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夏离紫殇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汴京春深 作者:小麦s ============= 第1章 王玞上辈子很倒霉,死得太不是时候。 她病死后一个月,熙宁二年的四月头,人间芳菲待尽时,她二十八岁的丈夫中书舍人苏瞻升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成为了大赵最年轻的宰相。即便家有王玞遗下的八岁嫡子苏昉苏大郎,芝兰玉树的苏瞻依然成了全东京城最打眼的鳏夫。官媒们的门槛随即都被踏烂了,谁让这东京城里有一句话人尽皆知呢,“江南看苏杭,汴梁看苏郎”。 王玞没想到自己重生了,这辈子竟比前世更加倒霉。 堂堂眉州青神王氏一族的骄傲、长房嫡女、距离宰相夫人一步之遥的王九娘王玞,如今变成了汴梁翰林巷孟府庶出三房的庶女孟九娘,庶上加庶,七岁了连个名字都还没取,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这日子还有点看不到头。 眼看着熙宁五年的寒食节快到了,得有三天不能起火生灶,孟府上下忙着蒸枣糕,煮寒食粥,存熟食。靠着东角门的听香阁里,庑廊下偶尔拂过的柳条儿早已碧玉妆成绿丝绦。七岁的孟九娘坐在暖阁里的一张黄花梨小矮凳上,小脚够不着地,正拿着一把剪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交叉握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剪柳枝条。 “啪”的一声响,她小脑袋上吃了一巴掌。清脆的笑声响起:“傻九娘!”跟着一个人影就闪出了门。 孟九娘手一抖,剪刀差点戳在自己腿上。她气得大喝一声:“孟羽!你又发疯!” “啪”的一声响,孟九娘小脑袋上又捱了一记,头上两个包包头登时散了,油光水滑的头发劈头盖脸的散下来。一个梳着堕马髻,身穿半旧桃红白边海棠花纹长褙子,容色绝美的妇人横眉竖目地瞪着她:“你才发什么疯,这么说自己的亲弟弟!还连名带姓的?就不会喊一声十一郎?”却是刚刚来给十一郎送衣物的林氏,孟三郎的妾侍,九娘和十一郎的生母。 孟九娘深深吸口气,捏了捏剪刀,将眼前的头发拨开来,继续闷头剪柳枝。十多天来,她已经可以做到对这个金玉其外的孟府著名女草包熟视无睹了。 林氏见她这幅闷声葫芦的样子,又恨又气,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把:“你啊!让你去讨好讨好娘子,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看看,这许多柳条,偏要你来剪!倒霉不倒霉?”越说越气,甩手出了门。 九娘的二等女使连翘赶紧上前替林氏打起帘子,心里暗道骂得好,要不是这扫把星娘子上个月突发水痘,她又怎么会被安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从一等女使降下来,每个月的月钱少了足足三百文啊。她得跟耳朵软的林姨娘好好说说去。 孟九娘白了她们的背影一眼,心道,就因为有你这个生母在,嫡母跟前我才不用去讨好,因为肯定讨不着好。 *** 门帘又被掀开。孟九娘抬头,笑了:“慈姑!”她重生来一睁开眼,踏床上守着的就是乳母慈姑。 慈姑快步走近,将剪刀夺下来:“哎呀!这小手上都起泡了!”她看着这雪玉可爱的小娘子捧着肉嘟嘟的手指头也不喊疼,还对自己笑眯眯的,忍不住说她:“小娘子,老奴不是说过?她一个姨娘,胆敢动手,你就哭,边跑边哭,去前头找娘子。你怎么出了个痘,倒不肯哭了?”说着从怀里拿出把黄杨小木梳来:“来,老奴先给你梳头。” 九娘吧嗒吧嗒着大眼睛不作声,心里却想她好歹是堂堂三品诰命,太后面前的红人儿,岂能使出这般小儿无赖之法。更何况,林氏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拍在身上跟打蚊子似的。 慈姑快手快脚地给她绑好头发,叹气:“好女不吃眼前亏,你装也要装着哭闹几声啊!” 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六块小枣糕:“真是!小娘子你哪里胖了?你姨娘偏要请娘子少给你吃一些!明日寒食节,这些新蒸的枣糕,快吃,还温着呢。” 九娘笑着开口,声音还带着丝奶声奶气:“慈姑别担心,我胖,肉多,不怕。”她醒来后十几天,为了被迫向苗条的两位姐姐靠拢,没少忍饥挨饿,亏得慈姑总偷偷给她带些点心吃。 九娘蹭下矮凳,移动两条小短腿走到圆桌边,自己踮起脚爬上绣墩,规规矩矩坐正了。 慈姑把枣糕放在白瓷碟子里,给她倒了杯热茶,拿起剪刀剪柳枝,眼看着小人儿一只手拿着小帕子等着下面,另一只手轻轻拈起一块枣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人坐得笔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娘子出了痘,这规矩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六娘也就是这样了,可惜你命不好啊。不知道哪个黑心眼的,偏说府上七岁的娘子剪的柳条插在门上才能光耀门楣。迟早有报应!”说完朝着西边呸了一声。 孟九娘这命,可还真不怎么好啊。 *** 过了两日是清明,四更鼓才响,林氏就来了听香阁,把九娘揪起来,让慈姑给她换了身淡粉绿底白花的宽袖褙子,扎了两个丫髻,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今日你跟着娘子去庙里,千万别闯祸,不然我可护不着你!慈姑你要看得紧些。”又叮嘱连翘:“你也多上点心,我昨晚和郎君说了,下个月就把你提回一等女使。”九娘心里暗道你这种蠢事少做做就好了,每次也是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唉! 东角门外,细雨菲菲,三辆牛车已经候着。三房的娘子程氏正踩着脚踏上车,娇美柔弱的阮姨娘殷勤地替她提着裙摆。程氏所出的七娘还没熟醒,打着哈欠。阮姨娘所出的四娘孟娴正柔声细语地同她说着话。几个撑着油纸伞提着灯笼的侍女小厮肃立着。 见她们到了,程氏停下脚,冷眼瞥了林氏一眼,再看看行礼的九娘,淡淡地道:“上来罢。”阮氏笑着提醒:“天还黑着呢,娘子千万小心脚下”。林氏看见程氏,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只推了推九娘,朝程氏行了个礼。 慈姑弯下腰轻声叮咛:“七娘要是欺负你,你在娘子跟前可得忍着点别哭,老奴就在后头车上。” 九娘拉拉她的手,笑着眨眨眼点点头让她放心。 牛车缓缓远去,林氏忐忑地问阮氏:“我没去伺候娘子起身,娘子没生气吧?”阮氏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有我呢,同娘子说过了,你要去服侍九娘。” 看着林氏撑着伞远去,四娘孟娴禁不住埋怨道:“年年都这样,娘子也都不带我去!”阮氏心疼地替她整了整鬓角:“急什么,累了吧,回去再睡一会儿。” *** 车厢里宽大舒适,琉璃灯照得透亮。女使梅姑倒出三盏热茶,又从食盒里盛出三碗寒食粥并各色点心放到矮几上:“娘子们且用一些点心茶汤,这里到开宝寺得好两个时辰。”九娘接过茶盏低声道了谢,只当没看见七娘挑衅的眼神。 程氏看看窗外,蔫蔫地靠在隐枕上叹了口气。 梅姑笑道:“娘子要见宰相表哥,该高兴才是。” 程氏面露不虞之色:“你跟着我从眉州嫁进孟家的,还不知道这苏家人的脾气?这汉子不争气,倒要我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去替他谋划,爹爹当年真是看走了眼。” “十七娘现在贵为宰相夫人,她最和善不过,年纪又小,娘子好好说道,大家亲戚一场,总能好好相处。何况咱们也是去祭奠九娘的。”梅姑圆圆上上总是笑眯眯。 程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若是王九娘还活着,我倒心甘情愿唤一声嫂嫂。十七娘?自家阿姐还没死,就谋算起姐夫来。要不是为了那个死鬼,我会去对她这种人低声下气?” 梅姑急道:“娘子!小娘子们都在呢。” 九娘靠在角落里假寐,一声不吭。心里头却隐隐有根刺在扎着,眼睛有些涩。有时候,女子还是笨一点傻一点才好,起码可以被骗到死。可她偏生太聪慧,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那日午后,病得那么厉害的她靠在榻上,远远地看见堂妹在正房院子的合欢树下,仰着脸对苏瞻说话,十六岁姣若春花的年轻脸庞,闪着光。堂妹离去后,苏瞻身姿如松,目送着她远去。春风拂过,柳絮轻扬,宛如一幅好画。 他在树下,看那个她的背影。而她,在窗内,看他的背影。十年夫妻,不过如此。 苏瞻,自然是会娶了她的,果然,娶了她。 牛车停下时,天方微光,五更天还不到。开宝寺辕马歇息处已经停了一些牛车骡车。 梅姑在车下守了好一会儿,掀开帘子说:“娘子,苏家的马车到了。” 九娘睁开眼,程氏已经起身:“你们两个且跟着来。”七娘一骨碌爬起来,踩在九娘腿上迈过去,一扭头得意地笑着:“啊呀,九妹真是对不起,我没看着你。” 这样的小打小闹,九娘怎会放在心上,她想着她前世的儿子,她想见见他,那个从小夜夜要赖在她怀里滚几滚才肯跟乳娘去睡的肉团子,咬着手指头突然冒出模糊的第一声“娘”的小人儿,在她手里一日日长大,开蒙,进学,最后含着泪将一颗小小头颅埋在她手里,哽咽着重复着同一句话“娘,娘,求你别丢下阿昉”的大郎,是她重生以来心心念的盼头。 掀开帘子,慈姑伸手将九娘抱下车来,见她只是眼眶微红,忍住了没哭,嘴里轻念了声:“阿弥陀佛!” 外面雨已停了。程氏正笑容满面地和马车上一个年轻妇人说话。那妇人梳着朝天髻,插了几根银钗,身穿月白梅花纹长褙子,圆脸上一双杏眼顾盼神飞,正是宰相夫人王十七娘王璎。 几步外,踱过来两匹骏马,嘶了一声打了个转,侧停在马车边上。黑马悬着白色颈缨,配着画花银鞍,绣罗鞍罩。马上那人高大伟岸,仪表不凡,轻轻一跃,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马夫,扭头道:“大郎下马小心一些。” 慈姑捏着九娘的小手,觉得她手里湿津津的,还微微发着抖,便弯了腰轻声说:“小娘子莫怕,记得还跟去年一样,娘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那个最高的很好看的人是你家宰相舅老爷。车上那个去年没见着,是你新舅母。下马的那个是苏家表哥。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呢。” 一旁的七娘听见了,哼了一声:“她算哪门子的表妹——”却被她的乳母握住了嘴。 九娘握住慈姑的温暖大手,点点头。阿昉这三年竟这么高了,怕是已近七尺。站在身高八尺的苏瞻身边,已到他肩头。他眉目间虽然青涩,却好似和苏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丰神俊秀,温润如玉,既熟悉,又陌生。九娘百感交集地看着几步外的儿子,实在忍不住泪眼朦胧。 苏昉朝王璎和程氏淡淡施礼后对苏瞻说:“孩儿先进去看望母亲了。”不待苏瞻答话,便带了小厮们和一应祭奠之物往寺庙里去。路过孟府的这群妇孺,因知道是亲戚,便微微拱手垂目随了个礼,却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娘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大眼里噙着泪,翘鼻头红通通,小嘴翕翕着,好似要说什么。 苏昉知道自己肖似爹爹,长得好看。但好看到会让人哭鼻子,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寺庙门口的知客已迎了上来行礼:“东阁这厢请了。” 九娘看着苏昉身后捧着一手的生麻斩衰孝服的小厮,赶紧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这傻孩子,大祥过去该有六七个月了,还穿这个做甚。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文中的女使和侍女地位不同。女使是雇佣制的良民,按合约干活,一般十年合约,到期可自由离去或选择续约。侍女多为官奴婢,贱籍,没有期限。 2、宋代七尺约161cm,八尺约186cm。 3、大祥:服孝25个月除服; 4、相公是宰相的专称,东阁是宰相的儿子的称谓。 5、本文汴梁按北宋汴梁地图,有误差,请指正。别喷就行。 本文出场人物较多,阅读前有时间不妨耐心看一下这个人物关系说明: 女主重生前: 王玞VS苏瞻夫妻:儿子苏昉。女主堂妹王璎(十七娘)成为了苏瞻的继室。 苏瞻表妹程氏(程氏的父亲是苏瞻的舅舅),嫁给了孟府的孟三。 女主重生为程氏的庶女孟九娘。孟氏三房人物表如下: 程氏VS孟建(孟三):嫡女七娘孟姗。 孟建有两个妾侍:阮氏生了四娘孟娴。林氏生了九娘和十一郎孟羽。其他孩子暂时打酱油。 王九娘王玞=重生后的孟九娘(女主) 女主庶姐:孟四娘孟娴,阮姨娘所出 十岁 女主嫡姐:孟七娘孟姗 程氏所出 九岁 女主今世生母:林姨娘 本书祖辈: 孟老太爷(孟元),原配陈氏。继室梁氏(老夫人)。妾侍阮氏(表妹——阮姨奶奶) 父辈: 长房:陈氏所出嫡长子 孟在 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四品。嫡妻杜氏。妾:宛姨娘。 孟在的舅家表哥:枢密副使 陈青。表侄:陈太初。 二房:梁氏所出嫡子 孟存 翰林学士院学士(不是翰林院,宋代翰林院、翰林画院都归内侍省宦官管理。) 四品。 嫡妻吕氏(国子监祭酒之女),妾:徐姨娘。 三房:阮氏所出庶子 孟建(鸿胪寺挂职)。嫡妻程氏(苏瞻的表妹),妾:小阮氏、林氏。 女主这一辈 长房:大郎孟彦卿,二郎孟彦弼,三娘孟婉。 二房:六娘孟婵 三房:四娘孟娴(阮氏出)、七娘孟姗、九娘孟妧、十一郎孟羽。表舅家远方表兄苏昉。(舅家程家) 感恩大家。 第2章 一众人等簇拥着苏瞻王璎浩浩荡荡进了寺庙。 开宝寺因供有佛祖舍利,历来是佛家圣地。寺中的八角铁色琉璃砖塔,高十三层,二十二丈,通体遍砌铁色琉璃釉面砖,砖面图案有佛像、飞天、乐伎、降龙、麒麟、花卉等。塔身挺拔,风姿峻然。悬铃在空中叮当作响,若是晴天,站在塔下仰望塔顶,可见塔顶青天,腰缠白云,景致壮观。这“铁塔行云”正是汴京八景之一。 苏瞻跟着知客僧走在最前头,忽地又停下脚来,微微侧了身子。待王璎跟上了才又前行,步履却明显慢了下来。一行女眷终于不用紧赶慢赶,暗暗地松了口气。 想起以往,她总要压着嗓子羞恼着喊:苏瞻!你腿长我腿短!你走慢一点!苏瞻总是手背在后头朝她招招,却会走得更快。九娘不由地心里暗叹,她前世,运气也着实不好。 行到上方禅院,苏瞻入了院门,转身伸出手,低语了几句,似在叮咛王璎小心门槛。王璎犹豫了一刹,扶住那手,提了裙摆,跨了过去。众人都停了脚,低了头。 因上方禅院的门槛较其他禅院略高三分,前世九娘曾在这里不慎绊过一跤,一条全新的银白挑线十六幅褶裙蹭成了半边泥黄色,苏瞻笑得不行,称她是泥地里打滚的小狗。 人比人,气死人。她要不是病死,估计也会被气死。 禅院里法会所需之物一应都备好,大殿里面香烟缭绕,苏昉一身斩衰孝服,背对殿门,跪在灵前,背挺得笔直。 众人入殿,依次行礼,跪坐蒲团上,五更时分,二十四位高僧念起《阿弥陀经》,檀香渐浓。七娘才年方八岁,便有些打起瞌睡来。程氏轻轻拍了拍她。她睁开眼,见身侧的九娘一瞬不瞬地盯着灵前,撇撇嘴,又自垂头犯困。 待法会结束,知客僧上前行礼:“苏相公,苏东阁,方丈已在禅房等候多时,不妨随小僧前去歇息片刻。”苏昉却摇头不肯去。 两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来引女眷们去另一边的禅房。九娘三步一回头,那少年依然背挺得直直的,缭绕不去的烟雾中,宛如泥塑木雕的背影,却似乎有一种说不尽的哀思。 七娘狠狠地拧了她一把:“看什么看!那是我表哥!” 九娘心中轻叹一声,傻儿。 *** 禅房内十分简朴,两张罗汉榻,几把交椅,一张八仙桌。小沙弥们端上茶水,女使们赏了他们几个果子。 程氏让小娘子们给王璎正经见礼。 九娘跟在七娘身后,行了福礼,嘴里一声“舅母安好。”却忍不住把那舅母二字囫囵掉了。 王璎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让女使送了两份见面礼。到了九娘这儿,王璎招手笑道:“这个小娘子就是那个和我九姐排行一样,生辰也一样的小娘子?” 程氏笑道:“可不正是,当年九娘和大郎还都抱过她,也是有缘。只是这些年表哥贵人事忙,亲戚间少了走动,我们也不便贸然上门打扰。去年大祥除服的时候去过一次,没见着你。这次适逢清明,带她也来拜上一拜。” 九娘只能低了头过去,又福了一福,却不吭声,任由王璎牵了她的手上下打量:“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九姐喜欢的,我自然也喜欢。”便褪下手上一只赤金镯子给九娘戴上,叹了口:“看见小娘子,我就想起九姐来了,可惜我九姐青春韶华,情深不寿……”说着几欲落泪。 程氏眼神微闪,心里暗暗呸了一声,你九姐喜欢的你当然也喜欢,若你九姐活着,宰相府有你什么事儿。可面上却戚戚然,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可不是,这人的命啊,都是老天爷注定了的。” 九娘轻轻挣脱了手,道了谢,退回到程氏身后,将镯子交给慈姑收了。程氏拭着泪道:“十七妹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一嫁过去就是郡夫人的诰命。便是你九姐,身后哀荣,官家赐了荣国夫人的谥号,也算是有福气了。哪里像我这样,家里那个没脚蟹的郎君,好歹也是个进士,却只能在家里管着庶务,连个进项都没有,这么大家子上百号人,靠他这个书生,真是入不敷出,这些女孩儿们的春衫都还没个着落,我那点嫁妆,这些年早就折腾得差不多了。要是落到卖房典田的地步,又怕给表哥丢脸。这日子啊!” 王璎年方十九,长于宅内,初嫁给苏瞻还不到三个月,哪料到程氏会当着女孩儿们和女使们面前就如此不顾脸面地哭诉起来,一个措手不及,竟不知接什么话好。 她的乳母立刻陪笑上前一步道:“表姑奶奶这话,给小娘子们听着多不合适——” 程氏一声冷笑:“呦,倒要你这做乳母的来指摘我,多合适啊?”乳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能行了礼退到王璎身后,垂头不语。 王璎刚堆起笑容。程氏又道:“十七妹,虽然你九姐识人之明、幕后听言这些大能耐,咱们大赵无人不知,都说我表哥能有今天多亏有她那样的贤内助。”程氏看着王璎笑道:“可难道十七妹你就看不清人,就不能给表哥出谋划策了?我可不信,这王氏女难道只配出一个才女?” 程氏复又抹泪:“我家官人,虽不出挑,人却也兢兢业业,老实本分。不过因为他两个嫡兄,一个从武,一个从文,都是四品高官。他是家中唯一的庶子,难不成还能挡着嫡兄们的路?若不是家中实在难,我又何至于在孩子们面前丢这种脸!” 九娘微微抬起眼,看到上首的王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话,心底暗笑。她哪里遇到过程氏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哭念作打样样拿手的泼辣户? 程家乃眉州豪富,这程氏的嫡亲姑母,正是苏瞻的母亲,她和苏瞻是嫡亲的姑舅表兄妹。偏这程氏昔日在眉州,就是个著名的泼辣破落户,十六岁都无人求娶。待苏瞻殿试,三百八十八人中名列第二,授了京官后,接全家到京城定居。苏瞻的母亲便带了自家哥哥程大官人和外甥女入京,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因孟家的二郎孟存和苏瞻是同科进士,自然入了苏家的眼。结果孟家却只肯为庶子孟三郎求娶,程大官人衡量再三,给了十万贯钱嫁妆,将女儿嫁给了孟三郎。至于后来苏程二家生隙,就此不再往来,王璎又哪里知道其中的原由。这当子,又如何能应答? 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九娘低垂下眼看着足尖。 苏瞻一身玄色鹤氅,墨玉发冠,面容沉静,越发显得不似俗世中人。王璎见了救星,站起身来:“郎君来了正好。” 程氏这辈子见谁都不怵,偏偏只怕苏瞻和王玞夫妻俩,立时就消停下来,道了万福后让让小娘子们见礼。 九娘自然缩在七娘后面,将那舅父二字也囫囵糊过去了。 苏瞻受了礼,端起茶盏,温声说:“来时我看着放生池那边还有好几个寒食秋千挂着,燕娘,你们几个带着小娘子们去玩玩罢,小孩子家的,拘在这里做什么。” 女使们松了口气,赶紧行礼,带着两个小娘子退了出来。掩上门。 走出去十来步远,九娘便听见程氏的号啕之声,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果然又静默下来。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倒也不假。王璎堂堂郡夫人,在程氏手里竟连话也插不上。可,那又如何?苏瞻依旧娶了她,捧在手里,宠成那样。 * 上方禅院占地甚广。放生池在大殿的前方,四周绿草茵茵,种着海棠、木槿紫藤等树木,十分雅致。两边自有抄手游廊美人靠。遥遥望去,池内的荷花睡莲,零星点缀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轻轻荡漾。 七娘牵着她乳母的手,指着水中大叫:“乌龟!乌龟!”又抬头叫:“秋千!秋千!”寒食节,时人喝寒食粥,吃各种点心,娘子们借着踏青,处处都有秋千可耍,蹴鞠可看,最是开怀。今年三房的木樨院里却不曾挂秋千,眼下无人管束,怎会不心动? 七娘转过头来:“九娘,秋千只有一个,我要玩,你去别处耍吧。” 九娘求之不得,却眨了眨大眼睛,有些发愁:“不如我陪着七姐吧,我们换着玩可好?万一我走开了,若是娘唤我不见,怎么办?” 七娘眼睛一瞪:“我不用你陪!你自去玩,过半个时辰回来就是。” 九娘笑着说:“那我让连翘在这里等着吧。要是娘叫我,连翘你到大殿后面去找我。我去那里捡些石头。” 连翘赶紧答应了。她巴不得能调到木樨院里去,有这个机会多陪陪七娘,得赶紧。 九娘道了福行了礼,牵着慈姑的手往大殿后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出场人物比较多,尽量叙述得清楚一些。 如有觉得混乱的,告诉我哦。 首日开文二更。 然后开始有存稿正常日更,每晚九点更新。万一存稿吃完了,一周五更,作者年纪大了,得做五休二,保命。 谢谢点击、评论、收藏的小天使们。给个机会感谢你们好吗? 第3章 慈姑跟着九娘越走越快,不由得奇道:“小娘子慢些,你这是要去哪里?” 九娘却已在大殿的后门停了下来:“慈姑,我进去一会,你在这个院子里捡几块好看一点的石头。要是连翘来唤,你就来大殿找我。” 慈姑疑惑道:“你——你是不是饿得狠了?不如我去找个沙弥要些个点心?那里面是你舅母荣国夫人的供品,可不能偷吃!” 九娘哭笑不得,只挪动小短腿跨过门槛:“嗯,不偷吃,你去吧。” 慈姑虽纳闷,可自从九娘出痘醒来,沉静笃定,自己不知怎么竟也不愿违背她的话。眼看着她小小身影没入暗处,慈姑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大殿内烛火尚在,空无一人。 九娘四处张望,不见苏昉的踪影。她心里惆怅,看向那牌位前,却见供案上多了一个小碗。 九娘上前几步,踮起脚尖,取下碗来,定睛一看,眼眶顿时红了。这是她前世常用的紫口铁足冰裂纹哥窑八方碗,两寸许大的小碗,里面装了一碗杏酪,色泽淡淡,近乎透明,能看得清碗内的细密百圾碎纹,上面点缀了十几朵糖渍过的金桂。 “你在做什么!”身后忽地一声断喝,九娘吓了一跳,差点将碗摔了,转身一看,竟是苏昉。 苏昉皱起眉头,低头看着眼前的小胖人儿,想起来她就是寺庙门口那个鼻头红红的孟家小娘子,看自己看哭了的,倒不便斥责她,便伸出手:“那个你不能碰,给我。” 九娘依依不舍地将小碗递给他:“这是哪里来的杏酪?真好看。”因刚掉了门牙不久,杏酪漏风变成了杏闹。 苏昉将碗复又恭恭敬敬放上供案,转头来看看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轻叹了口气道:“你在孟家排行第几?怎地这么无礼不叫表哥?” 要你娘我叫你表哥!你可受不起!九娘心底暗忖,转转眼珠子又问:“你自己做的是不是?这只碗是你娘的心爱之物是不是?” 苏昉一呆:“你怎么知道?” 九娘在蒲团上盘腿坐了,抬头说:“这么精致好看的小碗,就算在我家婆婆那里也从来没见过,肯定是很难得的好东西,你却要留在这里不带走,一定是你娘喜欢的。还有这杏酪,既然你自己带来的,肯定得自己做才算有孝心。这么简单,可不一想就明白了?” 苏昉吸了口气,蹲下来:“你来偷吃的?” 九娘眼睛一瞪:“你怎么知道?” 苏昉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如此胖乎乎,就算我在学里也从没见过比你更胖的,平日你一定吃得多,从城里来开宝寺两个时辰,你四更天不到就得起床,肯定饿了。看着供桌上这么多吃的,便想来偷一些吃。你没了门牙,所以就想偷吃杏酪。这么简单可不也一想就明白了?” 九娘哭笑不得。苏昉站起身:“你怎么一个人偷偷溜进来?身边都没个女使?万一遇到拐子怎么办?” 苏宰相家里办法会,没有苏瞻的点头,恐怕一只老鼠都进不了上方禅院吧。九娘看着苏昉,心中千言万语的,忽地开口:“我排行第九,家里唤我九娘。我同你娘一样,都是腊月二十四生的。你娘以前抱过我,还送给我好几样生辰礼。我来看看她,再给她磕几个头。” 自己给自己磕头,不算吃亏。 苏昉看着小人儿规规矩矩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牌位前行了跪拜大礼。想起以前娘有好几次生辰都会给孟家的一位小娘子随一份生辰礼,却原来是她。这么小的人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眼中一涩,抬起手取下那只哥窑八方碗递给九娘:“原来是你,你周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似乎没现在这么胖。既然饿了,你拿去吃吧。” 九娘接过碗,心中又酸又涩,正要开口,却看见慈姑匆匆从佛像边上转了出来:“小娘子!”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王璎甜美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 却是苏瞻一行人都过来了。 九娘一看程氏,就知道她在苏瞻跟前什么招数都白用。苏昉上前行礼,正要解说。九娘却捧着碗向苏瞻曲了曲膝:“宰相舅父安好,因九娘饿得慌,忍不住来供桌上想拿些果子吃,你家大郎就把供给夫人的杏酪给我吃。”舅父二字自然含糊不清过去了。 殿中人顿时静寂无声,这——这算什么?? 被程氏牵在手里的七娘下巴都快掉了。这扫把星!程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适才她但凡想开口,苏瞻淡淡一眼看过来,她竟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要官的话,白白徒劳走了一回,正郁卒着,临了还被这小娘子脸面扫地。 九娘却微侧过头看苏昉,笑嘻嘻地说:“谢谢大郎,我在家一日只能吃两餐饭,天天都饿得很。这杏酪我真的能吃?”她可没说谎,林氏三番五次跟孟三郎和程氏说她太胖,怕将来嫁不出去,年后确实只给她吃两餐饭。 苏昉对苏瞻行了一礼:“爹爹,这小九娘便是孟家那位和母亲生辰一样的小娘子,我看她实在饿得狠,又和母亲有缘,便将敬献的杏酪给她了。” 苏瞻看看这粉妆玉琢的小娘子一派天真,捧着碗不肯撒手的模样,心中一软。那只哥窑八方碗是当年他亲自去订的,外壁开片大,釉厚,内壁开片细小密集,釉薄,要得到好看的冰裂纹和釉色,实在不易,历时两年也不过只得了六只碗。杏酪上面的糖渍金桂,还是那人带着儿子亲手采摘,洗净晾晒干,用糖和蜂蜜腌渍了,埋在后花园的桂树下头。蜂蜜是那人特地要他拿了长竹竿捣了蜂巢掏出来的,即便连头带手都包了薄纱,手上还是被叮了好几下,他疼得直叫,那人却带着儿子在屋内隔窗笑得不行。 一晃眼,原来已经去了近三年。 程氏一把揪过九娘,却听苏瞻淡淡地开口:“那碗杏酪给她留着吃吧。”他顿了一顿又道:“那碗,也留着就是。她倒和阿玞有缘。” 程氏伸出去的手便转了方向,往九娘的包包头上轻抚了一下:“表哥说的是,是有缘。” 苏瞻看着程氏道:“等节后我旬休时,你让孟叔常来我家中,无需递拜贴了。十七娘虽然年幼,你也该按序称她为表嫂才是。”说完已转身抬脚朝殿外走去。 王璎神色复杂地看看程氏,福了一福,又看了看九娘笑道:“表妹,我们先告辞了。这小九娘,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苏昉落在最后,伸手点点九娘手中的碗:“这是我母亲常用之物,你好生保管着。记住了明年还一碗杏酪给我。”九娘屈了屈膝:“记住了。”物归原主自会好好保管。只是,千言万语,今日却没能说上几句。 转瞬间,苏家上下众人都已离去。 程氏低头看看正盯着杏酪的九娘,心中万马奔腾,最后只叹了口气:“你啊。好了,走吧,上了车再吃。慈姑,你帮九娘拿着,回头这碗替她收好了,别叫林氏拿去孝敬姨奶奶或是给十一郎糟蹋了。” 七娘扯着程氏的袖子嚷嚷:“娘!我也要吃杏酪!我要那只碗!” 程氏一瞪眼:“别胡说,那是你宰相舅父赐的,你不许抢她的。走吧,回府。” 七娘恨得不行,却也不敢忤逆母亲。 九娘却看着她笑。七娘气得哭了起来,乳母赶紧牵了她的手哄她。 孟府一众人也相继离开大殿,九娘落在最后,回头看看那大殿上,几个僧人正在清扫。余烟袅袅,余香淡淡。 曾青春,经不住那流光抛。曾欢喜,躲不过那风波扰。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有趣好玩的宋朝——— 宋朝的公务员休假很多,全年约有146天。哈哈哈哈。羡慕不?其实正常休息是旬休,每十天休一天。其他都是节日!各种节日各种休息。例如这几章的寒食节,可以休息7天。全民狂欢踏青。 包拯这个家伙开始建议“歇泊”制度,也就是说不需要上朝但是官员们要在衙门办公。例如寒食节有三天要歇泊。哈哈哈,好讨厌的包黑子啊!!! 第4章 孟府的牛车,悠悠地离了开宝寺。错肩而过了五六个骑者,那一行人里当头的一位跃下马来,问迎客僧:“苏家的人走了没?”迎客僧笑着指指牛车说:“刚走不远。”那人回过头,看着牛车远去,轻哼了一声,自入寺去了。 牛车还没进封丘门,九娘到底这身子还小,架不住半夜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时辰,又在七娘虎视眈眈下吃了碗甜甜的杏酪,睡意上涌,抱着那碗歪在案几上。 七娘满肚子不服气,一直瞪着九娘。两人对着眼看,随着牛车晃悠悠的,竟都睡着了。 程氏看看她们,心潮起伏,又有些怅然。她掀开窗帘一角,外间天已大光,沿途花树下已经不少士人庶民铺了席子,罗列杯盘。也有出城的禁中车马去开宝寺祭祀宫人的,锦额珠帘,绣扇双遮。路边各色卖炊饼、枣糕、黄胖(泥偶玩具)、名花异果的更是热闹,比起早间的清冷,截然不同,只有去城外祭扫新坟的百姓才面带哀色。 程氏觉得自己仿似一张一直被拉满的弓,忽然松了弦,浑身说不出的疲惫。她靠着隐枕闭起眼。 梅姑轻轻摊开两张五色普罗薄被,给程氏和七娘盖上,转头看看九娘睡梦中小脸绯红,肉乎乎的小手还抱着那宝贝疙瘩碗,跟只护食的小狗似的,不由得暗叹一声,取出一张茧绸薄被,轻轻搭在伏案昏睡的九娘身上。 不多时,牛车转入清净的翰林巷,片刻后在孟府正门的车马处停了下来。角门大开着,府里的粗使婆子们赶紧将肩與抬上前。 孟府粉墙黛瓦,并不张扬。 黑漆的四扇大门紧闭,青绿的蝴蝶兽面门环安落,两侧的春帖子还贴着立春的诗句,只有那八级如意大理石踏跺才显示出高门大户的气派。 这栋老宅历代经营,占地二十余亩,出自名家手笔,亭堂池台应有俱全。 肩與抬着三房的娘子们,绕过斗柏楠木的大照壁,沿着抄手游廊直往东南面三房住着的木樨院去。 行了两刻钟,九娘远远儿地就看见身穿月白滚紫边长褙子的阮氏带着四娘,等候在木樨院门口,却看不见林氏,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草包姨娘哦!该做的一样也不会做。 阮氏带着笑将程氏扶下来:“娘子可回来了。” 四娘也赶紧将七娘扶下肩與:“七妹还要照顾九妹,肯定累坏了吧。”七娘一顿,转头瞪了九娘一眼,哼了一声:“别提了,气死我了。”两个人挽着手说着话,跟着程氏进了院子。 九娘牵着慈姑的手,带着连翘慢慢辍在众人后头,穿过东边的抄手游廊,回到听香阁。 不出九娘所料,林氏不去门口迎接主母,也不待在自己的东小院里,却跑来听风阁,正在九娘住的东暖阁临窗大榻上缝衣裳,她的女使宝相坐在踏床上理线。 林氏抬头见慈姑牵着九娘回来,皱了皱眉:“怎么回来这么晚!” 连翘笑着上前行了个礼:“恭喜姨娘,今天小娘子见到宰相和宰相夫人了,宰相夫人赏了小娘子一只金镯子呢。这个月四娘要过生日,我看阮姨娘给四娘打的金镯子,不如这个一半好。” 林氏美目一亮:“真的?快拿出来我看看。” 慈姑不情不愿地从荷包里取出那只王璎给的赤金镯子,却避开连翘伸出来的手,递给了宝相。 连翘冷哼了一声,甩手走到林氏身边。 林氏接过镯子,仔细看了看,用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死命掐了一掐,抬起头说:“你们几个都到外面去,我和小娘子说会儿话。” 连翘应了声是,神色间掩不住的得意。宝相暗暗白了她一眼,这般作死,拦不住。慈姑犹豫了一下也只能出了暖阁,守在庑廊下。 九娘眼看着林氏手边案几上的小碟子里有几块面燕,做得好看,插着小银叉子,便爬上榻伸手去拿。 林氏气得一把拍上她的手:“就知道吃吃吃!你看看你的小胖腿,比四娘的腰还粗!将来怎么嫁人?” 九娘翻了个白眼:“我少吃也长肉,喝水都长肉。”她还是拿起一块面燕,看了看林氏颤巍巍高耸着的胸,叹了口气:“姨娘你这么多肉,我能瘦得下来吗?” 林氏面容绝美,丰胸细腰肥臀,人又傻乎乎的。当年老夫人就是觉得她好生养,好拿捏,才把她赐给子嗣艰难的程氏。 听了九娘的话,林氏脸一红,瞪了九娘一眼,起身给九娘倒了杯水:“小娘子家的,你懂什么!成日里说些浑话!你慢点吃,喝口水,别噎着。我同你说正经事,这镯子是赤金的,足足能有二两。你听姨娘的,过几天就是四娘生日,总要送个拿得出手的礼才是。平日阿阮那么照顾我,四娘又那么照顾你。这镯子啊,不如送给四娘做个人情。” 九娘一口噎住了,咳了好几声。早知道你傻,不知道你能傻到这个地步!那叫照顾吗?天天给你挖坑下绊子,你乐呵呵地往里跳。我这剪柳条还不是阮氏吹的枕边风吹出来的? 九娘一把抢过林氏手里的镯子,套到自己手上“不行,长者赐,不可辞。万一宰相夫人来家里,一看,送给我的镯子怎么在别人手上,肯定气死她了!” 林氏赶紧抓住她的小手,将镯子褪下来:“你先气死我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还小,听姨娘的一准没错。我来帮你送。” 九娘叹了口气,就问她:“姨娘,七娘四月里也要过生日,怎么不去讨好她?” 林氏一愣:“七娘子平日就不喜欢你,娘子也不喜欢我,送了也白送,还不如送给对咱们好的人。” “娘子为什么不喜欢姨娘?你以前不是她的侍女吗?”九娘不经意地问。 “还不是——”林氏想了想:“因为我跟了你爹爹——” “可是姨娘是被娘子送给爹爹的,娘子为什么要不喜欢你?难道爹爹最喜欢你?”九娘又叉起一块面燕。 林氏低了头:“那倒不是。”她哪里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主母的,郎君每个月明明来她东小院最少,去阮姨娘那里最多。 “姨娘,连翘她想去七娘房里呢。” 林氏抬起头:“啊!”九娘朝她点点头:“早上在庙里我听见她亲口说的。” 林氏竖起眉:“这个作死的小蹄子!亏得我还——” 九娘问:“姨娘你生气了?” “废话!她是你的女使,却想着攀高枝!这个背主的贱婢!”林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更加巍峨壮观。 九娘皱起眉:“哦,我明白了,难怪娘子不喜欢姨娘,你是她的女使,不在她跟前服侍着,却一昧去讨好阮姨娘,这个是不是也算背主?”她吐吐小舌头,飞快地滚下了榻。 林氏愣了一愣,心里头怪怪的。这个小九娘,出了痘以后说话就古里古怪。她赶紧起身去追九娘:“胡说什么呢!你跑什么跑!快过来,我给你量量尺寸,给你做件新褙子。” 九娘被她捏着脖子,揪过去量尺寸,听着她唠叨:“就只往横里长,不长个儿,愁死个人!” 九娘动动脖子:“姨娘你别给我做新褙子了。反正阮姨娘喜欢把四娘的旧衣裳送给我穿。” 林氏心里更不舒服了,嘟囔了一句:“那是阿阮对你好,怕你四季衣裳不够。”孟府里嫡女一季六身新衣,庶女四套。因为阮姨娘的嫡亲姑母,是孟老太爷最宠爱的阮姨奶奶。阮姨奶奶每季都掏私房银子给四娘多做两身衣裳。 九娘朝天翻了个白眼:“前几天,我穿着四娘的旧衣裳去给婆婆请安,二伯娘就说,呀,弟妹你也忒小气了,管个家连小娘子的衣裳钱都要克扣!把娘子气得咳了好一阵子呢。”她拿腔作调地学着二房吕氏的声调,竟然学了个差不离。 林氏手上一顿,想起来那天程氏从翠微堂回来,就罚她去佛堂替她念了两个时辰的经书,跪得她膝盖上两个乌青印,现在还没消。她心里那不舒服越来越厉害,收了尺子,没作声,坐回榻上缝衣服。 慈姑掀了帘子进来说:“阮姨娘来了。” 林氏赶紧起身,阮氏弱风扶柳般地进了暖阁,未语先笑,搀着林氏的手道:“恭喜阿林,九娘能得了宰相和夫人的青睐,真是有福气的小娘子。” 林氏心里正有些嘀咕,脸上堆起笑:“什么福气不福气,阿阮找我什么事?” 阮氏的女使将一个包裹放到桌上,打开来笑着说:“我家姨娘说,过几日春衫要送来了,这里有一些四娘的衣裳,才只穿过一回的,都是好料子,昨日就让奴理了出来,九娘不嫌弃的话,日常里穿穿。” 阮氏白了她一眼,笑着说:“就你嘴贫。九娘和四娘最亲近不过的,怎么会嫌弃。” 林氏看着桌上的衣裳,最上头一件蜀绸的粉底杏色玫瑰纹短褙子看着像新衣裳。可她记得去年老夫人生日时,四娘就穿了这件,很出风头。林氏的眼皮子不禁跳了跳,下意识就去看九娘。九娘却坐在榻上小口小口吃着面燕,朝她一笑。林氏的眼皮又跳了跳,她捏了捏袖子里那金镯子,咬了咬牙拿了出来:“阿阮,过几天是四娘的生日,你们一直待九娘这么好,九娘说这个镯子送给四娘作个贺礼,你们可别嫌弃。” 九娘差点没一个倒仰栽在榻上。 阮氏推让了片刻,不情不愿地收起了镯子。 她含着两滴珠泪,蹙起柳眉,握住林氏的手诉衷肠。 “阿林!你和九娘对四娘这么好!我想着四娘今年十岁要留头了,也想给她打个镯子,只是自己体己太少,那镯子实在拿不出手,正怕四娘不开心以为我做姨娘的不把她放在心上。”她拭了拭泪,捏紧了帕子。 阮氏转头朝着榻上还在发呆的九娘说:“九娘啊,你别以为你姨娘求娘子给你少吃一些是对你不好,只有真心待你好的,才宁可不顾自己的名声,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人哪,看着什么都由着你,那才是害了你一辈子!” 九娘前世也算见识多,却第一次见到阮氏这样的人。 她前世是青神王氏长房嫡女,也是长房唯一的孩子,父亲王方不顾族里长辈们再三施压,也不肯过继子嗣,直言家产全都留给她。就这样父亲终身不曾纳妾,守着娘亲过了一辈子。 姨娘这类人等,她只见过其他各房里的几个。那些女子,难得见到她一次,也远远地就行礼避开了,从来没打过交道。 后来她和苏瞻成亲十年,苏瞻也没有妾侍通房。可这会儿,九娘不由得暗暗估量着一个姨娘究竟能掀起多少风浪来。 林氏也红了眼圈,刚才心里头的不舒服已经好多了。九娘看着两个姨娘互诉衷肠,只能咳了一声:“慈姑,给我换衣裳吧,我想睡一会。” 阮氏赶紧起身了几句关心九娘的话,携了林氏的手一起走了。 慈姑捧来面盆给九娘净面洗手,取出一件半旧的藕色山茶花白边长褙子给她换上。将洗得干干净的八方碗拿出来给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爬上床去,从白釉剔花枕边搬出一个长条松木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很旧,但穿着很干净的小衣裳的黄胖,还有几颗琉璃珠子,这是孟九娘那孩子仅有的玩具了。 九娘用帕子将八方碗包裹好,放到那黄胖的边上,拍了拍黄胖:“你们做个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面燕:寒食节点心的一种。 黄胖:宋代泥偶玩具,类似芭比娃娃。 ——好玩又搞笑的分割线—— 1、宋朝的称谓可能有些奇葩,历史上宋代称呼父亲的正妻为妈妈,称呼自己的生母(妾侍)为嫡母或娘。考虑到可能会带来读者阅读不适,作者姑妄不那么严谨了,还请考据党别介意。本文架空架空。谢谢。 2、宋朝没有姨娘的称呼,作者瞎扯的,原因是正妻为大娘,妾侍按照入门排行唤作二娘三娘四娘五娘(潘金莲小姐就是五娘)。66666,为了避免和小娘子们的排行搞混,就架空成姨娘了。 3、宋朝的婢女称呼男主人为爹,女主人为娘。本文就不采用了。原因小天使们————不许笑!!! 第5章 过了清明节,朝廷休沐的寒食假期便只剩下两天。今年官家有旨,文武官员无需去衙门歇泊,可在家休务。孟府照往年的规矩恢复了晨昏定省。 早间辰时还差一刻,程氏带着三个小娘子,浩浩荡荡来到翠微堂。 翠微堂是后宅正院,三间小厅后是五间上房,屋顶上铺满绿色琉璃瓦,六枚黄绿相间的垂脊兽头在雨后发亮的屋脊上静静坐着。 几个身穿粉绿窄衫长裙的侍女静立在两边的抄手游廊下。两侧厢房挂着些鹦鹉、画眉等鸟雀。廊下的侍女远远看见肩與过来了,笑着迎了上来:“娘子来了。” 屋里黑漆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前的乌木罗汉榻上,端坐着孟老太爷的继室梁氏,五十多岁的老夫人保养得好,依然一头乌发,目光明亮,看见她们进来,就招手笑道:“昨日可累坏孩子们了吧。” 屋里登时热闹起来,罗汉榻前踏床上坐着的小娘子赶紧起身给程氏见礼。她个子娇小,长眉凤眼,身穿蜀锦冰蓝牡丹纹半臂,梳着两个丫髻,戴了珍珠发箍,是二房嫡女六娘孟婵,长房和二房统共只得这一个嫡女,从小养在老夫人膝下,最受老夫人宠爱。 老夫人下首端坐着长媳杜氏和二房的吕氏。程氏朝她们道了个福。 四娘因将要留头,平时阮姨娘也总提点她一些梳妆打扮的诀窍,她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平日最是打扮考究的吕氏。 吕氏穿了件烟灰色绫牡丹海棠花半臂,明明有点素淡和老气的颜色,被她披着的贴金牡丹芙蓉山茶花披帛一衬,显得格外高贵。梳了双蟠髻,斜斜戴了一朵白玉牡丹插花,又将这一身装扮凭添了几分雅致。四娘暗暗将这身搭配记在心里。 九娘却注意到吕氏手里摇着的那把金铰藤骨轻绡纱山水团扇,这才是内造的好东西。看看吕氏秀丽雅致,自然流露出的高贵。九娘也感叹,不操心的女人真看起来真是年轻。程氏虽然比吕氏年轻三岁,这些年操心中馈,看起来比吕氏还老一些。 孟府四个姐妹团团一圈礼毕,九娘挨着绣墩上坐下,闻到罗汉榻边半人高的大梅瓶里插着的昌州海棠,传来阵阵幽香,暗叹百年世家名不虚传,这有香的昌州海棠,外面哪里找得到。 杜氏笑道:“今天你们口福好,老夫人屋里做了杏酪,正好给你们尝个新鲜。”侍女们端上来几个白瓷小碗,里头装着老夫人房里特制的杏酪。另有描花碟子上装着面燕、枣糕等寒食点心还有些果子。 九娘刚取了一个果子,就听见四娘笑着轻声说:“多谢大伯娘体贴,听说九妹妹昨日真是饿得厉害,在开宝寺就熬不住了,也拿了碗杏酪吃,肯定比不上婆婆这里的吧,你说呢,九妹妹?” 九娘一顿,心道孟四娘你要不要一言一行都是刀剑相加啊?这大家都是庶女,犯得着吗?而且明明你姨娘比我姨娘受宠多了好吗? 七娘一抬头,可不是!她差点忘了这茬! 七娘站起身朝着老夫人委屈地说:“婆婆,九娘昨天在寺庙里偷荣国夫人的供品吃,被我苏家表舅当场抓住了!我孟家的脸都给她丢光了!可得好好罚她!” 唉,九娘放下果子收了手,默默垂下头看自己脚尖。 老夫人沉下脸来。屋里顿时静悄悄的,侍女们赶紧鱼贯退了出去。 程氏干笑着说:“娘,七娘还小,不懂事,没有这回事。” 她转头瞪了七娘一眼:“乱说什么呢!” 七娘气得嘭地一声放下手中的碗,倒竖柳眉,蹭地站了起来:“我没乱说!我亲眼看见的!九娘自己也不也承认偷拿供品了?连荣国夫人的碗都拿回来了!是不是?” 四娘心中得意,手里却赶紧虚虚拉住她衣角让她坐下:“七妹!快别说了!” 老夫人身边的女使贞娘使了个眼色。乳母们赶紧上前将小娘子们也带了出去,安置到厢房里吃点心。 七娘一进门就揪着九娘问:“你倒说给大家听听,我可有胡说?我要带姐姐们去看看那只碗!” 乳母和女使们赶紧上前将七娘拉开,个个一身冷汗。这爆仗七娘,都敢上手了,要给娘子们或老夫人知道了,她们做下人的,免不了要挨上几板子。 六娘孟婵只比七娘大两个月,性情温和,见况便将九娘牵到一旁,给她理理衣襟,轻声安慰她:“好了,九妹别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还小呢,肚子饿了,看见吃的就拿,又有什么?我还经常偷婆婆柜子里的蜂蜜吃呢。” 九娘眨眨眼,我没怕,你真好。 四娘拉着七娘急道:“好了好了,都怪我不好,都是我惹出来的事,七妹快别怪九妹了。” 六娘跟着老夫人长大,见多了这等侍女们之间互相倾轧,便看着四娘笑:“可不都怪四姐你,九妹就算做错什么,自有三婶罚她。这许多姐妹婶娘侍女婆子们在场的时候,拿出来说道,有什么意思?我们做姐姐的,不应该私下提点妹妹吗?”她说话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语气柔和,乳母们和女使们不由得暗赞一声到底是老夫人抚育长大的,气度不凡。 四娘眼圈一红,拉着七娘的手就哭了起来:“都怪我,我哪里知道这事说不得呢——” 七娘登时跳了起来,指着六娘说:“你讲不讲理?明明是九娘犯的错,你不说她,反而来说四姐!偷东西还有理吗?就算你是在婆婆身边长大,还能不讲理了?”她憋了一上午,却被母亲当着众人的面责骂,这时忍不住万分委屈,也哭了出来。 六娘性子看似温软柔和,却是个最孝顺又固执不过的小娘子,见七娘哭了,冷下脸就说:“七妹妹不愧是我孟家的爆仗,一点就着。这关婆婆什么事?难道我说些什么话,你还要怪在婆婆身上吗?” 一看姐妹间全闹翻了,还哭了两个,乳母赶紧上前给四娘和七娘擦眼泪:“好了好了,这过节呢,你们这个哭那个也哭的,老夫人知道了,要不高兴的。自家姐妹,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快别哭了。”女使们又匆匆出去打水,取了梳妆的物事来服侍四娘七娘净面。 九娘被六娘揽在怀里,眨着大眼睛朝着她们笑,来孟府这么久,第一次感受到有姐姐的好处,何况这人还是隔房的堂姐,是孟府里最受宠爱的嫡女。这尊菩萨,面软心不软,真好。 唉,九娘心里后悔应该刚才把果子拿上就好了,她真的一直吃不饱。 *** 堂上只剩下老夫人和三个儿媳。贞娘轻轻地给老夫人敲着背。 吕氏摇着团扇,瞥着程氏,嗤笑了一声说:“这小娘子呢,也得学着投胎,不给饭吃,不给做新衣裳倒也算了,要是被那些鼠目寸光的人有心养歪了,坏了孟家一家子的名声。哦,对了,我们长房二房,除了已经出嫁的三娘,统共就剩六娘一个宝贝,要是谁害了六娘的名声,我可是不依的。” 程氏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赤红了脸说:“小孩子家浑说几句,二嫂你怎么总喜欢听风便是雨?我们家谁都知道你是最有学问的人,却爱说这种诛心的话!你要是为了中馈,和娘直说便是,何必处处刺我?” 杜氏赶紧起身打圆场:“自家妯娌,和和睦睦才是,还在节下呢,何必这么呛,有什么话在娘面前,好好说。” 吕氏举起团扇掩了口:“大嫂,你是个最贤德的人。可我偏是个台官的性子,忍不得。不然,一味只有人说好话,将来出了事,我家六娘被迫做了那遭殃的池鱼,我要找谁怨恨呢?就算再恨恐怕也来不及了,万一跟哪家破落户似的,十六岁还无人求亲,那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程氏掩面道:“二嫂,你用不着编排大嫂。大嫂怜惜我,这些年帮衬了我许多,我心中有数。你说这些难听话,不外乎要折辱我。我做弟妹的,嫂嫂要骂要打,也只能生受着,您是国子监祭酒大人的嫡女,勉强和我这样的商贾女儿做了妯娌,难免心里不痛快。就算当年二伯和我相看过,也插了钗子,到底不曾下草帖子,算不上悔婚。您又何苦总疑神疑鬼的看我不顺眼?父母之命,我就算是商贾出身,也懂这个道理。二嫂不如学学我家三郎,他可从不疑心我心里装着别人!” 吕氏气得差点没折断了手里团扇的金铰藤骨柄,她何时计较过这糟心的破烂事!明明说的是养女不教和闺阁名声,却被这破落户搅和成了自己因私怨针对于她! 她冷笑一声忍不住开口:“是,你家官人最是体贴你,你最懂道理!却连个嫡子也没有,倒要替侍妾们养着三个小郎君!” 上座的老夫人喝了一声:“够了!” 程氏扑到老夫人膝前大哭着说:“当年大嫂说自己不会算数,将中馈交给二嫂。二嫂生下六娘后亏了身子,娘才让我接了中馈。若是二嫂想要接了中馈,我岂有不给她的道理?娘,您听听二嫂这有多恨我,说这些扎我心的话。可怜我的十二郎!才三个月大,就叫人算计了去!我要不是为了七娘,还活着做什么!二嫂何苦要逼我去死!若是要我死了她才称心,不如娘,您赐我一封休书,将我休回眉州去罢!” 杜氏赶紧拍拍吕氏,又上前安抚程氏。老夫人头晕脑胀:“胡说些什么,你且起来好好说话,什么休不休的!” 吕氏冷哼了一声。 “我虽是商家出身,却也有几分骨气。二嫂要是有这心思,说白了就是。我今日就把账册对牌都交给你。何必说这种话将人往死里逼?”程氏扶着杜氏的手道:“大嫂,你说说,我怎么亏待四娘九娘了?不说四娘,好几双眼睛盯着护着。就是阿林不知求了我多少次,恨不得说是我故意养胖九娘了,我才答应给九娘减了一餐饭。” 杜氏拍着她的手臂叹气:“这个我们都知道,不关你的事。” 程氏抽噎着道:“上次旧衫子的事也是,她们搞的什么鬼,二嫂你这样的聪明,看不出来?我爹爹给了我十万贯陪嫁,还不够我三房几十口人这辈子花销?我累死累活为了这一大家子,难道是为了守着公中的钱发财不成?” 吕氏却说:“有人怀孕了,不肯撒手;早产了,也不撒手,连十二郎没了,还硬撑着不肯撒手。娘不忍心,提了几次吧,你可放手了?你程家是豪富人家,我们便是缺钱的破落户,指望靠着公中这点钱发达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插钗:《东京梦华录.娶妇》称:“若相媳妇,即男子新人或婆往女家。看中,即以钗子插冠中,谓之插钗子;或不入意,即留一两端彩段,与之压惊,则此亲不谐矣。”恩,宋朝因为没有相亲就定亲,悔婚的还挺多。也有女方嫌弃男方丑的。哈哈哈哈。 草帖子也是宋代娶妇的第一流程,两家允许后才写细帖子,要注明三代名讳、官职、田产。 十万贯:别被吓到了,宋朝习俗是厚嫁女儿。秦桧的妻子王氏嫁妆高达二十万贯…当年靖康之难,秦桧逃难时想把老婆丢下自己逃,挨了老婆几爪子,被抓了个满面花。王氏骂他:放你的狗屁!老娘嫁妆就二十万贯,你竟然想丢下老娘自己跑路?秦桧一辈子妻管严。哈哈哈哈。 北宋的一贯钱,就是一千文,按黄金价,约折合465元,如果按米价,低得多。一贯钱等于一两银子。 南宋的银铜折价又不同。本文就斗胆按一两银子一贯相当于465元算。整个宋朝,是木有人拿银子买东西的,因为宋朝银荒。哈哈哈。 台官:御史台官员的俗称。 看文图个好玩,大家别太放在心上。 本章新出场的六娘,嗯,是女二,女二,女二。 我还是附一个孟府小娘子的排行和名字如下,早夭的就不写了。大纲上看得我头晕。年龄按本章算。 长房 宛姨娘所出 二娘 孟婉 (已出嫁) 17岁 三房 阮姨娘所出 四娘 孟娴 10岁 二房 吕氏所出 六娘 孟婵(嫡女) 9岁 三房 程氏所出 七娘 孟姗(嫡女) 9岁 三房 林姨娘所出 九娘 (庶女) 7岁(快了,我很快就有名字啦。我是女主我是女主我是女主) 第6章 老夫人梁氏头都疼了,这两个儿媳向来不和,针尖对麦芒。偏偏一个是亲生儿子的妻子,一个是庶子的妻子。她帮谁都落一个偏心,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眼下竟然节下也闹成这样,实在不管不行。 老夫人开了口:“好了,都少说一句罢。” 杜氏让人打了水进来,亲自服侍程氏净面挽发匀粉。 吕氏也自垂首不语,她忍了好些年了,长房二房的仆从一年比一年人手少,眼看着该立春就送进来的春衫,过了清明还不见踪影。正好借着这事发作起来,撕破脸就撕破脸,大家说个清楚也好。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老三媳妇辛苦了这么些年,里里外外井井有条,是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孟家诗书传家,你们这跟乌眼鸡似的,像什么话!给孩子们看到,这脸还要不要了? 一听老夫人这话,三妯娌都站起身来:“是媳妇的错。” 老夫人叹气道:“都坐吧,家和万事才能兴。万事讲究个在理。老三媳妇,既然你也这么说了,你二嫂这几年身子也好了,你就把对牌账册还交给你二嫂,自己也好好调养调养。” 程氏只觉得耳旁嗡嗡响。啊? 老夫人想了想说:“依我看,你们好好花点时间对帐。不如从三月初一开始,老二媳妇正式掌事吧。” 看着对面吕氏的笑容,程氏半晌才吐出个“好”字来。 老夫人转向吕氏道:“你三弟妹也不容易,这些年起早摸黑的。以后她的月银就加到二十贯钱,多出来的十贯,走我房里出,不动公中的。你这刀子嘴,也要收一收,自己妯娌,怎么说得出口?你弟妹那里上下两个阮氏,她比你们不知要多操几分心,我看着她对庶女庶子,还是好的。” 吕氏红了脸称是。 杜氏松了一口气,眼下正八品大理寺丞一个月的俸料也不过一十八贯钱。一年这一百多贯钱,够五六户普通百姓人家一年的花销。老夫人无非是不愿意落一个苛待庶子庶媳的名,白白给老太爷和阮姨奶奶说道,也算花钱挡灾。幸亏她一早就推掉了中馈,不然哪…… 老夫人又对着程氏道:“老三媳妇啊,你是个能干的。我也知道,只一个木樨院,打理起来就劳心劳力。但凡是要看长远,你要是理会那两个,这做正室的,岂不自降身份?总得多点心思在孩子们身上。我们做女子的,比不得前朝杨贵妃那时珍贵,男儿身如璋如圭,女儿身就如瓦如砾。你是一直被你爹爹宠着,哪里知道这世道艰难?在家靠爹爹,出嫁靠良人,可终究最后还不是靠儿子?你房里早点选一个记在名下,以后七娘也有个嫡出的兄弟能依靠。十一郎现在年纪还小,就是被有心人弄得顽劣,还掰得回来,早点送进族学里,跟着长房二房的哥哥们开蒙读书,才是正经事。” 程氏只觉得心里酸涩无比,垂首应了声是。 “你看看七娘这爆仗脾气,将来嫁去婆家,谁能容得下?还有九娘,七岁了吧?连个名字都还没取,也没入学开蒙。怎么不叫旁人说嘴?你是腾不出那个空操心,可耐不住有人要瞎操心算计呢。”老夫人自责道:“也都怪我当初选错了人,阿林长得好看,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唉。” 程氏强忍着泪抬起头说:“娘,是媳妇无能。” 吕氏站起身大大方方地对程氏道了福:“劳烦弟妹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人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程氏眼前一黑,什么叫心直口快? 吕氏却又说:“你放心,每个月你那二十贯钱,我亲自给你送来木樨院。” 程氏差点咬碎银牙,什么?你亲自送来木樨院?怕我气死得不够快吗? *** 这档口,外间有女使禀告说:“老夫人,三位娘子,二郎带了客人来拜见老夫人了。” 杜氏赶紧出去外间,一会儿回来笑着说:“娘,是陈表叔家的太初和咱们家二郎在宫外面遇见了,特地来拜见您呢。” 老夫人想了想,笑起来:“是太初那孩子啊,快请进来。”又赶紧嘱咐贞娘:“贞娘,你去厢房里把小娘子们也带过来认一认表亲。” 程氏让侍女去厢房里搬屏风,老夫人挥挥手:“不用麻烦,都是骨肉至亲,年纪又都还小,难不成以后亲戚间见面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识?再说了,那可是太初,避什么嫌?” 三妯娌想到陈太初的家世和模样,互相看看,呵呵,和陈家做亲戚可以,做亲家?还是免了吧,她们可想都不敢想,便纷纷点头称是。 乳母和女使们将小娘子们送了回来。 六娘孟婵携了九娘的手,径自坐到老夫人膝前的踏床上。 七娘的眼圈还红着,靠到程氏身边想说几句话,却发现母亲的脸色太过难看,嘴角翕了翕,到底没敢开口。 老夫人拍拍六娘的手臂笑着说:“阿婵小的时候,太初倒常来玩,现在可还记得陈家表哥?” 六娘想了想,老老实实交待:“不记得了。” 这时帘子一掀,两个少年郎先后进了屋,登时满室生辉。 头先进来的是长房嫡子孟彦弼,排行第二。 孟二郎刚满十四岁,身高七尺五寸,立如劲松,行如疾风,生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他身穿禁中招箭班的紫色半袖宽衫,勒着招箭班特有的紫色软纱抹额,别有一股倜傥之意。 一进门他就笑着跪到老夫人跟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老夫人吓了一跳:“你这猴子,怎么不等垫子就磕头,仔细青了膝盖。” 九娘早跟着六娘起身退在一旁,见他这样,都不禁笑着朝彦弼道福。 后面的陈太初却不急不缓,闲庭信步。他跟在彦弼身后,待侍女铺了锦垫,才行了跪拜大礼,又起身和长辈姊妹们见礼。 老夫人亲自起身将他拉到榻前,上上下下看了几回:“好孩子,才三四年不见,长得更齐整了,我家二郎不如你。彦弼,来,来,你服气不服气?” 九娘侧眼望去,见陈太初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形貌昳丽,穿一身窄袖竹叶青直裰,束了青玉冠,乌发垂肩,静立着似幅画儿,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九娘不禁暗暗将他和自己的宝贝儿子比较,觉得陈太初眉眼间比起苏昉多了一份英气。苏昉比他更温润一些,还真是不相上下。 孟彦弼听了老夫人的问话,笑着不依:“婆婆!你这胳膊肘啊,也往外弯得太快了些。二郎我可比太初要高,要壮实许多,咱们就不能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他走到陈太初身边比了比个头,对老夫人涎着脸说:“婆婆,你好歹也给我点面子,我这哥哥才做得爽快啊。” 杜氏牵着陈太初的手左看右看:“你这孩子,竟比我还高了这许多。当年又瘦又小。你这是跑去哪里了?怎么好几年也不来叔母家里玩?问你娘亲,她总是闷嘴的葫芦不吭一声,你也是,信也不来一封,叫大郎二郎这些兄弟们好生担忧。” 陈太初弯腰一揖:“叔母安好。我被父亲扔到大名府,在军中待了三年,节前才回来的,还请别生气。”杜氏说:“三年前你才八岁,怎么就送到军中去了!”众人不免都感叹一番,可到底没人敢说一句“你爹爹真狠心。” 九娘这才想起来,陈太初有个权倾天下的父亲:枢密副使陈青,陈太尉。 六娘和孟彦弼素来十分亲近,就好奇地问:“太初表哥,你同二哥,可有比试过谁厉害些?我二哥可厉害了,那么多人去参选,他直接进了殿侍招箭班呢!” 孟彦弼玉面一红,倒也泰然地承认:“我不如太初。” 六娘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二哥认输,还认输得这么爽快。 九娘忍不住偷笑。 陈太初却说:“哥哥太谦虚了,我们不过踢了场蹴鞠而已,哪里比试过什么。” 孟彦弼不以为然地挥手:“男子汉大丈夫,输就是输,这有什么。你那几下子,我一伸手就知道,拳脚刀马都不比我们教头差。我不如你。” 陈太初看着他豪迈的样子,便问:“那下次我们比比射箭?” 孟彦弼瞪了眼:“这可是你自找的!哥哥不是吹牛,你让我射百步外的母蚊子,我肯定不会射到公的。”众人大笑起来。 陈太初也含笑称是,他这一笑,如三月春光,亮得人眼晃心跳。就连九娘都禁不住叹气,陈氏一门真绝色,传言诚不我欺也。不由得好奇孟老太爷怎么舍得苛待原配陈氏,独宠阮姨奶奶呢。 四娘从他们一进门,就一直偷偷打量着陈太初,见他这一笑,如彩云出岫,只觉得心跳不已,一股说不出的热气上涌翻腾,手心微微出汗,赶紧捏了帕子垂首不敢再看。 陈太初转头对老夫人说:“今天一早我在宫里蹴鞠,赶上太后老人家让秦供奉官来给伯父赐新火,赶紧跟了过来,才在御街上和二表哥遇上了。现在秦供奉官只怕还在广知堂等着拜见婆婆呢。” 孟彦弼拍了拍脑袋:“啊呦!看我糊涂的,说着说着竟忘了这事。爹爹是让我和太初来请婆婆去广知堂的。”他赶紧抱住老夫人的胳膊:“婆婆,你可别说我忘了啊,不然今天十板子少不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老夫人戳着他的额头骂:“你爹爹娘亲都是那么板正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个泼皮无赖货!” 梅姑上前对程氏附耳说了几句话。程氏看看漏刻,已经快午时了,便打起精神说:“不如二郎你们先陪着老夫人去广知堂。我们娘儿几个收拾收拾,到明镜堂等你们一起用饭。” 老夫人问:“白矾楼的席面送来了没有?” 程氏回道:“都归置好了,他家四司六局的卯时就来了,年年都安排的,娘放心好了。” 老夫人摆摆手让二郎和太初先出去候着,才收了笑,对小娘子们说:“好了,大过节的,你们姐妹间都要开开心心的,谁也不许再胡闹了。 四位小娘子谨然肃立:“是!” “七娘的脾气要好好收一收,节后返学了,每天多写二十张大字,送来翠微堂,先写上一个月磨磨性子。九娘虽说年纪小,偷拿供品有错在先。婆婆罚你现在去家庙,跪上一个时辰好好反省,待晚上我让你二伯给你取个名。节后跟着姐姐们一起去女学读书。我孟家的小娘子,总要知书识礼才是。”老夫人气定神闲地宣布。 程氏脸色苍白,点头应是。七娘的眼泪含着,不敢落下来,也行礼应了。九娘却抬起头问:“婆婆,我能吃了饭再去跪吗?” 老夫人看着这个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的小娘子,又好气又好笑:“有错就得马上改。你记着以后可不能随便去动人家的东西。我让慈姑给你留饭,你安心受罚去。” 九娘笑嘻嘻地应了:“嗯,慈姑,我爱吃鹌子羹,你给我留上一碗,一大碗好不好?” 老夫人无奈地戳戳她的小脑袋:“你啊!我家这是出了个女饕餮不成?” 被九娘这么一搅合,屋子里的人都忍俊不禁,笑成一片。连着程氏也觉得没那么难堪了。 慈姑心里又酸又涩,送走众人,取了罚跪的厚垫,回到堂上,不由得一呆。 九娘拨动着自己肉肉的小手指,正将高几上的点心、果子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起来,塞进怀里。 慈姑只觉得,有点晕。 作者有话要说:  吃不饱的感觉...... 挺难受的。 其实我有点不习惯这里空着而已。自说自话。 竟然有好朋友站队了 ......可你站苏昉是咋回事??那是女主儿子那是女主儿子!!! 你这么萌,你蓝朋友知道吗? ————搞笑的分割线———— 宋朝的太监成为内侍,人数很少,最多的时候不超过两百人,因为宋朝的皇宫真的好小的。比起紫禁城来,呵呵呵。 宋朝称太监有个好玩的称呼:“老公”。哈哈哈哈,不过,老婆就是妻子的意思。 宋朝的太监有职位的都被尊称职位,宦官任职的很多,最有名的是童贯。 为什么宋代没有宦官之祸和后宫祸水?因为宋朝实行的其实类似于君主立宪制的三权分立制度,皇权被关在笼子里。中书门下二府什么都管,包括皇宫里宫女们的胭脂水粉,宰相也不会放过监督管理的。哈哈哈哈。皇帝的命令,木有二府的章,官员可以拒绝执行。 ————有趣的小故事———— 包拯担任御史中丞时,宋仁宗被吹了枕边风,想提拔张贵妃的爸爸做宣徽使(一个级别高但没有实权的官职),包拯极力反对,口水都喷在皇帝脸上。皇帝回到后宫,张贵妃开心地问:成了吗?仁宗气得说:你就是知道宣徽使!可你忘记了包拯是御史中丞!最后,张贵妃她爸也没能做官。 一脸呆懵,为啥说到这里来了???? 说白矾楼吧,北宋的海底捞。不,海底捞不如他家。汴京最昂贵的酒楼,人均消费4650元。呵呵呵。十贯钱哦。 要外卖?找白矾啊,他家外卖器具,银器,搁你家过夜,完全OK。还派服务员,不是一个,不是两个,是四司六局。帐设司负责场景摆设,茶酒司掌管茶酒安排座次,迎送客人。厨司,掌管到你家来烹饪,保证你吃新鲜出炉的。台盘司负责杯盏碗碟传送。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负责这三大类食品输送。油烛局、香药局、排办局负责灯烛、香料和打扫。 最牛的他家酒楼下呢,有一个茶寮,免费的哦,过路人?来喝一杯茶。有一位南方的生意人,赚了四十金,喝杯茶,把包裹遗忘了。坐船回到南方,后悔莫及,隔了十几年,重返汴梁,去茶寮感叹,掌柜的就问:“你是什么颜色的包裹啊?”呀!分文不少的拿回了整个包裹,从来没被打开过!! 故事讲完了。留个评论呗。 第7章 孟府外院正厅广知堂,飞檐斗拱,门上插着翠绿柳条,十六扇如意菱花槅扇全开,堂上通透敞亮。 八位禁军立在堂外。堂上长条案几上供着官家赐下的新火。满汴梁城,能得到官家赐新火的不过几十家而已,堂外伺候的仆从们个个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面白无须,脸有褶子的慈宁殿秦供奉官心不在焉地听着孟存说话,不停张望着门口。 陈太初你个小崽子,坑死我了。 右手边的孟老太爷虽然脸上勉强挂着笑,浑身却似冰山一样,只缺贴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大概他已经想起来二十多前,就是自己这个秦内侍,奉了太后懿旨,来孟宅给梁氏做主,将他的心肝宝贝爱妾阮氏从床上硬生生拖下来,掌了二十下嘴,用的是内侍省专用掌嘴刑具:朱漆竹板。 想到掌嘴,秦供奉官的右眼皮禁不住跳了一下,有点想抽自己:你没事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转悠啥?被指了这么个差事。 自己下首这个孟副都指挥使,不愧是孟老太爷原配陈氏所出的嫡长子,模样和他表弟陈太尉真像啊,还也是座冰山。您不想应酬就别出来板着脸膈应人嘛,要么像你爹爹一样挂个假笑也成。算了,这位在御前也是这个德性,自己的脸面难道敢跟官家比吗? 哦,还有孟存下头坐着的那个,眼睛微微眯着,嘴角含笑,笑里藏刀,恐怕就是阮氏所出的孟三了。这不笑,假笑,笑里藏刀,算了,还是不笑的好。 陈太初你个小崽子怎么还不来?老夫人,你怎么还不来? 幸好还有孟存在,幸好他是翰林院学士院的学士,幸好他是出名的好相处,幸好他为人风趣诙谐。他刚刚说到哪里了?没听清楚,肯定很好笑。 秦供奉官哈哈哈笑了几声:“果然好笑。这陈衙内,非要缠着一起来,怎么影子都不见了?”想起陈太初他爹爹陈太尉那张额头刺字的绝美容颜,秦供奉官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忍不住抖起腿来。 孟存心下奇怪,这位老供奉官,看上去神不守舍,我这笑话还没说完他就笑成这样,腿抖得厉害,别是癫痫之症。嘴里却应道:“想必在和内眷们叙亲,供奉官还请再稍等片刻。” 叙亲?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亲戚啊,可陈太初,你不该带着那位祖宗啊。你们都是亲戚,我只是个外人,只是个下人。秦供奉官觉得自己是不是该考虑求恩典出宫养老了。 孟彦弼和陈太初扶着老夫人进了广知堂。秦供奉官如获大赦,立刻起身迎上去:“呵呵,老姐姐好久不见,身子可安康?”他朝陈太初身后一瞥,声音都抖了。 小祖宗人呢?怎么没了?他赶紧看向陈太初。陈太初却视若无睹。 秦供奉官和老夫人叙完旧,笑着说:“太后老人家很是惦念您,想着三月初一,开金明池,赏琼林苑,让您还多带几位小娘子们去陪她去宝津楼说说话解解闷。” 老夫人面向西北禁中谢了恩,和秦供奉官说了些家常话。照理供奉官就该回宫复旨了,可看着这个从小一起侍奉太后的老哥哥只拿着眼瞅陈太初。老夫人就笑了:“老哥哥先回宫罢,太初这孩子啊,三年没来家,留他吃个饭。要是他爹爹问起来,还烦请告知一声。” 秦供奉官汗如浆出:“呵呵,陈衙内,您留下吃饭了,那——” 陈太初一拱手:“供奉官请先回,稍晚太初自会入宫谢罪。” 吃个饭怎么就要谢罪了。老夫人看看秦供奉官,有些纳闷。 秦供奉官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还是接过孟建递上的荷包,告辞了。 孟在他们带着彦弼太初送秦供奉官出去。回来的却只有孟氏三兄弟。孟存笑着说:“彦弼带着太初去过云阁转一转,说想找几本兵书看看。” 孟老太爷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无妨,都是自家人。” 老夫人笑着将程氏交还中馈的事一说。孟建一怔,垂头不语。孟老太爷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放:“程氏管了这许多年,管的好好的,又换什么换。妇人之见!” 老夫人神色自若地端起茶盏:“内宅小事,不劳您操心了。就是让老三也知道一下。”便又将九娘取名入学的事说了。孟存自然应了下来。九娘的亲爹孟建此时更抬不起头来。 孟老太爷沉着脸说:“老三你也该定下来了,趁早把九郎记到程氏名下,改了名字,上族谱,三房也好后继有人。” 老夫人却笑眯眯地说:“急什么,老三媳妇既然能生十二郎,这才四年,未必就不能有十三郎。这么早定下来,她未必肯。” 孟老太爷冷笑道:“她不肯还是你不肯?” 老夫人神色不变:“嫡子乃一房大事,要是阮氏同宛姨娘那样,是正妻为了生养子嗣买回来的,安分守己,自然也没人不肯。大郎不就是满了月就按彦字辈取了名,记为长房的嫡长子吗?这十几年,谁不称赞杜氏贤德?彦卿和彦弼兄友弟恭,后宅安宁,老大才能这么顺遂。” 因为私德不修宠妾灭妻被官家申斥过,在六品武官职上蹉跎了三十年的孟老太爷,被踩了尾巴,登时霍地站起身来:“放屁!老大能有今天是靠后宅吗?没有他那个枢密副使的表哥——” 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话已如泼出去的水,收也收不回了。 看着长子毫无表情的俊脸,孟老太爷咳嗽一声:“那是老大自己在边关那么多年拼了命挣出来的功名,和后宅妇人没什么关系。再说了,琴娘这些年鞍前马后地伺候着老三两口子,哪里不安分守己了?她虽然是老三的表妹——” 孟建赶紧上前行礼:“爹爹!儿子只有姓陈姓梁的表姐妹们,哪有姓阮的表妹。爹爹放心,今晚我和娘子就商量嫡子的事情,也是该定下来了。还请爹爹娘亲别为了儿子生了嫌隙。” 孟在孟存跟着起身肃立。 外面杜氏遣了人来说明镜堂的席面都安置好了。孟建赶紧上前扶住老太爷:“爹爹请移步用饭罢。” 孟老太爷憋着气拍拍爱子的手,看也不看老夫人一眼,率先出了广知堂。 孟在缓步上前托住老夫人的手臂,老夫人笑着握住他的手:“老大你别怪娘拿你们长房说事。” 孟在摇摇头,依旧惜字如金:“无妨。” 孟存摸摸自己留了好几年的八字美髯:“娘,您这么一针见血,字字到肉地刺激爹爹,真不愧是太后亲封的三品郡夫人!好大的威风!儿子服气!” 老夫人笑道:“我看彦弼那张嘴不像他舅舅,倒像你!” *** 慈姑牵着九娘的手,跟着翠微堂的侍女,到了家庙门口。监事的老仆听了侍女的传话,接过那个厚厚的锦垫:“小娘子,请跟小的来。” 慈姑眼巴巴地看着九娘进去了,想想适才九娘交待给她的事,暗暗奇怪,好好的放在盒子里的那只八方碗,又要去放到自己下人房里做什么。可九娘的话,她已经养成习惯听从了,便叹了口气转道往木樨院去了。 这是九娘第一次进家庙。此地和孟氏一族的祠堂又不一样,算来,孟老太爷已是族谱上嫡系的第四十代孙。每逢祭祖,男丁入内,女眷们只能跪在外头。这小身子往年也就年节随着程氏来行过礼。此刻抬眼望去,密密麻麻的牌位,香火鼎盛,四五个洒扫婆子还在清理物事。两边墙上挂着孟子家训。 九娘按老仆人的安排在案几前面跪了,仆人细细看了看漏刻,叮嘱她:“小的一个时辰后来唤小娘子。请好生在祖宗们面前反省。” 不一会儿,洒扫的婆子们各自完事出去用饭,只剩下了九娘一个人。 九娘左右看看无人,便将小屁股挪到脚跟上跪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那包果子点心,吃了一些,觉得犯困,索性歪了下去缩成一小团合上眼打个盹。 忽地有人好像在踹她的屁股。 九娘睁开眼,赶紧跪好。身后却又被踹了一脚,她整个人本来就有点懵懂,一个不稳,竟被踹了个狗吃-屎,幸好本来就没门牙。怀里的果子却被压碎了一衣襟。 九娘心下大怒,哪个胆大妄为的狗奴!霍地扭过小脸,一呆。 她身侧蹲了个少年,从未见过的生人。 九娘张嘴就要叫,被那人一手捂住:“敢叫!我捏死你信不信?” 九娘一怔,随即点头。那少年笑了笑,刚要松手,九娘已经一口咬在他手上。他嘶地一声,真疼!这丑丫头是属狗的不成!大怒之下,九娘已经骨碌碌滚开来,小胖腿一扯就往那紧闭的门口奔去,嘴里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救火啊!!!”只是人刚睡醒,嗓子没开,有些嘶哑,声音也不大。 少年一愣,旋即大怒。这丫头竟然机敏如斯!他在过云阁旁边转悠了半天也进不去,趁着这里的仆从都在厢房里用饭,翻墙进来瞧瞧,看着一只小猪被罚跪家庙竟然能睡着,忍不住开个玩笑而已。他几步就一把揪住了九娘的包包头:“臭丫头!” 九娘被捆成一只小粽子,嘴里还塞了块香喷喷的帕子,倒在锦垫上,才有空打量这个强人。 他约十岁上下,身穿皂衣皂裤,腰带因为用来绑了自己,皂衣松松垮垮,脚穿素履,头戴黑色幞头,书童打扮,却没有任何谦卑姿态,此时正背了双手,洋洋得意地眯着一双桃花眼看着自己,薄唇微翘。 九娘心中慢慢安定下来,此人肯定不是什么强人窃贼,再下意识一瞧,那皂衣的衣角内里,绣了一个字。九娘稍加思索,便有了猜测。 少年看着她脸色如常,倒觉得奇怪,这丫头不应该浑身发抖大哭起来吗?怎么被这么欺负惊吓,竟像无事一般。再一看,这小粽子竟然合上眼,扭了几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接着睡了。 “喂!你不害怕吗?”少年蹲下身,伸手戳戳面前肉嘟嘟的小脸蛋。一戳就陷下去一个小涡,微微泛白又很快弹起来,这么好玩。 小粽子依然闭着眼不理会。 这么没劲?“好了,我让你说话,你不许叫,不然我就要用袜子塞你嘴,听见没有!”他凶巴巴地威吓。 小粽子眼皮都不抖一下。 他伸手将帕子一捞,准备再捂上去。 小粽子一言不发。 少年大为惊讶,又戳戳她的脸颊:“喂,臭丫头,你不害怕吗?” 九娘睁开眼,翻了个白眼,开口道:“哼,别以为你是太初表哥的朋友,就能在我家为所欲为!” 少年半晌说不出话来,看看自己身上,再看看面前的小娘子,大奇:“你看不出我是小厮?”又实在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是陈家的?” 九娘心里暗笑,这傻瓜穿了别人府上的衣裳却连内里绣着陈字都不知晓。便瞪着他:“陈家有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小厮?你早死了几百遍!你是不是想进过云阁偷书的?” 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宋朝称宰相的儿子为东阁,其他高官的儿子统称衙内。 2、别被水浒传给弄晕了,那书连蓟州属于辽还是宋都搞不清楚。宋朝的衙内们都很规矩的。因为法制很健全监督很严格。几百年里干坏事的衙内极少数,大部分还在南宋。 人物比较多,需要理一理。多谢大家还没嫌弃本文。晚上九点照常更新,大宝天天见。 第8章 少年大惊,一看来的两个人又舒了口气。 孟彦弼挥退要跟着进来的仆从,哭笑不得地赶紧给九娘松绑:“吓到九妹了吧。二哥给你赔罪!” 陈太初瞪着那少年,皱起眉:“六郎!你答应我什么的?怎么这么糊涂行事!” 九娘牵着彦弼的手:“二哥,快去开封府尹,这个小贼擅闯私宅,还虐待于我,打我踹我,又绑了我说我能值三千贯!” 少年大怒:“胡说八道!是你不听话,还咬了我一口!都咬出血了!你还乱叫走水要引人来我才绑你的。”这才想起来应该反驳自己根本没有说什么三千贯! 九娘却已躲到彦弼身后:“二哥你听!他自己都承认绑了我的!” 孟彦弼红了脸,蹲下身哄九娘:“乖九妹,这人不是贼子盗匪,是你太初表哥的好朋友,你别告诉旁人好不好?你不是明日要入学吗?二哥送你一套文房四宝好不好?” 九娘转转大眼睛:“二哥,我还想要一个黄胖!小郎君的那种!” 陈太初蹲下来柔声道:“九娘受惊了,改日我去文思院下界给你要几个内造的黄胖好不好?你不要和婆婆、你娘她们说今天这事情。” 文思院下界的内造黄胖啊?九娘眼中一闪而过狡黠的笑容,正落在那少年的眼中。他心下大怒上前一步,却被太初拦住了。 九娘笑眯眯地朝孟彦弼说:“二哥,这个月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日你也带上我去玩,我就不告诉旁人。” 孟彦弼吸了口气:“好,我和婆婆三婶说,十八那日我休沐,定带上你去玩。” 九娘慢悠悠地点点头,看看漏刻:“啊,到时辰啦,慈姑给我留了饭,我要回去了。二哥,我先走啦。”她从衣襟里掏出碎了的果子,叹了口气:“可惜了。”忽然扬手朝那少年面上一撒:“给你这个小贼吃!” 刚松了口气的孟彦弼和陈太初好不容易才拉住暴跳如雷的少年。外头传来九娘得意的笑声,银铃一样散落一堂。 陈太初和孟彦弼面面相觑。 唉,都是祖宗! *** 慈姑正纳闷为何院子里站了好些人,看见九娘出来,赶紧给她揉揉膝盖:“疼不疼?” 九娘笑眯眯摇头:“慈姑,鹌子羹给我留了吗?” 慈姑笑了:“贞娘送了一大碗来,小娘子吩咐的事也妥当了。” 九娘心满意足,回头看看还乱糟糟的家庙内院,牵着慈姑就走。哼!就你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欺我骗我!?气死你活该! 听香阁东暖阁里,圆桌上放着一个食篮,林氏的女使宝相护着食篮,林氏自己正在和五岁的孟十一郎纠缠:“那是留给你姐姐的!你才吃过的怎会又饿了?”他的乳母端着碗奶酪哄他:“十一郎吃这个罢,平日你最爱吃的。” 孟羽不依:“我要吃鹌子羹!姨娘!你说过好的都先给我!我就要鹌子羹!” 九娘叹了口气,上前揪着孟羽的衣领,将他拉下桌:“你肚子不大脸倒大!我的你也敢抢?” 孟羽被扔到林氏怀里,一呆,随即嚎啕大哭起来:“死九娘!我的鹌子羹!我的!” 九娘眼睛一瞪,大喝一声:“是你姐姐我的!鹌子羹!我的!食篮里这些都是我的!” 孟羽被她一喝,又是一呆,将一颗毛茸茸大脑袋藏进林氏胸口呜呜哭起来:“九娘最坏!碗也不给我!镯子也不给我!鹌子羹也不给我!我不要她这个姐姐了!” 林氏想到九娘榻上被孟羽翻得乱七八糟还没来得及理的物事,心虚地转开眼:“连翘这个死丫头!去小厨房里拿个碗也这么久!” 孟羽抽泣着摇头:“我不要家里的碗,我就要九娘那个漂亮碗!” 九娘搁下瓷勺问:“十一郎,谁告诉你我有个漂亮碗的?” 孟羽转过头不看她:“我不告诉你!” “哼,四姐告诉你的时候我都听见了!她还给了你颗蜜饯呢!”九娘含笑看着林氏。 孟羽头一抬:“没有!四姐没给我蜜饯!旁边也没有人!我们找过的!” 林氏脸上一白,原本想等九娘吃好了,跟她商量把那个八方碗让给十一郎的话,噎在胸口说不出来,闷住了。 九娘觉得白矾楼的鹌子羹味道似乎比以前更好了。 饭饱汤足,摸摸自己的小肚皮,九娘看一眼含着眼泪在打嗝的孟羽:“十一郎,那你找到我的漂亮碗没有?” 孟羽气道:“找——呃——不到!” 九娘嘻嘻笑着下了桌:“四姐让你找到碗,装作不小心砸了是不是?” 孟羽闭上小嘴藏进林氏怀里闷声道:“没——呃——有。” 九娘凑过来轻声说:“我今天在婆婆那里不小心砸了个碗,婆婆罚我跪一个时辰家庙。你要是砸了宰相舅舅家的碗,你说婆婆会怎么罚你?” 林氏嘴巴翕动,怀里的孟羽一愣,小嘴一张又大哭起来:“七姐说,那是——呃——死人用的东西,砸碎了才能岁岁平安的,我不要去跪家庙!我不去!”说得急,打嗝都停了。 九娘拍拍他的小脸蛋:“小笨蛋!别人说什么你都听!害你呢你都不知道!怕什么?你没摔碗自然不会被罚跪。”她看看林氏惨白的脸色,径自朝里间去了。 连翘拿了个白瓷碗,掀了帘子进来,林氏气得骂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她把十一郎交给乳母,让连翘送他们出去,自己跟进去找九娘。 慈姑正在叠被铺床。九娘坐在榻上,手里捧着那个旧旧的黄胖,原本干干净净的小衣服被剪成了碎条,右手也断了。九娘掸干净黄胖身上的碎碎干泥屑,抬眼看了林氏一眼。 林氏被九娘这一眼,看得腿都有些发软,凑过去低声下气地问:“姨娘赶明儿给它再做一件衣裳好不好?”见九娘不搭理自己,又说:“要不,我托二门的燕婶子,她家大郎在外院给你爹爹跑腿,我让他帮你重新买一个可好?这个,也好几年了,容易碎,十一郎也是不当心才——” 九娘啪的一声将黄胖拍在桌上,溅出许多碎泥屑来。吓了林氏一跳。慈姑赶紧退了出去, “你好好的,发什么疯啊。”林氏心虚得很,拿帕子去拢那碎屑。 九娘吸了口气,她对林氏,也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可还得说。 “姨娘,十二郎没了好几年了吧?” “四年了。”林氏压低声音:“嘘!你傻啊,木樨院不许提十二郎!” “那你说,三房要是得选一个小郎君记在娘名下,爹爹和娘会选谁?” 林氏吓得赶紧捂住九娘的嘴:“要死了!这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你真是出痘出傻了!” “你看看婆婆喜欢阮姨奶奶吗?”九娘掰开她的手,指望林氏能顿悟,不可能。 “胡说八道,谁不知道,老夫人心里最恨的就是——”林氏指指北面的青玉堂:“你才几岁!说这些做什么!!谁跟你说的?” “那你说,娘喜欢阮姨娘吗?会想要阮姨娘生的儿子做三房的嫡子吗?” 林氏一怔,下意识地摇摇头,其实脑筋还没转过弯来。但她再傻也知道,娘子不喜欢阮氏。当年阮氏来投奔她姑母阮姨奶奶,住在青玉堂,不算亲戚不算奴婢的。等官人刚定亲,她就和官人有了首尾。气得老夫人在翠微堂发了好大的火。娘子嫁过来之后就让阮氏立规矩伺候着,阮氏还是先有孕生下了四娘。 “可要是你成天都不在娘身边伺候着,十一郎又成天目无尊长调皮捣蛋,还砸碎宰相舅舅赐的碗,剪碎姐姐的东西,这样的品性,婆婆和爹爹能反对九郎做嫡子吗?”九娘叹气。 林氏努努嘴:“你是说四娘——是故意的?”手上的帕子一松,帕子里的泥屑撒了一地。她从没想过这种贪心事,她只是个婢女被赐给了娘子,生的孩子,自然都是娘子的儿女。但这样被人算计,再傻的人,心里也不好过。她还不如找个七岁的小娘子看得清楚?她心里一直很感激阮氏的,自从她来了木樨院服侍官人,总觉得对不住娘子,战战兢兢,刚开始总出错。阮氏就劝她:娘子没让你立规矩,你不如别来添乱,好好照顾好小娘子,替娘子分忧。她送给九娘的旧衣裳,送给十一郎的旧衣裳…… 林氏心里直发慌,看着九娘说不出话来。 慈姑进来说:“四娘和七娘来了。”林氏赶紧捡起帕子,要将地上的泥屑也收拢起来。 九娘叹了口气,出了里间。 七娘扬着下巴:“你是三房头一个被罚跪家庙的人,我来看看你。” 四娘柔声道:“七妹,你明明是好心,这么说也会让九妹听着不舒服的。” 七娘笑起来:“她不舒服我才高兴呢!”她抬起手腕给九娘看:“就算你怎么讨好四姐也没用的,四姐把你的镯子送给我了呢。对了,你那碗,本来上面就很多裂开的纹路,碎了是不是也很好看?啊呀,十一郎竟然这么坏!敢把荣国夫人心爱的碗都砸了,明年你怎么还那碗杏酪给阿昉表哥?”她越说越高兴,哈哈大笑起来:“对了,我要去告诉爹爹和娘亲。明天好好罚他跪上几个时辰!” 九娘挥挥手,慈姑将那八方碗递了过来。四娘和七娘一愣。 九娘摸了摸碗,让慈姑收好,满面堆笑地说:“真可惜,十一弟实在太笨了,没找到碗,只砸了我的黄胖。对了,七姐,那镯子是阮姨娘为了四姐生日特地讨的,我姨娘看着她哭着说自己太穷,打不起金镯子,才劝我送给四姐的。可不是我要讨好四姐。娘在路上看见乞丐,不都会放两个铜钱吗?其实你要是缺个金镯子——” 七娘气得喊了起来,一把将金镯子撸了下来扔在四娘身上,大喊道:“我会缺金镯子?我会缺金镯子??走!你去我房里看看我的首饰箱子!!我才没有问四姐讨!是她要送给我的!” 外面她的乳母竹娘匆匆赶了过来:“小娘子!娘子唤你呢,快随我回木樨堂去!”她福了几福,半抱半拖的把还在哇哇大叫的七娘给弄走了。临走狠狠地瞪了四娘一眼。 四娘捏着那镯子,想说什么,一抬头,却看见林氏站在九娘身后,脸色极其难看,也不搭话,转身就走。 九娘回头一看,唉,希望林氏别再那么糊涂了。 这个节,事也太多了。还有怎么自己一直在以大欺小?不管了,反正孟九娘才七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有趣好玩的小东东—————— 文思院,隶属宋朝外诸司。分为上下界。上界造作金银珠宝。下界造作铜铁竹木杂料。《邵博邵氏闻见录一》里说:文思院奉上上之私,无物不集。感觉就像宋代的阿里巴巴藏宝山洞...... 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不是每天都有的,每个月开五天,初一、初八、十五、十八、二十八。也就是朔望加三个八的日子。 第9章 暮色四合中,侍女们将庑廊下的立柱灯点亮。木樨院传话说今晚姨娘们、小娘子们和郎君们都留在自己房里吃饭,不用去正屋里。 九娘就留下心事重重的林氏在东暖阁吃晚饭,又让连翘去东间把十一郎的饭菜也搬过来。十一郎睡了个午觉,一听说九娘给他留了中午那个食篮里的鲜虾蹄子脍和南炒鳝,哪里还记得午后的事儿,高高兴兴搂着乳母的脖子来了。再见到九娘,嘟起小嘴拱了拱小手,喊了声九姐姐,被九娘一手捏住脸上的肥肉抖了三抖:“乖,才有的吃。” 因官家赐了新火,各房的小厨房也都算遵旨起烟生火。连续吃了好几天的冷食后,三房的婆子们晚间不敢准备得太过油腻,熬了火鸭丝的粥,卷了素馅的妳房签,蒸了蜂糖糕和笋肉馒头,另并五样菜蔬。 林氏要亲自伺候十一郎用饭,被九娘压着坐下来。唉,哄这位生母,比哄苏昉还难啊。林氏侧身坐了半边凳子,一会儿顾着十一郎嘴上沾到南炒鳝的汁水了,一会儿又顾着他把妳房签的馅料撒到衣服上了,忙活个没完,把十一郎乳母的活全干了。 西暖阁的四娘食不知味地用完饭,也没等到阮姨娘来看她。她摸着腕上的金镯子,吃不准七娘回去后会不会同娘子说,心里七上八下的。 七娘正陪着孟建和程氏用饭。她一看,爹爹的脸色不好,娘亲的脸色更差。甚至阮姨娘要进来伺候,都给娘打发走了。屋里只留了梅姑一个。几口喝完粥,她才发现爹娘早放了筷子,一桌子的菜,动也没有动。 梅姑牵了七娘的手,送她去后屋,柔声说:“小娘子,你记得以后离四娘远一些才是。有些人啊,面甜心苦,你明年也要留头了,可得学会怎么看人了。” 七娘扁扁嘴,哼,今天就是小瞧了九娘,才吃了亏!想起那个金镯子,心里有些懊恼。都怪九娘这个胖丫头!气得自己一时昏了头。 梅姑将她交给乳母和女使,叹了口气,回到前屋,撤了饭菜,屏退众人,守在正屋门口。 *** 孟建捧着茶盏,半晌才开口:“娘子别太忧心。我想办法外头挪一挪,三月初一前总让你平了公中的帐。” 程氏抬头问:“我们那钱可还有法子赚得回来?” 孟建叹了一声:“总是我不走运,谁想到交引也能出事。你放心,无论如何,你那些嫁妆我总要想办法挣回来。” 程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苦笑着说:“怎么挣?我爹爹当年做的盐引、茶引、矾引,几十年都是挣钱的行当。南通巷里那许多家交引铺,哪一家没有做过我程家的生意?