……”   傅芷璇看着万氏丑陋的嘴脸,讥诮地勾起了唇,坐在马背上,凉凉地嘲讽道:“夫人搞错了吧,我姓傅, 与你季家可没半文钱的关系。”   万氏伸出沾满血的右手,死死抓住窗棂, 用力昂起头,情真意切地呼喊道:“阿璇, 阿璇,我这辈子只承认你一个儿媳妇,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可你忘了咱们七年的相伴岁月吗?那时候咱们……”   她的眼神迷离,似乎陷入了幻想中,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件事都那么的美好,婆慈媳孝,和顺美满,端端是令人艳羡的一家。   旁边的荷香听了,从喉咙里挤出一抹嘲讽的笑,小姐走了也好,再不用看季家人这幅趋炎附势的恶心嘴脸了。想当初,钱家得势时,这一家子是何等谄媚的嘴脸,等钱家稍有落败之势,他们就立即换了副面孔。   她绵长的目光投向傅芷璇,眼里充满了嘲笑,呵呵,他们现在又想用这招去对付傅芷璇,可惜傅芷璇可比她家小姐看得清楚多了,哪会听了季家母子三言两语就心软动容,季文明和万氏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果然,听到万氏这不知美化过滤了多少倍的回忆,傅芷璇脸上的笑越扩越大,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万氏,你回忆了这么多,那你可忆起我去年秋天落水之事?我的落水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听到她的质问,万氏声情并茂的回忆戛然而止,呛了一下,喷出一口热血。   缩在马车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季美瑜再也忍不住,捂住嘴伤心又害怕地哭了出来:“娘,娘,你别死,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边说边往万氏身边挪,但在这过程中,始终离季文明远远的,似乎视他为洪水猛兽。   万氏咳出一大团血,再无力说话,右手在空中挥了挥,想要抓住什么,最后什么都没抓住,无力地垂落了下来,头一歪,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季美瑜大恸,扑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季文明嘶哑着嗓门悲切地喊道:“娘。”   季美瑜怒不可遏,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挥手打开了季文明的胳膊:“不用你假好心,都是你害死了娘。”   季文明一怔,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荷香:“是你,是你这贱婢!”   荷香按住生疼的胸口,不避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圆眸中有嘲讽、轻视、鄙夷,但就是没有恐惧。   傅芷璇静静地看着这群人窝里斗,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又有一种必然如此的感觉。季家人的自私自利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幸好她已经摆脱了这跟吸血虫差不多的一家子。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也挣扎不了多久了,将来也没办法再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看了几眼,傅芷璇便觉无趣,收回了目光,对陆栖行说:“走吧,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陆栖行正欲驾马,听到傅芷璇正要离去,季文明立即丢开了荷香,翻身狼狈地中马车里跳了下来,挥手叫住傅芷璇:“阿璇,救我,救我,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给我请一个大夫吧,求求你了,我的手受伤了。”   傅芷璇扭头瞥了一眼他手背上那道不过食指长的伤口,甚是无语,就这点伤口也用得着呼爹叫娘,季文明何时变成了这样的孬种。   陆栖行看着伤口发黑,还有往四周扩散的趋势,瞬间明了,戾气从黑瞳中一闪而逝:“他的伤口上沾了毒,棘手的是毒不是伤!”   听到他的声音,季文明似乎才注意到陆栖行一样,抬起头打量着他,眼底隐隐藏着敌意:“莫非你就是苗铮?”   听到他的话,后面跟随的闻方哈哈笑了出来:“得了,季将军,你眼瘸不打紧,先把你的伤处理一下吧,不想死,听我的,赶紧把胳膊砍了。正好,你的老丈人缺了右腿,你少了右手,还能去给他作伴,砍头的时候,你们俩跪在一起也是一道有趣的风景线!”   这话似是笃定了他活不了,季文明眯起眼,目光在为首的陆栖行身上打转,看了好半晌,终于把他跟脑海里的一人对上了号:“摄政王?”   不可能,不可能,堂堂摄政王要什么样的如花美人没有,怎么会跟傅芷璇这个刁钻的女人在一块儿,还那么亲密,一定是他看错了。   季文明不停地摇头,在心里说服自己。他只见过陆栖行一次,就是在回京后的第一次朝会上,当时一上朝他就被训诫了一顿,只顾着磕头认错了,也没好好看人,因而对陆栖行的长相也没看清楚。现在一想这人不过是跟陆栖行长得像罢了,普天之下,人有相似,物有雷同,再正常不过,一定是他自己吓自己。   但下一刻,闻方就戳破了他的幻想。   “王爷,这家伙中的毒好像挺霸道的,不处理,要不了一刻钟,毒性蔓延到四肢,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咱们还要不要管他?”   陆栖行阴冷的目光在季文明身上打转了一周:“你不是想看翁婿同上刑场的好戏吗?砍了他的右臂,找人给他包扎好伤口,别让他死了,送去给钱世坤作伴,择日行刑!”   季文明听到这话,立即不顾一切地爬了起来想要逃走。但闻方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骑马飞奔过去,腰一弯,弯刀飞过,在空中带出一条长长的血珠。   季文明发出一声惨叫,栽倒在地,正好坐在他的断臂上,染血的手臂从他的屁股后露出一截,季文明目光一斜就瞧了个正着,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不等他反应过来,几个士兵拥了上来,飞快地给他上了一层药,又用白布条给他绑好了伤口。   “行了,药精贵着呢,少撒点,吊着一口气,别让他失血过多而死就行。”闻方瞧了一眼陆栖行的脸色,知道他不待见季文明,便故意让人折腾季文明。   那士兵得了他的命令,下手又重又快,几下就把季文明的手臂给包成了粽子,然后拖着季文明就走。   他们的动作粗暴又直接,而且经常故意擦过断臂处,差点把季文明痛晕过去。   季文明呼痛一声,被人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拖走。他痛得麻木了,在被架上囚车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坐在马背上,被陆栖行把头按进怀里小心呵护的傅芷璇,痛意夹杂着说不出的愤怒和羞耻涌上心头,这个他弃之如敝帚的女人何德何能竟能攀上当朝唯一一位王爷,当今圣上的亲叔叔。   难道真是自己错把珍珠当鱼目?可是就凭她的中人之姿,还有那又臭又硬又倔的脾气和低贱卑微的出身?季文明有难以置信,有不解,但更多是怅然若失和对未来的恐惧,早知如此,他就对傅芷璇好点,不,早知如今,他应该一开始就把傅芷璇送到王府上去,这样一来,自己也不用丢官跑回安顺,更不会上了钱世坤的贼船,并因此沦为阶下囚。   季美瑜亲眼看到这一幕,心里一片茫然。这个在关键时刻冲她伸出獠牙的兄长被抓走了,她也不用担心随时都可能被人拖去挡刀子,但同样的,也没有人保护她了。   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烧杀抢掠的逃兵,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逃得了,而且就算她没在这片动荡中丢掉小命,可她以后怎么办?   她娘已经死了,大哥也要完了,她没有了家,也没有银子,如何在这举目无亲的安顺安身立命?   季美瑜渴盼的眼睛紧紧盯着傅芷璇的背影,就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深恐傅芷璇走了,连忙掀开帘子,从马车里跳了出来,提着裙子,飞快地跑了过去:“嫂子,嫂子,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会听你的话。”   她想靠近陆栖行的马,抓住傅芷璇的裙子,闻方忽地从旁边拔出弯刀,拦在了她面前,季美瑜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两手交握,竖在胸前,紧张地看着傅芷璇,声音哀切,令人动容:“嫂子,嫂子……”   傅芷璇回头目光落在她沾上了血迹的小脸上,叹了口气:“美瑜,你哥犯的是诛连九族的大罪,而我不过是一平民女子,对此无能无力。”   现在的季美瑜可是罪臣家属,岂是她能随意带走的。   季美瑜求的哪是她啊,分明是陆栖行。但亲疏有别,她不能因为自己心里的那一点不忍就要求陆栖行为此破坏原则,破坏律法,否则他以后如何在属下面前立威。这与赖佳的情况不同,赖佳已被季文明休弃,与季家没了干系,不过是一庶民,大钟也没参与投敌叛国,两人在安顺一事上,虽无功劳,但也没有罪责。   但季文明可是安顺投敌叛国的罪魁祸首之一。更何况,她内心里也不愿带季美瑜走,季美瑜的性子阴晴不定,好赖不分,现在是绝望了,需要自己,但等她安全了,过得顺遂了,焉知她不会把万氏和季文明的死算在自己头上?   听到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自己,季美瑜美目中期盼的光芒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谴责。   傅芷璇一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她这是又记恨上了自己,这性子还是没变,幸好自己没因为一时的不忍收留她。   “走吧。”傅芷璇轻轻拍了拍陆栖行的手背,“没必要在注定陌路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陆栖行点头,驭马前行。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过了好半晌,陆栖行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顶:“怎么,同情她们?”   傅芷璇没有否认:“都是这些野心勃勃的男人做下的好事,他们死了一了百了,只是可怜了这些被牵连的女子孩童奴婢,我心不忍罢了。”   陆栖行嗤笑一声:“没错,她们是被父亲、丈夫乃至儿孙牵连。但若钱世坤之流成功了,她们也一样会得享荣华富贵,就如先前挖出银矿后,钱珍珍花钱如流水,万氏到处私藏银子是一个道理。既然得了相应的好处,总得承受相应的风险。”   “你说的有道理,是我想岔了。”傅芷璇自嘲一笑,“那她们会受何等刑责?”   陆栖行抬目直视着前方,语气平淡地说:“沦为贱籍。”   不是为奴就是为伎了,傅芷璇蹙眉想了一会儿,问道:“就没有其他的处罚方式吗?”为何处罚女子换来换去就这些践踏女子尊严的办法。   陆栖行想了一下,回道:“还有一种,流放千里,终身不得回来。”   流放之地多是荒僻,生活艰辛之地,体弱的男儿都受不了,更逞论这些无亲无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柔弱女子。这种生活虽然艰苦贫困,但傅芷璇想,总还是有烈性的女子愿意选择这样一条遍布荆棘的路,她想总比在风尘中打滚的强。   “那能不能把流放也加进去,允许她们自己选择?”傅芷璇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问道。   陆栖行笑了:“这有何难,漠北边关,西南瘴气之地,男儿甚多,正好缺女子。她们若愿意去,在那繁衍生息,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傅芷璇眼睛一亮,勾起弯弯的柳眉,含笑说道:“那我替这些女子谢谢王爷了。”   陆栖行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晶亮的眸子里似有万千星辰:“是我该谢谢你才是。”他何德何能,能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内心柔软,是非分明,却又处处为他考虑,不忍他为难的女子。   “啧啧啧……”抽气声在二人身后响起。   傅芷璇连忙推开陆栖行的手,坐直身,往后看去,就瞧见曹广一副酸得牙疼的模样。   曹广冷不防一看是她,也吓了一跳,指着傅芷璇:“你不是季文明的……”   “够了,你现在跑来做什么?”陆栖行不悦地打断了他的话。   曹广瞥了他一眼,收回了眸中的惊讶,笑眯眯地看着傅芷璇:“原来章卫他们口中的傅夫人还是老熟人,久仰久仰!”   他原本还以为是陆栖行开窍了,纳了一房妾室,故而被属下称为“夫人”,不料原来是因为傅芷璇本身嫁过人的缘故。想到傅芷璇的出身来历,曹广的嘴角勾起一抹打趣的笑,睨了陆栖行一眼。   哪知陆栖行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旁若无人的对傅芷璇说:“他闲得无聊不用理会。安顺府衙已毁,军营里也乱糟糟的,今晚咱们暂住城外的驿站。”   这同时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城内还有一些顽固分子和梁军,万一夜间他们纠集残部来袭,也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傅芷璇现在对城里的印象就是满地的血污和残尸断臂,听闻不住城里,她松了口气,点点头应好,但却不敢不理曹广,坐在马背上不卑不亢地朝曹广微微颔首:“曹大将军,能在这里遇到将军,实乃傅氏三生有幸。”   啧啧,女人家说话就是比男儿好听。   曹广得意地瞥了陆栖行一样。   陆栖行不理他这无聊又幼稚的模样,一扬马鞭,飞快地驾马出了城。   刚进过一下午殊死搏斗的西城门,路边堆积着如山般的尸首,幸存的阳顺士兵在将领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偶有侥幸逃脱或是趴在尸山中装死的梁军被发现,当即与阳顺驻军厮杀在一起,发出粗重的喘息,像是临死前的一出绝唱。   头一次直视战争的残酷,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让傅芷璇吓得手脚冰冷,眼神虚浮,不敢正视这血腥的一幕。   似是察觉到了怀里人的僵硬,陆栖行双手使劲儿,圈住了她,然后加快速度,很快便出了城。   城外碧草青青,鸟语花香,好似是另外一个新的的世界。   傅芷璇深呼吸一口气,抬起苍白的脸,有些赧颜地说:“我太胆小,让你看笑话了。”   陆栖行在她白皙的脸上使劲儿地按了一下,按出一个深深的印子,红晕从印子中扩散出来,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总算好了些。然后安慰她:“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回去发了一夜的高烧,说了一整晚的胡话,你比我强多了。”   傅芷璇听了,好奇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是不怕的。”   “我又不是钢铸铜造,怎会不怕。”陆栖行含笑说道。   骑马追上来的曹广正好听到这一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那时候才七岁,能跟现在的傅芷璇相比么?真是说谎不打草稿,算了,难得他开窍了,自己就别拆他的台了。   听到马蹄声,傅芷璇一瞧是曹广,怕被他笑话,连忙噤了声。   陆栖行瞥了一眼阴魂不散的曹广,索性也闭上了嘴,只是圈着傅芷璇的手紧了紧,把她拉入怀中,飞快地往驿站驶去。   驿站就在城外十余里地处,现在已经被阳顺驻军圈了起来,作为了大军的临时指挥所。   陆栖行带着傅芷璇翻身下马,冲上来招呼的驿卒道:“安排相邻的两间房。”   驿卒应下,陆栖行把傅芷璇送回了房,又让人送来热水和吃食等物。   “吃过东西,休息一会儿。闻方……不,章卫就在门口守着,你有事可以叫他。我去会会曹广,忙完就回来看你。”陆栖行轻轻按了一下她的额头交代道。   傅芷璇其实不想跟他分开,但也明白,曹广一路跟着他们,绝不会只是为了看陆栖行八卦,应是有要事相商。她不便拦着他,只能道:“嗯,我等你。”   陆栖行的目光落到她干燥柔软的菱唇上,挣扎了一下,到底挪开了目光,轻拍着她的手臂:“你先休息,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终于在傅芷璇恋恋不舍的目光中出了门。   偏厅里,曹广正在喝小酒。因为战乱,物资紧缺,他也没什么好的下酒菜,就是一盘油炸花生米,但却被他吃出了参翅八珍的滋味。   陆栖行走过去,按住酒壶,倒了一满杯,坐到曹广对面跟着喝了起来。   曹广抬头讶异地瞥了他一眼,揶揄道:“啧啧,真快,我都做好了等你大半个时辰的准备……卧槽,我的花生米,你也太狠了……”   看着转眼就被陆栖行吃了一小半的花生米,曹广心疼得紧,再顾不得调侃他,连忙伸手捂住盘子。   陆栖行索性收回了手,敲了两下桌子,鄙夷地看着他:“你堂堂一个大将军,为了一盘花生米大呼小叫,也不嫌丢人!”   曹广翻了个白眼:“那你一个王爷还抢我的花生米,也不怕传出去坠了你的威风。”   两人打了两句嘴炮,陆栖行也懒得跟他啰嗦:“贾鑫利就藏在城西这条官道一路往西去,明日我们就出发,你若想与我们一道,那自己处理好安顺这趟烂摊子。”   曹广心里早有了计较:“有阳顺驻军,还有史灿,凡事何须我亲力亲为。城里的收尾我已经安排了,明日辰时咱们正门口见。” 第95章   斜阳西下,西边天际升起一抹妖艳的红色, 向四周弥漫, 瞬间把夜色也渲染成了暗红色, 无边无际的暗红往大地上扩散,像是随时都能把人吞噬一样。   傅芷璇看着暗红逼近,想要跑,脚却向生了根一样,一步也挪不开。她张大嘴惊呼, 嗓子里宛如被堵了一团棉花, 怎么也叫不出来。   “阿璇,阿璇, 醒醒,醒醒……”急切的呼喊不停地在她耳边响起。   傅芷璇突破重重迷雾, 猛然睁开眼就对上陆栖行担忧的眼神,她一把扑进他的怀里, 大口大口的喘气。   “没事, 只是梦魇。”陆栖行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   傅芷璇缩在他怀里点点头, 闷闷地说:“看到你, 我就知道只是做梦而已。”   过了好半晌,她终于冷静下来,松开了陆栖行,坐直身,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摸到满头大汗, 连发梢上湿了,后背的衣物更是粘得慌,很不舒服。   “梦到什么了?”陆栖行担忧地看着她。   傅芷璇摇摇头:“也没什么,就看到一团血红色,像是要吃人一样。”   这应该是最近几日看到了太多残酷血腥的一幕,给她造成了心理阴影,算不得什么大事,过几日就会好了。   陆栖行放下心来,起身走到门口,本欲叫人给她打盆水来,却发现这驿站里全是男子,只得让章卫把水送到门口,自己端了进去。   傅芷璇打湿了帕子,擦在脸上,凉凉的井水扑到脸上,带走了热气,舒爽又让人精神一震,头脑也跟着清醒了许多。   擦过脸和裸露在外的脖子,手腕,傅芷璇为难了,她抬起头,看着陆栖行吞吞吐吐地说:“你能出去一下吗?我想……”   “你想做什么?”陆栖行认真地盯着她,一副他不出去就不走的样子。   傅芷璇脸一热,闭上眼,认命地说:“我想换身衣服。”   陆栖行的目光落到她白皙的脖子,想起她刚才使劲儿擦那处肌肤的样子,若有所悟:“你换好了叫我,我就在外面。”   他提步出了房,顺手替傅芷璇把门拉上,然后站在了门边。   章卫测过头,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这是什么状况,王爷也跟着他一起来做门神?院子里,过往的驿卒也纷纷偷瞧陆栖行。   陆栖行抬起头,瞥了章卫一眼,章卫立即站直身,眼观鼻,鼻观心,做出一副再专注不过的模样。   “行了,别装了,下去吃饭休息,明日还要早起,今晚这里就不用你守夜了。”陆栖行冷声吩咐道。   章卫连忙侧身一拱手,飞快地走了。   他一走,陆栖行立刻转过头,深沉火热的目光盯着木门,仿佛要把它洞穿一个大洞似的。   没过多久,门忽然被拉开,换了一身素色曲裾的傅芷璇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等久了?”   陆栖行眸光一转,眼皮一耷,遮住深瞳里的火焰:“没有,换好了?”   傅芷璇笑笑,转身把他请了进去。   陆栖行看着桌上残留的半碟糕点,问道:“还要吃点东西吗?”   傅芷璇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不了,你这几日都去哪儿了?”   说完就去拉陆栖行的手,准备把他带到榻边,谁料一碰到他的手,她立即被他手上滚烫的温度给吓了一跳。   傅芷璇连忙回身,踮起脚,伸出手背探了探陆栖行的额头,半晌狐疑地自语:“好像没发烧啊……”   她靠得极近,呼吸都近在咫尺,陆栖行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沐浴过后的淡淡香气,他眸子中的黑色愈浓,宛如染上了墨汁一样,漆黑不见底。   “用手不准,你要这样才能探得更清楚。”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嗓子中挤出来。   下一刻,傅芷璇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都被他提了起来,抱坐到他的大腿上,然后他头一低,两人的额头相触,四目相接,傅芷璇被他眼底的火热给烫了一下,忙挪开了目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下巴,声若蚊呐:“你放我下来!”   陆栖行不动,额头一个使劲儿,顶了她的头一记,呢喃道:“探清楚了吗?我有没有发烧?”   傅芷璇浑身都跟火烧了起来一样,脸上的温度急剧升高,哪还分得清楚他发没发烧。她伸出手,窘迫地推了推陆栖行的胸口一记:“你放我下来,你这样我没办法弄清楚。”   “那这样呢?”陆栖行带笑的声音说完,忽地低头含住了令他朝思暮想红唇,这是他今天自看到她开始就想做的事。   傅芷璇冷不防被他咬了一口,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大腿一挪,屁股下忽然撞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是……”她含糊不清地吐出两个字,舌尖就被陆栖行含住了。傅芷璇这时也意识过来那是什么,脸刷地一下变得爆红,但她的脑子已经晕成了浆糊,无暇顾及其他,只能被动承受他给予的暴风骤雨。   良久,陆栖行终于放开她,大手按住她的后脑勺,揉了一记,头抵着她的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傅芷璇脸色绯红地看着他,一脸的犹豫不决。   半晌,陆栖行点了一下她红艳艳的唇,苦笑道:“我今夜不能留在你这里了,你好好休息,不用怕,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傅芷璇拽了拽他的袖子,脸上的神色很矛盾,又不舍,还有犹豫。   陆栖行的手往上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轻笑道:“别胡思乱想,驿站里人多眼杂,被人看到会有损你的清誉。”   只怕在那群人眼里她早就没清誉了吧,傅芷璇昂起脖子,噘嘴说:“我不在乎。”   陆栖行点了一下她的鼻尖,目光诚挚动人:“可我在乎。我要你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进我陆家的门。以前是情非得已,又没几个人知道,你我同居一室便罢了,但现在我们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盯着,怎么也得避避嫌。”   见傅芷璇感动得水汪汪的,他用力把她搂进怀里,紧紧抱住,闷闷地说:“真要心疼我,舍不得我,那就快点嫁给我,咱们再也不分离,回京后我叫人上你家提亲。”   这话他已经说了不止一遍了,傅芷璇听了,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发笑。她埋首在他的怀里,咯咯咯地笑了出来。   陆栖行的脸瞬间黑做一团,低头咬住了她的耳垂:“你就笑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傅芷璇连忙停止笑,抬起头咬住下唇看着他,眸子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狡黠和挑衅:“你准备让我怎么后悔?”   陆栖行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等成亲你就知道了,走吧,时候不早了,你快去睡觉,我等你睡着再走。”   陆栖行说到做到,傅芷璇都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等她醒来时,外面阳光大盛,偶有几缕窜进屋子里,随着被风吹动的窗棱跃动,俏皮又可爱。   她批了一件外衫起来,推开窗户,清晨温和的阳光洒在翠绿的树叶上,穿过晶莹剔透的露珠上折射着七彩的光芒。   到处都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傅芷璇的脸上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浅笑。   推门而入的陆栖行正好看到她脸上发自内心的微笑,沉重的心情也跟着莫名地变好。他轻扯了一下嘴角,招呼她:“过来吃早饭,吃完我们就出发。”   瞧时辰不早了,傅芷璇不敢耽搁,忙洗涮,吃过早饭,收拾妥当推开了门。   章卫守在门口,看到傅芷璇,拱手行了一礼:“夫人,这边请,王爷和曹将军在外面等着。”   驿站门口,停止一辆黑漆漆的马车和几匹骏马,旁边站着一脸沉色的曹广。   傅芷璇走过去,给二人行了一礼,曹广纹丝不动。陆栖行走过去,扶起她,神色如常地说:“走吧,上车,车里给你准备了一点小零嘴,给你解闷。等回来,我再让闻方给你买两个小丫头来。”   傅芷璇连忙制止了他:“不用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放心吧。”   他们都要回京城了,再买小丫头作甚。而且只带她一个,曹广都不大高兴,更逞论丫鬟。   陆栖行见她脸上没丝毫的勉强之色,颔首道:“嗯,依你。”   只是去附近的一个小山村,大家打着当天去当天回的念头,因而带的人并不多,陆栖行就带了傅芷璇、章卫、闻方等六人,曹广带的人更少,只有两个心腹。   一行十人沿着官道一路西行,等到了中午,日头高挂时,队伍离开官道,驶入一条羊肠小道,沿着山间的小路,颠簸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傅芷璇掀开帘子往外一瞧,他们停靠在了一个小山村的入口,放眼望去下方是一大片低矮的房屋,屋顶炊烟袅绕,盘旋在黑瓦草棚上,久久不散。   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农人生活不丰,为了节省粮食,每日多食两餐,这应是今日的第二餐。   莫非此处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傅芷璇有些好奇,偏头望去,就看见陆栖行与曹广齐齐下马,走到一边,站在一处小坡地上指指点点了一番。   闻方带来的一个士兵走到二人面前,回了几句话。   两人似是下了决定,走回来,陆栖行吩咐道:“贾鑫利暂住在村子的最南端的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未免惊动村民,我们从旁边的小路绕过去。武午,你留下看守车马,其余的人都随本王一起走。”   闻言,曹广浓眉一竖,把陆栖行拉到一边:“什么意思,你要带她?”   陆栖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对上傅芷璇担忧的眼神,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转过身,看着曹广:“有问题?”   曹广不赞同地说:“此事事涉皇室秘辛,她搅和进来,不妥。”   贾鑫利身为先帝最信任最受宠的御医,却在先帝旧疾突发去世后不久就辞去了太医一职,远离京城,现在还躲到了这战乱荒僻之地。曹广怀疑他很可能跟先帝的去世有关。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你也说了,此事乃我皇室秘辛,她为何不能知道。”   曹广听了,双目大睁,诧异地看着他:“你是认真的?你要娶她?”   陆栖行肯定地点了点头:“有何不可。”   曹广原以为他只是想纳个妾,哪知他竟玩这么大,一时无语,噎了下方说道:“王爷可想清楚了,你们的身份天壤之别。”   陆栖行勾起唇冷笑了一下:“放心,有萧氏相助,没人会拦着我娶她。”   这话连曹广都无法反驳,确实,萧家一直提防着陆栖行,他愿意娶个小户之女,是萧家求之不得的事情。不光萧家,就是以前的他和帝党也乐见其成。只是最近一段时日,萧家越发嚣张,大肆排除异己,令他们忌惮,产生了抬出陆栖行与他们相抗的念头。   曹广很矛盾,他一方面希望陆栖行能壮大势力,与萧家抗衡,另一方面又担心陆栖行的势力过大,进而威胁到小皇帝的皇位。   沉默良久,他复又问道:“你真的确定了?”   “再确定不过。”陆栖行直视着他的眼,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这也应该顺了你的心才是。”   曹广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没错,于公,我很赞成。不过咱们也算是打小的交情,作为朋友,我还是要劝劝王爷,你初尝情爱,一时为情所惑,此一时彼一时,时过境迁之后,你未必还能保持着现在的想法不变。”   陆栖行斜了他一眼,嘲笑道:“这么说你是后悔了,所以娶了一个又一个进门?”   曹广不理会他的嘲讽,正儿八经地说:“谈不上后悔,只是她们都很好,在这方面,我的经验可比王爷丰富多了。”   “都很好?那是你不走心,经验再丰富也无用。”陆栖行不屑地说,在曹广辩驳前,他先一步堵住了曹广的嘴,“你不想找贾鑫利了?”   曹广顿时闭上了嘴,陆栖行没理会他,大步走回马车前,扶着傅芷璇下马,凌厉的五官线条开始变得柔和,低着头轻声跟她说话。   曹广扭过头看着这一幕,踢了一下路边的石子,自嘲一笑:“罢了,是我杞人忧天,唯愿此事别牵连到皇上。”   一行九人沿着村外绕了一圈,来到了山神庙,刚走到庙前,曹广忽然脸色一变,提步冲了进去,他带来的两个随从也跟着跑了进去。   陆栖行见了,鼻翼翕动了一下,拉住了傅芷璇:“你在外面等着,章卫留下。”   傅芷璇吸了吸鼻子,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思,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无妨的,我不怕。”   陆栖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用力抓住他的手,带着她进了山神庙。   庙里横陈着几具尸体,他们身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闻方走过去,翻开两具尸体一看,瞬间红了眼:“王爷,大将军,是乐征他们四人。”   也是这四人最先寻到贾鑫利的消息,汇报回来。当时,未免让贾鑫利逃脱了,闻方让他们四人在附近盯着他,哪料一个平静安详的小山村会暗伏杀机。   曹广在破庙里寻了一圈,转过身,络腮胡一撇:“这庙里没有贾鑫利的踪影。”也不知他是逃了还是被人抓走了。   闻方几个把乐征四人的尸身摆在了一处,回头瞥了一眼其他几具陌生的尸体,恨恨地说道:“王爷,这五人身上没任何能表明身份之物。”   陆栖行点头,吩咐章卫:“你拿我的金印过去,把这村子里的主事者叫来。”   章卫颔首出了门,不多时,带回来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老者一进庙里就被地上的几具狰狞的尸体吓得趔趄了一下,章卫忙扶住他,朝陆栖行说道:“王爷,他就是这山村的里正。”   陆栖行点头,瞥向老者:“里正,贾鑫利是何时到你们村的,平时都有哪些人跟他接触?”   里正站直身,行了一礼,张开已经掉了一半牙齿的嘴,慢吞吞地说:“回王爷,他是大约一个月前来我们村子的,自称老贾,是个游方郎中,说是因为家里遭了难,无处可去,就暂时在咱们村子里安置了下来。他医术很好,看病不需银钱铜板,只要用食物交换即可,因而很受村民的欢迎。不过他性子古怪,除了看病,从不与人多来往,两日前,他曾与小人说,有事要外出三天,庙门也一直关闭着,村民们都以为他出去办事了。”   说话间,曹广回来了,他指着庙外通向后方一座小山的羊肠小道说:“看痕迹,这群人是从山上下来,又从山上离开,并未惊动村民。我派了焦衡二人上山看看。”   陆栖行颔首,又检查了一遍破庙,没有寻到任何的线索。   大家只能退去,出了山神庙,陆栖行抬头瞥了一眼这座已经坍塌了一半,连山神像都已经不知所踪的旧庙,沉声道:“烧了,把乐征四人的骨灰带回去!”   “是!”闻方几个立即去抱干柴过来。   里正见了,伸出枯树枝一样的手指,颤声说:“王爷,不可,此乃山神庙,火烧神庙,是不敬神明,会招来灾祸!”   陆栖行冷笑:“神像都没了,香火也断了几十年,就是有神明也早另投他处了,烧!”   一旁的曹广似乎看出了端倪,也是,若无认识的人,贾鑫利不可能会特意跑到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来。他一挥手,附和道:“别磨蹭了,点火。”   说罢,留意着里正的脸色。   果然,里正眼睛里暗藏急色,脸上却力持镇定。   熊熊的大火从门口往内蔓延,浓烟窜入破庙中,堵住每一寸空间,还嫌不够,又从屋顶的瓦房和墙壁的漏风处往外逸。   眼看大火即将吞噬破庙,忽地,一道披着一只破被子的人影从里面冲了出来,扑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傅芷璇低头打量此人,只见他头发花白,身上穿了一件靛蓝色的长衫,因为从火中仓皇逃出来,衣服的一角被火烤焦了,微微往上卷起。漆黑的烟灰糊了他一脸,让他看起来颇为狼狈滑稽。   不过陆栖行与曹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好你个奸猾的老贾,老鼠变的,藏得够深啊。”曹广提起他的领子,故意对着他的耳朵怒吼。   贾鑫利被他逮着,知道逃不了,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曹将军,你放开小人,有话咱们好好说,好好说,咳咳……”   曹广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周,然后像丢沙袋一样把他掷到地上:“你最好如实交代!”   说完,一扭头冲闻方使了一记眼色。   闻方立即叫人把里正带了下去,走到几十米开外。   这里顿时只剩陆栖行、曹广、傅芷璇、章卫和贾鑫利五人。   贾鑫利叹了口气,坐在地上苦笑道:“王爷,曹将军,就是你们不来找小人,小人也是想去找二位的。这个秘密藏在小人心里好几年,小人寝食难安,欲吐为快……”   见他扯了半天,都没进入正题,曹广听得不耐烦,抬脚踢了他一记:“老家伙,你倒是吐啊,别跟我们讲条件,你儿子已经被萧家乱棍打死丢到了乱葬岗,尸体都不知被哪里来的野狗吃了,莫非你也想落到萧家手中,尝尝棍子的滋味?”   听闻此言,贾鑫利浑身一僵,手抖了一下,眼眶含泪:“我儿,你为何不听为父的劝……”   悲戚地哭了一小会儿,贾鑫利捂住额头,认命地说出了实情:“今上并非先皇之子!” 第96章   贾鑫利此言一出,空气中顿时寂静了好几息。   曹广最先回过神来, 蹲下身, 用力攥紧贾鑫利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贾鑫利歪着头, 青白交加的头发从头顶垂落,荡在曹广的青筋暴凸的手背上,一个颓废,一个暴怒,形成极致的对比。   他抬了一下眼皮, 放缓语调, 又说了一遍:“今上不是先皇的骨肉。”   犹如五雷轰顶,曹广震惊得一把松开了手, 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泥土地上, 蠕动了几下唇才冷静下来,充满戾气的锐利眸子盯着贾鑫利:“你说萧太后偷人, 可有证据?”   他原本猜测, 皇上的暴毙与贾鑫利有关, 谁料却挖出这么大一个意料之外的秘密。   贾鑫利摇摇头, 脸上的表情有些癫狂:“没有……”   “那你为何说皇上不是先皇的骨血?”只听到这两个字,曹广就暴起,虎口掐住了贾鑫利的咽喉。贾鑫利被他死死掐住了脖子,呼吸不畅,很快,脸就憋成了青紫色, 两眼也开始翻白。   脸色阴沉的陆栖行见了,厉声呵道:“曹广,住手,你莫不是消灭证人?”   最后一句终于拉回了曹广的理智,他厌恶地瞥了贾鑫利一眼,甩开了手。   贾鑫利一获得自由就捂住脖子大咳起来。   陆栖行走到他面前,垂头,带着滔天怒火的眸子中一片阴霾:“贾鑫利,如实招来,本王承诺,只要你句句属实,必饶你一命,但若有一句虚假,你就等着千刀万剐。”   贾鑫利捂住脖子的手一顿,垂垂老矣的目光中升起一抹希冀之色,哪怕明知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但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王爷,曹将军,小人句句属实。至于小人为何会认为今上不是先皇的亲骨肉,你们听小人从实道来。”   “二位可还记得,泰康三年,先皇亲征漠北一事。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萧太后也一道跟随,在砚口时,先皇中了敌人的埋伏,身负重伤被人救回。”   这都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陆栖行不过是一少年,曹广比他大几岁,已经入了军营,两人对这段记忆都还有印象。   “怎么,有问题?但此后皇上的龙体不是一直很康健吗?”曹广阴沉沉地盯着贾鑫利,大有他只要一说谎,就让他人头落地的样子。   贾鑫利苦笑了一下,点头道:“没错,先皇此次的伤并不致命。不过两位有所不知,先皇这次受伤的部位有些蹊跷,从小腹一直向下,直达肾囊,伤了肾囊,于子嗣上有亏。小人把此事如实禀告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此事传出去会引起动荡,嘱咐小人保密。一番威逼利诱,小人得罪不起她,又收了她一百两黄金,便把这事瞒下了不提。”   “于子嗣上有亏,那究竟有没有可能使女子怀孕?”陆栖行紧紧盯着他。   贾鑫利犹豫了一下,垂头丧气地说:“两位应当明白,这只是委婉的说法。就先皇当时伤情,其实是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只是因为这处伤在尴尬处,痊愈后并未影响日常生活,因而先皇一直也没太当一回事,更没找其他太医细查。”   “所以当皇后娘娘怀孕的消息传出来时,小人真是吓了一跳,好几晚都不敢合眼。后来见皇上没有怀疑,大赏了看诊的罗太医,小人才稍微放下心来。但这事一直是埋在小人心中的一根刺,于是小人经常托病不去太医院,及至先皇辞世,小人深恐自己对萧太后无用了,会被她除掉,因而连夜请辞,离开了燕京。”   “可能是小人平时表现得太胆小甚微,口风甚紧,萧太后并没有再派人寻我。小人用多年所攒之资,在徽州买了一处宅院,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报应,后来我儿沾上赌博,十赌九输,把家里的资材输了个精光,还欠下大笔银钱,无力还债。他在小人酒后套了小人的话,得知这个大秘密,留下一张字条走了,说是要去京城找萧家讨银子。小人醒来看到这张纸条就明白大祸临头了,仓皇南逃。这韩家村的里正是我一远房表叔,当年我父亲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便留下了小人,让小人托身在这山神庙里,以给村民看病为生。”   听完,陆栖行闭上眼,又问了一句:“先皇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人有意为之?”   贾鑫利仔细回忆了一下:“先皇是因胸口疼去世的,当时主诊的是罗太医,那时候小人已经不受皇后娘娘待见,在先皇去世前的三个月里总共只见了先皇三次,每次他的气色都比上一回差一些,最后一次,先皇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咱们太医院会诊,只要叫得上号的太医都去了。小人也替皇上把了一次脉,他的胸口处旧伤复发,内里淤血堆积,药石罔效,因为伤处紧挨着心脏,我们也不敢采取大胆的措施,因而……”   “你的意思是,先皇的死是意外,病情所致,没有人从中动手脚?”陆栖行睁开眼,利眼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丝毫变化。   贾鑫利点头:“应该是。”   陆栖行没再理会他,对章卫说:“把他带下去,别让他跑了,顺便审问一下庙里那几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章卫领命,带着贾鑫利下去了。   曹广愤怒得一拳捶在旁边的洋槐树上,树干不停地晃荡,树叶相碰,发出刷刷的声音。   “萧氏这贱人!”他气得连尊称也去了,头抵在树上,愤怒地拍了好几下。   陆栖行暗沉的眸子落到他出血的手背上,叹了口气:“这不过是贾鑫利的一面之词,不足以全信,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更重要的是,若今上不是皇兄之子,那他是何人之子,萧氏是否怀过孕,若是萧氏亲生,那他的生父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容不得他们松懈。   曹广也振奋起来,凌厉的浓眉一撇,带着勃勃怒气:“我倒要看看,萧氏的奸夫是何方神圣。”   陆栖行看了他一眼,拉上呆滞的傅芷璇,说了两个字:“走吧。”   这边,章卫已经问清楚了山神庙里发生的事。   昨夜一行十几人突然闯入山神庙,目标直指贾鑫利。   但贾鑫利早在几天前就从里正口中得知,村子里来了几个陌生人。他担心这些人是冲他来的,一面跟里正串通好,说他出远门,一面偷偷躲进庙中扔在墙角的那一尊无头的山神石像中。   没人知道这尊石像是中空的,倒是让他躲过一劫。但乐征几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不知贾鑫利藏了起来,担心这伙人杀了贾鑫利,跑出来阻拦抢人,不敌对方人多势众,被杀死在了庙里。   没找到人,眼看天快亮了,未免惊动村民,这伙人又原路返回,离开了小山村,不知所踪。   “把他们的骨灰带回去交到他们的家人手中,优抚他们的家人。”陆栖行握紧双拳吩咐道。   章卫颔首:“是,请王爷放心,末将亲自督办此事。”   说话间,曹广派上山的两人终于回来了。   但带回来的消息并不乐观,这群人的痕迹到山顶就消失了,他们转了一周也没有任何的发现。   曹广瞥了陆栖行一眼,征求他的意见。   陆栖行面无表情:“回去再说,把贾鑫利和里正都带走。”   说罢,拽着傅芷璇就往来时的那条小路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傅芷璇的手被他握得发疼,她瞥了一眼他如刀刻般坚毅冷冽的侧脸,没有说话,只是把另外一只手附到他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陆栖行察觉到手背上柔软的一团,扭头看了她一眼,傅芷璇朝他抿嘴笑了笑。   陆栖行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遂即松开了她的手,但还是没放开她,两人一语不发地走在前面,直到上了马车。   陆栖行来时是骑马,回去时,他自发坐到了马车上,手撑着下颚,望着天空上那一轮红日,脸上的神色肃穆阴沉,眸中风暴累积,像是夏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笼罩,令人心悸。   傅芷璇有些担忧,但这事太大,就连陆栖行他们现在也不能确定贾鑫利是否有隐瞒,她也不敢多言,以免影响了他的判断。   受到的冲击太大,曹广这会儿也没心情多语,一行人就这么默默地赶回了驿站。   回到驿站已是半夜,又是好一番折腾。因为贾鑫利和里正身份特殊,陆栖行瞥了两人一眼,直接对曹广说:“他们就交给你了,贾鑫利你暗中想法子带回京城,一定要找信得过的人看守他。至于里正,找个地方把他藏起来,等此事一了,再送他回去。”   这样一来,即避免了里正走漏风声,让萧氏一党提前知道了他们已经逮着了贾鑫利,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位老者的保护。   曹广见他这样安排,讶异地一扬眉,黑了一整天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他伸出右手,跟陆栖行击掌立誓:“放心,定不负汝使命,王爷你先回京,等把安顺的事安排好,我就快马加鞭回京,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闻言,傅芷璇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曹广对陆栖行说话的语气似乎变得不同了。   陆栖行回头就瞧见她疑惑的目光,阴沉了一整天的眸子里晃过一丝笑:“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下,明日我们进城与乌伯伯道别。”   “嗯。”傅芷璇应好。   陆栖行把她送到房门口,傅芷璇转过身,盈盈杏眸里盛满了担忧,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嘴唇蠕动了几下,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了一句:“你也早些睡。”   陆栖行勉强笑了笑,拉着她进门,把门关上,然后坐到榻边,两人依靠在一边,他低头望着她靠在肩上的头,慢慢说道:“你着实不必太过忧虑,今日之事,早在萧家莫名其妙对我动手时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我并不抬吃惊,只是有些遗憾。”   他视陆谨严若亲子。看着他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一点点长大,结果他却很可能是皇兄今生的耻辱,这种感觉并不好受。陆栖行宁愿萧氏从未怀过孕,陆谨严只是她从别处抱来的孩子。但当时皇兄的后宫中只有她一人,两人日日相对,萧氏如何能在皇兄面前作假?   还有皇兄,他如父如兄的皇兄,竟被人这样羞辱,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怒不可遏。萧氏这毒妇,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陆栖行身上的低气压越来越低,傅芷璇忍不住抬头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抚平他额头上因为蹙眉形成的褶皱,故意错开话题:“别皱了,再皱就老了。”   陆栖行敛起身上的怒气,轻轻拍着傅芷璇的背:“睡吧。”   这时候哪睡得着,傅芷璇不想他难过,没话找话说:“我们回去是走陆路还是水路?需要多少时日?”   陆栖行一一作答:“走陆路,水路太慢了,一天都行不了多远。昨夜去找贾鑫利的很可能是萧氏的人马,他们知道我来了安顺,坐不住了,我们也不能耽搁,得尽快回京,只是要辛苦你跟着我舟车劳顿了。”   “我不怕。你不是被申饬,闭门思过三个月吗?这次回去,他们会不会给你罗织罪名?”傅芷璇担忧地问道。   陆栖行摸了一下她的头:“无妨,三月之期早已过。他们抓不住我的小辫子。”   听他说得肯定,傅芷璇心里的阴云总算散去了一些:“那就好。还有,你与曹广是不是达成了什么一致?”   “你观察得真是仔细。”陆栖行没有瞒着她,“没错,我与曹广虽未言明,但若陆谨严不是皇兄之子,曹广势必会站到我这一边。他心里其实有些怀疑我与贾鑫利做局骗他,我把贾鑫利交给他看守,正是为了消除他的怀疑,取信于他。”   原来真不是她的错觉,傅芷璇替陆栖行高兴,曹广相信他,他又将增加一个助力。只是这样一来,他以后是不是就会更上一层楼?那他们将何去何从?   见傅芷璇久久无言,陆栖行以为她睡着了,轻轻唤了一声:“阿璇?”   傅芷璇轻轻闭上眼,没动。   陆栖行端详了她半晌,轻轻起身,把她抱回了床上,又替她盖上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等关门声一响,傅芷璇僵硬的身体立即动了一下,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里面一片清明,哪有一丝睡意,她盯着床幔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开始酸涩,忽然忍不住自嘲一笑。她也开始患得患失了,其实大可不必,再差能比前世还差吗?她还好好的活着,还有一方安身立命之所,能自食其力,有何惧之?   ***   次日,陆栖行看到傅芷璇的时候有些意外,她眼底青紫,明显没睡好,但精神却极好,看着他笑盈盈地福身行了一礼,宛如晨间初绽的蔷薇,美丽动人,宛如换了个人一般。   连带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两人带着章卫和闻方几个,轻装简行,再次进城。   只过了一天,城里已经大变样,街上没了四处乱窜的逃兵,昨日那成堆的尸首也不见了踪影,甚至还出现了零星的百姓。如果不是地面上还残留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傅芷璇都会以为昨日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进入三塘巷时,他们迎面就碰上了阿杨。   阿杨一身白衣,眼眶发红,看到他们,惊讶地张大了嘴:“你们……你们怎么才回来,乌老伯昨晚去了!”   “去了?好好的怎么会去了?”陆栖行犀利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阿杨叹了口气:“乌老伯走得很突然,当时是隔壁邻居听到他的痛呼声,跑来叫我,我跑过去时他已经快不行了,最终没能等到大夫赶来就咽了气。”   陆栖行没理会他的说辞,大步前往乌文忠的院子。   堂屋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口棺材,乌文忠就躺在里面。陆栖行走过去掀开棺木,往里一看,乌文忠换了一声新衣,面容祥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盯着看了许久,然后朝闻方招手。   闻方会意,走到棺材前,弯腰靠近,仔细检查了一遍乌文忠的尸体,然后对陆栖行轻轻摇了摇头。   确信乌文忠不是被人所害之后,陆栖行的脸色才稍微放缓,转过身对阿杨颔首道:“多谢你为我舅舅操办后事。”   看着气势大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陆栖行,阿杨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轻轻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况且乌老伯以前还教过我……小人拳法,算是小人的师傅,这是小人应当做的……对了,老伯给你们留了东西,小人这就去给你们拿来。”   说完,急匆匆地跑进了隔壁,不一会儿,抱着一个红漆木的小匣子走了过来,递给了傅芷璇:“这是老伯特意留给你的。”   “我?”傅芷璇惊讶地眨了眨眼,接过匣子,犹豫了一下,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排竹篾编制的小动物,有蚂蚱、乌龟、青蛙等小动物,一样一只,极为精巧神似,编制之人显然极为用心。   瞧傅芷璇一脸感动,阿杨也欣慰地笑了,挠挠头说:“老伯说,以后留给你们的孩子做个小玩意。”   傅芷璇耳根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陆栖行替她把盒子盖上:“好好收着吧,这是乌伯伯的一番心意。”   听到他的称呼,阿杨诧异地瞥他一眼,想了想,还是没多问,接着中袖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老伯留给你的。”   陆栖行接过信,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四个大字:勿忘初心。   陆栖行见他拿着信盯着看了半晌,一直没动静,好奇地戳了他一下。   陆栖行回过神来,走到棺木前又看了乌文忠一眼,感慨道:“这是乌伯伯作为一个长辈,给我的忠告。乌伯伯一生没有子嗣,今夜你与我一道给他守灵,我详细跟你道来。”   “哦。”傅芷璇点头。   乌文忠在本地并无亲戚,只有几个热心的邻居替他张罗,因而他的葬礼很简单,也免去了奔丧等环节,只在屋里停留一夜,第二日就出殡。   这些阿杨都张罗好了,无须傅芷璇和陆栖行操心,两人换上了白衣,守在灵前。   陆栖行拿过纸钱扔进火盆里,缓缓说道:“乌伯母原是安顺人氏,后来为了躲避战火,全家迁去了京城,与乌伯伯相识成亲,夫妻感情极好。他们夫妻本有一子,只是乌伯母早产了,孩子没保住,受此打击,乌伯母的身体每况愈下,拖了几年就去了。临终前,乌伯母最想念的就是家乡。乌伯伯很后悔当初为了功名利禄,没有好好陪她,索性放下了京城的荣华富贵,带着乌伯母的骨灰回到了她的老家,在此度过余生。阿杨家其实就是以前乌伯母年少时的居所。”   妻子病逝,丈夫携带她的骨灰坛回到她的家乡,住在她老家的隔壁,睹物思人。说起来平淡,但又有几人能做到。   傅芷璇长吁了一口气,浅浅笑道:“生同寝,死同穴,乌伯伯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陆栖行握从怀里拿出乌文忠留给他的那封信,拆开递给傅芷璇。   傅芷璇看着上面的“勿忘初心”四个大字,疑惑地抬头:“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陆栖行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带着淡淡的唏嘘:“这是乌伯伯对我的忠告。他与乌伯母情投意合,两人情深意笃,只是乌伯伯年轻时为了建功立业,对家里多有疏忽,酿成终身遗憾。他是担忧我万一走了他的老路,被野心或其他欲望迷晕了眼,疏忽自己最重要的人,抱憾终身,因而留下这四个字劝诫我。”   傅芷璇没想到那个刻板性子并不算好的老人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心里很是感动。   陆栖行拿起旁边木框中的竹蜻蜓,丢了一只进火盆里:“乌伯母的阿公曾是一位手艺极好的篾匠,乌伯母最喜欢的就是他编的竹蜻蜓。这是乌伯伯特意为乌伯母编的,也让它们一起下去陪乌伯母吧。”   “嗯,想必这也是乌伯伯的心愿。”傅芷璇也拿起一只竹蜻蜓,放入了火盆里,火苗窜起,瞬间把竹蜻蜓吞没,在火光中,她似乎看到了乌伯伯的微笑。   次日一早,傅芷璇与陆栖行和阿杨一道埋葬了乌文忠,让他与其妻子合葬,了却了他半生心愿。   陆栖行再次谢过阿杨,准备带着傅芷璇出城,直接回京。   阿杨见他们要走,连忙叫住了二人,然后递上一物:“这是乌老伯家的房契,他托我保管,我昨日忘了,傅……公子,你拿好。”   陆栖行没接,朝阿杨笑了笑:“既然是乌伯伯送你的,你就收下吧,不用给我。”   被他戳穿,阿杨有些踌躇:“可是,这是乌伯伯的财物,我一个外人拿着不妥……”   “你若觉得有愧,就逢年过节给他们二老上一炷香吧。”陆栖行打断了他,带着陆栖行坐上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   马车一路朝北,往北门而去,走到半路已近正午,染上热气的阳光洒满大地,烤得马车里闷闷的,傅芷璇撩起帘子,通通风。   没走多远,她忽然看到远处挤了许多百姓,不由好奇一问:“外面怎么回事?”   骑在马上的章卫抬目瞥了一眼,说道:“这是安顺那群逆贼的伏法之日。”   傅芷璇听懂了,她抬起头往人群里望去,但因为人太多,只看到了一堆黑乎乎的人头。   刑台上的季文明一脸菜色,旁边跪着的钱世坤笑得癫狂,临死前还朝他吐了一口唾沫:“狼心狗肺的东西!”   季文明没有力气与他吵架,他抬头望了一眼在阳光上泛着冰冷白光的大刀,心一寒,下意识地避开了眼。这一侧头正好扫到远处马车上手肘支在车窗上的傅芷璇,她的侧颜美好,嘴角弯弯,显然过得很顺心。   擦身而过,手起刀落,季文明的时光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一刻。   到了城门口,傅芷璇就瞧见赖佳远远地站在大门西侧为,笑盈盈地看着她。   “停车。”傅芷璇下了马车,走过去。   赖佳立即迎了上来,双手捧起一个包袱递给了傅芷璇,福身道:“夫人,多谢你,我与大钟再过三日也要启程了!你的大恩,赖佳无以为报,只能每日在佛前祈祷夫人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傅芷璇托起她:“不用谢我,你想通了就好。这些东西是让我替你带回家的?”   赖佳眼眶一红,点头道:“嗯,我给我娘和我爹各做了一身银鼠皮的夹袄,还捎了一封信回去,你替我转交给他们。山高水远,今生只怕难得再一见,夫人,你多保重。”   傅芷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也多保重,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没什么过不去。”   “嗯。”赖佳抿住唇,不舍地朝傅芷璇挥了挥手。   傅芷璇拿着包袱上了马车,她还站在路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回去吧。”傅芷璇朝她喊了一声。   马车正要汇入出城的人流,又一支队伍出城,除了押送的士兵,里面皆是老弱妇孺。   傅芷璇眨了眨眼,回头问陆栖行:“他们是被流放的人?”   陆栖行点头:“这史灿动作倒是挺快的。”   傅芷璇抬起头在年轻女子中搜寻了一圈,最后只发现了一个熟面孔——荷香,却未看见季美瑜。   显然,她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傅芷璇哂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放下了帘子。 第97章   去时裘衣加身,回来时已是盛夏, 枝头蝉鸣不息, 一声高过一声, 似乎在嫌这天气太闷热。   傅芷璇抬起手擦了擦汗,撩开帘子向外望去,宽阔的街道上就只有他们一行人。天空中一轮刺眼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烤得路面滚烫,扬起的灰尘中似乎都带着火热的气息, 就连路边的小草也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   陆栖行见到傅芷璇的动作, 骑马过来说道:“再等会儿,前方有客栈, 咱们在那儿歇一宿,明日再赶早进京。”   傅芷璇看着他脸上不断往下滚的汗珠, 递了一张手帕过去:“也好,今天白日应无法赶到京城, 暂且歇一会儿。”   “嗯。”陆栖行颔首, “再等会, 很快就到了。”   傅芷璇不想在官道上浪费时间, 遂即放下了帘子,不再与他多言。   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头顶的炙热似乎也消下去了一些。   傅芷璇掀开帘子一看,他们已经进入官道旁的一条林荫小道,小道旁就有一客栈, 恰好开在离驿站只有几百米的地方。   这是京城客商南下的必经之地,来往商旅众多,客栈应运而生。   这一路,因为不想暴露行踪,陆栖行都选择了住私舍客栈,这次也不例外。他们一行停下车,马上有小二弓着身走了出来问道:“几位住店?”   “嗯,来六间上房。”章卫站出来说到。   “好嘞,客人请随小的来。”小二热情地摆了个请的手势。   最近天气太热,远途奔波易中暑,因而客人并不是特伯多,客栈里的房间还比较充裕,小二直接把他们带到了二楼的一连排房间中。   傅芷璇住在最里间,旁边是陆栖行,然后依次过去是章卫闻方等人,侍卫都是两人一间。   进房后,傅芷璇叫小二打来一盆冷水,擦了擦脸和脖子,又喝了一壶冷开水,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   她端着水准备拿出去倒了,走到门口恰好与陆栖行撞到一块儿,盆里的水差点洒下来。陆栖行连忙接过,递给了刚出门的章卫,然后推门而入,坐到桌前,问傅芷璇:“今晚想吃什么?”   天气太热,傅芷璇没什么胃口,便说:“吃清淡点吧。”   陆栖行点头,说道:“那待会儿让店家做。”   傅芷璇坐到他旁边,抿嘴笑道:“其实不必迁就我,我吃不了多少,有什么就吃什么,反正明日就回京了。”   这处客栈离京城还不到一百里,只要不下特大暴雨,他们明日就能赶回去。   陆栖行抬头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脸,心疼地说:“让你受苦了。”   他们连夜赶路,从安顺赶回京城总共才花了不到二十来天,这对他们这群在军营里操练过的糙汉子来说不算什么,却苦了傅芷璇,跟着他们一起风餐露宿。   傅芷璇摇头浅笑,眼睛亮晶晶:“还好,我是坐车,你们骑马比我更辛苦。而且我还没见识过这么多与众不容的风景,也算是让我长见识了。”   陆栖行握住她的手:“你不必安慰我。明日就到京城了,我送你回家,过几日就让外公安排好,请人去你家提亲。”   没想到他这么着急,傅芷璇愣了一下,垂下眼睑,挣扎着,收回了自己的手,低声说:“王爷回京是有大事要做,咱们的事以后再说吧。”   陆栖行听出她话里推脱意味,脸上的笑容凝住,深深地看着她:“你不愿意?”   傅芷璇垂下了头,低声说:“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提这事的好时机。王爷此次急着回京,应有更重要的事才对,先拣着要紧的事做吧,我们的事容后再说。”   这些不过都是借口,其实是她改变了主意。陆栖行眯起眼盯着她的头顶,冷冷地说道:“我从没瞒着你什么,你应当明白,这是我们成亲的最佳时机。”   傅芷璇静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直视着他,自嘲一笑:“不是我们成亲的最佳时机,而是王爷娶我的最佳时机。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说这事以后再谈。”   陆栖行深深地蹙起眉头:“既然你心里明白,此刻是我们成亲阻力最小的时候,为何还不同意?”   傅芷璇勾起唇,无奈一笑:“王爷,成亲并不是婚姻的终点,这只是开始。即便我们今日成亲了,以后该面临的问题就不会产生了吗?不是的,你我心知肚明,若王爷更进一步,你我在一起总会有许多人反对,这些反对并不会因为成亲了就不存在。”   陆栖行沉默良久,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傅芷璇盯着面前的那只粗瓷杯子,伸出手细细摩挲,于很多人来说,她就是这只粗瓷杯子,而陆栖行是那最精致的御贡绝世美瓷壶。他们是不相配的,她能做个备胎都是烧高香了。   但她珍惜她这来之不易的人生,并不愿意将就或是委屈自己,甚至,她连这个机会都不想给别人,哪怕这人是陆栖行,而她不介意提前让他知道这一点。   傅芷璇嘴角浮起浅浅的笑,目光豁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若是事成之后,王爷若还初心不改,我们再续盟誓。若王爷改变了主意抑或是有了更好的选择,阿璇也真诚地祝福王爷。”   “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觉得本王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陆栖行气得浑身颤抖,把手里的瓷杯捏得粉碎,摔门而去。   傅芷璇坐在桌前怔怔地盯着那堆碎片出神,良久苦笑了一下,目光似有水光溢出,她又飞快地昂起头,把这湿意逼了回去。   也不知坐了多久,门口突然响起一道轻轻的敲门声,傅芷璇眼睛一亮,蹭地站了起来,奔到门口,拉开了门,却只看到闻方端着一只托盘站在外面。托盘上放了一碗白米粥,还有两道碧绿的小菜和一碗酸梅汤。   她轻扯了一下嘴角,伸出手去接托盘:“谢谢。”   闻方飞快地避开了她的手,举着托盘往屋子里走:“夫人,殿下还吩咐小人把屋子里的碎片收走,免得伤了夫人。”   傅芷璇愣了下,既感惭愧又更加觉得自己没做错。   闻方看到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感动和惭色,心里有谱了,试探地说道:“夫人,你与王爷是不是发生争执了?他刚才发了好大的火,连章卫都不敢吭声。他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夫人,你去劝劝他?”   傅芷璇不做声,她与陆栖行的事不是劝劝就能解决的。   陆栖行回京后,京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她的家世不但帮不了他,甚至还可能拖他的后腿。况且先皇已死,仅凭贾太医的一面之词并不能令人信服,萧家又势重,反打他一耙都不是不可能。   这时候,她在身边没有任何的助益,甚至可能阻他前程,何不放他自由。   自古以来,联姻都是把两方势力联合在一起的最佳方式。就算陆栖行没这个心思,有野心有闺女的大臣也会动这念头,还有他的幕僚心腹也会更愿意走这么一条捷径,多方逼迫,若是情势严重,为了顾全大局,陆栖行未必还能信守当初对她的诺言。因为这时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一旦他与萧家开战,关系的就不止是他一人的荣辱富贵,还有那些追随者的身家性命。   在如此多人性命攸关的时刻,个人的情爱算得了什么呢?   况且,就算这些没发生,等陆栖行成功了,那些功臣不会动脑子,试图拉近与新皇的关系,混个皇亲国戚当当?一样会有人反对她,攻辄她的出身,她的二嫁之身,试图把她拉下马,给后面的人让位。   在强大的权力面前,单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傅芷璇不愿意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若陆栖行事成之后,还能力排众议,坚持娶她,并遵守当初的诺言,那她也愿意冒险赌一把,赌他一辈子的真心。   但至少不是现在。   因而她只能装作没听到闻方的话。   闻方见自己把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了,她还是无动于衷,恹恹地撇了撇嘴,躬身说:“那夫人你先用晚饭,小的先退下了。”   傅芷璇笑看着他:“谢谢!”   这一天,傅芷璇没再出过房门,就连盛晚饭的托盘都是让上楼的店小二带出去的。   夜间她睡得不大安稳,过了凌晨才勉强入睡。   早晨,窗外枝头画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吵醒了傅芷璇,她睁开眼,翻身起来打开窗就看见明媚的阳光稀稀疏疏地洒落在绿油油的树叶上,在林间跳动,闪着洁白莹润的光,宛如传说中的精灵。   不过傅芷璇完全没法欣赏这美丽的景色,因为以往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官道上了。天气太热,为避免中暑,他们总是很早就起来赶路,在正午天气阳光最炽热的时候又寻个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   她走到陆栖行门前,抬起手又有些犹豫。   “夫人,你找这位客官?他昨晚大半夜就走了。”   傅芷璇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好几息,她才失魂落魄地放下了手,从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哦,谢谢你告诉我。”   小二见她情绪不对,想安慰她,又无从安慰起,挠挠头,提起空水壶下去了。   傅芷璇站在陆栖行的门口自嘲一笑,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赌输了。就因而她昨晚她的那番话,陆栖行就能弃她而去,还有什么好说的。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傅芷璇收起繁杂失落的情绪,走回房,拿出包袱,打开盘算了一下,她的包袱里还有十几两银子,雇车回去绰绰有余,要防的是遇到见财、见色起意的歹人。   一个女子孤身一人雇车远行终究不太安全,思忖半晌,傅芷璇拿起包袱下了楼,她决定去不远处的驿站碰碰运气,兴许有过往的官眷家属愿意捎她一程。   “夫人,夫人你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傅芷璇刚下楼,穿过天井,走到客栈的前厅就听到闻方在后面叫她,她立即回头,诧异地看着他:“你们不是回京了吗?”   闻方嘿嘿一笑说:“王爷和章统领他们昨晚连夜赶回去了,他吩咐小人留下跟在夫人面前听候夫人的差遣,对了,王爷还给夫人留了一封信。”   说罢,闻方从怀里掏出信递给了傅芷璇,又说:“夫人,马车已经准备好了,你是歇会儿吃了早饭再走还是到车上吃早饭?”   吃了早饭走,天又热起来了,傅芷璇想趁着天凉多赶些路,便说:“走吧,我在车上吃点干粮就行了。”   “好嘞,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夫人请。”闻方应道。   上了马车,放下包袱,傅芷璇才打开了那封陆栖行留下的信,这封信上只留了一句赌气意味颇浓的话:“我得尽快弄死姓萧的,不然连媳妇都娶不上。”   傅芷璇捂住嘴,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早上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听到马车里逸出来的笑声,闻方黝黑的脸上也升起了笑容,看来这场暴风雨总算是过去了,那他只要保护好女主人就行了。   已经被打了两次脸,他这回绝不能再辜负主子所托。若不是王爷这次带来的侍卫中只有他一个生面孔,这差事绝不会落到他头上,他可不能再搞砸了。   没了陆栖行他们不用赶路,加之今早出发得太晚,当天晚上,他们并未抵达京城,日落时分才赶到了离京城还有二十里的一个小镇上。   闻方便带着傅芷璇又在小镇上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才继续赶路。   离家数月,傅芷璇归家心切,未免第二日又起晚了,吃晚饭时特意嘱咐闻方若是天快亮时她没起来,过来叫她。   闻方应下,果然次日天才蒙蒙亮,他就过去叫醒了傅芷璇。   两人坐上马车时,天刚大明,趁着天气凉,两人赶紧赶路,总算在正午之前抵达京城。   阔别四个多月,京城没什么变化,街道上还是那么繁华安宁,处处透着祥和的气息,与被血洗礼过的安城天壤之别。   傅芷璇直接让闻方把车驶入抚宁巷。   到了门口,她起身下车,走到门口,拍了几下门:“小岚,小岚,我回来了!”   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傅芷璇疑惑地蹙起眉头:“这大热天的莫非她也去了客栈?”   她转身欲走,忽然听得嘎吱一声,门被拉开,出现了一个膀大腰圆的陌生中年妇人。   “你找谁?”那妇人挑眉看着傅芷璇。   傅芷璇退后两步,仔细看了一圈,这确实是自己的房子,不由皱眉问道:“大婶,你是何人,这是我家!”   那妇人圆滚滚的眼珠子一瞪:“什么你家,这是老娘花两百五十两银子买来的。”   边说还边挺起雄伟的胸口要去推傅芷璇。   后面的闻方见了,飞快地往前一站,挡在傅芷璇面前,厉声喝道:“怎么?还想打人?”   他的嗓门太大,惊动了隔壁邻舍。   左侧临近的那户人家拉开门,探头一看,顿时瞪大了眼:“阿璇,你还活着?”   傅芷璇转过身,看向她问道:“宋大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她说我的房子卖给她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宋大婶看到她茫然又疑惑的神情,眸子中闪过一抹怜悯之色,怜惜地说:“阿璇,一个月前外面传来消息说,你在南边遇难了,尸骨无存,回不来了。你娘家的哥嫂去报了官,就把你这房子给卖了。”   听闻她遇难了,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卖她的房子?呵呵,狗改不了吃屎,她果然不应该对他们寄予太多希望。   傅芷璇沉了沉眼,压下心头的火气,又问:“宋大婶,那小岚呢?房子卖了,她无处可去,是还待在客栈吗?”   宋大婶蠕动了几下唇,一跺脚,叹气道:“哎,作孽啊。你哥嫂来卖房子那天,小岚那丫头是个忠心的,死拦着不让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惹火了你嫂子,她就……她就连小岚一并给卖了!”   “卖了?什么时候的事?”傅芷璇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其难看,焦急地问道。   反正都已经说了,宋大婶也没了顾忌,索性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就三天前,本来你嫂子是打算把小岚卖到别家去做奴婢的,不过小岚年纪不小了,不好调教,大户人家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又出不了多少银子,你嫂子多贪那几两银子就把她卖到了勾栏院!”   “什么?他们真是欺人太甚。”傅芷璇怒不可遏,若非惦记着小岚,她今天就要杀过去给杨氏和傅天意好看,这二人真是掉进了钱眼子里,连这等丧尽天良的事都做。   深呼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傅芷璇冷静地问道:“宋大婶,你知道小岚被卖到哪儿了吗?”   小岚那个丫头性子倔,这事闹得挺大,街坊邻居都看见了,宋大婶也清楚,她叹了口气:“听说是卖到了如春园,那如春园的老鸨恶毒得很,听说背后还有人,经常发生逼良为娼的事,你可得小心一点,若是,若是需要银子,大婶这里也能替你凑个二三两,先把小岚赎出来,等以后你手头宽裕了……”   “多谢大婶,这事用不着银子。”傅芷璇飞快地说道,“大婶,你家宋大叔今天可在?请他与我走一遭吧,有人掠卖人口。”   宋大婶诧异地看着傅芷璇:“阿璇,你这是何意?”   傅芷璇没有多解释,只说:“让宋大叔与我一道去就行了,只是让他给我做个见证。”   宋大叔是燕京城府衙的衙役,这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宋大婶没法阻拦,只能叫出宋大叔。   临走时,宋大婶搓着手不安地提醒她:“阿璇,掠卖他人奴婢,可是会打五十大棍,徒一年的,你这样可是要与娘家人撕破脸了,你可得想清楚。还有阿璇,小岚的卖身契你可带在身上?卖房子之前,你嫂子可是把你家都给搜了个遍,别让她到时候倒打你一耙了。”   “出远门我自然不可能把卖身契带上。不过宋大婶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不会吃亏的。”傅芷璇冲她点点头,叫上宋大叔,带着闻方一起杀往如春园。   如春园就在四条街外,因为担心小岚,傅芷璇走得极快,专挑小路捷径走。   宋大叔见了,安慰她:“阿璇,别急,小岚才被卖出去三天,不会有事的。”   如春园的老鸨臭名昭著,什么事做不出来。傅芷璇如何放得下心,深恐小岚出了事,再无法挽回。身后的闻方见了,低声道:“夫人,要小人去请示王爷吗?”   这种事还不是他家王爷一句话的事。   傅芷璇摇头:“不用,我能解决。”去找陆栖行并不比这快,她能解决的事又何必麻烦陆栖行。   只花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他们就到了如春园。   午后的如春园没有入夜后喧闹,客人还没来,姑娘们将将起床洗漱用饭,梳妆打扮,房子里只有姑娘指使小丫鬟的吆喝声,娇滴滴的,从窗户口传得老远。   傅芷璇走到门口,不顾闻方的劝阻,执意要自己去敲门。   她使劲儿拍打着门板,似乎要把心里的恐惧和担忧都一并发泄出来。   没多久,一个龟公打着哈欠开了门,一瞧是个女人,立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们这里不招待女客,要找男人去别处。”   显然是把她当成了捉奸的夫人。   傅芷璇冷笑一声,侧开身,露出穿着差服的宋大叔:“看清楚了,我可不是来与你们送钱的。”   一见衙役,那龟公立即缩了缩头,跑回去把如春园的老鸨春妈叫了过来。   “哟,这位娘子找人恐怕找错了,咱们这时候还没开门,客人都没来呢!”春妈涂着大红唇,摇了摇手里的红绢帕。   傅芷璇不想与她废话,直接问道:“小岚呢,你把她交出来!”   春妈眨了眨眼:“什么小岚,我们这里只有兰花、菊花、荷花可没有叫小岚的。”   见她还要跟自己打马虎眼,傅芷璇冲身后的闻方招了招手:“走!”   闻方会意,往前一撞,推了那老鸨,带着傅芷璇进了屋。   有两个龟公见了忙要上前阻拦,才碰到闻方的衣角就被他甩了出去。   只一手,老鸨就看出来了闻方是个硬茬子,自己养的这几个龟公吓吓普通人还行,对付他可不中用,忙说:“这位夫人,咱们有话好好好说,好好说。”   闻方见傅芷璇没有任何叫停之意,也不理,走过去,提起那摔得七晕八素的龟公:“人呢?再不说我就把你从二楼砸下来。”   见他眼神凶狠,一身煞气,龟公毫不怀疑他敢这么做,瑟缩了一下,带着哭腔说:“我说,我说,在后院的柴房里关着。”   得到答案,闻方把龟公往地上一丢,带着傅芷璇飞快地走到柴房,然后一脚踹开了门。   “小岚!”傅芷璇看着趴在枯草上,一身是血,倒在那儿昏迷不醒的小岚,泪水猛然涌了出来。   她走过去,颤抖着手,伸到她鼻端轻轻一探,还好,还有呼吸。   “宋大叔,麻烦你去替我请个大夫。”傅芷璇扭头对刚追上的宋大叔说道。   喘着粗气追上来的春妈听到这一句,不干了,双手叉腰,对宋大叔说:“差爷,你评评理,这妇人带着人私闯我的宅子,还踢坏了我的门,今儿还才带我的人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不行,我要告官,告她私闯民宅!”   她都还没找这老鸨的麻烦,这老鸨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不见棺材不掉泪,傅芷璇冷笑一声:“好,咱们堂上见真章,趁着天还没黑,正好对簿公堂,让府尹大人判个是非曲直。” 第98章   双方都没意见,一行人浩浩汤汤地赶往府衙。   小岚受的主要是皮肉之苦, 不致命, 但因为一直没人替她处理, 因而伤口肿得老高,严重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傅芷璇让闻方高价租了一辆马车,又请了一位大夫随行,开了一些药,自己默默帮她上药。   春妈见了, 嗤笑一声:“这丫头可是老娘花了十五两银子买回来的, 名正言顺,就是到青天大老爷面前老娘也占理。既然你这妇人不是掏不出银子的主儿, 真想救她,就拿出三十两银子, 我把这丫头卖给你。”   反正这丫头性子倔,一根筋, 又不怕死, 要调教好她颇要费一番力气, 搞不好还会在她身上弄出疤痕来, 以后的价钱也要大打折扣,不如卖了省事。   傅芷璇抚摸着小岚苍白的小脸,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打伤了我的人,还想问我要银子,痴人说梦话,闻方, 快点!”   闻方瞥了一眼春妈,故意把马鞭扬得老高,擦着她的衣角而过,吓得春妈放声尖叫起来,这才仰头大笑,乐呵呵地把马车赶走了。   马车疾驰,不多时便赶到了府衙,傅芷璇在闻方的帮助下,把小岚扶下了马,又向宋大叔要了一床草席垫在地上,把小岚平放了上去,置于大堂的偏门处,然后走到堂外的两只石狮子旁边架着的鸣冤鼓旁,拿起鼓槌重重地敲了三下,一声高过一声。   没过多久,便有衙役升堂。   才赶来的春妈见了,一翘殷红的嘴,轻蔑地笑了,一副压根儿没把傅芷璇的举动放在眼里的样子,腰肢款款,姿态妖娆地走进了大堂里。   宋大叔见了,担忧地看着傅芷璇,低声嘱咐她:“阿璇,若实在不行,你还是和解了吧,银子不够,大叔也能帮你凑一些。”   傅芷璇明白他的好意,点点头,说道:“嗯,宋大叔放心,我不会逞强的。”   说罢,走入堂中,双膝跪地,冲上面的府尹大人道:“大人,民妇傅氏,有冤要诉!”   春妈见了,也跪地上,一挥红手绢,声音拖得老长:“大人,奴家也有冤要诉。这妇人私闯民宅,砸坏了奴家的门,还吓到了奴家楼里的姑娘们,还请大人替奴家主持一个公道。”   “肃静!”府尹一敲惊堂木,充满威仪的目光瞥向傅芷璇,见有些面熟,便先问她,“傅氏,你有何冤要诉?”   傅芷璇抬起头,目光含泪,里面充满了悲愤:“大人,民妇有一小姐妹,打小情同手足,民妇和离后更是与民妇一道相依为命,但民妇出门不过数月,她就被人掠卖至青楼,打成了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傅芷璇停顿了一下,指了指旁边衣服上都还沾染着干涸血迹,脸色煞白昏迷不醒的小岚:“求大人为民妇做主,捉拿掠卖双方,傅天意及其妻杨氏还有这老鸨春妈,替民妇这可怜的小姐妹讨回一个公道。”   春妈听了不干了,忿忿不平地说:“大人,你可得替奴家做主,什么掠卖,奴家完全不知。那丫头是一对夫妻卖给奴家的,说是他们家的奴婢,奴家可是给了十五两银子的。”   “肃静!”府尹瞥了她一眼,招手道,“来人,去把傅天意和杨氏拿来。”   两衙役应令而出,堂上暂时陷入了安静。   傅芷璇扭过头,望向小岚,闻方见了,立即给她比划了一个放心的手势。   放心,如何能放心?小岚这伤势虽说不致命,但也需要好好静养,这么拖下去可没什么好处。但她是当事人,在案情没有明朗之前,也不能先把她送回去了。   旁边的春妈看了,掐着帕子,满不在乎地低哼道:“放心吧,老娘手底下的人有轻重,只是打得痛,皮开肉绽都死不了。”   傅芷璇扭头愤怒地盯着她。   春妈对上她黑沉沉的眸子,莫名地有些心虚,撇嘴干笑了一下:“我说的是实情啊!”   傅芷璇实在不想跟这种视人命如草菅的妇人多言,遂即别开了头。   好在衙役的动作不慢,没多久就把傅天意和杨氏带了过来。   杨氏已经生产完了,肚子瘪了下去,腰身苗条,面色红润,穿着一件紫绡翠纹裙,头上插了了好几只鎏金嵌宝石的簪子,比之从前,算得上是一身的富贵了。这一瞧就知道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也是,贪了她那么多银子,能过得不滋润吗?   贸然被衙门传唤,杨氏心里似乎也有些忐忑不安,缩着头躲在傅天意后面,脚步轻轻地迈入了公堂。   旁边的傅天意也是一身紫绸衣,面料光滑,手持一柄绘了山水墨画的折扇,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打扮,斯文秀气的脸笑得很是儒雅,若是有功名在身,倒是能唬住不明所以的百姓。   可惜,他一见到府尹,立即双膝一跪,磕头道:“小民参见大人!”   杨氏也跪在了他的身后,声若蚊蚋:“民妇傅杨氏见过大人!”   一把年纪了,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长得再像个博学之士也没用啊,周围人对傅天意的羡慕顿时没了。   堂上的府尹一敲惊堂木,厉声喝道:“傅天意、杨氏,有人状告你二人将良家女子掠卖至青楼,可有此事?”   “没有,大人,绝无此事。”傅天意连忙矢口否认,眼珠子顺着府尹大人的视线往左侧一瞟,顿时看到了躺在草席上的小岚。   他一惊,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别过头,目光落到跪在左侧三尺远的地方,低垂着头的女子身上,试探地询问道:“你是?”   傅芷璇抬起头,侧过脸,冷笑一声:“大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你,阿璇,你……你还活着!”猛然见到她,傅天意吓了一跳,上半身往后一退,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杨氏看到她更是吓得唇上全无血色:“阿璇……你还活着啊,真好,嫂子看到你真高兴!”   她的表情可不像是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傅芷璇实在不想理这两口子恶心又虚伪的面孔,凉凉一笑,转过身,面对着府尹。   府尹见他们认识,疑惑的目光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问道:“究竟是何情况,你三人如实招来!”   一看见傅芷璇跪在这儿,傅天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妹妹把自己状告到了衙门。他一拱手,先一步道:“大人,此事乃是一场误会。小岚乃家妹的丫头,先前家妹陪苗夫人南下,途遇匪徒,失去了踪迹,小民一家都以为她已罹难,故而接受了她的家资和小岚那奴婢。但那奴婢刁钻野蛮,小民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实在管制不了这丫头,因而只能把她发卖了。”   府尹一听,脸色稍缓,轻轻颔首。   傅天意见了,继续道:“大人,家妹才回来。她还不清楚状况,恐受了刁钻之徒的挑拨,故而对小民发难。还请大人宽宥,念在她一介无知妇人的份上,饶她这次。”   傅芷璇拍了拍掌,叹为观止地看着傅天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傅天意,看来你最近几个月长进不少啊,这无耻的劲儿都快赶上季文明了,真是令我佩服。”   傅天意到底是个读书人,还是要些颜面的,被妹子当面戳穿,脸当即一红,呵斥道:“阿璇,胡说什么呢,你才刚回来,对大哥误会太深,等下了堂,大哥细细与你说。”   杨氏也在一旁帮腔:“是啊,阿璇,你大哥一直惦记着你呢。你的噩耗……不是,就是那假消息传来的时候,你大哥可难过了,三天都没吃一粒饭。你可别听了那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之言,与自家大哥生分了。”   傅芷璇真是佩服这两口子的口才,被他们这一说,似乎倒变成了她的不是,是她无理取闹,跟自己兄长对着干。   旁边的春妈见到这一幕,掩唇笑了,娇滴滴的手指着傅天意和杨氏说:“大人,就是这两人把那丫鬟卖给奴家的,不信大人可以问那两人,奴家可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从不做那等逼良为娼的事。”   说完,朝傅芷璇抛了个得意的媚眼。   上方的府尹大人也搞清楚了这几人的关系,黑漆漆的眉毛一拉,虎目不怒自威:“肃静,谁让你说话了!傅氏,傅天意、杨氏和春妈说的可都是事实?此事可是你们的家事?”   傅芷璇不答反说:“大人,请允许民妇问傅天意夫妇两个问题。”   府尹大人盯着她看了半晌,一挥手:“准了。”   傅芷璇侧过头看着傅天意:“你们夫妻可承认是你们把小岚卖到春香园的?”   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傅天意硬着头皮答道:“是,阿璇你有所不知,这丫头有多刁钻……”   傅芷璇没理会他后面的解释,打断了他的话,又问:“当初小岚可有反抗?她不是自愿的吧!”   傅天意见她不依不挠的样子,干脆放弃了讲和的念头,轻轻点了点头:“她是不大愿意,不过当初你的噩耗传来,我们已经去官府报了案,确认你已遇害。作为你的兄长,我有权处置你留下的财产,包括你的婢女,小岚这丫头不停使唤,我也是没辙。”   他再次强调他所做所为没错,都是依照规矩而来。   站在衙外的百姓听了,也纷纷点头,傅天意做得是不够有人情味,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根本没必要对簿公堂。反倒是这傅氏未免也太不依不挠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长,一言不合就把亲兄长告上衙门,真真是刁钻,果然是有其主就有其奴。   傅芷璇不理会周遭不赞同的目光,转回头,冲府尹大人一点头,说:“大人,民妇问完了,傅天意夫妻是在小岚不情愿的情况下强自把她卖到了春香园的,这一点已经得到了确认。”   府尹点头:“没错,傅天意此举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奴婢本就是主家之物,谈不上掠卖。”   傅芷璇颔首,又一躬身,对府尹大人说:“大人所言极是,奴婢乃主家之物,主家有发卖的权力。但小岚确实不是他傅天意夫妇的奴婢,也非我傅芷璇的奴婢,她乃是一良民,自不能随意被发卖,还请大人明察!”   傅天意听了,脸色一变,指着傅芷璇脱口而出:“她胡说,大人,她胡说,大家都知道小岚是她的婢女,街坊四邻都可以作证。”   “肃静!”府尹呵斥了他一眼,两眼一眯:“哦,傅氏,你说她不是你的丫鬟?可有证据。”   傅芷璇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没错,大人。小岚与民妇相依为命数年,情同姐妹,民妇感念她的陪伴之情,加之她年纪渐长,快到婚配之龄。民妇不忍她以后世世代代皆为人奴婢,因而今年腊月就到府衙消除了她的奴籍,此事,府衙有备案,大人可翻阅卷宗,证明民妇并未说谎。”   去年她给张柳和史密二人消除奴籍时也一并除了小岚的奴籍,只是因为小岚生性单纯,年纪又小,经常随她在外行走,傅芷璇担心她像季美瑜一样被那些花言巧语的男子给骗了,故而没告诉她此事。本打算等她说亲时再说,也能替她相一户好人家,谁料竟歪打正着,打了傅天意和杨氏一个措手不及。   也是多亏他们不知情,否则依这夫妻二人狠毒的性子,很可能在她还没回来之前就会用威逼利诱的手段,让小岚再写一卖身契,到时候她也无法正大光明地替小岚讨回这个公道。   杨氏和傅天意听说小岚被消除了奴籍,如今已是一良民,顿时傻眼了。夫妻俩对视一眼,眸子中的贪婪全转化成了惊恐,杨氏戳了戳傅天意:“你跟阿璇说说情,你可是她唯一的亲哥哥,她总不能置自己的哥哥于死地吧。”   傅天意咽了咽口水,脸上的从容不迫开始破功,张了张嘴,讪讪地说:“阿璇,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回家说,免得让人白看了笑话,丢了咱们老傅家的脸,你说是不是?”   傅芷璇轻蔑地眨了眨眼:“回去说?怎么说?说大哥和大嫂一听我在外遇难了,也没求证,就到官府报了案,去搜我的家,卖我的房子?让我猜猜,只怕我的客栈和点心铺也没幸免于难吧?”   依这两口子的贪婪,如何舍得这两只下蛋的母鸡。   被傅芷璇猜了个正着,傅天意面色一红,不大自然地说:“阿璇,大哥这也是没办法。家里你嫂子又给你新添了一个侄子,家汶已经启蒙了,三月一交的束脩可不是小数目……”   “呆子,爹,药钱……”杨氏戳了戳他,偷偷冲他比了个嘴型。   傅天意会意,脑子一转,叹气道:“还有爹,一听说你遭了难,气得当天就病倒了,现在还卧病不起,一日三餐,汤药不断,还有各种滋补之物也不能少。咱们家就那点进账,阿璇,大哥,大哥也是没有办法啊。”   傅芷璇没理会他的卖苦,只问:“爹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现在怎么样了?”   见她还如此关心父亲,杨氏顿觉有戏,又冲傅天意使了使眼色。   傅天意眉一垂,苦笑着说:“不大好,大夫说他这是心病,绝不能再受刺激了。”   为了脱困,他可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傅芷璇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企图,在心里嘲讽了一番,嘴上跟着装模作样地说:“既如此,为了让父亲安心,大哥更是应该遵纪守法才是。”   油盐不进的死丫头,出去一趟更难缠,心肠也更硬了,连家人的死活都不顾!杨氏偷偷撅了撅嘴,拿起手绢擦了擦眼睛:“阿璇,家里十几口人,吃吃喝喝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大哥也是没办法。”   她不站出来,傅芷璇还不想怼她,见她这样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傅芷璇讥嘲一笑,目光落到她插满朱钗的头上:“这么说,嫂子头上这些都是赝品了?”   被人误会是打肿脸充胖子固然丢脸,可若能让这死丫头心软,度过这一关,那就是大大的赚了。杨氏急于脱困,嘴一撇,哭穷:“可不是,都是镀金镀银的,我娘家送的,给我充门面的。”   “是吗?”傅芷璇捋下手腕上的玉镯子,递给了杨氏,“既如此,那我也体贴体贴嫂子,用这只实心的玉镯子换嫂子头上这几只镀金镀银的,算是补贴嫂子吧。”   杨氏对玉器并不精通,也不知这玉镯价值几何,见傅芷璇那么随意地一抹,取下来就要跟她换,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只玉镯子没自己的金钗值钱,哪舍得换,往后一退:“这就不必了,嫂子怎能占你的便宜呢!”   有了她去搜小姑子的房子,卖小姑子的房子和丫鬟的举动在前,她这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就连围观的百姓也咂嘴,没见过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这么一打岔的功夫,去取户册的衙役已经捧着一本户籍出来了,呈到了府尹大人面前。   他摊开在做了标记的那一页找到了小岚的名字,颔首道:“没错,傅氏于去年腊月十二那天到府衙替三个人消除了奴籍,分别是史密、张柳还有小岚,他们三人的卖身契也一并收缴作废。”   顿了一下,府尹大人抬头,冰冷的目光投向傅天意:“掠卖良民罪加一等,傅天意,本官瞧你也是一读书人,为何知法犯法?”   傅天意硬着头皮说:“大人,小民事先完全不知此事。”   府尹大人的目光落到他的发顶,摇摇头:“完全不知?奴婢虽非自由之身,但亦需卖身契,你没卖身契,却擅自卖人,事到如今还想推脱,着实令人失望!”   傅天意垂头丧气地低下头,在铁的事实面前,实在是无法辩驳。当初,杨氏与他翻遍了傅芷璇的房子都没找到卖身契,以为是傅芷璇带走了,随她流落到了南边,因而也没放到心上,哪知是被官府收回作废了。   府尹不再理会他,看向春妈:“你明知傅天意没有卖身契,仍买了小岚,还对她施以私刑……”   从傅芷璇说出小岚是良民之后,春妈就知道坏事了,这会儿被府尹大人点名,她忙战战兢兢地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家完全是被傅天意和杨氏给蒙蔽了,还请大人明鉴。”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贪图这细皮嫩肉的丫头便宜。哎,少这五两银子,真是要她的命。   府尹大人一拍惊堂木:“春妈,你这说辞完全站不住脚,本朝律令有规定,奴籍买卖亦需有卖身契,否则如何能证明小岚是傅家之奴。你三人,恶意掠卖良民,按照本朝律法,当杖责一百大板,徒三年!”   听闻此言,春妈与杨氏齐齐头晕目眩,都差点跪不稳,傅天意也是一脸煞白,求助地看向傅芷璇:“阿璇,我可是你大哥,你替大人求求情吧!”   半只手撑在地上,勉强没倒下去的杨氏也说:“对啊,阿璇,我们可是一家人,你不会这么狠心的对不对。你快替我们求求情,不然你回去怎么向爹娘交代!”   傅芷璇解气地看着他们:“不用抬出爹娘来压我,这是府尹大人公正无私的宣判,岂是我一个小妇人能置喙的。至于爹那里,我自会把你二人的所作所为如实告诉他老人家,想必他老人家也能理解,毕竟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第99章   “夫人,小人陪你吧!”闻方站在傅芷璇身后, 小声说道。   傅芷璇拒绝了他的提议:“不必了, 我是回自己家,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你回客栈替我看着小岚,她若醒了,告诉她,我用不了多久就回去,让她好好静养。”   闻方已经知道傅芷璇说一不二的性格, 心知劝不动她, 便道:“好,那小的先回客栈了。若是有事, 夫人差个街坊过来叫小人就是。”   傅芷璇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着实不必过于忧虑, 受了一百棍,傅天意与杨氏恐怕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只能被人抬回来, 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闻方一听也有道理, 便说:“那小人先回去看着小岚姑娘。”   傅芷璇点头, 折身踏入小巷,来到傅家门前,轻轻敲了敲大门。   “谁啊?”辛氏闻声,急匆匆地跑了出来。   打开门,一见是傅芷璇,她双眼瞪得老大, 手里的盆子哐当一声,坠落到地上:“阿璇,阿璇,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没事……”   她激动得一把搂住傅芷璇,又是哭又是笑:“你这孩子,娘让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生生过日子,你偏不听,非要跟着那什么苗夫人,跑那么远有个好歹,你让爹娘怎么办啊?”   傅芷璇揽住她的肩,轻声劝道:“娘,没事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辛氏站直了身,抹了抹泪:“幸亏是回来了,你爹听说你遇害的事都气病了。对,得赶紧去告诉你爹这个好消息,说不定一高兴啊,你爹这病就好了。”   辛氏急切地把傅芷璇往里拉。   傅芷璇跟着她一起走进屋里,看见父亲躺在床上,浑身瘦骨嶙峋,脸上皮肤绷得紧紧的,贴在颧骨上,不过几个月不见,他就像是苍老了十岁一样。   “爹!”傅芷璇走过去,小声唤道。   傅松源听到她的喊声,还以为是在做梦,轻轻抬动眼皮,眼睛半睁,嘴角往上弯起浅浅的弧度,低声呢喃:“阿璇在叫我,阿璇来找我了,辛娘,我们的阿璇入我梦,寻我来了……”   辛氏听得心里一酸,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老头子,你没做梦,是我们的阿璇回来了,她还活着,好好的站在咱们面前呢,你睁开眼看看。”   “是啊,爹,我回来了,女儿不孝,回来晚了,让爹娘担忧了。”傅芷璇半跪在床前,语带哽咽地说道。   原以为,她摆脱了季家,安安生生地活着,父亲就不会再被气得一病不起,不成想,最终父亲还是因为她伤心得病倒了。   听到傅芷璇的声音,傅松源精神为之一振,费力睁开眼,浑浊的眼眶里浮现出灼热激动之色,带着颤音道:“阿璇,真的是你……”   “嗯,爹,女儿没事,回来了。”傅芷璇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   傅松源脸上的笑越扩越大:“我就知道,我的阿璇吉人自有天佑,不会有事的。”   傅芷璇心里酸楚不已,若说,她这一去最对不起的人非父亲莫属。他们兄妹四人,父亲最疼爱的就是她,最惦记的也是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却都因她而病。   前世,她自身难保,流落街头,至死都没能去看病重的父亲一眼,今生定要弥补这个遗憾,让父亲平平安安度过此劫,安享晚年。   傅松源的身体亏空得厉害,说了几句话就开始喘气,傅芷璇便握住他的手,安抚道:“爹,你先休息一会儿,女儿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嗯,看见你,爹就放心了。”傅松源气喘吁吁地说出这两句,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了。   等他睡熟了,傅芷璇轻轻掰开他的手,走到堂屋,问辛氏:“娘,大夫说爹这是什么病了吗?”   辛氏叹了口气:“大夫说,你爹这是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引动内风而发卒中,只能先养着。现在你回来了,兴许你爹一高兴,过几日就好了呢。”   这应该是中风,哪那么容易好,傅芷璇心情很是沉重,但念及辛氏软弱的性子,也不好跟她多言,免得引起她的恐慌,只能附和道:“嗯,爹一定会好起来。给爹看诊的是哪个大夫?”   “就是巷子尾的花大夫。”辛氏答道。   闻言,傅芷璇蹙起了眉头:“娘,花大夫是大家的老邻居没错,他心地好,也热心,寻常的头痛发热找他没问题,可父亲这么大的病,请他只怕不合时宜。你们怎么也不去请一个名医?”   辛氏委屈地瘪下嘴:“你嫂子说请花大夫。街坊邻居的,知根知底,找他挺好啊,那些所谓的名医,出个诊就得十两银子,更别提汤药钱,你爹这病不是只看一两次就能好的,咱们家哪拿得出那么多的银子。”   短视!傅芷璇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莫非你不知道傅天意和杨氏把我的房子卖了,少说也得两三百两银子,还拿不出给爹看病的银子?”不过是心疼银子罢了,杨氏也就算了,不是吃傅家的米,喝傅家的水长大,最可恨的是傅天意和辛氏,两人竟任杨氏摆布,杨氏怎么说,这二人就怎么应。   辛氏一脸无辜,弱弱地说:“我,我也没见到银子。”   知道她是这幅性情,傅芷璇懒得与她多言,父亲的病拖不得,多拖一日,他痊愈的可能性就越小。   这家里,她谁都可以不管,唯独父亲不行。   “诶,阿璇,你准备去哪儿?待会你爹醒了会找你的。”见傅芷璇要走,辛氏连忙上前拉住她。   傅芷璇挣脱开她的手:“我去看看,能否再请一个大夫回来给爹看看。”   “今日?天都快黑了。”辛氏抬头看了一眼天,面上浮起隐忧之色,“你大哥和嫂子被衙门的人叫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什么事,要不,你去衙门看看?”   傅芷璇站着不动。   忽然,门外响起敲门声,紧接着传来左边邻舍姜大娘的声音:“辛娘,开门,天意两口子回来了。”   辛氏闻言,连忙跑到门口,笑道:“刚说起你大哥和嫂子,他们就回……”   在开门看到儿子和媳妇儿的那瞬,辛氏的话突然卡住了,她抬起手捂住嘴,愣了一瞬,扑过去放声大哭:“我儿,你们这是……究竟是何人,怎么下如此重的手,还有没有王法了……”   傅芷璇走到门口,越过辛氏的肩,看向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伏趴在牛板车上的傅天意和杨氏,冷冷地说:“府尹大人打的。”   听到她的话,辛氏忘了哭泣,回头狐疑地看着她:“你不是才回来吗?你怎么知道?”   趴在牛车上的杨氏听到婆婆的质问,本想告这小姑子一状,可一想婆婆软得跟面团一样的脾气,根本拿捏不了傅芷璇,说也是白浪费力气,顿时熄了这个念头,头往干草上一耷,闭上眼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   这种事情本就瞒不了人,未免辛氏从旁人口中听到添油加醋的说辞,傅芷璇干脆如实说了:“我状告他二人掠卖良民,除了这一百大板,他们还会被徒三年。”   辛氏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傅芷璇:“你状告你的亲哥哥和嫂子,你,阿璇,你怎么这么糊涂?他们可是你的亲人啊!再说,你大哥和嫂子都是本分人,怎么会掠卖良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傅芷璇冷笑一声,目光投向辛氏:“亲人?我去世的消息传回京顶多一个月,而你所谓的亲人不但没去寻我,祭奠我,反而早早的就把我的房子卖了,穿金戴银,一身富贵。不止如此,他们连小岚这样一个小丫头都不放过,就为了那十五两银子把她卖进了春香园,这样的亲人不要也罢。”   杨氏太高调,这段时日的穿戴出行大家都看在眼里,辛氏抵赖不得,眼泪一滚,难过地看着傅芷璇:“你这孩子,就是天意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他到底是你大哥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以后还有哪户人家愿意要你,你这不但毁了你大哥,也是毁了你自己的一辈子啊!”   傅芷璇勾唇冷笑:“我狠心?你看看小岚身上的伤再说谁狠心吧。”   “小岚,那不过是一个丫头而已,如何能跟你大哥比。”辛氏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拿起帕子捂住脸,嘤嘤呜呜地哭了起来,“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好不容易盼回了女儿,到头来却是这么个结果。兄妹失和,传出去多难听,以后天意还怎么考取功名!”   还惦记着功名呢?就傅天意这软得跟辛氏有得一拼的糊涂性子,他要真做了官,才是害了百姓。   傅芷璇不耐烦地瞥了辛氏一眼:“不要哭了,这件事暂时不要惊动我爹。你们若气着了爹,就都给我滚出京城,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谁都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难,全愣住了。   杨氏用力抬起头,仰视着傅芷璇,她神情狠厉,眼角往上斜勾,尖锐又凌厉,一双红唇抿得紧紧的,似乎是在极力克制心里的怒气和不耐。   只消一眼,杨氏就意识到,傅芷璇不是说笑的。   这个小姑子出去一趟,似乎变得更难缠,心也更硬了。她轻轻扯了扯旁边的傅天意一下。   布料摩擦着傅天意的伤口,他发出一道痛呼,辛氏再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跑过去,蹲在牛车旁,眼泪汪汪地看着傅天意:“哪里痛?哪里痛?告诉娘,哪里痛?大夫呢,怎么没人去请大夫?”   一副恨不得以身代之,替他痛的模样。   傅芷璇低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杨氏:“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呵呵,你们卖房子的银子我也不追讨了。至于以后傅家的债务都与我无关,毕竟我也算得上是出嫁女嘛!”   这是要跟他们撇清关系的意思?杨氏开始还没意会过来,当她瞧见傅芷璇黑瞳的中的怜悯目光时,蓦地想起,他们还压了一张欠条在聚宝坊,四年之后这张欠条就将到期,那可是一千两,他们上哪儿去找那么多银子。   而以往,傅芷璇虽未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五年之期一到,他们实在凑不出银子,她不可能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娘家被逼得家破人亡,可现在杨氏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阿璇,你说的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人,都是嫂子和你哥做得不对,咱们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你就原谅咱们这一回吧。”杨氏连忙讨饶。   傅天意不解地瞥了她一眼,杨氏忙给他使了使眼色。   但没等他开口,傅芷璇已经抬起脚,轻飘飘地从牛车旁走过:“记住我的话,若是爹有个好歹,你们就滚吧!”   傅天意见她毫不留情地走了,嘟囔了一句:“好大的口气,她以为她是谁!”   杨氏瞥了他一眼:“行了,少说两句吧,你这妹子鬼心眼多着呢,心又狠,连娘劝都没用,得罪了她,有你好受的。”   傅天意斜了她一眼:“不得罪都已经得罪了,现在才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都说了放了不管那丫头,你非要贪那几个钱,卖了她。”   “什么叫我贪那几个钱?还不是那丫头太不识抬举,她一个奴婢,还想到衙门状告咱们霸占阿璇的财产。也不想想,你可是阿璇的亲哥,她去了,她的房子、店铺不都是你的,难不成还要留给那个小丫头?”杨氏不满地哼道。   这事到底是起于自己的贪恋,傅天意长长的叹了口气,不做声。   辛氏见了,心里难过,捂住嘴哭了起来,未免惊动傅松源,她不敢大哭,就这么小声地呜咽。   傅天意听得头大,哀求地看着她:“娘,你别哭了,哭得我头痛。”   “嗯,不哭了,不哭了,娘这就差人去给你们请大夫。”辛氏吸了吸鼻子,手忙脚乱地走了出去。   傅家一片乌云罩顶,傅芷璇心里也不好受,这事父亲迟早会知道的。他一生耿直,结果大哥的性子却跟母亲如出一辙,耳根子软,像墙头草一样,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没什么主见。娶了杨氏,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家里有个主心骨的人,不至于在父亲百年之后,家里没个拿主意的人,不幸的也在这里,杨氏太贪,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个家迟早会被她带歪,甚至可能累及父母和无辜的小妹。   她可以不管他们夫妻二人的死活,但她不能对于她有生养之恩的父母袖手旁观。   傅芷璇沉了沉眼,罢了,等父亲身体好了再说,只要父亲好好的,这两夫妻暂时还闹不出什么幺蛾子,若有一天父亲不在了,到时候小妹也出嫁了,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不知不觉,傅芷璇走到了临时租住的客栈,她提步上了二楼,推开门就看到小岚已经醒了,旁边还有一个包着蓝色头巾的大婶在给她喂粥。瞧见她,那大婶站起来,腼腆一笑,说是闻公子请她来照顾小岚的。傅芷璇点头以示明白了,走近床边。   “夫人,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瞧见傅芷璇,小岚的泪珠儿马上滚落下来,又笑又哭,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   傅芷璇弯下腰,拿起手帕给她擦了擦脸:“好了,别哭了,我喂你,多吃点,把身体养好。”   说罢,向大婶道了一声谢,接过她手里的粥,拿起木勺,递到小岚嘴边。   小岚忙摇头:“这怎么可以,夫人放下,奴婢自己来。”   傅芷璇莞尔一笑:“不知闻方与你提起过没有,我去年就消除了你的奴籍,你现在也是良民了,不用过意不去。”   “夫人!”小岚感动得泪汪汪。   傅芷璇腾出一只手,把她耳侧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拨了回去,轻声道:“感激我啊,那就快快好起来,别让我担心了。”   小岚重重地点头:“嗯,奴婢要早点好起来,伺候夫人。只要夫人不嫌弃,奴婢想一辈子都跟着夫人。”   “傻姑娘。”傅芷璇笑笑,把木勺递了过去。   小岚只喝了半碗粥就不想吃了,傅芷璇没有勉强她,拿着碗,站起来道:“你先睡会儿,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嗯。”小岚不舍,但也知道傅芷璇今天才回来,定是有许多事要忙。   傅芷璇冲她一笑,端起碗出了门。   刚关上门,一转身就看到闻方站在那儿:“夫人,你回来了。”   傅芷璇点头:“闻方,你来得正好,你脚程快,去替我请个大夫到傅家,给我父亲看看,就请城西的张福成大夫吧。”   说罢,她拿出锦囊,从里掏出银子,拨了十五两给闻方:“银子若是不够,你跟大夫说先赊着,回头我再跟他结。”   闻方连忙摆手:“夫人,不用了,王爷留了银子下来,让小的应付日常的一应开支。”   “这是给我爹看病的,两码事。”傅芷璇不由分说地把银子按到了他手里。她与陆栖行的事现如今也是一笔糊涂账,以后如何,现在也为未可知,能少欠他一些就少欠一些。   闻方推脱不得,只能苦笑:“那小人先帮夫人收着,夫人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小人。”   傅芷璇瞧了一眼天色:“嗯,你快去,天快黑了,再晚大夫就不愿上门看诊了。”   “嗯。”闻方急匆匆地下了楼。   留下傅芷璇看着手里的二两碎银子发愁,父亲的病要花银子,小岚养伤也需要银子,现在没了房子,住店租房也需要银子。也不知客栈和糕点铺那边是什么情况,不过想也知道,依杨氏雁过拔毛的性子,只怕账上也没什么余钱。   罢了,等明日天一亮,她就赶过去看看,就算没有余钱,但到底能找到不花钱的住处,也能省下一些开支。   傅芷璇对店家嘱咐了一声,托他们帮忙看着小岚,又迈出了客栈。她得去傅家候着,不然大夫来了,万一被母亲拉去给傅天意看他的皮肉之伤,那她这银子就白花了。   她步履匆匆地走出客栈,拐过巷子,忽然后面一道耳熟的男声叫住了她。   “夫人,请留步。”   傅芷璇转身,眯起眼盯着从霞光里走过来的史密。   几个月不见,许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转着性的变化,有的人沉寂了,有的人掉了脑袋,也有的人突然发达了,而史密显然是后者。   他一身黑色云纹锦衣,头戴紫金冠,腰系白玉佩,漆黑的眸子是盈满了自信从容的笑,完全是一副贵公子的打扮,哪还是曾经那个为了几十两银子不得不千里奔波的史密。   看着眼前这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史密,傅芷璇勾唇浅笑:“别来无恙,恭贺公子高升!”   史密一拱手:“还得多谢夫人提携。”   “提携谈不上,我并未替你做什么。”傅芷璇侧身避开了他的礼,目光投向他身后,那条巷子附近都是普通民居,并无商户,瞧史密现在这幅通身富贵的样子,也不像居于此,便问,“你特意找我,可是有事?”   见被她猜中,史密索性挑明了今日的来意:“没错,在下是特意来找夫人的,是有一事相询,夫人应是最后见过苗夫人的人,那可曾见过一只一寸见方,上篆一个草体‘苗’字的玉印?” 第100章   一寸见方,上篆草体“苗”字的玉印?这不是苗夫人临终前给她的印信吗?   史密怎会知道?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 脸上却不显露丝毫, 皱眉做苦思状:“玉印, 一寸见方,还刻了个苗字,你说的这种我还真没见过,是苗夫人的东西吗?兴许她放在家里了。”   史密以前虽与傅芷璇接触过不少,知道她是个细致聪明的人, 但对她也谈不上很了解, 故而分辨不出她是否在说谎,沉吟片刻, 索性说了实话:“这是转运使徐大人要的东西,你若知道, 献予大人,他定会有重赏。”   “徐大人?”傅芷璇咬牙切齿地重复了这三个字一遍, “你说的可是徐荣平?那他可真是走运, 竟然没死。”   不但没死, 还好好地回到京城继续做他的官了, 甚至还一直惦记着苗家的印信,苗夫人都死了,他都不肯罢手。   听出傅芷璇语气里的恨意,史密疑惑地望着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夫人,你与徐大人有过节?”   傅芷璇撇嘴冷笑:“过节谈不上, 只不过是亲眼看见他拉过苗夫人挡了一刀罢了。”   “不可能!”史密下意识地否认道,“徐大人对苗公子诸多照拂,他怎会如此对苗夫人。”   傅芷璇脸上挂着嘲讽的笑,看着史密不说话。照拂,并不妨碍他拉苗夫人挡刀,这二者并不相冲突。要知道,苗夫人还是他的情人呢,不过在性命攸关的时刻,情人又算得了什么,一样可以拉过来为自己挡刀。况且,谁知道他这照拂有没有包藏祸心。   史密看着傅芷璇脸上的冷意,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清楚,傅芷璇应该没说谎。因为即便徐荣平拉了苗夫人挡刀那又怎样,杀人的不是他,传出去也顶多是私德有亏,朝廷律法并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在这种事上,傅芷璇并没说谎的必要。   他脸上的笑意冻住,张了张嘴:“夫人,实不相瞒,两个月前史某在河边无意中救了溺水的徐大人,因而得了他的青睐。”所以才能平步青云。   原来如此,难怪史密能突然发达了。   看得出来,这件事对史密的冲击也很大,他有些纠结,但又放不下到手的荣华富贵。   傅芷璇淡淡一笑:“我告诉你这事,不是让你耿耿于怀或为难的,只是你提起徐荣平,我心中有愤,不吐不快。史密,你的梦想是出人头地,现如今如愿了,好好珍惜吧,就当没听到过我这番话。只是你我道不同,也不宜多来往了。”   史密神色一黯,盯着傅芷璇看了半晌,一拱手说:“夫人曾对史某照拂良多,史某感激不尽,若夫人有用得着史某的地方,尽管差个人来知会史某一声,但凡史某能做的,绝不推脱。”   傅芷璇有些意外,诧异地瞥了他一眼,颔首道:“好,你的承诺我记下了,保重。”   史密也拱手道:“保重!”   言罢,像来时那样,折身步入巷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傅芷璇的视线中。   经他这么一耽搁,天已经黑了下来,薄暮笼罩着燕京城,放眼望去,黑漆漆的一片。   这时候再赶到傅家只怕大夫已经走了,如今只能希望闻方硬气点,别被母亲两眼一哭就服软了。   傅芷璇的担忧是多余的,闻方是什么人,斥候出身,上过阵杀过敌,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怎么会被一软弱妇人给拿捏住了。   辛氏哭哭啼啼的,非要让大夫先去看看傅天意,说他疼得快晕过去了,伤势有多严重云云,闻方纹丝不动,皮笑肉不笑地说:“那行,让他先掏十两银子的诊金。”   “十两银子,这么贵?”辛氏瞪大眼,撇嘴小声嘀咕,“人家花大夫看一回病只要一百文,邻里之间还便宜一点,只收八十文,你们这是抢钱啊!”   赤脚大夫跟名医的价格相差上百倍有什么问题。念在辛氏是傅芷璇母亲的份上,闻方不好口出不逊,没理会她,对头发花白的岑大夫做了个请的手势,很是恭敬的说:“你这边请,傅老爷子在里面。”   辛氏瞧他这样,心里万分不高兴,但一是顾忌着白日傅芷璇的那番狠话,二也是因为闻方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只能讪讪地住了嘴,把他们领进了屋。   岑大夫坐到床边,给傅松源把了一会儿脉,又观察了他的面色,然后开了一副方子,递给了闻方:“煎水服用,早晚各一碗。”   然后拿出银针替傅松源针灸。   辛氏有些害怕,又因针灸的时间较长,索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到隔壁看儿子。   杨氏和傅天意一个趴在榻上,一个趴在床上,两人脸色惨白,唉声叹气不绝于耳。辛氏看了又开始默默地抹泪。   杨氏瞧了她一眼,打开了话题:“母亲,我听外面有声音,是谁啊?莫非是阿璇又折了回来?”   辛氏揩揩眼泪,撇嘴说:“不是她,但也没差,是一个长得很壮,很野蛮的男人领了个白头发的老大夫来给你父亲看病,说是奉了阿璇的命。希望你爹的病快快好起来吧。”   “长得很壮很野蛮的男人,会不会是阿璇的相好?”杨氏猜测道,不然非亲非故的,都晚上了,人家凭什么来帮忙。   辛氏怔了怔:“不像吧,他对我不怎么客气呢,不过他们请的那大夫是真贵,不算药钱,光是诊金就是十两银子,我想让那大夫来给你们看看,他们先让我出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莫非阿璇南下发大财了?”杨氏咂嘴,一脸的惊叹和艳羡。   傅天意感觉自己都快疼死了,听到母亲和媳妇儿还在那里讨论银子,不高兴地打断了她们:“行了,那小祖宗狠起来可是六亲不认,你们还敢惦记那个她的银子,不想要命了?”   就这一回,若非杨氏趁乱塞了一支金钗到打板子的衙役手里,他们俩也别想活着回来了。   杨氏很想鄙夷丈夫一回,偏生自己也疼得受不了,她哎哟叫了一声,看向辛氏问道:“娘,阿璇请的那个大夫真那么厉害吗?”   辛氏摇头,一脸茫然:“这我也不知,要不请他来给你们看看?”   傅天意咬住牙关说:“只要能让我疼轻点就成。”   辛氏看看儿子,再瞅瞅儿媳,两人都一副痛苦难过的样子,却谁都不肯提出银子的事。她踌躇片刻,到底不忍心看儿子受苦,匆匆回了房。   这边岑大夫已经收了针,站起身吩咐道:“病人乃是因忧虑过甚,突然遭受重创而犯此症,好在还不是特别严重,只要按时服用汤药,每日针灸,保持心情畅快,让他少思少虑,就能逐渐好转。”   辛氏激动得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家老头子总算有救了。”   看来这十两银子花得值,辛氏对岑大夫的态度大变,感激地看着他,等他出门后,立即小声地说:“大夫,不,神医,你能给我儿子看看吗?他疼得厉害,银子,我掏,你让他别那么疼就行。”   说罢,从袖袋里掏出一锭热乎乎的银子递给了岑大夫。   岑大夫瞧了白生生的银子一眼:“好,这位夫人带路。”   辛氏连忙把岑大夫领到了傅天意房里。   岑大夫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伤口,然后开了一副止痛的方子。辛氏忙叫了人连夜去抓药熬好,给傅天意和杨氏服下,没多久两人就觉得没那么痛了,杨氏直呼这十两银子花得值。   那边,出了门,闻方看着岑大夫:“小人以为岑老不会给他们治疗。”   岑大夫伸手点着闻方:“行了,你小子不用拐弯抹角,不过是在几种寻常的药中掺杂了大麻而已,本钱不过几文,转眼就能赚十几两银子,这样划算的买卖,老夫为何不做。再说这药也只能暂时止痛,于伤口的痊愈并无助益。”   闻方听了,忙拱手恭维他:“还是岑老英明。”   岑大夫不理会他的马屁,背着药箱往回走。   ***   傅芷璇转身返回了客栈,小岚见她这么早就回来了,很是高兴:“夫人,你的事办完了?”   “嗯,差不多。”傅芷璇一语带过,拉了一只凳子坐到床边,对小岚说,“我才回来,有许多事不大了解,正想问问你。”   小岚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夫人是想问客栈和糕点铺那边吗?傅大爷想要接手,严掌柜不肯,闹了一阵子,严掌柜一气,索性关门歇业了。傅大爷他们知道客栈和糕点铺的铺子只是租的后,也不去闹了。”   也是,租的不能卖钱,闹也闹不出几个银子。想必,那两夫妻也没想过要好好经营,只想不劳而获,自然瞧不上这两个铺子了。   这倒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些,不过她今日最想问的不是这个。傅芷璇点点头以示明白了,转而又问:“那店里的几个伙计呢,就是张柳他们几个?”   小岚也不大确定地说:“应该还在客栈吧,客栈关门后,奴婢也没过去了,当时严掌柜给了他们每人二两银子的遣散费,让他们另谋出路。若是没地方去,也允许他们暂时在客栈里住一阵子。”   看来小岚也不知道史密的事。傅芷璇笑了笑,换了个话题:“那我遇害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回来的?是何人通知我父母的?”   这个小岚倒是清楚:“就是大半个月前,是苗公子派人过来通知我们的,他还让人捎了二十两银子给老爷子,说是你的抚恤金,当时大爷夫妻俩嫌少了,还差点与那人吵起来。”   这夫妻俩倒是借着她发了不少财,偏偏还不知足,但凡他们行事有点底线,不这么阴狠毒辣,那点身外之物她都能不与他们计较。   “除此之外呢,可有人上门寻过我,还有史密,他去过傅家吗?”傅芷璇目前最关心的是,为何她刚回来,史密就寻了过来,是徐荣平怀疑她没死,派了人在傅家盯梢,抑或只是凑巧发现她回来了。   小岚一片茫然:“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夫人你走后,奴婢一直住在抚宁巷。”   看来这事还得让闻方去调查,这会儿傅芷璇倒是蛮感激陆栖行把闻方留给了她。不然她这匆忙回来,手上没银子,又没信得过的人,做什么都不方便。   想什么来什么,傅芷璇才想起闻方,门口就传来了他的敲门声。   她遂即站了起来,对小岚说:“你先睡会儿,我出去一下。”   傅芷璇走出去,轻轻替小岚把门带上,然后把闻方叫到一边问道:“大夫怎么说?”   闻方如实把大夫的话说了一遍:“大夫说,老爷子平时本肝火郁结,心里多思虑忧恐,猛然间听到你在南边遇害是消息,大悲大怒之下,肝阳暴亢,气火俱浮,迫血上涌,因而导致了卒中。此病需静养,以后务必使他心情舒畅,少思少虑。”   说白了,父亲的病还是因为家里的一摊子事,还有她和离,又被传遇害给气得。   只是现在家里一团糟,过不了多久,傅天意与杨氏都要去服刑,家里的情形只怕会更糟,这样的情况,父亲如何能静养。   “那我爹的病能治吗?”傅芷璇有些担忧地问道。   闻方笑着安慰她:“大夫说了,只要好好静养,兼服汤药,再佐之以针灸,假以时日,定能痊愈。”   “这就好。”傅芷璇终于放心了一些,也有心里理苗家这一烂摊子事了,“闻方,我有一事拜托你,你替我查一查苗家是什么情况,现在主事的人是谁,还有苗夫人的儿子苗铮现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与谁走得比较近。”   闻方就是与她一道混进苗家的,还在苗家的铺子上呆了一段时日,对苗家的情况也算了解,颔首道:“好,小人这就去查。”   傅芷璇谢过他,转身欲往小岚的房里走去,闻方忽然叫住了她:“夫人请留步。”   “还有事?”傅芷璇回头,好奇地看着他。   闻方挠了挠头,指着旁边一侧的房间,硬着头皮说:“小人又问店家要了一间房,夫人舟车劳顿,赶了这么久的路,应好生休息,就别跟小岚挤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傅芷璇眨眼狐疑地盯着他。   闻方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又恐完不成任务,别开头又硬着头皮催促了一遍:“夫人尽管进去就是。”   他的态度太别扭,傅芷璇盯着看了几息,猛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双眼盯着紧闭的木门,嘴角滑过一抹笑:“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闻方如蒙大赦,不住地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小岚那儿,有小人盯着,夫人不必忧心!”   傅芷璇送走了闻方,走到他说的那扇门前,含笑盯着木门不动。   过了一会儿,屋里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一把推开门,把她拉了进去,故意恶声恶气地说:“我不开门,你是不是就准备在门口站一夜了?”   傅芷璇推开他,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说:“我想看看你能忍多久才叫我。”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两人之间因为临别那日而起的分歧和隔阂倒是因此消了一大半。   陆栖行看着她有恃无恐的样子,知道她并未因那天之事准备疏远他,心里松了口气。走到她对面坐定,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顺势握住她的手道:“萧家的势力渗透得比我们预料的还深,这两天我仔细思量了一阵,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至少现在还不是我们成亲的好时机。”   只要他们成了亲,进入了萧氏的视线里,她随时能以太后的名义征召傅芷璇入宫,刁难甚至是把她扣在宫里。所以在没搬倒萧家之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傅芷璇藏起来。   看见他脸上的沉重之色,傅芷璇按了按他的掌心,问道:“怎么,萧家那边很难办?”   陆栖行没有瞒她:“曹广那边传来了最新的消息,最近五年,萧家一直利用苗家的船只向大梁购进铁器。”   “你指的是上次徐荣平与成先生交易的武器?”傅芷璇掩嘴惊呼。   陆栖行无奈地笑道:“没错,他们每年都利用苗家船队南下的机会与大梁交易,而所购的武器全暗中运到了漠北,也就是萧氏的父亲辅国大将军萧隆手里。萧家早有反意,不知在漠北屯了多少兵器粮草,我们不能轻易动手,否则很可能酿成一场裂国的大祸。”   傅芷璇眉头紧拧,很是疑惑:“萧……太后,她也是主谋之一吗?可是,现在的皇上是她的亲子。”父兄称帝哪及得上儿子为帝能带给她无上的荣光。   陆栖行嗤笑:“因为她心虚,谎言终究有被戳破的一天,冒充皇嗣,窃取江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旦事发,连同她在内的萧家人都将被诛灭。况且,就算她没反意,萧家现在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萧隆父子焉能满足于区区的老国丈、国舅之位?”   这么说,现在陆栖行的处境并不是很好了。傅芷璇担忧地看着他:“那你准备怎么做?”   陆栖行握紧了她的手:“不必担忧。我已与曹广商议好,他远赴漠北,想办法调查清楚漠北的情况。京城这里,当务之急是寻出陆谨严的生父是何人,既能给予萧党一拳重击,又能拉拢忠于先皇的帝党。”   这些她都帮不上忙,不止如此,若是被兄嫂知道她与陆栖行有来往,还不知这两人会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来,弄不好会连累陆栖行。   果然,她只会成为他的拖累!傅芷璇的神色黯然,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见她情绪不高,陆栖行抓住了她的手,转移了话题:“行了,不说我了,咱们说说你,你有什么打算?”   一听这话,傅芷璇就明白他已经知道自己家的事了。她像是被人剥光了丢在阳光下一样,倍觉耻辱,以有这样利益熏心的兄嫂为耻。   “能怎么办?我爹还活着,我暂且忍他们一回,等我爹不在了,就让他们滚出京城吧。”傅芷璇咬牙切齿地说。   陆栖行瞧她的样子,不像是一时的愤怒之言,叹了口气:“你可想清楚了?他们到底是你的亲人,若把他们赶走,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傅芷璇抬眸看着他,里面的认真清清楚楚地映入陆栖行的黑瞳中:“我想得很清楚了,等我爹不在之后,还请王爷寻个理由把他们流放到千里之外,令其永世不得回京。”   就算她最后没能与陆栖行在一起,她也会想办法把他们赶出京城。   陆栖行早已知道傅天意夫妇的恶行,又见傅芷璇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是握紧她的手以示支持。   傅芷璇回她一笑,不想在傅天意夫妇身上浪费时间,便错开了话题:“你可记得徐荣平?他平安回京了。”   陆栖行比她知道得还早:“没错,这家伙命大逃了回来,你从何得知?”   傅芷璇冷笑了一下,从袖袋里拿出苗夫人临终前送予她的印信递到他面前:“因为他想要苗家,故而派人来找我了。”   陆栖行捏着这方小小的玉印,盯着看了一会儿道:“苗家的印信与众不同,是开创苗家的第一代当家人特意去西域寻得的美玉,请五十年前的大书法家米衍篆刻的。米衍的书法自成一体,连绵回绕,独具特色,后世者仿之众,但都画虎不成反类犬。因而这玉印便成了每代苗家当家人的信物,姜氏倒是信任你。”   傅芷璇完全不知道这方玉印如此珍贵,拿在手里犹如千钧重。她叹了口气:“那我更不能让徐荣平如愿了。”   陆栖行盯着玉印的眸光闪了闪,然后伸手把她揽入怀里,头耷在她的肩上,低声说:“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未免被人发现,未来一段时日,我恐怕不能经常出来看你,你注意点,有事吩咐闻方,他有法子联络上我。” 第101章   京城人多眼杂,未免被人发现, 陆栖行没有呆多久就走了。   次日清晨, 傅芷璇一起床推开门就看到闻方已经守在门外了, 显然是等了一会儿。   大清早,客栈里人来人往,人多眼杂,未免被人听了去,傅芷璇把闻方叫进了屋子里。   “夫人, 苗夫人现在还没下葬。”闻方张口就告诉了傅芷璇一个惊人的消息。   傅芷璇诧异地望着他:“出了何事?苗夫人的死讯应该传回来半个月有余了才对。”   闻方嘴一撇:“没错, 已经停灵半个月了,好在只是立衣冠冢, 否则……苗夫人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气得爬起来找苗家那群老家伙。他们一看苗夫人死了,就想瓜分了苗家, 逼苗铮交出苗家祖上传下来的印信还是什么,苗铮不肯, 他们就不让苗夫人下葬, 入土为安。”   印信, 又是印信!这东西还真是块唐僧肉, 先是徐荣平,然后冒出一群苗家的老头子,都打起了它的主意。   “苗铮现在如何了?”傅芷璇对苗铮唯一的印象就是一个书呆子。   闻方看了傅芷璇一眼:“也还行,不过若非徐荣平帮他,他早被苗家那群胡搅蛮缠的老头子给撕了。”   听到徐荣平的名字,傅芷璇就皱眉:“他?看来他是盯上苗家这块肥肉了。”   罢了, 既然还有徐荣平在那里顶着,这火一时半会儿应该还烧不死苗铮,她正好把家里的事先处理了。   傅芷璇站起身说:“闻方,你在这儿替我看着小岚,我先去看看我爹,中午之前就会赶回来,咱们再回云来客栈。”   闻方忙应好:“放心,夫人,我会照看好小岚姑娘。”   ***   傅芷璇穿过长长的街道,顺着热气蒸腾的早点铺走过,在晨日升起的时候赶到了傅家。   远远的,还站在院墙外,她就听到里面传来傅松源暴怒的声音。   傅芷璇心里一惊,忙推开门跑了进去。   声音是从堂屋一侧父母居住的正房里传出来的,傅芷璇连忙走过来,刚掀起帘子,一只带着浓浓药汤味的碗就从里摔出,差点砸到她脸上,她连忙闪身避开。   “阿璇,阿璇,你来得正好,快劝劝你爹。”辛氏看到傅芷璇跟看到了救星一样。   听闻女儿来了,傅松源愤怒举在头顶的双手一顿,脸上怒色稍退:“阿璇,你来了。”   傅芷璇走过去,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手上和床沿上溢出的药汁,温声劝道:“爹,你就是再生气也要先把药吃了啊!”   说罢,朝辛氏使了一记眼色。   辛氏忙走出去,重新端了一碗汤药过来,递给傅芷璇,傅芷璇用勺子搅了搅药汁,确定不烫后,把碗放到傅松源的唇边,他张开嘴,憋着一股气,一口把药汤喝了。   傅芷璇把碗放到一边,拿起手帕给他擦嘴。傅松源闭上眼,长叹了口气:“阿璇,是爹对不起你,你放心,这事,爹会还你一个公道,不会让你的委屈白受。”   傅芷璇这才明白父亲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原来是傅天意和杨氏做的事被他知晓了。她扭头瞥了一脸心虚又为难的母亲,不用想都知道问题出在她这里。   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跟她说了要瞒着父亲,但这才不到一日她就在父亲面前露了馅。傅芷璇都不知该怎么说她,索性别过了头,笑眯眯地看着傅松源,劝慰道:“爹,你的身体要紧,不要动气,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你能好起来,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再挣就是。”   “小事,你生死未卜,他们就盯上了你的房子,甚至连小岚这么个大活人都不放过,我傅松源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短视、见利忘义地儿子!”傅松源气得捶胸,他瞪了辛氏一眼,伸出食指,指着屋子里靠近衣柜一角的那只斗柜吼道,“打开,把我的小匣子拿过来。”   辛氏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不敢多言,走到斗柜旁,打开,从里拿出一只挂了铜锁粗碗那么大的涂黑漆小匣子,双手捧着,递到床边。   傅松源右手发颤,慢慢从脖子上掏出一把铜制的小钥匙,对准锁扣,用力一拧,啪啦一声,匣子打开,露出几锭银子,银子下方压着一堆纸。傅松源躺在床上,艰难地伸手中里拿出最上面那张纸递给了傅芷璇:“拿着。”   傅芷璇低头一看,顿时傻眼了,这是家里那二十几亩良田的田契,除了这座院子外,傅家最值钱的东西。   “爹,你把这东西给我做什么,放回去吧。”这可是算得上家里最大的财产了,平日里,家里的一应开支大部分都靠这些田产的地租支撑。   傅松源闭上眼,喘了口粗气,半闭着眼说:“爹没有银子,这是赔你房子的,拿着,卖了重新买一所房子。”   “老头子,你糊涂啊,这可是曾祖那辈传下来的,怎么能随便卖了?”辛氏听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没了地租,他们家以后的日子就拮据了。   傅松源睁开眸子,瞥了她一眼:“不卖?阿璇住哪儿?你拿银子给她买一座房子?”   辛氏语塞,想了想,指着家里说:“也不用买房子,让阿璇在家跟芷兰一起住就是,反正芷兰也到了该说人家的年纪。”   傅松源冷冷地看着她:“让阿璇住家里,哪天被你们卖了都不知道。你不是常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吗?她已经不是我傅家的人了,自当另立居所,哪有天天待在娘家的道理。”   辛氏张了张嘴,小声嘀咕:“她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啊。”   但没人理睬她,傅松源用力把被傅芷璇推回来的田契按到了她手里:“拿着,就当是你哥赔你的。”   等傅松源百年之后,这些田契房契都会传给傅天意,傅松源这么说也没错。   傅芷璇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田契,点头道:“好,我拿着,你也别生气了,快快好起来,这家里不能没有你。”   “嗯。”傅松源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感慨道,“我傅松源平生一子三女,唯有你性情最肖似为父,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话是这样说,但傅芷璇知道,大哥是家里这一辈的独子,本当顶立门户,给妻儿和逐渐老去的父母撑起一片天,但现如今却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父亲心中不知多难受。   既然这事已戳破,父亲心痛难过生气是在所难免的,那就再给他寻一精神支柱,让他振作起来。傅芷璇思忖半晌,惆怅地说:“爹,大哥与大嫂过不了多久就将去服徒刑,家里不能没个主事的人,不知乱成什么样。还有家汶,他已经开始启蒙了,正是需要人教导的时候,这家里,除了父亲你,恐怕也没人能教导他,就是为了他的前途,爹你也该振作起来才是。”   听到孙子的名字,傅松源果然精神一振,用力点了一下头:“你说得没错,都是为父的错。当年你大哥出生时,为父汲汲于功名利禄,总盼着能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对你大哥疏于管教,才造成今日这般模样,切不能让悲剧再在家汶身上重演。”   见他有了精神和盼头,傅芷璇心里松了口气,附和道:“爹说的是,家汶还小,有了父亲手把手亲自教导,定能出人头地。”   傅松源惆怅地叹了口气:“出人头地就不勉强了,只盼他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别辱没了我傅家的门楣,给祖宗蒙羞就成。”   这边父女俩一片温馨,那头,杨氏和傅天意听辛氏说傅松源把田契都给了傅芷璇,皆坐不住了。   杨氏气得直捶榻:“这怎么行,这可是咱们一家子的嚼头,以后家汶兄弟俩娶媳妇,思雨姐妹俩的嫁妆都还要从里面省呢。”   傅天意低着头,闷闷的不说话。家里的田产房屋一向都是传给儿子的,爹这是对他失望极了吧,所以宁愿把田产给阿璇。   杨氏见他半天都没反应,气得当着辛氏的面了骂了出来:“你死人啊,也不吭一声,以后都让咱们娘几个跟着你喝西北风?”   辛氏不满地看了杨氏一眼,到底没有多说。   杨氏说得没错,傅天意没个正经的活计,家里这么多口子人,就靠田租撑着,没了这笔收入,恐怕以后一日三餐都要减少一顿。   傅天意抬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那你要我怎么办?爹做了决定,我能怎么样?要怪就怪你,若非你当日窜唆着我卖了阿璇的房子,哪有今天这么多事?”   杨氏眼角往上一拉,怒瞪着他,若非受了伤,起不来,她恐怕早就扑上去挠花他的脸了:“傅天意,你还有没有良心?要不是心疼你起早贪黑,跟着丰源商行跑了几个月才挣了几十两银子,我会出这种主意吗?再说了,你当时不也同意了,卖了房子的银子,你就没花吗?”   眼看儿子和媳妇越吵越不像话,辛氏听得头大,捂住嘴边哭边劝:“你们别吵了,想办法啊,咱们凑钱帮阿璇把房子买回来好不好?让她把田契留下。”   这倒是个主意,只是……   杨氏与傅松源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是心虚。卖房子的银子对他们来说,是一笔意外之财,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因而花起来也不心痛,这不,还不到十天的功夫,两人已经把这笔银子花了近一半,上哪儿去找银子把这么大个窟窿填上。   但是家里这二十几亩良田,因为连在一起,临近水源,土地比较肥沃,出产也较多,每亩能卖十几两银子,这么算下来,可不止三百两,若真让傅芷璇得了去,他们可就亏大了。   本以为是占了个便宜,哪知道把多的都赔进去了,两夫妻都不大甘心,杨氏心一横:“走,娘,你扶我们去见公爹,咱们给阿璇写欠条就是,以后一定把她这笔钱给还上。”   能这样自然最好,辛氏忙叫来小丫头,帮忙扶起傅天意和杨氏二人,把两人搀到了傅松源房里。   见到三人,傅松源冷笑了一下:“不孝子,不是不能下床吗?怎么又能来了?”若非他现在半身不遂,用不了力,定要揍得这混不吝的东西爬不起来。   傅天意窘得一脸通红,小声说:“爹,儿子错了。”   傅松源瞟了一眼后头的辛氏,立即明白了他们的心思,索性不搭理傅天意,侧过头对傅芷璇说:“你去忙你的,爹没事的。”   傅芷璇怕傅天意和杨氏把他给气出个好歹来,哪敢走,杵在那里,浅笑道:“时候还早,我再陪爹一会儿。”   杨氏屁股疼得很,这么站着,累得慌,她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戳了傅天意一记,催促他。   傅天意会意,硬着头皮说:“爹,儿子有愧,对不住阿璇,儿子愿意补救,还她三百两。”   傅松源没料到才不过卖了房子几日,两人就把银子就花了不少,因而没有怀疑,语气稍缓:“既如此,那你就与你妹妹一起去把房子赎回来,不用了,你行动不便,把银子还给阿璇,让她自己去赎房子。”   傅天意下意识地望了杨氏一眼,杨氏朝他眨了眨眼,这小动作,躺着的傅松源没看见,傅芷璇可是瞧了个一清二楚。联想到昨日杨氏头上那一对钗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拿不出银子说还钱,都是空手套白狼,忽悠她的。   傅天意扶着墙,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说:“爹,银子这事能不能宽限几日?”   一听这话,傅松源也明白了,他的黑眉拉了下来:“几日?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是几日?”   傅天意无言以对,支支吾吾了一下:“爹,我可以给阿璇打欠条。”   傅松源这时候都还看不出他在耍什么把戏就白活了。欠条,他夫妻二人要去服徒刑,三年都不会有任何进项,拿什么去还。   “狗改不了吃屎,滚,给我滚,傅天意,若非看在家汶的份上,连这院子的房契你都别想要!”傅松源气得抓起床侧的一只铜水壶砸向他。   哐当一声,傅天意行动不便,躲闪不及,被砸中额头,额头上立即冒出一个拇指大的包。   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地松手捂住了头,这一挪身,脚下刚好踩在铜水壶里洒出的水上,脚步一滑,轰地跌了个狗吃屎。   “天意,天意……”辛氏瞧得心疼,连忙跑过去,在丫头的搀扶下,把他扶了起来。   傅松源看着地上的这一摊闹剧,疲惫地闭上了眼。   傅芷璇见了,轻声说道:“爹,你休息一会儿,家里的事交给我。”   说罢,走过去,吩咐丫头把杨氏扶了回去。   杨氏不想走,但丈夫已经吃了一记挂落,她在公公面前也讨不了好,只得闷闷跟着丫头回了房。   傅芷璇与辛氏各一边,架起傅天意跟上去。   一进入傅天意和杨氏的房间,傅芷璇就松了手,任傅天意滑倒在床边。   辛氏本想叫她帮忙,但见她一脸冷色,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招来丫头帮忙才把傅天意抬回床上。   榻上的杨氏看见这一幕,眨了眨眼,双眼一耷,可怜巴巴地说:“阿璇,嫂子和你哥都知道错了,咱们家是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只有出项没有进项,时日一长,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我与你哥倒是没关系的,可爹娘年纪大了,总不能让他们跟着我们吃糠咽菜吧,还有家汶兄妹几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亏了身,这辈子就完了,你是他们的亲姑姑,忍心吗?”   说来说去,就是想卖惨装可怜,要回田契。   傅芷璇讥嘲地看着她:“昨天嫂子头上那几根钗子卖了,节省点,都够他们吃好几年,你这做母亲的,不会连这点也舍不得吧?”   言罢,话音一转,也不给他们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先一步堵住了三人的嘴:“行了,这田契我是不可能给你们的,你们不用白费心思了。若你们一再纠缠或者是再去找爹,影响他养病,我就向爹要了这房子的房契,你们说爹会不会给我?”   依公爹对这个小姑子的偏疼劲儿和愧疚,这还真有可能。杨氏扯了扯嘴角,讪讪地说:“阿璇,你放心,我们不会让公爹烦心的。”   她的话能信母猪都能上树,傅芷璇瞥了她一眼,放缓语气,又说:“你仔细思量,你们就要去服徒刑了,若是父亲的病迟迟不好,这家里没个主事的人,四个孩子放家里你们放心?就是为了家汶兄妹,你们也不该再惹父亲生气再是。”   杨氏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婆婆性子软,顶不住事,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过十来岁,若是没公公这个当家的,这个家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见她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傅芷璇稍微放下心来,转身出了门。   辛氏见了,忙追出去,在屋檐下叫住了傅芷璇,搓着手,紧张地辩解:“阿璇,娘,娘不是故意说漏嘴的,是你爹清晨醒来,看到我哭发现的。”   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   傅芷璇冷笑了一下,也不好冲她发火,只能语重心长地说:“娘,你应当明白,只有爹好了,你才能好。”   辛氏捏着手绢:“娘晓得。”   但愿她是真的明白吧,傅芷璇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有事,等爹醒了,记得让他按时吃饭喝药,明日我再来看他。”   “那我送送你。”辛氏跟在她后面小声说。   傅芷璇没阻拦,母女俩一起走向大门,刚打开门就看见岑大夫和一个背着药箱的童子走了过来。   傅芷璇对这个脾气古怪的大夫印象深刻,侧过头问她娘:“他是来给父亲看病的?”   不是她请来的吗?辛氏诧异地看着她:“昨日那个叫闻方的带他来的,说是你请过来给你爹看病的。”   她不是让闻方去请张大夫吗?他怎会请了岑大夫,不过岑大夫医术也不错,父亲今日的精神明显好了一些,傅芷璇走过去冲他一福身:“家父的病,劳烦岑大夫了。”   岑大夫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不必客气,救死扶伤乃大夫的职责所在。”   说罢,扭头就走,倒是他身后那个背药箱的童子不停地给傅芷璇挤眉弄眼。   见傅芷璇一脸茫然,他挤了挤眼小声说:“姐姐,我是包子啊,上次是你送我爹去治病的,我还没谢谢你呢。”   他一提醒,傅芷璇顿时记起来了,他爹就是去年洪灾落难到京城,吃了观音土的那个男人,似乎是叫包利。   她正想问他爹可还安好,前头的岑大夫喊了一声:“快点。”   包子护着药箱连忙跟上,边跑边回头冲傅芷璇挥了挥手:“姐姐,我下次来找你。”   别过这两人,傅芷璇大步走出巷子,步入大街,往客栈走去,行至半路,忽然瞧见远处的小巷走来一群人,个个披麻戴孝,哀乐声不断,显然是有人故去了。   她提脚欲避开,在扭头那一瞬忽然瞧见,在最前面手执引魂幡的正是季二叔。   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停下脚步,盯着越走越近的队伍,季二叔、季文言、颜氏都在,此外还有许多眼熟的季氏族人,包括现任族长季长源,所有人都一脸悲戚。 第102章   狭路相逢,季家人看到傅芷璇俱是一怔, 走在前头的季二叔和颜氏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季长源见了, 瞥了几人一眼:“愣着做什么?别耽误了时辰。”   季二叔回过神来, 收回目光,木然地执着招魂幡,拖着佝偻的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再搭理傅芷璇。倒是颜氏停下了脚步, 揉着红肿的眼睛酸溜溜地对傅芷璇说:“你倒是走运, 什么坏事都没被你赶上。”   傅芷璇哭笑不得,这颜氏倒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不过总比阴恻恻背后使坏强。   等队伍过去后,她望向季长源, 问道:“季族长,可是老太爷仙逝了?”   季长源颔首:“嗯, 前几日去的, 从去年冬天开始, 老太爷的身体就每况愈下, 一个月前都已经不能下床了。”   傅芷璇轻轻一点下颚:“请节哀。”   季长源坦然一笑:“天地万物,有枯有荣,人亦如此,此乃自然之始,无可避免,也算老天怜悯, 安顺的消息迟了一日才进京,没让老太爷走得不安生。”   见他提起安顺之事一脸豁达,傅芷璇似乎有些明白,季老太爷为何弃了亲子,让他做族长了。他确实比短视的季二叔更适合族长之位。   “那就好。”傅芷璇叹了口气,“在季家时,老太爷对小妇人照顾良多,今日就让小妇人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季长源扬眉诧异地看着傅芷璇,苦笑了一下,劝道:“夫……我托大,跟着叫你阿璇了。阿璇,你恐怕不知,季文明在安顺犯下了投敌叛国的大罪,我们季氏一族现在都是罪人,已被判流放漠北,三日之后启程。你的心意我们领了,还是别与我们一道了,免得受牵连。”   按本朝律法,凡是谋逆、造反之类的大罪,父、子年十六以上一并处死,其它亲属均免去死刑,只是按其亲疏关系,或收、或流。季家人的处罚在律法范围之内,算不得严苛,但到底是飞来横祸,也难怪季家人这么伤心了,一个个都哭肿了眼。   傅芷璇无奈一笑:“季族长,无妨的,我已经知晓此事了。”   见傅芷璇执意要跟去,季长源没再反对,只是长叹了一声,深有感触地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古人诚不欺我也。阿璇,我代老太爷谢谢你。”   季家出事后,不说街坊邻居,就连他自己的母族、妻族都避之唯恐不及,妻子回娘家都吃了一个闭门羹。更别提过来祭拜老太爷了,而且那些曾经受过老太爷恩惠的人也装聋作哑,无一人上门,因而这时候,傅芷璇的举动在他眼里才更显难得。   季长源亲自陪着傅芷璇,跟她说起老太爷离世时的点滴。   “离世前十天,老太爷就已经用不下饭了,药石俱罔。我们都很难过,反倒是他安慰我们,生死有命,他活到这把年纪,寿终正寝,也算是上天赐福了,没甚好遗憾的,让我们看开点。”   傅芷璇想起季老太爷那张削瘦严肃的脸,也是唏嘘不止:“老太爷是个旷达之人,自有天佑,季族长不必忧心。”   季长源点头:“他老人家一生为善,善有善报,老天爷不会苛待好人。”   傅芷璇笑笑不说话,这话只能安慰自己,若说不能苛待好人,那季家这么几百口人,难道就没有一个良善之辈,可还不是一样要受季文明的牵连,流放千里,骨肉分离,甚至客死异乡,至死都不能落叶归根。   这种惩罚不可谓不重,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亦不能置喙,只能说:“西北边陲之地,路途遥远,苦寒多艰,季族长多保重,多备些应急之物。”   季长源苦笑道:“多谢阿璇提醒,此去多艰,我们又多老弱妇孺,当早做准备。不过能保住性命,还免沦为奴籍,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过,傅芷璇笑笑,索性转开了话题,状似无意地问了一番燕京城的近况。   季长源比小岚的消息要广得多,不过有用的不多,他知道的也多是市井小事,与己身关系不大。   说话间,已经出了城,到了季家的墓地前。   季家的墓地在东郊的一片缓坡上,附近草木扶疏,松柏森森,缓坡一路向上,一个个长出了苔痕的墓碑矗立在前,这就是季家先祖的长眠之地。   季老太爷的墓地在缓坡左下方的位置,现已打开,墓前站了一个穿着道服,蓄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拿着罗盘,在旁转了一周,然后指点抬棺者按照他指定的方位把棺椁放入墓地。   放好棺椁,关闭墓门,烧了纸钱,一一叩拜后,季家人陆续散去,傅芷璇拿起香,点燃,站在墓前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蹲下身,把香插在了墓前,往后退了两步,看着石碑叹了口气,也转身跟上了人群。   进入城门,走到分叉口时,傅芷璇叫住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赖氏:“赖家嫂子,稍等一下。”   赖氏扭头,眨了眨肿得像核桃一样的眼皮,恹恹地唤了一声:“弟妹。”   说完,她似乎也觉得不妥,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表情讪讪的,一脸的尴尬。   傅芷璇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提醒了一句:“叫我阿璇即可。”   赖氏点头:“阿璇,你叫住我可是有事?”   一想到一家人的悲苦命运,她就没心情跟傅芷璇闲扯。   傅芷璇瞧出她兴致不高,索性省去了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赖佳托我给你父母带了两身衣物回来,我放到了客栈,今天正巧碰到你,你与我一道过去拿吧。”   猛然间听到妹妹的名字,赖氏恍惚了一下,咬住下唇,低喃了一句:“佳佳!”   语气无限惆怅,也不知是悔还是恨。   挣扎了片刻,她抬起憔悴的眼看着傅芷璇说:“好,麻烦你了。阿璇,你见过佳佳,她现在可好?”   说完,她又忍不住自嘲一笑:“连我们都受了牵连,更何况是她,她是沦为了奴籍了吧,我们姐妹还真是命苦,都栽到了这姓季的身上。他倒是好,死了一了百了,却连累我们姐妹俩受苦。”   说起季文明,赖氏就一肚子的火,全忘了当初她是如何看好这人,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妹子贴上去坐妾。   傅芷璇对赖氏这人的感官并不好,因而也不愿与她多谈,更不想把赖佳在安顺的悲惨遭遇告诉她,便道:“还好,她并未受季文明牵连。除了衣物,她好像还给你们捎了一封信回来,你们看完便知。”   知道赖佳没受季文明牵连,赖氏心里着实松了口气:“既如此,她为何不回来?”   “那我就不得而知了。”傅芷璇不咸不淡地说道。   赖氏听了,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莫非她还舍不得季文明那厮?可那厮都已经死了,难不成她还准备给他守一辈子?”   傅芷璇没理会她这荒谬的猜测,两人一路无话,很快便走到客栈。让赖氏在下面候着,傅芷璇上去把包袱递给了她。   赖氏冲她道了谢,抱着包袱走了,转眼间就已到了正午时分,傅芷璇提步上楼,叫上闻方,又寻了一辆马车,带着小岚匆匆往云来客栈赶去。   云来客栈果然如小岚所言,大白天的,大门紧闭,显然还没恢复营业。   闻方下了车,走过去,用力敲了几下门。   很快,张柳急匆匆地跑过来打开门:“不好意思,我们最近歇业……啊,夫人,你回来了,你还活着?”   张柳的反应跟傅家人见到她的反应如出一辙,他一脸惊喜地跑了过来,搓着手,激动地说:“夫人,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咱们的客栈就要彻底关门了。”   傅芷璇笑看了他一眼:“放心,散不了伙,过来帮忙,把小岚扶进去。”   张柳走到车边,看着躺在马车里,小脸瘦了一大圈的小岚,惊讶不已:“小岚姑娘这是怎么了?”   “被人打了。”傅芷璇冷着脸说。   张柳瞧见她眼中的狠光,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走过来,帮傅芷璇把小岚扶进了客栈。   因为小岚身体不便,他们换了一间屋,住到了客栈后院的一楼。   安置好小岚后,张柳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让小的去通知严掌柜这个好消息吧,他见到夫人一定会很高兴。”   傅芷璇正好也有此意,便说:“好,你去叫他来一趟,我有事与他相商。”   “诶,小人这就去。”张柳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就瞧见满头大汗的严掌柜冲了进来,他急得连鞋子都穿反了,冲到门口,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忽地顿住,站在门外,惊喜地说:“夫人,夫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傅芷璇连忙站了起来:“严掌柜,我无事,让你们担心了,进来坐下喝口茶再说不迟。”   细细盯着她看了好几瞬,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严掌柜重重点头,笑了笑:“嗯。”   傅芷璇替他拉开椅子,又拿起刚烧的热水,给他泡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我不在的这几个月,让严掌柜费心了。”   严掌柜连忙摆手:“当不得,夫人言重了,此乃老夫的本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夫只是做了我应当做的事。”   言罢,忽然记起一事,严掌柜飞快地中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钱袋子递给了傅芷璇:“夫人,这是最近几个月客栈和糕点铺那边的营收,因为客栈最近出了些事,所以老夫一直随身带着。账册都放在了库房里,我让张柳去拿出来。”   傅芷璇看着袋子里的几只银锭,估算了一下,照这银锭的大小,应有近百两银子,她不过出去四五个月,能有这么收入已是不错,与往年比相差无几,便道:“不必了,账册有空我再对,今日请严掌柜来,是有一事相询。”   严掌柜见她说得慎重,也不自觉地挺直背脊,问道:“夫人说言何事,但说无妨,可是关于客栈的?”   他猜测傅芷璇回来了,这客栈自是要继续开下去。   但傅芷璇却摇了摇头:“非也,客栈与糕点铺,我另有安排,今日请严掌柜来是因为我明日欲入主苗家,严掌柜可愿与我一道?”   这是傅芷璇在回京的路上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她要去苗家,怎么也要带一个信得过,又精通商道的人。而在她所认识的人中,最合适的非严掌柜莫属。   严掌柜在大银楼里历练过数载,见过的大场面不少,对账册筹算颇为精通,最要紧的是他是个守信重诺的人,不用担心他哪天会在背后突然插她一刀。   “入主苗家?”严掌柜简直被这四个字给吓傻了,他盯着傅芷璇,蠕动了几下唇,一脸的惶恐,“可是我以为的那个苗家?”   傅芷璇颔首:“没错,京城里还能有几个苗家。”   也是,夫人不就是与苗夫人一道南下的吗?严掌柜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蹙起:“苗家家大业大,内里关系错综复杂,夫人可想好了?”   傅芷璇肯定地说道:“这一点我也知道。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受苗夫人所托,打理苗家产业,既已答应,万不敢推辞。”   原来还有这一遭,严掌柜拧紧眉,仔细思量了一会儿,咬牙道:“夫人有心提携,老夫若再推辞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见他答应,傅芷璇松了口气,笑道:“如此,那我还有一事要提醒掌柜,盯着苗家的不止苗家内部的那群贪得无厌倚老卖老的老家伙,还有转运使徐荣平。”   严掌柜神色一凛:“怎会跟官府扯上关系?”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扯上了官府,这其中的风险就增大了数倍。   其中的内情傅芷璇不好向他道明,只能提醒他:“此事有一定的风险,严掌柜心里若有了决断,不若把家人送到乡下去避暑,等天气凉了再回来如何。”   严掌柜瞬间明白了傅芷璇的意思,拱手道:“还是夫人想得周道。既然夫人都不惧,老夫活了这把年纪,更无所惧了。”   话是如此,神情却未见丝毫的放松,就傅芷璇的反应来看,这应是一场硬仗,不过若赢了,他也能扬眉吐气,不必再龟缩在这小小的一方客栈中,一辈子籍籍无名。   ***   送走严掌柜后,傅芷璇又叫来张柳,指着凳子让他坐下。   张柳一脸受宠若惊,屁股只挨了凳子的边:“夫人,你有事尽管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傅芷璇看着张柳憨厚紧张的脸,问道:“史密回京之后,没找过你吗?”   张柳挠挠头:“找过,他无意中救了一个当官的,那官爷很赏识他,给了他大笔银钱,还把他安排进了衙门里当差。史哥就在邛崃巷买了一所大宅子,还叫小的一块儿过去住,小的没去。”   “为何?你们俩可是打小的交情了。”傅芷璇直视着他的眼。   张柳搓搓手,为难地笑了:“小人觉得不自在,那地方都是有钱人住的,再说,小人还要给客栈看门呢,去他那里能做什么呢?天天吃了睡,睡了晒太阳?人还是得找点事做,史哥是个干大事的,他做的,小人做不了。”   没错,人总得寻点事情做,否则迟早要废。   傅芷璇今天刚走进客栈就发现了,哪怕没开门,甚至连东家都很可能不在了,张柳也没偷懒,每天把客栈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虽然已经半个月没客人了,但客房的窗棱上都还是纤尘不染。   这样细致努力认真的人,自当得到回报。   “张柳,我与严掌柜有事要做,没空管客栈,以后客栈就交给你打理吧,等一切上了正轨,你的月钱比照严掌柜之前的。”   “啊……”张柳的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不行,不行,夫人,小人不行的,小人连字都不识,做不了这事。”他一个粗人,豆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敢奢望做掌柜呢。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浅笑道:“无妨,不会学就是,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小岚会识一些字,你有空多请教她,不会的,等我回来问我。至于筹算,我以后都居住在客栈里,晚间回来,你也可找我询问,也可在严掌柜来时,请教他。”   张柳还是犹豫不决,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傅芷璇见了,直接问他:“你若不学,就准备一直做个干粗活的伙计,每个月拿着不足一吊钱的月钱过一辈子吗?你好好思量,若想在燕京城扎根,娶妻生子,少不得要多闯这一回,否则将来如何养家糊口。”   张柳惭愧地垂下了头:“小人明白,夫人是真心替小人打算,只是小人从未做过生意,万一搞砸了……”   “搞砸也无妨,你若不做,我与严掌柜暂时也没时间管,这客栈也只能继续关门歇业。你若做好了,于我也是一条极好的退路,你好生想想吧。”傅芷璇截断了他的话,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如实告诉了他。   听傅芷璇这样说,张柳一狠心憋红着脸说:“那小人就尽力试试吧。”   ***   与云来客栈的一片欣欣向荣之势不同,此刻的苗家正笼罩在一片愁雾中。   苗铮以往平和淡然、与世无争的脸上此刻充斥着不满与愤怒:“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帮老家伙着实可恨,米管家,咱们就没办法吗?娘的灵柩已经停在正堂这么多天,还不让她入土为安,我心实在不安。”   米管家心疼地看着他,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清凉粥,递到他面前:“公子莫急,你中午都没吃什么东西,喝点清凉粥,消消火。”   这几日,因为天天跟那群老家伙争吵,苗铮都急得嘴上冒泡了。经米管家一提醒,他发现自己还真是饿了,接过碗,拿起调羹大口大口地把粥喝了,扭过头恨恨地说:“米管家,明日那群老头子肯定还会来,你让人把大门关了,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米管家连忙劝他:“使不得,公子,关得了一时关不了一世,况且,他们是群泼皮无赖,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若是太叔公往门口的地上一坐,你说旁人会如何看咱们?”   太叔公七老八十了,坐在大门口,旁人会下意识地偏向于他,一顶不敬老,不尊长的帽子扣下来也够他们受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苗铮把调羹往桌上一摔:“那你说怎么办?”   米管家眨了眨眼,小声说:“公子,既然徐大人有心帮咱们,你何不就答应了。”   作为苗夫人的心腹,米管家对二人的私情一清二楚,因而下意识地比较相信徐荣平。   苗铮虽没有确认此事,但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模模糊糊地也知道一些苗夫人的事,因而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不行,娘这次南下,他也在,最后就他一个人回来了,我娘却……我凭什么相信他。”   这本是苗铮一时的负气之言,殊不知却一语中的。   米管家见他对徐荣平反感得很,不敢再劝,拧眉苦思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主意:“对了,公子,听说与夫人一同南下的傅氏回来了,明日何不召她进府一问。”   “她还活着?”苗铮眼睛一亮,关注点完全偏了,“好,请她过来,她既然没死,说不定我娘也还活着呢!”   米管家苦笑,公子啊,都这时候了还这么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   “谋反”、“大逆”两罪,父、子年十六以上一同处死,其它亲属均免去死刑,只是按其亲疏关系,或收、或流。而一般死罪,只杀本人,亲属受免死之刑。   这是《唐律》规定的内容,不愧是我大唐,刑罚就是宽松。 第103章   次日,晨光熹微, 傅芷璇就与闻方和严掌柜去了苗家, 但有人比他们还早。   初阳下, 牙齿都快掉光,头也秃顶,露出光亮头皮的三叔公坐在苗家大门口,唉声叹气,旁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爹, 地上凉, 你年纪大了,快起来。”三叔公的儿子苗伯生挤入人群, 弯腰焦急地去扶他。   三叔公用力甩开他的手,横了他一眼:“不用管我, 让我一个人静静。都是老头子无用,连咱们苗家的传家宝都给丢了, 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们。”   “苗老头, 你传家宝丢了回自己家找啊, 跑这儿来做什么?”一个熟识的街坊好奇地问了一句。   三叔公重重地叹了口气, 唱作俱佳地说:“这宝贝,我爹爹当初最是疼爱我四弟,因而传给了他。我四弟去了后,又传给了伯庆。伯庆这一走,哎……这么多年了,咱们连那物的影子都没见过, 也不知还在不在。苗铮这孩子心地纯善,若是被人骗了去,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是我苗家的祖传之物,老头让他先暂时交给我替他保管,等他成家立业后再还他。可他不知听信了何人之言,连门都不让咱们进。”   一派胡言,好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挤在人群中的傅芷璇看着三叔公把白的都说成了黑的,讥诮地撇了撇嘴。   但路人不知真相,再加上三叔公一大把年纪了,说得又那么动听,这些人下意识地相信了他,纷纷对着苗家雄伟气派的大门指指点点,反正指点两句又不要钱。   苗铮在府里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差点冲了出来:“这老东西,明明是我祖父寻遍各地所得,并花重金请米大师所制,到他嘴里却成了祖传之物,人人有份了,欺人太甚,贼不要脸,我要出去与他好生理论理论。”   “少爷不可,万万不可,你是晚辈,天生不占理。”米管家连忙拉住了他。自家少爷,苦读诗书,吵架翻来覆去都只会那么几句,哪是那老不休的对手,只怕要不了几句就会落了下风,反倒不妙。   苗铮焦急地看着他:“那怎么办?就听之任之,让他在门口败坏咱们的名声?”   米管家只能这么劝他:“少爷,夫人此去,你需守孝三年,今年是不能参加秋闱了,他在外面说这些也无妨。”   苗铮不语,白皙的额头上青筋暴凸,手指紧握成拳,狠狠砸向桌面:“我读这么多书作甚,连祖宗的家业都守不住,还让娘受委屈,死了都不安生。”   米管家知道他是想通了,轻轻拍着他的肩:“公子,你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安生读书即是,等你金榜题名,他们迟早会后悔如此对你。小人去看看,想个法子把他们打发了。”   苗铮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也去。”   米管家看他怒气冲冲的样子,有些犹豫,担心他会忍不住,冲出去与三叔公几个理论,落了下乘。   苗铮看懂了他的担忧,闷闷地说:“米管家,你放心,我会忍住的,不会冲出去的。”   罢了,夫人已经不在了,公子也该学着立事。米管家叹了口气,叮嘱他:“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公子务必答应小人,千万要冷静。”   ***   这厢,仲夏的烈日渐渐发挥它的威力,三叔公到底年纪大了,在阳光下坐了没多久,额头上就开始不断地冒汗,脑袋也开始发晕,左手撑着头,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   闻方见了,幸灾乐祸地笑了,低声说:“看样子是中暑了,再呆一会儿,说不定就要晕倒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晕倒在苗家门前,碍于他的长辈身份,苗铮就是有理也要变成无理,一顶不敬长辈的帽子扣下来也够他受的了。   傅芷璇盯着四周看了一会儿,然后招手凑到闻方耳畔,跟他低语了几句。   闻方听了,激动得一拍手:“夫人此计甚妙,小人这就去办!”   他飞快地从人群里钻了出去。   没过多久,大伙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咯咯咯、喔喔喔”的声音,不绝于耳,同时鼻端还萦绕着一股愈来愈浓的臭味。   不少人当即捂住鼻子,皱眉问道:“怎么回事,谁家的鸡跑了出来?”   这可不像是一只、两只鸡,而是来了一群吧。站在外围或是个头高一些地往外瞟去,远远地就看到,一个穿着棕色短衫的高个大汉推了一车的鸡,边走边喊:“卖鸡了,卖鸡了,便宜卖鸡了……”   公鸡、母鸡像是在呼应他一样,喔喔喔地叫个不停,此地顿时热闹得像个菜市场一样。人群的注意力顿时被这鸡贩给吸引了过去,谁还管三叔公几个。   这大汉卖的鸡一只只活蹦乱跳,肉又结实,有些妇人看了心动,顺口问了一句:“这鸡怎么卖?”   大汉嘿嘿一笑,竖起蒲扇一样的大手,扯着如雷般的大嗓门吼道:“便宜,无论公母、大小,一律十文钱一只,每人只能买一只。”   这些鸡少说也有三四斤重,个头大的公鸡只怕有五六斤重,才十文一只,现如今就是最普通的大米白面也得七八文钱一升,这么说,这鸡肉岂不是比大米都便宜。   闻者纷纷心动,扑过去,掏出铜板,争先恐后地大喊:“老板,给我一只公鸡。”   “老板,我要母鸡,就这只……”   ……   不过短短几息放功夫,大汉这一车的鸡就被抢光了。抢到的无不欢天喜地,得了便宜,谁还有心情凑热闹,连忙乐滋滋地拿着鸡回去给家里的婆母、丈夫邀功。   没抢到的,见好处都被旁人抢了去,心情郁结,也没心思顶着大太阳看热闹了,瘪瘪嘴,悻悻地走了。   刹那间,围在苗家门口的人群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地乱糟糟的鸡毛,被风一吹,飘飘荡荡,扬起老高,其中一团细细的绒毛,往前一荡,忽地窜入三叔公的鼻孔里。   “阿嚏,阿嚏……”他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苗伯生见了,连忙跑过去,大声喊道:“爹,爹,你没事吧!”   三叔公把绒毛从鼻孔里掏了出来,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一根鸡毛罢了,这畜生坏我好事。”   双手交握在腹前的傅芷璇听到这句话,嘴角带笑,低头瞥了他一眼,正好跟三叔公深深往下陷的吊梢眼撞上。   “是你!”三叔公看到傅芷璇,布满褐色斑点和皱纹的眼皮一拉,浑浊的眼睛中闪着凶光,“你来做什么?”   讥诮一笑,傅芷璇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问题,淡紫的裙摆从他脚边擦过,径自走到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傅芷璇来拜祭苗夫人。”   门内,米管家和苗铮早把外面的动静给瞧了个一清二楚。见人群散去,两人惧是一喜,又见傅芷璇走来,更是高兴。苗铮忍不住说:“咱们都红没派人去请她,她怎么来了?”   米管家比他沉稳得多,揣度了一番傅芷璇的来意,道:“也许是有夫人的消息,先请她进来。”   苗铮颔首,让人打开门,急切地跨步迎了上去,劈头就说:“快请进,我正想派人去请夫人过府一叙。”   眼看门就要关上了,三叔公几人再也坐不住了,一直没说话苗家二伯苗伯余打头阵,上前两步,握紧拳头抵在唇上:“咳咳,苗铮,你就学了这些,见到长辈连礼都不行,成何体统。”   苗铮板着脸,正想驳斥两句,傅芷璇却转过身,先一步开口了:“长辈?你们算哪门子的长辈?有长辈堵在晚辈门口,败坏晚辈名声的?你们喜欢坐这儿,尽管坐,明日这里卖带鱼,你们不是喜欢占便宜吗?明日也可以在那儿排队,带几条回去尝尝,放心,我不收你们贵的,一条一个铜板。”   几人霎时明了,原来刚才那几十只鸡是她搞的鬼,目的就是为了不动声色地把这些看热闹的百姓赶走。他们就说嘛,芙蓉巷住的都是富商巨贾,鸡贩怎么跑这儿来,原来是有人在这其中使坏。   苗伯余竖起沉沉的三角眼,阴鸷的目光盯着傅芷璇,语带警告:“傅氏,这是我们苗家的家务事,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插手?多管闲事的人历来活不长,你可想清楚了。”   “凭什么?凭这个,够格吗?”傅芷璇大大方方地凑袖袋里拿出印信,高举在半空中。   阳光下,乳白色的玉印莹润光滑,表面似乎有流光在窜动,引人侧目。   三叔公暗沉的眸子忽地发亮,昂起头,紧紧盯着玉印,高声喊道:“这是我苗家的,还我,还我……”   说完,两只手撑地飞快地站了起来,一副准备来抢的模样。只是他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太久,两腿发麻,刚站起来,双腿就开始打颤,嘴里激动的声音也变成了哀嚎:“好痛,好麻,伯生扶我一下!”   苗伯生连忙扶住他,站了一会儿,三叔公腿上的麻木才逐渐消退,又有精神惦记着玉印了,但等他抬头,傅芷璇已经把玉印收了起来。   “印呢?”三叔公恶狠狠地盯着傅芷璇。   傅芷璇没理会他,扭头对一脸呆滞又惊讶的苗铮说:“走吧,进去说。”   苗铮回过神来,机械地点了下头:“哦,夫人请。”   “慢着,苗铮,身为苗家子孙,你怎可让苗家的传家宝落入这等妇人手中?莫不是鬼迷了心窍,被这刁钻奸猾的妇人给骗了,难怪,我们怎么问,你都不肯把玉印交出来。”三叔公见傅芷璇难缠,干脆把矛头对准了苗铮。   苗铮气得一脸通红:“这是我祖父耗费三年心血打造而成的,与你们何干,我愿送谁就送谁!”   “不用与这种人怄气。”傅芷璇安抚了他一句,扭过头,也不跟苗老太爷讲道理,冷笑连连,“你可以去官府告我,告我侵吞苗家财产,我傅氏随时奉陪到底。若以为三言两语,挑拨离间,或是以舆论相逼,浪费几句一文不值的口水就想让我交出印信,做梦!老爷子今早在地上坐了一个早晨,想必是累了,明日请早,到时我让人给你们搭个遮阴的地方,再给你老煮点酸梅汤解解暑,你老人家喜欢这儿,尽可天天来,一点小吃小喝的,我还是招待得起的!”   语毕,再不理会气得浑身发抖的三叔公几人,叫上闻方和严掌柜一起进了屋。   眼睁睁地看着苗家大门再度在他们眼前合上,苗伯生气得一捶拳:“哼,走了一个姜氏,又来了一个姓傅的,咱们家专门跟这些女人相冲!”偏偏这两个女人都是牙尖嘴利,不好相与的,比男人都还难搞。   苗伯余见事不可为,叹了口气:“走吧,回去从长计议!”   苗伯生睁大眼不甘地说:“二哥,难道就这么算了?”   忽地,他一个灵光闪现,拍手道:“爹,二哥,有了,她傅氏会花钱收买人心,咱们就不会吗?咱们也薄施恩惠,寻个几百人来助阵,苗铮是读书人,他还想考取功名,不敢坏了名声!”   苗伯余立即否决了他的提议:“不可,要当散财童子,咱们哪比得上苗铮,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听傅氏说,明日他们再来,她就带鱼伺候吗?   “你二哥说得对。”三叔公张了张快要冒烟的嗓子,挥挥手,一锤定音:“别争了,先回去再说。”   ***   进了院子后,苗铮就一脸惭色地看着傅芷璇,拱手道:“铮惭愧,身为男儿,还要夫人替我解围!”   “不过雕虫小技罢了,公子不必过于介怀。”傅芷璇站在原地不动,坦坦荡荡地受了他这一礼。依她说,苗铮这人就是太老实,太死心眼,不知变通了,否则以苗家的财富权势,有的是法子收拾苗三叔公这群贪得无厌的家伙。   米管家也是一脸感慨:“哎,小人老了,脑子都糊涂了,还是傅夫人有办法。小人这就安排人手去在三叔公今日所坐的地方上面搭一棚子,再摆上一张木桌,并两张躺椅,务必要让三叔公在门口坐得舒舒服服的。”就是礼部的大人来了,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见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傅芷璇赞许地笑了:“米管家想得周道,再摆些香酥易克化的糕点在旁边,另外请一个大夫吧,免得老爷子年纪大了,有个闪失,你我可担待不起。”   被他们这样一搞,三叔公再来才有鬼了。   苗铮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己都插不上话,颇觉郁闷,头一回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书亦枉然。   讨论好了应对三叔公的计策,傅芷璇道明了今日的来意:“夫人于我有大恩,让我去给她上一炷香吧。”   提起母亲,苗铮脸上的怒气退去,换成了难过,他叹了口气,朝傅芷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把傅芷璇领到了灵前。   虽是衣冠冢,但苗夫人的丧事办得一点都不马虎,一应该有的礼节和物品无不齐全。   傅芷璇来到灵堂前,拿起香,对着她的灵位,行了一礼。   礼毕,傅芷璇随苗铮走了出来,说道:“你心里应该有许多疑惑,找个地方,我向你一一道来。”   苗铮颔首,把她领道花厅,摒退了奴仆,黑沉沉,充满探寻的目光落到傅芷璇的袖口:“夫人,我苗家的印信为何在你手里?”   傅芷璇拿出印信摆到了桌上,长叹了一声:“这是你母亲临终前给我的,她托我暂代苗家事务。”   苗铮接过印象,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说是我母亲所言,可有凭证?”   傅芷璇苦笑摇头:“没有,当时只有我和她二人,不过印信乃是她亲自从发髻上取下来的,否则我也不知。”   苗铮拧紧眉,闭上了眼,艰难地问道:“这么说,你知道我母亲是如何遇害的了?”   要解释清楚苗夫人的死因,就离不开苗夫人南下的真正目的。   这事牵涉甚广,苗夫人一直不愿把儿子牵扯进这个泥淖中。可现如今的状况,由不得苗铮再天真下去,让他做个明白人,总比一直做个糊涂鬼,分不清敌我,错把仇人当恩人强。傅芷璇想了想,索性跟他说了实话:“你母亲是被徐荣平拉过去挡了一刀,刺中胸口而亡。”   “不可能,你骗我!”苗铮两眼瞪得老大,怒瞪着傅芷璇,“不可能,徐荣平他不可能这么对我娘的,不可能。”   果然,苗铮对二人的私情也有所察觉,傅芷璇轻嘲一笑:“我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你。”   她把南下的经过和目的详细讲了一遍,只是略过了陆栖行在里面动手脚,挑起徐荣平与成先生的争端一事,然后着重讲了一下苗夫人遇害的经过。   苗铮听后久久屋檐,他最敬爱的母亲,不止与徐荣平有不清不白的关系,甚至还涉足这种见不得光的交易,与敌国有千丝万缕的牵扯。这与他从小在学院里所受到的忠君爱国的教育相悖。苗铮备受打击,眼眶血红,手指扣住桌面,都快把表面的红漆给抓了下来。   难怪了,无论多忙,这些年的春天,冰雪融化,天气变暖之时,母亲总会亲自南下一趟,从不假手于他人,带的也总是那一帮子亲信。每次他问起,母亲总让他别管。   “为什么?娘,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咱们家的银子还不够花吗?”苗铮痛苦地抱住了头,若娘不参与这种事,他们母子就不会阴阳相隔了。   傅芷璇坐在对面,默不作声,任其发泄。   良久,苗铮稍微冷静了下来,盯着傅芷璇:“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策,我凭什么相信你?”   傅芷璇早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不疾不徐地说:“我有一计,能证实我所言不虚,只是还需请公子配合。”   苗铮血红的双眼盯着她看了许久,闭上眼,狠狠地点了点头:“好,你说,怎么做,我都配合你,只要能让我查明真相!”   过了一会儿,苗家的奴仆就看到,苗铮亲自把傅芷璇送出了花厅,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玉印郑重其事地交给傅芷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夫人,有劳了。”   傅芷璇点头,一语双关地说:“公子请放心。”   两人就在花厅的门口道别,傅芷璇提脚转身出了苗家。   才走出几十丈,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接着一辆青色的马车停在了她面前:“夫人,米管家吩咐小的送夫人一程,夫人请!”   “多谢!”傅芷璇没有推辞,坐了上去。   马车驶离芙蓉巷,出了大道,缓缓沿着小路而行,往云来客栈的方向驶去。   烈日炎炎,街上行人稀少,行至半路,忽然,马车陡然停了下来,一道浑厚的男声从外面传来:“傅夫人,我家大人相邀!”   傅芷璇从马车里钻了出来,顺手掩住了帘子,下了马车,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高壮男子问道:“哦?你家大人是何人,找我何事?”   那人倨傲地说:“见了就知道了。”   傅芷璇纹丝不动:“你家大人名讳是谁,我都不知,岂能跟你走。”   “傅夫人,是我,别来无恙!”躲在暗处的徐荣平见四周无人,从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眯眯眼带着邪光盯着傅芷璇,“夫人真是深藏不漏,倒是徐某小瞧了夫人。夫人是个聪明人,想必已经明白徐某找你的目的了。” 第104章   他虽然在笑,傅芷璇却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毛骨悚然。想到他当初毫不犹豫地拉过苗夫人挡刀, 一回京后又能若无其事地接近苗铮, 打着帮他的旗号,想要夺取苗家产业的信物,进而侵吞苗家,傅芷璇就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因而,她不敢有任何的松懈, 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轻笑了下,一脸的茫然:“大人不说, 民妇如何得知,还请徐大人明示。”   徐荣平之所以亲自出马, 一是因为急切,他迫不及待地想取得印信, 二来则是因为上次让史密来找她空手而归了, 想必再派一人来, 除非是硬抢, 否则也不可能事成。   此乃燕京重地,人多眼杂,未免惹上麻烦,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   “傅芷璇,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开个价吧, 要怎样才肯把玉印给我。”徐荣平懒得跟傅芷璇兜圈子,她要的不外乎是好处而已。   傅芷璇死死掐住手心,嘴往上勾起讥诮的弧度:“你害死了苗夫人还想谋夺她的家业,就不担心午夜梦回她会从坟地里爬出来找你吗?”   她这可不像是肯配合的样子,徐荣平拉下脸,阴沉的眼睛像是淬了毒一样,射向傅芷璇:“傅氏,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玉印留在你一个妇人手里也没什么用处,趁着我心情好,还愿意给你补偿速速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   “怎么,我不给你还准备抢了?天子脚下,我就不信还没王法了。”傅芷璇昂起头,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想要玉印,可以,在苗夫人出殡之日,你从苗家一路跪到她的坟头,三步一磕头,向她忏悔,我就给你!”   苗家的坟地也在城外,十几里的地,一路跪过去,要不了半天,他的“名声”就会传遍全城,这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傅氏提出这种要求,分明是故意刁难他。   徐荣平也来了火气,冷哼道:“傅氏,你弄错了,杀姜氏的可不是我,就算我当初没拉她挡那一刀,她一个弱质女流也没法躲过梁军的大刀。迟早要死,我只不过是让她的死变得更有意义罢了。”   傅芷璇遍体生寒,大夏天的,凉意从脚底往上蔓延,冲入脑袋,令她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在徐荣平的眼底,似乎一个大活人跟个死物也没什么区别,人尽其用才是他的原则。   这样一个没有良心的极致的利己主义者,只要对他有利,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她还真是低估了他,幸运地是她发现得还不算太晚。   傅芷璇杏眸喷火,用愤怒掩饰住了心底的震惊与了悟:“徐大人真是口才了得,我头一次听到有人把杀人夺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你若真觉得你没错,你有理,是否敢把今天这番话拿到金銮殿、六扇门前讲他一讲,让世人来评评理!”   徐荣平自是不敢,他眯起眼,朝傅芷璇走近:“傅氏,不识好歹,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语毕,黑影期近傅芷璇,如钳子一般的五指猛地伸向她,显然存了强夺的心思。   他快,有一物比他更出其不意。啪地一声,一条漆黑的鞭子快如闪电,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直抽向徐荣平。   徐荣平眼疾手快,飞快地侧了侧身,但鞭子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紧追着他不放,鞭尾擦过他的小臂,留下一条三寸长的红痕,这才慢悠悠地收了回去。   火辣辣的辛痛感从徐荣平的手臂传到大脑里,他咬紧牙关,抬头怒瞪着扬鞭者。   马车上,拿下了草帽的闻方笑得很是欠揍:“不好意思,手滑了!”   语气轻飘飘的,眼底的笑充满了挑衅意味。   徐荣平拧紧眉,盯着这个明显“与众不同”的车夫,眉头打结,目光带着审视与探究:“你是何人?”   闻方翘起腿,笑嘻嘻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路人,没办法,我这人平生最见不得畜生横行。”   他最后一句指桑骂槐的意味太浓,徐荣平想忽视都难。他怒极反笑:“很好,很好,傅氏,果真是我小瞧了你,还带了这么个家伙,难怪这么有恃无恐,咱们走着瞧,我迟早要你跪下来求着我收玉印。”   知道今天讨不了好,语毕,他愤怒地一拂袖,扬长而去。   小巷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片静默,过了几息,车帘轻轻被拉开,一道压抑地声音从里传了出来:“上车,回去。”   傅芷璇扭过头,看着苗铮愤怒扭曲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这做法无异是又把苗铮的伤口挖开用盐水冲了一遍,但若伤口里残余的泥沙石子不除,以后更有他受的。不过苗铮今日能听她的,见识了徐荣平的无耻嘴脸后都还能沉得住气,着实大有长进。   “上车!”见她没动,苗铮又说了一次,每吐出一个字,他额头上青筋就一根根地凸起,跳动,说不出的瘆人。   傅芷璇知道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刚才所听到的消息,因而没再多言,安静地坐上了车。   马车掉头,驶回苗家。返程如同来时一样,两人相顾无言,车里一片寂静,空气似乎都被冻住了。   就在傅芷璇以为苗铮会这么一路沉默着回去时,他忽然开了口:“夫人,今日多谢你,若非你,我还不知道母亲死得这么冤,还不知仇人是何许人。”甚至跟仇人把酒言欢,更甚者把苗家祖宗几代积累下来家业拱手让人。   傅芷璇想安慰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说:“你不必感谢我,苗夫人于我有恩。至于徐荣平,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迟早会遭报应的。”   苗铮一脸狰狞:“报应,若真有报应一说,为何有的好人不得善终,而恶人做了恶事却能逍遥法外,尽享荣华?哼,我不会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报应身上,就算有报应,徐荣平的报应也应出自我的手。”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有这种想法是理所应当,傅芷璇没有劝他,只是跟他说清楚了目前他们所处的状况:“自古官不与民斗,徐荣平是正五品的转运使,实权在握,背后又有泰山大人做靠山,根基深厚,要搬倒他,谈何容易。你不要冲动,此事咱们从长计议。”   “我明白。”苗铮眸光发冷,他只是迂腐,并不是脑子不灵光,不明白自家现如今是前有饿狼环伺,后有猛虎虎视眈眈,形势并不乐观。   马车在苗铮充满愤怒和仇恨的叹息中重新回到了苗家。   早已等候在侧的米管家看到车停下来,连忙小跑几步过来,凑近马车旁,正欲问是什么结果就看到眸光含恨的苗铮下了马车。一口气冲进了灵堂里,抱住苗夫人的牌位,悲恸地大哭了起来:“娘,孩儿不孝,孩儿无能,竟不能手刃仇人替你报仇。”   米管家见了,心知不妙,回头瞧了一眼随后跟过来的傅芷璇,一脸的难以置信:“傅夫人,这,这……”   傅芷璇回头瞧了他一眼:“你莫非还不信?”   米管家搓搓手,讪讪地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他那么狠而已。”   傅芷璇明白,他指的是苗夫人与徐荣平那层特殊的关系,有时候不止女人,就连男人也会以为有了私情就会怎么样,殊不知对于极度自私自利的人来说,什么都比不得自己的利益重要。更何况,他与苗夫人的私情当中还掺杂着太多的利益,现在想来,苗夫人需要他,他又何尝不需要苗夫人,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半个时辰过后,苗铮终于停止了哭泣,放下牌位,就地磕了三个响头,如誓言一般道:“娘,孩儿一定会替你报仇的!”   随后,他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张口就问:“人呢?查出来是谁给徐荣平通风报信了吗?”   米管家点头,飞快地把盯梢的结果告诉了苗铮:“你们离开后,总共有三个人出过府,其中一个是厨房的采买,每日这时候都要去采买府里的瓜果肉类,他的行程小人亦让人打听了,确实是去了市场无疑。另一个后院打扫的婆子,她出去是因为她男人摔伤了,小人亦让人去查证了,确有此事。”   顿了一下,米管家瞥了苗铮一眼,声音无意识地放低了一些:“最后一个是夫人院子里的丫头虹旎,她说要去苏记买一些夫人最爱吃的糕点回来,但苏记在东街,她出门去的却是西街。要小人把她拘起来问一问吗?”   “是她!”苗铮自嘲一笑,连惊讶都没有了,白皙的脸上一片冷然,“母亲待她不薄,她竟是如此回报的,你把她叫来,我倒是想问问,徐荣平究竟许了她什么好处,能令她忘恩背主。”   “慢着!”傅芷璇连忙叫住了他,“问清楚原因又如何?并不能改变任何结果。”   苗铮看向她:“那你什么意思?”   傅芷璇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徐荣平可以利用她传递消息,咱们也可以,就像今天一样。刚才你做并未露面,徐荣平还不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他做的好事,势必还会想办法拉拢你,骗取玉印,咱们先别打草惊蛇,暂且跟徐荣平虚与委蛇一番,争取时间,想办法找到他的软肋。”   要他跟仇人言笑晏晏,苗铮气得一拳砸到墙上,发出像是野兽负伤时的那种咆哮声。   米管家看了,心疼不已,劝道:“夫人,可否另想他法,我家公子素来是个实诚直爽的人,哪会是徐荣平的对手,只怕见不了一回就会被他识破。”   苗铮听了,一扭头看着他,倔强地说:“不用,我能做到,只要能给娘报仇,我什么都愿意做,也能做。”   傅芷璇见了,微微点头:“米管家多虑了,苗公子不用亲自去见徐荣平,他若来了,寻个借口避开就是。”   这倒是不难,米管家放心了:“那好,虹旎那边,小人先派人盯着,一有消息,小人就通知你们。”   傅芷璇点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嗯,我让闻方先派人去查一查徐荣平的岳父,你们这边安排人去调查一下徐荣平的妻妾。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咱们无法从正面搬倒徐荣平,只能另辟蹊径,我就不信,他没有软肋。”   如今也只能先这样了,苗铮没有反对,他抬头望着灵堂前明明灭灭的烛火,轻声道:“当务之急,是先让我娘入土为安,娘一天不入土,我就一天都不安心。”   “你担忧的不就是苗家那群老头子吗?这有何难!”傅芷璇轻轻一笑,对他们道,“三叔公一大把年纪了,除了贪财,最要紧的就是惜命,毕竟再多的银子也要有命才能花。我有一计,能让三叔公求着你让夫人早日下葬,今晚,你让守夜人……”   苗铮越听,眼睛越亮,激动得满脸通红:“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夫人主意多。此事成后,苗铮必重谢夫人!”   傅芷璇扯了一下嘴角,浅笑道:“你不用谢,毕竟我们现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有的事先讲清楚为好,苗铮,这玉印是苗家的传承之物,代表着苗家巨大的财富,是你拿着还是我拿着?”   这绝不是谁拿着这么简单,轻飘飘的一句话里代表着无尽的深意。苗铮有一瞬的迟疑,旁边的米管家见了,忙偷偷拽了一下他的袖口,用眼神提醒他接过玉印。   苗铮错开眼,没理会他的暗示,想了许久,白净的脸上闪过某种决然:“既然母亲信任夫人你,苗铮自然也信,夫人,我欲聘你为苗家的大掌柜,在你掌柜期内,此物给夫人,将可调动苗家绝大部分的产业。待母亲下葬后,苗铮会寻来几个信得过的掌柜和里正,做个见证,定下契盟。”   只有这样,傅芷璇才能长长久久名正言顺的为苗家办事,替苗铮出头。否则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妇道人家,为他人强出头算什么事。   他会这么快就答应傅芷璇并不意外,苗铮并不是个善谋之人,但他有一个优点,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不说信任,单凭她给苗家办的这几件事,就足以令他把玉印交给她。傅芷璇眸光带笑:“定不负东家使命!”   ***   当天夜里,苗家就出事了,听守灵的丫头说,昨夜阴风阵阵,半夜,冷风吹过,她似看到一拖着长长红裙的人影飘过,等她惊醒过来,一揉眼却不见了人影的踪迹。   她讲得绘声绘色,不过苗家的下人都是将信将疑。毕竟只是衣冠冢,棺材里也不过是夫人曾穿过的一套衣物而已,大大减小了世人的恐惧之心。   不过苗铮听后,却像发了疯一样,扑到棺木上,悲恸地大哭:“娘,娘,莫非是你回来了?你为何不来看儿子?”   他哭得太伤心,米管家见了,一边垂泪,一边让人去拉他:“少爷,你别哭了,许是夫人有什么心愿未了,咱们就别给她添乱了,让她走得安心吧。”   苗铮不动,双手死死扣住棺木,目光欲狂。   奴仆们不敢硬拽他,皆回头看着米管家。   “拉走,拉走!”米管家一挥手,索性亲自跑了过来帮忙,有了他带头帮忙,底下的人再不敢消极怠工。   苗铮死扒着棺木不放,身后的人拖着他猛拉,一个使劲儿,棺木上发出沉重的嘎啦声,棺盖错开,惊得大家都住了手。   米管家见了,走过去,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公子,咱们还是别打扰夫人的清静了。”   苗铮站着不动,目光沉沉地盯着露出了一个巴掌宽缝隙的棺木,旁边一欲邀功表现的丫头借机走了过去,轻声劝道:“公子……啊,那是什么?”   刚吐出两个字,她就变了音,莺歌燕语变成了惊恐狰狞的尖叫。   “何事大惊小怪!”米管家斥了她一句。   那丫鬟惨白着脸,捂住嘴,一脸受惊不小的模样,指着棺木上的那道缝:“米管家,里面,里面有一个骨灰罐!”   怎么可能,谁不知道夫人只是衣冠葬,里面应该只有夫人最喜欢的一套衣物而已才对。大家都下意识地认为是她眼花了。   米管家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往前一探头,朝缝隙里望去。   惨白的烛光挤进棺木,照亮了一小方天地,在光亮的最明处,一只灰色的骨灰罐孤零零地矗立在柔软的绸缎上。   米管家大骇,惊得往后退了两步,忙招来几个胆大的:“快,快,打开棺盖看看。”   两人合力,沉重的棺盖被推开,棺内之物在烛光的映照下无所遁形,里面真如那丫头所言摆着一只圆形的骨灰罐,而原本那件红裳却不翼而飞了。   “这,这,这……”米管家倒抽了一口气,字不成句,显然吓得不轻,“是何人的恶作剧?”   守灵的仆役丫鬟皆摇头:“没有人来过,更没人动过棺木!”   苗铮没理会大家的惊诧和不解,弯腰抱起罐子,拿到烛光前,转了一圈,发现罐身上,刻着几个潦草的字体“京城苗姜氏”。   “娘,娘,娘……”苗铮痛苦地把骨灰罐按入了他的怀里,似乎就像是在搂抱着自己的亲娘一样。   众奴仆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脸惊骇与震惊,难道这真的是夫人?   可夫人的骨灰盒是如何回京的?它总不能自己长了两只脚跑回来吧?况且官府通知他们的时候,可是说了,因为船上皆是死尸,登记在案后,他们把整艘船连同这些尸首一起给烧了,也就是说夫人骨灰应沉入了河底才对。可瞧公子的模样,又不像有假,在场的人连同米管家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里。   当天,这个消息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不翼而飞,很快就传遍了京城,成为京中的一桩奇闻。   旁人听了,只当猎奇和故事来听,惊过,叹过,笑过之后就忘了,但有关之人就没那么镇定了。   苗伯生牙关打颤,盯着父亲眼底的青紫,嗫喏着说:“爹,咱们家昨夜出现的那个女鬼会不会就是姜氏?”   “女鬼,什么女鬼?”苗伯余转过眼望向三叔公,“三叔,六弟说的鬼是怎么回事?莫非,昨夜府上闹鬼了?”   他一语就猜中了,三叔公却不肯服输,昂起脖子轻斥道:“哼,故弄玄虚罢了,不过是一介妇人,她又死在千里之遥的安顺城外,有何可怕的?”   若是他精神不那么憔悴,这句话还有些说服力。   苗伯余看了看他,没有多言。   第二日,三叔公眼底的青团更大更深了,似乎一夜未睡。   见状,苗伯余忍不住有些担心,问三叔公:“莫非那女鬼又出现了?”   三叔公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像是河蚌的嘴,紧闭不开。   苗伯生把苗伯余拉到一边,低声解释:“二哥,自昨晚日落之后,父亲就有些魂不守舍的,晚上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了大半宿,今早天没亮,他就起来了。”   这可不行,三叔公可是他们家手里最重要的一张牌,他的辈分摆在那儿,没了他,他们如何以辈压人?   苗伯余素来鬼点子多,他眸光一闪,轻轻地说:“三叔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听说城外太平观的道士最有名,你今天去请一个回来,让他看看家里,尤其是三叔的房间,有妖除妖,有鬼收鬼,也好安了三叔的心!” 第105章   “啧啧……”太平观来的老道士手执一面铜镜,在三叔公家转了一圈, 尤其是在看过三叔公的房间后, 就不住地摇头, 山羊胡一颤一颤的。   颤得三叔公心惊,他按住胸口,佝偻着背,讨好地看着老道士:“道长,我这屋子可是有问题?”   老道士一捻白生生的胡子, 眉头深深挤作一团, 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浓郁匆匆的青竹道:“此屋阴气甚浓,似有烈鬼逗留的痕迹。”   闻言, 三叔公身子骨一颤,唇哆嗦了一下, 像鸡爪一样干瘦细长的手指猛力拉住老道士的道袍:“道长,你可得救救我!”   苗伯余的斗鸡眼里闪着莫名的光, 语气带着浓浓的质疑:“道长可是指这些青竹不妥?”   这老道士, 一来随意瞧了两眼就说不妥, 让苗伯余有些后悔请他过来了。   “啧啧……”太平观来的老道士手执一面铜镜, 在三叔公家转了一圈,尤其是在看过三叔公的房间后,就不住地摇头,山羊胡一颤一颤的。   颤得三叔公心惊,他按住胸口,佝偻着背, 讨好地看着老道士:“道长,我这屋子可是有问题?”   老道士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笑:“住宅四畔竹木青翠,运财,有旺宅之意,不过竹属阴,栽种于西南位和东北位,即里鬼门和表鬼门,易招鬼入宅,成为幽魂附着之物。”   顺着他的话,三叔公几人定睛仔细一看,猛然发现,老道士不说他们还不没注意到,这一小从绿油油的青竹正好栽种在西南之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原因,再看这从竹子,三叔公再无以往的喜意,反觉阴气阵阵,令人生寒。   “砍了,快,快,叫人把这竹子都给砍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拂来,竹叶泛起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一道催命符,在朝三叔公发出警告。   三叔公急红了眼,扭头紧张的看着老道士:“道长,这,这可如何是好?”   老道士捏着胡子,眯起眼打量了这竹林许久,方叹气道:“万物有灵,这丛竹子种了许多年吧,已生出了灵性,切不可伤它,把它们挪到屋后吧。”   话音刚落,风陡然停了下来,哗啦啦响个不停的竹叶也垂落了下来,安静地挂在枝丫上,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他们的错觉。   这回别说三叔公,就连一直对此半信半疑的苗伯余也傻了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竹子也未免太邪门了。   三叔公这下更是深信不疑,不住地点头:“好,好,我们都听道长的,今日就让人把这竹子挪种到屋后去。这下应该没问题了吧?”   老道士拿着铜镜又在屋里转悠了一周,走到门边的位置看了一眼,忽地拉下脸,一拂袖:“你这情况老道解不了,另请高人吧。”   不是看得好好的吗?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三叔公不知怎么得罪了老道士,见他连银子都不要就匆匆地走,也急了,连忙追了上去:“道长,道长,请留步,还请给老夫一个明示!”   说罢,一招手,叫儿子拿上一锭银子,塞到了老道士的手里。   谁知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老道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抬手拒了,叹气道:“罢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道就提醒你一句,好生想想,做了何等不妥之事,招来如此祸害?还不快快送走,等着连累家人也不得安生吗?”   祸害?送走?三叔公在心里默默地把这几个字念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老道士是在暗指姜氏,因为他家闹鬼跟苗铮府上出现异常是同一夜。而且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他看到的红影正巧是从门口飘过。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三叔公有些松动:“老二,你去让苗铮把姜氏安葬了吧,大夏天的一直停在家里算什么事。”   苗伯余一听就知道这个三叔是动摇了,不赞同地说:“三叔,咱们岂能听那老道的一面之词?不若再找一人来看看。”   三叔公听了不高兴:“这个人不也是你找的吗?还说是太平观里的修行有成的老道,你不信他,那你下次准备找何人?再说了,你不觉得姜氏的骨灰出现得太诡异太奇怪了吗?”   一想起这罐突然冒出来的骨灰,三叔公就瘆得慌,可能是人老了就越来越怕死了,现在一提起这些东西,他心里就毛毛的,总感觉很可能姜氏就躲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盯着他。   苗伯余嗤之以鼻:“很可能是苗铮那小子故弄玄虚,姜氏都死在千里之外了,怎么可能是她的骨灰。”   三叔公却不这么想:“苗铮是个实心眼的,又是读书人,他们母子感情甚深,他不可能错认他人为母。”   听到这里,苗伯余算了明白了,三叔公是被吓破了胆,生怕丢掉小命,因而宁可信其有。他再争辩也没有意义,罢了,安葬了苗氏也无妨:“好,三叔莫急,小侄这就安排人去知会苗铮。”   但派出去的人回来却带给他们一个并不算好的消息:“小人连铮公子的面都没见到。”其实是连大门都没能进去就被米管家派人给哄走了。   “苗铮这小子,竟跟老夫摆起谱来了。”三叔公大怒。   苗伯余阴光一闪,触了一下鼻尖,轻声劝道:“三叔莫急,趁着天色还不算晚,咱们亲自走一趟吧。”   三叔公被下了面子,心里不高兴,哪愿意自动送上门,去一个晚辈家遭人奚落看笑话,索性一挥手,咬牙说:“不用了,苗铮他爱摆谱他就摆吧,我倒要看看,他老娘一直停在家里,他着不着急。”   是夜,三叔公召了家里生在阳时,身强力壮的奴仆守在他房门口。   本以为这下应该能睡一个好觉了,谁料,到了半夜,三叔公猛地爬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挥手:“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   “三老爷,三老爷……”奴仆的呼唤终于叫回了三叔公的神智,他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奴仆:“你刚才可看到了一团红影?”   奴仆摇头:“没有,小人听到三老爷的呼唤,担心出了事就冲了进来。”   “哦,你下去吧。”三叔公失魂落魄地抱着双臂,奴仆看不到,但他明明看到一团红影朝他冲来。   等奴仆一走,室内瞬间安静下来,似乎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大夏天的,三叔公竟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他瑟缩了一下,忽地爬了起来,大叫道:“备车,备车,送我去苗铮家。”   “三老爷,这会儿还在宵禁,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天亮。”奴仆提醒他。   三叔公听了恍然一怔,继而道:“那你进来陪我,就在床边打个地铺。”   即便有人陪,三叔公仍旧没有丝毫的睡意,睁着两只眼到天亮。一瞧窗外透进来一丝亮光,他就翻身爬了起来,催那奴仆道:“走,驾车,送我去苗铮家。”   ***   自从知道母亲遇害的真相后,苗铮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但与之不同的是,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一日比一日清明、灼亮,似乎一夜之间就成长了起来,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米管家既欣慰又心疼,每日早晨都让人变着花样给他做些补身体的,因为苗铮还在孝期,禁忌颇多,因而他每日早上用得最多的便是各种滋补的素粥。   今天也不例外,早晨例行去给苗夫人上了一炷香后,苗铮带着一身的香火味回到饭厅,净过手后正欲用饭,就听人说三叔公来了。   这么早?苗铮抬头望了一眼天边还算温和的初阳,冷笑了一下:“请他进来,顺便安排一辆车去接傅夫人过来,我有事与她相商。”   米管家领命,亲自下去安排。   不多时就有人把三叔公给领了进来。   三叔公一进饭厅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他吸了吸鼻子,唾液不自觉地分泌出来,饿了一夜的肚子也开始叫嚣。   可苗铮似乎一点都没请他吃早饭的意思,这个不孝子孙!三叔公暗骂了一句,谱也不摆了,直白地问道:“苗铮,何时把你娘安葬了?以前是衣冠冢倒罢了,现在你娘的骨灰既已找回,天天停在屋子里像什么话,还是早早的入土为安才好。”   苗铮很想奚落他一顿,但到底顾忌着双方的辈分差异,只得按捺住这个想法,从善如流地说:“嗯,三叔公说得是,我待会儿就找人看时辰。”   “现在天气炎热,此事不宜拖太久,最好尽快解决。”三叔公端着架子,摆出一副教训晚辈的模样。似乎完全忘了,当初是谁拦着不让人家下葬的。   苗铮现在看着这些所谓的家人族人的虚伪脸孔就厌烦得慌,他敷衍地点了点头,故意问道:“三叔公难得来一趟,可是要去看看我娘,上次你们来,我娘还没找回来呢!”   三叔公本就心虚,哪肯去见一个死人,连忙站了起来,摆手拒绝了:“我还有事,改日吧。”   “那好,苗铮还要去给我母亲守灵,就不送三叔公了。”说罢,苗铮随意找了一个小丫头把三叔公给送了出去。   他走后没多久,傅芷璇就来了。   一看到傅芷璇,苗铮难掩脸上的喜色:“夫人,成了。”   傅芷璇进门的时候已经听欣喜若狂的米管家说过了,点头长吁了一口气:“也好,总算把此事解决了。待会找个师傅看看时辰,最好明日就能把夫人给安葬了。另外,三叔公那边,你让人今晚把药量减轻一半,明日起药全停了,免得被他察觉了。”   苗铮点头:“嗯,待会就让米管家去办。”   苗夫人下葬的一应器物早就准备好了,现在三叔公那边不出来捣乱,葬礼便极其顺利地进行了下去。当天便找人看好了日子和时辰,苗铮又派人通知了苗夫人的娘家还有几户走得比较亲近的人家。   第二日便把苗夫人给安葬了。   看着棺椁下沉,墓门合上,苗铮黑漆漆的眸光里闪着沉痛的之色。闭上眼,逼退眼眶中泛起的湿意,苗铮拿起香,跪在坟前,给苗夫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了起来,对等候在侧的傅芷璇和米管家说:“走吧,先回去。”   一行人从苗家墓地回去后,苗铮履行诺言,请了苗家渡口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做见证,与傅芷璇签下了契书。   傅芷璇拿着墨迹都还未干的契书,就听到头顶苗铮给她抛下了一记重雷:“我欲脱离本家,自成一族!”   闻言,傅芷璇抬头错愕地盯着他:“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苗家财大气粗,相比较之下,三叔公这些所谓的本家要寒酸得多,苗铮若要脱离宗族,难免给人一种富贵忘本、重利轻义的印象,以后科举进士,在德行考察上,若遇到吹毛求疵之辈,恐会对他不利。   除非他完全放弃仕途,弃文从商。   苗铮白皙的脸上泛起一抹愤怒的潮红:“我明白你的顾虑,想当初,我娘为了我也百般忍让这群老家伙,屡次对他们做出让步,但换来的不过是短暂的平静。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像水蛭一样盘附在我家,不但喝我们的血,还想连我们一并生吞活剥了。而从今往后,我家的银子就是拿来打水漂了也不愿让他们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苗铮愿意彻底摆脱苗家的束缚,自然更好,他们以后也可专心对付徐荣平,省却诸多麻烦,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只是这事没那么简单,否则依苗夫人的精明能干也不会忍他们这么多年了。   “既然你心里已有了主意,我也不劝你。不过前几日我与严掌柜盘查苗家这些年的账册时发现,苗夫人每年都会拨一笔银子给本家,此外本家还有十一位族人在店铺里谋生。这些,你打算怎么处理?”傅芷璇把脱离本家的难处给他摆到了明面上。   苗家本家不过只是小富之家,并无甚赚钱的门道,仅有的几个铺子也是半死不活,堪堪能维持个收支平衡,并无多少盈余。这些年若非苗夫人一直接济他们,只怕早沦落卖地卖铺的地步了。   他们怎么会轻易放弃苗铮这么大块肥肉。   苗铮不以为意地笑了:“这是我家的产业,辞了便是,至于我家的银子,更不可能白白便宜他们,直接断了即可。”   书生意气,他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   傅芷璇暗暗摇头,瞥了米管家一眼。   米管家平时跟三叔公这伙人打过的交道更多,知道他们有多难缠,劝道:“公子不可,三叔公不会同意的,不能和解,闹到官府,你是晚辈,三叔公他们的行为虽然过分,但也算不上伤天害理,官府不会支持你的。这么一闹,反倒是我们理亏了,而且还会白白坏了公子的名声。”   戾气爬上了苗铮的眉头,他眼神阴鸷,薄唇紧抿:“难道就这么任由他们仗着长辈的名分作威作福?”   “当然不是。”傅芷璇先是否认了一句,然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过与他们纠缠浪费时间实属不智,你忘了,还有一个徐荣平呢!自出事以来,已经好几日,夫人都安葬了,他还没找过你,恐是在憋着大招。咱们这个时候与三叔公闹起来,怕是正好如了徐荣平的意。依我看,先想办法对付徐荣平,三叔公这帮子人,暂时花点银子打发了,等解决了徐荣平这个后患,再想办法慢慢对付他们。”   事有轻重缓急,苗铮也意识到,自己太迫切了。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说道:“米管家已经查过了,徐荣平有一妻一妾,两子三女,妾是他妻子庞氏的陪嫁丫头,因而妻妾和睦,少有争执。”   “你是说徐荣平家庭和睦?”傅芷璇重复问了一次。   苗铮看向米管家。米管家点头:“确实是这样,据说庞氏贤良淑德,是个贤内助。”   傅芷璇记起陆栖行对徐荣平的描述“出身贫寒,后得了妻族提携,方稳坐肥得流油的转运使一职。此事若暴露,他不光名誉扫地,家中悍妻也不会饶了他……”,不由一笑,摇头道:“你们先听听闻方带来的消息。”   她着人去把等候在外的闻方叫了进来,说明了情况。   闻方的调查显然要比米管家的细致得多。   “徐荣平出身柴宁,自小家贫,十三就父母双亡,幸得乡里一豪绅资助,方能继续学业。后高中进士,被时任户部郎中,现如今的户部右侍郎庞司看中,许之以女,并对他多有提携,徐荣平也跟着平步青云,一路高升,但奇怪的是在十七年前升任转运使后便再寸进。”   转运使是个令人艳羡的肥差,但也不足以让一个男人为了这下所谓的财富而放弃更大的权力,整整十七年不挪窝,小半辈子就耗在了这一职上面。傅芷璇把这一点疑惑记在心头,点点头,示意闻方继续说。   闻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有些出乎傅芷璇的预料了:“跟踪徐荣平的人发现,他似乎在外另置了一所宅子,不过徐荣平很小心谨慎,每次走入铜锣巷都会回头张望,并安排人在巷子口守着,因而我们的人也没法靠近,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   铜锣巷是城里的匠人聚集地,燕京城每家每户的桌椅板凳,床榻水壶木桶,还有姑娘们使用的首饰脂粉盒子等都出自那里。出入那里的也多是各地的商旅和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役,没有几个老爷会自降身份亲自涉足此地。   傅芷璇莞尔一笑:“无妨,他总还会过去。他能安排人在外面盯梢,但里面呢?他总没办法一个一个排除吧,你想办法,安插一人去巷子口的店铺里做工,守株待兔,总会发现他费心掩藏的秘密。”   铜锣巷有上千匠人,他们未出师的学徒和妻儿也一道生活在那里,一条几里长的巷子里足足生活了近万人,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一个人进去,太容易了。   “好。”闻方颔首,瞧了一眼天色,道,“夫人,徐荣平此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切勿一个人先回去了,等小人回来。”   “嗯,我等你过来。”傅芷璇也有这个忧虑,因而最近一段时日出门身边总有人陪着,从不落单,不给徐荣平空子。   等闻方回来时,天已经快全黑了,两人急匆匆地上了马车。   马车出了芙蓉巷,沿着大道一路疾驰,但过了许久,却都还没停下来。   傅芷璇皱起了眉,探出头,问闻方:“怎么还没到?快点,一会儿就要宵禁的时间了。”   闻方回头回了她一句:“夫人莫急,就快到了!”   怎么感觉他像是在敷衍自己一样。傅芷璇掀起帘子,就着朦胧的夜色仔细打量周遭的景色,看了一会儿,她忽然发现这条路极其陌生,与他们往常回去的道路完全不同。   “闻方,你准备……”傅芷璇话还没问完,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她才发现另一侧,一辆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马车也陡然停留在了此地。   不等她发出疑问,就看见陆栖行从另外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面带急色,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三个字:“跟我走。”然后伸手一拉,把她带出马车,抱上了他乘坐的那辆马车。   这个过程不过短短几息,然后两辆马车,各自按照原定的轨迹相向而行,很快便驶出了巷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似乎这一幕完全不存在一般。 第106章   “你喝酒了?”傅芷璇一坐进马车就闻到了浓浓的酒味,连他呼出的热气也带着酒气。   陆栖行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腰, 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马车里黑漆漆的, 没有点灯,视线比较模糊,傅芷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兴致不是很高,也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身体不舒服还是那些烦心事。   她抬起右臂, 按在他的左边太阳穴处, 轻轻地揉捏,两人都没有说话, 小小的马车,被温馨与祥和所包围。   过了一会儿, 陆栖行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坐直了身, 把傅芷璇揽入怀里。   傅芷璇放下手, 抬头望着他坚毅的下巴, 轻声问道:“今晚怎么喝这么多?”   陆栖行是个很自律的人, 傅芷璇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过他喝酒的样子,更逞论喝成这样半醉的模样。   “有喜事,太高兴了。”陆栖行带着浓浓嘲讽意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可真是一点都听不出任何的高兴。都开始说反话,显然是气得不轻,傅芷璇放在腿上的手往他那边一摸索, 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柔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栖行语气的嘲讽笑意收了起来,冷冰冰地说:“萧氏准备立后。”   “立后?”傅芷璇惊讶地念出这两个字,有些难以置信地说,“可是皇上,皇上他才六岁……”不过还只是个孩子。   陆栖行冷笑,向傅芷璇解释了萧氏为何会让皇上在这时候立后:“她不过是想拉拢大臣罢了,若非皇上还只是个小孩子,估计她会一口气给皇上把妃子也给立了,把朝中重臣的贵女、孙女都一网打尽了。”   傅芷璇目瞪口呆,这萧太后果然是个人物,这种法子也想得出来。   她按住陆栖行的手,轻声安慰:“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   “嗯。”陆栖行闷闷地点了点头,说起了今日之事,“萧氏这么做,也不过是提防我罢了。她应该已经发现贾鑫利失踪了,担心落入我的手里,因而想先下手为强,用联姻这种方式择一强有力的亲家,绑上他们的船。所以今晚安排了一场宫宴,召了几个重臣和我一起商议此事。”   傅芷璇点了一下头,问道:“那萧太后可是有了目标人选?”   陆栖行没瞒她:“她最满意的目标应该是定国公的五岁的曾孙女。不过定国公老谋深算,应该不会愿意蹚皇室这趟浑水,他家的女儿还没有进宫的先例。”   定国公此人声名赫赫,连傅芷璇这个妇道人家都听说过他的丰功伟绩。他是大燕的开国功臣,曾随大燕第一任皇帝南征北战数年,立下赫赫军功,因而被封世袭罔替的定国公一职。   现如今,他虽早就退了下来,十几年不问朝事,但余威仍在,家族中出仕的子弟不少,在朝中势力颇深,萧太后野心勃勃,竟盯上了他。   “那你也不必太过忧虑,皇上还小,能择入宫中的姑娘与他上下不会超过三岁。等正式成亲生子,差不多是十年之后的事了,十年的变化太大,很多人都会慎重考虑,这一搏到底值不值。”傅芷璇安慰他。   陆栖行笑笑,傅芷璇能想到的,萧氏如何想不到,她也是广撒网,先通过今夜的几个重臣把风声放出去,然后再慢慢挑选。国丈的诱惑力可不小,总会有心动的大臣。   “也好,正好趁机看看,究竟那些是不可信的墙头草。”陆栖行话音一转,撇开了这个话题,“你我难得一见,别提这些扫兴的人了。”   “嗯。”傅芷璇应了一声,玩着他硬邦邦的手指头,随意地说,“你想见我,为何不让闻方知会我一声,他突然把马车开到这边,吓了我一跳。”   陆栖行伸出手,摸着她的头,思虑半晌,开了口:“闻方事先也不知情,他把马车使出苗家后才接到我的通知。”   傅芷璇抬起头,疑惑得盯着他在夜色中显得很模糊的轮廓:“我没看到闻方停过马车,与人接触过啊。”   陆栖行揉了揉她的头:“他们斥候自有另一套传讯的办法。”但究竟是何办法,他却没细说。   傅芷璇听得吃惊,感叹道:“他们还真是神秘。”   陆栖行没理会她的感叹,握住她的肩,把她推开半尺,然后头一低,抵着傅芷璇的额头,热乎乎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向傅芷璇,熏得傅芷璇面红耳赤,头晕目眩。   “你放开我,这样咱们没法好好说话。”傅芷璇无奈地推了推他硬邦邦散发着灼灼热气的胸膛。   陆栖行的手往上移,捧着她的脸,声音退去了暖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凝重:“阿璇,我是匆忙从宫宴中出来的,因为盯着徐荣平的人临时得到了消息,他准备今天在你回家的路上动手。”   陆栖行本不想把这事告诉她,但转念又一想,她本就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与她说了实话,也好让她对自己的处境和徐荣平的为人有更深刻的认识,免得无意中错估了形势,做出错误的判断。   傅芷璇大为错愕,马车里的旖旎顿时荡然无存,她昂起头,惊诧地说:“可是,可是我一直与闻方在一块儿。”   她就是提防着徐荣平下毒手,因而从不单独出门。以闻方的身手,普通的混混士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他们一直在城里活动,徐荣平就是再嚣张,也不敢派人在大街上堂而皇之的对他们动手。   陆栖行捧着她的脸,低头在额上印下一记轻吻:“傻瓜,闻方再厉害,双拳也难敌四手,徐荣平花重金请了一群亡命之徒在路上伏击你们,这些人身上都背着人命,下手极狠,不会有任何的顾虑。”   “那闻方呢?徐荣平既然盯上了我,他一个驾车回去岂不是很危险。”傅芷璇担忧地问道。   陆栖行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蹭着她嫩滑的小脸,安慰她:“放心,我另外安排了人跟在后头,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也就是说要受些皮肉之苦了,傅芷璇心里很自责,是她连累了闻方,害他受累。   陆栖行猜到了她的心思,把她的头按入自己的怀抱:“这是闻方自己要求的,前几次,没能保护好你,他一直很愧疚。况且,凭他的身手,他未必会受伤。”   “那咱们这次能抓住徐荣平的小尾巴吗?”傅芷璇抬头问道。   陆栖行摇头:“除非我出面。徐荣平身后有一个三品侍郎的岳丈,这些人本身又都是亡命之徒,光凭他们的一面之词,并不足以给徐荣平定罪。”   他的意思是除非以势压人了。傅芷璇本来也没对此寄予太多希望,因而听闻是这样一个结果也不觉得有多失望,只是有些不甘地说:“还真是便宜这家伙了。”   陆栖行按住她的头,声音泛起冷意:“徐荣平这人胆大心狠,很危险,让我来。”   徐荣平今天的行为真的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他后怕地搂紧傅芷璇,眼睛里戾气横生。   “不用。”傅芷璇轻轻地摇了摇头,陆栖行现在也是焦头烂额,她不想给他添麻烦,“我以后会倍加小心的,他要的不外乎是苗家的玉印,我把这东西处理好就是,以后他就不会主动来找我了。”   “处理,你怎么处理?”陆栖行低头看着她在黑暗中亮晶晶的眸子。   傅芷璇轻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俏皮意味:“不告诉你,过几日你就知道了。”   陆栖行知道她并不是个胡来的人,索性不再吭声,轻声道:“好,有事不要瞒着我。”   “嗯,”傅芷璇乖顺地点了点头,抬起一只手,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黑茫茫的一片,陌生得很,她扭回头问陆栖行,“你带我去哪儿?不送我回去吗?”   陆栖行瞥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理直气壮地说:“宵禁了,不宜在外行走,等天明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傅芷璇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浅笑。睁眼说瞎话,宵禁还拦得住他不成,别以为她不知道,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有一些特殊人员,如太医之类的手里都有通行令,能在宵禁后随意在街上行走。   马车驶入一条陌生的巷子,然后停在了一座院子的后院,赶车的人走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后门打开,陆栖行拉着傅芷璇走了进去。   这应该是他的一处别院。   马上有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朝陆栖行一躬身:“王爷,夜宵已经备好。”   陆栖行点头,吩咐道:“端到我的书房来。”   管家错愕地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了头,应声道:“是。”   陆栖行没再理会他,拉着傅芷璇去了他的书房,带入内室,然后指着一方小桌说:“你在这里吃些东西填肚子,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有事叫我。”   说罢,走了出去。傅芷璇这才有空打量他的书房。   陆栖行的书房分为内外间,外间是他处理公务见客的地方,内里是藏书室和临时歇脚的地方,除了书,还有一张软榻供他累了时休息一下。   “夫人,请用宵夜。”管家的声音拉回了她游离的思绪。   傅芷璇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书,朝他一点头:“放在桌上吧。”   “是。”管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态度带着若有似无的讨好,“夫人若还有需要的,尽管吩咐小人。”   “好。”傅芷璇点头,坐到了桌前,抬头看着他说,“你让厨房准备些醒酒汤送过来,王爷今晚喝了酒。”   “是,小的这就去。“管家退了出去,内间顿时只剩她一人。   给她送上来是一碗金丝燕窝粥,米粒粘稠,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傅芷璇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入嘴里。   还没来得及咽下,她忽然听到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走入了外间,紧接着,一道带着喘气的男声在寂静地室内响起:“常辉见过王爷。”   陆栖行抬起头,指了指书桌左侧的椅子:“坐下说,何事如此着急,连夜赶来见本王?”   常辉瞥了陆栖行一眼,低声道:“王爷,听说萧太后欲立定国公的曾孙女为后,可有此事?”   陆栖行放下笔,抬起头,打量着他:“你听谁说的?”   “这么说是真的了?下官是今夜与光禄寺的几个同僚一起喝酒,听他们说的。”常辉一脸着急,“殿下,定国公乃当世仅存的开国一等国公,绝不能被萧家拉拢了过去。”   陆栖行轻轻点头:“本王心中有数,你无需忧心。”   身为坚定的辰王党,常辉如何能不忧心,他一咬牙,站到书桌前,双腿一弯,跪地道:“殿下,萧家能想出拉拢定国公的办法,咱们也可以,他家还有一个九小姐,正值适婚之龄,还没婚配……”   “闭嘴!”陆栖行突然拉下脸,疾言厉色地打断了他,“本王说了,本王心里有数,此事你无需再多言。”   常辉咬紧牙关,盯着他震怒的目光,不怕死的继续说道:“王爷,你不让下官说,下官还是要说,王爷欲成大业,不可无子嗣。这一天迟早会来,定国公家的九小姐……”   啪……   一本书砸到常辉头上,一滴殷红的血珠从他的唇角滚落下来,常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错愕地看着陆栖行几欲喷火的眸子,心里很是疑惑,他不过是提了提成亲一事罢了,王爷的反应为何这么大,莫非他的癖好比较特别?   常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难怪这么多年来,不管什么样的美人,王爷都不会多看一眼,甚至,见了几次都还记不住对方的长相。偌大的王府,空荡荡,孤零零的,连丫鬟都没几个,更别提女主子了。   这可如何是好,王爷还没有子嗣,以后谁来继承大业?   “滚,本王还没沦落到要靠女人,出卖自己的地步!”   一个带着怒喝的声音打断了常辉天马行空的脑补。   他一个激灵,猛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陆栖行,硬着头皮劝道:“王爷,阴阳相合方为正道……”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陆栖行担忧地瞟了一眼内室,再没耐心应付常辉,不耐地一挥手,大喝道:“章卫,送客!”   章卫如鬼魅般从外面闪了进来,拱手道:“常大人,请。”   常辉不甘心地站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苦口婆心地说:“章统领,王爷最是信任你,平日里你也多劝劝王爷,咱们王府都还没有小主子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可是关系社稷的大事。”   你再这么天天瞎搅和,坏王爷的事,他们的小主子更是遥遥无期。章卫翻了个白眼送常辉,待走远一些,才好心地劝道:“常大人,王爷的私事他心中有数,咱们做属下的就别瞎操心了,处理好公事即可,时候不早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哎,这怎么能叫瞎操心呢,章统领,王爷以后若是……”   回答他的啪啦的关门声。   常辉摸了摸差点被门撞上的鼻子,不满地嘟囔道:“野蛮人,就是这野蛮人带坏了王爷。”   章卫在门内听到他的自语,轻嗤了一声,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连王爷的私事也敢管,多事。   他扭头看了书房的方向一眼,思量了一番,招来管家,命他吩咐下去,今今夜谁也不许去书房附近。   ***   这厢,赶走了常辉,陆栖行就心急火燎地走入了内间。   今天这事实在太巧,他前脚才与傅芷璇说了定国公家的事,后脚这该死的常辉就跑来给他出这样的馊主意,傅芷璇听了,只怕还会误以为这是他故意做给她看的,以逼她让步妥协。   内室,傅芷璇挺直背脊,坐在桌前,手里还握着银勺,面前的燕窝粥剩了大半碗。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冲他一笑,若无其事地问道:“我让管家给你煮解酒汤,可送来了?”恍似没有听到外面那一番动静。   内外室只有一墙之隔,中间相连的门都没关,送没送来她不知道吗?   为何要在他面前掩饰她的真实情绪?陆栖行又气恼又怜惜,蹙紧眉头,走了过去,一把夺走她手里握得死死的银勺,看着她手背上的凸出的青筋,知道她心里并不如她表明上的这般平静后,心里的恼怒和担忧都化为了一句无可奈何的轻叹:“相信我就那么难吗?”   只这一句就成功地瓦解了傅芷璇脸上的伪装。她垮下脸,笑得像藤上结出的苦瓜条:“我相信你。我不愿意面对的是自己,说好不妨碍你,任你自由选择的,但这一刻真的可能来临时,我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拿得起放得下。”   她抬起头,为难的小脸映入陆栖行错愕的眼神中,狡黠一笑:“所以我再给你最后一次选择机会,你这次若仍不改初心,以后可都没机会了哦。”   陆栖行心中一片狂喜,弯腰一把抱住她,头一垂,炙热地唇落到她的唇瓣上,用力咬了一口,霸道的说:“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你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这一刻,他的心仿佛才真正的安定了下来。   他似乎把所有的激动和热情都倾注到了这个吻里。但唇才刚探入她的嘴里,立即尝到一股铁锈味。   陆栖行连忙退了出来,紧张地看着她:“你受伤了,何时的事?”   他一问起这个,傅芷璇就羞赧地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刚才喝粥不小心咬到了舌头。”   喝个粥也能咬到舌头?陆栖行的目光落到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燕窝粥上,心弦一动,忽然就明白了。   他又好气,又觉心酸,伸手点了一下傅芷璇的鼻尖:“下次还逞强,还装大度吗?嘴张开,让我看看。”   被他挑破,傅芷璇的脸顿时红得堪比天边的红霞,闭上眼,张开了唇:“小伤而已,要不了多久就……”   她的话还没说话就被含住了,接着响起一道带笑的调侃声:“金津玉液可消炎止痛,我替你消消肿!”   这家伙,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芷璇被他火热的唇吻得浑身发软,无力地靠在他的胸口,双手紧紧攥住他胸口的衣领,锦衣都被她抓皱了。   过了许久,陆栖行终于放开了她,两人相对而视,看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和艳红的唇,陆栖行的眸光不自觉地转热,里面似有小火苗在跳动。   傅芷璇被他火辣辣的眼神盯得很不自在,不自觉地红了脸,绯红沿着耳根一路往下滑,没入胸口,消失在白皙细腻的锁骨处。红与白,极致的对比,令人心颤,陆栖行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把持不住,忙别开了眼,仓皇寻了个话题转移自己的主意力:“常辉今日会来,我完全不知。”   “我知道。”傅芷璇敷衍地回了一句,关切地目光盯着他,“你不舒服吗?嗓子怎么变嘶哑了?”   陆栖行的喉结滚动了两下,脸上泛起苦笑,匆匆站了起来:“你先等会儿,我去洗个澡。”   傅芷璇瞥了一眼摆放在墙角的冰块,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嘀咕道:“这室内还好啊,不是很热。”   听到她的自语,脚步匆匆的陆栖行忽然停下,扭头瞥了她一眼,眉宇之间闪过一抹狐疑,在情事上,她表现得太过生涩,似乎是半知半解。   不过一想季文明长期待在安顺,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第107章   临近宵禁,少有人在外逗留, 空旷的街上一片寂静。   哒哒哒的马蹄声和骨碌碌的车轴滚动声格外引人注目。这声音由远及近, 越来越清晰, 夜色里,一道银光闪过,在马车快驶出这条小巷子时,忽地撞上一根大腿粗的圆木。   马儿嘶鸣一声,用力刨动前蹄, 无奈后面的马车车轮被圆木所挡, 前进不得,只拉得车身往前倾, 颤动不已。   见势不妙,闻方猛地一拉缰绳, 让马儿停了下来。   就在这时,斜侧一柄闪着寒光的大刀刺了过来, 直夺其咽喉。   他快, 闻方比他更快, 头往后一仰, 躲过这一刀,右手从屁股下的横板中抽出一柄锋利的钢刀,出其不意地刺向来人的腹部。   这人不料他一个赶车的马夫还藏了这等凶器,一时不察,被大刀刺中,痛苦地闷哼了一声。闻方眼也不眨, 恍若没有听到,然后用力一拔,抽出了大刀,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撒了一地,这人再也撑不住,往后一倒,重重摔在了地上,再无动静。   解决掉这人,闻方提着还在滴血的大刀,跳下了马车,朝另外几人冲去。   不过才打了个照面就已损失一人,这帮亡命之徒再也不敢掉以轻心。打头那人冲左侧的二人轻轻一点下巴:“你们去找那个女的,其余的跟我去对付这男的。”   一行十几人立即分成了两拨,带头这人使的一只狼牙棒,棒头呈椭圆形,棒面布满铁刺,一棒砸下来,铁刺没入肌肤,简直要人命。   狼牙棒在他手里舞得虎虎生风,闻方不敢硬抗,忙闪身躲避,然后逮着机会给离得近的匪徒一刀。   几个回合下来,亡命之徒这边已伤了好几人,闻方竟没落太下风。   “大哥,没人!”去找傅芷璇的两个男人一刀劈开马车,却扑了个空,马车里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更别提人了。   打头的那个听了,手中的狼牙棒一顿,扭头怒喝道:“找,别是被她给跑了。”   这一发愣就被闻方抓住了空挡,他一个猫身,欺近,手中的大刀灵活地往那打头那人的胸口刺去。   “大哥,小心!”旁边一人发现了闻方的动作,忙高声提醒。   打头的忙回过神来,拿起狼牙棒往前一挡,大刀滑过用生铁铸就的棒身,擦出耀眼的火花,刀身一路往下,擦过打头的手腕,带出一串血珠。其余几人见了,忙抬起武器蜂拥上来。   见事不可为,闻方飞快地收回大刀,赶在其他人拥上来之前,迅速地往后滑动数步,避开了将要形成的包围圈。   打头的捂住手腕上的血,阴狠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闻方:“你是什么人?”   这人的身手连军中的老手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绝不是像徐荣平所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护卫。   闻方不愿与他废话,手一挥,白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他陡地欺近,一刀砍在站在外围的那人胳膊上。一击得手,他也不恋战,飞快地退去。   等打头的几个追上去,闻方干脆完全放弃了抵抗,只一味的逃跑,实在避不开,才提刀迎上去,杀出一条血路又往外跑。   很快打头的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闻方只是绕着这一小片区域跑,就像是猫逗老鼠一样。   “找到那女人了吗?”他抽空吼了一声。   马车只有那么大,那两人几乎把马车底都掀翻了,还是没找到人,只得回他:“大哥,没有人。”   不应该啊,盯梢的人明明看到那女人在苗家门口上了这辆马车的。她莫非在半路下了车?   打头的一个激灵,感觉不好,手一挥:“走。”   他们的目标是那个女人,既然她不见了,再跟一个护卫纠缠,实属不智。   余下的人得了他的命令,提起武器匆匆往后退。   但刚出巷子口就看到一群打着火把的衙役冲了上来。   “不好,换个方向!”   一行人连忙折回巷子,欲冲出去,但冲进巷子才发现,又有衙役追了上来。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腹背受敌,若这时候都不知道是着了闻方的道,他们就白活了。打头那人狠狠剜了闻方一眼:“你小子给老子记住。”   然后又朝身后几人吼道:“走,咱们冲出去。”   闻方按住胳膊处伤口的上方,龇牙咧嘴地一笑,把刀扔在了地上,笑看着这群人做困兽之斗。   来的衙役不少,这群亡命之徒到底势弱,不一会儿就露了下风,纷纷被擒,只有打头那人趁乱冲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闻方连同这群亡命之徒的幸存者一并被押去了衙门。   徐荣平接到消息已是亥时。   打从华灯初上开始,他就一直背着双手,焦躁不安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地面都快被他踏出一个洞来。   等了许久,出去打探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   “方庆,玉印拿到手了吗?”听到开门声,徐荣平连忙急切地迎了上去。   方庆面色难看,摇摇头:“大人,那个叫闻方的身手不凡,狼牙他们不是对手……”   “那么多人,难道连一个男人和一个弱女子都拿不下?”徐荣平愤怒地打断了他,眉宇间一片阴沉,恍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方庆忙垂首,待徐荣平冷静了一些才说:“大人,傅氏并不在马车上,闻方没了顾忌,出手极猛,像是不要命一样。此外今夜衙役来得太快,狼牙手下的人都被抓住了,唯有狼牙一人逃脱,现在不知所踪。”   徐荣平原以为只是没找到人,哪知这群匪徒都折了进去,脸瞬间拉了下来,阴鸷地盯着方庆:“怎么回事,你细细道来。”   方庆苦笑了一下:“大人,小刚才让人去调查过了,今夜酉时一刻,有个乞儿到衙门报的案。小人已暗中派人询问了那乞儿,他说是一个浑身都笼罩在黑斗篷里看不清面容的男子来找他,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去衙门报案的。”   “这么说,我们的行动已经先一步被人察觉了。”徐荣平眯起眼,眸光阴狠,“咱们这事做得隐秘,知情者不过寥寥几人。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敢出卖我。”   方庆点头,又担忧地问道:“那狼牙那边怎么办?万一他被抓住,在堂上胡乱攀咬大人。”   徐荣平冷哼一声:“他不敢,他没证据,府尹总不能听一个亡命之徒的一面之词就定本官的罪。况且他本身就背了命案,上官府自首无异于自断生路。不必担心,还有一笔银子没给他,他迟早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以绝后患。”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   傅芷璇喝完了粥,陆栖行就回来了,他换了一身紫色的锦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领口很低,露出大片古铜色的肌肤,可能是刚沐浴完过的原因,胸前的肌肤上还挂着几滴水珠。   傅芷璇顿时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下意识地拿起银勺,做出一副专心喝粥的模样。但她忘了,碗里的粥已经被她喝光了,银勺落到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傅芷璇囧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讪讪地把勺子放在了碗里,缩回手,轻扯了一下嘴角:“那个,你应还有许多公务要忙,要不,我先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了。”   陆栖行拉住了她:“我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大晚上的,你回哪儿去?”   傅芷璇低垂头,不敢看他红果果的胸膛,右手拧着他的衣袖,轻扯了一下:“你把衣服穿好。”   他们俩虽也亲过,甚至同塌而眠,不过以往两人都穿得严严实实,这还是傅芷璇头一次看到如此露骨的一幕。   陆栖行低头看着她殷红的脸,嘴角一翘,把她往自己的胸口上一拉:“迟早要见到,吃惊什么。”   傅芷璇的脸撞到他滚烫结实的胸膛上,刹那间就跟打翻了染料缸子似的,红晕从她的脸上蔓延到脖子深处,整个人像是煮熟了的虾子一样,就连舌头也开始打结:“你别这样,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陆栖行见她这幅模样,心中疑窦更深,锐利的眼微微眯起,低头盯着她,嗓音带笑:“怎么?没见过?”   傅芷璇翻了个白眼,外强中干地说:“见过,怎么没见过,见得多了。”这倒不是假话,以前大夏天出门时,偶尔也会遇到几个不修边幅的邋遢鬼,裸着上半身,不过那时候,她都是远远地就绕道走了。   “是吗?”陆栖行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快低垂的脑袋,往前一步,离她更近了。   傅芷璇紧张得手到不知道往哪儿摆。   好在外面突然传来章卫的声音解救了她:“王爷。”   陆栖行知道,这时候章卫来寻他,定是有事,轻轻揉了揉傅芷璇的头一记:“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他飞快地走出去打开门,看向章卫:“何事?”   章卫低声说:“闻方那边的事已经结束了,那群亡命之徒死了六个,被抓八个,只有老大狼牙负伤跑掉了,咱们的人跟着他,要不要动手除了他?”   陆栖行摇头:“不用,吓吓他,逼他去找徐荣平,让他们狗咬狗。”   “是,属下这就去办!”章卫明白了他的意思。   陆栖行叫住了他:“等一下,闻方怎么样了?”   章卫小声说:“他没事,只是左边胳膊给刀擦过,受了点轻伤。目前正在衙门里,明日府尹公开审理此事,他既是受害者,也是证人,应该在过堂之后就会放回来。”   听罢,陆栖行彻底放下心里,嘱咐章卫:“让人暗中给他送点好药去。”   “是。”章卫点头。   陆栖行重新推开门,回了内室。   这会儿,傅芷璇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她端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杯茶水,小口小口的啜着,见到他,莞尔一笑,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天气热,坐下喝杯茶吧。”   陆栖行瞧了一眼她握住茶杯的手,浅浅一笑,坐到她对面,拿起她推过来的茶杯,抿了一口,低声说:“事情已经解决了,闻方胳膊上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   闻言,傅芷璇彻底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   “摸不清你的身份,徐荣平暂时应该不会再去找你的麻烦,你若要想解决他,尽快,否则就让我来。”陆栖行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傅芷璇明白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全,笑道:“好,你再给我几天时间。”   陆栖行站了起来,走过去,拉着傅芷璇出门:“你我难得一见,不提这些扫兴的事,我带你出去转转。”   傅芷璇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跟了出去,走出门,才发现,今夜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明月高悬,群星璀璨,蟋蟀虫鸣声不断,朦朦胧胧地月色洒在静谧的院子里,显得安详又宁静。   偌大的别院里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陆栖行带着她一路往北,穿过书房,来到后头的院子。   这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正屋的窗户上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把院子照得半明半暗。   “这里,”陆栖行把她领到院子西北角,然后停下了脚步。   傅芷璇双目转了转,最后停留在墙角那一从藤蔓有手臂那么粗的葡萄藤上,弯腰凑过去,惊喜地说:“这是葡萄?都快熟了吧。”   月光下,一串串晶莹的葡萄挂在枝头,表面闪烁着莹润的光泽,看得人食指大动。   陆栖行看着她惊喜的侧脸,嘴角也不自觉地挂起了笑,弯腰蹲在她旁边,声音变得异常温柔:“这是我八岁那年,同母后一道栽种下的。”   弹指一挥间,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当初还只有小指那么粗的一截葡萄藤也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大从,而当年那个稚子孩童也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傅芷璇没想到陆栖行还有这么一段过去,她的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个美妇含笑带着小儿子,一起挖坑,插下葡萄枝,浇水,等它发芽。种下葡萄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男孩托着下巴,守在葡萄藤前,天天翘首以盼,只盼它快快发芽、开花、结果。   “笑什么?”陆栖行听到她噗嗤的开怀笑声,伸手捏了她的鼻子一记。   傅芷璇笑嘻嘻地躲开他的手,调侃道:“我在想你当时有多可爱。”   陆栖行第一次被人形容“可爱”,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他伸手摘下两串葡萄,递给了傅芷璇:“拿着,让你尝尝我亲手种的葡萄。”   两人像普通的夫妻一样,丈夫在前摘葡萄,妻子在后拿着,直到两只手到拿不过来,傅芷璇赶紧叫住了他:“够了,够了,别摘了。”   陆栖行这才收手,从葡萄架子下钻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叶子,接过傅芷璇手里的葡萄,走进房里,然后对她说:“你把坏的,被虫子咬过的挑出来,我去打盆水过来,洗一洗。”   傅芷璇看着这一堆葡萄,有些犯愁:“这么多,还是拿到井边去洗吧,免得跑几趟了,我把烛灯拿过去。”   陆栖行没有反对,出门寻了一个木盆过来,伸手把葡萄捡了进去,端着出门,傅芷璇紧紧跟在他后面。   这座院子里就有一口井,陆栖行走过去,打了一桶水倒入盆里,两人把坏的葡萄挑了出来,然后再把余下的葡萄洗了两遍。   经过冰凉井水的浸润,葡萄也变得清清凉凉的,咬破,清凉香甜的汁液盈满唇齿间,说不出的凉爽。   “真甜。”傅芷璇拿起一颗放入嘴里,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陆栖行把头凑到她面前,黑瞳含笑望着她:“真的,我尝尝。”   傅芷璇捻起一颗葡萄,递到他嘴边。   他低头看着她细腻饱满的手指,头一低,连着葡萄,一并含入了嘴里。   傅芷璇心中一悸,手下意识地往回缩。   陆栖行见了,牙关一个用力,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留下两颗淡淡的牙印,这才松开了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语双关地说:“真甜!”   刷地一下,傅芷璇的脸爆红成一片,比日落前的红霞还迷人。她眸光流转,嗔了陆栖行一眼,这家伙,今晚也不知吃了什么东西,充满了攻击性,就像春天来临时的某种动物。   “走了,回去了。”   陆栖行拉住了她的手,声音暗哑低沉:“再这样看着我,你以后都别回去了。”   这人,明明是他先使坏,反倒打一耙,不过傅芷璇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不敢跟他对着干,忙垂下了头。   看着她黑漆漆的脑袋,陆栖行失望地垮下了脸,闷闷的说:“这时候你倒是听话。”   傅芷璇听得好笑,捂住嘴偷乐,笑了好一会儿,生恐陆栖行恼羞成怒,连忙转移话题:“这里蚊子好多,咱们回去吧。”   “嗯。”陆栖行单手端起木盆,另一只手牵起她的手,边往屋子里走边说:“今年太忙了,没有时间,你若喜欢,明年等这些葡萄成熟了,咱们再一起摘来酿葡萄酒,留着过年喝。”   这还真是个美好的畅想,傅芷璇抬起晶亮的眼珠子,笑看着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但她却没把这话当真,明年今日,陆栖行要么身败名裂,要么功成身就,前者身首异处,再无以后,后者飞黄腾达,荣登宝座,哪还有空这样静静的陪她。   看出她欣喜的目光下的忐忑与不安,陆栖行把木盆放到了台阶上,转过身握住她的双手,迎着月色,温柔地看着她:“阿璇,我今夜带你来摘葡萄,一来是想与你分享我亲手种下的果实;二来也是想告诉你,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都愿意与你做一对最普通的夫妻。”   他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惆怅:“这座别院是我八岁那年生辰,母后送与我的。因为有一个出色的皇兄,自小,我都是被当做闲散王爷来培养的,父皇母后对我多加疼爱,却从未教过我为君之道,别说你,就是我自己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坐上那张宝座。”   但世事弄人,他们也不过是命运的棋子,终将被推到既定的命盘上去,谁也避不开。   傅芷璇怜惜地看着他,用力反握住了他的手。她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毕竟他曾是那么地疼爱小皇帝。   陆栖行把她的双手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眸光如水:“阿璇,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会仿徨,会犹豫,会难过,会愤怒,也会有不知所措的时候。这一点现在如此,以后也不会变,而我希望,无论何时都有你相伴。你会不改初心,像如今这样真诚待我,想生气便生气,开心便开心,在你心中我仅仅只是你的丈夫。”   傅芷璇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他的部下,忠诚于他的大臣都已经知道了小皇帝的身份,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变化起来。他终将走上孤家寡人的道路,是幸也是不幸。   而他希望她不变,她也希望如此,但未来谁能保证呢,只能倾尽全力而为,不留遗憾罢了。   不过他今日能对她坦诚心扉,还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表明他的态度,傅芷璇已经非常知足了。她眨眨眼,握紧他的手,郑重允诺:“你若不弃,我便不离。兹事体大,吉凶难料,成自是皆大欢喜,倘若功败垂成,我便替你守一辈子。” 第108章   次日, 傅芷璇是提着一篮子晶莹的葡萄回去的。   小岚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看了一眼东边天际才堪堪冒出来的一丝红云,好奇地说:“夫人, 这么早就有卖葡萄的?”   傅芷璇一怔, 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小岚当她是默认了,走过去, 拿起一串葡萄,惊喜地说:“这葡萄还真新鲜,刚摘下来的吧,这上面还有露珠呢。”   可不是刚摘下来的,而且还是陆栖行亲自摘下来的。她浅浅一笑说:“待会儿给我爹送一半过去。”   傅天意夫妇已经去服徒刑,家里便只剩两个老人和几个孩子。好在,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疗养,傅松源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能自己坐起来了。   “好, 夫人你不回去吗?老太爷昨天还在念叨着你呢。”没有傅天意夫妇, 小岚倒是对傅家不那么排斥,傅芷璇最近一段时日,忙得不可开交,小岚便偶尔去傅家一趟,替她看看傅松源的病情如何了。   傅芷璇摇头:“今日我有事要忙, 不能回去,你给我爹捎话,过两天我就回去。”   她今天得去衙门接闻方。闻方可是因为她才受得伤, 她不去接他怎么说得过去。   苗家那边也得了消息,一大早苗铮就亲自过来了,见到傅芷璇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苦笑了一下,愧疚地看着傅芷璇:“抱歉,都是我连累了你。”   “谈不上连累不连累,徐荣平本就不会放过我。”傅芷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就凭她知道了徐荣平私底下与梁人之间的交易,他对付自己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苗铮瞥了傅芷璇一眼,皱眉道:“不若把玉印交给我吧。”   他们已经定下契书,这玉印在苗铮的手里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玉印留在傅芷璇手里反倒是害了她,不如拿回来,徐荣平有百般手段,尽管朝他使来便是。   傅芷璇不同意,若非陆栖行一直暗中派人盯着她,她这回也要阴沟里翻船,苗家虽人多势众,家里奴仆成群,但没有哪一个及得上闻方。这玉印到了苗铮手里更不安全,他不安全,玉印也不安全。   沉眉思索了一会儿,傅芷璇道:“其实这东西无论是放你身上,还是放我身上日子长了都不合适,终究是个祸害,我有一个主意。”   苗铮看向她,点头道:“你说。”   傅芷璇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说:“把玉印上交给户部,送四成干股给户部。”   这是想了许久的办法。苗家手握南北水运这条通道,日进斗金,总会引来各方觊觎,做纯粹的商户是行不通的,他们也得在朝中找一保驾护航的势力。苗夫人在世时,依靠的是徐荣平,而现在他们与徐荣平闹翻,自是不能找徐荣平,势必要找一个比他更强的势力。   可徐荣平背后有户部右侍郎的岳丈大人做靠山,同时他南下做的事还有萧家影子,寻常的官员定不是他们的对手,而那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恐怕也不会为了这区区黄白之物与萧家作对,平白惹来一身腥。   思来想去,最好的选择非朝廷莫属。有了朝廷撑腰,别说徐荣平,就是他老丈人以后也拿他们没辙,而且若能攀附上朝廷这棵大树,管他各方势力如何争斗,除非大燕城破国亡,否则苗家都能一直屹立不倒。   这算是个极为有利的法子,只是苗家要让利甚大,每年所赚取的银子恐有一大半都要进户部的仓库。   苗铮对生意上的事一窍不通,几成干股他也没什么实际的概念,转而征询地望向身后的米管家。   米管家朝他眨了眨眼,双手交握,看着傅芷璇,心疼地说:“傅夫人,这是不是太多了点,四成银子算下来,差不多能有十万两银子。”   “十万两?”苗铮也被这庞大的数字吓了一大跳。   米管家点头,无奈地笑道:“苗夫人看过账册,应当清楚,每年下来,我们苗家的盈余也就比这个数字多一些而已。虽说赚得多,但苗家这么大的摊子,花销也大,还有各个铺子里的掌柜都有干股,细细算下来也不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傅芷璇承认米管家所说是事实:“没错,如果分给朝廷四成干股,苗家每年的盈余应只有五万两左右,若是要添加船只或是开新的铺子,将会更少。不过若能换来长久的平安,我想也是值的,你们好好思量吧。”   苗家抱着运河这个金娃娃,不可能独善其身。不过这只是她一个人的看法。这到底的苗家的基业,一旦拿出去就再不可能拿回来,苗铮要好好思考思考也实属正常。   苗铮沉默了许久,还是没拿定主意,只说:“你容我想想,过几日我再给你答复。”   傅芷璇笑笑,抬头看了一眼东边天际变得有些刺眼的阳光,转开了话题:“兹事体大,公子是应好好想想,思虑周全。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接闻方了。”   苗铮跟着起身:“他是因我苗家而受伤,我与你一道去。”   傅芷璇没有反对,两人相携走出客栈,快上马车时,苗铮回头看了傅芷璇一眼:“不知夫人昨夜去了何处?”   自己一夜未归这事瞒不了人,傅芷璇浅浅一笑,拿出早准备好说辞道:“昨夜闻方发现不对劲儿,在半路上放下了我,让我去他一朋友家暂住了一夜,等今早天亮,风声过去了,我再回来的。”   这个朋友陆栖行也准备好了,别说苗铮,就是徐荣平去了也查不出什么来。   苗铮听了不疑有他,赞道:“闻方真是机灵,我得好好奖赏他。”   傅芷璇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多言。   两人各自坐了一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府衙而去。   昨夜偷袭闻方的不过是一群亡命之徒,都有案底在身,罪上加罪,一个死字是跑不了的。   府尹又询问了一番,他们为何会针对傅芷璇与闻方,不过这群小喽啰并不清楚,只说似乎是大哥狼牙接了什么人委托,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所以才会伏击傅芷璇与闻方。   不过与对方接头的只有狼牙一人,现在狼牙不知所踪,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先让人在城里张贴狼牙的画像,全城通缉。   傅芷璇与苗铮去得有点晚,他们到的时候案子已经宣判,闻方被放了出来。   瞧见傅芷璇,他咧嘴一笑,步下台阶,抬起受伤的左臂朝她拱手行礼:“夫人,昨日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向你说明,让你受惊了!”   傅芷璇连忙伸手扶起他,目光落到他包着白布的胳膊上,歉疚地说:“不必多礼,你是代我受过,当我是谢谢你才是。”   闻方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折煞小人了。”   米管家瞥了一眼不住往她们这边看的百姓,假咳了一声,提醒道:“公子,傅夫人,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有话先回去再说。闻方的胳膊也需要请大夫好好看看,别留下了隐患。”   傅芷璇点头,微笑着说:“还是米管家想得周道。”   几人相携离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人群中走出一个紫青色祥云袍,头戴玉冠,双手负于背后的男人,他眯起眼探究地盯着那两辆渐行渐远的马车。   见周遭看热闹的百姓渐渐散去,只余他们主仆站在那儿,甚是显眼,方庆犹豫了一下,低声说:“烈日炎炎,大人不如去对面的云香楼歇歇脚。”要看什么也可坐在二楼慢慢看。   徐荣平扭头瞥了他一眼,忽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说,傅氏是何来历?”   方庆一怔,小心翼翼地说:“应就是普通人吧。”傅芷璇的出身来历,他们又不是没有查过,除了那一桩和离之事,她的人生跟千千万万的妇人一样,实在是平淡得很,毫无出彩的地方。   徐荣平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愚蠢,你看闻方对她恭敬的态度,像是一般人?他可是连他正儿八经的东家,苗铮都没怎么搭理,却独独对傅氏恭敬有加,你说这是为何?”   名义上,闻方还在苗家做工,领的还是苗家发给他的月银。   方庆答不上话来,嘿嘿一笑,摸着脑袋,讨饶地说:“小人愚钝,还请大人提点!”   提点?他若知道就不会在这儿问他了。   徐荣平不悦地斜了方庆一眼:“给我查,查仔细了,昨夜傅氏是在何处下的马车,又去了哪儿,我就不信了,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只要知道昨夜是谁救走了傅氏,就知道她身后之人是谁了。   方庆忙收起笑,一脸的肃穆:“是,小人这就去办。”   徐荣平大力一甩袖子:“先回去。”   两人本是悄然来府衙门口看看这情况的,自是没有带多余的人。好在,徐府离府衙并不是很远,只需穿过三条街就到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穿过马路,踏入巷子,往徐府而去。   烈日当空照,地面上的尘土似乎都被烤焦了,热浪扑面而来,才走几步,徐荣平主仆二人已满身是汗。临近午时,街上除了几个还在顶着日晒叫卖的小贩,路上几乎没有人。   徐荣平的背影在灼热的阳光下拖得老长,忽然,他的影子从窜入了另一道身影,压在了他的头上。   徐荣平一惊,猛然抬头,一下子就看到脸上带着青紫,手腕还受了伤,浑身散发着汗臭味和血腥味的狼牙。   “你怎么在这里?府衙正在派人捉拿你,还不快藏起来。”徐荣平只惊讶了一瞬就掩饰起眼底的厌恶和恶意,状似关切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我是在这儿特意等你……啊!”狼牙这一说话就牵动了嘴上的伤口,他捂住嘴,呼了口气,一撇嘴,含糊不清地说,“徐大人,若非为了你,我那群兄弟也不会这么折损了,你说是不是?”   徐荣平收起惊讶的神色,四平八稳地打量着他:“你想怎么样?”   狼牙咧嘴一笑:“徐大人真是个爽快人,你把后面的银子付给我就行了,咱们银货两清,再无瓜葛。”   “你事没办成,还想问我要银子?”徐荣平气笑了。素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还头一回遇到敢要挟他,讨要好处的家伙。   狼牙赖皮一笑:“事没办成,但小人可是结结实实损失了十几个弟兄啊,他们家里的老娘老子,婆娘娃儿都还等着吃饭呢。还有小人我,现在可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抓了小人不打紧,只是听说府衙牢房的刑具很是残酷暴虐,万一小人一个没撑住,说了不该说的话怎么办?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找死,竟敢威胁他。徐荣平黑漆漆的瞳仁中闪过一抹残暴,遂即又恢复了常色,面带不爽地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你随我来。”   狼牙之所以能从那么多人中逃脱出来,也是个奸猾的,哪肯自动到徐荣平的地盘上,搓着手,嘿嘿一笑:“小人一身血污,怎敢去大人府上污了大人的眼。明天子时,大人派人把银子放到衙门口外的石狮子下就行了,小人拿了银子就会想办法出城,远走高飞,再不给大人添麻烦。”   见他不肯上钩,还选了衙门这么个特别的地方拿银子,徐荣平眸光暗沉,沉闷片刻,竟笑出了声:“也好,你等着,明日子时会有人把银子给你送过去。”   闻言,狼牙一喜,拱手道:“那小人就多谢大人了,明日子时,不见不散。”   说罢,提起大刀,飞快地消失在了徐荣平的视线中。   方庆瞥了一眼徐荣平看不出端倪的脸色,轻声问道:“大人,真的要给狼牙银子?这小子可是个泼皮,毫无信用可言,他的承诺恐怕不足为信。”   事情搞砸了,还好意思来要余下的银子,甚至还把死人都搬了出来,这种没脸没皮的贪婪之徒的信用为零。一旦他手里的银子花光,很可能又会找借口来要银子。   这一点,徐荣平如何不清楚。他嘴角泛起冰凉的弧度:“无妨,就是拿了银子,也得有那个命花才行。”   看着他阴鸷狠戾的眼神,方庆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明明是大夏天的,他却莫名地觉得背脊发寒。他也是真傻,竟忘了自己的主子是什么样的人,这银子可不是狼牙的富贵银山,反倒是他的催命符。   想到这一点,方庆头一低,再不敢看徐荣平。   徐荣平一脸阴沉地赶回了家,刚到门口,就听门房禀告道:“大人,庞老爷来了。”   “岳父大人来了,可等了许久?”徐荣平一惊,忙问道。   门房回禀道:“来了约莫快一个时辰了。”   竟等了他那么久?徐荣平眼下的鱼尾纹不自觉地皱起,又问了一句:“庞老爷现在在何处?”   迎上来的管家连忙道:“在书房,夫人在那边伺候着呢,让小人来前院等老爷。”   “知道了,我这就去!”徐荣平不顾身上的衣服都汗湿了,加快步伐往书房走去。   刚踏进书房的院子,他就瞧见妻子庞氏端着一只托盘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庞氏三十多岁,面相平平,肤色较暗,身体略微发福,光说长相,她与身材修长、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徐荣平还真是不大相配。   瞧见丈夫匆匆而来,庞氏连忙走过去,把他拉到旁边的银杏树下,圆圆的脸上满是焦急:“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惹父亲生气的事,我看他脸色不大好,有点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徐荣平拉住庞氏手,轻轻安慰了她一句:“没有,我怎会惹岳父生气,许是公事抑或是其他吧,不用担心,我去见岳父。”   “嗯,父亲今天心情不大好,你可千万别惹他生气。”庞氏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徐荣平捏了捏她的还带着肉窝的手,转身步上了台阶。   徐荣平的岳父,庞司身为朝廷三品大员,呆的又是炙手可热的户部,长期身居高位,使得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   哪怕今天他只穿了一身普通的深色长衫,但往那儿一站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徐荣平对这位提携自己颇多的岳父总是又敬又怕,见到他,忙躬身行礼:“不知岳父大人前来,小婿未能远迎,还请岳父大人见谅。”   庞氏生恐丈夫吃了父亲的排头,去而复返,托盘上还放置着一壶热茶:“爹,这是你最喜欢的碧螺春,今年刚采的新茶,夫君前几日才得来的,还没来得及给你送去,你先尝尝。”   庞司一眼就看穿了女儿的心思,不悦地拧起眉:“行了,他一个大男人,为父能拿他怎样?你下去吧,为父今日来是有要事与荣平谈,你吩咐下去,莫让人打扰了我们。”   其实除了庞氏,谁敢闯书房,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   见父亲不悦,庞氏再不敢多言,丢给徐荣平一个小心的眼神,这才福身笑盈盈地退了下去,顺手替翁婿俩拉上了门。   等她一走,庞司走到桌前,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茶水,脸上的冷凝有所缓和,他点了一下对面的椅子:“坐吧。”   徐荣平点头,坐了过去,忐忑不安地看着庞司:“岳父大人可是有事要吩咐小婿?”   庞司瞟了他一眼,反正这屋子里也没旁人,索性略去了客套,直奔主题:“怎么?苗家那边还没摆平?”   听他催促,徐荣平立即认错:“小婿无能,中途遇到了些麻烦,耽误了时间,还请岳父再宽限几日,小婿很快就能把此事给处理好。”   庞司盯着他,语气不耐:“最好如此,国舅爷那边已经派人在催了,苗家的运河一定要拿到手里,那可是南下的通道之一,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徐荣平领会了他的意思,再次保证:“小婿明白,不过,岳父大人,小婿有一事要禀,那傅氏背后似乎有人。”   他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   庞司听了,眉头深深地蹙起:“傅氏?可是你先前所提的那个和离,与你们一道南下,姜氏有意让她接替手中事务的妇人?”   徐荣平点头:“没错,就是她。”   庞司不悦地看着他:“怎么,你们事前没查过她的底细?”   “当然查过,她父亲不过是一九品小吏,家中也无人做官,亲戚也没甚出众的,没甚问题。”徐荣平赶紧说道。   “那就怪了。”庞司的手指在桌上轻击片刻,忽地脸色一变,“你是负伤而回,她一个妇道人家,人生地不熟,又无银钱,是如何从安顺这么远的地方回来的?”   徐荣平骤然一惊,才想起自己一直忽略了这个,脸色煞白的说:“是小婿失察,小婿这就安排人前往安顺查她是如何回来的。”   庞司斜了他一眼,不悦地说:“不用了,安顺离燕京城数千里之遥,等你的人去查清楚,黄花菜都凉。”   顿了片刻,他忽然说道:“她没有破绽,但她身边的人呢?你去查查那个叫闻方的底细。”   相比之下,庞司对能在十几人围攻之下,只是受了轻伤的闻方更感兴趣。   徐荣平眼睛一亮,拍手赞道:“还是岳父想得周到,凭闻方的身手,他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小婿这就安排人去查,只是傅氏那里,是不是先观望几天?”   庞司沉吟片刻,也觉此事有古怪:“罢了,查到他们的底细前,先按兵不动。” 第109章   闻方的的伤只是皮外伤, 请来大夫重新上药包扎就行了, 只是在伤口愈合前不宜沾水,但并不妨碍日常生活。   上完药, 米管家看着天边的云彩, 劝傅芷璇道:“闻方受了伤,夫人这几日不如暂且在苗家住下, 免得又遇上了那些歹人,惊扰了夫人。”   听了这话,傅芷璇还没反应,闻方已经先一步吭声了:“米管家,小人没事的,只是皮外伤而已。”   说完还挥了挥另外一只没受伤的胳膊。若是被王爷知道, 夫人因此被留宿在苗家,他也别活了。   傅芷璇明白他的顾虑。自己虽是个和离之妇,但苗铮正值壮年, 还没娶妻, 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下,传出去对两人的名声都不好。就连她与陆栖行来往也是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哪能这么大大咧咧地住在苗家。   许是米管家见过了苗夫人与徐荣平私会的事, 因而把这些看得不重吧。傅芷璇没有深想,只是笑盈盈地婉拒了他:“米管家不必担忧,有闻方在不会有事的, 况且这次失手,徐荣平应该也会消停一阵子。”   苗铮也说:“夫人说得是,米管家,待会儿你多派几个人送傅夫人与闻方回去。”   米管家看了苗铮一眼,躬身应是,遂即出了门。   苗铮苦笑着看向傅芷璇,替米管家解释道:“他也是担忧夫人的安全,冒昧之处,还请夫人海涵。”   傅芷璇点头笑笑,以示自己明白了:“公子多虑了,时候不早了,我与闻方先回去了。若是公子有事,派人来客栈知会我一声。”   苗铮颔首,把她送到门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苗铮明白,夫人今日所提之事皆是替我苗家考量。只是苗铮身为苗家子弟,若不能守住祖宗基业,让它们毁在我的手里,我有何颜面去见苗家的列祖列宗。”   他这是倾向于否定自己的提议了。到底是那么大的利益,让他轻易就拱手让人,如何甘心,傅芷璇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笑道:“行,我明白了,我们再想想办法,总会有出路的。”   苗铮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一只只大雁凌空飞过,发出高亢的叫声。他目露艳羡之色,低落地说:“是苗铮无能,劳夫人操心了。”   傅芷璇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段时日的接触,她也发现了,苗铮在经商一途上并无天分,而且为人做事还带着几分书生意气,缺乏决断。苗夫人想必也是知道儿子并不是经商的料,因而才一直致力于培养他读书出仕。   “言重了,你我既已签订契书,这便是我分内之事。只是公子可有想过以后做什么?”   苗铮眼中闪过一抹茫然,他十九岁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读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但这一趟南行,把他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母亲骤然离世,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要守孝三年,他也不能参加乡试,还有这偌大的家业,也要他来继承,支撑,他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顿了片刻,苗铮自嘲一笑:“我也不知。”   傅芷璇点头,浅笑道:“既然不知,那就去寻找,后日我要去苗家港,你是东家,至少应该知道苗家有哪些产业,到时与我一道过去吧。”   作为新上任的东家和大掌柜,他们两人本来也应该去苗家港,视察一番。   苗铮知道,这是他身为苗家子弟的责任,郑重地点头道:“好,后日清晨,我派人过去接夫人。”   双方道别,傅芷璇与闻方回了客栈。   小岚已经从傅家回来了,还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傅松源的双腿勉强能下地了,只是走不了两步就气喘吁吁,没有力气。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若非天色已晚,快到宵禁的时候,傅芷璇当即就要回家一趟看望父亲。   是夜,明月高挂,傅芷璇吃过晚饭,坐在房里,拿出苗家的账册,又翻了起来。   后日她就要与苗铮去渡口,苗铮对此一窍不通,她得早些做好准备,免得被那群掌柜的看轻了去。   保持一个姿势久了,脖子难免酸痛,傅芷璇举起手,伸了个懒腰,手不自觉地往后一抻,突兀地撞到一面铜墙铁壁上。   傅芷璇愣了一下,惊骇地回头,一抬眸就看见陆栖行穿着一身玄色窄袖劲装正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也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傅芷璇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栓,她刚才明明把门别上了,他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门溜进来的。   陆栖行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来了一会儿了,闻方替我开的门。”   闻方?又是他,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吗?傅芷璇暗暗嘀咕了一句,转而问陆栖行:“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他最近应该很忙才是。   陆栖行牵起她的手,坐到榻上,笑眯眯地说:“想你了,来看看你。”   傅芷璇还有些受不了陆栖行这奔放的转变,脸上刷地一下升起一片迷人的红晕,眼神飘移,不敢直视陆栖行。   陆栖行定定地望着她,屋子里的气温直线上升。   察觉到他火辣辣的视线,傅芷璇脸红心跳,匆忙找了个话题打破了这一室的暧昧:“对了,我爹的病快好了,听闻方说,是你安排岑大夫去给我爹治病的,谢谢你。”   陆栖行见她窘迫的样子,轻笑了一下,到底没把她逼得太紧,顺着她的话转开了话题:“岑大夫的医术并不比宫里的御医差,他曾治愈过我父皇的偏头疼,当年我父皇有意召他入朝为官,不过被他婉拒了。他平生只喜医术,尤好各种疑难杂症,对名利淡薄得很。让他来给你爹看病,也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傅芷璇没想到脾气古怪的岑大夫这么厉害,啧啧称奇:“没想到岑大夫这么深藏不露,改日我一定得好好谢谢他,就是不知道他喜欢什么。”   陆栖行不乐意傅芷璇的所有注意力都被一老头子给吸引了过去,捏着她的手心用力一按,等她抬头看自己时,飞快地又抛出一件她更感兴趣的事:“徐荣平在调查你和闻方。”   傅芷璇听得心惊肉跳,虽然她与陆栖行的来往很是隐秘,连小岚都不知道,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徐荣平发现了端倪呢。还有闻方,他以前从军,看样子应还是一个比较出色的斥候,徐荣平要摸到他的老底太容易了。   “他可查出什么来了?”傅芷璇紧张地捏住陆栖行的袖子。   陆栖行一一掰开她的手指,然后握在掌心,轻笑道:“当然没有,你与我来往的痕迹我都清除了,徐荣平就是派人去安顺也会一无所获。至于闻方,他的身份就更简单了,不过是御林军中一犯了错的士兵,后被杖责五十大板,剔除军籍,明白了吗?”   傅芷璇听懂了他的意思,笑道:“嗯,我记住了,以后若有人提起闻方的身份,便这么说。在南边时,也是蒙他搭救护送,我才能顺利返京。”   闻方在昨夜的行为太打眼,别说徐荣平,恐怕就是米管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吧,也就只有苗铮这个一根筋的家伙还没感觉。   陆栖行捏着她的手,轻轻一握:“明白就好,你想做什么尽管做,还有我在。”   她可不想老让他给自己扫尾巴,傅芷璇反握住他的手,关切地问道:“你那边如何了,还没查出皇上的身世吗?”   一提这个,陆栖行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低头看着傅芷璇,尽量压下心里的怒火,用平和的语气说道:“还没有,萧氏倒是藏得紧,不过已经找到了当初接生的稳婆,皇上确系萧氏亲生。”   也就是说,先帝那一顶绿帽子是戴定了。   从平日里陆栖行的只言片语中看得出来,他很敬服这个兄长。如今先帝已逝,此事暴露,最受打击的只怕就是陆栖行。   可这种事也没法用语言安慰他,傅芷璇只能握紧他的手,用抚慰的目光看着他。   陆栖行握住她的肩,把他揽入怀里,沉闷地说:“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心里早已有了准备。现在就差找出萧氏的奸夫,她长居于深宫,能自由出入宫廷,与她接触的男人并不多。”   “嗯,纸包不住火,慢慢找,总会把这人揪出来。”傅芷璇靠在他胸膛上,轻声安慰他。   ***   两天时间一闪而逝,转眼就到了后日。   苗铮非常守时,天一亮派人驱车来接傅芷璇。   双方在城门口汇合,然后一起前往苗家港。   渡口依旧如傅芷璇第一次来那样,人流如织,很是热闹,到处都是行商走卒。身为苗家人,苗铮来渡口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数得清,说起这地方来,竟还不如傅芷璇熟悉。   见状,傅芷璇干脆让车夫停下了马车,几人下车,沿着宽阔的大街往斗金堂而去,边走,傅芷璇边向他介绍周遭的店铺。   苗铮很努力地记下她说的这些,但不知是不是脑子中天生少这么一根筋儿,见过就忘,完全没有读书的那种好记性。   到了斗金堂,田掌柜见到东家和大掌柜,连忙上前行礼,然后让人奉茶,又把最近一段时日,斗金堂的大宗生意向两人口头汇报了一番。   斗金堂每到月初都会把上一月的账册送到苗府,因而哪怕傅芷璇没来几次渡口,也对斗金堂的生意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听田掌柜汇报,她正好把他所说的内容与账册上的每笔交易匹配在一起。   他所言与账册上的数字悉数对得上号,傅芷璇边听边颔首,偶尔穿插两句,两人讨论得头头是道。苦了旁边的苗铮,哪怕他学富五车,对筹算仍旧不如二人精通,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按住生疼的额头,正欲寻个借口,走出去透透气时,忽然瞧见一个穿着靛蓝色短打的伙计匆匆走了进来,一脸急色地对说:“掌柜的,王老板说他的那批瓷器受损,开裂了,赖在外面,要掌柜的给他一个说法。”   哼,挑在东家来的这天来闹事,诚心给他添堵啊。田掌柜心里很不高兴,面上却没显露分毫,他站起身,一脸地惭色地说:“东家,大掌柜,都是小人疏忽,小人去去就来。”   苗铮挥了挥手:“去吧。”   他走后,室内陷入一片寂静。   傅芷璇早察觉了苗铮的坐立难安,起身道:“不如我们也一道去看看。”   苗铮没有异议,两人跟了出去,千金堂外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两人站在外围往里探去,只见人群中央,一个四十出头,面色黝黑,胖墩墩,长相憨厚的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旁边那几个裂开了缝的瓷器,不住地唉声叹气。   “我可是把这辈子的积蓄都压到了这批瓷器上,都说苗家的船最保险,可谁料下了船,我的瓷器全裂开了缝,我这辈子可怎么办啊?”   说到伤心处,他一个大男人捂住脸嘤嘤呜呜伤心地哭了起来。   人都有同情弱者的心思,因而,见他哭成这样,围观者的心不自觉地偏到了他这边。   田掌柜见了,不疾不徐地拱手道:“王老板,有话站起来说。咱们苗家的船在这运河上南来北往几十年,从未出过岔子,即便有不周到的地方,也都平和的解决了。今天,我田某就把话放在这儿了,若是王老板的瓷器损坏确实是我苗家的原因,我苗家照市价赔偿,请街坊邻居,还有在场的客人们给老头子做个见证。”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摆出一副极其诚恳的态度,拿出了解决此事的办法和决心,围观者也没意见,纷纷闭了嘴。   王老板见状,翻身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瞥了田掌柜一眼:“如此最好,我这瓷器在上船之前还好好的,谁知下船之后就裂开了这么多缝隙,你们得给我一个说法。”   田掌柜点头,一招手对旁边的伙计道:“去,把原道坊的掌柜请来。”   原道坊是渡口一家瓷铺的掌柜,对瓷器的烧制、运输和鉴定都极有一套,而其中又以其掌柜最为出色。   伙计走后,田掌柜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瓷器上细细的裂缝。   王老板没有说谎,他买的这批瓷器莹润光滑,色泽鲜艳,皆是上等货,裂了缝,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看见了吧,可不是我老王故意赖你。”王老板指着瓷瓶肚子处的大红牡丹花上的裂缝,哼道。   田掌柜只是笑,并不反驳他。   没过多久,原道坊的掌柜就过来了,他穿着一身考究的褐色长衫,人很瘦,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田掌柜找我,所为何事?”   田掌柜听到他的声音,连忙站起身,拱手回礼:“原掌柜,今儿我这里出了点事,咱们渡口就你最懂瓷器,劳烦你替过来替我看看,这瓷器为何会裂缝?”   原掌柜一点头,没有多言,蹲下身,细细观察起地上这一堆被损坏的瓷器。   看了半晌,他得出了结论:“这是一批瑕疵品,应是出窑时就已损坏。”   “不可能,你是田掌柜找来的托吧!”王老板恼怒地大吼,“田掌柜,你别想随意找个人就糊弄我,哼,今天,你们若不给我一个说法,咱们官府见。”   田掌柜毫不惧他:“见官就见官,正好,让官老爷做个见证,免得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想到我苗家来碰瓷。”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王老板黝黑的脸变得黑红黑红的,汗毛发达的食指对准田掌柜:“好你个苗家,仗势欺人,血口喷人,我要告你们两个串通起来,诬陷我!”   被人质疑品行,原掌柜不干了,从瓷器上摘下一片裂开的部分,举到阳光下:“说老夫串通诬陷,那你让大家看看,这是瓷器上的一片,裂开的部分光滑无毛刺,跟坛口的边缘一样,你倒是说说,哪家的瓷器因为外力裂开会是这幅模样?”   大家都知道瓷器摔碎、撞碎后,碎裂的边缘极为锋利,连人的手腕都能割开,但这片瓷器裂开的边缘却跟碗口一样,光滑细腻,应是在窑中就已裂开。   王老板冷不防被原掌柜给揭穿了,愣了一下,反应极快地坐到地上,抱着头痛哭起来:“这个杀千刀的狗东西,竟这么骗我,心肝都黑透了。害煞我也,我可如何回去向人交代啊,我不活了,我不活算了……”   一个大男人哭得肝肠寸断,令人不忍。   有几个斗金堂的老主顾可能是想到了自己初初经商时也被人骗得裤子都差点当了的惨痛经历,不由得生出了怜悯之心,纷纷劝田掌柜:“得饶人处且饶人,瞧这王老板也是着了歹人的道,田掌柜你大人有大量,暂且饶他这一回吧。”   就连苗铮也露出了恻隐之心,攥紧手掌,轻声道:“咱们去跟田叔说,这事就算了,放他走吧。”   傅芷璇闻言惊诧地瞥了他一眼,连忙拉住了他:“不可,你且往下看去。”   人群中的田掌柜还是那副和善的模样,嘴角的笑就没消失过。他轻轻拱手朝周围的看客行了一礼:“大家说得对,王老板殊为不易,被歹人骗去了银子,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小五,去报官,就说王老板被人骗了一千两,咱们一定要替王老板讨个公道回来。”   只停顿了片刻,他又扭过头,盯着王老板,一脸的赤诚:“王老板,不必担心,我们一定替你追讨回这笔银子。你是从徽州上船的,那这批瓷器自出自徽州,瞧这瓷器的色彩、形状、花纹,定是出自徽州三大家之一,等护漕官来了,苗家护送差爷和王老板下徽州,替王老板寻回银子。”   听到这话,王老板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连声拒绝:“别,别,不用了,不用了,是我自己贪小便宜,着了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以后再也不贪小便宜了,就不劳烦田掌柜了。”   田掌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王老板说晚了,差爷已经来了。”   “谁报的案?”穿着公服的差爷走过来,大声喝道。   王老板见到他们,差点晕倒,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都是一场误会,误会……”   见他这幅慌乱的模样,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苗铮的脸青紫交加,很是尴尬。   傅芷璇装作没看到,笑道:“田掌柜这会儿应该走不开,我们去后面的仓库转转。”   苗铮点点头,跟在傅芷璇身后,一路上都异常沉默。   傅芷璇带他去看了苗家的几个大仓库,苗铮面露异色,似乎是第一次来,但他什么都没说。   直到下午回去,上了马车,他才张嘴说了自王老板事情以来的第一句话:“傅夫人,我错了。”   傅芷璇含笑看着他,目光柔和宽容:“公子性子纯良,何错之有,即便有错,错的也该是那等奸险小人。公子不必沮丧,田掌柜也只是经验丰富,因而才会看破王老板的计谋罢了。”   这话并未安慰到苗铮,他垂下头,自嘲一笑,再抬首,目光中带着上了别样的坚定:“夫人,你是对的,我不是经商的料,苗家落入我手里,迟早会毁了。我赞成你上次的主意,把玉印交给户部,分四成干股给户部。” 第110章   “四成的干股?”回去后, 听说苗铮同意了傅芷璇的提议, 米管家嗓音猛地提高,急切地劝道, “公子, 你可不能犯糊涂,大头都分给了朝廷, 咱们相当于给朝廷打白工了。”   苗铮单手撑着下颚,脸上一片平静:“米管家,钱财不过身外之物罢了,能买得平安,比什么都强。”   “话是这么说,但这么大笔银子, 可不是儿戏。”米管家语重心长地劝道,“公子,这可是老爷和夫人辛苦一辈子打下来的基业, 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拱手让人了?”   苗铮抬起头, 幽幽地看着他:“米管家,你也看见了,我不是从商的料,这偌大的家业落到我手里,别说发扬光大, 不被毁了就是好的。不如听傅夫人的,投了朝廷,求得朝廷的庇护, 有了朝廷这棵大树做依靠,苗家以后的生意也能更畅通无阻。”   米管家这才明白他是今日在苗家港受了刺激,苦口婆心地劝道:“公子好读书,不喜这等阿堵物也无妨,咱不是契了傅夫人做大掌柜吗?下面还有田掌柜、杨掌柜、罗掌柜他们这些精干的管事,公子只管读书就是,其余的交给他们去做。”   苗铮苦笑摇头:“能交给他们做一时,能交给他们做一世吗?再说,东家一窍不通,久了迟早会被人看轻了去。”   这就跟做学问是一样的,肚子里无几两墨水,哪怕出身簪缨世家,一样会被人瞧不起。   什么都不懂,如何服众,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哪怕是主仆、上司与下属,甚至于君臣这样的关系,同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到底有个强弱高低之分。若是不能平衡,时日久了,终归会出问题。   米管家不赞同:“这怎么能一样呢,你是东家,是你给他们发银子。他们都是端咱们苗家的饭碗,怎么敢不敬你这个东家。”   “米管家,你不必劝我了,我虽不懂经商,但这天下的事,道理都是一样的。这事就这么定了,等京城事一了,我准备外出游学。”经过今天渡口的那一遭,苗铮才恍然意识到,前人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是多么的有道理。许多东西,纸上得来终觉浅,还得靠自己实地考察,见识,才能真正的长见识。   冷不防听到这个天大的消息,米管家骇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忙道:“公子万万不可,如今三国混战,流民匪贼繁多,路途多艰,你若有个万一,这偌大的府邸怎么办?老奴如何向夫人交代?”   苗铮站了起来,目光望向天边的卷云:“你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明日清早,你派人去请傅夫人过府一叙。”   说罢,提脚走出了门。   留下米管家一个人坐在站在那里唉声叹气。   次日,傅芷璇一到苗家,米管家就偷偷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夫人,我家公子欲出去游学,你好生劝劝他,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夫人就是被贼子所害,万一公子有个好歹,这可如何是好!”   “游学?什么时候的事?”傅芷璇更好奇的是昨日苗铮都还没表现出这样的端倪,怎么今日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米管家埋怨地瞥了她一眼:“就昨日,公子去码头受了打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因而生出了游学的念头。夫人,你好好劝劝他,他可是苗家的独苗苗,若有个好歹,这偌大的家业怎么办?”   米管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傅芷璇觉得苗铮前面十九年的岁月确实被苗夫人护得太好了,让他出去长长见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个男人,不受点挫折,经历些风霜,如何能成长,承担起自己肩上的重负?   有时候太好的保护反而是一种伤害,就如她的兄长一样,而立之年,仍撑不起家业,还要劳老父操劳伤心。   不过米管家显然不这么想,傅芷璇沉了沉眼,笑盈盈地安抚他:“好,我劝劝他,米管家你也不用急,京城的事情短期内无法解决,公子还要给夫人守孝,哪是说走就能走的。兴许这只是他心血来潮的念头,过不了多久就改变了主意呢?”   这话也有道理,米管家思忖半晌,笑道:“还是夫人想得周道,公子在花厅等你。”   傅芷璇点头,在丫鬟的领路下,朝花厅走去。   她过去的时候,苗铮正捧着一本书在看,见到她,他忙放下了书,站了起来:“夫人来了,请坐。”   又招呼丫鬟奉上好茶和点心。   傅芷璇朝他福了福身,坐到他对面,笑道:“公子今日找我过来,可是为了昨日之事?”   苗铮颔首:“夫人说得没错。昨日时辰太晚了,没来得及与夫人详谈,今日特请夫人过来商议,这献印之事当如何进行?夫人心中可是有了成算?”   傅芷璇没有否认,抬起纤纤玉指,指了指户部的方向,笑道:“我见过户部尚书范嘉义几次,他应是个能做实事的官员,咱们直接找他吧。苗家献印,乃是一件充裕国库,利国利民的好事,想必范尚书也不会拒绝。”   作为读书人,苗铮也听说过这位范大人的名声,外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这人身上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劲儿,行事老练,狡猾无节操,说是墙头草也不为过。当初摄政王当政时,他成日拍摄政王的马屁,后来萧太后和国舅爷把持朝政,他又倒向了萧家,令人不齿。   不过他在户部确实也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算是一个能干实事的官员。   作为一个读书人,苗铮其实有些看不上范尚书的这种圆滑。不过傅芷璇的决定也没错,范尚书是户部的最高官员,这件事绕不开他,找他是最便捷的办法。   “好,我听夫人的,咱们何时去见范尚书?”苗铮问道。   傅芷璇想了一下,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这个时辰范尚书应该下朝回了衙门。”   苗铮没有异议,吩咐米管家,准备好马车,顶着烈日,与傅芷璇一道出了门。   几人到了户部办事的衙门,禀明身份后,衙役进去通禀了一番出来后,为难地看着二人道:“两位来得不巧,今日范大人公务缠身,恐无法见二位。”   一来就吃了这么一个闭门羹,傅芷璇与苗铮对视一眼,往前两步,从袖袋里掏出一角银子,塞到了那衙役的手里,含笑说:“这位差大哥,我们确实有要事求见范大人,请问范大人何时有空?我们在这里等候可好。”   那衙役看着手心里白白的银子,犹豫不决,苦笑了一下,又塞回了傅芷璇手里:“大妹子,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帮不上,你们还是回去吧。”   连银子都不收,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这其中出了岔子。她收回银子,放回袖袋里,不动声色地换了一锭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到那衙役手里,脸上的笑容不变,低声道:“可是我们做了什么事惹恼了范大人?以致范大人不愿见我们,还请差大哥提点一二。”   有钱能使鬼推磨,整整十两银子,可是他好几个月的月俸,那衙役颇为心动,舍不得拒绝,手腕一抬,悄悄把银子滑进了袖袋中,小声提醒傅芷璇:“上面有人不愿两位见范大人。”   傅芷璇的瞳孔骤然一缩,明白了他的意思,扯出一个笑容:“多谢差大哥提点。”   语毕,拉着苗铮离开了户部。   两人沿街而行,苗铮偷偷瞧了傅芷璇好几眼,低声问道:“夫人可是知道他说的那人是谁?”   傅芷璇停下脚步,扭头看向他:“若我所料不差,他说的人应该是户部右侍郎庞司,你忘了,他是徐荣平的岳父。”   苗铮一愣,脸上的表情很是意外,显然是早忘了这号人物。   纠结了半晌,苗铮气红了脸:“身居高位,却以权谋私,真是败类。”   傅芷璇笑笑不做声,败类,是啊,这翁婿俩就是彻头彻尾的败类,但他们能奈他何呢?   苗铮发泄了两句,似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了,他按捺下心里的激愤,望着傅芷璇问道:“夫人,户部有庞司从中作梗,咱们根本无法见到范尚书,这可如何是好?”   傅芷璇淡然一笑,伸出招过不近不远跟在他们后头的马车:“庞司能把户部的大门堵了,难道还能把范尚书家的大门堵住不成,咱们去范尚书家门外等他,他总会回家的。”   苗铮眼前一亮,笑了:“夫人所言极是。”   两人驱车去了范尚书家门口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静静等候,这一等就到了日落时分,才看到范尚书的马车从夕阳的余晖中缓缓驶来。   傅芷璇和苗铮连忙下了马车,赶过去,行礼道:“小生苗铮?(民妇傅氏)见过范大人。”   范尚书坐在高高的马车上,从半开的车帘中瞥了二人一眼,遂即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马车不停,哒哒哒地直接驶入了范府。   只留傅芷璇与苗铮尴尬地站在那儿。   过了许久,傅芷璇率先回过神来,侧头看着脸色涨得通红的苗铮,轻声道:“走吧,先回去。”   苗铮扭头不甘地瞥了一眼范尚书家傲然挺立的两只石狮子,抿唇,不发一语地上了马车。   看见他气冲冲的背影,傅芷璇苦笑了一下,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驱车的是闻方,他的伤好得很快,已经结痂,只要不太过用力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他瞧见傅芷璇撑着额头,一脸难色地上了马车,心知此事不顺,小声说:“夫人,不若把这事告诉王爷。”   “不用,我自会处理,你切莫在他面前说漏了嘴。”傅芷璇连忙叫住了他,好一顿嘱咐。   不是她逞强,而是这件事是苗家的事,以陆栖行的身份委实不宜插入到其中来。而且他若贸然出面,少不得会引起萧家的注意,到时候,苗铮也不得不站队,这对在朝堂上并无影响力的苗家来说,并非一件好事。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搞不好,最后反而会害了苗铮。   闻方嘿嘿一笑,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夫人放心,小人绝不会多嘴。”   傅芷璇按住太阳穴点了点头。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上大街,走到分岔路口时,傅芷璇下了马车,把苗铮叫到一边,语气凝重:“苗铮,你可想过,范尚书为何会不见咱们?”   苗铮一愣,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傅芷璇抬头望着天边最后一道晚霞,叹了口气:“苗铮,恐怕我们的计划已经被徐荣平知道了。”   她猜测定是徐荣平他们在其中使了什么诡计,才害得范尚书不愿见他们。   苗铮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下去,袖子下的手死死捏做一团:“夫人是怀疑我的身边还有徐荣平的人?”   傅芷璇默不作声,献印之事,她连小岚与闻方都没提起过,这事自不可能是从她这儿泄露出去的。   她这态度无疑是默认了苗铮的猜测。苗铮白净的脸上染上了红晕,他握紧拳头,怒哼哼地许诺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会找出这人。”   他这样负气的样子恐怕很难找到人,不过傅芷璇什么都没说。这是苗家的家事,理应由苗铮去处理,即便出了岔子,也能让他累积经验,吸取教训,争取下次不重复犯这样的错误。   见傅芷璇还是不做声,苗铮有些难堪,扭头说:“时候不早了,我也回去了,夫人路上小心。”   说罢,信步回到了车上,临走时,还不忘留几个人保护傅芷璇。   傅芷璇摇摇头,无奈一笑,转身回到马车上。   一行人匆匆在天黑前赶回了客栈。   马车停下,傅芷璇刚下马车就看到小岚满脸通红,踩着急切地小碎步跑到了她面前,小声说:“夫人,有客人在等你。”   傅芷璇有些诧异:“客人?什么客人让你这么紧张?”   小岚小脸通红,支支吾吾地指了指客栈大堂:“你进去就知道了。”   说罢,一溜风地跑了进去。   傅芷璇轻笑着摇摇头,走了进去。刚踏入门就看到客栈的大堂西北角的桌旁坐了一个身着艳俗红衣,头戴绢花,唇涂得红艳艳,一张开就像血盆大口一样的肥硕妇人。   瞧见傅芷璇,那妇人挥舞着手里绣着鸳鸯的小红手帕,扭着肥臀站了起来,一摇一摆地走到傅芷璇面前,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捏着嗓子说:“这就是傅夫人了吧,好个标致的人儿。”   傅芷璇闻到她身上刺鼻的脂粉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黛眉紧蹙,问道:“你是何人?”   那妇人一挥手绢,轻轻掩住嘴,夸张地笑了起来:“夫人,大喜啊,大喜啊!”   说了好几遍大喜却没个重点,傅芷璇不耐地瞥了她一眼:“你究竟是何人?若要住店,找张柳去,这事不归我管。”   见傅芷璇动了气,那妇人这才放下手绢,圆溜溜闪着精光的眸子落到她身上,亲昵地斥责道:“夫人可真是沉不住气,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夫人坐到这边,听老身细细道来。”   说罢,拉着傅芷璇坐到桌旁,又一阵打量,直赞叹:“夫人面相清贵,是个有福之人,难怪老夫人一瞧夫人就相中了,再看不上其他人。”   见傅芷璇面上的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她终于进入了正题:“夫人,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闻大人家的老夫人相中了你,有意聘夫人做继室。老身先前去了你娘家,令堂很中意,不过令尊让老身来问你的意思,夫人意下如何?”   原来是个媒人,还是个自动找上门来的,傅芷璇客客气气地打发了她:“多谢这位阿婶美意,不过闻大人这等身份,傅氏一介民妇,不敢高攀。”   这妇人完全没听到这句话不过是傅芷璇的推脱之词,还以为她是真的担心配不上那个所谓的闻大人,忙欢喜地说:“夫人多虑了,老夫人可是对你喜欢得紧,你不必担心,只要你一点头,闻家明日就能来下聘,这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了。”   越说越离谱,见她理会不了自己的婉拒,傅芷璇也没了耐性与她周旋,索性挑明了:“阿婶美意傅氏心领了,不过目前傅氏无意婚嫁,阿婶请回吧。”   没料到会被他这么直白的拒绝,媒人的脸上的笑僵住了,顿了一下,搓着手,用又尖又利的嗓子说道:“夫人,你莫犯糊涂啊,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闻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知书达理,见过的没一个不说好的,多少闺中女儿家都恨不得能攀上这门好亲事,若非老夫人相中你,这样的好事可轮不到你头上。”   她张嘴闭嘴都是那个所谓的老夫人,傅芷璇在脑海里仔细过滤了一遍,实在是没什么印象,随即拉下脸道:“这位阿婶,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高攀不上这位顶顶好的闻大人,你请回吧,不送。”   见她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这妇人的脸色很精彩,就跟打翻了染料铺子一样,青一阵白一阵,却硬赖着没走,反而收敛了先前的得色,态度陡然一变,苦口婆心地劝傅芷璇:“夫人,咱们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呢,闻大人才过而立,已经是正六品的大官了,你嫁过去就是官夫人,以后也有享不尽的好日子,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可得好好想想。”   傅芷璇狐疑地盯着她,心里疑窦丛生。这个媒人今天来得突兀,一开始趾高气扬,好似天上掉了个金娃娃砸到她头上一般,口气高高在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结果她拒绝了之后,这人反倒收敛了脾气,耐心地劝她,仿佛生怕她不答应一样。   说什么这位闻夫人瞧中了她,呵呵,她在外的名声可不大好,哪个夫人这么不开眼,会相中她?   “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想来想,傅芷璇也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那妇人一惊,诧异地看着她,见她眼神分明,里面闪着了然的光芒,明白瞒不过,索性承认了:“定银二十两,事成之后,再给老身五十两。夫人,你看闻家可是够诚意了吧,这么大方,你嫁过去,定不会亏待了你的。”   傅芷璇不理会她的劝说,冷笑道:“好大的手笔,整整七十两,你平日说一桩媒,就是小富之家恐怕也没五两银子吧,请回吧,这事我断不可能答应你。”   若说刚才还只是傅芷璇的猜测,那这媒人说出七十两银子后,傅芷璇再无怀疑了,这确实是一桩针对她设下的陷阱,一个包裹着糖衣的馅饼。她若是恨嫁之人,今天就着了他们的道了。   那妇人见她紧抿薄唇,神色不善的样子,心知今天这桩喜事是成不了,哼了一声,一甩手绢,摆臀扭腰,款款出了客栈,临走时,还小声嘀咕了一句:“不识好歹。”   傅芷璇懒得理会她,冲院子里的张柳喊道:“关门,以后别放这些人进来了。”   说罢,转身欲回房,刚一抬头,她就瞧见大堂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站了一个高个男人,他背对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但傅芷璇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翘唇冷笑道:“徐大人,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小庙里来了?”    第111章   徐荣平踩着阴影, 一步一步望下走, 及至最后一步台阶,才缓缓停了下来, 遥望着傅芷璇, 以施恩般的口吻道:“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闻毅伦,刚到而立之年, 亡妻是礼部侍中张召的女儿,两人只育有一女。闻家祖训,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傅氏,这简直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好人家!”   说完,他一扬下巴, 脸上挂着笃定的笑容,似乎坚信傅芷璇不会拒绝这样一门在所有人看来都极好的亲事。   傅芷璇冷笑。徐荣平看来还真是煞费苦心,以为她是因为争风吃醋所以才坚持要与季文明和离的, 这回就投她所好, 特意找了这么一户门风较好的人家给她。可惜,他算错了一点,能被他收买的人家哪有什么风骨可言。她若真嫁过去了,那还不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原来堂堂的转运使大人还有做媒这等嗜好, 可惜民妇福薄,高攀不起,要辜负徐大人的一番美意了!”傅芷璇缓缓走过去, 仰起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亲自出马都被拒绝,徐荣平锐利的黑瞳中闪过一抹不耐,手指敲打着扶梯,似乎在警告傅芷璇:“傅氏,你当知道,这是你最好的出路。苗家那艘小船,迟早会翻,你若执迷不悟,只能跟着一起覆灭。”   说来说去,徐荣平耍这么多花样,为的还是苗家的财富。傅芷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民妇受苗夫人临终所托,断没有食言的道理。”   敬酒不吃吃罚酒,徐荣平眼睛眯成一条线,里面闪着轻嘲的光芒,忽地朝傅芷璇的方向倾斜,凑到她面前,轻扯嘴角,丢出一枚惊雷:“傅氏,你以为姜氏真是那等善心之辈?会无缘无故带一个无用之人在身边?”   傅芷璇瞳孔骤然一缩,紧紧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徐荣平笑了,掸掸平衣袖,俯视着傅芷璇,带着一种怜悯的目光:“傅氏,你可以回去问问那个姓米的,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说罢,像来时那样突兀,擦过傅芷璇的身边,转身出了客栈,临出门时,他又回头,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看着傅芷璇:“想好了,来找我,我耐性不多,三日为限,过时不候。”   语毕,大踏步,飞快地拐入旁边的一条巷子,消失在了傅芷璇的视野中。   傅芷璇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心绪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听徐荣平的意思,苗夫人当初带着她是别有用心,她最初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但这些疑惑最后都随着苗夫人的逝世烟消云散了。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但今日徐荣平的旧事重提,让她心头的疑云再度涌了上来。   傅芷璇摸不清楚徐荣平这究竟是虚晃一木仓,还是确有其事,一整晚都心绪不宁,次日见到米管家的时候,脸上不免带出了几分异色。   米管家察觉到傅芷璇今天看了他好几回,摸了摸脸,笑眯眯地说:“傅夫人,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傅芷璇摇头,扫了四周一眼,见没人,装作很苦恼的样子说:“米管家,昨日回去,我遇上了一桩烦恼之事,徐荣平差了个媒人来给我做媒。”   米管家的嘴巴张得鸡蛋那么大,急切地问道:“夫人答应了?”   傅芷璇瞟了他一眼,眨眨眼,好笑地说:“米管家哪里的话,我与他是敌非友,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在米管家明显松了口气的时候,她又故意拖长声音,明显有些苦恼的样子:“不过那媒人说是工部的一位大人,身高七尺,相貌出众,才高八斗,前途无量……错过这村似乎就没这店了。”   傅芷璇发现,自己每说一个赞美之词,米管家的眉心就不可避免地跳了跳,一副极其不赞同的模样。   她的心里也翻起了惊涛骇浪,本只是想随口一说,探探米管家的口风,不料他竟是这等激烈的反应,这样一来,倒像是证实了徐荣平所说。   只是,她当初身无长物,不过是一普通的小妇人罢了,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苗夫人觊觎的呢?   “傅夫人,徐荣平这厮定是不安好心,你可千万别上了他的当,至于婚配之事,夫人贤良淑德,定能有一番美满的姻缘。”米管家搓着手,干瘪瘪地安慰道。   傅芷璇瞧了一眼他深瞳中的焦躁不安,心忽然就冷静了下来,点头赞道:“米管家所言甚是,这种事确实急不得。”   “你们在说什么急不得?”苗铮大步而来,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   米管家扯了下嘴角,一笔带过与傅芷璇的谈话:“就是说些铺子上的事。”   一听这个,苗铮就不感兴趣,他挥了挥手,坐到石桌旁,有意支开米管家:“听说马房里出了点事,你去看看。”   米管家偷偷瞧了傅芷璇一眼,退了下去。   他一走,苗铮脸上的笑容再也绷不住,垂头丧气地说:“夫人,昨日我让米管家把府里的人都查了一个遍,还是没找到可疑的人。”   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寻人,能找到才怪了。   傅芷璇一点都不意外,她现在最关心的是米管家刚才的反应,也无心管谈这事,淡淡地安慰他:“不急,慢慢查便是,总会露出马脚的。”   苗铮闷闷地点头,两人就献印一事又商议了一番。   傅芷璇心里隐隐有了点想法,但顾忌着苗铮这里内贼还没抓到,因而也没多说。   不到中午她就起身告辞回去了。   一上马车,傅芷璇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等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傅芷璇对外面驾车的闻方道:“探探米敬义的老底。另外,年初的时候,苗夫人似乎对苗铮的婚事已经有了想法,你想办法查一查她中意的是哪一户人家。”   闻方点头,应道:“是,待会儿小人就去查。”   傅芷璇放下帘子,没再说话,马车快驶回客栈时,忽然旁边的小巷子里斜插出一辆灰扑扑,看起来极为普通的马车,挡住了闻方的去路。   闻方猛地勒住缰绳,不悦地看着对方:“怎么搞的,找死……”   他的怒骂在对面马车掀起车帘时骤然顿住了,惊讶地看着对方,正欲行礼,陆栖行却只比了手势就合上了帘子,把马车掩得严严实实的。   闻方会意,放下手臂,侧过头,拉开帘子,低声对马车里的傅芷璇说:“夫人,王爷在对面,让你过去。”   大白天的陆栖行来找她?傅芷璇黛眉紧蹙,很是担心,连忙下了马车,走到对面。   听到她的脚步声,陆栖行从帘子里伸出一只结实的手掌,抓住她的胳膊,飞快地把她拉了上去,等她一坐稳,马车飞快地窜了出去,不过眨眼之间就把闻方甩在身后。   傅芷璇一坐定,才发现,这辆马车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不过内里可不简单,上面铺着雪白的地毯,旁边摆放着一张紫檀木所制的小几,小几上摆放着一只洁白的玉碗,碗里的冰镇酸梅汤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先消消暑。”陆栖行指了指碗。   傅芷璇知道他平时不好这些玩意儿,应该是特意给自己准备的,冲他一笑后,坐过去,拿起汤勺,小口小口的喝着。   凉凉的酸梅汤下腹,让她身上的暑气消散了不少,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用过酸梅汤,傅芷璇抬起头望着他,终于说起了正事:“你怎么来了,被人看到不好。”   陆栖行抓住她的手,捏着她光滑的手,慢慢地揉捏把玩,嘴上噙着一抹傅芷璇难以形容的笑容:“我再不来,你都要跟人跑了。”   傅芷璇蠕动了两下唇,好笑地看着他:“你哪里听来胡言乱语?”   陆栖行泄愤似地掐了一下她的手掌,掐着嗓子:“胡言乱语?闻大人年轻有为,相貌堂堂,知书达理,是顶顶好的良配!”   噗……傅芷璇再也忍不住,掩嘴偷笑,今天这碗酸梅汤真该给他喝的,现在马车里到处都是酸溜溜的味道。不过他到底知道多少,连昨天那媒人的声音都学得惟妙惟肖。   陆栖行被她笑得有些下不得台来,斜了她一记,眼冒红光:“很好笑?”   傅芷璇连连摆手,止住笑说:“没有,你知道的,这是徐荣平的奸计,我不可能上当。”这醋就别吃了。   “不是他的奸计你就要答应了?”陆栖行不悦地看着她,大有一副你答应看试试的模样。   傅芷璇很是无语,这些大男人较真起来还真是幼稚,只能顺毛撸:“怎么会,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再说,我不是有你了吗?”   最后一句还算动听,陆栖行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但仍旧很不高兴:“这徐荣平真是找死,挖墙脚挖到我这儿来了。”   看他还追着这事不放,傅芷璇连忙拉住他的手,转移了话题:“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只见马车沿着燕京城的主干道,一路向南,都快走到南城门了。   陆栖行抓住她的手,把帘子盖上,低声说:“今日无事,带你出去玩玩。”   这么闲情逸致,傅芷璇很意动,她和陆栖行还没同游过,但又担心被人瞧了去,对两人不好,低声说道:“万一被人看到怎么办?”   对上她担忧的水眸,陆栖行歉疚地看着她,抓住她的双手:“放心,我们是去私人山庄,不会有外人踏足,只是委屈你了,我保证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   傅芷璇笑笑:“不委屈,这样很好。”   那个所谓的名分于她而言,真的没那么重要。若不是陆栖行迟早得娶妻,她甚至觉得他们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   陆栖行没骗傅芷璇,马车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南行,走了十多里地,然后驶入官道旁的一条小道,又行了几里,才缓缓停下。   傅芷璇掀开帘子,探出头望去,观察了四周一圈,终于认出了地方,原来这是浮南山下的一处庄园。   浮南山是离京最近的避暑圣地,有山有水还有寺庙,是个玩乐的好地方。燕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都在这里置了院子,等到夏日,携家人前来避暑游玩,不失为一桩美事。因而这一片区域到处都是显贵家的庄园,不过每座庄园都间隔了一段距离,互不打扰。   陆栖行带她过来的这出庄园外表看起来平平,门口的牌匾上题了两个古朴的大字“荷园”,在浮南山下的一众庄园中很不起眼。   院子也不负这个名字,一进去就闻到幽幽的荷香从风中传来,放眼望去,眼前是一如碧海的荷叶,随风舞动,发出刷刷的声响,似乎在朝他们招手。在这碧绿的汪洋中,粉的、白的、红的各色荷花俏生生的挺立在碧波之上,迎风飘扬,婀娜多姿。   见到这样一幅美景,傅芷璇感觉自己的心情似乎也被这清澈冰凉的湖水洗涤过一般,所有的烦恼都被冲散了,刹那间神清气爽。   “这个庄园里都是荷花吗?”傅芷璇扭过头,惊叹地问陆栖行。不是她大惊小怪,而是进来走了这么远,除了湖边有一条银色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入目的便只有这一池荷塘。   陆栖行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故作神秘:“你猜一猜!”   傅芷璇不死心地踮起脚往前望去,但只看到远处的垂柳随风摆动,绿柳下还是一片翠绿,无一丝杂色。   她低头瞧了一眼脚边,鹅卵石上干干净净的,石子与石子的缝隙里,一丛丛顽强的小草拼命地往上长,探出矮矮的头。显然,这地方应该有人定时打理,但主人不常来。   “这是你的庄园?”傅芷璇只想到了这个可能。   陆栖行却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不是,别人的,今日借花献佛,博你一笑。走吧,带你带前面去看看。”   两人沿着湖边的小道慢悠悠地往前走,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转过拐角的那一棵老柳树,前方豁然开朗,竟多出了一小片绿油油的空地,在空地的边缘,一艘乌篷船静静地矗立在水面上,像是在等待主人归来。   陆栖行拉着傅芷璇,把她带到了船上,船上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中年船夫在前方船头划船,见到他们,他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朝二人抱拳躬身行了一礼,遂即一划木桨,乌篷船顺着水流慢悠悠地荡漾了出去。   燕京城不临海,城内河流也不多,傅芷璇平生只坐过两次船。上一回坐的是苗家的大船,这种小船还是头一次坐,颇觉新鲜,上了船就忍不住东张西望。   乌篷船在湖面上缓缓滑动,速度又慢又平稳,清风拂面,说不出的惬意。   傅芷璇坐到船尾,探出一只手,没入凉凉的湖水中,手随着水波浅浅滑动,荡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涟漪。   玩够了,她的目光往上瞧,船从荷叶中滑过,一朵朵俏生生的荷花不断地往后退,只要随意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好含苞怒放的荷花。她伸手弹了几滴水过去,亮晶晶的水珠掉到花瓣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七彩的光泽。   玩了一会儿,傅芷璇终于记起旁边还有一个陆栖行,收回手,扭头望过去,就看见陆栖行嘴角含笑,目光温柔缱绻,盯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淡淡的粉色爬上了她的脖子,她正要说话,却见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荷尖上的粉色与她脸上的红晕交相辉映,花美人更美。   “喜欢吗?”陆栖行的声音格外地低,像是怕惊扰了她一般。   傅芷璇抬头羞涩地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接过荷花,举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制止了他还想辣手摧花的行为:“这一朵就行了,我想吃莲子,待会儿看到咱们摘一些。”   刚说完,一只几乎与荷叶融为一体的莲蓬从面前闪过,陆栖行眼疾手快,蹭地站起来,摘走了莲蓬递到傅芷璇面前。   小小的乌篷船因为他这猛烈的动作跟着晃动了一下,傅芷璇连忙抓住船舷,这才避免被甩了下去。   陆栖行回过神来,看船不稳,连忙坐了下去,半拥着傅芷璇,歉疚地看着她:“吓到你了?”   傅芷璇摇头:“没有,还蛮好玩的。”   小船很快恢复了平衡,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齐齐笑出声。   未免再次发生这种事,傅芷璇摇着他递上来的莲蓬,笑眯眯地说:“一个就够了,不用再摘了。”   说罢,拨开莲蓬,拿出莲子,剥开外面那一层绿皮,递了一粒给陆栖行。   陆栖行看着她手指间白白净净的莲子,头一地,一口含住。   傅芷璇看到他嘴角的坏笑就知道他又要故技重施,立即飞快的缩回了手。   陆栖行扑了个空,只好把莲子卷入嘴里,细细嚼了起来。   莲子的清香瞬间浸满整个口腔,陆栖行头一回觉得所谓的莲蓬是如此的美味,不过没过多久,他脸上的笑就僵住了,变得讪讪的,想吐又不好意思,最后只能强咽下去。   傅芷璇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也忍不住,捂住肚子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陆栖行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傅芷璇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拿起一粒帘子,剥掉外皮后又把莲子分为两半,露出中间嫩芽,轻轻把它剔除,然后把余下的两半莲子递到陆栖行面前:“你再试试。”   去掉了嫩芽,莲子再也没有苦涩味了,陆栖行这才明白自己刚才闹了个大笑话。   “你故意看我笑话!”他伸手轻拧了一下傅芷璇的鼻尖。   傅芷璇连忙闪躲,平静的湖面上到处都荡漾着两人的笑声。   在船上玩了一圈,两人用荷叶做了个临时的篮子,又摘了一些莲蓬。   等到下午,乌篷船终于靠岸,岸边是一座八角凉亭,亭子中央的石桌上摆了一桌珍馐佳肴。   陆栖行言出必行,这一行,虽然什么都打点得好好的,但除了那个聋哑的船夫,竟没见过任何人。   傅芷璇抬头看了看天,惊讶地望着陆栖行:“现在才刚到申时,就要吃晚饭了吗?”   陆栖行见自己带她玩了这么久,她都不明白,顿时笑了,拉着她坐过去笑道:“你忘了,后日就是乞巧节,那天晚上有宫宴,我走不开,只能提前陪你了。”   他不提,傅芷璇还真忘了。乞巧节是女儿家向上天乞求智慧灵巧的日子,那一天燕京城会有专门的乞巧市,那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难为他一个大男人还惦记着这事,特意带她出来玩一趟,傅芷璇面带红霞地瞥了他一眼,两人静默不语地吃了一顿温馨的晚饭。   用过饭,因为要赶在关闭城门之前回京,陆栖行不敢耽搁,两人再度坐上乌篷船返程。   等船靠了岸,刚才那个驾车的车夫立即迎了上来,面带郁色:“王爷,隔壁的范夫人求见。”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目光攸地转冷:“她知道是我?”   车夫连忙摇头:“没有,她以为是侯大人过来了,非要过来拜访,被小人给拒绝了。”不过还赖在门口不愿走。   既然拒绝了还提这做甚,陆栖行没再搭理这事,转而问道:“马车都准备好了吗?赶车过来,咱们回去。” 第112章   今年自进入炎夏以来, 气温一日比一日高, 最近一个多月一滴雨都没下过,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燕京城似乎都被笼罩在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中, 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范老夫人年事已高,苦夏得厉害, 入夏以来,食量大减,每日头都昏昏沉沉的。她身子骨又弱,不宜用太多冰,因而范夫人与范尚书商量一番后,把范老夫人送到了浮南山脚下的别院避暑。   未免范老夫人在别院里呆得太无聊, 范夫人又把家里两个正值妙龄的女儿送了过来陪她说说话,解解闷,自己则留在家里操持中馈, 打理家族里的一应事务。   这一呆就是一个月, 因为乞巧节快到了,前几日又下了一场雨,气温有所降低,范夫人这才特意从城里赶过来把祖孙三人接回去。   哪知一过来就听说隔壁侯家的别院今天来了人,独独的一辆灰扑扑的小马车, 随从也只有车夫一人,轻车从简,来的应该是侯家小一辈的公子。   范夫人一听就来了精神, 侯家是大燕的勋贵之一,门风端正,家教甚严,族中弟子在同辈人中多出类拔萃,是不可多得的好人家。   她的两个女儿正是待嫁之年,但高不成低不就,又要顾忌丈夫在朝中的立场,这么一撇下来,合适的人选寥寥无几。而侯家正是其中之一,两家人探过口风,也有这么个意思,因而今天听说有人来了侯家的别院,她才会特意带着两个女儿过来打招呼,也好让两个女儿相相这来的侯家子弟,看看合不合心意。   大燕皇室因为有异族血统,因为较之前朝更加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未婚男女,在长辈的陪伴下,见上一面也算不得多过分的事。范夫人疼爱两个女儿,生怕她们婚姻不如意,因而才有了这一出。   哪知过来就吃了个闭门羹,对方不但没出来拜见她,甚至连请他们进去坐一坐的意思都没有,从头到尾就只有那个车夫打扮的随从走出来敷衍了她们两句。   范夫人有意打听来的是侯家哪位公子,这车夫也支支吾吾推脱不愿道明。   作为长辈,屡次受挫,范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倔劲儿也跟着上来了,她倒要看看,来的是侯家的哪位公子,这等目无尊长的狂妄之徒,绝不是良配。哼,看来侯家也不过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娘,算了吧,天气热,咱们还是回去吧,一会儿就要启程了。”范大小姐捏着一把团扇一边替气得火冒三丈的范夫人扇风,一边柔声劝道。   范夫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悦地说:“算什么算,今天我一定要看看这侯家的子弟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此目中无人,长辈来了都拒之门外。”她可不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家伙。   范二小姐脾气更像范夫人,拿起手绢替母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附和道:“娘说得对,不看到他,咱们就不走。大姐,你就是气性好,明知咱们两家有意……他还对母亲避而不见,咱们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了,多丢人。”   范大小姐性子好,见劝不动母亲和妹妹,只得吩咐奴仆回去取些解暑的汤水来,免得中暑了。   就这样,母女三人就站在荷园外的大杨树下,摇着团扇做出一副赏景的模样,注意力却全部放到了荷园的门口。   等车夫把马车驶出来,停在门口时,母女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这一方。   下一刻,她们就看见紧闭的门扉从里打开,一个身着玄色锦衣,身材挺拔,相貌出众,面色淡然的男子从内走了出来。见到她们,他嘴角那一丝浅浅的弧度立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令人心悸的凶眸,只一瞥就令人心惊胆战。   范大小姐和范二小姐两个闺中女子,面皮薄,胆子小,被他的含着凶光的眸子一扫,脸色一白,赶紧低下了头,局促不安地捏着手指,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范夫人虽然老练许多,但一看是陆栖行也傻眼了,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连忙垂眸曲膝福身。   陆栖行看着这突然冒出来的母女三人,眉心一皱,愉悦的心情荡然无存,他理都没理范夫人,只是用宽大的衣袖挡住紧随其后跟出来的傅芷璇,然后飞快地把她扶上了马车。   他没叫免礼,范夫人也不敢起身,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向马车,结果只看到一截浅蓝色的裙摆和那只别致的荷叶提篮在车帘前闪动,转瞬即逝,消失在了深色的帘子后面。   竟是一个女子,辰王殿下这是特意到这里跟那女子私会?范夫人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对马车里那个女子的身份好奇极了,不过刚才陆栖行已经用眼神警告过她了,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窥探,只能带着两个女儿退到路边,默默恭送他的马车离去。   等马车开出老远,范二小姐才回过神,抬起头,美丽的圆眸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她丝毫没察觉到范夫人的僵硬,拽着她袖子不停的摇晃撒娇:“娘,刚才那是侯家的哪位公子啊?”   即便只是惊鸿一瞥,那也是她所见过的男子中长得最好看的,尤其是那通身的迫人气质,就是她爹都有所不及。这侯家的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范大小姐一听就知道妹子这是动了心,连忙拉住她,柔声劝道:“二妹,你别胡说了,这是一位贵人,不是侯家的公子,被旁人听了去,不妥。”   范二小姐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贵人?贵人坐的马车比咱们家的还简陋。”明显不信的样子。   范大小姐苦笑了一下,她刚才莫非光顾着震惊去了,都没注意到她们的母亲在朝对方行礼吗?侯家虽然富贵,但她们范家也不差,他们家还没人能让母亲打了一个照面就行礼,然后连礼都没回一下就走了,母亲还不生气的。   听到两个女儿的争执,范夫人回过神来,无奈地看着二女儿,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呀你,多跟你姐姐学学,一点都沉不住气,这都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你还这样咋咋呼呼的,以后怎么说婆家?”   范二小姐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自家姐姐所言不虚,她立马来了兴致,抓着范夫人的袖子迫切地追问:“娘,既然不是侯公子,那是谁啊?”   范夫人担心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惹祸,哪敢告诉她,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别问了,走吧,你祖母应该收拾好了,趁着天气没那么热了,咱们赶紧赶路,你爹在家可还念着你们呢。”   范二小姐不甘心,拉着她的袖子拖长音调,娇滴滴地说:“娘,你就告诉人家嘛,我不会出去胡说的。”   范夫人不吃她这一套,从她的手里抽出袖子,加重了语气:“别胡闹,你给我安安生生的,不然回去我就把你在别院做的好事告诉你爹。”   她一扯出范尚书,范二小姐立即噤了声,不满地扁扁嘴,跟在后头,滴溜溜的眼珠子落到前方扶着范夫人的范大小姐身上,她这个姐姐长得柔柔弱弱的,但却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娘不肯告诉她,她问大姐便是,大姐这么聪明一定知道。   ***   这厢,因为被陆栖行挡住了,傅芷璇并未看到范夫人的正脸,因而并未认出她来。   上了马车,她把篮子放到一边,小声问道:“刚才那是谁啊?”   陆栖行没瞒她:“你应该认识,范尚书的夫人。”   傅芷璇顿时想起这位八面玲珑仅有一面之缘的贵妇人来,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她没看到我的脸吧?”   “没有。”陆栖行按住她的手,“你不必担心,范尚书圆滑得跟一条泥鳅似的,他的夫人也不逞多让,即便看见你,她也会装作没看见的。”   这样最好,现在局势不明朗,傅芷璇实在不想节外生枝。   陆栖行抬起手,轻轻抚平她眉心因担忧而起的褶皱,然后把她的头按到了自己肩上,温和地说:“玩了一天,困了吧,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傅芷璇轻轻点了点头,温顺地靠在他的肩上,缓缓闭上了眼。   不知行了多久,睡得迷迷糊糊的傅芷璇忽然被马车外的一道声音惊醒:“王爷,漠北来人,章统领叫属下前来通知你。”   傅芷璇打了个激灵,蹭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的一角往外望去,这才发现,他们把马车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应该进城有一会儿了。   她揉了揉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夜睡得不是很好,今天有些困。你有事就先去忙吧,这里很僻静,没什么人过来,咱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自己回去。”   陆栖行本来也不方便把她送到客栈,因而点了点头:“好,我会让人在暗中跟着你,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   傅芷璇朝他浅浅一笑,弯腰站了起来,拎起旁边的篮子,正欲出去,忽然,一条铁臂拉住了她的手,傅芷璇回过头,用征询的眼神望着陆栖行。   陆栖行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轻声说:“有空我会来看你的。”   原来是舍不得她,表达得真是委婉。傅芷璇抿嘴一笑,突然弯腰凑了过去,朱唇如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唇瓣上擦过:“你也小心,我等你。”   等陆栖行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车上已经没有了傅芷璇的身影。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摸了一下唇角,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目光缱绻动人。顿了片刻,他压下掀起车帘再看她一眼的冲动,低声对外面的车夫道:“走吧。”   马车飞快地开出巷子,汇入热闹的大街。   傅芷璇拎着别致的荷叶提篮,踩着满地的夕阳余晖,慢悠悠地走出巷子,拖着长长的背影,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大街上,坐在马车里的范夫人无意中扫到她的身影,立即叫住了车夫:“停一下。”   范二小姐沉不住气,好奇地凑过去问道:“娘,就快要到家了,你怎么叫大家停下了?”   范夫人没理会她,抬手把整个窗帘都掀了起来,目光先是望了一眼前方那辆灰扑扑的马车,然后眼神一转,落到了傅芷璇蓝色的裙摆上,停留片刻,最后移动到那只由荷叶所做的篮子上。这样的篮子满大街都没几只,这么巧?   范二小姐挤过去,偏着头瞧了两眼,撇撇嘴:“娘是想吃莲蓬了吗?叫人明日去采些新鲜的回来就是。”   范夫人没有回她的话,缓缓放下帘子,双手交握在胸口,脸上的神色变幻莫定。   引得一旁的范二小姐好奇极了,拽着她的袖子,不依不挠地追问:“娘,你想什么呢?你要很想吃莲蓬,让阿兴去把那妇人的买了就是。”   范夫人回过神来,没理会她飞提议,抬起车门前的帘子往钱瞅了一眼,淡淡地说:“走吧,你祖母和大姐在前面等咱们呢。”   马车再次启动,沿着热闹的大街一路向北,驶入了范府。   是夜,快歇下的时候,范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取下最后一枚耳坠,透过铜镜,看向丈夫:“你说,前两日,那个傅氏来找你,你没见她?”   范尚书取下发冠,扭头瞥了她一眼:“是有这么回事,怎么了,她来找你?不必理会,她是为苗家而来,庞司对苗家可是志在必得,我们没必要为了她与庞司起冲突。”谁不知道庞司的背后站着一个萧家。   范夫人咬住下唇,两手抓住刚取下来的珍珠耳坠摩挲片刻,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不妨见见她。”   闻言,范尚书惊讶地看了老妻一眼,走过去,站在她背后,望着铜镜中妻子踌躇的表情,猜测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来找你说了什么?”   范夫人轻轻摇头,目光与范尚书在铜镜中交汇:“没有,她没来找我。”   迟疑了一下,范夫人还是把今日所见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当时妾身只看到了蓝色的裙摆和那一篮子莲蓬,没看到她的正脸。后来回城的时候,妾身又无意中瞥见了辰王的马车。这辆马车走后没多久,傅氏就提着一篮子莲蓬从巷子里出来了,无论是裙子的颜色和手上的莲蓬,都与妾身在浮南山下的别院所见一模一样,你说有这么巧的事吗?”   这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怎会凑在一起,范大人直摇头:“难说,这天下蓝色的裙子何其多,再说现在是仲夏,正是吃莲蓬的最佳季节,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卖莲蓬的,有何稀奇的。”   也难怪范大人这么想,毕竟这两人的身份天壤之别,一个是当朝唯一的亲王,当今圣上嫡亲的叔叔,另一个却只是小户之女,和离之身,相貌也不是一等一的出色。不是他范嘉义贬低傅芷璇,皇家贵胄要什么样的女子寻不着,怎么会放下尊贵的身份,偷偷摸摸与她私会。   但范夫人不这么想,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我确定今天与辰王相会的就是她。”   “夫人多虑了,依辰王的脾性,若是瞧中了她,直接带回府中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折。”范尚书双手搭在范夫人肩后的红木椅子上,凑到镜前,把垂下的发丝拨到脑后,然后轻轻拍了拍范夫人的肩,“夫人,时候不早了,睡吧。”   范夫人抿紧唇,想了半晌,突然起身,走过去拉起躺在床上的范尚书:“不对,就是傅芷璇。你忘了,辰王这次是从安顺回来,而傅芷璇也是从南边回来的,苗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连苗夫人都死了,她却平安归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这么一说,范尚书也生了疑,翻身中床上坐了起来:“夫人言之有理,我这就让下面的人去查查,他们二人的归期。”   说罢,片刻都等不得,只披了一件外衫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对一脸紧张的范夫人道:“我已吩咐人下去查了,你也别想了,先睡吧,既然王爷都没打算把她带回王府,公之于众,说明王爷也没多看重她。咱们也不必杯弓蛇影,不过一妇人罢了。”   范夫人翻了个白眼:“不看重能特意抽空带她出游?还送那么一只别致的篮子给她?你要得了一绝世明珠,是偷偷藏起来,还是天天摆在大门口公之于众?而且你可别忘了,咱们这位王爷,素来都是不近女色的主。”   范大人困得慌,挥了挥手,顺着她的话说:“是,夫人说得是,我明白了,睡吧,睡吧,时候不早了,别折腾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谁折腾了!范夫人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伸长脖子,正欲吹灭床侧的烛火,忽地想起一件事,扭过头抓住范大人的胳膊使劲儿摇了起来:“老爷,妾身还有一事忘了与你说。”   范尚书无奈地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究竟何事,你一口气说完吧。”   范夫人抓住他的胳膊:“辰王今天去的是侯家的别院,那座别院似乎是属于御林军总统领侯岩庭的产业。”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只这么一句话,范大人就明白了范夫人的意思,瞌睡尽消,抬起手,撑着头,面露骇然之色:“侯岩庭?侯岩庭是辰王的人。”这得是多亲近的关系,才会让辰王带着女子去他的别院游玩。   范夫人见丈夫一脸的愁眉不展之色,轻轻拉了他的袖子一记,担忧地说:“怎么,最近朝堂上又不太平?不是说,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吗?”   “哼。”范尚书嗤笑了一声,“那是以前,自从安顺回来后,王爷与皇上生疏多了,除了朝会和宫中召唤,他从不主动去见皇上。”   范夫人猜测道:“会不会是王爷生了皇上的气。”   被罚面壁思过三个月,对谁来说都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   范尚书摇头:“不像,而且最近辰王底下的人比以前活跃多了。”   范夫人有些担忧,朝堂不稳,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些不站队的臣子。她瞧着范尚书,轻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独善其身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的。   范大人也很苦恼,从床上爬了起来,趿上鞋子,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现在辰王这边不明朗,萧氏又咄咄逼人,不站队意味着最终不管谁坐上那个位子,都不会清算到他头上。但也同样意味着,他很难赢得新君的欢心,若是遇上气量小一些的,说不定还会给他穿小鞋。   这也是他为何明明不是萧氏一派,但庞司恳请他别傅芷璇和苗家,他就真不理会他们的原因。即便不明确站队,他也会适当给予对方方便,增加一些好印象。   想了许久,最后,范大人决定故技重施。   他走回床沿,握住范夫人的肩,郑重地说:“你明日请傅氏过来一叙,探探她的口风。”   范夫人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嗯,妾身知道了,不过你派出去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把消息传回来?还是先听听他们的说法,等确认她与辰王殿下有关,再行动也不迟。而且也不宜把她邀请到家中,太打眼了,妾身想办法与她偶遇吧。”   范大人一想也是这个理,颔首道:“还是夫人想得周道,断没有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自乱阵脚的道理,是我脑子糊涂了。”    第113章   七月天, 骄阳似火, 路上行人稀稀落落,四季绸缎庄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掌柜去了后头, 只有一个小伙计拿着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挥着, 另一只手撑着下颚,靠在柜台上,脑袋随着门外蝉鸣声的节奏,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的。   “扣扣……”   不轻不重的一道敲击声在他耳侧响起,伙计打了个激灵,胳膊一滑, 脑袋偏到桌上,磕得下巴生疼,他连忙捂住下巴, 倒抽了一口气, 双眼迷蒙地望着傅芷璇,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你们……来做什么?”   小岚看到他这幅还没睡醒的模样,掩住嘴,偷笑起来。   伙计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腮帮子, 连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讪讪地说:“这位夫人,可是要买布, 咱们店里的布都是从南边运来的,时下南边最流行的花色。有雪花缎、素软缎、妆花缎、孔雀绸,当然也还有棉麻,不知夫人中意哪一种?小的给你拿过来看看。”   “我先看看。”傅芷璇抬头扫了一眼架子上摆成一排的各色布匹,犹豫不定,想了一下,走到那最里面那一排浅色的绸布前。   在后面听到响动的掌柜连忙走了出来招呼她:“夫人可是看中了这匹素绸?”   边说边把素绸取了下来,递给傅芷璇:“这是用丝麻混纺而成,布料光滑,贴身柔软,是做中衣和内衬的好料子,尤其适合老人家用。”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嘴角荡起一抹浅笑,这掌柜的倒是精明,仅仅从她目光停留的长短就猜出了她的目标。   “这匹素绸多少钱?”傅芷璇询问道。   掌柜竖起两个指头:“本是二两二钱,不过最近天气热,我这小店积的货多了点,就算你二两银子。”   傅芷璇颔首:“那就多谢掌柜的了。”   说罢,朝旁边的小岚使了个眼色,小岚连忙把布抱了起来。   主仆俩又逛到另外一边,正在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了伙计热情的声音:“这位夫人,头一次来咱们布庄吧,咱们铺子里绫罗绸缎都有,全是最流行的花色,夫人比较喜欢哪一种,小的带你去看看。”   范夫人双手交握放在腹部,脸上浮起一抹骄矜的笑,素手一点:“我去那边看看。”   伙计点头哈腰,殷勤地说:“夫人和小姐这边请。”   范夫人淡淡点了一下头,带着范大小姐走到离傅芷璇五步远的地方,低头拿起一匹雪花缎,如玉般的纤细手指在光滑的缎面抚过,手比雪花缎还白,让旁边的伙计看直了眼。   一旁的掌柜见了,不由蹙眉,握拳抵在唇间,假咳了两声,唤回了伙计的思绪。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低垂着头。   掌柜的见了,心知这伙计没办法招呼好这两个贵人,但自己这边又走不开,顿时急得额头冒汗。   不过下一瞬,他就发现,自己的着急是多余的,因为这两拨人是认识的,他一个人也能招呼得过来。   循着咳嗽声,范夫人抬起头,像是才看到傅芷璇一般,眼睛里闪过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喜悦:“傅夫人,你也在买布?”   傅芷璇放下手中的绢纱,双手放在腹部,屈膝福身:“民妇傅氏见过范夫人。”   范夫人连忙上前两步,扶起了她:“傅夫人客气了,你我上回一别,很是投缘,不曾想又在这里偶遇了,真是缘分啊!”   傅芷璇带笑的眸子状似无意地扫了一圈这家普普通通的绸缎庄,对范夫人的“偶遇”深表怀疑。这家绸缎庄不过是京城里最普通的一家布庄,卖的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因而来的多是平民和小富之家。可以说,这店里最贵的布料都及不上范夫人身上那一身锦衣。   “是啊,茫茫人海,能与夫人相遇,是民妇的福分,不知夫人今儿准备买什么?”   范夫人随手拿起一匹松绿色的软烟罗,指了指旁边笑得一脸含蓄的大女儿道:“还不是这丫头,嫌家里的帐子不好看,非要嚷着重新买一些回去,娇气。”   “女儿家自是应当娇养。”傅芷璇往旁边一侧身,微微垂首,客客气气地说:“那民妇就不打扰夫人和小姐了。”   范夫人无奈一笑:“这丫头主意正,嫌我多余,我也到一边去。”   说着往后一退,正好站到傅芷璇的左手边。   旁边的范大小姐被母亲揭了老底,白皙的脸上飞起一抹红云,羞涩一笑,不依地跺了跺,喊了一声:“娘!”   “行了,娘不说好了,你自己好好挑。”说罢,范夫人扭过头,看着傅芷璇笑道,“傅夫人准备买什么?”   傅芷璇没有瞒她,实话实说:“秋天快到了,我买两匹布回去给我爹娘,现在开始准备秋衣,下个月正好派上用场。”   范夫人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真诚了一些,感慨道:“真是个孝顺的孩子,要我家这两个丫头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都二十几了,还被人称孩子,傅芷璇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遂即从容地说:“夫人过奖。”   说罢,从旁边拿起一匹青色的棉布,抱在手里,冲范夫人点点头,浅笑道:“夫人,民妇已经挑好了,先行一步,再会。”   语毕,落落大方地带着小岚一起去了柜台边付钱。   范夫人看着她从容不迫的背影,心里的疑惑就跟雪团一样越滚越大,这傅氏,未免太沉得住气了,今儿从打照面开始,她就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着急或是芥蒂,仿佛几天前的那一幕不存在似的。若真有辰王在背后给她撑腰,那她也未免太低调了,这么没名没分跟着辰王图的是什么?   范夫人犹豫半晌,扭头瞥了女儿一眼。   范大小姐正好抬头,对上母亲犹豫不决的眼神,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用眼神表示肯定。   得了女儿的支持,范夫人转过身,叫住了傅芷璇:“傅夫人,这丫头不知还要挑多久,我实在等得无聊,你陪我去隔壁的茶肆坐坐吧。”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吧,傅芷璇转过身,脸上扬起笑:“承蒙夫人抬爱,民妇荣幸之至。”   两人携手去了隔壁的茶楼,要了一个包间,叫了一壶好茶和两碟小点心。   范夫人客客气气地招呼傅芷璇,态度亲切中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亲昵。傅芷璇本以为这是她的错觉,但很快她就知道,她确实没会错意,范夫人今天来找她,就是为了示好。   “叫傅夫人太见外了,我比你年长许多,就叫你阿璇吧,你意下如何?”范夫人笑得一脸和善。   傅芷璇拒绝不得,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承蒙夫人不嫌弃,是民妇的荣幸。”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了。”范夫人偏着头,打量了她半晌,眼神说不出的满意:“阿璇,我越看你越喜欢,不如你做我的义女吧!”   “咳咳咳……”傅芷璇被范夫人这突如其来的惊人之语给吓懵了,呛了一下,捂住嗓子猛咳。   范夫人见了,连忙站起来弯腰轻拍她的背,很是自责的样子:“我太唐突,吓到你了吧。不过我真的很喜欢你,与你一见如故。”   那去年见面的时候,怎么就没一见如故了。傅芷璇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摆手,过了会一会儿才停止了咳嗽,她睁着一双因为剧烈咳嗽而溢出水光的眸子望着对面的范夫人。茶烟袅袅,飘荡在半空中,让范夫人的笑容显得有些不真切。   不过即便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傅芷璇也大致猜得出她今天为何会有这样反常的举动。   她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眸子中一片清明,嘴角弯曲的弧度都跟先前没什么两样:“夫人厚爱,是阿璇的福分,不过兹事体大,阿璇也做不得主,只怕还要回去与家中爹娘商议一番。”   范夫人点头表示理解:“应该的,今日是我冒昧了,阿璇回去好好与令尊令堂商议一番,改日我们再详谈此事。”   ***   等出了茶肆,小岚激动得两眼放光,拉着傅芷璇的手,兴奋地说:“夫人,真是太好了,范夫人要认你做义女。”   傻姑娘,这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傅芷璇摇摇头,对马车上等候的闻方道:“送我去傅家。”   闻方点头,飞快地把两人连同买的两匹布一起送到了傅家。进门时,傅芷璇让小岚先进去,然后把闻方叫到一边低声说:“那天在荷园,范夫人应该看到我了。”   闻方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小人待会儿就把这个消息传回去。”   “还有一件事,范夫人欲认我做义女,你一并知会王爷。”傅芷璇叫住了他,低声吩咐道。   说罢,推开门,进了傅家。   经过这一段时日的调养,傅松源的身体好了许多,勉强能拄着拐杖下地走了。   傅芷璇进去的时候,他正拄着一只拐杖出来迎她:“阿璇,你可回来了。”   “爹,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屋里坐着。”傅芷璇连忙上前扶着他。   父女俩进入堂屋,辛氏闻声走出来,瞧见傅芷璇,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自从傅天意两口子去服刑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个女儿狠下心来真的能做到六亲不认,因而面对她时也极其不自然,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似乎还有些怕她。   “阿璇,你来了,午饭想吃什么,娘让人去买。”   傅芷璇瞥了她一眼,笑道:“娘,你们往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那么麻烦。”   辛氏局促不安地绞着手,一抬头,瞧见丈夫不悦的眼神,连忙应声道:“嗯,娘这就去准备。”   等她一走,傅松源又是无奈又是心疼的看着傅芷璇,叹气道:“你娘她老糊涂了,你别生她的气。”   “我不生气,爹不用担心。”傅芷璇是真是不在意,她已经不对这个母亲抱多大希望了,这样客客气气的相处总比每次见面,母亲就对着她痛哭流涕,不是劝她嫁人就是劝她想办法救傅天意夫妻的好。   傅松源见她真不在意,放宽了心,又问起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傅芷璇专拣好的说,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和乐融融。   快到午时,傅芷璇终于提起了范夫人:“爹,户部尚书的夫人有意认我做义女。”   傅松源惊地手里才茶杯都打翻了,茶水淌了一地,还溅了几滴到他的袖口,他也无暇顾及,只是紧张不安地看着傅芷璇:“她……为何会想认你做义女,发生了什么事?”   傅芷璇垂下眼睑,避重就轻地说:“爹你太多虑了,没事的,就是女儿与范夫人见过几次,比较投缘,所以她才想收女儿做义女。不过女儿也有自知之明,咱们两家悬殊太大,实在不妥。”   听她没有认干亲的意思,傅松源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赞许地说:“你这样想就对了,他们这些贵人家里的管家都比咱们体面,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认你做义女,你在外面小心点,要不就回家住吧。”   见他担忧,傅芷璇连忙笑道:“没有的事,爹不必担忧,女儿很好,今天跟你提起这事也是给你事前打个招呼,等范夫人派人来提,你婉拒便是。”   傅松源这下明白了,她是想让他以父亲的身份拒绝范夫人。   “你放心,爹知道该怎么办了,等范夫人派人来之后,爹这个老古板会客客气气地把此事给推了。”   站在门外的辛氏听到父女俩轻轻松松,几句话就拒绝了这样一件天大的好事,又气又急。连忙走进去,急切地说:“你们父女俩是不是糊涂了,这种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怎么能拒绝呢!有了这么一门干亲,以后阿璇的身份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就是天意和芷兰兄妹俩也能沾些光,尤其是芷兰,她已经到了说人家的年纪,你们就不想她说个好人家吗?”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贪图人家能给你带来好处,可咱们能给人家什么好处?没好处的事,别人会当菩萨,白白施给你?”傅松源气得吹胡子瞪眼。   辛氏见他动了怒,瑟缩了一下,争辩道:“她不是喜欢阿璇,与阿璇很投缘吗?”   傅松源不想跟被利益蒙住了眼的妻子多言,挥挥手,独断专横地下了命令:“我意已决,你休得再提。况且,阿璇已经自立了女户,哪怕你是她的亲娘,也不能越过她,替她拿主意。”   听他这样说,辛氏也知道这事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心有不甘,但又拿这固执的父女俩没办法,只能闷闷地走了。   傅芷璇扭过头,笑看着傅松源:“谢谢爹,你也别生气,娘过几日就想明白了。”   “你别安慰我了,你娘是什么性子,为父还不清楚,短视,一点蝇头小利就能迷晕她的眼,这一点,你哥学了十成十,她能想明白才怪了。”傅松源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站在院子中,抱着小孙子逗弄的傅芷兰,目光里带着浓浓的担忧,“阿璇,你做事有分寸,独立坚强,为父倒是不担心你,为父现如今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妹妹。万一哪天为父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了,你妹妹怎么办?”   “不会的,爹,你这不是没事了吗?放心吧,一天天会更好的。”傅芷璇轻声安慰他。   傅松源摇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说得准。你妹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我实在不放心把这事交给你母亲和大哥,所以我准备在今年就把你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为父也不求她嫁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求她后半辈子能过得喜乐安康,平平顺顺,无病无灾,我就知足了。”   闻言,傅芷璇抬起头望着他,问道:“父亲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傅松源摇头,苦笑道:“为父已经错过两次了,断不能再让你妹妹走你和你姐姐的老路,更不敢听了旁人之言就轻易下决定。所以等我身体好起来,再提这事吧,不过,说亲这种事,还是得由你母亲出面操持,为父怕她犯糊涂,到时候你若有空来替你妹妹盯着点?”   她一个和离之身,恐怕不受人待见。有的人家很忌讳这一点,傅芷璇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了妹妹的姻缘,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爹,这样吧,若是有中意的人家,你先别定下来,托人告诉女儿,女儿想办法去查查这家人的门风品行和那男子平时的为人性情。”   这样也不错,傅松源紧绷的脸色稍缓,颔首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就是要辛苦你了。”   ***   那厢,傅芷璇前脚刚走,范大小姐就随意点了几匹布,让随从抱回了马车,然后带着丫鬟去了茶肆,推门而入,看向坐在里面喝茶的范夫人:“娘,怎么样了?”   范夫人轻轻一笑:“你刚才也看到了,别看傅氏出身小门小户,但这心性,可不是普通妇人能及得。娘与她喝了这么久的茶,她的脸上一直都挂着和善的笑,从头到尾都没露出一丝端倪。不过你爹派出去的人已经确认了消息,她与辰王前后脚回京,只差了两日,你说有这么巧的事吗,而且桩桩都这么巧?”   范大小姐秀气的菱唇往上一弯:“娘说得对,一件事可能是巧合,但一桩桩都这么凑巧,那就绝不是巧合那么简单,看来这傅氏确实极有可能与辰王有私。”   范夫人把印着青竹的白瓷茶盖往杯子上一搁,摇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都说辰王殿下不近女色,多少绝色美人送到他面前,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就把人给轰走了,怎么会独独看上了这才貌都不是顶尖的傅氏呢?”   范大小姐抿唇浅笑:“男女之间的事旁人哪说得清楚,娘,你就别琢磨了。”   范夫人看着大女儿聪慧秀丽的小脸,脑子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又被她飞快地掐灭了,荣华富贵固然诱人,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更希望自己的女儿平平顺顺地过一辈子,而不是受了委屈,娘家人都不能给她出头撑腰。   范夫人收回游离的思绪,笑道:“我刚才与傅氏说,想收她为义女。”   范大小姐一怔,眨了眨眼:“娘这办法绝了。”   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还做不得数,况且就是收作了义女又怎样,终究隔了一层。付出不多,但好处确实显而易见的,若是傅氏真与辰王有私,等辰王荣登大宝,傅氏少不得要被纳入后宫,他们也能借此与辰王扯上关系。而且傅氏娘家卑微,若想在宫中立足,少不得要想办法拉拢朝臣,这还有比范家更合适的人选吗?   即便最后辰王败了,范尚书也能一口推脱,自家夫人与傅氏一见如故,因而收她做义女,并不知她与辰王有染。况且也不是亲女,自然也牵连不到范家头上。   两头不落空,这算盘打得是真精。   傅芷璇自然猜不到范夫人心中有这么多小九九。她只知道,范夫人绝对没表面上那么无害,提出收她做义女,也是另有所图。   不过范夫人能利用她,她也同样能反过来利用范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   于是在回去的当天,她就叫来了闻方:“明日就是乞巧节了,想必范夫人也会带着两个女儿上街,你找个人盯着范家,看她们去了哪儿,到时候我去与她们来个偶遇。” 第114章   七夕这一日, 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 但这炎炎夏日也丝毫挡不住人们对乞巧节的喜爱。午时刚过, 大户人家便架起了乞巧楼,铺陈瓜果、酒炙、笔砚、针线等物,女郎呈巧, 焚香列拜,是谓乞巧。   亲戚邻里友朋之间以红鸡、果食、时新果品互相馈送,姑娘们还会互赠礼物, 以表祝福。   范夫人这一日的行程很紧,白日要安排家里人过乞巧节,到了傍晚还要带着两个女儿进宫参加太后的宫宴。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今晚这场宫宴的重头戏是几位重臣家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小姑娘, 其余正值妙龄的姑娘不过是陪衬。但碍于萧太后的权势, 朝臣们还是不敢推辞,三品以上的官员皆准备携家眷进宫。   因而在白日的时候,便只有范家两位小姐带着一众弟妹上街游玩。   乞巧节这一日,专卖乞巧物的富宁街车马不通行, 相次壅遏, 不复得出,至夜方散,因而往来的贵人们都把马车停与两条街外,步行过去。   范家人也不例外, 但每年范二小姐都要抱怨一句:“哎,人好多,走过去又要挤出一身的汗。”   范大小姐深知自家妹妹的性子,没理会她的娇气,只吩咐几个老仆看好年幼的两个弟妹,以免走失。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富宁街而去。今天的富宁街上,到处都是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泥娃娃、泥美人、花湖船、折扇、团扇、摩睺罗、凫雁、鸳鸯、鸂鶒、龟鱼等小玩意儿布满了整条街,色彩鲜妍,惟妙惟肖,引人注目。   范二小姐的抱怨到这里完全没了,她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摊位上的各种小玩意儿,瞧哪一种都新鲜,都中意,都想收入囊中。   “姐……”她拽着范大小姐的袖子,声音拖得老长,把对付范夫人的那招拿了出来。   不过范大小姐虽然斯斯文文的,笑得也很和善,看似很好相处,实则比范夫人还难搞定,压根不吃她这一套:“你今日不是想买龚大师的扇子吗?若是再买了这些,银子恐怕不够了,后面还买扇子吗?”   其实这些小玩意儿,范二小姐每年都有买,但每次看见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范夫人也拿她没辙,因而把银子都放在了长女那儿,两个大的,每人十两,两个小的,一人五两银子,想买什么随意,花光就没了。   范二小姐拖着她的袖子,笑得很是谄媚:“姐,你最好了,借我一点银子嘛,我下个月还你。”   范大小姐摁了一下她的额头,无可奈何地笑了:“我乃长姐,理应爱护幼弟幼妹,今儿你们每人挑一件,记到我账上。”   “大姐,你真好。”三人皆喜笑颜开地看着她。   范二小姐更是凑到摊子前,拿起那一只只黄蜡所铸的鸟雀,爱不释手,每一只都好漂亮,好想带回家。   两个小的都挑好了,她还迟迟下不了决定,引得周遭看热闹的路人都笑了。   范二小姐清丽的脸一红,有些下不得台来,她咬紧下唇,正欲发作,忽然旁边递来一只股檀木色的小匣子,横在她面前。   范二小姐愣了一下,扭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傅芷璇:“你是何人?”   傅芷璇没说话,只是笑盈盈地打开了小匣子。   匣子里面铺了一层鲜红的绒毯,上面一把椭圆形的玉扇置于其上。这把扇子比寻常所见的团扇要小一号,仅仅比巴掌大一些,扇面光滑细腻,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夺目的光泽。扇身上是一副意境颇深的水墨画,极致的黑与白交汇在一起,美得令人心悸。   范二小姐看得挪不开眼,旁边的围观者也啧啧称奇,有识货的认出了扇子下那一个红色楷体的“龚”字,惊呼道:“这不是龚大师的镇店之宝吗?一直放在店里,好几年了,这得多少银子啊。”   出自龚大师之手的纸扇都要好几两银子一把,更别提这一把由美玉所制的扇子了。   被人点出这把玉扇的来历,傅芷璇盈盈一笑,落落大方地说:“听闻二小姐最喜龚大师的扇子,不巧得了一面,就当是我送予二小姐的见面礼,也免得它留在我这等不识货的人粗人手里不见天日,白白浪费了一把好扇。”   真是大手笔,这把玉扇少说也得上百两银子吧,说送就送,眼也不眨!围观的百姓倒抽了一口凉气,无不用火热艳羡的眼神盯着傅芷璇与范二小姐。   听到旁人的惊呼,范大小姐就觉得不妙了。她推了一把还在愣神的范二小姐,往前一站,落落大方地说:“傅夫人美意,我们姐妹俩心领了,不过这礼物实在太贵重了,我们受之有愧,还请傅夫人收回去。”   一听姐姐这话,范二小姐不乐意了,嘴翘得老高,恋恋不舍地看着玉扇。与这把玉扇相比,她原先看重的那把团扇真是乏陈可善,有了珠玉在前,后面的瓦石哪还入得了她的眼。   傅芷璇捧着匣子不动:“大小姐未免太见外了,我与令堂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别说是一把玉扇,就是一座玉山,你们也受得起。”   说罢,在范大小姐反对之前,又一挥手,后面的闻方带着两个小伙子,捧着三个盒子上前。   傅芷璇一一打开。   “听闻大小姐最喜读书写字,这只端砚赠予大小姐。这只玉虎是送予小公子的见面礼,另外一只玉猴是送给四小姐的,正好与他们的生肖相配。请大小姐莫推脱,孝敬夫人和范大人的礼物,我已差人送到了府上。今日乞巧节,想必夫人抽不开身,请你转告夫人,我今日就不去打扰了,改日再去拜会夫人。”   无论是端砚还是那两只玉器都是上品,似乎比那玉扇还要好一些。   范大小姐葱白的手死死捏紧手帕,嘴角的笑不变,说话一如既往的细声细气:“傅夫人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这些东西实在太贵重了,宛若断不敢接受,还请夫人莫要为难宛若。”   傅芷璇笑眯眯地看着她:“大小姐何必推辞,就如先前你所说,你是长姐,当体恤爱护弟妹,我比你年长几岁,也理应如此才是。想必范大人与夫人知晓了,也不会责备你的。你若是担心,我与你亲自走一遭,向夫人说明情况便是。”   顿了一下,她上前两步,握住范大小姐冰凉的手指,笑得很是温和亲昵:“自家姐妹,何必如此见外,未免太生份了,你说是不是。”   话一出口,她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般,捂住嘴,朝范大小姐歉疚一笑。弄得范大小姐不好发作,只能吃下这记闷亏,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就多谢傅夫人了。”   然后,一扭头看着三个弟妹,喝令道:“还不谢谢傅夫人。”   她算是看明白了,傅氏今天分明是故意在这里堵她。这傅氏出生平凡,又在市井中打滚了好些年,胆大豁得出去颜面,像块滚刀肉,与她在大街上扯来扯去,实属不智。她能拉下脸,自己却不能像她那样做泼妇状,平白坠了名声,不如先暂时把东西收下,快快走人,方为上策,以免得让人看了笑话,惹出事端。   傅芷璇的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人群中的一角,嘴角弯弯:“大小姐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何必言谢。”   她一再强调“自家人”,话里话外都在表示出一副与范家关系匪浅的模样,像块牛皮膏药,黏上了范家,范大小姐心头厌恶得很。昨日倒是不知,这傅氏是此等没脸没皮的人,娘可真是失算,这傅氏一看就是趋炎附势之辈,若是攀上了辰王,只怕尾巴都翘上天了,何至于逮着他们家不放。   不过现在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而且许多话也不适合由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去说。范大小姐强忍着心里的火气,淡淡一笑:“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家了,傅夫人,告辞。”   “好,你们路上小心。”傅芷璇殷切地嘱咐了一句,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   后面的闻方见了,很是替傅芷璇抱不平:“夫人,你又何必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们呢,明明是昨日范夫人提议收你做义女的,又不是你粘着范夫人不放。”   傅芷璇扭头瞥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休得胡言,范夫人器重我,大小姐唯恐被我抢了母亲,不高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过几日她就会想通了。”   被训斥一顿,闻方不敢多言,闷闷地闭上了嘴,跟在她后面。傅芷璇在大街上转了一圈,买了几件小东西,便回去了。   离开富宁街,上了马车,闻方脸上的郁闷一扫而空,得色爬上了脸颊:“夫人,鱼已经上钩了,庞氏急匆匆地回去了。”   傅芷璇满意一笑:“嗯,回去吧,今日你也辛苦了。”   ***   庞氏今儿也带着家里的孩子出来游玩,无意中看到傅芷璇与范大小姐纠缠的那一幕后,再也顾不得玩耍,带着几个不满的孩子匆匆赶回了家。一进门就问:“老爷呢?”   仆役回答:“夫人,老爷今儿一直在书房,郭大人刚走。”   庞氏点点头,吩咐丫头带几个孩子回去休息,自己则急匆匆地赶到了书房。推开门就看到徐荣平正提笔作画,洁白如雪的宣纸铺在书桌上,长长的一卷,漆黑的墨汁落下,盛开出一朵美丽的花朵。   但庞氏现在完全没兴致欣赏这风流写意的一幕,她两手交于胸口,急匆匆地走上前:“夫君,范夫人有意收傅芷璇为义女。”   闻言,徐荣平手中的笔一顿,狼毫在白纸上一戳,印下一个大大的黑团。徐荣平浓眉一皱,左手用力抓起这张纸,在手里团了团,然后一把丢进了旁边的纸篓里。   再欲下笔,却发现,自己心浮气躁,完全没办法好好构图。他把笔一搁,从书桌后走了出来,看着庞氏:“发生了何事,夫人细细道来。”   庞氏抓住手绢,把今日在街上看到的一幕叙述了一遍:“光送给范家三位小姐和公子的礼物都有数百两银子之巨,听说还往范府送了礼。”   徐荣平阴沉沉的眉头挤做一团,冷笑道:“夫人多虑了,范尚书多么圆滑老练的人物,怎会理傅芷璇这等庶民。送银子又怎样?不过是傅芷璇单方面想巴结范家罢了,她以为区区几百几千两银子就能打动范尚书?呵呵,别做梦了,范尚书可不是贪银子的人,他恋的是权势。”   庞氏就知道丈夫是这个反应,她拿起手帕掩面,叹了口气:“此事乃是傅氏与她那随从闻方亲口所说,做不得假。我在集市时,也让人去打听了,昨日,范夫人确实与傅氏在茶楼会面了,两人相谈甚欢。事后也有风声传出,范夫人想收傅芷璇为义女。夫君,空穴不来风啊。”   “你没弄错?”徐荣平还是不大相信,范尚书明明已经答应了岳父,不理会傅芷璇,也让她吃了闭门羹,这范夫人为何又会突然想收傅芷璇为义女。   同朝为官,范尚书又是他岳父的顶头上司,双方都对彼此的性子和行事风格知之甚深,范尚书就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主。范夫人也是出了名的贤惠,说话做事,与范尚书如出一辙,两口子总是一个鼻孔出气。   就在这时,管家在外面叫了一声,庞氏连忙走到门口,与他低语几句,等回来时,脸色更不好了:“夫君,妾身刚才派人去打听过了,傅芷璇今日给范府送了礼,范家收了,还回了稍次一点的礼物。”   有来有往,这下徐荣平想说服自己都没有理由了。眼看快把苗家逼到无路可走,不得不从他,没想到这里又横生出这一枝节。   徐荣平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阴恻恻地说:“定是发生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事,否则范尚书不会改变主意。我这就去找岳父,让他探探范尚书的口风,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庞氏点头应是:“那你去换件衣服,妾身这就去让人准备好马车。”   ***   是夜,宫宴结束已是二更时分,诸位大臣喝得酊酩大醉,在随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宫门,分道扬镳,各自归家。男女不同席,女眷宴席散得早,已被萧太后派人送回了家中。因而范尚书独自坐在马车里,往家中行去。   行至半路,范尚书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他闭着眼问随从:“发生何事了?”   随从忙道:“回大人,前方庞大人的马车车轴断裂了。”   范尚书掀开帘子一看,就瞧见庞司站在车前,几个小厮随从正在车前忙做一团。大家同僚一场,他也不好走,只得叫车夫停下,然后探头望去,问道:“庞大人,车可修好了?有甚需要我帮忙的吗?”   庞司抬头一瞧是他,连忙拱手行礼:“不打紧,只是车轴断了,还在修。”   这大晚上的也不知弄到什么时候,范尚书笑盈盈地朝庞司招了招手:“庞大人不如上车,我送你一程。”   庞司看了一眼还不知何时才能修好的车,想了想,没有拒绝,走过去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他爬上车,坐在范尚书旁边。   马车继续在寂静的马路上哒哒哒前行。   庞司先是与范尚书聊了几句户部的事,然后话音一转,绕道傅芷璇身上:“范大人,恭喜了,听说你又将添一女,实在令下官羡慕啊!”   