你却偏偏要去五间楼买那个香药引、犀象引。你那个中人,出了事这么多年也不露面,十几万贯钱打了水漂。”她看着孟建面露愧色,越发委屈难当:“我攥着中馈不放,连自己身子都亏了,儿子都没了,为的是什么?如今你娘一个月二十贯钱就把我打发了。难道几年后,七娘出嫁,竟然连我的嫁妆都不如?” 孟建心头一阵烦躁,这些年,他都哄了多少回了,她总是唠唠叨叨这些话,无非是埋怨自己,看着二哥做官,自怜所嫁非人而已。可他一个庶子,又是嫡母最讨厌的妾侍所出,这些年活在夹缝里,他的苦,又有谁知道。 他挪了公中的钱和程氏的嫁妆,还不是因为香药引犀象引能赚的钱远远超过盐引茶引?这交引当时疯涨了十几倍,他转手就能赚到百万贯钱,想着虽然不能做什么正经的官员,有百万家财,也能让她脸上有光。还不是她一心要多赚一些,总让他再等等!谁想到朝廷的买钞场会突然以那么低的价格抛售?跟着那么多商贾跟着抛售,才导致手里的交引最后只卖了两万贯回来。 “怎么会?今日爹爹还说了,七娘出嫁他要给五千贯压箱底的。你别太过忧心了,好好调理身子。”孟建心不在焉地安慰妻子,想着怎么开口提那件事。 程氏的手捏紧了帕子,连四娘的压箱底,老太爷都要给五千贯。三房唯一的嫡女,他也只肯给五千贯! 五千贯!?在这寸土寸金的汴梁城,就算在外城,两进的小屋子都买不到。 “今日爹娘说,不如把九郎记在你名下。以后三房也算有了嫡子,七娘出嫁后也有个兄弟做依仗。你看如何?”孟建轻轻放下茶盏,望向程氏。 程氏半天都没回过神:“你说什么?” 孟建垂了眼:“就把九郎记在你名下吧。族谱上我们三房总要有个嫡子。” 程氏笑得发抖:“真是我的好官人!好良人!你那姨娘和你小妾两姑侄,倒是本事啊,撺掇了你们父子俩来谋算我一个妇人家?” 孟建皱起眉,眼前妇人笑得跟哭似的:“你这说的什么话!琴娘这些年安分守己伺候你,总比阿林合适吧?九郎十郎,哪个不比十一郎强得多?谁要谋算你什么呢?” 程氏咬牙竖眉一抬手,案上的建阳黑瓷茶盏立时啪地摔了个粉碎。 “孟叔常!你休想!你和那贱人婚前无媒苟合,我进门才几天她就有了身孕?仗着她那一样不要脸的姑母,算计了我十年,现在还想把嫡子也算计去?十一郎怎么了?阿林再蠢也不是吃人的货色!十二郎怎么会早产,怎么没的?外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偏你死也不信是她捣的鬼。你们好一对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只我挡了你们的路不是?我且把话搁在这里:要想让阮氏生的儿子记成三房嫡子?除非你先勒死我,让我也做个清明鬼!”程氏冷笑道:“别以为我没了娘家依仗,没了嫁妆,就任你们搓圆捏扁!我明日倒要去问问娘,她要是让我收九郎,我割下这双耳朵给你下酒!然后再去我苏家表哥那里,披发赤足请罪,我瞎了眼才求他给你谋个好差事!” 孟建被她骂得一口老血上了头,本待要一正夫纲,给程氏点颜色看看,听到最后一句,一巴掌歪了歪,拍到自己腿上:“你!你说什么?表哥?苏相公?表哥答应了?” 程氏迎面就啐了他一口:“呸!你自去抱着你的解语花,你自有你姓阮的表哥!我家姓苏的表哥关你孟三个屁事!” 孟建赶紧上前,牵了她的手:“娘子怎么不早说这话,倒叫我急死了。爹爹今日同我说,倘若立九郎做嫡子,他就给我们三万贯。我想着公中的缺差不多能填上,解你燃眉之急,这才答应了回来跟你商量。你别发这么大的火,仔细伤了身子。咱们都还年轻,等你交了中馈,好好调理,再生就是。” 程氏背了脸不理会他。孟建免不了低声下气小意讨好一番,更又赌咒发誓当年是被阮姨奶奶下了药,才在青玉堂稀里糊涂和小阮氏有了那一次。难免又放低身段感叹他能拿自己的生母如何?又委屈抱怨,自己的爹爹非要他纳了小阮氏,他也不能违背。哄了半天,孟建见程氏仍旧板了脸,便抱住了动手动脚起来,低声说道:“娘子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是为夫的不是,不如早点安歇,让我好好服侍你。说不定,今夜就能有个十三郎。” 程氏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伸手去推拒:“没正经的,你要生和西院东院的去生,关我什么事?”却已经被他一把抱了起来,往屏风后面寝屋里去了。两人暂将那阿堵物抛却一边。 梅姑侧耳听着屋里的动静,良久终于舒出一口气,悄悄地吩咐侍女们去要水。 *** 阮氏被程氏打发出去,却没回西小院,也没去听香阁。芍药提了一盏洛阳宫灯,引着路,出了木樨院,穿过观鱼池,去了北边的青玉堂。 青玉堂的后罩房角落里,有一间小佛堂。 阮氏让芍药守在院子里,轻轻推开小佛堂的门。佛堂的窗户上终年糊着厚厚的高丽纸,密不透风,小佛龛上供着一个牌位。一个身穿玄色滚白边长褙子的妇人,正跪在案前。一个铜盆放在她膝前,她正在往里面丢着冥钱,嘴里低低念着往生咒。铜盆里火光忽明忽灭,映得佛堂内甚是诡异。 阮氏走了几步,靠在她身边跪了下来:“姑母。” 那妇人头也不抬,待念完咒了才问:“你来做什么。” “听说府里中馈要交还给二房了,不知道九郎的事——”阮氏有些忐忑。 妇人笑了起来:“急什么,等程氏交不出公中的钱再说。”她瞥了阮氏一眼,细眉秀目,眼尾上挑,四十余许的模样,这眼波流转间,竟是说不出的旖旎风流。 阮氏吸了口气:“听说今天姑父和那位在广知堂翻了脸——” 妇人朝铜盆里继续放了些冥钱:“怕什么,梁氏自诩清高,当年送了个草包给三房,活活给程氏添了这么多年堵,她可不会再伸手了。倒是你,没事去打什么金镯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哥哥的事?” 阮氏吓得收了声。 妇人站起身,摸了摸那牌位:“你且耐心着等,只别被三郎迷了魂,守住你自己就好。别忘了,你姓阮。那孟家族谱上,永远没有孟阮氏。” 阮氏悄悄退了出去,暗夜里,芍药手里的宫灯,晕黄了院子里垂丝海棠的树下,落雨后的残红,在灯光下有些褪色,淡淡地成了暗白色,有如十多年前的记忆。 也是早春,她路过此地,海棠树下那个翩翩少年,落英缤纷,随风轻扬,他在花树下看着她,眼睛一亮唇角微扬:“琴表妹。”她惶惶然,竟跟着他应了一声“三表哥。”才惊觉自己身份尴尬,不由得羞红了脸。 后来也有过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她以为她会是孟阮氏,和姑母不同,只可惜……眼下,她早已经没了退路。 阮氏回到木樨院,看正屋里婆子正抬了水送进来。想起饭前,那良人握住她的手说今晚要同程氏说九郎的事,却原来说到床上去了。 她暗咬银牙,朝门口面无表情的梅姑笑了笑,转身朝自己的西小院走去。 芍药手里的宫灯,正好也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妳房签:宋朝以馅切丝,用筒卷裹起来,皮料和馅料很多花样。嘻嘻,我大宋朝的餐饮文化是很发达的哦。 2、交引:宋朝的交引,类似提货单,认引不认人。具备了有价证券的流通功能,还有巨大的虚估额。开封城南通巷,又叫“界身”,是北宋著名的证券一条街。 3、买钞场:北宋官员范祥的建议,朝廷设立买钞场来调控交引市场价。储备资金五百万贯。 第10章 九娘收到各房送来的入学礼,最高兴的是林氏。 林氏不知道这两天自己怎么了,总觉得待在九娘身边心里才踏实,似乎木樨院、程氏、阮氏都离她远远的。她不用想也不愿想,白天看见阮氏,总觉得很不舒坦,心里怪怪的。就算看着九娘吃那么些点心,她也觉得这胖嘟嘟没那么碍眼了。四娘虽然苗条又好看,还是自己生的好。再说自己虽然脑袋笨,这皮囊怎么也是一枝花,九娘长开了能丑到哪里去?她可不信将来哪个相看的郎君会舍得不给九娘插钗,只送两匹锦缎压惊。嗯,有锦缎也不错。 她在灯下时不时看几眼九娘,越看越欢喜,这小娘子的睫毛怎么这么浓密卷翘,跟两把小刷子似的,还有她小手上小肉涡以前她一看就来气,现在也觉得好玩,和十一郎一模一样呢,果然是亲姐弟。 九娘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姨娘你看什么?” 林氏笑着低头缝制黄胖的小衣裳:“看小娘子你呢,胖一点就胖一点,有福气,好歹你不丑。” 九娘觉得这两天阮氏和四娘还真出了死力气把林氏给推回来了,笑道:“那你记得去求娘亲,给我吃三餐吧。” 林氏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成,明日你就入学了,在学里就吃上三餐了吧?我问过梅姑,族学里宽厚,一个月要放四日假!比国子监还多一天呢。你在家里还是得少吃一点才好。丑是不丑,瘦一点更好看。”她扬扬眉:“谁还会嫌自己太好看?”手忍不住摸上自己的脸,看到九娘一脸的嫌弃,赶紧放下来,低头继续穿针引线。 九娘看着她,竟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转头细细看着慈姑抄礼单。 孟彦弼还真送了套文房四宝来,这徽墨端砚也罢了,除出一刀常见的四川冷金笺,竟还有两张澄心堂纸。九娘将两张纸捧在手里爱得不行,这“滑如春冰密如玺”的澄心堂纸何等昂贵,前世她收藏了几张都不舍得用,太亏了,不知道便宜了谁。便是苏瞻的老师欧阳相公得了十张澄心堂纸,还写出 “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的诗句来。想不到今天那个傻瓜小子来头不小,竟然让孟彦弼这么大方,这纸送给还没开蒙的小娘子,也不怕对牛弹琴白白浪费?这其中的道道,九娘竟然也一时想不明白了。 又或,从武的孟彦弼其实并不知道澄心堂纸的可贵之处? 长房的大郎、八郎也随了几本开蒙的书来,无非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九娘随手一翻,却发现《千字文》上密密麻麻用簪花小楷标注了许多注释,墨迹如新。九娘翻到扉页,上头果然盖着长房大郎孟彦卿的私章。九娘重生以来,还未见过这位记在杜氏名下的嫡长子,只知道他勤奋过人,十三岁就从族学考入了太学。恐怕很快就能参加下一届礼部试了。只看他所赠之物,礼轻,意重,是位有心人。 二房的六娘孟婵送来了厚礼,一个鹅黄色绣了枝梅花的精致书袋,角落里还绣了个草绿色的“九”字,一看就是这两日刚刚缝制好的。书袋里还有一个笔袋,和书袋同样的款式,也绣了她的排行。 拿着书袋,九娘有些恍神。 前世那三月底的午后,她喝了药,让女使晚词扶着到临窗的榻上靠着。矮几上的箩筐中还搁着年前她打算给儿子苏昉做的新书袋,苏瞻给她画了几根修竹的花样子,她还没绣完。她拿起花绷子,手上的针却实在没力气,一急,又咳了起来。 晚词就将她手中的花绷子接了过去,坐在榻前的脚踏上绣了起来:“娘子还是歇着罢,奴来绣。郎君下朝回家瞧见了,又得忧心。”。 王玞叹了口气,身侧的晚词已经开始飞针走线,她眼看着那一片片竹叶灵动起来,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能感到日光已经不像年后那么淡漠,带着些暖意。她举起手想去点点日光下的粒粒灰尘,腕上的玉镯却噗地滑至肘间,百来天的光景,人竟然瘦成这样了,心里一跳,就看见院子里那合欢树下,一对璧人:她的堂妹,和她的丈夫。 衣,不见得不如新;人,又怎可能不如故? 林氏看着九娘有点呆怔,敲了她脑袋一下:“又发什么呆!还以为你出个痘把这呆怔的毛病出好了,再犯病,娘子还请许大夫给你喝那极苦极苦的药!” 可不是呆怔了!九娘摸摸头,放下书袋,去看二房郎君们随的礼,是几本字帖和几枝狼毫笔。九娘因为大郎的礼留了份心,仔细翻了翻,字帖却都是崭新的。 三房却是程氏着人安排好的腊肉、梅花酒和几匹棉布,一看便是拜师要送的束脩。慈姑将长房二房的礼单登好了,发起愁来:“小娘子一个月才一吊钱的月钱,这些回礼可怎么办才好?” 林氏此时忽然聪明起来,说:“阿阮送给我那些个旧衣裳,九娘人胖,恐怕穿不了。料子都还是簇新的,不如我替你剪了,做上好些个荷包扇袋香包的,到了端午节,你也好回礼给哥哥姐姐们。”她抻长了脖子问慈姑:“四娘七娘真的什么也没送?”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怎么?姨娘还指望四娘把那镯子送还给我?” 林氏一脸不自在,低了头嘟囔:“堂兄弟堂姐妹不都还送了礼嘛。” 慈姑看看漏刻,就要亥时了,便提醒九娘去正屋请安。林氏咬断线头,将手中小衣裳递给九娘:“替十一郎赔给你的,你就别生气了。” 九娘一看,这小褙子看着眼熟,蜀绸粉底杏色玫瑰纹,可不正是阮氏那天送来的旧衣裳。她不禁哈哈笑起来,一把接了过来。 *** 进了木樨院,三房的六个孩子排排站好了,给孟建夫妻请安。阮氏林氏再上前行礼。 程氏让其他人回去安置,却留了九娘下来。七娘一看,立刻撅起嘴,牛皮糖一样扑上去抱着程氏不撒手。 程氏只好搂着她跟九娘说话:“哥哥姐姐们知道你明天要入学,都差人送了礼来,你想好要回什么礼,来同你梅姑姑说。明日卯正时分来正屋用早饭,梅姑会送你去族学拜师,酉时一刻下了学,和姐姐们一个车回来,好好做先生留的功课。可记得清楚?”她一直担心九娘从小呆呆的,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记不记得住。这木樨院但凡有一个省心的孩子,她也就宽心多了。 九娘笑眯眯地点头:“娘,我记住了。卯正吃早饭,酉时一刻回来。酉正吃晚饭。” 程氏看了看她,好吧,你能记得吃,也是好事。 孟建看着这个矮矮胖胖不起眼的小女儿,心里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意味。这孩子生得艰难,阿林疼足了八个时辰,差点命都没了。偏偏她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开口说话,平时胆怯话少却又贪吃,喝水都这么胖乎乎的,稍加训斥就哭个没完,时不时就发呆,十分不讨人喜欢。上个月不舒服了三天也不说,幸好出痘没传给其他兄弟姐妹。想想都后怕,没想到却要靠她几句饿肚子,叩开了苏府的大门。 看来这个痘出得好,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顺溜话。孟建朝她招手:“九娘来爹爹这里。” 七娘又掉头扑上去抱住孟建的手臂撒娇。九娘隔了两三步站定了:“爹爹?” 孟建从案几上拿了一个大字递给她:“你二伯拟了几个字,爹爹和娘商量了给你选了这个妧字。你回去好好看好好记住自己的名字,以后你就是孟妧,孟九娘,记得吗?” 九娘接过那张纸,孟存的字体匀停秀丽,上头一个“妧”字甚是妩媚。便屈了屈膝:“记住了。谢谢爹,谢谢娘。” 孟建又吩咐女使:“去我书房里拿两支狼毫湖笔,送去听香阁给阿妧入学用。” 七娘不依了:“爹爹!你上次说要给我一支青玉紫毫笔的!现在却要给一个字不识的傻蛋两支笔!” 九娘行了礼,脚下不停出了正房。正房内传来孟建的笑声、程氏的斥责声还有七娘格格的娇笑声。 在垂花门口,值夜的婆子笑着问慈姑:“听说小娘子要入学了?” 慈姑提着灯笼点头称是。婆子又笑着问了几句话。九娘停下脚,忽然不自觉地回过头,正屋的琉璃灯格外璀璨,立春后就撤掉高丽纸的象眼窗格,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笑声和暖意。前世里她爹爹这个时辰总是陪着她读一些野史游记,说一些书院里学子们的糗事。娘亲在一旁给她和爹爹缝制衣物,偶尔笑着说上几句。后来变成她陪着苏瞻看邸报聊官场异闻,苏昉在旁边大声背书,背错了就被刮小鼻子。 她以为,家家户户,做爹娘的自然都会爱护自己的子女,却没想到,原来的小九娘,却这么孤单,是不是因为没有人真心爱护她,所以她才熬不过出痘?可这世上,爹娘总会离去,就算爹娘不爱护你,起码还有你自己能好生爱护自己啊。可惜她那么小,还不懂。 有那么两滴眼泪,猛然迸裂,来不及收回去,瞬间落到青青的石板地上,消失不见。 今夜无月,正屋后面的小池塘在夜色里只泛着些微光,偶尔有野鸭扑腾的水声。庑廊下,慈姑牵着九娘的小手,心里微微地钝痛着。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过小娘子这样的眼神了。以前每次请了安,小娘子总是要在那个垂花门看着正屋的窗户,发一会儿呆。 忽地那小手用力捏了捏她,慈姑提起灯笼,那双水光盈盈的大眼睛在柔和的灯下含着笑意看着自己,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说:“我有慈姑就够了,我还有姨娘和十一弟呢。”慈姑抿了抿,用力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节,缓一缓气儿。 1、滑如春冰密如玺,出自南唐李后主诵澄心堂纸的诗句。 2、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出自欧阳修。 唉,写到这里时,有些怅然。 第11章 孟氏族学在汴河边上白墙乌瓦围绕着七进的院落,北面五进为男学,郎君们从北角门进。南面两进为女学,小娘子们从南角门进。男女学院中间砌了道粉墙,种满带刺的蔷薇,开了一个垂花门,有四位仆从看守。男学院女学院各有十来间厢房。东厢房是学生午憩之处和先生们的休息处,西厢房是仆从歇息和厨房茶水间。 这日早间卯正三刻,孟宅的牛车从东角门驶出。 九娘正奇怪为什么六娘不和她们一个车去族学。梅姑已经笑着说:“六娘因染了风寒,这几日都不来学里,九娘可记得要等姐姐们下学了一起回来。” 七娘瞥了她一眼:“你记住了,你们丙班比我们早散学一刻钟,你别乱跑,乖乖待在课舍里等我们。要是你敢自己乱跑,走失了我们可不管你。” 丙班?难道还有乙班和甲班? 四娘抿了嘴笑:“七妹不把话说清楚,九妹听不懂。” 九娘点点头,笑着说:“我猜四姐和七姐肯定在甲班对吗?甲班一定最好吧?” 四娘的笑就有些尴尬。七娘没好气地说:“我们在乙班。不过已经是最好的了。因为甲班今年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九娘一怔,甲班一个人也没有? 四娘叹息说:“去年的升级考,六妹明明考了第一,也不能升到甲班,真是不合情理。” 九娘更不明白了:“为什么呢?” 梅姑叹了口气,说到:“我们孟氏族人众多,一直有不少外地的远支来附学。因此族学设立的是甲乙丙三个班,会有不一样的先生授课。” 七娘瞥了九娘一眼:“像你这样还没开蒙的,也要考试,考过入学试,才能到丙班上课。” 四娘附和道:“九妹可要争气哦,我们孟家族学的入学试可是很难呢。不少人通不过只好去读那些普通的私塾。” 梅姑点点头,有点担心:“不要紧,九娘子,老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应该也不会很难的。” 七娘得意地说:“你知道国子监吗?” 九娘摇摇头。 四娘说:“国子监是大赵的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分班,就是按照我们孟氏族学来的呢。” 九娘诧异道:“国子监也分甲乙丙?” 七娘说:“国子监是分成外舍、内舍、上舍。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每年考试一次,要成绩优异的才能升上去。” 四娘点头:“我觉得我们族学的规矩比国子监还严格,六妹和张娘子明明都考得那么好,有一两个没得到甲等,馆长就是不给她们上甲班。太过分了一些。” 七娘幸灾乐祸地笑着:“孟馆长不给上就算了,可二伯伯明明是六姐的亲爹爹,竟然也反对她们进甲班。” 梅姑正色说:“孟氏族学百年来都严于律己,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徇私的事坏了祖宗规矩。七娘子休得胡言乱语!”她转头朝九娘说:“今年只是不巧,甲班去年的五个女学生,两个进了宫做侍读,两个年纪大了回家定亲了,还有一个因为父亲外放才退学了。这才青黄不接的,等今年考试,六娘子肯定能考到甲班。” 七娘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说就不说,反正我无所谓,我才一门课是甲。四姐才可惜呢,她好不容得了第五名,要不是二伯伯,说不定四姐也是甲班的学生了。” 四娘心里气得很,这爆仗小娘子专挑别人不爱听的话说。她笑了笑:“我倒无所谓,反正甲班只有前两名才能入宫做公主侍读,我就算进了甲班也就是那样的。” 这个九娘倒是知道的,孟氏族学素来有大赵第一族学的美名。前世她在慈宁殿也遇到过两个侍读小娘子,好像就出自孟氏族学,却都不姓孟。自从三十几年前,朝廷在南京应天府开设了国子监后,西京洛阳国子监、东京开封国子监,三大国子监设置了外舍、内舍和上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原来这竟然是按照孟氏族学的分班制来设置的。怪不得礼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逢大比之年,孟氏男学的上甲班前两名,如果不进太学,可以直接进宫任皇子侍读。 也因此大江南北的书院进入了鼎盛时期,别说著名的白鹿、岳麓、应天、嵩阳四大书院,就连前世九娘父亲王方接受的青神王氏中岩书院也人满为患。 眉州苏家和青神王家素来交好,所以苏瞻兄弟二人都在中岩书院读书。 苏昉七岁的时候,苏瞻嫌弃国子监的博士们太死板,还感叹过,若非苏程两家尴尬的关系,苏昉倒可以进孟氏族学读个几年书。 车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四娘和七娘眼睛发亮,悄悄掀开窗帘:“观音院到了!” 牛车沿着第一甜水巷朝南,正经过观音院,观音院门口有许多摊贩铺子,最热闹不过。不一会儿牛车朝左转,却堵在了汴河边上。前头的车马处已然拥挤不堪。不少京中官员家的马车牛车都排队侯着,也有些车上的小娘子们等不及,已带着女使们下了车。角门处一片互相问好和清脆的笑声。 梅姑看着九娘一脸的疑惑,笑着解释:“这些年,老夫人从宫里尚仪局请了一位尚仪娘子,供奉在族学里,在京中颇有名气。引来不少大人托了情将家中的小娘子们送来附学。对了,” 七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婆婆还请了尚工局的典会娘子教我们财帛出入呢,你知道吗?爹爹昨夜送给我的那枝青玉紫毫笔,是给你的那几枝笔的十倍价钱!哦,十倍你肯定也不懂,你还不会算数呢。” 四娘微笑着说:“七妹你忘记九妹还没开蒙,丙班还学不到乘除法呢。” 九娘心里默默说,你们两个功课没学好,物价也不懂,二十倍还差不多。 七娘没有耐心再等,急急拉了四娘下了车,熟络地开始和其他小娘子叽叽喳喳。九娘跟着慢吞吞地下了车。慈姑追上来仔细叮嘱连翘:“好生照顾小娘子!”连翘追着七娘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九娘拉下慈姑,在她耳边悄悄说话。慈姑一愣,赶紧从荷包里取出些铜钱,趁人不注意塞到九娘的小荷包里。 *** 女学的先生们,正在面北朝南的五间正房里各自问安,说着这七天里的趣事。 其实七天的寒食假期,很多学堂都只放三天假,可这女学学馆的孟馆长,却是是一位标新立异的馆长。她不但一个月给了女学生们四天假期,但凡朝廷的节假日,也照样放假。她的理由很简单:入世好过闷头苦读。 孟馆长是孟氏现任族长的庶女,原先也是汴京很有名的才女,因丈夫婚后三年纳了三个小妾,便带着嫁妆和离归宗,两年前向族中自请来教导女学,上任才不久,就遇到了上甲班开不了课的打击,更加一心立志要恢复上甲班。她的案头,汝窑大肚瓶里插着两枝碧桃,放着三个形态迥异的黄胖,书案上物品叠放得也很随意。 外丙班的先生魏娘子,将一盒菠菜包子塞到她手里:“馆长午间尝尝,这是我家包子铺的,一早上蒸出来,新鲜得很。” 孟馆长回礼了一个小猴傀儡儿,送给魏娘子的幼弟。 内乙班的先生李娘子,送给各位先生她手抄的寒食节期间各大题壁诗集锦。这个是稀罕物,照理,书坊要到中下旬才能印制出来呢。几位女先生都凑在一起研读。 梅姑领着九娘进来,先向李先生递上了六娘的请假信,又向孟馆长递上孟存的书信和族里的入学凭证。 几位先生一看,这个胖乎乎的小娘子十分可爱,一点也不害怕,还笑眯眯的呢。 梅姑送上了束脩后,先行回去复命。 就有侍女上来摆了垫子,九娘按部就班,认认真真行了拜师大礼。 一位四方脸的女先生咦了一声,问她:“在家可有人教过你礼仪?” 九娘心里嘀咕,这孟家族学不愧是大赵顶级的私家学堂,看来想要入学,对礼仪的要求特别高呢。 九娘赶紧行了个标准的师礼,恭敬答道:“回禀先生,九娘的乳母慈姑曾随婆婆梁老夫人在宫内住过十多年,她教过九娘一些礼仪。” 女先生提了几个要求,竟然还有祭祀礼仪。九娘想到梅谷说的,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所以也不敢马虎,怕自己入不了学,做得一板一眼,到位得很。 这位女先生看上去很满意,点了点头。另一位先生又来了:“你会不会算术?” 九娘冷汗淋淋,顺着先生的问题回答,最后连鸡兔同笼都出来了,先生笑着递给她算筹袋。九娘觉得自己低估了四娘七娘的算术水平,高估了她们对物价的了解程度。这入学试的算术考题就难成这样,她们怎么会算不清楚几枝笔的差价!怪不得十一郎四岁就要在外院开蒙,七岁才来族学进学呢。 到最后,九娘看着面前的贴经墨义考卷,有点傻眼。怪不得原来的孟九娘提都不提入学的要求。这大段的孟子梁惠王上要默写出来还要解释意思。这入学试——也太难了!!! 果然是姓孟的大家族开的学堂啊,把这些当家训了呢。毕竟是大赵第一族学啊! 九娘默默写完考卷,交给先生。 一位圆圆脸的女先生简直要哭了,对着馆长说:“孟馆长,你不是要那个吧?” 孟馆长仔细阅读了考卷,点点头:“是,难得发现这么好的,今年上甲升级考试她说不定有希望。李先生,我就把她叫给你了。” 啊???九娘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头。 当她被李先生牵着手经过人头济济的丙班课舍时,九娘快哭了。 我以为这是入学试!我只是来开蒙的!为什么我会变成内乙班的学生!我就是想躲开四娘七娘啊!我想在外丙班好好地混个三年呢! 脸圆圆的魏先生看着和自己一样圆圆脸的九娘,好像听懂了她心底的话,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小手,对李先生说:“李娘子,你去和馆长说你们人满了不行吗?不如把她放在我们班,年底考试再升去乙班。” 李先生个头娇小,力气却颇大,她笑嘻嘻地拖着九娘走:“我们才十八个,加上她也才十九个呢。” 九娘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胖手指一根根从魏先生温暖的手里滑出来。 她眼巴巴地悄悄地问李先生:“先生,我只是来开蒙的!我该去那里才对。”她指指丙班。 李先生笑着说:“孟馆长说了要因材施教,像你这样特别优秀的小娘子,我们要破格录取到乙班来,因势利导才行。” 李先生把她扶好,替她整了整衣襟:“看你高兴得都傻了呢,现在可以和你三个姐姐在一个班,你爹娘肯定也会为你高兴的。我们乙班从来还没有过七岁的学生呢。” 九娘忽然觉得,如果再重生一次,她希望回到昨天。什么才女,什么美名,她已经有过一辈子,没什么好结果,最后种树给人乘凉罢了。这辈子,她只是想开开心心,吃得饱穿的暖,混个平安康健。将来没牙的时候有人喂自己一碗汤羹,夏日大树底下摇着蒲扇乘着风凉,看着小狗原地转着咬自己尾巴,听着孙子孙女笑哈哈。当然,如果能看到苏昉成亲生子更好。 可她,一点也不想再做什么才女,还是年纪最小的才女。 现在这莫名其妙的,原来欲哭无泪,挖坑自埋就是这个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因为是存稿。自己重读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舒服,就大修了一下。大家不妨刷一下更新。 要是有什么不好的阅读感觉,还请留言让我知道。写文时此身正在庐山中,很容易一叶障目,感受不到问题所在。叙述方式也好,描写角度也会,都会带来很大的主观偏差。 在意我的文字的读者,才会给出最恳切的意见。不过可能要预先说一下,我对于情节、人设可能不会做任何改变。包括很多人提到的称谓阅读障碍:娘子、郎君之类的。只能恳请大家给多点耐心。这个是宋朝背景的基础之一,我实在强迫症丢弃不了。 小姐:在宋、元,是妓-女的代称。和我们90年代有点接近。 姑娘:在宋朝,是姑母的意思。 老爷、爷:这两个词都要明代才出现。 我也很想捏死自己,请原谅一个强迫症作者。谢谢。 ——本章的一些参照背景———— 四大书院,始于唐,盛于宋。 我大宋朝不仅是最民主最尊重人权最鼓励商业发展的朝代,也是言论自由最高,私立教育最发达的时代。 私塾的普遍出现,书院的开设,大力推动了全民教育的意识。 北宋在科举制度和国子监制度上改变非常多。尤其在王安石执政期间。 东京国子监人满为患,很多官员的孩子根本进不去。2400个名额十分抢手。所以站着蹭课的孩子很多。有没有现在大学里的情形? 国子监的分班和等级考试很科学。太学的前十名,无需参加科考直接授官。这个相当于免试生资格。而且官职还不会很低,八品起。所以考上太学是很多学子的终生目标。 第12章 早间课前是女学乙班上最热闹的时候。 平时六娘在的时候,众娘子都围着她说话。毕竟六娘跟着三品郡夫人的祖母常入宫,得过太后一句“品行纯良”的夸赞,又是几位女先生的得意门生,去岁的考试,虽然六娘没能升到甲班,却依然是乙班十八个女学生里成绩最好的。加上六娘为人和善纯良,待人一视同仁,在学里一向人缘最好。 今天六娘不在,小娘子们就自然而然分作两群。 一群是来孟家附学的官宦人家小娘子们,围着开封府周判官家的小娘子和户部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兴高采烈地说着澹台春-色的美景,寒食秋千哪里的最好看,哪一家店今年的寒食点心拔得了头筹。当然少不了全家踏青时,谁家的姐姐遇上了已经订了亲的谁家的哥哥。又或者谁家的哥哥被丢了鲜花,谁家的姐姐被邀请一起去金明池玩乐。 十岁左右的小娘子们小声说大声笑,恣意张扬,如同窗外院落里的樱花一般纷纷扬扬,春意盎然。 另一边靠窗的,是一些住在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正静悄悄地围着七娘,聚精会神地听她说话。时不时有人横眉冷目瞪一眼另一群人,小声嘀咕:“她们吵死了,七娘你声音响一点,我们都听不清了。” “我新舅母才二十岁,就成了宰相夫人!礼部的郡夫人诰命很快就要颁发了。她看起来啊,一点都不像威严的夫人,可亲切了。我舅舅对她可好了,走路也慢慢地等着她,连过个门槛都要亲自扶住她呢!”七娘兴高采烈地描述。 四娘微笑着点头,十分心塞。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嫡母从来不带她去祭拜荣国夫人却总要带上傻乎乎的九娘。不就是她生辰和荣国夫人同一天嘛。不就是她小时候收到过荣国夫人的生辰礼嘛。现在宰相舅父都已经另娶了,嫡母还带着她去,碍眼才是,新舅母能高兴得起来才怪。哼! “我舅母长得好看,和我也投缘,十分喜爱我,随手就送了我一只二两重的赤金镯子。还是珍奇坊金大师造作的呢,可好看了。” 四娘微笑着继续点头,呵呵,你只管空口说白话,我倒要看看你拿不拿出这镯子来。 果然,族中的小娘子们纷纷艳羡地求着七娘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七娘眼睛一转,笑眯眯地问四娘:“四姐,你就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吧。”她转头对面露讶色的小娘子们笑着说:“初八是我四姐生日,她姨娘一心要给她打个金镯子,可实在没钱。你们知道的,我娘最贤惠了,就让我把镯子送给四姐。反正啊我是经常要见舅母的,也不缺这个。四姐,你就拿出来给她们看看吧。”反正那胖丫头就是这么说的,阮姨娘哪里打得起赤金镯子,肯定没错。 四娘手中帕子绞得紧紧的,忍着气带着笑说:“娘说那个太贵重了,就放在家里没带着。” 小娘子们一片遗憾的叹息声。 七娘又道:“我舅舅长得多好看,不用我说了,汴梁看苏郎嘛,可我告诉你们,我表哥长得更好看。我家九娘竟然傻到看哭了!!大概是觉得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看的郎君了吧。说不定将来就是汴梁看小苏郎了。” 小娘子们一片惊叹和嬉笑的声音,竟然有人好看到让人看哭了?因为伤心以后看不到?不过也是,孟家能常常和宰相家来往的,只有七娘才有资格。庶女,能出门见客的机会太少了。 而她们,从来没见过传说中的宰相大人和东阁,一辈子恐怕不会有这个机会。 同样从来没看见宰相和东阁,说不定以后也没机会看见的四娘笑着说:“可不是,七娘你是我们家长得最好的小娘子,说不定将来和舅舅家亲上加亲呢。” 小娘子们再过三四年也要说亲嫁人了,闻言都尖叫笑闹起来,纷纷地笑着喊七娘“东阁娘子”。 靠门的那一群小娘子中,圆脸细眼的秦小娘子不满地扭头瞪了她们一眼:“吵死了。什么东阁娘子!她也配!真是不知羞耻。”她性子直冲,说话声音又大。课舍里顿时安静下来。 周小娘子就笑着说:“我家大哥和苏东阁是国子监同窗,曾说苏东阁年纪虽小,颇美丰姿,如玉君子。将来恐怕是要尚公主的。总不能娶一个连公主侍读也当不上的商贾平民。” 七娘一听就要跳起来。却被四娘拉住。 “算了七妹,谁让娘和宰相舅舅是嫡亲的表兄妹,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是他的外甥女儿,遭人嫉恨是难免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咱们啊,别和人家计较了。”四娘捂了嘴笑。 七娘转头又说起马来:“你们该都看见过,我二哥那匹黑色的马白色的蹄子,叫乌云踏雪的,多好看的马儿,可是和我舅舅骑的一比,要矮那么一大截子呢。”她伸手比了个尺寸,白了门口那堆人一眼。 门外却传来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阿姗,你二哥的马,是河东马,可你舅舅那匹,是汴京仅有的几批大宛贡马,你把这两匹马放在一起比,可要气死你二哥了。” 听到这把声音,课舍里的两堆人又很快合做一起,笑着纷纷上前打招呼:“张家姐姐来了!”就连四娘七娘也笑着起身上前去。 七娘撒娇说:“张姐姐你什么都懂,我二哥才不怕被我气呢。他对我们姐妹最好不过的了。” 进来的一个小娘子,十二三岁模样,瓜子脸,远山眉,身穿藕色葡萄纹长褙子,已经留了头,挽着双丫髻,清丽出尘,笑容可亲。一进门,就挽了秦小娘子和七娘的手问道:“今日怎么六娘没来?” “我六姐染了风寒,要在家里歇几天。张姐姐你寒食节去哪里玩了?”这位张姐姐是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家的嫡长女张蕊珠,她从小文采出众,见多识广,有汴京才女的美名,人又随和,可谓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虽然上次升级试成绩仅次于六娘,可七娘就是觉得她才学本事远胜六娘,喜欢她得很。 张蕊珠笑吟吟地说:“怪不得,不过你家六娘不来,倒来了九娘。我在门口看见李先生和魏先生在抢她呢,看来你家九娘要来我们班上课。” 七娘一呆:“不会不会!她还没开蒙呢!” 秦小娘子笑着说:“这有什么?这是你孟家开的学堂,想上哪个班就上哪个班,有些人,明明自己祖宗的孟子.娄离下都背不出,不也顺当当地升到乙班来了?” 七娘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蕊珠赶紧拍了秦娘子一下:“别捕风捉影的,孟氏族学一向声名在外,最公平又公正不过。要不然今年就有甲班了,我还会这么伤心欲绝吗?”她言语风趣,说得旁人都笑了起来。 七娘刚想辩解自己明明抓住了唯一的一次补考机会,顺利通过的。可叮铃铃,外面庑廊下的铜钟,敲响了上课钟声。 不多时,先生李娘子领着九娘进来,安排她坐到第一排,又将几个小娘子的座次换了一下,才开口介绍说:“孟家的九娘是我们乙班的新学生,也是我们乙年龄最小的,才七岁。以后你们都是同窗密友,记得要好好相处,该照顾的地方要照顾她一下。” 众人异口同声答“是,先生!” 七娘瞪着九娘的小小背影。想起自己在车里说的话,还有秦小娘子的话,七娘只觉得心里好像有火在烧,脸上也有把火在烧。无奈先生已经让大家打开假期里的课业给她检查。 等先生检查完她们的大字,算术题,再一个个抽背完几段大经,已是午时用饭时间。四娘和七娘一直看着九娘,却见她规规矩矩坐着,连如厕都没有去过一次,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书册。 下课的钟声一响。七娘就冲到了九娘桌前:“你怎么来我们班了?” 九娘从书里抬起头:“先生让我来的。”她可真不想来! 身后的秦小娘子嗤笑了一声:“切,自然是先生让谁来谁就能来了。走,我们吃饭去。” 张蕊珠临走前,拍拍四娘的手臂:“让七娘好好说话,你是姐姐,可要看着些,别失了分寸。” 四娘红了脸,觉得她的笑意味深长,可仔细一看,她脸上只有隐隐的担忧和诚恳。 课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房的三个小娘子。 七娘刚要伸手去拎九娘,门口传来先生的声音:“你们三姐妹怎么还不去用饭?女使们在找你们呢。” 四娘赶紧拉住七娘的手:“这就去了。在等我家九妹呢。” 她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的小冬瓜就已经飞速滚到了门口,甜丝丝地仰着脸问:“好先生,我不记得怎么去了,先生能带我去吗?先生您吃饭了吗?您饿不饿?您给我们上了那么久的课,肯定饿了吧?您吃饭和我们一起吃吗?我在家里就觉得永远吃不饱,学里都吃些什么?——” 七娘目瞪口呆地听着那把声音跟着先生渐行渐远,扭头问四娘:“四姐!她怎么跑掉的?” 四娘也呆呆地没回过神来。 这个九娘,她怎么最近总出人意料……四娘看到自己课桌上女使还没来收拾的砚台,上面还有不少余墨,心中一动。 东厢房里,九娘依依不舍地松开先生的手,再三邀请先生和自己一起用饭未果,只能暗自思量等下会有什么最坏的结果了。 连翘已经摆好了餐盘。族学里一视同仁,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碗碟器皿。里头有一碟果子,一碗粟米饭,一个肉菜,一个蔬菜,一碗汤羹。有舍监娘子在外头看着,不许剩下饭菜出门。偶尔有小娘子实在吃不了的,都让女使代吃。要不然可得吃三戒尺,抄写百遍的《悯农》,下午还要罚站。 其他人已经安静地动箸,十多位小娘子加上贴身侍候的女使,却无一人出声。 九娘赶紧入座,拿起竹箸,却看见四娘和七娘联袂而来。 七娘直奔向九娘,到了她桌前。九娘正想着是钻桌子还是扑到身侧的秦小娘子身上,却见七娘手一抬。 啊?九娘看着自己餐盘里乌黑一片,傻了眼。东厢房里顿时乱了套,什么用餐礼仪和规矩,全不顾了,屋子里叽叽喳喳一片混乱。 舍监娘子进来的时候,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娘的餐盘翻在地上,米粒与果子齐飞,墨汁同汤羹一色。 七娘揪着九娘的包包头不放,四娘拉着七娘的手。九娘正红着脸不吭声,也不哭,抓着七娘的衣襟。 张蕊珠带着一众小娘子们围着她们劝和,除了张蕊珠伸手在掰七娘的手,余者也没有一个出手帮忙的。 舍监娘子大力拉开她们三个,黑着脸叫来仆妇打扫擦拭,将她们三个和张蕊珠带到孟馆长面前。 孟馆长问了问用饭时发生的事,就单留了七娘下来。让其他人跟着舍监娘子回去继续用饭。 东厢房里,女使们已经重新去领了饭菜。九娘洗干净小手,让连翘给自己梳好头,径自坐下用饭。四娘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七娘会不会把自己出的点子说给院长听,食不下咽,干脆让女使代用了。 待用完饭,女使们上了茶水,东厢房才允许说话聊天。 秦小娘子因为坐在九娘身侧,一脸好奇地问她:“九娘,你怎么不怕你家的爆竹娘子?” 九娘笑眯眯地说:“因为我是火石?” 秦小娘子一愣,大笑起来,拍拍她的小脑袋:“你倒是个有意思的,力气还不小啊。”她高兴地说:“你七姐身上那件真红绫梅花璎珞褙子,被你用一手墨涂了,肯定气死她了。” 张蕊珠捧着茶盏走过来叹了口气:“你还说!七娘那件褙子恐怕就是节前她一直说的那件,还是她外家婆婆从眉州托人捎来的,那绣工,真是精致。小九娘,你胆子可真大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九娘笑着问:“那么姐姐要是不讲理欺负我,我就该笑着被欺负吗?” 厢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张蕊珠有些诧异九娘的语气,却也只淡淡一笑,摇头走开了。四娘的心,更加七上八下起来。 未时,上课的钟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东厢房却迎来了孟馆长。 “今天未时的课临时取消了。所有人都回到课舍去。”孟馆长声音不响,却坚定得不容任何人质疑。 原本未时的课程,是琴棋茶画任选一课,去画室、琴房、棋室或茶房,学习一个时辰。各位小娘们面面相觑,大概猜到了和孟家三姐妹有关,却也都安安静静地鱼贯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度娘双丫髻出来那么多错误的。强迫症又犯病了。 真正的双丫髻是王祖贤在《倩女幽魂》第一集小倩的经典造型。 我在微博上放了个常识纠错。微博名小麦-麦麦。有兴趣的可以看一看差别。 张蕊珠同学清丽出尘的外形灵感就是王祖贤。 九娘?哦,孟九娘七岁的外形灵感是王诗龄小公主。其他人?别急,咱慢慢来。 都姓王?对啊。我家女主原来叫王玞嘛。 ——原来的—— 宋朝,就已经设置了小学。并且统一了小学课程。 苏轼同学,在眉州就是公认的优秀的小学生。 所以,不要以为小学是现代词语哦。 第13章 乙班课舍里从来没这么安静过。 七娘比众人更早回到课舍,一脸的不服气,挺直了背脊。 待众人归座,孟馆长看看李先生。李先生开口说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这也是孟家族学的立学之本。今日之事,起因是有人对孟九娘进内乙班的资格存疑引发的。官家的决策,尚有台谏可以反对。学馆的决策,自然也要经得起质疑。现在,有多少人对她入学资格有疑问的,不妨站起来。” 七娘砰的第一个站了起来,然后课舍里七七八八,站起了不少小娘子,就是夸奖九娘的秦小娘子,也笑着对她点点头说了声“抱歉啦”站起身来。 不一会儿,课室里只剩下张蕊珠和四娘没有站起身。七娘扭头瞪着四娘,眼里冒火。四娘才别扭着慢慢起了身。 孟馆长笑问:“蕊珠,你为何没有站起来?” 张蕊珠笑道:“爹爹送我来孟氏族学附学时说过,论女学,京中很多世家的学堂都很好,可没有哪家学堂能像孟氏族学百年来都这么严格律己的。所以蕊珠相信馆长和先生肯定有让九娘来乙班的理由。” 孟馆长轻笑不语。 李先生点了点头,让众人坐下:“好,你们都知道,男学要从丙考入乙,君子六艺不可缺一。我们女学丙升乙,虽然不用考御射,却也需要通过礼、书、经、数四大科目的入学试。” 提到考试,不少小娘子都缩了缩脑袋。 李先生道:“去岁女学丙班有三十二人报考乙班,通过考试的,只有七人。乙班报考甲班的,九人,无一得通过。因为忠信二字,女学今年不设甲班。” 张蕊珠面色如常,唇角含笑。 李先生又说:“九娘,你上前来,将早间的五礼考试再做一遍给大家看。” 九娘只能依言上前,略正衣裳,肃容站立。开始照着早间考试的内容重做一遍。 一刻钟后,课舍内已然鸦雀无声。这吉礼、军礼、凶礼、宾礼、嘉礼,她们最熟悉的都是嘉礼,因为是日常礼仪。虽然有宫中的尚仪娘子教导,但祭祀之礼、田猎军事之礼、丧葬之礼和朝拜之礼毕竟日常接触不多,尤其和皇室相关的内容,从头学起,不只是礼仪姿势,收放的时间,进退的位置,跪拜的方位,就是张蕊珠和孟婵,去年考上甲班,在吉礼和宾礼上也丢了分,只拿了乙等。 但眼前的小九娘,虽然矮不隆冬圆滚滚,分别行了吉礼中的祭五岳、军礼中的大田之礼、凶礼中的吊礼、宾礼中朝聘、嘉礼中的贺庆。可是她一举一动,一进一退,一俯一仰,就连小圆脸的角度和神情,也都和她们看到的尚仪娘子的示范一模一样,让人身临其境。 孟馆长微笑着点头说:“礼学的考试,是孙尚仪亲自考的,孙尚仪说了,若只考礼学,九娘为甲,完全可为你们乙班的尚仪课示范。” 孙尚仪的眼睛太毒,仅仅从这个小九娘的拜师礼就看出她的仪态是千锤百炼过的精准。身为馆长,她信得过孙尚仪的眼光。 七娘的眼泪开始打转。不可能!这个只会吃和哭的家伙,什么时候学的,谁教的!四娘只觉得额头慢慢沁出一层细汗来。 李先生又问:“九娘,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她又对学生们说:“这和她早上入学试的题目并不相同。你们也不妨也试一试。” 小娘子们纷纷拿出算筹和纸笔。九娘回到自己座位上,拿出算筹,边算边思量该怎么办。如果这样下去,肯定会招来四娘七娘更多厌恶,甚至乙班不少人都会对自己产生嫉恨之情。可这两位先生,她不忍心让她们难堪,不忍心让那么多人怀疑她们的品性。文行忠信,先生们都是君子之风,她们坦荡荡不怕人言,自己若因一己之私,而毁了她们的名誉,比起七娘,岂不更加小人之心? 张蕊珠皱起眉头,她的书、经、乐考试都是甲等,只有礼学和算术得了乙等。这鸡兔同笼她请教过爹爹好多次,相信不会再有错。 一时间,乙班课舍里只有算筹落桌的清脆响声。 李先生走到九娘身边,拍拍她,让她别紧张慢慢算。九娘被她一拍,一抬眼,看到李先生清澈的眼神,温和的笑容和鼓励的神情,刹那间下定了决心,将算筹收好,说道:“禀先生:九娘算出来是雉二十三,兔十二。” 她稚嫩的声音一出,课舍里算筹的声音骤停,七娘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九娘,她刚刚算出答案,还在验算,忍不住抬起手,将算筹啪地拍在了桌上。张蕊珠默默将算筹放回自己的算筹盒,轻轻抚摩着竹筹,一遍又一遍。 李先生点了点头:“现在还有人质疑九娘的算术吗?” 底下传来了呜咽声,却是七娘伏在桌上哽咽了起来。她从会走路就看着娘打算盘打得飞快,虽然她不爱背书,可算术却一直是甲等,虽然被秦娘子嘲笑为商贾人家难免爱算计,但心里却一直颇为得意,毕竟她的算术,比起六娘和张蕊珠还要好呢。没想到现在! 孟馆长笑着说:“九娘的贴经墨义考卷,已经糊在你们乙班的公告墙上,无论是书还是经,她都应该在乙班上课。现在你们可以出去看一看她的考卷。如果还有人心内存疑的,来找我就是。但各位小娘子,切记: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你们来进学,不是只背诵默写经义就可以,还要牢记于心,言行合一。妄自猜测,不只是对其他人的不公平,对你们自己的品德是更大的伤害。” 秦小娘子羞红了脸,七娘哭得更厉害了。 馆长的话,如同一滴滚油溅进了水里。小娘子们立刻交头接耳,纷纷行了师礼结伴朝外走去。 张蕊珠看着九娘,见她依然眨巴着大眼,一脸的无辜。不由得微微一笑,朝她点了点头,安慰着秦小娘子出了门。 四娘困难地站起身,走到七娘跟前:“七妹——要不要去——” 七娘已经泪眼婆娑地抬头喊了起来:“假的!我不信!假的!九娘你舞弊了对不对!” 李先生走了下来,给七娘递上一块帕子。转头问九娘:“九娘,你的乳母教你开蒙,家里人都不知道吗?” 九娘摇摇头:“我不知道,慈姑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四娘疑惑地问:“是婆婆让她教你的?” 七娘也想起来了。当今高太后是圣慈光献曹皇后的姨侄女,从小在宫里长大。而婆婆作为她的侍读娘子,是和太后一起在宫里长大的,慈姑和贞娘又都是婆婆的贴身侍女。难怪九娘连吉礼和宾礼都会。 七娘抽噎着摇头:“不可能,我才是三房的嫡出女儿,婆婆怎么会不教我却教你的!你姨娘那么笨!你那么傻,你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会说话,你学不会的。” 九娘却只对着先生说:“禀先生,我不傻,我学得会。慈姑教我一遍不会,可教我一百遍我就会了。” 李先生心疼地摸摸她的小脸:“然,勤能补拙。而且,你不傻,你很聪明,只是很多人开窍得很晚,以前就有四岁才会走路说话的大才子。” 四娘嘟囔着说:“九妹,你房里连纸墨笔砚都没有,你怎么学写字的?” 九娘扬起小脸,清脆地说:“七姐前年用笔沾墨在我脸上画乌龟,你把笔扔在我被子上。慈姑就用那枝笔教我沾了水在桌上写字。我会写好多字!” 孟馆长意外地听到这嫡女欺压庶妹的丑事,她皱了皱眉,过来拍了拍九娘的小脑袋:“好了,不用说了。旁人信或不信,都是旁人的事。你年纪还小,腕力不够。每天的大字,要多练几张。” 这是门口传来嗡嗡的议论声,却是看了考卷回来的小娘子们,大多都听见了九娘所说的,都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四娘和七娘。 这个七娘,平时趾高气昂,在家里也这么无法无天,怪不得礼学考试勉强合格。 这个四娘,看着平时柔柔弱弱依附着嫡妹,可是一样庶出的女孩儿,为什么小的被那样欺负,她却和七娘形影不离?还不是因为她为虎作伥呗。 四娘张口想辩解几句,却发现,平日和她要好的几个孟家小娘子都默默转开眼神了。 孟馆长和李先生离去后,未时课程的下课钟声响了起来。 乙班女学里,又嘁嘁喳喳起来。 申时,钟声一响,尚仪娘子孙先生走进女学乙班的时候。课舍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见。 太可怕了,孙先生手里拿着的是尚仪戒尺。 三尺三寸的朱漆楠木戒尺。打完三天还会疼,擦什么药膏都没用,靡靡之肿痛,绕肤不绝。 九娘也忍不住缩了缩手。上一次被打,还是因为前世里,她嘴里答应了爹爹娘亲,去中岩下寺的丹岩赤壁下和苏瞻相看,结果她却带着晚词晚诗跑去后山玩了个痛快,还采了许多飞凤来花回家。夜里吃了爹爹三戒尺。第二日乖乖待爹爹的书房里等苏瞻来相看,结果苏瞻也没来。 孙先生看起来很温和,但法令纹深深,发髻一丝不苟,行动之间悄然无声。她柔声点了四娘七娘的名。 四娘一个哆嗦。七娘的眼睛还红着呢,一听,更红了。 孙先生和李先生的和蔼可亲完全不同,李先生向来温柔,将小娘子们当做自己的孩子爱护。孙先生却是宫中出来的风范,只论结果不问原因。 她根本不说为什么,直接给了四娘一戒尺,七娘一戒尺。让她二人站到庑廊下去听课。 清脆的板子声,打完还要行师礼,谢谢先生教导。九娘看着也有些肉疼。 酉时钟声响起,四娘和七娘才被唤进来,和其他小娘子们一起认真行谢师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出自《论语·述而》 台谏:台是御史台,谏是谏官,宋朝为谏议大夫。 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出自《左传·昭公八年》 圣慈光献皇后:借用了北宋仁宗曹皇后的封号。 那个四岁才会走路说话的大才子,呵呵,是苏轼的二儿子,苏迨。 第14章 孙先生离去后。四娘默默起身收拾自己的物事,她六岁就进了女学,四年来第一次被先生责打,被同窗折辱,还要一直忍着眼泪。 张蕊珠叹了口气,过来将七娘扶了起来,仔细用帕子替她擦着脸:“阿姗,姐姐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轻信他人的话,别冲动行事。九娘得到夸赞,也是你孟家小娘子的荣耀。你心里反而不高兴,岂不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你们毕竟是亲姐妹。你竟然朝她的饭中倒墨,以大欺小,这样损人不利己的点子,粗俗失仪之至,和市井无赖无异。什么错都是你的,你自己落了什么好?反而更被别人轻视啊。倘若你是自己想出这种行径,以后别和我交好了,不知道哪一天你是不是会朝我饭中泼墨。” 七娘抽着鼻子解释:“张姐姐!我不会朝你饭中泼墨的,你不知道这个家伙多么可气。”她觉得张蕊珠说得有些道理,可又觉得四娘一直对自己言听计从,肯定也是气得糊涂才出了那个主意的。但总而言之,都是九娘的错! 四娘的脸烧得通红,她过来替七娘理好书袋:“七妹,回家吧。”两人看看九娘的桌子,空无一人。 张蕊珠说:“我看她出门朝右转了,恐怕是去如厕。你们在这里等她一等。九娘年纪小,万一她走丢了,你们还要回来找她。阿姗,你回去好好想想姐姐的话吧。对了,我家里有御药的玉容膏,消肿止痛特别好用。回去我就让人送到你家来。”她看也不看四娘一眼,自行出了课舍。 四娘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入学开始,张蕊珠虽然看起来友善,可她就是能感觉到那种对自己不屑一顾,高高在上的那种优越。 七娘却恨恨地跺了跺脚:“她聪明,她懂事,她什么都厉害,我们为什么要等她?我才不想等她!” 四娘犹豫了一下,从这里穿过内花园,是人最多的丙班课舍,再出去是外二门,到南角门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这会儿她也确实不想看见九娘的小脸。 孟家的牛车在南角门足足等了一刻钟,四娘和七娘也不见九娘出来。倒看见连翘捧着九娘的书袋匆匆跑出来问:“九娘子在车上吗?” 四娘摇头:“你不是在庑廊下等着的吗?” 连翘说:“我看九娘子如厕了许久还不出来,就忍不住去找她了,结果也没看到人。” “你们会不会正好走岔了呢?” 七娘气得拍着车里的小案喊道:“就算她要掉进恭桶里!那么胖也会卡住的!不等了。我们先回去。连翘你在这里守着吧。回头再让燕伯来接你们。我饿死了!!”她和四娘都没用上午饭,又被打被罚站,早就饥肠辘辘了。 这时四娘看到张蕊珠正带着女使出来了,赶紧远远地招手问:“张家姐姐,看到我家九娘了吗?” 张蕊珠皱起眉摇摇头,旁边经过的一位小娘子却答道:“是一个胖胖矮矮的小娘子吗?我好像看到她早就朝那边去了啊。”她手朝第一甜水巷路口一指。 连翘赶紧问四娘:“四娘子我们怎么办?” 七娘没好气地说:“扫把星!还能怎么办!快点去追呗。” 孟家的牛车和随行的女使侍女们渐渐去得远了。张蕊珠纳闷地问那个小娘子:“你是丙班的吧?” 她在学里很有盛名,那位小娘子一脸仰慕地点着头:“是啊。” 女使一惊:“啊呀,那你怎么会见过孟家的九娘呢!” “孟家的?不是啊,我们班那个小娘子明明姓钱啊。”小娘子一脸茫然:“你们刚才说的九娘,矮矮胖胖的,不是她吗?” 张蕊珠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事! 九娘回课舍的半路上遇到了李先生。李先生蹲下身笑着问她:“小九娘饿不饿?” 真饿!在家好歹还有些点心垫着,学里却没有点心可吃。 李先生笑着牵了她的手:“来,先生那里有些西川乳糖,给你拿一些路上吃。” 等她小心翼翼捧着帕子里的西川乳糖回到课室时,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的书袋也不见了。 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书袋,连翘也不见了。九娘到了南角门时,车马处已经空荡荡。 九娘看看天色,还早,她捏捏自己小荷包里早上问慈姑要的几十文钱,得意了一下,有钱在手,心中不愁嘛,想到观音院门口汴京城最有名的凌家馄饨摊,口水直流,感觉更饿了,不免雀跃起来。 *** 这一日酉时一刻,林氏和慈姑就等在了木樨院外间的二门处,眼看着前面乌压压回来一拨人,都松了一口气。 她们立到一旁,看着四娘七娘携手过去,道了福,却看不到九娘,只有连翘一个人跟在女使们后头。 慈姑大惊:“连翘!小娘子呢?” 连翘眼神虚闪,低声说:“正要回禀娘子去,不知怎地,九娘子不见了。就先送四娘七娘回来,再回学里找。” 片刻静默后,林氏嗷的一声扑了上来,揪住连翘的发髻,劈头盖脸地抽她:“你个黑心的死婢子!敢将小娘子都丢了!你竟敢不去找她!你竟敢一个人回来!要死了你!” 旁边几个女使和侍女们赶紧拦住她,好不容易拉扯开。连翘发髻也散了,脸上被抓花了好几道,哭得不行。前头的四娘和七娘又返转回来,七娘脸上还带着气:“姨娘!你打连翘做什么?九娘自己乱走,谁知道那个傻瓜是不是闯了祸害怕,一个人偷偷溜回来了!我们这才急着回来看的!” 林氏一呆:“闯祸?” 四娘指指七娘的褙子:“今日九娘在学堂把墨都弄在七娘的新褙子上了。” 林氏一看,七娘身上的真红绫梅花璎珞褙子,胸腹处一片墨黑,正是一只胖胖的手掌印,不由得眼前也一黑。 七娘气呼呼地说:“看见了没有?这件新褙子还是我外祖母从眉州托人给我捎来的!气死我了,扫把星!到了学里也害我!害死我了!” 四娘一脸的焦急:“怎么?九妹竟然还没回来?那可怎么得了!” 林氏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老夫人!娘子!郎君!我的九娘啊——” 慈姑匆匆跑了回来,手里拿着出门的对牌,身后跟着两个杂役婆子,对林氏说:“老奴已经禀告过娘子了。我们先去学里找,姨娘还是先回去等消息吧。” 林氏看着慈姑远去的身影,看看躲在七娘身后目光闪烁的连翘,想起昨夜还高高兴兴地说着话儿的女孩儿,不过上了一天学,人竟丢了。悲从中来,又气又怒又恨,却又无处可诉,扑地大哭起来。 *** 贴着族学北角门,就是观音院。从早晨起,各路摊贩就依次占据了院门口和路侧。卖香的,卖各色护身符的,卖饮食茶果的,卖日用器具的,各司其职,按照朝廷规定穿着各行各业规定服饰鞋帽。 那卖饮食的尤其多,小小的车檐都很奇巧,一边装着干净的盘子和器皿,一边是所卖之物。车上悬挂着长长青白布,放眼望去,“钱家干果”、“戈家蜜枣儿”、“凌家馄饨”、“王道人蜜煎”几家小车子前人最多。不少学里出来的小郎君小娘子们嘴馋,让下人们前来排队买了带在路上吃。 在凌家馄饨摊后的小矮桌前,坐着一个圆滚滚的小娘子,正埋头苦吃。凌家娘子忍不住回头看了她好几回,将长柄汤勺交给她汉子,过去轻声问:“小娘子,你家里人呢?怎么还不来?” 九娘闪烁着大眼睛,抬起头来,从小荷包里摸出十文钱:“嫂嫂,麻烦再给我下一碗馄饨。家里人一会儿就来。”她朝北面孟府方向指指。 凌娘子看看,她指的方向,钱家干果摊子前排满了人,就笑着收下钱:“要不,等她们来了再煮?” 九娘一笑:“这碗还是我吃,她们来了要吃,自己买。”她缺了门牙的模样逗得凌娘子也笑了起来:“好好好。你人还小,吃不了一碗,我看再吃半碗就够了。”凌娘子数出五文钱放回那胖嘟嘟的小手掌里,替她捏起来:“收好了哦。” 忽地旁边伸出一只手,从九娘手里掏出那五文钱,递回给凌娘子:“不用收,这一碗哥哥我吃,她要是不够,吃完了再买!” 凌娘子一怔,小矮桌边已站了两个光彩夺目的少年郎。那把铜钱塞回来的,长得十分好看,却一副泼皮德性,一只脚踩在小杌凳上,叉着手,横眉竖目地瞪着小娘子问:“你竟敢偷偷一个人溜来吃馄饨?果然狗胆包天啊。” 另一个少年郎一拱手,温声道:“我家妹妹叨扰了。我们兄弟找不见她有些着急。无事无事,有劳凌娘子去下两碗馄饨。”他又递上十文钱。 凌娘子看看小娘子貌似的确认识他们,将信将疑地收下铜钱,去到摊边,叮嘱自家汉子:“看着点那小娘子,莫给坏人骗走了。”那汉子看了一眼笑道:“天下哪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坏人?要我也情愿被他们骗走呢。”被凌娘子笑着啐了一口。 九娘笑着仰头喊:“太初表哥,你家小厮弄脏了凌娘子的小杌凳,好不粗鲁!” 陈太初叹了口气,拉着赵栩坐下,柔声问她:“九娘,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知道有多危险了吗?” 赵栩冷笑道:“这个淘气的祸害,必然是逃了学偷偷来的。” 九娘却看也不看他,只对着太初说:“今日下学,人太多了,姐姐们把我给落下了。我等了半天,饿,就来吃碗馄饨。”她抻长脖子朝路上看,又猛地缩了回来,低下头说:“一会儿慈姑肯定回来接我的。” 凌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汤清葱绿小白船的馄饨:“啊呀,亏得我一直看着你,小娘子以后切莫一个人落单跑出来,你姐姐们怎么这么糊涂!” 赵栩接过碗,吓唬她道:“哼!今日我就拐了你卖到秦州去。” 九娘扔下筷子,扑进凌娘子怀里,低声说:“嫂嫂救我,这是个坏人,上次来我家偷东西,绑了我,现在又一路跟着我,要拐了我去卖,嫂嫂快带我去报官!” 凌娘子看着怀里泪眼婆娑的小娘子,还有对面那个已经七窍冒烟涨红了面皮的小泼皮,顿时脑子发晕,说不出话来。 陈太初半晌才回过神来,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家妹妹说笑话呢。我——我真的是她表哥!” 凌娘子默默地走开了。她汉子笑着问:“怎么?你也遇到坏人了不成?” 凌娘子叹了口气:“她还怕什么坏人啊,坏人怕她才是!” 九娘却伸出手朝陈太初说:“表哥,你家小厮那碗馄饨是我出的钱,我看他是个穷光蛋,只能找你这个主人家讨债了。” 陈太初默默点了十文钱放进那小手掌中,转头对赵栩说:“快吃吧,吃完我们送九娘回去。” 九娘数出五文放到赵栩碗边上:“这个给你做跑腿费吧。下次买馄饨记得自己带钱哦。人穷难免志短,只能抢小孩子的钱,可怜!”那跑腿费,漏风成了跑腿晦。 赵栩活了整十年,第一次生出要将眼前这胖丫头揪过来狠狠揍一顿的心思。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五文钱,听见陈太初幽幽地说:“六郎,她才七岁呢。” 九娘撇撇嘴:“看那么仔细,铜钱也生不出钱子儿。” 陈太初看着赵栩手中的竹箸啪地断成两截,实在有些不忍心。想起刚刚在观音院求的护身符,便取了出来递给他:“你还是挂上这个吧。” 九娘想着时辰差不多,孟府该乱起来了,也觉得再欺负下去,这少年郎恐怕会砸了馄饨碗,便笑着将头埋入白瓷青边大海碗里,慢慢地喝起汤来。 陈太初看着那小脑袋几乎埋在碗里,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包包头。这是他第二回看见赵栩被气成这样,也蛮有趣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开往威尼斯的火车10颗深水鱼雷,明天加更:早七点一更晚七点二更。 ——有趣好玩的宋朝—— 宋朝的商人地位不低,很多法律制定时,朝廷官员会邀请商人参与。就算赶考的举子,也有背上些苏州缎子来汴京城卖的。其实各朝商人地位都没有网友们想象得那么低。哈哈哈。 宋朝是广告和专利意识最强的时代。清明上河图,出现的灯箱广告不下二十个。什么DM(宣传单页)、商标(铭记)都有。还有请模特儿走秀的。大商家门口扎彩楼,做演出的很多。就连白蛇传里许仙那把伞,是开生药铺的亲戚李将仕借给他的,特地交待:这伞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伞!巴拉巴拉巴拉。结果许仙用这把名牌伞骗到了白素贞。 宋朝对于行业管理想当严格,三百六十行,都有规定统一的服务人员服装,为了让百姓一眼就看出来你是干啥行业的。 “我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西湖的水——我的泪——啊”作者先去发一会疯。 第15章 陈太初和赵栩一路走走停停,他们两人都是大长腿,走一步,九娘要跑三步。赵栩跟在九娘后面,看着这个气死人不赔命的矮冬瓜在眼前滚着,实在让人很想踹一脚。 没走几步,九娘觉得有点肚子疼,欺负人会肚子疼?不是吧? 再走几步,陈太初一回头,看见九娘额头上都是汗,脸色苍白,小手捂着肚子,弯着腰。赶紧蹲下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赵栩上前两步冷笑着:“活该!”转念又退开一步:“你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这次可和我没半点干系!陈太初!你得给我作证!” 九娘虽然疼得翻江倒海,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赵栩说:“都怪你!就怪你!” 赵栩翻了个白眼看看天,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陈太初看看眼前这个小表妹,七岁的人,才四尺有余,还不到自己腰间,疼成那样还不忘和赵栩斗气,不免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她,一弯腰,伸出手,穿过她肋下,将圆滚滚的小娘子一把就抱了起来,转身迈开长腿,朝前去了。 赵栩目瞪口呆地在后面追:“陈太初!!!你——你——”有没有搞错啊!自己的四妹那么美,那么喜欢陈太初,那么黏着他,陈太初都从来没抱过她!现在竟然抱了这个和自己作对的矮冬瓜!!! 九娘一样目瞪口呆,上辈子,只有爹爹这样抱过儿时的自己,怎么算,也过去二十几年了。忽然,被一个少年郎君抱在怀里。她又不是真的七岁女童,登时满脸通红,低了头,小短手不知该往哪里放。陈太初笑了笑,将她朝上托了托,空出一只手将九娘的小手放到自己肩膀上,柔声问:“这样就没那么疼了,等回去了,请婆婆给你唤个大夫来看看。” 九娘忽然想起苏昉,他四岁就进学,天天一早卯时就被叫起来,总要扒着自己的脖子,两条小腿盘在自己腰上,小脸埋在自己肩窝里嘟囔着:“娘,我没睡够,娘,给我再睡会儿。”喊得她总是心软不已,抱着他在床前来回踱步至少一刻钟。 我七岁,我七岁,我七岁。 九娘心里默默念了好几遍,慢慢放软了小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下巴靠在陈太初肩膀上。 陈太初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竹香,并不是熏香的味道,闻着让人心生安宁。九娘看着身后瞠目结舌的赵栩,不禁朝他皱了皱鼻子,吐了吐舌头。肚子真的没那么疼了呢。 赵栩暴跳如雷:“陈太初!她是装可怜!你放她下来,我要好好收拾她!” 陈太初摇摇头,反而将怀里小小的人儿抱得更稳妥了。 赵栩气得一脚将路上的小石子踢飞老远。 *** 三个人进了木樨院,才发现木樨院里只有几个留守的婆子。 婆子们也不认识陈太初和赵栩,只能结结巴巴地告诉九娘:“慈姑没找到小娘子,林姨娘哭到翠微堂去,眼下娘子、小娘子、姨娘们、乳母女使们都被老夫人唤去了。” 九娘侧头问:“太初表哥,我们也去翠微堂可好?” 陈太初点点头,跟着婆子出了院门,对赵栩说:“六郎,你出来太久了,不妨先回去吧,免得姑母担心你。” 九娘也点点头:“咦?你怎么又来我家了呢?二门的婆子没拦着你啊?外男不得入内宅,你连这个也不懂吗?” 赵栩本来倒想先回的,被她一说,秀气如翠羽的眉毛又立了起来:“什么!!我还非去不可了!我——我也是你表哥!”一想到这个,他扬起完美的下颚,朝九娘一扯唇角:“来,叫一声表哥听听。” 九娘嗤之以鼻:“我家哪有你这样的坏表哥!” 赵栩上前几步,笑眯眯地戳戳她的小脸蛋,手感还是那么好,肉肉的:“你看,太初呢,是你家表哥吧。而我娘呢,就是太初的亲姑母,也姓陈。我可不也就是你家表哥?” 呸!一表三千里,你这再表都能表到六千里去了。咯噔——不对,他娘是陈太初的亲姑母,也就是说他娘是枢密副使陈青陈太尉的亲姊妹??? 可陈青只有一个妹妹,人称艳冠汴京国色无双的陈小娘子。 陈小娘子十五岁跟着陈青去大相国寺,被好色的无赖掀开了帷帽,引起街市哄动。时人争相看她,商贩摊位被掀翻的不计其数,还有好些人被踩踏。陈青当街怒打登徒子,打残了那人,自己被开封府刺字发配充军去了秦州,遇上大赵和西夏之战。他屡立军功,又因容颜俊俏却面有刺字,所以他喜欢戴着青铜面具上阵杀敌,人称面涅将军,十几年后他成为大赵开国以来唯一面带刺字的朝廷重臣。而陈小娘子,早在大相国寺之事后,艳名远播,被官家选入宫中,做了美人。 九娘记得自己前世最后一次去宫里时,陈氏已经是三品的婕妤,但因她出生不显,又是那样的事才进的宫,兄长又手握重权,所以很不得太后的喜欢。陈氏面容绝色,却性子怯懦,和她兄长完全不相似。 转念之间,九娘背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闭上了小嘴,趴在陈太初肩上不说话了。 难怪这六郎的面容,好看得过分,还总有些眼熟。 这个被自己气了两次的,竟然是官家的第六子:赵栩赵六郎。 这么个自降身份的表哥,咱家庙太小,容不下你这么大尊菩萨啊。 陈太初以为她又腹痛了,轻轻拍拍她的背,对赵栩说:“六郎,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下了匙,又被罚。明日我再去找你。” 赵栩吸了口气,不甘心地又戳戳九娘的脸颊:“矮冬瓜,今天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记得叫我表哥!不然肚子还会疼。” 九娘鼓着腮,朝他谄媚地点点头,低低地喊了声:“表哥!”并且努力摆出一个笑脸。心里却默默喊着:您快回宫吧,您不是我表哥!您是我祖宗! 赵栩一愣,疑惑地看看九娘。临走,又从怀里将那个护身符掏出来,回头塞在九娘手里:“给你这个,以后别再被你家姐姐们故意丢下了,哭着喊着也要去追车子,知道不知道?不然给拐子拐去秦州澹州,饿不死你也瘦成竹竿儿,丑死了!” 他潇洒转身大步跟着角门带路的婆子离去。陈太初笑着摇摇头,抱着九娘离了木樨院。 对着木樨院的观鱼池边,庑廊下的灯笼已经点亮。九娘看到一个纤瘦的人影半倚在美人靠上,朝着鱼池丢鱼食。那人半边脸隐在黑暗中,但一举一动,竟十分风流。九娘心中一动。那想必就是传说中被终身禁足在青玉堂的阮姨奶奶了。 穿过木樨院西面的积翠园,就到翠微堂。引路的婆子拎着的灯笼,在昏暗中有些轻晃。九娘轻轻地问陈太初:“太初表哥,我怕婆婆罚我再去跪家庙,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家庙夜里黑乎乎的,很吓人。” 陈太初一愣:“怎么了?” “表哥,能说你是在观音院门口捡到我的吗?你那碗馄饨我来请!我下次给你十文钱。”九娘小手指捏着自己腰间的小荷包,有点脸红:“下次给你,现在我只有八文钱。” 陈太初忍俊不禁,默默点了点头。他家里有一位兄长,两个弟弟,都被爹爹扔在各地军营中历练。他头一回发现原来有个妹妹这么有趣。这个小九娘和宫里的四公主完全不同,精灵古怪得很,还能总让赵栩这个小霸王吃瘪,帮她这一回也无妨。 怀里的小人儿忽然转了转大眼睛:“要不,我就给你八文钱,我还有两块西川乳糖给你吃好不好?” 陈太初莞尔:“拿来我看看好吃不好吃。” 九娘赶紧掏出怀里的帕子,小心翼翼打开。陈太初想到她那次在家庙里忽然朝赵栩脸上撒了一把果子屑,不由得赶紧以一手握拳,抵住了唇,掩饰住笑意,左手多用了几分力托住她。 九娘一脸巴结,不等陈太初伸手,将帕子凑近他鼻子:“你闻闻!正宗的西川乳糖哦。含在嘴里又香又甜又软,还会黏在你牙上呢,你别担心,就用舌头尖儿去顶啊顶,慢慢的,那糖会忽然掉出来,啊,好吃!” 九娘最爱吃糖,说得兴起,小手指拈起一颗先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大眼一转,嘻嘻讪笑着又拈起一颗直接往陈太初嘴里送。 陈太初一愣,张开嘴,一颗乳糖进了嘴,他一抿,果然又香又软又甜。 嗯,果然黏住了牙。他身不由己地真拿舌头去顶了顶,没什么用,粘的牢牢的。九娘看着他表情有些古怪,笑不可抑:“哈哈哈,别——别担心!多顶几下就好了。”她把那糖含在右边,小脸突出来一块,十分怪异趣致。 陈太初忽然明白为什么赵栩总喜欢戳她的包子脸了。 九娘赶紧要掏自己的小荷包里的铜钱。 陈太初笑着说:“这糖太黏,我不爱吃。你还是下次还给我十文钱吧。” 九娘:“啊??——”心底哀呼一声:“我的糖!你不早说!” 提着灯笼的婆子越走越慢,这两个人不知道翠微堂那么多人快火烧眉毛了,竟然还要吃什么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木有宋朝小故事—— 但是有绕晕小剧场了。 表哥甲:我祖母的哥哥的女儿,是九娘的嫡母。九娘,叫声亲表哥来听。 九娘转过头,靠,老娘——是你老娘!!! 表哥乙笑了:我父亲的姑姑的儿子,和九娘的爹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来,九娘,叫声表哥来听。 九娘搬着小腿跨过高高的门槛,靠,这世界上的男子怎么这么爱认妹妹。 迎面来了表哥丙,叉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九娘:“叫哥哥!” ...... 九娘默默地离开了,身后传来拳打脚踢的声音。 “别以为你是皇子我们就不敢揍你!” ——三只表哥一台戏—— 谢谢大家来看文。嗯,还是补充一个好玩的吧。 宋朝的妻子叫丈夫是“官人、郎君、郎、外子、汉子(带歧视意义)”,白素贞敢叫许仙为相公(宰相的专称),是大大地错误。而只有皇后,会叫皇帝为“哥哥。”比如宋光宗一次病愈后,皇后“泣谓曰:尝劝哥哥少饮,不相听。近者不豫......” 嗯,像潘金莲那样喊“达达”的,呵呵呵,作者捂脸跑------ 第16章 第十六章 翠微堂灯火通明,正房的门大开。院子里、堂下都跪满了人。 陈太初抱着九娘刚到庑廊下,廊下的女使们惊喜莫名。不等通报陈太初牵了九娘已迈步进了正房。 九娘还没进门就听见吕氏在说:“亏得阿林拼命跑来告诉娘,这种大事还想捂在木樨园里?人心不是肉长的是铁铸的不成?一条人命一家子声誉呢!” 她一看,林氏头发散乱,身上的褙子也皱巴巴的,正跪在堂下,背对着自己,肩膀背脊都在抽动,却听不到哭声。 九娘鼻子一酸:“姨娘?!” 林氏一震,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竟然不管不顾地扑了上来,一把搂住九娘,摸摸她的脸,捏捏她的肩膊,贴在她脸上大哭起来:“小娘子——!你去哪里了啊!你吓死姨娘了!” 她的鼻涕眼泪都糊在九娘身上脸上,平日千娇百媚的一张脸又红又肿,完全看不得了。九娘有些不习惯别人这么亲近,又有些感动,看到她的邋遢脸又想笑,只伸手拍拍她的背:“让姨娘担心了,是我不好。” 一边的十一郎却又嗷的一嗓子冲了过来:“九姐!九姐!”杵着大脑袋硬要往九娘和林氏之间挤。 程氏看着这一幕母女姐弟情深,格外锥心地难受。她本想着慈姑肯定能领回九娘,只要人回来了,就是小事。这才让人拦着林氏,免得她将小事闹大。等她细细问过四娘七娘连翘,就更不能张扬了,丢了九娘,明明是阴差阳错,可偏偏三姐妹在学里起了那么大的风波,万一被人按上个嫉妒贤能、故意遗弃幼妹的罪名,不仅七娘这辈子完了,她自己和三房也没脸。谁想到慈姑回来竟没有找到九娘,林氏就发了疯一样冲到翠微堂来,硬生生把小事变成了大事。她被老夫人斥责不说,还被吕氏冷嘲热讽到现在。 陈太初上前行礼道:“都是太初的不是,先前我看着她一个人坐在观音院门口,因只见过一面,不敢相认。后来看她一直没有家人看护,才上前一问,竟真是三叔家的九妹。回来太晚,累得翁翁婆婆和各位叔叔婶婶担忧,还请见谅。只是妹妹一路肚子疼得很,还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上首的老太爷气得半死,他刚刚让人拿了老大的名刺去开封府打招呼,现在赶紧又让人去追回来:“胡闹!这孩子真是胡闹!怎么一个人跑出学堂了?为什么不跟着你姐姐们?” 老夫人却只跟陈太初说话:“太初啊!多亏你了,要不然指不定要出几条人命官司。九娘,先谢谢你陈家表哥。” 林氏这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数,吓得赶紧松开九娘,原地跪伏在地,不敢出声,肩头还都抖动着,这次却是喜极而泣。 九娘上前道了谢。 老夫人说:“今天可巧二郎在宫中值夜,太初既然来了,又帮了这么大的忙,且就住下来,就在二郎房里睡,贞娘,你带太初去。” 陈太初知道老夫人不想自己听到孟家的私隐,刚想回绝了直接告辞,一转眼,看见那跪着的小人儿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满是期盼。竟口不由心地应了下来。 下首跪着的四娘和七娘也松了一口气,可知道是陈太初带九娘回来的,又都茫然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四娘咬了咬牙,死命捏住腰间的丝绦,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弥漫上心头。 程氏赶紧让梅姑去安排请许大夫。贞娘行了礼,带陈太初出去了。侍女们赶紧将大门紧闭起来。 老太爷眼珠子一瞪:“九娘!明明早上姐姐们还交待你好好等着,你怎么一个人跑了?” 老夫人柔声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难道她想走丢不成?别吓坏孩子了。”她朝九娘招手:“阿妧,来婆婆这里。好了,四娘七娘也过来。” “九娘,你说说为何没和姐姐们一起回来?”老夫人柔声问。 九娘仰起小脸:“下学的时候,李先生请我去吃西川乳糖了。”她拿出帕子递给老夫人看:“这个,可好吃了。我回了课舍,没找到连翘,也没找到姐姐们。”九娘回头看看跪在院子里狼狈不堪的连翘:“后来我就自己出去。姐姐们都不在。车子也不在。我就想自己走回来,结果不认得了。” 老夫人并不再问四娘七娘,只让把连翘领进来,说道:“老三媳妇把她的身契拿了,知会牙行来把她领走。这么不上心的女使,险些害了我家九娘的性命!” 连翘吓得瘫软在地,要是背着这样的罪名被牙行领回,生不如死。她急哭道:“老夫人饶命!娘子饶命!奴没有!奴不敢!奴找了很久!找不到,有个小娘子指给说九娘子已经先走了,这才——” 老夫人喝道:“一派胡言!你身为贴身的女使,竟然连小娘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上个月你就侍候不周,小娘子发热了三天,你一无所知!惩戒以后还不知悔改!” 连翘哭着说:“奴问了娘子们的,奴哪敢做这个主?七娘子救救奴!四娘子救救奴!” 老太爷霍地站起来:“你身为九娘的女使,竟敢把小娘子弄丢了,还这么多藉口胡话,来人,先拉下去打上二十板子再让牙行来领人!” 七娘却大声喊起来:“翁翁婆婆!你们别冤枉连翘!这事我们一点错也没有!” 满堂的人都看向七娘。程氏只觉得一阵晕眩,气血上涌,看着对面的吕氏一脸的不屑,死命压住。 七娘咬咬牙,转头瞪着九娘:“我们等了你那么久。有人告诉我们说你先走了,我们这才一路找回来的。回来后慈姑就去找你了,你自己跑出学堂,为什么要责怪连翘?责怪我们?” 九娘侧着头想了想:“我没责怪连翘,也没责怪姐姐们啊。是我没找到你们啊。”她朝老夫人笑了笑:“婆婆,连翘没有在课舍等我,恐怕是和我走岔了。姐姐们没有等我,也是别人指错了。倒是我把七姐的褙子损毁了,还差点走丢,都是我的错。还请别怪姐姐们和连翘。” 七娘一僵,赶紧指指自己褙子上的黑手印:“翁翁!婆婆!你们看!她自己都知道错了,头一天上学她就将我的新褙子毁了,四姐说得对,就算她走丢也是罪有应得,怪不得我们!” 程氏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又一时头晕气急了怎么竟然忘记把这褙子给她换下来。 老夫人瞥了四娘一眼。四娘只觉得浑身发寒,听着老夫人沉声问:“九娘,你为什么把墨弄到七娘身上?” 九娘低声说:“七姐把墨泼在我餐盘,我没饭吃了,就气坏了。” 老夫人问:“七娘,你来说,好端端地,为何要拿墨泼你妹妹的饭菜?学堂里的礼记、尚仪都是白学的吗? 七娘脸红脖子粗,却说不出来。四娘轻轻地上前一步说:“是我的主意,不怪七妹。今日是个误会,我是想——” 啪的一声脆响,众人吓了一跳。却是程氏极快速地打了四娘一个耳光。 四娘被这巴掌打得跌倒在地上,捂着一边的脸,却不哭,低声说:“是我们误会了九娘能进乙班是行了不义之举,抹黑了族学的名声,才想也用墨抹黑她,让她受个教训。是我出的主意,不关七妹的事。” 堂上一片静默。好一会儿,孟存语气怪异地问:“四娘,你说什么?九娘今天进的是女学乙班?”一向寡言少语的孟在也抬起眼惊讶地看着九娘。九娘的亲爹孟建更是目瞪口呆,七娘在丙班读了整两年,才靠补录,考进了乙班。四娘也是读了两年才考到乙班的。这个傻不愣登的小女儿,怎么可能不开蒙就直接进了乙班? 屋里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氛围。 七娘大声说:“二伯连你都不信吧?可九妹忒气人,阴阳怪气的,什么都不说。我们班的小娘子们都说是二伯你托了馆长,才把她硬塞到我们班的!又说孟馆长收授了咱们家的好处,我们才气得不行。” 九娘轻轻地说:“七姐你只是问我一句怎么来乙班的,我说是先生让我进的。你不信,就拿墨泼我的饭,还打我。” 林氏难过得不能自抑,她这么好的小娘子,能进乙班的小娘子,在外头竟然被自己的姐姐这么欺辱。她砰砰砰地朝老夫人磕头,又不敢哭出声来。 老夫人叹了口气,略沉思片刻,出声问:“九娘,先生给你入学试了吗?” 九娘点点头。 四娘委屈地说:“我们没人知道,原来婆婆你让慈姑教了九娘那么多,五礼、写字、经书、算术她什么都会。孙尚仪说九娘的尚仪可以做我们的示范,还有她算鸡兔同笼比七娘还快,她写的字也好,解释的经义也都对的。她在学里忽然这样进了乙班,我和七娘就只会被人笑话。就是六娘,也免不了被小娘子们笑呢。” 吕氏眼眸一沉,看着九娘的眼光又不同了。 七娘也含着泪说:“都是婆婆的孙女儿,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只让慈姑教她一个。七娘不服!不服!” 砰的一声响,众人一惊,却是原先立在门口的慈姑跪了下来。 老夫人阴沉着脸。老太爷却呵呵一声站了起来:“都是些许鸡毛蒜皮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些人就喜欢藏着掖着,一鸣惊人威震四方。反正人没事就算了。你们看着办吧。我还要回去打坐,先走了。” 他这话说的不阴不阳,堂上众人静默了会儿,都起身行礼送他出了翠微堂。 老夫人闭上眼,良久才叹口气又睁开眼。 门口跪着的慈姑膝行上前,叩头说:“是老奴的错,老奴私自传授的。不关小娘子的事。” 九娘扑上来抱着慈姑:“不怪慈姑!不怪慈姑,是我想学的!” “慈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教的?把九娘教得这么厉害?”吕氏好奇地问。 慈姑匍匐在地上:“打小娘子刚出生,老奴就念些三字经哄她睡觉。她走路走得晚,老奴就教她些跪拜之礼。她想学写字,老奴教她用笔沾水,地上桌上都可写。她想学算术,老奴就用树枝做些算筹给她用。”阿弥陀佛,她可没说谎,她是从小就在教,只是小娘子厚积薄发,出痘后忽然开窍了而已。这做和尚的不也有顿悟吗……阿弥陀佛! 吕氏噗嗤笑出声来:“到底是老夫人房里出来的女使,教出来的孩子倒比我们教得好。可见九娘是个极聪明有福气的。” 慈姑砰砰地磕头:“都是老奴的错!老奴想着小娘子学说话晚学走路也晚,所以才想着早些教,多教她一些。还请老夫人处置老奴,老奴有错!”九娘紧紧抱住她:“不是慈姑的错,是我求你教我的!” 程氏手指死命掐进自己的掌心,才控制住自己。这三房里的幺蛾子翻天了! 老夫人叹息了一声:“好了,说起来这都怪我。” 众人都一愣,都看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 ——恶趣味的小剧场—— 来自QD和晋江SF书友群的书友,大概你们都熟悉我小剧场的风格。 赵栩:听说你是孟氏族学女学的学霸? 九娘:听说你是集贤殿的学渣? ...... 赵栩:听说你是女学里最胖的小娘子? 九娘:听说你是皇宫里最美的小娘子? ...... 赵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我赵六郎的厉害! 九娘:哦,说到颜色啊,我喜欢素净一点的藕色、月白、雨出天青,你那些什么鹅黄、粉紫、水绿,我都不喜欢。 赵栩:---你不早说!我娘宫里今天有一匹雨出天青的松江三梭布,就是给有本很红的文里那男主角做床单的那种,摸着可舒服了。你等等,我这就回去拿! 九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那你赵六郎的厉害呢? 嘻嘻嘻嘻。好朋友们是不是觉得床单君很眼熟呢? 第17章 老夫人略显疲惫哀伤地说:“当年慈姑,唉,翠微堂的人都知道,那年黄河决了大口子,开封府被淹得厉害,民舍坍塌不计其数。慈姑的女儿当时正在生产,大人孩子都没了。” 慈姑抱着九娘,无声地落下泪来。那往事,不堪回首,平时想都不敢想,她那几天还送去了两枝老夫人库房里的三十年山参,给女儿备产,约好一旦发动立刻让邻里去孟府找她,谁想到来找她的人,给的却是丧信,从此天人永隔。 九娘第一次听说,顿时心如刀绞,暗暗自责起来,紧紧反抱着不停颤抖的慈姑。她是做过娘的人,自然知道生产九死一生,可这种天灾,才让当娘的不甘心啊。若是阿昉遇上这样的事,她恐怕胆肝俱裂,哪有勇气再活下去? 老夫人黯然神伤:“我看着慈姑太过伤心,怕她起了短见。就想着不如让她做些事情,有个惦念。正好腊月里阿林难产,好不容易生下九娘。我就把慈姑拨到三房去做九娘的教养乳母。” 慈姑哽咽着说:“老奴多谢老夫人慈悲,若没有九娘,老奴万万活不过那个冬天。”她那时的确心如死灰,想着这世上再无牵挂,有的都是苦和泪。可是看到那个软软嫩嫩雪白的小娘子,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她就好像被牵绊住了似的。 九娘含着泪抱紧慈姑。是的,人只要有了不舍,自然就不会断离。 老夫人道:“起先许大夫来说九娘这孩子恐怕是在娘胎里憋坏了,会有些不聪明。我还不信,到了她周岁,既不开口也不站立,我就同慈姑商量着,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将那三百千挂在嘴边,礼仪教导放在日常。兴许这孩子有一天能开了窍也说不定。” 她扫了一眼堂上众人:“却不料闹出今日这样的事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总不是慈姑和九娘的错。” 吕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看娘说的啊,这是好事才是,也是九娘有福气,开了窍,不枉费了娘和慈姑这么多年的苦心。” 孟存叹了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娘的慈悲心,可敬可叹。九娘有今日这么出彩,是娘的福报,也是我孟家的福报。这是喜事啊。” 吕氏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暗道:哼,就你最会拍马屁,嘴甜。你娘有空死马当活马医,好好的千里马怎么不好生培养?被人家嚼舌根的难道只有三房那两个吗?可嘴上却只能附和着丈夫:“可不是一件大喜事?百年来孟家也没有谁,七岁入学就直接上了乙班的呢。恭喜三弟和三弟妹了!你们可生养了一位大才女!” 老夫人沉声道:“老二媳妇,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才子才女什么的虚名,我们孟家最要不得的。智多近妖,慧极必伤。哪里是什么喜事?九娘,不过是笨鸟先飞罢了。” 吕氏敛眉垂目,肃立应是。心里却更不舒服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您。 老夫人却又转头问七娘:“既然传言得这么不堪,以孟馆长的脾气,是不是当场就让九娘一一验证给你们看了?” 七娘一愣,低下头点点头。 老夫人问:“那你们服气以后,孟馆长怎么教训你们的?” 七娘低声回答:“馆长说: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无征,故怨咎及之。 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孟馆长,果然与众不同。