范尚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庞司所指为何,诧异极了,范夫人昨日才与傅芷璇提起过此事,怎么今日就传到了庞司的耳中,他莫不是有顺风耳不成。   不过此事既已被他听到了风声,再否认未免惹他生疑,不如承认了。   几个念头在范尚书脑子里转了一周,他很快便想出了说辞,一副极其无奈的样子:“拙荆与那傅氏极为投缘,怜其孤苦,故而有意收其为义女,老夫百般劝阻都无济于事。”   庞司听了,心里松了口气,范尚书既然把这事划到内院妇人之事,也就是说,范尚书目前还没改变主意。他先笑了,劝解道:“夫人菩萨心肠,大人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其争执,遂了她的愿便是。”   范尚书听他这么说,像是找到了知音一般,按住额头说:“可不是,这些妇人固执起来,真是令人头痛,还是孔夫子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笑容。   这只老狐狸,装得可真像。庞司低垂都眸子中闪过一抹凶光,再抬头时,又挂上了人畜无害的笑容:“范大人,何时认亲,到时候下官也去讨一杯喜酒,祝贺大人。”   范尚书模棱两可地说:“这事还在商议中,等定下来了,一定请你来做个见证。”   他虽打了个太极,庞司心中也有了成算。看来这傅氏身上还有范尚书想得到的东西,否则范尚书不会是这样一个态度,不行,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得想办法快速解决,否则万一哪天范尚书变卦了,他们就麻烦了。   ***   把庞司送了回去,范尚书回到家,已是三更天。   范夫人还没睡,一直在等他,见他回来,连忙让丫鬟奉上醒酒汤,又亲自替他除了外衣,搭到一边,然后道:“热水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沐浴吗?”   范尚书摆了摆手,往椅子上一靠,两臂抬起,搁在额头,半闭着眼,恨恨地说:“这庞司,消息也太灵通了,他已经知道你我有意拉拢傅氏的事了。”   范夫人也吃了一惊,坐到他旁边,抬起手,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疑惑地说:“他怎会知道,我昨日与傅氏会面时,包间里只有我二人……”   忽然,她停顿了一下,脸色一变,声音蓦地变得有些尖利:“问题出在傅氏身上,今日在富宁街……肯定是在街上被人看了去,走漏了风声。”   她把范大小姐回来转告给她的话再度复述了一遍,然后颇为苦恼地说:“若若说,傅氏这样根本不像是攀上了王爷,你怎么想?”   范尚书虽然觉得傅芷璇较之普通女子要聪明一些,但也没太把她当回事,因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早就说过了,王爷怎么会看上她,你想多了。也不想想,她若真的有王爷在背后撑腰,苗家那点事还不好解决,用得着跑到咱们家门口一站就是一下午,就是为了见我?”   这话也有道理,但她亲眼所见也不可能有假。范夫人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站起身说:“也不一定,她这样的身份入不了王府,兴许只……”   “行了,她若真攀上了王爷,也不会眼皮子这么浅,你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要收她为义女,八字都还没一撇,第二日就送了这么多重礼到咱们家。”范尚书打断了她的话。   连续被最信赖的女儿和丈夫否认,范夫人也动摇了:“那你说怎么办?咱们今日收了她这么多礼。”   范尚书往后一枕,颇为苦恼地说:“今日庞司已经试探过我了。我当时不知还有这一遭,因而言语之间对傅氏多有维护,只怕已让庞司不悦,我们前面做的都白搭了。不行,不能再与傅氏来往,未免她纠缠,明日你挑些价值相当的东西,还回去就是,以后她若再送礼来,不接便罢了。” 第115章   “好了, 你去把我床侧那个深棕色的木盒拿过来。”傅芷璇收了针,把蜜合色的烟纱散花裙折叠好, 托在掌心。   小岚听话地把盒子捧了过来, 就看见傅芷璇珍而重之地把裙子放了进去。她眨了眨眼:“夫人这裙子可是要送人?”否则不必装在木盒中。   傅芷璇点头一笑,轻声说道:“去年得了思琦姑娘一件新衣,说要赔她一件, 因而事忙,一直没顾得上,正好遇上这次乞巧节, 得了空,做了这件新衣,你去叫闻方进来。”   她一提,小岚倒有些印象,那是去年秋冬的事, 当时傅芷璇因为去追赖佳, 摔了好几次,手心都磨破了,幸得那个叫思琪的姑娘相助,还派人把傅芷璇送了回来。   “夫人, 让奴婢给思琦姑娘送去吧。”小岚自告奋勇地说。   傅芷璇哪敢让她去, 笑道:“你不还要过乞巧节吗?还是让闻方去吧,他跑得快。”   小岚一想也是这个理,连忙跑了出去:“奴婢这就去叫他过来。”   等她一走,傅芷璇悄悄地走到床侧的矮柜前, 打开从最里面取出一只刚绣好的玄色锦囊,上绣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一看就是男子所用。然后拿出一只从未用过的白色绣荷花手绢把锦囊包了起来,轻轻压在裙子下面。   她刚做完这一切,闻方便进来了:“夫人,你唤小的!”   傅芷璇把盒子托起,递到他面前:“上次穿了思琦姑娘的一件新衣,一直说要赔她一件,拖了这么久,终于做好了,你替我送过去。”   说罢,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盒子底部。   闻方抬头瞥了她一眼,黑亮的眼珠子中闪过一抹笑,他不动声色地朝傅芷璇点了点头:“小人定不会负夫人所托,把这礼物送到主子手中。”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傅芷璇嘴角划过一抹笑:“有劳了。”   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闻方随即大步离去。   他走后,站在一旁的小岚再也忍不住,支支吾吾地从背后拿出一物递给了傅芷璇:“夫人,这是奴婢送你的礼物。”   她送的是一只磨喝乐,尺余长,由黄花梨木雕刻而成,上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嘴角大张,笑呵呵的,令人见之一喜。   虽比不得显贵之家的华丽和富贵,但雕工精致,表面光滑细腻,对小岚而言应该所费不菲。   “我很喜欢。”傅芷璇接过,笑眯眯地说道。   听到这话,小岚鼻尖冒汗,小脸红生生的,双手绞在胸前,两只眼睛里充满了欣悦:“夫人喜欢就好,奴婢祝夫人顺遂安康。”   傅芷璇笑笑,从袖袋里拿出一物递给了她:“我也有一物赠与你。”   小岚看着她手上那张轻飘飘的白纸,圆溜溜的眼珠子中充满了好奇,她上前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这张纸一看,刹时惊呆了,头摇得像拨浪鼓:“夫人,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要,还请夫人收回去。”   傅芷璇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已经除籍了,有什么敢不敢要的,拿着吧。算是我送你的嫁妆,这五亩良田的地契是三十年的死契,不能当,不能卖,只能自己种或是收些租子,以后不管如何,好歹能保你个温饱不愁。”   这是傅芷璇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小岚天真纯善又心软,容易轻信人,嫁出去后,若是遇上个敦厚善良的婆家倒还好,若是万一哪天夫妻恩爱不再,夫君起了二心,她的嫁妆也未必能保得住。不如换成死契的田产,既补贴家用,又能保证她这大半辈子总有口饭吃,不至于沦落到像她前世那样凄惨的境地。   小岚感动得泪汪汪,抬起手背擦了一把泪,然后举起右手,目光坚决,宛如誓言:“夫人,小岚不要嫁人,小岚要伺候夫人一辈子,夫人在哪儿,小岚就在哪儿。”   “傻姑娘。”傅芷璇笑着摇摇头,没把小岚这话太当回事。   她已经连累过小岚一次,断不能再连累第二次。傅芷璇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在京城变天前,给小岚寻一个好人家。   ***   是夜,暑气消散,凉风拂面,傅芷璇与小岚一道过完了乞巧节,早早睡下。   睡到半梦半醒时,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爬过,吓得她打了个激灵,猛地坐起。   一睁眼就看到床头边坐了一道黑影,藏在淡淡的月光后面,看不清他的脸。傅芷璇连忙捂住胸口,正欲尖叫,鼻端忽地窜入一股熟悉的辟邪香的味道,正是她昨日亲手装入香囊中的辟邪香。傅芷璇刷地抬起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不可思议:“王爷,你怎么来了?”   被她认了出来,陆栖行闷笑一声,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伸手把她耳边那一缕垂落下来的发丝撩到耳后,声音嘶哑:“我来看看你。”   一把把傅芷璇搂入怀中,右手用力地按住她的背,似乎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再不分离。   今夜的宫宴散得比较晚,陆栖行喝得比较多,回府后原本准备歇下了,结果思琦送醒酒汤来时又一并呈上了那只香囊,说是傅芷璇赠予他的。   抚着这只由她亲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香囊,陆栖行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急切地想见她的冲动。心随意动,他不顾已是半夜,只带了章卫,悄然出府,过来见她。   他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眸子里似有红光掠过。傅芷璇感觉自己浑身都跟着他炙热的眼神烧了起来,忙错开眼神,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然后站起身道:“你喝了酒,定是口渴了,我给你倒些水。”   “不用,陪我坐坐。”   一只带着热气的大掌拉住了她,把她往床上按,两人相邻而坐,近在咫尺,连彼此的呼吸声都都能听到。   傅芷璇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蜷紧手掌,压下想按住胸口的冲动,偷偷瞥了陆栖行一眼,一下子就撞入他灼热的眼神,里面好似有熊熊烈火在窜起,随时都能将她燃烧殆尽。   傅芷璇一怔,竟忘了呼吸,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   忽然,一直带着热气的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然后耳边响起陆栖行克制的嗓音:“不要这么看着我。”   傅芷璇的脸不知不觉又红了,似乎每见一次,陆栖行看她的眼神就浓烈一分,尤其是晚上,每次见面他都爱用这种露骨又炙热的眼神看着她,让她吃不消。   傅芷璇咬紧下唇,慌乱之间,仓促找了个借口转开了话题:“对了,我让闻方转告你,范夫人可能发现咱们俩的事了。”   陆栖行放下手,搁在她腿上,抓住她的手,握在掌心,漫不经心地说:“不必担忧,范嘉义此人老奸巨猾,又想左右逢源,我还没败,他不敢得罪我。”   傅芷璇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还真是了解范大人。”   “他这人可用不可信。”陆栖行看得很明白,“范嘉义有能力,做事也算尽心尽力,唯有一点不好,太过奸猾贪心。不过也可理解,毕竟押错了宝可是要赌上身家性命,他唯一错的就是想做纯臣,又不能坚持做个纯臣,还抱着投机心理,不肯付出,只想得利,到头来只会两边都不讨好,落得一场空。”   傅芷璇听得出来,他一点也不记恨范尚书。再一想,范尚书这样的人确实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只是过于自私,不能信任罢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的那点芥蒂也随之烟消云散。不过……   “今日在市集上,我刻意让庞氏看到了我与范家过从甚密,庞氏回去肯定会对徐荣平讲,我这样会不会好心办坏事,适得其反,把范尚书推到萧家那一边。”   陆栖行看着她忐忑不安的脸,长臂一勾,把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上,笑道:“你真是低估咱们的范尚书了,他若是能这么轻易就站队,也不会一直这么在我与萧氏之间摇摆不定了。”   这倒也是,她也是关己则乱,傅芷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陆栖行揉了一下她的头,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拿出她托闻方送过去的那只香囊,在她面前一晃,然后抵在唇间,眸子晶亮灿若星辰:“我很喜欢!”   他的欢喜溢于言表,傅芷璇既欣喜,又觉惭愧,两人在一起这么久,她都没送过他任何礼物。她抿唇有些自卑地说:“我针线活很一般……”   话未说完就被陆栖行打断了,他把香囊按到了她的手里:“所以特意给思琦做了衣服,给我却只做了这么一只香囊,阿璇,你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傅芷璇哭笑不得,她实在没想到他连思琦也要一并计较。心里因为针线活不好的自卑顿时一扫而空,无奈地看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陆栖行握住她的手:“你也得给我做衣服,以后我的衣服都由你给我做。”   傅芷璇哪敢答应:“不行,我的绣活太一般了,别说跟宫里的绣娘相比,就是街上随意一家成衣店也比我做得好。就连我自己穿的衣服也是小岚做的。”   陆栖行若穿着她这三脚猫的绣活做出来的衣服在外招摇过市,她会羞得无地自容,旁人也会暗地里笑话陆栖行。   “我喜欢就行。”陆栖行满不在乎地说。   傅芷璇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不肯答应。   见拗不过她,陆栖行也不想为难她:“那好吧,外衫还是由绣娘做,贴身衣服由你做,这你总不能推辞吧。”   他做了让步,傅芷璇也不好再拒绝,便点头应下了:“好。”反正穿在里面也没人看见。   陆栖行见她松了口气的模样,一眼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不过他也没拆穿她,而是打开香囊,从里拿出一把比手掌略短一些的香檀木梳篦放入傅芷璇的掌心:“礼尚往来。”   这把香檀木梳篦纹理清晰,木质坚硬,散发着淡淡的芳香味,握在掌心光滑细腻,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所制。不过一看着梳齿的粗细和间距,以及这简单的样式,傅芷璇便立即推翻了这个猜测。哪个匠人会这么暴殄天物,用这么珍贵的香檀木来做这么一把如此简陋的梳篦,上端除了一条简单的花纹,便再无杂饰。   想来也只有陆栖行这个半路出家的初学者才会做这种事。   不过这只梳篦是他亲手一点一点打磨制成,这份心意比那些老匠人做十个更精美更漂亮的梳篦更为难得。陆栖行说要与她做一对寻常夫妻,他也切实的在一点一滴地实践这个承诺。   傅芷璇两手抓住梳篦,握在胸口,昂起头,嘴角不自觉地漾开一抹笑,心里也跟吃了蜜一样,甜滋滋的:“你做的?”   “想多了。”陆栖行不肯承认,伸出长臂,拿走她手里的梳篦,插到她的头上,头往后退,端详一阵,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   傅芷璇忍不住老脸一红,因为要睡觉,她早把头上的饰物取了下来,头发也放了下来,披散在肩上,这样光秃秃地插上一把梳篦,何谈不错?   偏偏陆栖行的样子极为认真,眼神专注,里面盛满了赞叹,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让人想不相信都难。   傅芷璇忍不住脸红心跳,泛着盈盈光泽的杏眸往上一弯,整个人显得妩媚又夺目,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引得陆栖行低头,虔诚地轻吻着她的眼角:“结发同心,阿璇,吾欲执子之手,白头偕老,恩爱两不疑!”   傅芷璇扑进他的怀里,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羞涩地点了点头。   ***   次日,傅芷璇一大早就收到了范府送来的礼物,两匹上等的蚕丝绢布,洁白如雪,还有一只纯金打造的博山炉,一套景德镇出产的上品青瓷茶具,件件精美,无一不是上品。   送礼物来的是范府的管家,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蓄着八字胡,见人三分笑,一副很好相处的模样,但说出口的话却极为疏离:“傅夫人,我家老爷和夫人听说昨日在富宁街,夫人对府中三位小姐和小少爷多有照拂,还赠与厚礼,感激不尽,特使小人前来向夫人道谢。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夫人切莫推辞。”   傅芷璇的目光投向桌上这三件回礼,默默估算了一下市价,大致与她昨天在街上送予范家的一致,便猜到了范家的心思。   这范尚书也真是多疑,她一靠近,露出讨好之态,他便立即缩了回去,生怕她黏上去的样子,该不会是范夫人前日也没看清楚她的脸,只是猜测而已?见她热络,便怀疑她其实并无与陆栖行有来往,因而立即又打起了别的念头。   从今日范家急于与她划清界限的举动来看,傅芷璇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心里不由得好笑,范家人的势利与见风使舵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不过歪打正着,她也不用担心她与陆栖行的事情暴露了。   傅芷璇坐在椅子上撑着额头,也不起身,懒懒散散地看着范府来的管家,嘴上客客气气的,但连面子上的推辞也懒得做:“范大人与范夫人实在是太客气了,那傅氏就却之不恭了。”   那管家似是没料到她会应得如此干脆,先前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都派不上用场,不由得有些讪讪的,最终皮笑肉不笑地说:“既如此,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   傅芷璇依旧坐在那里,挥了挥手,对搭了一条蓝布在肩上,正在大堂里擦桌子的张柳说:“张柳,你过来,替我送送范管家。”   让个跑堂的送他?俗话说丞相门前七品官,他家大人虽不是丞相,但也是一部之首,掌管大燕的钱袋子,因而连他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不少官员去了范府,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地叫一声“范管家”,唯独傅氏这个市井之妇,也太不知礼数,不识好歹了。   范管家不理会弯着腰跑过来的张柳,气哼哼地拂袖而去,飞快地坐上了候在客栈外的马车上,疾驰而去。   留下跑出来的张柳,苦恼地抓了抓头。   小岚见了,倍觉不安,紧张地看着傅芷璇:“夫人,那范管家是不是生你的气了,万一他回去在范夫人面前说咱们的坏话怎么办?”   这傻丫头,只怕没明白刚才范管家的意思,还以为她能蹭个范府义小姐当呢。   傅芷璇也懒得戳穿她的美梦,笑眯眯地说:“放心,没事的。”   小岚信以为真,高兴地走了:“我去叫张柳回来,大太阳的,人都走了,还傻愣愣地站在外面做什么。”   她扭头就往外跑,刚跑到门边,忽然与及急匆匆冲进来的米管家撞到了一块儿,发出哎哟的一声尖叫。   傅芷璇连忙起身,走过去关切地问道:“撞到哪儿了?”   小岚捂住左边眼睛上方,歉疚地说:“是我太快了,不小心撞上了米管家,不过没事的,只是撞疼了一下而已。”   说完,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傅芷璇立即望过去,只见她的额头上红红的,应该没有大碍,便道:“你待会儿去用药油揉一揉。”   旁边的米管家看到两人就这么点小事也能说半天,不由急了,一拍手掌,着急地说:“傅夫人,大事不好了。”   傅芷璇侧过头,诧异地望着他:“米管家何事如此惊慌?进来说吧。”   然后先一步踏入了客栈,走到大堂的一角坐下。   米管家见了,连忙跟了上去,唉声叹气道:“傅夫人,本家那边,三叔公他们把你告到了衙门。”   “告我?”傅芷璇用食指指着自己,好笑地问道,“他们告我什么?”   米管家见她不当一回事,狠狠地叹了口气:“他们状告你一个外人侵吞霸占苗家家产,我家公子已经出去找他那些同窗打听情况去了,特意派我来通知夫人你。”   傅芷璇抬头扫了一眼自己简陋的客栈,浅浅笑道:“米管家,不必担心,凡事讲求一个证据,府尹大人是个正直秉公执法之人,他定会还我一个公道的。”   米管家跺了跺脚:“夫人误会了,三叔公他们是给邕县县衙递的状子。”   “邕县?怎会在哪儿。”傅芷璇不解地望向他。   邕县是燕京城下属的一个小县城,在燕京城以北的六十里的地方,因为有燕京城这么个珠玉在侧,因而并不起眼,傅芷璇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而已,却并未去过。   米管家解释道:“苗家祖上是邕县的,后来搬迁到了燕京城,但还有一部分族人留在了邕县,想必,三叔公是联系了那一部分族人,一起状告夫人你。”   这样就说得通了。   邕县,傅芷璇默念了一番这两个字,三叔公特意避开燕京城府衙,跑到几十里外的地方状告她,必是有所依仗。   不过也无妨,她行的正坐得端,问心无愧,天子脚下,一县县令不敢,也不能一手遮天,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有何所惧。   想通这个关节,傅芷璇淡然一笑,从容不迫地对米管家说:“你来得正好,昨日送到范家的礼,他们又换了个花样退回来了,你先带回去吧。等你家公子回来了,再派个人来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我再到府上与苗公子详谈此事。” 第116章   打发走了米管家, 傅芷璇并未在家干等苗铮的消息。她带着闻方出了门,直奔府衙后门而去。   以一介妇人之身, 连在府衙吃了几门官司, 傅芷璇也算府衙的老熟人了,不少衙役都认得她。瞧见她,守门的老衙役还笑呵呵地调侃了她一句:“你又打算状告谁?走错门了, 咱们后门不办案。”   傅芷璇提起手里的烧酒和烧鸡晃了晃,含笑说道:“大叔说笑了,叨扰了许多次, 傅氏过意不去,请大家喝点酒。”   在把烧鸡和烧酒递上去同时,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块银子给那老衙役。   掂着手里分量不轻的银子,老衙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傅夫人,你要我帮何忙?事先说清楚, 违反律法, 不仁不义的事我可不干。”   傅芷璇笑了:“大叔说笑了,小妇人是个本分人,素来安分守己,怎会做那不法之事。今日过来, 是有一事要向府衙的经历大人请教。但小妇人与经历大人素不相识, 还请大叔帮个忙,搭根线。事成之后,小妇人还有重谢。”   老衙役握着手里的银子,很是心动, 心想,不过传个话罢了,成了又能拿一笔银子,不成,也没甚损失的。   “好,你稍等,我去给你问问经历大人。”   傅芷璇指了指府衙斜对面的一个茶楼,笑着说:“请你转告经历大人,小妇人在云集茶楼等他,请他过来一聚。”   那老衙役点头,弯着腰,走进了府衙。   傅芷璇与闻方去了茶楼,静静地等着。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经历都还没来。闻方探头往外瞅了一眼,拱手道:“夫人,不过是个县令罢了,还是让小人去找……”   “不。”傅芷璇伸手制止了他,“你也说了,不过是个县令罢了,何须劳动他。你不必担心,经历会过来的,刚才那衙役可不是普通人,他在府衙做了三十年,资历极深,这个面子,经历还是要给的。”   果然,她才说完,门外就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伙计笑眯眯地把人领了进来:“这位爷,傅夫人在这里等你。”   经历一摆手,示意他下去,然后大步走了进来,看着傅芷璇:“你就是傅氏?找我何事?”   他看起来快四十了,长得有些矮小,身上蓝色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面色黑黄,眼尾下耷,鬓角泛白,一脸的郁郁不得志之相。   经历主管收发、校注和文书,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多由名落孙山,出身贫寒的读书人担任。   想必这位府经历也曾有过一番雄心壮志,但却没能一路高歌,金榜题名,最后为生计所迫,不得不放弃学业,来做这样一个琐碎、刻板的活计。跟她爹的一辈子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爹已经看开了,而这位经历大人还处在自艾自怜中。   傅芷璇心里有了计较,站起身,朝他福身行礼,然后笑盈盈地邀请道:“经历大人请坐,小妇人今儿特意请大人过来,是有一事求教。”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经历瞥了傅芷璇一眼,坐到她对面:“何事?”   傅芷璇不答,冲闻方使了一记眼色。   闻方立即拿着一个黄花梨木所做的小匣子上前,放到傅芷璇的面前。   傅芷璇按住匣子,轻轻往对面一推,直到匣子移动到经历的面前才停下。   “我想知道邕县县令的来历,行事风格,若有案例自是更好。这是报酬。”   经历瞥了她一眼:“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傅芷璇双手摆在桌上,目光含笑,不答,而是朝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打开匣子。   经历看着面前这个巴掌大,三寸高的匣子,心生疑惑,踌躇片刻,终是没抵挡住心中的好奇,伸出手,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放置着一本有些破皮的书,但经历看了却两眼放光,如获至宝:“《郑公文集》,你从哪儿得来?”   郑公,单名一个鸿字,乃前朝巨儒,广收门徒,著书立说,阐经释意,在读书人中声望甚高。他所著之书卷,也被广大学子奉为经典,不过因为朝代更替,战乱不止,这些书卷多遗失,存世不多。因而更显珍贵,尤其是对后世把郑公奉为佳臬的读书人。   “这是家父年轻时所得,后来因为屡试不第,家父去了工部柴碳司任职,这书便被束之高阁了。听闻大人好读书,未免明珠蒙尘,小妇人便向父亲讨得此物,赠与大人,也好过让此书继续丢在角落里生虫腐烂的好。”她这番话虚虚实实,却极大地讨好了这位经历。   同样怀才不遇,同样屡试不中,同样汲汲营营,相似的遭遇勾起了这位经历的同理心,他按住《郑公文集》上的褶皱,看向傅芷璇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你为何要打听邕县县令的来历?”   傅芷璇见他态度缓和,也不隐瞒,把三叔公状告她的事说了一遍,当然,她也在话语中有意无意地澄清了自己。   经历虽然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但到底是在府衙混了这么几年,听完傅芷璇的话,就明白了她的顾虑:“你是担心那个三叔公他们买通了邕县县令,会对你不利?”   傅芷璇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邕县离京城有五六十里地,我一个妇道人家被状告,总是有些担心的,因而想先弄清楚状况,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经历小心翼翼地把那本《郑公文集》放进盒子里,盖上后,握在掌心:“你的礼物我也不能白拿了。邕县县令姓丘,单名一个瑜字,靖元元年的进士,同年被授予邕县县令一职。”   靖元元年,也就是前年的事,一高中就被授予邕县县令,只怕这人来历不浅。   本朝的科举制度沿袭前朝,变动不大,同进士,也就是前三甲一般授官进入翰林院担任修纂、编修。余下的人授官,多是各部、司的低级官员和各地知县。但所授知县也是授一些简缺的知县,三年任期结束,考核优异者再调同州较重要的县任知县,这样一步一步往上升迁。   而邕县在天子脚下,隶属燕京城治下,是燕京城北上的必经之路,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县城,比之偏远穷困地方的州府都还要好许多。   “不知这位丘大人出身几何?”傅芷璇复又问道。   经历看着她:“你算是问对了人,旁人不一定知道,不过燕京城及辖下官员的资料我都经手过,故而有印象。这位丘大人出身平平,不过他拜了一个好老师,他的老师是茂溪书院的院长邹东尧,邹东尧与现在如日中天的萧家旁支的萧四爷是连襟。作为邹东尧的得意门生,萧家怎么也要提拔一二不是。“   这也算是官场中的潜规则了,经历似有不忿,说道最后一句,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嘲讽意味。   听到与萧家扯上了关系,傅芷璇顿时明了,为何三叔公会突然跑到几十里之外的邕县状告她了,原来是得了高人的指点。   徐荣平为了对付她也真是煞费苦心了,拐这么大个弯找她的麻烦,也不知图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把她赶出去苗家?   傅芷璇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事实也确实如此。   徐荣平一大早就去了岳父庞司府上,两人关在书房里嘀咕了一阵,没多久,徐荣平出来一趟,又飞快地走了回去,低声说道:“岳父,苗家那老头子已经把状子递给了丘瑜。丘瑜答应,会尽快派人到京城来找傅芷璇。”   庞司颔首,吩咐他:“嗯,傅氏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知道她今天都去见了什么人吗?”   提起这个,徐荣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她去了府衙。”   “府衙?莫非是府尹?难怪她吃了好几回官司都全身而退。”庞司自以为找到了傅芷璇背后的靠山,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若只是府尹,范嘉义犯不着这么上赶着啊。”   徐荣平听了尴尬不已:“岳父,她没去找府尹,而是找了府经历,两人在府衙对面的那家茶楼喝了半盏茶就散了。”   “经历?她找个经历做什么?”庞司陡然变脸,不悦地看着他。   徐荣平哪知道,不过为了平息庞司陡然而来的怒火,只得往好的方面揣测:“她应该是想见府尹一面,故而托人吧,经历主管文书,每日都会与府尹见面,也算府尹面前的红人。”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府尹可是丘瑜的顶头上司,他若要插手接过此案,丘瑜除了干瞪眼,别无他法。而且燕京城府尹此人是真正的纯臣,铁面无私,从不拉帮结派,顽固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谁都拿他没办法。   庞司眯起眼,阴沉沉地命令徐荣平:“决不能让傅氏见到府尹。”   这有何难,徐荣平松了口气,忙应下:“小婿这就派人去盯着府衙,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再踏入府衙一步。”   两人严阵以待,从早等到晚,但从外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傅氏从府衙回去后就一直呆在客栈,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连她那个随从闻方和丫鬟也一直没离开过客栈一步。   徐荣平有些沉不住气:“莫非范夫人真的只是单纯与傅氏投缘?”   没钓出傅芷璇背后的倚仗,庞司也很失望,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收获:“既然傅氏没找人替她出头,那我们也不用客气了,你让丘瑜明早就派人来把傅氏带走。没了她,就苗家那个老糊涂的管家和什么都不懂的儿子,此事还有何难。”   “岳父英明,这次一定能把苗家攥在掌中。”徐荣平趁机拍了一记马屁。   ***   这厢,傅芷璇在客栈里等到日落,没等来苗家的下人,却等来了苗铮本人。   苗铮满头大汗,一脸沮丧地走进客栈,颓废地往木椅上一坐,愧疚的看着傅芷璇:“傅夫人,都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无能,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   傅芷璇劝慰他:“无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这辈子哪能不遇到点不如意的事,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不必忧心。”   这种空泛的言语根本安慰不了苗铮。今日跑了一整天,他才体会到何为世态炎凉。想当初,他母亲还在世时,因为家资丰厚,出手阔绰,书院里的同窗待他都挺友善的,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商户之子就轻慢他。甚至还有几人与他来往甚密,他原以为大家好歹算是朋友了,哪知今天找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见他。   反倒是以前不起眼的一个同窗偷偷告诉了他,那邕县县令的行事风格,并劝他以和为贵,别跟官府对着干。   苗铮抱着头,痛苦地说:“你不明白,侵占他人财物,将处之以笞刑,数额巨大者,流放千里。而那个邕县县令为人严苛,喜严刑峻法,落入他的手里,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傅芷璇一介女儿身,如何吃得了这样的苦头。况且苗家家财万贯,这罪名一旦成立,傅芷璇的流放之罪铁定跑不了,叫苗铮如何不担心,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看来他还不知道邕县县令是徐荣平他们那边的人。傅芷璇见他快崩溃的样子,也不好多说,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他面前:“你喝口水冷静一下,没事的,公子,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苗铮接过茶杯,双手紧紧握住,凑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傅夫人,我不能连累你,这本是我苗家的事,就是有罪责和惩罚也不该由你来承担!”   他饱含痛苦的眸子中充满了挣扎之色,稍许,握紧拳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傅芷璇,像是下了某种决断:“傅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傅芷璇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急切地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苗铮挺直了背脊,脸上的慌乱渐渐退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傅夫人,我累了,徐荣平既然要这苗家,我给他就是,三叔公要抢就找徐荣耀要去。把苗家让出去,也能让大家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   傅芷璇可不相信,害母之仇,不共戴天,苗铮又是个孝子,怎么可能会把苗家拱手让给仇人。苗铮诚然没有经商的天赋,但却是个正直善良有责任感的人,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一是不想连累自己,二来只怕别有所图。   “给他,你亲自去给见他?”见苗铮露出错愕的眼神,傅芷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准备当面捅他一刀?就凭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见被她识破,苗铮眼底的恨意再也掩藏不住,倾泻而出,盈满眼底,显得阴冷又狠毒:“他害死了我娘,身为人子,不能替母报仇,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哪怕就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下地狱。”   “公子不可,夫人泉下有知,绝不愿见到你为了报仇把自己搭进去。”守在外头的米管家听到苗铮藏在心底的话,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惶惶不安地望着苗铮。   苗铮连忙拉他起来:“米管家,你快快请起,不要这样。”   米管家不肯起:“公子,夫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她去那一日,小人就在她的灵前发过誓,一定要守护好苗家,守护好公子,若公子要报仇,就让小人去。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去,苗公子也逃不掉,他可是你的主子,徐荣平有个三长两短,最后还是会算到他头上。你若想让徐荣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苗家,那就尽管去,徐荣平正愁抓不住你们的把柄。”   确实是这个理,苗铮主仆都垂下了头,一脸的愁容。   傅芷璇见苗铮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念及他刚才还愿一己承担此事,以免祸及到她。心也不自觉地柔软了许多,放软语气道:“回去吧,凡事不必太过担忧,船到桥头自会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眼看西边天际红霞满天,他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苗铮缓缓站了起来,珍而重之地看着傅芷璇道:“夫人大义,我苗铮也不能那等无情无义的人。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涉险,告辞。”   有米管家看着他,傅芷璇倒是不担心,站了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公子慢走。”   主仆二人回到苗家的马车上,一路上苗铮都抿紧唇,一言不发,令人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米管家看了,暗暗着急,唯恐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想了想,突然寻了个借口说:“公子,我房里的钥匙好像落在傅夫人的店里了,你们先走,我回去拿。”   苗铮回过神来:“我送你,一道回去。”   米管家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公子奔波了一天,定是又累又困了,回去用过饭,早些歇下吧,小人自己去就行了。”   见他坚持,苗铮也不再勉强:“好,天快黑了,你速去速回。”   “诶。”米管家连忙叫车夫停下,跳下马车往回走。   ***   送走了苗铮二人,眼看天色不早了,傅芷璇起身,准备把门关了,但才关了两扇门就瞧见米管家喘着粗气朝这边走来。   她停下了关门的动作,等米管家走近了才问道:“你回来有事?”   米管家按了按快要冒烟的嗓子:“进去说。”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点头,先一步走了进去,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你是特意避开苗铮回来找我的。”   米管家拿起水杯猛灌了一口,嗓子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点点头,望着傅芷璇:“没错,傅夫人,我家公子的性子你应该也了解了。他一向心善,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因我苗家而受累。所以,小人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傅芷璇挑眉,嘴角的笑容有些微妙:“哦,是什么万全之策?说来听听。”   米管家握紧拳头,抬头直视着傅芷璇:“三叔公他们以傅夫人是外人为由,状告你侵占苗家家产,但你若不是外人了呢?”   傅芷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眼睛微微弯起,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漫不经心地看着米管家。   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最难以启齿的话已经说了,接下来的也不难,米管家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要你与我家公子定了亲,三叔公他们状告你的理由就再也站不住脚。其实我家夫人原本也有这个意思,不料在路上出了变故,把这事给拖下来了。现在咱们先定亲,既能免去这场灾祸,也能让九泉之下的夫人安心,傅夫人,你说是与不是?”   傅芷璇脸上的笑再也忍不住,从嘴角缓缓向外扩散,延伸到下颚,颧骨,布满整张脸,最后演变成了仰天大笑,只是这笑声里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欢欣,反倒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米管家见她笑得如此奇怪,不由得蹙起眉问道:“我这提议可是不妥?”   傅芷璇收住笑,目光骤然转冷,里面的凉意令人心惊:“米敬义,看在苗铮纯善无辜的份上,我本不欲计较此事,既然你今天主动抖了出来。那咱们说好好说,苗夫人她当初真的是准备让苗铮娶我吗?” 第117章   “当然, 傅夫人怎会如此问。”米管家直觉不妙,不过还是强撑着笑, 硬着头皮说道。他家夫人已经不在了, 死无对证,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事到如今还想欺她,真当她那么好骗。傅芷璇没应他这话, 只是朝里叫了一声:“闻方,你过来,给米管家说说, 你最近都发现了什么。”   闻方大步走了出来,眼神不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盯着米管家:“去年腊月,苗夫人与国子监司业廖俊清的夫人在城外的寒山寺相会, 密谈一个多时辰。”   没料到大半年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 米管家暗道不好,不过当时只有两位夫人在,并无第三者在场,只要他咬死不认, 这事完全可以糊弄过去。   米管家矢口否认道:“这能说明什么?我家夫人与廖夫人私交甚笃, 多有来往,两人在山寺中遇到,多说两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傅芷璇扬唇冷笑:“廖家世代书香门第, 廖俊清更是清高自持,对商户不屑一顾,怎会与苗夫人有私交?更何况,她们俩在此之前可是连照面都没打过!”   米管家委实没料到,她连这都查到了,不禁抬头瞥了一眼像尊门神一样以保护姿态站在她身后的闻方,狐疑地看了好几眼,心里着实恼恨不已,咬住下唇,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吗?那我倒是不知,只看我家夫人与她相谈甚欢,故而以为两人关系很好,原来两人不过是初识。”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傅芷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朝闻方使了一记眼色。   闻方上前,弯下腰,双手撑在木桌上,凑到米管家面前,直视着他的眼:“廖俊清有一嫡女,家中排行第三,年方十七,还未许配人家。因为这位廖三小姐在五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病愈后,智力就停在了五岁。哪怕二八芳华,心智仍如同稚子一般。米管家,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米管家答不出话来,嗓子里就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过了许久,才挣扎着说:“那又怎样?”   “还死鸭子嘴硬!”闻方摇摇头,从嗓子中挤出一道轻笑,“寒山寺一别之后,你们私底下合了八字,过年的时候,还往廖府送了厚礼。这交情发展得可真快!”   他们连隐秘的送礼之事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能瞒过他们的。米管家一脸的颓败,双手死死抓住桌沿,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   “没错,我家夫人当初确实有意聘廖家三小姐为媳,傅夫人你为二房。但你们既然清楚廖家三小姐是这样一个情况就该知道,我家夫人对你并无恶意。廖家三小姐没办法管理内宅,操持家业,管理偌大的苗家,最终苗家的这一起还是会落到你手中。况且,我家夫人只是起了这个念头而已,愿不愿是傅夫人你自己的事,她也不能勉强,不是吗?”   米管家振振有词地说完这一切,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理,心虚顿时荡然无存。他昂起头,越过闻方,看向傅芷璇。   闻方听他的意思,傅夫人能入苗家为小倒是她占了便宜,顿时不爽了,捏拳往桌上一捶:“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们的算盘打得真精啊,先娶一个高门儿媳回家,借机让苗铮攀上廖俊清,让你家公子哪怕落榜也能入读国子监。然后再纳一个回家给你们做牛做马?好处都被你们占了,当别人都是傻瓜。”   米管家身体瑟缩了一下,嘴唇哆嗦,小声反驳:“什么叫好处都被我们占了,傅夫人这样的身份,嫁进苗家也算是高嫁了,我家公子仁义善良,年少英俊,夫人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绝不会亏待了傅夫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还说?我家夫人岂是你这样的人能置喙的!”闻方被激怒,手一抬,拳头挥向米管家。   “闻方,住手。”见状,傅芷璇立即叫住了他,“这是苗铮的人,轮不到我们处置。”   米管家听到她这话里似乎有划清界限的意味,怔了怔一下,皱眉看向傅芷璇:“傅夫人这是何意?”   傅芷璇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哂笑道:“米管家,我素来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此事是苗夫人的主意,与你无关,我不会迁怒于你。不过还有一事,你只怕要好好说清楚了,为何派人通知徐荣平,我们准备找范尚书的事?”   这一回,米管家是真的吓到了,未免被人发现,这件事情他都没敢找自己的亲信,而是乔装打扮,蒙着脸找了一个乞丐替他送信。恐怕连徐荣平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是他送的信,傅芷璇是如何得知的。   瞧见他脸上的震惊之色,傅芷璇原只是怀疑,这下也得到了确定。从闻方查来消息看,除了这一次,米管家并没再向徐荣平通风报信过,她约莫猜到了米管家的目的:“你不愿意把干股分给户部!”   被她识破,米管家也不再掩饰,恨恨地说:“没错,这是苗家的基业,我家夫人在世时为了这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你轻飘飘地嘴一张,就要把大半收成拱手让人,也不想想,以后我家公子如何去地下见夫人,见苗家的列祖列宗。”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是舍不得银子罢了。殊不知,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   傅芷璇退后两步,冷冷地盯着他:“你有想法,可以与我说,与你家公子道来,而不是去通知徐荣平。米敬义,你走吧,以后别到我的客栈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米管家疑惑又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想问清楚,但碍于双方已经撕破了脸,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只能愤恨地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闻方见了,瞪了他一眼,不甘地说:“夫人,就这么放了他?”   “不放了他,留着做什么?”傅芷璇淡然一笑,眉宇间一片笃定,“放心,他会来求着我们的。不过,苗夫人选他做管家实属不智,此人忠心有余,才智不足,可能当时苗夫人看重的就是他的这份忠心吧。”   这倒是极有可能,否则以苗铮那副软弱耿直纯善的性子,若是弄个稍有坏心的做管家,早趁着苗夫人离世,苗家一片混乱的时候捞着好处就跑路了。   闻方见傅芷璇真的不介意,心里松了口气,也不再提起这事。   ***   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别人揭穿了老底,米管家一走出云来客栈,脸就拉了下来,一身的颓然。   不过眼看天色不早了,他也不敢在街上逗留,只得打起精神往苗府而去。但他刚走出巷子就瞧见苗铮所坐的那辆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路边。   米管家连忙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返回来了,公子呢?”   “你在找我吗?”带着凉意的声音从米管家背后响起。   他猛然转过身,一扭头就看见苗铮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背后,一脸阴鸷地盯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凌厉,里面还夹着痛心和难以置信。   米管家心里咯噔了一下,再看苗铮过来的方向,心里闪过一道不好的预感,迟疑了一下,希冀地问道:“公子,你刚才去了何处?”   苗铮自嘲一笑,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我去了何处?若不是跟着你,我只怕这一辈子都还要被蒙在骨子里,任你们摆布。”   一听这话,米管家就知道,他与傅芷璇刚才所说都被苗铮知道了,心里暗叫不好。   苗铮睨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嘴角撇起,似笑非笑,似哭不哭,长长地哼了一声,理也未理米管家,提脚迈上了马车。   米管家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爬上去,硬着头皮坐进了马车里,急切地解释道:“公子,小人和夫人都是为了公子好。况且,也不算委屈傅氏,真正受委屈的是公子你。”   这是米管家的心里话,他家公子这么好的人,却要娶一个傻子和一个和离的妇人,怎么看都是他家公子委屈才是。   “够了。”苗铮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抿紧唇道,“你不必说了,以后也不要再去找傅夫人。至于那一纸大掌柜的契书,作废吧,明日派个人给傅夫人送一千两过去,就说是我苗铮对不起她。至于你,米管家,你替苗家做了二十年的事,也累了,该回去颐养天年了,明日我就把你的卖身契给你,你也走吧。”   米管家越听越不对劲,他这话很像是在安排后事,联想到他今日与傅芷璇所说的那番话,米管家宛如在大冬天被人从头上泼了一盆凉水,如坠冰窖。   他惊得一把拉住苗铮:“公子,你切不可做傻事啊。以前都是小人错了,小人不该私自通知徐荣平的,以后你要做什么小人都不拦着你了,你千万别想不开,傅夫人不是说了吗?事情可以解决,一定能解决的。”   但苗铮不为所动,冷嗤道:“现如今我还有何面目去见傅夫人。行了,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我。”   米管家不甘心,变着花样劝苗铮,甚至又一次把苗家的列祖列宗搬出来了,但都被苗铮一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给打了回去。   直到马车驶回苗家,米管家唾沫星子都说干了,苗铮也没松口。   等马车一停,他立即从车上跳了下去,看也不看身边的米管家一眼,脚步飞快地走入大门,转眼就消失在了米管家的视线中。   米管家看着在落日下显得有些黯淡无光的苗家,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若是公子明日真的要去找徐荣平,以后还会有苗家吗?   平生头一次,他后悔不已,早知道就不派人通知徐荣平的。四成的干股就四成,好歹还能保留一些不是。若是公子明日以身涉险,那他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于他有救命大恩的夫人。   米管家思绪复杂地望了周遭一眼,忽地下了决定,扭头对正要把马赶回马厩的车夫道:“走,送我云来客栈。”   车夫看了一眼已经落到山下的太阳,有些犹豫:“米管家,天色不早了,待会儿就宵禁了。”   “叫你去就去,驾快点不就行了。”米管家不耐烦地吼了一句。   车夫顿时噤了声,飞快地调转马头,拼命地往云来客栈赶去。   ***   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天空一轮半圆的月牙高挂,天气有些热,时候还早,睡不着,傅芷璇便于小岚坐在院子中纳凉。   夜风徐来,驱散了白日的热浪,配上躲在黑夜中嚷嚷不停的虫鸣声,显得静谧又安详。   傅芷璇头抵在躺椅上,眼皮半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小岚两声。   小岚正在讲前两日张屠夫卖肉算错账,少收了对方十个铜板的事,后来找上门,那家人不认,双方吵起来的事。   “那户江姓人家说,吃都吃下肚了,谁知道张屠夫说的真假。大家都劝张屠夫算了,这事说不清,他偏偏不干,非要去闹,结果屠刀砸到石头上,竟给磕了一个……”   “咚咚咚……”突然,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小岚的讲话。   她站起身,狐疑地望向外面:“这么晚了,还有人来住店吗?”   傅芷璇睁开眼,轻轻挥手,拍开嗡嗡嗡靠上来的蚊子,无精打采地说:“可能是吧,有张柳在,你晚上不要到前面去。”   “嗯。”小岚像小鸡啄米那样点了点头,站起来拿着烛火说,“夫人困了,回房休息吧。”   傅芷璇手撑在躺椅的扶手上,站了起来:“嗯,你也早些休息,我的衣服以后慢慢做,不要熬夜。”   小岚笑眯眯地应好:“夫人,奴婢知道了。”   两人借着烛光刚走到回廊处,就听到两道脚步声往这边来。   傅芷璇立即停下了脚步,探头往外望去。在微弱的烛光中,张柳带着一个脚步趔趄的老人过来。   “夫人,他要见你。”张柳指了指紧跟在后头的米管家。   傅芷璇脸上的笑容尽褪,冷淡地问:“大晚上的,米管家这么急着来找我,有事?”   米管家知道她不高兴,不过现在他还指望她能去劝回苗铮,因而只能涎着脸说:“傅夫人,小人特意赶来,是有一事相求。我家公子明日要去找徐荣平,你快去劝劝他,千万不能让他犯糊涂。”   傅芷璇一抬眼皮,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真实目的:“恐怕你不是想让我去劝他,而是想让我解决此事吧。不过米管家还真是高估了我,我傅氏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妇人罢了,哪有这本事。”   你白日里对公子可不是这么说的,还一个劲儿地劝他,安慰他。不过这一句米管家不敢说,现在是他求人的时候,他搓着手,苦巴巴地说:“夫人,小人多有得罪,你生小人的气是应该的,但我家公子是无辜的。他一直非常信赖夫人,你总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吧。若夫人实在不愿见小人,等此间事一了,小人就跟我家公子请辞,离开苗家,绝不出现在夫人面前。”   “好话歹话都让你给说尽了。”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扭头对小岚说,“去把我床边那个樟木柜打开,第二层里放置了一个纸袋子,你把它给我拿过来。”   “是。”小岚忙应道,把烛灯递给张柳,飞快地往里走去。   傅芷璇把米管家带到院子中坐下,然后严肃地说:“这次可不止是四成的干股,米管家可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傅夫人放心,我这次不会再拦着你们。”米管家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说。但真等小岚把纸袋拿来,他打开一看后,脸豁然变色,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的承诺,出口就是指责,“傅夫人,你该不会是记恨小人和我家夫人,故意的吧,你这样,苗家不就只剩一个空壳子了?”   这人一上来就这么冲的语气,傅芷璇也来了气,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纸袋,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米管家既然这样想,那就请回吧。”   米管家很想拂袖而去,但脚下却跟生了根一样。他思虑良久,终还是语气艰涩地说:“傅夫人,不是小人不信你,只是……若按照你纸上的办法行事,以后,以后这京城恐怕再无苗家了。”   堂堂的船运世家苗家就这么消失了。   “你以为不这么做就还会有苗家?”傅芷璇冷笑,用看榆木的眼神盯着米管家,“你当徐荣平为何会百般觊觎苗家?单单只是为了苗家的财富?错了,他要的是苗家的船,南下的这条河运航线,这比银子重要千倍百倍。这就是一个祸害,本就不该掌握在苗家手中。”   “历朝历代,漕运总是掌握在朝廷手中,因为这是南来北往,调配粮食,田赋进京,运送盐铁的最主要途径,你凭什么会觉得朝廷会一直允许苗家把持着燕京城河道南下的出入口?”   米管家眉心一跳,一脸的骇然,张了张嘴,弱弱地辩解道:“可是,可是苗家已经经营了几十年,一直蒸蒸日上!”   傅芷璇一口把他的理由给驳了回去:“那是因为战乱,朝廷还抽不出空来对付苗家。一旦战乱平息,国家安定下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苗家这种在朝廷中根基不深又不识趣的出头鸟。既然早晚得交出去,自己主动交出去岂不是更好?还能博得好处和美名。”   米管家很想反驳,但又找不出有力的理由。   南北河运航道,牵扯的利益太大,甚至涉及到燕京城的安全,古往今来,确实一直掌控在朝廷手中。苗家也不过是取了几十年前朝代更迭的巧而已,否则哪能得这么个天大的好处。   见他终于明白,傅芷璇的语气稍微和缓:“你不必过于忧虑,未免天下人齿寒,朝廷不会白拿苗家的东西,只要不犯下滔天大罪,苗家几代的富贵还是能保住。以后若是子孙后代有出息,不愁不能兴盛苗家,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当初始皇还想从他而起到二世,千秋万代一代传一代的传承下去,最终也不过是传承了两代而已。这世间的事哪有什么永垂不朽。”   米管家无从辩驳,双肩无力地垂落下去,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可叹小人活了大半辈子,反不如傅夫人看得透彻。罢了,就按傅夫人所言办吧,我家公子素来心善,定会同意这个计划。”   傅芷璇颔首,把袋子递给了他:“你先拿回去给苗铮看,他愿意便罢,不愿也不用勉强。若是愿意,明日就按我纸上所说的去,只要不出岔子,苗家总能博一个美名,传扬后世。”   米管家嘴角泛起苦笑,他都同意了,更何况他家公子。   “傅夫人放心,我一会把这东西完好无损地交到我家公子手上。”   傅芷璇点点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一走,闻方立即从阴影中走了出去,有些不安地问道:“夫人,这老头子不会从中作梗吧!”   傅芷璇按住额头,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此事干系重大,米管家此人我还是不大放心,你去跟着他,‘送’他回苗家吧,免得出了岔子。”   这正合了闻方的意,他点头向傅芷璇保证:“夫人放心,小人一定会亲自见到他把纸袋交到苗铮手里。” 第118章   立秋过后, 天气逐渐有转凉的趋势。昨夜更是下了一夜罕见的大雨,一洗前几日的火热, 连天上的太阳似乎都温柔了许多。   清晨打开门, 抬眸望着一晴如洗的碧蓝天空,闻着带着泥土芬芳的潮湿空气,令人的心情也为之一振。   小岚高兴地拉着傅芷璇:“夫人, 今年终于下了一场大雨,肯定会有很多山菌卖,咱们去集市看看吧。”   傅芷璇笑看着她:“不必急, 现在还早,只怕你喜欢的山菌还在进城的路上。”   城外靠山的农夫猎人上山采集山菌,再拿进城卖,这中间少不得也要几个时辰。   小岚一想也是,羞赧地摸了摸脸颊:“还不是今年夏日都不怎么下雨, 奴婢太兴奋了。”   山菌是只有夏秋季节雨后才会有的一种特色菌类, 很受一部分人的喜爱,正好傅芷璇就是其中之一。因而每年只要一下雨,小岚都会去买些回来,但今年自入夏以来还没怎么下过大雨, 因而市面上也没怎么出现过山菌, 难怪小岚这么兴奋。   傅芷璇伸手按了一下太阳穴,笑看着她:“嗯,你先去做好准备,我们待会就出发。”   小岚点头, 往外走了两步,又扭过头说:“夫人,闻方还没回来,要奴婢另外去租一辆马车吗?”   傅芷璇沉默了一会儿:“不用,他一会儿就回来,等他回来咱们再出发。”   这一等就到了快中午,闻方才急匆匆地赶回来,眼底还带着青色,一看就知道昨晚没怎么睡。   不过他的精神看起来极好,神采奕奕地走进去对傅芷璇说:“夫人,幸不负使命,苗铮那边的已经安排妥当了。”   这么快,傅芷璇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欣悦之色:“好,你辛苦了,先下去吃点东西,咱们过一会儿就出发,去集市。”   “不用,在回来的路上,小的买了两个烧饼吃,现在不饿。”闻方推辞,“小人这就去赶车。”   于是快中午的时候,三人一起前往集市。   难得气温降了一些,哪怕快中午,集市上人仍旧很多。小岚像个小管家婆一样,看到什么都想买,老母鸡,正好给夫人补补身子,最近她太操劳了。还有新鲜的梨,秋天多燥热,煮些梨水给夫人润润嗓子。   傅芷璇与闻方默默跟在后面,等她买完,闻方就伸手接过去拿着。   不知不觉,闻方的两只手都提满了。小岚又拿起一捧青核桃,正想再挑点,一扭头就看到闻方塞满了手,顿时讪讪地把青核桃放下了:“夫人,差不多,咱们回去吧。”   傅芷璇一瞧时间,也应该是差不多,便道:“嗯,走吧。”   集市人群攒动,三人废了些力气才挤出去,刚到街尾,远远地就看到六个别着大刀,满脸横肉,气势汹汹的衙役往这边而来。   附近的百姓见了,生怕惹上这群煞神,忙侧开身回避,不过短短一息的功夫,拥挤的集市就给他们腾出一条路来,而站在路中央的傅芷璇三人便格外打眼了。   小岚瞧见那六人似乎来者不善,轻轻拽了拽傅芷璇的袖子:“夫人,咱们也避开吧,别打扰了差爷们办事。”   避开,怎么避开?这六个衙役找的就是他们。   傅芷璇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低声叮嘱:“小岚,待会儿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夫人,小岚不怕,这又不关咱们的……”   小岚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因而那六个衙役走到了傅芷璇面前,板着一张阴森森的脸,语气不善地说:“你就是傅芷璇?”   傅芷璇笑看着他,点头道:“没错,在下正是傅芷璇。”   那人凶狠的眉眼一撇,语气极冲:“傅氏,有人状告你侵吞苗家家产,请与我们走一遭。”   小岚听到这里慌了,哆嗦了一下,连忙跑到傅芷璇面前,伸展双臂拦住他们:“几位差爷,我家夫人绝不是这样的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可能是同名同姓,你们再查查吧,可不能冤枉了好人。”   “滚开!”为首的衙役不悦地瞥了小岚一眼,按住刀鞘的手动了动,连解释都不屑,“再妨碍我们办事,连你一并抓了。”   见状,傅芷璇立即伸手把吓得脸色苍白,腿软的小岚拉到后面,然后往前两步,走到那衙役面前,浅笑道:“好,我与你们走。”   接着,头一扭,对紧跟在后面的闻方说:“把马车赶过来。”   闻方点头应是,疾步往巷子外面去。   为首那衙役见了,往他前面一站,堵住了他的去路,然后用充满恶意的眼神盯着傅芷璇:“傅氏,你只怕还没弄清楚状况,你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想坐马车?哼,给我带走。”   说完,一挥手,后面几个衙役就冲上来,把傅芷璇团团围住。   本来这衙役也不想如此着急的,不过上面吩咐了,一定要让傅氏尽快认罪,不给她吃点苦头,她怎会认罪。   况且,他们还是用两条腿从邕县走过来,傅氏这样一个阶下囚,凭什么坐马车。折损折损她,既能讨好上面的人,又能给他们这枯燥的行程找点乐子,何乐而不为。   傅芷璇把一脸急切,都快哭出来的小岚推了出去,然后抬起头,面上笑容不变,语气却陡然凌厉了几分:“戴罪之身?我何罪之有?府尹大人都还没宣判呢,你们就给我定罪了。你们是哪儿的差爷,我怎么看你们面生得很,似乎从未在府衙见过,在场的父老乡亲有人见过吗?”   问一群平头百姓有何用?以为拿这些人就能压他了。为首的衙役咧嘴一笑,阴沉沉地盯着傅芷璇,嚣张地说:“你管我们那个衙门的,跟我们走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就坏事了。本来这几人就面带凶相,一上来就拔刀,给人极不好的印象,现在面对傅芷璇的质疑,竟然连辩解都没有,如此倨傲又嚣张的态度,令人生疑。   更要命的是,人群里不知是谁忽然大喊了一声:“这家伙肯定是冒充差爷。”   这一喊就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人群里接二连三有人发出质疑的声音:“就是,连哪个衙门都说不出来,谁信啊,快去叫巡街大人过来。”   “谁在胡言乱语,妖言惑众!”为首那人火大了,昂起头,抬起头放眼望去,想要把说话的人揪出来。但一眼往过去,全是一颗颗黑黑的头颅和一张张带着怀疑之色的脸,压根儿寻不出是何人在喊。   逞威风不成,为首那人想起自家大人的嘱咐,也不敢多拖,冲后面几人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们强行把傅芷璇带走。   闻方见了,立即一闪身,像一堵墙一样拦在了傅芷璇面前,扯开嗓子大吼道:“你们是何人?受了谁的指使,要对我家夫人不利。”   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在空旷的集市上扩散开来,传得两条街外都能听到,更逞论附近的百姓。一个个皆怀疑地看着这六个衙役。   为首那人火了,猛地拔出白森森的大刀对准闻方:“小子,别多管闲事,否则我连你一并拿下。”   “何人在集市喧哗拔刀!”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从衙役的背后传来。   为首那人扭头一看,就瞧见坊市署令带着两个差役气冲冲地走了来。   他暗恨,放下刀,大大咧咧地从袖袋中拿出一张押解令递给了署令:“这是押解令,傅氏犯了侵吞他人财产罪。我家大人命小人来带她回县衙受审。”   署令瞥了一眼下面的印章,眉头微皱:“邕县县令?”   见那衙役点头,他虽心生疑惑,但到底官卑人微,不欲多惹事端,便什么都没说,把纸递给了这邕县来的衙役。   但旁边听到此言的闻方不干了,大声嚷嚷道:“邕县?我家夫人乃京城人氏,为何要她一个夫人舍近求远去邕县,要辨个是非清白,就在京城府衙便是,莫非你们觉得府衙判得不公?”   衙役哪敢背负着个质疑府衙的名声,连忙摆手。   “废物!”躲在一侧巷子中的徐荣平见了,暗骂,这丘瑜派的都是什么人,直接把傅氏带走就是,何须多言,不知道言多必失吗?   心知这几人定说不过傅氏,再扯下去只会对己方不利,徐荣平扭头朝旁边扶着墙的三叔公使了使眼色,该是让他出马的时候了。   傅芷璇会装弱博同情引质疑,他就不会了,等三叔公出马,看这傅氏还有什么招。   三叔公点头,拿起拐杖,穿了一身打满补丁的破烂衣服,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然后朝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是老朽状告的傅氏。老朽乃苗家苗营同,这傅氏凭着一张利嘴,迷惑哄骗了我那侄孙,以什么大掌柜的名义入主苗家,侵占了苗家大半家财。我那侄孙年幼善良,被这恶妇欺瞒,骗得团团转,不知此乃引狼入室,但老朽身为他的长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蒙蔽上当吃大亏。因苗氏祖籍邕县,故而去县衙状告了她,相信县令大人定会秉公处理此事,让我那侄孙迷途知返。”   说完,还揩了揩眼角因为激动滚出来的泪珠。   他一大把年纪了,须发皆白,走路不稳,又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和善面孔,令人下意识地想相信他的话。   看热闹的百姓本就不了解内情,见他说得真诚,句句都是替苗铮考虑,不少人都信了他的话,看傅芷璇的眼神也跟着变了。   傅芷璇冷眼看着三叔公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摇摇头,感叹道:“你老都这把年纪了,何必这样折腾呢,万一折腾出个好歹多不值。”   “你咒我!”三叔公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唇边的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撇嘴控诉地说,“你们看,这妇人有多恶毒,当着大家的面诅咒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恨不得老朽快快死去,再没人拆穿他。”   傅芷璇对他曲解自己意思的本事也是服气,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就是这种老不休。以为只凭这三言两语就能判她的罪了,天真。   傅芷璇没理会三叔公,侧身和和气气地对小岚说:“去,赶紧去最近的药铺请个大夫过来,免得待会儿气着了苗家老太爷,我可担待不起。”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宛如一道清风,不止三叔公听到了,就连徐荣平也听见了。   他不由皱眉,傅氏的反应不对,从头到尾都不见一丝慌乱,莫非她背后那人要出手了,所以她有恃无恐。   罢了,今日即便治不了傅氏的罪,若能寻出她的背后之人也好。   徐荣平一脸的兴奋,紧紧盯着周遭,就看什么时候有人跳出来给傅芷璇解围。   但他扫了一大圈,不但没有看到任何的达官贵人,反而瞧见一大群穿着褴褛的老弱妇孺朝这边而来,定睛仔细一看,为首之人竟是苗铮。   苗铮过来肯定是帮傅氏的,不过他领这么一大群老弱病残来做什么?徐荣平心生疑惑,担心这是傅芷璇的阴谋诡计,立即给苗伯余使了一记眼色。   苗伯余会意,步履匆忙地冲了出去,一把扶着三叔公,夸张地喊道:“三叔,三叔,算了吧,苗铮已经被这妇人灌了迷魂汤,不会听你的,你又何必做这个恶人,咱们回去吧。”   苗铮刚走近,就听到这个二堂伯先倒打他一耙,恶意抹黑他。待会无论他怎么辩解,恐怕围观的百姓都会认为他是被傅芷璇给迷惑了,这用心真是够险恶的,若非傅夫人早有准备,他真是百口莫辩。   苗铮气得脸色铁青,这些所谓的亲人为了钱财真是什么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是傅夫人这个办法好,一劳永逸,以后再也不会便宜了这群吸血虫一样的亲戚了。   他带着人大步走过来,越过三叔公走到邕县来的衙役面前,强忍着怒气一拱手:“这位差爷,傅夫人确实乃本公子特契的大掌柜,我们有契书为证,何来侵占财产一说。你们别诬赖好人。”   衙役瞥了苗铮一眼,见是个毛头小子,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哼了一声,冠冕堂皇地说:“傅氏是不是无辜,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县令大人自会查清一切。你别在这里妨碍我们公务,带走。”   “慢着,这位施主,傅施主一片仁爱之心,怎会是那等不法之人,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忽然,一个光着头,穿着袈裟和草鞋,一脸仁慈的老和尚走了出来。   衙役不识此人,瞥了他一眼,口气很恶劣:“老和尚,你是何人?别妨碍我们办差。”   殊不知,人群里早已经因为这个老和尚的出现而骚动起来。   因为这老和尚是寒山寺的声名远扬的主持智云大师。智云大师出身富贵,但因对佛法痴迷,十五岁就自愿遁入了空门,潜心向佛,一心向善,无论是在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中声望都极高,他的信徒也遍布京城附近各州县。   智云大师双手合十,慈眉善目一耷,半闭着眼,念了一句佛号,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回头是岸!”   这些人群的骚动更明显了。集市本就是人流拥挤之地,来往的人员又复杂,各地商旅、城中市民、附近的山野村民,全汇集于此,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就闹得好几条街外的百姓都听到了风声。不少想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往这边赶。   三叔公人老成精,察觉到不对劲,用力咳了一声,用眼神提醒那衙役快走。   那衙役也意识到不好。原以为只是一桩手到擒来的小事,他还想办得妥妥当当的,在上司面前表现一回,哪知被人拦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   “让开,让开,别妨碍我们办差。”边说边用眼神暗示带来的那五人,让他们上前先带傅芷璇走。   苗铮见了,转过身,朝身后带来的那群老弱病残幼大声吼道:“他们要带走傅夫人,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最前面那个瞎了一只眼睛,蓬头垢面的老人走上前,举起手,大声说:“没有,你们要想带走傅夫人,污蔑冤枉她这样天大的好人,就从老头子的尸体上跨过去。”   “对,要带走傅夫人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后面那几百人也跟着大声高喊道。   徐荣平在巷子里看到这一幕,顿时脸色铁青,招手问随从:“怎么回事?这群老家伙哪来的?”   随从一脸茫然,苦笑说:“没瞧傅氏与他们接触过啊。”他们可是派了人远远地盯着傅氏,从未见她与这些人有过任何的来往。   “那你如何解释此事?”徐荣平气得牙齿都咬碎了。   不等那随从回答,他就知道了答案。   因为苗铮站了出来,指着三叔公一家,大声说道:“米管家,拿账簿过来。”   米管家立即拿着准备好的账簿上前,递给了他。   苗铮翻开账簿,高高举在半空中,晃了晃:“诸位邻里乡亲,这本账册记载了我娘在世时这十几年来,每年拨给苗家两千两银子,三叔公寿辰时又是一百两,整整十七年,算下来共计三五五千七百两,我苗家可从未亏待过本家。”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三叔公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衣服。   围观的人也看见了,哗然一片,纷纷对三叔公指指点点,三万多两银子,难不成还买不起一件像样的衣服,他这般故意卖穷肯定是不安好心。   苗铮快意地看着三叔公气得青紫的脸,话音一转,复又说道:“今天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苗家决定在城西开设育婴堂、安济坊、居养院、福田院、漏泽园和义学,以后苗家所有的田产、铺子所出尽数投入此中,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亡有所葬,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好学者不因贫而不得入学。”   这可真是一道平地惊雷,炸得三叔公头晕目眩,枯瘦的手指抖个不停,死死抓住旁边的苗伯余才止住了倾倒的姿势。   苗铮好像没看到他的反应,在满大街百姓火热的目光,指了指旁边的傅芷璇,而后又道:“此事乃是傅夫人的主意,她说得对,为富不仁要富何用?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若能让苗铮为燕京城的父老乡亲尽一分力,苗铮万死不辞其咎。若三叔公误以为傅夫人这是有意侵吞我苗氏家产,苗铮愿请满城的百姓监督作证,以还傅夫人一个清白。”   更令三叔公绝望的还在后头,苗铮似乎还嫌他今日扔的雷不够,一转身,面朝皇城的方向,双膝跪地,双手托苗家的玉印,举在头顶大声说道:“运河乃连接南北的枢纽,苗铮才疏学浅,撑不起如此家业,愿将苗家港和苗家一百二十艘船,尽数献予朝廷,为天下百姓谋福。”   听到苗铮这番大义凛然的话,人群里不知是谁先高喊了一声:“苗家大义!”   接下来,无数的百姓跟着大声喊道:“苗家大义,苗家大义,苗公子仁慈,傅夫人仁慈……”   这一回,不止算盘落空的三叔公一个撑不住晕倒在地,就连徐荣平也跟着一个踉跄,伸手狠拍着墙壁,气得不住地怒骂不止:“好你个苗铮,好你个傅氏,坏我大事,该死,该死……” 第119章   啪!   重重一耳光扇过去, 徐荣平的脸上立即浮现出四根手指印。   庞司犹不解气,嘴唇哆嗦, 劈头就骂了过来:“废物, 连个市井之妇和一无知小儿都搞不定,要你何用!还把丘瑜给搭了进去,我如何向萧家交代。”   今天的事情闹得这么大, 丘瑜铁定是完了,虽不至于丢掉身家性命,但头顶的乌纱帽铁定是保不住了。   被骂得像条狗一样, 徐荣平低垂着头,语气不变,仍带着浓浓的恭敬意味:“岳父,请再给小婿一次机会,小婿一定……”   “一定什么?”庞司气得鼻子都歪了, 不悦地打断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苗家已经说了把苗家港和苗家百余艘船只都献给朝廷,难不成你能让悠悠之口闭嘴,瞒天过海不成?更别提, 今日右佥都御史邹正还从旁路过, 有了御史那张嘴,你还想瞒住谁?”   集市中贩夫走卒甚多,本就是各种消息集散流转之地,况且今日发生这事时, 在场有成百上千人,一传十,十传百,这消息只怕早传得人尽皆知了。别说他们,就是国舅爷亲自出手,也没办法把这消息掩下去。   徐荣平极力想补救,垂首说:“岳父,此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苗家把港口都送给了朝廷,咱们可以让咱们的人去接手,这不是一样的吗?”   “你说的没错,只是,”庞司话音一转,“这交接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成的,苗家那儿一拖,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一载也不是不可能,我们等不起。况且苗家献船之事利益不小,辰王那边也会盯着,想不动声色的做手脚,让它尽数落入我们手中,难。”   徐荣平听他的意思,此事不怎么乐观,心里的火气翻滚,急于找到一个发泄口,而这非傅芷璇与苗铮莫属。   “岳父,都是傅氏与苗铮坏我们的好事,让小婿去教训他们一顿,也免得交接过程中,这两人从中作梗。”   闻言,庞司笑了,但这笑容中却泛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徐荣平,不要去招惹傅氏了,你不是她的对手。”   徐荣平不服气,不就一个妇道人家罢了,他还弄不死她。若非先前,他一直留手,这女人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就知道他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若非担心这蠢货坏了萧家的大事,连累自己,庞司真不想搭理他。   “徐荣平,不要小瞧任何人,轻敌乃兵家大忌。你以为你今天的一败涂地只是偶然?不,你是被傅芷璇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在徐荣平诧异和不服的眼神中,庞司把调查的结果一一告诉了他。   “今日,躲在人群中跟傅氏和苗铮应和叫好的那几只出头鸟,都是事前被苗家买通的,也就说,他们早等着你今日去找他们了。此外,苗铮不但去找了那群老弱妇孺来助阵,而且还花银子请了全京城所有的说书先生在茶肆酒楼中大肆宣扬这件事。现如今,苗铮与傅氏在京城声名鹊起,各方瞩目,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只眼睛盯着,你在这时候动他们,是找死,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   听出了他话里的警告意味,徐荣平心里再不甘也不敢再乱动,低眉顺眼,服服帖帖地说:“是小婿自负了,岳父放心,在这阵风头没过去之前,小婿绝不会擅自行动。”   ***   他暂时熄了对付傅芷璇与苗铮的心思,但苗铮可没忘记杀母之仇。   傅芷璇把账本递给了苗铮,再次向他确认道:“你可想清楚了,苗家此次付出甚多,皇上定会大力褒奖你的,封官加爵亦不是不可能。”   毕竟对皇帝来说,最不值钱的就是爵位,尤其是那等虚职,又不用掏一文钱,就能收买人心。傅芷璇估计,这次朝廷应该会册封苗铮的这番义举。   苗铮攥紧账册,漆黑的眼珠子中迸发出强烈的仇恨情绪:“只要能拖徐荣平下地狱,有什么值不值的。”   见他心意已决,傅芷璇也不拦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好,既如此,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这消息一定会让徐荣平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走到门外,把闻方叫了进来。   闻方一拱手,对苗铮说:“苗公子,咱们派去铜锣巷的人发现昨日徐荣平去过一次,顺藤摸瓜,已经找到了他费心掩藏在铜锣巷的秘密。这家伙在铜锣巷藏了一堆银子,应该就是账册上消失的这部分银子。看守在那儿的是他的一个聋哑堂弟。”   有了账册,又有了脏银,徐荣平这回是铁定跑不掉了。傅芷璇有些遗憾:“可惜了,没抓到庞司的把柄,把他一道拉下来。”   听到这话,闻方扭过头看向傅芷璇,眨了眨眼。   傅芷璇明白了他的意思,站起身,看着苗铮,安慰道:“苗夫人的大仇不日即报,徐荣平不但会身首异处,还会身败名裂,甚至祸及家人。这已经足够了,苗铮,你也该放下了。”   苗铮心知她是好意,站起身,朝她重重地稽首行礼:“傅夫人,多谢,你对苗铮的大恩,苗铮永远铭记于心。”   傅芷璇笑看着他:“你太客气了,徐荣平也是我的敌人,帮你就是帮我。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账册你保管好,切勿丢失了。”   “嗯,我送送夫人。”苗铮站起来,跟在傅芷璇的身后。   三人一起出了花厅,往大门口而去。才到半路,就瞧见米管家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一瞧见苗铮,连忙说道:“公子,你不能出去,本家的人来了。”   “他们又来做什么?要银子?赶出去就是。”自从三叔公跟着徐荣平给他们添堵后,苗铮就彻底厌弃了本家那群人。为了银子,能联合仇家来对付他,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米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若只是要银子就好了,拒了便是,是三叔公。听说他在集市受刺激太大,得了脑卒中,现在还昏迷不醒,他们过来是想让你去请个大夫过去给三叔公看看。”   听到这话,苗铮又畅快又好笑:“他们落魄到连请大夫的钱都请不起了吗?”   米管家苦笑着摇头:“是小人没说清楚,脑卒中这种病一般大夫哪治得好,更何况,三叔公一大把年纪了,因而,他们想让你帮忙请个御医。”   给三叔公请御医?他脑门上刻着“圣父”二字?苗铮不耐烦地说:“推了便是,我不过是一儒生,上哪儿去给他们找御医,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但他们不肯走,一直赖在门口。”不然,米管家也不会如此发愁了。现在苗家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多少人盯着,万一被人揪着这一点不放,总归对苗铮不大好。   傅芷璇闻言,笑了:“御医,公子是请不到的,这样吧,你让人去请名医张大夫,听说他治疗卒中很有一套。请他务必要让三叔公醒来,可千万别让三叔公这么轻易就死了,至于诊金嘛,自然应该本家付,你只是帮忙搭个线。”   她刻意加重了“轻易”二字,米管家不傻,瞬间大悟,是了,三叔公若是就这么昏迷不醒,不知不觉就死了,还真是便宜了他。就该让他醒过来,这么不死不活地拖着,天天银子如流水一样的花着,眼睁睁地看着本家衰退下去。   “嗯,小人就这么回他们。”米管家大步走了。   苗铮快意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老不休的也有今天。”   “行了,未免与他们撞上,你也不必送我了。”傅芷璇没有多言,带着闻方出了苗家。   走出大门时,正好与苗家那几人对上,他们一个个皆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若非她从中作梗,苗铮怎么会做出散尽家产,便宜外人的事。   傅芷璇唇边泛起冰冷的笑,自语道:“久病床前无孝子,闻方,咱们打个赌,看他们什么时候会弃了三叔公。”   现如今三叔公成了彻头彻尾的拖累,这群人搞不好真会做出这种不孝的事。闻方摇头:“我不赌。”明知很可能输,他才不上去找虐呢。   旁边苗伯余几人听到傅芷璇和闻方旁若无人的议论,气得脸色铁青,怒斥道:“傅氏,你别血口喷人。”   傅芷璇扭头瞥了他一眼,意有所指:“是不是血口喷人,时间会给我们答案。明明城里还有不少名医,却要舍近求远,跑过来找苗铮,你们安的什么心,自己心里清楚,大家也都不是傻子。”   说罢,也不理这几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踩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傅芷璇撩起两人中间的帘子,问闻方:“你可是有办法把庞司也一并捎上?”   闻方笑着点头:“庞司是户部的重要官员,王爷一直怀疑,上次偷运到安顺的那批官银出自庞司之手,除了范尚书,户部也只有他能做到此事。因此,摄政王那边也想把他拉下马,只是一直没捉到他的把柄,咱们可以配合一下。苗铮明日告了御状,铁证如山,徐荣平肯定会沦为弃子。他虽靠庞司提拔才有今天,不过翁婿俩,一个太强势,一个一直受气,绝望之下,稍被人一挑动,咬出庞司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话一点都不像是闻方平日所说,傅芷璇怀疑地看着他:“是王爷教你这么说的?”   被识穿,闻方嘿嘿一笑,承认了:“王爷嘱咐我,若是你还惦记着庞司,就这么告诉你。”   “好,那也请你转告他,我静候他的佳音。”傅芷璇含笑说道。   ***   傅芷璇猜到皇帝会见苗铮,没料到会连带的也把她捎上。   猝不及防接到内侍的传讯,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客气有礼地说:“劳烦公公了,请你稍候,民妇去换身衣服。”   说罢,塞了一块银子给那内侍。   本有些不高兴的内侍转眼带笑,催促都变得温柔了许多:“夫人稍微快点,皇上还等着呢。”   傅芷璇福身应道,退出大堂,返回房间,一边换衣服,一边对小岚说:“去把闻方叫来。”   等闻方来时,她已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月白裙。   “夫人,小人听说你也要进宫?”   傅芷璇找他来就是为了此事,她颦眉道:“没错,宫里的公公还等在外面,长话短说,此番进宫也不知是福是祸,你想办法,尽量通知王爷。”   闻方不放心:“嗯,小人这就去办,夫人不必担心,小人会另外安排人跟在你后面的。”   傅芷璇点头:“我与苗铮并未做出格的事,应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只是防范未然罢了。公公还在外面等着,我先出去了。”   宫里除了派了个太监过来传讯,还安排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   这辆马车外面刷了一层红漆,上缀暗红的云纹,很是气派,外表看起来比陆栖行上回带她坐的马车还要打眼得多,不过里面的装饰就很敷衍了,绒毯泛旧,马车里空荡荡的,连茶水都没一杯。   头一回进宫面圣,傅芷璇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也无暇顾及这些。   在她的揣测和不安中,马车停到了宫门前,旁边还候着一人,正好是苗铮。   苗铮应该早得了信,见到她一点都不意外,轻声说:“傅夫人,走吧。”   两人人微言卑,自是没坐轿进宫的特权,只能徒步往明德殿而去。   明德殿是早朝的地点,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烈日高照,两人心里都颇不平静,只能安静的跟着领路的内侍后面,沿着宽敞宁静的大道往明德殿而去。   走了一刻多钟,巍峨肃穆的明德殿终于出现在视野中。入目所及,汉白玉的阶梯白得反光,两旁的柱子上,金龙盘绕,说不出的大气,两排手执利器,面容冷肃的侍卫如雕像一般站在殿外,令人望而生畏。   傅芷璇与苗铮两人头一回见到这种阵势,心中都是一悸,忍不住心生怯意。   因为皇帝还未召唤他们,两人只能局促不安地等候在明德殿外的走廊处,以便随时等候皇帝的召唤。   过了半晌,快到午时,皇帝终于想起了他们,一个穿着拿着拂尘的太监出来传唤二人进去。   两人跟着小太监的身后,垂眉敛目,亦步亦趋地往殿内走去。傅芷璇眼角的余光所及,是一双双漆黑的靴子和穿着袍服的各色官员。   等二人走到殿下,小太监拖着尖尖的嗓子向皇帝和太后禀告了一声,然后退到一边,偌大的殿中央只剩二人。   两人跪下行礼:“民妇傅氏(小民苗铮)参见皇上,太后!”   “平身!”小皇帝带着稚气的嗓音从上首传来。   站起身的一刹那,傅芷璇偷偷抬头瞧了一眼上方,威严肃穆的龙椅上坐着小皇帝,他比元宵那会儿长高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也大变,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直直的,显得老成持重,完全不像一个五六岁的孩童。   忽然,傅芷璇察觉到左侧似有人在看她,她忙偷偷往左边瞥了一眼,一抬头就对上了陆栖行冷漠的眼睛,那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又缓缓移开,好似她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里面的冷意令人心惊,傅芷璇打了个激灵,立即垂下了头,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生怕被人瞧出了端倪,再不敢往他的方向望一眼。   不过她的心里却颇不平静,陆栖行一直在参加早朝,那就是还不知道她也进了宫。那他此刻心里定然也很意外了,两人只能装不认识,只盼这一遭平平顺顺,别出什么意外才好。   上首的小皇帝照本宣科地说了几句褒扬的话,然后拿出事前准备好的说辞道:“苗铮与傅氏,你二人心藏大义,急朕之所急,替朕解决了燕京城孤寡老幼病这块心病,朕要重重地赏你二人!”   听到这话,苗铮知道,他的机会来了,往一站,双膝一曲,跪在地上,高声道:“小民有罪,不敢当皇上奖赏,还请皇上责罚!”   说罢,拿出账本,高高举在头顶。   殿外徐荣平一看到那账本就感觉不妙了,站了半天的双腿开始打颤,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苗铮,心里不停地打鼓。不会的,他收了贿赂,但苗家也行了贿,参与了他不少见不得光的事,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揭穿了他,对苗家也没什么好处。   对苗铮的不按牌理出牌,小皇帝不知所措,扭头看了侧面的萧太后一眼。   萧太后接过话:“呈上来!”   旁边的太监立即接过账册,检察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捧着递给了萧太后。   萧太后伸出艳红的豆蔻,一页一页,飞快地翻动纸张。刹那间,偌大的殿里安静得只有纸张摩擦发出的声响。   账册只翻了一半,萧太后就停了下来,把它递给旁边的太监:“给冯大人看看。”   冯御史作为御史,有监督朝廷、官员之职。   在场的官员一听萧太后把账册给他看,就明白这账册里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老迈的冯御史一板一眼地把账册从头翻了个遍,然后一撩官袍,双膝跪地,拱手道:“皇上,微臣要参奏转运使徐荣平,收受贿赂,大肆敛财,侵吞民脂民膏,数量多达十万两之巨!”   这账册之上记载的可不止有苗家贿赂给徐荣平的银子,还有他暗中克扣外地运来的田赋,私下与盐商来往的不法之财。   这么多银子!不少大臣都抽了一口气,偷偷往后望了一眼吓得满头大汗,毫无形象地扑在地上的徐荣平。   徐荣平完全吓傻了,双手匍匐在地,急切地辩驳:“皇上,太后娘娘,苗铮血口喷人,小人是冤枉的!”   萧太后不怒自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苗铮,你怎么说?除了这本账册可还有其他证据?”   不待苗铮回话,冯御史就一拱手道:“太后娘娘,是与不是,派人去搜他家搜一搜便知了。”   萧太后冷冷的凤眼瞥了冯御史一眼,这老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以前忠于先帝,现在先是把辰王得罪得死死的,后又不给他们萧家面子,把自己的退路堵得死死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弃车保帅了。萧太后沉了沉眼,挥手道:“派人去搜徐家。”   闻言,倒在地上的徐荣平大大松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不过下一刻,苗铮的话就把他打入了地狱:“太后娘娘,小人自知罪孽深重,惭愧得很,因而一直让人暗中跟着徐荣平,发现他在铜锣巷另置了一处居所,叫安平宅,时不时地就要偷偷去一遭。那院子里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守着,因而小民怀疑,他把银子藏在了这处。”   他瞒得死死的老底都被人这么揭穿了,徐荣平再也撑不住,往地上一倒,墨黑的瞳孔中闪现着恐惧的神色,目光求救地望向斜前方的庞司,期盼他能为自己说两句好话。   一瞧他这幅烂泥般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庞司又气又怒,气得是这个女婿竟背着他敛了这么大一笔财富,怒的是这家伙自寻死路,一个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牵连进去。   为撇清干系,他完全忽视了徐荣平的求救目光,往前一站,跪在地上,大义灭亲地说:“皇上,太后娘娘,请严惩这等不法之徒!”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心知自己成了一枚弃子,徐荣平绝望地闭上了眼。 第120章   去铜锣巷搜查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出乎大家的预料, 徐荣平在铜锣巷藏的银子竟多达十五万两之巨,远超苗夫人遗留下来的那本账册上的数目, 显然他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财源。   眼皮子底下长出这么大一只大蛀虫, 萧太后大发雷霆,红艳艳的手指甲一挥,一句话定了徐荣平的生死:“徐荣平徇私枉法, 贪墨国帑民财,数额之巨,世所罕见, 现打入天牢,三日后施以绞刑,其家产一律充公,亲眷流放漠北,永世不得回京!”   随后便有侍卫上前, 把瘫成一团烂泥, 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徐荣平给拖了下去。   处置完了徐荣平,萧太后锐利的眼一垂,瞥向跪在大殿中央的苗铮,声音不大, 却带着一股说不过的压迫感:“苗铮, 你可知罪?”   苗铮在交出账册时就有了心里准备,故而极为坦然地一伏首,磕头道:“小民知罪,请太后娘娘、皇上责罚!”   当时与徐荣平勾结的毕竟是苗夫人, 苗夫人已逝,苗铮又主动把苗家的河运权交了出来,还散万贯家财,建善堂义学,引得京城人人热议。   若在这时候对苗家出手,定会惹来百姓的非议和不满。况且,苗家现在也没什么值得他们觊觎的了。   只一瞬,萧太后心里就盘算清楚了,声音放缓,把问罪之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苗铮,念在姜氏已逝,你又主动检举揭发徐荣平,且能改过自新的份上,爱家就免了你的罪。”   “谢太后娘娘宽宥!”苗铮磕头谢恩,自始至终,态度都极为谦卑,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看着他磕红了头,萧太后眸光中闪过一抹暗色,转而道:“你建善堂、义学之事,爱家已有所耳闻,难得你有此善心,皇上与爱家不能不赏。”   然后冲旁边的毕恭毕敬的太监一点精致的下颚。   那太监得了她的命令,连忙捧出一卷明黄的圣旨念了起来。不出傅芷璇的预料,皇帝仍给苗铮封了爵——嘉义伯,食邑五百户,传袭两代。虽无实权,但到底让苗家摆脱商贾的身份,只是若两代之后,苗家后代无出众之人,将彻底泯然于众,这京城再无船运苗家。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估计也是萧太后为了不寒天下人的心,故意做出的姿态。   苗铮也很识趣,再度伏首叩谢:“微臣谢皇上、太后娘娘隆恩!”   褒奖完苗铮,萧太后的目光落到了傅芷璇头顶。   虽然停留的时间不长,但傅芷璇明显感觉得到她的目光穿透力极强,恍若实质,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女子身上感觉到如此大的压迫力。   “傅氏,你劝苗铮设义堂、义学,心有大善,爱家该如何奖赏你?”   傅芷璇哪敢要她的奖赏,连忙恭顺地垂头道:“谢太后娘娘,民妇只是动了两下嘴皮子而已,都是苗铮心善,心怀天下,民妇当不得娘娘的奖。”   “你动几下嘴皮子可是解决了我们燕京城的一大难题。”不知是不是傅芷璇的错觉,总感觉萧太后这话颇有深意。   但不等她做出反应,萧太后已经提起了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便没了她的事。   很快有一太监过来,把她与苗铮领了下去。   傅芷璇心里松了一口,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一关。她抬头,与苗铮对视一眼,两人的深瞳中都闪过一抹笑意。   不过等出了大殿,她便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傅夫人,太后娘娘要单独召见夫人,请你等一等。”领他们出来的太监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让人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听到傅芷璇要被留下,苗铮急了,脱口而出:“公公,你可知道太后娘娘为何要留下傅夫人?”   那太监眼闪过一抹轻视,捏着尖尖的嗓子不软不硬地说:“嘉义伯,你这就是为难奴才了,太后娘娘的心思,小的哪知道啊!”   苗铮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说错了话,落了下风,焦急地看向傅芷璇。   四周到处都是耳目,傅芷璇也不便与苗铮多言,只能轻轻点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示意他先走。   苗铮哪放得下心来,不过这深宫内苑,也不是他能放肆的地方,稍一说错了话,被人听了去,对傅芷璇不但没助益,还可能连累他。清楚自己帮不上忙,苗铮在心里叹了口气,叮嘱傅芷璇:“那我在宫门口等夫人。”   “嗯,你顺道与闻方说一声,我晚些时候回去。”傅芷璇应下了。   苗铮这才一步三回头,一脸担忧地走了。   留下傅芷璇一个人站在明德殿外的白玉石栏前,垂眸沉思,萧太后特意留下她,究竟有何目的。   按理来说,她没犯什么错误,在民间也有一定的声望,萧氏应不至于在她风头正健的时候对付她才是。但听过陆栖行那个“凤爪汤”的故事后,傅芷璇心里也不大肯定了。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的人,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她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下朝的时间。一个个身穿蟒袍的官员鱼贯而出,拾阶而下,看傅芷璇站在那儿,大部分都视而不见,只有个别官员多看了她两眼,但也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   但在这些人中都没有陆栖行,傅芷璇心里颇不安,生怕待会儿陆栖行单独一人出来,两人猛然一撞上,不自觉地露出端倪,让人瞧了去,忙垂下了头。   忽然,一双漆黑的鹿皮靴踏入她的视线,再往上是正红色的官袍。傅芷璇心里打了个突,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相貌阴柔的国舅爷萧亦然,福身行礼,眼神中带着茫然和不知所措:“民妇见过大人!”   “你不认识我?”萧亦然偏头打量着她,眼神红果果的,里面的兴味掩也掩不住。   傅芷璇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十分确认,她虽见过这位国舅爷两回,但都是远远的一瞥,两人并未正式打过照面,因而垂头,故作恭顺状:“民妇惭愧,来往皆是商旅市井之人,不识得贵人。”   “呵呵……”萧亦然从嗓子里挤出两声意味不明的笑,偏着头,“是吗,现在认识我也不迟,我是……”   “国舅爷胃口真好,连这等清粥小菜也看得上。”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萧亦然的话。   萧亦然扭头,一瞧是陆栖行,脸上扭曲做一团,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王爷,今天王爷心情很好啊!”都有心思多管闲事了。   陆栖行挑剔的目光在傅芷璇身上转了一圈,撇嘴摇头,似是在鄙夷萧亦然的荤素不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亦然没看到他捏在袖中的拳头握得有多紧,只当陆栖行是路过,特意嘲笑他的,面子上有些绷不住,也忘记了他过来就是为了一探傅芷璇的口风,恼怒地一拂袖,转身就走,把傅芷璇晾在了原地。   傅芷璇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抬头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陆栖行的背影,飞快地又收回了目光。   终于,太后还没忘记她这号小人物,让小太监带她去明德殿的偏殿。   傅芷璇随着小太监走进偏殿就看到萧太后斜靠在一张美人榻上,半翕着眼,旁边跪着一个宫女在给她捏肩。身上湘红色勾勒着大朵大朵繁复云纹华丽宫装拖在地上,与她那身吹弹可破堪比牛乳的肌肤相映,更是衬得她肤色白皙诱人。   这算是傅芷璇头一回见到萧太后的容貌,她的长相大气精致,五官比汉人稍微深一些,这也不意外,毕竟萧家有北夷族血统。再往下,袒露在外的雪肤白生生的,似乎一掐就能冒出水来,胸口的两团高耸又翘又圆,腰肢不盈一握,活脱脱的一个极品尤物,难怪先帝为她着迷,哪怕做出那等残忍之事也没厌弃她,反而独宠后宫。   就是傅芷璇自己,身为女人,不由得也为萧太后的容色所震惊,若非提前知道萧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很可能也会下意识地对她生出好感。毕竟,美人谁不喜欢呢。   “还满意吗?”萧太后忽然睁开眼,眸光中精光湛湛,不点而朱的红唇轻轻扬起,似笑非笑地看着傅芷璇。   傅芷璇连忙垂下头,红晕从耳根蔓延到脸颊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惶不安地说:“太后娘娘恕罪!”   萧太后抬起红红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问:“你何罪之有?”   傅芷璇不知她的意思,摆低姿态,诚惶诚恐地说:“民妇看傻了眼,冒犯了太后娘娘!”   闻言,萧太后大笑出声,她的笑声也是爽朗大气的,带着让人舒适的清脆感:“你这别出心裁的拍马屁功夫真不错,爱家很满意,起来吧。”   傅芷璇一脸呆滞地站了起来,双手不安地绞在胸口,闷闷地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萧太后坐起身,抬头正儿八经地打量了傅芷璇一眼,摇摇头:“满身小家子气,傅氏,你真让爱家失望。”   “民妇有罪!”傅芷璇只管认罪。若这样能让萧太后打消了对她的兴趣,她不介意一直“做”个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人。   “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才对。”萧太后自语了一句,忍不住又自己轻笑出声。也许这傅氏就如庞司所言,有几分聪慧,可惜出身太过卑微,见识太少,局限了她的眼界和胸怀,所以有这番表现也不足为奇。   傅芷璇默不作声,只是用力垂下头,一副惊惧不安的样子。   萧太后有些意兴阑珊,抬起葱白的食指,捏着下颚,朝傅芷璇努了下嘴:“抬起头,让爱家瞅瞅,你长什么样。”   傅芷璇轻轻抬头,素白的脸上镶嵌着一对猫眼石一样晶亮纯净的眼睛,不过此刻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惶恐和紧张不安,甚至隐隐还有湿意涌出,显得一双眸子越发纯净无害。   纯净无害?就是这么个纯净无害的人却插出来坏了庞司他们的好事,还把徐荣平给拉下了马。萧太后的嘴边扬起一抹莫测的笑,红唇轻启:“五官长得勉勉强强,只能说是还看得过去,不过这一对眼珠子倒是很招爱家喜欢。傅氏你可愿做个女史,进宫陪爱家?”   冷不防被这么一块不知有没有毒的大馅饼砸中,傅芷璇瞳孔骤然缩紧,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说:“太后娘娘,民妇出身卑微,又是和离之身,恐担不起女史之职!”   萧太后笑看着她,口气独断专横,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爱家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回去好生想想。”   她旁边女官立即上前,递了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给傅芷璇,轻声吩咐:“想通了,进宫来见娘娘。”   傅芷璇明白,萧太后这是不耐烦应付她了,连忙伸出双手接过这块牌子,站起来,垂着头退了出去。   还是先前那个太监,一路把她领出了皇宫。   这皇宫里虽然戒备森严,但似乎藏不住什么秘密。这不,她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宫,那小太监却已经知道了,等两人走到一段无人的小路,他就双手一拱,笑眯眯地对傅芷璇说:“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得了太后娘娘青睐。”   傅芷璇扯了一下嘴角,苦恼地说:“多谢公公,只是民妇出身寒微,什么都不懂,唯恐进了宫冲撞了贵人,届时前程没谋到,反而丢了性命。”   小太监有意卖她一个好,笑着说:“夫人多虑了,皇上年幼,这宫中主子也就太后和皇上二人,太后娘娘是个仁慈的,你以后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谁敢为难你。”   傅芷璇可不相信他这番鬼话,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萧太后若不喜欢她,那些人就会使劲儿的踩她,萧太后若表示出看重她,也会有人相反设法把她拉下马。更何况,萧太后要她进宫,还不知安的什么心。   “多谢公公提点。”她感激地说道,面上仍是一副不安之色。   说话间,巍峨的宫门已在眼前。   远远地傅芷璇就看到苗铮站在宫外,焦急地左顾右盼,见她出来,脸上立即喜形于色,飞快地跑了上来:“夫人,你可出来了,没事吧。”   顾忌着那太监还没走远,傅芷璇也不好多说,避重就轻地道:“没事,太后娘娘留我说了几句话而已。”   苗铮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完好无损,脸上还带着笑,彻底放下心来,笑着说:“走吧,让苗铮送夫人回去!”   说完,指了指停在路边的苗家马车。   傅芷璇来的时候是坐宫里派来的马车,回去自然没这待遇。已经过了午时,太阳热烘烘的,因而她也没有拒绝苗铮,正要提步上去,忽然,马路对面的百年银杏树下传出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夫人,这里。”   傅芷璇偏头望过去,就瞧见银杏树叶掩映下藏着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闻方从上面跳了下来,走过来说:“夫人,小人来接你回去了。”   苗铮闻言,第一回 发出了不同的声音:“闻方,你先回去吧,我想跟傅夫人谈些事情。”   他还想与傅芷璇细谈刚才在宫里的事。   闻方没理会他,直接看向傅芷璇,头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   傅芷璇接到他的暗示,回过头,笑看着苗铮,轻声道:“苗公子,太后只是留我闲聊了两句而已,你不必忧心。我先回去了,小岚和张柳他们都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这趟进宫是意外之行,祸福难料,家里人担忧再正常不过。   苗铮找不出理由,只能不大放心地嘱咐道:“好,有什么事,让闻方过来叫我便是。”   “多谢!”傅芷璇冲他一福身,双方在皇宫外道别。   傅芷璇随着苗铮往银杏树下走去,午后的空气还有些燥热,大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傅芷璇环顾了四周一眼,轻声对闻方说:“你特意叫我过来,可是有事?”   闻方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说:“夫人,咱们先回去再说。”   傅芷璇没有异议,点点头踩在马凳上爬上了马车,刚掀开帘子,里面一条铁臂就把她拽了进去。她闷哼一声,撞到一堵铜墙铁壁上,熟悉的体味充斥在鼻端,不等傅芷璇抬头,下一刻,马车飞驰,晃动不已,她的身体也跟着摆动了两下,额头撞到陆栖行的下巴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见状,陆栖行立即抬手抓住她的肩,帮助她站稳了身体,然后低头看着她红红的额头,抬起食指在上面蹭了一下:“还疼吗?”   傅芷璇抬起手背揉了揉,翻了个白眼送他,抱怨道:“你的下巴真硬,胸口也硬邦邦的,石头做的啊!”   她这番开玩笑的口吻也没能让陆栖行放心。他推开她的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缓缓揉着她的额头,垂眸看着她,一脸的担忧:“没事吧,刚才萧氏可有为难你?”   这才是他大白天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躲在车上的目的。虽说明德殿也有他的人,但为了傅芷璇的安全,除了他身边几个亲信,他并未让其他人知道傅芷璇的存在,因而为了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最快的办法就是等在宫外。   傅芷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没事的,她没为难我,就是,就是想让我去做她的女史。”   听到这句话,陆栖行立即脸色大变,抓住她的手腕,紧紧握在手心,以前所未有的强硬口气道:“不许去!”   傅芷璇挣了下,他握得太紧,根本挣不开,只能无奈地说:“你先放开我,我没答应她,只是感觉她不会那么简单就放弃。”   想起萧太后最后的那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傅芷璇总有股不得劲儿的感觉。仿佛在萧太后眼中,她就是被她玩弄于掌心的老鼠,所有的挣扎都是多余的。   陆栖行微微松开对她的钳制,只是脸色仍旧相当难看,忽地冒出了一句令傅芷璇完全没预料到的话:“我们成亲吧。”   “你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傅芷璇吃惊地望着他,“咱们不是说好了,等这些事都结束了再提吗?”   陆栖行用力把她按入怀中,唇抵在她的耳侧,声音暗哑:“我不想再等了。你现在已经被萧家人盯上了,身份上低他们许多,与他们对上,哪怕你没错,也能被他们寻出三分错来。”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身份提起来,令萧家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她。这样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人在她身边保护她。   傅芷璇理解他的苦心,但她还有更多的考量:“其实,我想进宫!”   在陆栖行反对前,她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你听我说,这么久了,你们还没找出皇上的生父,不如让我接近萧太后试试,再拖下去,对大家都没好处。我明白,她让我进宫并没有安好心,但就目前来说,她也并没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意思,否则我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出宫。”   况且,就萧太后今天的态度来看,她根本不会容许她拒绝,答应不过是迟早的事。   “皇上生父的事,已经有眉目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查清楚。”陆栖行一口否决了她的提议,一锤定音道,“此事你不必再提,我绝不会允许你去冒这个险。” 第121章   幽暗潮湿的天牢里, 哪怕是烈日高悬的初秋,里面仍旧散发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徐荣平穿着一身单薄的白囚衣, 双臂抱着膝盖, 坐在牢房一角的枯草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天窗上投下来的唯一一点亮光。   ·   过了许久,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蹭地爬起来,跑过去抓住生铁铸就只涂了一层黑漆的牢门,使劲儿地摇晃:“我要见庞大人, 我要见国舅爷,我要见庞大人……”   他手腕上的铁链与牢门相撞,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空寂的天牢中传得老远。   狱卒听到声响,抄着一根铁棍不耐烦地走了过来, 提起一挥, 狠狠地砸到徐荣平的手背上。疼得徐荣平龇牙咧嘴,飞快地缩回了手。   “看什么看?进了天牢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还当你是以前那个徐大人?”狱卒张开嘴,露出满口的黄牙, 要笑不笑地盯着徐荣平, “再鬼哭狼嚎,老子废了你的手。”   被他一阵恐吓,徐荣平再不敢做声,握住那只被砸得几乎快被废掉的手背, 默默站在阴影中。   见他不闹腾了,狱卒吐了一口子唾沫,扭头就走,边走边说:“妈蛋,都要去见阎王的人了,还不消停!”   这句话刺激到了徐荣平,他攥紧那只藏起来的玉扳指,往前一伸,叫住了那狱卒:“帮我,我要见庞家人,只要你把消息给我传递出去,这个就是你的了。”   绿翡翠的玉扳指在幽暗的空间中泛着碧绿的荧光,漂亮得不似真物,哪怕狱卒不识货也看得出来,这个玉扳指绝对是个好货。若是能弄到手,够他好吃好喝好几年了。   他砸了一下嘴巴,舔舔唇,目光贪婪地胶织在玉扳指上,半晌,瞟了徐荣平一眼:“你想给我给你传什么消息?”   徐荣平握紧玉扳指,飞快地拿出已经打好了腹稿的说辞:“你给我带一句话给庞司庞大人,就告诉他两个字‘账册’,他自会来见我。事成之后我便把这玉扳指给你,否则便是把它砸碎了,我也不会便宜任何人。”   看出他眼底的狠决,狱卒歇了强抢的心思,讪笑了一下,一扬肩上扛着的铁棍:“行,老子就给你跑这一回腿。”   ***   虽然第一时间与徐荣平撇清了干系,但庞司这两天的日子也不好过。徐荣平倒下了,连累了他的女儿和外孙不提,他自己也受其牵连,得了国舅爷好几个白眼。   本以为这事随着徐荣平的入狱和死亡,就会渐渐尘埃落定,埋在时光的沙河中,再无人会记得。谁料第二日,他正在户部办公,忽然听说有人送了一封信给他。   庞司一开始没把这当回事,但等拆开一看时,他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歪歪斜斜的四个大字“账册,天牢”。   一看到“天牢”两个字,庞司就心惊肉跳,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吏:“这信是谁送来的?”   其实他心里隐隐有了答案,这么多年,他之所以让徐荣平一直待在转运使的位置上不挪窝,一是因为萧家的吩咐,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徐荣平能在上面谋求暴利,他也能从中捞到些好处。只不过,他没有徐荣平那么贪婪嚣张罢了,可这事一旦揭穿,他头顶的乌纱帽照样保不住。   小吏头一次从他脸上看到类似凶狠的表情,怔了怔,缩着头说:“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送来的,放下信就跑了。”   庞司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天牢探探徐荣平的口风,毕竟两人是翁婿,徐荣平要死了,他去见他一面也无可指摘。   天牢里,头埋在膝盖中的徐荣平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缓缓抬起头,一看是庞司,连忙扑了过去,双手穿过牢门中间的缝隙,不停地挥舞,想要抓住庞司:“岳父,岳父,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救我……”   庞司站在离牢门三尺远的地方,看着他这幅丧家之犬的模样,实在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出口问道:“可是你让人给我递信的?”   看出了他的疏离和冷淡,徐荣平也冷静下来,缩回手,点了点头,目中闪着邪光:“没错,是我,岳父,救我,我好,你也才能好,不是吗?”   听出他话语中的威胁意味,庞司闪了闪神,微微凑上前,压低音量警告道:“徐荣平,你找死!”   徐荣平索性破罐子破摔,哂笑道:“反正我也逃不掉了不是吗?岳父,你也不希望我拉一群人给自己陪葬,对吧?”   “你疯了。”庞司盯着他看了几瞬,试图与他讲道理,“苗铮在文武百官面前揭发了你,证据确凿,你让我怎么救你?就是太后娘娘也不能如此徇私舞弊,对你网开一面,更何况我一个小小的侍郎。你要怨就怨苗铮母子去,若非他们,你怎么会身陷囹圄。”   顿了一下,他话音一转,打了感情牌安抚徐荣平:“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便会护泓儿他们周全。我会让人在流放途中偷梁换柱,安排他们母子在其他州县更名换姓,好好安定下来,待风声过去,再把他们母子接回京中。”   徐荣平咬紧下唇,默不作声。   见他脸上似有松动之色,庞司暗道有戏,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这是最好的结果了,荣平,你应当知道,若能救你,我何尝愿意袖手旁观。咱们翁婿二十载,平日我对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   他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反而激起了徐荣平心里潜藏已久的愤怒,他不过就是庞司养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有用的时候招手,没用的时候就把他踢到一边。好处大家沾,东窗事发了,却只有他一个人遭殃,这就是他所谓的好!   庞司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见徐荣平没什么反应,也没兴致继续待在这阴冷的天牢里:“荣平,你放心,我不会亏待泓儿,账册在哪儿,告诉我。”   徐荣平眼睛闪了闪,双手交握在胸口,矢口否认:“没有账册,我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把柄。”   庞司瞥了他两眼,分辨不出他的是实话还是假话,脸上扬起一抹笑,先稳住他:“那好,我先回去了,我会想办法安排泓儿与你见面。”   语毕,提脚出了天牢,把牢头叫到一边叮嘱道:“盯着他,徐荣平是重犯,不许让任何人接近他,若是他状况不对就……”   庞司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牢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不住地点头:“大人放心,小人明白。”   出了充满晦气的天牢,庞司犹不放心,又安排自己的人去查徐荣平在外是否还置办了其他宅子。   ***   庞司走后,徐荣平抱着头蹲在暗无天日的天牢中,绝望地闭上了眼。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个极度怕死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和残忍的死法。   只要一想到会被活活勒住脖子,窒息而亡,徐荣平就浑身抖如筛糠,恐惧充斥在心田,恨不得闭上眼马上昏死过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他用力捶打着地面,痛苦地低泣。   “吃饭了。”一道不大耐烦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等徐荣平抬头时只看到放在牢门口的两只馒头和一个狱卒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肚子,终还是没抵过腹中的饥肠辘辘,走过去,拿起上面那只馒头,正准备啃一口,忽然,一片两指宽的纸片从馒头底部掉了下来。他拾起来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苗铮揭发有功,被封嘉义伯,食邑五百户”。   徐荣平死死盯着“揭发有功”四个大字,似乎要把它戳出一个洞来。同时一个疯狂的念头自他的脑海中滋生,他犯了罪,苗家也一样有罪,既然苗铮能凭着揭发他立功,幸免于难,还加官进爵,他为何不能?   对死亡的恐惧压垮了他脑海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徐荣平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大吼:“我要见皇上,我要见太后娘娘,我要见摄政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   “什么,徐荣平因为不堪重负,昨夜在天牢中自缢身亡了。”傅芷璇听到闻方带回来的消息,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出来,撇嘴道,“他那么贪生怕死,竟还有自尽的胆量,稀奇。”   闻方笑嘻嘻地附和道:“夫人说得没错。这只是对外的说辞,实际上徐荣平的死现在疑点重重。听说他死的前一天,还嚷着要见皇上、太后娘娘和王爷,说是有重要的事情禀告,结果当天晚上就突然自缢死了。而且还是用一根两指宽的腰带把自己给吊死的,呵呵,这么细的一根腰带能缢死一个成年男子,未免太儿戏了,太后娘娘顶不住几个御史的压力,已经安排大理寺彻查此事。而唯一,也是最后一个去见徐荣平的庞司嫌疑最大,现已被停职接受大理寺的调查。”   傅芷璇有些遗憾:“可惜了,徐荣平肯定知道庞司的把柄。若他肯站出来指证庞司,庞司绝对跑不了。”   闻方笑道:“夫人不必遗憾,大理寺卿最是刚直不阿,油盐不进,被他盯上,有庞司好受的。”   这也算个好消息。徐家已破,庞司自顾不暇,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傅芷璇索性把他们抛在一边,站起身道:“苗家派人来请我过去,你准备一下,待会儿我们就出发。”   虽被封了爵,但傅芷璇一踏入苗家就发现,苗家比以往冷清了许多,一路走来,仆役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米管家。   米管家就知道瞒不住她,无奈地笑了:“公子说,府中人口简单,要不了那么多人伺候,让小人放了一半的奴仆归家,留下的都是在苗家呆了几十年的老人,舍不得走。”   原来如此,傅芷璇点点头。三人进内堂,遥遥的就看见苗铮与严掌柜坐在花厅里的石桌前,正拿着一本账册在讨论。   瞥见傅芷璇,苗铮立即站起身,步下台阶,朝她挥了挥手:“夫人,你来了,请。”   傅芷璇拾阶而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讨论什么?”   严掌柜站了起来,笑着说:“夫人,我拿了建善堂和义学的账册过来给公子过目。”   苗铮也按住额头说:“傅夫人,你来得正好,我一见账册就头大,偏偏严管家非要给我,你替我看看。”   傅芷璇瞧他一副烦恼不已的模样,不由失笑:“公子会筹算,核对一下各项材料和工钱便是,很简单的。”   底下人把账本都理得清清楚楚的,要核算一下明面上的账目有何难的,难的是这些材料、工钱有没有水分,下面的人有没有以次充好,虚报价格,从中牟利。要判断这些,需得对物价极其熟悉才行。   苗铮摇头,把账本推给傅芷璇,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在这方面没有天赋:“不行,这一个个数字在我脑海里就像紧箍咒一样,看到一个都头痛,更别提这么一大堆,你就别为难我了。”   傅芷璇翻开册子,扫了两眼,劝他:“你迟早要学习这些。”   苗铮一正色,瞧着傅芷璇说:“傅夫人,今儿我找你来正是为了这事。我准备把打理善堂和义学的事情托付给你,你意下如何?”   “那公子有何打算?”傅芷璇诧异地望着他。打理善堂和义学对苗铮来说也是一件好事,一来能锻炼他,二来也能增加他的名望,等孝期一过,他若再参加科举,在德行操守上,考官定会给予他极高的评价。   苗铮显然早有了决定:“这三年,我准备搬去城外居住,为我娘守墓。待孝期满后,再出去游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我以前被我娘保护得太好,见识太少,也应当出去历练一番了。”   他这是要当甩手掌柜的意思,傅芷璇黛眉紧蹙,惊讶地望着他:“那苗家怎么办?”   他可是苗家的独苗苗,当家人,这么一走了之,兵荒马乱的,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来。   这一点,苗铮也早想过了,他笑着说:“府中让米管家帮忙看着,至于铺子和田产上的事,还要劳烦夫人,咱们不是定了契书吗,你帮忙看着点,至于善堂和义学,咱们今日可以再立一份契书,我委托给你打理。”   几乎算得上是把苗家的产业都交付到了她的手里,他还真是信任自己,傅芷璇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就不担心,等你回来,苗家已成了一个空壳子?”   “我相信夫人。”苗铮笑得爽朗又豁达,“况且,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即便没了,也甚了不起的,再赚便是,我祖父不也是从一文不名开始的。”   见他心意已决,傅芷璇也不好再劝。年轻人,出去见识一番天有多高,海有多深,地有多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况且云游四海,见遍天下美景也是她的愿望,只是她没苗铮这么洒脱,能够说走就走。   “好,我答应你。”两人当天就去找了几个德高望重长者做见证,定下了契书。   做完这一切,已是下午,斜阳夕照,苗铮对傅芷璇说:“我明日一早就去城外,无事不会再回京,今日一别,恐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夫人了。相识一场,承蒙夫人照顾,苗铮不胜感激,今天,就让苗铮送夫人一程。”   他说得如此郑重,傅芷璇不好推辞,索性随了他的意。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出苗家村,苗铮的马车一直紧随其后,直到把傅芷璇送到客栈门口才停下。   傅芷璇下马,邀他进去一坐,却被苗铮给拒绝了:“多谢夫人,天色已晚,今日就不坐了。苗家之事,还有善堂、义学劳烦夫人多费心了,苗铮告辞。”   “公子客气了。”傅芷璇笑着目送苗铮坐上了马车。   双方惜别,回到客栈,傅芷璇回房披了一件薄衫,出来后却没看到闻方的身影,便问小岚:“闻方呢?”   小岚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街上:“刚才急匆匆地跑出去了,夫人找他有事?那奴婢去寻他。”   傅芷璇看着她脚边木盆里那一堆衣服,摇了摇头:“不用,我原想让他打壶酒回来,既然他不在,我去便是,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酒肆就在一条街外,不过几百步,拐个弯,走不了多远便到。傅芷璇回厨房拿起酒壶,迎着淡金色的夕阳,往酒肆走去。   等她走到拐角处时,忽然看到了闻方的背影,而旁边站的赫然是苗铮。这两人怎么会凑在一起,还躲在这里说话。   傅芷璇心生疑窦,不过本着对二人的信任,她本欲转身离开,给二人腾出说话空间,谁料,却从二人嘴中听到了她的名字,她刚迈出的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今日之事,多谢公子。”闻方客客气气地对苗铮说道。   苗铮似乎很不喜欢这句话,语气不悦:“闻方,你太见外了,傅夫人对我帮助良多,况且她也是因为我才进宫惹上这等祸事,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不必如此。”   闻方一拱手:“不管如何,仍然多谢公子。公子大恩,苗铮无以为报,便请一个朋友来教导公子几招护身的功夫,也许以后公子游历用得着,公子意下如何?”   苗铮没应好,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冒出一句惊人之语:“闻方,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背后主子的意思?”   闻方没料到会被苗铮突然捅破,脸上闪过一抹讶异,被苗铮逮了个正着。   苗铮自嘲一笑,出言堵住了闻方辩白的嘴:“行了,你也别解释了。你的功夫这么好,又怎会无缘无故跑到咱们家做一个小小的伙计,更不可能会为了阻止傅夫人进宫而特意来找我,这可不像是一个伙计做的事。”   也是,苗铮只是单纯了些,但脑子并不蠢。闻方含笑默认了,苗铮也不追问,双手一拱:“闻方,不管怎么说,我也谢谢你,后会有期。”   闻方也抱拳说道:“苗公子多保重,后会有期!”   很快,拐角处便响起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愈行愈远。   闻方目送苗铮离去,耸了耸肩,扭头往回走,刚走过拐角就对上了傅芷璇冷淡的脸。   “夫人……”闻方一愣,伸手挠挠腮帮子,脸上有被抓包后的窘迫和不自然。   傅芷璇板着脸盯着他:“闻方,你可有什么要给我解释的吗?”   她这副样子,肯定是听到了他与苗铮的谈话。闻方又急又窘,他把王爷安排给他的事情搞砸了,还被夫人逮了个正着,这下如何向王爷交差。   “夫人,你听小人说,王爷他也是担心你,所以才让小人去告诉苗铮萧太后要你进宫的事。况且,苗铮本身也不喜欢打理这下庶务,咱们这也算两全其美,大家都满意,你说是不是?”闻方涎着脸说。   傅芷璇睨了他一眼:“闻方,我倒不知道,你的口才何时这么好了。行了,我也不为难你,冤有头债有主,这事我找始作俑者,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要见他一面。”   说罢,也不搭理闻方,提着酒壶,转身就走。   留下闻方在那儿,抱着脑袋,一脸的郁闷,他宁愿夫人为难他,也不愿去找王爷,亲口告诉他,自己搞砸了啊。 第122章   是夜, 夜色浓稠如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四下皆静, 整个燕京城都陷入了沉睡中, 只有天上遥不可及的星子在一眨一眨地绽放着些许光明,给宁静安详的燕京城增添了一抹亮色。   小岚端来一碗绿豆汤,放在桌前, 又伸手把灯火拨明亮了一些,轻声道:“夫人,喝点汤消消暑。”   傅芷璇把账册推到一边, 捧起碗,拿着调羹喝了两口绿豆粥,然后说:“你去歇下吧,我自己来。”   小岚扭头看了一眼沙漏,劝说道:“夫人, 晚上伤眼, 你也别熬夜了,早些睡吧。”   傅芷璇站起来,把不情不愿地小岚推了出去:“无妨,我把最后这几页看完就歇息。你留在这里也没事做, 不用陪我了, 回去睡觉吧,明日还要早起。”   “嗯,那夫人也别熬到太晚。”小岚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才慢慢地回了房。   傅芷璇摇摇头,正欲关门, 忽地一道黑影闪入了她的房里。   终于来了,她伸手淡定地关上门,转身就落入了一个火热的怀抱中。   “那小丫头也太不识趣了,大晚上的还一直赖在你房里。”陆栖行不满的抱怨道,手臂还使劲儿蹭了两下。   傅芷璇若有所悟,低头,撩起他的袖子,果然,他的小臂上来有好几个红点点,应该是被蚊子叮出来的,再往上,他的脸上也没能幸免于难,不过比胳膊上好多了,只有两三个小红点。   傅芷璇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膛,嗔道:“活该,你在外面等多久了?”   “不久,也就一刻多钟。”陆栖行轻描淡写地说道,手忍不住往脸上的红点处抓了抓。这该死的蚊子,嗡嗡嗡叫个不停就算了,叮了人还痒得很。   “忍着,别挠!”傅芷璇抓住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然后把他推到屏风后面,“你在里面别出来,我去给你打盆水来洗一洗。”   不多时,傅芷璇就回来了,手上除了一盆清水,还拿了一片新摘的芦荟。   “坐下!”傅芷璇把陆栖行拉到凳子上,然后蹲下身,挽起袖子,素白的手没入清水中,轻盈灵动,好似一尾灵巧的鱼儿,在水中打了个转,捞起打湿的帕子,拧干,递到他面前,“自己擦脸。”   陆栖行的目光落到她白得仿佛能反光的手指上,心念一动,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把帕子重重地按到了脸上。   傅芷璇细腻的手背一碰到他脸上滚烫的肌肤,指尖一颤,一股说不出的战栗席卷全身,她手指蜷紧,飞快地往回缩。但陆栖行不让,握紧她的手腕,一下一下用力拂过自己的脸。与其说是在用帕子洗脸,不若是在用她的手背擦脸。   明明只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却被他弄得旖旎缱绻,令人脸红心跳,连静谧的空气中似乎也染上了绯红的色彩。四周的气温节节攀升,傅芷璇白玉般的耳根不由自主地变成了粉丝,她眼神飘移开,故作凶狠地说:“够了没有?”   “不够,远远不够。”陆栖行用力往下一拉,她的手背就刷地一下滑到了他火热的唇上。他火热又饱含笑意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她的眼,唇轻轻一含,咬住了她的尾指,顿时一股酸酸麻麻又带着点轻微刺痛的感觉袭来。   傅芷璇感觉自己的小指像是落入了一汪冒着汩汩热气的温泉中,热气从小指瞬时冲入她的脑门,炸开,一种心痒难耐的感觉爬上心间,宛如一片轻柔的羽毛轻轻抚过她的心间,令人心悸。   “你自己擦!”她猛地站了起来,趁机把自己的手从他的唇瓣中解放出来,然后把手帕往木盆里一扔,借着收拾桌上东西的样子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瞧着她粉面含春的侧颜,陆栖行一点都不生气,甚至嘴上还哼起了小曲,弯腰拿起帕子,胡乱又随意地在手臂上擦了擦,然后就把帕子搭在了木盆边缘上,双手撑在膝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傅芷璇。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提醒道:“你的脸还没擦。”   “擦过了,还是用这世上最柔软的帕子擦的。”陆栖行意有所指地说道,唇边的笑就没消失过。   傅芷璇脸上才消下去的热度又爬了上来,她嗔了陆栖行一眼,然后把那片芦荟塞到了他手里:“擦一擦蚊子叮过的地方。”   陆栖行看着芦荟上流淌出的透明的、粘粘的汁液,嫌恶地撇撇嘴:“不用,明日就消下去了。”他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抹这些娘兮兮的东西。   傅芷璇见了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接过芦荟,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头,往脸上抹了上去,恶声恶气地说:“不要动。”   陆栖行不大情愿地垂下了手,冰凉的、滑滑的液体擦过蚊虫叮咬过的地方,凉爽舒服,那股痒意很快就减轻了不少。   陆栖行不再抗议,头一歪,靠在傅芷璇的腹部,闭上眼,安静地让她涂抹芦荟汁。   但傅芷璇却为难了,他脸上只咬了两三个点,她已经翻来覆去涂抹了四五遍了,总不能再这么没完没了地涂下去吧。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伸手按住他的头顶,把他推开:“该擦胳膊了。”   说罢,顺势蹲下了身,掀起他的袖子,在被蚊子叮咬的地方,反复涂了好几遍。   做完这一切,傅芷璇把余下的芦荟放到了桌上,正准备把木盆端出去,忽然一只长长的充满力量的手臂缠上了她的腰间。   这人还真是得寸进尺,总爱动手动脚,傅芷璇拍了一下他的手:“让我把水盆端出去,放在这里踢倒了会惊动小岚,你也不想被她撞见吧。”   这个理由成功地说服了陆栖行,他松开了胳膊,捏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傅芷璇窈窕的身影。   傅芷璇没搭理他,弯腰把水盆端了出去,放在门外的木架子上。   一阵夜风吹来,傅芷璇打了个激灵,这才想起,她叫陆栖行过来是跟他算账的,怎么变成了给他擦药,完全被他带歪了嘛。他该不会是故意被蚊子咬,装可怜,博同情,以蒙混过关。越想,傅芷璇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否则如何解释他一个大男人,能跑能跳的,知道蚊子多还不跑,乖乖待在那里让它们叮咬。   傅芷璇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傍晚积攒起来的那点不高兴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人真是让人无法生气,她暗暗叹了口气,推门走进去,站在还乖乖坐在矮凳上的陆栖行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要给我解释的吗?”   陆栖行伸出左臂,圈着她的腰:“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   他还真是吃定她了,傅芷璇气得牙痒痒的,低头朝他肩膀上,泄愤一般地咬了一口:“破皮之灾,这个你猜到没有?”   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女人。陆栖行眉也不眨,左臂往上移,勾住她的腋下,用力把她整个人抱入怀中,抵着她的额头,面带笑容地问道:“气消了吗?”   傅芷璇是真的没脾气了,翻了个白眼送他。   见状,陆栖行笑了,托起她的手,再次表明了他的决心:“阿璇,我绝不许你进宫。萧氏那个恶毒的女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待在她身边太危险了。”   傅芷璇斜了他一眼:“你不想让我进宫,与我好好商量便是,咱们之间的事何必扯上别人。”   最后一句话取悦了陆栖行,他的眉眼舒展开来,幽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漾开浅浅的笑意,声音转柔,轻抚着傅芷璇的头:“好,以后我都听你的,不会再擅作主张了。”   看在他态度良好的份上,傅芷璇也不想与他多计较,抬起头,苦恼地看着他:“你好心办坏事,现在苗铮把善堂和义学都交给我打理,你说,我要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还给他?”   非亲非故的,傅芷璇实在不想受苗铮这么大的好处。   苗夫人当初的算盘,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没戳破,但这样来往,彼此也着实尴尬。因而,傅芷璇心里早萌生了与苗家划清界限的想法,若是没有陆栖行这横插一手的做法,她应该已经向苗铮提出了解契的要求,双方桥归桥,路归路,鲜有往来。   如今苗铮把善堂和义学托给她,哪还能撇得清。   陆栖行掰着她柔软的手指,细细地在手上摩挲把玩:“不必还给他,阿璇,善堂和义学在你手中比在苗铮手里更好,更有用。”   “你的意思是……”傅芷璇抬起下巴,仰望着他。   陆栖行松开她的手,捧住她的脸,直视着她半是明了的眸子,点头确认了她的想法:“阿璇,善堂和义学会成就你,你也会成就善堂和义学,我相信你会把善堂打理得更好。至于苗铮,我会额外补偿他,等他孝期过后,出去游历时,我会安排人保护他的安全。及至他回京,若有长进,我会提拔,若不能,我也会保证他的子孙后代安享荣华。同时,往好里想,让苗铮远离京城这个漩涡,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在这场巨变中取胜。   傅芷璇这才明白,陆栖行为何会拐着弯,让苗铮心甘情愿地把善堂和义学交给她打理,让她远离萧太后只是顺带的,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她出身平平,又是和离之身,势必会被人看轻,但若赢得了满燕京城百姓的爱戴,善名远扬,那她以后的路势必会好走许多。   她也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但终究是脸皮不够厚,心不够黑,实在做不出拿苗家的万贯家财替她铺路这种事。现在这两个男人背着她达成了协议,她也着实不应该辜负他们的好意。   “嗯。”傅芷璇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现在忙得不可开交,还能抽空出来,想办法提高她的名望,以期减少他们在一起的阻力。她为何不能与他一起奋斗努力呢,哪怕她能为他做的有限,但她至少可以做好手头的事,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两人相视一笑,陆栖行把傅芷璇搂入怀里,低声说道:“其实我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朝廷已经定下了来与苗家交接的官员,是户部的一主事习力。此人乃是庞司的心腹,他来交接,你想办法,把时间拖长一点,绝不能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掌握了南北的河运通道。”   就是陆栖行不提,傅芷璇也不打算乖乖配合朝廷。她握紧他的手,笑得很是笃定:“这个好办,你放心,拖他个三五月不成问题。”   苗家的港口和船只,连同这些财富都要进入户部的账册,光是清点,对账就颇废功夫。这其中每个关节都要苗家配合,现在苗铮一走了之,这些便全落入了她的手里,她在其中动动手脚,增加一些交接的难度,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   陆栖行的消息极为灵通,果然,才过几日,这位习力习大人便领着户部下属到苗家,要求交接处理此事。   彼时,傅芷璇还待在城南那块地头,与工头商议建善堂和义学的事。   苗家在城南有块地头,坑坑洼洼的,那边人又少,相对繁华的城北萧条了许多,因而便空置了下来。傅芷璇先前与苗铮商议过,决定拿这块地出来建善堂和义学。   因为工程较大,傅芷璇又对建房子一知半解,未免疏漏或者被人蒙蔽,她干脆把城里好几个出名的工头都请了过来,询问他们的意见。   要建房,首要之事便是平整土地,这么大片地方,需要的泥土不少,只能从城外运进来,无论是单靠人力或是用马拉,都费时费力,而且这一项开支也不小。   有个李姓工头给傅芷璇出了个主意:“夫人不妨群策群力,发动周围的百姓帮忙。”   他出的办法很简单,不是让工头找底下的工人来做这件事,专程去城外运土进来,而是采取收购制,无论男女老少,凡是能收集齐一筐土的给两个铜板,若是石子,则给四个铜板。   这样一来,城里无事可做的孩童可以走街串巷,捡上半筐石子,换两个铜板买上一串糖葫芦。还有偶有空闲的男人在回家的路上也可以提一筐土过来换两个铜板,给晚饭多添两个馒头,举手之劳,也不耽误正事。   同时,城里许多人家的院子里,屋檐下就种了不少果蔬花草树木,匀个几筐出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正所谓集腋成裘,积土成山,几百户,几千户,一家出几筐,就足以把这些坑洼填平。   这样一来,所耗不过几十上百两银子,大大节约了成本。而且还能调动附近百姓的积极性,宣扬善堂和义学,为她和苗家赢来美誉,一举数得。傅芷璇非常满意这个主意,决定把这件事托给李工头来办,两人协商好了具体的日期和细则。   等这个办法真正实施后,出乎傅芷璇的意料,竟有许多憨厚实诚善良的百姓愿意免费为善堂和义学尽一分力,献土献石,分文不取。不过短短五天,七八亩地的坑洼竟被填平了一大半,以这进度算,顶多时日就能把地面平整完,   傅芷璇备受感动,她也不愿意白占街坊邻居们的便宜。既然他们不愿接受钱财,她转而让人准备了一些馒头和糖果,代替铜钱,发给这些善心的街坊邻居。   经过这件事的启发,傅芷璇茅塞顿开,意识到蚂蚁虽小,也可撼石。她决定以后善堂和义学的修建,也尽量发动周边百姓,一来省钱,二来也能提前把善堂和义学的名声打出去。   商讨完这边的事,傅芷璇就接到了米管家派人来请她回去的消息。   马车一路疾行,穿过长长的大街,由南而北,走了许久,终于在午时进入芙蓉巷。   苗铮去给苗夫人守墓了,偌大的苗家大宅只剩苗管家和几个奴仆,更显萧条冷清,院子里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也没人打理。   米管家听到傅芷璇回来的消息,连忙跑了出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傅夫人,你可算来了,习大人都等了一个时辰了,他脾气恐怕不大好,你待会儿忍一忍,别跟他们起了冲突。”   傅芷璇看着他额头上不停往外冒的汗珠,摇摇头,好笑地说:“谢谢米管家提点,我明白的,民不与官斗嘛。”   她的态度良好,一副极其好说话的样子。但米管家却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米管家的这个猜测在习力说出他的要求时得到了验证。   米管家非常周到地招待了习力及其随从,把他们安置在通风明亮,视野风景都是最好的大堂,又着人奉上好茶并一些时令糕点果子,还安排了两个漂亮伶俐的丫鬟给习力扇风。   但他这幅殷勤到几乎谄媚的的态度并未让习力满意。   傅芷璇走进去时,习力拉长着脸,不悦地瞥了傅芷璇,理也不理她,轻轻一招手,他身后的那个小吏立即上前,趾高气扬地说:“傅夫人,小的奉命来与你交接,把港口和船只的账册拿出来吧。”   傅芷璇冲习力福了福身,礼貌周全得让他挑不出一丝错来,然后略过这小吏,笑道:“习大人,港口和那一百多艘船上,做事的都是苗家的伙计和船工,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都在苗家做事,祖祖辈辈为苗家付出良多,在没安排好他们的出路前,民妇恐怕不能把账册交出来。”   习力轻蔑地斜了她一眼:“傅氏,你这是抗旨。”   傅芷璇不受他的恐吓,不疾不徐地说:“这顶帽子,民妇可不敢担。习大人,民妇并不是想与大人作对,只是嘉义伯把这事托付给了民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民妇既做了苗家的掌柜,自是得替下面的伙计谋一条生路。否则,民妇被人戳两下背脊骨是轻,嘉义伯也得跟着被人辱骂,甚至于苗家的先辈和大人你也会受牵连,让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变成坏事。传出去,于大人的官声也不好,你说是也不是?”   习力被她这一通软硬兼施的话给堵得哑口无言,哼了两声,口气软了下来:“那你说怎么办?”   傅芷璇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民妇建议,大人连同这些伙计一并接收了。港口和船只归于户部,以后也一样需要人做事,咱们苗家港的长工与伙计都极为出色,船工也多是熟手,接过去就能用,大人意下如何?”   习力被她说动了,因为北地少水,熟悉水性,适应远航的船工并不多,若是要从头培养,定要费一番不小的功夫,时间上也来不及,确实不如把苗家的熟手拿过来用方便。不过这些伙计、船工都在苗家做了许多年,成分复杂,说不得还有辰王的人,到底不如自己人来得放心。   思忖良久,习力终于松了口,只是仍旧没把事情给说死:“苗家港和船上的伙计有好几千人,兹事体大,本官需回去禀告上峰,再做定夺。”   闻言,傅芷璇笑了,只要习力愿意考虑这个可能,她拖延时间的目的就达成了,至于他最后答不答应这一点都不重要。   事情办成,心情颇好的傅芷璇从善如流地拍了拍习力的马屁:“大人英明,民妇替苗家的伙计、船工们谢谢大人,静候大人的佳音。” 第123章   习力那边没几天就回话了, 经过商议,朝廷那边同意接收这批船工与伙计, 但接下来的事情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   因为好几千个伙计要一并并入官府, 这么多人纳入户部不合适,于是有官员在朝堂上提议仿照前朝,成立漕运, 把他们转为漕工。这样才能更好的管理南下这条重要的水路,也能保证朝廷运送物资的安全与畅通。这个提议得到了许多大臣的同意。   单独成立一个部门,绝非一日之功, 更何况是漕运这样肥得流油的部门,大家都想分一杯羹,因而各方势力吵得不可开交。这一扯皮,大半个月就过去了,还没商量出个章程来。   而在这个过程中苗家的善堂和义学的墙壁都已经砌了起来, 善堂和义学的初始规格已经成形。善堂在左, 义学在右,面积上,善堂大约比义学大了一倍,善堂的标准两人一间, 因而房屋都不大, 义学这边,全是能容纳几十人坐于其中学习听课的大房间,只在最右侧修了几间小屋,以供授课的先生休息。   傅芷璇见那个李工头人比较实诚, 经验也比较丰富,这边的事索性交给了他。她有更重要的任务,一是制定善堂的收容标准和各种规范秩序,二要为义学寻找合适的授课先生。   随着一间间房屋的拔地而起,这些成了当前最迫切的任务。个人的想法总有疏漏,不可能那么全面。为了集思广益,听取他人意见,查漏补缺傅芷璇最近一段时间拜访了许多人,苗家铺子上的掌柜们、城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附近几个声望颇高的族长和里正,甚至连燕京城府尹都被她骚扰了一回,力求把这件事办得尽善尽美。   她的努力也得到了回报,有了这些名声极好的人替她宣扬,善堂和义学的名声一日高过一日,她每次去城南,都会有热情的百姓招呼她。   她这边忙得热火朝天,陆栖行那边也没放松。   远赴漠北几个月的曹广终于取得了进展,使用绝密渠道给陆栖行传了一封密信回来,信上只有四个字“打草惊蛇”。陆栖行盯着这四个字看了许久,叫来章卫,对他吩咐了几句,章卫领命而去。   两日后,风和日丽的下午,萧太后站在窗前,翘起柔嫩的手指,点着金刚鹦鹉硬梆梆的嘴壳,妩媚的眼角上扬,飘逸勾人的笑声从她唇边逸出。   那金刚鹦鹉已经被调教得极为乖巧,见到萧太后的笑,立即狗腿地大喊:“娘娘美人,娘娘美人……”   声音又尖又洪亮,腔调怪异,充满了趣味,逗得萧太后眉眼弯弯,抓过宫女递来的生瓜子米,放在掌心,这只金刚鹦鹉立即点了一下金绿交加的小脑袋,轻轻往她手上一啄,叼起生瓜子米,含入嘴里,然后蹦哒出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谢谢娘娘……还要……还要……”   “你这小东西都成精了。”萧太后笑眯眯地感慨了一句,又抓了两个生瓜子米放在掌心,这只金刚鹦鹉再次高兴地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宫女的声音:“娘娘,国舅爷来了。”   萧太后头也没回,懒洋洋地说了一句:“让他进来。”   那宫女福身退下,不多时就把萧亦然给领了进来。   他才刚踏入门口,萧太后就说话了,好看的红唇一张一合,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劲儿:“何事如此惊慌?”   萧亦然愣了下,再次崇拜地看着她:“娘娘洞察人心的能力令微臣佩服。”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仅凭他的脚步声就能猜测到他现在很着急,难怪父亲一直如此重视这位姐姐。   镇静也是会传染的,萧亦然也冷静下来,只是语气不大好,说出的事更是令人心惊:“娘娘,今天我们的人在街上看到贾鑫利了。”   “什么?”萧太后脸上的从容镇定开始破裂,手不自觉地使劲儿,嚓地拽下一大团绿色的鹦鹉毛。   金刚鹦鹉吃痛,扑通两下,扇着翅膀,飞到横梁上,尖叫起来:“啾啾……好痛,好痛……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它这幅滑稽讨好的模样不但没取悦萧太后,反倒令她本就不爽的心更加烦躁,她扭头瞥了一眼背上秃了一团毛,扑闪着翅膀,叫个不停的金刚鹦鹉,眉一皱,厌恶地说:“带下去炖了,喂齐从苑那只猫!”   对于她的突然变脸,周遭的宫女已经见怪不怪了,立即有宫女上前,提起了横梁,往外走去。   到底是只灵智未开的动物,哪怕学人语学得再像,也丝毫不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还扯着嗓子夸张地叫起来:“娘娘饶了小人,娘娘饶了小人……”   它的声音越拖越长,渐渐消失在华丽的宫殿中。   萧亦然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幕,扭过头劝慰萧太后:“娘娘你消消气,何必跟一只扁毛畜生计较。”   萧太后没做声,一扬手,站在她身后的宫女立即捧着一张温热的汗巾上前,递到她面前。   萧太后一声不响地接过汗巾细细地擦手,连指缝都没放过。   半晌,她把汗巾丢给了那宫女,犀利的凤眸一扬:“下去!”   寝宫里的几个宫女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刹那间,寝宫里便只剩下这姐弟二人。萧亦然脸上强装的镇定退去,望向萧太后,急切地追问道:“姐,怎么办?”   萧太后往旁边的的软榻上一坐,声音蓦地转利:“你们在何处发现贾鑫利?”   见她终于提起了正事,萧亦然忙道:“就在东华街,他鬼鬼祟祟地钻进那条巷子就没再出来,我们的人一直守在那附近盯着他。微臣一接到消息便进宫来向娘娘汇报此事,还请娘娘定夺。”   萧太后听到这话,凤眼往上一撇,嘴角跟着讥诮地翘起:“躲到咱们眼皮子底下都没发现,亦然,你失职啊!”   自己确实派出去了好几波人寻找贾鑫利的足迹,最终都无功而返。萧亦然有些赧颜,摸了摸头,惭愧地说:“是微臣失职,请娘娘给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微臣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萧太后眼波流转,里面晃动着志在必得的决心:“贾鑫利绝不可能凭空出现,更不可能自己回京。今晚,你多安排点人,去把他抓……不,杀了他,不计一切代价,杀了他,我要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听出她语气中的狠厉,萧亦然背脊一寒,垂眸拱手肃穆地说:“是,娘娘放心,微臣定不负娘娘所托。”   听到这誓言般的话,萧太后没有丝毫的动容,浅浅地闭上了狭长的眸子,无声地下了逐客令。   但过了一会儿,萧亦然还是没动静,她缓缓睁开一对精光湛湛的凤眸,眉头轻拧:“怎么,你还有事?”   萧亦然踌躇了一下,嘴角挂起讪讪的笑,往前凑了两步,小声探问道:“姐,那人,也就是皇上的父亲究竟是何人?”   若非上回贾鑫利的儿子找上门,他完全不知道自家姐姐竟给先皇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一想到先皇那般人物也被他家姐姐玩弄于鼓掌之间,萧亦然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和与有荣焉的自豪感。   不过惧于萧太后的威严,他一直不敢多问,今天贾鑫利突然冒了出来,他便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但回答他的是咔嚓一声。   “你很好奇?”萧太后挑眉,神色晦暗不明地看着这个胞弟。   萧亦然看到那只被她硬生生按碎在桌上的瓷杯子,顿时吓得脸色大白,咽了咽口水,使劲儿摇头:“没有,姐,不,太后娘娘,微臣脑子糊涂了,都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   萧太后瞥了他一眼,神情冷冷的,丝毫没有因为两人的亲缘关系而对他格外通融:“下去,做好哀家交代你的事!”   萧亦然扯了个僵硬的笑容:“是,微臣告退!”   但一出宫,他的脸就拉了下去,直到坐上了萧家豪华宽敞的马车,他的脸色仍旧没任何的好转。   在宫外等待他的心腹,也是辅国大将军萧隆安排在他身边的老人秦岩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估计这次进宫又没好果子吃。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大将军这一双儿女都极为出色,只是国舅爷在太后娘娘面前就显得不够看了,若是二人能颠倒一下就更好了,何愁萧氏不兴。   垂头掩去眸子中的遗憾,秦岩毕恭毕敬地问道:“国舅爷,娘娘可有吩咐?”   萧亦然瞥了他一眼,眸子中戾气丛生:“秦叔,娘娘让咱们今夜动手,务必要取了贾鑫利这祸害的狗命!”   “确实该如此。”秦岩赞许地说了一句,又抬头征询他的意见“属下这就去安排?”   萧亦然静默了片刻,补充了一句:“娘娘说贾鑫利背后有人。想也是,否则他明知我们要他的命,他怎会回京,为了保险起见,你去挑一百个豹营的好手。”   豹营是萧家私底下养的一支护卫,总共只有两百人,个个精壮强悍,全是在刀口上舔过血的好手,这是辅国大将军萧隆担心儿子体弱多病,特意安排在京城保护他的。而这支护卫,目前就由秦岩指挥。   秦岩听了,不大赞同地说:“国舅爷,豹营的人太打眼,万一暴露了咱们……”   “没有万一。”萧亦然一口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阴沉沉的,“秦叔,此事干系重大,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派豹营的人去最稳妥,你挑一百不常随我露面的人,让他们换上黑衣,摘掉一切会暴露身份的东西。”   见他心意已决,加之除掉贾鑫利这事刻不容缓,秦岩只能点头赞同:“好,那属下今夜亲自带队前去,势必要除了贾鑫利!”   是夜,月明星稀,清风徐徐,东华街上,一排排黑色的影子飞快地掠过,快得仿佛是人的错觉。   他们悄无声息的靠近街尾最里端倒数第二家房子前,然后拿出一物,轻轻插入门缝中,几息功夫过后,只听到咔嚓一声,门栓拨开,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个个鬼魅般轻盈的身影闪入院子里。   这座院子并不大,只有一进,四个房间和一个小院,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黑衣人们井然有序地分成几小队,每一队搜一个房间,两队搜索院子,最后一队留在门口警戒。   不多时,便陆续有队伍退了出来,向站在院中那道黑影低语:“秦大人,没有!”   几支队伍都相继空手而归,秦岩的目光逐渐投向最后一个房间,但不多时,那一行好几人也一无所获地走了出来。   “大人,没有。”   怎么会没有?跟着贾鑫利的人明明看到他进了这座院子就再也没出来,难道他还会腾空钻地不成?   秦岩疑惑间,忽然鼻端传来一股刺鼻的味道,他翕了翕鼻翼,只觉得这股味道很是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   忽然,他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他也顾不得其他,忙大声喊道:“不对,小心!”   “大人,发生了何事?”有人不解地小声问道。   秦岩来不及解释,因为四周的房顶上忽然冒出一颗颗黑漆漆的脑袋,瞬间把他们包围成了一团。   然后火把亮起,一支支蓄势待发的利箭对准了他们。   “大人,快走!”大部分的人下意识地往房子里钻,以避开头顶上方的箭阵。   只见房顶上领头那人笑了,抬起裹了棉花的箭头,往桐油里一蘸,再在火把上过了一圈,然后对准了底下的人。   秦岩一见这支火箭终于想起自己刚才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了,他暴喝了一声,洪亮的声音从胸腔从迸出:“都出来,屋子里藏有火药!”   但已经晚了,一支支火箭像拖着尾巴的流星飞快地射到墙角的几个特定的地点,下一瞬,空气中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然后一人多高的火苗陡然窜起,映照得整个院子恍如白昼,而东躲西藏的黑衣人也无所遁形。一支支冷箭风驰电掣般袭来,没入外围几人的后背和胸口。   不过转眼间便损失了近一半的人手,秦岩眼眶泛红,一狠心,大吼道:“撤出去,走!”   他们绝不能被活捉。   幸免于难者冒着头上密密麻麻的箭雨,提起武器边挡边往门外撤去。   但等他们艰难地迈出门,才发现,院子外的形势比之里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压压的一群穿着铠甲的士兵举着火把,把巷子的出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守在门口那一小队人马早倒在了血泊中。   在这群士兵的正前方,有两人两骑,背对着光,高高坐立在那儿,一身的闲适。   秦岩眯起眼望过去,一眼就识出左侧那人赫然正是辰王身边的亲信章卫,而旁边那个正是他们今晚的目标——贾鑫利。   秦岩的心一点一点的下沉,就是再蠢的人这会儿也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中。旁边幸存的豹营卫兵见此,也明白今夜是凶多吉少了,余下的人围拢成一圈,把秦岩包围在内,沉声道:“大人,咱们杀出一条血路,你冲出去!”   秦岩深深地扫了一圈身边这些同伴一眼,似乎要把每个人的音容相貌记在心间。   “好,保重!”他从紧抿的唇中吐出一个字。   “大人,准备好了,咱们冲!”这群人提着武器就向巷子口那队装备精良的士兵杀了过去。   泛着银光的兵器在半空中相撞,摩擦出激烈的火花。   巷子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兵器碰撞声,还有重物摔倒在地的声音,以及一声声的低喘。寂静的夜,把这些声响无声地放大了数倍,给这冷夜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章卫一直持剑坐在马上没动,旁边的贾鑫利吓得双手抱胸,瑟缩发抖,若不是怕掉下马,估计他早蜷紧身体藏了起来。   双方人数悬殊太大,这场小规格的战斗毫无悬念,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结束了。地上就躺了一堆黑衣人,殷红的血铺了一地,远处的丈余高的围墙上,一道蹒跚的身影跃下,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章统领,追吗?”有属下问道。   章卫摆了摆手:“不用,总得留个回去通风报信的!”   “那这些人怎么办?送到衙门吗?”那属下又问。   章卫低头瞥了一眼满地的尸体,摇头:“不用,衙门的人应该待会儿就来。你留在这里,告诉他们,不要挪动尸体,明天在街尾一字摆开,命人来认尸!”   贾鑫利扫了一眼地上的残肢断臂,嘴唇蠕动了几下,怯弱地说:“章统领,事情已经办完了,咱们,咱们回去吧。”   章卫见他双腿打颤,脸上浮现出恶作剧的笑容:“贾太医,今天只是开始,这种刺杀以后必不可少,你可得早点适应!”   闻言,贾鑫利整个人都僵住了。   ***   秦岩按住受伤的大腿,一瘸一瘸地往萧家走去,一路上既要避开巡逻的更夫,又要时刻堤防章卫的人追了过来。   等他回到萧家,人已是强弩之末,刚敲开门就因为失血过多晕倒在地。   萧家门房见了,连忙把他抬了进去,又赶紧差人去通知萧亦然。   萧亦然从小身体都不大好,一直谨遵大夫的医嘱,每日早睡早起。今天也不例外,因为在他看来,豹营一百兄弟亲自出动,要拿下贾鑫利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没甚好忧虑的。   但是今晚他才睡到半夜就被人叫醒了。   萧亦然的起床气很重,半夜被人吵醒,当即就要动怒。   下面的人显然深知他的性子,连忙祭出护身符:“国舅爷,秦大人回来了。”   一听这话,萧亦然的瞌睡立即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掀开被子就站了起来,一脸的喜悦:“这么快,快快让他进来。”   这奴仆偷偷觊了他一眼,握紧手掌,闭上了眼,硬着头皮说:“秦大人他……他受伤了,在栗园,已经请了大夫过去!”   “受伤了?严重吗?哼,豹营这帮家伙是干什么吃的,竟让秦叔受伤了!”萧亦然很不悦。   那人见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道:“只有……只有秦大人一个人回来了。”   “什么?”萧亦然当即站了起来,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就这么赤着脚,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他一把推开栗园的门,走到秦岩的房里。   一个老大夫正给秦岩诊治,见他进来,忙起身见礼。   萧亦然这会儿哪有心思跟他废话,直接就问:“秦叔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醒来?”   老大夫斟酌了一下说辞:“秦大人左腿上中了一箭,箭头已经取出来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秦大人拖着受伤的腿走了这么远,失血过多,消耗了元气,陷入了昏迷,过一会儿应该就能醒过来。”   “那我便在这里等他醒来!”萧亦然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窗前,眉头紧蹙,盯着床上秦岩苍白的脸。   旁边的奴仆见了,忙打上热水,给他洗了脚,又拿来一双舒适的鞋子替他换上。   在这过程中,萧亦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紧紧盯着秦岩。   过了近一刻多钟,秦岩终于醒了。他张开眼就望见旁边的萧亦然,忙撑起身子准备下床,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差点晕过去。   “秦叔,有话你躺下说。”萧亦然立即过去扶着他,把枕头垫高了一些。   秦岩躺下去,侧过头看着他,一脸的惭愧:“属下有负国舅爷所托!”   “秦叔,究竟发生了何事?”萧亦然守在这里不是听他忏悔的,他想弄清楚发生了何事。   秦岩一口气道出了今晚的遭遇:“贾鑫利在辰王的手中,我们中了他们的奸计。他们在那附近埋伏了几百好手。”   闻言,萧亦然如遭雷击。他们最担忧的事情发生了,贾鑫利落入了辰王的手里,那皇上的身世也瞒不住了,萧亦然再也坐不住,蹭地站了起来对秦岩说:“秦叔,你好好养伤,我进宫找娘娘商量此事。” 第124章   萧亦然风风火火地踏出萧府, 刚步下台阶,一阵冷风就刮了过来, 吹到他的脸上,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这也让他过于激动和担忧的脑子开始冷静下来。   听秦叔的说法,章卫分明就是在那儿守株待兔,设了陷阱等着他们, 这样一来贾鑫利的出现也很可疑了。他现在严重怀疑昨夜之事是辰王一党故意为之。   但哪怕明知此事有诈,他也不能坐视不管,因为这件事于萧氏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国舅爷, 不走吗?”站在马车旁的几个侍卫见他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儿久久不动,便轻声问了一句。   萧亦然回过神来,神情阴鸷,瞥了一眼漆黑的夜空, 吐出一口浊气, 翻身上了马车:“走,速速去宫里!”   等他赶到皇宫时东边天际开始泛鱼肚白,离早朝的时间也不远了。   萧亦然看了一眼天色,匆匆往萧太后居住的云光殿去, 打算在早朝前就这事跟萧太后通通气, 免得待会儿朝堂上被人提起,打萧太后一个措手不及。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还要向萧太后讨主意。   因为要参加早朝,萧太后起得也颇早, 这个时刻她正在梳妆,便有太监进来道:“太后娘娘,国舅爷在殿外求见!”   萧太后按住花钿的手一顿,凤目中闪过一道光,随即道:“让他进来!”   小太监匆匆退了出去,不多时,萧亦然便走了进来,朝她行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萧太后从铜镜中看到他阴沉的脸,右侧的柳眉一翘,冲旁边伺候的宫人道:“你们都下去。”   “是,娘娘!”宫女和太监拍成两列,鱼贯而出。   萧亦然见人走光了,松了口气,正要说话,便听萧太后用肯定的语气道:“踢到铁板了。”   萧亦然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娘。”   顿了一下,他把今夜发生的事简要地叙述了一遍,然后恨恨地说:“辰王一党太奸猾了,娘娘,咱们还要去找贾鑫利吗?”   萧太后讥诮地勾起刚涂上口脂的丹唇,要笑不笑地说:“找什么找,该知道的他们都知道了,不必管贾鑫利了。”   “可是,这贾鑫利怎么都是一项活生生的证据,若是被人怀疑皇上的正统,那些迂腐的老家伙只怕会倒戈。”萧亦然不无担忧地说。   这几年,他们萧家之所以发展得如此顺利,与皇上的身份可分不开。那些老头子早看他们萧家不顺眼了,不过碍于皇上的面子,暂且忍着。但若是皇上的身世被揭穿,这些老头子定会第一个把矛头对准萧家。   萧太后缓缓站了起来,绣着金凤的迤逦长裙拖在地上,显得飘逸又秀丽,但她脸上冷肃的表情却与这身漂亮的宫装完全不搭边:“他们不重要,重要的是辰王早知道了这件事。你觉得依他的性格,会当做这件事没发生过吗?我们之间,必有一场恶战,就看谁能先掌握先机了。”   这倒是,辰王既已知晓此事,断不可能善了。萧亦然万分后悔:“哎,当初就应该想办法把他给除了。”   萧太后斜了他一眼,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你当哀家不想除了他。辰王是先皇唯一的胞弟,又手握兵权,对皇上是个大大的威胁,哀家早预料到留下他就是一个祸害。只是几年,他出入宫廷都恪守宫规,从不逾矩一步,让人抓不到他的把柄。”   听她这么说,萧亦然更愁了,苦着脸问:“娘娘,那为今之计,咱们应该怎么办?”   萧太后双手缚在胸前,在偌大的寝宫中踱了几步,忽地一回头,盯着萧亦然道:“此事你别管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萧亦然很迟疑,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当没发生过呢,他张了张嘴,询问道,“娘娘心里可是有了主意?”   萧太后利眸一抬,扫了他一眼:“既然这事已被陆栖行知道,断没有平和解决的可能,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亦然,此事不是你能处理的了,我会想办法召父亲回来。”   “父亲若能回京自然最好,”萧亦然还是隐隐有些发愁,“可是,爹是辅国大将军,奉命镇守北疆,无诏不得回京。现京城并无大事,娘娘将以何名义召父亲回京?”   萧太后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声音放缓了一些:“亦然,放心,姐姐会有办法的。”   这还是他们姐弟俩凑在一块儿,萧太后头一回自称“姐姐”,萧亦然觉得甚是怪异,不过他也没多想,反而放下心来。他这位胞姐做事素来有成算,她说有办法让父亲回京,那就定然是有。   “那好,快到早朝时间了,微臣就先告退了。”   萧太后上前摸了一下他的头,语气温柔得几乎能滴得出水来:“嗯,去吧。”   怪异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萧亦然偏过头,白皙的脸上掠过一团红云,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边走边笑着摇摇头,嘀咕了两句:“娘娘今日真奇怪!”   完全没发现,自他走后,萧太后的脸突然就拉了下来,上面阴云密布,好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初月!”她用不轻不重的声音叫了一句。   很快,便有一个穿着蓝色宫装的女子无声无息地从殿外走了进来,福身道:“奴婢见过娘娘!”   萧太后抬动眼皮,瞟了她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回了内室,不多时又走了出来,直到初月面前,然后涂着红色蔻丹的手往下一压,塞了一物到初月手里。   初月看着手里突然出现的白瓷瓶,心莫名地开始加速跳跃。这只瓶子很小,只有中指长,攥在手心都没人发现,但初月却觉得犹如千斤重,她把瓶子紧紧握在胸前,张了张嘴,艰涩地喊了一声:“娘娘……”   萧太后锐利的眼盯着她,带着笑意问了一句:“怎么,你不愿意?”   初月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婢不敢,奴婢的命是娘娘的,娘娘要奴婢做什么,奴婢绝无二话,只是……奴婢怕娘娘会后悔!”   萧太后从鼻孔里哼出一道冷笑:“初月,别忘了你的身份,哀家的命令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这种事,再有第二次,你也不必来见哀家了。”   初月身抖如筛糠,咬住下唇,不住地说:“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了!”   “明日哀家就要知道结果!”丢下这一句话,萧太后叫宫女进来给她戴上凤冠,遂即乘着銮驾前去明德殿。   留下吓得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的初月趴在地上,扭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   今日早朝,果然有人提起了昨晚东华街这桩惨案。   首当其冲的便是燕京城府尹陈大人,好几个官员连番参奏他治下不严,在天子脚下发生这等凶案,近百人提着武器上街刺杀无辜百姓,若非章卫经过,不但要让这群贼子逃走,还要酿成一桩血案,不知多少无辜百姓受累。   府尹陈大人听到殿中那位大人说得唾沫飞溅,心里倍觉荒谬。其实他比殿内绝大部分官员都更早得到消息,因为案发后,章卫就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了他。   他领着衙役赶过去时,这群刺客还有好几个在苟延残喘,他立即让人把他们带回府衙审问,但才把人押到府衙门口,这几人就突然咬舌自尽了。   咬舌自尽这几个字说起来简单,但要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非大毅力者绝对做不到。陈大人立即意识到这群人的身份不简单,再一想那满地的利箭和被火烧得千疮百孔的房子,他心里约莫有谱了,这么凶残的一战怎么会是普通的刺杀劫财案。   不过既然章卫没明说,他也只能装糊涂。毕竟能出动这么多人,还与辰王府对着干的,京城中能有几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出来。神仙打架,他一个小小的三品府尹就别过去凑热闹了,免得神仙还没斗出给胜负,反倒先把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谁料今儿早朝上,这些官员竟把章卫扯成了路过帮忙的,这让他以后的案子怎么结。该说他们眼瞎还是说他们编理由太不走心。   既然有人想把这事模糊过去,他也懒得做那恶人,府尹偷偷瞥了一眼斜前方的陆栖行,见他如一棵挺拔的松柏站在那儿不动,低垂眉眼,随那些朝臣怎么参奏,似乎对此事完全不在意的样子,也放下心来。   奏禀的大臣说得口干舌燥,完了也没人主动搭理他。估计是很多人都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不寻常,不愿在事态未明朗之前,插进去,沾惹上这么个大麻烦。   萧太后见了,凤眸一扬,浅浅笑道:“诸位大人怎么看?”   偌大的朝堂,静寂了几息,就见冯御史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说一句喘三下,白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实在让人担心,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倒下了。   “咳咳咳,皇上,太后娘娘,天子脚下,发生此等惨案,着实令人心惊,依老臣看,应三司会审,尽快寻出这帮歹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以免再有这等凶徒冒出来行凶劫财。”   周围的大臣都无语地看着他,老爷子你莫不是真的老糊涂了,竟还真相信这凶案为的只是银钱?   萧太后有些厌恶地瞥了冯御史一眼,这老头子,一大把年纪了,什么事都爱插一脚,又爱较真,还经常好心办坏事,着实令人厌烦。等把辰王解决了,定要寻个借口,让他告老回乡,别待在京城碍她的眼了。   即便心里再厌烦,但碍于冯御史的身份,萧太后也不得不做做样子,附和道:“冯大人言之有理,传令下去,擢刑部、大理寺协同燕京城府衙,一同审理此案,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被点名的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寺卿对视一眼,皆苦笑,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下想置身事外都不可能了。   处理完了这事,萧太后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大美妙,又商讨了几件比较重要的事,便挥了挥手,示意退朝,至于其他小事,让各部各司自行处理。   出了大殿,刚走到汉白玉阶梯下,刑部尚书、大理寺寺卿和燕京城府尹便追了上来,三人用充满歉疚的眼神望着陆栖行:“王爷,介于这帮刺客全死了,一个活口都没留,因而下官想请章统领过去问几句话,以便了解当时的情况。”   陆栖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台阶上暗自缓下步伐,竖起耳朵偷听的大臣们,不咸不淡地说:“这是应当的,本王待会便差章卫到府衙,你们想知道什么问他便是。”   他如此好说话,着实令刑部尚书三人松了口气,三人齐齐躬身行礼:“那就多谢王爷了。”   ***   回到王府后,陆栖行便把章卫叫了过来,向他说明了此事。   章卫知道,陆栖行绝不会无缘无故让他去府衙,便问:“那属下要透露出贾鑫利的存在吗?”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嘴角含着笑:“当然要,不过要换一种说辞,就说贾鑫利向咱们透露先帝的死有蹊跷!”   “啊!”章卫张大嘴,惊讶地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说了假话,萧太后那边一眼就能识别出来。   陆栖行却未向他解释,又叮嘱了一句:“若他们要贾鑫利,便把贾鑫利交给他们。”   贾鑫利若进了府衙,又会是另外一番说辞。章卫似乎有些明白陆栖行打的主意了,他垂眸道:“是,属下这就去办,只是贾鑫利进了府衙的安全,咱们还有……”   陆栖行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不用,反正风声已经传出去了,若贾鑫利真的死在了府衙,大家反而会认为他说的是真的。”   章卫暗笑,这倒是,想必今日之后,萧太后哪怕恨死了贾鑫利,也不会再动他了。   果不其然,府衙三司会审,章卫与贾鑫利先后被请了过去,结果两人的说辞竟完全不一样。章卫还好,只是隐晦的表示,贾鑫利透露,先帝的死有蹊跷,刑部尚书三人虽听得心惊胆战,但到底可以模糊过去,可等贾鑫利一来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法装糊涂了。   因为贾鑫利一下子便抖露出来,泰康三年先帝亲征伤了肾囊,再不能孕育子嗣。   冷不防听到这么大个秘密,刑部尚书三人想死的心都有了。几人都猜测贾鑫利说的话恐怕是真的,难怪这段时日以来,辰王与皇上疏远多了。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恨不得时光倒退回前一刻,定要捂住这贾鑫利的嘴,免得他胡说八道。   最后还是府尹陈大人开了口:“两人大人怎么看?”   刑部尚书扫了一圈堂下那几十个衙役,这么多人听到了,天下没透风的墙,这事迟早要暴露出去,不过绝不能从他们这里传出去,能瞒一天是一天吧,也好让他们想想,该怎么办。   心念一转,刑部尚书很快便想好了对策,冲大理寺卿和燕京城府尹使了一记眼色,然后对贾鑫利道:“此案干系甚大,为了你的安全,先留在府衙做客。”   这便是要让软禁他的意思,贾鑫利动了动嘴,正想辩解,已有两个衙役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他带了下去。   随后,三人又严令在场的衙役要把今日的话咽进肚子,绝不能往外说一句。   做完这一切,三人皆出了一头冷汗。   府衙陈大人看着另外两人,苦笑了一下,感叹道:“京城的天要变了。”   但这变化比他们预料的来得还要快,当天下午,便有风声传出,先帝的死有蹊跷。   平日里没什么娱乐,百姓们对这些皇室密辛好奇得很,难得有这么大个惊天大秘密传了出来,如何能不引起轰动。   哪怕百姓们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此事,但私底下三三两两的隐晦讨论还是少不了。   萧亦然是最早得知这消息的人之一,他再度急匆匆地进了宫,向萧太后禀明了此事。   萧太后妩媚的眉眼一撇,漫不经心地说:“陆栖行还真是护着他哥,深怕天下人知道,他哥哥被戴了绿帽子。”   “娘娘的意思是,这是辰王做的?”萧亦然惊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辰王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突然这么冒进了?”   可不是冒进,贾鑫利都落到他手里好久了,他一直没动静,这两日却小动作频出。   萧太后也有些心惊,食指轻敲着瓷杯,笃定地说:“他准备动手了。”   萧亦然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仅凭几句流言蜚语动不了皇上的地位,难不成他准备造反?”   萧太后黑沉沉的眸珠子一滚,停留在他身上,再次强调:“难说,所以必须让父亲回来!”   他们的父亲可是镇守边关三十年的老将,打了无数场胜仗,功勋卓卓,有他坐镇,确实令人放心许多。萧亦然满是赞同地说:“娘娘,既如此,你快想办法把爹召回来。”   “哀家这不是在想办法吗?”萧太后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然后一招手,对初月道,“没看到国舅爷的杯子里空了,还不上茶!”   初月握住紫砂壶的手一顿,垂着头,跪到萧亦然身边,握着茶壶,轻轻地替他斟了满满一杯清茶。   “国舅爷,请用茶!”   双手捧着茶杯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茶水溅出,撒了一滴到萧亦然的官袍上。   慌得初月连忙放下茶杯,焦急地说:“奴婢有罪,请国舅爷责罚!”   萧亦然经常进宫,对萧太后身边的这个大宫女熟得很,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行了,一滴茶水罢了!”   说完,不待初月反应,拿起茶杯凑到了唇边。   初月眼中闪过一抹急色,嘴张了张,想要叫住他,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萧太后凉凉的讽刺的眼神。她吓得一个哆嗦,闭上了眼,再不敢多语。   萧亦然完全没察觉到殿内的暗流,放下茶杯,赞了一句:“娘娘这是武夷大红袍吧,香气浓郁,滋味醇厚,饮后齿颊留香,不负茶王之名!”   萧太后言笑晏晏地望着他:“这是今年新送进来的贡茶,只有半斤,你喜欢,待会儿带些回去便是。”   萧亦然一脸惊喜:“那微臣就多谢娘娘了。”   姐弟俩又说了两句,萧太后便道:“你说的事哀家都明白了,哀家自会处理,你不必忧心,天黑了,回去休息吧。”   萧亦然进宫的目的已经达成,也没多留的必要,便起身告辞回了萧府。   回去后,他洗漱完倒头就睡。但第二日,他却再也没有醒来,管家把太医院的太医都请去看了一遍,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国舅爷生了一种怪病,也不知还能不能醒来。   消息传到萧太后耳朵里,萧太后伤心得整日以泪洗面,哭得眼睛都肿了,难过了两日,她忽然在朝堂上提出,暂召其父,辅国大将军回京,见萧亦然最后一面。   萧亦然是萧隆的独子,现在垂危,于情于理都应该让萧隆回来一趟,况且现在还是初秋,尚未进入冬季,漠北正是马壮牛肥的时候,还不缺食物通常不会南下抢掠,边境无战事,暂时召他回京亦无妨。   因而没有一个大臣反对,当天,萧太后便下了旨意,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漠北。 第125章   东华街上这桩惨案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误以为是匪徒连杀了一百多号人,弄得人心惶惶, 生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因而太阳还没落山, 街上已经空荡荡的,没几个路人了。   傅芷璇迎着落叶,看着空寂的大街, 摇头无奈地叹息道:“以讹传讹,真要让匪徒杀了一百多人,而且给跑了, 只怕皇城里那位都不会放心。”   闻方赞同地说:“人总是喜欢人云亦云。”尤其是对未知的事物。   傅芷璇笑笑,目光含愁地望向前方树上渐渐发黄的树叶,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闻方,最近京城是不是不太平?”   总感觉京城里似乎有股肃杀之气, 连巡街也多了一倍, 以往要穿过两三条街才能看到一人,现在几乎每条街上都有别着大刀的巡街。也不怪乎还没天黑大家就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闻方没瞒她,轻轻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一座叫“迎客居”的茶楼道:“没错, 夫人今日走累了, 不如上去歇歇,喝口茶,小的细细与你说来。”   走了好几里路,傅芷璇也有些渴了, 便点头同意了。   这座茶楼不小,两人走进去却看到,摆了几十张木桌的茶楼竟只有西北侧有两个穿着长衫上了年纪的男子坐在那儿喝茶,偌大的店里再无其他客人。   而茶楼的伙计都无聊得快睡着了,瞧见傅芷璇,猛地打了个激灵,高兴地迎了上来,殷勤地说:“客人,来点什么?”   “一壶竹叶青,送到包间来。”闻方要了茶,招呼傅芷璇往楼上走。   