说得好!我孟家的人,误信小人诽谤姐妹,心存嫉妒,不但没有勇气挺身而出维护妹妹,反而冲在前面侮辱起自家人来了,果然不愧是爆仗小娘子。先祖有云: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程氏脸色惨白地赶紧跪下:“娘!都是我平时疏于教导这孩子!” 老夫人摇摇头,语气平和:“是我太疏忽了,只以为七娘不过是口直心快,却没想到还是个莲蓬脑袋。贞娘,请家法。” 孟在夫妇、孟存夫妇和孟建都赶紧站了起来:“娘!——” 孟建跪在程氏边上急道:“娘!求您饶过了七娘这次!她知错了知错了!七娘,快告诉婆婆你知道错了。” 七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住程氏摇头喊:“娘!我不要!我不要!” 九娘也一愣,她知道七娘今夜总是要吃一点教训的,没有哪一家的当家人能容忍手足之间相互倾轧暴露人前,授人以柄,却没想到要动用到家法这么严重。慈姑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拍她。 四娘吓得瑟瑟发抖,看向一直默默跪在堂下的阮氏。可阮姨娘却始终不曾抬头。 老夫人果然又道:“还有四娘,无论你们姐妹在家里如何胡闹,出了门,你们都是孟家的小娘子,一笔还能写得出两个孟字?这满汴京的人,谁有空分得清你们哪个是好的哪个是坏的?说起来还不是只会称一声孟娘子?你做姐姐的,不帮着糊涂妹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生照顾她们和和气气的,竟想得出泼墨这等泼妇行为,谁给你的胆子!你配姓孟吗!” 老夫人最后一句凌厉森然,骤然拔高,满堂的人都立刻跪了下来。阮氏缓缓地趴伏在地,以头触地。四娘泪如泉涌,跪在七娘身边。至少七娘还有个人搂住她,可她,只能一个人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怒。 贞娘从后屋捧着一个朱漆盘子上来,恭敬地呈给老夫人。 老夫人伸手取了出来,竟也是一把戒尺,旧旧的黑漆,尺头上一个金色的孟字,却是闪闪发亮。 “求娘亲开恩!今日四娘七娘在学里已经挨过孙尚仪的戒尺,再吃家法,恐怕手不能书!”程氏颤着声音求情。 一直和丈夫一起沉默无语的杜氏也不忍心地说:“娘,她们毕竟年岁还小,不如罚她们别的,禁足久一点,抄多点经或者多跪几个时辰家庙,想来她们都能知错,以后必然不敢了。” 贞娘却已上前将四娘的左手拉了出来,送到老夫人跟前,语气温和平缓地道:“今有孟氏不孝女孟娴,乱姐妹和睦之道,行无情无义之事,请祖宗家法教诲。” 三声清脆的板子响过。贞娘温和的声音再响起:“今有不孝女孟娴受家法戒尺三下,谢祖宗家法教诲。” 四娘的手已经抬不起来,可依然只能哭着说:“不孝女孟娴谢祖宗家法教诲。” 七娘死命拉着程氏的衣襟,拼命摇头。 贞娘的声音再次响起,板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随着抽抽噎噎地一声“不孝女孟姗—嗯—嗯——谢祖宗家法教诲。” 老夫人却又道:“九娘,你知道自己也有错吗?” 啊? 满堂之人,连贞娘慈姑都面露惊讶之色。 九娘细细思量了一下,疑惑着问:“我不该毁了七姐的新褙子?” 老夫人摇摇头。 九娘望着慈姑,蓦然心中一动,挣脱慈姑的双臂,跪倒老夫人跟前,伸出小手:“不孝女孟妧请祖宗家法教诲。” 老夫人一怔:“你知错了?” 九娘抿唇点点小脑袋。 四娘和七娘泪汪汪地有点看不明白,这个惹祸精扫把星和我们一样也要吃家法? “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九娘心中暗叹,这位梁老夫人,不愧是伴随太后在宫里长大的,这惩处赏罚之道,最是分明。换作她,恐怕也会如此处置才妥当。她想了想,才说:“今天我没留在学堂里等家里人来找,自己跑出去,让家人担忧害怕我出事,是为不孝。” 老夫人看了看三个儿子,点了点头:“九娘你记住了,今天你吃家法,除了这个,还因为你把自己置身于险地,你是金娇玉贵的小娘子,自己跑到市井街坊里,是不够珍惜自己的性命啊。遇到你陈家表哥,是大幸,若是遇到歹人,任凭你脑袋再聪明,也无法和粗蛮野汉抗争。老大,今年元宵节,开封府走失了多少孩童?” 孟在肃然道:“一十七个。十男七女。开封府找回的只有一个。” 九娘垂下了小脑袋,真的服气了。她是忘记了这小身板才七岁呢。的确以身涉险大大不该。 老夫人道:“先祖有云:防祸于先而不至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阿妧你既然跟着慈姑已经背熟了经义,就应该自己谨言慎行,记住了吗?” 九娘点头,这三板子看来是逃不掉了。给个痛快吧。三声响后九娘忍着痛谢过祖宗家法教诲,就被慈姑搂了过去。 孟存拱手行礼:“多年不见娘亲处置俗务,仲然受教了。阿吕可要记在心里。”他叮嘱妻子,吕氏即将执掌中馈,是该好好学学娘的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该打的还是要打,不该打的,有时候也要打,打了就太平了。 吕氏应声称是。 老夫人这才挥了挥手:“各自回房用饭吧,此事不可再提。晚上的请安也免了。记得给她们姐妹三个上药。” 外面许大夫早就候着了,一看,一个肚子疼的小娘子变成了三个手掌心疼的小娘子。他走动孟府年数已久,只拿出清凉化瘀的药膏给她们涂上了,又留了三盒药膏给她们的乳母。进去顺便替老夫人请个平安脉。 九娘这是才感觉到手掌麻木渐消,疼痛方起,不能摸不能碰,她只能轻轻摇摆着小手,有些微风,好过一些。 程氏连肩與都没有安排,谁也不看,径直领头直接走回木樨院。孟建落后了她两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樨院私下里有句金科玉律:娘子不高兴,谁也甭想高兴。 他也是这“谁”之一啊。 作者有话要说: ——无趣的宋朝—— 不感兴趣的小天使们请当以下文字不存在。 对于连翘的处置,哭哭哭哭。臣妾做不到啊。打她已经是违法的了,我只能弱弱地说我是架空,就打一打吧。 我大宋多么讲人权呢,强迫症患者作者君来说一些制度。 宋朝的奴婢分为两种,都必须通过正规中介公司雇佣或买卖哦。嗯,这种牙人也有规定的制服、合同。都需要在官府备案。 官奴婢,大多是罪人,也有贱籍。这类,大户人家不会用作贴身服侍的,普通仆从,清扫房屋可以用。这类的使用方式一般是买断契约。 雇佣奴婢:良民,北宋五年最长契约,南宋最长十年一个契约,可以解除合同,也可以续约。一般能识字断数。大家可能不理解良民身份多么重要,良民,犯了罪,可能被降为贱籍,子孙就都是贱籍,不得科考。所以对雇佣主来说,良民的安全概率要远大于贱籍的官奴婢。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良民就是穿鞋的。外头一大家子呢。工资也高啊。 宋刑统是中国法律史上第一部明确奴婢生命权的法律。规定了主人家无权打雇佣女婢,无权杀雇佣女婢,无权虐雇佣奴婢,无权刺字。身为宰相的陈执中,因为他的小妾打死了小婢女,被御史弹劾,罢相了。 宋朝还规定了奴婢拥有人身自由权,仁宗朝规定:略(同掠)人为奴婢者绞。后来改为流三千里。 文明的退化,从元朝开始,明清更加严重。对于更多人很喜欢的唐朝? 《唐律疏议》规定: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这并不是说宋朝私自处理奴婢的情况就没有,一样也有。因为宋刑统也继承唐律疏议认可奴婢是私产,是什么导致执政者会怜悯奴婢的生命而自发地认可奴婢的生命权和自由权?作者私以为还是宋朝的士大夫精神,高度的道德自律。 也正因为这样,宋朝的皇权一直是被关在笼子里的。才有皇城不能拆迁民居而扩建,皇帝出行被堵不清场。 道德的自律,高过了法律的规定。 只可惜,一位好友说了:高等文明,会被低等文明野蛮消灭。这是一定的。 第18章 一进木樨院,程氏沉着脸,让婆子先将连翘压下去关起来。今日的车夫、乳母、女使一概罚三个月的月钱,随行的侍女们每人去领五板子。 林氏跟在九娘身后,心里知道自己肯定闯祸了,瑟瑟缩缩待要行礼。前面的程氏猛然转身,抬起手臂,轮了过来。吓得她都没敢缩脖子,心一横闭上眼。 只听“啪”地清脆一声响,自己脸上却无半分疼痛。林氏睁开眼,一扭头,看见身侧的阮氏被这巴掌打得整个脸都偏了过去,脸颊上血红一片。 孟建也吓了一跳:“你!你这是做什么?” 阮氏却面不改色,只缓缓跪了下去,垂首道:“娘子若是生气,只管打奴就是。四娘年纪还小,望娘子看在她是郎君的骨血份上,莫要再打她。她已经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惜没能护住两个妹妹。日后奴记得让她谨言慎行,只管好自己便是。”她声音娇柔,带着一丝无奈和委屈,让人我听犹怜。 四娘一张小小瓜子脸惨白,杏眼中蓄满了泪,靠在乳母身上。 孟建吸了口气:“你要处置谁,要打要杀,也让孩子们先下去再说,看看把十郎十一郎都吓成什么样子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你!这是何苦!” 程氏坐到榻上,胸口尚气得起伏不定。阮氏的话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死人才听不出她的意思。 刚刚进门的十郎十一郎已经吓得扑在乳母怀里大哭起来。 孟建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整个白天都在外面铺子里盘算帐册,筹谋着如何填补中馈上所缺的五万贯钱,刚回家却遇到九娘失踪,跟着自己的三个女儿就都受了家法,在长房二房面前颜面尽失。回到房里又妻妾失和,这糟心日子简直没法子过。 孟建心中烦躁,挥挥手让乳母和女使们带着小娘子小郎君们先行回房。他看着阮氏匍匐在地,一动不动,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不安。 林氏一见,再笨,也懂得赶紧跟在九娘和慈姑身后脚底抹油,一出门,才觉得后背一身冷汗。 *** 看着前面的四娘靠在乳母身上跌跌撞撞,进了听香阁。九娘左右看看无人,拖着林氏下了庑廊。 “嘘——姨娘别出声!”九娘先一步制止住林氏张大的嘴。慈姑愣了一愣,站在庑廊下左右看着。 正屋后面有三间后罩房,九娘拖着林氏,绕过小池塘,穿过后罩房,悄悄地掩在正屋的后窗下。林氏一双妙目瞪得滚圆,却也不敢出声。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厨下刚刚开始热饭菜,婆子们侍女们都在正屋前面候着,倒无人发现这两个听壁角的。 正屋里孟建看着一旁还垂首跪着砖上的阮氏,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低声问程氏:“孩子们不懂事,好好教就是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九娘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四娘都已经把错都担在自己身上,吃得苦头最多不过。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打了她,现在又何苦为难琴娘?” 他是真心不明白,七娘闯了祸,九娘稀里糊涂傻乎乎,谁都知道四娘性子柔顺胆怯,怎么可能出泼墨这种主意?还不是七娘这个爆性子干的。四娘主动替妹妹承担罪责,可怜还挨了一耳光又吃了家法。这程氏回来又打阮氏,简直没良心,毫无道理。他没能说服程氏记名九郎为嫡子,本来就带了三分内疚,现在看着楚楚可怜的阮氏半边脸也高高肿了起来,心里更是难受。 窗外的九娘咬住下唇忍住笑,这个做丈夫做爹的,实在糊涂,这么多年齐人之福怎么被他糊里糊涂享过来的,耐人寻思。他不知道自己越替阮氏和四娘说话,程氏越是恨得要死。四娘那样跳出来,就算是她出的主意,谁信?最后还是七娘吃亏。 林氏不明白九娘怎么一点都不伤心还憋着笑的模样,她心里快气死了,九娘被欺负成这样,还没丢在学堂里,他竟然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还不是因为阮氏才是他的心上人,而自己婢女出身,连着带累了一双儿女。九娘却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里面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却没人搭理孟建。 忽然传来梅姑低沉的声音:“娘子,青玉堂来人传了话。老太爷说,连翘既然是佣雇的良民,当年陈相公因家里小妾杀婢,被罢相了。请娘子好生妥善处置,免得给几位郎君仕途上带来隐患。” 九娘心里纳闷,感觉和那位风韵依旧的姨奶奶恐怕脱不了干系。果然听见里面程氏冷笑道:“老太爷刚才还一口一个严惩,回了一趟青玉堂就变成好生妥善处置了。我家不是养着个姨奶奶,倒是养了个祖宗!梅姑,你把连翘送去青玉堂,只管给姨奶奶使唤就是,把契约也送过去。这种不怀好意、挑拨是非、一肚子坏水的贱人,留在我这里只会教唆坏了小娘子。成天摆出那种可怜样,梨花带雨,是要狐媚给谁看!” 梅姑应声出去了。听了程氏的话,林氏才松了口气,趁九娘不注意,暗暗擦了眼角的泪。 九娘笑眯眯地掩住嘴,要论指桑骂槐,谁比得过眉州阿程? 屋里的的孟建被程氏一番话骂了自己的生母和侍妾,连着刚才自己替阮氏说情的话也被扔回脸上。不由得面皮一阵发红,又羞又臊,待要发作,还是忍了下来,闷声吃了这亏。 九娘听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刚打算牵着林氏回去,又听见侍女进屋禀告:“殿中侍御史家张大人家的小娘子差人送了御药来,说是给七娘子治手伤的。” 不只屋里一静。屋外后窗下的九娘也一呆。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她知道的殿中侍御史只有一个人姓张,福建浦城官宦世家出身的张子厚,也曾在她父亲的中岩书院借读过一年,是苏瞻曾经的知交好友。难道那位张蕊珠竟然是张子厚家的?九娘屏息侧耳倾听。 那侍女犹豫了一下又说:“张家娘子还带了话,说恐怕今天学里的事会传得沸沸扬扬,七娘子不妨请个几天假再去学里。” 孟建叹了口气,倒聪明起来:“她们乙班那个秦员外郎家的小娘子是个最爱嚼舌头的。这下七娘的盛名可是满汴京城都知道了。” 程氏被戳在心肝上,偏生人家还是一腔诚意,拒绝不得。只能让梅姑去收药。 九娘回到东暖阁,有些魂不守舍,连平日最喜欢的饭菜都没有用上几口。林氏和慈姑都以为她吓到了,赶紧安排侍女备水洗漱,抱了她上榻,盖了薄被。 九娘看着林氏一身狼狈的样子笑着说:“姨娘也洗一洗,你变得这么难看,我和十一弟会嫌弃你的。” 林氏一愣,可惜肿着眼,瞪也瞪不大,气呼呼地出去喊宝相打水来。 九娘闭上眼,慈姑在榻前轻轻拍着她。 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前尘旧事,可猝不及防撞进耳中的名字,竟依然让她五味杂陈,翻江倒海。 前世苏瞻刚调回京不久,张子厚弹劾苏瞻任杭州刺史期间的几大罪状。苏瞻获罪入狱。她的生活就此翻天覆地。 公婆相继病倒,小叔仕途遭到牵连。苏家全靠她和妯娌史氏两个妇道人家撑着。她每日带着四岁的苏昉往狱中探视,送饭,让苏瞻安心。在外她上下打听消息,在内要安置部曲和奴婢打理中馈,直忙得脚不沾地,心力憔悴。 三个月后的寒冬腊月里,她在榻上给牢里的苏瞻缝制一件新棉衣时,忽然腹痛难忍。她甚至忙到根本没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妇人小产,开始只有几条血线,热热的,顺着腿蜿蜒下来,浸湿了襦裙,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晕染成一团一团,疼到快死的时候,才觉得像血崩了一样,瞬间襦裙就红了。当时只有苏昉在她身边死死拽着她的手拼命喊娘。还是妯娌史氏听到了阿昉的哭喊,赶了过来救了她的性命。 那天,她没能去狱中给苏瞻送饭。那牢头却仰慕苏瞻已久,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供给苏瞻吃。苏瞻一看,以为这是那最后一顿饭,自己命不久矣,就写了万字的绝笔信给家里。那信当夜被送到官家案前,官家感叹说,这样惊才绝艳坦坦荡荡的苏郎,谁会舍得杀他呢。后来宫中的向皇后和高太后听说了她的事,夸赞她是义妇。 谁要做这样的义妇?她因此再也不能生养了。连年后娘亲在青神病逝,她都没法回去奔丧。 幸好没等到春暖花开,苏瞻就被无罪释放,跟着连升三级,直接进了中书省任正四品中书舍人。她的淑人诰命也极快地批示了下来。她进宫去谢恩。高太后和向皇后极喜爱她,称赞她的才学见识和胸襟,赐给她许多药物调理身子,常常召她进宫说话。 一直忙到仲夏时,她才带着阿昉回川祭奠亡母。在离京的码头上,她最后一次看见张子厚。那时她还年轻,看也不看他一眼,和苏瞻牵着苏昉就绕开走。他上前拦着她红着眼睛喊一声师妹,递给她一样东西。她一看是挽金,断然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用尽全身的力气,打得他唇角渗血。可当张子厚红着眼倒递剑柄给她时,她却下不了狠手一剑刺死他。 正因为她是王妋,她心底才明白得很,她做不到迁怒于人。她若是糊涂一些,能恨别人,能怨别人,恐怕自己也不会那么难受。小产的事,她只怪自己太过疏忽。官场上的事,她更清楚绝非师兄弟反目成仇私人恩怨这么简单,背后都是千丝万缕,不是东风斗倒西风,就是西风斗倒东风。她心里太清明,最后苦的却是她自己。 她记得当时苏瞻死死摁着她的手,把剑丢开,一言不发将浑身颤抖的她紧紧搂在怀里。晚词抱着拼命喊娘的阿昉,侍女仆从们吓得半死。码头上一片混乱,她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张子厚一直在喊一句话,她也没听见。 最终,船渐渐离了岸,她牵着阿昉立在船头,看见苏瞻和张子厚都跟石像似的一动不动,一点点变小,快看不见的时候,忽地那两个人影不知怎么就纠缠在一起,然后双双落入水里。阿昉尖叫:“爹爹——爹爹——!”很快有人将他们拖上了码头。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夏日一早的太阳就灼伤人眼,刺得她泪水直流。 九娘摇摇头。那些属于王妋的过往,再想,也已经人死如灯灭。事已经年,苏瞻也好,张子厚也好,一个个,都依然活得好好的,这世上,人人都活得好好的,会想着她念着她的,只有她的阿昉。亲戚,连余悲都没有,能忍住不唱歌已经不错了。 重活这一世,她更不可能和张子厚有什么交集。他的女儿,和她更没有一点关系。她上辈子都没有恨过张子厚,这辈子更犯不着去花那力气。 房里传来轻响,九娘睁开眼。却是林氏收拾好了自己,不放心她,怕她饿着,又热了碗粥端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又有新人物出场。 殿中侍御史,断句读作殿中--侍御史。和御史还不一样。御史台设侍御史六人,从六品下。掌纠举百寮及入閤承诏,知推、弹、杂事。凡三司理事,与给事中、中书舍人更直朝堂。若三司所按而非其长官,则与刑部郎中、员外郎、大理司直、评事往讯。弹劾,则大夫、中丞押奏。大事,法冠、朱衣、纁裳、白纱中单;小事常服。 殿中侍御史,官职品级不高,举足轻重。宋朝的台谏力量都很强。后文的故事也会带到。 另外,挽金不需要注解了,我们现在叫白包,对应红包。规矩是必须有零头。比如1001元,801元。不可以放整数。还有必须葬礼仪式当天送,红包可以补送,白包不可以补送。 ——齐人小剧场—— 孟建:唉,身为这个府里拥有女人数量最多的男人,很是酸爽。可惜大哥二哥,你们不会懂的。 孟存摸摸自己的美髯:呵呵,听说你常跪算盘。 孟建:二哥!人艰不拆啊! 孟存:我懂,吃人的嘴短,拿人的腿软。 孟建:这天,没法聊下去了。哼,反正家里最美的女人,都在我身边。 孟存:嗯,最蠢的,最坏的,最爆的。你是孟三最。大家都知道。 孟建跳起来:大哥!你看看二哥! 孟在默默朝孟存竖了个大拇指。 孟存一乐:看到没?大哥给我点赞了。今天朋友圈就发这条了。大哥一年限额只有十二个赞哪! ...... 第19章 九娘看着面容浮肿却一脸关切的林氏,强打精神爬起来喝了粥。 人还没躺下,“扑通”一声,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林氏直直地跪在慈姑跟前,把慈姑也吓得不轻,林氏却硬抱着慈姑的腿不放。 慈姑被她拖得站不住脚,坐倒在榻上,苦笑着说:“姨娘你这是做什么?” 林氏将脸伏在慈姑膝上,呜咽起来:“慈姑,我家里人,在郑州,也是涝灾里都没了的,就我被树挂着,活了,后来跟着乡亲逃难逃到开封来,被老夫人买了。慈姑,你还记得不记得?” 慈姑一怔,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髻:“老夫人是去禹王大庙上香,在庙门口买了你的。”记得当时林氏还小,但满脸污渍也不掩其色。老夫人怜惜她红颜薄命,花了半吊钱,买了她回来搁在翠微堂做些粗活。那年的人命都比往年贱许多。 林氏哭着说:“慈姑,我进了府什么都不会,多亏你管教我。你骂过我也打过我,可我知道你那是对我好。我娘以前就也这样。你又对九娘这么好。要没有你,我和九娘怎么办呢?” 慈姑摸摸林氏的头发:“好了,阿林,九娘是我抱大的,我不对她好对谁好啊?别说这些了。唉。” “以前阿阮说什么我都信,我蠢笨糊涂,我活该。可九娘不一样,她虽然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她姓孟啊,她也一样也是官人的女儿——”林氏抬起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我真没想到,官人他只担心挨了几板子的四娘七娘,我可怜的差点死在外头的九娘,他竟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出了事他连找都不想着去找一下!” 林氏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九娘心都揪起来了,九娘伸了小手去拉林氏,被她转身一把抱在怀里:“九娘,你可不能怨恨你爹爹。姨娘怨恨就好了。” 慈姑叹着气,由着这两母女抱头哭了一场。她心里清楚,当年老夫人看着程氏虽然泼辣粗俗,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下不了狠手,连阮氏都好好地生下了四娘。林氏这样的好颜色笨肚肠,放在三房起不了风浪,帮着程氏生养孩子就不会吃苦。二房那个从小伺候孟存的阿徐,虽然吕氏过了门就给了她名分,可怀了四胎,只生下了五郎一个孩子,现在三十还不到的人看着像四十岁的老妪。 不一会宝相在外头喊:“姨娘,东小院郎君唤了。”林氏这才依依不舍地又摸了摸九娘的小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慈姑又叹了口气,轻轻拍着九娘:“睡吧,你年纪小,心思不能多,会长不高的。睡吧。” 九娘握住慈姑的手,轻轻喊了声:“慈姑,你信不信鬼神之说,信不信人有轮回投胎,前世来生?” 慈姑笑着捏捏她的小手,仔细想了想:“老奴还是信的,那年小娘子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啊,老奴日日都梦到我那可怜的女儿和外孙,天天在唤我去找她们。可自从老夫人把老奴给了小娘子,我那女儿和外孙就再也没来托过梦。” 九娘把慈姑的手贴在脸上:“可慈姑的女儿和外孙肯定比我聪明。我小的时候那么笨。像我姨娘一样。你教什么都教几百遍。” 慈姑摸摸她的小脸:“胡说八道!小娘子哪里笨了?你说话虽说得晚些,可一开口就是一句一句地。旁人啊,都是先喊个娘或者婆的,也得到两岁多才开始说句子。可老奴还记得你张口第一句就说:慈姑,我要吃饭。啊呦,谁说你傻,那人才傻呢。”她顿了顿,摇摇头:“你和你姨娘不一样,你姨娘,那是真傻。好了,睡吧。” 九娘禁不住呵呵笑,这个小身子,原来天生爱吃,那就不是她的毛病了。 对了,说到吃,还欠陈太初一碗馄饨钱。想起陈太初吃糖粘牙的样子,想起赵栩吹胡子瞪眼睛硬塞给自己护身符的样子,九娘这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护身符,随手搁在了瓷枕边上。 想起阿昉,九娘唇角含笑,慢慢地放松下来,呼吸也匀称起来。 *** 林氏回到东小院。孟建正盘腿在榻上喝着闷酒,抬头看见她,平日里天香国色的脸,现在鼻子通红,眼睛浮肿,嘴也肿着,一身衣裳皱巴巴跟腌咸菜似的,就皱起眉来:“今天反了你了,还敢跑去翠微堂,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平时见了他就细声细气的林氏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眉毛一挑,几步冲上来把酒盅一抢,砰地往桌上一放:“那是我疼了一天才生下来的小娘子!我不去闹,谁管她了?她死在外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是不是?!” 孟建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你——我是她爹爹,怎么不管?” 林氏想起偷听到的话,火又上了头,一股子犟劲儿冒了上来,揪着孟建的袖子就往外拉:“你管了?你是她爹爹?你去找她了?还是让人去找她了?你怎么担心她了?你去看过她没有?你知道她一个人被扔在外面有多害怕?你知道她吓得晚饭都没吃吗?她那么委屈还挨了老夫人板子!手肿得跟包子似的你看过一眼没?你就知道说她傻说她笨,像我是不是?你去找聪明的伶俐的,别来管我们这种蠢的钝的!你去疼惜那些了不得的人物去!” 屋子里宝相和两个侍女都吓呆了。这——这还是那个娇嗲嗲憨乎乎,郎君说三句她也答不上一句的林姨娘吗?连奴都不自称,我啊我啊你啊你的瞎叫。 孟建也糊涂了,被她说的竟然没了脾气,想要分辨几句,还真有些心虚。等乱糟糟地被她一气推出了房门,才发现鞋子都没在脚上。 他砰砰砰地直拍门:“阿林!开门!你还真是翻了天啦!”今天不教训教训她!一个两个都骑到他头上,这木樨院不姓孟了! 林氏一关门,背了身看着那几个惊恐莫名的人,腿一软,靠着槅扇滑到地上,好不容易扶着宝相的手站了起来,自己安慰自己起来:“没——没事!大不了把我赶回翠微堂去,我——我不怕!” “姨娘,你手抖得厉害,我扶你到榻上歇会儿。”宝相把林氏扶到榻上,看看酒壶里还有酒,索性就着孟建的酒盅给她也倒了一杯:“姨娘你喝一口压一压。” 林氏抖着手接过来一口气干了,胸口火辣辣的,听着孟建不在门口骂了,竟然生出些痛快来,又有点不敢信:“宝相?我把郎君骂了?” “骂了,挺凶的,比以前骂九娘子还凶。” “我把他赶出去了?”林氏觉得人都有些飘。 宝相又给她倒了一盅,示意那两个侍女去铺床:“推出去了,不是赶的。推的。” 林氏又满干了一杯两杯三杯:“也好,回翠微堂还能吃上辣呢,以后我就偷偷地来瞧九娘和十一郎,还不用讨好谁!” 她自己去拿酒壶,却已没了酒。呆了片刻,爬上榻推开窗棂,将那酒壶酒盅一把丢了出去,砰地又关上窗。 外头窗下却听孟建叫了一声:“要死了你!是不是你丢的壶!阿林!我瞧见你了!你不开门就算了!连窗也关了?连我你也敢砸!我的鞋呢!来人——来人!” 等孟建气急败坏地进来要收拾林氏的时候,却看见她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醉得人事不知。一边脸侧还有晚间挣脱婆子被指甲拉伤的划痕。宝相一脸惨兮兮地屈膝行礼:“郎君绕了姨娘吧,她是喝醉了撒泼呢,实在是看着九娘子受了委屈还挨打,她心里头难受得很。” 孟建穿上鞋履,侧坐在榻上,狠狠地拍了拍林氏的手,见她疼得一缩,气得直骂:“三天不打你还上房揭瓦了!”又转向宝相说:“去给我重新倒些酒来,以后别给你姨娘喝酒,这是个不长记性的,她哪里能沾酒了!蠢!” 待宝相去了,孟建恨恨地盯着林氏看了一会:“蠢货!谁嫌弃你了!”真是气死了,他这六个子女,外头一堆事,家里一群人,上下一滂浆,他也要有嫌弃的时间好不好!最多他只是顾忌得多,少过问了一些。 林氏却梦见自己被赶回了翠微堂,夜里捣练活干完了,溜进小厨房去偷老夫人的藙辣油,涂在晚上藏在怀里的馒头上,咬上一口香得要命。忽然却被慈姑当场捉住,一巴掌打得馒头掉了,被揪着耳朵拎了回去,那一巴掌打得她手还怪疼的。可惜了那个馒头啊。 作者有话要说:  ——话痨真的有话说—— 注: 藙:读毅字,茱萸熬成辣油成为藙。四川自古以来吃辣,在辣椒还没有传入中国之前,四川的辣味调料也很丰富。这个茱萸指的是食茱萸。 ——鸡飞狗跳的小剧场—— 孟建:林氏!你竟敢目无尊卑! 阿林:我只看到酒壶和酒盅了,是没看到酒樽和酒杯! ———— 孟建:林氏!你竟敢辱骂夫君?还赶我出门! 阿林:我没骂,我就问了几句话,推了你一下。 ———— 孟建:林氏!你竟敢用酒壶砸我的头! 阿林:哦,我下次贴一个窗下壶出没,请注意避让? ———— 孟建:林氏!我要休了你! 阿林:哦,可我们没婚书啊。 孟建:你滚回翠微堂去,我不要你了! 阿林:正好,你这里都不吃辣,我都馋了八年了。老夫人!给我留个馒头—— 宝相追在后头:姨娘,带上我—— ...... 我知道很多小天使恨不得章章都是男女主爱爱爱情情情甜甜甜。还请给点爱护和耐心。叩谢。 第20章 第二天一早九娘到了木樨院正屋里。四娘和七娘都不在。孟建却在正屋里榻上坐着。 程氏说:“你们三姐妹暂时在家歇两天,等养好手伤再去学里。” 九娘心里敞亮,行了礼就待告退。 孟建却咳了一声喊道:“阿妧,过来爹爹这里。” 程氏瞥了他一眼。九娘疑惑地挪过去:“爹爹?” 孟建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昨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九娘摇摇头:“还好。” 孟建顿了顿,又问:“手疼得厉害吗?昨晚怎么没吃饭?” 九娘更疑惑了:“还好,不怎么疼了。吃了。” 孟建看一眼她,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程氏却说:“阿妧,你身边的连翘犯了事,娘这里一时也补不上人。婆婆怜惜你,把她屋里的这位玉簪女使赐给你了,你们见一见罢。” 慈姑吃了一惊,难掩喜色。翠微堂有六位一等女使,这位玉簪,是替老夫人掌管文书的,现在竟赐给了九娘。 九娘转头看到一位穿粉色窄袖衫石青色长裙的女使,十五六岁的模样,端庄可亲,正含笑候在下首。 玉簪上前几步先对程氏行了礼,再对九娘行了主仆大礼,才起身笑着说:“玉簪能伺候小娘子,是奴的福气,要是奴有做得不好的,还请小娘子尽管责罚才是。” 九娘侧过身受了半礼,仰起小脸笑着说:“玉簪姐姐好。” 玉簪抿嘴笑了,又对程氏道:“娘子,老夫人让小娘子去翠微堂用早饭,正好也给陈衙内亲自道个谢。奴这就带小娘子过去了。” 程氏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也只笑着点头。 外头肩與早就等着九娘。九娘心中诧异,虽然她心知肚明,昨夜老夫人给她那三板子听着声音响脆,却绝对没有打四娘七娘打得重。这又是赐女使又接她去吃饭,是看在她还算懂事的份上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翠微堂的宴息厅里,老夫人正拉着陈太初的手在榻上说话。 九娘却身不由己地盯着那一桌子的碗盆碟盘看。香味阵阵传来,她赶紧咽了咽口水,上前给老夫人行礼,又对着陈太初行了谢礼。 老夫人将她拉起来,仔细看了看她的左手,肿还是肿着,皮没破,油光发亮:“呦,婆婆看着,阿妧今日尽管吃这个油饼就够,给婆婆省个十几文钱。” 九娘小鼻子凑近闻了闻,认真地抬起脸:“婆婆!这个隔夜的,一点儿也不香。还是给阿妧吃个新鲜的吧。” 陈太初咳了两声,也没掩得住笑。一屋子的人都被这一老一小给逗得哈哈大笑。 桌上早摆了各色点心,看得出老夫人吃得精细,两样羹点是粉羹、群仙羹。配了四色包子。另有蒸饼油饼胡饼。中间放着煎鱼、白切羊肉、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六七样小菜,奶酪、羊奶俱全。另有小个儿馄饨三碗,旁边几个小碟子里却配了茱萸、花椒、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等辛辣调料,竟然还有一碟子藙(读毅字)辣油。 九娘忍着口水,笑着说:“姨娘说过婆婆爱吃甜也爱吃辣。” 老夫人一怔,摇着头笑:“阿林啊,当年就是翠微堂嘴最馋的,看到吃的就走不动路,她也爱吃辣,能吃辣。爱吃的人哪,都没什么心眼儿。” 陈太初好不容易绷住了脸,这话,用在九娘身上,把最后那个“没”改成“好多”,特别合适。 九娘瞪大眼睛一脸期盼说:“婆婆,我也想尝尝辣是什么味道。”来了孟府,她就没吃到过辣,嘴里总觉得没味道。以前举家初搬来京城,她带了多少辛辣料,还是架不住一家子都爱吃,没几个月就吃完了。外头买的又总觉得不如眉州的好。后来干脆自己在院子里种了茱萸、花椒和芥菜,一边打喷嚏一边磨花椒粉和芥辣末。到了重阳九月初九,她总会用一份茱萸同十份的猪油一起熬出极香极辣的藙辣油。苏瞻那时外放在杭州,写信来求“阿玞吾妻,厨下藙油见底,速救速救。” 老夫人笑着用象牙箸沾了点藙辣油,点在九娘迫不及待伸出来的小舌尖上。 陈太初实在忍俊不禁,转过头去肩膀微耸,这小丫头大眼睛吧嗒吧嗒,伸着尖尖小舌头,活像宫里四公主养的那番邦进贡来的巴儿狗。 翠微堂服侍的众人也都抿了嘴等着看笑话。六娘小时候也是好奇这辣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才沾了一口,竟然眼睛鼻子嘴巴都通红起来,哭得那个可怜。有那会看眼色的侍女,已经准备出去要冷水和帕子来给九娘擦眼泪。 却不想九娘沾了一口,咽了一大口的口水,笑眯眯地问:“婆婆我还要。” 老夫人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啊呀,这么多孙女儿,总算有一个能和我一起吃辣的了。快,玉簪给她也弄一碟子。” 屋里一片笑声。 九娘摸着鼓囊囊的小肚皮,重生以来从未吃得这么满意过,竟然忍不住连打了两个饱嗝,羞得她只能红了面皮,心里默念:我七岁,我七岁,我才七岁。 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放下茶盏指着她说:“这也是个上梁的猴儿,和你二哥一个样。” 待陈太初要走,老夫人又让贞娘递了礼单给他,只说是给他爹娘的。 陈太初欣然谢过,拍拍九娘的小脑袋,依礼拜别而去。 老夫人让九娘在榻前坐了,正色说:“阿妧,昨日婆婆打了你,冤枉不冤枉?” 九娘摇摇头:“是阿妧做错事了。我记住了。” 老夫人点点头:“你这次进了乙班,好多人会看着你。人家怎么看你,别放在心上。但你自己可要看好自己,千万别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也别给自己定什么大志向。什么才女的名头,咱们家用不着。你只管好好地听先生的话,做好自己的课业,别在意什么名次和甲班,更不许为了公主侍读的名头太过用力。像你六姐就好,没有甲班就没有甲班,该怎样就怎样,若是为了这个还要哭上几天,郁郁寡欢,婆婆肯定要骂的。这万事过了头,就太累。累了,就伤神伤身。这做孩子的,伤了自己,就是不孝不义。” 九娘心里一阵暖意,老夫人的说法极其新鲜,可细细思量,却也有道理。前世爹爹写信总是让她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做太多事。可她自己以前总是喜欢想,喜欢做,喜欢照顾好所有的人,料理好所有的事。她喜欢自己说出那些话时苏瞻的眼睛亮得惊人,笑得敞怀。她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和自己赌起了气,一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劲儿,果然就尽了。最后也果然,苦了她最在意的阿昉。 老夫人看着她眼里含了两泡泪,就挂挂她的小鼻子笑:“婆婆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中午让玉簪多给你些花椒油,拌在面里,看你敢不敢吃。” 九娘顿时呛了一下,咳嗽连连。又笑倒了翠微堂一众人。 *** 过了两日,就是初八,四娘十岁生辰。因习俗是家中有尊长在,小辈不做庆贺。程氏按例赏了阮氏一些尺头,一根银钗,给四娘置备了两身新衣裳,一根金钗。各房也按例送了贺礼来。 待夜里众人请过安都退了。九娘看着榻上捧着茶盏的孟建,心底暗叹一口气,她思虑了好些天,希望孟建能领会她的意思。 九娘忽地问:“爹爹,你什么时候去宰相舅舅家?” 孟建也不在意:“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九娘眨眨眼睛:“哦,我想起清明那天在庙里,苏家的哥哥还同我说了好些话。” 程氏一惊:“啊?阿昉?他同你说了什么?你这孩子,怎么过去这么多天才想起来!” 九娘歪了小脑袋做沉思状。 孟建搁下茶盏,朝她招手:“别急,过来爹爹这里,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九娘走近两步,慢吞吞地说:“苏家哥哥说,他娘亲家里没人了,留下的什么田啊屋子啊钱啊还有什么书院都没人管,他爹爹为这个发愁呢。他还说他做儿子的,不能替爹爹分忧很难过。” 孟建和程氏对视一眼,柔声道:“好孩子,他还说什么了?” 九娘歪着头想了想:“还说他一眼就看出我为什么是饿坏了——” 程氏一愣,随即打断她:“好了好了,知道了,下回去表舅家里可别总盯着吃的。你先去睡吧。明日你们几个就回学堂了。记得听先生话,别和姐姐们闹别扭,散了学一起回来,记住了?” 九娘屈了屈膝,带着慈姑和玉簪告退。林氏却在半路上候着她,一脸紧张地问:“你怎么留在屋里那么久?郎君和娘子说你什么了吗?”她自从那天对孟建闹了一场,一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看着却没什么动静,更加坐立不安。一看到九娘还没出来,不由得格外紧张,问东问西。九娘吃不消她啰嗦,只能安慰她一番,把她打发去十一郎屋里去了。 进了听香阁,就见阮氏正和四娘在花厅里说话,四娘脸上还带着泪。见了九娘,阮氏赶紧站了起来行礼,又递了一样物事过来,竟是那个折腾来折腾去换了好多手的金镯子。 阮氏一脸诚意:“多谢九娘有心,可四娘说了,这个镯子,是舅母特地送你的,她万万不能收。姨娘见识浅薄,你别放在心上。” 四娘只默默低了头,也不言语。 九娘吃不准阮氏要做什么,只能示意玉簪先收起来,笑着说:“那我改日再补一份礼给四姐。” 回东暖阁时,九娘却留意到四娘手边搁着的那只瘿木梳妆匣,该是阮氏私下送来的。 那匣子看着黑底金漆缠枝纹样式很简单。可这样的梳妆匣,她前世也有一个。那匣子底下当有个“俞记箱匣,名家驰誉”的铭记。匣子里面配置了玳瑁梳、玉剔帚、玉缸、玉盒等梳具,样式取秦汉古旧之风,件件古朴,整套要卖百贯钱。当年苏瞻买来送给她,笑着说两个月俸禄换了一只匣子,以后可得允许他替娘子梳妆插簪了。结果她嫌他梳得头皮疼又挽不起像样的发髻,被他折腾了几日,特地也去了俞家箱匣铺,买了一件豆瓣楠的文具匣送给苏瞻,笑着说偷了嫁妆换了一只匣子,一匣换一匣,以后郎君可得放过她的头发了。气得苏瞻直跳脚。 现在换了十七娘,恐怕梳得再疼,也会笑着忍着吧。将夫君视为天,她王妋从来没做到。 蓦然,九娘想到,阮氏和林氏一样,一个月不过两贯钱的月钱,她哪里来的钱,给四娘置办俞记的梳妆匣?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一,十月二十四日,大吉大利。 小麦宜:入V,更新一万字少一千。 天使宜:订阅包养作者,看九千字长更新,留言打2分,坐等收红包。 ——表哥小剧场—— 苏昉:九娘和我娘一样,爱吃辣。 九娘:废话!我就是你娘! 苏昉:我也爱吃辣,表妹给我做碗担担面或者重庆小面吧? 九娘:好!两个都做。 太初:九娘和我爹一样,爱吃辣。 九娘:你爹是去甘肃打仗,才吃辣的。我是天生的。等级有差距。 太初:我也爱吃辣,表妹给我做碗一清二白三绿四红的兰州拉面好不好? 九娘:好,给你还烤五根羊肉串! 赵栩:九娘和很多人一样,爱吃辣。 九娘翻了个白眼。 赵栩:我——也爱吃辣。 九娘:你一吃辣就掉脸红鼻子红好吗?还掉眼泪。 赵栩:我不管,我要吃红油抄手。 ...... 九娘在赵栩手上泼了一勺红油,拎起他的手在空中来回抄了几下:“饱了吗?” 赵栩...... 第21章 初春的夜风都熏染着慵懒的味道。隋炀帝时开掘的通济渠贯穿汴梁,时称汴河。上有桥梁一十三座,四大水门。 汴河上有州桥夜市。三更梆子敲过,从州桥南直到朱雀门,一直到龙津桥,都依旧熙熙攘攘,车马阗拥,热闹非凡。一个身穿玄色窄袖短衣长裤,打着绑腿,穿着一双蒲鞋,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和一顶竹笠,头戴玄色额儿的年轻壮汉,从王家水饭出来,同几个皂衣短衫的汉子道了别,朝御街方向而行。 他手里提了一个油纸包,因身上的大背囊挤到旁人,不住地道歉。 隔壁曹家从食的掌柜娘子眼睛一亮:“高大郎回来了?” 那高大郎笑着唱了个偌:“曹娘子安好。” 曹娘子看着他手中的油纸包笑道:“还是鳝鱼包子?” 那高大郎的魁梧背影却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他一路向北,沿着御街一侧直到了宣德楼,朝东面的右掖门而去,沿路值夜的禁军,大多和他相熟,纷纷艳羡他手里的鹿家鳝鱼包子。 此时,皇城东南角的右掖门和北廊之间的两府八位依然灯火通明。 这里是成宗朝营造的第一批官邸,也是至今唯一的官邸。里面住着门下、中书两府的八位相公。称作两府八位,既解决了相公们僦舍而居的困难,也方便相公们处理加急公文,更避免了省吏送文件去相公私宅呈押而泄漏机密的可能。 苏瞻虽然三年前升做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拜了次相,却是刚刚搬入两府八位不久。原先苏家在百家巷里租的房舍,依旧还保留着。 官邸书房中,苏瞻和幕僚们正在商议今日政事,刚刚议完,几个幕僚笑着说即将旬休,该让相公请客去吃顿好的。外面小吏来报:“小高大人回来了。” 众幕僚们识趣地起身告退。少顷外头已经听见高大郎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声音爽朗热情。 苏瞻揉了揉眉心。高似大步垮了进来,风尘仆仆。 苏瞻打开高似递上的文件,仔细看了看,松了一口气问:“赵昪眼下怎么样?还稳得住吗?” 高似笑着说:“赵大人十分地稳妥,杭州城也刚刚稳妥,小的回来时,米价刚刚落回来,难民也已经安置好了。湖广两地的米还在源源不断进浙。赵大人也依旧十分地猖狂,还和小的说,当年相公您因罪入狱,出来后就跨过别人几十年也跨不过去的坎儿,进了中书省。他要是也因此坐个牢,说不定也能来两府混个好位子。还说他好几年没吃上相公做的菜,想得嘴里淡出鸟来了。” 苏瞻失笑:“这个赵昪!御史台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大人那边的人比小的早了三天回京,恐怕没几天就要弹劾赵大人了。” 苏瞻垂目低笑:“张子厚这么多年,还不死心。他当年想踩着我进中书省,如今这是要踩着赵昪进门下省呢。” 高似顿了顿,敛目低声说:“清明那日,张大人又去了开宝寺,给先夫人添了一盏长明灯。” 苏瞻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随他去罢。” 高似不语。苏瞻抬起头:“怎么?他还做了什么好事?” “张大人——” “说吧。”苏瞻扬了扬眉,高似并不是吞吞吐吐的性子。 高似低了头:“钱五留了信给小的,说张大人前些时买了个婢女,却没入府,把人安置在百家巷的李家正店——” 苏瞻沉吟不语。 高似硬着头皮说:“钱五看着有点眼熟,就顺手在开封府查了身契,是从幽州买来的,名叫王——晚词。” 苏瞻手上一停,半晌后却笑了一声:“是我家原来那个晚词?” 高似头更低了:“钱五说特地查了牙行的契约底单,是先夫人身边的那位女使,现在是贱籍。” 房内一片死寂。高似只觉得上首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头顶心,背上慢慢沁出一层汗来。 苏瞻又笑了,喃喃道:“张子厚,张子厚!张子厚......” 高似只觉得他的笑声里渗着说不出的冰冷。 良久,苏瞻吁出一口气:“他这是疑心上我了,要跟我不死不休呢。先不管他便是。孟家的事可查出眉目了?” 高似点了点头,递上一叠子案卷:“相公上次疑心孟家出了事。钱五他们就去查了,眼下查到的,就是孟三亏空了十万余贯,大概连着程娘子的嫁妆也在里头,都折在那年香药引一案里了。” 苏瞻一怔:“孟叔常当年竟然也买了香药引?”他仔细翻看手中的案卷。越看越心惊,怪不得那个胖嘟嘟的小娘子不经意地说出家中日常竟然拮据到那个地步了。 高似看着苏瞻皱起眉头,上前一步禀告:“当年好几十位重金买香药引和犀象引的,都是通过一个诨号叫做万事通的中人。这人当年和户部、工部还有三司里的不少大人来往甚密,他一贯做中人,名声也算可靠。后来买钞场平了香药引。这人还卖了祖屋,出面替些走投无路的商贾收了许多香药引犀象引。街坊里提到他,也都竖个大拇指称他有义气。只是来年在南通巷,有大商贾一口气抛出市面上过半的香药引和犀象引,虽然不曾露面,但钱五去查了交引底单,应该就是他,算下来所赚逾三千万贯。只是南通巷素来认引不认人,没什么人留心到此人身上。” 苏瞻想了想:“当年香药引案,牵连甚广,买钞场入狱官员多达七个。三司的盐铁副使、度支副使都换了人。甚至后来改制时废除了三司,将盐铁、度支和户都拨回工部和户部管辖,现在看来,这小小的香药引案,很有意思。那万事通现在人呢?” 高似道:“钱五说,那万事通是香药引案两年后忽然举家迁往泉州的。但他去泉州时,还带走了三户人家,不是部曲也不是奴婢,都算他家的客户。钱五查了当时的户籍和路引,有一家倒和孟家有些干系。” 苏瞻一抬眉头。高似回道:“那家客户男丁姓阮,查看丁帐和租税薄,只有他一个男丁,看不出什么。结果从他家以前坊郭户的记录上,才发现这家应该就是程娘子房里妾侍,阮氏的哥哥一家。” 苏瞻的食指轻轻敲在桌面上。 高似继续道:“钱五亲自领了中书省和刑部的帖子,去了泉州。泉州的事,恐怕要等他月底回来才知道。” 书房中静悄悄的,只有那笃笃笃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 门口的小厮提了声音:“禀告郎君:外头小钱大人有急信送来给小高大人。” 高似出去收了信,拆开看了,递给苏瞻:“钱五手下的人来报,今日俞记箱匣往孟府三房送了一只梳妆匣。瘿木黑底金漆缠枝纹的。俞记那边查探了,三百贯,付的交子,伙计只记得是位带了帷帽的娘子买的。” 那笃笃笃的声音骤停。 天色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汴河两侧的垂柳也渐渐看得出妖娆的翠绿。 苏瞻依然一个人静坐在书房中。茶刚刚换过热的,书案上的鳝鱼包子已经凉了,散发出些腥味。 瘿木黑底金漆缠枝纹的俞记梳妆匣,当年他买的时候,一百五十贯。如今,要三百贯了。那匣子,阿昉收得好好的,日后留给他的娘子梳妆吧。阿昉心细手巧,必然不会像他那般笨拙无措,总是让她疼得眼泪直掉。 芳魂已渺,徒留惘然。 五更梆子沿着右掖门敲了过去,这时候,门桥市井都开了,早市已经开始忙碌。上朝的官员们已经上了马,往东华门而来。 苏瞻合上眼,将手中一块碎了的双鱼玉坠放回匣子里,叹了口气,喊了一声:“来人,更衣。” *** 早市的观音院门口叫卖声此起彼伏。孟家的牛车,缓慢地停停走走。 六娘掀开车帘,笑着说:“九妹那天就是坐在这里被陈家表哥捡到了?” 九娘点点头。 “真是可惜,你看那家凌家馄饨,可是汴京城最好吃的馄饨!下次我们禀告了婆婆,一起来吃好不好?”六娘笑眯眯指给她看。 九娘笑眯眯点头,是啊,真好吃。牛车慢腾腾地挪过去。九娘看着凌娘子将那白白胖胖的馄饨撒下到水里煮熟了,竹篱捞出来,干净利落地一上一下甩三回,沥了水。旁边那白瓷青边大碗里,早盛满一碗用长长的猪筒骨、鸡架、鳝骨一直熬啊熬出来的清汤。白胖馄饨们往里一躺,上头撒一把碧绿葱叶,还有炸得金黄的蒜茸茸,热气腾腾地,被端到了后面的小矮桌上。一碗一碗又一碗。 九娘咕噜噜咽了口唾液。 七娘冷哼了一声:“就知道吃!那馄饨有什么好吃的,里头尽是些野菜,会塞在我牙缝里,难受得要死。” 四娘点头:“我也觉得是,还是我们家的鸡汤馄饨更好吃,里头包着虾仁,鲜甜之极。比这种市井小吃不知道胜出多少。九妹在这吃食上,还是要好好跟七妹学学。” 六娘摇摇头:“诗经还分风雅颂。这民间的东西也有民间的好。四姐未免有些以偏概全了。我就是跟着婆婆来吃的。婆婆说了,连太后都喜爱凌家馄饨呢,还夸奖她家馄饨里的野草独具风味,让人有踏青之意,如沐春风呢。” 九娘却凑过去盯着七娘的牙齿:“七姐?你是不是牙缝有些宽稀?慈姑说过,刚长出来的牙,如果隔得远了,每晚用手把它俩靠靠拢,一两个月它们肯定就能挨得紧紧的。” 苏昉出牙的时候门牙间有缝,她请教了一位老大夫,大夫说现在根基不稳,可以人力调治。她坚持捏了两个月,真的捏好了。 七娘赶紧躲开她的手:“脏死了!谁要把手伸到嘴里啊!你真是!” 六娘却很好奇:“真的吗?慈姑懂得可多了呢。你看看我的,我这边上的牙刚出,还能再靠拢些吗?吃饭时总有肉丝会卡在里头,难受死了。” 九娘认真地拨了一拨,看看那牙才出了一大半,叠在左边牙前头,离右边的牙老远,点点头:“肯定能,六姐你夜里漱了口,让乳母替你这样拨个一刻钟。” 四娘和七娘也凑过来看,既觉得离谱又觉得好笑。这车里倒热闹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对香药引犀象引不清楚或忘记的读者,可以再看一下第九章。 2、两宋对户籍的管理比唐朝更松散些,六大类户籍管理(五等丁产簿、丁帐、租税簿、租税帐等等)都只会记录男丁,没有女人在案。坊郭户是指你家在这个城市定居一年,就可以领到本地户籍,这个上头会记载全家人口,并且三年一换,男女老少都要被管理人员过目确认。客户类似于主户的佃农,但算良民,而且随时可转换成主户。 3、盐铁、度支、户都,是北宋三司下辖,也就是财政部门。宋朝法、财、政、军事,都是独立的。但三司比较多灾多难,设和撤很多次。官员更替也很多。 4、牙齿这个玩意儿,张爱玲女士邻近三十岁才去整牙。是很有必要弄好的,整牙后整个面部线条会更柔和,下巴线条更美,显脸小。宋朝已经有卖猪鬃做的牙刷,呵呵,不会有什么柳条刷牙的事儿的。 第22章 孟家四姐妹一踏入课舍。原本闹哄哄的乙班课舍瞬间静了下来,又瞬间恢复如常。 小娘子们纷纷上前,问候六娘的身子。张蕊珠牵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几天不来,瘦了好多。中午你的女使可省心了,不用帮你吃饭了。” 小娘子们哄笑起来,又围着六娘问她寒食节都去哪里玩了。 四娘和七娘看了又看,实在无人理睬她们,也插不进话,没几下,两个人竟被挤了出来,看着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有问有答,又笑又闹。两人只能郁郁地去到自己座位上。抬头一看,那矮胖小人儿早已经坐好,连书袋里的文具都已一一摆放好了。 这个不上心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别人不理你有多难过吗?她根本不知道,要是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你,你有多难熬。真笨!七娘想起昨夜娘再三叮嘱自己的话,看了人群一眼,咬了咬唇,低下头翻开书本。 女学的舍监娘子看到来用饭的孟家四姐妹时,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她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第一次见到姐妹间打成一团的。 七娘看到舍监娘子的脸色,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跟着六娘进去了。 舍监娘子竖着耳朵,总算这顿饭太太平平地用完了。女使们捧着空了的餐盘鱼贯而出,又各自泡好茶汤送进去。屋里的小娘子们也开始叽叽喳喳了。 张蕊珠关切地问九娘:“小九娘,那天散学,你和你四姐七姐走散了,后来没事吧?” 刚起来的叽喳声又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九娘。 站在九娘身边的玉簪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刚要上前,九娘已抬起头来说:“谢谢张姐姐关心,可我没有和姐姐们走散啊。” 四娘七娘和六娘都一呆。 张蕊珠面露讶色:“那天她们找了你许久,也没找到,我后来才知道丙班的那位小娘子指错了人,那是她们追到你了吗?” 九娘笑道:“我听见姐姐们在问你了。那天我有些生气,就想着作弄姐姐们,早早地装作如厕,其实是跑出去藏在车里的案几下头。后来猛地跳出来,她们果然被我吓了一大跳。” 张蕊珠面色怪异,看向四娘和七娘。七娘眨了眨眼睛:“嗯,这个坏——蛋!吓——吓死我了。”四娘已经反应过来,笑着说:“是,我也被吓了一大跳。我家九娘最最调皮了,其实我们三个最亲近不过,在家也是这么没规矩闹来闹去的。让大家见笑了。” 一屋子小娘子们除了六娘,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吓死人了,走散了?还了得? 九娘眨眨眼:“唉!谁知道七姐因为新褙子被我抹脏了,她小气得很,回去告了我一大状。娘一生气,把连翘都换了呢,说以后让玉簪姐姐好好管着我,不许我再调皮,还因为我躲藏起来害得姐姐们担心,打了我三戒尺。”她伸出肥嘟嘟小手:“张姐姐,谢谢你那么晚还送御药来,七姐都给我擦了,不过,恐怕外头的人都以为你送药是给我七姐用的。” 她对着七娘做了个鬼脸:“七姐,你替我担了个调皮捣蛋的名声,我就不怪你害我挨板子啦。” 张蕊珠笑了笑:“看着你这么乖巧可爱,原来这么调皮。那药有用就好。” 六娘过来,拢着九娘的小肩膀说:“连我家婆婆都说九娘像我二哥,是猴儿一样的性子呢。也就是七娘还总是和她较真,两个人总爱吵吵闹闹的。可兄弟姐妹之间,如果太有礼了,也很无趣吧。” 小娘子们不由得点点头。六娘捂了嘴笑:“你们可不能对外说哦。今年元宵节,婆婆带我去慈宁殿,结果那天六皇子竟然追着四皇子和五皇子打,两位皇子被打得鼻青眼肿地逃来慈宁殿哭诉呢,只因为他们弄坏了六皇子自己做的一个灯笼!” 小娘子们不由得惊叹起来。九娘也好奇地仰起脸等着下文。 六娘看了看大家,笑着说:“太后气得啊,直说六皇子顽劣,要狠狠地打上几板子才是。可你们猜官家怎么说的?” 众人屏息摇头。九娘却无声地笑了,她前世虽和今上没见过几次,却知道那是位最通情达理心肠柔软的。 六娘说:“官家说啊,这天家骨肉,需先是骨肉,再是天家。六郎这样做,是真当他们是哥哥,心里亲近着呢。” 小娘子们都发出了“哇——”的叹声,纷纷赞颂官家真是天子仁德,见识非凡。 六娘笑道:“最后啊,官家只让六皇子给哥哥们做两个灯笼就算了,反而训斥四皇子五皇子擅自损毁他人财物,行为不当,罚了他们一个月的俸禄给六皇子做补偿呢。” 四娘和七娘不免也都露出神往之色。她们从来没有机会进过宫,更别说像六娘这样,一年总有几次要觐见太后,甚至遇到官家、圣人,还有那些年轻英俊的皇子们和高贵美丽的公主们。 六娘亲热地挽过七娘:“所以啊,我家的姐妹们,倒是学了六皇子的风范,骨肉之间,纵有打闹,可心里亲近着呢。” 七娘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自己平时欺负小胖妞,也是因为把她当成亲妹妹才下得了手吧,要是她是二房的长房的,她可懒得理! 张蕊珠含着笑说:“原来是这样,六娘你说得这么精彩,简直比那瓦子里的说书人还要胜上一筹!听得我这心啊,吊起来,噗通又落了地。听说六皇子酷似他母妃陈婕妤,真是好奇一个人怎么美才能美到那个程度呢?” 六娘收了笑容:“姐姐请慎言,这就不是我们能妄想和非议的了。” 张蕊珠面上一红,点头道:“是,蕊珠失礼,受教了。” 庑廊下钟声再起。最后剩下的四姐妹面面相觑。六娘长长吁了口气:“多亏了九妹了。” 九娘清脆的声音落在地面:“六姐,张姐姐是故意那样问我的吗?” 四娘六娘和七娘都一愣。七娘摇头:“才不会,胡说。张姐姐人最好了,她就是关心你而已。” 四娘低了头不语。六娘牵了九娘的手:“不管别人故意不故意,婆婆说的总没错,我们是一家子骨肉,是打不散的。”她停下脚,小声说:“其实六皇子打人的事是婆婆昨夜告诉我的,那天元宵节进宫后我只待在偏殿吃点心,什么也不知道。” 她看着三个姐妹傻了的脸,笑着说:“婆婆什么都替我们想到了呢,我哪里会说这许多话。”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九娘想起赵栩一脸痞相横眉竖目追着人打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再回到乙班课舍里,那些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又恢复了对四娘七娘的亲热,连带着也对九娘亲近起来。 *** 初十这日,酉时差一刻,孟建骑着马,带着两个小厮,进了东华门边的百家巷。 想起上一次他来还是荣国夫人大殓那天。阿程是苏瞻嫡亲的舅家表妹,三房却连张丧帖都没收到,阿程坚持跟着长房来吊唁。苏瞻竟当没看见他们似的。想想也真是恼火,苏程二族虽然绝交,阿程是出嫁女,好歹也应该给孟家些许面子。好在今日终于能理直气壮地登门了,不是自己求来的,可是宰相大人亲口邀请的。 角门的门子一听是孟家的三郎君,便笑眯眯地迎了进去:“郎君交待过的,孟大人里面请。” 书房中苏瞻一边写字,一边和苏昉谈论课业:“先帝时,杨相公把国子监的诗词课业全都取消,是因为他认为诗词歌赋华而不实。现如今,翰林院上书了好几回,中书省也议了许久。你还有两年就要入太学,你来说说这诗赋要不要列入科举考试内。” 苏昉两岁识字,四岁作诗,如今在国子监读了四年,听了苏瞻的问话,不慌不忙,略加思忖后答道:“儿子认为,应该恢复诗赋课业,但要作为科举内容,恐怕有待斟酌。” 苏瞻手上一顿,搁下笔,坐了下来。他抬起眼,案前挺立的七尺少年郎,眉目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神色却沉静,他这几年很少看见阿昉笑,他笑起来其实更好看,眉眼弯弯,灵动活泼,肖似他母亲。 “哦?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爹爹请恕儿子放肆了。现在小学授课都以《三经新义》为准。科举进士,以策论和经义为题。但儿子记得母亲曾说过,取士之道,当先德行后才学。诗词歌赋虽然华而不实,却看得出一个人真正的心胸和性格。李青莲豪爽狂放,难以恪守规矩必然仕途艰难。李后主柔弱多愁,无坚韧守业之心。正如杨相公诗词精巧凝练,却也有孤独清高之意,所以政见上少有回转的余地。但如果将诗赋又列入科举,一来恐怕朝廷朝令夕改,会招来非议,二来对这几十年没学过诗词歌赋的学子,会不会很不公平?还有武举恐怕也会举步维艰。”苏昉年纪虽小,却娓娓道来,语气平缓,不急不躁。 书房里一片寂静。苏瞻点点头,又是欣慰,又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你说的很有道理,在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孩子,受他母亲影响至深,从来没有人云亦云唯唯诺诺过。但也一样固执己见,多思多想。 苏昉的眼神落在书案后,这个丰神俊秀正当盛年的一国宰相,是他的父亲。父亲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他看得出。然而他并无丝毫欣喜,似乎苏瞻的肯定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他其实知道爹爹不太喜欢他总是提起母亲,可,他,到底不愿意除了他自己,就再没有人记得母亲了。 苏瞻的食指轻轻敲着书案,沉吟片刻后说:“你在国子监读了这几年,我看今年的几位小学博士,教学死板了些。不如去外面看看,历练一番。你表姑父孟家的过云阁,藏有不少古籍珍品,我想让你去孟家族学里读个一两年,再考太学。他家郎君也多,嫡出的几个孩子品性都不错,你也能结识一些知交好友。阿昉,你觉得怎么样?”说完才觉得最后那句是他母亲的口头禅。 苏昉一怔,随即恭身答道:“孩儿谨遵爹爹的吩咐。我也想去多看看外面的先生们是怎么授课的。孟家有位唤作彦卿的郎君,十三岁进了太学。儿子拜读过这位学兄的文章,璧坐玑驰,辞无所假,阿昉远远不如他。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孟氏族学肯定有过人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两年儿子看太学里,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们大多只是挂了名,极少前来听课。可小学里,却日日满员,许多学生只能站着听课,十分可惜。” 苏瞻点点头:“这个倒是由来已久的弊病。吕祭酒和几位太学博士们也都上了书,礼部还在议。你身在小学,能观察到太学,一叶知秋见微知著,都是好事。但切记谨言慎行才是。” 苏昉应了声是。外面小厮来报孟大人到了。 “你也见一见表姑父,日后少不了要劳烦他的。”苏瞻让请孟建进来。 孟建虽然心里有了谱,仍然忍不住捏了把汗。进了门就要行礼,苏瞻一把扶住:“叔常无需多礼,大郎来见过你表姑父。” 苏昉上前行了礼,他儿时跟着母亲去过几次孟家,无非是道喜祝寿,并没和孟家的郎君们见过几回,现在看到这个表姑父倒也一表人才,只是他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这样的人,按母亲说的,无大才可用,也无什么大害,不能放在需要动嘴的地方,只能放在动手的地方。 苏瞻先将打算让苏昉去孟氏族学附学的事一说,孟建大喜:“大郎四岁能诗,六岁作赋,有神童之名,能来我孟家上学,是我孟家的荣耀啊。表哥且放心,我回去和爹爹二哥说了,肯定好好安排。” 苏瞻淡然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们做长辈的,别太宠他,只当他一个普通附学的学生就是,能让他去过云楼看一看书,已经是优待了。” 孟建喜上眉梢:“表哥放心,以大郎的资质,过云楼任他翻阅抄写。我二哥求才若渴,大郎能来,他肯定高兴。”他一转念,又说:“表哥,我在家里准备好客房小厮,大郎若看书晚了,干脆就留住在家里,还省了来去的时间。” 苏昉上前道了谢,才想起来,那个胖乎乎的小九娘,原来是这个姑父的女儿,竟然一天只给她吃两餐,顿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他神情淡淡地先行告退。 一出门,庑廊下正好遇到王璎提着食篮,带着几个侍女过来。苏昉淡淡地行了个礼:“姨母安好。” 王璎脸上一僵,只轻声说:“阿昉,我让人把汤水送到你房里了,你读书辛苦,记得也补一补。” 苏昉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作了个揖:“多谢姨母关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璎看着苏昉的背影,咬了咬唇,这么久了,在这个家里他始终不肯称自己母亲,就算在外面,他也是能省就省。可郎君竟然总说不要逼他。真是!她转身正待要敲门。门口的小厮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还请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时不见人。” 我难道也是这类不见的“人”吗?王璎一怔:“我也不能进吗?” 小厮敛目垂首,却不让开:“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违背。”心里却犯嘀咕:您是夫人没错,上个月小的放您进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么惹恼了郎君,害得小的挨了十板子,到现在屁股还疼着呢。 王璎侧耳听听,书房里无人出声。她扬起下巴,吸了口气,转身道:“我们回去罢。”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提篮,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微颤的手。 *** 苏昉回到自己房里,他的乳母燕氏正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小厮们一个也不在屋里。 苏昉看到桌上那盅汤水,坐了下来揭开盖子看了眼,皱眉问:“燕姑姑,这个怎么还留着?” 燕氏上来蹲下身,握了他的手:“大郎,你奶哥哥昨日回来了。” 苏昉一愣,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没信儿也没事,毕竟已经快三年了,当年的人事早已变迁,查起来肯定不会顺遂。倒是辛苦哥哥总是在外奔波,过年都不曾回来,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要查个明白,问个清楚,连累哥哥受苦了。” 燕氏忍着泪摇头:“不,他心甘情愿的,他的命是你娘救回来的,就算不是为了大郎你,我和你哥哥也要查个清楚,不能让你娘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她哽咽起来:“老天保佑,这次总算找到人了,有信儿,有信儿了。” 苏昉的手一紧,竟然不敢开口问,耳朵嗡嗡地响起来,心跳如擂鼓,眼睛立刻模糊起来,胸口也不住地起伏。燕氏含着泪轻轻拍着他,等他平复。 三年前,他才八岁,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没了娘。他的娘,什么都会,每天笑盈盈,她在哪里,哪里就光堂明亮。 娘没了的那夜。爹爹亲自拿了娘的上衣,牵着他的手爬上屋顶,面朝北大喊三声:“阿玞归来!阿玞归来!阿玞归来!”他跟着哑着嗓子喊了十几遍“娘你回来!”可娘再也回不来了。 爹爹亲手给他换上了白色麻衣,和他一起披发赤脚,亲手给娘洗头洗澡,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他记得娘以前总是笑眯眯地拿着小银剪给他剪脚趾甲,刮着他的鼻子说:“有力长发,无力才长甲,看来阿昉最近读书太累了,指甲这么长,要多吃两碗饭早些睡多练练射箭哦。”可他找不到娘有什么指甲能剪的,那娘应该是有力气才对,为什么会死呢。 他还记得爹爹那夜把自己脖颈里挂的双鱼玉坠亲手放到娘的口里,替娘换上新衣服。那件红色的妆花褙子,是娘病里订做的,好看得很。 他边哭边跟着爹爹折绢帛,看着爹爹折出一个人的样子来,左边写了娘的生辰,右边写了娘的忌辰,让他放在灵座前头。他又怕又累又困,可撑着看爹爹写了一夜的丧帖。一张一张又一张,他不想睡也不肯睡,却还是睡过去了。 可是,娘大殓那天,他跪了一夜,想去帐幔后头找晚词姐姐要些水喝。风一吹,他却看见另一边被风掀起的帐幔后头,爹爹低头背对着他坐着,一身素服的姨母侧身递给爹爹一碗汤水,似乎还提到了他的名字。他虽然才八岁,可竟然看得出姨母脸上有一种藏也藏不住的高兴。为什么娘死了,姨母还会高兴?他看不到背对他坐着的爹爹是什么神情,只看到他慢慢接过了汤水。 风一歇,那帐幔坠了下来。他回到娘的灵前,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娘前些时忽然对爹爹那么冷淡。等出殡回来,他就发现娘房里的晚诗晚词姐姐都不见了。 有些事,堵在他心里,一日一日,一夜一夜,一个月,一年。直到有一天爹爹告诉他,给娘守完三年孝后要娶姨母,好有个母亲继续照顾他,让他安心好好读书。他总是无法不去想,娘,你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和姨母有干系吗?甚至——他不敢再想下去。他终于忍不住同燕姑说了,才知道燕姑竟然和他想的一样。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疑心娘的死因。 等他耳朵里好不容易宁静下来,才听燕姑说道:“晚词和晚诗她们当年出了府,不知为何就被判成贱籍,贱卖去了大名府,后来又被卖去蓟州。你哥哥找到的时候,两个人都被卖到幽州了。只是你哥哥晚到了十多天,晚词刚被人买走。晚诗那孩子早得了肺痨,话都说不出,看着你哥哥只知道哭着摇头。”她哽咽着说:“大郎你要问的话,你哥哥都替你问了。” 苏昉盯着她,手里渗出了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外来。 *** 九娘这夜一直在等孟建回来,让慈姑小心翼翼地去打探了好几回。 直到亥正,慈姑才回房,告诉她郎君回来了,挺高兴的,还让厨房备了酒菜送去正屋。九娘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只要这世这对便宜爹娘不要太愚笨,不太贪心,想来应该事成了,对他们也只有好处。苏瞻那人,最恨裙带关系。宫里吴贤妃想替爹爹想争个节度使的虚名,最后卡在当时还是中书舍人的苏瞻手里,就是不给用印。官家明示暗示了多少回都给他驳回去了,贤妃找太后哭。还被太后申斥了一顿。 玉簪服侍她上了榻,刚躺下,林氏神秘兮兮地来了,一进门就让九娘把值夜的玉簪遣去外间。 九娘吓了一跳:“姨娘?怎么了?” 林氏忸怩了一下:“你先别生气,我——我刚才去了你上次带我偷听的后罩房那里。听了些事,想着快点来告诉你。不然过了夜我肯定不记得了。” 九娘一愣,噗嗤笑出声来,她听宝相说了那夜林氏没喝酒就壮胆,大闹东小院的事,约莫后来孟建不了了之,没怎么着她,倒养肥了她的胆子。赶紧说她:“姨娘竟然敢一个人跑去听壁角?被捉住可怎么办?” 林氏瞪了眼:“宝相替我守着呢,值夜的婆子还没来,我们就赶紧走了。宝相可真聪明,她还放了一个耳铛在池塘边,说万一被人撞见了,就说是去找耳铛的。” 九娘咦了一声,没想到宝相倒是个有急智的。 林氏这才说:“你爹爹说他要去眉州了,还很高兴地说宰相大人夸他很有字纸之名?” 九娘一愣:“自知之明?” 林氏点头:“对,是这个自织来着。” 九娘掩住了嘴,话是贬还是褒,那位傻爹爹也听不出来。 林氏想了想:“然后你爹爹就和娘子说起了你那位先头的表舅母。娘子说她娘去了才半年,她爹爹就也去了。唉。原来她也早早没了爹娘,也那么可怜。” 九娘抿了唇,眼神黯淡下来。前世里那短短一年间,她先痛失孩子,再痛失娘亲,待回到蜀地,爹爹已经病倒不起三个月有余,还一直瞒着不让她知道。族里的长辈们再三要爹爹过继一个郎君继承长房的香火。可爹爹执意不肯,捧着《户绝资产》说,出嫁女按律可继承家产,硬是托了他在府衙做主簿的好友,立了文书,指明把长房的田产房屋甚至中岩学院都留给她。又强撑着写信给苏瞻,告诉他一切情形。爹爹临走时,牵着她的手笑着说:“你娘这下不孤单了。她胆子小,埋在地下怕得要死。就是爹爹对不起阿玞了。阿玞要好好的,要待自己好一些。爹娘会一起保佑你的。” 林氏低声说:“我听你爹爹说啊,你表舅舅把那位表舅母的嫁妆都交给他打理了。还说你那个什么苏家的表哥要到我们孟家的学堂里进学。真是奇怪。” 九娘的心顿时漏跳了一拍,整个人僵僵的:“姨娘!你再说一遍,我苏家的表哥要什么?” 林氏摇摇头又点点头:“就是给你那个好看的碗的表哥,姓苏的表哥就只有他吧?说是要来族学进学。你说这宰相家的东阁,怎么会来咱们家进学呢,奇怪不奇怪?姨娘弄不懂,反正告诉你总没错。” 九娘一下子睡意全消。阿昉要来孟氏族学附学?虽然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出于什么原因,可就是说阿昉就要离自己很近很近了?甚至天天都有机会能看到? 九娘心花怒放,小手心里全是汗,小脸也红扑扑起来。林氏摸了摸她额头,吓了一跳:“啊呀,怎么突然发起热来了?是姨娘害你着凉了吗?” 九娘笑着摇摇头,拉着她的手:“姨娘,你下次别再去偷听了,给捉住的话,你可惨了。” 林氏捏捏她的手:“没事,我想明白了,大不了被赶回翠微堂捣练一辈子。反正你和十一郎不是能来翠微堂吗?我不怕。”她看看九娘认真的小脸,点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去了。反正也不会有你和十一郎的什么好事。” 林氏走后,玉簪倒了杯茶进来,九娘喝完竟然出了一身汗。慈姑看着她一脸笑容,忍不住问她:“林姨娘这是送了金豆子来给你了?高兴成这样?” 九娘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在榻上滚来滚去,哈哈地笑:“比金豆子还金呢!姨娘真好!”老天爷真有眼,竟把阿昉送到自己身边来了。 九娘被按倒在榻上不许动。慈姑没好气地说:“你姨娘啊,自作聪明,要不是我勾着那值夜婆子说了半天话,就她那头上亮闪闪的银钗,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躲在那里似的。宝相那丫头也是,找东西半夜不带灯笼,黑灯瞎火骗谁呢!” 九娘笑得更厉害了,抱着慈姑不放:“慈姑,你真好,你真厉害,我真开心啊。” 这个春夜,真是温柔。 *** 九娘日日经过族学北角门总忍不住掀开车帘望上一望,那些熙熙攘攘的小郎君里,会不会突然出现阿昉。又数着手指等孟彦弼休沐好去大相国寺,幸好孟彦弼早早就请示了老夫人替她在学里请好了假。 七娘笑话她:“去个大相国寺,就开心成这样。二哥年年都带着我们去玩上几次。没什么意思,人多得很,这里也不许去,那里也不许去,恨不得把我们串成一溜小粽子提在手里。”这个四娘也很有体会:“大三门上都是猫啊狗啊鸟的,气味也难闻。我不喜欢去。还是三月去金明池游琼林苑那才叫好地方。到时候九妹你别高兴得夜夜睡不着。” 九娘笑得更开心,你们都不去才好啊。 六娘看她这么高兴,就说:“你别理七娘,好好去玩就是,回来缺的课业,我帮你补上。” 七娘鼻子里哼一声,不理会她们。 到了十七这日,用了晚饭,翠微堂来了个婆子,说老夫人唤九娘去查课业。 七娘幸灾乐祸:“谁要你明日出去玩耍,婆婆肯定要让你再写十张大字。” 九娘带着玉簪和慈姑,跟着那婆子,过了积翠园。那婆子却顺着垂花门朝北面的抄手游廊去,笑眯眯地说:“小娘子别怪罪老婆子,是二郎逼了老奴来请你去修竹苑看什么宝贝的。” 外院的修竹苑,是各房孙辈小郎君们居住之地。 九娘抿嘴笑了,带着慈姑和玉簪,跟着婆子到了孟彦弼屋里。一看,陈太初也在。 九娘行了礼,好奇地问:“二哥有什么好宝贝给我看?”彦弼却让陈太初招呼九娘,自己出去安排小厮们到角门去搬箱子。 九娘头一回看到学武少年郎的房间,十分好奇,不自觉地伸长脖子四处转悠起来。陈太初跟着这圆滚滚却装作一派大人模样的小丫头,只觉得随时都要笑出声来。 这正屋里外间一张圆桌配四张靠背椅。墙上挂着弓箭,朴刀、□□和宝剑。博古架上乱糟糟堆放着众多玩意儿。 陈太初笑着告诉九娘,那上头竟有不少是他们儿时在大相国寺淘来的物事,连五六年前京中流行的苏郎款式的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都还在,还有几幅李成画的山水插在博古架边上的敞口落地瓶里。 旁边地上一摞子楠木箱子,最上头的盖子还开着,露着一个也开着盖的黑漆小箱子。九娘上前踮起脚尖一瞧,里面却整齐放着一排韘,有个位子空着。 陈太初低头一看笑了:“九妹大概没见过,这是射箭用的,开弓时套在右手拇指上,免得被弓弦伤了手。二哥这些我也有一套一样的,都是我爹爹从西夏带回来的。你摸摸,这两个是玉的,这两个是鹿角的,这些个是象骨的,还有这个,是二哥小时候用的硬木的。空着的那个肯定是他戴在手上了,那个最好,是虎骨的。我也爱用那个。” 九娘踮起脚去摸,一脸艳羡。阿昉幼时学射箭,她为了找童子合适的骨韘,跑了多少家作坊,内衬的皮,还是苏瞻自己选的。可陈青倒好,儿子侄子,一人十个,真是——唉,人比人,气死人。 九娘又转到里间去瞧。那花梨木旧长条书案上的一本书,翻开了一半,上头还有画儿。九娘伸手拿下一看,却是汴京城当下流传的话本子《白蛇传》。 陈太初赶紧从她手里抽出来:“小娘子不能看这些。”他将那话本子合上,心里暗暗发笑。这位表哥从小就大大咧咧,什么事都要尝一尝试一试,吃了多少板子。现在还是这么毛糙,看这种书,要给他爹爹看见了,少不得又是十板子。 九娘只当不懂,又去看衣架,上头挂着一套招箭班的衣裳,还有一个牛皮空箭囊。九娘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凉飕飕的。 再看素屏后头放了张藤床,纸帐倒是别致,竟是白描的关公赵云和秦琼李靖。九娘头一回看见竟然有这种纸帐,凑上前仔细看了一下,人物□□极佳,竟还盖了龙眠居士的章,也不知道他托了谁的人情搞来的。 陈太初也笑:“原先这纸帐画的是四时花鸟,二哥嫌脂粉气太重,听说是求了我姑母,请翰林画院的龙眠居士特地画的,还偷偷送了他一副苏学士的字,气得表叔抽了他二十板子。” 九娘心一跳,能当重礼送人的苏学士的字,满大赵,除了苏瞻的苏体,别无他人。可孟彦弼又从哪里弄来的苏瞻的字? 外间孟彦弼的声音响起来:“太初你小子,尽管拆哥哥的台!你倒好,在大名府逍遥快活没人管!可怜哥哥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九娘故作好奇地跟着陈太初出去,问:“二哥?你送了我宰相舅舅的字给人?是假的吧?骗了人才会被大伯打。” 孟彦弼挠挠头一脸不服气:“才不是,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是我被人骗了,把苏相公亲自写的荣国夫人的丧帖偷了去,给了李画师,他才给我画了这个——不说了!不说了,快来看看这一箱子的宝贝,你先来选。” 嘴里说了不说,可他还是忍不住发牢骚:“我哪知道一张丧帖那么金贵?如今有人出三千贯求也求不到呢!六郎上次跑来不也是想偷二叔放在过云阁的另一张!哎!呸呸呸,你们没听见啊。我什么也没说。”完了又洋洋得意起来:“太初啊,九妹啊,我这自创的四虎将纸帐,值三千贯!懂吗?唉,小九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陈太初见九娘呆呆地站着不动,低头看她的小脑袋,头发细又软,乌黑发亮,好不容易忍住不伸手去揉:“怎么?高兴坏了?你还得谢谢六郎才是,要不是他,我还请不动那位造作的匠人。” 九娘这才缓过神来,挪到箱子边。一眼就看呆了,“谢谁”那两个字就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赏脸首订今天的V章。 注: 韘:读射字,弓箭扳指。其实从秦汉,中国人就发明了拉弓用的扳指,起初是筒状,后来演变成坡状,更符合人体工学。内里都会衬皮,不容易磨破皮肤。看多了清宫戏,那种玉扳指,只是起到装饰作用,所以文中没有使用扳指之个词,沿用了韘。古代大户人家的男孩子,开蒙就要学射箭,君子六艺不可缺一。一般小时候用的韘弱冠礼时会有长辈为他佩戴到腰间成为有纪念意义的佩韘,表示他已长大。 本章出现的藤床纸帐,属于两宋比较普遍的卧室用品。有兴趣的可以搜一搜图片。什么四柱大床拔步床千工床,不好意思,都不是偶大宋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呵呵呵。 另外推荐一个女文青心头好:梅花纸帐。 宋?林洪 《山家清事?梅花纸帐》:“法用独牀。旁置四黑漆柱,各挂以半锡瓶,插梅数枝,后设黑漆板约二尺,自地及顶,欲靠以清坐。左右设横木一,可挂衣,角安斑竹书贮一,藏书三四,挂白麈一。上作大方目顶,用细白楮衾作帐罩之。前安小踏牀,於左植绿漆小荷叶一,寘香鼎,然紫藤香。中只用布单、楮衾、菊枕、蒲褥。” 明?汤显祖《牡丹亭?魂游》:“小姐,你受此供呵,教你肌骨凉,魂魄香。肯回阳,再住这梅花帐?” 李清照女士喜爱藤床纸帐,也是指的梅花帐。辜负妻子的陆游也是纸帐爱好者,对了。陆游的儿子是个南宋有名的强拆迁官员还贪污了许多钱。我歪楼了? 纸帐上的绘画,像孟二郎这样独创的,不在少数。大多数人坚持白底的纸帐才高雅,但在《韩熙载夜宴图》里,可以看到不是白色底纹的纸帐。 丧帖:苏瞻写的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讣告。古人大殓才有亲属来,所以去世当天要发出讣告通知亲友。对书法有兴趣的天使们不妨搜一下王羲之的《丧乱帖》,现藏于日本。大概可以感受到苏瞻当时的心情。丧帖是本文的重要道具之一,日后会再出现的。 瓦子,是瓦舍勾栏的一种简称。 瓦舍勾栏:和青楼无关,和青楼无关,和青楼无关。敲一下黑板。瓦舍:又叫瓦市。是宋朝的娱乐中心和商业中心。《东京梦华录》卷2《东角楼街巷》称:“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勾栏里的文艺演出和体育演出都是为了挣钱。《东坡志林》卷1《怀古》记载过听说书三国。大勾栏可容纳上千观众。 那么宋朝的青楼在哪里?其实直到宋元,青楼还是个褒义词。宋朝的红灯区就是提供妓-女服务的酒店。红灯区的来源我觉得就是宋朝。哈哈。为啥?但凡宋代的酒店宾馆,大门都会挂红栀子灯,但如果不论晴天雨天,栀子灯上都盖着竹叶编成的灯罩,就表示这家酒店提供特殊色-情服务。《都城记胜》做过详细记载,不赘述了。 第23章 那箱子中整整齐齐,放着十二个黄胖,不同于普通黄胖,这些全都绘制上了颜色,五颜六色,惟妙惟肖,几乎不能叫黄胖得叫彩胖才是。 六个小郎君,穿着不同布料裁剪出的合体的衣裳,分别在读书、射箭、蹴鞠、捶丸、吹笛、舞剑,个个神情生动,动作趣致。九娘碰一碰那鞠球,真是皮做的,戳一下小弓箭的箭头,还真有点疼。 六个小娘子,也分别穿了各色裙衫褙子或半臂,读书、弹琴、绣花、看灯、赏花、品茶,就连那手中的灯笼和花朵,都彩绘得一丝不苟,发髻上的发钗也都是精细无比,伸手碰一下那蝴蝶钗,触角还微微颤动起来。 九娘看傻了眼。这哪里是玩儿的,供着都舍不得碰吧。 孟彦弼捧着个小匣子过来,一脸讨好地告诉九娘:“九妹,你可千万千万记得咱们的约定啊。”他看看慈姑和玉簪:“慈姑,玉簪姐姐,你们先去外边喝碗茶,我有事和九妹妹说。” 慈姑和玉簪笑着只看九娘。九娘抿唇笑着点头,她们这才出去了。 孟彦弼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你吧,这些好玩意儿,还真多亏了六郎。那天我也在,太初拿了一个黄胖,说就按那个样子,打算去请文思院下界的楚院司做上几个讨好你。你知道六郎他干了什么?” 九娘摇摇头。 孟彦弼搁下匣子,抬起一腿,踩在箱子角上,一手装作拿起一样东西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往地上一摔:“砰!他把太初拿去的那个黄胖砸了个粉碎!” 九娘被他一声大喝吓得缩了一下身子,心道这模样,倒是挺像赵栩的。还有咱这二哥,不知道是不是瓦舍勾栏去多了,说唱俱佳。陈太初拍拍她的背,笑着看孟彦弼继续演。 孟彦弼鼻孔朝天冷冷地瞥了陈太初一眼,头一扭:“这天下间最拔尖的匠人,最顶尖的造作坊,最好的材料,竟然要给你做这种丑东西?不如不做!索性你去街市买几个,骗骗那——”演到这里,孟彦弼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接道“小孩子。” 其实赵栩原话说的是矮胖冬瓜。这可不能给九娘知道。可他看看九娘笑盈盈的双眼,又觉得这鬼灵精似乎什么都知道。 孟彦弼努力学着那天赵栩的口气,又狂又傲地仰着下巴,斜睨着陈太初:“你要是因为我去讨好人,要做这种东西,还是省省吧!求你千万别拿出手去丢了我的脸!哼!算了,你且等着,明日我陪你去找楚院司,叫你看看我的本事!” 九娘笑盈盈地打断了他:“二哥,那个坏蛋,他为什么也能进皇宫?那个院司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呢?” 孟彦弼一噎:“哦——我——他——是和我一样,在宫里干活呢。咱们总在一起玩耍。他不是坏蛋,九妹,你可要记住了啊。以后别这么说他。” 陈太初笑着也来解围:“因为六郎从小就才华出众,他什么都会,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拳脚弓马也不错,蹴鞠捶丸也很厉害。所以宫里的几位院司都很喜欢他。” 九娘心里暗笑,长得好,光靠脸也讨人喜欢,别说他那身份了。脸上却装作恍然大悟地继续逗他们:“哦,原来是个纨绔子弟,那二哥,太初表哥,你们可要远离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万一你们被他染黑了,只知道玩耍,婆婆肯定不高兴。” 孟彦弼这说书的兴趣被打击得厉害,草草收了尾:“哦——反正第二天六郎就拿了十二幅画儿,带着我们去找楚院司。”他气呼呼地说:“楚院司那老不修,以前我求他,把他做的竹箭送些次品送我,他都不肯。一看六郎那些画儿,求翁翁告婆婆地,哭着喊着说从未见过,极其好玩,一定要做了试试。呸!看我以后还替不替他射鸟!” 九娘笑得不行,原来孟彦弼这神箭手竟然还能派这个用处! 陈太初也笑道:“不枉六郎画了一天一夜呢。”他担心这两个小祖宗下次遇上又是针尖对麦芒,就想好好替赵栩说几句好话,谁让他头一次对这小人儿又踹又绑又吓唬的,小孩子都记仇呢。 “六郎他从小就是那个性子,容不得半点丑的物事。要么不做,一做,非要做到顶顶好不可。他那性子拗起来,谁也没办法。”他指指一个小娘子手上的灯笼:“你看这个,还是六郎自己用极细极细的竹丝编的。原来用泥捏出来的,他嫌弃太死板。现在这个小灯笼还能拿出来玩。这上头画儿也是他画的。”陈太初小心地将那灯笼取了出来,放到她手心里。 他可不能露了赵栩的底。那爱折腾的赵六郎,让绫锦院准备面料,裁造院裁造服饰,就连这些小娘子褙子上的绣花,都是文绣院连夜照着他画的花样子绣出来的,前几天整个外诸司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可那几位院司哪用得着逼或求?一个个两眼发光走路生风,亲自上阵,反倒求着六郎再多画几幅,他和孟彦弼反正完全想不明白。 九娘捧着小灯笼仔细看,竟然只比樱桃略大些,上头还画着一幅蝶戏花,笔触写意,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所作。看不出赵六郎竟然这么有才气,好像比起阿昉要厉害那么一点点或者两点点,不过他这宁可亲力亲为,也要尽善尽美的脾气倒像她前世,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卖力给他说情,看在这些彩胖的面子上,下次就不记恨他不收拾他了。其实自己本来也不敢再收拾他了。 宫里的赵栩忽然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忍不住钦佩自己,一觉得鼻子痒,就把笔挪开了,不然临了一遍的帖子白临了。 九娘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看了又看,赞叹不已,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阿昉从小就喜欢动手做这些黄胖啊傀儡儿啊,甚至还做过一套七巧板。怎样她才能想办法送给阿昉几个呢,起码送给他这个吹笛子的,多像他啊,他又那么喜欢吹笛子。 孟彦弼弯了腰,笑眯眯地说:“九妹——” 九娘也抬起头笑眯眯地说:“二哥?” 孟彦弼看看箱子里那个射箭小郎君,心里痒得不行,又实在不好意思,自己都十四岁了,还想要九妹的黄胖,真开不了口。 九娘大喜,这真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她笑着问陈太初:“太初哥哥,你给我这许多漂亮黄胖,我高兴得很,可是要拿回我屋里,只我一个人有的话,恐怕我姐姐们会不高兴了。” 陈太初点头称赞她:“你真是聪明又懂事。我做十几个,原也是这个意思。正好上次婆婆送了我家许多礼,要不,你先选你最喜欢的,剩下的,就当是我给各房的回礼。” 九娘拿起那射箭的小郎君,歪着头问陈太初:“唉,我喜欢好几个呢,真是舍不得啊。那要是有人对我特别好,我能送一个给他吗?” 陈太初看看孟彦弼,憋着笑点头:“既然我是送给你的,自然就都是你的了。你的东西,怎么处置当然你说了算。” 孟彦弼看着九娘已经拿起那个射箭的小郎君递给他:“二哥,我想把这个送给你,你要不要呢?” 孟彦弼喜出望外,赶紧接过来,揉一揉九娘的脸颊:“啊呀!知我者九妹也!我的好九妹!来来,到我里面去,我好几箱宝贝随你挑!”妹妹这么懂事又贴心,好想亲妹妹一口啊! 陈太初揉揉九娘的包子头,叹道:“你二哥对你哪里特别好了?” 九娘笑:“二哥明天要带我去相国寺玩呢。还有我六姐也对我特别好。”还有阿昉呢。她转头对孟彦弼说:“二哥,你里头的那些我不要,你上次送我的入学礼,有特别好的,我也能像这样一般,送给对我好的人吗?” 孟彦弼大眼一瞪:“已经送给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随便你怎么处置。不过我告诉你啊,你六姐其实最不喜欢写字了。” 九娘捂住没门牙的小嘴笑得开心,赶紧把那吹笛的小郎君和看灯的那个小娘子,让玉簪进来收好。 孟彦弼唤人进来将剩下的黄胖分别装了匣子。陈太初写了自己的帖子,让人送去翠微堂。 这时孟彦弼才这才想起自己搁在边上那个小匣子,赶紧取过来:“这个是六郎送给你的。今日早上我在宫——外面的大街上,呵呵,遇到他,他和我说了那天的事。吓死哥哥了。你以后可千万别那么傻了啊,要遇到坏人怎么办?六郎说这个好东西给你压惊,快,打开来看看是什么。他都说是好东西,肯定好得不得了。” 九娘苦忍着笑,要孟彦弼这样的快嘴守得住秘密,肯定难受死他了。 打开这个小匣子,里面却放了一个扁扁胖胖的文竹冬瓜式盒,打开一看,果然是金漆里的。 胖冬瓜,压惊(金)。 九娘黑着小脸看看孟彦弼,又看看陈太初。 陈太初觉得自己刚才说了半天好话都白搭了。孟彦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默默捧着自己一眼就看中的射箭黄胖,进去里间摆放宝贝了。里间传出他模仿瓦子里说唱人的“叫声”:“呀——吼——我家的黄胖——那个好——啊——”。 陈太初摸了摸鼻子。表弟,不是哥哥们不替你消灾解难,你这损人专为坑害自己的本事,比你画画做灯笼的本事,大多了。 在临帖的赵栩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次没来得及挪笔,一抖。毁了。赵栩搁了笔,皱皱眉,将纸揉成一团,拿起帖子,细细看起来。 九娘觉得,是可忍,这胖冬瓜不可忍。 *** 夜里,林氏又偷偷摸摸地进了九娘房里。 一见九娘,林氏就松了口气:“今天一天可吓死姨娘了。” 慈姑瞪她一眼:“这死字好挂在嘴边吗?” 林氏被她一瞪,立刻收了声。慈姑叹了口气叫了玉簪出去,也不知道阿林发什么毛病,夜夜要来听香阁唠叨半天,就算要躲郎君也没这么个躲法的,总要等宝相来找才肯回,这像什么话!哪有这样做人侍妾的! 九娘也很紧张:“姨娘,信送到了吗?” 林氏皱起眉:“燕婶子同我说,她家大郎昨日肯定把你那信放在你爹爹的信里一起送进了国子监。” 九娘松了一口气,阿昉应该能看到。 林氏也大大地送了一口气:“你胆子也太大了,吓得我都吃不下饭。” 九娘心道也没见你少吃。自从老夫人知道九娘爱辣,让翠微堂的厨房给她送了许多辛辣蘸料。林氏夜里就总要来听香阁服侍九娘用饭,结果就是她吃得比九娘还多。 林氏又高兴起来:“你爹爹还夸我变聪明了,说多亏我想到提醒他,把族学和过云阁的那些规矩什么的,先写信告诉你表哥,还说以后你苏家的表哥肯定愿意亲近他。我看他才是真的不聪明的那个人,你说说看,我像能提醒他的人吗?” 九娘哈哈大笑起来。 这夜,九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明日相国寺能不能遇见阿昉。 她想了这么多天,纠结着要不要告诉阿昉:娘在这里!娘换了个身子还活着呢。阿昉自然会相信自己就是他的娘,也肯定不会害怕这鬼神之说。可是阿昉那孩子,知道了以后会更难过吧,因为娘永远也回不去他身边,她的位置已经被别人填上了。依他的性子,拖着无处可去的她,路太难走。他这辈子只能叫自己的娘为表妹,又不能常见到,甚至她长大后会再也见不到。对阿昉来说,这是多么折磨他的事,会有多苦啊,还不如让娘永远就在他心里。至少她还能用另一种方式关心他。 慈姑轻轻拍着她,哼唱着《诗经》: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 式微式微,胡不归?胡为乎心中。 夜沉如水,百家巷苏宅。 如玉的少年郎修长的手指上展开着一封信,短短几行,字迹工整,旁边却画着一只大大的乌龟,上头坐着一个梳包包头的小娘子,笑颜如花,唯缺门牙。 苏昉已经看了好多遍,依然忍不住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叫声”是属于宋朝说唱艺术的一种。同类的还有“小唱”、“嘌唱”、“唱赚”、“合生”、“诸宫调”、“鼓子词”、“陶真”等等。戏剧方面,宋朝流行傀儡戏、影戏、杂剧和南戏。至于京剧,不好意思,清朝见。这会儿,北京,燕云十六州范围,属于契丹。辽帝也很喜欢看杂剧演出。《辽史》卷54《乐志》也有记录。 要说哪个朝代最爱美,宋朝。金饰的手工艺水平在宋朝就很顶峰了。 说说文思院吧。上次介绍过,属于外诸司。分为上界和下界。 和文思院同属于外诸司管理的,本章出现的:绫锦院是掌管织紝锦绣的,是平定四川后得到蜀地的锦工百来人才开设了这个院。哈哈,四川人民任劳任怨啊。裁造院就是负责裁剪,文绣院负责刺绣。苏绣蜀绣的技艺在宋朝也已经相当完美,而且审美情趣非常高。皇宫其实是个很大的公司,各部门运作衔接很不容易。 谢谢滚滚红尘的长评,我很喜欢。其实才10万字不到,能被理解的九娘,很幸福。 今天没有小剧场。 赵栩:亲妈,你不管我了? 太初:你且开。 苏昉:点赞。 九娘:我想——吃火锅。 第24章 二月十八,诸事皆宜。 禁中宣祐门以南,是常朝所御的文德殿。 日光沐浴在重檐庑殿的金色琉璃瓦上,一片璀璨。文武官员们早已退散,方才朝堂上的唇枪舌剑暗潮汹涌均已不复存在。 苏瞻缓步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远远的能看见外廊横门北边宰执下马的第二横门。他微微眯起眼,吸了口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今日未能如苏相公所愿,真是对不住了。” 苏瞻侧过身来,凝视着这个故人。大概由于太过熟悉,这几年他并没有好好看过张子厚。他身量不高,依然面貌俊美,只是眉间隐隐的川字纹,和两道法令纹,显得他有些阴鸷。 张子厚微微扬起下巴,他不喜欢站在苏瞻身边,苏瞻太高。可今日他不在意这个。 苏瞻点了点头,他们一直在等张子厚弹劾赵昪,却不想今日早朝被他剑走偏锋得了利。他淡淡地道:“哪里,恭喜侍御史好手段,牺牲一个审官院的小人物,就成全了你。想来你为赵昪鸣不平,为两浙十四州请命,是奔着门下省的谏议大夫而去了。” 张子厚摇了摇头:“子厚身为侍御史,尽责而已。至于以后,自然是官家要微臣去哪里,微臣就去哪里。”他顿了顿,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道:“听闻师弟苏瞩调职返京,是要去做谏议大夫的,子厚怎好夺人之美?” 苏瞻若无其事道:“今上求才不拘一格,我兄弟二人若能同在京共事,必当感怀圣恩,鞠躬尽瘁。如子厚所言,官家要臣子去哪里,臣子自然就去哪里。” 张子厚轻笑:“苏兄说的是,只可惜子厚无胆量学苏兄当年,不惜自污其身,以牢狱之苦搏得中书舍人一职,才白白蹉跎了七年。” 苏瞻轻笑了两声,摇头道:“子厚向来喜欢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你这些年裹足不进,恐怕都怪在苏某的头上了。”他转过身,顺着汉白玉台阶缓步而下。 张子厚不急不缓地跟在他身后,忽地开口:“苏兄这几年算无遗策,若当年也能如此,九娘也不至于含恨而终了。” 苏瞻倏地停住了脚,转过身来,目光冷厉:“子厚慎言,你我虽有同门之谊,但瞻亡妻之名,不出外人之口,还请别污了她的清名。” 张子厚胸腔一阵激荡,他垂下眼冷笑道:“是,苏师兄。只是如今瓦子里都有言:人生四大喜,乃升官、发财、死糟糠之妻,再娶如花美眷。这一人独占四喜,东京城皆以苏师兄为例。子厚一时不免感慨故人,忘形失言,还望恕罪。” 看着苏瞻远去的身影,张子厚默默掸了掸朝服上那不存在的灰尘。苏瞻以为自己还像多年以前鲁莽冲动吗?等着他弹劾赵昪?如果赵昪故意抬升杭州米价,以官银收购米粮,不是为了治灾,那湖广的米商前几日就该顺着汴河到了开封,为何却一直悄无声息?自己手下的人拿到的,竟然有那么多不利于赵昪的案卷。看来御史台如今也有了苏瞻的人,这给自己下套的,恐怕对当年苏瞻入狱之事知之甚少。 今日苏瞻一派根本没想到会是考课院的先弹劾了赵昪,更不会料到他会为赵昪请命。 有些人只是自以为算无遗策。只可惜他当时无力挽回。如今,不一样了。门下省近在咫尺,那个归来的女使,今日也应该能见到她的儿子。 九娘,我欠你一条命。 苏瞻苏师兄,当年你我有过约定,谁娶了九娘,倘若辜负了她,就去十八层地狱走上一走。你既不肯去,我便送你一程。 ***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人流如织。刚到附近,牛车已经走不进去。孟彦弼带着九娘下了车,却不往寺门口去,反而转进了路边的丁家索茶铺子。玉簪虽是疑惑,却也只能背着包裹跟了上去。 茶铺里,陈太初独自占了一张桌,看到他们一行人来了,立时展颜一笑站了起来。整个茶铺都熠熠生辉起来,一旁的几位娘子眼珠子都转不动了。九娘探探头,见确实只有他一个,不见那赵六郎,心底不由得暗暗高兴,朝太初福了一福,脆生生喊了声陈表哥安好。 孟彦弼入了坐,却讶然问:“咦,六郎怎么没来?不是说好了要陪他去资圣门看书画古籍的?我特地让人打听了,大殿左壁的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前日刚修复好,还让人一早就来替他把位置都占好了!” 陈太初无奈地道:“我姑母一早才让人来告诉我,六郎昨日夜里挨了十板子,恐怕得趴上好几天。” 孟彦弼吓了一跳:“是被——他爹爹让人打的?”九娘默默地想了想,觉得赵栩早该挨板子了。 陈太初摇摇头:“说来还都怪我惹了这事。不知谁嘴快,把他在文思院替我做那些黄胖的事情,去和程——老夫子说了,程老夫子昨日斥责他玩物丧志连续缺了两天的课,说话有些难听。六郎就回了几句嘴,把老夫子气坏了。” 孟彦弼一拍大腿:“肯定是老四嚼舌头,他最是嫉恨六郎不过!哎呀,六郎真糊涂,这老程头就只会告状!仗着个老师的名头,六郎在他手里都吃过好几次亏了。官——他爹爹最尊师重道,肯定要让他吃苦头。唉!” 陈太初面露惭意,颇有些自责。九娘却问:“被先生骂几句又有什么好回嘴的?还有他说什么了?能把先生都气着?”前者毫不稀奇,后者却着实让人好奇,陈太初口中的程老夫子应该就是程仪老大人,虽有些古板,却也算当世名儒,什么话能气得他修养全失,去找官家告状? 陈太初支支吾吾,满心内疚。他可不好说出口来。宫里都传遍了,那程老大人当众斥责六郎沉迷于奇技淫巧,小小年纪就为了讨好女子荒废学业,为人轻佻不堪等等,说了一大堆极难听的话,要用戒尺责罚他。结果赵六郎立时翻了脸,将告黑状的四皇子一拳揍得满脸开了花不说,又跳了窗,在廊下梗着脖子喊,他赵六就爱讨好女子,哪条律法不许了。还大声问程老大人:你既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得很,为何家里头藏了个还俗的尼姑。把程老大人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去找官家涕泪交加地哭诉一番,坚持要告老还乡。这才惹得官家大发雷霆,不只打了六郎十板子,连着文思院及各院的院司们都被罚了三个月俸禄。 陈太初喊茶伙计来结了帐。两个高挑出色的少年郎,一左一右牵了小九娘,带着众人往大三门上去了。 相国寺大三门上都是飞禽走兽猫犬之类,翻跟斗的猴儿,懒洋洋的猫熊,甚至大象犀牛孔雀,无奇不有。路上不时能见到长髯高鼻匹帛缠头的回纥人,戴着金花毡笠的于阗人,甚至还有那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捧着高高的匣子跟在主人家后头。 陈太初耐心十足,想着九娘恐怕是头一回有机会出门玩耍,一路同九娘细细驻足讲解。孟彦弼却记挂着寺里诞中设立的露屋义铺,想去看看有什么好的鞍辔弓剑。 九娘一会儿被彦弼拖着走,一会儿被太初拉着留,一刻钟不到,鼻子上全是汗水。好不容易过了飞禽走兽,九娘牢牢盯着前面卖鱼的摊贩间,独有一家的青布招牌上画了一只乌龟。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不知道苏昉收到她的信没有,不知道他能不能请假,更不知道他会不会来这里。 人潮汹涌中,越行越近。九娘的心砰砰跳,忽然人群中看到那乌龟摊前半蹲着一个略清瘦的穿灰青色直裰的背影,她一把用力挣开孟彦弼的手,撒开小腿从人缝里朝前挤去。孟彦弼和陈太初赶紧喊着拨开人追上来。 九娘挤到他身后,侧过小脑袋看一眼,心花怒放,大喊了一声“阿昉!” 苏昉正在喂那瓷盆里的一只个头很大的金钱龟,被她这一声喊,愣了一愣。这语气,那么熟悉,这声音,却又陌生。他侧过脸一瞧,就笑了起来:“没规矩,怎么不好好叫人?”这小人儿上次在开宝寺听到自己的名字,还真记住了。 九娘笑眯眯地拉住他胳膊,又清脆地喊了一声:“阿昉!哥哥!”娘的阿昉! 苏昉站起身,看着这胖嘟嘟的小人儿鼻尖红红,大眼里又开始雾蒙蒙的,哭笑不得地揉揉她的头顶心:“你巴巴地让人送信,要我今天来陪你选只乌龟,结果既不叫人,还要哭鼻子,是个什么道理?”这一见他就哭是个什么病? 陈太初和孟彦弼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莫名其妙。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九娘牵着苏昉的手指着他们:“这是我家二哥,这是我陈家的表哥。”她喜笑颜开地对着孟彦弼和陈太初介绍:“这是我苏家的表哥苏昉,对我最好了。还有,他很聪明,什么都懂。我请他来帮我挑一只乌龟带回家。慈姑说啊,要聪明的人选的好乌龟,才厉害,那乌龟只要长个几年,就能驮着我在院子里跑呢。二哥,你可别告诉旁人哦。” 乌龟会跑?凭什么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就是什么都懂的人,就是聪明的人?那你哥哥我算什么?孟彦弼的脸都黑了,他看看一脸茫然的玉簪,再看看玉树临风的苏昉,只能和陈太初一起抱拳:“呵呵,苏东阁,久仰久仰。” 苏昉,他们都没见过,却都听说过小苏郎的丰姿秀美不逊其父。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苏昉笑着回礼:“孟兄,陈兄”。他心底却一软,这个小九娘果然和娘真的有缘。他小的时候,娘带他来这里让他选了一只小乌龟,也是说聪明人选的好乌龟长得特别大特别快,他这么聪明,选的乌龟很快就能驮着他在院子里爬。后来长大了自然知道这是娘骗他的。可当他看到信上那句差不多的期冀之话,还有那空白处画着的乌龟上驮着的一个小人儿,却胸口一阵激荡,立刻去告了假。他要告诉这小人儿,大人总是这样骗小孩子,这样日后她就不会失望了。 那卖乌龟的鲁老汉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好看的郎君,十分高兴。他搬出一个缸子,里面十几只小小的金钱龟。 “苏大郎,来选上一只给你妹妹罢。养个六七年,也能和你这只差不多大。”鲁老汉指着刚才苏昉喂的乌龟,哈哈笑:“可要是想驮着小娘子跑,恐怕要养个六七十年才行。” 九娘一愣,伸手戳戳那大乌龟的壳:“这只这么大!是我苏家哥哥的乌龟吗?”她竟一点也没注意,仔细一看,那龟壳边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圆洞,当年没人要这只壳上有洞的小乌龟,阿昉却一眼就喜欢上了。可这只叫阿团的乌龟,应该在苏府正屋的院子里那个她种荷花的大缸里才是啊。 苏昉淡淡地说:“前些时它不小心咬伤了人的手指。我爹爹要将它放生。我就送到鲁老伯这里寄养着,时不时还能来看看。”他偏过头笑道:“小九娘,你乳母骗你呢。鲁老伯说得没错,得养个六七十年才能有半个磨盘那么大,可那是你也六七十岁了,敢让它驮你吗?”他给九娘手上递了几颗龟食丸子,不经意地带了一句:“小时候,我娘也这么骗过我。” 九娘垂了小脑袋,一颗颗地把龟食丸子朝水里丢,声音闷闷的:“真讨厌,骗人最讨厌了。” 苏昉轻笑了一声:“不会的,你还小,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你巴不得那人能天天骗你一回。” 阿团慢慢伸长了脖子,张开嘴,正待啊呜一口要吞下前面浮着的丸子,空中却忽然落下几滴水,有一滴正滴在它头上,还热热的,吓得它又一缩脖子。 孟彦弼拉拉陈太初,扬了扬眉毛。这哥比哥,也气死哥。九娘见了这个表哥,连带她来的两个哥哥都不要了,他们俩简直是多出来的一般。 陈太初弯腰拍拍九娘:“九妹选好哪一只,我们买了带着走罢。到里面去玩,有好多时果、腊脯、蜜煎呢。” 苏昉替九娘选了一只小乌龟,不等孟彦弼发话,就递给鲁老伯一百文钱:“算在一起便是,阿团它多亏老伯照料了。我下个月十五有假,再来看它。”不待鲁老伯推辞,苏昉将铜钱塞入他手中,笑着拍拍那阿团的龟壳,就要和孟彦弼一行人告辞。 九娘牵了他的衣角,殷切地抬头问孟彦弼:“二哥!我们请苏家哥哥同我们一起去好不好?我要谢谢他送给我这只小乌龟,请他吃蜜煎。慈姑说,佛殿边上的我家道院王道人蜜煎最好吃了。我带了很多钱的!” 玉簪看着一头雾水的三位小郎君,干笑着解释:“慈姑说的是那最有名的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 孟彦弼陈太初和苏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来。孟家道院到了孟九娘口中,可不就变成了“我家道院?” 鲁老伯看着这群孩子笑着远去的身影,想起先前苏家大郎的话,哼唱起两句苏州戏里的曲句:“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来。” 这尾音还没转完弯,就挤进来了一个娘子急急地问:“老伯,刚才那位可是苏相公家的大郎?”声音都发颤。 鲁老伯看看她,再看看她身边跟着的两个身穿短衫绑腿的粗汉,摇了摇头淡然说:“不是。”随手朝水里的阿团丢了几颗丸子。 那娘子低头盯着阿团看了又看,伸手去摸那龟壳侧边一个小小的圆孔:“这是大郎养的阿团!我认得。老伯,那是大郎是不是?”她看看一脸戒备的鲁老伯,两行泪留下来:“我!我是大郎的故旧,两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竟然这么高了,我才没敢认他。” 一个汉子朝寺里看了看,有些不耐烦:“同你说了那就是他,你偏不信。快点走吧,还追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常朝:不是大朝会的普通上朝。大朝会北宋放在紫宸殿,在文德殿的东面。 2、审官院和审官东院,都是负责主管文臣京朝官以下考核功过、叙其爵秩、注拟差遣等。 3、相国寺万姓交易会相关信息出自《东京梦华录》卷三。乌龟原型来自我家的小团子。小团子表示很得意。嗯。男人和小公举兴高采烈地坚持要养,可是为什么喂食、换水、洗澡都是我的事?好幽怨! 2、其实彦弼很可爱很可爱的。啊呀,好喜欢少年郎啊。有读者说不想看到彦弼和太初结婚....彦弼,你怎么想? 为林中飞行小天使特别准备的客串小剧场。 九娘:二哥,大家都觉得你还是别结婚的好。 孟彦弼:啊?凭啥啊? 九娘:有个假宝玉说,女人结了婚,从珍珠变成了鱼目。 彦弼:我是男的啊,关我什么事? 九娘:你不结婚就不会祸害珍珠了,甚至是一堆珍珠。 彦弼:我不会游泳,不下水,不撬蚌壳,行不? 九娘:那咱们都去金明池戏水,你干嘛啊? 彦弼想了想:我在林中飞行好了。 九娘:你咋不上天哪?...... 第25章 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的摊头前,九娘抢着付了钱,又小心翼翼地数出十枚铜钱递给陈太初:“太初哥哥,欠债还钱。” 陈太初慎重地将十文馄饨钱收好,一本正经地问她:“到你家道院吃蜜煎,为何还要付钱?” 孟彦弼哈哈笑,一路上听九娘说了开宝寺的事,他对苏昉亲近了不少,也不再称呼他为东阁了,自来熟得很:“大郎你不知道,为了你那碗杏酪,她又是被罚跪家庙,又是被——” 呵呵,忘记后面不能说了。孟彦弼挠挠头。 苏昉看着九娘满脸不在乎的样子,笑着伸手想去揉揉她的小脑袋,视线所及之处,却骤然停住了手,僵在半空中。 在他对面不远处,一个身穿月白素褙子的娘子正含着泪看着他,形容憔悴,可旧颜不改。他认得出。他当然认得出来。 “晚词姐姐!”苏昉不自觉地喊出了口。 孟彦弼等人诧异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谁也没留意九娘的小身子僵住了。 苏昉快步上前,急急地问:“晚词姐姐?是我啊,我是大郎!我一直在找你们!” 晚词咬着唇,拼命点着头,好不容易才泪眼滂沱中哑声喊道:“大郎!大郎!是奴。奴是晚词。” 四周人声鼎沸,可这一刻似乎凝固住了。 九娘仿似站在荏苒时光的这一头,看到了那已逝岁月中的自己,有巧笑嫣然,有黯然失落,有痛哭流涕,有多思多忧。她揪着孟彦弼的衣角,好不容易转过身。 人群中,苏昉正握着晚词的手在说着什么。那个的确是晚词,这才几年?为何憔悴至此?为何阿昉一直在找她们?她们又是去了哪里?九娘转目四周,细心打量,看到晚词身后有两个看似不经意的汉子,目光始终盯着晚词和阿昉,那眼神,很是不对。 她手心中沁出一层油汗,慢慢捏紧了孟彦弼的衣角,浑身的汗毛极速炸开,心中转得飞快。 陈太初蹲下身问她:“怎么了?不舒服?”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这个小人儿像逆了毛的猫儿一样,就要伸出尖爪来了。 九娘勉强露了个微笑,拉着孟彦弼上前,一脸好奇地问:“苏家哥哥,原来你还有姐姐啊?” 苏昉满腹的话,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中正不知从何问起,被九娘打断后,一怔:“不是,这位是我娘当年身边的女使姐姐。” 九娘忽地小手一指晚词身后,大声问:“女使姐姐,那些人带你来找我苏家哥哥是要做什么?” 苏昉一愣。陈太初却已经上前几步,护在他们的前面,他在军营中历练三年,虽然年岁尚幼,反应却是这群人里最快的。孟彦弼也反应过来,几步过来,将晚词和苏昉九娘隔了开来。 晚词不知说什么好,哭着摇头:“大郎!大郎!不是的,你听我说!我有话要同你说!” 这时不知道哪里又挤进来四五个汉子,为首的一人高大魁梧,脸上带着笑,声音也温和,直接对着苏昉行了礼:“大郎,郎君知道你昨日突然跟博士请了假,很是担心你,下了朝就在家中等你。还请先跟小的回府去吧。” 九娘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外。高似!高似怎么会在这里! 她猛地转过头,下意识就藏到孟彦弼身后。先头的两个汉子和晚词却已经没了踪影。高似身边的人也已经散了开来。 九娘心中疑窦丛生:阿昉身上发生什么了?晚词又是怎么回事?会要高似亲自出马的事情,都是大事,那晚词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苏昉沉着脸瞪着比自己还高一头的高似,抿着唇不语,双手紧握成拳,背挺得越发直。 高似微笑着看着苏昉,闹市中他静若山岳,旁若无人。 陈太初突然上前一步,一拱手:“请问阁下是不是带御器械高似高大人?” 高似的瞳孔一缩,似针一样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巍然不惧:“家父如今在枢密院,曾在秦州和高大人有同袍之义,小侄陈太初幼时见过几回高世叔。” 高似点了点头,拱了拱手:“原来是陈太尉家的二郎,见过衙内。高某如今不过一介布衣,委实不敢当大人二字。失礼了。” 苏昉上前几步,对高似轻轻说了几句话。高似脸上显过一丝异色,勾了勾唇角,轻笑道:“既然大郎这么说,那小的先回府禀告郎君一声,还请大郎早些回家才是。” 高似和他的人几乎是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九娘露出脸来,心还在别别地跳。 苏昉转过身对陈太初说:“原来是陈衙内,失礼了。” 陈太初摇头微笑:“我都不叫你东阁,你怎么倒叫我衙内?” 孟彦弼挠挠头:“你们啊,就别客套来客套去了。什么东阁衙内的,还不都是九娘的表哥,我孟二的表弟?走走走,继续逛!没事就好。咱们别坏了兴致啊。我可要去选一张好弓。太初帮我也看着点,对了,你可答应了还要请我们去州桥炭张家好好吃上一大顿的!” 陈太初和苏昉相视而笑,又同时转向九娘异口同声地问:“饿了吗?” 九娘一呆。看着三个仰天大笑引得行人停足侧目的“哥哥们”,黑了小脸。 靠近佛殿的两廊下依旧熙熙攘攘,没外面那么嘈杂。九娘手里捧着陈太初买来的时果和腊脯。孟彦弼给九娘买了些赵文秀笔。苏昉给她买了潘谷墨,选的却都是以往九娘前世喜爱的那几款。好几次苏昉蹲下身同她说话,她很近很近地看着他,贪婪又心酸。有时他长长的眼睫垂下,认真地替她选东西,眼下就有一弯青影,她多想去点一点他长长的羽睫。 九娘拉拉苏昉的衣角,吧嗒吧嗒地看着他。苏昉就笑着伸出手牵了她,一路慢慢走走停停看看。 走的是多年前她牵着他的小手走过的路。如今,却变成他的手大,她的手小。 孟彦弼在后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问陈太初:“你说,这表哥怎么就比我这堂哥好了?”这一路,九娘本来都是牵着他的啊。 陈太初笑:“看脸?小孩子都喜欢好看的吧?” 孟彦弼叹了口气:“这才七岁啊!幸好才七岁啊!不然婆婆非撕了我不可。” 陈太初看着前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身影,想起自己也抱过九娘一路,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这不看着才像四五岁嘛。 如此一路停停走走买买,已近巳正时分。相国寺的三门阁原本有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还供有佛牙。可惜今日不是斋供日,寺庙没有请旨开三门。一行人遂转去大殿看那刚修复的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壁画。 有一个小厮远远地就朝他们招手,正是孟彦弼为了六郎一早安排来占位置的。 到了近前,孟彦弼忽地跳了过去大笑起来:“六郎!你怎么还出了——来?” 众人过去一瞧,那双手抱臂闲闲倚柱而靠的少年郎,可不就是陈太初早上说的,刚挨过打的赵栩。 九娘上下打量,见他脸色有些苍白,薄唇颜色近乎粉白,更显得眉目如漆气质如画,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直裰,头顶心随意挽了个发髻用紫竹冠拢了,余下的一头乌发散在肩上,将他身后那浓烈七彩的壁画竟衬得毫无颜色。 赵栩懒洋洋地斜了他们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想出来就出来,谁还拦得住我不成?” 待看到苏昉,他愣了一下。孟彦弼笑道:“这是我九妹的舅家表哥,苏相公家的大郎,人称小苏郎的苏昉。” 苏昉却不等孟彦弼开口,就笑着上前几步,行了礼:“有些日子不见六郎了,六郎可好。” 赵栩赶紧站定了,正经还了一礼:“不敢,苏师兄安好。还请代六郎问老师与师母安好。” 孟彦弼哎了一声,挠着头问:“你们原来认识啊?” 赵栩白了他一眼:“两年前苏相公就兼了观文殿大学士了,时常来给我们上课,我和苏师兄早就认识。” 孟彦弼和陈太初松了口气,既然苏昉和赵栩也相识,倒省了许多口舌。九娘看着苏昉和赵栩比肩而立,虽然赵栩容貌风流更胜一筹,可高出他不少的苏昉更显得温润谦和,心里不免有点得意。你长得好又怎样?我的阿昉才叫公子如玉呢。 正得意呢,赵栩却已经眼风朝她横了过来:“哎,你怎么不叫人?” 九娘在儿子面前被他这么一叫唤,又听他刚才那么知书识礼地问候老师和师母,心里更是不乐意,皮笑肉不笑地细细地喊了声:“表哥。”那哥字极轻地在舌尖打了个转,几乎没出声。 赵栩怎么听着像“不要”。一愣,他这边刚一挑眉,就看着孟彦弼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孟彦弼两只手在空中比了个冬瓜的形状,无声地张口对着赵栩说:“她——很——生——气!” 赵栩忍俊不禁,扬声大笑起来:“怎么?她本来就是只胖冬瓜,还说不得了?”苏昉一呆。 陈太初赶紧问赵栩:“你这样跑出来,姑父姑母可知道?身上的伤可要紧?” 赵栩不以为然地说:“那十板子,跟挠痒痒似的。我要出门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娘还给了我一百贯钱买纸笔颜料,要我拓了这幅壁画好回去送人呢。” 孟彦弼笑道:“就知道你迟早要来,龙眠居士说他两个学生在这里画了三个月,你看看怎么样?” 赵栩唇角一勾:“怪不得总让我来看。李公麟这两个学生看来这辈子也进不了翰林画院。难怪他总是唉声叹气。对了,他自己不来画,别是因为和尚不肯给钱吧?” 孟彦弼刚要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纸帐。赵栩已经似笑非笑地又道:“别,就你那什么了不起的四将图?哈,你要是个四美图,还能算个有爱美之心的媚俗之人,可你求李公麟画四个门神,难道是要他们陪你睡一辈子?哈哈,哈哈,哈哈。” 孟彦弼虽然比他还要大好几岁,却被他几句话气得哑口无言。 九娘苦忍着笑,却也不免心中感叹。真有一张嘴能杀人的,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将来还不知要挨上多少板子才能学会少说几句。就算是实话,也未必别人爱听啊。若没有个皇子身份,这孩子如此猖狂独长傲,不知道以后要吃多少苦头。 苏昉听陈太初解释了那纸帐的缘由,也苦苦忍着笑。 孟彦弼涨红了脸直嚷嚷:“太阳当头了,我饿得很,九妹肯定也饿坏了。太初,大郎,走走走。咱们往炭张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六郎:亲妈,我终于出场了。 孟彦弼:呵呵。防盗呢 陈太初:呵呵。防盗呢 苏昉:呵呵。防盗呢 九娘...... 赵栩:终于出来了。 注: 带御器械:宋朝的大内高手代名词。宋太-祖登基后,从禁军上三班(也就是官宦世家和勋贵世家的子弟)中选出了一批高手中的高手,可以佩戴刀剑贴身保护皇帝。选出多少个人?八个。人人可拉三石的弓,对,就是和黄忠一样牛。宋朝一石是94斤,三石,呵呵,300斤差一点点哦。这些人就叫做带御器械。是宋朝历代最高武力值代表。 第26章 当下汴京的酒楼大多有闲汉进出,看到那少年子弟吃饭,就上前搭讪,帮他们买些消遣之物或找些妓子。又有种人叫厮波,专门卖果子香药。更有下等妓子,不请自来,到桌前唱歌,换些小钱小物。全汴京只有这州桥炭张家和乳酪张家,不肯放这些人等进店,也不卖下酒,只整治好菜,卖一色好酒。 炭张家的大伯一见陈太初等人,立刻笑着迎上来说早给衙内备好了席面,将他们几个带上楼去。 房内桌上已备好了八碟时果蜜饯。他们五个一落座,外面茶汤就送了进来。不一会又有两个茶饭量酒博士来行了礼,自去外间开始调炭火,准备给他们烤制羊肉。 一路行来,赵栩和苏昉年龄相仿,又是旧识。两个少年将翰林画院的几位著名画师一一点评过来,又说到当今的几位书法大师,相谈甚欢,十分投缘。 九娘听着苏昉在书画一道上的见地很有长进,心中十分欢喜,也折服于赵栩的天纵奇才,这人虽然光一张嘴就能气死人,可的确评点得见识不凡,丝毫不带个人意气。 陈太初和孟彦弼正细细把玩探讨那张新买的拓木角弓。 九娘好奇地问:“二哥,听说弓以石计,你这弓有几石?” 孟彦弼高兴地说:“一石六斗!不过你二哥我,拉两石五斗的也能满弓,只是教头说了,最好再等两年我再换两石的弓才好,免得伤了背。” 九娘伸手摸摸那弓两头的的青色牛角,贴博着牢固的角筋,上面还用红丝线牢牢缠绕,不由得啧啧赞叹。引得赵栩和苏昉也都停了热议,过来看这弓。 九娘记得苏昉初学时是从三斗的小弓开始的。她满怀期待地看看苏昉,苏昉笑着摇头:“我不善御射,惭愧,至今只能拉满八斗的角弓。”陈太初笑着安慰他:“大郎过谦了,能拉一石弓,在军中已被选入精兵。”九娘很高兴:“就是!已经很厉害了,婆婆说我们既不能自傲自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苏昉好奇地问:“太初你呢?” 陈太初笑着说:“我自幼习武,擅角弓,两石可以满弓。但要换成你二哥常用的禁军格弓或者狩猎用的稍弓,我虽然也能满弓,但准头肯定远不如他。” 苏昉和九娘都惊呆了。陈太初不过才十一岁,竟然能拉满两石的弓! 九娘由衷地称赞:“真是神箭养叔啊。”她不自觉地瞟了赵栩一眼,怕这小祖宗多想,赶紧转开眼。 赵栩却一扬眉,笑出声来:“呀!胖冬瓜,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连苏昉也不如?” 九娘被他说中了,有点脸红,实在不想也不敢愿得罪他,索性摇头不语。 赵栩一伸手,戳戳她的脸颊:“哎,你不是话最多嘴巴最毒的吗?怎么今天成了闷葫芦?还生气哪?我给你的那冬瓜盒用来放黄胖最好不过。对了,那些个黄胖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她敢说个不字,哼! 九娘讨好地点点头:“没生气,喜欢。”她想起今日最要紧的事来,赶紧转头:“阿昉哥哥,我有好东西要送给你。玉簪姐姐,你快把那个匣子拿进来!”她好不容易约了阿昉出来就为了这个呢。 打开匣子,几个少年都一呆。 九娘先把那两张澄心纸拿出来,巴巴地递到苏昉面前:“这是我二哥送给我的,他答应了,我可以送给对我特别好的人。慈姑说这个叫澄心纸,太贵太好了,我刚进学,用不上。阿昉哥哥你把你娘的碗都送给了我,这个我送给你用。” 苏昉接过纸笑着道谢:“多谢小九娘送这么好的纸给我,正好我娘也留了一些给我,我一定好好放在一起收着。” 陈太初不自在地看看一脸懵懂的孟彦弼,咳嗽了两声。 九娘又兴高采烈地取出那个吹笛小郎君,献宝一样,递给苏昉:“还有这个!是太初哥哥昨天送给我的。他送给我十二个!我送了一个给二哥,还分给了好些给兄弟姐妹。这个是我单单留给你的。你别嫌弃啊,你看这个小郎君多像你啊,对了,你喜欢吹笛子吗?”她当然知道阿昉最喜爱吹笛。 苏昉刚要伸手接过,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 九娘一抬头,就看见赵栩已将那黄胖朝地上用力一摔。 陈太初虽然立刻伸手去接,却未接到,四个人八只眼,眼睁睁看着那精致绝伦的黄胖,立时就摔得粉粉碎,那精致的小竹笛骨碌碌滚到九娘的脚下。 九娘一呆,这是怎么回事?她仰起脸问:“你——?” 话未出口,赵栩却冷笑着又端起一盏茶汤,朝桌上的那两张澄心堂纸上一泼。 九娘回过神来,看着苏昉皱起眉头看着赵栩,却压抑着不能朝皇子发火的模样,心中一痛,霍地站起身,竟朝赵栩一头冲了过去。 九娘一把揪住赵栩的腰带就想要把他按在地上教训几巴掌,全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四尺小童。赵栩朝后一挣,竟然没挣脱,再退了一步用力一挣,脚下却被交椅一绊,噗通一声坐倒在地,拽着他腰带的九娘囫囵一下被他扯飞过去,九娘猝不及防直撞在他脸上,砰的一声闷响,两个人登时都惨嘶了一声。 等其他三个人反应过来时,赵栩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口鼻。一丝殷红从手缝里渗了出来。胸口一个软团子正努力着要爬起来,一只小手也捂着嘴。 苏昉赶紧将九娘扶了起来,见她包包头散了下来,大眼睛里全是怒火,咬牙切齿还想去揍赵栩。 陈太初看着地上的赵栩,一手捂了嘴,一手撑着地悬空着屁股。估计是屁股疼嘴也疼,衣裳皱乱,一张脸涨得通红,胸口不停地起伏,也是横眉竖目怒视着九娘,气得要死。 陈太初和孟彦弼赶紧去扶赵栩,却被赵栩一把推开。 赵栩扶着交椅狼狈地爬了起来。手一摊,掌中竟然有一颗带血的小门牙。再一抹自己发麻的嘴,不知道这血是她的还是自己的,还是两个人混合了一处的。 赵栩掌心一合,吸了口气:“胖冬瓜!你听着!我的东西就算给了你,你要是不喜欢尽管扔了砸了烧了毁了,随便你!但要想转送给旁人,不管是谁,万万不能!” 九娘一愣,更生气了:“什么你的东西!是我的!我的!二哥和太初哥哥送给我了,他们说过的,送给我就是我的了!随便我送给谁都行!”这几句话一吼,才发现自己撞掉了下门牙,漏风得厉害。话几乎团绕在一起。 孟彦弼赶紧上来拿了帕子替九娘擦那一嘴的血:“是二哥不好是二哥不好,九妹别生气啊,那两张纸,是你六郎哥哥那天在宫里让我带给你的,让你别记恨他踹你。他爹爹也才给了他五张,是二哥糊涂,没跟你说。” 陈太初摸摸鼻子,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下。 赵栩却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哼,我赵六的东西,无论在哪里,在谁手里,都还是我的。”也不收拾自己,径自拂袖而去。那天青色直裰的后头,已隐隐也渗透出点点血色。 孟彦弼和陈太初相视一眼,将九娘托给苏昉,叫了玉簪进来服侍,赶紧追了出去。 玉簪赶紧让外面打水进来,一边给九娘梳头,一边小心地问:“这是怎么了小娘子?好好地同哥哥们一起吃饭,怎么摔没了牙?那牙掉哪里了?要带回家供奉给牙娘娘的呢。” 九娘伸手摸了摸,还有些渗血,干脆把干净帕子咬在嘴里,摇摇头,也不答玉簪。谁还管那颗牙!她煞费苦心的大礼,全给赵栩这个小王八蛋毁了。什么皇子不皇子,下次别让她再看见他!不然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 她抬头看看苏昉,苏昉正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个没了三颗门牙,咬着帕子一脸凶恶的小娘子:“好了九娘,没事了。六郎素来有些拧脾气,你送我的东西恐怕刚好是他花了心思准备的,要换了我,肯定也不高兴。” 九娘翻了个白眼。屁咧,阿昉你脾气那么好,怎么拿那小混蛋和自己比。 苏昉想了想蹲下来拍拍她的手:“真的,我小时候,做了个傀儡儿送给我娘,后来我堂妹看见了,特别喜欢。我娘就把那傀儡儿送给了妹妹。我气得跑去妹妹房里,把那傀儡儿摔坏了,还把妹妹一把推倒,害她摔破了额头。”他笑起来眉目如画:“我还记得被我娘按在榻上,她用那裁衣裳的长尺狠狠地揍我。” 苏昉看着九娘傻傻的模样,笑得更厉害了:“真的,差一点揍得我屁股开花,还是爹爹救了我。” 九娘记得,可当时她只以为阿昉无故欺负苏瞩的女儿阿昕,害得那小女孩摔破了头。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竟然是为了傀儡儿。那只傀儡儿是阿昉亲手做的第一个傀儡儿。阿昕实在喜欢,缠着她要了好些天,她就给了阿昕。 苏昉看着九娘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吓得赶紧掏出帕子去替她擦:“好了好了,你别怕,哥哥吓唬你的,我娘最疼我了,其实就是装装样子给我二婶看,打得很轻的。” 九娘却张嘴就哭:“你——你怎么不跟你娘说啊?明明是你娘不对,说了你娘就不会打你了啊。你娘打你可疼了!疼死了!” 她少了三颗牙,说话又含糊。倒把苏昉逗得不行。玉簪也强忍住笑又去拧帕子给九娘擦脸。 里头在忙,楼下的隔间里也在忙。 赵栩梗着脖子嚷嚷:“怎么!就只有苏昉最好?就只有他才是哥哥?我也是啊!我怎么不是表哥了?她怎么不送给我!倒拿我的东西去做人情!这死没良心的胖冬瓜!还有你!陈太初!你要是一早说了还要送给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人,我会替你去做?我踹他们了还是揍他们了?你爱做好人你去做!” 陈太初苦笑不语,心想表弟啊,是你自己硬凑上来要抢着做的。孟彦弼委屈地低声嘟囔:“我怎么就变成乱七八糟的人了?你一会儿又要做我家表亲,一会儿又说我家是乱七八糟的人……” 赵栩的眉毛快立了起来:“表亲就是表亲!我不想做也是你的表亲!乱七八糟就是乱七八糟,你不想也是乱七八糟!这两样能混在一起吗?乱七八糟!” 陈太初和孟彦弼劝他去牛车上换身衣裳,又被他吼:“你们那什么破衣裳!我要是穿成你们这花花绿绿的,还不如不穿!丑得要死!” 两人只好又说不如送他回宫,赵栩更火了:“凭什么啊!我就爱吃炭张家的烤羊腿!那死丫头这德性,她倒留在这里吃好的?我上面疼下面疼,疼成这样倒要回去吃那些鬼东西?呸!”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谁也没留心帘子外匆匆上楼的两个汉子和一个妇人。 苏昉和玉簪刚把九娘收拾干净,店里的大伯领了一个娘子进来:“这位娘子找一位姓苏的小郎君。” 苏昉一怔,大喜:“晚词姐姐!” 九娘大吃一惊,看到门外那两个汉子,张嘴就想喊二哥,却被苏昉轻轻捂了嘴。 “没事的,晚词姐姐不会害我,九娘别担心。我们说几句话就好。”苏昉安慰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宋朝的茶饭量酒博士,是指店里卖下酒厨子。 酒肆里的“大伯”,其实是小伙计。 下等妓-女这种卖唱行为,又称作“打酒坐”或者“礼客”。基本上宋朝的饭馆酒肆就是一小型自由经济贸易交易地点。像炭张家、张家乳酪规矩严格的,大多因为有很贵很好的酒卖,也比较昂贵。 宋朝的酒席主食是羊肉。敲黑板:杀牛是不允许的。水浒传里动不动切个二斤牛肉。呵呵呵。明朝人好会意淫吧。牛、马在宋朝是“受保护动物”,比大熊猫珍贵多了。保护牛主要是为了耕地。也不要相信历史老师说的宋朝好缺马啊,所以打不过契丹打不过金兵。不然。北宋养马的数量比唐朝是少,但也没有少到那个地步。起码汴京城里租马上班的官员比比皆是,一次一百文。 另外普及一个好玩的常识:包青天电视剧里,到处可以看到官员、富人坐着轿子。错错错。北宋其实很反对官员坐轿子,所以租借马上下班很热门哦,可惜没有搭顺风马的平台。哈哈哈哈。为什么反对?皇帝和士大夫们认为这是践踏别人尊严的事,太不符合他们以人为本的道德理念了。《高承事物纪原》八里记载:宰相、三公、诸司官以及致仕官疾病官才允许乘檐子(两个人抬着的露天肩與)。也就是最高级别的一批干部和老弱病残才允许特殊对待。后来宋徽宗还下诏书规定民庶之家不得乘轿。到了南宋,因为养马的马场(河东河北)都没啦,所以才允许官员乘轿上朝。 第27章 九娘赶紧朝玉簪做了个眼色。玉簪朝她屈膝一礼,快步而去,和晚词一个错身,跟着那大伯出了房门。 晚词快步上前,噗通跪倒在苏昉面前,哭着喊了声:“大郎!” 苏昉一把将她搀起来,很是激动:“晚词姐姐!燕大哥找了你们一年多,他去幽州的时候可惜你已经走了,他是替晚诗姐姐办了后事才回来的。” 九娘一呆,幽州?那里属于契丹啊。她们竟然颠沛流离去了契丹?晚诗竟然死了? 晚词听了苏昉的话也一愣:“晚诗她——竟已经——?” 九娘忧心着她背后到底是谁会让高似那么重视,忍不住开口问:“这位姐姐,谁让你来找我苏家哥哥的?” 苏昉一怔,他竟没想到这个事!幽州里汴京,至少一千五百里路,晚词一个弱女子,又是贱籍,谁会买了她?又要她来找自己?还能找得到自己?他赶紧问:“晚词姐姐,谁买了你?是那人要你来找我的吗?” 晚词拭了泪:“是张子厚张大人,他和你爹爹曾是同窗。你娘以前也叫他一声师兄。他让奴来找你,说你要有什么话尽管问奴。” 苏昉浑身一凉,蹙起眉头。他隐约知道张子厚和爹爹向来不对付,更记得小时候在码头上,娘打了那人一巴掌,燕姑同他说过,那就是张子厚,陷害爹爹入狱,害得他没了弟弟或妹妹的大坏蛋。 可张子厚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一想,苏昉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面前从小熟悉的容颜,他想起晚诗临终的话,有些话,他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又突然有些不敢问。 晚词看看九娘,小心翼翼地问苏昉:“大郎,是不是先请这位小娘子避一避?” 这种事当然不便在九娘面前说。苏昉对九娘说声抱歉,牵了不情愿走的她往外,打开门。此时,从楼下上来的陈太初孟彦弼和赵栩也正好嬉笑怒骂着推门进来。 所有人都一呆。 外间,一个大汉正反扣着玉簪的双臂。玉簪口中还塞着一方帕子。那两个茶饭量酒博士正战战兢兢地烤着一只已经在滴油的羊腿。羊腿上还插着一把精钢短刃。另一个大汉正在角落里手里上下玩着一把短刃。两个大伯捧着碗盘蹲在角落里垂着头不敢出声。 陈太初和孟彦弼立时就要发难。那两汉子却立刻松开了玉簪,收起了手中的短刃,对着苏昉行了一礼。其中一个说:“请恕小的们失礼,还请放心,主人对东阁绝无恶意。东阁有什么尽管问王娘子便是,小的们就等在这里。”他精光闪闪的眸子转了一圈:“还请诸位小郎君小娘子稍安勿躁。” 赵栩却旁若无人,径直走上去,拔出那把沾满了羊油的短刃扔在一边,检查起那只羊腿烤熟了没有。 苏昉吸了口气:“各位,还请原谅苏昉则个,实在有要紧的事,请容我用一下里间和故人说几句话。” 孟彦弼年纪最大,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接过九娘。九娘眼睁睁看着苏昉团团作了一揖,进了里间关上了门。那两个大汉却守在了门口。玉簪凑过来,默默牵住九娘的手。 九娘挣开玉簪,实在忍不住朝房门口走了两步。一个大汉脸上带着笑,却往前挡了一步拦住了她:“小娘子还是坐着的好。” 说话间,手下已毫不客气地将她推了开来。 九娘踱到那烤羊腿的长案边,紧绞着手。赵栩垂眼斜了她一眼,见她小嘴已经发紫肿了起来,上嘴唇皮也朝外翻着。虽然自己也好不到那里去,还是冷哼了一声:“真丑。” 九娘哪里有心情管他,眼睛依旧盯着那门口,小手指用力得发白。 赵栩忽地低了头凑到她耳边:“你不放心你表哥,所以想偷听?” 九娘一惊,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她担心苏昉会被误导,有了张子厚的介入,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赵栩挪开眼依旧看着那羊腿,手下却将一样东西收入袖中,才低声说:“叫人。” 啊? 九娘回过神来赶紧轻轻喊了声:“表哥——”那哥字极轻。 虽然听起来还是很像“不要”。赵栩还是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又嫌弃地瞥了九娘一样,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走到陈太初孟彦弼身边,朝他们使了个眼神,便走到一个大汉面前,他扬了扬下巴问:“就是你,刚才绑了我的人?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的人?刚才那个要下楼叫人的小娘子?你又是谁?那大汉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玉簪。 陈太初和孟彦弼却猛然扑向另一个大汉,孟彦弼直踢那人下盘,陈太初却伸手成爪,直朝那人喉间而去。 这人一分神,刚在犹豫是要去帮忙还是先收拾面前的小郎君,却觉得腰间一硬,低头一看,一把短刃抵在了自己腰间。面前这个好看的不像话的少年正勾着嘴角轻笑道:“别动哦。”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把先前插在羊腿上的精钢短刃,还闪着油光。 兔起鹘落,不过几霎。九娘和玉簪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才两个大汉已经被他们三个按在地上,反绑了双手,堵上了嘴,犹自在不停地挣扎。 玉簪惊喜莫名:我家二郎原来不止是神箭手,拳脚功夫竟然这么好!还有陈衙内,身手快到看不清,可怎么那么好看!打架也这么好看!就是那个子最小的六郎君虽然有些胜之不武,不过偷袭有用就行,活该,谁让那家伙刚才拧得我胳膊疼死了! 赵栩随手一脚将他制服的大汉踹了个狗吃屎,朝九娘招招手。那人满面震怒,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么个小孩子给收拾了。他挣了几下,却只能就地滚了两滚,和陈太初孟彦弼捆住的同伴滚作了一堆。 九娘虽然觉得赵栩这动作有些熟悉,但也来不及想什么,赶紧跑过去。 她刚将小耳朵紧紧贴在门上。脸边一热,却是赵栩也弯了腰皱着眉凑了上来,贴在门上侧耳倾听。 九娘刚皱起眉头,头上一暗。陈太初和孟彦弼竟也凑了过来。 她刚要用力推开他们,却听里面晚词的声音说道:“张大人他只问了奴三件事:一是为何奴和晚诗会被赶出苏府变成贱籍;二是娘子的药都是谁煎的;三是你爹爹和你姨母——”她停下口,张子厚问的是苏瞻和王十七娘何时有了首尾,这话,在孩子面前自然说不出口了。 里间的苏昉脸色煞白,他想要问许多事,虽远不如张子厚这三句惊心动魄一针见血,可这三件事,却也是纠缠他至深的,后两件甚至他想都不敢想。 外间的九娘的心也陡然加速,张子厚此人极为偏执,和苏瞻反目后势同水火,他难道要借自己的死做什么文章? 九娘看着几乎和她脸贴脸的赵栩也皱起了眉头,转过眼来和自己大眼瞪大眼。他如水的瞳孔着也倒映着自己的小脸,和他同样脸色古怪,也带着一丝厌恶。 忽地双耳被一双温热干燥的大手盖上。九娘仰起小脸,看到陈太初温和地对自己摇摇头。 陈太初示意九娘快随自己避开。九娘却扭扭头,挣开他的手,继续贴在门上。陈太初看着她和赵栩专注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九娘心中翻腾不已,晚词晚诗竟是被赶出苏家还被判为贱籍?她的药?张子厚这是怀疑自己的死因?可他为何会做此推断?又是怎么知道阿昉在找她们? 里面晚词的声音虽然轻,却很清晰:“奴和晚诗想来想去,恐怕是因为晚诗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九娘和赵栩齐齐屏住了呼吸,往门上又凑近了些。陈太初和孟彦弼耳力极好,不需要凑近已听得清楚,两人相视一眼,脸色更是古怪。宰相家的私隐,那两个小祖宗这么起劲地偷听,怎么办? “有一日晚诗无意间听到十七娘子同她娘争执,又说她什么都不管了,一定要去和姐夫讲个清楚明白。晚诗心里奇怪,就暗里跟着她。晚诗藏在合欢树后头,亲耳听见十七娘子同郎君说:‘姐夫!阿璎从小就喜欢姐夫!姐姐不放心你和阿昉,想要我以后嫁给你,照顾你和阿昉。你放心,我一点都不委屈,心里欢喜得很。姐夫你对我的好,我也都记在心里。哪怕要我等你三年,我也心甘情愿!哪怕要我一辈子都不生自己的孩子,我也心甘情愿!’”晚词模仿着十七娘娇柔含羞又十分坚定八分委屈的语气,竟有七八分相似。 九娘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打了个寒颤。 陈太初立刻蹲下身子,要将九娘抱走。 忽然却听得里面苏昉大怒道:“她胡说!我娘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我爹爹怎么会信她!”此事从燕姑口中他早已经知道了晚诗也是这么说的,可真正喊出来的时候,却只有愤怒,毫无底气。毕竟,现在的宰相夫人就是王十七娘,他的隔房姨母。 九娘推开陈太初,拉了拉赵栩的袖子。赵栩朝陈太初点点头,四个人又站定了。里间一片静寂,外间一片寂静,只有羊油滴到炭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九娘不知为何有些想笑,想来那个春日,她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从小乖顺温柔的十七娘,竟然胆大至此,假借她的话,挣了一个宰相夫人的名头。 可是,连阿昉都能立刻知道,她王妋,绝非那样的人。利用他人牺牲他人,她王妋从来不屑为之。十年夫妻恩爱一场的枕边人,是根本不懂她,还是知道她时日无多索性将错就错? 曾经,她以为她和苏瞻,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可是她的确太过通透,有自己这样的妻子,是不是也很辛苦?也许,十七娘那样的,才是男子喜欢的,不会多想不会多说,以丈夫为天。 这些都过去了,她已经不在乎,她可以无所谓。可是,阿昉,你不要和爹娘的过往苦苦纠缠,不要被人利用,不要去做刺伤你爹爹的那把刀!那是你爹爹,是疼你爱你悉心教导你的爹爹,他就算移情别恋,也是你爹爹。有没有娘在,他都是你爹爹啊。刺伤他,你只会更疼。甚至你会连爹爹都没有了。娘会心疼,娘不舍得。 赵栩歪着头,垂目看着这个胖冬瓜长长眼睫上坠了几滴泪。他嫌弃地伸出手指,替九娘刮了眼睫,对她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傻。”这种别人家的破事,有什么好哭的,要是在宫里头,还不得哭死。要都像她这样没用,自己三四岁的时候被老四老五欺负,早就该哭死了。 里面晚词黯然道:“娘子出殡那天,你们刚出门,代理中馈的婶太太,就从奴和晚诗房里搜出来一些娘子的首饰,让人把奴和晚诗押送去了开封府,打了我们五十杖,判成了贱籍,牙人把我们卖去了大名府。” 九娘的心一抽,眼泪终于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是她连累了这两个一直忠心耿耿的女使吗?可是但凭听到十七娘的话,至于遭到这般的横祸么?苏瞻怎么可能默许这样荒谬的事情发生?高似,高似,九娘突然一个激灵,会不会和高似有关? 赵栩看着她翻了个白眼。这胖冬瓜的心也太软了吧,简直是个哭包。之前那么凶狠的小东西是她吗?自己的四妹比她还小,前年乳母被杖杀她都能忍住不掉一滴眼泪呢。小孩子真是好烦!他干脆伸出袖子胡乱在她脸上擦了一把,特意避开那红肿外翻的小嘴,再看看袖子上的污渍,实在难受,忍不住甩了好几下。 玉簪在旁边赶紧递上干净的帕子,却直接给了赵栩。赵栩一皱眉,难道我是专替胖冬瓜擦眼泪的不成?手下却还是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1、燕云十六州,这个大家可能比较熟悉。北宋时期,自太宗皇帝想要收复战败,骑着毛驴带伤回了开封,这个十六州就一直很忧桑地姓耶律,属于契丹。具体就是河北的一大半,天津,北京然后北方都是契丹的地盘。耶律家出的太后也都很厉害,萧太后大家比较熟悉一些。同样,契丹的太后也都很英明神武。 2、宋仁宗的谥号为仁,是因为他不但耳根子软,还心软。他在位四十多年,不起硝烟,能谈判的谈判,能给钱打发的给钱(其实是给绢緜),大力开发双边多边贸易。东亚地区富强繁荣。以至于他的死讯传到各国,就连耶律大王也痛哭流涕说太可惜了!诺贝尔□□就该颁发给您啊! 3、补一个26章的注解,宋代的弓,一石是94斤左右,和汉朝完全不同。汉朝大概算60斤。古代的弓分为四大类,步兵用长弓,骑兵用角弓,禁军在皇城内,区域狭窄,用格弓,外出狩猎,用稍弓。孟彦弼这样的神箭手,在宋朝还是很多的。百步穿杨不是传说,更多的是在马上骑行,射中移动的目标。神箭养叔是古代的一个小孩子,叫养繇基的,十几岁就箭术极佳。 第28章 里间晚词的声音又响起:“娘子病了后,一直是奴亲手对着方子称药,晚诗煎药。三月里,婶太太同郎君说,十七娘子为了侍奉外婆,曾在惠民药局学过煎药,火候拿捏得好,不如让十七娘子来给娘子煎药。娘子最后一个月的药,都是晚诗陪着十七娘子煎的。” 外间陈太初和孟彦弼对视一眼,只怕有心人要怀疑,那小王氏恐怕依旧脱不了嫌疑。 晚词又说:“娘子没有兄弟姊妹,待十七娘子如待幼妹,十分爱护。十七娘子那几年也常来家里小住。郎君待十七娘子,很是温和,就奴所见,绝无其他。奴记得娘子总说郎君是世间难得的坦荡君子。”她顿了顿:“奴同张大人说的,也是这些话。大郎还要问奴什么,奴知无不言。” 九娘松了一口气,晚词到底是自己的女使,即便遭受这样的厄运,也能平心论事,绝不伺机报复加油添醋。苏瞻就算移情别恋,也绝非苟且之人,他到底还是位君子。其实她小产后,遭受爹娘双双离世,家族倾轧,早已耗尽心神,那几年不过苦苦支撑,最终油尽灯枯。大夫年后就说过要准备后事冲一下喜,怕只剩三五个月的功夫。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请二婶过府协理中馈交待后事。十七娘情窦初开,若为了苏瞻说那样的话,她信。可说十七娘会下手害一个行将就木的她,九娘真不信。 赵栩直起身子,摇了摇头。这世间,龌龊事太多,越是光鲜的外表之下,恐怕越是不堪入目。那位有识人之明的王夫人,他当然记得,很是个好人,可惜也有瞎了眼的时候。 赵栩伸手拉了拉九娘,见她不肯走,直接将她一提,夹在腋下,走到一边往靠背椅上一丢:“小小人儿,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他是你表哥又不是你亲哥。你亲哥在这里呢。真是。孟二郎,你来看看,哎!这脸也太丑了!” 孟彦弼看看陈太初,翻了个白眼。还说小九娘,他自己还不是偷听得津津有味,至少九娘是关心表哥,你一介皇子,去听当朝宰相自己老师的后宅隐私,又是个什么爱好? 赵栩却只当没看到,走到那两个更害怕的茶饭量酒博士身边,眼睛一瞪:“还没烤好?饿死我了!” 那博士赶紧看了一看:“好了好了,马上就切。” 话音未落,那地上原本被捆着的两个大汉突然暴起,直冲着九娘而去,竟是看准了拿下这个小娘子就能要挟住这三个少年。九娘只来得及尖叫一声,眼看一把短刃就要横到她头颈上。 孟彦弼伸手不及,大喝一声连着飞起两腿,踢开一个正抓向九娘肩膊的大汉。 陈太初离得最近,扑过去下意识手臂一伸,挡在刃前。九娘只看见眼前一线血珠飞过,就听见陈太初一声闷哼,已将她抱在怀里。那大汉本只想拿下九娘要挟他们,一看见了血,心道不妙,赶紧退开两步,想要罢手解释,却感到背上一道寒风逼近,他一个侧让,胳膊上立刻也吃了一刀。 却是赵栩铁青了脸,挡在了陈太初前头,方寸间腾挪自如,把舅舅陈青这几年悉心教授的招式全用上了。下手狠辣刁钻,手上翻飞的把渗着羊油的短刃已在那大汉要害处极快地划出好几道伤痕。 玉簪尖叫连连,那炭张家的人早抱头躲避,楼下的小厮们朝上奔来的脚步声纷乱,里间的门也砰地一声打开。晚词即刻尖叫起来。苏昉大喝着:“住手!住手!” 这两人一见苏昉,立刻跳开停了手气喘吁吁,捂住身上痛处和伤口,面面相觑,他们绝未料到这几个小郎君竟然如此扎手,竟然一时大意吃了大亏,也见对方和苏昉亲近,恐怕非富即贵。不禁懊恼自己一时不忿竟惹了大祸。 孟彦弼和赵栩也退回陈太初和九娘身边。 这是外间的门也被人急急敲响。九娘惊魂初定。赵栩疾走两步,砰地打开门朝小厮们冷冷地说了声“没事,外头候着就是”。又砰地将门关上。 苏昉一头雾水。那两人已半跪倒地上对陈太初道:“小的们乃殿中侍御史张大人府上的部曲,一时情急,对郎君们及小娘子不敬,得罪了几位,伤到了郎君,实在是一场误会,我兄弟二人绝无伤人之心,还请几位郎君大人有大量,容我二人回去交差后必登门请罪!” 赵栩冷笑着正要发话。陈太初捂了伤口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就算了。在下陈二,家父枢密副使陈青,你家主人要有什么事尽管找我就是,和其他人无关。”虽然他不知道那什么张大人到底是谁,不过该借爹爹名头用的时候不能嘴软。只是苏昉的事牵涉太深,绝不宜张扬出去。 那两个汉子一听枢密副使陈青六个字,对视一眼,心知一时糊涂闯了大祸,立刻跪下,咚咚咚朝陈太初磕了三个响头:“小的们该死,回去复命后自去府上,任凭衙内处置,绝无怨言,还请衙内勿怪罪家主。”起身朝苏昉抱了拳,也不多言,带了晚词匆匆告退而去。 看着屋内一片狼藉,苏昉无语了片刻,朝陈太初赵栩几个深深作了一揖,内疚万分:“都是苏昉的不是,连累太初受伤了!” 赵栩看他一眼,这才开了门喊了外头的小厮们过来收拾。孟彦弼赶紧撕了条中衣,给陈太初包扎伤口,幸而只是皮外伤。九娘被簌簌发抖的玉簪抱在怀里,终于定下神来,想起刚才的险况,心里无比感动,顾不得自己嘴上还肿着,红了眼伸手也要替陈太初包扎:“太初哥哥,你没事吧?” 孟彦弼苦笑着说:“出来四个,伤了三个,你们还是都歇歇吧。这次多亏了太初你!”他越想越后怕,要不是陈太初挡了这么一下。包扎好赶紧又去检查九娘身上,还好,除了撞破的嘴,都好好的。 赵栩却泰然自若地和苏昉抱了个拳:“前头都是我不对,毁了胖冬瓜送你的东西,改日我赔你澄心纸和黄胖,苏师兄你别放在心上。”虽然他比苏昉小一岁,可这苏昉也太可怜了,摊上这什么破事。自己虽然小时候吃的苦头多,起码现在过得还不错。更何况,他亲娘以前在宫里和自己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苏昉心里难受,又万分愧疚,再三向陈太初致歉后,便称家中有事,要先行回去,走之前揉揉九娘的头:“今日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改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回家后好好进学,过些日子哥哥就来你家族学,咱们就能常见了。” 九娘点点头,目送着神色沉静的苏昉离去。希望他好好地想一想晚词的话再作结论。他应该好好读书,安然长大,好好地结婚生子。日后想起母亲,不是对爹爹的猜忌,不是噬心的痛楚愤怒或者仇恨,而是安稳的幸福,甜甜的回忆才是。 那边庆幸羊腿一直安然无恙,自己抢先切了一块羊腿肉的赵栩却又暴跳了起来:“怎么烤得这么老!谁让你放那么多辛辣料的!辣死我了!!!”吓得茶饭量酒博士瑟瑟发抖。这能不烤老了吗?你们动刀子掀桌子,杀来杀去的。这辣?不是你们早就叮嘱了要多放辛辣料的吗? 陈太初动了动受伤的手臂,淡然地说:“哦,我让他们放的,因为小九娘爱吃辣,她是妹妹,照顾她的口味。” 赵栩猛灌冷茶,边咳嗽边喊:“她是你妹!我是你什么人?我和你亲还是她和你亲???气死我了!!!” 可,这不是早上知道你不来,才让来订座的小厮特地叮嘱多加点辛辣料嘛。陈太初和孟彦弼互相看看,觉得还是闭上嘴更好。因为来到这里后他俩压根没想起来,极挑剔又难伺候的六皇子一点也碰不得辣…… *** 百家巷苏宅中仆妇们往来匆忙。王璎正看着仆妇们收拾上房正屋。有些负责收拾西院的女使们也不时过来禀报询问,忙得她有些头晕脑胀。她自从嫁给苏瞻,还没有见到过阿姑,心中着实忐忑不安。她的乳母安慰她:“都说老夫人是最和善不过的,你不要担心。” 王璎低声道:“阿姑同九姐亲如母女,我怕她会不喜欢我。” 乳母笑道:“怎么会呢,你对郎君情深意重,等了足足三年,直到二十岁才嫁过来,又待大郎视如己出,府中也打理得井井有条。眼下又有这么大的喜事,老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璎红着脸地低了头,让仆妇将那纸帐里的薰笼再检查一下。 女使来禀报说大郎回来了,正在内书房和郎君说话。王璎想了想,起身出了门。 内书房里,苏昉淡淡地说:“儿子是遇到晚词了。是张子厚张大人送他来见我的。”他抬眼看着父亲。 苏瞻看着他,眼中淡定无波,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让燕大找到了晚诗。有些事,不见得眼见就是实,耳听就非虚。但多听多见总是好事。只是你年纪还小,若有什么疑问,只管来问爹爹,切勿轻信他人,被他人利用。” 苏昉垂目答道:“爹爹说的是,儿子记下了。儿子是有疑问请教爹爹。晚词姐姐她们绝不可能偷盗娘的财物,所谓的证物也不见得就是实。因此晚诗姐姐还送了命,晚词姐姐也沦为贱籍流落在外。恐怕娘知道了,会很难过。” 苏瞻的食指习惯地搁到了案几上,笃笃敲了几下后说:“当年是爹爹疏忽了,事已至此,如今已无从追究。我让高似出个文书,去开封府销案,将晚词先恢复良籍罢。” 苏昉却说:“多谢爹爹。儿子坚信明辨是非,行之方有道。有些真相,就算再掩盖,恐怕终究有一天也会水落石出。只是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爹爹是不是也能明察秋毫呢?” 苏瞻眸色一沉,正要开口,外面王璎已经推了门进来。父子俩便止住了。 王璎柔声道:“郎君,阿姑和二叔一家明日一早就能到码头,眼下西院和正屋都收拾好了,你看这暖房酒放在几时摆?” 苏瞻想了想:“就放在月底我旬休之日吧,你先拟个单子,和外院对照一下,要请哪些内眷别遗漏了,记得把孟家那几房人也一道请来。” 王璎瞥了苏昉一眼。苏昉行了一礼便告退了。他刚掩上门,听到里面王璎温柔的声音:“郎君,阿璎没操办过这些大宴请,我娘又回了眉州,心里十分发慌。郎君你看是不是请程家表妹来帮帮我。”那声音骤然娇羞起来:“还有件事要郎君得知,今日大夫来请脉,才知道我已有了身孕,只是还不足两个月,叮嘱我千万别太过劳累了。” 书房里静默了片刻后,苏瞻清冷如常的声音才道:“这是好事,你安心养胎。我同叔常说,阿程自会来操办宴席。” 苏昉挺直了背,缓缓走出庑廊。院子里浓绿粉彩,春日缤纷。他望望那晴空无云,忽然想起娘曾经说过的话:“阿昉,你以后会遇到好的人和事,也会遇到坏的人和事。可你不要停下来和活在泥里的人纠缠,不要在意那些肮脏之事,只要挺直脊梁一直朝前走你自己的路。云和泥,只有被污了的云,没有能洗净的泥。” 苏昉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大步向自己院子里而行。 第29章 回府的路上,孟彦弼忧心九娘的嘴伤,一路买了不少小食和小玩意儿讨好她,特意说随便九娘处置,想送谁就送谁。两兄妹把玉簪唤上车,细细商量好说辞好应付家里的人。 九娘蔫蔫地回到听香阁。林氏在她屋里做着针线,见她回来就紧张地问:“见着你苏家表哥了吗?”待九娘走近一些,林氏吓得扔下手上的活计尖叫起来:“啊呀!你的嘴这是怎么了?!我的天爷啊!玉簪!玉簪!快去禀告娘子请个大夫来啊!这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得了!!” 九娘点点头,想起自己现在还有个娘,阿昉却——,她抑不住的难过和心酸,索性一头扑到她怀里,轻声啜泣起来:“没事,就是不小心撞上了,掉了牙。我没事,姨娘,我没事!” 嘴里说着“我没事”,可是人却哭得更厉害了。林氏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慈姑和玉簪,她们却都屈膝一礼悄声地退了出去。 林氏又是心疼又吃惊,两只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九娘搂在怀里,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乱说一气:“九娘子这是怎么了?你小嘴这是撞在哪里了?掉的牙呢?捡回来了没有?要供给牙娘娘,不然以后牙齿可要长歪了。怎么会撞上了呢?莫不是你二哥没给你吃饱你发脾气了?玉簪明明带足了一贯钱呢。你就不会自己买啊!肿成这样怎么会没事呢,万一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只能换几匹布可怎么办呢?” 九娘被她这么絮絮叨叨了一会,竟觉得好受多了。她闷闷地摇摇头,闻着林氏身上一股淡淡的百合香,只反手将她搂紧了。 林氏纳闷,不再问她,心里头却隐隐有一丝高兴。九娘子还是头一回像十一郎那样,受了委屈后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哭一场。 不一会儿,九娘才觉得不好意思,默默任由玉簪和林氏给自己洗脸,铜镜里一看,小嘴果然肿得厉害,已经青紫了。 林氏这才想起来木樨院又出了大事,赶紧告诉九娘:“今日学里上捶丸课时,不知怎地,七娘那扑棒一挥,正好打在六娘头上。六娘当场就晕过去了,是被学里的馆长亲自送回来的,听说刚刚才醒了。眼下娘子她们都在翠微堂候着呢。” 九娘吓了一跳,怪不得回来正屋里没有人。二月十八,诸事皆宜?宜受伤? 翠微堂上,闲人具无,只有吕氏和程氏妯娌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吕氏沉着脸说:“六娘在学里是拔尖了些,难免遭人嫉恨。可自家姐妹,也要下手这么狠,我倒不懂了。这九岁十岁的小娘子们,哪里来的这种心思?” 程氏捧着茶盏,皮笑肉不笑:“二嫂这话就不对了。上回她俩无意之失,还受了家法,哪里来的胆子故意害六娘受伤?最近她们一直都是四姐妹同心同德。何况今日这事先生都说了是意外。二嫂可别把这么大罪名压在阿姗身上,我看其实是二嫂心思太重了些。” 没等吕氏发话,程氏朝刚进来觉得不妥正要悄悄退出去的九娘招了招手,将她叫到身边,皮笑肉也笑地说:“对了,二嫂,说到拔尖,那也是我家的阿妧才容易遭人嫉恨才是。”她看到九娘的嘴,惊叫了起来:“啊呀,你看看这孩子这么出挑,去个相国寺都有人害她弄成这样!我是不是要去掀翻了相国寺好讨个公道!” 九娘莫名其妙地做了出头椽子,眼睁睁看着吕氏气得脸都发了白。 她朝吕氏福了一福,问可方便去探视一下六娘。吕氏红着眼睛说:“你六姐刚刚醒转,婆婆和你姐姐们都在碧纱橱里陪着呢,你去看看她也好。” 九娘赶紧行了礼逃出去,带着玉簪去后面老夫人房里。 碧纱橱外,来探视六娘的孟彦弼刚好出来。两兄妹打了个照面,孟彦弼指一指自己的嘴,比划了一下,九娘点点头,明白他已经向老夫人请过罪了。 碧纱橱里人虽多,却静悄悄的。出入的婆子侍女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老夫人正轻轻地抚摩着六娘的手,七娘跪坐在榻边,红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榻上的六娘。四娘侍立一侧。许大夫正在一旁的书桌上开药方。 九娘上前行了礼。六娘看见她只眨了眨眼。九娘见她眼中无神,神情好像还有点恍惚,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老夫人看到她的嘴,倒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又骂了孟彦弼几句,让贞娘去取药膏来。 忽然六娘身子动了一动,扑到床边。她的乳母早已将铜盆备好。九娘见她呕了片刻,也没呕出什么东西,心中一动。前世苏瞻任杭州刺史时,夫妻二人自己出了五十两金子,设立了安济坊,请了灵隐寺的僧人去负责,救治的人三年里也超过千人。她记得有过好几例被重物撞击或者摔到头的病人,也像六娘这样子,大多卧床几天,也就好了。她走到许大夫身边,看他开的都是安神的药,放下心来。再抬头,却看见四娘七娘在门口朝自己招手。 三人出了碧纱橱,在庑廊下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四娘开口就问:“九妹,慈姑可教过你捶丸?”九娘一头雾水,只说:“教过一些。平时也看着十一郎在院子里常玩耍,不过我只会把地滚球推进洞里。” 七娘失望地叹了口气,眼眶更红了:“四姐?要不让九妹随便凑个数吧?” 四娘摇摇头:“凑数有什么用?能随便凑数的人可不少。三日后我们赢不了蔡氏女学,就只有你那张姐姐一个人能去御前和公主们一起捶丸了。” 七娘垂头丧气:“四姐你怎么也和娘一个口气!” 四娘叹息道:“能跟着公主捶丸的,一共只有四个人。两家女学争,赢的去三个,输的去一个。去年就输给了蔡氏女学,今年我们连甲班都没有,能赢吗?你想想,我们现在打得最好的是六娘,她被你一棒子敲晕了,三日后我们之间那个能拿到筹牌最多的人,可不就是张蕊珠了?你还想着赢?人家想的就是输!”她越说越气,平时的小意温柔也顾不得了:“连九妹都看出她对我们不怀好意,上回她那样问九妹,不就是想坐实了孟家小娘子走丢在街市这事?这次好端端地她冲到你跟前,吓得你扑棒半途改了方向,打到六娘。你还替她说话!” 七娘也脸红脖子粗起来:“四姐!张姐姐一直不理你,你生她的气我知道,可你也不能胡说八道啊。今天明明是我没弄好发球台,她才冲过来帮忙的,要不是她托了我的手一把,我那扑棒就打在六姐脸上了!她就觉得你心思太重才不愿和你来往的,你看看你!又被张姐姐说中了!” 四娘气结,她知道七娘是个最固执蠢笨的,儿时在她跟前说九娘讨人嫌,她就尽欺负九娘,入了学她被张蕊珠收拢了心,就尽捧她的臭脚。四娘恨恨地说:“随便你!反正我的筹牌总在第四第五,本来也不关我的事!我多什么事!你自去和你的张姐姐好吧。” 七娘却更大声了:“我就知道你一直嫉妒她什么都比你强!难道我只能同你好,不能同旁人好了?”四娘一停步,随即一跺脚,更快地走了。 七娘看看一直默不作声的九娘,也垂肩耷脑地走了。 捶丸?每年三月初一开了金明池后,月中官家驾幸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的大场面不亚于元宵节宣德楼前的盛会。宫里的公主带着勋贵宗室和民间甄选出的小娘子们,组成两个五个人的小会在御前表演一场捶丸赛。原来民间甄选,是从汴京两大女学蔡氏族学和孟氏族学里选。 捶丸,以棒击球入穴。全大赵没有不会玩的人,同蹴鞠一样老少男女都会,可玩得好的,却不多。九娘沉思着,她是会捶丸,就是这具小身子,原来的孟九娘,也会一点。可她现在,没有这个心情陪她们玩。 *** 皇城禁中,天已将黒,各处宫灯廊灯立灯都已点亮。赵栩满不在乎地从内诸司的翰林医官局上了药晃荡出来,正准备回会宁阁去,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两个白玉圆药盒,想了一想,却又掉头往曹门附近的禁中军营而去。 两个小黄门急得上气不接下气:“六郎!陈娘子差人来问了几趟了!四公主也亲自来找过您,说无论如何让您要去一下雪香阁,她有要紧的事。咱们还是快回吧。”小祖宗啊,这要是让官家、圣人和陈娘子看到六郎受了这伤,还伤在脸上,他们的小命保不保得住啊。 赵栩不耐烦地摆摆手:“别烦,夜里我自会去请安,和你们一点干系都没!”还真疼,胖冬瓜的牙可真够硬的,想起走的时候那伶牙俐齿的小嘴又青又紫肿成那样,赵栩很是幸灾乐祸,没了三颗牙,真丑! 禁中军营,军头司里上八班的散都头们刚刚散了值,看见常来常往的赵栩,都笑眯眯恭谨地行个礼问安,也有胆子肥的,想问问他这嘴上这是怎么了,一见两个小黄门手掌朝脖子上一笔划,也都歇了这心,赶紧指给他招箭班的林都头在哪里。 林都头一脸纳闷地拿着手中一个小小的白玉圆盒子:“明日将这个交给孟二?” 赵栩点点头:“嗯,让他拿回家,就说给那没牙的人用。你说一遍我听听。” 林都头认真重复一遍:“孟二,六郎让你拿回家给那没牙的人用。” 赵栩略微一顿:“让他再加一句,记得这药可是我赵六给的。” 林都头十分知机地认真地重复:“记得这药可是您赵六郎给的。” 赵栩满意了,挥挥手,身边的小黄门赶紧送上一个小荷包,临行又叮嘱:“让他散了值赶紧回家,别去瓦子耍,那女相扑有什么可看的,丑得要死。” 林都头赶紧笑着应了,心想,那女相扑好看的地方,可不是相扑,六郎你年纪尚幼,领会不到呢。他看了看手里的药,仔细收到怀里。 赵栩出了军头司,觉得自己真是太大方了,不但没和胖冬瓜计较,还好心地给她送去一盒子御医院的祛疤珍品玉容膏。她要再敢给别人用,哼!对了,亲妹妹还在等着呢,还是要去一趟的。 亥正时分,赵栩才回到会宁阁的书房里,刚坐到书案前,忽地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案上,在灯下看了看,皱起眉头。 那案上,放着九娘那颗被撞落的小牙,带着血污,有些脏,很脏。赵栩伸出食指,犹豫了半天,点了一下,用拇指搓了搓,没什么痕迹。 他忍不住又点了一下。 想起四妹的请求,赵栩出了一下神:教妹妹捶丸?六岁的小娘子,能学什么?忽然想到,如果九娘捶丸,不知道是胖冬瓜捶丸,还是别人捶胖冬瓜?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分享的注解比较多,有兴趣的小天使不妨耐心看完: 1、捶丸:宋朝和蹴鞠齐名的体育运动。就是高尔夫球的前身。《明宣宗行乐图》中有10个洞,两者都所用的球杖基本相同;场地选择极为相似。高尔夫运动有球童服务,捶丸角斗也侍从跟随服务。不难看出,从形制上看,捶丸球杖同高尔夫球杖有着惊人的相似,二者显然具有源流关系。元朝人有一本《丸经》,从礼仪、器具、规则、输赢各方面进行了全面的阐述。要在室外,有地势差别,有不同类型的球杆,扑棒单手(打飞行球的)、杓棒(站立击球)、撺棒(打地滚球)、鹰嘴球杆。对位置姿势有不同要求。我大宋人民诚会玩儿啊。我微博上放了配图,微博名小麦-麦麦,大家无聊就去翻翻古代高尔夫啥样子。宋朝女士们特别爱玩这个。 2、小会:玩捶丸,两人称为单对。三四人为一朋,五六人叫做小会。七八人叫中会。九、十个人叫做大会。双数可以分,单数不可分(四人不能分)。本文里新放出来的公主带的队是五人的小会。 3、筹牌:每场捶丸赛的判定胜负的依据,根据参赛人数的多少来定。五人制小会赛叫小筹,每人十张筹牌。中会十五,大会二十。最后按照规则,计算整个团队的筹牌和个人手中的筹牌。呵呵,在宋代,这是赌博哦。每次捶丸赛都是有很厉害的财物作为赏金的。还有一日不三会的规定。也就是说赌博一天不能超过三次。关于捶丸还会出现的专用名词,下几章再做详细注解吧。 4、金明池:汴京八景之一,宋朝皇家园林,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五对外开放,老百姓们在里面设摊游乐,是一个巨大的狂欢派对,赌博非常普遍。开金明池赏琼林苑,是北宋人民欢乐假期的重要组成部分。 5、宝津楼:金明池里的重要建筑物,皇帝每年都会驾幸宝津楼,与民同乐,如果说元宵节宣德楼前的盛大演出是民间艺人春节联欢晚会。宝津楼的“诸军呈百戏”,是官方联欢会大展演兼阅兵仪式。参加的人数千人,马匹也数千。 6、官家、圣人、陈娘子:官家指皇帝。圣人指皇后,宫中可以成为娘娘。只有皇后能被叫做娘娘,其他的妃子,只能称作娘子。太后?不好意思,太后叫做大娘娘,太妃叫做小娘娘。哈哈哈哈。还蛮好玩的。 7、小黄门:内侍里低等级的。相当于小太监,跑腿看门。 8、会宁阁、雪香阁:由于汴梁的皇宫,真的很小,皇子皇女们都住的阁,包括妃子们。木有殿住,更木有宫住。所以不可能有后妃自称“本宫”。呵呵呵。皇后住坤宁殿,好几任宋朝皇帝都喜欢在福宁殿居住和办公。太后,在慈宁殿。本文这两个阁,名字取自延福宫的阁名。 9、翰林院:包括了天文院、书艺院、画院、御医院。属于内诸司,管辖的头领,一般是宦官。和翰林学士院两个概念。学士院属于天子近臣。 10、军头司:所有禁中的军队,都在军头司。和内诸司比较近。 11、瓦子:23章注解过,是巨型市民娱乐场所,不是色-情场所。 12、女相扑:宋朝很著名的相扑运动的热场表演。女性穿得清凉,表演相扑运动。还有很多很著名的女相扑运动员很受欢迎。宋仁宗很爱看,还赏过她们。被宰相严肃批评了。 第30章 翌日一早,孟家牛车里。四娘才想起来问起九娘:“你的嘴伤成这样为何不在家歇上几天?” 九娘没了三颗牙,嘴唇皮又青紫红肿,亏得玉簪手巧,连夜做了个小巧的帷帽,那薄纱上头挖空露出眼睛,鼻子以下朦朦胧胧看不出伤来。她实在不想开口,只摇摇头表示没事。三个人都各怀心事,无精打采。 乙班女学课舍中,小娘子们却依旧朝气蓬勃说笑依旧,眼看着没几天皇家园林金明池就要开了,全汴京的人们都盼着呢。秦小娘子几个笑着谈论去年水嬉比赛的盛况,说到水秋千、水球的惊险有趣处,引起不少尖叫惊叹。 张蕊珠一看见七娘她们就迎上来,十分关切地询问:“六娘她没事吧?九娘这是怎么了?这个帷帽这么古怪?” 七娘其实担心了一整夜,愁眉不展地说:“我六姐昨夜吐了两回,头晕得厉害,得卧床七八天。九妹摔了一跤,掉了一颗牙,嘴也肿了,她嫌丑就遮起来。” 张蕊珠松了口气:“皮外伤就没事。阿姗你别太自责了,六娘休养得好,说不定三日后的比赛还能参加。” 九娘冷眼旁观,忽然觉得张蕊珠这样的神情,有些眼熟,前世在王璎脸上好像也看到过。看似十分忧心,实则,那眼神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是安心,甚至有一点点高兴。她以前竟然没有发现,是因为那是亲近的人才被忽略了? 七娘摇摇头,泄气道:“六姐要是不在,我们就缺一个人了,张姐姐问过了吗?还有没有人愿意去捶丸的?” 张蕊珠想了想,便走到前头,高声道:“各位姐妹,还请听蕊珠一言。” 乙班课舍里渐渐安静下来。 “昨日六娘不慎受了伤,三天后我们同蔡氏女学的比赛,五个少她一个,就不能成小会。如果就这样放弃,实在可惜。哪位姐妹会捶丸的,可愿意来补上?若是缺了各色用具,蕊珠家里还有一套,可以送到府上先行练习。如果我们侥幸胜出,筹牌最多的三位姐妹就能去宝津楼和几位公主同场竞技。就算输了,也不为耻。”张蕊珠缓缓道来。 这时外头孟馆长和李先生走了进来。李先生击掌笑道:“蕊珠说得好!凡事要尽力而为。去年我们虽然以一筹之差输给了蔡氏女学,也有一个人能参加御前捶丸赛。如果放弃,可就连这一个名额都没有了。” 孟馆长也笑着点点头:“不战而退,太过无趣。还请会捶丸的不要害怕。我来做馆长前,也怕得要死,去年没有甲班了,更担忧得要命。可大家看看,馆长我还是好好的,女学,也还是好好的。君子四德:元、亨、利、贞,我看这次捶丸赛大家可以看做是这四德的修炼。” 乙班的小娘子们议论纷纷。她们所上的捶丸课,更多是着重礼仪和规则,不少新升入乙班的才学了几个月而已。虽说捶丸同蹴鞠、马球一样,深受时人喜爱。可这捶丸又要场地,又要全套的不同尺寸不同形状扑棒、杓棒、撺棒、鹰嘴,还十分讲究技巧,所以擅长的也只有那几个人。 少顷,周小娘子开口说自己倒是跟着哥哥们玩过几次,如果学里不嫌弃,她愿意补上六娘的名额。也有一位官宦家的林小娘子红着脸说想试试。 七娘一看,这两位,平时都是紧随秦小娘子的,和自己很不对付,心一横,反正是个输,还不如和自家人一起输呢,省得被她们冷言冷语。她站起来说:“先生!我家九妹学过捶丸,可以一试!” 课舍里一静,孟馆长犹豫了一下,心想九娘虽然聪慧,可这个头实在太矮小了,恐怕还没有扑棒高,就笑道:“历来孟蔡两所女学,捶丸赛还从来没有九岁以下的小娘子参加的。” 秦小娘子笑着说:“孟七娘,大多数七八岁的孩童只会玩地滚球,看到别人一挥棒,恐怕跑得比球还快。你何必为难自家妹妹?” 张蕊珠却笑道:“先生,九娘那么聪慧,一入学就进了乙班,说不定也捶丸也有过人之处,不如让她试试?我们可是很想赢呢。” 四娘撇了撇嘴,心道,哼,你当然说得这么好听。反正赢了你也能去宝津楼,输了也是你去。 “张姐姐你真的很想赢吗?”九娘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 张蕊珠一愣,随即笑着答:“那是自然的!” 九娘站起小身子笑着说:“虽然乳母教过一些,但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如明天让我同两位姐姐一起试一试?如果先生觉得我行,我想替我六姐出赛。” 是驴子是马,拉出来就知道了。有些人,为了一己私利总想名利双收,不惜骗人害人。 九娘心道:就算你想去,也要看你去不去得成了。捶丸?那就捶呗。 *** 这天陈太初回到家,仆从来报外面殿中侍御史张子厚大人投了拜贴,急等求见。 陈太初迎出去。一看张子厚在角门处身穿便服,身边两个大汉,赤着上身,背着荆条,一个身上还有不少刀伤血痕。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百姓指指点点。 陈太初赶紧请张子厚进门。到了厅中,那两个大汉立刻朝陈太初磕了几个头:“任凭衙内处置!”脸色恭敬。 张子厚道:“衙内身手十分了得,真是虎父无犬子!张某这两个部曲闯下这等泼天大祸,害得衙内受了伤,该打该杀,尽管处置。” 待上了茶落了座,陈太初才温然笑道:“这两位光天化日,竟然屡向妇孺动刀。太初虽年少,也绝不能忍。家中幼妹也着实受了惊吓。只是一来我兄弟几个也伤了他们,二来大人和苏东阁有旧,别人家的私仆,既然我们有因不便见官,还是请张大人带回去自行管教。张大人其实不需这么大阵仗来负荆请罪,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仗了爹爹的名头欺压别人。” 外间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爹爹的名头,就是给你拿去压人的,有什么不行?我陈某人护短,天下间谁不知道?” 还穿着官服的陈青大步跨入厅中,看也不看那两个跪着的部曲,径自上座,受了张子厚的大礼,不为之动,一张刀刻斧凿的俊脸毫无表情:“怎么,张大人这是上门请罪还是上门问罪?” 张子厚又一个深揖到底:“下官不敢!子厚的私人恩怨,因误会害得衙内受伤,实在愧疚无比,这才登门负荆请罪,还请太尉和衙内宽宏大量,绕过家仆两条命。” 陈太初看到那两个部曲依旧面不改色,不由微晒,这位张大人长得不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一等一的强。欺负自己年少就说打杀任凭处置胁迫自己。看到爹爹护短又张扬,立刻软下来求宽厚了。 陈青放下茶盏,抬眼看了看儿子,淡然道:“张大人不必多言,既然是你家的私仆,该怎么处置,哪有来问陈某意思的道理?我看你们殿院弹劾起皇子一套一套的,自己行事却猖狂至此。这台院和察院什么时候变成殿院的附属了?这御史台不姓赵了不成?” 此话一出,张子厚赶紧跪倒:“太尉言重!子厚的私事和御史台绝无关系。还请太尉宽恕张某管教不力,污了御史台的清名。” 陈太初一看这位张大人跪下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也不想已经树大招风的父亲再无谓树敌,便站起来朝陈青行礼:“爹爹,我看这事就算了,儿子也只是不要紧的皮外伤而已,想来张大人心中有数,还是由他自己处置吧。” 陈青抬了抬手:“张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同僚,何必行此大礼。我家二郎既然说了这话,陈某今日就算了。他日再犯,恐怕不会这么好说话。” 张子厚行了大礼谢过:“多谢衙内宽容,多谢太尉仁厚,子厚先行告辞。”他又转向陈太初:“这次事情牵涉颇深,张某还想请衙内借一步说话。” 陈太初笑着朝父亲行了礼:“爹爹,那儿子就送送张大人。” 那两个汉子又砰砰对着厅中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喊道:“多谢太尉不杀之恩!” 陈太初和张子厚出了正厅。张子厚一把携了他的手往外走去,浅笑道:“衙内心慈,张某感恩在心。” 第一次见到张子厚,虽然此人面容俊美,陈太初却有种不舒服的感觉,现在被他携了手更加不自在。张子厚却轻声道:“那日和衙内在一起的,除了苏大郎,你的表亲孟二郎兄妹,还有一位智计过人下手狠绝的,当是承安郡王吧。” 