楼上的包间照样没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们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两人走到楼道上最里侧的那间包间面前,闻方轻轻推开了门,冲傅芷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不必拘礼,你也进去坐坐吧。”傅芷璇对他笑道。   闻方脸上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又指了指里面:“夫人先进去。”   见他不愿,傅芷璇也不勉强,提步走了进去。   这茶室布置得颇为雅致,墙上挂着一副典雅的山水画,正中央是一张红木桌,桌上一套精致的茶具摆放其中,旁边还养着一盆绿色的盆栽,长得很是茂盛,绿油油的,令人侧目。   傅芷璇的目光再往左边移,这是一副绣着百鸟朝凤图的屏风,屏风后面影影绰绰,似是坐了一个人。她惊得屏住了呼吸,拔腿就往外冲去。   当她的手挨着门把手时,忽然,一道空灵的琴声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清婉流畅,仿佛淙淙溪水淌过,又仿佛一阵清风徐来,百花齐放,香气四溢,荡涤人心,令人为之一悦。   傅芷璇听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往内走去,穿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一张原木色的古琴前的陆栖行。他神色专注,十指飞扬,一个个美妙的音符从他的指间逸出,飘散开来,瞬间盈满这小小的茶室,令幽暗的茶室增辉不少。   傅芷璇轻轻坐到他对面,托着下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过了许久,他食指轻轻一拂,琴声陡然停下,抬起头,两人隔着一张古琴,相顾一笑。   傅芷璇率先开了口,一脸的赞叹:“我以为你的手只拿剑,没想到弹琴也这么好听!”   陆栖行从古琴后面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缓缓解释道:“我母后最喜欢古琴,以前她每天下午都要弹一个时辰,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久而久之也学到了些皮毛。你若喜欢,以后有空,弹给你听。”   傅芷璇抬头瞥了他一眼,很是汗颜地说:“我不懂音律,只是听着好听。”   她不过出身小户之家,能识字还赖于她爹喜欢读书,沐休在家时爱教几个子女,至于音律,连她爹也不会,她就更没机会去学了。   陆栖行伸出带着厚厚茧子的宽厚大掌抓住了她细腻的手心,低头温柔地看着她:“正巧,我也是个粗人,只会弹几首曲子而已,你若喜欢,下次我教你。”   傅芷璇可不相信,就连苗铮这种富家子,琴棋书画都无所不学,更别提他这样的皇室子弟了。他这么说,只是顾忌自己的面子吧。   她也不戳穿他,盈盈一笑,应下了:“好啊。”   陆栖行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到屏风的另一端,那边摆放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置着一个两只手那么大的描金盒子。   傅芷璇下意识地回头瞅他:“这是何物?”   陆栖行推了推她,鼓励地笑道:“打开看看。”   傅芷璇又瞧了他一眼。   陆栖行的嘴角带笑,看她回头,鼓励地扬了扬眉。   “神秘兮兮的。”傅芷璇笑了笑,走到盒子前,伸出手,按着盒子盖,轻轻往上一掀,一把巴掌大小巧精致的匕首映入眼帘。匕首鞘通体银白,上面雕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最引傅芷璇侧目的是雄鹰头上那两颗用红宝石做成的眼珠子,炯炯有神,宛如活物,一看就不凡。   她伸出双手,轻轻托起这把匕首,惊叹地说:“真漂亮!”与其说是一把匕首,更像是一个漂亮的装饰物。   “你喜欢你好。”不知何时,陆栖行贴到了她背后,低头满意地笑道。   傅芷璇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侧目瞟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地问道:“为何会想送我一把匕首?”   陆栖行没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按在她的手上,用力一拔,刷地一声,一柄闪着森冷光芒的匕首暴露在空气中,寒气逼人,让傅芷璇一窒,到嘴边的话忽地就说不出来了。   哪怕她对兵器不懂,也看得出来,这把匕首不是凡物,更不是她以为的装饰品。   陆栖行握住她的右手,对准桌上的一只砚台,都没怎么使劲儿,轻飘飘的一划,砚台应声碎成了两半,刀口处整整齐齐的。   傅芷璇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这砚台虽算不上特别坚硬,但也不可能像切菜这么容易吧。她垂下眼,盯着匕首锋利的刀口,啧啧称奇:“这是什么做的?”   “玄铁所铸。”陆栖行把匕首插回鞘中,然后放到傅芷璇手中,把她的手蜷紧握住匕首,叮嘱道,“这是我父皇特意让铸剑大师为我和皇兄打造的,一人一把。我特意换了一把刀鞘,看起来就像是装饰物,你带在身上防身。”   他不会无缘无故送自己匕首,傅芷璇听出了不对劲儿,黛眉轻蹙,不安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   陆栖行扯了扯嘴角,双手握住她的肩,垂眸深深地凝视着她,神色肃穆:“阿璇,我要离开一阵,你好生照顾自己。”   “离开?”傅芷璇直觉没这么简单,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你要去哪里?多久回来?”   陆栖行转过身,面朝窗户,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萧瑟的街道,一阵秋风刮过,卷起大片金黄的落叶,洋洋洒洒,漫天飞舞,不知飘向何处,不正如他现在的状况。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没有瞒她:“我要去截杀辅国大将军萧隆,也就是萧太后之父!”   傅芷璇动了动嘴唇,犹记得当初曹广的话,诧异地问道:“他不是在漠北吗?你要去漠北?”   “不是。”陆栖行转身,看向傅芷璇,向她道明了缘由,“萧太后以萧亦然病重为由,召萧隆回京,目的就是为了发动政变,杀了我,肃清朝中反对他们的势力。今日我接到曹广的飞鸽传书,萧隆已于三日前带着五千轻骑进京,也不知御林军中是否有他们的内应,为保万无一失,我必须在半道把他杀了。”   这是杀他的最好时机,萧隆从军三十余年,战功赫赫,等进京,再想动他就难了。   “不能让别人去吗?”傅芷璇不舍地看着他。   陆栖行摇头:“这次萧隆秘密带了五千骁勇善战的骑兵进京,可进可退,未免出现意外,我必须去,否则,若是让他发现这是一个圈套,逃回了北疆,大燕将四分五裂,以后我们将腹背受敌,还潜藏在北疆收拢北军的曹广也很危险。”   这么说,必有一场恶战了。傅芷璇不能阻止他,只能忧心忡忡地叮嘱道:“你小心些。”   陆栖行伸手抚摸着她滑腻的脸蛋,笑道:“你不必担心,这是一件好事。萧隆在北疆经营数十载,根基甚深,若他一直龟缩在北疆,我亦拿他没办法。幸得这次萧太后帮我们把他弄了回来,只要他一死,萧家其余的人都不足为惧。”   若真这么轻松,他也不会如此慎重了。傅芷璇在心里叹了扣除,握住他的手,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陆栖行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天一黑就走,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原来他是特意来跟自己辞行的,傅芷璇眼眶一湿,头轻轻依偎到他的胸口,缓缓吐出三个字:“我等你。”   陆栖行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没有说话。   两人相依相偎,静默无言。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候在外面的闻方再次收到章卫催促的消息,不得不硬着头皮轻轻敲了敲门,提醒道:“夫人,天快黑了,咱们该回去了。”   听到他的声音,傅芷璇缓缓从陆栖行怀里抬起头。   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她伸出双手,抱着他的头,从耳根慢慢抚向脸颊,不放过他面上的每一寸肌肤,似乎要借由这种方式,把他刻入心底。   陆栖行见她这幅样子,心疼得很,用力按住她的头,把她搂到怀里,凑到她的耳畔,用力承诺了一句:“下次再见之日,便是我娶你之时!”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片刻,傅芷璇压下心头的不舍,推开了他,往门口走去,手扶上把手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走了,你保重,一定要回来,否则……否则我就嫁给别人,气死你!”   明知她说的是气话,但陆栖行心里还是有诸多不舍,他大步往前一跨,走过去,长臂用力一捞,再次把她抱入怀中,对着她的耳垂,重重咬了一口:“休想!”   说完不舍地低头含住了她的唇,激烈又动容,似是要把所有的不舍和挂念全倾注在这个离别的吻中。   “若是遇到事,拿着匕首去找御林军总统领侯岩庭。”最后,他附在她耳边轻轻地提醒了一句。   “嗯。”傅芷璇应了一声,抬起头,身边已经没有人了,茶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二楼大开的窗户处吹来一阵阵冷风。她下意识地拢紧了上衣,望着那洞开的窗户,低喃了一声,“保重!”   明明听到动静了,怎么还不出来?闻方在外面等得百爪挠心,再一看彻底暗下去的天色,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正准备再催一边,忽然,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了。   “走吧,回去了。”傅芷璇双手缚在小腹处,神色如常地说道,然后率先往楼下而去。   闻方装作没瞥见她红肿的眼睛,轻轻跟在后面。   两人一言不发地回了客栈。   第二日,傅芷璇仍旧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前往城南,查看善堂和义学的进度。   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屋顶的横梁已经搭好,今天在盖瓦。这片房子盖的都是巴掌大的黑瓦,薄薄的一片,成本虽然高了一些,但比茅草做房顶更耐用,也不用过几年就要翻修一遍。   附近流浪的乞丐和孤儿见到这样的高房大屋,纷纷凑过来,用火热的目光盯着这一切。   以后,他们也能住大房子了。   傅芷璇看着这些充满希望的目光,因为陆栖行离去而变得有些沉重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她沿着房子转了一周,李工头见她来了,立即在房梁上冲她招手:“傅夫人!”   “你们辛苦了!”傅芷璇含笑说道,“我来看看,一会儿就走。”   李工头知道她是个做实事的性格,并不在乎那些虚礼,因而便一挥手道:“好,那夫人自己转转,有什么要问的就叫小人。”   傅芷璇冲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才走了两步,忽地脚下一歪,整个人往地上倾斜而去。   幸亏身后的闻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夫人,夫人,你怎么啦?”   傅芷璇勉强站稳,扯了个苍白的笑容,苦笑道:“刚才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砖头,脚扭了。”   闻方往下望去,见她右脚脚尖着地,一副不敢用力的样子,估计伤得不轻,连忙冲路边一个看热闹的大婶喊道:“麻烦大婶帮我把我家夫人扶上马车。”   那胖墩墩的大婶连忙跑了过来,一把扶起傅芷璇的右臂,边走边絮絮念叨:“闺女啊,走路得看着点,别走神,这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得小心点……”   “谢谢。”听出她话里的真情实意,上马车时,傅芷璇感激地冲她道了谢。   闻方直接把她带去了岑大夫的药铺。   好在她这伤不重,只是扭伤,休息几天就好了。岑大夫给她开了一贴敷的药,嘱咐她这几日不要出门,好好养伤。   傅芷璇都一一应下。   回到客栈,小岚见她的脚被包成了一个大粽子,又担忧又难过,在她连番保证下,才稍微放下心来。   但没过两天,小岚就知道是她放心得太早了。   在傅芷璇再次不小心打翻了一碗汤,洒了一身后,小岚终于忍不住,偷偷把闻方叫到一边,低声问道:“喂,自从那天扭伤了脚后,夫人就变得魂不守舍的,你天天跟着夫人,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闻方心里隐隐有数,但这事可不能告诉小岚这个小丫头。他握住拳头,抵在唇间轻咳了一声:“没有。”   “没有,那就奇怪了。”小岚呢喃了一句,忽地一拍手掌,惊讶地说,“夫人该不会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自从摔伤了脚之后,她就爱无精打采的坐在窗前,盯着车水马龙的大街,一看就大半天,连最感兴趣的账册都很少摸了。做事也是恍恍惚惚的,老出意外,令人担忧。   见小岚两眼发亮,一副坚信不疑的样子,闻方轻嗤了一声:“你想多了。”   但小岚不依,第二日就去庙里给傅芷璇求了一个经过大师开光的平安符回来,非要傅芷璇戴上。   傅芷璇竟二话不说地戴上了,还顺口安慰了小岚一句:“我没事,你放心。”   小岚见她似乎恢复了正常,坚持认定是自己这平安符起了作用,还嚷着要去庙里还愿。   傅芷璇心里装着事,无人能诉说,也无处可寄托,索性答应了小岚,一起去庙里还愿。   等她脚一好,两人就出发了。   这一日风和日丽,秋高气爽,又恰逢初一,来庙里祭拜的人不少。   傅芷璇跟着小岚还了愿,又虔诚地在佛前跪拜了良久,在心里默默地许愿:求佛祖保佑,让陆栖行平安归来。   拜完佛,两人出了菩萨殿,刚迈下台阶,迎面就走来穿着绫罗绸缎的贵妇人和千金小姐。其中之一,正好是户部尚书范嘉义的夫人,她携带着两女,猝不及防地与傅芷璇正面撞上了,哪怕圆滑如范夫人,脸上也闪过一抹不自然。   很快,范夫人的脸色就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地唤了一声:“傅……”   但她才叫出一个字,傅芷璇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面前走过了。既然范嘉义不是站在陆栖行这边的,也影响不了京城大局,她又何必花心思去应付范夫人。   范夫人没料到她这么不给面子,脸上的笑意敛了起来,别过头,装作不认识傅芷璇。   但范二小姐就没这么沉得住气了,她扁扁嘴,冷哼道:“傅芷璇,站住,没听到我娘在叫你吗?你当你算哪根葱,别说没攀上辰王,就是攀上了,也嘚瑟不了两天了……”   她的嗓门不小,惊得附近几个夫人都诧异地望着她。   看到这一幕,范夫人急得满头大汗,连忙斥责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娘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她真是后悔今天带这个女儿出门,也不看看场合,什么都敢说,若是被人听了去,传到太后娘娘耳中,这还了得。   范夫人喝止了范二小姐,忍不住扭头瞥了长女一眼。   范大小姐连忙轻轻摇了一下头。她深知自家妹子的性子,又怎么会与她说这种事,想是她无意中偷听到父母亲的谈话,记在了心中。   经过这一段插曲,范夫人深恐这个嘴巴不把门的二女儿又扯出什么,被人听了去,给家中惹下大祸,匆匆上了两炷香,连主持大师的佛法也不听了,便着急地回了家。   这边,傅芷璇一回到客栈便把闻方叫进来,然后把范二小姐的话重复了一遍,担忧地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王爷那里出了什么状况?”   闻方笑着摇头:“没有,夫人多虑了。只是,王爷最近告病在府中修养,太后娘娘很是担忧,派了好几拨御医去王府替王爷治病。不过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因而,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王爷得了不治之症,快不行了。”   傅芷璇恍然大悟:“府中还有一个王爷?”   否则如何能瞒得过太医的眼,想必萧太后派过去的都是她的亲信,要瞒住他们,必须得有人代替陆栖行。   闻方笑着默认了。   傅芷璇彻底放下心来,原以为这事与她无关了,谁料第二日,便有宫人来宣旨,让她进宫。 第126章   一路上, 傅芷璇都在暗暗揣测,萧太后召她进宫究竟所为几何, 不过在宫门口与脸色阴沉的范夫人母女擦肩而过时, 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非年非节,又无亲戚关系,太后在这时候召唤范夫人进宫, 还捎上了个二小姐,必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哎,这位范二小姐可真是一个灾星, 口无遮拦,迟早会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瞧见傅芷璇,范二小姐一脸的幸灾乐祸,直到旁边范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还不走!”   范二小姐瞧见母亲不善的脸色才稍微收敛一些,冲傅芷璇撇了撇嘴, 踩着马凳爬上了马车。   傅芷璇收回目光, 神色如常地跟随着传召太监,踏入雄伟瑰丽的皇宫。   秋风萧瑟,落叶翩翩,宛如蝶舞, 皇宫内一景一物都秀美如画, 但包括傅芷璇在内的人都无心欣赏。路过的宫人也无不是低垂眉眼,无声又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给人一种森冷死寂的感觉。太监领着傅芷璇沿着朱红色的宫墙,一路往北,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看到巍峨漂亮的云光殿。   初月守在云光殿门口的白玉台阶上,见到傅芷璇,轻轻一点下巴,细声细气多说:“傅夫人请随奴婢来。”   显然是刻意在这里等着她。傅芷璇认出来这是萧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心里咯噔了一下,笑盈盈地福了福身:“有劳了。”   初月侧身避开她的礼,转身,一言不发地往云光殿内走去。   金秋八月,桂子飘香,傅芷璇一踏进云光殿就闻到馥郁的桂花香,萦绕在鼻端,甚是好闻。她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四周一眼,发现院子里种了好几棵水桶那么粗的桂花树,想必应该栽种了一些年头。   穿过这几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前方是一座占地四五间屋子那么宽被一汪碧水环抱的假山。假山石壁陡峭,奇石耸立,形似一只蹲坐在地的猛虎,虎视眈眈地瞅着来往的宫人。绕过假山,前头忽然一亮,浮现出一汪不小的荷塘,清幽的荷香被秋风吹到岸边,让人精神一振。荷塘中央有一座檐角飞扬的凉亭,而此时凉亭附近站满了伺候的宫女太监,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像木头桩子一样守在那儿,静默无声。   等走近了,傅芷璇从发现,凉亭的地上铺了一层正红色的地毯,而身着一袭华丽的凤袍的萧太后正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靠背椅上,背对着傅芷璇,手里拿着一杯还冒着白烟的热茶。   初月领着傅芷璇过去,福身轻柔地说:“娘娘,傅夫人来了。”   萧太后把茶杯递给了在旁边伺候的宫女,头也没回,轻轻地掸了一下平整的衣袖,慢条斯理地说:“傅氏,上回哀家问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若不是她今日提起,傅芷璇都快忘了,萧太后曾经叫她做过女史。原以为这么久,萧太后已经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谁料今日竟在这儿等着她。   傅芷璇一福身,面上掠过一道惊色,惶恐不安地婉拒道:“民妇见过太后娘娘。民妇才疏学浅,又未经过名师大儒指点,只是跟着家父,勉强认得几个字罢了,当不起如此重任。此外嘉义伯至纯至孝,决意为母守墓三年,因而把善堂和义学交给了民妇打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民妇委实不能做那等无信无义之辈。”   萧太后听到她拒绝的话,竟没有动怒,缓缓站了起来,一双凤眸饱含深意地盯着她:“罢了,你不愿意,本宫亦不强人所难。不过本宫与你甚是投缘,今日你既来了,索性替本宫办一件事,代替本宫去探望辰王吧。”   傅芷璇心里咯噔了一下,惊得小脸煞白,惴惴不安地说:“娘娘,使不得,民妇不过乃一介市井妇人,身份卑贱,哪敢替娘娘去探视王爷,到时候惹恼王爷事小,万一引得王爷误会,与皇上和娘娘生了份,那民妇的罪过就大了。”   萧太后听到她的推托之词,含笑自语了一句:“你倒是个口齿伶俐的。”   然后又坐了回去,拿起杯子慢慢地浅酌茶水,把傅芷璇晾在了一边。   傅芷璇心里不安极了,萧太后这番模样,分明是怀疑上了自己。想来是范二小姐那张不口无遮拦的嘴惹的祸,难怪刚才范夫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以萧太后这子睚眦必报的性子,哪怕范夫人今天说出了她曾经的怀疑,仍会让萧太后不满,毕竟没人喜欢墙头草。   只是可怜她无辜被这范二小姐牵连,又让萧太后惦记上了。以萧太后狠毒的性子,万一不分青红皂白地对自己动手,那她就完了。   但这时候,她除了冷静,努力保持自然,以免露出破绽以外,再无他法。傅芷璇垂下头,藏在袖中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旁边的初月见此状况就明白萧太后不高兴了,立即上前一步,走到傅芷璇面前,黛眉一扬,不软不硬地说:“娘娘贵为一国太后,出一趟宫,兴师动众,太折腾人了,娘娘体恤奴婢们,因而才把这事托付给了傅夫人,还请傅夫人莫要推辞。反正也不过半日的功夫罢了,耽误不了傅夫人的正事。”   傅芷璇明白,初月这是在警告她,她若再不识好歹,一再推辞,恐会惹恼了萧太后。既然她这么想自己去辰王府上走一遭,何不遂了她的心愿,若能借此打消萧太后的疑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那民妇就斗胆了。”傅芷璇垂下眸子,怯生生地说。   初月见了,莞尔一笑,赞道:“这就对了。傅夫人,娘娘很是喜欢你,你替娘娘把这桩差事办好了,娘娘重重有赏。”   傅芷璇缩了缩肩,老老实实地谢恩:“娘娘仁慈!”   初月招招粉红的衣袖,领傅芷璇上前的那太监立刻上前,谄笑道:“初月姑姑有何吩咐。”   初月瞥了他一记:“张辽,去娘娘的私库里拿一支百年人参出来。”   说罢,又安排了一个宫女带傅芷璇去换衣服。   傅芷璇并不想大费周折地去换衣服,但都被初月以她现在代表的是太后娘娘的颜面为由给拒了回去。拗不过她,傅芷璇只得去换了一身新衣。初月给她准备的一身湖绿色的百皱裙,用的是上好的云锦,穿在身上轻盈贴身,飘逸动人。   就连那候在外面的宫女瞧了,都忍不住眼睛一亮,赞叹道:“夫人穿这身衣服真合适。”   确实合身又好看,但现在前途未卜,傅芷璇哪有心思想这些,勉强朝那宫女一笑。   捧着匣子的初月走了过来,笑看着她:“这身衣服倒像是替夫人量身打造的。傅夫人,这是一支百年老参,是娘娘赐予辰王殿下的,劳烦你一并带去。”   傅芷璇下意识的想拒绝,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妥,连忙伸出双手接过,恭顺地应下:“是。”   初月这才展颜笑开,冲站在一旁的张辽道:“你送傅夫人去辰王府,听听太医怎么说,回头也好教娘娘放心。”   张辽连忙躬身应道:“是,初月姑姑放心,小的一定问清楚。”   因为打着萧太后的旗号,因而这次去辰王府,傅芷璇坐的马车都精巧了许多,还有两个小宫女陪同她坐在一起。   可能是长期的宫廷生活,养成了她们谨小慎微的性子。上车后,这两个宫女除了给她行礼,然后便坐在了车门口,安静得像空气。   她们不主动做声,傅芷璇也不说话,哪怕她有满肚子的疑惑。大家六目相对无言,便让这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就在傅芷璇无聊的端起第三杯茶的时候,马车终于停在了辰王府门口。   接到消息的福康立即亲自迎了出来,但当他看到从车里下来的傅芷璇时,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傅夫人,你这是……”   旁边的张辽一扬手腕上的拂尘,笑道:“福管家,太后娘娘让傅夫人代她来探视王爷。”   “这只怕不合规矩。”福康看也不看傅芷璇一眼,扯着嘴角不大高兴地说。他家王爷何等尊贵的身份,这萧太后不派个大臣或是她身边的心腹太监或宫女过来就算了,竟让一个籍籍无名的平民妇人前来,这不是诚心羞辱他家王爷吗?   张辽瞧出了他的不悦,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娘娘的旨意,还请福管家不要为难杂家。”   他搬出了太后娘娘,福康就是再不高兴,也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两位请随我来!”   这是傅芷璇第二次上陆栖行的府邸,但心情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她是被曹广忽悠进来的,只觉得陌生和不自在,事隔大半年,再度故地重游,除了因萧太后而起的不安,更多的是对这所宅院的好奇。   路过宽敞平整的练武场时,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栖行在这里挥汗如雨的模样,经过花厅时,她仿佛看到了陆栖行坐在厅内会友的样子,撑着下颚,眉头轻颦,一脸的不耐。   “傅夫人,小心!”张辽尖锐的嗓音拉回了傅芷璇游离的思绪,她低头一看,原来他们正要穿过一个月亮门,若非张辽提醒,她很可能会一脚踩空,摔下去。   “多谢公公提醒。”傅芷璇笑盈盈地朝张辽致谢。   张辽那双绿豆眼在她身上转了一周,不怀好意地问道:“傅夫人想什么呢如此入神?”   傅芷璇扯了扯嘴角,以惊叹地口吻道:“我在想,王府还真是大,走了这么久也没碰到几个……”   瞧见福康回头瞪她,她立即闭上了嘴,冲张辽无奈地笑了笑。   张辽会意,落后两步,低声给她解释道:“听说辰王殿下性喜安静,因而府中下人比规制少了一半。”   这还真是个美妙的误会,傅芷璇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脸惊叹地望着张辽:“原来如此,难怪我上回来也没看到几个人。”   张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表情很微妙:“傅夫人曾经来过?”   傅芷璇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没错,去年冬季,有一回,我无意中闯入内城,摔了一跤,曹大将军瞧我狼狈,故而带我进来,上了些药。当时还蒙王府的思琦姑娘照顾,赠了一身新衣与我。”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说不定萧太后都已经知道了,她再藏着掖着,反而显得可疑,不如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果然,见她一脸坦然,张辽脸上的怀疑消失,感叹道:“原来傅夫人还与王府有这番渊源,难怪太后娘娘会安排你替她过来探视辰王。”   说话间,已经到了陆栖行所居住的院子。   院子门口高悬着一块匾额,上书楷体的“静雅居”三字。推门而入,这院子也不负此名,里面青竹林立,秋菊绽放,幽静淡雅,哪怕是辰王病重了,但院子里也只有寥寥几个人在旁伺候。   傅芷璇跟着福康的背后,走进去,眼神越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半闭着眼露出一张侧脸的辰王……她忍不住恍惚了一下,若非知道陆栖行已经离开了京城,只怕她都会把床上那人与陆栖行混为一谈。   两人实在是太像了,尤其是漆黑眼珠子中的冷意,不过仔细看,还是分辨得出来,这人五官与陆栖行有八九分相似,但那傲然的气势却只是强撑起来的。不过张辽应该没有仔细观察过陆栖行的长相,因而分辨不出来。   “王爷,太后娘娘又派人来看你了!”福康走入内室,对着床上的人轻声说道。   辰王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倨傲冷淡地说:“是何人?”倒是跟陆栖行平日里的冷漠样子差不多。   福康没说话,往旁边一站,示意傅芷璇过去。   傅芷璇垂眸瞥了一眼紧紧跟在旁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的张辽,心知这一刻容不得她退缩,便往前一站,福身道:“民妇傅氏参见王爷!”   行完礼,她接过随行宫女递上来的盒子,双手托起,递给福康:“这是太后娘娘特意赐给王爷的百年老参,愿王爷身体安康!”   床上的辰王瞥了她一眼,眼神里一片陌生,瞧了少许功夫,他忽然伸出右手,语气冷厉:“拿来!”   福康连忙接过傅芷璇手上的盒子,递给了辰王。   他从鼻孔里哼笑了一声,青筋暴凸的手指捏紧盒子,突然用力一掷,直接砸向傅芷璇的面门:“本王还没死呢,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到本王府上撒野了!”   傅芷璇连忙侧了侧身,但额角还是被飞过来的盒子擦破了皮,瞬间冒起了一块拇指大的青紫。她捂住额头,疼得抽气。但还得扑通一声跪下,乖顺地认错。   盒子被重重地摔成两半,里面那一支百年老参也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傅芷璇的脚便,但却没人敢弯腰去拾,屋子里静得可怕。   看到这一幕,张辽后怕地缩了缩脖子,心里无比庆幸,当初太后娘娘没看上他,让他来探望王爷,不然今儿吃挂落的就他了。   他同情地瞅了傅芷璇一眼,只见她垂下了头,捂住额头,孤零零地跪在那儿,一副甚是可怜的模样。就连他这个阉人都有些同情她。   他摇摇头,无声地叹息了一回,哎,谁叫她代表太后娘娘呢。   辰王发了一通火,见几人还赖在他屋子里不动,顿时双眼凸起,猛瞪了几人一眼。这个动作似乎牵动了他的病情,他忽然按住胸口,大力咳嗽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张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变故,呆滞了片刻,正欲叫太医,却见守在床侧的思琦飞快地倒了一杯热水过来,凑到辰王唇边。与此同时,已有奴仆去把驻守在王府的太医请了过来。   那太医给辰王把了一会儿脉,轻轻晃了一下头,还是那句老话:“王爷肺部受损,切勿让他动怒,以免呛着!”   福康见了,胖乎乎的脸皱成了苦瓜状,一脸的为难,歉疚地看着傅芷璇和张辽:“两位,太后娘娘的好意,咱们家王爷心领了。二位也看到了,王爷的状况不大好,你们两位还是先回宫复命吧。”   “你与他们啰嗦什么?撵出去!”床上的辰王听到这声音,冷冷地下了命令。   福康苦笑了一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连称呼都改了:“老奴送两位出去!”   傅芷璇望向张辽,一副等他拿主意的模样。   张辽清了清嗓子,打起了官腔:“那王爷好好养病,奴才告退!”   傅芷璇也扭过身,朝辰王的方向福了福身,然后匆匆跟在张辽的身后走出了这一间令人窒息的卧房。   把他们送到门口,福康又一脸歉意地说:“两位,王爷突然得了这等怪病,一病不起,心情恶劣,得罪之处,请两位见谅。”   他们到底是代表太后娘娘,福康也不愿意与他们闹得太僵。   张辽拱拱手,阴阳怪气地说:“福管家言重了,王爷千金之躯,奴才可受不起。”事到如今,他如何不知道太后娘娘的意思。   福康被他说得老脸一红,但碍于他是太后派来的人,又委实不愿在这时候把事情扩大。   傅芷璇见了,轻轻捻了一下袖口,故作好奇地问道:“福管家,王爷他可曾有低热、盗汗、乏力、纳差、咳嗽、咳痰、咯血、胸痛、不同程度胸闷或呼吸困难等症状?”   听傅芷璇这样一问,福康的脸上闪过一抹惊色,随即矢口否认道:“没有,没有,你别乱猜了,赶紧回去给太后娘娘复命吧。”   说完也不管他们还站在门口就急急忙忙地关上了大门。   张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转变,侧过头望着傅芷璇:“你懂医理?莫非识得这种病症?”   傅芷璇垂下眸子,一脸苦色:“不懂,不过我曾在一本杂记上见过此类病症的记载,剧咳不止,还伴有咳血,胸闷等症状,很可能是传说中的痨病!”   “痨病?”张辽吓得脸色煞白,手指发抖,拂尘都差点摔到地上,“傅夫人,你没弄错吧,痨病可是会传染的!”   傅芷璇垂下眼睑,轻轻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公公认识的人多,寻个机会问问太医们不就清楚了吗?”   张辽蠕动了一下唇,想说什么,最后似又觉得不妥,低咒了一声:“晦气!”   然后飞快地跳上马车,吩咐车夫:“速速回宫!”   傅芷璇慢条斯理地上了后一辆马车,瞅了一眼前方疾驰的马车,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遂即钻进了马车里。   痨病可是不治之症,因为其传染性,令人谈之色变,而且据她所知,许多大夫也不能非常准确地确诊此病。她只要抛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就行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萧太后恐怕再也不会亲自去见辰王,只要两人不打照面,萧太后就不会识穿这个冒牌货辰王。   至于其他人,一旦得知辰王得的是这种疾病,相信也没几个人会去探望他。上门的人越少,被拆穿的可能性就越小。   目前,她也只能为陆栖行做这些了,只希望他能快快回来,否则时间拖久了,这个假辰王迟迟不死,定会被狡猾的萧太后察觉。   她沉了沉眼,捏紧裙摆,挺直背脊坐在车里,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只盼她今日的这番表现也能顺顺利利地打消萧太后的怀疑。 第127章   “回来了!”萧太后中指撑着太阳穴, 坐在一张雕龙画凤的美人榻上,阳光从窗棱中投射进来, 洒在她的脸上, 让她的皮肤看起来细白如瓷,墨黑的长睫毛垂下来,掩饰住那一双犀利的凤眼, 看起来美好又无害。   但傅芷璇知道,这些迷惑热心的表象都是假象。   她垂下头,毕恭毕敬地说:“幸不负娘娘使命, 民妇已经把那支百年老参送予了辰王。”绝口不提,被砸伤了额头之事。   萧太后缓缓睁开眼,美目里精光湛湛,落到她的额头上:“你受委屈了!”   旁边的初月极有默契地递上来一支膏药:“傅夫人,这是太后娘娘赏你的, 能消肿止痛, 淡化疤痕!”   果然,萧太后早知道了一切。   傅芷璇受宠若惊地接下,又拜:“民妇谢娘娘赏赐!”   “不必多礼,本就是哀家让你去的。”萧太后轻轻摆了摆柔荑, 脸上带着笑, 忽而问道,“傅氏,你觉得辰王的病怎么样了?”   傅芷璇琢磨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民妇不是大夫, 对医理一窍不通,看不出辰王的病。不过他咳嗽得很厉害,太医说是伤了肺,让他少动怒,静养为宜。”   这番说辞照乃是照搬太医的话。也不知萧太后信了没,沉默片刻,她点头又问:“你觉得辰王府怎么样?”   傅芷璇想了想,一脸艳羡地说:“大,比民妇以前居住的抚宁巷都大,不过好像太冷清了一点,王爷院子里伺候的都只有寥寥几人。”   萧太后被她夸张又赞叹的语气逗笑了,嘴角往上一撇,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看来你蛮喜欢的。”   傅芷璇有些羞赧地说:“当然,谁不喜欢大房子呢!”   这话把萧太后逗得哈哈哈大笑:“傅氏,你倒是个实诚人。”   傅芷璇囧得满脸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萧太后见了,轻轻摇头,对她说:“你帮哀家办了事,哀家也不能亏待你。”   旁边的初月立即捧着一颗拇指大,纯白无瑕的夜明珠出来,递到傅芷璇面前,含笑说:“傅夫人,还不快谢恩!”   傅芷璇瞅了这颗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一眼,怔了怔,双膝跪地,激动地说:“民妇谢过娘娘!”   萧太后挥了挥手,复又闭上了眼。   傅芷璇有些摸不着头脑,初月对此见怪不怪,伸出手,扶起傅芷璇,软硬兼施地说:“娘娘从不会亏待替她做事的人。傅夫人以后只管听娘娘的便是,时辰不早了,走吧,让张辽送你出宫。”   傅芷璇小心翼翼地捧着这颗夜明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走出了云光殿。   到了大门口,她不安地抓住身上这条漂亮的裙子,扭头望着初月,一脸惶恐地说:“幸得初月姑姑赐新衣,不过民妇要归家了,这身衣服也应该物归原主了。”   初月听出她其实是想讨回自己那身旧衣服,盈盈一笑,不动声色地给驳了回去:“傅夫人,新进宫的小宫女不知事,不晓得那是你的衣服,不小心给丢进了火盆里。”   言罢,又凶巴巴地朝旁边一个十来岁的小宫女斥道:“你毁了傅夫人的衣服,还不快给傅夫人赔罪!”   小宫女连忙一跪,朝傅芷璇不停地磕头:“傅夫人,你饶了奴婢吧,奴婢真不是故意的,等奴婢领了月银就赔夫人。”   傅芷璇看着她稚嫩的面孔和盛满恐惧的眸子,心知这丫头不过是初月推出来的替死鬼,何必让一个无辜的小丫头沦为炮灰,因为这点小事丢掉性命呢。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浅浅一笑说:“罢了,不过是一件破衣服,我本就准备扔了。”   闻言,那小宫女的哭泣一止,抬起晶亮的眸子,诧异地望着傅芷璇。   初月见了,狠狠剜了她一眼:“还不快谢谢傅夫人。”   “多谢夫人宽宥。”小宫女忙不迭地说,语气中充满了感激。   初月没再理会她,笑盈盈地看向傅芷璇说:“这身衣服本就是太后娘娘赐予夫人的,夫人穿着也极合身,就莫再推辞了。”   傅芷璇就是想推辞也没办法推辞啊,她一脸欣喜地说:“谢娘娘恩赐,那民妇就却之不恭了。”   然后捧着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欢天喜地地随张辽出了宫。   初月折身返回云光殿,只见萧太后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握着一支纯白色的十丈珠帘。这朵菊花花瓣细长密集如发丝,垂了一地,很是稀奇。该品种的菊花是今年南边送上的贡品,总共只有三株,听说不易培育,小心栽种三年,才护得花开。   萧太后深深的指甲往花心一陷,似乎没怎么用力,这朵漂亮的菊花就变成了许多片,飘飘洒洒地落到地上。   初月看得有些心疼,垂眸低低地说:“太后娘娘,傅氏已经走了。”   萧太后扔掉手中光秃秃的花枝,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热汗巾,细细擦着指缝,冷幽幽地问道:“初月,你觉得傅氏的话可信吗?”   初月斟酌了一番说辞,不偏不倚地说:“娘娘,她的说辞与张辽和两个随行的宫女差不多。就她额头上那个伤口来看,辰王砸她时,丝毫没手软,若非她躲得及时,只怕右边那只眼珠子都没了。奴婢愚钝,实在寻不出有何不对的。”   萧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面上的神情高深莫测。   初月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思,遂小声建议道:“莫非娘娘还是觉得傅氏可疑,既如此,不如除了她。”   萧太后轻轻扭过头,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   初月心中一悸,很是忐忑,连忙跪下认错:“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她似乎是说错话了。依太后娘娘以往的性子,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傅氏既有了嫌疑,理应除了她才对,哪还需要什么证据,但今日,太后娘娘显然没心思弄死傅氏。   萧太后睨了她一眼:“起来吧,杀了傅氏有什么意思,让她这样日日夜夜生活在随时会掉脑袋的恐惧中,岂不是更有趣?若是辰王舍不得她,那就更有意思了。”   初月心中一寒,终于明白萧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了。她是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而傅芷璇与辰王就是那只可怜的鼠,只能被太后娘娘玩弄于鼓掌之间。尤其是辰王,若是真的对傅氏有意,想必躺在床上到死都不得安生。至于傅芷璇,哪怕她是无辜的,也只能整日活在提心吊胆中,至死方休。   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萧太后又摘了一朵十丈珠帘,一下又一下地把花瓣拔了一地:“有空的时候,多唤傅氏进宫。”   初月忙收起自己心里冒出来的那一丁点隐秘的恻隐之心,恭顺地答道:“是。”   萧太后把半只菊花往花丛中一扔,目露冷光:“传太医过来,问清楚辰王究竟是得的什么病!”   初月不敢怠慢,忙道:“太医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奴婢这就去叫他们进来。”   来的是院使和两位同知,这三人都极擅长治疗肺病,也都给辰王看过诊。   “微臣见过太后娘娘。”三人齐齐行礼。   萧太后坐在榻上,宽袖一挥:“免礼,三位爱卿,哀家今日召你三人前来,是想了解一下辰王的病症。辰王乃皇上唯一的亲叔叔,国之栋梁,你等可要尽全力治好他。”   三人对视一眼,由院使站出来道:“回太后娘娘,辰王的病在肺部,目前给他开了好味药,都无明显的进展,微臣惭愧。”   见三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萧太后心里有数了,手轻轻搭在膝上,瞥了三人一眼,慢悠悠地说:“今日有人指出,辰王这病恐会传染,你三人怎么看?”   院使脸上的神色一滞,变得很微妙,几人垂着头,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正面直说:“回娘娘,臣等才疏学浅,目前还没看出来。”   是没看出来,而不是否定的答案。   萧太后心里隐隐有数了,面上却一副担忧的模样:“尔等一定要尽心尽力救治辰王,若他有个闪失,哀家唯你三人是问。”   三个太医苦巴巴地应下了。   他们一走,萧太后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从暴风骤雨的炎夏陡然转到了惠风和畅的春日,脸上是明媚畅快的笑容:“陆栖行,你也有今天!”   即便他不死,只要拖到她父亲回来,这京城还不是完全落入他们的掌控中。   ***   直到坐上了马车,傅芷璇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稍微放松。她无力地往车壁上一靠,长长地吞了一口气,俏丽的脸上布满了愁云。   萧太后今日看似是放过她了,但估计她已经在萧太后那里挂了号,以后的一举一动只怕都被人盯得紧紧的,稍有差池,就得完蛋。   闻方听得马车里的碰撞声,再一想傅芷璇额头上那团青紫,心里着实担忧得紧,碍于在大街上,他也不便说些什么,只能加快速度,以期能尽快赶回客栈。   回到客栈,小岚看到她额头上的伤,顿时大惊失色,尖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傅芷璇有心要与闻方单独谈谈,便没有阻止她。   等她一走,闻方便着急地问道:“夫人,今日那毒妇可有为难你?还有你额头上的伤……”   傅芷璇摆摆手:“无妨,这伤不是她砸的。”   迟疑了片刻,她闭上了眼:“我额头上的伤是辰王砸的,萧太后应是怀疑我与王爷有来往了。”   闻方很是吃惊:“王爷一直很小心,几乎都是趁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了才来找你,怎会被那毒妇察觉,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   傅芷璇自嘲一笑,把上次游湖被范夫人撞上的事说了一遍:“范夫人只怕是因此怀疑上了我,后来见我与苗铮无奈地把苗家都献了出去,约莫着又觉得猜错了,所以不理会我了。只是那位范二小姐,行事冲动,不计后果,什么都敢说,传到了萧太后的耳朵里,萧太后这人性子多疑,她有所怀疑再正常不过。不过今日我的表现应该大致过关吧,暂时还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   “难为夫人了。”闻方完全没料到不过是短短大半天的功夫,傅芷璇就经历了这么多,很是惭愧地说,“小人没能保护夫人,反让夫人涉险,着实失职。”   傅芷璇开解他:“不关你的事,这种意外,谁也预料不到。幸亏王府里那位辰王认不得我,否则今天只怕就露馅了。”   提起此事,傅芷璇都还心有余悸,虽然挨了一记,但能逃过一劫,也算是因祸得福,否则只怕萧太后不会那么轻易放她回来。   听她还在庆幸,闻方很是汗颜,苦笑着解释道:“王爷为了保护夫人,并未告知府中那位你的存在,甚至连福康也不知道你与王爷还有来往,所以今儿让夫人受委屈了。”   原来如此,难怪那位辰王看她的眼神如此陌生。傅芷璇浅浅一笑,不甚在意地说:“无妨,也算歪打正着,替我解了围。”   若是辰王知情,想必那一下是怎么都砸不下来的。   她越表现得豁达和不在乎,闻方越觉得愧疚。王爷让他保护傅夫人,结果他却屡次让傅夫人遇险。   傅芷璇没察觉到闻方低落的情绪,按住眉心想了想,又说:“闻方,我故意在张辽和福康面前说辰王这病可能是痨病。你想个办法,把他宣扬出去,最好闹得满城皆知。”   闻方立即点头:“是,小的这就去办。”   “等一下,此事不能采用流言蜚语的办法,否则萧太后很可能怀疑到我或者福伯的身上,反而弄巧成拙,引起她的怀疑。”傅芷璇叫住了闻方,细细吩咐道,“你差人私底下去寻找几个得了肺病的人或是前一阵因为肺病去世的人,从他们入手。这样即便有一天,旁人联想到辰王身上,萧太后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   闻方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赞许地说:“夫人这法子好,小人这就安排人去找,反正到时候死无对证,他们总不可能把腐烂的尸首挖起来再查验一番。”   若有传染性的疫病在京城爆发,哪怕只是流言,全城都会闹得人心惶惶的,就这也够萧太后愁的了,届时,想必她也没功夫找傅夫人的麻烦了。闻方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事办得漂亮点。   几日过后,燕京城的大街上忽然传出一则流言,说是城里爆发了肺痨,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而且还有持续咳嗽不治者丧生。   这些死的人都骨瘦如柴,面黄如土,几乎就一副骨头架子撑着一件衣服,看起来吓人得很,谣言愈演愈烈。   没有人会想,偌大的一个城市,几十万人,十天半月内,有几个因为肺病而死的再正常不过。他们只关注着不好的事情,许多人都把目光都落到了那些死者身上以及几个咳嗽重疾者。   过了两天又有一人重病不治身亡,原本还将信将疑的人这下也不怀疑了,燕京城里流言四起,不少商户接纳客人看到咳嗽的一律不收,许多百姓也视咳嗽如虎,谈之色变。   萧太后知道这个消息是收到了朝臣的折子,她通篇读下来,顿时气笑了,把折子狠狠拍到那大臣身上:“什么肺疾如此厉害了,都能与疫病相提并论!荒谬,无知百姓人云亦云也就罢了,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那大臣被她骂得狗血淋头,缩着脖子不吱声。   骂完了,萧太后恨恨地斜了他一眼:“想办法消除谣言,再把肺疾者集中于一处,安排太医去给他们看诊。记住了,勿必要将此事压下来。”   按时间算,她父亲再过两三日就能进京了,萧太后委实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再闹出事端,影响了她的大事。   那朝臣也是个机灵的,动作极为快速地把这些肺疾者集中于一块儿,又安排了太医去看诊,随后还在附近的一栋两层高楼上设了一个探视台,允许病患家属上探视台远远地探望肺疾者的养病生活,以证明朝廷确实是在尽心尽力救治病患。   他这招还真有效,见太医们每日进进出出,这些病患的病情没有再恶化,城里的骚动渐渐平息了下来。   燕京城这边风波刚歇,但距京城四百余里的杨川古道却并不宁静。满山的枯草和落叶中藏满了人,章卫守在陆栖行身边,一蹲就是半日:“王爷,据探子来报,萧隆的人马大约还有一个时辰就进入峡谷。”   杨川古道是一处蜿蜒曲折的悠长峡谷,全长足有十几里,两侧高山直冲云天,重岩叠嶂,遮天蔽日。这条古道是进京的必经之路,若不从此路过,绕道走则要多行三四百里的路,萧隆急着进京,又违矩带了五千骑兵,唯恐被京城的人听到了风声,有了防备,哪敢耽搁。   因而哪怕知道杨川古道是伏击的好地方,但仗着自己人多马壮,他也坚持要走此路。   但自从进了峡谷,萧隆的眼皮子就跳个不停。行了几十步,他按住额头,忽地叫住了前行的副将:“先等一下!”   副将回头,诧异地望着他:“将军,可有不妥?那末将再派人去前面探查一番。”   萧隆抬头扫了一眼被上方斜插入云霄的陡峭山峰挡住了的阳光,默许了他的提议。   副将忙安排了六个好手前去探查一番,一刻多钟后,六人回来,回禀道:“将军,前方并无异常!”   恰在此时,一只扬着巴掌大翅膀的大鸟从头顶飞过,发出两声长鸣,在空寂的峡谷中回荡。   萧隆看了那鸟一眼,收回了目光,对后面的将士道:“还有一个多时辰天黑,趁着这段时间,速度穿过峡谷,然后到临行关外的那片树林里歇半夜,争取后日清晨到达京城。”   “是,将军!”附近的几个将士齐齐应声。   大家翻身上马,沿着狭长的峡谷,排成两只长龙,飞速往峡谷里冲去。   一时间,峡谷里到处都回荡着马蹄疾驰的声音,还有溅得漫天飞扬的尘土。   瞧见前方烟尘滚滚,章卫难掩激动:“王爷,来了!”   陆栖行还是保持着两个时辰前的姿势,蹲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激动的光芒,昭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平静。   等打头的骑兵快奔至出口,后面蜿蜒的长龙也露出了真容,弯弯曲曲的一长排,目测过去少说也有成千上百人。   可惜距离有点遥远,找不到萧隆藏在哪儿,否则一箭射中他,群龙无首,底下的人自然乱了。   眼看打头的骑兵即将冲出峡谷,陆栖行轻轻一挥手,他身后四个士兵齐齐吹动口哨,哨声撞上对面的山峰又反射回来,此起彼伏,在空寂的峡谷中传得老远。   像是呼应这道哨声,峡谷中段也跟着响起一阵嘹亮的哨声,宛如一场接力赛,从峡谷首端一直飘荡到最后尾部。   一时之间,峡谷中全是哨声。   萧隆听到这声音立即意识到中计了,此刻,他正待在峡谷的中段,进退维谷,若再往后撤,势必会影响队形,队形一乱,自己人冲撞在一起,损失更大,不如一鼓作气冲出去。   萧隆正欲下令,忽见头顶上方巨石滚滚,携着泥土山石滚落下来。   萧隆睚眦欲裂,扯着嗓子怒吼道:“撤!” 第128章   后方队伍果然如萧隆预料的那样因为突如其来的动荡乱成一团, 不过好在他带来的这五千骑兵都是他的心腹精英,最初的混乱过后, 这些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动调整队形, 掉头飞快地往回跑。   但前方的士兵就没那么幸运了, 等待他们的是一支支从天而降的羽箭,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令人无处可逃,瞬间便有几十上百人被射成了刺猬,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被混乱的马蹄踏成了肉泥。   峡谷地带, 本就容易设伏, 哪怕自己这边兵强马壮, 无奈被地形所限, 顶多只能发挥出十之一二的实力,这么硬抗下去,对己方着实不利。前方领头的是一个姓黄的将军, 见势不妙,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狠狠一挥手, 冲幸存者道:“走,撤回去,退到崖底。”   古道中段有一处山崖斜插入云霄, 连带地也把杨川古道一起给遮住了,是一处天然的避风港,也是峡谷中唯一一处藏身处。   在乱箭中幸存下来的多是身手极好的精英,这些人的反应极快,只等黄将军一做出了命令便齐齐从掉头,返回峡谷中段。   不过短短几瞬,一行人便撤了个干干净净,峡谷入口就又恢复了宁静,只余这些失去了主人的马儿不安地站在那里刨土。   章卫看向陆栖行,眸中闪现着兴奋的光芒,跃跃欲试地说:“王爷,让属下带人去追,誓死取回萧隆的人头!”   陆栖行站了起来,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翻身上马:“章卫,你留在出口堵住他们,绝不能放任何人出去!”   然后一扬手,冲左侧的士兵喊道:“一营的,跟本王来!”   “王爷!”章卫不安地站了起来,正想劝阻他,但陆栖行并一营几百将士已经飞快地沿着杨川古道往西追去。   萧隆带着队伍,往后撤退了数里,头顶上方终于不再有山石滚落。   一行人边撤退边轻点人数,很快,副官便来报:“大将军,还有两千八百个兄弟,重伤三十五人,轻伤一百二十三人。”   萧隆鹰隼一样犀利的眼神射出一抹凶光,胸膛一起一伏的,怒哼道:“陆家小儿欺我!”   哼,这已经深入大燕腹地,会带着大批人马来偷袭他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萧隆的心不断地往下沉,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离京城四五百里的地方,也不知京城如今是什么情况,只盼太后能今早知道这一切,有所防备,否则恐会中了陆栖行的奸计。   副将苦笑了一下,问道:“黄将军他们也不知如何了,大将军,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萧隆利眸一扬:“黄将军骁勇善战,擅长因势利导,本将军相信他能顶住。其余的人跟我走,咱们冲出峡谷,往峡谷上方绕过去,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副将闻言,不大赞同地说:“大将军,陆栖行的人马来势汹汹,咱们只有这点人马,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依属下所见,咱们不如速速退回漠北,固守北疆,进可攻退可守,陆栖行投鼠忌器,也拿咱们没办法!”   这确实是一条保守又保险的办法,相信大部分都会这么做,但萧隆不愿,他浓黑的眉毛往上一撇,强势又固执地说:“我萧隆的字典里还没一个退字!况且,你当陆栖行没想到这一点,咱们的退路只怕早就被堵死了,除了一战,别无他法!”   “弟兄们,可愿与我萧隆一起拿下那陆小儿!”   萧隆已经差不多快六十岁了,但除了鬓发稍白外,他的精神极为矍铄,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从胸腔中发出,传得老远。   听得附近的将士热血沸腾,纷纷大声高喊:“愿与将军一同……”   “同”字还没落地,忽然,空气中传来嗖嗖嗖密集的声响,放眼望去,一大片箭雨直冲而来,前方数人反应过来,想避都无处可避,只能拿起武器挡开这些箭。但箭雨实在太密,护得住上面护不住下面,这招瓮中捉鳖着实有效,不过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便带走了上百人的生命。   萧隆脸色一变,眉头深锁,意识到陆栖行来的人马比他预料得还要多。如今前有拦路虎,后有追兵,不管哪一路都不是坦途,唯有拼命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萧隆抄起手中的长木仓,往前一扫,瞬间把几支漏网之鱼的铁箭扫到了地上,然后一提气,用最大的嗓门吼道:“走!”   副将跟着一喊,口口相传,转眼间,所有的士兵皆听到了命令,冒着羽箭往前冲。   山上冰冷的箭支疾射而来,撞在血肉之躯上,穿破皮甲,发出撕裂的声,此起彼伏,令人头皮发麻,连座下的马儿都不安地扬起了前蹄。   但这些将士毫不畏死,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不停地往前冲。   百密总有一疏,利箭也不是无所不在,总有漏掉的地方,萧隆等人艰难地躲过箭林,终于冲出峡谷,进入一片开阔的地带。   躲在山林中的士兵见了,手中的动作更快,利箭像是不要钱一般往前撒,密密麻麻,携着风势袭去。   萧隆听到耳后的风声和痛呼声,心知不妙,索性一咬牙,头也不回,飞快地往前冲。一鼓作气,冲入树林,有了这些树木做遮挡,总算避开了箭阵。   但这时候的萧隆已是强弩之末,他两手死死攥紧缰绳,伏在马上,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身体也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能从马上滚下来一般。   身后狼狈追来的副将见了,连忙掠过去,把他扶下了马,这才看到,他的右边胸口中了一箭,又急速奔跑了好几里,伤口被撕裂开,大片大片的血迹浸透了甲衣,不停地往外淌,把马脖子的那团白毛都染红了。   “大将军,你忍忍!”副将连忙把他扶下马,又掏出金疮药往他伤口上撒去。   萧隆咬紧牙关,强撑着一口气说:“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这一点副将如何不知,他们两千八百多人,现如今只剩两三百人,还有不少人受了伤。这点残兵败将,怎么可能是陆栖行的对手。   只是将军年纪摆在那儿,又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处理,留下暗伤事小,只怕连小命都要丢在半路上。若将军有个好歹,北疆的几十万兄弟怎么办?   萧隆见他久久没回音,便知他所想,血红的眸子一睁,按住胸口,气势不减:“放心,我还死不了,走!”   见他精神似乎还好,副将咬咬牙,把他抱上了马车,两人共乘一骑,带着余下的士兵逃进了山林里。   陆栖行赶到峡谷尾端时,只余一地的狼藉。   他匆匆跃下马,问道:“可有发现萧隆?”   打头的熊将军上前,恨恨地一拍手,懊恼地说:“王爷,属下失职,让他给跑了,不过属下已经派了六营的将士去追。”   “不关你的事,萧隆戎马一生,连这区区箭阵都逃不出,如何震慑住北疆。”陆栖行安抚了熊将军一句,然后又问,“他逃往了那个方向?”   熊将军指向峡谷出口往西南的那片地方:“萧隆那厮太狡猾了,钻进了山里。”   杨川古道旁是一座连绵数百里的大山,叫祂尔山,山中猛虎毒蛇肆虐,人迹罕至,便是周遭最出色的猎人也只敢在山脚打转,不敢深入腹地。况且山中林木森森,遮天蔽日,杂草灌木丛生,要想进这山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萧隆匆忙之下,钻入此山中,想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借此躲过他们的追捕。   陆栖行眉一沉,对熊将军道:“峡谷底下还有萧隆的残部,你领人守在这儿,绝不可再放走一人。”   熊将军立即挺直腰,行了一军礼,大声道:“是,属下听令。”   吩咐完这一切,陆栖行遂即翻身上了马,沿着萧隆一行踏过的足迹,飞快地往林中掠过,转眼消失在苍茫的大山中。   ***   黄将军带的这支人马仅存一千多人,负隅顽抗了一天一夜,最后还是没躲过熊将军和章卫的双面夹击,节节溃败。黄将军当场被射杀,底下的士兵死的死,降的降,等收拾完他们,章卫终于与熊将军汇合。   “王爷呢?”章卫蹙眉盯着被秋风刮得簌簌作响的树林,担忧地问道。   熊将军挠挠头,脸色也不大好:“昨日王爷亲自带了一营的将士进祂尔山追萧隆去了,现在还没消息。”   一营有五百将士,都是王爷的亲信,个个艺高人胆大,按理来说,这么多人去追萧隆的残部,早该回来了才是。但都过去整整一天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章卫斜了他一眼,指着这群俘虏:“他们都交给你了,我去寻王爷。杨川古道的动静瞒不住当地官府,要不了几日消息就会传入京中,你便按咱们先前的说辞办就是。”   熊将军颔首,嘿嘿一笑:“章统领,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保管让那萧氏气得半死,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章卫颔首:“这样最好,我得尽快找到王爷。”   说完,带着三营的将士钻入了山中。   但不到半天,他便派人传了信回来。   原来章卫进山不到两个时辰便寻到了一群被人丢弃的马儿,正是陆栖行一行的骏马,而他们的足迹在那片区域就消失了。章卫领着人在方圆两里内寻了一周,再也没找到任何的足迹,仿佛这么多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章卫很担心,因而派人回来送信,让熊将军多派一些人进山找陆栖行和萧隆。   熊将军本来就驻守在这一片,他手底下有不少人都出身在这片区域,甚至有的还是猎户出身,有他们带路,尽快找到人的几率更大。   当天,熊将军就点了一队较为熟悉地形的人马潜入山林寻人。   ***   而京城这边,消息传得比章卫预料的还快。   因为杨川古道离京城不过四五百里,又闹出这么大阵势,附近的州县只要不是瞎的都听到了风声。   当天,便有一州县往京城递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夜里,萧太后便收到了折子。但这封折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县令所写,他所辖的只是一个小县,整个县城的衙役都不到五十人,平时处理的案件也多是偷鸡摸狗的小事,部分年轻的衙役连血都没见过,更逞论这种大规模的战事了。   这县令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底下的衙役有几两重,也不敢让自己的衙役贸然前去送死,只是派人远远地看了两眼。因而送到京城的折子也很模糊,上面只是说,似有两拨人马,成千上万人在杨川古道发生了激战,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奏折后面恳求朝廷派人来探查此事。   探查?还用得着探查?萧太后闭上冷幽幽的凤眸,气得用力把这封折子拍在了桌上,力道猛得连食指和中指上美丽的指甲都断了。   初月见状,知道她这是气极了,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奉上一杯温热的茶:“娘娘喝杯茶水消消气!”   “拿开!”萧太后的手腕嗖地一下撞上在茶杯上,茶水撒了一地,还有的两滴掉在了她银白的裙摆上,立即渲染出一朵褐色的花朵。   初月见了,立即双膝一曲,直直跪在瓷器碎片上,很快,殷红的血迹便从她米白色的裙摆中渗出。   萧太后瞥了一眼,似消了些气,冷喝一声:“起来。”   “谢娘娘宽恕!”初月松了口气,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   萧太后凤眸一转,气不过,又拿这封折子扫了一遍。   杨川古道,正是西北进京的必经之路。因为有绵延起伏的祂尔山横亘在中间,若不从这条古道走,就要从山脚下绕过祂尔山,将多行好几百里,时间也会拖长两三日。   父亲带着五千精锐进京,在路上拖的时间越长越容易走漏风声。迟则生变,想必父亲也是担忧这一点,因而才从杨川古道走。   只是……萧太后眼一沉,不用说,交战的双方,一方定是父亲,另一方必是陆栖行的人马无疑,也不知父亲现如今怎么样了。只是她一直派人盯着辰王府,陆栖行也一直卧病在床,他还敢先出手,莫非是不想要他的命了。   不对,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萧太后猛地站了起来:“摆驾辰王府!”   初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嘴角抽了抽,垂头低声提醒:“太后娘娘,现在是子时一刻了。”   这大半夜的,太后娘娘突然去辰王府,实在是太不合乎规矩。明天,定会有一批古板的老臣上折子,娘娘又要动怒了,到时候又有一批奴婢跟着倒霉。一想到这里,初月就觉得膝盖疼得慌。   萧太后也知此事容易惹人非议,但现在哪顾得上这些。她黛眉一撇,斜看着初月:“让太医院院使带路,就说辰王病危!”   现在外面都传辰王得了不治之症,让太医院打头阵,到时只说,听说辰王病危,太后娘娘太过担忧,夤夜探访,这倒是不突兀。初月连忙应声退下去,又唤人去把太医院院使叫了过来,派人先送他去辰王府上,萧太后紧随其后。   他刚进门,萧太后的銮驾也到了。   福康一听说萧太后亲临,立即吓得面色惨白,与病床上卧病不起的假辰王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慌乱和视死如归的决心。   “小人与萧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死也不惧,只盼王爷能有朝一日解决了这毒妇,替小人报仇!”假辰王一脸恨色。   福康看了他一眼,忽然飞快地站了起来,把他拽下了床:“走,你快躲起来!”   假辰王不愿:“福康,我不怕死,只恨没能手刃萧家人,为家人报仇!”   福康瞪了他一眼,跺跺脚:“叫你藏起来你就藏起来,别坏了我家王爷的事,只要找不到你,那毒妇就摸不清楚我家王爷是否还藏在京城,这样一来也能为王爷拖些时间。”   听他这么一说,假辰王终于动了。   福康立即把他带到了隔壁的房间,上面摆着一具陶瓷打造的精美菩萨像,菩萨面前是一张供桌。   “菩萨,得罪了!”福康做了个阿弥陀佛的手势,然后上前用力推开供桌,供桌后面露出一个仅余一人通过的黑洞,福康立即把辰王给推了进去,“里面有水有食物,你在里面躲个八天十天不成问题。”   假辰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福康,你也进来吧,咱们一起藏起来。”   福康嘴角扯出一抹笑,满脸的皱纹挤做一团,推辞道:“不用了,连我一并消失了,萧太后肯定会猜到咱们是藏在府中。”   毕竟这府里已是一个空壳子了。   见假辰王还要啰嗦,福康挥了挥手:“记住了,你不是为自己藏起来,是为了我家王爷,只要你藏好了,萧太后找不到人,便不能确认王爷的踪迹。”   “嗯,我一定会藏好。”假辰王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用力点头道。   等他跨入黑洞,福康又飞快地把供桌复原,然后急匆匆跑了出去。   萧太后一踏进辰王府,就只有一个感觉,静,实在是太静了,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也没有一丝光亮,连她亲自驾临,也无人上前迎她,实在是太怪异了。   她颦紧眉头,加快了步伐往辰王居住的院子而去。   走到院外,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同时还有一人站在檐下,抄着手,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等走近一些,萧太后立即辨认出此人正是太医院院使,眉心一紧,不悦地问道:“听说辰王病危,你为何在此,还不快进去给辰王看病?”   院使扭头一看是她,连忙跪下道:“回太后娘娘,这门从里面反锁了,无论微臣怎么敲门,都无人应声。”   萧太后不悦地睨了他一眼,张扬的红裙飞快从他身边掠过,及至门口,不待她亲自吩咐,跟在旁边的张辽立即让两个侍卫上前用力踢开了门。   越过屏风,室内一览无余,宽大华丽的床榻上空荡荡的,只有榻前的木板上伏着一个口吐鲜血的老者,此外再无一人。   萧太后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阴沉如水,她一抬食指:“看看他怎么样了?”   张辽咽了咽口水,走过去弯腰把食指凑到福康的鼻端,探了探,然后一脸惊喜地回头道:“娘娘,他还没死,还有气……”   身后早有机灵地宫女去把院使叫了进来,让他给福康看看。   院使凑近一看,见福康嘴唇发青,心里有了答案:“太后娘娘,福康管家应是食了毒药所致。”而且瞧他嘴角勾起的笑容,应是自己吞了药,存了死志无疑。   萧太后也看见了,凤眸中像是结了冰,声音也宛如从冰窟中传来一般:“他要死,哀家偏不让,救活他!”   院使只得领命,连忙放下药箱,就地给福康诊治起来。   “等他醒了通知哀家。”萧太后吩咐了一声,飞快地出了门,站在台阶上,放目远眺着幽静的辰王府,眸光幽暗,晦涩不明。   过了半晌,一连串的指令从她殷红的唇瓣中吐出:“搜,把王府里所有的人都抓起来,押入天牢,严加拷问。再派一队人马前去大长公主府上,告诉她哀家身体不适,请她进宫陪哀家。” 第129章   “也就是说, 陆永宁不见了!”刚说完这一句,萧太后忽然抄起手边的茶杯, 用力砸到来人头上,瓷器撞到来人的头上, 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然后滚到墙角,碎成了几片,但来人却连大气都不敢吱一声。   萧太后犹不解恨,凤眼眯起,阴沉沉地盯着来人:“张中候,哀家吩咐你派人盯着公主府,你都当耳旁风了, 连一个大肚子的孕妇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要你何用!”   顶着一块大包的张中候一脸苦涩, 也不辩解, 垂头认错:“请太后娘娘责罚!”   他真是有苦难诉,接到太后娘娘的命令后,他便安排了人盯着公主府, 长公主已经怀孕八个多月, 身体笨重,且听说怀相不大好, 因而一直不怎么出府。他本以为这是一个极简单的差事,谁料长公主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也难怪太后娘娘如此生气。   萧太后眼尾往上挑, 嫌恶地瞪了他一眼,若非这人忠心耿耿,现在是非常时刻,不好寻人代替他,她定不会饶了他。   旁边的初月猜到了萧太后的心思,连忙上去给木疙瘩一样实诚的张中候打个圆场:“张中候大人,责罚有何用,你还不快快想办法将功折罪,莫耽误了娘娘的大事。”   张中候意会过来,连忙道:“太后娘娘,请给微臣两天,不,一天时间,微臣一定会把长公主寻出来。她即将临盆,应该走不远,定是寻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见他还知道补救,萧太后面色稍缓。不过这人真是个榆木脑袋,连找陆永宁都要初月提醒他。   “你私底下安排一百人去追查陆永宁和陆栖行的下落,若是被人发现就说公主和王爷被歹人劫走了,生死不明。另外再派一支机灵点的小队,潜入杨川古道,去打探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何事,不管有何消息,务必速速传回来,越快越好。”   张中候只是为人直板了一些,并不是真傻,作为萧太后信任的心腹之一,自然明白萧太后的打算,听她提起杨川古道,眉心一跳,紧张地问:“娘娘,发生了何事?难道是老国丈……”   算算时间,老国丈也应该快到京城了。   萧太后没有与他废话,当即把那本奏折丢给了他。   张中候接过翻开仔细一看,越往下翻,心情越沉重:“娘娘,难道国舅爷出事了?”   萧太后闭上了眼,复又睁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本宫怀疑陆栖行早已经出宫了。”   “可辰王不是病了吗?”这几天辰王的病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太医院的太医几乎倾巢出动。辰王就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把太医院这么多太医全收买了,毕竟太医院里也有萧太后的心腹。   萧太后勾唇冷笑:“谁知道呢,在杨川古道动手的即便不是陆栖行本人,也是受他指使。”   她爹可是带了五千精锐进京,寻常山贼劫匪哪会是他的对手,见到这么大支队伍早绕道走了。况且祂尔山那边只有小股的匪贼作乱,不成气候。   张中候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忙拱手应道:“是,微臣这就去办。”   萧太后挥挥手,示意他退下。撑着额头沉默少许后,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暗红色的书桌前,提笔写了一行小字,然后递给了初月:“放到老地方!”   初月郑重地点点头:“是,娘娘。”   初月跛着脚,借着夜色,避开众人,提着一盏灯笼,缓缓出了云光殿,沿着御花园中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一路直行,然后来到宫墙附近一处偏僻陈旧的废弃宫殿。然后回头四处张望了一眼,再吹灭了烛火,轻手轻脚地走进了这座宫殿。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她又提着灯笼走了出来,沿着原路返回了云光殿。   路上遇到两个值夜的宫人,正打哈欠,见她路过,忙站起身道:“初月姑姑,这么晚了,你可是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初月扬了扬手里的食盒,浅浅笑道:“多谢你们的好意,太后娘娘晚饭用得太少了,我去厨房给她拿点宵夜。”   两个宫人艳羡又钦佩地目送她离去,等她走远一些了,才小声议论道:“初月姑姑如此贴心,难怪最受太后娘娘的宠爱。”   萧太后并未睡,只是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她的脚步声,问了一句:“办好了?”   初月福身应是。   萧太后随即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脸的厌烦:“给哀家梳妆。辰王府的事瞒不过那群老家伙,他们肯定又会扯一番皮。”   初月得令,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细细吩咐了一阵,很快,便有许多宫女捧着银盆、热水、汗巾等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伺候萧太后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等萧太后收拾好,梳上威严的妆容,换上华丽的凤袍,已经过了五更,早朝的时间也快到了。她站起身,挺直背脊,走出去,坐上銮驾,前往明德殿。   今日的朝会果然如她所料,这些大臣一上朝就质问她,昨夜为何会派人去搜辰王府。   萧太后脸上挂着矜持的笑,眼神鼓励地看着这群七嘴八舌的大臣,等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才眉心一拧,一脸沉痛地说:“诸位爱卿,辰王和长公主失踪了。”   她一抛下这个惊雷,底下都大臣静默了一瞬,随即面面相觑,有沉不住气的,站出来就问:“太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萧太后扫了底下的大臣一圈,目光在陆栖行那一派官员身上停留了一圈,然后对上正在发问的官员:“向大人,哀家也不知。辰王病重,长公主怀胎八月有余,都是不宜出门远行的状况,如今却出了这种岔子,侯大人,你说是什么情况?”   侯岩庭,御林军总统领,执掌二十万禁军,负责保护皇上,拱卫京师,与辰王陆栖行素来交好。   被萧太后这一质问,大臣们立即齐刷刷地望向侯岩庭。   城门口都是他的人,王爷和公主不见了,他总该知道一二才是。   侯岩庭三十出头,生得虎背熊腰,面色冷冽,听到萧太后别有用心的质问,他从队列中站出来,拱手道:“回太后娘娘,微臣前两日去了西山练兵,昨日傍晚才归,请容属下回去查守城的将士,再给娘娘答复。”   说罢,抬起头,目光不避不闪地迎上萧太后犀利闪着寒光的眸子。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交汇,很快便又分开了。但敏感一些的臣子还是察觉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侯岩庭手握重兵,偏生又是个冷肃、软硬不吃的古怪性子。萧太后心里恼火得很,但就这点小事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治他的罪,只能权且忍他:“侯统领说得是,那哀家就等着你的调查。辰王和大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弟弟妹妹,哀家与皇上也着实担忧得紧,希望能早日听到候统领的好消息,不管如何,定要把辰王和长公主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侯岩庭一拱手,也不废话,只说了一个字:“是!”   然后大步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姿态不卑不亢,冷硬刻板的脸上也没任何的变化。   紧接着又有一萧系官员上前道:“皇上,太后娘娘,辰王和公主的身体特殊,昨日白天,还有太医去给辰王诊治了。依微臣愚见,他们很可能还在城内,应立即关闭城门,在城中严密搜查,尽早找到辰王和长公主殿下,否则拖得久了,万一出现了意外,这可如何是好。”   “确实有这种可能,诸位爱卿怎么看?”萧太后笑盈盈地望向群臣。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聪明地早猜出了这才是太后的目的。不过这也不过分,反而正当得很,毕竟消失的是两个皇亲国戚,关闭城门是理所应当的。   “伏大人所言甚是,辰王和长公主乃千金之躯,拖不得,应立即关闭城门,全城搜索。”大家都没反对。   只有冯御史站了出来,颤抖着一跳一跳的白胡须,慢吞吞地说:“太后娘娘,伏大人言之有理,确实应该关闭城门搜索,不过八扇城门皆关闭,恐给百姓带来不便。依老臣之见,何不单开一扇城门,加派人手在那儿盯着,既能防止贼子逃脱,也能方便实在有急事需要出城的百姓,还可减轻不明真相的百姓的恐慌。”   这番话合情合理,很快便有大臣站出来呼应冯御史:“太后娘娘,冯大人的提议甚妙,不然万一百姓有个生老病死的大事,岂不是会造成终身的遗憾。”   他们打着为百姓着想的名义,萧太后也不好独断专横,只能笑盈盈地应下了:“还是两位爱卿想得周道,便依两位所言行事。”   “太后娘娘圣明!”于是此事便这么定下了。   随后提起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夜未睡,萧太后勉强打起精神跟他们周旋一二,待事情说得差不多了便宣布了退朝。   回到云光殿,她的脸立即沉了下来:“就朝堂上的情况来看,侯岩庭很可能知道陆栖行的下落,甚至他们兄妹的失踪都是侯岩庭的手笔。”   这对御林军总统领的侯岩庭来说,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   初月闻言,站在一旁静默不语。太后娘娘说这些并不是问她一个奴婢的意见。跟了萧太后十来年,她已经很了解萧太后的性子了。   果然,她没接话萧太后也没理。   沉吟片刻后,萧太后把茶杯重重地掷在桌上,凤目往上一翘,似是下了决心:“事不宜迟,你去通知那边,计划提前,尽早动手,越快越好。”   初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琥珀色的眸子中一片惶恐之色,有些担忧地问:“可是……娘娘,咱们不等老国丈那边的消息了吗?”   当初可是说好,等老国丈进京才动手的。老国丈一生戎马,威名赫赫,手底下出过不少将士,目前御林军中就有一部分中级将领曾在他手下从过军,得过他的提拔和指点,好歹有两分香火情。他一出面,这些人即便不会倒戈,但也多少会受影响,个别甚至会消极怠工,这可是他们的机会。   而且老国丈这次进京还带了五千精锐,里应外合,双面夹击,定能杀侯岩庭一个措手不及,只要解决了他,京城就会尽数落入他们的手中。   萧太后如何不知道计划提前,贸然行动的危害,只是,事已至此,她有种预感,若再不动手,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萧太后沉了沉眼,目光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坚毅:“不用等了,最迟到明日,他若还没来,就不会再来了。”   言罢,萧太后闭上眼,右手紧紧攥紧,掐入掌心。   根据那县令的奏折推算,事发至今,应有两到三日,若父亲在这一战中安然无恙,且保存了大部分实力,那最迟应在明日就能到京城,一样能赶上她的计划。   但她最担心的是父亲损耗太大,甚至有个闪失,不能回京相助,她这么空等下去,反而错失了良机。反倒不如趁着陆栖行不在的时机,先下手为强,只要控制了京城局势,固守京城,依京城固若精汤的防线,陆栖行短期内也拿她没法。若是父亲能潜伏回北疆,执掌北疆几十万大军,遥相呼应,便是陆栖行也要忌惮他们三分,到时候鹿死谁手,还未为可知。   初月听了,明白她已下了决定,飞快地应下:“是,奴婢会寻个机会通知那边。”   ***   当天半夜,萧太后才睡下没多久,张中候便连夜赶入宫中求见。   听到初月的通禀,萧太后心知他那边定是得了什么消息,连忙起身,飞快地换了一身衣服,出去见张中候。   “可是有了陆栖行兄妹的消息?”萧太后出去便道,一日不知道陆栖行的下落,她就很难安心。   张中候摇头,双手递上一张折成卷的小纸筒,递给了旁边的初月:“太后娘娘,杨川古道那边传来消息了,微臣急着给娘娘送过来,还未来得及看。”   这个消息一样让萧太后很激动,她接过初月递上来的纸条,飞快地拆开,一目十行,不过短短几息功夫便看完了。   “陆栖行果然去了杨川古道,还伏击我父亲,咱们被他的障眼法给骗了!”萧太后气得牙痒痒的。   听到这个坏消息,张中候垂头默不作声。   不过很快,萧太后又笑了,畅快地说:“他也跟着消失在了祂尔山中,章卫亲自带人去追了,现在还没找到人。哼,祂尔山山高林深,其中猛兽毒蛇不知凡几,他这是找死!”   张中候听得精神一振,附和道:“那娘娘,辰王他……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萧太后冷笑一声:“难说,祂尔山山高陡峭,地势险峻,即便他没出意外,要从那座大山中走出来,也得消耗不少的时间。这是咱们的机会,张中候,你让你的人准备好了,随时待命。”   张中候心中一凛,忙应道:“是,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   因为辰王和长公主无故消失,侯岩庭回去后大力整顿了一番御林军,当天就安排人四处去寻找王爷和公主的踪迹,两府的下人也全被他抓去审问了一番,但没有找到任何的线索。似乎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   与此同时,城门也被关闭了,只在东边城门留下了一个出口,凡是进出城的百姓皆要严厉搜查一番,还要有燕京城固定居民做担保,以免有浑水摸鱼者。   这么一折腾下来,街上到处都是穿着军服别着大刀的士兵,整个京城里到处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恐慌在一些消息灵通的百姓中蔓延,许多人都囤积了粮食,守在家中闭门不出,街道上瞬间空了一大半。   因为有闻方在,傅芷璇的消息更为灵通,她甚至知道萧太后派人搜查辰王府和公主府的事。   因而萧太后在朝堂上的那番说辞能糊弄那些不知底或是乐得装糊涂的大臣,却瞒不过他们这些知情者。   “萧太后这是撕破了脸,准备动手了吗?”她担忧地问闻方。   闻方颔首,给她解释道:“在王爷离京之前,他就发现萧太后派人盯上了公主府和王府。因而早有防范,找机会偷偷把公主送出了城。公主这段时间深居简出,几天不见,也不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听说陆永宁已经不在京城了,傅芷璇也放下心来:“听说她就快要生了,避开也好,女人生孩子可是如同闯鬼门关的事情,确实需要一个清净安全的地方。”   “可不是,王爷也是担心这一点。公主这一胎不巧,竟赶上这种混乱的时候,也不知……”闻方感叹了一句,忽地打住,没再说丧气话,而是看向傅芷璇,提出了一件令傅芷璇惊讶的事,“夫人,其实王爷临走前还吩咐了小人一件事。若是京城的局势不对,让小人想办法送夫人出城,去外面避避风头。”   傅芷璇很是意外,沉思片刻,苦笑着说:“我不能走,我若走了,我爹娘妹妹,还有我大哥的那几个孩子以及我傅氏家族的人怎么办?”   家族里其他人虽没对她有过多少恩惠,但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若是她的苟且偷生,是以亲生父母、妹妹、几个孩子和上百傅家人的性命为代价,那么她宁可不活。   死亡固然让人恐惧,但背负着无限沉重的良心债活一辈子,她这辈子又如何能活得心安,只怕时时刻刻都要承受良心的谴责,一生都活在愧疚和悔恨中。   闻方明白她的为难,但是他的职责是保护她的安全。京城现在风声鹤唳,萧太后又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万一让她发现了傅夫人与王爷的关系,傅夫人的处境会很艰难。   “夫人,不若小人想办法,将令尊令堂几人也一并送出去。”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傅芷璇不想为难他,摇头道:“闻方,你不必惊慌。萧太后还未必会发现呢,你也说过了,王爷一向很谨慎。”   见闻方还要劝,她伸出手制止了他:“现在萧太后即便心里怀疑我,但没有证据,若我一走,岂不是证实了她的猜测,她定会迁怒于我的家人。况且,我不过是一小人物,她未必会记得我。”   傅芷璇心里还有一层隐忧没法向闻方道明。若是陆栖行失败了,她若离开了京城,傅氏一门几百人都完了,相反,她留下来,还有可能逃过这一劫,她赌的便是萧太后寻不到她与陆栖行来往的证据。   赢了,皆大欢喜,无论陆栖行成还是败,她的家人都能保全。输了,现在忙得焦头烂额的萧太后估计也想不起她的家人,只会全力针对折磨她一个人,只要能撑到陆栖行进城,她的家人便能得救。   闻方明白了她的心思,眼眶发涩,声音嘶哑:“夫人,你为何不多替自己想想。”   傅芷璇豁达一笑:“这本就是我给他们带来的灾祸,我不能护他们周全已经很抱歉了,怎能只顾自己一走了之,连累他们。闻方,若是萧太后找上了我,你千万别冲动,替我保护我爹娘。”   听到她这番像是交代遗言的话,闻方心里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摇头道:“夫人,你不用担忧,不会有事的。”   傅芷璇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但愿如此吧。” 第130章   正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日傅芷璇的担忧就成了真。   次日午后,张辽突然带着一队身穿冰冷铠甲的士兵出现在了城南刚建成的善堂前, 皮笑肉不笑地说:“傅夫人,好一阵不见, 太后娘娘很是惦记夫人, 今日派杂家来接夫人去宫中一聚。”   粗粗一扫,这一队士兵竟有好几十人。这阵势,哪是请,分明是不容傅芷璇拒绝。   闻方见了脸色一变,立即不动声色地往前跨出一步,挡在傅芷璇的左侧,浑身紧绷, 似一柄出鞘的利剑, 随时都会挥出去。   只是他势单力薄, 又怎么会是早有防备的张辽等人的对手。敌我力量太悬殊, 不过是多一个人去送死罢了。   傅芷璇心乱如麻,她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然后轻轻拍了拍闻方的胳膊, 示意他别轻举妄动,接着对张辽抬首一笑:“张公公, 你看我在善堂待了一天,满身都是尘土,能否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免得进宫冲撞了娘娘的凤体!”   张辽肩膀一抖,偏着头,摇着拂尘,眼睛虚成一条线,假惺惺地说:“傅夫人,你就别为难咱家了,太后娘娘还等着呢,耽搁了,惹娘娘不高兴,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说罢,朝带来那一队士兵使了一记眼色,领头之人往前一站,手按住刀鞘,目光森冷地盯着傅芷璇,用粗嘎的声音道:“傅夫人,请!”   形势比人强,傅芷璇转过身,用眼神安抚闻方,轻轻说道:“我要随张公公进宫一趟,你待会儿回去给小岚带个信,不然她又要哭鼻子了。”   说完,下巴轻轻往下一点,眼神带着恳切之意,直直盯着闻方。   闻方明白她的意思,不由眼眶泛红,藏在袖中的拳头捏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跳,半晌才从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夫人放心,一切有小人!”   傅芷璇见他没有冲动,放下心来,冲旁边的张辽一笑:“劳张公公久候了。”   张辽没有废话,一扬拂尘,用细细尖尖的嗓音说了一个字:“请!”   傅芷璇提起脚,踩上马凳,爬上了这座褐色的马车,钻进去,掀起帘子,朝路边脸色铁青的闻方轻轻点了点头。   马车疾驰,她的身影连同这座奢华的马车一并消失在了滚滚的车轮声中。   闻方目送她离去,直到看不见才收回眼神,用力一拳砸到了墙上:“该死!”   这面墙壁上的那块砖头立即裂开两根同发丝那么粗的缝隙,李工头看到这一幕,大骇,往后退了一步,脖子跟着一缩,讪讪地说:“闻方,你把墙都捶坏了……”   闻方恰好回头,眼神中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李工头吓得嘴唇一个哆嗦,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见他并没有其他攻击性的行为,李工头稍微放下心来,小声劝道:“闻方啊,你也别担心,好人有好报,傅夫人人这么好,不会有事的。说不定是太后娘娘知道了她所做的善事,让她进宫受赏呢!”   闻方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家受赏是一下子来这么多士兵,不由分说地把人带走啊。况且现在是下午了,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黑了,宫门也会紧闭,夫人今夜只怕是回不来了。   李工头不明白他怎么又突然变脸,扯了扯嘴角,干瘪瘪地说:“你别这么小题大做嘛,夫人一定会没事的,要不咱们……”   闻方理都没理他,转身飞快地踏入旁边的那一条巷子里,然后一路净挑捷径走,很快便走回了客栈。   坐在门口摘豆角的小岚瞧他一个脸色阴沉地跑了回来,忙放下豆角,跑过去问道:“闻方,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家夫人呢?”   闻方斜了她一眼,想起傅芷璇的叮嘱,压下心里都愤怒和憋屈说:“萧……太后娘娘请夫人进宫,要褒奖她,今夜应该不会回来。”   小岚不知内情,一听说傅芷璇能得太后赏识,顿时眉开眼笑,美滋滋地说:“真的?那真是太好了,咱们家夫人得了太后娘娘的伤势,看谁以后还敢欺负夫人。”   得,无知果然比较幸福!   闻方瞥了她一眼,扁扁嘴,什么都没说,飞快地往二楼走去。   小岚见了,仰起头,大声提醒他:“闻方,你走错了,二楼上面是客房,还有几个客人住着呢,你别惊扰了客人。”   闻方充耳不闻,飞快地上了二楼,走到倒数第二间,然后弯起中指,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一轻二重,极富韵律和节奏。   住在这间客房的客人立即打开了门,看到闻方面色一喜,生恐被人瞅见,飞快地往走廊里扫了一圈,然后用力把闻方拉了进去。   闻方随他拉进去,然后往凳子上一坐:“行了,张罗,现在京城里乱得很,客人都退房,找门路出城避风头了,二楼就只剩你们几个,没其他人,你去把大勇他们叫来,我有事要吩咐。”   张罗见他一脸严肃,猜测应是出了状况,忙点头应是:“好,闻大人你稍等,属下这就去叫人。”   不一会儿,连同张罗在内,五个行商打扮的男子匆匆走了进来,往闻方对面一坐,紧张地问道:“闻大人,你这么突然叫咱们来,可是有事?”   毕竟,从他们住入这间客栈近一个月,闻方从未上过二楼,哪怕是在门口见面,也是装作不认识。   闻方压抑的目光在五人身上溜了一圈,闭上眼,语气沉重地说:“夫人被萧氏召进宫了。”   召进宫?这又不是第一回 ,不过闻大人这反应……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张罗被推出来,代表大家问道:“闻大人,这可是不妥?”   闻方把今日在善堂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萧氏竟派了好几个士兵来押夫人进宫,她应该是知道王爷与夫人的关系了。如今,单凭咱们,绝对救不了夫人,因而我让你们是有一事要吩咐。”   张罗五人连忙点头:“咱们本来就是奉王爷之命,来保护傅夫人的,闻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闻方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逐渐变黑的夜色,说道:“咱们去找候统领,如今京城里也只有他能救夫人了。”   “闻大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张罗顺从地说,其余四人也跟着点头。   闻方欣慰地笑了,飞快地下了指令:“我去侯大人府上看看,你们去御林军军营外,还有几个城门处找找。侯大人经常值夜,亲自带队巡逻,这几天,京城这么乱,他不一定会回府,发现了人,你们立即来侯府通知我。”   张罗点头,笑着应下:“好,那属下去了。”   闻方摆了摆手,等他们一下楼,他也紧跟着走了下去。   小岚见了,不解地望着他:“天都要黑了,你去哪儿?”   闻方扯了个借口:“苗公子回来了,苗管家让我去一趟。待会儿就宵禁了,我恐怕回不来,你与张柳不必等我,早点把门关了,守在屋子里,不要乱跑。”   话未说完,人已经像一阵风一样不见了踪迹。   小岚见了,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自己都到处乱跑还好意思说别人。”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飞快地把门关上了。   ***   今日萧太后派来接傅芷璇的马车比以往都要好,车壁是用楠木所制,里面铺着一层厚实柔软的白色绒毯,令傅芷璇都不好意思下脚。马车空间很大,里面热茶、糕点、零嘴,一应俱全。   这种比以往好了不止一倍的待遇不但没让傅芷璇放心,反让她更不安。   萧太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硬押着她进宫,却又来这么一出,真是令人摸不准头脑。   见傅芷璇拿着一颗炒熟的栗子半天都没吃,马车里被派来伺候傅芷璇的小宫女见了,眨着一对无辜的眼珠子,天真无邪地问:“夫人怎么不吃,不合夫人的口味吗?那夫人喜欢什么,奴婢下回做。”   傅芷璇翘起嘴角扯了个淡淡的笑容:“我不挑食的,只是今天中午吃得比较多,现在一点都不饿。”   说完,把栗子放回了碟子里。   听了她的解释,那小宫女也没多劝,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零嘴、糕点收进了匣子里,又奉上一杯热茶:“夫人喝点水消消食。”   