陈太初心猛地一个漏跳,脑中立刻转了好几个念头,甚至恶念丛生。 张子厚却依旧笑眯眯:“郡王的身手竟然也如此了得,倒叫张某十分吃惊,难怪能一拳就将鲁王的脸打成了酱菜铺子。殿院弹劾他的折子一早已经拟好了。” 他停了脚,转过来笑着说:“张某将折子压了下来。这兄弟之间打打闹闹也是常见的事,上牙还难免磕着下嘴唇呢,何必套上失仪无礼之类的大道理上头。衙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陈太初抽回手,若无其事地道:“张大人恐怕误会了,那也只是我孟家的表弟而已。听说郡王那日吃了官家十板子,该歇着才是,怎会出宫玩耍。” 张子厚一拱手:“衙内说的有理,不管如何,多谢太尉和衙内仁心宽厚,饶了我家部曲的贱命。张某有一言相赠:还请郡王越荒唐越好。衙内请留步,张某告辞了。” 陈太初默然,依旧将他送至角门外。 那个用刀伤了陈太初的汉子,忽然走上前来,朝陈太初一抱拳:“衙内,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使家主受辱,必当给衙内一个交代。”话音一落,他转身疾奔,到了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处,奋然举起右臂,往上一砸,随即那手臂软软掉了下来。几个过路人都吓得叫了起来。这人却已经面不改色,左手扶着右臂,回到张子厚身后,垂首侍立。另一个大汉似乎没看见一样,毫无动静。 陈太初一惊,张口欲言,却见张子厚悠然上前,取出一方素帕,将那石狮子擦了几下,掉过头来笑着说:“家奴无状,险些污了太尉家的石狮子。还请衙内莫要见怪。这算是家奴给衙内的一个交代。” 张子厚稳步踱回陈太初面前,见这少年光华内蕴,笑了笑说:“虽则太尉和衙内放过了他,只是他做错了事,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他转眼看了看暮色渐沉的长街和绕道而行的路人,叹了一句:“有些人,做错了事,自己会轻易放过自己。那张某倒不肯放过他了。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金明池:位于汴京西边,是皇家园林,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五开放,是北宋最大的游园会。 捶丸、小会、筹牌,都见29章作者有话说。 君子四德:元、亨、利、贞。出自《易经》 第31章 华灯初上。陈太初回到厅中。陈青正在等他,见了他就皱起眉头问:“怎么在外头受了伤也不回来同爹爹说?” 陈太初笑着说:“小小皮外伤而已,比起军营里的伤,不足一提。” 陈青叹了口气,他生了四个儿子,长子代替他去了陕西秦凤路从军,征战不断。次子陈太初八岁从军,三年才从大名府军中回京。三子年方九岁,已经被送去了外城禁军。七岁的幼子,日日跟着教头习武已经四年有余。他自己身经百战,身上伤痕累累,可听见儿子受了伤,心里还是会一紧。 陈太初先同父亲解释了一番那天的事,说起张家那两个部曲冲撞了孟家小娘子身边的女使,被呵斥后竟然动了兵刃,因此才动起手来,又好生夸奖一番赵栩的功夫,酸溜溜地加了一句:“儿子觉得在军营里还不如跟着爹爹学。我看六郎的兵器功夫要胜过我不少。” 陈青的冰山脸骤然解冻,微笑起来:“六郎聪颖过人,这几年的确让爹爹也刮目相看。他花的功夫,不比你在军营里少。但论起弓马对敌,他还是不如你多了。” 陈太初又把赵栩吃辣羊腿的笑话仔细说了,逗得陈青摇头直笑:“六郎随她娘碰不得辣,你爹爹以前也不吃辣,去了秦州,不吃不行。以后你可得好好照顾他才是。” 陈太初应了,再将张子厚临走的那话完完整整同陈青说了:“爹爹,你说这位张大人是什么意思?” 陈青默默地端起茶盏,沉思片刻后才说:“传闻蔡相公不日就要上书请官家立太子。” 陈太初一愣:“那张大人——难道是蔡相公的人?”想起苏昉的事,陈太初立刻皱了眉头。他虽然生在军营,却对朝政大局也略有了解。如果张子厚是首相蔡相公的人,那他和次相苏瞻斗,也倒不奇怪。蔡、苏两位相公已经斗了三年多了。陈太初不由得怀疑张子厚是要利用苏昉让苏相公后院失火,想到他最后离去的那句话,又有些吃不准。 陈青摇摇头:“二府的事,向来复杂难辨,谁也说不清。不管如何,他这话也是一片好心。六郎现在做得就很好,你只管多邀他出宫玩耍就是。” 陈太初想了想,才说:“儿子那天和彦弼表哥在相国寺,巧遇了苏相公家的大郎。原来苏家和孟家也是表亲。我看孟家的九娘和苏大郎颇为熟悉。听说苏大郎要离开国子监去孟氏族学附学。会不会和这事也有什么关系?” 陈青沉思了一会:“苏瞻那人,心思深沉,这事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恐怕就真的有关系了。”他想着立太子一事,没有两三年,不会有定夺。中宫向皇后十几年来膝下无子。这几年六郎顶着荒唐的名头,没人敢再欺辱他,只有他欺负人的份,总算安然无恙地过来了,只被封了承安郡王其实是件好事。四皇子鲁王赵檀,是吴贤妃所出。五皇子赵棣,是钱妃所出。各人背后盘根错节,偏偏鲁王粗笨,朝内皆知。高太后和官家都不喜鲁王,反而喜欢吴王。恐怕蔡相公一上书,眼下既然无嫡,究竟是立长还是立贤,这局势就必然要乱起来。但无论立谁,官家应该都会先给鲁王和吴王选勋贵近臣家的儿郎入宫侍读。这样一思量,苏瞻抢先将苏大郎送去孟氏族学附学,就大有深意了。 陈青笑着问陈太初:“你回来也两个月了,不如也去你表叔家的族学好好读个几年书?” 陈太初一怔,随即笑着点头拱手:“是,儿子谨遵爹爹吩咐,能和小苏郎做个同窗,是儿子有幸。” 陈青点点头,这一池水,混就混吧。他只想保住家小平安,还有宫里的英娘和六郎,熬到六郎开府,就好了。 夜里,陈太初回到房中,看着桌上还放着那天九娘临走时分给他的一包蜜饯,他拿起一颗蜜枣放入口中。太甜了,他从小就不太爱吃甜。想起吃馄饨那日,九娘在自己怀里鼓着胖脸颊吃糖,认真地教他被糖黏住牙该怎么舔。他不由得伸舌头舔了舔牙根,那蜜枣即刻就被顶开了。 手臂上的伤口还有些隐隐的疼,陈太初喊了贴身小厮进来换药,想起九娘少了三颗门牙,小嘴青肿成那样,还一脸认真地细细叮嘱他伤口不能碰水,吃食不能辛辣。这小人儿哪里知道自己三年里在大名府受过好几回伤。陈太初禁不住笑了起来,这蜜枣,还是太甜了。他想起来一件事,赶紧让屋外的部曲跑一趟孟府,送一盒极好的药去。 小厮纳闷得很,怎么上个药,二郎还这么高兴。 *** 九娘用孟彦弼送给她的蜜饯,向十一郎借到了他的捶丸全套器具。众人正团团围在听香阁里盯着她看。四娘和七娘听说她借了器具,也有些紧张,特地过来让她试试看。 玉簪检查了放在革囊里的单手使用的扑棒,又去清点提篮里的撺棒和扑棒杓棒鹰嘴,把最小尺寸的撺棒取了出来,在灯下用棉布帕子细细擦拭。林氏抱着十一郎发愁:“好好的,你去捶丸做什么?万一被棍子敲闷了,回到以前那傻乎乎的模样,姨娘怎么办呢?” 七娘听着这话很不舒服,刚想开口,被四娘拉住。四娘柔声道:“姨娘别担心,七娘也是被人害的。我们从小玩到现在,怎会打到旁人呢。” 十一郎将小胖手里的盐渍梅子塞到嘴里,又酸又甜又咸,他忍不住啊了一声,又舍不得吐出来,含糊着拍拍林姨娘的手说:“没事,九姐傻了,我聪明!” 九娘因嘴伤只能忍着笑戳一戳他的脸。戳人脸这事真的很容易上瘾。四娘和七娘也同她一起认真听慈姑仔细地讲解场地十势。 这捶丸场地多半设置在园林里,要求地形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那十个球洞,击球的技巧都不同,泥土的软硬干湿也会影响击球结果。由于发球台不可试球,所以第一棒特别重要。慈姑恨不得把捶丸的所有技巧统统塞到九娘脑子里。无奈在听香阁,实在没有场地可言。七娘一脸崇拜地看着慈姑:“慈姑,你以后也教教我吧。你怎么什么都会呢?你说得也清楚,我一听就明白了。” 九娘去看十一郎的球袋,里面装着十来个红褐色的木质童子球,球身上都是被击打留下的痕迹。她取了一个出来放在地上。四娘柔声在旁边柔声告诉她使用撺棒的巧劲。 十一郎赶紧从林氏身上滑下来,跑得远远的,趴在地上,双手合拢大喊:“九姐,往我这里打!轻轻一推,别太用力,平着推,来!” 屋里的人看着他圆滚滚似一个大球,和那不足一寸的小球遥相呼应,实在可爱,都笑起来。九娘接过玉簪刚刚擦好的撺棒,放在手上颠了颠重量,略微比了比距离,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微微侧身,无需下蹲,轻轻一推。那表面满是痕迹的童子球,快速轻巧地往前滚。 众人屏息看着,一过中途都叹息了一声。十一郎眼看着已经偏了,索性伸手一把将球抓在手里,扔回给九娘。四娘示意她再来一次。 慈姑说:“不要紧,你刚才挥棒的时候,偏了一点点。这个是要靠多多练习的。”十一郎走近了两步又往地上一趴,翘起了小屁股,鼓励九娘:“九姐你看准了再打!九姐再来一次!” 九娘又取出一球,仍放在刚才发球的地方,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姿态舒展,挥出第二棒。 这次略微好一些,依然有些偏离。林氏直道可惜,这么近的地滚球,她也能打进去啊。咳咳,不能说。四娘和七娘退到一旁,有些颓然。话已经说出去了,看来明天还是要丢脸。 十一郎一手抓住球又扔了回来,想了想,没挪位置:“再来再来!你看,我把手张开一些!” 九娘忍俊不禁,忍住笑将球放好,手上一动。那球骨碌碌的出去,笔直的,滚入十一郎的手中。 十一郎跳了起来:“好!九姐你看,你三棒进洞!能得一根筹牌!”九娘走过去戳戳他的小脸:“十一郎要不要试试?” 十一郎想了想,摇摇头:“算了,我以前三棒进洞甚至进不了洞的时候,九哥十哥总逼着我看他们一棒两棒进洞。我会不开心。九姐你不是一直同我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我不想你不开心。” 九娘叹道:“原来我家十一郎现在总能一棒进洞了?” 十一郎瞪大眼无奈地说:“三四岁的玩地滚球也可以一棒进洞呢,我都五岁了!九姐你——真的要好好练练。” 四娘和七娘十分不得劲地告辞而去。 不一会儿,外面木樨堂的侍女喊了玉簪出去。不一会儿,玉簪神色古怪地回来,递给九娘一个白玉盒子:“二郎说这个是御医院极好的祛疤药膏,给小娘子用,十来天嘴上就好了。” 九娘打开来一看,里头的油膏淡绿色,一股清香,再看看这白玉盒子通体无暇,也极精美,不愧是御医院拿回来的,赶紧凑到铜镜前,让玉簪替自己上药。 玉簪用玉勺挖了一小块出来,轻柔地替九娘抹匀,有些纳闷地说:“二郎特别交代,说这是一位极小气脾气又极大的表哥送的,让你千万记住这药膏就算给你用了,都还是那位表哥的,千万别给别人用。” 九娘一个激灵,脸一抖,差点把玉勺吃进嘴里。 其实自从听阿昉说了前世傀儡儿的事后,她就不气赵栩了。她为了送阿昉礼物,投机取巧得了陈太初和孟彦弼的允诺,本来也有点心虚和愧疚。那日赵栩走了以后,陈太初怕她记恨赵栩,又原原本本讲述了赵栩费了多少力气才做出这样的黄胖,还因此被程老夫子责骂得那般不堪。她心里对赵栩颇多了歉疚,还想着要送个什么好东西给他弥补一下。 照理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她是不会和一个十岁的小郎君计较的,但为何一听这话,就真的不想送任何东西给那家伙了? 宫里的赵栩打了个喷嚏,心想,那盒膏药应该送到胖冬瓜手里了,恐怕她正在好生感谢自己呢。哼,除了自己,还能有谁想得着她。 听香阁里,又被叫出去一次的玉簪脸上更是古怪,手中拿着另一个白玉盒子递给九娘:“二郎又派人送了一盒药膏来,说是一位极大方脾气好的表哥送的,让你随便给谁用都行。” 九娘接过来,和赵栩那盒一模一样的药,该是陈太初送来的? 玉簪无奈地说:“二郎说了,你的药膏涂一年也涂不完,他就不送药膏来了,让小娘子记得明日在老夫人跟前替他说几句好话。” 九娘忍着痛笑了起来。原来哥哥多,是很有意思的事,转头又怅然起来:可惜阿昉孤零零只有一个人,唉。 第32章 会宁阁里琉璃灯照得敞亮,赵栩横在榻上,两条长腿舒展着,正往口中送一个澄黄晶亮的枇杷。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斜睨着站在不远处一脸愁容的亲妹妹:年方六岁的四公主赵浅予。 地上用木板、地毯堆得高低不平。身穿鹅黄窄袖褙子,面容和赵栩很相似的四公主赵浅予,正犹豫该用撺棒还是杓棒鹰嘴,才能把脚边那颗玛瑙小球,击入前面地毯拱坡后凹下去的一个球洞里。两个侍女捧着革囊和提篮站在她身后。 “突”的一声,赵浅予吓了一跳,却是赵栩口中的枇杷核被他一口吐了过来,落在那根杓棒鹰嘴上。 她眼睛一亮:“六哥要我用这个?”侍女赶紧取了那根鹰嘴棒出来,将枇杷核也拿了出来。 赵栩白了她一眼,继续动手剥枇杷皮。这苏州进贡的太湖白沙枇杷,比福建的个头小,却更甜美多汁,皮也一撕就下来,他决不能忍受福建枇杷剥起皮来那副狗啃的模样,也只有这白沙枇杷,他才喜欢自己动手。方才让人给陈太初送了半篓子,又让人给孟彦弼也送了半篓子。现在有点担心孟彦弼那二愣子,少叮嘱了一句,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么好吃的枇杷分给胖冬瓜一些。 说起来,这次四妹要带女学的学生参加捶丸赛。孟氏的女学估计依旧赢不了蔡氏女学。不知道胖冬瓜会不会捶丸。唉,四妹虽然比胖冬瓜高半个头,可到底才六岁,拿棒子也拿不稳,地滚球的准头都堪忧。果然,长得太好看的人,除了自己和舅舅一家,脑子都不太好使。那胖冬瓜丑是丑了点,人倒怪聪明的。 赵栩忽然朝天眨了眨眼,自己这是什么病?怎么突然什么事都会想到那只胖冬瓜了?他抬起手碰了碰唇上的伤口,疼,一定是太疼了,才疼出了这病!赵栩用力甩甩头,默念了三声:我不疼,我不疼,我不疼。然后转头盯着自家从小就很好看的四妹。 哈,挥棒了,噗,果然打不中。就她这水准,还想和三公主带的宗室勋贵娘子们比赛?真是丢他赵六的脸。亏得她还缠着要自己过两天陪着她去观战两家女学的捶丸赛。无聊! 赵浅予跑到榻边,桃花眼盈盈一脸哀求:“六哥,你帮我打!”又伸手去抢他的枇杷。 赵栩将剥好的枇杷塞到她口中:“笨!”捏捏她的脸颊,没有肉果然不好玩。呀,怎么又想到那谁了!他赶紧顺手接过她的杓棒鹰嘴,还是童子规格呢,太轻了。他几步走到那发球的地方,侍女早把玛瑙小球捡回来放置好了。赵栩看了看那边的球窝,微微弯下腰,轻巧甩手一挥。 赵浅予看着那红色玛瑙小球倏地离地飞了出去,过了那地毯堆成的坡,忽然一沉,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拽了下去似的,直直地跌入那个球洞里。她不由地跳了起来:“六哥!六哥你教我这个嘛!” 赵栩嘴角一勾,让她过来拿好球棒,悉心指导她挥棒的角度和力度。打了五次后,那球终于飞了出去,却落在那坡上,滚了下去,偏巧正掉进了洞。那边的侍女示意击打进洞了。赵浅予高兴得扔下棒子就抱住赵栩:“我会了我会了!” 赵栩嫌弃地掰开她,这四妹就是这点不好,看着自己和陈太初就喜欢跟她养的叭儿狗一样往人身上蹭。 “每个人一次只能打三棒,你都五棒了,早输了!笨!”赵栩点点她的额头。 外面一个小黄门进来复命:“陈衙内说谢谢您送的枇杷,还现吃了三四个,直说好吃。” 赵栩想了想:“他也有三年没吃上了。”大名府那个破地方,哪里吃得上这些。 小黄门笑着说:“衙内还说他明日要去孟氏族学参加入学试,要带上几个枇杷给孟家的小娘子,请您包涵一下,别生气。” 赵栩一愣:“他说他要去孟氏族学附学?”这是什么事?难道因为苏昉去附学,他就也要去附学?还有什么让他包涵!他赵六是那么小气的人嘛!胖冬瓜怎么也算和他们三兄弟并肩作战过的,要不是他不方便自己送,那枇杷总也要分一点给小同袍的。 赵浅予也好奇地问:“是那个要和蔡氏女学打捶丸赛的孟氏族学吗?” 小黄门想了想:“汴京城就只有一个孟氏族学,衙内是说去这个学堂,还说让您没事明天陪他去孟氏族学走一趟,哦,有事也让您无论如何得去,他请你吃凌娘子家的馄饨。” 赵浅予拽着赵栩的袖子:“六哥!我也要去!你带上我嘛!你还像以前那样扮作小厮,我就扮作书童!我还是元宵节才出过宫的!寒食节我都没出去过,三姐还去了澹台玩儿呢!六哥你带上我嘛!” 赵栩咀嚼了一下陈太初那句多出来的话,转转眼睛:“要不,我们一起去找爹爹说说?” 外面又回来一个小黄门,禀报说:“枇杷送到孟二郎手里了。” 赵栩问:“他说什么了没有?” 小黄门想了想:“孟二郎说谢谢您,还说特地交待过了,您那药,绝对不会给别人用,请您放心。” 赵栩又问:“他说枇杷什么了没?” 小黄门笑了笑:“哦,说了,孟二郎说就这么半篓子几十粒枇杷,他家里人太多,实在不够孝敬的,给别人知道了不太好。就一口气在小的面前全吃完了。小的从来没看见谁吃枇杷吃得那么快的——” 赵栩挥了挥手,让他出去。气得不行,连自己和陈太初都想着胖冬瓜,你这亲哥,是亲哥吗!这胖冬瓜在孟家,姐姐欺负她,哥哥也不想着她,过得太苦了! 赵浅予伸手急急拉了他往外走:“六哥快走,快去找爹爹说。太初哥哥要请我吃凌家馄饨呢!太初哥哥!” 赵栩闭了闭眼,你们这些哥哥妹妹的,都什么跟什么啊!好烦! 赵栩两兄妹到了福宁殿求见官家。小黄门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出来笑着说:“承安郡王和四主主且在外间先吃个茶,官家吩咐待他和苏相公陈太尉说完话再进去。” 苏相公?陈太尉?赵栩眼珠子一转问道:“还有谁在里面?” 小黄门笑道:“娘娘(太后)也在里头,还有翰林学士院的孟大学士也在,正说笑着呢。” 翰林学士院只有一位孟大学士,也给皇子们上过课,正是孟彦弼的亲二叔孟存。 赵栩灿然一笑,掐了一把赵浅予低声说:“快哭,大声哭。”赵浅予素来被亲哥哥指使惯的,也确实被掐得疼了,樱桃小嘴一扁,撕心裂肺大喊起来:“爹爹——娘娘——爹爹!” 不等小黄门和周边内侍女官们反应过来,赵栩嘴上大声喊着:“四妹你等等!四妹你别哭!”手上却推着赵浅予直奔入内。 福宁殿的女官和内侍们在大殿门口拦着赵栩兄妹俩,架不住赵浅予年纪虽小嗓门尖细有力,一声声喊着爹爹。 没喊几声,殿门一开。福宁殿的供奉官苦笑着说:“主主莫哭了,官家让承安郡王和主主进去。” 赵浅予一愣,低声问:“六哥,我还要不要接着哭?” 赵栩牵了她手:“笨!” 两人进了殿内先给高太后和官家行礼,又对苏瞻行了师礼,对陈青行了半礼,受了孟存的半礼。 官家赵璟今年不过才三十有六,正当壮年,因病脸色稍许有些苍白,见赵栩兄妹来了,笑着唤赵浅予过去,见她脸颊还挂了泪,就叹:“阿予你也忒胡闹了,是不是你六哥又欺负你了?” 赵浅予仰起小脸,委委屈屈地问:“爹爹,我不想捶丸,我不会!六哥就知道笑我笨!还是让二姐回来吧,让她和三姐比。” 高太后笑了:“你二姐已经嫁人了,还有了身孕,怎好替你去捶丸?六郎精通这个,好好教教阿予才是,怎地却一昧嘲笑她?” 赵栩笑道:“娘娘,七妹年方四岁,地滚球都能一两棒进洞,四妹大她两岁,五棒才能打中,这才笑了她几句,不想她就生气了。” 官家笑着摸摸赵浅予的脸:“这有什么,你才六岁,上场应个景,输赢不要紧,与民同乐就好。难道爹爹愿意每年元宵节在宣德楼忍冻受累那么长时间?我们皇家人受万民供奉,自然也要让臣工百姓高兴高兴才是。他们看到我们,就觉得这一年的辛苦都值得了。哪在乎你打得好不好?爹爹做皇子时还上场蹴鞠,次次输给齐云社呢。” 赵浅予好奇地问:“齐云社的怎么敢赢爹爹呢?”官家见她懵懂可爱,哈哈大笑起来。 赵栩说:“爹爹,四妹年纪虽小,志气不小,还是想赢上三妹一局。她听说两家女学这几日就要选出参加小会的人,四妹想请臣去帮忙选上一选,赛前也请臣帮她指点一番。” 官家指指他:“就知道你的鬼花头最多,成日想着出宫玩耍。是不是你撺掇着阿予来闹腾的?难怪陈二郎都不肯进宫来陪你读书。” 陈青赶紧躬身请罪:“官家恕罪,全因太初这些年在外习武,人看着温和,性子实在暴躁。他娘担心他日后闯祸,这才想着送去孟家表弟那里束缚他一番。” 赵栩故作吃惊状:“啊?陈太初要去孟氏族学附学?” 官家叹气问孟存:“孟卿啊,你说和重(苏瞻表字)和汉臣(陈青表字)都赶着把儿子送到你家去。难道国子监和观文殿还比不上你家的族学?” 孟存立刻跪了下来:“陛下!折杀微臣了!苏相公和陈太尉和微臣家,不论近远也都是亲。臣早就收到两家小郎君要来族学附学的消息,但臣妄自猜测,约莫宰相和太尉是为了省些束脩。这苏陈两府至今都还是租赁来的房屋,厨下怕也没隔夜的米粮——” 官家哈哈大笑起来:“起来吧,汉臣他一直清贫我知道,但和重家没有隔夜的米粮我可不信。” 苏瞻面上带着清浅的笑容,朝官家作了一揖:“不瞒官家,臣家中隔夜的米粮还是有的,但做束脩的腊肉一条都无。一则臣妻新过门不久,刚有了身孕,恐怕这腊肉一年半载都要缺着了。二则臣妻年岁还小,也怕她照顾不好大郎,这才托付去了表妹夫家。” 在场的人都一愣。以苏瞻的性格,怎会忽然叨念起家眷私事? 那个十七娘有了身孕?赵栩平日对苏瞻敬重有加,苏昉一事后,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听到这句,更是不痛快。 官家抚掌大笑:“和重十多年才又要添丁,这是好事。”陈青和孟存纷纷向苏瞻道贺。 苏瞻谢过众人,朝官家行了一礼:“臣这三五年均未返川探亲,如今臣母臣弟刚来,妻子年少不经事,家事纷乱。想请陛下恩准臣告假一个月,安顿家眷。” 高太后感叹道:“和重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官家当准了才是。当年他家九娘,可惜了,唉。” 官家也知道当年的憾事,也怜惜苏瞻年过三十,膝下仅有一子,便准了苏瞻的告假。 赵栩笑了笑,靠在高太后身边替她剥核桃:“娘娘您才是最重情义的呢。听说程老大人的夫人当年有了身孕,多亏娘娘赐了两位娘子去伺候他,他才能够安心著书。还听说幸好那两位娘子有一位是医女出身,帮着程夫人生产,不然我们见不着如今的小程大人了!您可得也替苏相公想想啊!” 苏瞻一抬眼,见赵栩笑眯眯一脸真诚,他刚要开口。高太后已经笑了起来:“你这泼皮,挨了十板子就把老程大人记恨上了?一心要替你苏先生着想?罢罢罢,秦顺才!” 慈宁殿的秦供奉官笑眯眯地应道:“娘娘,小的在。” 高太后笑道:“明日你将我殿里的春锦和云锦送去苏府,让她们好好伺候和重。云锦那丫头在御药待过两年,也能帮着照看一些他家夫人。唉,和重啊,当年老身和你家九娘还不认识,未及照顾到她。这次老身的一番心意,你就不要再推拒了。就是你家九娘在天之灵,想必也希望你子嗣多上几个,好让苏家人丁兴旺。” 官家感叹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到,这本该是五娘的事,倒叫娘娘费心了。” 高太后想到中宫向皇后至今无子,叹了口气,十分怅然,又想起来一事,对官家说:“对了,和重那小妻子的诰命,礼部恐怕还没批。也该早日批了才是。”太后想起当年王九娘病逝,苏瞻上了折子,为亡妻请封,字字泣血,句句哀痛。官家亲自拟了荣国夫人的封号,着礼部立即办理,赶在出殡前就办妥了。这苏家已经出了一个国夫人,这继室,一辈子只能是个郡夫人的诰命了。她看看苏瞻,一脸沉静,也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不能在意。 苏瞻谢了恩,又看了看赵栩。赵栩一脸邀功的模样朝着他扬扬下巴,十分得意。 赵栩牵了赵浅予笃悠悠步出福宁殿。 哈,苏昉,你要好好谢谢我才是。赵栩心下的确十分得意,那胖冬瓜也该谢谢自己了,当然,自己顺口办成这事和胖冬瓜可没一点关系,就是自己侠胆义肝嫉恶如仇听到不平顺手插刀而已。 *** 午饭时间一过,孟馆长和李先生进了东厢房,喊上昨日报名的周小娘子、孟小娘子、九娘,还有捶丸小会的张蕊珠、四娘、七娘、秦小娘子一起离开东厢房,她们的女使赶紧各自抱着器具跟上。余下的小娘子们议论纷纷,大多都猜测周小娘子能胜出入会。 到了男女学分隔的垂花门,看门的仆从见了孟馆长过来行礼,开了门,有一人便引领她们往东边一进单独的院落而去。 这个院落是男女学共用的捶丸场地,众人入内后,孟馆长和李先生稍作商议,选了五个地势迥然不同的球窝,让三个备选的小娘子各打一轮,不算筹牌,不计失误,只按五个球洞全部进球的总棒数计算,最少棒的就入选女学捶丸小会。 正在讲解中,外头又进来一行人。 九娘一抬头,怔住了。来的是一位穿了襕衫的中年文士,身后跟着的竟是陈太初。陈太初身后又跟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皂衣黑靴小厮打扮的正是赵栩,另一个上衫下裤书僮打扮的,十分瘦矮,面容极美,长的和赵栩有几分相像。 孟馆长十分诧异,迎上前一问,才知道陈太尉家的郎君来附学,今日入学试,进了男学的乙班。他受四公主所托,要看看孟氏女学捶丸小会的水准,听说午间女学有人要来练习场比试,因此由乙班的先生陪同过来观看。 孟馆长暗呼倒霉,这可真是不巧,怕要给贵人看到女学最差的水准了。但也只能受了陈太初等人的礼,让他们在西廊下观看,自己和李先生去场中的球窝边插上彩旗。 院子里四娘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她房里那个翠微堂送来的赏花黄胖小娘子,正是陈太初具名给各房的礼物。那么精致昂贵之物,她收到的时候就惊喜莫名。打听到九娘并未收到后,她一夜难眠,思来想去,总觉得陈太初也许对自己有些不同。 却没想到,堂堂衙内的他竟然来了孟氏族学附学。四娘只觉得心慌不已。七娘却开口问道:“那不是陈家表哥吗?他怎么来族学进学了?哎,表哥在同我们招手呢。” 四娘的心都快停跳了,匆匆一抬头。 陈太初看见带着小帷帽的九娘竟然也在场,十分吃惊,再见她和身边那人所持的扑棒差不多高,又十分好笑,想到身边还带着那十来颗白沙枇杷,就悄悄朝九娘抬了抬手比了一比,笑着示意她个子太小最好别打,那小人儿却已经在低头认真地检查器具了。 四娘只看到陈太初朝自己这边笑着挥了挥手,公子如玉,廊下生光。她吓得满脸通红,赶紧转过身去,装作帮九娘检查器具,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张蕊珠看在眼里,笑着问七娘:“阿姗,原来那位是你表哥啊?” 七娘心直口快:“是啊,那位就是我二哥表叔陈太尉家的陈表哥,长得同我苏家表哥差不多好看呢。前些时他常来我家玩,还送了内造的黄胖给我们。对了,张姐姐你什么时候来我家里玩,我保证你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好看的黄胖,她手里的琴那么小,竟然也能弹出五音来!哦,我四姐那个赏花的黄胖小娘子也好看,那花儿还真的有香味。” 秦小娘子却说:“我倒觉得你表哥身后的小厮才好看,可惜嘴上破了相。” 七娘打了个哈哈:“小厮再好看也只是小厮,秦姐姐的眼光真是——” 张蕊珠见她二人话不投机就要吵,赶紧笑着说:“还有这样神奇的黄胖?我可一直想去你家见识一下百年世家,你记得可千万要下帖子给我。” 七娘高兴得连连点头。秦小娘子冷哼了一声。四娘却微微皱起眉头。 赵栩在陈太初身后冷冷地说:“胖冬瓜人还没扑棒高,也好意思下场?”这胖冬瓜看见自己竟然一声不吭,看也不看过来一眼,真是可恶。枉费自己一片苦心,又送药又送枇杷的,简直好人没好报。 赵浅予好奇地问:“六哥你说谁是胖冬瓜?那个最矮的胖妹妹吗?”她看了笑道:“果然又圆又胖,真是个胖冬瓜。” 赵栩一巴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冷哼一声:“姐姐!她比你还大一岁。胖冬瓜只能我叫,你别没大没小。” 赵浅予啊呦一声,就要叫嚷。 陈太初头也不回:“你们再要叽叽喳喳,就要被赶出去。看不着可不要怪我。” 赵浅予吐了吐小舌头上前一步,想伸手揪住陈太初的袖子,却被赵栩一把拎了回来。 场内的彩旗都已插好,孟馆长让张蕊珠带着其他人去东廊下观看,自己和李先生带着孟小娘子、九娘退到一边。周小娘子自去场中设置第一棒的发球台。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的小天使们,如可以,还请留个言吧,打几分都行。天太冷,环境也冻人,很需要被温暖一下。作者专栏也请戳我一下呗。 注: 主主:宋朝宫内对公主的昵称。 娘娘:宋朝宫内对太后的称谓,皇子皇女称皇后(嫡母)也是娘娘。称皇祖母也是娘娘,也有称妈妈的。 官家:宋朝官员后妃百姓对皇帝的尊称。皇后被称为圣人。 皇帝自称“我”。不是朕。哈哈哈。电视剧又误导得厉害吧。唐宋时候的皇帝自称都很随意,和臣下的关系相当亲近,直接叫表字比较多,很少像电视里喊爱卿的,最多会喊苏卿、孟卿,不可能叫爱卿。 太后自称老身,不是哀家,不是哀家,不是哀家。 六郎在皇帝面前自称“臣”,不是儿臣哦。皇子封王以后对外可自称“小王”,绝不可能是本宫。对“本宫”这个词,作者菌实在很无奈…… 宋朝的太后、皇帝、皇后和近臣关系十分密切。苏轼做知制诰的时候常被太后喊去和皇帝一起吃宵夜,拟旨后,太后一高兴,赏一个烛台…哈哈哈,好酸爽啊,真是一言而合随手赏。宋朝一直出垂帘听政的太后,也是一个原因。 公主在皇帝皇后面前自称我,但上书必须称妾。 皇帝叫皇后通常称呼排行。例如哲宗称皇后七娘。 宫内仆从自称小的,不是奴才不是奴才不是奴才。 发球台:捶丸的第一棒,可设置发球台。其他都不可以。 齐云社:宋朝最高水准的蹴鞠社团,又叫圆社。著名的高俅先生就是齐云社一员。 第33章 周小娘子年已十二,知道西廊下那位极英俊的小郎君是来看她们捶丸的,心里既害羞又紧张,平时的准头不免失了分寸。她想着要为难后面两个人,发球台设置得比规定的五十步外还要远一些,结果自己竟然打了三棒才进洞,她臊得满脸通红,更加紧张起来。 等到打最后一个球洞,就在西廊边上。她紧张万分,保持着最佳仪态,缓步走过去,两棒打完那陶丸已经离球洞极近,是一个完全没难度的地滚球。她忍不住偷偷瞥一眼陈太初,见他正专注地看着那个陶丸,面容如玉,双眸灿若星辰,不由得心跳如擂鼓,赶紧换了撺棒瞄准。 “看什么看!丑八怪!”不妨廊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冷哼。 周小娘子只觉得自己当头挨了一棒,眼前一阵发黑,一抬头却分辨不出谁说了这话,不由得羞愤交加。手一抖,最后这个地滚球竟然打了三棒才进洞。最后五个球洞共打了十五棒。 张蕊珠等人看着周小娘子脸色苍白,含着泪回到廊下,都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周小娘子只摇头垂泪不语。她最后一洞的异常也被众人看在眼里。李先生默默地摇了摇头,须知捶丸,技巧和准头固然重要,可这捶丸更重视观察自己的内心,规范自己的言行,所谓观心而知己。对捶丸者要求心宁、志逸、气平、体安、貌恭、言讷。要是遇到筹牌平手的情况,就要评选这些来论上、中、下。 林小娘子当然也看到了周小娘子的不妥,她使用的是学堂的器具,不是很趁手,但胜在心静,看技巧,虽略逊周小娘子一筹,仪态也不如她优雅,却只用了十三棒就打完了五个球洞。 她对场外众人行了一个福礼,泰然地回到东廊下。四娘和七娘颇不是滋味地向她道贺。周小娘子扑在张蕊珠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刚刚那突然开口骂周小娘子的,正是四公主赵浅予。她从小就把陈太初视为“我的太初哥哥”,谁多瞄他一眼她都不舒服。在宫里,为了这个和十二岁的三公主不知道掐了多少次。看到周小娘子竟敢偷看陈太初,哪里忍得住。话一出口,免不了被赵栩拍了一巴掌。陈太初看着周小娘子离开时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只能叹口气警告她:“你再多话,就让六郎即刻带你回去。宝津楼你捶丸我也是不去看的。” 赵浅予立刻捂了嘴,狠狠地瞪了周小娘子的背影一眼。丑八怪!看什么看!我的太初哥哥! 九娘带着玉簪下了场,也和前面两位一样,从第一洞的发球台开始。众人见她还不如插在球洞边的彩旗高,圆滚滚的小人儿地捧着球棒,一本正经的胖脸,跟只肥猫似的在场中滚来滚去,纷纷压抑着低笑起来。孟馆长和李先生也忍俊不禁,连声嘱咐她小心一些别被自己的棒子打到了。 陈太初握手成拳抵在唇边,苦苦地忍着笑。后头的赵浅予却已经憋不住笑出声来。赵栩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捂住她的嘴,火冒三丈。这些家伙太可气了!竟然敢笑话只有自己才能笑话的胖冬瓜!心里立刻想着:那家伙输了不知道会不会哭,待哪天他好好教她几招才是。 等九娘打完第四洞时,场外都已经没了笑声。七娘更是拖着四娘直接跑到西廊下,也不和陈太初他们打招呼,紧张万分地盯着九娘。 九娘前四洞只用了十棒,如果这个球洞能两棒进洞,就能胜出。可最离谱的是她全程只用了撺棒一种球棒,根本没有使用扑棒、单手、杓棒和鹰嘴,打的全部是地滚球。 可这最后一洞,若不会飞行球,十分难打。那陶丸前面就是一个坡地,在发球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坡地后头凹下去的球洞,只能靠彩旗为准。赵浅予叹了口气,这个胖姐姐这么好玩,只可惜这个球昨晚六哥教了那么多遍,她也打了好几次,那球才凑巧滚入洞中的。 七娘和四娘紧张地挨着栏杆,想出声让九娘换扑棒,却也知道捶丸时场外人绝对不能和她说话,只能眼瞧着干着急。身后有人温和地说:“麻烦两位妹妹让一让。”却是她们挡住了陈太初三个的视线。 四娘赶紧福了一福:“对不起,陈表哥。”她拉了拉七娘往后退了几步,和陈太初并肩而立,只觉得口干舌燥,这春日里的太阳照不到身上,看着也头晕。突然陈太初身后挤进来一个小书僮,将她一撞。 四娘险些摔在七娘身上,可碍着陈太初也发不出火来,勉强笑了笑让开了一些。 赵浅予鼻子里冷哼一声,真是讨厌。一个个丑八怪都喜欢盯着我的太初哥哥! 仍旧戴着小帷帽的九娘慢慢踱到最后一个球洞处,蹲低了身子,朝发球的地方估计了一下距离和线路。场外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声音:“用鹰嘴。”却是赵栩实在忍不住出声提点她。 七娘白了这个长得太好看的小厮一眼:“别多话!我九妹只会用撺棒!”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就可以乱说话,你只是个破了相的小厮,懂什么! 赵栩头都晕了,这个胖冬瓜,竟然七岁了还只会用撺棒!七公主可是三岁就会用扑棒了!就算四妹这么差劲的,五岁也已经全都会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胖冬瓜慢腾腾地滚回坡地的另一边,举起撺棒,比划了一下。 九娘这时才看了看不远处西廊上的众人。陈太初正微笑着朝她点点头,那笑容顾盼神飞,见之忘俗。一旁的赵栩黑着脸,双手抱臂,唇上的伤青黑一团。想起他昨夜那药膏,看着他这模样,九娘忽地伸出小手朝赵栩挥了挥笑了起来,心里得意你可没有小帷帽能戴着遮丑。哈哈。 七娘赶紧也朝她挥挥手:“阿弥陀佛无量天尊神仙保佑啊。”四娘白了她一眼,这个时候她倒把九娘完全当成自己的妹妹了?一看张蕊珠她们都在看着自己呢,赶紧牵了七娘回东廊。 赵栩才冷哼了一声:“哼,丑死了。” 赵浅予却警惕地问:“那胖冬瓜是朝哥哥你挥手还是朝太初哥哥挥手?” 陈太初和赵栩异口同声地答:“朝我们挥手。” 赵栩抬手就拍了赵浅予后脑勺一巴掌:“没大没小!姐姐!那是姐姐!” 那边九娘慢慢地站好了姿势,伸手挥棒。 众目睽睽之下,那球快速地滚上坡顶,骤然停住,晃了两下。就连陈太初这样已经上过阵杀过敌的,也不禁屏住了呼吸。那球忽地又停了一瞬,缓缓朝前面的坡下滚下去,倏地就落入球洞中。 一侧看球的孟馆长和李先生面面相觑。这孩子,运气太好了吧?是运气吧?李先生缓缓举起手中的小旗。 七娘蹦了起来:“十一棒!只用了十一棒!”四娘也反应过来,笑着对周小娘子和林小娘子说:“我家九妹运气真好,对不住二位了。” 九娘朝场外行了礼,退到东廊下。玉簪还没反应过来,小娘子这最后一洞,是一棒就完了? 孟馆长过来宣布:九娘胜出,将代替六娘出赛两日后和蔡氏女学的捶丸赛。四娘七娘也觉得甚有荣光。四娘偷眼去瞧西廊,那边却已经空无一人。 九娘等玉簪从廊下理好提篮,拎着革囊过来,其他人都已经出了园子。玉簪一脸懵懂地低声告诉她:“陈衙内给了些苏州进贡的什么沙枇杷,说让小娘子带回家吃,还说什么六郎知道的,不要紧。”她打开革囊给九娘看。九娘一探头,十几个木丸都不在里面,变成了十几二十个黄澄澄圆滚滚大小均一的枇杷。九娘抿嘴笑了,嘴好疼。 *** 这夜请安时分,木樨院正屋里闹哄哄的。程氏头都疼了,七娘犹自还在描述九娘运气极佳的最后一棒。十一郎忍不住说:“七姐,你都说了三遍了!” 七娘得意地说:“是不是还想再听一遍?是我举荐了九娘!是我慧眼识小英雄!学里的捶丸小会,就得有我们孟家的三个小娘子才是!” 九娘头一次发现七娘竟然还蛮可爱的,看看四娘,却发现她正魂游天外。 四娘一直在走神,耳边似乎总是听到那温和的一声:“妹妹让一让。”然后那高挑的带着少年郎气息的身子和自己站到了一起。她已经算身量修长的,可那人却比她高出近一个半头,她将将才到那人的肩膀处。 程氏不理会她们,她才懒得关心捶丸赛,就算宝津楼御前又如何?人山人海的,最后众人关心的是那胜出的小会,能去御前觐见官家、太后和皇后的,也是那筹牌最多的小会。听说今年民间的小娘子们要跟着六岁的四公主一起捶丸,想想也知道了,肯定会输给三公主带的宗室勋贵小会。还不如跟着十七娘这个郡夫人,说不定有机会能觐见太后和皇后。她嫌七娘太吵,喝了一声:“好了,阿姗你少说几句,娘的头都被你吵疼了。你爹爹明日就要去眉州呢。快想想,你可有什么要孝敬你外婆外翁的,还有你大舅家的表兄弟表姊妹,你可有什么好东西要送给他们?” 七娘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孟建就定了行程,她这几天发愁捶丸一事,压根没想起来要送什么给外婆家的亲戚,声音立刻低了下来:“啊?明天爹爹就走了?要去几日啊?我没什么要送的,不如让爹爹路上替我准备一些?” 孟建从里间走了出来,刮了刮她的鼻子:“枉你外婆那么疼你!竟然这么不放在心上。爹爹买的,自然是女婿孝敬丈母的,和你有什么干系?” 七娘抱了他手臂痴缠,又说了一遍九娘能和她一起同蔡氏女学捶丸的事。孟建大笑:“是,阿姗有眼光,阿妧有运气。我看你们说不定能赢了蔡氏。”他看看四娘又补了一句:“阿娴有本事。你们三个都是好的。” 女使们将孟建的行李搬了出来,归置到一处,把行李单子和礼单一起呈给里间榻上的程氏。三房的几个孩子犹自讨论着捶丸的技巧,外间里间的乱窜。九娘不动声色地挪到里间,往孟建身边角落里站了站,拿出一个小木丸,蹲在地上比划着。 程氏仔细看了看行李单子和礼单,一边增添减补,指使梅姑和一众人等团团转,一边对孟建小声说:“我大哥来信说,要把他家大郎送来族学附学。不如就跟你一同回来,明日我先在修竹苑安排好一间屋子,留着日后安置他,省得下个月换作二嫂掌了中馈,再开口还麻烦。” 孟建看着正屋里乱糟糟人进人出的,定了定神仔细想了想:“此事倒也不难,我和二哥说过了,你侄子的入学荐书也早已备好。待我处理好阿昉他娘的事,带了你侄子一起回京。你这几年和娘家少了来往,如今我们尽尽心意也是应该的。倒是阿昉过几天来入学试,你记得在修竹苑也留一间屋子和两个照看的人才是。” 程氏笑着说:“早就备好了,娘那里也早禀告过,说要提前备两桌席面,也好和兄弟姊妹们认识一下。” 孟建压低了声音告诉程氏:“我看阿昉以后恐怕会常来家里住,对了,昨日你表哥给的那笔钱,你尽快填上才是。暖房酒你可得好好出力,替表哥分忧。” 九娘心里一跳,阿昉为何会常来孟府住?苏瞻又为何会给三房一笔钱? 程氏白了孟建一眼:“我比你着急多了,今日已经上了帐,夜里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且放心吧。倒是你为何说阿昉会常来我们家住?还有我昨日忘记问你,为何苏家的暖房酒要请我去主办,就算十七娘小门小户出身,也不至于连个暖房酒宴也不会办吧?”她忽然想起一事扬声喊道:“对了,梅姑,明日我要去探望姑母,礼单子可备好了?” 梅姑从外间进来,恭身福了福笑道:“昨日就备好了,娘子还过了目,添了一对汝窑梅瓶的,怎么今日就忘了?” 程氏想了想,也觉得好笑:“看我这几日忙得脚不着地的,竟是忘了,早上才想着要给二表哥家阿昕小娘子再添一个璎珞项圈的。梅姑你去我库里取出来添上就齐全了。” 看着梅姑带了侍女出去,孟建才低声笑道:“十七娘有了身孕,推说不能劳累,才央了你去主理。这继母刚过门就有了,你说阿昉那孩子能高兴吗?” 程氏吓了一跳:“这么快!这才过门四个月吧?” 孟建摇摇头,捧起茶盏喝了口茶:“不然怎么说嫁得好不如嫁得巧呢,这才叫福气啊,等上三年又有什么?” 程氏却怔怔地,半晌才叹了口气:“唉,还是王九娘倒霉。可怜了阿昉那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十七娘有了身孕,才被他爹爹打发到族学来读书的。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啊!对了,还要赶紧把礼单上吃食都换了,换成几匹松江棉布。” 孟建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幸好外间闹哄哄的一时没人进来:“你这说的什么浑话!你表哥堂堂宰相,对亡妻情深义重,哪个不知道?他对大郎悉心教养,汴京称之为小苏郎。怎会为了那肚子里一团还不知男女的血肉就苛待嫡长子!可不许再胡说八道了,你这张嘴啊!千万看住,暖房宴那日,你可不能拆十七娘的台!不管以前王九娘待你怎么,你得管眼前人眼前事!待阿昉来家里了,你只管对他好就是。” 程氏啐了他一口:“呸,我有数着呢,哪用得着你教我?你放心,我可会好好巴结这位郡夫人的!能不好好巴结吗?”转念一想她又洋洋得意地说:“呸,我巴结她作甚!我嫡亲的姑母,从小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明日我去探望她,哪用得着巴结十七娘?菩萨不拜反而去求和尚?我又不傻!” 孟建被她气了个倒仰,干脆下了榻去看七娘和十一郎十郎他们在地上玩地滚球。这才看到躲在角落里独自滚着小木丸的九娘,走过去轻轻拍拍她肩膀:“阿妧怎么不和你七姐一起去玩,去吧。” 九娘一抬头。孟建看她脸色不太对,想起上次阿林发疯的事,赶紧问她:“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可要让你娘请个大夫来看?” 程氏下了榻,摸了摸九娘的额头:“不要紧,没发热就好,别是今天捶丸累着了。好了好了,你们几个皮猴子,都过来,请了安各自回房去。” 回到听香阁,九娘才回过神来。原来十七娘竟然有了身孕,那阿昉呢,他心里会难过吧。他会担心以后没人记得自己这个娘了,也许还会担心自己慢慢成为苏家多出来的那个人。这个念头一起,九娘再难安心,阿昉他知道了那么多的事,会不会也觉得爹爹有了弟弟或妹妹后,就会弃他不理了呢。他本来就起了疑心,这样一来,他会不会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他会不会仇视他爹爹,甚至荒废学业呢?五内俱焚的九娘恨不得赶紧飞到苏昉身边安慰他开导他,告诉他娘还活着,你别想那么多,你来孟家读书,不想回家就留在这里,娘会陪着你。 守在榻边的林氏和慈姑面面相觑,这,入选了小会,不应该兴高采烈才是吗?怎么竟呜呜咽咽地哭着了? 玉簪急得说:“小娘子快别哭了,嘴上的伤口恐怕要裂开来呢。再出血恐怕要留疤了。” 留疤有什么好怕的!她前世的死,已经在阿昉心上留下了那么深的疤,眼下恐怕他旧伤未复原,又添新伤了。 林氏讷讷地问慈姑:“是不是小娘子们到了一个年纪,就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呢?” 慈姑叹了口气,轻轻将九娘抱在怀里安慰她:“好了,好了,有什么难过的,伤心的,哭出来就好了,别忍着,忍着反而不好。气伤肝呢,你哭吧,哭一哭兴许好受一些。” 九娘一声嚎啕大哭。玉簪尖叫起来:“裂开了!嘴上的伤又出血了!”东暖阁里一片混乱。 夜深人静时,九娘忽然觉得自己这几天太容易哭了,而且是在人前哭。可是哭完的确会好受许多,她好像很多年都没有抱着一个人放声大哭过了。 *** 两日后,孟氏女学的南角门缓缓驶出三辆牛车。 第一辆牛车里,孟馆长高兴地看着车里温润如玉的陈太初。心想公主很看好我们孟氏女学啊,竟然让陈衙内陪我们去,虽然是观战,应该会让学生们在士气上为之一振。再说,能和这样的少年郎共处一车,才不负春光啊。李先生也看陈太初看得目不转睛,被身边陈太初的小书僮挤了好几下也不在意。 孟馆长和李先生感叹陈太初小小年纪就被扔到军营中摸打滚爬,又煞有兴趣地问了许多大名府的风土人情。陈太初微笑着耐心讲解。赵栩和赵浅予不耐烦地缩在他身后,憋屈得很,可看看窗帘外笑容满面用腿走路的几个女使和十来个侍女仆妇,只能庆幸自己还能托陈太初的福赖在车里了。 第二辆牛车里坐着孟氏女学的五人小会:张蕊珠、秦小娘子、孟家三姊妹。四娘和七娘还在小声教着九娘怎么使用其他球棒。九娘不停地点头表示知道了。张蕊珠微笑着看着这三姐妹,想起昨夜她问爹爹这世上是不是有人运气一直很好特别好。爹爹却说,一直都能运气好那不是运气,是本事,而能让人认为自己只是运气好才是最大的本事,。 蔡氏族学在汴京大梁门外西边的建隆观旁边,正对着汴京第一豪宅:蔡相宅。从城东的孟氏族学,牛车足足走了一个时辰,绕过不输观音庙繁忙的建隆观,才停在蔡氏族学的北角门。 门子一看牛车上的铭记,一边着人进去禀报,一边安排车辕靠边。 众人下了车。不多时,身穿藕色窄袖长褙子,丁香色挑线裙子的蔡馆长带着一位女先生笑眯眯地迎了出来,和孟馆长李先生互相见了礼。 孟馆长介绍陈太初:“这位是陈太尉家的衙内,受了宫中四公主之托,想先看看我们两家的捶丸技艺,因他就在我们男学进学,顺道一起来的。” 蔡馆长笑得更是殷勤:“有劳陈衙内了。”心里却一个咯噔,往年可从来没有什么公主所托先来看看,这所托非人怎么办?他要是说些什么,听还是不听?还有他自己堂堂衙内,跑去孟氏附学,这心还不偏得没边儿了? 赵栩和赵浅予却慢腾腾挪到了九娘几个人身后头。赵栩看着九娘戴的小帷帽就没好气,不就是这么点伤口吗,才七岁的小东西,谁要看你的冬瓜脸?想着自己这张脸都不畏伤疤,四处抛头露面,就更想掀开帷帽看看伤疤好得怎么样。他总觉得九娘是没机会同自己亲口说谢谢,这心里跟有猫儿在挠痒似的难受。 九娘一侧身,隔着帷帽瞄了赵栩一眼,看他的唇上伤口果然好了不少,虽然看起来乌黑一块还是很可笑,奈何他实在长得太好,即便穿着小厮的衣服,往哪里随意一站,众侍女仆妇们都有点神魂颠倒,拿器具时都磕磕碰碰的。赵浅予恶狠狠地一个一个瞪回去,可惜眼大人小,谁也不关心一个小书僮在做什么。 侍女仆妇们将第三辆牛车上的器具一一取下,由各位小娘子的女使们捧了。众人跟着两位馆长进了粉墙黛瓦很不张扬的蔡氏族学。 九娘人小腿短,很快和玉簪落在了后头。赵浅予早已经挤到前头跟在陈太初身边。赵栩慢悠悠地跟着九娘,垂眼看着她的头顶心。不妨九娘忽地转过身来极快地福了一福,轻声说:“谢谢那药,我好多了。” 赵栩一愣,本想好要伸手摘了她帷帽好一顿冷嘲热讽的,竟然只吐出一个字:“哦。” 哦,不用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本文就是作者脑洞的小鲜肉追妻小白文。 2、架空前提下尽量模拟宋朝背景是为了更真实地体现我喜欢的市井文化和生活场景。 3、本人私人观点,不代表本文:任何朝代的灭亡不是一个皇帝的责任也不是几个皇帝的责任。在成吉思汗征服欧亚大陆的时候,北宋就算抵抗住完颜一家,也无法抵挡元朝的铁蹄。相比较明朝败给区区八旗,北宋的抵抗还在江南持续了一百多年,可歌可叹。宋钦宗是自己出城投降的,请求金兵不要屠城,不要伤害百姓。唉,也是可怜。赵家宗室之惨,太惨了。当然元人修的《宋史》实在呵呵呵,二十四史研究人员基本很勉强承认宋史。感兴趣的天使们不妨去图书馆看看古籍部的南北宋文人们的笔记日记。对,他们超喜欢写日记的,而且喜欢传阅发表交流。我个人觉得那个更真实一些。欢迎理性探讨哈,不喜勿喷。 4、最后,忠臣奸臣,作者绝不妄自评判。比如高俅,很少人知道他壮年时死在抗金战场上。咱们只意淫爱情故事而已。 第34章 蔡氏的捶丸场地,和孟氏的差不多大小,早已经彩旗飘扬。 孟氏女学的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蔡氏女学小会的五个小娘子身穿同色胡服,绯色对襟翻领窄袖上衣,锦绣绿缓浑裆裤,腰系革带,脚蹬赤皮靴。上衣的领子袖口和衣襟都缘以一道宽阔的锦边。在这捶丸场地中,真是景不如人,鲜艳夺目之至。 那五个小娘子身量均相差无几,见到孟氏众人都笑靥如花,齐齐抱拳在胸前,学那男子唱了个偌。 几位小娘子和女使们忍不住惊叹起来,满是艳羡。孟馆长由衷钦佩:“你们蔡氏女学真是年年别出心裁,非同凡响。”蔡馆长笑着说:“本来也就是图个高兴,五娘怕当今不允许穿胡服,还特地去问了蔡相。也算得了恩准,才让她们得逞这一回。” 张蕊珠和秦小娘子当先走下去,携了那中间两位的手嗔道:“五娘!轮到来你们这里,你们偏穿得这么好看,真是可恶!谁还想和你们一道比赛!”几个人便亲密地低声说起话来,有几个蔡氏的小娘子不时抬头看向陈太初,又看看九娘。 七娘和四娘对视一眼,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窄袖褙子,双双叹了口气。 赵浅予扯扯赵栩的袖子:“六哥,我也想要那一身胡服。真好看。” 赵栩皱了皱眉:“丑。”他最看不上这红绿搭配,若是胡人高鼻深目卷发高挑妖娆,还算另有一番风情。中原女子五官平平,身量不高,挂着这红红绿绿的,哪里是人穿衣,倒是衣穿人。丑衣裳配丑人。要是胖冬瓜也喜欢,他倒可以重新画一套让裁造院做做看,肯定比这个强多了。他侧眼瞄一瞄,胖冬瓜正抻着短脖颈往场上的彩旗那儿看呢,丝毫没注意前头红红绿绿的。 七娘听到赵栩口中这个丑字,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道你才丑呢,嘴上那么大个疤还好意思跟着主人家出门,失礼之极,还不分美丑,真是讨人厌。 四娘却猜测赵栩说的这个字,是不是因为陈太初不喜欢胡服。她侧目望过去,陈太初站在李先生身旁,正在仔细看着场中的地势,果然没有在意那些蔡氏的小娘子们。她不由得心生欢喜,看来陈家表哥,还是喜欢中原女子的打扮。 九娘自然也听见了赵栩的那个嫌弃万分的“丑”字,她努力忍住笑看向场中,细细观察地势,彩旗所插的地势都很有难度。蔡氏女学想来已经练习过无数次,志在必得。对方五人都是十二三岁,身高同张蕊珠秦小娘子差不多,优势十分明显。九娘暗暗在心底推算,万一己方输了,她需要拿到多少筹牌才能确保压住张蕊珠。 两边的小会各自列队,互相正式见礼,先去旁边的关牌手中每人领取筹牌。负责监督和记筹牌的一位娘子大声宣布:“蔡氏女学和孟氏女学,今日以球会友,一局定胜负!各位手中都持有十根筹牌,一棒进洞的,可赢三根筹牌。两棒进洞的,可赢两根筹牌。三棒进洞的,则赢一根筹牌。一人进洞,余人无需再争。若有人赢到二十根筹牌,这局比赛直接结束,此人所在的小会胜出该局。扑棒和撺棒使用次数必须满十次,有犯规者,按规则罚减你们手里的筹牌,各位小娘子都清楚了吗? 众人都应声答是。 到了发球台处,十人依次朝球洞将自己的球抛出去。九娘并不想第一个发球,使足了力气,抡起小胳膊奋力一扔。最后一看,还是她的球离球洞最远,按规则第一个击球。其余的人按照各自抛球的远近依次从左到右站好顺序。张蕊珠抛球离球洞最近,排在最后一位击球。 陈太初赵栩都绕到靠近发球点的廊下,想看看九娘这第一球怎么打。赵浅予嘻嘻笑:“听说她只会用撺棒,两天能学会用扑棒吗?”赵栩瞄她一眼:“你倒是会用各种球棒,有三棒内进洞过吗?”赵浅予扁扁嘴,六哥这嘴太损了。 九娘将球放入发球台中,从玉簪拎着的提篮中取出一根专打远距离球的单手杓棒来。七娘手里捏了一把汗,才学了两天,这家伙就要用单手杓棒开球?万一打不到球怎么办? 球放入发球台,不可再移动。球棒瞄准了球,也不可以再调整。 九娘吸了口气,侧身而立,双手交握棒身对准了球的中心偏下一点,挥起了棒。砰的一声轻响,众人看着那木丸轻快飞起,直朝球洞而去,最终落在离球洞不远的地方。球洞边的球僮上前,在九娘球的右侧划了一条横线,这就是九娘第二棒发球的位置。 七娘阿弥陀佛了一声,要是九娘这棒落空,或者球没打出发球台,可就得罚一根筹棒出去。 赵栩松了一口气,他看出来九娘的击球点和挥棒角度速度都非常好,可惜她用的那根单手杓棒,接触球的那一面宽了一些,木面薄了一些,显然不是名家所制的好球棒,否则以她这一棒的角度和力度,完全可以落地离球洞更近一些。 小娘子们依次上前将球开出,球僮替她们一一划好线。十个小球散落在球洞四周,第一棒打完,蔡氏女学有两位的球都故意落在九娘的球前头,挡住了球洞。张蕊珠是最后一个上场的,她的球落在离球洞最近处。 这一轮,无人一棒入洞。场中小娘子们朝场外行了礼,带着女使们朝第二棒发球点走去。陈太初三人也沿着廊下慢慢走近过去。 赵浅予撇了撇嘴:“六哥,她们好像都不行嘛,你经常第一棒就入洞的。”一想到要输给那个从小就在人后欺负自己的三姐,赵浅予心里十二万分地不乐意。 陈太初禁不住笑了,转身对赵浅予说:“你六哥的蹴鞠马球捶丸,他要是说自己是皇城禁中排第二,恐怕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吧。六郎,听说齐云社去年就下了邀你入社的帖子,你怎么没去?” 赵浅予瞪大眼睛:“齐云社?就是总赢爹爹的那个球社吗?邀请我六哥入社了?!” 赵栩闷哼了一声:“不去,他家蹴鞠的人太丑太老。” 赵浅予的下巴快掉在地上,扭头看看陈太初正握拳抵唇闷笑,立刻忘记调侃哥哥,两眼放光地说:“太初哥哥,你再笑一个吧。那天你请我们吃凌娘子的馄饨,总在对着馄饨笑,笑起来可好看了。你看看,我比馄饨好看!你对我笑笑吧。”立刻被赵栩一巴掌拍在头上。 赵栩骂她:“你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丑!记得你是公主不是真的书僮好不好!”真的书僮就更不对了。赵栩气得不行,他最不愿意赵浅予和陈太初在一起,好歹自己长得可比陈太初好看一点点吧,这亲妹子怎么这么喜欢陈太初!貌似那个胖冬瓜也特别喜欢陈太初,肚子疼了还给他抱。他全忘记当时自己一口一声怒斥九娘装病的事了,连带着看陈太初有点不顺眼起来。 九娘走到第二棒的发球处,取出撺棒。蔡氏的几个小娘子悠闲地看着这个矮矮胖胖的小人儿,刚才赛前聊天中,听张蕊珠说这个妹妹入学试直接进了乙班,靠一根撺棒打过一棒入洞。不由得对她十分好奇,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所以刚才两个蔡氏小娘子就故意把球击打到九娘的球前面,挡住她的球。蔡五娘虽然早就部署好了要给张蕊珠制造麻烦,奈何张蕊珠第一棒是最后一个击球,也只好任由队友试探九娘的底。 九娘刚开始还不知道队友们和对手们的本事到底如何,但这棒如果她打不进去,后面九个人谁都有可能两棒入洞,赢去两根筹牌。前面有两个陶球挡住了她地滚球的线路,但改成低飞球应该有七成把握可以入洞。 九娘站好姿势,低低侧扬起撺棒,一记漂亮的打燕尾,击中球心偏下一分。木丸倏地飞起,贴着地面奔向球洞,落在离球洞还有三寸的地上,朝前滚了一下,可惜并没有入洞。九娘暗呼一声可惜,十一郎的这套棒子到底差了一些,棒头的配重不在中间。她也练习得太少。 场外的陈太初和赵栩齐声叹了一声:“可惜了。”他们站得不远,看到九娘这招打燕尾极其漂亮,奈何球棒不行,明显棒头的配重不对,力度半途减弱,才没能入洞。 蔡五娘诧异地看了看九娘,这一手打燕尾就算是她自己来,恐怕也不能再完美了。不由得将这个矮胖小人儿列为仅次于张蕊珠的劲敌,对紧跟着九娘击球的两个小娘子使了个眼色。 那两位小娘子收到蔡五娘的示意,直接用地滚球把球打到九娘的球旁边,一左一右,夹住了九娘的木丸,也正好挡住了张蕊珠的进洞路线。 所有的球都已经离球洞不远,如果击球时将对方的球碰入洞,对方直接赢两筹,如果把自己队友的球入洞,则要罚两筹。余下的人自然越来越难打,连着九人都没能第二棒进洞。 最后击打第二棒的张蕊珠微微皱眉。现在离球洞最近的有五个球:九娘和蔡氏的三个球一条线,贴成一道屏障挡在了她的陶丸前面。七娘的在球洞东侧,蔡五娘的在球洞前方距离最近。如果她这第二棒能直接入洞,就可以赢得两筹。如果这一棒进不了洞,九娘第三棒进洞的可能性极大。 这一洞,她非进不可,她绝对不可能输给七岁的孟九。再好的运气,遇到有真本事的,也没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捶丸虽然是高尔夫的前身,但是团体赛带有斯诺克的特质,也就是可以给对手制造障碍。由于捶丸的罚筹规矩特别严格,比如不可以碰到击球的人、击球人的球棒,不能撞击别人的球等等。所以团队比赛的配合是很重要的。本章里,蔡氏原来的战术就是盯死张蕊珠。(六娘不参赛的前提下)本次捶丸赛是金明池剧情的重要铺垫部分,还请不喜欢体育的天使们看看傲娇六郎和萌萌哒四公主,当然我家九娘下章肯定酷炫碾压全场。必须的。 2、宋徽宗是北宋最大的玩家。赵六对于审美的要求对于体育运动的爱好和擅长,这部分的人设灵感来自于徽宗。徽宗肯定不是好皇帝,但他将整个华夏的审美提升了N个台阶。相对于唐代的富丽色彩鲜艳,整个宋代的审美是多样化的,也不同于明代士大夫的克制隐忍和极简极素。无论服装、饰品还是书法绘画。宋代的百花齐放是极其爆炸性的。他为了画鸟,可以一整天一整个月甚至一整年固定出时间观察和记录。甚至在其他人的画作上,他能够一眼看出人家画的鸟在什么季节,理由是毛色的变化。哈哈哈哈。他创办的翰林画院,也是前无古人的。瘦金体就更不必说了,笔笔出锋,自创字体有多难,学书法的天使们可能都懂的。他还很热爱市井艺术,经常跑出去看瓦子里的演出。蔡京这位宰相,是他的艺术知音。虽然米黄苏蔡里的蔡是蔡京的族兄蔡襄,但是蔡京的字也是不输蔡襄的,而且从《听琴图》可以看到,徽宗和蔡京一个弹琴一个听琴,完全是好基友的默契感啊。另外,他对美女的爱好也是很广泛的,哈哈哈。这个赵六可绝对不会。 3、说明一下剧情走向,非剧透。谢谢不少书友留言让我不着急,慢慢写,她们愿意陪九娘长大。不胜感谢!当然不可能七岁八岁九岁一年年写下去,那我可能要写成晋江历史上最长篇的日常记录文了。哈哈哈。金明池剧情是九娘幼童时期最后一个大剧情,表哥们到位了,该铺垫的都完成了,就该长大了。在这之前,老年新人作者,还是会将主角配角们的性格再写写深。不然其实迈入几年后,人物会飘,会显得空洞。写文的角度和看文的角度的确完全不同。只能恳请大家给一些耐心。没有八岁没有九岁没有十岁没有....还请期待我家胸大有脑的孟妧少女.....傲娇六郎、温柔太初、如玉阿昉、卖萌四公主..... 第35章 场上众人都看着张蕊珠,这个球,用地滚球肯定不行,但距球洞这么近,低飞球很容易越过球洞。 张蕊珠微笑着从女使提篮中抽出一长一短两根撺棒。虽然场上严禁喧闹,但立刻传出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声。蔡五娘眼中厉色一现而过,去年虽然孟氏女学输了,但张蕊珠的筹牌却排在孟氏第三位。没想到一年没和她切磋过,她竟然能用两根撺棒搭配的击打技巧了。她立刻神色凝重地和队友们重新商议起来。 场外的陈太初也和赵栩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奇,看来他们都低估了场中小娘子们的水准,没料到有人能用双棒技巧。赵浅予揪着赵栩问:“六哥!她竟然和三姐一样也会用双棒!”赵栩冷哼了一声。有什么稀奇,如果胖冬瓜愿意学,他一个时辰就能教会她! 九娘也一愣,看来张蕊珠志在必得这一棒,只是不知道她这是要棒上安偏棒,还是要倒棒翻卷帘? 张蕊珠却朝九娘眨了眨眼,无声地对她说了两个字:“放心。” 放心,再好的运气,也比不上绝对的实力。 张蕊珠将一根长的撺棒架在球左侧,另一根短撺棒斜斜挥起贴着这根撺棒快速滑落,击打在球侧心。众人只看到那球直跳起来,撞在长撺棒的棒头上,斜斜地贴着前面九娘她们三颗球划了一道漂亮的圆弧线,直落到球洞口,滴溜溜地旋转个不停。 球僮也屏住了呼吸,手中的小旗被她捏出了汗。那球越转越慢,最终啪嗒,入洞。 球僮举起小球示意场外的关牌,高声喊:“入洞!两棒入洞!”她从荷包中取出两根筹棒给场中众人看了看,交给张蕊珠。 蔡氏女学的几个小娘子还在低声商议,时不时偷偷看向张蕊珠。虽然张蕊珠打出了棒上安偏棒,可也因为另两个小娘子盯着九娘使绊子,才令得她有了施展空间,还是五娘说的对,从第二洞开始,必须死盯住张蕊珠才是。恐怕她赛前故意说九娘的那些话,就是想分散她们的注意,让九娘替她分担阻碍。 众人朝场外行了礼,依次转去第二洞的发球台。四娘暗暗看了廊下的陈太初一眼,见他依然微笑着看着自己这边,忍不住又心跳脸红了起来。 赵浅予兴高采烈地问赵栩:“六哥!这个高姐姐到我队里来,我是不是有机会能赢三姐?” 赵栩哼哼了一声,棒上安偏棒,在他看来,也就是双棒击球的入门技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第二洞在四十多步开外的一个小土坡上,属于峻势,七尺高的草坡上,绿草修剪成平平整整一寸有余的高度,彩旗插在那最高点。击球的力度过大,越坡而过,力度不足,肯定上不去坡。依旧由九娘第一个击打。 赵浅予在廊下问赵栩:“六哥,这个真难打,该用扑棒,还是单手?什么棒才好?”扑棒专打高飞球,接触球的面积大,木面窄。 陈太初和赵栩异口同声道:“得用扑棒打高飞球。”每一种草,给不同材质的球带来的阻力都不同,如果地滚球,肯定半路就滑下来。如果低飞球,极有可能越过坡顶或撞在坡上。只有控制得很好的高飞球,让球落到坡顶,必须在坡顶不滑下来,二棒或三棒才能进洞。 九娘果然拿出了扑棒,她要打高飞球。从刚才所有人的准头和力度看,她心中已经明了,己方除了她自己,的确是张蕊珠最厉害,其次是七娘、秦小娘子和四娘。对方则明显是蔡五娘最佳。但蔡氏的配合战术明显要比孟氏好。自己单打独斗不说,四娘和七娘算是有小配合,秦小娘子在出力帮张蕊珠。但蔡氏唯蔡五娘马首是瞻,从第二洞开始肯定至少有三个人会盯住张蕊珠了。而蔡氏既然是在自己的场地上比赛,肯定练习得多。第二洞就设置这个难度,也有下马威的意思,意志不坚的,这一洞三棒不入,恐怕后面也会心慌。 九娘大力挥出扑棒,击打在木丸靠近底部的中间位置。众人抬头,看那木丸高高飞了出去,到了那坡顶的位置,力竭而落。虽然看不到球究竟落在何处,但看着已经过去划线的球僮所站的位置,却同彩旗在一条线上,想来离球洞已经不远。 七娘实在忍不住得意地告诉张蕊珠:“张姐姐,这个是我教给九妹的呢,她一开始总打不中球,我们夜里也在家中练习,险些打碎了娘最喜欢的八宝琉璃灯。不过这个球,她也是运气真好,小一点点力,那球肯定得滑下来。” 张蕊珠笑着说:“果然名师出高徒,短短两日,九娘捶丸之技精进得这么厉害。”还是爹爹说的对,一直运气好的不是运气,是本事。没事,知道是本事,就好办了。大家比本事,最公平不过。她倒不信孟七教出来的孟九,本事能高到哪里去。 赵浅予羡慕地赞叹:“这胖姐姐的运气还真好!我也打过这样的球洞,不是掉下这边坡就是滚去那边坡,最讨厌不过了!三棒根本打不进去。” 赵栩冷冷地道:“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说有本事的人是运气好。还有,去掉那个胖字,记住没有?不许无礼!” 陈太初也点点头:“六郎说得对,我看九娘恐怕从小就学捶丸了,这个球,场下能打到她那个点的,不超过五人。” 赵栩这才扯了扯嘴角:“四个。”他伸手点了点张蕊珠、七娘和蔡氏的五娘及另一个略矮一些的小娘子:“就这四个打得上去。其他的,都不行。” 赵浅予瞪大了眼:“六哥你这么厉害?我才不信。太初哥哥说五个就是五个。” 陈太初笑道:“我捶丸不如六郎,我们且看一看。” 不一会儿,赵浅予呵呵地笑:“六哥果然厉害。真的是那四个呢!” 赵栩哼了一声,不搭理她。不信自己却信陈太初?任凭赵浅予扯了他的袖子撒娇。 球落在坡顶的五个小娘子上了坡,九娘一看,这次五个球全没入草丛,和球洞都在坡顶的一条横线上。张蕊珠和蔡五娘的球都挡在她前面,张蕊珠的球还离她的特别近,稍有不慎就会碰撞到。七娘和另一个蔡小娘子的球则在球洞的另一侧。如果这棒她不入洞,她后面的蔡小娘子极有可能两棒入洞。 九娘取下小帷帽,不慌不忙地从玉簪的提篮中也抽出两根长短不一的撺棒。坡下众人立刻纷纷低声惊呼起来。赵浅予更是跳了起来扯着赵栩的腰带问:“她怎么可能也会用双棒?”陈太初和赵栩面面相觑,也想问,不知道问谁才对。 蔡五娘脸色一变。对方竟然有两个人能使用双棒技巧,她的队里只有自己能够熟练运用大概七种双棒击打法。蔡氏几个小娘子也糊涂了,接下来到底该着重对付谁?这个孟九,还是张蕊珠? 张蕊珠心中骤然一紧,这可不是短短两日能练出来的。孟七娘绝对不可能会用双棒,孟氏女学里只有她一个人会用。孟九这个,到底是谁教的! 九娘仔细看了一下路线,忽地朝退到一旁的张蕊珠咧嘴笑了一笑,虽然有点疼但没关系。 张蕊珠看着她还带着伤的小嘴巴无声地对自己也说了两个字:“放心。”她沉着脸,手心出了汗。 九娘左手握着稍长一些的撺棒,朝木丸最底部一击。众人看着那木丸直直地跳了起来,却不往前,却笔直地朝上方空中飞去,到了最高点,停了一瞬,立刻就朝地面落了下来。九娘立刻大力快速挥动右手的短撺棒,直击在木丸上。那木丸陡然加速,闪电一般居高临下,直直射入十步开外的球洞中,弹了两弹,落丸为安。 坡下不少小娘子都不禁喊出声来:“雁点头!雁点头!” 球僮怔了片刻,仔细蹲下伸手一摸,的确是九娘击打的木丸。她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站起身朝关牌示意,高声喊道:“两棒入洞!”将两根筹牌交给九娘,忍不住赞叹一声:“你这雁点头打得漂亮!” 九娘将筹牌放入小荷包中,捏了捏,来得有点不容易啊,她其实是冒了险的,雁点头她这两日在听香阁的院子里练了不下百次了,十一郎的撺棒需要更大的力度击打,木丸才能达到那个速度,一慢,准头就没了。果然运气还不错,小胳膊也有点抽筋了。 等着打第二棒的人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位,也太快了吧,旁人竟然连打第二棒的机会都没了?孟九这两根筹牌赢得简直让人胸闷之极又不得不服气。 九娘又戴上小帷帽,团团行了个礼,圆滚滚地从坡顶挪了下来。众人看不出她什么神情,只觉得她稳稳当当的,不像七岁的女童,倒颇具大将之风。 蔡五娘笑着问张蕊珠:“你们这位小妹妹,着实厉害得紧,万一你们输给我们,会不会她才是那个能去宝津楼的人?”张蕊珠笑着说:“如果输给你们了,随便谁去还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 赵浅予张大嘴半天才合上:“这位——姐姐运气真好。” 陈太初和赵栩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疑惑之色,他们心里有数:双棒配合的雁点头,可不是靠运气能入洞的,不说左手右手两根撺棒的配合难度,球跳起来的高度,击打的力度和角度,那一瞬间时机的把握,在空中比在地面不知道难了多少。这小九娘看来上回在孟氏的捶丸场里是扮猪吃老虎呢。 赵栩心中不是滋味又有点得意,说自己是老虎吧,不太乐意被猪吃。可是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是猪啊…… 场中众人聚集到一处,礼毕后又一起走向第三个球洞的发球台。蔡五娘的神色格外凝重,两个球洞,孟氏已经赢了四筹。今日之赛,看来比预想的要难很多。她和几位蔡氏的小娘子重新低声商议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本文所出现的捶丸相关规则、器具、技术词语例如打燕尾、雁点头等等,均出自《丸经》。 2、有读者要一些文人的日记类书单,除了大家熟悉的《东京梦华录》和苏轼的日记外,我个人推荐《魏泰东轩笔录》、《王鞏闻见近录》、《王明清挥尘后录》、沈括的《梦溪笔谈》、李濂的《汴京遗迹志》、程大昌演繁露和《雍录》、吴自牧的《梦梁录》等等。市级图书馆古籍善本里应该都有。 第36章 七娘快步走到九娘身边惊叹不已:“天哪!你那雁点头也是慈姑教的吗?” 九娘点头道:“是的,其实在家里练习时打得不好,刚才我运气好。”她真有点不好意思。捶丸一技从前朝时起源自四川,眉州青神是捶丸盛地。前世爹爹的书院里,捶丸场地要比蔡氏这个大三倍,小山、小湖甚至泥泞地,不同的地势中有九十九个球洞。最远的洞能有百步开外,最近的洞也要五十步开外。她从小就爱跟着爹爹和师兄们捶丸。中岩书院的捶丸社就叫雁云社,可是摘得过四川魁首的。五十四种击球技法,她不敢说种种精通,但要赢这群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四娘一哂,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这个九娘也太虚伪了。双棒雁点头,全汴京城会的小娘子大概不超过十个,七岁就会的,就她一个。慈姑可藏得真多,什么也没露出来。归根到底还婆婆偏心呗。一样是三房庶女,偏偏轮到九娘就派了贴身的女使去教导。 第三洞是凹势,一个深约九尺方圆三十步左右的圆形谷底,谷底泥土松软,看得出还有些砂石。发球台在这凹型谷底的上方东侧边缘处,离球洞约七十步开外。 九娘站到发球台前,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蔡五娘看了九娘一眼,信心十足地看向谷底的球洞,她在这里练习过上千次,请的是宫中教三公主捶丸的教头,一棒进洞过数十次,用的就是双棒雁点头。这个距离的雁点头,以九娘的身板,是不可能达成的,而昨日自己在这里练习,十次能一棒入洞五次。 蔡氏的其他几个小娘子也不禁面露笑容。昨日的练习赛,她们都看到了,五娘的雁点头,那才叫雁点头。孟九娘刚才那个,麻雀点头还差不多,运气好而已。 孟馆长手里捏了把汗,蔡馆长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你们这位小娘子已经很厉害了。总也得让我们碰到球吧。”场外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能看到第二次雁点头,不少看过大型捶丸赛的小娘子已经摇起头来。 陈太初面色凝重,他自然清楚凭九娘现在的体力,不足以打到七十步的距离。赵栩不知道为何,他竟比场上的九娘还紧张,连着赵浅予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都感觉不到。谁让这家伙长这么矮!力气那么小!这要打雁点头,肯定进不了! 九娘在发球台边上暗叹了口气。以她前世的技巧,用雁点头是有机会直接一棒进洞的,可是十一郎的球棒,还有这幅七岁的小身板,还抽筋的小胳膊,实在不可能再来一次高空击球了。 她想了想,取出了单手杓棒。退让在一侧的小娘子们忍不住低声嘀咕起来,这个高处发球台往低处的球洞,一般都会用撺棒或鹰嘴才是。这打高飞球的单手,是要把球打向哪里? 这一棒,迅猛无比,木丸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竟然直接落在对面西侧的坡上,跳着滚下山坡,朝着谷底的球洞而去。 张蕊珠和蔡五娘情不自禁朝前垮了一大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九娘那个木丸。 球僮眼看着那球顺坡而下,越来越快,也握紧了手中的小旗。 木丸已经滚到谷底,由于泥土松软,减缓了速度,忽地撞到了一个突起小石块,歪了方向,最后慢慢滚到了球洞边的彩旗一侧。 众人不由得都松了一口气,这要都给她一棒入洞了,简直不想再玩下去了。 场外的赵浅予听不见球僮呼喊,叹了口气:“看来这个姐姐这次运气不大好啊。” 陈太初笑道:“这一击不用雁点头,很难入洞。”他们看不到那谷底的情形,但大概能猜到,他耐心地解释:“凹势场地,一般都会配置松软的泥土,甚至砂石之类的,否则只用地滚球就能轻松入洞了。” 赵栩却在走神,想着料不到胖冬瓜竟然捶丸这么厉害,倒是个可培养的人才。只是胖冬瓜这套棒子实在太差。跟着就想到自己的库房,还积存了不少去年秋冬从契丹买回的好木材,富含树液津气,坚硬牢固,可以制作上好的棒身。过不了几天,刚劲厚实的浙江大竹也该顺着汴河进京,正好拿来做棒柄。再去文思院找楚院司要一些做弓用的上好牛筋和牛胶,趁着现在天气暖和,倒可以根据胖冬瓜的身量好好做一套球棒。再用那有结有眼的赘木,好好打造上几十个木丸,放在回鹘锦囊里。她倒不需要和四妹那套棒子一样用金饰缘边,玉饰缀顶了,给她打个小猪模样的络子倒是合适。 赵栩越想越得意,忽然听见那边球僮高声喊道“一棒入洞!一棒入洞!一棒入洞!” 却是蔡五娘双棒雁点头,一棒入洞,赢了三根筹牌。 赵浅予跟着陈太初和赵栩,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放在了孟氏女学一伙里,竟然连连顿足直呼可惜。陈太初面色怪异地看着她:“能一棒入洞的人和公主你一起捶丸,不是好事吗?” 赵浅予一愣,对哦,四公主我是怎么就想歪了呢?她抻长脖子往那边瞧。那边的惊叹声已经消停,一众小娘子行了礼,转去第四个球洞了。 很快,随着球僮清亮的声音不断响起。场中胶着得厉害。蔡氏女学的小娘子们,使尽浑身解数,给九娘和张蕊珠的球制造各种阻碍。第四洞是蔡氏一位小娘子两棒入洞,第五洞九娘三棒入洞,第六洞被七娘趁了空,一棒入洞。第七洞又是蔡五娘两棒入洞。第八洞九娘再次三棒入洞,第九洞是蔡氏另一位小娘子趁乱两棒入洞。 到第九洞打完。九娘默默计算了一下:蔡五娘两次入洞,得了五根筹牌,排在全场首位。她自己一次两棒入洞,两次三棒入洞,手中四根筹牌排在第二。张蕊珠被其他蔡氏小娘子合围得厉害,每次都得从球海中杀出重围,可惜第一洞后,再没有机会,只赢了两根筹牌。余下两洞,蔡氏的一个小娘子赢了两根筹牌。七娘赢得一根筹牌。 所以孟氏女学的总筹牌数比蔡氏还少一根。七根对八根。最后一洞决定了谁胜谁负。 陈太初三人跟着她们已经把庑廊下来回转了十几遍,数完筹牌,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赵浅予已经喜欢上了那个比自己矮又比自己胖的姐姐,觉得她击球厉害,姿势也可爱,一点也不像那些既丑又傻的六七岁的小娘子们,只知道哈哈哈或者呜呜呜。便十分关切地问:“六哥,要是孟氏输了,那个矮姐姐筹牌最多,也会来陪我捶丸是不是?” 赵栩怎么听怎么不舒服:“谁说她们会输?姐姐就姐姐,你不是加胖字就是加矮字,烦不烦啊?她要是不能陪你捶丸,你也甭捶丸了,吃个药丸子装病算了。省得丢你哥的脸。” 赵浅予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主意还挺好的,不用对着三姐洋洋得意的笑脸,很得本公主的心。 场中小娘子们已经看完最后一个球洞的地势,回到发球台处。这是一个阻势球洞。发球台前方是一小水塘,再过去是一片松软的新土洼地,前方一个微微隆起的光秃秃小坡,坡顶不过方圆一丈,坡下还有一片小水塘。水塘尽头才是插着彩旗的球洞,放眼一望足足在九十步开外。无疑,这是全场十洞中最难的一个。万一球落入水中需要捞球,会直接扣除筹牌。第一棒要打到那个小坡上,还得把球停住,那么第二棒才有机会入洞。相对于在自家场地上练习过无数次的蔡氏女学,孟氏女学想要赢这个球洞,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孟氏女学甚至很有可能因为球落水,被罚减筹牌。 九娘再次摘下小帷帽。赵栩远远的看见就哼了一声,这家伙!又要出什么绝招了吗?陈太初和赵浅予也跟着朝前垮了一步。 众人瞩目之下,九娘抽出一根长扑棒,走到发球台边。这个球洞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一棒入洞。 普通发球方式都是面朝球洞的方向,侧身站立于发球台的左后侧或右后侧。九娘双手持棒,移动两步,忽然一个转身,背对球洞方向停了下来,发球台变成在她的右前侧。 张蕊珠和蔡五娘已经面色大变。背身扑棒!她们都还不会的开球方式! 背身扑棒,顾名思义,是背转身体用扑棒开球,由于挥棒时,全身尽力转动,腰间的力量迸发,球速之快,可比闪电。但极其容易打空,打偏打飞更是家常便饭,甚至不少人背身扑棒变成了背身扑倒,一个重心不稳,扑倒在发球台上甚至摔个狗吃屎。 场中一片哗然。其余的人里,甚至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开球方式。场外的蔡馆长苦笑了一声问孟馆长:“你们孟氏什么时候藏了一个这么厉害的小娘子?我们学里还没有人打背身扑棒呢。” 孟馆长一头雾水,只能呵呵呵呵。 陈太初三人急忙从廊下跑向离第十洞发球台最近的地方。 九娘深深呼吸了三下,她之前几洞都尽量节省体力,这爬上爬下走出走进的,也很消耗。看着发球台就在自己的眼下,她再次估摸了一下角度和力度。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紧握住扑棒的竹柄,高高朝身体的右上方举起。她的双眼也随着棒头移动,根本不再看球。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九娘。看棒不看球的背身扑棒!张蕊珠背上出了一阵冷汗。 九娘双腿微微下蹲,挥棒击中木丸的同时,已全力站起扭腰转身! 噗的一声脆响,木丸远远高飞出去。九娘面向球洞,一个趔趄,赶紧两腿用力站稳。只觉得自己还不存在的小腰身右侧抽痛起来,双腿也微微发着抖。 这球的球速极快,不过两瞬,已飞出五十步,正落在那一丈坡顶的中心处,没有弹也没有滚更没有跳,竟然入土三分,纹丝不动。 满场的惊呼声响起,神乎其技! 陈太初和赵栩互相对视一眼,看到对方脸上都笑了开来。陈太初想的是小九娘竟然厉害到这个地步!不知道平时练习了多少次!赵栩却想着,还是棒子不趁手,如果换了他给她做的那套棒子,怎么会一个趔趄差点把她带倒呢,浑然忘了这套所谓他做的好棒子,木头还在库房里,竹子还在浙江的深山里呢。 球僮划好线退开来。蔡氏小娘子击出一球,落到那坡顶,却没有像昨天的练习那样滚上几滚就停下来,却直接滚到了靠近发球台的松软小洼地。这下能三棒入洞就已经很好了。 蔡五娘走到发球台前时,额上微微冒出了汗,她在这个洞上练习也很多,完全没法两棒入洞,都需要将球从坡上打到水塘那边,越过球洞,再第三棒入洞。但万一九娘能两棒入洞,那么孟氏就会以九根筹棒胜出。忽然她有些后悔昨日应该留一些余力放在今天的。她侧身大力挥出扑棒,球倏地飞出发球台。 陶丸落地后,滚了几滚,在那坡顶边缘将将停住。这个位置,比起她昨日练习的落地点,差了不少。 张蕊珠最后一个击球,球落的地方比蔡五娘好一点,在九娘东侧一些。其余的球,都在这边的洼地中,幸好也没有人的球落入水塘之中。最后一棒明显只是九娘、蔡五娘、张蕊珠的竞争了。 赵浅予又扯住了赵栩的袖子。咿呀,六哥没甩开自己呢。 作者有话要说:  2、九娘的球技描写,都有灵感的来源。下章有话说里做个小总结分享一下,不想看的跳过去就好。 3、老年痴呆作者完全不介意小天使们在我书评区推荐自己或其他作者或其他文,就算我万一红了也依然不介意。但请小天使们别批评任何其他作者或任何其他文。每个作者都不容易,每篇文都有喜欢它的人或者不喜欢它的。宁捧勿踩善莫大焉。还请手下留情。叩谢! 4、有闻檀大大首辅大结局章推加持的老年痴呆作者,替老家好基友和某男神-经病精分粉丝背过锅,所以完全理解其他作者们的警惕性。特请天使们和亲友团们别在任何文下推荐庶能。开文前,八十七个预收时,我的写作热情和现在的四千收藏完全一样。我的热情,是对九娘和对书里的人物,是对喜爱本文的读者。 5、对宋朝背景还感兴趣的天使们,如果看耽美的,有篇蛮红的文《大宋小吏》是同人穿越耽美纯爱文,作者也做了很多资料准备,称谓、风俗、官职、汴京城都蛮考究的。考据党的我还蛮喜欢的,纯属私人分享给宋朝粉。 第37章 九娘她们三个移到坡下,由于坡顶实在太小,只有九娘一人上去。余人为了看她的第二棒,都干脆绕了出来,站到一旁,屏息等待。 陈太初三个也移到了这边的廊下。赵浅予死死揪住赵栩的袖子:“她行吗?” 赵栩抽了几下也抽不出,不耐烦地说:“我说她行就行!” 九娘从玉簪的提篮里抽出一长一短的撺棒。观看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呼。玉簪轻轻地说:“小娘子,你已经很厉害很厉害很厉害了,小心手臂别再抽筋了。” 九娘抿唇点点头,她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突然要来捶丸,以及为什么想要赢过张蕊珠了。每一次击球,她似乎都回到了前世的儿时,爹爹握着她的手细心纠正她的握姿,指点她的技巧,一旁有笑嘻嘻等着给她划线的好些个师兄,还有青神中岩书院,那风光优美有山有水的捶丸场地,到处都有她和爹爹的足迹。还有夜里娘亲给她洗刷小鹿皮靴子时的琐碎抱怨。每一次挥棒,她都要忍着发涩的双眼,只想着要击球入洞。 这一球,是她九娘的,是王妋的。绝不容失。 九娘用左手的长撺棒朝木丸底部一击,木丸像雁点头时那样高高弹起,在弹到比九娘略高一个头的右前方时,不等木丸继续上升,九娘右手的短撺棒却平着快速朝自己身体内侧挥动,直接击打在球身上,顺势横拉了一下。木丸立刻极快速度旋转着,以一条极其怪异的下压弧线直奔水塘而去。 场外一片哗然,赵浅予更是跺起脚来。 “扑”的一声轻响,九娘的球已经近乎平平地触到水面。 球僮已准备举起小旗示意木丸落水。 但见那木丸一碰水面,却极快地旋转着在水面上弹跳起来,再触水,再跳起。连跳了五次,已到了岸边,最后一下弹跳,直接低低地跳入球洞,犹自旋转不停。球僮呆住了。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关牌喃喃地叹道:“卧棒斜插花!”她只看到过蔡五娘请的捶丸师傅打出过这样的向下弯曲弧线的球,却不知道,那球竟然还能在水上弹跳这么多下,更不知道,这球竟然能自己跳着跳着跳进洞里去。这小娘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一点! “啊———我们赢了我们赢了!”第一个出声的是七娘!她第一个反应过来,自己可以去御前和公主捶丸了!立刻抱住身边的四娘欣喜若狂。 蔡氏女学的众人却无人出声。去年在孟氏的捶丸场,她们仍然以一筹胜出。今年换到自己的捶丸地,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却以一筹之差输了。不可思议,憋屈,无奈,难受,蔡五娘胸口急剧起伏,强忍着泪意,对张蕊珠道了声恭喜,连结束比赛的谢礼都没有行,转身疾奔而去。蔡氏女学的几个小娘子行了礼也匆匆而去。 陈太初赞叹道:“卧棒斜插花能打出这样,我第一次见到。” 赵栩紧闭双唇,头一次觉得这个胖冬瓜似乎完全不需要他去培养,这样的天赋,对地势的掌握,对球棒的运用,还有对木丸在不同地势上的了解,实在惊人。恐怕他也不能保证这一棒能直接入洞,可能雁点头或远双弹棒可以试试,但那洞就在水边,第二棒进洞真要靠运气。 赵栩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你这次应该能赢三妹了。” 赵浅予一愣,笑得见眉不见眼:“太初哥哥,带我去认识一下那个——姐姐嘛,我不要六哥教我打球了,我要跟她学。娘说胖的人脾气好,六哥那么凶,这个姐姐肯定脾气好。” 陈太初和赵栩对视了一眼,九娘脾气好?是蛮好的,看对谁了。两人默默看向坡顶。却发现站在坡顶的九娘,忽然软软地倒在了地上。玉簪尖叫了起来。场下的人不明所以,都怔住了。 陈太初和赵栩立刻手撑边栏,长腿腾空跳出庑廊,极快地朝那坡上奔去。赵浅予左右看看:“六哥——我——?” 不等水塘边的人爬上坡,陈太初赵栩二人转瞬就已到了坡顶。 陈太初赶紧蹲下查看九娘的状况,一边问玉簪:“九娘怎么了?”玉簪吓得不行,摇着头说:“不知道奴不知道啊,小娘子刚才突然就倒了下来——啊?” 赵栩沉着脸一言不发,直接弯腰一把将九娘打横抱起,掉头奔下坡去了。陈太初一愣,赶紧嘱咐玉簪:“你把九娘的器具收好,慢慢下坡来。”自己也飞快地跟上赵栩,侧头一看,九娘小脸有些苍白,额头全是冷汗,两道秀眉紧蹙,双眼紧闭,瘫软在赵栩怀中,带着伤的小嘴喃喃地喊着疼。 一片混乱嘈杂中,赵栩不耐烦地推开众人,将九娘放平在庑廊下的美人靠上,喝了一声:“都走开些!别挡着。” 另一边庑廊下的蔡氏女学众人也走了过来。 孟馆长和李先生被赵栩的气势吓到了,赶紧和蔡馆长先将众人疏散开来,只留下四娘和七娘。 陈太初温和地安慰两位馆长:“我这位兄弟略通医术,先让他检查一番,如果有事,再请大夫不迟。”又转头安慰四娘七娘:“妹妹们不用太担心了。” 赵栩却已经找到原因,又好气又好笑,将九娘的右手臂扯直了用力一拉。陈太初听到咯嘣一声,放下心来,原来最后那棒九娘用力过猛,右手臂竟脱臼了,她过于专注木丸,直到球入洞才发现疼得厉害,想忍着下了坡再和馆长说,架不住实在太疼,这才倒了下去。 陈太初转头向馆长和四娘她们解释了缘由,众人也才放心了。蔡馆长啧啧称奇:“陈衙内身边的人果然厉害。”孟馆长看着九娘没事了,立刻开始津津有味讲述陈太初八岁就去大名府禁军的故事。 四娘看着陈太初一脸关切的模样,心里敲起了不安的小鼓。七娘和赵浅予大眼瞪小眼,赵浅予扬了扬下巴:“别怕!我六哥最厉害的,他小时候断了手臂,还自己给自己夹了块板子呢!”七娘转开眼,心里暗道谁害怕了啊真是,这个书僮长得怪好看的,可也太无聊了。 陈太初看着九娘小脸上的汗,随手掏出自己的帕子,细心替九娘擦了擦,笑着安慰她:“脱臼是小事,六郎已经帮你上好了,这几日小心些别用力就是。” 赵栩认真仔细地继续替九娘检查左手臂和肩胛骨,看着周边人都走开了,实在忍不住低声埋怨道:“简直笨死了,打不进又怎么样?输了又怎么样?量力而为学过没有?”九娘惊讶于赵栩竟然连脱臼都能治,听他这话说得在理,便低声悄悄说:“表哥,谢谢你,我好多了。你说得对,是我自己不好。” 赵栩手上一停,捏了捏她右边的肩胛骨,确认没事,才低声说:“你那几个水漂打得不错。”胖冬瓜这声表哥叫得实在好听,听着怪不好意思的。他的脸一热,这才想起自己还是陈太初的小厮呢,松开她退到一边对陈太初说:“好了,没事了。” 陈太初笑着称赞她:“九娘你赢得漂亮。真是厉害极了!” 九娘两眼亮晶晶,竭力忍着笑点点头:“是的,九娘我打进去了。”前世爹爹最喜欢带她坐在书院后面的明月潭边读书,读一会儿,眼睛累了,爹爹会用一个扁扁的小瓷片教她打水漂,还告诉她,在两广那边,有人将这个打出过三十次弹跳。她好奇木丸能不能也在水上漂几次,爹爹带着她试了又试,试了又试,才发现除非那球转得极快,不然圆球很难像扁瓷片那样弹跳。明月潭里沉了多少木丸,数也数不清。她当时看到那片水塘,想的就是要将球打进去,也许爹爹在天之灵也保佑着自己。至于输赢,张蕊珠,她压根都没想到过。 四娘在边上看着陈太初和九娘的笑容,那么扎眼。她别开头,却看见张蕊珠若有所思看着自己,想笑一笑,却笑不出来,不知为何,倒有些心慌慌的。 众人齐聚院中,关牌苦涩难当地宣布:“本局捶丸,胜者:孟氏女学。孟九娘子、张娘子、孟七娘子,以及蔡氏女学的蔡五娘子。将随四公主参加下个月金明池宝津楼捶丸赛!” 众人团团行了礼,蔡馆长笑得艰难,她还嘲笑过孟馆长去年的脸色不好看,现在轮到自己,还真笑不出来。她看了又看那最矮小的孟九娘,叹了口气。争得过人挣不过命啊。 *** 夕阳已渐渐西落,孟家的牛车驰离了梁门,往南门大街的方向缓缓而去。 经过观音庙前时,陈太初心中一动,笑着问孟馆长:“今日众人都辛苦得很,太初有意请馆长先生和各位小娘子吃一碗馄饨,不知道可方便?” 赵浅予一个下午没用任何点心,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听就两眼放光,我的太初哥哥就是体贴我! 孟馆长和李先生商议了一下,决定由馆长带着小娘子们接受陈太初的好意,侍女仆妇们先跟着李先生带着牛车先回学里收拾器具。 凌娘子正将馄饨放入大碗中,眼角一亮,一抬头,这么好看的小郎君怎么可能忘记?她笑着找到九娘的小身影:“啊呀,是你们啊!”她还记得呢。 陈太初微笑着点头:“是我们,凌娘子,还请来上十碗馄饨。” 赵浅予数了又数:“太初哥哥,九个人!我们只有九个人!”陈太尉家没有钱全汴京城都知道,虽然一碗馄饨只要十文钱,可也要省着花才是! 陈太初笑着点头轻声说:“孟家的九妹妹得吃两碗馄饨才能饱呢。” 赵栩冷哼了一声,径自去一旁的小方桌上坐了。陈太初真是事多,像个女人似的,烦! 刚刚入座的四娘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看了一眼对面的九娘,见她清澈的大眼一眨一眨看着那边的王道人蜜煎,忍不住问:“九妹,你难道真的吃得下两大碗吗?” 九娘却砰地站了起来,左手摘下帷帽,连小杌子都翻倒在地。孟馆长吓了一跳:“九娘九娘——”玉簪和几位女使正守在旁边,赶紧快步追了过去。 只见九娘极快地奔去前面王道人蜜煎的摊前,扯了扯一个人的衣衫下摆,喊着:“阿昉——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本来担心大家对捶丸赛会不耐烦,现在心里踏实了。 2、从第一个打燕尾到最后的卧棒斜插花,这些技艺在《丸经》中都有出现。作者写作的灵感比较不高上大,略分享给大家一笑。雁点头,就是羽毛球拍子把球从地上颠起来,凌空扣球。背身扑棒,灵感来自棒球和高尔夫球。最后的卧棒斜插花,嘻嘻,像不像乒乓球的打法?咳咳咳。总而言之,我家九娘是运动天才来着。这个毋庸置疑。 第38章 那背对众人身穿杜若色直裰的少年侧过身来,也是一喜:“九娘!”苏昉弯腰将那蜜煎袋子直接递到九娘怀里:“我刚从你家族学出来,想着明天你们要来吃暖房宴,这个正好买给你。呀,你的伤好像好了许多呢。” 苏昉看着九娘眼中的泪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小人儿次次见了自己就泪汪汪的,可心里竟然也一下抽痛,伸出手,却想着摸头拍肩膀还是擦眼泪,似乎都不足以安慰这个小九娘。他看向馄饨摊,朝着陈太初他们挥了挥手,笑着无声地问:“她怎么了?” 九娘看到阿昉并没有阴郁或烦躁,还是清风明月一般。那种替他委屈的难过就更汹涌起来。一双小手臂揪着他的袖子,什么也不管地头一埋,小肩膀就剧烈抽动起来。苏昉措手不及,十分窘迫,只能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边关心地问:“九娘怎么了?这么伤心?” 那边七娘已经跑到近前,她上次在开宝寺根本没有机会和表哥说话,看到九娘竟然仗着自己小,和苏表哥这么亲热,气得要命,赶紧福了一福:“表哥安好,九娘其实就是刚才捶丸,没使对力气,自己把手臂弄脱臼了,你别理会她了,哪有那么娇气!”她正了正脸色,摆出了姐姐的威风:“九妹!快过来!手臂不是好了吗?你看看你鼻涕眼泪都蹭在表哥袖子上!” 苏昉吓了一跳,不但没放下九娘,反而仔细问起九娘的手臂来。七娘气鼓鼓地站在一边瞪着九娘,再回头看看一脸好奇的孟馆长,神情怪异的张蕊珠和秦小娘子,她想喊四娘来拉九娘,她可不想被沾到鼻涕眼泪的。可是四娘却一直盯着旧旧的桌面发呆。 赵浅予已经呆住,这世上竟然还有比太初哥哥更好看更温柔更可亲的人!还会给自己的表妹买蜜煎!还会允许表妹用自己的袖子擦鼻涕!还会这么温柔地安慰人!她的小脑袋里面立刻想到:既然六哥说那个矮姐姐算是太初哥哥的远房表妹,那么自己也就是这个矮姐姐的远房表妹,那么这个矮姐姐的表哥当然也就是自己的远远房表哥了。那么这个表哥肯对一个表妹好,是不是也对自己这个表妹好呢。 赵栩的脸黑得不行,这表哥表妹的也不知道避避嫌!七岁了七岁了七岁了啊胖冬瓜!就算看起来像五岁,可是也已经七岁了!压根不想想自己刚刚抱过她。正好凌娘子送上了馄饨,赵栩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吃馄饨了!” 九娘对自己的失控有些难为情,埋头在苏昉袖子上蹭了蹭眼泪,赶紧退开两步,抬头说:“是我不好弄脏了表哥的衣服,你不要生气。还有——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哦。”她实在忍不住郑重其事地又说一遍:“你不要难过!我会陪你的!” 苏昉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不生气。不难过。傻孩子,一件衣裳洗干净就好,哪用得着你赔?”九娘一呆。苏昉已经走过去朝孟馆长行礼。孟馆长和几位小娘子都站了起来。 孟馆长听七娘说这位就是人称小苏郎的苏相公家的东阁,也来了族学附学,一问苏昉今天入学试直接进了甲班,她顿时高兴坏了。一个东阁一个衙内,都来了孟氏族学,而且一个个出落得如此俊俏有才。自己的女学又险胜了蔡氏女学。她简直是全汴京最幸福的馆长!就是今年的孟氏族学简直太招人羡慕嫉恨了。 张蕊珠和秦小娘子都侧身和苏昉行了同门礼,众人方回到桌前落座。凌娘子回到摊前心里暗暗纳闷,这精灵古怪小娘子的表哥,真多,还一个赛一个地好看!这老天爷啊!到底是长眼还是不长眼呢! 陈太初邀请苏昉和他们同桌。苏昉道了谢,朝赵栩拱了拱手。一看赵栩身边还有个和他面容相似的小书僮,略一沉思,就知道是赵栩的亲妹妹,宫里的四公主,也朝赵浅予拱了拱手。 赵浅予大喜,她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这个哥哥比太初哥哥更好看更温柔!她赶紧也拱了拱小手轻声问:“我叫阿予,你叫什么名字?” 赵栩翻了个白眼,太丢脸了!他为什么有个这样的妹妹! 苏昉含笑答道:“在下姓苏名昉,是九娘她们几个的舅家表哥。家父苏瞻。” 赵浅予笑得更开心了:“我知道你是小苏郎,原来你叫苏昉啊,我也能叫你阿昉哥哥吗?” 脑后立刻挨了赵栩一巴掌:“吃你的吧!一个书僮这么多话,什么哥哥,也是你能叫的吗?不想想自己是谁!”我才是你哥哥! 七娘横了赵浅予一眼,倒不再生赵栩的气了,打得好,就该教训教训,这是我表哥!哪是什么人都能乱叫的!小书僮太没规矩了!陈表哥也不管!真是!!! 等众人安静地吃完馄饨,稍作歇息,就起身要走回女学。 陈太初取出百文,却被凌娘子告知苏昉已经付了钱。陈太初苦笑一声,收起钱来。赵浅予却笑眯眯地问苏昉:“你是担心我舅舅家太穷,太初哥哥付不起钱吗?”苏昉被呛得咳了一声,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本来就要请太初和六郎的。”他还要问问赵栩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太后突然赐了两位娘子给爹爹。在知道姨母为此哭了好几次后,他心底竟有些不应该冒出来的高兴和痛快,使他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存了小人之心,实在有负娘亲的教导。 孟馆长带了五个小娘子和苏昉陈太初几个道别。九娘依依不舍地看着苏昉。苏昉笑着蹲下身子,柔声说:“明天学里放假,你娘会带着你们来我家玩,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说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个小九娘每次都有好多话要同自己说似的。可是无论开宝寺还是相国寺,都好像没说上什么话。 九娘用力点点头,再朝陈太初他们挥挥手,才跟着四娘和七娘几步一回头地走了。 苏昉见他们远去了,正色朝陈太初和赵栩作了一个深揖:“炭张家一事,是我连累了太初和六郎!不知两位可有空,和苏昉一叙?” 陈太初赶紧回礼:“大家都是亲戚,无需客气。前头有家茶坊,不如我们去坐上一坐。” 赵栩看了眼两眼放光的妹妹,摇摇头:“你和太初去吧,我得先带妹妹回宫了。”这个苏昉,不管怎么样,都比陈太初更让人看不顺眼。 赵浅予被哥哥硬拽着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快碎了。出宫一次多难啊,她可不像六哥,难得和两个好看的哥哥能再多待会儿,可六哥实在太客气了!不行,她一定要回去告诉爹爹自己找到了一个特别厉害的捶丸女教头,需要一直来孟氏族学练习捶丸! *** 翌日族学放假,一大早程氏就带着三姐妹到翠微堂会合老夫人、杜氏和吕氏。六娘尚未康复,虽然眼巴巴想出门,还是被老夫人按在床上,只能听七娘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捶丸赛的精彩之处,真心实意地恭喜七娘和九娘入选了四公主的小会。 老夫人带了三个小娘子一辆车,车上七娘又忍不住比划着那个最后的水上漂。老夫人拍拍九娘,虽然心中疑惑这可不是慈姑能会的,也只是叹了口气说她:“婆婆不是说过吗?输赢一时,没什么了不起,为了一球伤了自己的手臂,不划算。以后可不许这么逞强了。” 九娘连连点头,心潮起伏,她竟然要回到百家巷的苏府里去了,要在自己熟悉无比的地方见到阿昉。她一夜都没睡好,又是担心又是难过,又怕找不到机会和苏昉好好说话。眼看着牛车行过张灯结彩喧闹无比的杨楼大酒店,前头即将是靠着东华门的百家巷,九娘的眼睛直发涩。 另一辆牛车里三个妯娌,和事佬杜氏叫苦不已。这几日程氏赶着把账册库房钥匙清单对牌交接给了吕氏,可她带着梅姑和女使们每日去苏府主理暖房宴。吕氏有什么疑问根本找不到人对账,总要等到酉时以后,程氏才兴冲冲地回来,三请两请只说太累不想动,冷嘲热讽她这么简单的事还弄不清楚。两个人不碰头则已,早晚请安都要在翠微堂争个没完。程氏的嘴一向刻薄,现在更加走路带风意气风发,听侍女们说在苏府,她深得亲姑母苏老夫人喜爱,连王璎这个郡夫人都要让她三分。 此时两人为了程氏侄子程之才在修竹苑的屋子和仆从开销,该从公中走还是要从三房走,两人又争了起来。程氏冷笑着说:“二嫂当家让人看不懂,咱们家书香门第也要趋炎附势不成?一样是表亲,陈太初和阿昉,留着的屋子和仆从,就从公中走,敢情我娘家侄子,商户人家,就得我三房自己担待?” 吕氏被气得不行:“太初和阿昉,又不会天天来,来了也都自带小厮随从。你侄子那是寄住在府里,连着服侍的四五个人,这起码也得两三年,吃住用度,和他们怎么比?” 程氏哈哈道:“那我就更不懂了,二伯每年收留的国子监那些穷书生文士,寄住在外院等着大比,短的两三个月,长的也有一两年的,供他们吃供他们喝,逢年过节还要送节礼,做衣裳,考不上还要送上五贯钱做盘缠。这几年算下来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人。难道是为了沽名钓誉,图他们能考中进士日后好报答二伯?又或要替二伯传播贤名?那这些开销,等我家三郎回来,也要好好从外院账上算上一算,当从你二房出才是!” 吕氏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这眉州阿程胡搅蛮缠真是没边了。孟存收留这些赶考的贡生,乃是祖规,为的是祖上的仁德之义,被她这张臭嘴一说,要传出去,还真沾了一身腥洗也洗不干净。 杜氏连连劝阻,毫无用处,索性也不劝了。 牛车骤然一顿。帘子被掀开来。侍女回禀说:“娘子们,苏府到了。” 杜氏看了终于闭上嘴的两个弟媳妇,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赶紧先行下了车。看着前面车上被四娘七娘扶下车的老夫人,心里暗叹:姜,还是老的辣啊。 那苏府已经敞开四扇黑漆大门,门头上披红挂彩。暖房是汴京习俗,一早就有街坊里的提茶瓶人笑呵呵地在苏府门口送茶,问候请安,百家巷里邻人来送酒的,送钱物的,送果子食物的,纷沓而至。自苏瞻一家落脚在此,前世里王妋和街坊邻里甚是熟识,朔望的茶水往来、吉凶大事,她总出力扶持。自她去世,苏府再没有和邻里打交道的人。难得今年竟然大办暖房宴,邻人都纷纷出动,主动上门。倒省了程氏好多功夫。 喝了入门的茶,众人才鱼贯进了苏府。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暖房的习俗,从北宋起始。至今依然盛行。这个很多本书上都记载过。送茶送酒送吃的,还要送一些厨房用具。 2、北宋南宋的老百姓相互帮助互相信任,是一种公民意识的体现。社会的信任度极高。比我们现在高多了。《武林旧事》里甚至提到,家里穷的,想要做些小生意,可以去作坊借所有的器具,晚上还回去就好。连货物都可以借,卖掉了再和作坊结算。车若水的《脚气集》也说过,在金陵,有人要做炊饼生意,不是武大郎,找不到铺面,也没有钱。邻里还有同行会帮他弄摊位,送炊具,借他钱和面粉。这叫“护引行院。”真是太可爱的人了。所以万一穿越成武大郎,别担心炊饼生意不好做。 3、在开个车害怕被碰瓷的社会,很难体会到人和人之间的互相信任。在宋朝,唐朝门阀制度的解体,社会经济的极速发展,并没有造成贫富分化带来的严重社会矛盾。之前说过的苏瞻夫妻在杭州设立安济坊,就是民办福利医院,这是取自苏轼在杭州的功德,自从这个开始,宋政府设立了许多免费看病的这种福利医院,并且朔望会赠送药品。同样,养老和弃儿、乞丐在宋朝也是被政府照顾得最好的。整个社会福利系统,消耗巨大,导致国库空虚。仁宗时甚至拨私库去做慈善。臣子反对,说会有坏蛋趁机占便宜。可仁宗说,难道因为一两个没有良心的人导致我的百姓无所居无所医无所养吗?所以南北宋时期,也是华夏文明的福利体系最好的时代。 第39章 百家巷苏府后宅正院里,孟府的女眷是头一批来的。苏老夫人带着王璎和苏瞩的妻子史氏一同迎出了正厅。 两位老夫人还是程氏嫁给孟家时认识的,七娘出生后也见过几次,多年不见,一见就唏嘘不已。九娘跟着姐姐们行了跪拜大礼,她没料到七年前一别后,苏母竟然已经苍老至此,和梁老夫人并肩坐在榻上,已经不像一辈人。 程氏礼毕后赶紧上前劝抚:“姑母,今天是二表嫂家的好日子,可不能落泪。”又赶紧拉过苏母身边的一个身穿妃色海棠连枝纹半臂,梳着流云髻的小娘子,推倒老夫人怀里:“阿昕,快劝劝婆婆。” 这个小娘子巧笑嫣然地侧了头对苏母说:“婆婆,眼泪是金豆子呢,你可别掉啊,我要心疼呢。” 九娘心一紧,果然是苏昕,苏昉的堂妹,为了苏昉那个傀儡儿被苏昉推倒,伤了额头的。她仔细看,苏昕的额角画了一朵浅粉色海棠花,很是美丽,想来是为了遮掩那个疤痕的。苏昕从小和王妋亲密,每次哭鼻子,王妋总是笑着抱起她说眼泪是金豆子。却不想这孩子竟然还记在心里。 九娘看向她前世的妯娌史氏,这个前世的救命恩人也老了许多,服饰打扮都显得死板,人依然木讷沉默,她坐在苏母下首,只有看着苏昕的时候才会露出温和的笑容。王璎在一旁几次和她说话,史氏也只是淡淡地点头或者摇头。 梁老夫人招手让孟家的小娘子们给苏母见礼。到了九娘这里,苏老夫人突然想了起来,招手让她上前问梁老夫人:“这个九娘,就是和我媳妇九娘同一个生辰的那个?” 程氏笑着点头:“可不是,我家和阿玞表嫂真是有缘,这孩子,同阿昉和她舅舅也投缘。阿昉说看着她就觉得眼熟呢。”她唇角含笑扫了王璎一眼,王璎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却还是有些僵硬了。 苏母一下子又落了泪:“连排行都一样呢,可怜我那么好的儿媳妇——”竟说不出话来了。 九娘眼圈也红了,两行清泪落了下来。她见到这些前世旧人,本就难压心潮,此刻见苏母为自己落泪,也难忍心酸。她生前和苏母相处甚睦。当时苏程二族绝交,苏母内心极苦,无处可诉,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夫家,因此生了场大病,毫无生志。王妋一力劝慰,衣不解带地服侍了三个月,才将她的死志消了。苏母也待她更是亲热。 苏母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座的娘子们都有些尴尬,眼睛瞟一眼王璎,纷纷转开来。王璎脸上还勉强挂着笑。 苏母将九娘扶起来,褪下手上的一只玉镯,硬套在九娘手腕上:“婆婆看着你就喜欢,这个镯子一对儿的,一只给了阿昕,一只给你戴着玩。来,阿昕,你以后去孟氏女学进学,好好和妹妹相处。”她身边的女使赶紧给四娘和七娘各自送上一份表礼,连着六娘的表礼也送给了吕氏。 苏昕笑盈盈地答:“是,婆婆!”她落落大方地牵起九娘的手走到四娘七娘身边互相论了序齿,倒是她比四娘还大几个月,成了苏姐姐。 这时,回事的来报,外头哪几家的女眷到了。王璎和史氏自出去相迎。苏昕带了孟家三姐妹行了礼,转到外间暖阁里去玩耍。 不一会儿,暖阁里不断有女使送进来不少小娘子,一经互相介绍,都纷纷围着九娘转:“你就是赢了蔡五娘她们的那个妹妹?”“你戴着这个奇怪的小帷帽做什么?”“你会双棒捶丸?”“你也会蔡五娘的雁点头?”“你的球怎么会在水上跳的?”“你的捶丸教头是哪一个?” 九娘只装作害羞,躲在七娘身后不说话。 苏昕是个热心肠,站出来笑道:“你们汴京的小娘子娇贵,我们四川的小娘子从小都是在山里玩捶丸的,九妹妹会的这些也不算很稀奇。” 几位小娘子又转向苏昕好奇地问:“阿苏难道你也会这些?” 苏昕点点头骄傲地说:“双棒我很小就会了,是我伯母荣国夫人教我的,我伯母的捶丸才叫厉害,整个四川也没人比她更厉害的了。她还会三撅三棒弹球,什么倒棒、球上球,就没有她不会的!”众人想起那传说中的荣国夫人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不由得纷纷露出向往的表情。 苏昕笑着说:“我家阿昉哥哥捶丸也很厉害呢,他就会球上球。这个我还不会。可是我伯母也说了,捶丸之道,重在修身定性。若是只为了输赢财物和置气,那还不如不玩。日后我们要是一起玩,可别太计较输赢哦。我伯母也从不允许我们设置财物做彩头的。” 几位有心的小娘子咀嚼着两句话。孟九娘一夜名震汴京城,听说她的捶丸技胜过蔡五娘,不少人存了争强好胜和追名夺利之心。这汴京城的小娘子们也结了好些个捶丸社,年年也有赛事,自然有想要拉九娘入社想靠她赢别人的。被苏昕这么一说,倒都不好意思找九娘了,心中更是叹服荣国夫人的贤名。 忽地有一位小娘子的女使匆匆进来笑道:“苏东阁进院子了,要去给老夫人夫人们去请安呢。”原来竟然有几位小娘子慕名小苏郎的盛名,安排了女使在廊下候着,只等苏昉经过,就来喊众人来一观小苏郎。 九娘赶紧抻了脖子往外看。一些小娘子已经嬉笑着纷纷出门挤到廊下。苏昕拦也拦不住,一个爽快的小娘子笑着拖住她:“阿苏你真是!你自己的哥哥天天能看到,就连一眼都不舍得给我们看不成?你留在屋里!” 苏昕哭笑不得,她随父亲在江州住了三年,当地民风淳朴,哪里有像汴京的小娘子们这般活泼外向的,只能跟着她们出去。廊下已经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和压低着的笑声和惊呼声。 九娘个头小,只能往外头多跑了几步。 院子里春光烂漫,她亲手种下的合欢树,粉色小扇子一样的花儿被风吹了下来,落在她的阿昉的肩头。苏昉顿住脚,抬手拂去肩头的合欢花,略略皱了皱眉,竟然露出一丝厌恶之情。 九娘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阿昉是想到在这棵树下晚诗听到十七娘的那些话了。 在一片低声说高声笑的天真软语中,九娘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 苏昉走了几步,忽然侧过头来,看到孤零零站在廊下的小九娘,他展颜一笑,朝她挥了挥手。 廊下一片尖叫,丢出来不少罗帕荷包,落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甚至有两个落到了苏昉脚下。 苏昉这才注意到九娘后头还有一大群小娘子,自己的堂妹正朝着他无奈地摇头。他退了一步,微微拱手行了一礼,并不理会地上之物,迈开长腿带着两个小厮登上正厅的台阶。 众小娘子俱心神皆醉,谁也不肯离开廊下,一定要等着苏昉告退。等了许久,正厅里出来一位女使,走到廊下行了礼笑着说:“诸位小娘子还请入内用茶吧,我家大郎早已从后头走了,现在恐怕陪着郎君在前院招待几位大人呢。” 一阵哄笑中,众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回到暖阁,犹自在议论苏昉的神采,那些丢出罗帕荷包的小娘子吩咐自己的侍女去拣回来,放在桌上各自认领,又引来一阵哄笑。 苏昕看着时辰还早,一边吩咐女使们添茶,重置水果和干果盘子,一边让人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叶子牌、双陆、围棋。小娘子们做客做惯了,纷纷落座四个一群两个一堆的,消遣起来。四娘和七娘其实平时出来应酬也不多,毕竟爹爹孟三没有实职在身,娘又是商户女,她们跟着六娘出门,也多是旁观。此时因为苏家的关系,不少在家里得到娘亲提点的小娘子们自然热络地主动结交她们。四娘和七娘也坐下打起叶子牌来。 苏昕看着九娘一个人闷坐在角落里蔫蔫的,嘴上的伤疤掉了,现出一块粉嫩的新肉,更加显得可怜,看着她也不会玩那些玩意儿。苏昕蹲下身:“怎么了?你是不喜欢玩还是不想玩?” 九娘看着苏昕热情的面孔,扯了扯嘴角摇摇头。 苏昕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她其实很喜欢九娘,听到人说九娘的捶丸技巧,更是惺惺相惜:“走,我带你去看个好玩的。”她站起身仔细叮嘱四位女使好好招待屋里的小娘子们,保证一会儿就回来,悄悄带着九娘出了暖阁。 九娘甚是好奇,在这个她远比苏昕熟悉的苏家,苏昕要带她去哪里做什么? 苏昕一路牵了她,转过西边的庑廊,进了正厅后头的后罩房,那里明显当做了临时的杂物间,临时堆着几十个大楠木箱子,比她们足足高出许多,有些箱子上头还贴着封条。九娘一眼认出封条上的字是苏瞻的字,不由得一惊:“苏姐姐?” 苏昕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仔细查看着楠木箱子,到了最里面忽然出声唤九娘过去。 九娘好奇地从楠木箱子的缝隙里挤进去,却看到苏昕蹲在最里头正打开一个小小的花梨木箱子。 苏昕举起一样东西给她看:“看!这是我阿昉哥哥亲自做的傀儡儿!你不是和阿昉哥哥很要好吗?快来看!还能玩儿呢!” 九娘的手足一阵发麻,两步路却似乎遥不可及。那个已经少了一只手臂的傀儡儿,各个关节吊着的丝线早已经暗淡褪色,在苏昕手中晃荡着。那个阿昉亲手做的第一个傀儡儿,被她送给了苏昕,还害得阿昉被她狠狠揍了一顿的傀儡儿,原来被收在这里。 苏昕一看九娘开始流泪,纳闷不已,刚要开口安慰她,忽然槅扇吱呀一声,外面又进来了人正说着话。 “娘子我们先在这里避上一避,等那几个婆子过去了再说。要给她们看到了,背后不知道怎么嚼舌头呢!” 王璎的声音委屈地说:“看到就看到,嚼舌头就嚼舌头。她们还说得少吗?背后什么事都拿我和九姐比。你看看程氏那副嘴脸!”话音里已掩不住哭腔。 苏昕一听竟是新伯母的声音,那话里怨的又是九娘的嫡母,立刻矮了身子,朝九娘招手。两个小娘子屏息收声,藏在了楠木箱子后面。 “唉,娘子你和那程氏置气做什么?你才是堂堂宰相夫人,该大度一些。又何必当场给她脸色看?就是老夫人脸上也不好看了。”一个低低的声音低着无奈劝解着。 王璎低泣起来:“妈妈!我已经忍了她好些天了!白天要忍她,夜里要忍宫里来的两个狐狸精。你看看阿姑她来了这么多天,都没和我亲近过,连我肚子里的孙子都不闻不问。还有那个史氏,不是点头就是摇头!程氏今天对着那么多的夫人淑人哭她的表嫂。我还没死呢,她哭什么哭!明明就是存心要我难看!我怎么忍得下去!” 一阵抽泣声后,王璎忽然问:“妈妈,你说郎君让大郎常去孟家住,是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还是大郎知道了什么?那天——那天郎君突然问起晚诗和晚词,还去开封府销了旧案,我心里慌得很——”她的声音有些发抖起来。 那乳母闷着声音说:“娘子不要多想,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不管如何,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多想只会对你的身子不好。” “妈妈,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大郎,总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他那眼神,渗得很,他会不会疑心我——?”王璎的声音更弱了。 乳母一声低喝打断了她:“死人能说什么!”那乳母的声音更低了:“娘子你瞎担心什么!就算你想做什么也要等太太从四川回来再说。快别哭了,回去房里妈妈替你收拾一下,赶紧还到前面去。不要管那程氏,你只管和夫人们说话就是。我看孟家的吕夫人就对你很是敬重……” 槅扇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那声音渐渐远去,没了。 良久,九娘只听见自己和苏昕渐渐粗重的呼吸声音,她很费劲地转过头来,听见自己脖颈咯噔一声。苏昕苍白着小脸和她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举起手里的傀儡儿语无伦次地道:“你——你别和你娘说!别和旁人说!你——要玩这个吗?” 九娘的胸口似一团火在烧,十七娘为何这么心虚害怕?那个乳母说的是什么意思?自己当年的死因难道当真和她们有关?还是她们想要阿昉也变成她和晚诗那样不会开口说话的人? 九娘看了一眼那垂着头的傀儡儿,骤然站起,朝外拼命挤去。 第40章 苏昉带着陈太初去拜见苏老夫人,两人免不了又在院中被一众飞奔而出的小娘子们围观哄笑。那路上再度撒满了罗帕荷包香袋扇包。两人在正厅里又被众夫人参观评议了一番,匆匆拜见完毕,从正屋后门绕出来,刚走到这里,却猝不及防被九娘一头撞上。 苏昕匆匆追过来,一看到竟是苏昉和一个陌生郎君,立刻加快了步子,心里紧张又害怕,想要告诉他刚才的事,又怕九娘乱说话。 九娘一看见是苏昉和陈太初,就紧紧拽住苏昉的手:“阿昉——哥哥,你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拖着他就要进去置物间里头。 苏昕赶紧拉住九娘:“不行,我哥哥要陪客人去前面了,九娘你跟我回暖阁去。” 苏昉和陈太初看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小娘子,有点纳闷。 九娘推不开苏昕,只能哀求她:“苏姐姐,你让我同阿昉哥哥说几句话。” 边上传来一把柔和的带着诧异的女声:“你要同阿昉说什么?” 苏昕立刻松开了九娘,福了一福:“伯母安好。”觉得自己的心快停跳了。 九娘一抬头,见刚刚重整好妆容的王璎,身后跟着她那位谦卑的乳母。 苏昉和陈太初也退后几步行了礼。 王璎疑惑地看看置物间打开的门,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同乳娘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阿昕,你和九娘刚才去哪儿了?” 苏昕下意识摇摇头。九娘冲到王璎身前,吓得王璎退了一步,双手赶紧护住腹部:“怎——怎么了你?” 九娘内心翻腾,她难以压制内心的恶念:你敢动我的阿昉,我现在就让你血溅五步!王璎见她小脸上神情莫测竟有些狰狞,又退了一步。 苏昕却大喊了一声:“娘!娘——!” 众人一看,却是史氏带着女使从正厅来了。史氏看着她们一愣,才温和地问王璎:“大嫂,娘看着你出来了这么久还没回去,让我来看看你。你刚才脸色不大好,要不要请大夫来看一看?” 王璎好不容易才笑着摇头:“谢谢弟妹,我方才有些胸闷,大概是屋子里人多的缘故,出来走了走好多了。这就过去。”她看了看九娘和苏昕:“正好也把她们两个带过去。” 九娘看着史氏,忽然想起自己小产的那日的锥心刺骨之痛。当时史氏跑进来一看到她倒在血里,平时话少木讷的人,竟立刻拿了条棉被将她一裹,背起她就朝百家巷巷口的周氏医馆跑。大夫说幸亏她当机立断,才救治及时。 九娘再看看王璎护着的小腹,垂头后退了一步。苏昕赶紧牵住她的手,紧紧捏着,小手里汗哒哒的。 王璎和史氏说这话朝正厅而去。身后突然传来尖细的声音—— “舅母!你害怕阿昉哥哥疑心你什么!” 苏昕的头瞬间炸开了,她艰难地看向身边这个矮妹妹……这里还有外人和仆从呢……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涌了上来。 王璎霍地转过身,脸上血色全褪。她听见了?她听见了!史氏的脸色大变,她看了一眼九娘和女儿的神色,转眼看向王璎的眼神一改平时的温和瑟缩,竟像刀子似的。 苏昉却一脸平静地看着王璎。王璎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浑身发抖起来,大郎知道了吗?他肯定知道了。 陈太初默默地下了庑廊,退到西侧的小花园垂花门处,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置物间的槅扇门忽地吱呀地响了一声,庑廊下的空气似乎被冻住了。 九娘上前一步抬头问:“舅母,什么叫死人能说什么?谁是死人?能说什么?我不懂——” “啊——”的一声尖叫,却是王璎身子一软,就往地上瘫了下去。她的乳母顾不得其他,赶紧抱住她对史氏哭着:“二夫人!二夫人!我家娘子怀着身子呢!” 史氏艰涩地开了口:“先送她回房吧。” 庑廊下再度安静时,史氏折返回来,蹲在九娘前面,摸了摸她的小脸:“九娘啊——我是你二表舅母。” 九娘点点头:“二表舅母。” 史氏脸上有些悲伤有些忧虑:“以后你要记住,要是偷偷听见别人说什么,藏在心里,别说出来。”她顿了顿:“这是为了你好。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记住了吗?” 九娘点点头:“记住了,二表舅母,谢谢你。”谢谢你,真心实意地谢谢你。 苏昉蹲下来,看看九娘又看看苏昕:“你们俩都听见什么了?和哥哥说说。”他看看史氏。史氏拍了拍他的手臂:“你们三个进去说,二婶等在外面。”苏昕本来要哭出来,听母亲这话才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史氏朝苏昕点点头:“去吧。” 三个人进了置物间。苏昕极快地把她和九娘刚才偷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担忧地问苏昉:“哥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和大伯还有婆婆说?大伯母以前生病去世会不会和你姨母有关呢?对了,她会不会是想要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大伯母以前身边的晚词晚诗姐姐会不会知道什么?要不要去找她们?” 九娘屏息等着。苏昉仔细地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阿昕,九娘,你们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这件事。听话。”看着两个小娘子疑惑不解的眼神,苏昉说:“晚诗晚词姐姐的事,我爹爹说是有很特殊的隐情,现在不便让我知道。我娘的事,我会继续追查下去的。可惜并没有确实的证人证物,姨母她——又有了孩子。至于我,姨母她不敢拿我怎样。你们放心。” 九娘愣了愣,苏瞻早就知道晚诗晚词的事?她思忖了片刻,摇头说:“阿昉哥哥,我婆婆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这个姨母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既然她不是好人,也许就会做坏事。你不如住到我家来,我娘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屋子和仆从了,说了让你尽管去住,住到什么时候都行。等你长大了,你姨母再有什么坏心也使不上力气。”她侧过头问苏昕:“苏姐姐,你说呢?” 苏昕犹豫了片刻,没做声。她自小随爹娘和伯伯伯母一家住在一起,特别亲密。爹爹外放了几年,她好几年没见到哥哥,心里也十分想念,可她一点也不喜欢温柔的王璎,她喜欢以前那个大声笑,会在自己脸上不停亲香香的大伯母。为了逝世的大伯母,为了哥哥的安全,苏昕用力点点头说:“哥哥你就常去孟家住吧。我会替你看着你姨母的!你一回来我就告诉你她都做了什么!还有我娘!我娘会看住她不让她做坏事!”十岁的小人儿把自己当成热血捕快,想要尽力帮助哥哥。 苏昉笑着摸摸她俩的头:“好!那你们也要替哥哥保守好这个秘密,记住了。”苏家的事,他的事,娘的事,他苏昉一力承担。 *** 这一场暖房宴,热闹隆重。程氏心满意足,吕氏不是滋味。王璎却因为身子不适,再没有露过脸。 临别,苏昕抱着九娘在她耳朵边悄悄地说:“你可要守住我哥哥的秘密哦!”朝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我哥哥送给你的。拿好了!” 心神恍惚的九娘随着牛车离开苏府的时候,七娘拍拍她的手:“你拿个又破又旧的傀儡儿做什么?!” 九娘握紧了手中的傀儡儿,垂首不语。 是夜,苏府的书房中。 苏瞻眉头微皱,桌上油纸里的鳝鱼包子还冒着热气。他打开油纸,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吃完了包子,起身去后面洗了手,出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高似垂首静立在下首。 “孟三几时回京?”苏瞻突然问。 “约莫这个月底就能回来,王氏长房的绝户具结书已经在眉州州衙登记在册了。”高似轻声说:“这些日子里,王氏各房都给孟三郎送了许多东西,他都退了回去。五房甚至有意将一个庶出的小娘子许给他做妾侍,也被他回绝了。” 苏瞻吸了口气:“有阿程在,他是不敢收的。长房名下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这两年,陆续记到长房名下的有三房四房和七房的三位小郎君。月中都修了族谱,这三人改记回各房名下去了。原先长房的部曲和家奴,都被遣散了,听说孟三郎要带人回京见大郎,倒回来了二十多个。只是,中岩书院的事还没能办成。”高似抬了抬眼。 苏瞻走回书案前,提笔写信:“眉州之难治,不在于民风彪悍,而在于士绅之家皆有律法之书,这州官糊涂,倒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你跟孟三说,我已经写了信给岳丈,王七郎不日就会将书院的地契信物一概交给他。” 高似一愣:“是,相公。因已登记了绝户,长房的财物田地,分为三份,两份充公缴上州衙,先夫人所得的那一份,名下田产不足四千亩,财物只余八千贯了。” 苏瞻头也不抬:“甚好,九娘生前给了王氏三千亩良田做祭田,这些祭田可还在宗族家庙名下?” 高似摇头:“并无。都分在各房名下了。” 苏瞻扔下手中的笔:“鸟为食亡,人为财死。祭田永免赋税,是一族兴旺之根本。他们却只看得见眼前小利,难怪当年岳父大人坚决辞去族长一职,青神王氏从此休矣。我苏氏一族和王氏百年相交,也可止于此了。” 高似沉默片刻才问:“今日后院里的事?” 苏瞻摇摇头:“大郎是个聪明的,未免想得太多了些。十七娘虽有私心,却决不至于对九娘下手。何况当年有你盯着呢。只是这孩子稍后恐怕要搬去孟家住了。我让孟三去处理长房的事,他们也就知道了我的意思。就算十七娘嫁给了我,我也还是长房的女婿。也好让青神王氏知道,他们做的那些事,我的确很不高兴。”他顿了顿才略带苦涩地问:“阿似,昔日九娘笑我无识人之明,易轻信他人。张子厚也好,王氏一族也罢,我这些年难得有失误之处,一有失误,却牵连甚广,甚憾。” 高似沉默了半晌,才笑着说:“先夫人目光如炬,小的深为敬佩。相公当年也是为了大郎着想,毕竟青神王氏是大郎的外家。这绝户,几近出族,哪有没有外家的郎君能在朝为官的呢?只一个孝道,就说不过去了。” 苏瞻苦笑着,片刻后才又想起问:“钱五回来了没有?泉州的事查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文绝户的继承方法,按照《宋刑统户绝资产》来,若无兄弟,在室女可以全部继承家产,出嫁女可以和兄弟同分财产(比例比较小,有个一千贯以上和一千贯以下的区别。)但如果是绝户,只有出嫁女,那么超过一千贯的财产,政府要收掉三分之二。所以为了避免家族财产的流失,像文中王氏一族,采取不申报绝户、族谱上记载男丁到长房,都是为了保住财产不被官府缴收。像九娘爹爹这样,不肯过继孩子到长房名下,就意味着选择了绝户。 今日赠送两百字。 第41章 晚春的夜里,残红处处。苏昉到了父亲的书房外,知道高似在里面回话,便走下庑廊,在院子中的树下站定了。 高似正在回禀泉州的事。 “钱五已经在回来的路上,那位香药案的万事通,在泉州和市舶司的几位大人打得火热,领了公凭,造了十多艘多桅木兰舟,做起了海商,往返于大食、占城、三佛齐等地,获利颇丰。那位阮氏的哥哥,跟着木兰舟,听说这几年都在海上,并未回到泉州。只是他家船坞着实厉害,竟然能从泉州的抵挡所,借了三十万贯造船,却无需利钱。钱五查了一个月,才发现他家的总账房每个月都要去仙游的解库查账,那家解库——” 苏瞻意味深长地问:“福建仙游?” 高似点了点头:“是,这家解库的东家,钱五查出来,正是仙游蔡家的。按辈分,是蔡相的堂叔父。小的们推断,这位万事通,怕也成了蔡相在泉州的钱袋子。” 苏瞻的手指点了点书案:“他从抵挡所不花分毫,挪了国库三十万贯,又是造船又是海贸,又在解库生息。可谓一举三得。对了,张子厚,也是福建人,他和这事可有关联?” 高似摇了摇头:“未有发现。” 苏瞻想了想:“这张子厚今年行事,颇出我意料。他竟然放弃了门下省,跑去枢密院做一个五品中侍大夫。” 高似道:“张大人并不得陈太尉重用。上回他带了部曲去陈府负荆请罪,在枢密院倒成了笑话。” 苏瞻摇头:“还是要看着他,张子厚行事,不会如此浮躁。” 高似点头应了,行礼退了出去。 苏昉在院子里回过身来,朝高似点了点头。高似犹豫了片刻,下了庑廊,行了一礼:“大郎安好。” 苏昉侧身受了半礼:“高大人有何见教?” 高似苦笑道:“大郎唤我阿似就好,你小时候都叫我阿似叔的。” 苏昉清冷的面容看上去越发和苏瞻相像:“物事人非,昉不敢轻慢了高大人。”脚下不停,已经越过高似,向书房走去。 高似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苏瞻将青神的事先同苏昉说了,又问他昔日长房的部曲和家奴他打算如何处置。苏昉没想到王氏长房竟然成了绝户,倒是一愣,略一思索,问道:“这户绝一事,是我娘的意思吗?” 苏瞻深深地看着儿子,点了点头:“是你娘的意思,爹爹当年没有应允,拖了几年,还是按你娘想的去做,也算了她一个心愿。” 苏昉跪下朝苏瞻磕了三个头:“多谢爹爹一心为儿子着想。娘在京西给儿子留个一个农庄,可以先安置这些人。” 苏瞻默然不语,良久才开口:“也好,你先起来吧。就算王氏长房户绝,但青神王氏,如今依旧还是你的外家。阿昉,你无需智子疑邻。你姨母,和你娘的死并无关系。否则我是决计不会答应苏王两族续娶她的。何况你阿似叔受过你娘的恩惠,他心思重,当年都暗中看着。你要怪,怪爹爹就是,是爹爹没有照顾好你娘,才令你年幼失母。” 苏昉一怔,估计后院的事爹爹已经知道了,怪不得晚间那位乳母被连夜遣返回四川去。 他略一沉吟,并未起身,却又磕了三个头说:“爹爹,儿子不知道姨母何以取信于爹爹,也不知高似何以取信于爹爹。但,他们皆无以可取信于我。是儿子智子疑邻抑或他人做贼心虚,阿昉相信总有一日能水落石出。虽说如今既无证人也无证物,但阿昉身受娘亲养育之恩,今日之后,怕难以面对姨母,姨母恐怕也不愿面对阿昉。还请爹爹容儿子暂且离府,借住到表姑父家去。儿子每日下学,自会回来和婆婆爹爹二叔二婶请安的。” 苏瞻默默看着一脸平静的儿子,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想要再说几句,似乎已全无用途。他颓然地应了。也许等过两年苏昉再长大一些,他会明白男子在世,无奈的事太多,不是自己想要怎么样都能如愿,太多牵绊,太多利益交织成一张大网。 苏昉微笑着说:“几年前,为了姑母,翁翁和爹爹一力主张苏程二族绝交,也未曾担心过爹爹和二叔的仕途缺了外家的扶持。阿昉敢效仿爹爹,就算没有青神王氏这个外家,必定不负娘亲所望,取功名以慰娘在天之灵。儿子只有一个外翁,也只有一个外婆,也永远只有一个娘亲。何况,儿子并无出仕的打算,日后若有幸金榜题名,还望能在翰林院修文史度日,就最好不过。” 苏瞻脸色一变,皱眉道:“你年纪尚幼,说这些太早了些。” 苏昉站起身,挺直了背:“儿子幼时在杭州时,不过两三岁,可依然记得娘带着我外出,总有百姓往我怀中送鸡蛋果菜,说要感谢爹爹是个好官,才使得杭州道无啼饥之童,路无病苦之躯。儿子自小就想做一个爹爹这样的好官。娘也总是说爹爹是位顶天立地的君子。阿昉一心想要做爹爹这样的人。” 苏瞻一怔。原来九娘是这样对儿子说自己的。原来阿昉他竟然以自己为志!他心中难免一动,眼眶也微湿起来。 苏昉却接着说:“直到娘临走时握着儿子的手,笑着说她只是太累了——”苏昉眼圈微红,言词哽咽起来:“儿子不孝,无意效仿爹爹治国平天下,唯求正我心,诚我意,格物致知,修身齐家。仅此足矣!日后苏家的门楣,还要靠堂弟和弟弟他们了!” 苏昉话音落地,又拜伏于地,磕头道:“还请爹爹原谅儿子胸无大志!”书房里一片静默。 苏瞻胸口起伏不定,今日之事完全脱了他掌控。十七娘哭了一整日,苦苦求他相信她,导致胎气不稳,大夫现在还没离府。阿昉却依然固执如斯,竟然要自毁前程…… 苏昉站起身看着父亲,微笑道:“最后还望爹爹知道,我娘亲绝不会想看见您续娶她一手照顾大的十七姨,更不可能将我托付给她。爹爹纵横朝堂,恐怕忽略了吕雉之妒,武后之毒。阿昉他日,只求像外翁外婆那样择一人生死相许,永不相负。还请爹爹明了阿昉的心事。儿子敬重您仰慕您,儿子也明白儿女私情轻如鸿毛,可儿子更想做一个像娘那样风光霁月不负天下人的人。儿子今日大逆不道,现在就去家庙跪着请罪。” 不等苏瞻说话,苏昉已退出书房,却看见高似还在那花树之下,似一杆长-枪一样立得笔直。他微微扬起头,稳稳地离开。 高似默默看着少年离去的清瘦背影,想起自己从带御器械一夜之间成为阶下囚,在狱中和苏瞻相识。那个修长高挑的妇人,每日牵着这个小郎君的手,提着食盒,到狱中来探视。 她总是笑语晏晏,似一轮烈阳般照得牢狱中全无苦楚。那些狱卒牢头个个都对她十分尊重,礼待有加。有一次她布好酒菜,对苏瞻说起杨相公在书房里看到一个美貌小娘子,不知道是夫人给他安排的小妾,大发雷霆,让人杖了那小娘子十下赶了出门。苏瞻笑不可抑反问她今日杨相公可曾洗了脸再上朝。 他在隔壁牢里听得也不禁哈哈大笑。听说他就是昔日的军中小李广之后,那妇人十分钦佩他,拜谢他守卫疆土使百姓免遭荼毒。从那以后,她提来的食篮中,总也有他的一份酒菜。 每每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在那晦暗破败的牢里,依旧像在广夏高堂之上自在快活。他心底不是不羡慕的。他在牢里替苏昉修整小弓,教他射箭之术。苏昉总是亲热地叫他阿似叔。 苏瞻出狱后不久,他也被苏瞻救出了牢狱,才知道那妇人竟遭到那样的不幸。从此,他继续隐姓埋名,做了苏瞻的部曲。 是啊,他高似,何以取信苏昉?他自有他沉重不可言说的过往,也许还有无法启口的将来。这些,和苏昉,和那个妇人,都无一丝关系。 地上残红如血。风中花香袭人。 *** 三月初一,城西郑门外西北的金明池奉旨开放,当年周世宗为讨伐南唐,在这里练习水战。池水深不可测,池面广阔,沿着金明池走一圈,足足九里多的路。 金明池一开,全城的人都蜂拥而至。那墨家子弟一代木工巧匠杨琪,为今上专门打造的巨大龙舟,也已经停靠在池中,靠着水中央五殿相连的宝津楼,遥望临水殿。金明池东岸一溜儿的彩棚,租赁给酒食店舍,勾栏瓦子,博易场户。西岸杨柳成片,烟霞铺堤。爱好钓鱼的人去池苑所买了牌子,就能垂钓。那最好的砧脍也在这里,现钓上来的鱼立刻有用刀高手片成一片一片如同轻纱般的透明鱼肉,直接沾了芥辣吃,实在鲜美。只是价钱比街市上的砧脍也要贵上两倍。 到了三月三踏歌之夜,汴京城更是少年郎君和花信小娘子们纷纷夜游,金明池、汴河两岸,处处都是宽袖摆动,前俯后仰,高歌不断笑声不绝。 小娘子们进了三月,晚间同手帕交们去茶坊里喝茶,瓦子勾栏里看戏听书,再去夜市吃各种小吃,夜游到天亮才回到家中,残妆犹存,白日里的邀约车马已经等在了家门口,不少小娘子转眼间又精神抖擞地出门游玩去。 这城中,唯独孟府,似乎与世隔绝一般。小郎君们日日读书不倦,小娘子们夜里在各自屋里做些学里的课业,或是学着缝制些香包荷包。那满城的狂欢,都被隔绝在粉墙之外。 自从苏昉进了族学,下了学回苏府请过安,又回孟府泡在过云阁中。苏瞻索性将他的乳母小厮们统统送了过来,对孟存笑着说束脩省了,白吃白喝可使不得,又往孟府送了不少银钱礼物。那甲班的先生和孟存都对苏昉的学业极为推崇。程氏脸上有光,十分高兴,写信催着孟建快点回京,想让侄子程之才也同苏昉亲近亲近。好不容易得了回音,孟建说要到月底才能带了程之才返京。程氏只觉得万事顺遂,待阮氏林氏都软和了三分。 因苏昉住进了孟府,九娘虽然见不到人,可心里却踏实了许多,经常让慈姑往修竹苑给孟彦弼送些点心,暗地里嘱咐二哥记得给阿昉分一半。孟彦弼自炭张家一事后,觉得自己和苏昉已经关系十分不同,加上苏昉住在他隔壁,两人越加亲近。可看到这些点心,心里还是难免酸溜溜的。 苏昕也进了族学乙班,和六娘九娘相处极好。众人知道她是苏相公的嫡亲侄女儿,也喜欢她直爽大方的性格,纷纷同她交好。 苏昕自然和九娘格外亲密一些。九娘听她十句话要和自己说到前世的自己五六次,也是哭笑不得。敢情这孩子,将自己前世那些随口戏言都当做金科玉律记在心间了,可她自然也更加喜爱苏昕。自从觉得阿昉阿昕都回到了自己身边,九娘每日也极为快活。 和蔡氏比赛结束后,张蕊珠就邀请七娘九娘每天留下来,一起练习捶丸和商议配合的方法。苏昕、六娘和四娘就也索性带了自己的器具留下陪着妹妹们,六个人分班切磋。打了几场,苏昕和九娘技艺精湛,九娘吃亏在身高不够力气小。六娘和张蕊珠不相上下。四娘七娘相差无几。她们干脆就固定为两班练习,张蕊珠、九娘七娘一班,苏昕四娘六娘一班。 苏昕的技艺最为娴熟全面,她毫不藏私,热心传授,连四娘七娘的捶丸技都精进了许多。梁老夫人喜爱苏昕,特地吩咐只要捶丸,就送信去苏府,留苏昕在翠微堂用好晚饭再派车送她回去。几天下来,苏昕和孟家四姐妹几乎同进同出了。 宫中的四公主赵浅予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终于知会了孟馆长,也来女学一同练习捶丸。陈太初和赵栩不免又得跟着,次次守在捶丸院的外头,望天兴叹。 九娘早猜到赵浅予的身份,虽然不明白为何赵浅予对自己另眼相看,但听她兴致勃勃地不停打听苏昉的事,心里暗暗好笑。 旁人只知道这个长得极其好看,曾经冒充陈太初书僮的小娘子是一位贵人。这位贵人的器具拿出来挺唬人的,镶金佩玉,木质极佳,一袋子几十个玛瑙丸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可惜她偏偏技术奇差,地滚球可以一棒入洞的,她三棒也进不了。这位贵人脾气也不好,除了对九娘亲近,看旁人都是下巴朝天。所以除了九娘愿意耐心指点赵浅予,其他人包括苏昕都避之不及。 赵浅予丝毫不在意,她本来就只想和这个又矮又胖的冬瓜姐姐一起玩,和她在一起,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姐姐,这感觉真不错。这个姐姐还那么厉害,自己才来了两天,已经能地滚球三棒入洞了!她比六哥教得好多了。一想到自己在宝津楼赢了三姐的样子,赵浅予已经快活得要嗷嗷叫。 眼看三月过了一半,没几天就是宝津楼诸军呈百戏的日子。这天夜里,九娘在听香阁监督十一郎写大字,林氏在灯下给她缝制一双鹿皮小靴子。这鹿皮是孟彦弼前些时悄悄差人送来的,说给她做一双小靴子宝津楼捶丸用。因这木樨院三位小娘子里,也就九娘没有鹿皮小靴子,林氏高兴得很,夸赞了孟彦弼大半天。 玉簪和慈姑在给九娘缝夏衫,慈姑给九娘量了尺寸,觉得春日里她还是长高了少许的,十分高兴,特地将夏衫的尺寸又放了一些。 外头侍女们又悄悄地扛了一大袋东西进来:“二郎君又差人送东西来了,让九娘子看看合适不合适。” 九娘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孟彦弼天天送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吃的用的文具什么都有,而且样样精致得出奇。当然也不免心中疑惑,因为孟彦弼可不是这么细心的人。 有一天七娘突发奇想练习背身扑棒,结果自己摔在发球台里不算,陶丸乱飞,打落了九娘的碧玺小蝴蝶簪,碎了。这还是林氏用私房钱买的,九娘连呼可惜。七娘却满不在乎地说赶明日送朵堆纱的花儿给她。 结果第二日夜里,孟彦弼就差人送了一只极为精致的碧玺小蝴蝶簪子来,装在一个翠玉小盒子里。又特地让女使说明:自从今上登基,仁德治国,特地下旨严禁铺翠,禁止猎杀翠鸟,并且焚毁了大内所有的点翠饰品作万民表率,所以只能将就一下这根碧玺蝴蝶簪了。 九娘疑心这像是赵栩说的话,东西也像是赵栩的东西。可白天她仔细观察,站在陈太初身后的赵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这人横眉竖眼地找她茬逗弄她,现在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她试着好几次悄悄叫他一声表哥想问一问。可赵栩总是从鼻子里嗯一声,转身就走。实在让人看不懂。 侍女们解开那外头的袋子,里面却是一套捶丸球棒,各种长短,十多根,竹柄打磨得光亮,柄头打着七彩的络子。九娘提起一根撺棒手里一掂量,眼睛就亮了,棒头的配重完美,棒身是上好的北方木材。 侍女们又打开一个色彩鲜亮的回鹘风格的锦囊,九娘伸手一抓,一个有眼有结重量适合的赘木丸。侍女将锦囊里的木丸倒出来,二十多个,色彩鲜艳,每个都是赘木结疤又有眼的那段打磨出来的,只有这样的木丸才足够坚硬牢固。 九娘心里更觉得这些礼物都是赵栩送的了,仔细想了想,有了这套球棒,也算能多一份胜算吧。 九娘心安理得地让玉簪把十一郎的球棒还回去,心底松了口气,总算保住自己所剩无几的蜜饯罐子和干果罐子了,十一郎人才五岁,却有个十岁的肚子。看来当上四公主小会里最厉害的主将,果然好处多多。上位者还是很懂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何况赵六郎以前那样得罪过自己。如果能帮四公主赢得比赛,也不枉费赵栩一片爱护妹妹的心意。 想到四公主那和她的脸完全不相符的球技,九娘叹了一声气,摇摇头。走到里间的房门口,站站稳,用力上跳,伸长手去摸那木门上刻着一只仙鹤头的位置。她这些日子每日都在木樨院里走上几十圈,所有的台阶都蹲着跳上去的,晚间还要跳上一百下,都是前世爹爹教给她的,现在她只希望这幅小身板结实些,别再来个脱臼抽筋什么的。 会宁阁里的赵栩眼睛看着还在苦练地滚球的赵浅予,其实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连那浙江进贡的大杨梅,他都没心情理会。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赵浅予:“阿予!” 赵浅予正好终于又一次三棒入洞,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阿妧教我的方法真好,我现在已经可以三棒入洞了。” 赵栩皱了皱眉:“姐姐!什么阿妧,也是你能叫的?” 赵浅予拈起一颗杨梅塞进嘴里,啊呜一口,艳红的汁水喷到了赵栩的道袍上。她发现六哥完全没注意,哈哈一笑,满嘴的杨梅汁,像血一样。赵栩却不理她,问:“九娘今天为什么突然把头上的蝴蝶簪子取下来?” 赵浅予一愣,想了想:“哦——阿妧说那是她二哥新送给她的,怕被七娘不小心再打坏了,就收起来了呗,六哥你好笨啊。”她又啊呜咬了一个杨梅,笑眯眯地继续去打她的地滚球了。 赵栩一手撑着下巴,发起呆来。忽然赵浅予回头说:“对了,今天阿妧还说让我给六哥你带句话,我差点忘了。” 赵栩回过神来:“啊?” 赵浅予说:“阿妧说要谢谢你所有的礼物,她会好好打球的。”她顿了顿小声嘀咕说:“有什么好谢你的!我的小会里就属阿妧本事最大,当然要给她那套新球棒!六哥你那么小气,连金子都不给她缘个边!” 赵栩只听见第一句话,心底一股热气腾地窜上了脸。他脑袋乱晃,眼神一飘,腾地站了起来,大喝一声:“阿予!你竟然敢把杨梅汁溅在我衣裳上!” 赵浅予吓得连球都不要了,一溜烟地朝外跑。女史侍女内侍们赶紧匆忙收拾了器具,行完礼,潮水般退了出去,去追那个扛着一根撺棒跑得像风一样快的四主主了。 会宁阁里却没有传来往日郡王的怒吼声,静悄悄的,都不像会宁阁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宋朝在沿海城市设立市舶司,管理海运,相当于现在的海关。广州、杭州、密州登地都有。 2、公凭:贸易许可证。 3、抵挡所:宋朝的官方银行,提供贷款,年利率20%。但可以特批免息贷款。 4、地名注解:大食:阿拉伯帝国;占城:印度支那古国;三佛齐:苏门答腊; 5、解库:私人银行,向百姓提供贷款。 第42章 三月二十二,日光未出,金明池碧波荡漾。琼林苑四野飘香。 池苑内,酒家早已摆出种种吃食供那些彻夜玩乐后直接来的游人。各家摊贩什么水饭水绿豆螺蛳肉,梅花酒,各色干果、咸鸭蛋、各色鱼脍、杂和辣菜应有尽有。也有那饿着肚子赶早来观看水嬉和百戏的汴京百姓,在酒家内高声议论着去年的精彩之处。那经营关扑游戏的,也早就铺设了珍玉奇玩,布帛茶酒器物等等,作为关扑的彩头,也有厉害的甚至能赢了土地、房宅、歌姬舞女。 不同于往日,今日因为呈百戏,平时停泊在东岸的贵家双缆黑漆平船今日统统不见,那些供给士庶游池的船也一艘也不见。 女学的几辆牛车卯时就停在了金明池北门车马处,等待领牌入内,车外人声鼎沸。 小娘子们好奇地掀开车帘,却见人头簇拥,人人脸上喜气洋洋。今日呈百戏的超过五千人,从三更天宫内的诸班直、侍女内侍们就已经入内开始准备。 此时那抬着鼓举着旗子的一群进去了,押送狮子豹子的大车缓缓驶来。那驯兽的早就通知这一路的车夫将牛马眼睛罩上。 七娘在相国寺大三门见过不少珍禽异兽,看到两只雪豹,啧啧称奇。九娘前世的最后几年,都是坐在宝津楼的二层大殿的最前头陪着太后皇后看百戏,头一次知道这些生龙活虎的狮子豹子在笼子里原来竟然这么有气无力的,不由得十分好笑。 然后是乐部的人扛着抬着捧着各色器乐和五彩旗杆进去了。后头走来一百多个画了大彩脸的军士,举着雉尾蛮牌木刀。九娘还记得就是他们表演口吐狼牙烟火,还能吞下刀剑。 接着就是表演杂剧的。张蕊珠去瓦子里的次数多,十分熟悉,高兴地指给七娘看:“快看,那个就是萧往儿,他旁边的是薛子大薛子小两个孪生兄弟,还有那个,是杨总惜,她今天穿着村妇的衣裳呢。”张蕊珠如数家珍,七娘高兴得不行,两人猜测着他们今天要表演哪一出杂剧。 在后面,等押运各种弓-弩木靶的士兵过去,就是百匹骏马和表演骑射马术的禁军班直里的出色子弟。孟彦弼赫然在其中。孟氏四姐妹赶紧将车窗推开,挤做一堆哈哈地笑。 经过女学牛车时,孟彦弼在马上朝这边看了看,突然大喝一声:“妹妹们看我!”倏地从马上一跃而起,双腿出镫,凌空做了个花式,存身蜷曲藏到马的另一边。他前几天刚刚开始变声,在家里请安时遇到妹妹们都不肯开口说话。这声大喊,听起来极其古怪,九娘起初都没意识到这是他对她们喊的。 车里的小娘子们第一次见到这镫里藏身,也被他古怪的声音震住了,个个目瞪口呆。七娘第一个反应过来,探出半个身子挥着帕子笑着大喊:“二哥——二哥!再来一个!”禁军的郎君们都哈哈大笑起来,鼓掌的吆喝的吹着口哨喝彩的不断。 那监马的导宫监拿手里的小旗甩了一下孟彦弼的马屁股,笑骂他:“就你孟二有姊妹来吗?儿郎们!且让汴京城的小娘子们看看我们上八班的本事!”结果一众马上的儿郎大笑着纷纷表演起跳马、倒立、献鞍,各展其能。路边候着的牛车上的小娘们高声尖叫,不断有人探头呼喊自己的哥哥们,热闹非凡。 九娘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得了宫里四公主指名邀约的苏昕、四娘和六娘也看得目不转睛。 牛车轱辘一响,却是女学的车朝前移动起来。七娘探头往车后一看,叫得更厉害了:“妙法院!妙法院的!快看!”连九娘也忍不住挤到窗口朝后看。 每年的呈百戏,最好看的当属妙法院女童的骑射演出。她们都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此刻端坐马上,身穿杂色锦绣攒金丝的胡服窄袍,束着红缘吊敦的束带,短顶头巾束发,打扮如同儿郎。连她们的马儿都玉羁金勒,宝镫花鞍。 七娘无比羡慕地看着她们,啧啧赞叹,谁想得到她们那么精通骑射呢。九娘也很爱看她们。这群女童乘骑精熟,驰骤如神,雅态轻盈,妍姿绰约。路两边的小娘子们也纷纷挥动罗帕朝她们示意。喊得比给哥哥们鼓劲还要大声。这近百位妙法院的女童们在马上微微笑着侧身示意感谢,真是艳色耀日香风袭人。 七娘喊得喉咙都要哑了。孟馆长摇头叹气,毫无办法。 到了里面,自有引路的宫人将女学的众人引到一个宴息厅,蔡馆长和蔡五娘以及几个蔡氏的小娘子都已经在里面喝茶吃点心。团团行了礼,各自坐定下来。 没一会儿,外头进来一位女史和四个小黄门,笑着问:“敢问孟家的九娘子可在?” 九娘一愣,七娘已经指了指她:“我九妹在这里。” 那位女史笑着说:“奴奉了四主主的令,来邀请九娘子去龙舟上和她一同观看水嬉。”她顿了顿又说:“四主主说了,其他几位小娘子若是喜爱水嬉,一起来就是。” 七娘大喜,立刻站起身来问孟馆长:“馆长,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往年百姓们都只能在东岸南岸观看水嬉,若能登上皇家的龙舟看,那得多么值得人羡慕啊! 九娘正在犹豫,张蕊珠已经笑着问蔡五娘:“蔡家的几位姐姐一起去吧?” 蔡馆长和孟馆长相视一眼,点点头。今日一整天的诸军呈百戏,水嬉是第一项,她们的捶丸赛,得到未时了。蔡五娘不置可否,她往年参加完捶丸赛,是直接从御前被送到祖父蔡相身边在宝津楼大殿看百戏的,但先去龙舟看看水嬉,也未尝不可。 能上龙舟去看水嬉,求之不得。 卯正一过,晨光熹微,云兴霞蔚。金明池水面被日出的朝霞晕染得红胜火。宝津楼一侧的三层龙舟,高十余丈,宏伟壮观,正朝着东岸,船上人头济济。 最顶层的船头,赵浅予斜眼看着龙舟的船弦边的三公主、四皇子、五皇子还有和宗室勋贵的小娘子们郎君们,低声问一声便服的赵栩:“六哥你说阿妧她会来吗?” 赵栩抬腿一步跨上船头,再一步上前,竟跨出船去,站到船头上长长伸出去的一根圆木杆上。那是今日水嬉的决胜旗杆,杆上悬挂着一面极长的彩旗,旗下坠有重物,临近水面结有彩球,旗上绘有赵家宗室图腾。水嬉的各路儿郎,谁能从东岸先游过来拿到彩球,谁就赢了。 赵栩凌空站着,又朝前走了两步,那长木柱轻轻上下晃点起来。龙舟二层和底层的人抬头看了纷纷喝起彩来,禁军同他相熟的,都知道这几年承安郡王都是站在那上头,挥舞官家赐的另一面助威锦旗的,顿时大喊起来:“六郎——六郎——”。赵栩低头笑了笑,退了两步,跳回船头说:“她不来也自然有人会拖着她来的。” 她那个七姐,最是个不安分的,能上龙舟,肯定死拖硬拽也要扯着那胖冬瓜来。他心中暗暗得意,就要让你看看,我赵六什么都能安排妥当。什么最好的,都得我出手。可比苏昉那个小书生厉害多了吧? “六郎!”身后陈太初的声音传来。 赵栩回头问:“你怎么才来?”咦,他身边那个家伙,不是苏昉吗? 赵浅予已经笑嘻嘻跑过去:“太初哥哥,阿昉哥哥,阿妧姐姐她们一会儿就来了。来来来,我可是和爹爹磨了三天,这最前头的位置才给了我的!阿昉哥哥你等会坐我左边,太初哥哥你坐我右边!” 赵栩气得话都说不出来。陈太初看看他,这?自己受赵浅予之托特地请了苏昉来,似乎不太对? 宝津楼上,大臣们早已经都到了,在一楼的大殿中等候官家驾幸。外命妇们在二楼的大厅中也按品级各自就座,等候太后皇后的到来。梁老夫人杜氏吕氏皆按品级大妆肃立殿内。那慈宁殿的秦供奉官恭身来轻声问了安,笑问为何这次没看见六娘。梁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六娘非要陪妹妹们参加公主们的捶丸赛,要从北门去百戏的等候所呢。一旁的几位国夫人都笑眯眯地称赞,都言听说了孟家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七岁小娘子,捶丸神技汴京无敌,今日终于能一开眼界了。梁老夫人摇摇头,忧心忡忡。 外面方圆百丈的广台上满是禁军。金明池东岸南岸就有两座巨大的画舫缓缓朝着宝津楼而来,到了龙舟附近停泊住,比起龙舟还是矮了一截。这两座画舫的船头都架设了高台,远远伸出船体,离水面约七八丈高。稍后水嬉比赛结束,就有儿郎要在那上面表演水秋千。那是历年最惊险刺激的,那空中翻腾得不够,横着扑打在水面上的,甚至有不慎撞在船身的,看得人惊心动魄。这水嬉、水秋千、水球三大项,汴京各大关扑和赌场都开出了博戏和赌注,赌谁最终夺魁。 四公主的女史带着众人,行过那仙桥,取出腰牌,出示给宗正寺的官员检查,才带着九娘她们上了龙舟。小娘子们看着满船都是宗亲勋贵,不由得一阵紧张。 上了三层,远远的,九娘就看见一个人高高立在船头突出的那根长杆上,仿佛站在空中,衣袂扬起,恍若神仙。 走得近了,又看到陈太初和苏昉,九娘大喜。这位四公主真是妙人!她不过随口一提,四公主就兴高采烈地找陈太初说了。算来她已经二十几天没见到过阿昉呢。可看着他神清气爽,温和平静,似乎没什么不妥当。 这时,那似乎要破碎虚空而去的神仙人物足尖一点,转过身来,姿色出尘,比那漫天霞光更耀眼百倍。船上众人只觉得心摇神曳。底层二层更是尖叫声不断。 赵栩却面无表情地跃入船内,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走开了去。 九娘纳闷这位表哥似乎最近都不太高兴,可身不由己地直朝苏昉陈太初赵浅予而去,展开了笑颜。她上前先给身穿公主常服的四公主行了大礼,这才站起来给陈太初苏昉行礼。 苏昉见到九娘这次终于看到自己没掉眼泪,笑着问她:“听说你捶丸很厉害啊,连卧棒斜插花都会,今日肯定能赢是不是?” 九娘笑嘻嘻地说:“有四公主在,应该能赢吧。”她小脸被日光照得红扑扑神采奕奕。 后头的张蕊珠众人,才惊觉被她们深深嫌弃的那位脾气臭球技更臭的贵人,竟然就是宫里深受官家宠爱的四公主,赶紧过来行大礼。七娘更是冷汗涔涔,她平时为了两个表哥没少跟赵浅予斗气,吓得连公主万福康安都说得抖抖索索的。 赵浅予不以为意地道了声诸位免礼,兴致勃勃地牵了九娘的手说起悄悄话来。四娘悄悄地看一眼陈太初。霞光下他更显得皎如玉树临风前,只是他却看着船头正和四公主说话的九娘,唇角挂着有意无意的一抹浅笑。 张蕊珠靠近四娘,意味深长地道:“我看九娘一早知道了公主的身份,我们外人不知道就算了,怎么你们一房的亲姐妹,却还瞒着呢?” 四娘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可她一直对张蕊珠很防备,听了她这挑拨的话,也不理她,自行走开去同六娘和苏昕看那池中岛宝津楼的胜景了。张蕊珠笑着去和蔡五娘说话。 赵栩斜靠在船舷边,双手抱臂,看着她们,心里又是气,又是烦。 一边的三公主赵璎珞走过来笑着问他:“六弟,听说四妹今年得了个厉害的帮手,要赢我们?” 四皇子鲁王赵檀是赵璎珞的同胞哥哥,听见了这话,走过来笑着问:“听说还是是个七岁幼童?” 钱妃所出的五皇子吴王赵棣向来以鲁王唯首是瞻,也朝赵浅予那里望望,好奇地问:“看着还没有四妹高,也能捶丸?” 赵璎珞看了九娘两眼,笑得直打跌:“听说四妹终于能将地滚球三棒入洞了,就是这个还没有扑棒高的女童教的?” 赵栩冷哼了一声:“她一个人赢你十个,都稀松平常得很。” 赵璎珞笑得更厉害,身后站过来的不少宗室贵女纷纷看着九娘也笑不可抑。 鲁王赵檀素来嘴欠,从小就欺负赵栩欺负惯了,这三四年虽然被赵栩打得厉害,可总也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因为三公主赵璎珞是自己嫡亲的妹妹,他哈哈大笑道:“我还以为六郎你要男扮女装,上场替四妹捶丸呢。哦。对了,小时候哥哥把你打扮成小娘子的模样,你最不愿意的,宁可赖在泥里也不肯起来。”他笑得开心。赵璎珞却赶紧拉着他退了三步,以防赵栩冲上来当众让哥哥脸上再来个满堂红。 吴王赵棣抿唇笑了,嘴里却怪着赵檀:“四哥!旧事莫提,小心六郎请你吃几下老拳。” 赵檀缩了缩头,嘴上却还充样:“这有什么!谁不知道老六最爱俏?”他回头再看了看九娘,摇摇头,对着赵璎珞一笑:“就那个矮胖丑丫头?想胜了三妹你?待我去瞧上一瞧,我一只手就能将她丢进金明池里泡上一泡,还怎么赢你。” 话音未落,他嗷地一声惨叫,左眼剧痛。却是赵栩猱身而上,一拳正中他左眼,飞起一腿将赵檀踢到船舷边,一手掐住他的脖子,生生将他大半个身子都推出了船舷外,另一只手拽着他腰间的玉带低声笑着说:“四哥,你这张臭嘴才该下金明池好好洗洗才是!” 赵璎珞尖叫着,和赵棣上前来要扒开赵栩,哪里能动他分毫?赵棣惯会做样子的,索性趴到甲班上死死抱住赵檀的双腿。宗室贵女们虽然一直听说火爆六郎的名头,哪里想到一言不合就要丢人下船,纷纷大喊尖叫起来。 船头的陈太初一看动静不对,飞奔过来,眼见赵栩的脸上带笑,可眼中满满的杀气,绝对是气到了极点的模样,只能赶紧揪住赵檀的手臂防止他真的被赵栩丢下水去,低喝道:“六郎,快放手。他毕竟是你四哥。” 后面的内侍女史们赶紧上来匍匐在地,有人也赶紧去二层通报在这里压阵的宗正寺卿和少卿们去了。赵浅予不知缘故,她知道六哥小时候被这个四哥欺负得厉害,一直很讨厌赵檀,牵着九娘挤进去就一个劲地喝彩:“丢他下水!丢下去!”九娘凝神听着周遭贵女们的议论声。 待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慌慌张张地上来三层,却看见赵栩正彬彬有礼地扶起甲班上的吴王赵棣:“五哥胆子也忒小了些,我同四哥开个玩笑而已。” 赵檀捂着青肿的左眼,朝宗正寺卿大喊着:“三叔!六郎又打我打成这样!你们看!” 赵栩笑眯眯地对着宗正寺卿笑着说:“四哥太多心了,我是看着有只大马蜂要飞到他脸上,怕他被叮了中毒,这才替他赶走那只找死的蠢东西。三叔知道的,要是我存心打人,哪有不见红的道理?” 宗正寺的三位赵家长辈面面相觑,赵栩这话倒也没错,这三年里,皇城大内里被他打过的皇子、内侍甚至禁军,没有不见红的。 赵檀颤抖着声音喊:“三叔!让御史台弹劾他!弹劾他!他目无尊长,行凶伤人!” 赵栩走到他身边,拉下他捂着眼的手,朝他温柔地吹了口气,摇摇头:“四哥你莫非忘了,金明池一开,御史台有榜不得弹劾?而且我一片好心帮你,你怎么反而恩将仇报?” 宗正寺卿上前分开两人:“好了好了,骨肉至亲,莫再计较。叫官家知道了,反倒不好。一会儿就看水嬉了。来来来,你们各去各的地方。” 赵璎珞看着赵栩微笑着带了赵浅予和那个矮胖小娘子一众朝船头而去,气得浑身发抖。和她素来交好的几个贵女疑惑地问:“六郎打了四郎,竟一点事都没有?果真如此嚣张!” 宗正寺的两位少卿上来让她们回到船头右侧的观赛席,将她们都安顿好。留了一位少卿在这里守着。这才又下去安顿不断上船的宗室贵亲。 船头的女学众人这才知道一直跟在陈太初身后那个很无礼的小厮,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六皇子。比起刚才见到赵浅予,眼下七娘已经快要晕过去了。好在这位六皇子面无表情,只站在船头凝望东岸。七娘暗暗看了他好几眼,承认秦小娘子说得对,这位真是长得好看。一想到他竟然是皇子的身份,不由得脸上发起烧来。 九娘方才在人堆里,听那些贵女们议论纷纷,知道了个大概。原来竟是因为鲁王要来找她的麻烦,赵栩才发怒的,心里很是感动。 在九娘眼里,无论陈太初还是赵栩,甚至孟彦弼,都还是孩子,和阿昉一样,是孩子。只是赵栩太过特别。身为皇子的他和其他三个不同,极其多变。连九娘也摸不着头绪该如何对待他。 最初家庙被绑事件后,九娘觉得赵栩是一个被宠坏的皇子,很不待见他。收到黄胖礼物,也叹服于他小小年纪有那样绝顶的才情。炭张家那次,她完全没料到十岁的赵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下功夫更是不弱于陈太初,狠绝还更胜过军中的陈太初孟彦弼,对赵栩刮目相看的同时也十分钦佩。再到手臂脱臼那次,九娘又看到不一样的赵栩。这个骄傲任性手段厉害还很有才气的小皇子,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九娘两世所接触过的人。相比较而言,阿昉的纯净单一,像一张白纸一样。 和赵浅予熟识后,从她不经意的话语中,九娘知道昔日陈青还在秦州充军时,赵栩母子俩在宫中收到种种欺辱冷落,心中不由得对他又多了一些怜惜,也大致理解这个孩子为何这么复杂这么喜怒无常了。陈青的军功,虽然换来了妹妹母子三人的平安富贵,但也断绝了赵栩做太子的可能。大赵历来戒备外戚,决不允许皇子有如此强大的母系亲戚。身为将来的亲王,赵栩现在的任性,也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了。 九娘这几十天里看着赵栩和赵浅予兄妹亲密无间,很喜欢他们相亲相爱的赤子之心。她前世唯一遗憾的是没给阿昉添一个弟弟或妹妹。看着这些孩子,她心里软软的暖呼呼的。加上又收到赵栩为了捶丸赛送来的各色礼物,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心当然就更软了。却忘记自己也是个“孩子”。 虽然赵栩刚才冲动粗暴地出手,是为了保证她能替四公主赢得比赛,但毕竟也是维护了她。这说翻脸就翻脸,护短到了极点的孩子,日后必然是一个了不得的狠角色。 九娘悄悄挪了几步,到了陈太初和赵栩之间,仰起脸轻声问赵栩:“郡王——?” 赵栩哼了一声:“表哥。” 九娘调皮地笑着问:“表哥,你的手疼吗?我手疼的时候慈姑帮我吹个乎乎就不疼了呢。” 陈太初和苏昉在一旁都噗嗤笑出声来。赵浅予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湖面的金光渐散,微微东风吹来,赵栩的脸上却如抹了胭脂似的,桃红杏粉,无双颜色更是动人心魄,可惜只有那一池碧水能见到。 烦死了,谁要你帮我吹,还什么吹乎乎!怪恶心人的 赵栩斜睨了一脸促狭的九娘,觉得刚才打四哥的那只手,痒痒的。 第43章 宝津楼下旌旗招展,传来宣乐声。从金明池西岸直通池中岛的仙桥,已经围了布障,净水洒地,龙凤绣旗招展,诸禁班直簪着花,身披锦绣攒金线衫袍,百余骑从西岸直驰上桥,朝着宝津楼而去。等御马上池,张了黄盖,击鞭如仪,表示官家终于驾幸至宝津楼。 龙舟和宝津楼五殿的众人皆跪伏在地,行大礼。待乐声再起,东岸南岸爆发出雷鸣般欢呼,高呼官家万岁圣人千岁娘娘千岁的都有。从龙舟上遥望岸边,密密麻麻全是百姓,那沿岸的树上也骑满了人。 过了大半个时辰,阳光照得池中心的宝津楼朱漆阑杆金碧辉煌。待宝津楼的广台上出来一位簪花禁军,手持朱色大旗,朝东岸招展。东岸随即驶出一叶扁舟,上头一位簪花的禁军教头,手持长鞭,高声呼喝:“诸军呈水嬉!得球者胜!”这个球,正是龙舟船首那直直下垂的长旗末端绑着的彩球。 近百位赤-裸上身只穿了长裤的骁勇儿郎们,纷纷站到东岸早已搭建好的木台之上,高声呼喊:“得球者胜!”每年的水嬉,官家设置了一百金为夺魁的赏赐,所以人人争先。 龙舟上的众人哪里还坐得住,同往年一样,纷纷离席挤到船头,激动尖叫起来。赵浅予皱着眉埋怨:“爹爹就是会哄我,年年船头的位置总是人多得要命!”九娘笑着安慰她:“至少我们在最前面,看!要甩鞭了!” 等那扁舟上的教头凌空甩鞭一声脆响。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两岸的尖叫声震耳欲聋。那些儿郎们如离了弦的箭,朝着宝津楼这里破浪而来。 龙舟上的人也纷纷高声呼喝,不少人爬上了船舷,站在上头挥舞双手。后头为了看得更清楚的宗室亲贵们纷纷朝前挤来。 赵浅予和九娘人小力小,被挤得东倒西歪。陈太初和苏昉笑着将她们两个抱了起来,站到船头上,在她俩身侧站定了。十几个侍从上前将她们这群人围了个半圆,护卫了起来。 赵栩早就同往年一样,独自站到那旗杆的端头,笑着挥动手中一面龙凤锦旗,放声长啸。引得楼下船头的众人又纷纷高呼六郎。赵浅予站在高处,扭头看看挤在后面的三公主和一众贵女们,虽然内侍女史和侍女们纷纷维护,也不免挤得有些发乱钗歪。她得意地一笑,牵着九娘的手大喊:“六哥!六哥!六哥!” 赵璎珞和一眼乌青的赵檀对视一眼,径自带着众人上前,劈手推开那些侍从们。赵檀高喊着:“谁游在头一个!让本王也看看!”已经和赵璎珞带着众人挤入了孟氏蔡氏这群小娘子中,完全不管宗正寺一早分好的区域和那些侍从们。 张蕊珠正踮起脚,从九娘和赵浅予两人之间的缝隙中看那远处白浪翻滚。忽然身后一把大力涌来,她直往前扑到陈太初背上,狼狈不堪地正要道歉,又是一股更大的力推了上来,她眼看着身边的四娘六娘七娘苏昕和蔡五娘,还有蔡氏的几位小娘子都被挤到了船头,正在九娘和赵浅予的腿边。 陈太初发觉不对的时候,他和苏昉已经被赵檀带着的人挤了开来,看着后面黑压压涌上来的人群,他手一撑船头的栏杆,飞身跃上船弦,朝九娘伸出手去,要抱她下来。 九娘只觉得一阵嘈杂,她刚要回头看,却发现赵浅予忽然一个前冲,直往船下翻去。她不及多想,伸手就拽住了赵浅予的手往回拉。却觉得自己腿上也被人一推,跟着也冲出了船头,下方竟是十几丈的高空。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阿昉!” 船头的十几个小娘子发出尖叫,那再后头的人毫不知情,听见尖叫又纷纷朝前拥上。苏昉探身伸手一捞,只捞到赵浅予的一个衣角,两个小娘子的重量哪里吃得住,瞬间撕裂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朝水面坠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锦旗卷出,卷住了九娘的小身子,一绞一拉,九娘停在了半空中晃荡起来,只死死地拽住下头的赵浅予的手不放,咯嘣一声,右臂剧痛,又脱臼了。 赵栩一听到九娘的声音,就立刻挥了锦旗要将她们俩卷回来,却不想只卷到了九娘一人,他站在那本来就不断晃荡的旗杆上,被这重量一拉,自己也站不稳,脚下一滑,连着他也朝下坠去。他临危不乱,干脆一个倒挂金钩,悬挂在那旗杆上大喝一声:“阿予!抱住长彩旗!” 赵浅予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拽住九娘的小手也一点点滑开脱落,听到哥哥在上面的喊声,才想起来她们身侧就有一面水嬉争球的长彩旗,她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抓住彩旗。 她一用力,九娘只觉得胳膊不是自己的了,满头的大汗。再看离二层船首还有大约一丈多远,船首的宗正寺官员们有爬上船头伸手的,有大喊的,慌作一团。后面的禁军们却被他们堵在后面。 赵栩手上的锦旗再也吃不消,嗞嗞的一声响,从中断裂开来。 九娘和赵浅予来不及反应,又朝下坠去,瞬间越过二层船首。 陈太初和苏昉手持禁军金枪,刚到二层船头,眼睁睁看着九娘和赵浅予又跌落下去。 此时离水面还有七八丈高,九娘胳膊已完全使不上力气,她咬着牙拼命将赵浅予朝那锦旗上一甩,大喊:“阿予!抱住旗!” 赵浅予这些日子习惯了什么都听九娘的,当下松开手,去搂身侧那垂落的龙凤彩旗,好不容易扯住了旗子,却又向下滑了三尺有余,一低头,眼巴巴看着九娘的小身子直直坠落水面,砰的一声,水花四溅。她哇哇大哭喊着:“阿妧!阿妧落水了!” 苏昉红了眼要往下跳,被陈太初拦住:“我水性好,我去!你快让人把四公主救起来。” 船上的人又尖叫起来。原来那旗杆上倒挂金钩的赵栩,见到九娘落了水,将手中的半幅锦旗随手一丢,双手抱了龙凤长旗,竟顺着旗子飞快滑了下来,一手搂住赵浅予,双腿用力在空中摆动,想要靠近船身。陈太初见状,立刻撕下身上一片衣角,包住右手,双手倒持金枪头,纵身一跳,双腿倒钩住船头,也一个倒挂金钩向下朝他们伸出枪柄,喝道:“抓住!” 赵栩柔声吩咐妹妹:“乖,阿予别怕,伸手去抓枪柄,太初哥哥能救你。”赵浅予哭着抓住枪柄。 赵栩大喝一声:“起!”他单手抓旗,一个旋身,一手将赵浅予和枪杆朝上托,人却头下脚上,双腿抬起,用力蹬在枪杆上。枪杆被他一蹬,顿时朝上而去。陈太初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双臂使出全力,趁势持枪向船上挥动,枪柄上挂着赵浅予,那枪杆立刻弯成了半圆,赵浅予刚靠近船身,枪杆眼看着又要断裂。 众人尖叫声中,又有一人站上船头,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拉住了赵浅予的双腿,却是苏昉。两人在船首前后晃荡了几下,幸好船头的宗正寺的诸人不再犯蠢,牢牢抱住了苏昉的腿。苏昉毕竟力气不足,只能死死抱着赵浅予,半个身子已朝前坠去。 咔一声脆响,金枪从中断裂。陈太初毫不停留,立刻将手中的枪头用力刺入船身,手上借力一压,一个鹞子翻身,腾身而起,竟一把住赵浅予手中的半根枪杆,将赵浅予一起拉回船里。 赵浅予尖叫声中,人已经被带回船头。三人联手硬生生从半空中救回了赵浅予。这边苏昉刚将大哭的赵浅予抱了下来,就听见砰的一声入水声,好多人大喊起来:“郡王落水了!承安郡王落水!来人来人!放小船!” 赵栩一看妹妹得救,立刻手一松,直直入了水。他早已发现不对劲,九娘自掉下金明池,除了开始扑腾了几下,就再没有翻腾挣扎的痕迹。 陈太初手中握紧枪头之处,已经一片殷红,鲜血滴答滴答落在甲班上。禁军和侍从们涌了上来跪倒请罪,宝津楼广台奔处数十人,去岸边解那系着的小舟。 苏昉和陈太初朝下望去,池水依旧碧波荡漾,雪白水花渐散,哪里有赵栩和九娘的身影?两人将赵浅予交给面无人色的女史们,更不多话,直奔下去,找那搜救的小舟去了。 从赵浅予九娘摔下船头,到赵栩如水,统共不过几十息的功夫,惊心动魄之处,那亲眼得见的人几乎都停了呼吸。船头朝下看着的赵檀和赵璎珞对视了一眼,退了开来。六娘七娘和苏昕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扯着几个侍从的衣裳要他们赶紧下水救九娘。孟馆长脸色苍白,和蔡馆长面面相觑。 池面上的小舟分散开来,搜救的鼓声此起彼伏。陈太初和苏昉心急如焚,带着人往四处寻找。半盏茶后百余名参加水嬉的禁军当头已经有七八人游到龙舟下头,却没有一个去摘那致胜的彩球。问清了赵栩入水的位置,下潜者,鱼游者,也有顺着水流方向劈浪游下去搜救的。 宝津楼二楼,女史匆匆上来,到太后的耳边轻声禀告。高太后面色一变,身后的吴贤妃已经一声尖叫:“啊——,四主主摔下龙舟了?”大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陈婕妤一怔,就要起身。前面的向皇后转身示意她的女史按住她,低低说了声:“稍安勿躁。”吴贤妃赶紧垂首请罪:“妾惶恐,请娘娘恕罪。” 高太后皱了皱眉,示意女史明说。女史便放声回复道:“幸亏陈衙内和承安郡王救了四公主。四公主已经安然无恙了。”这才又低声回禀太后:“四公主身边一个孟家的小娘子为了救主主,确确实实落水了,此刻还没有音信。” 一直陪着太后说话的梁老夫人登时浑身冰冷。等小声问清楚是九娘后,老夫人闭上眼,觉得自己担心了好些天的事终于成真了,不由得懊恼没有趁早阻止九娘参加捶丸赛。 再听女史又低声说承安郡王下水救人,现在两人都没了踪影。陈婕妤两眼一翻,已经晕了过去。梁老夫人赶紧跪下来向太后请罪。外命妇们不知所以然,也纷纷跪了下来。高太后凤眼一扫,看着吴贤妃厉声喝道:“今日之事,有惊无险,休得再提!” 满殿的外命妇齐声应是,吴贤妃垂首不语。向皇后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吩咐女史们将陈婕妤抬去偏殿,召御医官来诊脉。 高太后扶着向皇后和梁老夫人的手,行至殿外的高台上,看那龙舟附近人也多船也多,波浪翻滚,宝津楼广台上还不断有禁军入水。她远远看见陈青策马奔向西岸,扶着栏杆,默默无语。 赵栩一落水,已经猜到九娘的胳膊恐怕为了救阿予又脱臼了,否则不可能不扑腾求救。他一入水中见不到人影,浮出水面,略分辨了一下风向和水流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又扎了下去,直往西北边游去。 九娘前世的水性并不差,可惜一只胳膊脱臼后使不上力,疼得几乎要晕过去,脚上的鹿皮靴子又吃足了水分,重得要命。她死命扑腾了几下,越发下沉,干脆闭了气,用力摆动双腿,好不容易上了水面换气,却发现竟然已经随波到了西北面画舫的半个船身处,可惜所有的人都蜂拥去了船头,竟没有一个人能注意到这水中一个小人儿在苦苦求生。 九娘一张口就要喝水,只能闭气换气,随着水浪而去。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杨柳青青的西岸一条线,有一片青绿的芦苇丛格外显眼。她只觉得两条腿直抽筋,实在打不动水,这春日里虽然暖和,但池水太深,十分阴凉,她泡在水里已经一刻钟有余,又冷又疼,肚子里也灌了不少水。实在难以为继。 想不到重生来才短短几个月,竟然又要丧命在此。九娘想起阿昉,脸上不知水多还是泪多,腿儿发麻,连着人也渐渐麻木了,渐渐沉入水里。 恍惚间,脚上一紧,双脚被人抓了个正着。 水鬼?!九娘从生死关头惊醒过来,一张嘴又喝了好几口水。一蹬脚,才觉得水中的不是鬼,哪个鬼要偷你的靴子!九娘水中扭头一看,竟然是赵栩正在扒拉她的鹿皮小靴子。 见她回头,赵栩水里只朝她点点头,手上再用力。九娘看着那双心爱的鹿皮小靴子被赵栩费力地扒拉下来,毫不留情地丢入水中消失不见,竟然没有一丝舍不得。看到赵栩,她才松了一口气,可时间仿佛瞬间慢了下来,她茫然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慢慢飞来一样的赵栩。 池水清澈无比,他那身道袍早不见了,一身雪白中衣在水中飘荡着,平时服帖垂肩的长发在水中入海藻般散开,脸孔雪白,容色越发绝丽,那双桃花眼却血红的,伸过来的手也那么慢,那么慢。 原来是你啊,原来竟然是这个孩子来救我。九娘疲惫地合上眼:赵栩,你真是个好孩子。可是这么深这么广的池子,你为了一场捶丸赛,为了你妹妹,以身犯险,实在不值得啊,何况我也打不成球了,真是对不起啊。前世对不起阿昉,这世恐怕有点对不起你了。 九娘意识模糊地挥挥手想推开赵栩。她心里还是知道的,自己会水和救人,完全两回事。赵栩你自己游上岸去,不要管我了。可完全说不出,眼睛也睁不开。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起码阿昉现在安全了,起码阿昉知道保护自己了。娘,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身体越来越轻,好像浮在了水中。和前世死之前的无边漆黑不同,眼前忽然有一片光亮的甬道,似乎爹爹娘亲在甬道的那一头朝着她在招手。阿玞——阿玞——阿玞归来——娘亲的呢喃那么温柔。 好的,娘,爹爹,阿玞来了。 可是,阿昉,对不起,娘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娘,是喜欢过你爹爹,很喜欢很喜欢过,可后来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了。娘很惭愧,娘一直在骗你呵。娘一直在假装和爹爹很相爱。阿昉,你不要难过,不要生你爹爹的气。娘一点也不失望不生气。你以后会知道很多夫妻,都不会靠喜欢和相爱过一生。也不是你喜欢别人,别人就会喜欢你的。 恍恍惚惚中沿着光亮的甬道朝前走,轻飘飘的。九娘却记起从杭州回京后的那个深秋,苏家收到一封常州的丧信,苏瞻的堂妹早逝了。她太过聪明,从苏瞻风露立中宵就觉察到不对,看着他短短一个月憔悴不已衣带宽,只稍稍花点心思在苏家的老仆人口中打听,才知道原来苏瞻当年真正心仪的人是他的这位堂妹,她和他青梅竹马相互爱慕,却因为同姓不婚以及苏王两族早定好的联姻,而被苏家远嫁到常州。那一日,她在爹爹书房里等着苏瞻来相看,正是这位堂妹远嫁之日,苏瞻徒步走了八十里路相送,一夜未归。 可他还是遵从父母之命宗族之命娶了她——青神王氏长房嫡女王妋。是啊,青神王氏和眉州苏氏,百年交好相互扶持。 可她还是有她的骄傲,有她的心。既不能倾心相爱,她也是堂堂正正能把日子过好的青神王九娘。不管如何,苏瞻也是给了她足够的尊重的。再何况,她还有了阿昉。她是阿昉的娘啊! 阿昉,阿昉……娘舍不得你。甬道那边的光亮渐暗,娘亲的呼喊越来越轻。九娘站在甬道的中间,来回顾盼,茫然无措。 娘——娘——! 阿昉在叫我。 九娘——九娘——! 是林姨娘的声音啊。 阿妧!阿妧!你给我醒过来!谁允许你睡的!醒醒!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到哪里都是我赵六的!你给醒过来!!! 这又是谁这么凶巴巴的说话好没道理?赵六? 阿妧?我不是阿妧,我是阿玞啊。我是阿玞啊。我就是有点累了…… 甬道的光亮渐渐消失。九娘开始觉得浑身在疼。 “阿妧!阿妧!”赵栩气喘吁吁地继续拍着她的小脸。 九娘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的身子又沉重起来,脸上火辣辣地疼。 赵栩连着按压十几下九娘的小肚子,看她还没有醒转,伸手捏住她的脸颊,凑上去渡了几口气,再按压十多下,看着她吐出几口水来,不由得大喜,赶紧拍拍她的脸:“阿妧!阿妧!醒醒!” 九娘这才开始觉得火辣辣地痛,喉咙痛,手臂痛,腿痛,哪里都在痛。她眨了眨眼,眼皮很重。脸上又被拍了几下,疼。胸口肚子又被人大力挤压,也疼。 九娘咕噜噜又吐了几口水,才睁开眼。 赵栩的头发好些粘在额头上,脸颊上,显得十分滑稽,眼睛血红,毫无平时的风采。 哈哈,赵栩,你现在可比阿昉丑多了。九娘咕噜噜又吐了两口水。 赵栩松了口气,将她扶着坐起来,让她身子前倾。九娘哇哇吐出几大口水,才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赵——栩,谢谢你,你真是好——”肚子里的水又往外冒,生生把剩下的“孩子”两个字给吐走了。 “废话!我当然好了!”赵栩没好气地说:“上次就说过你了,自知之明你有没有啊?就你还想着救别人!差点把我也给害死了!” 九娘惨兮兮地努力笑了笑:“对——不起,你,你没事吧?” 赵栩摇摇头,抿了唇,将她胳膊抻直,狠狠心不理会九娘疼得龇牙咧嘴哇哇叫,用力一拉将骨头一正:“别动!”又撕下一幅中衣的边料,替她把手臂吊在脖子上:“你这一个月不到就脱臼了两次,得好好挂个七八天,不然以后稍稍用力就会脱臼。” 九娘一呆,上下看看极其狼狈的赵栩,又问:“你呢?你没事吧?”她已经发现了,赵栩拖着她上岸的地方正是那片芦苇丛,他脸上被芦苇叶割出许多细碎的伤口,靴袜大概是被他一入水就蹬掉了,一双脚上全是泥泞,透出血渍来,草地上还有些血迹,肯定是被有些残余的芦苇根戳破脚了。 这还是那个极要好看极挑剔的孩子吗? 第44章 拂过湖水的春风,吹在身上,九娘打了个哆嗦。 这是平时那么爱干净爱美要好看的赵栩,为了救自己,变成了这样。九娘看看自己的小胖脚丫,却一点伤口都没有,甚至连泥巴都没有,肯定是被他抱上来的。不知为何,九娘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直掉,哑着嗓子道:“对不起,我不能替你妹妹赢捶丸赛了——” 赵栩一愣,转瞬气得要命,向后噗通倒在草地上,精疲力竭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九娘咳了几声,陪着小心问:“你生气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九娘狠狠心说:“我还能用左手挥棒,不过恐怕赢不了。还有你的脚要不要包一下?” 赵栩砰地坐了起来,本来就红通通的眼睛快要喷火了:“谁要你去捶丸了?谁稀罕什么输赢!就你会捶丸?就你最厉害?你烦不烦啊?!” 九娘被他猛地一吼,吓得一个哆嗦,往后缩了缩:“我——不捶了…..你——要包吗?” 赵栩喘着气瞪着这个头上还沾着芦苇绿叶子湿哒哒的矮胖小人,简直想狠狠地揍她一顿。 “包!你给我包!”赵栩吼了一声,把双脚伸到九娘面前的地上。 九娘眨眨眼,这孩子,还是小时候活得太苦太不容易了,喜怒无常得厉害,没事,我是大人,我是大人,我是大人。你是恩人,你是恩人,你是恩人。 九娘费力地用一只手去撕自己身上的湘裙,扯了几下,没辙。赵栩嫌弃地哗啦从自己中衣裳撕下另半幅衣角,自己两三下把两只脚给包上了。 “啊——?你不看一看有没有刺?”九娘小心翼翼地问。 赵栩气呼呼地瞪着她,一把又把刚包好的拉开了:“看!你给我看!”说着就抬起一只脚,差点踢到九娘脸上。 九娘侧过脸,仔细地替他拔出一些小刺和芦苇碎叶,用自己湿漉漉的褙子替他擦了擦,示意他自己包扎。 