傅芷璇接过茶杯,只在嘴边抿了一下,然后握在掌心,不喝也不放回去。   那小宫女见了,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到底记得规矩,没再说什么。   在傅芷璇的忐忑不安中,雄伟、华丽又阴森森的皇宫终于出现在眼前。   听到张辽地提醒,她握了握拳头,掀开车帘,在小宫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傅夫人,娘娘还等着,走吧。”张辽一甩拂尘,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今这座宽阔华丽的皇城于她来说,无异于一只张着大嘴的猛兽,朦胧的夜色似乎是他的血盆大口,只要她一踏入就会被连人带骨,吞噬得精光。   但她没有选择的权力,傅芷璇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士兵,无声地叹了口气,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瞧萧太后这样,似乎不准备一下子弄死她,也许这就是她的机会。   “傅夫人,走吧。”张辽瞧她一副如赴刑场的模样,瘪了瘪嘴,捏着嗓子,催促道。   傅芷璇点了下头,抬脚跨入了这扇朱红色的大门,走向那未知的命运。   夜晚的皇宫,格外安静,路过的的宫女太监全都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只有远处时明时灭的宫灯带着一丝烟火气,给这座沉闷的宫殿增添了一丝人气。   直到云光殿,前方才一片灯火通明,宫女太监进进出出,一派繁华之相。   傅芷璇紧随着张辽一起步入云光殿,才走进院子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咿咿呀呀地曲调声。   她怔了怔,抬头瞥了张辽一眼。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张辽回头瞧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解释道:“娘娘喜欢听戏,尤爱青衣。”   “多谢公公提点。”傅芷璇向他致谢。   张辽没回头,似是不想搭理她。   两人步入殿中,只见萧太后坐在一张躺椅上,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的,殿中央有一位青衣捏着手指,咿咿呀呀的嗓音拖得老长,哀怨动人。   张辽把傅芷璇领到殿门口就退下了,独留傅芷璇一人尴尬地站在那儿,进退维谷。   瞧萧太后听戏的性子正浓,她也不便进去打断,只好站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过了许久,那青衣的水袖一舞,曲声戛然而止。她遥遥地冲萧太后行了一礼,旁边的初月见了,端起一只盛满银元宝的托盘,走过去,递给那青衣。   青衣接过,又冲萧太后一拜,然后缓缓退了出去。   这下站在门口的傅芷璇就格外显眼了,初月见到她,迎了上来,笑道:“傅夫人请随奴婢来。”   傅芷璇跟着她走入殿中,朝萧太后行礼:“民妇见过太后娘娘。”   萧太后睁开一对妩媚的眼睛,眼波流转,似乎才发现天黑了,慵懒地眨了眨眼,语带深意地说:“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赐座!”   后面两个宫女立即抬了一张古朴的椅子过来,放置在傅芷璇背后。   “谢娘娘赐座!”傅芷璇盈盈一拜,然后微微屈身,臀部堪堪沾着椅子边,背脊挺得直直的,垂眉顺目,默不作声。   似是瞧出了她的小心翼翼,萧太后美目一弯,目光中异彩连连,说出的话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亲昵:“傅夫人何必这么小心,哀家又不会吃了你。这两日找辰王和长公主,没找到人,不过歪打正着,倒是发现了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咱们大燕素来不近女色的辰王殿下也有了意中人。作为嫂子,哀家很是替他高兴,若非辰王不见了,哀家连夜就要下旨赐婚……”   随着她的话,傅芷璇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心底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等萧太后的话告一个段落,她闭上眼,插了一句嘴:“太后娘娘,给民妇一个痛快吧!”   听到这话,萧太后眨了眨眼,啧啧两声:“傅氏,遇到点事就求死,你可真让哀家失望。哀家都要怀疑陆栖行的眼光了,他究竟看上你什么?”   傅芷璇脸色一白,咬住下唇,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太后娘娘,从民妇踏入这座宫殿开始就明白,民妇已是那案板上的鱼,与其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不如求个痛快!”   “那本宫同意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说这话时,萧太后妩媚的眉眼中没有一丝笑意,相反里面充满了杀意。   傅芷璇藏在袖下的手一缩,闭上眼,跟着点了一下头:“谢太后娘娘成全!”   瞧她这幅视死如归的模样,萧太后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哀家与你开玩笑的,咱们可是要做妯娌的,一家人哪能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她接下来那句话,傅芷璇听得不大真切,脑子里只有“开玩笑”三个字盘旋回荡。她赌赢了,萧太后果然不愿意让她这么轻易就死了,不管是因为还没找到陆栖行,还是觉得没折磨够她,这总是她的一个机会。   见她痴痴的坐在那里,橡根木头桩子一样,失魂落魄的,似乎在为没能痛快地死去而遗憾,萧太后眉宇间闪过一抹阴霾,转瞬即逝。   下一刻,她脸上又恢复了笑容,装似闲聊地说:“傅氏,你与辰王是怎么结识的?”   傅芷璇抬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萧太后笑眯眯的:“今夜有事不能睡,你就当说故事给哀家听吧。”   “是。”傅芷璇组织了一下措辞,一语带过京城的事,着重讲述了安顺的事,“民妇一个人逃到安顺城,身无分文,都快沦为了乞丐,就在这时遇到了辰王殿下。他收留了我,还带我回京,民妇感激不尽。”   傅芷璇笃定这么短时间内,萧太后没法派人去安顺调查清楚,因而真话假话掺半,把两人的感情更多的归结于恩情。   萧太后听出了她的意思,挑眉一笑:“好一出英雄救美,真是有意思。”   傅芷璇垂下头,声音闷闷的:“娘娘,若非辰王殿下相救,民妇只怕会横尸安顺街头。王爷,他是个好人。”   好人!多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萧太后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涌了出来,良久她才止住笑,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傅芷璇:“这么说,你只是因为感恩才与辰王凑到一块儿的了?”   傅芷璇闭上眼,面上一片无奈:“娘娘,若民妇不随苗夫人南下,就不会遇到劫匪,也就不会流落街头,被辰王所救,更不会看到不该看到,为求自保,只能越陷越深,不得不随波逐流。说到底,不过是世事无常,身不由己罢了。”   “好一句身不由己!”萧太后拍了一下手,似是找到了共鸣,“身在局中,不能抽身,只能不停地往前走,否则后退一步就将万劫不复。”   闻言,傅芷璇抬头,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但这样感性的情绪于萧太后来说,实在是太短暂,转眼间,她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傅氏,谢谢你今日陪哀家说了这么多话,哀家也要请你看一场好戏。”   傅芷璇一脸莫名,却见,萧太后冲旁边的初月挥了挥手。   初月躬身退出了大殿,很快就领着一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一双眼珠子滴溜溜机灵转着,穿着一身御林军军服的年轻男子进来。   “小人参见娘娘。”他跪地一拜。   萧太后轻轻抬了抬头:“起来,情况怎么样了?”   男子站起身,面带笑容地说:“娘娘放心,一切都很顺利,侯岩庭已经踏入了咱们的圈套而不自知,就连他的几个心腹也跟着一并中招了。”   萧太后满意地颔首:“下去吧,盯紧点,尽快解决了侯岩庭,免得夜长梦多。”   “是,娘娘放心!”男子恭顺地行了一礼,又被初月领了下去。   傅芷璇的脸色一片惨白,背上冷汗淋淋,侯岩庭可是御林军总统领,执掌二十万御林军,与陆栖行交好。除掉了他及其心腹,二十万御林军就会落入萧太后的手中,到时候,就是陆栖行回来了,也不得其门而入。   萧太后慢慢地欣赏了一番她脸上的恐慌神色,然后端起一杯茶,笑容满面地说:“想必你已经猜到了,今日有人请侯岩庭喝酒,一顿送葬酒,咱们祝候统领一路走好。你与哀家一道等候这个好消息吧。”   说罢,拿起杯子,轻轻把茶水撒了出去,像是在祭奠逝去的人一般。   ***   与此同时,闻方也接到了消息。   “你说候统领今日去了邵永利家喝酒?”他蹙紧眉头,不解地说,“现在京城这么乱,候统领应该没心情去喝酒才是。”   张罗解释道:“据说是邵左统领前一阵喜得麟儿,今天正好满月。邵左统领连生了八个女儿,总算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因而大肆庆祝,广邀同僚,帖子在半个月前就发出去了。作为上司,候统领肯定不可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所以今儿就去了邵府。”   闻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中升起的月亮,拧起眉头说:“照这么看来,候统领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越等得久,夫人越危险,我去邵府外等他。既然已经寻到了候统领的下落,你去把其余的弟兄们也一并叫回来,别在外面浪费时间了。” 第131章   邹永利作为御林军的左统领, 地位仅次于总统领侯岩庭,乃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他儿子的满月宴自是引得八方瞩目, 尤其是大半个月前他就把帖子发了出去,现如今虽说京城里出了点事, 但帖子都发出去了, 也不好不办。   因而这一日邹府灯火辉煌,人流如织,喧嚣声不绝于耳,京中大部分官员都来恭贺,尤其是御林军内正六品以上的将军,除了个别轮值者,其余人等无不来贺, 因而满院子都是腱子肌结实的武将。   一群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壮汉凑到一块儿, 酒过三巡, 便故态萌发, 一个个猜拳斗酒,闹得火热,就院子都是他们的喝彩声和起哄声。   邹永利人逢喜事, 又是主人, 被灌得最多,脸红通通的, 鼻尖冒汗,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摇摇欲坠。   御林军右统领蒙丁山见了,缓缓抬起颤抖的食指,打趣道:“老邹,你这是老当益壮啊,咱们今儿也不耽搁你了,回去使把劲儿,十个月后……咯,十个月后再抱一个大胖小子,又请弟兄们喝酒。”   “哈哈哈……”他的打趣引得满院子的武将都哄堂大笑,个别兴起者,甚至用筷子敲着碗,大声嚷嚷,“邹统领,明年又等着你请咱们喝酒!”   倒是始作俑者蒙丁山挖了个坑给邹永利后,自己却撑不住,一头栽倒在了桌上,呼呼大睡。   旁边的将领看得乐不可支,指着蒙丁山说:“蒙统领也不行了,找个地方让他歇歇,咱们再继续。”   一副不醉不归的模样。作为上司兼同僚,也是在场唯一还勉强能保持清醒的侯岩庭摆了摆手:“行了,明日有事,别耽搁了正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空大家再聚。”   他发话,大家也不起哄了,作为东道主的邹永利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瓷碗,往前一晃,酒水洋洋洒洒倒了一半,他似乎毫无所觉,打着酒咯说:“咯,咯,候统领说得对,明日还有事,今天就到此为止。最后一碗,我先干了,我老邹感谢大家赏脸……门口,东一营的弟兄们正在候着,让他们送大家回家。”   东一营最近负责内城巡逻,对大街小巷最为熟悉,由他们护送这群醉汉回家,再合适不过,大家纷纷赞邹永利想得周道,一个个端起碗,仰头一口灌下。   忽地,空气中传来哐当一声,紧接着是一只瓷器碎裂,滚落到地上的声音。   在场的人大都是身经百战之辈,对这声音熟悉极了,哪怕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也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声源处。   只见一柄闪着冷光的大刀出其不意地袭向正仰头喝酒的侯岩庭的咽喉。这刀快,侯岩庭的反应更快,手中的瓷碗往前一推,手扶着椅子,往后一番,跳出座位,一把举起先前还坐着的椅子堵了上去。   那刀划破瓷碗,毫不留情地往推进,一把劈开了结实的梨花木椅子。正要劈向侯岩庭的面门,却见侯岩庭已经飞快地拔出旁边呆滞的副将身上的佩刀,横着直面迎了上去。   两刀相接,发出斯斯斯刺耳的铮鸣声,侯岩庭用力往前一推,对面那刀不敌,哐地一声,从手中脱落出来,握刀的蒙丁山见事不可为,往后猛然一退,怒喝一声:“还不动手!”   这四个字如平地一声惊雷,终于拉回了众人的神智。大家看着眼神清明,一脸凶相的蒙丁山,俱是一惊。   站在侯岩庭旁边的副将反应最快,上前怒斥道:“蒙丁山,你要做什么,想造反不成?邹统领,快让东一营的将士进来,把他们拿下。”   蒙丁山冷哼一声,脸上浮起讥诮的笑:“邱副将,我看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   鄙夷了邱副将一句,蒙丁山再不理会他,扭头瞥向一脸呆滞的邹永利:“还不动手。”   邹永利双手握拳,面色颓然,愤慨地说:“不是说好由你动手。”   此言一出,副将呆滞,忠于侯岩庭的将领皆怒目而视,瞪着邹永利:“好你个小人,出卖兄弟,忘恩负义的小人。”   邹永利本是侯岩庭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人十几年前在一个大营从军,他还救过侯岩庭一命,两人有过命的交情,因而谁也没到他会叛变。   蒙丁山冷哼了一声,嗤笑道:“行了,邹统领,走到这一步,难道你还以为有回头的余地?不说别的,就是为了你那娇妻幼子,你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   不知哪一句戳到了邹永利,他身体一晃,脸上的酒气消散,布满猩红血丝的眼睛中升起一抹狠戾:“候统领,道不同不相为谋,得罪了!”   说完,挥了挥手,东一营的士兵得了命令,一个个手持大刀,飞快地跑了进来。东一营一直是他的人,也只有他,侯岩庭才不会防备。   见此状况,明白今夜是别想善了了,副将并一众侯岩庭手底下的将领纷纷往侯岩庭身边靠拢,眦睚欲裂地瞪着邹永利:“邹统领,你可想清楚了,踏上这条路,你就别想回头了。”   蒙丁山听了,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冷声道:“少废话,动手!”   闻声,邹永利闭上眼,下了命令,东一营的士兵立即拔出大刀冲了上去,蒙丁山与邹永利的下属见状,也拿起武器,加入进去。双方人数悬殊太大,形势一面倒,对侯岩庭一方不利极了。   副将见了,很是着急,一边拾起地上刚才蒙丁山丢掉的那把大刀抵挡冲上来的东一营士兵,一边焦急地说:“候统领,他们人太大,咱们恐怕不敌,属下想办法拖住他们,你快走。”   那边的蒙丁山握住发麻的手腕,哈哈大笑:“想走,门都没有,外面也全是我们的人,甘龙,你不是对侯岩庭忠心耿耿吗?今日就随侯岩庭留在这里吧。东一营的将士们都听着了,一个都不许放走。取下侯岩庭首级者,封千户侯,擢三品大将军,取下甘龙首级者,封百户侯,擢四品将军。其余人等,无论杀了哪一个皆官升一级,奖黄金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是这种形势一面倒,对己方有利的情况。东一营的士兵被这奖励刺激得眼球充血,一个个干劲儿十足,提起刀,不怕死地冲上了上去,衬得侯岩庭这方更显颓势。   哪怕他这边都是正六品以上的将军,身经百战,但也禁不住对方的人海战术,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   甘龙见了,越发着急,再次催促道:“统领,咱们兄弟想个办法,撕开一条口子,你冲出去。”   倒是侯岩庭,脸上神情不变,手起刀落,一刀舞下去,切人如切瓜,不过几瞬,他的面前已躺了好几具血淋淋的尸体。   “少废话,杀。”侯岩庭的指令简洁犀利,一如他这个人平时为人处世的风格。   邹府中刀光剑影,武器摩擦声不绝于耳。   躲在邹府外等着侯岩庭的闻方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刀剑撞击声,斥候的敏感和机警让他立刻意识到府中肯定是出了事。   “我想个办法进去看看。”他从小巷中站了起来。   旁边的张罗见他一脸严肃,嬉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地说:“闻大人,御林军八成的将领都在这儿,能有什么事。说不定是喝高了,动起了手,比划比划。咱们的身份不宜暴露,还是别出去了。”   闻方竖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摇头说:“不对,比划顶多一两人动刀,你们听这声音,杂乱无章,而且动静很大,像是许多人在动武。我想办法去探探里面发生了何事,你们在这里等我。”   “可是,邹府外到处都是侍卫,你怎么混进去?”张罗指了指府外的一群士兵,为难地说。   闻方扫了附近的地势一眼,自信地说:“我有办法。”   说罢,纵身一跃,飞快地闪入邹府后门那一条小巷子,沿着漆黑的小道一路疾行,然后寻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抱着旁边那棵百年老树,悉悉索索,动作迅捷得像一只猿猴,转眼间就爬到了树干上。   他抬起头,往邹家灯火通明的地方一望,发现还是矮了点,看不大真切,又往上爬了两丈,踩在一截支出去的树干上,探头往邹府前院望去。   这一看,惊得他差点从树枝上摔下去。   院中,刀光闪闪,此起彼伏,带起一长串血花,喷洒到烛火上,连烛光似乎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因为离得比较远,他也识别不出哪一方是侯岩庭。   但侯岩庭身为御林军的大统领,他在场的情况下还发生这种事,定是有人犯上作乱。闻方急了,万一侯岩庭有个闪失,谁去救夫人。   他翻身就往树下爬去,才爬了一半,突然看到西边天际燃气一朵绚丽的焰火,啪啪啪,在空中渲染开来,五光十色,格外漂亮,令闻方一滞,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两眼。   这焰火转瞬即逝,他回过神来,又往下爬,结果才刚动,天上又响起了劈劈啪啦的爆炸声,还是在西边天际,同先前那朵焰火一模一样的花色,绚丽灿烂,不同凡响。   这么漂亮的焰火极其少见,而且今日非年非节,怎会有人在天边放焰火,闻方停止了爬树的动作,抬起头,望着天边。   没等多久,又一朵焰火在天边绽开,位置、花色都与先前并无二致。   三朵焰火过后,西边天际沉寂下来,又恢复了宁静。闻方等了一会儿,见天上再无动静,目露沉思,飞快地跑了下去,一口气跑到张罗身边,把院中的情况说了一遍,又问:“你们可看到了西边天际的焰火?”   张罗点头:“太漂亮少见了,连过年也很少看到这样五彩的焰火。”   闻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觉得这不是普通的焰火,应该是有人在发信号。”   “信号?那这是何人所传,要传讯给谁?”张罗一脸茫然,焰火因为醒目,响亮,易引起人注目,历来都有用焰火传讯的传统,不过不是当事者,其他人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闻方也不知道,他看了一眼邹府门口守着的士兵,皱眉道:“我怀疑侯统领遇到了麻烦。”   里面发生了那么大的动静,守在邹府外的士兵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还守在外面不动如山,只怕是防着里面的人逃跑。   张罗五人望着他:“这么多士兵,咱们怎么办?”   闻方想了想,招手叫五人聚拢,小声说:“咱们人太少,凑上去还不够给这些士兵送菜的,只能想办法把动静闹大,虚张声势,说不定有用。”   他这话刚说完,忽然看到两个牵着马的士兵从邹府中走了出来。闻方眼前一亮,一弹手指:“有了。”   ***   邹府内,蒙丁山等人也察觉到了西边天际的焰火,而且他还识得这焰火,震撼比闻方几人还大。   这种五彩焰火是工部最近弄出来的,数量稀少,便作为传讯之用,送到了御林军后备处。不过因为才送来不久,数量又不多,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怎么用,便搁在了后备处。   后备处在城东,今夜这焰火在城西绽放,绝对是有人刻意为之。他眉心一跳,总感觉不对劲儿,忙唤来旁边的心腹,吩咐他安排人出去看看,心腹立即安排了两个脚程快,擅骑马的士兵去城西。   那两个士兵领命出去,本以为要过一阵才会回来,谁料不过短短一小会儿,他们就冲了进来,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垂着头,惊慌失措地说:“诸位将军,不好了,城西发生动乱,有一群不明身份者占据了城门,属下刚跑到前西街,就遇上了来报信的士兵。”   蒙丁山一急,呵斥道:“报信的人呢?”   “在外面,累得喘不过气来,走不动。”士兵伸出食指指了指后面。   “还不快让人把他带进来。”蒙丁山怒喝了一声。   他旁边的心腹亲自出去扶了一个浑身湿透喘着粗气的陌生士兵进来。   “怎么回事?”蒙丁山上前踢了他一脚,“你们云将军呢?”   今晚西城门值夜的可是他的人。   那士兵瑟缩了一下,抱着头偷偷瞟了一眼跪趴在地上,只露出一个毛茸茸头的士兵,惊慌失措地说:“戌时二刻,忽然冲出来一群人,偷袭西门,杀了云将军,然后打开了城门,放了一大队人马进来,打头的好像是辰王,小人见势不妙,立即骑马来给诸位将军报信。”   闻言,蒙丁山还没反应,侯岩庭先侧目瞥了他一眼。   这么一走神,旁边一柄大刀砍来,擦过他的右臂,削掉一截衣袖,露出血淋淋的胳膊。   侯岩庭眉心一皱,手掌一旋,刀转了小半圈,刀锋向上,划向对面那人,一刀刺入他的咽喉。   侯岩庭面不改色,飞快地换了未受伤的右手迎上去,用力拔出大刀,砍向又扑过来的士兵。   对面的蒙丁山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他一听说辰王进了城,脸色就变得铁青,豁地抽出旁边心腹的大刀,雷厉风行地说:“所有人都上,尽可能活捉侯岩庭,其余的全杀了。”   说完一马当先,冲了过去,才跨出两步,旁边那个趴在地上的士兵忽然一跃而起,袖从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入他的胸口。   蒙丁山没有防备,直到被扑倒才意识到不对,立即伸出右手抓住匕首,脚用力一踢,瞬间把扑在他身上的闻方踢出去半丈远。   “你是何人?”   与此同时,趴在他旁边的张罗和扮西城士兵的大勇也一跃而起,拔出大刀杀向最近的两个将领。   出其不意,两人取了个巧,倒是一击就中,但也暴露了自己,后面的士兵立即涌了上来,对准三人。   三人身手虽然比一般士兵好多了,但双拳难敌四手,哪是这些人的对手,不过转眼间身上了挨了几刀。   大勇骂咧了一句:“妈的,老子就是死也得拖两个垫背的。”   闻方是又愧又怒:“是我估算错误,这蒙丁山不按牌理出牌。”寻常人听说敌人打了进来,怎么也要慌乱一二吧,哪像这蒙丁山,竟越发凶狠了。   张罗和大勇倒是很看得开:“反正咱们已经各杀了一个,不亏!”   三人杀红了眼,眼看就要不敌,被斩于刀下,忽然,一柄寒刀从半空中飞来,挡在三人头顶。   闻方回头抬头一看,竟是侯岩庭,又惊又愧。   侯岩庭专心对敌,没看他们,只抛下了一句:“再坚持一下,援兵马上就到。”   闻方不大相信,他们蹲在邹府门口多久,可一直没遇到别人,援兵要来早来了。   但不过短短几息时间,院墙外就跟着响起了喊打喊杀声,声势比之院内更大,显然来得人马不少。   紧接着一个士兵匆匆跑了进来,惊恐万分地说:“蒙统领、邹统领,中郎将闫周带了大队人马过来。”   闫周是侯岩庭的人,最近一直在西山练兵,何时回的京,他们怎么不知?   蒙丁山和邹永利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了惊骇之色。   因为听说闫周带了人过来,院中蒙丁山那边的将士,俱是一僵,连攻击都弱了许多。   侯岩庭见了,冷笑一声:“蒙丁山,你机关算尽,以为设此局能将我等一网打尽,让御林军尽数落入你手中,但就没想过你困住了我,我又何尝不是拖住了你的人马。不妨告诉你,辰王早回京,趁着你将心腹多集于此的时机,带着我的人马拿下了八个城门,你们插翅难逃。非主谋者,放下武器,还可免一死,顽固不化者,诛九族!”   “以为辰王来了,我就怕他了,鹿死谁手还未为可知!”蒙丁山冷哼一声,飞快地说道,“杀,杀他个片甲不留。”   只有幸免于难的闻方三人,抹了一把汗,眼中难掩欣喜。张罗更是咧开嘴乐呵呵地笑了:“闻大人,你是诸葛神算啊,歪打正着,竟让你给猜对了,王爷真回来了。”   ***   皇城的地势本就比附近高,云光殿内又建有一高台,全是用大理石所建,上面铺了一层汉白玉台阶,上设假山流水,风景美不胜收,以供萧太后偶尔兴致来了,上去远眺皇城所用。   今夜这高台派上了用场,萧太后笑盈盈地坐于其上。   初月并一众太监宫女在四周搭起了三面环绕的帷幔,以挡住秋夜的凉风。萧太后坐于台前,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的夜色,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傅芷璇站在她身边两尺远,把京城内外的景色尽纳入眼底。   随着夜色的深沉,渐渐的,安静的京城忽然动了起来,最先是北边,灯火通明了一阵,又暗淡了下去,接下来是东边和南边,这两边的光亮还没消失,西边也跟着有了动静。   因为离得太远,傅芷璇只看到星星点点的光亮,像是暗夜中的萤火虫在飞舞,一大片,影影绰绰。过了一阵,这些灯火渐渐熄灭,随后三道焰火亮起,美不胜收。待焰火过后各处城门都恢复了宁静,好似刚才那一幕只是自己的幻觉。   傅芷璇心有不安,低头瞥了萧太后一眼,见她嘴角带笑,似是极度满意,便知这一幕定是在她的预料中,心不由自主地开始下沉。   “那边应该传来消息了吧?”萧太后估摸了一下时辰,心情大好地问道。   初月轻轻福身:“回太后娘娘,奴婢已安排了人在宫门口守着,目前还没消息。”   反正时间差得也不多,萧太后也没放在心上,轻轻点了点头,好心情地望着黑夜中的燕京城。   待天明之后,这座城池便彻底在她的掌控中了。   忽然高台下方传来了张辽尖锐的嗓音:“太后娘娘,蒙统领浑身是血的在外面求见!”   萧太后闻之脸色一变,蹭地站了起来,行色匆匆地跑下了高台。 第132章   萧太后一下高台便看见蒙丁山拄着刀, 浑身是血,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面前, 狼狈又落魄。   萧太后素来镇静的脸再也绷不住, 失控地质问道:“怎么回事?你与邹永利两个人还对付不了一个侯岩庭?他的心腹不是被你想办法支了一半去西山吗?”   蒙丁山握住大刀,恨恨地说:“我们都被陆栖行给骗了, 他早潜伏回了京城, 祂尔山那边不过是故布疑阵, 降低我们的戒心,引诱我们动手罢了。今夜他趁着我们困住侯岩庭等人的功夫, 带着心腹和侯岩庭的人马夺下了东西南北八扇城门, 趁着天还没亮, 京城还没完全落入他们的掌控中,娘娘, 咱们快走!”   萧太后如遭雷击, 身子一个趔趄,若非紧紧追下来的初月扶着,她就要狼狈地摔在地上。   不过她这失态也不过是一瞬的事。短短几息功夫她又恢复了镇定, 挺直背脊,头颅高高扬起, 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不, 你带着谨言走。”她萧心蕊绝不做那丧家之犬,仓皇出逃,整日东躲西藏,活得像一只见不得人的老鼠一样。   “娘娘,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蒙丁山皱眉,连忙劝道,“咱们出城,一路向北,等去了北疆,陆栖行也拿咱们没办法,咱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听到这一句,萧太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去北疆收拢忠于他们萧家的人马,再与陆栖行抗衡。这主意倒是蛮好的,只是她爹这么久没有消息,无论是蒙丁山还是她去,这些人恐怕短期内都并不会买账。   况且,陆栖行既然对她父亲的行动了如指掌,还能在半路设伏,想必是对北疆的局势有所掌控。他焉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让他们发展壮大与之对抗?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萧太后抬头望着宫门外的亮色,眸子闪着癫狂之色:“你不必劝哀家了,快带着谨言走。陆栖行坏哀家计划,哀家也要他痛彻心扉,谁也别想好过!”   蒙丁山显然是知道她执拗的性子,重重地哀叹了一声,别开头说:“你……多保重!”   “慢着!”萧太后叫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镶嵌着红宝石的项链和一块写着“萧”字的非木非金属的牌子,递给了蒙丁山,“拿着,给谨言,好好照顾他。”   只有提到儿子,她的脸上才绽放出些许的温柔和不舍之色。   蒙丁山看见她脸上的不舍,心头一动,沾着血的手用力握住了她白生生的指尖:“心蕊,事不宜迟,与我们一道走。”   萧太后一点点地掰开了他的手,不顾他脸上失落的神色,坚定又固执地说:“哀家不走,哀家就是死也是这大燕国的太后娘娘!”   蒙丁山知道劝不动她,收起了项链和牌子,深深地瞥了她一眼:“我带谨言走了,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他……毕竟他是我的儿子。”   萧太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哪怕明知这是两人最后的诀别,此生再无相见的可能,她的脸上也无任何的动容之色。   蒙丁山早知道她性子冷清,对自己也并无多少情谊,更多的不过是利用罢了。苦笑一下,终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跨出了云光殿。   “娘娘……”初月不安地唤了一声。   萧太后扭过头目光令人毛骨悚然:“初月,怕吗?”   初月连忙摆手,咬住下唇:“奴婢不怕,娘娘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   萧太后回头瞥了她一眼,美目一滑,嘴角向上弯起浅浅的弧度,多了一丝人情味,赞许地说:“哀家没看错你。”   初月心中一松,脸上露出一抹笑。   萧太后见了,转过身往殿内走去,边走边说:“趁着陆栖行还没打进来,陪哀家去换身衣服。”   初月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时候,娘娘特意去更衣是为何。   被人遗忘在高台上的傅芷璇迎着冷风,头不自觉地朝下望去。   夜色如墨,云光殿虽然灯火通明,不过萧太后与那个所谓的蒙统领站在了一棵粗壮的银杏树下,残留在枝头的叶子形成了一张细密的网,挡住了她的视线。傅芷璇看不真切,只模糊看到两个影子,没过多久,那个蒙统领就大步跨出了云光殿,转身时,手里拿着的钢刀被灯光反射,折射出冷森森光芒,让人心头一寒。   傅芷璇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被守在一边的张辽见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似乎是在嘲笑她的胆小。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从萧太后刚才陡然大变的脸色来看,他们的计划应是受了阻,可惜刚才那两人说话的声音比较小,也没听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料想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对萧太后是坏消息,对她而言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傅芷璇悄悄环顾了四周一眼,萧太后虽然下去了,但还留下了十几个太监宫女看着她,她也不能妄动。   她闭上眼,长长地吐了口气,右手缓缓往袖子里缩了缩,直到抚上那把冰凉小巧的匕首,她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傅芷璇等了许久,冷风吹得她头痛,终于,萧太后那边有了动静。   初月迈步上来,拉长着脸,连虚伪的客套和笑容也没了,下巴一点,冲张辽说:“把她带下来。”   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言毕,看也没看傅芷璇一眼,扭头飞快地跑了下去。   张辽一甩拂尘,走到傅芷璇面前,偏着头,不怀好意地说:“傅夫人,走吧!”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扭过头,一言不发地步下了高台。   刚一踩到地面,她的脚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复杂难言地看着萧太后。   不过一刻钟不见,萧太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般。华丽精美繁复的凤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漂亮的白狐狸裘衣,裘衣上的狐狸毛雪白柔软,根根纤长可见,更是衬得萧太后面如白玉,使她褪去了身上的那股子冷意,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柔和了许多。再加上她头上那两个凸起的双髻,使得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从一个高贵美艳的妇人转眼变成了一个二八芳华的少女,娇俏动人。   但傅芷璇一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她只觉得违和。因为现在才刚入秋,白日的阳光还很炽热,也就早晚比较冷,但再多披一件外衣就行了,怎么也用不着把过冬的裘衣拿出来。穿这么厚,她就不觉得热吗?   可能是傅芷璇脸上的吃惊太明显,萧太后抚了抚身上的白狐皮裘衣,凤眸中闪过一抹怀念:“这是哀家头一回遇到他们兄弟俩时穿的衣服,始于此,终于此。”   傅芷璇更搞不懂她这是什么意思了,勾起陆栖行的回忆?别逗了,就陆栖行提起她时那厌恶的眉眼,想来也不会有多少美好的回忆。尤其是她还欺骗先帝,给先帝戴了这么一大顶绿帽子,若非她太心急,动手被陆栖行察觉,寻出了端倪,只怕陆栖行还要被她继续蒙蔽,死心塌地地完成兄长的遗愿,为这对母子做牛做马一辈子。   就这些便足够陆栖行把她恨得牙痒痒了,她就是打扮成天仙模样,料想在陆栖行眼里也不过是红粉枯骨。不过大晚上的,萧太后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莫非是陆栖行回来了,傅芷璇的心砰砰砰跳个不停,未免惹怒萧太后,她连忙垂下了头,遮去了眸中激动的水光。   见傅芷璇一直不接她的话,萧太后自觉没趣,轻哼一声,侧身对初月说:“带上来。”   初月福身,转回旁边一间屋子,带出一个身量与傅芷璇相差无几的年轻女子,更妙的是,两人的发型、妆容都相差无几,面容也有几分相似,再经过精心的描绘和装扮,相似度竟高达八成,傅芷璇有种在照镜子的感觉。   瞧见她的愕然,萧太后嘴角浮起一抹充满恶意的微笑,指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女子,逼近傅芷璇,声音冷幽幽的,像是一条毒蛇突然爬上傅芷璇的脖子。   “你说,她若出现在陆栖行面前,他是否能辨别得出你们二人?哦,哀家都忘了,哀家这位小叔子可是一位眼盲。傅芷璇,哀家要让你看看,帝王家所谓的爱情、所谓的真心有多廉价,不值一文!”   傅芷璇的瞳孔骤然一缩,瞥了那女子身上那件半新的蓝色裙子,若有所悟:“你早打了这个主意。”难怪上回要说她的这件衣服烧毁了,原来是被他们藏了起来。   “没错,傅氏,你会发现你连一件衣服都比不上。”萧太后的声音空洞阴沉,冷飕飕的,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一样,“傅芷璇,你说你也是吃过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天真?”   这主意可真是恶毒,就因为自己的爱情不圆满就要毁掉别人的美好,傅芷璇厌恶地看着她,不卑不亢地说:“太后娘娘所言不错,民妇是吃过亏,但没因噎废食的道理,物有千种,人有百样,有绝情寡义、自私自利如季文明者,也有放弃一起荣华,隐居妻子故乡,默默守候的痴情之辈,断不可泛泛而论。”   萧太后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似乎在嘲笑她的愚蠢:“你就这么相信陆栖行?但你可别忘了,自古帝王多薄情,只看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傅芷璇扬唇一笑,目中闪着睿智又豁达的光芒:“那也无妨,这一刻,民妇信他,便付出十分的真心,他日若恩爱不在,忘却这一遭,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便是,读书识字,弹琴种花,学做膳食,何愁日子不逍遥。若能离京,游遍名山大江,尝尽天下美食,赏遍天下美景,也不虚此生了。”   日子再糟糕,还能比得上前世,声名尽毁,身无分文,被赶去与流民抢食。若非钱珍珍请人花钱害她,她还会顽强地活下去,那样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难不成重活一世,还连这点情情爱爱都参不透,执迷于此。   萧太后看着她发亮又坚定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神,连尖刻的眉眼都柔和了一些:“你比本宫想得开,傅氏,本宫本不想杀你,但谁叫你是陆栖行的心头好呢!咱们就看看,是你捅她一刀,还是她桶你一刀!不管结局如何,本宫都要他痛彻心扉。”   她不会这么做!傅芷璇想反驳,但张辽接到萧太后的指令,已经飞快地走上前,拿出绳子,缚着她的手腕,捆绑了几圈,还嫌不够,又结果旁边小太监递上来的绳子对着她的身上缠绕了一周,然后拿起一张白色的帕子塞进她的嘴里。   “娘娘,傅氏已经捆好了。”张辽一拱手,谄媚地笑了笑。   萧太后看着他,赞许地说:“很好,按照计划,把她带过去。”   傅芷璇双手被缚,嘴巴也被堵住,又气又急,只能瞪大眼焦急地望着萧太后。   萧太后上前捏着她的下巴,笑眯眯地说:“放心,这一场好戏怎么能少了你呢,哀家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所谓的好位置就是殿外的那座假山,张辽叫了几个太监把傅芷璇推到了假山上。这座假山不小,离地五尺的地方有一个仅容一人翻身的洞穴。   “躺下,钻进去!”张辽拍了傅芷璇一记,催促道。   傅芷璇回头斜了他一眼,张辽冷哼一声:“看什么看,再不爬进去,就把你这双招子给抠出来。”   旁边几个太监往前一站,脸上都带着残忍又恶意的笑。   傅芷璇垂下眼睑,慢慢蹲下了身,因为她的双手被缚,行动很不方便,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艰难地钻进了洞里。   见状,张辽拿了一块石头,堵住洞口,嘿嘿一笑:“这就对了,早顺着咱们,也能少吃些苦头。”   旁边那几个太监听了,皆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张辽站起身,扫了他们一眼:“行了,别耽误娘娘的正事,走吧。”   几人相继跳下假山,独留傅芷璇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狭窄、阴森、冰冷的山洞穴中。这洞穴因为是假山之间的缝隙所堆叠而成,中间又许多缝隙,傅芷璇趴着也能一眼望到院子中。   只见张辽拿着白色拂尘走到萧太后面前,朝她一拜,然后低声说道:“娘娘,傅氏已经安排妥当了。”   萧太后点点头,朝旁边的初月说:“去把守在门口的将士都叫进来。”   初月得令,匆忙走了出去。   ***   夜深露重,寒意和湿意在空气中蔓延,给彻夜不休的云光殿蒙上了一层缭绕的白雾。   萧太后就这么坐在白雾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一个多时辰。她的背后站着一排排着冰冷铠甲,一脸森然的将士,而张辽这一群太监和宫女早被赶到了后院,只余初月一人守在她旁边。   渐渐的,喊打喊杀声在寂静的皇宫中响起,由远及近,更甚至,他们都能听到一墙之隔太监宫女被杀死时发出的哀鸣声。   哪怕早做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初月忍不住还是颤抖了一下,眼睛惊恐地盯着门口,仿佛那里会从天而降一堆凶猛的野兽,吞噬了他们。   忽然,一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冲了进来,大喊了一声:“太后娘娘,有人杀……啊……”   下一瞬,一柄寒刀没入他的胸口,他捂住胸口,身子一旋,就这么仰着头,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身玄衣,面色冷然地陆栖行重重地踏了进来,一步一顿,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令初月面色一白。   及至走到离萧太后五六丈的地方,他终于停了下来,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直直望向萧太后。   萧太后偏着头,轻轻一伸手。   初月立即把那名打扮得跟傅芷璇一模一样的女子推了上去。   她嘴里塞着一团白布,头上的发丝因为挣扎垂下几缕,瞧见陆栖行,她惶恐不安地摇了摇头,一双水眸中净是哀求之色,似是在叫他别过来。   萧太后斜了她一眼,双手一击,巴掌声在安静的院子中响起:“啧啧,真是情深义重,就不知咱们的辰王殿下,是打算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陆栖行眸子眯起,不疾不徐地说:“你要如何才肯放了她?”   萧太后挑起红艳艳的指甲,指着他的胸口:“哀家要你刺自己一刀。”   “王爷,万不可中了这毒妇的奸计!”浑身是伤,胳膊也只是用白布裹了一圈侯岩庭飞快地走进来,站在陆栖行身边,劝道,“这妖妇留下是个祸害,当速速拿下才是。”   萧太后听到他的话,挑衅地眨了眨眼,下一刻,一柄钢刀架在了那女子的脖子上。   她还在摇摆的头一顿,就那么僵硬地立在那儿,泪盈盈的双眼绝望地看着陆栖行。   场面一时陷入了沉默。   傅芷璇趴在山洞里,看到这一幕,又气又急,气的是陆栖行果然如萧太后所言,根本认不出她,所以随便一个跟她长得像,换上她的衣服的女子就能迷惑住他。急的是,陆栖行上了萧太后的当,万一真给他自己一刀怎么办。   她焦躁不安地看着这一幕,过了许久,萧太后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美目一撇,哂笑道:“你们陆家男人的真心也不过如此嘛!”   傅芷璇明白,她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   陆栖行不愿意捅自己一刀,她理解,捅了这一刀,也救不了她,只是作为一名女子,她也有虚荣心,陆栖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自己,她多少有些失落。   就在傅芷璇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时,安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了陆栖行的声音:“一刀换她一命?”   傅芷璇忙抬头望去,就看见他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右边胸口。   心脏在左边,这一刀不会毙命,但却会让他吃很多苦头,一瞬间,傅芷璇的神色变得极其复杂。   萧太后似乎也很意外,怔了片刻,遂即笑出声来:“咱们陆家还出了这么一情种,好,本宫答应你。”   陆栖行瞥了她一记,不顾侯岩庭的劝阻,掏出一把匕首,刀尖一个用力,对准了胸口,用力刺了进去。   只听得布帛撕裂开的声音,下一刻,殷红的血低落下来,滚入白色的鹅卵石上,滴答滴答,在寂静的夜空中,宛如滴水。   傅芷璇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心都拧了起来,这个傻子,萧太后的话哪里可信。   “人给本王!”陆栖行独自往前几步,眼神里闪现着浓烈的异彩,紧紧盯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好,既然辰王如此爽快,那哀家也不能说话不算数!”萧太后朝旁边押着那女子的侍卫使了一记眼色。   那侍卫立即推着那女子上前,才走两步,陆栖行便迎了上来,激动地望着这女子,伸出手去要接过她。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刚一近身,刚刚还哭得极为伤心的女子目光陡然一变,眸光阴狠,绑在面前的手一松,不知从哪抽出一柄匕首,直捅向陆栖行的腹部。   但她的匕首才出鞘,一柄闪着寒光的大刀已经刺穿了她的肠胃。   她瞪大眼,手无力地往下一垂,惊恐地望着陆栖行,似乎不明白,这个先前还愿意为她挨一刀的男人怎么忽然变脸,一上来就二话不说先给了她一刀。   陆栖行冷漠地扫了她一眼,飞快地拔出刀,跟着往前一滚,手中染血的大刀往前一推,恰好抵在萧太后的咽喉处。   带着温热血迹刀尖刺破了她的皮肤,饶是镇定如萧太后也不禁变了色,恨恨地盯着陆栖行:“你认得出她,你不是记不清任何女子的长相?”   陆栖行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不用眼睛,只要一靠近她,我便永远不会错认她。因为我在乎的是她独一无二的灵魂,红粉朱颜终是枯骨,皮相而已,何必在意。萧氏,用她换你萧家三百九十四口人命!” 第133章   趴在洞穴里的傅芷璇听到陆栖行的话, 顿时泪如雨下,眼神穿过星星点点的树叶, 落到院中那道伟岸的身影上, 挪不开眼。   她不想死,陆栖行还等着她, 她爹还等着她, 小岚还等着她……傅芷璇眨了眨眼, 逼退眸子中的眼泪,抬起绑在背后的双手卡在石头凸起的一角上, 用力磨了起来。   因为洞穴里空间比较狭窄, 又看不见, 她的手腕经常撞到石尖上,钻心的疼, 傅芷璇不看也知道, 她的两只手腕肯定被磨破了皮,肿了起来。这种疼伴随着她撞到石头上的次数加剧,有好几次, 傅芷璇都疼得想放弃了,但当她看到站在院子中, 胸口的衣服都被染红了的陆栖行, 心中又突然涌起无限的勇气。   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就只差一点了,只要再坚持一会儿就行了。   院中的陆栖行完全不知道,他遍寻不着的人近在咫尺。他看着不为所动的萧太后, 又添了一条筹码:“还有你外家赵氏二百三十六人,本王也可一并饶了他们的性命。”   萧太后听了,美目一挑,凉薄地说:“用她一人换六百三十人的性命,划算,太划算了。只是哀家的父亲下落不明,母亲早已入土为安,胞弟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其他人的死活关哀家何事……啊……”   萧太后刚说出“关哀家何事”五字,刀尖又往她皮肤中前进了半寸,殷红的血洒在雪白的狐皮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初月和那群侍卫见了,焦急地上前一步唤道:“娘娘……”   但惧于陆栖行已经剑指萧太后,他们也不敢妄动,只能焦急愤怒地看着。   萧太后举起右掌,制止了他们的话语,昂起头,用无所畏惧的目光盯着陆栖行,食指戳着自己的胸口:“刺啊,刺啊,辰王,你觉得用死能威胁到哀家,那就一刀砍下哀家的头。”   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便明白,要么成功,要么身死,绝无第三条路可走。   她是不怕死,但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弱点,陆栖行冷冷地盯着她:“萧家的族人你不在意,你母家的族人你也不在意,那陆谨严呢!”   听到唯一的儿子的名字,萧太后脸上闪过一抹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下来:“陆栖行,你不必诈哀家,若谨言在你手中,你早祭出来了,何至于跟哀家啰嗦这么多。”   大家毕竟认识这么多年,彼此是什么性格,还不清楚。陆栖行斜了她一眼,忽地忽地收回了刀,往后退了两步,召来一个副将:“传令给章卫,就说本王改变主意了,抓住蒙丁山和陆谨严后,留他们一口气,带到云光殿。”   萧太后听到这句话,面色虽然没任何的变化,但平放在膝盖上的纤细手指却不自觉地抓紧衣摆,心里显然不如她脸上所表现的那么平静。   正巧陆栖行回头,她缓缓闭上了眼,暗暗叹了口气,谨言,她唯一的儿子,若是落入陆栖行的手里,怎么也不可能活命。现在也只能盼着蒙丁山能顺利带着他出京了。   两人都没说话,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侯岩庭见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陆栖行的肩膀,劝道:“王爷,章卫那边不会那么快,先把伤口简单处理下吧。”   陆栖行瞥了他一眼,没有拂他的好意,轻轻点了下头。   侯岩庭立即叫来一个军医给陆栖行上药。   萧太后抬起头,一双妩媚又锐利的眼神,恨恨地瞪着侯岩庭和陆栖行,就是这两只拦路虎,坏了她的事。   不过没关系,陆栖行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他好过,即便是赢了,她也要让他痛彻心扉,一辈子铭记于心。   萧太后微微侧过头,朝站在她左后侧一尺远的初月使了一记眼色,示意她执行第二个计划。   初月会意,缓缓往后退去。   陆栖行虽然在上药,但眼睛却一直盯着萧太后,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因而初月一动,他立即发现了,蓦地抬起头,目光如冰,斜了初月一眼。   初月被他冷厉的眼神一瞪,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萧太后察觉了,扭头看着初月,冷声说:“还站着做什么?”   初月马上垂下头,低声道:“是,奴婢这就去!”   陆栖行一把推开军医,站了起来,对身后的将士说:“把那宫女抓过来!”   萧太后没料到他会突然变得这么强势,一拍椅子,怒瞪着陆栖行:“你敢,不想要傅芷璇的命了!”   她身后的将士也一起拔刀,形势陡然紧张起来。   陆栖行不理她,阴沉的目光一直盯着初月,直觉告诉他,这宫女进去定是有事,她肯定知道傅芷璇被关在哪儿。   双方僵持,谁也不肯让步。   “不好,走水了!”忽然,侯岩庭指着西侧的偏殿,大声道。   陆栖行抬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云光殿西边的偏殿上浓烟弥漫,火光漫天。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扭过头,飞快地下了指令:“一队拿下他们,活捉萧氏,其余的人跟着本王去救火!”   “哈哈哈,没用的,辰王,偏殿已经被本宫倒满了桐油……”萧太后仰天大笑,说不出的得意。   陆栖行未理她,带着一队人马冲到了西边偏殿。   见他朝这边走来,傅芷璇激动得用力蹬了几下假山,想要弄出点声响来,引起他的注意力,无奈这些石头太重,她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石头还是纹丝不动。   想了想,傅芷璇忽然记起自己袖袋里藏的那把匕首,连忙用力把它从袖袋中挤了出来,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陆栖行匆忙的脚步一顿,问旁边那士兵:“你刚才可有听到声音?”   赶上来的士兵皆摇头。   难道真是他的错觉?陆栖行环顾四周一眼,目光在黑漆漆的假山上扫过,随即收回了目光:“可能是本王听错了,走吧。”   傅芷璇听到他这话,急得眼睛都红了,手摸黑往旁边捞了捞,却没寻到匕首,也不知掉到哪个角落去了。她急得红了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栖行从假山旁边冲过去。   陆栖行甫一靠近偏殿,一股浓浓的桐油味便扑面而来,像是油窖被打翻了一般,他当即脸色大变,走过去,一脚踢向大门。   大门纹丝不动,上面还挂着一把拳头大的铁锁。   陆栖行瞥了一眼,提起手里的刀,一刀劈开大门,冲了进去。   偏殿中,浓烟扑鼻,火星四溅,地面上东倒西歪地躺满了宫女和太监,一个叠一个,应是吸入了太多的烟尘,导致的昏迷。   陆栖行眯起眼,借着桐油引起的火光,飞快地扫了躺在地上的半死不活的宫女太监一眼,他有种预感,傅芷璇不在这儿。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一个一个翻开查看。   “王爷,咳咳咳,这屋子里的火势太大了,很危险,你先出去吧,小人们把他们都拖出去!”跟过来的将士焦急地劝道。   他们也想帮忙,但无奈的是这些人都没见过傅芷璇,因而只能找一找偏殿的各个角落,以免萧太后把人藏在殿内。   陆栖行充耳不闻,以最快的速度把躺在地上的人翻开看了一遍。结果不出他的预料,傅芷璇确实不在这里。   他提起脚,躲开蹦过来的火星子,飞快地往外走去,边走边说:“抓两个还没死透的,泼醒审问他们。”   身后的将士忙点头:“是,王爷。”   ***   院子里,陆栖行一走,侯岩庭没了顾忌,当场就让人动起手来。   萧太后身边跟的都是忠于她的死士,心知是活不了,秉着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心理,一个都豁出去了,拼命地厮杀,一时竟没落下风。不过到底人太少,没过多久,就被侯岩庭的人马给压了下来。   不过短短小半柱香的功夫,地上就躺了一堆血淋淋的尸体。   初月见他们已无回天之力,眼中闪过一抹怯意,忽地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朝萧太后磕了个响头:“娘娘,奴婢下辈子再伺候娘娘!”   言毕,抓起旁边的一柄带血的钢刀插入胸口。鲜血喷涌而出,她嘴角含笑,在倒下去的那一瞬,恋恋不舍地看了萧太后一眼:“奴婢先去给娘娘探路了。”   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等萧太后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倒在了地上,再无声息。   “初月……”萧太后痛心地低喃了一句,明白她这是怕禁受不住陆栖行的酷刑,会忍不住说出傅芷璇的下落,因而自尽。   饶是铁石心肠如萧太后,也不禁为初月的忠心动容。   不过这动容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事,很快她的脸色又恢复了平静,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华丽的轮椅上,连手摆放的姿势都没变。   陆栖行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疾步上前,蹲下身,不甘心地往初月的鼻端一探,见她彻底没了呼吸,只能恨恨地站了起来,望向侯岩庭。   侯岩庭知道他不高兴,立即示意属下把活捉的那几个士兵推上去,审问道:“傅芷璇呢?你们谁能交代出她的下落,不但能保主性命,还赏金百两!”   他这也算是下血本了,但这几个士兵都是后面才进来的,压根儿不知道先前院子中发生了什么事,哪回答得上这个问题。   见他们谁都不张嘴,侯岩庭很是尴尬,硬着头皮瞥了陆栖行一眼。瞧见后面的士兵拖出来的两个太监,连忙让人往他们的头顶泼了两盆冷水,但这两人还是躺在那儿,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旁边的军医蹲下身,翻开两个太监的眼皮看了看,摇头道:“吸入的浓烟太多,没救了。”   毫无疑问,陆栖行的脸色更沉了。侯岩庭很是无奈,正欲说两句话安慰他,却看见火光已经从偏殿蔓延向主殿,整个云光殿都笼罩在了火光中,而陆栖行已经转身往主殿奔去。   他忙上前一步,拉住陆栖行:“王爷,这殿内殿外都搜过了没人。火势太大,房梁随时会塌,太危险了,你乃千金之躯,实不宜冒险。”   陆栖行用力拂开他的手:“本王心中有数。”   然后飞快地跑进了主殿中,一间一间屋子的寻找,每一次带给他的都是无尽的失望。   等把主殿也挨个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陆栖行急得一拳捶在了火热的墙壁上,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王爷,傅夫人会不会被转移了?我已安排人在宫里搜索,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的。你不必忧心,一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了。”侯岩庭走过来安慰他。   陆栖行右手手背抵在额头上,半闭着眼没有说话,他有种预感,傅芷璇一定还藏在这云光殿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他去救她。   思忖半晌,他忽然一个转身,像一阵风一样,冲到萧太后面前,死死盯着她:“用她一命换陆谨严一命!”   这话一出口,别说萧太后,就连侯岩庭也吃了一惊,忙走过去,低声喝道:“你疯了,朝臣们不会同意的。”   毕竟,陆谨严的存在是先帝的毕生耻辱。留下他,整个皇室都要蒙羞,而且还有萧氏的残余反党也会心存幻想,指不定会惹出什么幺蛾子。   而且还有许多先前忠于先帝的一系官员,尤其是以曹广为首的官员,定会心生不忿,于大局不利。这种祸害绝对不能留下来,否则后患无穷,以后也会成为陆栖行的污点,在史书上留一笔。   陆栖行不为所动,看也没看他一眼:“本王自有办法说服他们。”   侯岩庭见他一意孤行,气得闷哼了一声,无奈地退了下去,飞快地吩咐底下的士兵寻人。再不把人找到,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萧太后见了,哈哈哈大笑起来,脸上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不曾想,你们陆家还真出了个痴情种。辰王啊辰王,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哀家到了地下,见到先帝,也有……”   “你还想不想要陆谨严的命了!”陆栖行粗暴地打断了她。眼看整座云光殿都要被大火吞噬殆尽,他心里越发焦急,深恐傅芷璇还留在这殿内的某一个角落,惊恐无助。   “他若落入你们手里,哀家倒希望他速速死去,也免受你们的折磨和羞辱。”看着他心急如焚的样子,萧太后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陆栖行,哀家要让你后半辈子都活在悔恨和内疚中,你记住了,你心爱的女人是因为你,活活被大火烧死。她是因你而死,是你害了她……”   她的每一句都往陆栖行的心窝子里戳。   陆栖行感觉自己的心被撕裂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鲜血淋淋,疼得他面色发白。萧氏说得对,是他害了傅芷璇,若没有他,她一定平安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安安生生地过一辈子,哪会遭受这种无妄之灾。   “王爷,火势蔓延到院子里了,这里也不安全,咱们先退出去。”侯岩庭上前,轻声劝道。   院子里松柏叶子已经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被风一吹,窜得老高,火星溅到地上、花丛中,引燃了枯叶,向他们这边逼近。侯岩庭感觉到四周的温度在急剧上升,心知这地方不能留了。   陆栖行抬起头,他那双眸子比无边的暗夜还黑,还沉,像一谭死寂的湖水,没有任何的活力,说出的话也令人胆寒:“把萧氏的舌头拔了,绑起来,投入天牢,本王要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奸夫和孽种遭受千刀万剐之刑!”   侯岩庭心知他是以这种方式发泄心中的愤怒和伤心,索性随他去,反正萧氏也是罪有应得。   他立即吩咐下面的人把萧太后带走。   但那士兵一碰触到萧太后立即吓得松开了手,用惊恐的语气道:“候统领,她……她一身硬梆梆冷冰冰的,像石块一样。”   侯岩庭不信,上前两步,碰触了一下萧太后的手背,发现真如这两个士兵所说,他惊得眼珠子都掉了出来,扭头望向陆栖行。   陆栖行上前,弯腰盯着萧太后,发现她咽喉处的流淌出的血都已经冻住了,神色变了又变:“她应是服了传说中的前朝禁药——化石散!”   难怪自他们进来开始,她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挪动过半步。   “这种药不是失传了吗?”侯岩庭惊讶地说。   所谓的化石散并不是真正的化为石头,只是服下这一味药后,人会从脚都头,慢慢失去知觉,无知无觉地死去。而且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能保持原貌,若不是浑身冰冷僵硬,看起来就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   据说这味药是前朝一位追求长生的皇帝在无意中炼出来的。曾一度在后宫中很是盛行,但因为滥用,害了不少人,被后来的皇帝禁止,丹方和成品的丹药都被销毁。这都上百年了,也不知萧太后从哪儿弄出来的,还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服用这种丹药,听起来似乎是一种很平和的死亡方式,但这个过程会持续一两个时辰。在这个过程中,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失去知觉,然后蔓延到全身,最后慢慢步向死亡,承受力稍微弱一点的,只怕都会被这种死亡的恐惧所逼疯。   知道是这种禁药后,侯岩庭也不得不赞叹,萧氏果真是一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见被陆栖行一语道破这药的来历,萧太后勾起唇,眼神不惧不避地迎了上去,轻轻笑了:“可惜不能如你的愿了。辰王,你本来有无数次机会救你心爱的女子……”   有什么比明知自己的心爱的人陷入了危险,却一次次地擦肩而过,明明有无数次机会能救她,全因他一时的大意,遗憾错过更令人痛心的呢?这远远比一刀杀了傅芷璇,丢一具尸体给陆栖行更让他痛苦。   她说到做到,陆栖行坏她好事,她也要让他悔恨终身,日日夜夜活在自责和痛苦的深渊中,终生不得解脱。   萧太后的睫毛轻轻扇了扇,然后忽然定格在半睁半闭眼的模样,再无动静。侯岩庭见了,伸出一指探向她的鼻端,半晌后,摇了摇头:“她死了!”   陆栖行哪管她死不死,他的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院子不断燃烧起来的火光。   萧氏说他本来有机会救阿璇的,也就说,他刚才曾一度离阿璇很近,那会是哪个地方?   “王爷,萧氏在云光殿囤了太多桐油,短期内无法扑灭,咱们先出去再说。”眼看火舌往这边扑来,侯岩庭再次催促道。   但陆栖行不但没理会他,还举起右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侯岩庭一脸莫名:“发生什么事了?”   陆栖行扭过头看他:“你有没有听到咳嗽声?”   侯岩庭指着身后那群士兵:“大家都在咳啊……咳咳,这么多烟,咳嗽再寻常不……喂,王爷,你去哪儿?”   陆栖行没理会他的呼唤,拔腿往往假山处跑去,他刚才就在此处听到物体掉落的声音。他跑到假山处,在那附近转了一圈:“阿璇,你就在这里,对吗?”   “嗯,陆栖行,我在这儿……”傅芷璇的声音若隐若现,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给盖住了。   但还是没逃过陆栖行敏感的耳朵,他终于寻出傅芷璇的位置,脸上一片狂喜,走过去用力抱起被大火烤得滚烫的石头,丢到一边,连续搬开了两块石头,他终于看到趴在那儿的傅芷璇。   火光中,两人一身狼狈,脸上黑乎乎的,沾满了灰尘,可两人都不在意,这一刻,他们只看得到彼此,一眼万年,时光仿佛定格在了这一刻。   不放心跟过来的侯岩庭见陆栖行真的从石头缝里挖出个女子,吓了一大跳,他看着不住往这边窜的火苗,忙张口提醒这两个有情饮水饱的人。   “王爷,这位夫人似乎受了伤,咱们先出去吧。”   他一说,陆栖行才发现,傅芷璇的双手上全是伤口,手腕肿得老高,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   再一看地上那团被磨断、毛毛乎乎的绳子,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让你受苦了。”陆栖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把她抱了起来,跳下假山,飞快地往外走去。   一跨出火光漫天的云光殿,他就再也撑不住,身子突然一歪,往地上倒了下去。   “王爷,王爷……”   “王爷因为失血过去晕倒了,快去请太医!”   此起彼伏的叫声在云光殿外响起,然后是匆忙离去脚步声。   而曾经一度华丽辉煌的云光殿在火光中,同它的主人,含笑坐在椅子上的萧太后一道化为了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两章番外,明天继续更,内容是成亲和婚后的故事,不喜欢的小天使可以跳过 第一百三十四章 番外 油灯打翻,滚落到干草上,瞬间窜起老高的火苗,火舌像一条金色的游龙,沿着干草堆爬上塌下来一半的房梁,被烈火一熏,本就不稳的房梁咔擦一声断成两截,重重地砸在火堆里。火星子溅得老高,蹦到她的衣服上,瞬间灼出一个洞,余下的火星粘在皮肤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痛。 傅芷璇忙伸出双手去拍这火星子,但手却像是被绑住了一般,无论怎么使劲儿都动不了。她张了张嘴,大声高呼,但到了嘴边的话却自动消音了。此时此刻的她就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似乎只能无奈地躺在地上,等着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 傅芷璇不甘心,她不想死,她爹娘、小岚都还在等着她……还有陆栖行也在等着她…… 对了,陆栖行是何人?她蹭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神中一片迷茫,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少顷,她激动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发现刚才只是做梦而已,唯一怪异的是这个梦是她前世临死前和昨夜那一幕掺和在一起的,格外逼真,哪怕明知是梦,也让她觉得闷闷的,很不舒服。 傅芷璇伸手摸了摸干涸得快冒烟的嗓子,站了起来,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水,一口喝完,这才有空观察周遭的环境。她刚才所躺的是一张丈余宽的木榻,这间屋子宽大简单,一榻一桌一柜,并几张椅子和一些小摆件。不过这里的摆设虽简单,但却无一不是精品。 再低头一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条月牙白的长裙,手背手腕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好了,包扎上了一层白布,稍微一动就觉得疼。好在她的腿脚无事,行动还很方便。 傅芷璇走到门边,抬起未受伤的手肘,正准备推开门,忽然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王爷,章统领在京郊通往北地的官道上抓住了蒙丁山和陆谨严,该如何处置?” 蒙丁山和小皇帝落马了?傅芷璇大惊,她可没忘记陆栖行昨夜说的话,要让这二人受千刀万剐之刑。 外面顿时陷入了寂静,过了许久,终于传来陆栖行嘶哑暗沉的嗓音:“他二人死于混战之中,随意挖个坑葬了吧。萧隆战功无数,虽晚节不保,但终究对大燕有功,也赏他个全尸,好好安葬。” “王爷,这样恐怕不妥,天下人会误以为王爷弑侄窃国,于王爷名声不利。”一道老迈的声音出言反对。 陆栖行睨了他一眼:“那冯御史说怎么办?将萧氏与蒙丁山的奸情暴露,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给先帝戴了一顶绿帽子,朝中文武百官连同本王都被一个毒妇和奸臣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样咱们的名声就好听了?” “你们不必多说了,本王心意已决,此事就这么定了。弑侄窃国也好,名正言顺也罢,不过都是百余年后的事,到时候你我皆不过是白骨一堆,生前何必管死后事。”最后陆栖行一锤定音,下了决定。 群臣见他已经做了决断,索性这也不过是皇家的事,当事人都不介意了,他们在揪着不放也没有意思,转而提起了其他话题。 傅芷璇背往墙壁上一靠,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别人不明白,她却知道,陆栖行自愿背这千古恶名,为的不过是保全先帝的颜面。哪怕今时今日,他的地位变了,但他的行事准则还是没变。 虽然萧太后已死,萧家的势力也土崩瓦解,但还有萧党残余分子在外作乱,需要清除余党。昨夜战死的将士家中需要安抚,每一桩都不是小事。 傅芷璇靠在墙边等了大半个时辰,他们关于这些事的讨论才堪堪告一段落。 讨论完军国大事,另外一事又迫不及待地提上了议程,那便是新皇登基。 “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钦天监已经测过了,十日后,也就是八月二十七乃是黄道吉日,请王爷速速登基,以定民心。”一老臣站出来道。 其余的大臣跟着附和,如今皇室直系男丁就只有陆栖行一人,他又曾辅政数年,登上皇位乃是众望所归。 陆栖行也心知这一天迟早会来临,缓缓点头:“登基事宜由礼部负责,此外,封后大典同登基大典同一日举行,礼部将此事一并提上日程。” 闻言,众臣脸上的表情都很微妙。相互递了一个眼神,最后由礼部尚书站出来道:“王爷,古往今来,都是先登基,再另择吉日封后,这不合规矩。况且,时日太短,选秀恐会来不及。” 他属意何人,他们会不知? 昨夜在云光殿之事,只怕早传入了他们的耳中,这些大臣会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想用选秀来试探他。 陆栖行也装作不知大臣们打的什么鬼主意,如实回答了礼部尚书的问题:“选秀就不必了,如今战火四起,国之不丰,应厉行节俭,本王亦应该以身作则才是。” 战事都持续几十年了,要一直厉行节俭下去,岂不是一直不用选秀了,他这完全是一句话把选秀这事给堵死了。群臣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王爷后院空虚,此事恐不妥……”被推出来大臣才说了一句,便被陆栖行飞快地打断了。 “本王前面也空虚了二十几年,怎不见你们如此关心?怎么,以后本王要睡哪个女子都要尔等同意,全员通过才行?若如此,那这皇帝不做也罢,还不如做王爷来得自由惬意!” 众臣大骇,望着他不像说笑的严肃脸色,吩咐跪下:“王爷请以江山社稷为重!” 陆栖行从他们的头顶瞟了一圈,一锤定音:“立傅氏为后之事,本王心意已决,尔等休得再提!顾尚书,登基与封后之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理,时候不早了,本王也累了,尔等退下吧。” 大臣们知道他受了伤,又想到他连不做皇帝的话都撂下了,不敢再劝,只得恹恹地退下。 陆栖行撑着头,长长地吐了口气。还没做皇帝,他都觉得累得慌,一想都后半辈子都要天天耗在这张龙椅上,与这些大臣耍心眼,顿觉乏味。 他站了起来,往内室走去,刚推开门一道白色的身影就扑入了他的怀里。 陆栖行脸上的阴沉和冷厉褪去,宛如春回大地,冰雪消融般,笑意飞快地爬上了他的脸,他轻轻拍着傅芷璇的背,笑道:“醒了多久了,怎么不叫我?饿了吧,我让人送些吃的上来。” 他一提,傅芷璇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便靠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 陆栖行便对着门口吩咐了一声,然后搂着傅芷璇坐回了榻上,翻开她包得跟个粽子一样的手看了一遍,把太医的嘱咐复述了一遍:“你的双手皮都磨破了,切记沾水,每日定时换药,好好休息,这几日饮食宜清淡,忌食葱、姜蒜等刺激性食物,以免留疤。” 傅芷璇眉眼弯弯,定定地看着他,等他一本正经地说完,掩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把太医的话死记硬背了下来吧!” 不光说话的内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与太医院的太医如出一辙。 陆栖行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好啊,敢嘲笑我……” 傅芷璇连忙躲开,举起裹得厚厚的双手求饶:“没有,我不敢了!” 两人笑闹间,思琦已经领着一群太监把午膳呈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不过都以清淡为主,想是得了陆栖行的吩咐。 两人坐到桌前,开始用膳。 陆栖行瞥了一眼傅芷璇裹了好几层白布的手,挥退了思琦和太监,挑眉道:“我帮你?” 傅芷璇看着碗里的银勺,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忙摇头道:“不用,你替我把菜夹进碗里就行。” 说完,用手肘把碗往前推了推。 陆栖行知道她自在,也不勉强,站起来,拿过碗,把菜夹进碗里,然后放到她面前。 傅芷璇再捏着银勺,小口小口的送进碗里。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了这顿饭,傅芷璇抬头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问道:“这是在哪里?” “凌云殿,以前我摄政的地方。”陆栖行慢慢向她解释,“若是处理公务太晚,有时候会在这儿将就一晚上。昨夜多处宫殿被大火殃及,毁坏严重,需好好修补一番。凌云殿离宫门口较近,没受什么影响,因而我们暂居于此。” 听到我们两字,傅芷璇眨了眨眼,轻声道:“我昨日出来,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去了,小岚定然很担心。我也该回去了。” 名不正言不顺,她现在住在宫里确实不合适。 但陆栖行不管这些,他伸出右手,按住她的肩:“你的伤还未好,先在宫里将养几天,等好了再回去。不然,你如何向小岚和你爹解释你手上的伤。” 傅芷璇听了觉得好似有道理,扁扁嘴,没再坚持。 但没过两日,她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因为她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一离开陆栖行的视线,没过多久,他就会找来,哪怕前一刻,他还在与大臣们商议国家大事。而且有天半夜,她醒来时,突然看到他就那么直愣愣地坐在她的床沿,盯着她看。当时,她摸了一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衣服上也带着冷意,也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 等她两只手上的伤口开始结痂,她再度提出出宫回家时,他也总是找借口岔开话题。连续两次之后,傅芷璇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在他忙完朝事之后,拉住了他:“你在担心什么?我只是回家一趟而已。” 眼看就要到八月二十七,陆栖行登基,也是封后的日子,她却连家都没回过一趟。 见她明明白白地提出此事,陆栖行脸上终于褪去了往日那样挂在脸上的温和面具,紧紧盯着傅芷璇:“我不会让你再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 傅芷璇…… 想必是前面那一场生离死别吓到了他,傅芷璇又心疼又无奈,握住他的手道:“我不会消失的,再过几日后,我将日日夜夜的陪伴在你的身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况且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也应该回家与父母讲清楚,你说也不是?” 可能是“日日夜夜”这四个字打动了他,陆栖行脸上的肃穆之色有所缓和,犹豫半晌,终于答应了她:“你明日清早出宫,下午就回来!” 傅芷璇还想与他争辩,但见他紧抿着唇,手死死反握住她的手的样子,心里一阵柔软,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好,都依你。” *** 但第二日,中午吃饭时,一个人对着满大桌的饭菜,他却没一点食欲,陆栖行就开始后悔了。 思琦见他拿起筷子又放下,很是忐忑不安,试探地问道:“奴婢让御膳房换一换?” “不用,你们几个把它吃了吧。”陆栖行搁下了筷子,起身大步走出了凌云殿殿,吩咐章卫,“本王要出宫一趟,你点几个人马随行。” 章卫颔首:“是,属下这就去办。” 傅芷璇在宫里的事不是秘密,无奈,傅松源人微官卑,加之现在天气还不算冷,京中对炭火的需求不旺,衙门里也没多少事,他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家里,教养孙子,为小女儿相看人家,完全不知道京城中这场巨变还与傅芷璇扯上了关系。 傅芷璇回去时,陆栖行仍旧派了闻方护送她,不过因为是熟面孔,傅松源也没起疑,而是热情地招呼闻方几个到家里吃酒。 闻方连忙拒绝,傅松源也没多想,领着傅芷璇进了堂屋,欣喜地说:“你回来得正巧,最近我给你妹妹相看了一户人家。城北廉家,家风清正,这小伙子为父也私底下亲自去考察过了,是个相貌堂堂,知书达理,奋发上进,又知礼仪的好青年。” 听到傅松源都快把那小伙子夸上天了,辛氏不满地撇了撇嘴:“但他连自己的生母都克死了,你这是把芷兰往火坑里推。要我说,昨日来的那个什么鸿胪寺少卿大人家比较有诚意,光是上门拜访的礼物都值好几百两银子,芷兰嫁过去一定不会吃亏。” “鸿胪寺少卿?他来咱们家求娶小妹?”傅芷璇心中一动,诧异地问道。 傅松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这人一脸奸猾之相,不能深交。况且什么克死不克死的不过是无稽之谈,也就只能骗骗你等无知妇人。” 顿了一下,他颇是疑惑地对傅芷璇苦笑道:“最近也真是奇了怪了,每日都有人捧着礼物上门拜访。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以后还是闭门谢客的好。” 傅芷璇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笑着安抚如临大敌的父亲:“无妨的,他们没有恶意,父亲你着实不必太过担忧,若是不耐烦应付他们,便不见客即是。” 傅松源听出了不对劲儿,眯起眼盯着她:“你可是有事瞒着为父。” 傅芷璇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想了想,轻声道:“女儿今日回来就是要告诉父亲、母亲,再过四日,女儿就要出嫁了。” “你要嫁人?嫁给谁,怎么不早说?男方也没请媒人上门下聘,时间这么赶,嫁衣嫁妆都没备好,阿璇,你可别是被人给骗了。听娘的,回头娘给相个好的……”辛氏是满心的不满,婚期在即,她竟连女婿的人影子都没看到,这种人,料想也不是个好的,别不是想凭两句花言巧语就把她的女儿骗回家。 傅松源也有此疑惑,不过他更相信自己的女儿,语气尚算和蔼地问道:“那你要嫁何人?” “她要嫁的人是我!”陆栖行背着光走了进来,朝傅松源和辛氏拱手道,“小婿见过岳父、岳母。” 辛氏两眼挑剔地打量着他。 傅芷璇知道,她再不说清楚,只怕她娘又要犯傻,忙硬着头皮说:“爹、娘,他是辰王!” 辛氏两眼大鼓,惊愕地盯着陆栖行,脸上一片狂喜之色:“王爷,阿璇,你要嫁给王爷了……” 只有傅松源一听闻辰王二字,当即变色,神情复杂地盯着陆栖行。他家老婆子不晓得,但他可是听同僚说过,上面变天了,辰王即将登基,他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娶自己的女儿。 瞧见傅松源脸上没有任何的喜色,陆栖行就猜到他应该是很担心傅芷璇,遂即主动提出,两人到书房单独谈谈。 傅松源没有反对,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关门的一刹那,傅芷璇听到陆栖行说了一句:“册封文书已由礼部、工部制好……” 傅芷璇收回担忧的眼神,一回头就瞧见辛氏谄媚带笑的眉眼:“阿璇,你真的要做王妃了?不,就是不做王妃,嫁进王府也是极好的,这可是你天大的福分,你可一定得好好把握……” 一个王妃,不,准确的说,一个王府妾室的名分就能让她欣喜若狂,若是知道这是皇后之位还不知会如何失态。 这也是她一直不知怎么向辛氏开口的原因。 辛氏一个人讲了半天,见女儿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由得伸出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头,面授机宜:“你以后改改你跟你爹那样的臭脾气,王爷看重你,你也不能恃宠而骄……” 傅芷璇垂眸,吹着碗里的茶水,不理会她,小妹的婚事自然应该父亲给她做主,兼听听她自己的想法,何时轮到她这个做姐姐的来插手了。 辛氏一个说了许久,见劝不动她,一拍手,又说:“不行,芷兰不能就嫁给那么一个破落户了,咱们得重新给她挑一户好人家。” 说完像一阵旋风一样冲了出去,不多时就把傅芷兰给拉了过来。 傅芷兰一脸通红,使劲儿想甩开辛氏的手,但实在拗不过母亲,只能走过来,低垂着脑袋,小声叫道:“二姐。” 见她只是打了个招呼就再没其他反应,辛氏急了,伸出手肘顶了一下傅芷兰,低声喝道:“快请你二姐帮帮忙啊!” 傅芷兰绞着小手站在那儿就是不肯张嘴,辛氏急得上火,恨恨地说:“我是做了什么孽,生了你们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比一个更愁人。” 傅松源打开门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再看傅芷兰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老婆子,越发不成样子,辰王还在这里呢,她竟这样,让阿璇怎么做人。 强忍着怒气,傅松源走过去,不舍地看着傅芷璇,千言万语化作了五个字:“以后……照顾好自己。” “嗯!”傅芷璇点头,跟着陆栖行一起走出了傅家。 出门时,她又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这只怕是她最后一次回这里了。 果然,上了马车之后,陆栖行便向她道明了他的安排。他准备在封后那天,一并给她父亲封爵,不过只是个虚衔,另外还会赐下一处宅子并其他器物。 傅芷璇一想到陆栖行登基后会按照惯例大赦天下,傅天意和杨氏也在赦免之例,心里不由堵得慌,真是便宜这两口子了。但她也不能拦着陆栖行,不让他赏赐,否则是打她的脸。 陆栖行看出她的郁闷,伸手握住她的手说:“暂且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他们若再做幺蛾子,寻个借口打发到边疆就是。” “嗯。”傅芷璇点了点头。 回到凌云殿后,接下来几日,陆栖行越发忙碌,傅芷璇也有许多事要做,试嫁衣,学礼仪,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四日的时光一晃而逝,转眼就到了新皇登基这一日。 宫中张灯结彩,各主要宫殿都备足了鞭炮、红色烫金双喜字儿大蜡烛,御路上都铺满了鲜红色的毡子。 四更天,傅芷璇便被宫里的嬷嬷挖了起来,梳妆打扮,着庄严肃穆绣龙和五色云的吉服,戴凤冠霞帔。 收拾好一切,头戴金冠,身着衮服的陆栖行已经赶了过来。 在场的宫女太监无不行礼,两个嬷嬷对视一眼,一脸的苦笑。新皇此举实在是太不合时宜,古往今来,皇后从皇宫内出嫁还是头一遭。不过连封后大典都能与登基大典同时举行了,还有什么稀奇的。两人艳羡地瞥了傅芷璇一眼,收回了目光。 陆栖行伸出手,牵着她,目光温柔地望着她:“阿璇,此后朕的所有荣耀将与你共享!” 傅芷璇站了起来,含笑着望着他。 待洪亮浑厚的钟声响起,两人一同步出凌云殿,乘坐龙辇,前往宗庙,祭告宗庙、社稷和江山万民。 底下的群臣看着高台上叩拜的帝后二人,心塞得无以复加,尤其是一些古板守旧的老臣,气得嘴都歪了。成何体统,如此重要的日子,怎能让女人进宗庙,哪怕这个女人是皇后,在他们眼中也是不合规矩的。 但碍于皇帝一意孤行,胳膊拗不过大腿,他们也只能掩耳盗铃,装作没看见。 祭祀完后,群臣高呼万岁,行三跪九叩之礼,恭迎新帝回宫。 回宫后,帝后在福临宫设宴款待群臣以及傅家家眷。 至夜,群臣皆退,帝后二人回凌云殿。 当初,也有大臣谏言,以云浮宫作为皇后寝宫。但被陆栖行拒绝,帝后二人仍以凌云殿做寝宫。 大臣们即便有意见,但大事上都顺着皇帝了,也实在没心力在这种小事上与皇帝对着干,索性破罐子破摔,随他去了。 是夜,凌云殿张灯结彩,门窗、灯笼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新房内,甘蔗粗的喜烛跳跃着欢欣的火苗。 傅芷璇与陆栖行相携进新房,喝完合卺酒,宫人纷纷退出去。新房内只剩二人,陆栖行偏着头看着傅芷璇娇俏如花的侧颜,心头火热,舌尖滚动了几下,再也压抑不住,低头含住了她的唇。 傅芷璇活了两辈子,成了两次亲,头一回洞房,无措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 直到身上的吉服被褪去,两人赤裸相见,她整个人都红得如煮熟的虾子,水光盈盈地望着陆栖行。 陆栖行被她无辜又水润好似邀请的眼神一看,顿时再也按捺不住,弯腰伏首于她的胸口,一口含住雪峰上的那颗茱萸。傅芷璇难耐地拱起了背,嘴里发出一道情难自禁的低吟,双臂不自觉地缠上了她的脖子。 少顷,陆栖行抬起汗湿的头,火热地盯着她,往她唇上啜了一口,附在她耳畔低语道:“我来了!” 身下的火热随即挺身而入。 “疼……”傅芷璇脸上的红晕顿时消散,小脸煞白,可怜兮兮地望着陆栖行。 陆栖行也傻眼了,他又惊又喜地看着傅芷璇:“你还是第一次,怎么不早说?” 傅芷璇害羞地垂下了眼睛,她哪儿知道第一回这么痛。 陆栖行看着她那双跟小鹿一样无辜可怜的眸子,到底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抽身。 察觉到他要退出,傅芷璇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陆栖行的眼眶立即红了,里面闪烁着猩红疯狂的光芒,似要把她拆穿入腹:“你自己留我的,别后悔!” 说罢伏身用强有力的胳膊抱住了她。 …… 第二日,傅芷璇醒来时,已是下午,她一身酸痛,浑身青紫,顿时为自己昨晚的一时心软后悔不已。 陆栖行进来时就正好看到她在捶打着被子,不由一笑,走过去,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还疼吗?起来吃先东西吧。” 傅芷璇恼怒地瞥了他一眼,抓起软软的枕头朝他砸去:“都怪你!” 陆栖行接过枕头,好脾气地承认道:“都怪我,都怪我,娘娘今夜别把我赶下床就行。” 一席话逗得傅芷璇开怀大笑,顿时忘了他昨夜做的好事。 *** 时光荏苒,三年一晃而过,傅芷璇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灿烂明媚,娇俏似少女,俨然是大燕最尊贵最令人妒忌的女子。 只是最近她的情绪不大高昂,独处时,脸上总是布满了愁云。 立志要服侍她一辈子的小岚进了宫,与思琦一道做了她身边的大宫女。朝夕相处,她很快便察觉了傅芷璇的强颜欢笑,寻了个空,担忧地问:“娘娘为何事所困,不妨告诉奴婢,咱们一起想办法。” 进宫三年,小岚的性子也沉稳了许多。 傅芷璇不由苦笑,这种事小岚也帮不上忙。独宠后宫三年,陆栖行又一再为她破例,朝臣本就对她怨言很大,简直视她为红颜祸水。偏偏她三年来又无所出,太医诊治后的结果是帝后的身体都极为康健,于子嗣一途无碍。 但这三年来,两人日日同寝,除了她不方便的那几日,夜夜欢爱,但却一直没有孩子。别说大臣们着急,就她自己也坐不住了。陆家直系男丁就余陆栖行一人,不能没有子嗣。况且,她自己也想有个孩子,扶他学步,教他牙牙学语及至伴他长大成人,到老了,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娘娘,康安伯夫人求见。”思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傅芷璇惊讶地望着她:“母亲来了?可是我父亲有事,请她进来。” 傅松源于三年前册封为康安伯,辛氏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伯夫人。 傅芷璇想到两个月未见母亲了,到底是血脉至亲,便坐了起来,前往待客的偏殿。 一踏进偏殿,看清殿中之人,傅芷璇脸上的笑容立即敛去,冷冷地瞥了辛氏一眼,坐到上首的位置。 辛氏连忙给傅芷璇行了一礼,然后把她身后那个妙龄漂亮少女拉到前面,献宝一般地说:“娘娘,这是莲丫头,你嫂子的娘家侄女,长得俊吧。” “伯夫人今日进宫来见本宫就想说这个?”傅芷璇讥诮地看着她。 辛氏似乎这才察觉了她眼底的冷意,张了张嘴,指着殿中的几个宫女和太监,小声说:“娘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傅芷璇斜了她一眼:“不必了,思琦,送伯夫人出宫,以后没本宫的传召,一律不见。” 辛氏没料到傅芷璇会突然发这样大的火,而且还说出不见她的话,急了,也顾不得殿内还站着好几个宫女太监,忙劝道:“阿璇,娘都是替你着想。那些大臣三番两次向皇上进言,让皇上充实后宫。皇上现在还念及着旧情,但以后呢?你别犯糊涂了,莲丫头好歹是咱们自己人,等她生了孩子,记到你的名下,还不得叫你一声母亲。听话,娘不会害你的……” 啪…… 一只白玉瓷杯砸到了地上,打断了辛氏的话,辛氏又惊又怕地望着她,一时竟忘了言语。 傅芷璇睨了她一眼:“你回去吧,也让杨氏准备好,三日之后出京,无诏,他们夫妻永世不得回京!” 若没杨氏窜唆,她这一根筋的娘,怎么会想到这种主意。 辛氏愣了一下,正准备好好劝劝傅芷璇,却听门口传来一道冷厉的声音:“闲安,送康安伯夫人出宫,以后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放入凌云殿,惊扰了皇后娘娘!” 辛氏扭头瞧见一身明黄色龙袍,威严肃穆的陆栖行,顿时噤了声,苦着脸带着那命少女在侍卫的押送下,送出了宫。 陆栖行又摆手,示意小岚他们都出去。 等殿内空无一人时,他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刚要握住她的手腕,上空一滴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恰好砸到他的手背上。 陆栖行整个人都僵住了,不管多痛,多苦,都不曾见她这么伤心地哭过。结果害得她大哭的,竟是他。 “别难过了,有我在,待会儿我就让闲安传旨下去,除傅天意为七品中郎将,即日携家眷赶赴北疆,他们不会再有机会来惹你不开心了。”陆栖行伸手把她圈入怀里,抬起手背笨拙地替她拭泪,又说,“永宁今日又诊断出怀孕了,等这孩子生下来,咱们过继这孩子吧。” 永宁公主自从三年前生下一胎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三年抱俩,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结果肚子里又揣了一个。 傅芷璇很是羡慕,不过她这会儿更惊讶于陆栖行的话,连哭都忘了,眨着一双带泪的晶亮眸子,情绪低落地说:“大臣们不会同意的。” “他们同不同意不重要,永宁的孩子也流着一半我陆家的血脉,有何不可。”陆栖行捧着她的脸,“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咱们把他抱回家,以后我去上朝了,就让他替我陪着你。” 傅芷璇被他描绘的美好蓝图所吸引,又惭愧又感动,泪流得更凶了,竟哭得抽噎起来,哭着哭着,突然头一歪,晕倒了过去。 陆栖行吓得不轻,忙叫:“太医,快叫太医……” 太医匆匆而来,诊脉了一番,脸上的严肃被喜悦所取代:“恭喜皇上,大喜啊,皇后娘娘有喜了!” 陆栖行喜形于色,急切地追问:“真的?几个月了?娘娘的身体如何?” 太医含笑一一应道:“一月有余,皇上不必担心,娘娘的身体调理得不错,胎儿和母体目前都很健康。不过孕妇情绪多变,易哭易怒,经常大喜大悲对娘娘和胎儿都不利。” 陆栖行含笑应道:“朕明白了,闲安送骆太医。” 傅芷璇醒来的时候已是斜阳夕照,昏黄金色的阳光铺满了一地,温馨美好。她回头想起下午自己在陆栖行面前的失态表现,颇不好意思。也不知怎么了,她最近似乎很情绪化,稍有不顺就能让她肝火大动。 听到开门声,她连忙把被子拉了起来,头埋了进去。 推门而入的陆栖行瞧见被子下方隆起的那一团,不由好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阿璇,出来吧,别闷坏了……” 傅芷璇掀开被子,赧颜地望着他。 陆栖行抓过她的手,贴到她的腹部,温柔又激动地说:“阿璇,我们有孩子了!” 傅芷璇愣了一下才领会他的意思,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腹:“你没骗我?” “傻瓜,这种事骗你有何用?”陆栖行摸了摸她的头。 傅芷璇嘴角的笑越扩越大,激动地抱着小腹:“真好,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陆栖行伸手抱住了她的肩,两人沐浴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中,紧紧相拥。 《燕史》后载,安定四年夏,傅皇后产下一子,龙心大悦,满月即被册封为太子,大赦天下,减赋一年,普天同庆。安定五年冬,傅皇后再次产下一女,帝欣喜若狂,封长福长公主,食邑万户。傅皇后风头无二,独宠后宫三十余载,溘然长逝,与先帝同葬皇陵,配享太庙。 作者有话要说:  速战速决,番外也完结了,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的支持,群么么~ 本书由 D、云淡风轻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