赵栩不声不响地把脚包好了,抬起另一只脚伸到九娘面前。 九娘挑干净刺,替他擦了擦。赵栩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你重死了?我拖着你跟拖了一只小肥猪似的!” 九娘知道他明明是把自己抱上来的,不然她的湘裙肯定也早像他的中衣一样破破的了,脚丫子也必然伤痕累累。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什么话得罪了他,但是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最大,她眨眨眼陪着笑说:“我以后少吃一点?慈姑说等我长高的时候就不会再往横里长了。” 赵栩瞪着她一脸谄媚的笑容,实在,拿她没办法。左右看看,西岸原本很多人钓鱼,偏偏这一片有芦苇丛,前后一里半连个人影都没有。他实在走不动了,只能盼望着禁军赶紧搜寻到此地来:“算了,撑死你总比饿死你好。一会儿太初或是我舅舅肯定能找到我们。” 九娘忽然想起来:“在船头的时候,有人推了我。” 赵栩一愣,想了想,但却不想和这小东西说得太清楚,免得她太过害怕。只说:“活该!谁让你这次风头出得太厉害,要我在你身后,恐怕也想顺手挤你下水。” 九娘虽然觉得他这话太难听,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仔细想了想,吃不准身后是蔡五娘还是张蕊珠会乘乱下黑手。但是四公主为何会先落水呢?而且把她们推下水,那么高,非死即伤,后面都是一群十多岁的小娘子,谁敢动手?万一四公主有个好歹,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赔上性命。 赵栩却淡然说:“阿予应该是被赵璎珞推下水的。” 九娘吓了一跳。 看着金明池里缓缓有船只朝着西岸过来,赵栩站起身来。 他看着那几条船:“阿予一岁时在鱼池边看鱼,被赵璎珞推下水。幸好她的乳母忠心,救了她。” 九娘打了个寒噤。赵栩笑了笑说:“救了她的乳母反而因为照看不周吃了二十杖,还好人年轻挺过来了。害她的亲生姐姐却一点事也没有。”九娘心中一阵寒意,如果乳母敢指证赵璎珞,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赵栩转过身说:“就像今天赵璎珞还是会一点事没有。” 阿予一岁,就是五年前,那赵璎珞也不过才七八岁,那样的年纪,恐怕不知道杀人是什么,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或厌恶,就能让一个小小幼儿遭受灭顶之灾。九娘抱住膝盖,风一吹,更加瑟瑟发抖。 赵栩站到九娘跟前,蹲了下来。九娘一下子觉得风没了。看着他拔了根野草放在嘴里嚼着:“那年我个子还小,和你大概差不多高。赵檀他们常常下了学就来找我麻烦,有一次硬把我打扮成小娘子,逼着我去福宁殿。我不肯,宁可赖在下过雨的泥地里。” 九娘看着一脸平静的赵栩,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赵栩展颜一笑,似乎那件事并不是坏事。他侧过头来朝九娘眨眨眼:“结果,那天我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只是个四品外命妇,看见我被欺负,几步就跨过来,按住赵檀在他屁股上狠狠揍了好多下,吓得赵棣屁滚尿流。赵檀那家伙的随从都吓傻了。哈哈哈。”谁会想到一个外命妇胆敢痛打皇子! 九娘呆呆地看着赵栩。他说的是前世的自己?可是她只是看到一群小郎君欺负一个小娘子,实在忍无可忍,想好了后策,才出手的。 那个被自己从泥地里捞出来擦干脸,还亲了好几口脸蛋,怎么哄也不笑的极好看的小娘子,竟然是赵栩? 赵栩脸上浮现出缅怀温柔的神色:“她第二天就上了折子,劝谏娘娘应当申斥赵檀他们。你知道吗?娘娘把折子给了我爹爹看。她在折子里说像赵檀这样不仁不义欺凌妇孺的行为,是江山社稷之祸,会毁了大赵以仁德治天下的名声。” 赵栩哈哈大笑起来:“赵檀那次被爹爹打了十五杖,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连着那年他本应该封王的,足足延后了三年多。你知道吗?那个极了不起的外命妇,就是你阿昉表哥的亲娘,后来的荣国夫人。后来我也学会了打人,还挺爽的,赵檀他们根本不经打。”正因为她,他才对苏瞻敬重有加的。 九娘看着这个狼狈不堪却神采飞扬的少年,心里头一点点涌出笑意,也慢慢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越笑越大声,竟笑出了眼泪。 远远的,从池中心过来好几艘搜寻的船只,船上还有人敲着鼓,喊着六郎喊着承安郡王。 赵栩大声喊:“我在这里——!” 那小船上正是陈太初和苏昉,看见岸边有人,听见赵栩的声音,立刻让禁军用力划,不等船靠岸,两人已经跃入水中,拨开密密麻麻的芦苇丛,跑上了岸。 赵栩累得半死,一见眼睛都急红了的陈太初和苏昉,就倒在地上直抱怨:“你们就不能快一点!我差点被这个胖冬瓜累死了!” 九娘闭了闭眼,默念:他是个孩子,我是大人!我是抱过他的大人!!!抬头看见苏昉也是满头大汗双眼含泪,九娘一句话也说不出,只看着他傻笑。 阿昉啊,你来找我了! 陈太初看着狼狈不堪脸色苍白的他们的确完好无缺,才终于松了口气。苏昉赶紧脱下外衣把九娘盖住,连头脸也遮了,后面的几位禁军争相脱了外袍给赵栩披上。 船上的禁军赶紧去船尾拿了两面锦旗,朝龙舟和宝津楼的方向挥舞。船上的禁军齐声大喊:“郡王无恙——郡王无恙——郡王安康!”转而敲起了两面金锣。 这时岸边也传来马蹄声,众人一看,却是陈青带着几十个禁军骑兵沿着岸边细细搜寻过来。两边会合了,都放下心来。 陈青一弯腰,将九娘小心地打横抱起,一脚上蹬,右手手肘在马鞍上一撑已上了马:“骑马回宝津楼快,太初你同六郎共骑,大郎可骑得马?”苏昉点头称是。立刻有两个禁军跳下马,将缰绳恭恭敬敬地交到他们手中。 陈青执了缰绳,依旧悬空托抱着九娘,回头朝赵栩他们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你们三个,很好。” 赵栩、陈太初和苏昉高兴地互相看看,振奋不已。谁都知道,枢密副使陈青十几年只对三个人说过很好这两个字。这三位眼下可都是镇守边疆的大将,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 龙舟和宝津楼的旗兵看到这边的旗语,仔细分辨了是两面旗子确认两人都得救了,又听见了金锣声,各自在船头和广台上向池中众人打出旗号,敲响金锣。 龙舟和宝津楼的众人们纷纷欢呼起来。尤其是龙舟上的禁军们,他们眼看着那个小娘子和赵栩和陈太初三人联手勇救四公主,惊心动魄。个个都希望他们平安无事,现在知道两人得救,都齐声高呼起来:“郡王安康!郡王安康!郡王安康!” 只一瞬的静止后,那水中的众儿郎们欢呼着又直奔龙舟下头的彩球游去,尖叫声不绝,浪花翻涌,一扫方才的沉重郁郁之气。东岸南岸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落水一事,听到锣声和欢呼,也纷纷高喊起来,再看到水嬉又要决胜负,更是兴致盎然大呼小叫起来。 三层船首的孟家姊妹们、苏昕这才止住了泪。两位女学馆长也松了口气,不然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了。女史让她们稍安勿躁,稍后自会有人来接她们。 苏昕一声不吭地看着靠在右侧船舷的三公主赵璎珞,她当时看得清楚,就是这位,在赵浅予背上用力一推。 赵檀有些不安:“三妹,你也是的,我们这许多人挤一挤,她们肯定下水了。你伸什么手?被谁看见了如何是好?”他现在想起里这三年被赵栩揍的疼痛了,不寒而栗起来。 赵璎珞笑嘻嘻地说:“谁看得见?”她看着船头那十几个人,视线在苏昕脸上打了个转:“谁又敢说自己看见了?” 苏昕移开眼睛,却看到有一个人同自己一样,脸上有些僵硬。却是七娘。 “阿姗,你怎么了?”苏昕问她。 七娘看看她,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水面。 苏昕走到七娘身边,轻轻地问:“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七娘吓得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拼命摇头。 苏昕悄悄地说:“我也看到了。” 七娘立刻回头看看,觉得无人注意,这才凑近了苏昕说:“你说是谁推的九娘?” 苏昕一愣:“啊?谁?” 七娘摇摇头:“我吃不准。” 苏昕讶然。 七娘又打了个寒颤:“可能是张姐姐,也可能是我四姐——” 苏昕啊地一声轻呼,不可思议地看着七娘。 七娘靠紧了她,抖抖索索地低声说:“你看清楚了?到底是谁?” 苏昕想了想,摇摇头:“我看到有人推四公主了——” 七娘面无人色地发起抖来,刚想回头。苏昕一把拽住她:“别动!” 这时一双手忽然搭在七娘肩上。七娘啊地一声惨叫,跳了开来。却是张蕊珠一脸关切地问:“阿姗,你怎么了?看着很不好的样子?”四娘六娘也走了过来问她怎么样。 苏昕捏住七娘的手:“没事,阿姗就是担心九娘。越想越后怕!” 六娘由衷地钦佩道:“九妹那么小的年纪,却能舍身勇救四公主,真是——”她竟然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描述了。 四娘微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妹这次立了大功,待午后捶丸赛大展身手,这汴京城,还有谁不知道我家九娘的呢?” 苏昕和七娘对视了一眼,各自垂首不语。 *** 宝津楼的偏殿里,四公主赵浅予正躺在榻上,对着高太后细声细气地说着自己得救的过程。她年龄虽小,却伶牙俐齿,这一摔,空中停留,再摔,九娘救她,抱旗,太初甩枪,六哥入水。她泪盈盈的,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榻边的高太后向皇后陈婕妤,还有梁老夫人都被她说得心一上一下,又惊又怕。 赵浅予想了又想,还是没说有人背后推了自己。上一回,她的乳母忍不住同陈婕妤哭诉赵璎珞把她从慈宁殿的台阶上推下去。当夜就被婆婆命人杖杀在她面前。六哥后来抱着她让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 高太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摇着头,朝梁老夫人赞许道:“孟子一脉,果然仁厚。你家这小小稚女,竟能舍身救阿予。真该让天下人知晓,当为天下人楷模啊。老身看,应让礼部好生表彰一番。” 赵浅予一听,大喜:“婆婆,就是就是!” 梁老夫人赶紧跪了下来:“娘娘,折杀孟氏一族了。九娘所为,出自本心。全赖大赵以仁德治天下,升斗小民才能得以教化,铭刻在心。岂可归功于她一人?落水一事,阿梁斗胆,还请娘娘勿表彰于她,也别赏赐她什么,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赵浅予瞪圆了桃花眼,这位婆婆太不讲理了!怎么救人的好人却不能赏赐和表彰呢? 高太后却长叹一声:“阿梁你小心谨慎了几十年,还是这个脾气,老身知道你的苦心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贯爱护这些小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的。只是委屈了你家九娘。这有功的不赏,不能赏,老身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赵浅予眼珠子转了转:“婆婆,要不,明年让阿妧来做我的侍读女史吧?我喜欢她。最好天天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她还能教我捶丸呢。” 梁老夫人却又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九娘生性顽劣,在家中已经多次闯祸,实在不宜在宫中侍候公主。”她又向高太后叩谢。 高太后拍拍赵浅予的手:“好了,这个以后再说。”她沉吟了片刻:“来人。” 秦供奉官垂首应了。 高太后说:“今日阿予受惊过度,那孟家的小九娘落水刚刚才获救,你去同官家说,老身的意思,今日公主们的捶丸赛就此罢了,明年再赛就是。这呈百戏的时辰也已经晚了许多,还是赶紧让他们开始吧。” 秦供奉官笑着说:“娘娘英明,这会儿才刚开始打水秋千呢。恐怕今日的百戏得晚一个半时辰了。小的这就下去禀告官家。” 这时外面女史进来禀告说郡王被官家唤去了,孟家小娘子手臂脱臼,刚治好,上了药,等着在殿外觐见。 高太后点点头:“快把这好孩子带过来给老身看看。” 九娘右手手臂还吊在脖子上,身上衣裳都换好了,头发也梳整齐了。进到殿里,她先对太后皇后行了觐见跪拜大礼。 高太后示意女史将她扶起来,招招手让九娘走到近前,拉着她的左手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对梁老夫人赞叹:“到底是你教出来的孩子,同你家六娘一样,这礼仪没得说,人也纯正仁厚,唉,真想留在老身的身边。自从淑寿嫁了人,慈宁殿就冷冷清清的。阿予又调皮,坐不住。” 梁老夫人又欲跪下,高太后摆摆手:“好了好了,老身不同你抢,这孩子是老大家的还是老二家的?” 梁老夫人回禀:“禀娘娘,九娘是三子孟建庶出的幼女,今年七岁了,刚入了族学。” 高太后和向皇后都一愣。梁老夫人赶紧道:“这孩子是阿梁身边的慈姑从小带大的。” 高太后想了想,才笑着说:“怪不得,是个好孩子。你今天救了公主,想娘娘赏你什么?”她低头看向九娘。 九娘心底暗暗好笑,若说对太后的熟悉,恐怕除了梁老夫人,向皇后,宫中也没有人比得上她了。她装作听不出高太后口气中的冷淡和考验之意,仰起小脸说:“谢娘娘,臣女并没有救公主,用不着赏。” 向皇后人忍不住奇怪:“小九娘,明明你也救了四主主啊,怎么说自己没救不用赏呢?” 九娘抿唇笑了:“九娘没有救公主,九娘只是拉了阿予一把,阿予是九娘捶丸赛小会的同伴,也是太初表哥嫡亲的姑母所生。九娘拉的是自己的同伴,家族的血亲。先祖有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所以九娘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不需要额外的赏赐。”她转身跪了下来:“还请娘娘宽恕九娘失言之罪!” 向皇后一愣,高太后却明白九娘说的是把四公主说成孟氏的血亲。赵浅予虽然是陈婕妤所生,却只能算是官家和皇后之女儿,同陈家不算亲族,同孟家更不算亲族。她这话的确是说错了。 看着梁老夫人也跪拜于地请罪,高太后笑着摆手:“好了,起来吧,这话也没说错。阿予难道不是阿陈肚子里出来的?阿陈难道不是陈青的妹妹?这礼法森严,也不能杜绝人情。这民间还有个庶母的名分呢,难道咱们皇家绝情绝义成这样了?”她笑了笑:“这天下的百姓不一样当陈青陈汉臣是六郎和阿予的舅舅嘛。” 九娘心中一动,垂眸不语。 女史们上前扶起梁老夫人和九娘。高太后笑着拍拍梁老夫人的手:“看不出慈姑倒是个明白人,教出来的孩子,不比六娘差,可见,还是要教养得好才行。”她想起赵檀赵璎珞,真是只能叹口气。 外间内侍前来禀告说百戏即将呈上,官家请太后去正殿观礼。 高太后笑着说:“好了,老身记住这个好孩子了,这么好的孩子,不会埋没了她。五娘,咱们先去正殿。” 向皇后拍拍陈婕妤的手:“你就留在此地,好好陪陪阿予,她可真是吓坏了。我听着都吓坏了。”又让女史将梁老夫人和九娘带去后边好好说说话压压惊。 赵浅予一头扑进陈婕妤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陈婕妤闭上眼,恨不得将怀里的小人儿搂进骨头里,心里更惦念着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眼泪直流,润湿了赵浅予的鬓发。她一向害羞腼腆,入宫后更是寡言少语,逆来顺受。虽然如今做了三品婕妤,却依然极少开口说话。 赵浅予探头看看没有人在旁边,才贴着陈婕妤的耳边说:“娘,有人在背后推我。” 陈婕妤一抖,只讲她搂得更紧,喃喃地吐出一句话:“阿予乖,别告诉人,千万别和你哥哥说,知道吗?”她摸摸赵浅予的小脸,哽咽着说:“再熬一熬,等她出嫁了就好了。” 母女两个压抑着的哭泣,几不可闻。殿外垂首静立的赵栩,却握紧了双拳,转身朝殿外拔足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第45章 外间鼓声忽然震天响了起来,赵栩冲出去没几步路,一个人斜刺刺一把将他拉住。赵栩一愣,抬头一看,哽咽了起来:“舅舅!” 陈青脸色阴沉,却只对他摇摇头道:“不许去。” 赵栩眼眶一红,张口欲争,长吸了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了下来。 陈青轻声道:“打蛇要打七寸,要么不动,一动就要雷霆万钧一击必中,切不可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记住了。” 赵栩握着陈青的手点点头,把眼中的泪忍了回去。 陈青拍拍他:“你很好,去吧,陪陪你娘和阿予去。” 赵栩再回到偏殿内。陈婕妤一看他脸上细碎的划伤,捂了嘴闷声大哭起来。赵浅予也抱着哥哥呜呜哭了起来:“哥哥!你的脸!”似乎这样可以倾泄出所有的害怕和不甘。 赵栩拍了拍她的头:“好了,不怕了。哥哥在。我脸上要是留了疤,你该高兴才是,这大赵皇城第一美人就是你了。” 赵浅予被他说得想笑又笑不出来,哭笑不得地抬起小脸关心地问:“阿妧——姐姐呢?她没事吧?脸上也像六哥你这样可怎么办?” 赵栩不耐烦地说:“她没事,胖子不容易出事。”她脸上留了疤怕什么,她的命都是他救的了。 赵浅予看着陈婕妤还想说什么,赵栩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六哥今天帅不帅?你告诉娘了没有我有多厉害!” 赵浅予大眼迷蒙地想了想:“还是太初哥哥和阿昉哥哥更帅一些,今天太初哥哥真帅!啊呀。” 赵栩一把将她甩在榻上,阴森森地问:“现在呢?” 你们一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 宝津楼后面的偏殿,女史带着宫女们上了茶水点心干果,退了下去让祖孙俩好好压压惊。 梁老夫人半搂着九娘,看着她喝了热茶吃了些点心,才慢慢问她:“和婆婆好好说,你究竟是怎么掉下去的?” 九娘一愣,仰起脸看着梁老夫人。好一会儿才决定说实话:“婆婆,有人推我了。” 梁老夫人点点头:“你拉住阿予不放,做得很对,做得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推你?” 九娘想了想:“是因为捶丸?” 梁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捶丸赛已经举行了很多年,可我孟家的小娘子们,从来没有请过教习回来专门教这个,无他,非正道也。时人靠捶丸赢取财物,有利可图。一旦有利可图,必然有害相生。你争强好胜,宁可胳膊脱臼也要赢过蔡氏,赢过别人,这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婆婆再三交代,咱们家的女儿,不需要这些虚名,不需要这些奇技淫巧。你可有将婆婆的话放在心上?一夜之间名震汴京,却遭来杀身之祸。虽说人性本善,可这后来变恶的也不少。你无害人之心,人却有害你之意。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谨小慎微、安守本份这也是我孟家三百年来历经改朝换代依然能存于世间不倒的处世之理。” 九娘默默低了头,这件事,她是考虑得不够长远,总是忘记自己还是七岁的幼童,尚未长大。 梁老夫人摸摸她的头:“我们孟家,素来男子是树,女子是花。婆婆让你去进学,你就是我孟家的小娘子,整个汴京城整个大赵谁敢小瞧于你?你大伯娘家的三娘,也是庶出的,嫁了她自己选的如意郎君。夫家可敢看低一点点?咱们家的女子,需记住,有一族之力撑着你,你只要规规矩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若要累死累活去拼,和那普通百姓家有何差别?你要懂得这个道理,日后做事就不会有偏差。” 九娘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和她前生所领会的截然不同。王妋的一辈子,是身为青神王氏的嫡女,背负着荣耀家族的使命,联姻也好,幕后听言也好。她身上抗着的是家族的骄傲,两姓的纽带。最后她和父亲对抗整个家族的骄奢堕落时,是悲愤的无奈的痛苦的。以至于父亲宁可放弃族长之位,也不愿过继庶弟们的儿子,最终长房户绝。而她,也是宁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出长房户绝,也不愿长房被那些堂叔们污了清名。 可是,婆婆,却说身为世家的女子,只要背靠大树好乘凉? 梁老夫人又道:“阿妧,你听好了,不只今日的捶丸赛没有了,日后也没有了。你们四个,好好的在女学进学,那些争强斗胜的事,日后一概不许参加。” 九娘点头应了。她虽然并不完全认同梁老夫人这种说法,但她已经试过另一条路,的确很辛苦很累很多遗憾。试一试这条没走过的路,未尝不可。 梁老夫人见她答应了,又嘱咐她:“今日有人推你之事,不要再提。就算姐妹之间,也不要再提了。知道吗?” 九娘又点点头,她估摸赵浅予也不会提起被推的事。 外间鼓声越发喧嚣,熙宁五年的金明池,官家驾登宝津楼,诸军呈百戏正式开始了。 ***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熙宁五年金明池还没关闭,汴京城酒家瓦舍里已经口口相传,承安郡王、陈衙内、苏东阁如何智勇双全救了公主。 待到了年节前,大街小巷又热议起大赵在位十几年的蔡相,竟然因小小的福建泉州抵挡所一案遭到罢相。 转过年来的熙宁六年寒食节前,汴京人最爱的苏郎,终于成了大赵首相。只可惜首相才做了还不足一年,到了熙宁七年的正月底,百姓们又开始感叹苍天无眼。苏相的父亲不幸过世,苏氏兄弟二人丁忧返乡守孝三年。转眼间蔡相又获起复。 兜兜转转,你方唱罢我登场,谁又能来去无牵挂。只有翰林巷的孟府,似乎淡出了汴京城。花开花谢,花谢又花开。孟家的几位小娘子们也似乎被汴京贵女们遗忘了。 如今这两年,汴京城里风头最盛的小娘子,当属蔡相的孙女蔡五娘,还有在这两年升官极快的枢密院都承旨张子厚大人的女儿张娘子。熙宁九年一入夏,蔡相再次上书请立鲁王赵檀为太子,传闻宫中属意从蔡五娘和张娘子里选一位嫁给鲁王为正妃。 熙宁九年的七月里,暑热正盛,蝉鸣蛙声,此消彼长。 亥正一刻,孟府木樨院听香阁的东暖阁里,却传来一声惨厉的尖叫。 暖阁后的净房里,林氏瞪圆眼睛:“姨娘才轻轻按一下,你就鬼叫!你敢试试有一次不叫吗?” 九娘收了声,嘶嘶呼痛,双手交叉着护在自己胸口,缩进浴桶水下,恨不得脸也埋进水里去。水汽氤氲中,看不出她的脸红是羞的还是被热腾腾的水汽熏的。 慈姑拍开林氏的魔爪:“哪有你这么用力的!小娘子这时候最怕痛了,你自己这个年岁的时候天天不碰都疼得龇牙咧嘴的!” 玉簪笑着安慰九娘:“小娘子莫羞,女儿身,谁都要经历这个的,姨娘也是好心好意,趁着有热气,按按能长大些,日后来葵水时也不会胀痛。这些可都是老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法子,你看看四娘六娘七娘,一个个都是这么按过来的。” 九娘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洗!”慈姑和玉簪却已经笑着将她的双手拽了出来,拿着热乎乎的帕子捂了上去。 每逢此刻就想死。九娘闭上眼睛。 她这前面突起的两块肉从十岁就忽然开始长大,像发面一样,一个月大过一月。最近更是谁也碰不得,一碰就疼得掉眼泪,不小心撞到哪里更惨。抹胸两个月就要重做,还不能勒住,勒了更疼。这一整个夏天,姊妹们、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穿着抹胸薄纱褙子,凉快又娇俏,可她却羞得只肯穿窄袖交领衫系薄纱长裙,汗流浃背,不知道出了多少痱子。 林氏恨铁不成钢,挺着雄伟壮观的胸-部和那深不见底的深沟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奴自个儿的肉做什么要遮起来?你怎么这么傻呢?要是没有这两坨肉,日后有得你懊恼的!” 九娘除了翻白眼以外,无言以对。重活一世,天壤之别。 前世她从来没遇到这般苦恼事,家里只有娘亲和乳母能贴身照顾她,她十三四岁还只长个子不长胸,愁得她娘不行,总觉得她换个直裰就是男儿身。直到来了葵水后,才开始隐隐作痛,略长大些后就从来没疼过。但她嫁了人生了阿昉后还在长个子,直长到七尺半才停。 横着长和竖着长,她宁可竖着长个子。 其实这四年多她个子也没少长,奈何之前太矮,至今还比四娘七娘矮少许。孟家四姐妹中,最长的四娘已十四岁,出落得娇花弱柳,羞怯动人,七娘俏丽活泼,六娘端庄可亲。唯独九娘五官渐渐长开,越长越像林氏。脸上虽还带着肥嘟嘟的肉,和林氏木头草包美人截然不同,她一双美眸潋滟流转,已经初露日后美艳绝伦的模样。每次梁老夫人看见她来请安都心惊肉跳,更不允许她们几个外出游玩,便是汴京城一年两次的各家赏花会,也都只让六娘七娘去。 慈姑放下帕子:“好了,小娘子再洗一会儿赶紧出来,莫把手皮又泡皱了!你这喜欢泡到水凉的习惯可要不得,日后来了葵水,肚子痛起来要你的命。” 九娘捣蒜一样点头,赶紧从浴桶里爬出来。 林氏边帮她穿衣裳,边好奇地问:“听说你表舅一家已经返京了?” 九娘笑着点头:“他们三月大祥除服后就走水路入京来,统共大概走了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前几天才到的京城。明晚正好能见上面!” 林氏咋舌:“眉州竟然离汴京这么远么?”心里又得意自己的小娘子就是什么都知道。 玉簪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笑眯眯地说:“啊呀,我们小娘子不但长得好,还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呢,足不出户,什么都知道。” 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阔别两年多的阿昉和阿昕,九娘就雀跃起来,雀跃之下也有更多的牵挂和心疼。不知道阿昉长到多高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更瘦了。虽然苏昕月月来信,可是关于阿昉的事情实在说得太少,只知道他守完翁翁的齐衰不杖期一年孝后,就禀明了苏瞻,去了蜀地游历。偶尔他也会写信给孟彦弼,无非说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倒是每封信必定问候一声小九娘。弄得她心里暖暖的。 苏昉苏昕返川后不久。备受瞩目的陈太初也离开了族学,正式出任禁军飞骑尉。九娘这两年便也没再见到过赵栩兄妹和陈太初。自从她留头以后,老夫人就管得极严。陈太初每逢年节里来请安,翠微堂的屏风早就架好了。孟彦弼几次三番提出要带六娘九娘去相国寺或者浴佛节,都被老夫人以上次去相国寺摔掉牙为由给拒了。 只有去年的七夕和今年的元宵节,老夫人才允许家中兄弟们陪着她们去看灯。偏偏刚晋为燕王的赵栩同陈太初,去年入夏就奉旨去了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慰军。 经过金明池落水一事后,九娘有时也感觉前世的王妋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多时候,今世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九娘也越来越习惯将除了阿昉以外的“那些孩子”当成真正的“兄弟姐妹”。没想到这么快就再难相见,九娘心里除了挂念,也有几分唏嘘感伤,不知日后还有无机会再相见了。 慈姑叹了口气:“对了,当年苏家大郎和二郎好得跟亲兄弟似的,不知道回来还会不会住到府里来。” 九娘自然也希望阿昉能还住到孟府来。熙宁五年的冬天,王璎早产生下一女。洗三和满月礼程氏都去了,回家来感叹那小女娃小得跟只猫似的,哭起来也细声细气的,和七娘洗三时的哇哇大哭不好比。当时九娘心里忍不住替阿昉松了口气。 玉簪一边替九娘烘头发,一边笑着说:“可巧得很,明日二郎和范家娘子相看,也订在四公主说的那个乐安桥旁的林家分茶里面。明日咱们说不定还能见到范娘子呢。” 九娘笑不可抑,她特地写信知会赵浅予一定要订这家茶坊。正因为杜氏明日夜里也会在场,老夫人这才松口答应她们四姐妹赴约呢。 说起孟彦弼的婚事,真是一波三折。原本杜氏早早看好的儿媳妇,也是一位武官家的小娘子,两边相看了,三年前就下了草帖子。不妨这位小娘子唯一的兄弟忽然坠马身亡,这武官家里隔了一年,才提出来要招女婿入赘,还说愿给三十万贯钱招婿。可孟彦弼怎能入赘?只能算了。等杜氏又挑了好些人家,孟彦弼却又不肯去相看了。又拖了一年,被他爹孟在抽了五鞭子,才扭扭捏捏地说早在元宵节他就看上了范家的小娘子。因范家也是大族,杜氏赶紧请官媒去说亲。来回几次,这十八岁的孟彦弼才又有了相看的机会。 林氏叹了口气:“听说娘子已经替四娘子选了好些个人家,都被青玉堂给回了。至今四娘子都还没相看过呢。”四娘十四岁了,按理早该相看定亲,却不知道青玉堂那位阮姨奶奶又在老太爷跟前吹了什么风,气得程氏已经要甩手不管了。 林氏心里七上八下的,恨不得程氏选出来那些同进士、禁军班直、豪富家的子弟,都换给九娘相看。 外间木樨院又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说是宫里四公主送来给九娘的,让九娘明夜去茶坊时记得用上。 玉簪赶紧接了,众人朝西北皇城方向行了谢礼。九娘回了屋里打开盒子,却是一只七夕才有的磨喝乐,这盒子里的小土偶矮矮胖胖,一身白裙,衣饰精美,站在雕木彩装的栏座上,罩着碧纱笼。另外还有一支喜鹊登梅的翡翠钗,翡翠打磨得极薄,近乎透明,巧夺天工。九娘细细赏了一会,仍旧放回盒子里让玉簪登上单子,放到后罩房去。 东暖阁的后罩房里,这四年堆满了赵浅予逢年过节从宫中赐下的各色礼品。孟府上下都道这位四公主是个有心人,一直记着九娘当年金明池落水时拉了她一把。九娘看来看去,却疑心这些物件都是赵栩挑的,现在年纪渐长,她只让玉簪都登记造册,原封不动地放好。明明是赵栩救了她的命,她该谢他才对。他却又反过来感谢她拉了阿予的那一把,送来这许多礼物。她受之有愧。这看着像冰心里是火的赵六郎,一份人情也不肯欠。在九娘心里,因那前世的一面之缘,不知不觉也多了份悄悄的亲密。 *** 七夕,是汴京彻夜不眠之夜。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 自从十余年前的七夕,那汴京苏郎夫妻携了他家小郎君夜出游玩,苏夫人一身白裙,在州桥上翩翩而行,同苏郎真如同牛郎织女再现,飘逸似仙。这汴京城的小娘子们便喜爱每年七夕都穿白衣白裙,薄纱轻飞,再比起金明池琼林苑时的“红裙争看绿衣郎”,七夕就是“全城争看雪衣娘”了。 是夜,孟家四姐妹都换上雪白新衣,在翠薇堂院子里竖起长竹竿,上头放着还没开的荷花,七娘的长竹竿上干脆让乳母做了假的双头莲,引来众人啧啧称奇,被拆穿了也不羞恼,笑说自己是独具匠心。 老夫人让人早早设了香桌,摆上了苏州制的各色磨喝乐,还有黄蜡雕的大雁、鸳鸯、乌龟、金鱼之类的,放在一个大银盆里浮着。九娘早就在听香阁的小香桌上把以前阿昉送给她的乌龟圆圆供在小银盆里。喂了好些乌龟丸子,还说了会悄悄话,这时看到那黄蜡雕的乌龟,还没有圆圆大,就笑了。 四娘六娘早雕好了花瓜,七娘带了针线,九娘带了笔砚,四姐妹将这些都放上香桌,这才整装肃容,焚香列拜乞巧。四娘带头在月下穿针,九娘最不擅长针线,穿了半天也穿不进去,急得七娘不行,好不容易穿进去了,老夫人照着往年给她们一人一个小盒子,让她们将蜘蛛放入盒内,放到香桌上盼着明日看看谁的网丝圆正能得巧。七娘叹了口气,这几年她和九娘的从未得过巧,也就没这念头了。 二门外的婆子来了几次,说二郎在外头已经树上树下窜了好几回,急得不行。翠微堂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杜氏这才吩咐女使们给小娘子们将帷帽戴上,拜别了老夫人,带着她们四姐妹上了肩與往二门去了。 一出安静的孟府,处处是火树银花,雕栏玉砌,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四姐妹在车里隔着车窗不停打趣孟彦弼。孟彦弼气得直说:“你们日后相看,尔那郎君非要过了二哥的拳头才能进!”九娘笑得打跌。 等到了乐安桥,牛车自去停了,众人步行至林氏分茶,那茶博士将众人引到三楼。整个三楼早已经站满了穿了便服的禁军和侍女,四公主的一位女史笑着将她们迎了进去。因杜氏安排孟彦弼相看的时间早,离赵浅予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个时辰。便再三交代四姐妹不可下楼乱跑,自带着孟彦弼和金钗盒子下了楼。七娘咋舌:“大伯娘竟然连匹帛布都不带,看来二哥对这位范娘子可真是一往情深了。”她转转眼珠子:“谁同我下去偷偷瞧瞧?” 六娘自是不肯的,还劝她不要乱跑。四娘这几年对陈太初从未忘怀,自怜身世,越发暗自感伤,又因自己的亲事成了青玉堂木樨院来回扯的事情,更加郁郁寡欢,也懒得理她。九娘笑眯眯站了起来:“我陪七姐去看看范娘子。” 这林家分茶的二楼朝外搭出一个高台,七夕夜也供奉了香桌,众多磨喝乐,更用那雕刻奇巧的瓜花,装饰整个高台三边的栏杆,最是引人注目。若站在那里朝下望,必然能早早就看到阿昉和阿昕。 六娘看有九娘跟着,倒也放心了,再三叮嘱玉簪要跟好她们,莫要闯祸,才让她们去了。 七娘牵了九娘,挤眉弄眼地下了楼。 七娘和九娘到了二楼,找到那门外悬挂着孟府木牌的包间,隔着门缝,悄悄朝里看,正看到孟彦弼手足无措地举起金钗,要往范娘子头上插去。那位范娘子是位娇小玲珑,杏眼樱唇的小娘子,满面绯红地不知道自己是坐着不动好还是站起身好,她这一站又一坐。孟彦弼手上的金钗忽上忽下飞舞,倒呆住了。 范娘子一抬眼,看见孟彦弼的傻样,红着脸抿唇笑了起来。孟彦弼如梦初醒赶紧说:“你且别动,待我插上。” 杜氏红了脸不忍卒看。范娘子的娘亲更是越看女婿越欢喜。外头的七娘和九娘也偷笑得不行。 不等九娘开口,七娘已经扯了她:“走,去那花台看看。”两人心照不宣,带着各自的女使悄然穿过长廊,推开槅扇,那花台上早已站了许多穿白裙的小娘子,有在乞巧的,有在说笑的,也有在朝街上张望的。 九娘引颈下望,不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个出尘若仙的郎君,穿着一身阿昉最常穿的天青色直裰,和一个穿白色纱裙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正并肩朝这边而缓步而来。引得一边的小娘子们纷纷投掷花果罗帕,他却只当没看见。 阿昉!阿昕!两年多没见,他竟长高了这许多。 九娘扯了扯七娘的衣角:“我看见阿昕了,下去接一下她,你在这里看着,若是公主车驾到了,记得赶紧上楼去。” 七娘连声应了,这几年她的性子收得差不多,也不忘叮嘱玉簪跟好九娘。 九娘带着玉簪匆匆下楼,难抑心中欢喜。 阿昉——! 九娘奔了十来步,已经发现自己竟然认错了人,来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赵栩和赵浅予。这兄妹二人竟没有按皇子公主出将设仪仗行幕,就这么便服而来。一路还有小娘子笑着朝倾城倾国的赵栩投掷花果香包。赵栩长高了许多,眉眼间的傲气却丝毫未减。 九娘虽有点失望,可也真心地高兴万分。她迎了上去拦住兄妹俩,将帷帽从中微分,笑嘻嘻侧了头问:“你们二位,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赵浅予一愣,扭头看向哥哥。 赵栩一皱眉,瞥了眼那帷帽下笑吟吟两汪春水,冷笑道:“小小年纪,仗着自己有三分姿色,当街拦住男人搭讪。你也不回家照照镜子,至少长得比我好看再出来,才不算丢脸!”他一挥手,身后就上来四个彪形大汉,要当街扯开九娘。 九娘哭笑不得将帷帽取了下来:“阿予!你不认得我了?” 赵浅予桃花眼眨了两眨,尖叫起来:“阿妧——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齐衰不杖期的孝期为一年,和齐衰杖期相同,区别在于前者不用杖,还有改疏屦(锯的音)为麻屦。这个牵涉到古礼的五服。我们常说出了五服的亲戚,就是指没啥关系,因为完全不需要服孝了。从斩衰、齐衰到大功、小功和缌(读思的音)麻,依次越来越关系远。按古礼,父亲还在,为母亲只服丧一年。到了唐代玄宗的时候,《开元礼》把母孝(包括嫡母生母继母嗣母)的服制才改成了齐衰三年,明代以后才变为斩衰三年。到了缌麻这样的服丧,才可以睡卧室的床上了。好吧,其实古人的守孝真的很苦。穿越爱好者需谨慎,斩衰服孝,先绝食三天,再结庐而居,只能睡不能垫到头下的蒲草席。三个月不能洗澡,二十五个月不能夫妻同房……所以王璎这些年是没再怀孕的…..作者菌在说什么呢? 2、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出自辛弃疾《青玉案 元夕》 3、七夕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卷8、《武林旧事》卷3,《嘉泰会稽志》卷13。宋代女子七夕穿白是习俗。其他节日不穿。 4、宋朝的皇子命运十分悲惨。只有一个儿子的皇帝甚至一个儿子都没活下来的皇帝不止一个。过继侄子做太子好几回。皇后都是贤德人。这是为什么呢…… 第46章 街上依旧人声笑声不断,赵栩却耳边一声惊雷似的,震得他耳内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他丝毫没注意妹妹已经冲上前叽叽喳喳起来。 赵栩再用力眨了眨眼,眼前这个穿白色交领窄袖衣同色十二副挑银线湘裙,披着樱粉色披帛的,是那个两年前脸上还肉嘟嘟的胖冬瓜?!为什么没戴昨日送去的喜鹊登梅翡翠簪!所以自己没认出她......不对啊,才两年不见这家伙怎么能不经过允许就不再肉嘟嘟了!看起来一点都不好玩了......看起来有一点好看...... 赵栩再溜了一眼,三分姿色不止,至少有五六七八分姿色,好吧,说有十一二分姿色也不为过。身为大赵翰林画院的表率,美和丑自己不能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 赵栩看着九娘浅笑嫣然的小脸,流光溢彩的眸子,想起刚才自己的话,忽然脸就烧了起来,当街搭讪男子绝对不行,搭讪他赵六,是说明胖冬瓜心里头和自己还是很亲近吧。 九娘一侧头对赵栩笑道:“想要长得比燕王好看,恐怕民女今生无望了。民女只好就此别过,愿燕王和淑慧公主万福金安!” 赵栩脸一黑:“你跑一个试试?” 他别过脸不再看灯下的九娘。烦死了,看多几眼这心就跳那么快干什么!十一岁还能再胖两年也不迟嘛,现在就出落得太好看根本不是好事,一点都没以前胖乎乎的样子好玩。头发那么乌黑发亮做什么?肌肤这么如玉似雪做什么?眼睛那么亮嘴唇那么红做什么?从小没做过美人懂得就少,根本不知道这样随便当众拿下帷帽多危险!当年自己娘亲就是吃了这个亏,才不得不被关在皇宫里一辈子。 赵浅予却早就也取下帷帽,同九娘比过了身高,兴奋地继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盯着她胸前去看了又看,还在念叨那加几句话:“阿妧——姐姐,你竟然长高了这许多,比我还高了!还变得这么瘦了!还长这么大!还这么好看——” 她想起身边的六哥刚刚不屑地说了“三分姿色”等等好多难听的话,换做平常小娘子恐怕得羞愤欲绝了。念在六哥平时跟自己这么好的份上,赵浅予赶紧瞪了装作看着远处的赵栩一眼:“阿妧姐姐,是因为你变得太厉害,一点也不像以前了,我们这才没认出你的。你可别生我六哥的气,他的嘴啊,气死人不赔命!咿!不对啊,我是不是一点也没变得更美?所以你才一下子就认出我了?” 九娘笑道:“阿予你本就美到了极致,再美下去,这汴京城里,像我们这样只有三分姿色的小娘子们啊,可就一点活路都没有了。”说罢她调皮地朝赵浅予挤了挤眼睛。 看路上纵然有那么多小娘子此时还在朝赵栩脚下扔瓜果鲜花,可更多的小郎君们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们这边呢。 赵栩脸一红,从来没有这么想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吃回来。看看周遭越来越多停下脚步盯着她们看的臭男人们,他赶紧替妹妹把帷帽戴上,又从九娘手里夺过帷帽,随手罩在她头上,白了她身后还笑嘻嘻的玉簪一眼,才又伸手替她把纱理好,心又突然跳那么快,真烦。赵栩颇不自在地低声说:“就算只有三分姿色,也是有姿色的,快把帷帽戴上。你现在都快十二岁了!快戴上!” 看来九娘身边的这个女使,看着伶俐,却也不太管用。 玉簪浑然不觉得自己这一等女使的位子有些岌岌可危,她看着眼前如玉似珠的三个人,想起往日种种,眼角禁不住湿润起来。自己的小娘子和皇子公主在一起,一点也不输给他们啊,心中澎湃激昂着呢。 赵栩一手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两声,催促这两个戴着帷帽携手说笑的家伙:“快点走,快走。”想起上回见到她还是两年多前送苏昉返川,她哭得眼泪汪汪的,被自己嘲笑胖冬瓜直接变成了冬瓜汤。哼,这个死没良心的,去年怎么也不想着来送送北上的救命恩人!没事长这么好看干嘛! 路边却有两位少年郎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朝九娘和赵浅予行了礼:“敢问两位小娘子——”话音未落,已被一把折扇劈头盖脑地敲了过来。赵栩左右连着敲了十来下,黑着脸直骂:“问什么问!看什么看!敢什么敢,你们怎么就敢的??我家的人是你们能看的吗!滚远点!”身后的侍卫随从赶紧上来将那两个倒霉蛋拉开。 九娘骇笑起来,堂堂燕王果然同陈太尉一样的出了名的护短!怪不得陈青当年会一出手就将那个无赖打成了残废!那两个可怜的小郎君看了几眼四公主,问了半句话就被打了一顿。 赵栩一见隐约薄纱下她的如花笑颜,气得瞪了赵浅予一眼:“大庭广众之下不许摘帷帽!说了多少回了!”扭头朝九娘也瞪了一眼:“还有你!笑什么笑!你也一样不许摘!记住了!”当先越过她二人朝前走去。 九娘看着赵栩红透了的耳尖尖,摇摇头。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啊,最是别扭了,等到他们也心仪上哪位小娘子,就能理解刚才那两位小郎君了。啊呀,阿昉已经十五岁,不知道苏瞻会给他找一门怎样的亲事,不知道王璎会不会插手他的亲事。九娘轻叹一口气,和赵浅予跟着赵栩往前走。 三个人走到林氏分茶楼下,还差几步路,九娘和赵浅予齐声低呼一声,不等赵栩就疾步越过他小跑而去。 赵栩一抬眼,原来是陈太初和苏昉兄妹在楼下遇见了,正在互相行礼。隔着这么多人,他二人长身玉立,眉目疏朗,当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赵栩叹了口气,气得不行,你们这两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九娘冲过去,却连阿昉也喊不出口,心潮起伏。她笑着分开帷帽,直盯着苏昉。 阿昉果然长高了许多!七尺六寸或七尺七寸了?十五岁的孩子还要长呢,没有变黑,果然瘦了一点点,更显得眉目间清隽无比。几年的游历,他面上更加从容自持,淡淡的微笑充满了自信。娘的阿昉这两年看来过得不错! 赵浅予左看看悦怿若九春的陈太初,右看看罄折如秋霜的苏昉,完全把身后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的哥哥丢在了脑后。 苏昉和陈太初被九娘赵浅予冲过来,都一愣。苏昉一看眼前那双猫儿眼一般闪着琉璃光彩的美目似乎又要泪汪汪起来,立刻笑着问:“小九娘竟然长这么高了?” 陈太初看到取下帷帽的赵浅予,才意识到面前这个看着苏昉的真的是九娘。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一点也没认出来!仔细再看看才笑着感叹:“小九娘竟长这么大了?!”才两年不见,好像再也不能够伸手去摸摸她的头了,真是可惜啊。陈太初忽然脑海中闪过一幕:当年抱着九娘去翠微堂的路上,九娘给了自己那颗粘牙的糖。那鼓囊囊的腮帮子,肉嘟嘟的小身子趴在自己肩膀上,呼出来的气热热的。陈太初脸一红,赶紧笑着看向赵浅予:“阿予这下心服口服要叫九娘姐姐了。” 赵浅予吐吐舌头:“我本来就叫九娘姐姐的,哪里有过不服气?”那些“矮姐姐”、“胖姐姐”、“胖冬瓜”、“冬瓜姐姐”早就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好吗!太初哥哥什么时候也像六哥那样不会说话了! 一旁的苏昕愣了片刻,也掀开帷帽跳了过来:“九娘?!阿妧?!天哪!你怎么长大了这么多?这么高了?”两年多前,码头告别时,九娘虽然也长高了些,但毕竟还是个圆滚滚的小女娃,现在却已完全没了幼童的模样。 九娘看着眉目间和苏昉很像的苏昕,也十分快活,当下笑嘻嘻地开口:“苏哥哥——苏姐姐——陈哥哥安好!” 赵浅予却笑眯眯喊道:“阿昕姐姐——阿昉哥哥——太初哥哥安好!” 赵栩上前来,和苏昉陈太初叙过礼。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亏得陈太初也没立刻认出胖冬瓜来。这苏昉!归根到底,还是胖冬瓜的不是,总是待苏昉这么特别,她也不怕招人误会!赵栩看看苏昉,再看看九娘,那两人正笑嘻嘻互相看着,话虽然没有一句,可这是什么眼神!表哥表妹的也不知道避嫌! 赵栩冷哼一声:“上去罢。”当头率众进了林氏分茶。 上了楼,进了包间。杜氏早带着孟彦弼回来,正等不到九娘急得很,一看众人来了,赶紧带了孟家姐妹给赵栩赵浅予行礼。待团团行完礼。在屏风里外,分两桌坐定下来。里间赵浅予谦让请杜氏坐了上首,外间自然是赵栩坐了上首。 里间朝南坐了杜氏。杜氏左下首坐了赵浅予,跟着是苏昕和九娘,右下首做了六娘七娘四娘。赵浅予和苏昕和四姐妹都两年多不见,其他人和赵浅予自然不方便说什么,都围着苏昕问长问短。 四娘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跟着笑一笑。她一见到自己这几年暗自挂念的陈太初,一颗芳心就快跳出腔子外。十五岁的陈太初如今越发沉静温和,姣若子都。她方才暗自留神看着陈太初和九娘,却见九娘两眼只盯着苏昉,不由得安心了一些。又看到七娘满面绯红地瞟着赵栩,心里暗暗好笑。 四娘正随口应付着七娘的话,一抬头正看见对面的苏昕。苏昕正微笑着听九娘说话,一双凤眼却看着自己身后的屏风,眼中柔情种种。这样的眼神,她从铜镜中不知看到过多少回。四娘心一动,装作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屏风上的那个身影正是陈太初,她略一思忖,顿时心中一片冰凉。苏昕的家世自然不是自己这个三房庶女能比得上的。只是这四年多苦埋在心底的相思,才下心头,却上眉头,虽知无望,可却不舍得绝望。只能安慰自个儿,这汴京城,不知道多少小娘子将他视为如意郎君,不多苏昕一个,不缺苏昕一个。 六娘含笑端坐,谁的话她都听着,偶尔也接上几句。她从小随着老夫人长大,心境和其他姐妹又不一样。家中其他三位姐妹的心思,这些年都跟摆在这桌面上一样的明了。她们的神情姿态她一一收于眼底,就连赵浅予的不加掩饰,或是苏昕的稍加掩饰,她也了然于心。六娘从未和老夫人提起过这些,她心里对她们充满了怜惜。这五位,天香国色也罢,家世出众也好,心有独钟也罢,高高在上也好,却没有一个能称心如意的,真是何苦来哉。 孟家的小娘子永不为妾,这是铁一样的家规。四娘和九娘,毕竟是庶出。苏陈二家的家世不可能娶她们为正妻。而苏昉是宰相家唯一的嫡子,绝不可能尚主。身为皇子的赵栩,更不可能娶七娘。而苏昕虽然家世出众,文武不联姻,苏陈二家更无可能做亲家。 她只是不明白这些个姐妹何以轻易就将芳心暗托,尤其是九娘还那么小,怎么就从小就只喜欢苏昉呢。可见这情字,正如婆婆所言,一旦沾上就是伤筋动骨甚至非死即伤。世家女子,守住自己的心才是正理啊。六娘喟叹一声,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惆怅,转头问起大伯娘杜氏那范娘子如何。 少时茶博士进来行了礼,摆开二十四件烹茶器具,将涤方、滓方、具列都排列好,展开巾用粗绸,就要往小石鼎中倒水。赵栩却吩咐道:“今日不用点茶,只煎煮我自家的片茶即可。那水,也用我自家带来的水。” 茶博士接过随从递上的茶饼,一看就知道是福建路进贡的一等贡茶,赶紧应了,到一边在小鼎前等着外头送水进来。 苏昕吃惊地悄悄问赵浅予:“阿予,这片茶倒也罢了,连那水难道你们也从宫中抬过来?” 赵浅予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六哥年年都存了好些郑州贾鲁河圣水寺的泉水。昨日就让人装车送了过来。要不是今日人多,六哥他怎么也会带着自己的茶具和碗盏来的。” 众人都心知肚明赵栩出了名的挑剔难伺候,都笑不可抑。这时外间的苏昉笑着说:“对了,我这一年多游历巴蜀,倒是也带了些蜀茶回来,有广汉之赵坡、合州之水南、峨眉之白牙、雅安之蒙顶。今日带了过来,还请大伯娘和诸位兄弟姊妹一起品上一品。” 九娘一听这些耳熟能详的川茶,又是阿昉亲自游历各地带来的,实在忍不住轻轻问赵浅予:“我们要不先尝尝苏家哥哥的蜀茶?” 赵浅予不爱茶,但既然是阿昉哥哥带来的,自然比哥哥带来的更稀罕些。她这头立刻吩咐茶博士先煎煮蜀茶。陈太初看着赵栩的脸色不太好看,赶紧笑着说:“也好,今日时辰还早,我们多尝几种茶。” 此时外头进来一个林氏分茶的厮役,为难地问:“下头来了两位郎君,说是来找自家姐妹的,自称是孟家的九郎和程家的大郎。小的们不敢擅自做主,那两位郎君却不肯罢休——” 杜氏和六娘一起皱了皱眉。这两年,青玉堂把九郎宠得越发上天了,这个小郎君,和程氏的娘家侄子程之才打得火热,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狎妓夜游奔马打闹的事不断。孟建戒尺打断了几根,老夫人几次要行外院家法严惩,却都被老太爷拦了下来。三房这两年没少提要将十一郎记在程氏名下上族谱,也都被老太爷驳了回去。一提到这两位,杜氏就有些心惊肉跳。 杜氏便出声道:“麻烦贵店,就安排他们到二楼孟府定的包间自去喝茶吧。” 那厮役应了,行了礼转身而去。 这时,忽然外面传来无数马蹄踏街飞奔而来的声响。众人都一怔。赵栩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直棂窗朝外望去。里间的九娘也十分好奇地起身走到窗口,伸手推开窗,不知为何,她心猛地一跳,突然侧过头,看了赵栩一眼。十四岁的赵栩,双眼微眯,望向远处,唇角带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这时两边已经有数百内城禁军在忙着清道,一边帮着将路边的摊贩挪开,一边高声大喝着:“避让——避让——速速避让!”紧接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竟是极快的速度疾驰而来。 除了陈太初一动不动,其他众人也都上前挤到窗前,看这七夕节里,谁那么大胆竟然公然大街上纵马奔驰。却见下头是好几路身穿不同官服的人,几十骑像风一样地卷了过来,直奔御街而去。看衣饰,有二府的官吏,也有刑部和礼部的人,看来是必然是宫里出了大事。 赵栩垂目望着那些马儿远去不见,抬头灿然一笑,对众人道:“我们喝茶罢,大郎既然从四川带了好茶,蒙顶不错,我们就先尝蒙顶吧。” 七娘看着他这一笑,真正风姿特秀灼灼逼人,不由得也红着脸微笑起来。六娘轻轻一拉她,她才低了头快步回了座位。 九娘伸手关上窗户,侧头望了望也在关窗的赵栩。赵栩一侧头,看见九娘一脸疑惑和担忧,朝她一笑,自回座坐定。 这厢茶博士石鼎中的水沸了蟹眼,里面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说着离别后的各自情形,外面的孟彦弼忍不住同陈太初低声说:“是不是觉得我家九妹变得厉害?都说女大十八变,真正不假。就是今日那范娘子同四个月前金明池的时候都不太一样,和去年元宵节时,真是判若两人。” 苏昉想起九娘,便笑着点头问:“都判若两人了,那孟二哥你是插钗了还是送帛布了?”陈太初打趣道:“我看二哥恐怕送了布。” 孟彦弼脸一红:“越变越美,我作甚要送布?再说,就算变得不好看了,我既然去年就相中了她,哪有毁约改弦易辙的道理?我又不是那只重美色的好色之徒。” 此话一出,陈太初苏昉和孟彦弼都有意无意地含笑看了赵栩一眼。 赵栩桃花眼一瞪,正要发火。那三人却早已经收回视线,又低声说笑起来。 什么!重美色的好色之徒?赵栩吸了口气,算了,不和他们计较。胖冬瓜那么丑的时候,自己都下跳金明池,为了救她,差点被死重的她拖死在水里,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绝非重美色之人吗?赵栩心底还是有点不舒服,自己当时可不知道孟九会长成这幅模样! 茶博士轻声禀告茶已煎好。众人纷纷静心品茶。 因为要等七汤过了,茶博士才会清洗了茶具,重新煎煮其他品种的茶。苏昉就细细说起这次返京的历程,他们从有著名的大石佛的嘉州上船,经长江三峡,在瞿塘峡的圣母泉向神灵祈求赐福后才开船下驶,可谓“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再经过巫峡,巫山十二峰的神女峰因宋玉的《神女赋》而著称,但巫峡之险,波涛汹涌,船就好像树叶飘荡在漩涡之中。直到过了江流湍急的新滩,过了蛤-蟆培,到了江陵方才弃船登岸。 苏昉的声音,虽然在变声期,却比以往更加低沉,略带了些暗哑,他引用前人典故诗句时,让人听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孟彦弼不时的惊呼感叹,更令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这段路,前世九娘上京的时候也走过一回,当时并不害怕,过了才觉得后怕,此时她从阿昉口中听到这段,不由得胸口一热,看着周遭的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吸引着,又不由自主地为苏昉骄傲自豪起来。 苏昉说完这段,也静默不语起来。他想起经过神女峰时,正逢初夏的大雨,雷鸣电闪,爹爹却一人负手独立船头,任雨打风吹。船家都惊叹不已。他当时在船中陪着婆婆说话,不知怎地,看着船头孑然一身的父亲,觉得他恐怕又想到娘亲了。不知不觉,娘亲已经去世七年了。 这次回川守孝,他和爹爹将娘的棺椁带回四川,葬入苏家祖坟。爹爹和二叔结庐而居,为翁翁守孝。他看着爹爹亲手给娘亲铭刻墓志:“君讳妋,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五年归于瞻。有子昉。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最后一句他记得是:“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原来除了他,爹爹竟然也会觉得永无所依怙吗?娘亲墓里多出来的那个空棺椁,是爹爹留着给他自己的吧。苏昉想起十七姨母那天看见双棺入土后,跪在娘亲墓前泣不成声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她,其实更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点茶:不是选择茶的品种,而是两宋最流行的喝茶方法,唐宋时期烹茶有两种方法:煎茶和点茶。点茶讲究盏面浮起的乳花,以白色为最佳。斗茶就是斗点茶的技巧。两宋讲究“客到点茶,送客点汤。”是日常的礼仪。那时候没有茶杯,只有茶盏,类似小碗。喝茶论碗或盏。 2、涤方、滓方、具列:都是茶具。涤方是盛放洗涤后的水,滓方是放茶的渣滓的,具列是能关闭的收藏和陈列茶具的物品。明代以后简化了茶具。 3、子都:孟子有云: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春秋时期郑国人子都,超级大帅哥一枚,还有好武艺,善骑射,做了郑庄公的大夫。堪称古代十大美男子之一。将太初比作他,作者菌十分满意。嘻嘻,其实对太初和阿昉的描写,流露了一点点恶趣味,还请有心人别介意。 4、“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取自苏轼苏大神路过此地时的诗句。 5、文中末尾王妋墓志铭“君讳妋,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五年归于瞻。有子昉。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取自苏轼元配王弗的墓志铭。BUT,我所深深喜爱的文豪苏轼苏sir,很遗憾哦,并没有给老婆守孝三年,是给他父亲守孝的,出孝后就娶了王二十七娘的。千里孤坟,指的是独自被葬在眉州苏家祖坟的王弗之墓,因为苏sir的爱人有好几任,他选择和第二任妻子王闰之同穴。再另外:历史上的王闰之小姐十分贤惠,待苏迈视如己出。再再另外:本文只是小白文,作者菌对王闰之小姐十分同情,因为她一直没有名字,是苏sir在杭州纳了朝云姑娘为妾,一看,啊呀,我的妾都有名字,妻子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这才给她取了闰之为名。她和本文的王十七娘绝不一样。 在古代,士大夫这种实在不算什么。作者菌恳请读者不要搞混历史和意淫小白文。苏轼的政见、一心为民的士大夫风骨精神,他的文学才华书法艺术,作者菌是很爱的。 经历过双十一的疲惫,送上赵六的少年初萌动,祝大家看文开心。明天六千字已在存稿箱内嗷嗷待出。 最后,关于尺寸,第一章已经说明过了,宋朝官方营造尺寸,一尺是32厘米不到。如果按这个算,七尺大汉,就都是姚明。苏轼身高九尺,那就是哈哈哈了。本文按宋代文学作品身高约估23厘米为一尺,王九娘身高172厘米,苏瞻身高184以上。宋史卷154的《军防令》里,天武第一骑兵身高要求是五尺八宋尺,约折合184厘米。 实在写不下手五尺八寸的苏瞻.....这叫自古以来的七尺男儿如何自处呢..... 第47章 众人都津津有味地询问着巴蜀的各种风俗人情。九娘微笑着听苏昕耐心解释,原来阿昕也懂得这许多。她心中十分满足喜乐,可久久听不到外间苏昉的声音,她忍不住朝屏风望了又望,恨不得这屏风立刻就地消失。 四款蜀茶眼看即将都品完,外面忽然来人禀报官家和娘娘急召燕王和淑慧公主回宫。 赵栩低声问了几句,便同杜氏致歉,要携了赵浅予告辞。九娘的心不知为何别别跳得厉害,赶紧低声向杜氏请示下去送一送赵浅予。杜氏心知她和四公主素来亲密,便让玉簪跟了下去。 陈太初苏昉孟彦弼和九娘一同送赵栩兄妹下楼。九娘忍不住跟紧了赵栩,轻声在他身后问:“宫里出事了吗?” 赵栩在楼梯上骤地停了脚。九娘不防备,直撞在他背上,胸口一阵剧痛,眼泪登时冒了出来。 这上下都是他的侍卫随从们,见燕王停下了,即刻上下各自退开,将二楼长廊的闲杂人等清空。 赵栩转过身,靠在楼梯的栏杆上,一看九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就漏跳了一拍,本想随口搪塞过去的,却想了想才压低了声音说:“我那位四哥,不慎从延福宫的建明春阁上摔了下来,正在急救。”他顿了一顿,一笑,靠近九娘近乎耳语道:“幸好没死。” 九娘倒吸一口凉气。苏昉也皱了皱眉。陈太初孟彦弼却垂目不语。 延福宫自从三年前重修后,建明春阁乃是延福宫最高之处,高达十一丈,在阁上,可将汴京城全景收入眼下。赵檀一个十八岁的成年皇子,这节日里入宫不奇怪,可会跑去延福宫就奇怪了。延福宫乃帝后游览之地,位于禁中以外。赵檀他去那里做什么?又怎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 这两年蔡相三次上书以立长为由,请立鲁王为太子,却被高太后以尚未大婚未有子嗣为由劝着官家,直拖到现在。今年蔡五娘和张蕊珠已经三次入宫,眼看节后恐怕就要宣布册妃,跟着就要立太子了。此刻赵檀出事,不但宫里乱了套,蔡相恐怕更加痛心疾首。 九娘回想起赵栩方才唇边那一抹讽刺的微笑,心登时咚咚咚地猛跳起来,直发慌。是赵栩干的吗?他会不会被官家疑心?应该不会吧,他人都不在宫里!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却朝她温和一笑。她看向孟彦弼,孟彦弼也呵呵一笑。看向苏昉,苏昉尚在皱眉沉思。 赵栩扬起线条完美的下颌,斜睨了九娘一眼说:“你只管放心。”这胖冬瓜还算有良心,也真是聪敏。他在心中再次想了想全局和各处细节,说道:“我和阿予这个节中恐怕出不得宫了,今日也没能陪你们玩,原本想着带你——们去吃宋五嫂的鱼羹,倒白费了我那几条好鱼。”他略一沉吟又道:“中元节如果你们能出来,咱们盂兰盆会倒是可以一同去看目连救母的杂剧,二郎你回去同你娘说,请上范娘子一同来州西瓦子玩耍。” 孟彦弼笑着应了。 九娘疑惑:“你四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能出宫吗?” 赵栩轻笑道:“他出了事,我更要避嫌才是。何况早定了那几天我要替爹爹去祭祀军中阵亡的孤魂,相国寺也早定好了水陆道场。”心里头却暖洋洋的,比这盛暑天还要热上三分。原来被人这么关心,也不错。 九娘暗叹赵栩恐怕筹谋了许久。鲁王出事,吴王和燕王就被架到了火上。若是一昧守在宫里急着表现兄友弟爱,恐怕反而会引起官家的疑心。他这一步步,安排得极妥当。她心中电光火石转了千百转,这几年诸多邸报消息、市井传言从心中瞬间滚过。 九娘看着赵浅予懵懂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终于轻声问:“三公主会怎么样?” 赵栩赞许地看着眼前的九娘,唇角微勾,点点头:“不着急,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且放宽心,阿予和我都不会有事。”人人都知道赵檀赵璎珞两个和他跟阿予不对付,绝不可能连着两个人都出事。 九娘心中却想着蔡相这许多年力主鲁王为太子,此时功亏一篑,恐怕朝中会风云变幻。宫中吴贤妃和赵缨络只怕更是疯狂。她凑前一步,靠着赵栩几近耳语道:“不如试着借力打力。开封有家巨贾,人称帽子田家,素来爱同宗室议婚,这十几年来他家已娶回去十多位县主。他家的田大郎,靠着买来的宗室联姻,也当上了右班殿直,监汝州税,也算一位显贵人物,他若是能尚主,田家恐怕不只愿出五千贯,五万贯五十万贯也舍得的。还有一条路,自从张子厚收伏吐蕃,那吐蕃王两次上书求和亲,若能有位公主下降,吐蕃大赵之结盟,更加固若金汤。” 赵栩眼中精芒闪过,桃花眼眯了起来,忽地手中折扇敲在九娘头上:“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娘子,从哪里打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之事!” 九娘雪雪呼痛了两声。苏昉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揉了揉,他虽人在巴蜀,却也知道眼下情势极其凶险:“六郎这两下打得甚对,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但此法乃上策。六郎不妨留心。我爹爹恐怕也会连夜入宫。如有什么消息,我中元节来州西瓦子同你们会合。” 苏昉顿了顿又说:“我爹爹这次回京起复,节后即将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兼集贤殿大学士。官家原本还有意要他兼任太子太傅。这样的大事,他必然会应召入宫。朝中恐有大乱,六郎千万小心。” 赵栩一拱手:“多谢大郎。”太子太傅,这个以苏瞻一贯的行事风格,肯定是坚辞不受的。 九娘又牵着赵浅予细细叮咛要她格外小心赵璎珞,切勿落单,切勿近水。这皇家宗室和孟府都是一个持家道理,一团和气和锦绣外表绝不能破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稳当是最重要的。像她前世和爹爹那样的宁为玉碎的,决计行不通。如今鲁王离太子一位一步之遥,却从天上坠入地狱,赵璎珞那样的性子,必然容易暴起。赵浅予连连点头悄悄附在九娘耳边说:“你放心,舅舅前年送给我四个侍女,个个都很厉害,这几年三姐吃的亏可不少,她才不敢来惹我!” 九娘这才放心。要栽培出这样的女子,还要避人耳目送入尚书内省,通过六尚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在皇城司的眼珠子下将人送到赵浅予的身边,陈青和赵栩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一行人行到二楼,正待往下。忽然一间房门打开,有人高呼道:“二哥!二哥!九妹妹!九妹妹!”两个头上簪花面上敷粉的年轻郎君,被侍从们挡在门口,兀自大呼小叫。 孟彦弼皱着眉头前挡住他们两个:“九弟休要莽撞,你和程表弟自己进去喝茶罢。” 那个高个子穿绿衫的俊俏少年程之才,正是让孟府上下都头疼不已的程氏娘家大侄子,在眉州被他爹爹管束得厉害,四年前十二岁的他跟着姑父孟建来京附学,虽然只进了丙班,却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汴京城花花世界,他手中更有花不完的交子,见修竹苑里的苏昉全然不理会自己,立刻在开封府结交了一帮纨绔子弟。这两年又结识了一位有大能耐的通天人物,听他所言花了点钱财和时间,就把九郎拢在手里,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九娘却知道程之才此人是个十足的不学无术的好色纨绔,他自从撞见过四娘一回后,总是趁着她们姐妹几个请安的时候往木樨院求见程氏,不安好心。她赶紧拉着赵浅予躲到陈太初和苏昉的身后。 赵栩一见九娘这样,心里咯噔一声,却笑着挥手说:“无妨,既然是二郎的弟弟,见见又如何。” 那程之才心花怒放,他原本属意那娇怯怯弱风扶柳般的四娘,腆了脸向姑母提了,却被姑母痛骂了一顿,他一打听才知道这四表妹的亲事,嫡母竟做不得主,上头还有个老太爷老姨奶奶压着管着。等几次凑空子,被他远远看到九娘一回,孟家竟然还有这样美艳的小娘子!他又打上了九娘的主意,有了前车之鉴,他不向程氏开口,却想这几年暗里找机会先收了九娘的心,不怕程氏不答应。所以九郎一说姐妹们在这里喝茶,他立刻就吵着要来见见。等了半天也不见茶博士来伺候,从门缝里却瞅见楼上贵人下来,赫然就有孟彦弼和九娘在,顿时就怂恿九郎开门唤人。 两人上前来朝贵人们行礼。程之才认得苏昉和陈太初,自然知道赵栩兄妹身份肯定不低。他一抬头,就看见侧着身子躲在人后垂首不语的九娘,想起三月里那惊鸿一瞥,看到她年纪虽幼,却肌肤胜雪、眼似烟波,真正的倾国倾城色,立时身子麻了一半,三魂没了两魂,呆呆看着她挪不开眼。好不容易挪开眼,看见一旁的赵浅予正好奇地瞪着自己,竟也是一个美人,转眄流精光润玉颜,顿时剩下那一魂也飞去了天外。 赵栩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怎么,我家的小娘子是不是很好看?” 程之才点点头,魂不守舍:“好看。”你家的小娘子??? 赵栩笑道:“我也好看得很,你怎么不看看我?” 程之才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面前是贵人来着,正要作揖赔罪,脸上已经一痛,吃了一拳。 九娘别过脸暗暗叹气,一言不合就打脸,赵六这四年来还是这个火爆脾气。 孟九郎年方十三,正和孟彦弼说着话,猛然见到程之才面上一片红通通湿乎乎的血,吓得目瞪口呆。孟彦弼叹了口气,他一听赵栩让他们上来就知道有人免不了挨揍。 程之才稀里糊涂挨了一拳倒在地上,摸摸脸上一把血,又疼又怕直喊:“二哥二哥救我!九弟救救哥哥我!” 赵栩上前一步,踩在他胸口,吓得程之才面无人色:“这位兄台脚下留情!程某这——这是哪里得罪了贵人?” 赵栩冷冷地盯着他:“你要敢再多看我身后这两个女子一眼,我就挖了你双眼出来喂狗。你去打听打听,可有我赵六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他语气平缓,声音低柔,却吓得程之才魂飞魄散。 赵六,除了宫中的六皇子,燕王赵栩,汴京城谁还敢自称赵六?他程大郎不过是个纨绔,这位燕王可是恶霸的祖宗,翻脸不认人,出手必见红。他身后那个美人儿是淑慧公主?好好,不看就不看。 程之才簌簌发抖,闭上双眼猛点头:“小人错了,小人知错了,还请燕王殿下饶命。” 赵栩这才收了脚,冷哼了一声,带了众人下楼。孟彦弼上前拽起程之才,将二人带到那个包间,苦口婆心地教诲起孟九郎来。程之才心中叫苦:二哥,你且让我的小厮先给我洗个脸治个伤啊。 赵栩看看又恢复了一片热闹的街市,转身横了九娘一眼:“回去把帷帽带好了,以后那人要再敢看你,你躲什么躲,直接告诉我。”心里想问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枝喜鹊登梅簪子,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九娘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和一步三回首不断挥手的赵浅予,摇摇头:“真是小孩子脾气。” 陈太初哑然失笑:“你才不过十一岁,自己是个孩子,还说六郎?他来年可就要出宫开府了。” 九娘捂了嘴笑着看向苏昉:“阿昉——哥哥你这两年可好?”又转向陈太初:“陈表哥在军中可好?” 苏昉笑着说:“我很好。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只可惜我仅仅游历了巴蜀,还想去两广福建看上一看。他日如果有幸还能出海去看一看,就更好了。对了,小九娘可好?还有饿肚子吗?” 九娘眼睛一亮:“我很好,早就不饿肚子了。阿昉哥哥说的对,能去各处看看,比死读书要有用多了。听说福建的木兰舟大到可以养一千头猪呢!只可惜我去不了。以后你要是去了,记得再写信告诉我二哥啊。我问二哥就也知道哪些地方的风土人情了。” 苏昉失笑:“看不出小九娘心怀天下,甚好甚好。”这孩子,还是想着吃啊,竟然只关心养猪。 九娘笑着说:“陈表哥下次北上记得也写信给二哥好不好?”陈太初笑着应了。 三人说笑间回到三楼。孟彦弼也已安排好那两人回府,上来禀报了杜氏。杜氏直摇头笑:“那程大郎,活该白白挨打,我看他就不是个好的。” 四娘脸上一白,她心有所属,哪里看得上程之才。听说程之才在木樨院向嫡母求娶自己,她吓得半死。幸好老太爷一早就发了话。听到程之才的名,她下意识往屏风外头看,却只看得见陈太初端坐在外间的影子,投落在屏风上,影影绰绰,遥遥如青山独立,心中更是难过。 七娘虽然和程之才是嫡亲的姑表兄妹,却也看不上他那样子,反而拍掌叫好:“让他带坏了九弟,害得我爹爹头疼,活该被打!” 陈太初悠哉地喝着茶盏里的茶,这第三汤,白色的乳花,卷起一堆雪,他轻轻拿盖子一抹,那乳花被推到一边,茶汤更是清亮透明。他想起方才九娘的笑颜,不由得心中一跳。 杜氏感慨了几句,想了想吩咐道:“既然燕王和公主走了,咱们自家人也不要拘礼了,且将屏风撤了吧。省得你们三个小郎在外头,怪可怜的。” 茶博士喊人进来将屏风撤了,并了桌,重新排了圆桌的坐席,杜氏右下手依次是四娘、六娘、七娘和九娘和苏昕,左下首依次是孟彦弼、苏昉、陈太初。因宫中出事和程之才挨打两件事,席上略有些沉闷。 等茶博士将赵栩带来的茶饼煎煮了送上来,九娘便随口说起:“大伯娘,刚才我和七姐偷看二哥插钗,真是好笑极了。不知道何时下草帖子?年初大哥才成亲,我们可盼着年尾二哥也成亲呢,一年多出两个嫂嫂来,家里才热闹。” 杜氏想到儿子的事,定了定神笑着说:“还是阿妧知道伯娘的心,偏偏你二哥糊涂,拖到现在才肯说——” 六娘笑着借口说:“不然大伯娘早就抱上孙子了!”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只有孟彦弼红了脸不理她们。方才两件事的阴影终于消除了不少。 孟彦弼见苏昉和陈太初也在笑,瞪了他们两眼:“你们也都十五岁了吧!笑什么笑!改天你们娘亲给你们配个无盐女,急死你们!”他话一出口就想起苏昉的继母王十七娘一事,恨不得咬了舌头把话吃回肚子里。 苏昕却笑眯眯地得意起来:“孟二哥无需操心,我家哥哥的亲事啊,他自己就能做主!” 众人都一呆。苏昉再镇定,脸上也一红,赶紧喊了声:“阿昕!” 苏昕却捂了嘴笑着说:“我们才回来几天,官媒上门提亲的,就差点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我家婆婆都挑花了眼,结果我大伯却说哥哥的亲事,待哥哥自己选好了,他自然会让官媒去说亲。差点没把我婆婆气晕了呢!” 杜氏也啧啧称奇,汴京城民风开放,节假又多,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彼此看对眼,完全不稀奇,当年家里三娘,就是自己看上了寄住在孟府外院的一位苏州贡生,悄悄同嫡母杜氏说了。孟在夫妻都是直肠子人,一看那位贡生是孟存好友之子,也是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就同老夫人商量了后,请孟存对那贡生开了口。那贡生喜不自胜,最后考了二甲,成了天子门生。如今这女婿虽然在外地做官,但夫妻和美,儿子也生了两个,逢年过节的年礼请安信从不间断。但这到底也是家中长辈把关护航知根知底的。像苏瞻这样起复在即又要掌一朝之政的,竟会如此草草对待家中唯一的嫡子的婚姻大事,就真让人想不明白了。难道传言里那位继室的事是真的? 就连九娘也瞪圆了眼,吧嗒吧嗒地看着苏昉,胸中涌上一股怒气来。 苏昉脸一红:“阿昕休得胡言!”自从他对父亲挑明了以后,这两年父子虽依旧探讨学问,讨论国事民事,但那往日的孺慕和亲密,到底打了折扣。在婚事上,父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苏昉心里是很感激的,至少姨母再无借此掌控他人生的法子了。 九娘看着他脸上毫无不平之色,反而一派轻松自如,不由得疑惑苏家这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昉何以会不在意苏瞻这样轻慢于他。 六娘听苏昕这般说,倒是很为九娘高兴,可是看看九娘却是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不由得糊涂了。这九娘是不懂吗?是完全不懂吗?是真的完全不懂吗? 陈太初笑着说:“苏相公实乃非常人也,大郎可要擦亮眼睛好好选。表叔母,还祝二哥早日洞房花烛。太初不才,求做个士昏礼当当。” 孟彦弼的脸红似关公,强做镇定地别过头去:“谁要你做士昏礼!” 杜氏却大喜:“太初此话当真?” 苏昉却也跟着拱手道:“大郎不才,也求做孟二哥的士昏礼。” 九娘和苏昕笑成一团。孟彦弼被亲娘一瞪眼,赶紧起身朝苏昉陈太初作揖道:“多谢大郎美意,多谢表弟好意。来来来,来来来,多多益善!” 这下连杜氏都笑出声来。林氏分茶整个三楼都笑声不断。 *** 熙宁九年的七夕之夜,汴京城里诸多郎君娘子夜游不归,更多人一夜不得眠。 五更梆子沿着宫墙一路敲了过去。二府的诸位宰相,枢密院的几位使相,几位亲王才从都堂里踱了出来。各自的随从们赶紧迎上前去伺候。 苏瞻和陈青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苏瞻便问:“汉臣兄,你家二郎如今做了飞骑尉,他善弓马,在边境也任过职,为何推辞了阁门舍人一职呢?” 陈青摇头说:“我表弟孟在已经在殿前司任职,表侄也在禁中,太初实在不合适再在官家的身边了。” 苏瞻点了点头:“汉臣兄的心,明镜似的。” 陈青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如今苏相你也应该接下太子太傅一位了。就是为了万民苍生,汉臣也等着看和重兄你力挽狂澜。这两年,我大赵百姓过得太苦了。有劳苏兄!”不等苏瞻回答,陈青一拱手,几步就出了都堂的院门。 苏瞻长长吸了口气,看向那泛着鱼肚白的天边,眼中酸涩无比,人算不如天算,倘若父亲不过世,这朝堂何以能被蔡贼搅成这般?料不到经过福建泉州抵挡所案以后,蔡贼还能起复,官家这两年,和以前真是全然不同了。 若非蔡贼当政,百姓何以宁可逃离故土流落他乡也不愿耕织度日?何以盗贼四起强敌觊觎?想想赵昪这两年的来信和邸报上累累坠坠的消息。苏瞻心中沉似铅坠。远处那盛暑天的朝霞已经开始蔓延天际。 忽然想起来,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的那人,一去七年了。他再无一人可询问,再无一人可商议,再无一人可无话不说,甚至,没有了那人的笑容,他已经多年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 他以为她只是他的贤妻,阿昉的良母,苏氏最妥当的宗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如烈日透射,涓涓细流,将自己刻进了他的骨血之中。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阿玞要的。阿玞,归来兮。阿玞,归来兮。阿玞,归来兮——他的确没有识人之明,因为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误了流年,负了真心,追悔莫及。 余永无所依怙。可他,不能追随她而去。大赵一国,内忧外患,已危在旦夕。 他必须如她所盼,挺直了背脊,去担当。 作者有话要说:  1、士昏礼:伴郎。古代也称为“御”,哈哈,还要侍奉新娘,还要和伴娘一起吃新娘在同牢礼吃剩的食物。哈哈哈哈。太初,你真的要干这个没钱拿的活儿吗? 2、使相:枢密院副使,成为使相。不只是中书门下才能被称为宰相。 3、都堂:宰相、使相、亲王们共同讨论决策国家大事的政事厅。 4、阁门舍人:皇帝出入时的贴身护卫,要符合陈太初这样的条件才会被皇帝亲自指定。 5、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出自王弗墓志铭。 6、北宋买卖宗室婚姻很多。五千贯买一个县主娶回家很多。因为赵家宗室人太多了。好穷好穷。哲宗时候高太后气得要命,但也挡不住。王爷嫁女没钱申请预支俸禄的也有。哈哈哈哈。 随口乱说: 爱情,有时不是来了我们才知道的。有的,真的是失去后才知道原来是爱过的。沈殿霞问永远的乾隆爷、楚留香扮演者郑少秋那一句,可能太多女子一生都没有勇气问出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今天借这个机会问问你,你只需回答Yes或No就行,究竟多年前,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秋少思索后说:“很爱你。” 最后,本文当然是狗血的意淫小白文啊,当然人人都爱九娘啊。身为我家亲生的女主,必须男女老少通杀,人见人爱,车见车载。哪个女人一辈子没有七八个到十七八个爱慕者?咳咳咳,不是虐狗啊,说自己没人爱的,好好看看哦,其实很多男生也许默默爱着你不敢表白呢。 【我的朋友】系列:我有个女神朋友,真正的女神,为她传递过的情书不下十封,然后女神一直空窗。N年后问起大家原因,竟然是男生们都认为“她太受欢迎了肯定已经有了蓝朋友了.......” 请永远别高估直男的智商和情商哦。不过也许我们是老人家,比较内秀。现代的爱慕,会不会不再那么含蓄内敛了??? 第48章 陈青策马出宫,经过潘楼街,看着那小巷中的早市已挤满了人,想了想飞身下了马,让随从牵了马在巷口等着。自己走入巷中,买了两个胡饼,夹了白肉,就着一碗绿豆水,坐在那摊头上吃了起来。 那卖胡饼的娘子,看着他几口就吃完了,又拿油纸送了两个过来。陈青一愣,待要掏钱,那娘子红着脸摇头不肯收钱,只说是送给他的。陈青喝完绿豆水,将六文钱放于桌上,一拱手,自去了。一边卖绿豆水的汉子过来收了碗,将那六文钱递给那娘子,笑着骂:“你这妇人,平日我弟兄来吃一个胡饼,你三文钱也不肯不收,见着陈太尉,却肯送两个胡饼。” 那娘子啐了他一口:“呸,你那弟兄要有太尉一半的好模样,我天天送他一个胡饼也得。” 旁边各家买早点的汉子和娘子都大笑起来:“使得使得。” 卖胡饼的娘子看着陈青在那卖河阳查子的摊头前停了,笑着说:“人都说苏郎是情种,我看陈太尉才是真情种,又去给他夫人买河阳查子了。” 旁边卖白肉的娘子凑过来感叹说:“可不是,听说他夫人是秦州人,那可是同太尉共过患难的糟糠之妻。” 陈青目灵耳尖,身后几十步远那几个人的议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俊面微红,想着三郎四郎都在家,又买了些乳糖、嘉庆子、狮子糖和橄榄,提了两手,迈开长腿,往巷口走去。 陈太初回到家中等在花厅里一夜未睡,听见鸡鸣,心中焦急,干脆在花厅前的空地上舞起了剑,看见爹爹回来,正要收了剑势。陈青却将手上的几包果子扔给随从,拔出佩剑来猱身而上。 父子俩你来我往,顿时院子里剑光翩然。几个贴身随从纷纷后退到垂花门外去,看他们二人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陈青和陈太初收了剑,只觉得胸臆开阔舒畅之至,相视一笑。陈太初说:“爹爹,娘亲一早就在和面,说等爹爹议事回来正好吃上,儿子也跟着享个口福。” 陈青一愣:“你娘身体不好,怎么又下起厨来?” 陈太初笑:“三弟四弟难得回来,娘高兴着呢,这几天精神头也好。” 外面侍女过来请郎君们移步用早饭。 陈青让陈太初拿了那几包果子,父子二人回了后宅。 陈青的府邸,还是几十年前他父母租赁的屋子,小小三进,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还是陈青七八年前回京进了枢密院,才把隔壁同后头各三进的屋子也赁了下来,这才勉强分出个前院后宅来。家中奴婢仆从也只有十几人。 两人进了屋,桌上已放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桌上还有一碟生蒜头,一碟拍黄瓜,一碟腌萝卜,还有一大盘辣烧野鸭肉。陈青的妻子魏氏正在安箸,看到二人额头都是汗津津地进来,赶紧让侍女去打水。 陈太初笑着将手中的东西举了起来:“娘,爹爹又给你买了这许多好吃的。” 陈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是给三郎四郎的。” 魏氏三十五岁上下,身穿黛色镶银边的素褙子,面带病容,五官清秀,笑容甜美,接过陈太初手里的各色油纸包,顺手就拆开来问:“郎君今日买了河阳查子吗?上回买的正好过两日就吃完了,昨日刘大夫来诊脉,说我今夏的心痰已经去得差不多了。” 陈青接过陈太初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细细问了刘大夫还说了些什么,看妻子把上头三四个油纸包拆得乱七八糟,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将最下头的那个油纸包拎出来,长指翻动,拆开给她看:“这包才是。” 魏氏直笑,又去包先前她拆开的那几个。陈青嫌弃地拍开妻子的手:“放着我来,你哪里包得好。三郎四郎呢?” 魏氏笑吟吟地将查子交给侍女去装罐子:“他两个难得回来,跟猴子似的,哪里肯睡多几刻钟,卯时还不到就起来吵吵着要吃了面,吃完早出去逛了,还说最好今日也被你捉到。” 陈青将那野鸭肉倒了一些拌在面里,又将剩下的递给陈太初,看了看妻子说:“虽说他两个不常在家,军中也苦了些,但你也不能太宠着他们。和面花力气,让婆子和好了你再下面就是。” 魏氏抿唇笑了,给他碗里添了几瓣蒜:“婆子哪里有耐心和到面光手光盆光?我的手艺她们学不来,她们总吃不准面的筋道。再说你一夜都没回来,早上肯定饿了,吃些面食,好受一些。反正我也没睡好。”话一出口,脸一红,看看儿子正埋头吃面,赶紧转身去准备茶水。 陈青的脸也红了起来,瞥了儿子一眼,也低头大口吃起面来。 父子二人放了箸,侍女上来收拾。魏氏给他们倒了两盏茶,才关心起陈太初:“你昨夜不是和六郎他们几个去给苏家大郎接风?还有苏家的一个小娘子?” 陈太初一愣:“是,阿昉兄妹跟着苏相从四川刚刚返京,正好昨日七夕节,就和孟家的表哥表妹们一同在林氏分茶喝茶。”他赶紧加了一句:“表叔母也在的,昨日孟二哥在那里同范家的小娘子相看插钗了呢。” 魏氏点头:“这个我知道,你表叔母前日就送了信来说过了。”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我问的是那个你们专程为她接风的苏小娘子,听说她长得和兄长小苏郎很像?年纪有十四还是十五了?你大哥在秦州还有外翁外婆帮着留心,相看了好几个小娘子了。这两年娘也没好好替你留意,要是你喜欢苏家的小娘子,尽管同娘说——” 陈太初红了脸争辩说:“娘!你说什么呢。我同苏小娘子才见过几回而已!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爹爹,我去书房等你!” 他茶也不喝了,起身就走,临出门转身对陈青埋怨了一句:“爹爹!你该好好说说娘亲,她怎么一天到晚想着这些!” 魏氏一愣,看向陈青:“我做娘的,操心他的婚事不对吗?他都十五岁了——” 陈青忍着笑,喝完茶,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她身量娇小,当年在秦州时,她家医馆被征用,她也跟着做大夫的爹爹给伤兵清洗伤口上药。他总是最后一个才去,身上伤口最多。她红着脸替他包扎,每次都把他包成粽子,每次伸手绕到他身后去,耳红面赤全身都抖得厉害。他回到军营总要再把自己拆开重包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每逢他彻夜不归,她总要去下碗热汤面给他。只是,今日吃了两顿早饭,真是太饱了。 魏氏仰起脸看着丈夫,脸立刻红透了:“太初都十五岁了——” 陈青轻舒猿臂,将她搂入怀中,抱了一抱:“你这苦夏的老毛病还没好,又瘦了,好好调理,少操心儿子们。”他笑着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咱们有四个儿子,还该再生个闺女才好。省得你儿子总挂心孟家的小九。” 陈青大笑着在妻子额头亲了一口,转身出了屋。 魏氏七晕八素地正想着自己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能生得娃娃来,忽然一怔,叫了起来:“孟家的小九???” 屋里早没有人了。魏氏想了想,脸上露出喜色来。突然又想起刚才一碟子拍黄瓜,丈夫只吃了几根。他只有不饿的时候,才会暴露出自己根本不爱吃绿颜色菜的喜好。 郎君一定是外面吃过早饭了。魏氏笑眯眯地去给表弟媳杜氏写拜贴。 *** 陈青进了书房,父子俩坐定了。陈太初赶紧问起昨夜宫里的事来。 陈青想了想:“六郎没事,昨夜官家恐怕疑心上吴王了。六郎此事干得十分漂亮。比我想得还要好。他只用了他自己的人,我给他留的两个暗手,都没派上用场。没想到六郎手下竟有这等视死如归的人。” 陈太初松了一口气:“那赵檀现在?” 陈青冷哼了一声:“那等腌臜之人,死有余辜。我从都堂出来的时候,宫内禀报说还未醒来,断成那样的腿肯定接不好,就算接上了也必有残疾。” 陈太初沉默了片刻:“赵檀死有余辜,不足为惜。这样的人若是做了太子,任由蔡相拿捏,我大赵百姓就苦了。只是官家为何会属意他做太子呢?” 陈青叹了口气:“这两年蔡相起复后,官家就迷上了修道成仙,封了两位国师,今年还练起了丹。太后皇后劝了多少回,也没有用。朝中没有了苏瞻,二府的几位副宰相,只有我和赵昪还上书多次劝谏,台谏几位大人上书,流放的流放,贬的贬,哪里还有人能和他抗衡的?那赵檀这几年装着虚心求学,连进上的策论都敢用别人代写的。官家竟然毫无所察……” 陈太初皱起眉:“儿子这次和六郎到河北两路,甚为忧心。这两年,朝廷舍弃雇役法,改行差役法。只保定一地,为逃避差役之苦举家迁离的不下千户。明明是雇役法对百姓好,为何朝廷舍雇役而用差役?” 陈青道:“差役令民劳而财日匮,雇役使民逸而业可常。蔡佑此人,贪婪之至,这差役法,方便盘剥百姓,去年一年,河北两路,在衙前职役的,主管一次官物就会被污遗失官物,因此倾家荡产赔偿官府的,不下三千起,那些百姓白白当差不算,还赔偿近千万贯,能不逃吗?去年的赋税之重,前所未有。昨日院里才接到急报,安徽歙县的房十三聚众造反,已经打到了青溪,两浙路正在调兵围剿。” 陈太初难掩气愤:“奸相误国!若非民不聊生,何以宁为贼乎!” 陈青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们怎么发现那河北东路的巡检司、尉司不是好东西的?” 陈太初气笑道:“亏得六郎眼睛尖利,那些个巡检司们宴请我们,喝茶用的玉盏竟比福宁殿的还要好。这才想着微服走了七个村县。不然我们竟想不到这差役法危害大到这个程度!那些个服役当差的衙役们,根本没有月银和口粮,全靠家里老人妇孺种田养活。还有那各村县的壮丁和弓手,原本限期内服完差役,还能回家去从事生产。那些个巡检司尉司却下令,要求壮丁弓手武艺娴熟!六郎和我分头跑了十一个村县,我们问下来,壮丁和弓手几乎都已经在役七八年了。家里田地荒废的不在少数,那赋税又高,难以为继者众!” 陈青胸中一股浊气,强压下去问:“你们又是怎么发现有人空领军饷的?” 陈太初说:“当年儿子在大名府,也有些熟悉的叔伯弟兄还在军中,喝酒的时候听他们抱怨得紧。我们第二天去了营中,就笑说请三军比试比试弓马看看,当场设了百贯钱做奖赏。那领了月银和口粮的厢禁军,竟十有二三弓马根本不熟。保定一府的厢禁军当场点下名册来,竟多出二百三十七人,都是本地富绅家中亲戚甚至部曲挂了厢禁军的名空领粮饷的。” 陈青感叹:“这个能被你们查出来,委实不容易,枢密院去过两回,都被他们上下勾结应付过去了。以后你们可不能这么冲动行事,这次能侥幸全身而退,实在不容易。” 陈太初点头:“是,爹爹说的是,我们离开后也觉得后怕。幸好当时我们点完名册发现不对,六郎就拉着那巡检司私下索要了五千贯。那些人才安了心,当夜就送了交子到驿站来。”他感叹道:“六郎有急智,爹爹可放心。” 陈青却知道地方上的凶险绝不比宫里逊色,看到他们的节略时,委实捏了把汗。陈太初说:“还有,河北两路的军马明明比四年前少了一万多匹,可六郎说去年河北两路的军马支出,比前年还多了三成!他过目不忘,自然是不会记错的。就是军中的神臂弩,不能用的竟然十有三四。我们担心,长期以往,如果西夏契丹有心挑衅,恐怕河北两路难以抵挡。也不知道其他各路军中情形如何。” 陈青点头:“枢密院已经下令各路彻查军备。多亏你想到试用神臂弩。如果十有三四用不了,河北两路的神臂弩该有两年没有检修了,但年年的开支却没少过。这个已经知会了赵昪,户部和兵部这几天都要核查账目。” 他伸手取过书案上的几封密报递给陈太初:“你先看看这个,遇到六郎也让他心里有数。这次你们去河北两路,做得很好。眼下苏瞻起复,看看是否能有转机。我看着张子厚这两年对蔡相所为也甚为不满,不然他女儿不可能和蔡五娘去争太子妃一位。只可惜苏张二人早已反目,张子厚还是支持杨相公以前那套变法的。” 陈太初打开一看,吃了一惊:“西夏皇后母族没藏讹庞一系竟然全族被诛?” 陈青点点头:“没藏皇后的亲嫂嫂梁氏,是我大赵的汉人,竟然和夏乾帝逆伦私通。没藏氏发现后密谋弑君篡位,被梁氏告密,全族覆亡,没藏皇后被赐死。如今,夏国的皇后已经是这位有孕在身的梁皇后了。夏乾帝此人残暴之极,十三岁就弑母夺-权,只怕这两年赵夏边境也太平不了。所幸张子厚一早就安抚住了吐蕃和羌族。昨日枢密院已经下令,秦凤军、永兴军立刻按备战态练兵。” 陈太初立刻着急起来:“爹爹,那大哥今年又不能返京了吗?” 陈青心里一痛,默然地低下了头。长子陈元初幼时就去秦州,已经逾十年了。幸好岳父和丈母还能探望一二。陈青忽然抬头叮嘱儿子:“先别告诉你娘,等年节前再说吧。” 阿魏虽然每次都哭着送年幼的儿子出门,可是她心里明白,陈家的男儿,浴血疆场,马革裹尸,是逃脱不了的命运,她从来没怨过。 陈太初毅然站起说:“爹爹,太初愿代替哥哥去秦州军中,如今我也是飞骑尉了。哥哥哪怕回来挂个闲职也是好的,娘说的对,哥哥早该娶妻生子了!” 陈青摇摇头:“明年吧,大郎也刚刚升了指挥使,怎可此时回京?何况六郎身边也离不开你。”陈太初颓然坐下。 陈青想起一件事:“你要告诉六郎,赵檀此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此时切忌轻举妄动,暂且不要动赵璎珞。” 陈太初有些讶异,便把九娘的话告诉了陈青。陈青若有所思:“她一个年方十一岁的小娘子,从六郎几句话里就机敏如斯,能有如此见识,实乃吾平生罕见。可她一个养在世家里的小娘子,从哪里来的这些消息情报?” 陈太初心中也很疑虑,只说:“她从小就极为聪慧,六郎在她手下都吃过不少亏。孟家这几年一点声响都没有,会不会老夫人其实一直留心着朝堂民间?” 陈青觉得这倒也有可能,他想起四年多前金明池赵栩舍命救那个孩子的情形,心里骤然一紧。后悔方才对妻子说的那句孟家小九的话了。他看着一脸笑容的儿子,突然问道:“太初,你可心悦小九娘?” 陈太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登时跳了起来,玉面通红,竟结巴了起来:“爹——爹!你你你说什么!你怎么也和娘一样了!”他匆匆而逃,连礼都没有行。 陈青皱着的眉头更紧了。 暑热已盛,陈太初匆匆回到自己房中,一头倒在榻上,想想父亲刚才的问话,越发面红心跳不已。昨夜的九娘,太令他无措了。似乎还是妹妹,似乎又不是了。头一回,他开始想:什么是心悦? *** 天光大亮时,赵栩疲惫地回到会宁阁,倒在榻上。 终于结束了。 赵檀的事果然被压了下来,身为皇子,七夕夜竟然饮酒无度,色迷心窍,夜闯延福宫,企图强占宫妃于建明春阁,被禁军发现后仓惶跳楼。可怜那位入宫三年的小才人,无辜被劫持,还未被官家临幸过,在哭诉赵檀罪行后烈性触柱而亡。高太后向皇后悯其不幸,叹其贞烈,将她以正四品美人礼下葬。吴贤妃一夜被降为正三品婕妤。 赵檀身边数十贴身服侍的,全部杖刑击毙。宫中就算再不长眼的,也知道,鲁王就算醒转来,也是个瘸子,就算不是瘸子,也不可能成为皇太子了。 可赵栩心里并没有任何轻松愉悦的感觉。 那位才人忽然触柱,他根本来不及拦。她本可以不死,赵檀根本来不及对她做什么。自有二十四掌的女史会安排检验,她清白仍在,最多是去瑶华宫清修。可她是笑着合上眼的,她至死,都没有看赵栩一眼。他蹲下身,只看到她眼角的泪。也正因为她破釜沉舟的触柱身亡,高太后勃然大怒,直接坐实了赵檀奸污宫妃的罪名。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忽然脱离了他的计划,不受他的掌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这几年,他身边有了许多许多愿意为他效命为他而战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想过要牺牲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是他赵六的人,没有他的允许,谁可以去死,谁敢去死,谁也不允许死! 门外的小黄门战战兢兢地进来::“殿下,宫禁了!” 赵栩猛地翻身而起,厉声问:“何时宫禁的?” 小黄门还未回禀,外间已经传来皇城东西两个角楼上的击鼓声。鼓声急促。赵栩几步出了会宁阁,一拍栏杆,伸手一探,一个翻身已经上了会宁阁的屋顶。小黄门和内侍女史们吓得拿梯子的拿梯子,垫褥子的垫褥子。十多个侍卫从外间进来,分成三队,护在廊下。 赵栩站在会宁阁屋顶,放眼下望。东南的曹门边的禁中军营里,潮水般涌出无数上八班的禁军,刀-枪-斧戬,日光下闪闪发亮。西边福宁殿四周,已经被金枪班直、银枪班直、御龙班直团团围住。招箭班的一片紫色人群,在最外围,禁军格弓均已上弦,这么远也看得见他们身上箭囊里簇新的箭头在日光下反射出阵阵银光。 很快,两队禁军到了会宁阁外面,领队的却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孟在。 赵栩跃下房顶,身后的侍卫立刻跟上。 孟在一挥手,弓兵和长-枪班各司其位,他独自入内,匆匆行了礼:“微臣参加燕王殿下。” 赵栩扶起他:“宫中出什么事了?”他一摆手,身后众人都退出去十步开外,呈扇形肃立。 孟在轻声说:“官家忽然昏迷不醒,太后传旨宫禁,无召不得入宫,违令者乱箭射死,你舅舅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二府的宰相们和宗室也已经奉旨前来。殿下还请留在会宁阁内,安心等候消息。” 赵栩一怔:“我爹爹他出什么事了?” “臣不知,御医官已经到了九位。”孟在摇头:“有太后在,不会出事。殿下宽心等消息吧。微臣还要去其他地方,先告辞了。” 赵栩作了一深揖道:“还有一事劳烦表叔通融,阿予她胆子小,若是方便,能否着禁军将她送来会宁阁可好?” 孟在想了想,点头道:“燕王放心,微臣亲自护送公主过来。” 赵栩松了口气,看着孟在离去的身影。 日头太烈了,人人都汗湿衣背。赵栩深深吸了口气。 变天了。 不一会儿,没等到孟在带着赵浅予过来,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位内侍省副都知和十几位禁中侍卫,恭身行礼道:“奉太后懿旨,请燕王殿下前往福宁殿。请——” 赵栩坦然自若,昂首阔步而去。 远远看着哥哥离开的背影,匆匆赶来的赵浅予在会宁阁门口就忍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补一个:河阳查子,出自《东京梦华录》卷二饮食果子。读楂子,是一种可当药物的果子,也叫樝子,这个可以百度出来,也叫木桃。《本草拾遗》:去恶心酸咽,止酒痰黄水。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说这个可以去心间醋痰,皮可以治疗疮上流水。还可以放到衣物中当香袋用。 1、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出自《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作者:杜甫。这个和李白大神的《侠客行》,作者菌好爱好爱,啊呀,不知道有没有读者喜欢武侠的。推荐唐代裴铏(读形)的短篇小说集《传奇》。说中国的小说高峰在明清的,唉,想象力,想象力wuli唐代很牛的啊。唐朝是个出豪侠的时代,想一想都热血澎湃。昆仑奴、聂隐娘、孙恪、薛昭这些都出自《传奇》。喜欢的可以去翻一翻《太平广记》里记录的四篇故事。 2、本章虽然是过渡章,对后文内容举足轻重,信息量之大,作者菌也有点捏把汗。因为据说晋江读者不喜欢看和朝堂有关的内容。另外可能部分读者对陈青父子谈话内容较难理解。由于这些对66都很重要,是大赵目前军事和政治两方面的弊病。略分享一些注解在下面。 3、差役法和雇役法,其实在两宋都有实施,简单来说,差役法是强迫老百姓当差,你无偿劳动就完了?NO,万恶的地方政府官员为了牟利,直接陷害你,你管官府的物品?账本拿出来说你丢了十头牛十匹马,好了,赔钱。然后当壮丁,也是强制的,没钱,你还要回家吃爹妈的。所以苏轼的爹爹就曾经感叹过啊,老百姓盼望付钱请我们去当差的雇役法好多年了。蔡京的执政十分没有原则,差役法在他手下用了好多年。军事上的基本不需要怎么注解了。 4、房十三聚众造反:源自方十三(方腊)起义。这是北宋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比梁山泊水贼们的规模大大大大大大多了。 5、西夏和宋朝的多次战争,陈青的原型(狄青)是使西夏李元昊臣服的重要任务,我男神啊。竟然最后死于嘴上生疮!!!好想穿越回去救我男神。作者菌好喜欢本文的陈青夫妻俩的。其实宋朝兵力并不弱,事实上,宋朝比后周(柴家)的江山要广广广广好多好多。云南四川贵州等地的部分地区还有兰州都是宋朝打下来的。看看宋朝疆域的前后变化能了解。夏乾帝的原型是西夏毅宗李谅祚,野史说此人13岁就和自己皇后的嫂嫂梁氏私通….好吧。这位梁皇后,日后会做太后,会….. 6、故事讲到这里,从儿童期的家长里短,大概就进入到宫廷朝政家族息息相关的少年时期。画卷会更展开一些。他们每个人的成长,都和国、家是分不开的。当然宅斗还有很多关键情节。每个人的成长,都会有痛有快乐又无奈,也会有悲伤。但是wuli九娘还是会坚持她的原则,我家六郎,我家太初,阿昉,都是好样的。有一位可爱的读者每天早上都微博私信我:“大大,站太初,记得对太初阿昉好一点哦。”我都被感动得要哭了。有点磕磕绊绊是难免的,对吧?有读者提到没有虐渣,真心抱歉,我文里的每个人其实都是很复杂的,并没有很简单的黑和白,就是九娘,为了儿子也做了一些自私的事情的。人性,太过复杂,不同角度不同立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不同年龄段的读者,恐怕也都会不同的看法。 7、一直想写一个不太一样的古言,嘻嘻,幼年、青春、成年......总之,拜谢所有还有耐心看我絮絮叨叨慢腾腾写着的每一位读者,最近多了许多新读者,你们没有留言。不过我知道…因为钱忽然多了不少,所以我昨天开了一瓶香槟喝。啦啦啦。祝大家看文开心。 第49章 翰林巷的孟府,依旧粉墙翠瓦,岁月静好。炎热的夏日在这里也少了几分急躁,夏蝉被粘竿粘去了七七八八,更是宁静了许多。 一早来翠微堂请安的四姐妹,围着昨夜放蜘蛛的小盒子。七娘紧张得很,她昨夜可是许了个不得了的大心愿,打开盒子一看,叹了口气,重重地合上了。别说网丝圆了,这只懒蜘蛛甚至连网都没有结。 四娘小心地打开盒子,那蜘蛛正静静地坐在圆圆的蛛网上,一见日头,飞速地窜到旁边去了,又吐出一根丝来。七娘气得很:“每年都是四姐六姐的蜘蛛会结网,不好玩。我的巧去哪里了?” 六娘微笑着打开盒子,果然也是网丝圆圆:“阿姗你是不是许了太大的心愿了?婆婆不是说了,要得巧,得许个容易实现的小心愿才是。” 九娘屏气凝神,打开一线盒盖,刚要再合上。七娘已经一把抢了过去,打开一看,快哭出来了:“啊???阿妧你许了什么心愿?!今年竟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得巧?” 九娘一看她眼圈都红了,赶紧说:“我是听了婆婆的话,许愿说今年秋天的螃蟹啊,别给七姐都抢走了。看来果然能实现呢。” 七娘又想哭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去你的!哪个稀罕你的螃蟹!”一手将盒子塞回九娘怀里,恨恨地说:“明年七夕节,六姐,你先选好一只蜘蛛,我再同你换!” 四娘幽幽地道:“你那心愿不换有什么用?织女娘娘都没办法,何苦为难一只小蜘蛛?” 老夫人身边的贞娘过来请了安说:“四位小娘子,老夫人留你们在翠微堂用饭,说用完饭直接在这里对账交接,晚上就不用再忙了。若是今日账目理得好,晚上许你们跟着二夫人去中瓦看杂剧。” 因去年孟存在翰林学士院终于熬成了从三品的翰林知制诰,今年七月初吕氏的诰命下来,孟家这一辈终于出了第一位郡夫人。上上下下不再以娘子称呼,而改称她夫人了。为着这个,吕氏的娘家今夜在中瓦订了好些个包间,约了孟府上下女眷一同去看杂剧。老夫人昨日还没松口,看来是杜氏回来说了不少好话。 七娘第一个欢呼起来:“谢谢婆婆谢谢婆婆!要不然啊,每次甲班那些人说些时下最热门的话题,我们四姐妹根本搭不上话,好像我们都不是汴京人了!” 六娘看着她一身牡丹蜀绣抹胸配绛绡纱缕褙子,显得人越发肌肤晶莹,雪腻酥香,裙底一双丝履,嵌着龙眼大小的东珠,就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这般打扮出众的山里人?竟比我们汴京的小娘子们还要好看七分?” 九娘四娘笑着簇拥了六娘七娘进了翠微堂去陪老夫人用饭。 巳正时分,吕氏带着女使和侍女们捧着一叠子账册进来。四姐妹赶紧起身给她行礼问安。吕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四娘和七娘都看得格外顺眼了,笑着上下看看七娘:“阿姗这件绛绡纱缕好看得很,怕是你外婆送的?汴京绸缎铺子里二婶还没看见这料子。” 七娘笑着说:“二婶就是什么都懂,正是。外婆说这绡纱上身冰沁,今年程氏绸缎铺才试着进上,正在绫锦院待定,若是被选作贡物,恐怕市面上一匹不会有的。外婆给了我几匹,若是二婶喜欢,我回去同我娘说,给六姐也拿一匹做几身衣裳,还有水绿的,冰蓝的,颜色也好看。” 吕氏感叹道:“不过短短四年,阿姗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懂事得多了。二婶先谢过你了。”心里却想着,若是程氏有心,早就好送来二房或翠微堂了,眼下都开始做秋衫了,好话谁不会说。呵呵。 六娘谢过了七娘,各自坐定下来。吕氏的女使将手中的账册按门别类送到她们手里。外面的侍女来禀报:“二夫人,各处的管事都已经在抱厦里等着了。” 吕氏挥挥手:“天气也热,先给各位管事喝碗绿豆水,添两盆子冰去抱厦。等小娘子们看完账册再过去问话。” 侍女应声去了。吕氏进了后屋去和老夫人说话,留了两个女使在这里陪着四姐妹看账册。 孟府过了十岁的小娘子就要开始学着看内宅账册,每月三次,逢八看账。吕氏掌了中馈后,四娘每个月去二房跟着吕氏学,安然无事。等过了大半年,六娘七娘也要学了。吕氏就提出来干脆让姐妹三个都在翠微堂学看账。老夫人看着只剩下九娘一个,她在女学里算术又一贯数一数二的好,就同吕氏商量了,索性四姐妹每个月一起学。 这一学学出事来,六娘和九娘第一个月看账,就发现针线采办上不干净。两姐妹商量了,私下和吕氏说了。吕氏仔细一核对,果不其然,气得惩治了一批人。心里又暗暗觉得四娘藏拙,不安好心,自此待九娘又更亲厚一些。 等四姐妹学了一年,竟也替吕氏理清了不少头绪。那些趁着三房二房交接中馈时找着漏子挣钱的仆从,全都断了念想,心里叫苦不迭。吕氏一向不精明,她们好不容易从程氏手里放出来,挣了些油水,这四个小娘子跑来,倒还得倒贴回公账上。尤其是那九娘子,每逢她理厨房账册,还要派人到厨下,连那没采办的物事有没有价钱异动也要打听清楚。 今年过了年,老夫人就让吕氏拨出四本账册来专门给四姐妹打理,让她们一个月轮换一次,好熟悉府里衣食开销各处的门道。又将各处管事的唤来都认识了四位小娘子,叮嘱那三个看账的日子里得随时听从小娘子们的调遣,就算是给她们四个试着当几天家了。 九娘取过她管的厨房采办账册,果然,今早的也已经记录在案。她细细的一条条过目,那边七娘早已经一目十行,算盘啪啪啪地把针线房的帐对完了,秋衣上个月就已经进了料子上了帐,她那账上这十天都是些日常小支出,没什么可多看的。她凑到九娘这边来,头一伸,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今日厨房采办了四大篓螃蟹,还是最上等的。” 六娘笑着摇头,这几年七娘性子虽然变了很多,可这咋咋呼呼的毛病还在。她劝七娘:“螃蟹海货都不是好东西,当年成宗幼时就只爱吃蟹,咳嗽起痰,睡不安宁。刘太后就禁止过御厨再做螃蟹。你年初才来了葵水,这河海里的东西,性子寒,你得少吃才是。” 七娘摆摆手:“我的好六姐!你累不累啊?你才十三岁不是三十岁!成天典故挂在嘴边,劝诫这个善导那个的。我可不爱听!我就爱吃螃蟹,我这活着要连自己喜欢的都不能吃,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六娘赶紧啐她一口,朝着屋顶拜拜:“呸呸呸,阿姗随口说的,过往鬼神切莫放在心上!” 九娘笑嘻嘻地说:“去年十月里庄子上送来的螃蟹,你一顿就吃了五个,十来天都不出恭,莫非忘记了?所以我今年才许愿你莫再抢我的螃蟹吃,可是为了你好!阿弥陀佛,连织女娘娘都答应了呢!这天上的神仙啊,都知道你爱吃螃蟹了!” 四娘六娘捂了嘴笑起来,七娘气得直揪着九娘要撕她的嘴:“你这没良心的,这几年我待你多好啊!外婆从眉州寄来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舍得分给你,你竟来拆我的台撕我的痛处。十月的我且不管,可你今晚的螃蟹先得归我了!” 九娘捧着账册挡住脸。她们三个想到去年七娘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在学里一有个动静就兴高采烈去如厕,却每每唉声叹气回来,个个笑得肚子疼。 七娘看着账册,忽地又叫起来:“阿妧你这不对啊,怎么上头修义坊肉市送了三只羊来,后头却没价钱?” 九娘摊开账册,四娘六娘也好奇地凑过来看。果然,在那上等螃蟹四篓四十贯钱的下边,果然有三只全羊,后头却没有写多少钱。 九娘便用朱笔在上头做了记号,等四娘六娘也看完了账册,带着各自的女使说说笑笑往院子东面的小抱厦去。 抱厦里正坐着十来位管事,看见小娘子们来了,纷纷起来恭身行礼问安。 她们四个在榻上坐了。九娘便请厨房采办的郭嫂子回话。郭嫂子一脸紧张地听九娘问话后,笑着答:“回禀小娘子,吓死奴了,还以为出了什么毛躁呢。原来是为这个,是修义坊的东家说今日早间不知道为什么,东廊不收肉。他们肉市几家负责内供羊肉猪肉的,怕肉生生搁坏了,干脆送给老主顾尽个人情。我们府里才有了这不花钱的三只全羊,合计也有两百多斤。” 九娘凝神听着,又问:“东廊今日不收肉?”宫中御厨在东廊,日日三更开始收受各色烹馔用物。历来只有忽然宫禁了,东廊才会跟着关闭。难道是赵栩惩治赵檀这件事暴露了?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至于宫禁吧,九娘心里顿时敲起鼓来。 郭嫂子笑着答;“是这么说的。我还特地问了,就是二夫人娘家府上,修义坊说也送了两只羊呢。” 九娘又问:“那今日的螃蟹,既然是上等的,怎么四篓才花了四十贯?” 郭嫂子屈了屈膝,口齿伶俐绘声绘色起来:“禀小娘子,这个是奴亲自采买的,说来好笑,今日新郑门的海鲜市上,那专供蔡相府上等螃蟹的东家,今早因蔡相府上竟没收螃蟹,多出一百篓来,他家的冰哪够安置这上千只螃蟹!生怕夏日里都热死了,平日三百文一只上等蟹,今日只卖五十文一只,奴想着老夫人和娘子们爱吃蟹酿橙,就采办了八十只,只只都选的个头大的。原本夜里要吃姜虾和蛤蜊,海鲜上头预了六十贯,这样换了更好的,还省下二十贯来。奴擅自做主,若是做错了,还请小娘子责罚。” 七娘笑道:“还是郭嫂子记性好。”这位郭采办,是当年程氏一手提拔的,还记着七娘最爱吃蟹。 九娘笑着说:“哪有你费心省了钱让我们吃得更好,还要责罚的道理。要奖赏嫂子才是。”心里却想着还是要让六娘私下劝谏吕氏,这海鲜物日后还是少吃为妙,实在太过奢靡了一些。 九娘便做主让玉簪赏了郭嫂子两百文钱,记在账上。心里明白必然是蔡相早间还没回府,那厨下才不肯收螃蟹。汴京城都知道蔡相早上爱吃那用现剥的新鲜蟹黄做的蟹黄馒头。看来宫里的事极为棘手,不由得替赵栩又多担了几分心。 吕氏进了抱厦,四姐妹起身行礼请她上座。九娘便说了这螃蟹和羊的事。吕氏想了想,就让送一只羊去陈太尉府上,再送一只羊去苏相公府上。九娘便说:“二婶,阿妧听太初表哥昨晚说了,陈家的三表哥和四表弟也刚刚回京过节,不如夜里的蟹酿橙也留上十只,和那羊一起送去。”吕氏笑着说九娘想得周到,便让郭嫂子安排下去。 郭嫂子连声应是。九娘取出私印在厨房账册上盖了章,交给这个月管厨房账册的六娘过了目,六娘也取出私印盖了章交接了账册,这才让郭嫂子去了。 等四姐妹将账目交接清楚了,账册又都交回给吕氏。七娘求着吕氏千万要在老夫人跟前说她们好话,昨夜在林氏分茶可什么也没玩到,喝了一肚子的水,还要假装爱喝,她夜里起身了好几回呢。说得吕氏都忍不住笑着捶她,点头应了。 四姐妹去了六娘房里说话。七娘就盯着九娘问:“昨夜怎么问你也不说,难道淑慧公主也不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会和燕王殿下有关吗?” 六娘正色道:“阿姗,宫里的事,不是我们能臆测和擅自打听的。别说公主不知道,就是公主知道告诉了九妹,九妹也只能进她的耳而已,又怎么能擅自出她的口呢?” 七娘捂了耳朵叫:“六姐你快歇歇罢,要么你去婆婆那里说。你要能有一天不说这些大道理,我就服了你!” 六娘不理她:“我们是姐妹,我才苦口婆心劝说你,换了旁人,我还懒得说呢。要走你走,我不走,这是我的屋子啊。我还有话要同阿妧说。” 四娘意兴阑珊地起身道:“你们慢慢说,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她福了一福走了。 七娘磨了好一会儿,见从九娘口中实在问不出什么,也悻悻地走了。 六娘看她们都走了,这才示意女使们都出去。九娘心里奇怪,也让玉簪去廊下候着。 六娘挪近了,认真地问九娘:“阿妧,六姐有话要问你,你莫害羞,只管说实话。” 九娘大为诧异:“什么话?”这是怎么了? 六娘轻声凑过来问:“你是不是心悦苏家的表哥苏昉?” 九娘吓了一大跳,从绣墩上直站了起来。 六娘赶紧按住她坐下,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傻阿妧,你怕什么怕,我绝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放心。” 九娘脑子里还嗡嗡作响,这——这位六姐是哪只眼睛看出她“心悦”阿昉了! 六娘笑着说:“你别怕,如今你也十一岁了,没几个月就十二了。有什么话尽管同六姐说。我帮你出主意。这些年谁都看得出来,你待苏家表哥格外不同,苏家表哥待你也格外不同。昨夜我听阿昕的口气,似乎只要大郎自己喜欢,苏相也不会反对。你若是喜欢他,不如和三姐那样,早早地告诉你爹娘或者婆婆。我听说你娘的那个大侄子程之才最是个不安好心的,万一你娘把你许给了她,你哭也来不及。” 九娘头都晕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不不,六姐你错了。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心悦苏昉啊!!!”程之才?他被赵栩打了那么一顿,应该不敢有那心思了吧。 六娘一怔,皱起眉问:“可你每次都特别留意他,见到他总要说上几句话,还有以前都在学里的时候,你总让慈姑给修竹苑送吃的,说是说给二哥,每次不都送三份?你还做过书袋当年礼给他们。”六娘沉吟片刻又问:“难道你喜欢太初表哥?还是燕王殿下?不对啊,我看你对陈表哥和救过你命的燕王,都不如对苏表哥那么关怀备至。便是这两年你月月替他们几个抄佛经送去相国寺供奉,我看你总是替苏表哥多抄两本的。” 九娘一呆,难道自己所作所为一言一行,落在他人眼里,竟会造成这样的误会吗?算不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毕竟现在自己是个十一岁的小娘子,阿昉名义上和自己是表哥表妹。六娘这样说是提醒自己吗?九娘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正色起身,对六娘深深一福,说:“阿妧多谢六姐提醒,我从小得了阿昉表哥的照顾,铭记在心,又想着和荣国夫人也算有缘,同阿昕也投缘,这才待阿昉表哥更为亲近。却疏忽了男女有别招人误会。是阿妧错了。以后必当记在心上,好好避嫌,免得遭人误解。” 六娘却纳闷,她竟看错了吗?她仔细盯着九娘清澈见底的美眸,的确毫无小女儿的羞恼也无被说穿的恼怒,更无半点像四娘那样的缱绻情思,坦荡荡如日中天。 “既然你没有这样的心思,也好。”六娘点点头:“那你日后可要避避嫌,你我姐妹误会了倒没什么,倘若苏表哥也误会了,就不美了。” 九娘第一次有要晕过去的感觉……倘若连阿昉都误会了,这真是要死了!!! 六娘看她表情怪异,也不再多说。九娘想起来一事:“六姐,这几年虽然家里店铺田庄打理得收益极好,但家大业大人多嘴多,耗费也极高。我看今年厨房采办的额度已经比去年同期高了三倍也不止了。还请六姐提醒二婶要削减些才好。” 六娘摇着团扇点头:“阿妧有心了。是这个道理。我节后就和娘说。就是今年的米也涨到了一只一千五百文。恐怕削减也有限。” 九娘叹了口气,自从蔡佑下令铸“当五钱”以来,米价飞涨,这钱都不像钱了。 六娘送九娘出了翠微堂的垂花门,却看见最早离开的四娘坐在积翠园廊下美人靠上正看着园子里的辛夷树发呆。 唉,身边那个,看来真的不是。可园子里那个,绝对是。自己这可绝不会再看错了。六娘叹了口气,摇摇头。 九娘头大如斗。她的阿昉,她这个做娘的偶尔还异想天开:若是阿昉能和六娘成一对夫妻倒是不错,门户相当,沾亲带故,六娘性格温和包容沉静可亲,肯定会好好照顾阿昉,以后逢年过节和自己还能经常见到。却不成想……这、这、这一眨眼就长大了真是不好啊。 还有陈太初?赵栩?哎呀,这突然宫禁,宫里是出了大事了!不知道赵栩会不会有事。阿予又会不会怎么样。 九娘在听香阁里来回踱起步来。 玉簪和慈姑都脸色凝重起来,这许多年,还没有看见过九娘子这么心神不定过。 九娘忽然抬头问玉簪:“今日外院燕大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玉簪赶紧回道:“按小娘子嘱咐的,今日燕婶子卯时开二门的时候,奴特地去问过了。这个月茶坊里都是在说苏相起复的事,还有朝廷要铸什么当十钱。说各处百姓都有私铸大钱,这个月开封府都杀了十几个了! 九娘问她:“那各大脚店正店,可有什么异常?” 玉簪说:“六月里汴京的西夏商旅匆匆离去了一大半,燕大说这个月七八天了,外城门车马处也没有接到过几桩西夏商旅的生意。” 她心里嘀咕,不知道小娘子让燕大将这些正店脚店车马处茶坊瓦子的消息搜集了报上来是做什么用处。小娘子一个月的月钱,倒有一半贴补给了燕大和他那帮成日游手好闲的帮闲弟兄们。一个月报两回,每次就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当一贯钱!!! 九娘皱起眉,细细思索着,越发忧心忡忡。以前杨相公在位,铸“当二钱”的大钱,已经害得不少百姓家产平白消失了不少。蔡佑去年丧心病狂,铸了“当五钱”的大钱“圣赵通宝”,这种虚钱,一个大钱值五文钱,可含铜的量却远远不到五文钱!百姓们纷纷冒死私铸大钱,虽然因此被杀的也多,可也挡不住更多人私铸大钱。因为这“当五钱”,米价已经从每石四百文涨到如今的一千五百文。而前世她离世的时候,每石米不过一百五十文!倘若今年再出一个“当十钱”,百姓危矣,大赵危矣。眼看着西夏又恐怕有了大的异动,这繁华盛世,真不知道会何去何从了。 眼前,恐怕只能看苏瞻起复后,苏党还能不能抗衡蔡党了。此刻的宫禁,九娘反复推敲着,大胆臆测起来。自从官家开始修道,市面上的朱砂价格一涨再涨,说明宫中除了日常用的朱砂,肯定还在炼丹。只有炼丹才会用到那许多上等朱砂,若是官家在服用丹药,这朱砂练出来的丹药,自古以来哪有不含毒的?经过昨夜鲁王出事的剧变,这龙体就很难说了。 恐怕今日的宫禁和官家有关! 九娘眼睛一亮,若是官家龙体出事才宫禁,东廊不收肉就对了。皇子出事,哪用得着这么严苛。若是官家出事,高太后要防着京里那么多宗室亲王,必然宫禁,总要等二府的宰执们入宫商议后才能垂帘听政。而高太后向来厌恶蔡佑,喜爱苏瞻。若是如此,倒是好事。那赵栩兄妹必然也会安然无恙。 九娘再细细前后揣摩了一番,越发觉得自己的猜度不错,这才放了一半的心来,让玉簪去仔细打听大伯二伯何时回府,脸色如何。她回到自己房里,想想夜里要去瓦子看戏,就先给苏昉苏昕、赵栩陈太初赵浅予五个人抄写起《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来。 被九娘担心着的赵栩,此时正肃容静立在福宁殿大殿的屏风后,身侧赫然站立着吴王,还有其他四位年幼的皇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添补: 汴梁人很爱吃螃蟹,贵的,神宗吃的一只一千文,他一顿饭上了28只螃蟹后问清楚价格,帝泣曰:吾一餐岂可费28千文!从此不吃螃蟹了。仁宗特别爱吃螃蟹,小时候就很爱吃。结果咳嗽起痰十几天拉不出嗯嗯(粑粑)。他妈妈刘太后着急了。命令不允许再吃螃蟹。仁宗宝宝蓝瘦香菇了。下面人偷偷出宫买给他吃。野史说他因此后来不亲近刘太后亲近杨太后,纯属胡扯。 汴梁老百姓爱吃螃蟹到什么程度?苏轼也是天天要吃。怎么吃呢?汴梁大街小巷都有卖油炸面拖蟹的,很便宜。和胡饼价格差不多。记得我母亲小时候家里吃不起肉,就吃螃蟹和虾……哈哈哈哈。 蔡京也很爱吃螃蟹,蟹黄包就是他最爱。每天现剥蟹黄蟹膏。我以前觉得穿越去可以靠南翔小笼维生,现在想想也就是维生。发大财?想得美。大宋老百姓的美食智慧逆天啊。 这章是九娘少女期的开篇,理家略烦琐,但见微知著,其实看的出前世九娘为何可以成为苏瞻的背后支持者。另外也铺垫了一些朝斗和国家走势的线索。在中元节剧情前还有些必要的背景、性格铺垫,谢谢大家的耐心。 第50章 福宁殿大殿中,龙涎香还在燃着。内侍省、入内内侍省的几位都知、副都知、押班侍候在皇子们边上。皇城司的环卫官们站在一侧。十几位带御器械,有的腰佩长剑,有的身背箭囊和格弓,有的手持金枪,肃容守在大殿后门外。 从后门望出去,日光下的金砖地面直铺往福宁殿的后寝殿。烈日下的金砖有几块现出七彩的油光。赵栩心想,恐怕是早间当班的人慌了神,这几块金砖上洒水洒多了。忽然有些后悔,昨夜就该问个清楚,孟九她为何不戴那枝翡翠簪。他第一次试着打磨翡翠,废了好几块上等料才做好的。不知道她是不喜欢喜鹊还是不喜欢翡翠。 一边的吴王赵棣略动了一动,感觉被汗浸湿黏在背上的中单有几处离开了后背,稍微好受一些。他眼角余光瞄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赵栩,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又是忧。昨夜爹爹那眼神似乎怀疑是他给赵檀设了局,竟然不疑心赵栩,实在没道理。 有宫女们往殿内又抬了八盆冰来。身穿皇子常服个个汗流浃背的皇子们都舒了一口气。年纪最小的十五郎才四岁,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冰盆边上,恨不得一屁股坐进去。入内内侍省的都知赶紧伸手扶了他站好。 *** 皇城东华门,休务日里,照旧挤满了人马和牛车。禁军们盘查得格外仔细,一位宰相家的随从没带腰牌,给叉了出来。 陈青和苏瞻在东华门外碰见的时候,两人面色凝重。陈青想着方才进皇城时,汴河上下已落锁,蔡河上下也落了锁,所有船只木筏都被迫停在河中。可见宫中又出了大事,他不由得为赵栩担起心来。苏瞻却想着官家的身体大不如前,昨夜急怒攻心,听到皇城司从鲁王府竟然搜出了好几个年方七八岁的幼女后,更是暴跳如雷。恐怕此时的太后急召和官家龙体有关。 二府的几位宰相和使相骑着马入了宫,直奔第一横门,到了宰执下马处,几位内侍匆匆迎了上来请他们几位移步福宁殿。其他大人请在明堂等候宣召。 苏瞻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蔡佑,径自当先朝左银台门而行。赵昪几步跟了上来,轻声笑道:“看到蔡佑现在的脸色真是痛快!” 苏瞻侧头看了看一把大胡子身材魁梧的赵昪:“这几年你也不容易,这么不痛快,竟然也没瘦。” 赵昪摸摸胡子:“还是汴京吃得好,杭州的猪肉,不如羊肉。” 苏瞻笑着摇头:“自己煮不好,倒怪猪不好。” 陈青坠在最末,留心看了看宫禁的布置,心里踏实了一些。一看,路边却站了一人正在等着他。 “太尉安康。”张子厚恭身行礼道。 陈青看着前面六七位已经远去,拱了拱手:“张大人又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告诉陈某?” 张子厚笑着说:“不敢,子厚腆着脸厚颜想请教太尉一事。” 陈青慢慢地朝前走着:“张大人请讲。” “不知太尉家的二郎,可有婚配?”张子厚笑眯眯地问。 陈青停了脚,转身看着张子厚,笑了一笑:“听闻张大人家有位才女,才貌双绝,鲁王和吴王都十分倾心于她,还是传说中的鲁王妃人选。怎么,如今是要待价而沽?借着结亲将皇子们一网打尽?” 他这话说得难听之极,张子厚却不以为意,笑着说:“太尉误会了,小女三次入宫,实际是太后有意征召几位慈宁殿女史,和鲁王选妃毫无关系。鲁王的为人,子厚恐怕要比太尉更清楚一些,怎会让爱女去淌那个浑水。” 陈青大笑起来:“看来京中传闻多有讹。只可惜,如果张大人以为燕王有心太子一位,恐怕比令嫒的传闻更为离谱。另外很是抱歉,我家二郎已有心仪之人,他母亲很快就要给他订下亲事。” 张子厚一怔:“不知太尉要和谁家结亲?” 陈青笑着拍拍他的肩:“等定聘后张大人自会知晓。你既然不喜欢鲁王,现在应该正中下怀才是。令嫒为何不嫁给吴王呢?岂不两全其美?” 看着陈青的魁梧背影,张子厚暗暗叹了口气。 昨夜他在蔡相府中等了一夜,听到皇城司抄检鲁王府,就知道蔡相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白费了。他其实是一直不赞成拥立鲁王为皇太子的。但也知道蔡相拥立鲁王是因为鲁王愚昧,他日登基后便于掌控。这赵檀,实在是个渣滓,好的不学,自从知道官家在宫中炼丹修道,夜御童女后,不知哪里听说御满九十九位童女不出,就能飞升成仙。他竟然偷掠了不少幼女藏在府中。 这样的畜生,畜生不如的东西,摔得好,竟然没死,太可惜。若是以这样的人为君,张子厚皱起眉,真是太恶心了。 自从蔡相这次起复以后,行事越发偏执,离当年杨相公的初衷也越来越远。昨夜蔡相竟然说宫中传闻吴王倾心于张家娘子,要他把蕊珠许配给吴王做侧妃。赵棣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哪里配得上他的蕊珠!更何况还是做妾。侧妃侧妃,也是妾! 陈青果然听懂了他的暗示,却拒绝了自己的一番好意,只是燕王果然如陈青所说,并无争储之意吗?陈青这又是要和谁家联姻?他已经树大招风,若不是为了燕王,联姻又是为了什么? 盛暑的日光下,后面又一批步行入宫的官员走上前来,纷纷向他打起了招呼。张子厚摸了摸手中的象笏,滚烫的,便随众人走进明堂中等候。 *** 福宁殿大殿上,往常官家御座之后架设着珠帘。高太后在帘后端坐,两位掌宝司仪女史身穿男装圆领窄袖长袍,围护腰,束带,着黑靴,手捧玉玺和凤印金册。八位带御器械肃立一旁。 二府的宰相们,宗室几位亲王,入殿内行了参拜大礼。 前殿传来高太后嘶哑低沉还带着些哽咽的声音:“众卿平身,实不相瞒,早上你们刚刚出宫,官家就晕了过去,扎了针也没醒转。御医官们说是疑似中毒,那金丹的嫌疑最大。眼下正在商议解毒方子,都说没有三四日恐怕官家醒不过来。老身这才下了宫禁,先请众卿回来议一议该如何是好。” 殿内哄的一声,宰相们纷纷商议起来。他们心里都有数,太后说三四天能醒,那就至少得七八天甚至半个月了,最坏的结果就是根本醒不过来。不然怎么会宫禁呢。 “娘娘,请问那两位国师现在何处?”陈青的声音响了起来。 “老身已经将他们拿下,关进了掖庭诏狱,已经上了刑。他们只说金丹无毒愿以身试丹药。” 赵栩凝神细听,心里沉甸甸的。爹爹这两年性格大变,被这两个道士和金丹害得不浅。他早猜到外面来的应该是二府的宰相和使相们,舅舅一说话,他的心就倏地安定了下来,发现赵棣在偷看自己,赵栩一侧头,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带着一丝嘲讽戏谑。赵棣已经在想着当皇太子了吧,说不定还把自己当成了竞争的对手。 赵棣不自在地转开眼,看向那几个年幼的弟弟。 良久,一把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本王以为,既然官家身体不适,母代子劳,还请太后恢复垂帘听政,决断国事。” 赵栩听出这是禁中大宗正司的司正——定王赵宗朴的声音,这是一位连太后也要尊称一声皇叔的宗室前辈。 跟着听见一人说:“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官家节前已有立储的打算。虽然鲁王出事,但吴王燕王等还有六位皇子在。不如请太后定夺,立长还是立贤。早日立下皇太子。由太子监国,可安民心。” 赵棣竭力控制着自己,宽袖中的手指仍然颤抖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忽然,那皇太子一位似乎就近在眼前。他忍不住又瞟了赵栩一眼,却发现他似乎还在走神。 赵栩正想着蔡佑没了鲁王,会怎么做。今日爹爹突然晕了过去,蔡佑没了布置转向的时间,现在说话的这个,不知道是哪一位副宰相。听口气莫非蔡佑竟然想顺势捧立赵棣?只是这厮说话刁钻,这样一来,舅舅倒不好开口了。 果然陈青没有再说话。 倒有一把粗粗的声音传来,格外洪亮:“臣以为吕相此言不妥,官家并无明言要立哪一个皇子为储,如今无嫡也无长,若是立贤,恐怕没有两三年也看不出哪个皇子更贤能。官家育有七子,年纪最小的不过才四岁,何以判别?还是只请太后垂帘听政更好。” 赵棣袖中的手一紧,又是一身冷汗。此人可恨!两三年!不说爹爹恐怕很快能醒,鲁王会不会醒过来闹腾,这两三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若是太后要掌权,恐怕立十五郎才是最合她心意的。 大殿之中一把柔和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娘娘,臣以为,太后垂帘听政和立太子并无冲突,何不同时进行?臣多年来上书劝谏官家立长。官家节前同臣等说无嫡立长甚佳,原本也定下节后由礼部为鲁王选妃。如今鲁王出了这等不幸之事,那就应该以吴王为长。如果立吴王为太子,娘娘一样可以垂帘听政,教导吴王决断政事。岂不两全其美?也不违背官家立长的心愿。” 赵棣微微闭上了眼,宽袖中的手死死掐住自己,提醒自己切勿忘形。 蔡相!蔡相竟然立刻弃鲁王选择了自己!大喜过望的赵棣实在难掩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似乎一只脚已经站在了皇太子之位上。他生母钱妃虽然份位不高,可毕竟是高太后的远房侄女,入宫十几年本本分分,这也是这些年他一直很受太后喜爱的原因。蔡相和太后如果都属意自己,等他做了皇太子!赵棣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蕊珠肯定也愿意以身相许,她本来就不中意赵檀!想到她担忧会被太后许配给赵檀的楚楚可怜模样,赵棣更加踌躇得志。他看向身边的弟弟们。对面的七弟十弟已经露出了羡慕的尊敬的眼神。十五郎在偷偷地摸冰……六郎呢? 赵棣一滞,赵栩他为什么在笑?笑得怪怪的。 赵栩笑的是蔡佑。此人虽是宰相,也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琴,骨子里却是个吕不韦。一看上一笔生意蚀本了,血本无归,立刻想着捞一把回来。还真被他捞到了。即便赵棣现在当不上太子,也被蔡佑绑到了他船上,看着赵棣的神情,他恐怕正感激涕零呢。 殿上有两个副宰相也懵了,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蔡相的舵也转得忒快了,连自己人都没打一声招呼啊。这么多年捧着鲁王,和太后拗着劲儿作对。结果鲁王一摔,他短短两个时辰,就改捧吴王了。吴王愿意不愿意被他捧还不知道呢。他先把拥立的大功给占了。偏偏还合了高太后的心意,谁都知道,帝有七子,吴王最得太后的喜爱,谁让他娘钱妃和太后沾亲带故还十几年如一日地谦卑温顺呢。便赶紧也出列附和。 陈青依然没有开口。 赵棣听着又有两位副宰相附议蔡佑的说法,更是心花怒放,也顾不得看赵栩了。 忽然有金石丝竹般的声音响彻大殿:“臣苏瞻有奏。” 殿上骤然安静了下来。赵棣也一惊,侧耳细听。可殿上却依旧鸦雀无声。忽然蔡佑的声音响了起来:“怎么,苏相?蔡某冠服有不妥之处吗?你有奏就奏,盯着我看作甚?” 赵栩好奇起来。他和苏瞻除了那几年有过师生名分外,并无接触。因为炭张家的事和以前荣国夫人的缘故,他还对苏瞻生出了几分恶感,顺手请太后塞了两个侍妾给他,恶心恶心那王十七娘。现在听着苏瞻在大殿之上竟然如此出人意料,实在难以想象这位汴京苏郎要说些什么。 只听见苏瞻清朗一笑:“不敢,那虹桥下的船只想要在汴河里掉头转向,得先看好桥上四角的“五两”,算好航道,打好招呼,没有半个时辰也掉不过头来。苏某料想不到蔡相这改弦易辙之快,让人目眩神迷,比那测风向的“五两”还要轻松。不免要多看几眼,蔡相你有几两重。” 随即就听见赵昪哈哈大笑了起来。赵棣头一次听见苏瞻议政,竟然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不留情面这样的肆无忌惮,登时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皇太子一位炙手可热的感觉也凉了不少。 赵栩却赶紧右手握拳抵住了唇,闷笑起来。敢把蔡相比作那测风向的“五两”鸡毛,苏瞻恐怕是大赵独一份了。他不由得想到当年荣国夫人怒打赵檀后,折子上所写的那些淋漓畅快的话。他们夫妻二人,其实很相像啊。 众人又听到苏瞻说道:“臣苏瞻虽不曾亲眼目睹昔年盛况,却也知道官家七岁登基,由太后娘娘抱着坐在御座上接受百官朝拜。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了十年,我大赵无有不当,至官家亲政时,十万户以上的城池四十个。汴京数百万户,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岁入已超过一亿一千万贯钱。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可谓民富国强。就连那契丹来贺朝,也说到他们萧太后敬称我大赵高太后为女中尧舜!” 殿后的赵棣和赵栩都有些转不过神来,表情古怪之极。 这是苏瞻?这就是苏瞻?苏瞻这马屁也太会拍了!传闻中这位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汴京苏郎,原来拍起马屁来,比蔡佑厉害多了啊。 殿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赵栩却知道,这是皇祖母被苏瞻勾起了往事,心有所感。怪不得蔡佑一党如此畏惧苏瞻。 苏瞻的声音忽地铿锵有力起来:“但,娘娘听政十年,同官家亲母子也频起冲突,犹记得司马相公连上十七道《两宫疏》,力劝娘娘同官家放下异见,和睦共处。史官记载,娘娘同官家在文德殿当着诸相公的面抱头痛哭,从此才两宫一心。亲母子尚且如此,何况祖孙?所以太后听政,不宜马上立储。此乃其一也。” 赵棣闭上了眼。人说赵栩有张能说死人的嘴。可苏瞻这,是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啊。 赵栩却在心中回味着苏瞻这几番话语的起承转合,语气语调。舅舅一直说自己虽有智谋也够狠绝,却少了圆通。苏瞻这样的,就叫圆通吗? 殿上苏瞻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却痛心疾首:“如今陛下只是身体不适,都说三四日就可醒转,若如此就匆匆背着陛下立储,敢问蔡相,你这是置陛下于何地?更是陷太后于不慈,其心可诛啊!” 蔡佑的声音急切:“老臣绝无此意,还请太后明辨是非!苏和重他一贯狡言善辩,臣只有一片忠心为君可剖白于世!”噗通一声,竟是跪了下去。 赵棣脸色苍白。蔡相在苏瞻前面,竟然这么憋屈,完全身处下风?! 听得高太后叹了口气说:“蔡卿还请平身,无需担忧,你两次为相,忠心耿耿,官家一直称道的。和重你接着说罢。”赵栩听着皇祖母对两位宰相的不同称呼,唇角微微勾起。 苏瞻的声音恳切又带着一丝哀伤:“其三,今上属意哪一位皇子为皇太子,君心不可测,臣等万不敢妄断。倘若匆匆立了吴王为太子,待今上醒来后,却属意其他皇子,那敢问蔡相:太后当如何自处?吴王又当如何自处?我等臣工又有何面目见官家,他日又有何面目见先帝和大赵的列祖列宗?!” 不等蔡佑回答,苏瞻斩钉截铁道:“臣苏瞻奏请太后娘娘垂帘听政,立太子一事,应待陛下身体好转后再由陛下和二府议定。节后若是陛下还未醒转,要先告知天下太后听政一事,再从长计议。” 殿上顿时轰的一声,蔡佑及几位副宰相出声争辩起来。赵栩看看赵棣面色惨淡,朝他扬了扬下巴。 赵棣扭过头去不看他。哼,若是爹爹这几天都不醒呢?若是爹爹一直都不醒呢?这大赵还能没有皇太子不成? 太后身边的掌宝司仪的声音传出:“肃——” 大殿之上高太后的声音宣布:“就按苏卿说的办。老身先暂代官家决断国事。立太子一事,暂时不要再提了。奉召入宫的臣工们,应该还在明堂候着,先去宣布给他们知晓。还劳烦定王叔也去一下。” 殿上众人声音响起:“谨遵娘娘懿旨。” *** 一位都知上前,将众皇子引入前殿。 赵棣赵栩上前,看着四位男装女官上前,将珠帘撤了。皇子们先行了跪拜大礼。再获准起身。 高太后叹了口气:“你们也都听见了,诸位相公们一心为国,为我们赵家着想。今日既然有了定论,你们都要牢记于心才是。” 皇子们齐声应道:“孙儿谨遵娘娘教诲!” 高太后沉声道:“今日唤你们来一起听清楚了,你们就该知道,这是朝廷的决断,是宗室的决断。你们谁也不可起了那不该有的心思,要是谁敢肖想什么,可就别怪祖宗家法认不得人。可都明白了?” 众人跪下道:“孙儿明白了!谨遵娘娘懿旨!” “好了,都起来吧,你们爹爹如今昏迷未醒。你们且都各自回去等着。圣人自会安排你们侍疾。”高太后年事已高,鲁王出事后一夜未睡,皇帝又跟着出事。她两日一夜没有合过眼,实在疲惫至极。 赵棣却又跪了下来:“娘娘您千万保重凤体!大赵百官万民,都要靠娘娘了!孙儿愚钝,愿去开宝寺为爹爹祈福七天,也望四哥早日醒转,盼他能幡然醒悟。他日还能共济一堂骨肉团聚!”他以头叩地,呜呜哀哭了起来。 高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感叹道:“起来吧,五郎你是个孝顺的,娘娘知道。这酷暑天里你还有这份心,你爹爹知道了也该早日醒来才是。等解了宫禁,你去就是。当心自己的身子,别累坏了。”她眼中湿润起来:“若是四郎那不争气的东西有你一半懂事!你爹爹何至于气坏了身子!” 赵栩静立一侧,沉默不语。 高太后看了一眼这个性情乖张的孙子,想到刚才大殿上的陈青和陈青脸上那刺字留下的黑印,心里不舒服起来。 走回明堂的路上,午时烈日当头照着,赵昪和苏瞻走得极快,几瞬就将众人甩得远远的。赵昪近乎小跑着,一边抹脸上的汗一边问苏瞻:“和重,若是官家节后不醒,怎么办?” 苏瞻面不改色看着前方:“太后听政,尽快册立太子,太子观政至冠礼再说。” “我们要拥立燕王?”赵昪吃了一惊。 苏瞻摇摇头:“吴王或十五皇子。” “啊?”赵昪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转瞬他就明白了过来,朝着苏瞻竖起了大拇指:“狡猾还是你最狡猾。蔡佑这次栽定了。” 燕王有陈青这个做枢密副使的母舅,无论如何,大赵也不能允许有这么一个兵权在手能征善战的外戚,不然这江山是姓赵还是姓陈就不好说了。若是拥立吴王,这般先抑后扬,更显得苏瞻慎重,一心为国为公,而不是投机小人。太后必然更加愿意信任苏瞻远离蔡佑。若是拥立十五皇子,太后掌权时间更长,蔡党更加没有翻身的机会。 就算官家这几天醒了,蔡佑这么心急就拥立吴王,一样没有他的好果子吃。 苏瞻摇头:“是蔡佑慌了阵脚一时失策而已。当务之急,是把陈青给的节略和高似手上的证据落到一处,先弹劾他贪污之实再说。” 赵昪笑了起来:“好!就和蔡贼大干一场!” 明堂已在望,几位身穿绯红官服的大人不畏烈日,在门口来回走动,远远地看见苏瞻他们,立刻迎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入内内侍省是京中的内侍管理机构。都知、副都知、押班,都是禁中内侍或禁卫的职位。皇城司其实是北宋的特务机构,一般由皇子担任。大宗正司:和宗正寺不同。宗正寺属于外面的赵氏宗族的管理单位。大宗正司只管皇帝一大家子。一般都有最老资格的亲王负责。主要督促兄弟姐妹要和睦,后宫嫔妃要安分。巴拉巴拉。但是真出啥事,比如六郎打了老四老五,还是得宗正寺出折子,请御史台的殿台以礼仪的名义弹劾皇子,除了皇帝老爸,谁也奈何不了他。这也是六郎幼时会被欺负的一个原因。县官太远,现管的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2、“五两”:汴京虹桥的四角,高高木杆上,用重五两的鸡毛做成的测风仪。 3、亿这个计量单位,自古就有。我国东汉时期的《数述记遗》书中记载了上法,是自乘系统: 万万为亿,亿亿为兆,兆兆为京。 4、高似又出来一次,谁?鳝鱼包子啊。 少年时期的铺垫,六郎身边伴随着息息相关的宫廷和朝政。 每逢赵栩在的章节,点击量都破四千。六郎太给力了。亲妈好安慰。 不过后面开始,太初的戏也会多不少。昨日女朋友在朋友圈发了“不许把太初写死”,配了李行亮的《致青春》歌曲。放心,太初会好好的。阿昉会好好的。所有的经历,都是人生宝藏。最终心灵纯洁的他们,都会幸福的。 今日小朋友参加运动会,我家小公举是运动健将来着,又要短跑比赛啦,哈哈哈。大麦一天都不在家,所以早早替换了正文。免得大家晚上着急。 文收终于破五千了,好开心,红包雨今夜乱砸,你还不留言评论???25字以上别忘啦。打分您随意。 第51章 七夕节的七天假期转眼就要过去,翰林巷孟府里,一早众人齐聚翠微堂,等一位这么多年第二次登门的贵客——陈太尉的妻子魏氏。 陈青的妻子,陈太初的娘亲,要来孟府拜见梁老夫人。 七娘好奇地问程氏:“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这位表叔母?” 六娘想了想:“是的,年节里宫内外命妇觐见,也从来看不到陈叔母。” 老夫人淡淡地说:“太尉根本就没有为她请封诰命。” 七娘脱口而出:“啊——难道表叔他不喜欢表叔母?”被程氏狠狠地瞪了一眼,立刻自己捂住了嘴。 吕氏笑着摇头:“怎么会!陈太尉爱妻如命,苏相公专情念旧,他二人可是汴京城的两大情种。你们陈家表叔任了枢密院副使后,推说妻子身体不好,不愿她承受外命妇跪拜之苦,才不替她请封的。” 六娘喃喃道:“可是整个太尉府,没有一位夫人在外命妇之间打交道,也不觐见太后皇后,这合适吗?”怪不得陈太尉府以穷闻名汴京呢。 老夫人摇摇头说:“以前你大伯也让你大伯娘去劝过魏娘子,要她出来走动走动结交一二。结果陈青大发雷霆,还给了你大伯两拳,说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只有他护着家小的份,怎能让妻子替他操心出头露面周旋?” 众人瞠目结舌,又都捂着嘴笑起来。老夫人笑着摇摇头下了结论:“陈青,乃世间奇男子也!” 九娘咀嚼这陈青那两句话,暗暗叹了口气。魏娘子,真是运气好!也不由得好奇,什么样的女子,从不出门应酬也从不走动亲戚,却能教出陈太初那样的儿子? 四娘却压根没听进去,她的心快停跳了,难道,她七夕夜许的心愿要实现了?!这般特立独行的陈太尉家,会不会根本不在乎门当户对呢。就算是做妾,她也甘愿的。想起陈太初那似多情又似无情的眼波,四娘忽然诚惶诚恐起来。 女使笑着进来禀报:“魏娘子进了二门了。” 小娘子们纷纷站立起来,跟着吕氏和程氏到院子里迎人。 梁老夫人取过案几上一柄牙色纱贴绢的桃树仙鹤木雕花柄团扇,桃树上累累坠坠这些桃儿,真是吉兆。这两年府里的大事,除了彦弼娶亲,就该是这几个女孩儿们的亲事要操心。 想那魏氏也真是个妙人儿,拜贴里夹了封信,丝毫不见外,直接说自己要来讨要小娘子。老夫人想起一向稳重的杜氏给自己看信的那副模样,弹眼落睛的,就忍不住扯动嘴角要笑,便缓缓地摇起团扇来。 我孟家的小娘子们,自然是好的。你要来看,我就大大方方给你看,不过我家小娘子喜不喜欢你儿子,呵呵,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老夫人想着:只是不知道六娘和九娘,陈家相中了哪一个。若是六娘,倒不免要费一番周折,最好能请下太后的懿旨赐婚。不然刚升任翰林知制诰的孟存恐怕仕途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定还会被外调架空。若是九娘,只要陈家不怕闲话敢娶三房庶女,孟家就敢嫁,倒不是什么大事。 老夫人想起刚才自己说陈青的话时,六娘略微诧异,却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九娘却是有些惆怅。倒只有四娘,似惊还喜。不由得陡然担心起来,万一陈太初瞎了眼也喜欢阮家这个调调的,这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外面笑声不断,众人已簇拥着魏氏入了正堂。 魏氏进来,先给老夫人行礼。老夫人赶紧起身,亲手挽起她,坐到榻上奇道:“阿魏上回来,还是陈青刚回京,你们来认亲吧?这也有近十年没见了,你怎么一点变化也没有,这是吃了什么长生不老之药?来来来,你们四个过来给表叔母见礼。” 四个小娘子过来给魏氏见了礼。魏氏听了老夫人的话,毫不扭捏地笑了起来。她笑起来眼睛弯弯,露出一口洁白细碎的贝齿,完全没有汴梁娘子们笑不露齿或掩袖而笑的习惯。受了四姐妹的礼,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荷包,问了她们的排行,一人送了一个。 除了杜氏常去陈府外,吕氏程氏都只是当年才见过一次魏氏的,竟一点也不觉得老夫人言辞夸张。看魏氏穿了耦合色缠枝杏花长褙子,梳着小盘髻,发髻上只插着一根白玉梅花簪,肤色略苍白,双眼清亮,笑容甜美,最奇特的是她脸上一丝岁月风霜都无,举手投足间竟然处处还是小女儿娇态。哪里像生育了四个儿子的三十多岁的妇人? 四个小娘子也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尉夫人,就连九娘心底也不免啧啧称奇。 “多谢老夫人夸奖,阿魏只是躲懒不出门而已。”魏氏笑眯眯地打量着右首下侧坐下的四个小娘子,很明显,郎君说的小九,就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小九娘,好看! 太初这鬼家伙,倒是有眼光。一选就选了个最好看的,眼神也清澈正气。可人家怎么看见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一点都不害羞呢。魏氏笑着说:“还请老夫人莫怪罪阿魏,我不会说话,今天上门来就是向老夫人讨要小娘子的。” 杜氏吓得手里茶盏差点摔了。这位表嫂,未免也太不通人情了!这这,大庭广众之下,还当着孩子们的面呢,哪有这样讨要儿媳妇的!吕氏和程氏狐疑地对视了一眼,隐约想到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都不错眼地看着魏氏。 老夫人笑着说:“能劳烦你阿魏亲自上门要人,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尽管说,只要能给,就算你要老婆子我亲自出马,我也愿意的。” 魏氏将四个小娘子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四娘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屏息静气地等着她开口,耳中只听见自己心跳声。六娘和九娘却对视了一眼,疑惑不解。 魏氏笑嘻嘻地说:“汴京旧曹门街到最东头上有一家福田院和慈幼局,不知道老夫人可知晓?” 梁老夫人一愣,仔细想了一想:“可是十年前荣国夫人出私帛设的安置孤寡老人和弃婴之所?” 九娘一听魏氏的话,就吓了一跳,双眼乌溜溜地盯着魏氏。 魏氏点头道:“正是,昔年王夫人纯善,自己出钱办了这个福田院和慈幼局。阿魏和郎君商量后,当年也跟着送些米粮。后来蒙王夫人信任,临终前将这两处托付给了我。幸好如今这两处都还在。只是我这两年身子不好,听太初说孟氏女学平时也会去药局帮忙施药,所以就厚着脸皮想问问,可有小娘子愿意平时休假时来帮帮我,一同去福田院和慈幼局打理些日常事务,看看账册。” 这些话一出,杜氏好不容易拿稳的茶盏又差点掉在地上,脑子直发晕。这这位表嫂又唱得哪一出戏?难道她写信来讨要小娘子,竟然不是相看媳妇的意思?还就是讨要小娘子帮忙做善事去? 老夫人略一思索,摇了摇团扇,便问:“勿以善小而不为,这些孩子如果跟着你去做些事,倒要谢谢阿魏肯给她们这个历练机会,见识见识人间疾苦。你们四个,哪个愿意跟表叔母去的?” 话音未落,九娘霍地站了起来:“婆婆!阿妧愿意去。” 四娘脸色一白,也站了起来:“禀婆婆,阿娴也愿意同去。” 六娘虽然心里疑惑,但行善总是好事,便也站起来说:“阿婵也愿和表叔母同去。” 七娘在绣墩上蹭了蹭,看着程氏快吃了自己的目光,慢腾腾地起来:“阿姗也愿意的。”心里却暗暗叫苦。她心里存了想头后,便缠着程氏,另外请了几位女教习,分别在假日里学习刺绣针凿、围棋和书画。这位表叔母一来,她糟糕了。 魏氏笑吟吟地说:“倒也无需四个都去,那里地方浅窄,最多也就来两三个就够了,我看要不就请四娘、六娘、九娘辛苦一番。” 七娘顿时大喜,这位表叔母虽然不出门,却也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自己不情不愿了。程氏差点气了个倒仰。 老夫人不动声色地点头道:“也好,那就她们三个去就是。” 魏氏笑道:“好,这七夕节就快结束了,咱们就约在中元节可好?中元节放三天假,不知道你们学里可放假?” 七娘赶紧说:“放的,我们女学只要是朝廷放假,都放假。” 魏氏说:“那三天里,你们就七月十六去一天就够了。我让太初前来接送你们。老夫人尽管放心。” 老夫人点点头:“有太初那孩子办事,我就放心了。”绕着弯说半天,敢情阿魏你还想挑挑拣拣不成。 杜氏已经快笑不出来了,幸好女使来说宴息厅席面已经安置妥当,请入席用饭。 九娘心里高兴得很。前世爹娘辞世以后,她回京后不久后,用手里的钱置办了那两处院子,专门收留孤寡老人和弃婴。当时她已经得了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喜爱,她们知道了,不但赐钱赐物,还派淑寿公主去代朝廷发放养济。虽然只是些大米和柴钱,但却也让汴京不少外命妇纷纷跟着自掏腰包,买米粮送衣裳。其中每个月送得最多的就是一位从来不露脸的陈娘子。她家的仆从十分健壮,搬运完笑嘻嘻拍拍手就走。那些个夫人淑人,渐渐也就不再前来。可这陈娘子却从未有一个月断过接济,冬日送石炭,夏日送坚冰。最后临终前她不放心,请那仆从带信给陈娘子,想把这两处托付给从未谋面的她。不想陈娘子却痛快得很,一口答应下来。 前两年九娘特地让燕大去打听过,说依旧在如常运行,老人和孩子还增多了不少,院子又扩大了一些。只是再无宫中贵人或其他外命妇前去帮衬。九娘苦于手中没钱,只能希望自己临终前特地留下的三千贯钱还能帮着陈娘子支撑住。却没想到那位神秘的陈娘子竟然就是眼前太初的娘亲魏氏!九娘这才恍然,为何太尉府以穷著称! 只有这样的爹娘,才教养得出陈太初那样的如磋如磨的郎君!九娘只觉得命运太过善待自己,前世的善缘,一一在这世对应。对赵栩的无意援手,换来他舍命相救。昔日远在天边的托付,如今近在眼前还能再结善缘。她心潮起伏,眼眶微红。魏氏不由得讶异,多看了九娘好几回。四娘看在眼中,心里忐忑不安之极。 魏氏用过饭,也不客气,便告辞回去了。剩下杜氏吕氏程氏送走她,遣走四个小娘子,对着老夫人发愁。这位来去如风出人意表的太尉家的娘子,就真的是来借人的? 老夫人看着三个儿媳,淡定地摇摇团扇:“这姜太公钓鱼,也得愿者上钩。你们急什么急。若只是为了帮忙看账,魏氏会这么热的天自己送上门来?该筹备的自管自筹备,该相看的就趁早相看。四娘都十四了,阿程你只管安排就是。青玉堂再闹,就让四娘带着嫁妆搬去青玉堂住就是。出了你木樨院,你自然也就不用管了。” 程氏的心病正是这个,一听大喜。就得老夫人出马啊! 这天夜里,四娘在榻上辗转反侧,反复思量着白天魏氏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不出她对自己有任何另眼相看的意思。但也看不出对六娘九娘有任何特别的地方。实在睡不着,心中烦闷,她索性爬了起来。跪在脚踏上打着蒲扇,已经迷迷糊糊的值夜女使赶紧起来,给她披上薄纱褙子:“小娘子怎地还不睡?还热吗?” 四娘摇摇头,细声说:“没事,我去院子里走走,你把那沉速香换成月麟香罢。” 女使屈膝福了福,去清理仙鹤铜香炉里的残香。 四娘走到冰盆边,那冰盆中的冰,早化成了水,只剩中间还朦胧着一小片冰,她伸出手指,轻轻一点。那冰片裂散了开来。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她们只知道九娘为他们几个抄经祷祝平安,却无人知道她也默默为他抄了许多经书。一行一行,芳心寸寸。 想起姨娘昨日突然说起的那话,四娘的心越发揪了起来,烦闷郁燥。她哪里有什么姓阮的舅舅!她姓孟,嫡母程氏,她的舅舅是眉州程家的三位郎君,表舅舅是汴京苏郎。这平空出来的舅舅,便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还要见自己一面。 四娘将手指轻轻含在嘴里,还有些凉意。她出了西暖阁的门,庑廊下,看得见东暖阁里还亮着灯。美人靠上还残留着日晒的余温,萤火虫在院子的小池边飞舞。 九娘总是最后一个才睡的,似乎她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一样是庶女,甚至林氏是那么卑贱的身份,可是人人都待她不同。婆婆面上不显露,翠微堂每个月往九娘房里送的纸张都要比她们多上厚厚一沓。嫡母面上也不显露,这几年七娘有的也总少不了九娘的一份。更别说宫里的四公主,三天两头就赐下吃的用的穿的。还有苏家,苏昕月月来的信都是给她。那六皇子,嘴里嘲笑作弄她,却肯冒着性命危险,亲自跳下金明池救她。还有那人,总是含笑看着她,从她七岁就看着她,年年见面,即便不说话,看着九娘,就总是在笑着的。即便九娘眼里只有苏昉。唉,幸亏她眼中只有苏昉。 四娘在心底,来回咀嚼着陈太初三个字,两行清泪,潸然泪下。 女使轻轻地托了托她的手肘:“小娘子,香换好了,回去睡吧。” 四娘垂首点了点头,站起身。三更梆子响了起来,四娘抬头看那东暖阁的灯,灭了。 围着小池塘的萤火虫,更显得晶晶点点。 *** 七夕节后,汴梁各城门及开封府,恢复了出榜,贴出了门下省都进奏院所出的皇榜,朝廷的好些个读榜人从辰时起就开始反复大声读榜,再给民众解释。大概意思是告谕士庶,今上龙体欠安,太后垂帘听政,鲁王不慎摔伤,苏相起复的新职位等等,让百姓安心如常度日。再有宣布了安徽歙县出了反贼房十三,罪行滔天,两浙路正在围剿,行商的要避开两浙。如果能帮助朝廷告发、剿灭反贼的,分别可以得到多少赏赐,窝藏的又有什么惩罚。 这汴京城的百姓也好,过往商旅也好,天天都听惯了皇榜,各自议论两句,不少百姓朝皇城方向跪下喊几句圣上万福金安,也就各自忙去了。 那两百多个设在开封的各州进奏院,节后也接到都进奏院下达印刷好的邸报。此时大小官员们都知道苏相起复,太后垂帘听政。鲁王没戏了,官家还躺着,两浙在打仗。这苏相眼皮子下的门下省众人,个个抖擞了精神,将接到的邸报赶着印刷,要送回各州出榜读榜。 不到午时,汴梁大街小巷的小报也已经满天飞,手抄的印刷的应有俱有。内容比起都进奏院的要丰富许多。鲁王的事沸沸扬扬,增添了不少皇城司抄检鲁王府的秘密,还有那被送出来的幼女。这市井之中,甚至连今上的龙体也没人关心了。还有的小报,画出了房十三和他那一同造反的妹妹房十八的画像,都身高一丈二,虎背熊腰,豹子眼狮子嘴,一头乱发。 酉时二刻,观音院门口那拎着篮子买果子的小童们,手中的各家小报所剩无几,喊着三文钱一份秘闻有像,比起午间卖的五文钱又便宜了不少。玉簪照例掏出九文钱,买了三家小报,送到牛车上。 七娘撇撇嘴:“你这人吧,真是奇怪,咱们可是和燕王还有四主主一起喝茶的人!哪需要看这种小报。哈,还一丈二呢,一派胡言。哪有生得这么难看的女人!还造反?早就羞愧得自尽而亡了!”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六娘叹了口气:“阿姗!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 七娘捂着耳朵嚷了起来:“打住!六姐!你这大道比什么经什么咒都烦,求求你放过我吧。” 六娘气得拍了她一巴掌,也凑过来看那小报。四娘瞄了一眼,又看向窗外去。 “咿——”七娘忽然叫起来:“看这段!” 三人头靠着头,却见一份手抄的小报上,写着一段西夏梁太后秘史,如何勾引十三岁的姑婿,如何告密婆家谋反的计划,害得婆家全族被诛,又如何当上了皇后,妙笔生花,文字绮丽艳俗,令人遐想无限。 七娘这个读得如痴如醉,感叹:“这梁氏竟然是秦州人!——呀,那不是和咱们表叔母是同乡?” 六娘扶额,这个七娘,次次看小报,只关注这等恶俗之事。 九娘细细想了想,这夏乾帝年初才弑母,现在又诛灭皇后母族,心性残暴,手段毒辣,实在可怕。这样的人如果在位,恐怕大赵的边境堪忧。她从七娘手中抢过小报,三张叠好了收在书袋里,笑着说:“七姐最爱看这宫闱秘闻,难道你想进宫不成?” 说到进宫,七娘叹了口气,手撑起下巴:“我自然是想进宫见识见识,婆婆这么厉害,不就是因为在宫里待了十多年的缘故?只是我们甲班,现在张蕊珠排在第一,六姐第二,阿妧你第三,我和秦娘子,还要争一争第四,明年就是大比之年,那选入宫的公主侍读,不是张蕊珠就是六姐,唉——” 她忽地笑着说:“六姐!阿妧,要不你们明年弃考两门如何?反正你们又不想进宫。” 六娘正色道:“你又异想天开了!这可等同欺君大罪!” 七娘垂下脑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九娘奇道:“传说鲁王吴王都心仪张蕊珠,她又是一心要进宫的,我倒不奇怪,可是七姐你怎么也心心念总想着进宫?” 六娘心一颤,赶紧岔开话题:“别说这个了,中元节看戏的事,婆婆还没答应呢,说我们七夕节刚看过杂剧,哪有一个月往外跑几次的道理。怎么办?阿妧,四主主给你下帖子了吗?” 九娘摇摇头:“没有。”她惦念着阿予和赵栩在宫中现在如何了,看了小报,大概知道她们都安然无恙。太后听政,苏瞻起复,看起来除了房十三造反,还都算好消息。 待四位小娘子回到府里,才知道,那位与众不同的表叔母,太尉家的娘子魏氏,给杜氏、吕氏、程氏还有她们四个下了帖子,请她们中元节夜里去州西瓦子,看《目连救母》。 四娘慌乱不已,青玉堂早就知会了翠微堂,中元节夜里,老太爷要带着三房的九郎十郎和四娘,去州西瓦子看杂剧,也是《目连救母》!可,青玉堂订的,和陈家的包间,万一相距甚远,那她岂不是会错过陈太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福田院:宋朝的养老院,有官办的也有私人办的。六十岁开始领铜钱和柴米。八十岁有衣服。九十岁以上,钱就更多了。嗯嗯。咱们魔都七十岁才能领老人证呢。哈哈哈。 2、慈幼局:宋朝为了杜绝弃婴死亡,设立了慈幼局,抚养这些婴幼儿。 3、沉速香、月麟香,都是安息香的一种。安息,是国家名,以前在波斯的旁边,信拜火教。现在位于伊朗的东北部。香炉,到了明朝宣德帝期间,很被发扬光大成为随处可见的地摊青花、五彩斗彩香炉。到清代,还用薄玉。在宋代,以青铜香炉为多。汝窑的香炉也有。 4、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出自李白《秋风词》。 5、都进奏院:宋朝的新闻管理机构,属于门下省,每天要负责颁发皇榜,五天要发一次邸报,邸报必须从门下省交到枢密院盖章,因为要审核有无军事情报。皇榜贴出来,不是像电视上那样大家都去看,互相交头接耳,官方会有统一的“新闻发言人”负责读榜和解释皇榜。两宋不会报喜不报忧。靖康时期,皇榜每天告诉百姓金兵打到哪里了……好憨的朝廷啊,想哭。 6、进奏院:相当于驻京办。开封有200多个州进奏院,邸报的传送都由他们负责,统一雕版印刷或者活字印刷。邸报上都会有皇帝的日常起居、言行、国家政策、旨意、人员调动、军事行动等等。所以九娘靠邸报和小报能掌握信息和情报。所以什么皇帝的行踪要保密,也都是明清以后的事了。宋朝百姓心里有数着呢,今天皇帝去清风观了,几点到几点走,大家都知道。夜里徽宗去瓦子听戏了,和师师姑娘约会了,小报也都会有。百姓不以言论而获罪,基本是共识。当然,苏大神的“乌台诗案”又不一样,属于新旧党残酷党争的牺牲品, 7、小报:宋朝的新闻审核相当放松,人人可以手抄新闻或印刷新闻,叫做“小报”。有来自皇榜的消息,还有民间八卦。先进不?到了南宋,新闻自由度没那么宽了。 老夫人的团扇,照片我贴在微博上了。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微博名:小麦-麦麦 第52章 会宁阁,赵浅予嘟着嘴问赵栩:“六哥,爹爹都这样子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去看戏?万一娘娘知道了怎么办?还有舅舅怎么也要去?还有看戏的事,为什么要舅母下帖子给孟家!难道我的脸面没有舅母大吗?” 赵栩用软布擦拭着两柄仿照汉代铸造的雌雄短剑,长的约十五寸,短的只有十寸五分,都已经开了刃,方口洪首,灯下闪着精光。他抬眼看了妹妹一眼:“问那么多做什么?那么多还有。还有,你有过脸吗?” 赵浅予气得不行,要上来捶哥哥。赵栩一伸手,剑光一闪,她吓得一缩。却是那短剑,却只断了她一根青丝。 赵栩拿着那半根头发细细看了:“徐晟不愧是徐夫人的传人,当今天下,只有他才能铸出这吹发断毛削铁如泥的神器。” 赵浅予气得要命,又好奇:“这世上还有女子做铸剑师的?” 赵栩摇摇头:“徐夫人,姓徐,名夫人,是个男人。堂堂战国铸剑名家,被你说成了徐娘子。不学无术,阿予你最大。”他将那两柄剑收回青铜剑鞘中:“赔你半根头发,今夜我陪你去侍疾。” 赵浅予赶紧摇头:“不要不要,半根头发而已,我每天梳头掉七八根呢。六哥你已经连续两夜守在爹爹身边了,我去陪着爹爹就好,那些事我都会的。哼,五哥最不是好东西,白天躲在开宝寺,夜里娘娘还心疼他免他侍疾,连圣人都知道他那点小算盘。” 赵栩刮了她的翘鼻子一下:“傻,你以为娘娘不比圣人看得清楚?他的小算盘要想打得响,自然有娘娘的允许才行。” 赵浅予啊了一声。赵栩已经拍了她脑袋一巴掌:“笨,别想了,走吧。去福宁殿。” 这几日,宫中的氛围略松弛了下来,但夜间的禁卫巡查,还是比平时更频繁了。福宁殿前也增加了一倍的人手,入内内侍省的几位都知副都知也轮班守着。 福宁殿后寝殿中,香料都撤了,弥漫着药味。外间的长条案边,御药和翰林医官院的几位主理大方脉的御医官,还在斟酌着方子。罗汉榻前,小方脉、针科的医官在向高太后禀报明日如何用针的事。 赵栩二人上前行过里,进了寝殿里间。 屏风后,向皇后双目微肿,坐在龙床前,握着官家的手兀自出神。见赵栩兄妹来了,摆手让他们平身,又看着官家发愣。 赵栩带着赵浅予静立在屏风边上。少顷,漏刻显示亥时到了,福宁殿的四位尚寝和司衣女史上前来,请皇后移座,将床前的帷帐放了下来。 里头窸窸窣窣,开始给官家脱衣裳擦身,待她们退出来,换了两位口齿咽喉科和疮肿科的医官进去,替官家检查口腔咽喉和体表,再按摩了一刻钟方退出来,在各自的脉案上记录。尚寝女史再入内给官家换上亵衣亵裤。这才拉开帷帐。 向皇后看着她们忙忙碌碌,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转头问赵栩:“六郎怎么来了?今夜是阿予侍疾吧。” 赵栩恭身答道:“阿予向来胆小,臣请娘娘准臣陪着她,侍候爹爹。” 向皇后叹了口气:“六郎你已经守了两夜了——” 赵栩垂首:“臣不累。” 这是太后身边的司言女史进来,低声请向皇后去外间议事。向皇后拭了泪,点点头去了外间。 赵栩和赵浅予走近龙床。宫女们赶紧搬了两个绣墩,放在床前。 床上的官家,脸色潮红,呼吸极细微。赵浅予接过宫女手中的湿帕子,跪在床前的脚踏上,轻轻用帕子润着父亲的唇角。昏迷已经四天的官家,嘴唇边燎了一圈水泡,刚刚被医官上了微黄的药膏,似乎感受到帕子上的水意,嘴唇微微翕动着。赵浅予的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下来,她头一回侍疾,看到爹爹这样,高兴得大喊爹爹醒了爹爹醒了。后来医官告诉她不过是人在昏迷中自然而然的反应,她躲到偏殿大哭了一场。 她出生的时候,陈青已回京在枢密院站稳了脚,升迁极快。她不像六哥吃过那么多苦,因她雪玉可爱,一出生就适逢西夏大捷,大理归顺。司天监的官员说四公主昌盛国运,因此她很得官家和圣人的喜爱。虽然也招来赵璎珞三番五次的随手一害,却也真的命大福大,安然无恙地长大了。 从她记事起,赵浅予就记得爹爹时常来雪香阁,抱她逗她,赐给她许多好玩的好吃的。即便她被六哥怂恿着闹腾撒娇,做皇帝的爹爹,也从来都笑着纵容她。金明池落水一事后,她身边侍候的女史侍女内侍,全被官家发落去掖庭。她虽然什么也没说,可赵璎珞至今也没有封号,宫里宫外人人心中有数,三公主被官家厌弃了。连着这些年,御前捶丸也再没举办过。 虽然这两年,爹爹变得怪怪的,可是还是会经常摸着她的头说:“天下再没有比我的阿予好看的女子,以后爹爹要给阿予找个好驸马,总要像陈青家的二郎那样的才配得上我的主主。”说完就哈哈大笑等着看赵浅予脸红。 可是,现在的爹爹,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胸口还微微起伏着,都不像活人了。若是没有了爹爹——这几日,赵浅予想都不敢想下去。 一只温暖的手搁在她肩上拍了拍。赵浅予回过头,赵栩低声说:“让六哥来吧。” 御药院的的勾当官捧着参汤进来,赵栩一伸手接了银盏,吩咐道:“把前日我做的那小银挑子拿过来。”宫女赶紧出去取了一把细细长长的纯银小勺,只比那挖耳勺大上一些,柄却更长。却是赵栩看着瓷勺喂不进汤药,让文思院上界连夜打造出来的。 赵栩将银盏让赵浅予捧了,右手用银挑子舀了一勺参汤,左手捏住父亲的下颌,将挑子顶住他的下牙,硬生生撬了开来,那参汤才入了口。一旁的御药勾当官已经不吃惊了,除了燕王殿下,还真没人敢这么弄官家的,可不这么弄,那参汤和药,旁人还真的喂一碗撒一碗。 里头赵栩喂完参汤,眼睛也涩涩的。他走到外间想和太后说几句话,却发现高太后和向皇后的女史们都在东侧偏殿的廊下静静侍立着。 赵栩想了想,进了西侧偏殿,果然空无一人。他轻轻推开后殿的窗,外间正是福宁殿后的一片七里香树丛,此时正开着满满的白色小花。外头巡逻的禁军班直刚走过去。他不再犹豫,轻轻跳出窗外,矮身于七里香花丛中的空隙间几个空翻,落在东偏殿后头的窗下,一蹲低掩入花丛中,那巡逻的禁军正好又转了身朝这边过来。 东偏殿里的高太后正无奈地看着满面泪水的向皇后,心里正发愁,五娘贤惠温柔,可就是缺了一国之母的魄力。要是大郎万一有个什么,自己年事也高了,身体也越发不如以前。这大赵皇室,日后宫内可真连个顶梁柱都没有。 “好了,五娘,我做娘的都没哭,你就别再哭了。”高太后叹了口气:“你也听到几位医官的话了,咱们总也要有个最坏的打算才是。” 窗下的赵栩一颤,爹爹的情势竟然坏到这个地步了!他胸中一热,极力强忍着泪意。 里面的向皇后掩面大哭起来:“娘娘,哥哥他只是一时气急,哪里就如此凶险了?二府怎么就要开始修建哥哥的陵墓!” 赵栩合上眼,竟要开始给爹爹建陵墓了! 高太后的声音道:“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谁愿意大郎凶险不成?你哭成这样,大郎就能醒了?糊涂!你可是一国之母!他日的大赵太后,先要替官家想着江山社稷才是。你心里中意谁来继位,不妨说出来。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以后大赵,还是要靠你扶持着官家才是。若是你母子两宫不和,这二府也难做。” 赵栩屏息凝神,心中既忧心爹爹,又满是钦佩,皇祖母毕竟是皇祖母。 向皇后的声音哽咽着:“娘娘可是中意五郎?臣妾倒是觉得六郎看着脾气不好,性子乖张,其实是个有心的好孩子。这几日多亏了他,才喂得进汤药。” 赵栩一愣,他从来没想过向皇后竟然留意着这些小事,更没料到,一向不亲近任何皇子的向皇后,竟然第一个想到了自己。他咬咬唇,心潮起伏,他一直以为向皇后讨厌自己的娘亲,才从来不假以辞色对自己,才对赵檀他们幼时欺辱自己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的。 高太后的声音传来:“五娘,看事情不能看一时,要看长远。六郎是个聪明的,也有些手段。可他不行。” 赵栩在外面冷笑起来,这是又要说舅舅了。太后不待见舅舅和娘亲,满朝尽知。 果然听见向皇后问:“娘娘是说陈青吗?” 高太后说:“大赵这二十年里也少不了陈青,眼看着西夏和契丹屡屡在挑起争端,一旦起了战火,你要记着,只要有陈青在,我大赵安也。可他手持虎符,掌握重兵,若是六郎做了皇太子,万一陈家生出二心来,可就后患无穷了。你别忘记,陈青可是有四个儿子呢。当年太-祖怎么黄袍加身的你莫非忘记了?” 赵栩胸中一团烈火跳着,快要烧得整个人他迸裂开。想着赤胆忠心的舅舅,竟然被皇祖母疑心到这个地步。谁稀罕当什么太子!当什么皇帝!他赵六不稀罕!他舅舅不稀罕!他们从来都不稀罕!!想起陈青那满身的伤痕累累,那一腔怒火又变成无边的委屈,赵栩紧握着手,眼中的男儿泪终于落了出来。他实在不想也不愿再听下去,侧头看着禁军走过去,撩起衣裳,几个起落,又翻回西偏殿内。 赵栩关上窗,细细撩起下摆,拍落身上沾着的碎花,兜了沿着窗缝扔了出去,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这江山,是赵家的,更是万民的,因为那个宝座,如此疑心猜忌良臣,若是没有西夏和契丹呢!是不是就要解了舅舅的兵权,甚至害死舅舅?怎么不叫天下人心寒! 片刻后,赵栩深深呼吸几下,才定下心神,走出西偏殿,对廊下的宫女说:“在这里头给四主主设一床被褥,添两个冰盆,夜里好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儿。”宫女们应声去了。 赵栩看着东侧殿的槅扇门,久久未动。 东偏殿里的向皇后低下头不语:“那要不十五郎?臣妾总觉得五郎一直和四郎还有璎珞很亲近,想着心里就不大舒服。” 高太后叹了口气:“十五郎年岁正好,只是他生母是个字也不识的,又是那样的出身,这几年把他养得实在有些鲁钝。五郎是个会看眼色的,不像六郎那么狠得下心。你看这两年璎珞被官家厌弃,五郎还是待她甚好,可见是个心软的,将来侍奉你,必然恭恭敬敬。只要二府的相公们在,咱们早早给他选一个贤淑的皇后,守住祖宗家业倒也不难。只是他像大郎,喜爱美人。后宫里你以后可要警醒着,别出狐媚子才是。” 向皇后听着高太后的口气,恐怕这太子一位,还是属意吴王了,只能问:“那二府的相公们如何看?” 高太后吸了口气:“二府想来也是肯的。只是蔡佑此人,虽有宰辅之能,这两年却急功近利。大赵日后还是要靠苏瞻治国才行。你只需记得,这朝中绝不能任由一人独大。”她看着向皇后点头了,这才稍微安心下来:“五娘你嫁给大郎这许多年,对政事知之甚少,眼下也要多知道一些才是。他日老身去了,这大赵,可就托付给你了。” 向皇后心中一痛,哀哀地哭了起来:“娘娘!” 高太后摆摆手:“好了,眼前除了准备大郎的事,还要想着替吴王选个好王妃。翻过年他就要十六岁了。待官家的事一了,出了丧制,就让礼部出名册吧。” 待向皇后带泪去了,高太后才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起来,她强撑着唤来女史,扶着她躺倒榻上,才合上眼歇息起来。 她七岁就被姨母曹皇后召入宫中,如今算来,在这皇宫中已经整整五十二年,历经三朝。自从她做了皇后,她肩负起赵家的江山后,她就不是她自己了。三十几年来的历历在目,她来不及回味来不及伤感。明年大郎本来要给她操办万寿节,如今他却躺在那里毫无知觉。她甚至只能乘着这空隙才能为他伤心难过……心忧如焚,心急如焚。 高太后侧身朝里躺着,任由两行老泪顺着眼角流下,只后悔自己年纪大了心也软了,早就该杀了那两个炼丹的道士才是。可心里却又走马灯似地,开始想着汴京城里哪个小娘子最适合做吴王妃。 *** 木樨院的夏夜,微风习习中传来阵阵琴声。七娘白日看了那梁皇后的艳史,又见自己虽然不去表叔母的福田院慈幼局帮忙,却也得了帖子,过几日又能出去玩,来了兴头,夜里硬扯着四娘和九娘到她屋里听她弹琴。 四娘和九娘硬着头皮听她弹了两曲。九娘连连告饶,直说自己是俗人,一心想着吃喝,正是那十四不弹里的“对俗子不弹”。气得七娘扔下琴追着她打,哪里记得教习女先生一再叮嘱的要高洁淡泊,要清丽而静,要和润而远。 四娘看着她们二人歇了下来,忽地开口:“你们知不知道张蕊珠今早为什么红着眼睛来?” 七娘一愣,自从金明池一事后,她不知为何,看见张蕊珠和四娘,心里总怪怪的,亲近不起来。早上众人也留意到张蕊珠双目红肿,却无人敢探个究竟。 四娘说:“她家的女使悄悄地告诉我,说张大人要将张蕊珠送回福建祖屋两年。张蕊珠哭了两天了。” 七娘和九娘都轻声惊呼起来,明年就是女学甲班出公主侍读的年头了!熙宁四年入宫的两位娘子,前两年都被太后赐婚,嫁进了宗室。这时候被送回福建,身为甲班成绩第一的张蕊珠,不就是主动放弃了入宫侍读的机会? 九娘想起鲁王和吴王都倾心于张蕊珠的传言,更是讶异。难道张子厚竟然不愿女儿入宫?还是他——不愿意拥立吴王?眼下吴王明明是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人选。如果吴王真的倾心张蕊珠,那张蕊珠在宫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可是大有机会问鼎日后的中宫皇后一位的啊。 四娘微哂:“不过,她怎么肯?她又怎么舍得呢?听说吴王也和她——”她摇起宫扇,心里终于有了一丝爽快。 九娘仔细想了想:“我看张娘子还是必定会入宫的。” 七娘瞪大眼睛:“难道父命可以违?” 九娘笑了笑:“张娘子乃女中枭雄,胸怀大志。她若想办成一件事,恐怕她父亲也阻挡不住。” 张蕊珠能让鲁王吴王都倾心于自己,必然很有些手段。听说这几日吴王天天去开宝寺为官家和鲁王祈福,九娘朝七娘眨了眨眼:“你不信?” 七娘摇摇头,振奋起来:“若是张蕊珠回福建了,明年九娘你可记得让着我,说不定我能和六姐一起入宫呢!” 四娘笑着起身:“那我就祝阿姗如愿以偿,若是咱家能出一位王妃,张蕊珠恐怕在福建也得气死了。” 七娘红了脸又去打四娘。 木樨院里琴声断了,笑声又起。夏风习习,不解人间忧愁。 *** 城西的太尉府内院里,一个仆从也不见。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三张藤床乱七八糟地横在树下,两个少年郎翘着腿挤在一张藤床上,动个不停,年纪最小的陈又初手里不停地塞着干果,一边嚷嚷着:“娘——我要吃井里的西瓜——!” 陈青只穿着中衣,盘腿坐在一张藤床上,正借着月光在替刚洗完头发的妻子擦干发尾,闻言哼了一声:“你自己没有手吗?” 另一张藤床上坐着给爹娘打扇的陈太初笑着搁下蒲扇:“我去吧。”他起身走到院子另一边的老井旁,单手一提,将井里湃着的西瓜的木桶捞了上来。不一会切成薄片的西瓜盛在一个大瓷盘,放到藤床间的矮几上。陈太初又拿起蒲扇替魏氏打扇。 魏氏笑眯眯地说:“还是二郎好,不枉娘这么大热天的,特地去孟家替你讨了个娘子回来。” 陈再初陈又初两兄弟一愣,立刻跳了起来,挤到魏氏身边急着问:“我们要有二嫂了?是孟表叔家的?好看吗?会做饭吗?几岁了?什么时候成亲?” 陈太初手里的蒲扇掉在地上,恨不得捂住弟弟们的嘴。有这样一个娘,她不出门倒算了,一出门,简直地动山摇!这这这都是什么事!幸亏月色下看不清他已经满脸通红。 陈青瞪了陈再初陈又初一眼。兄弟俩捂着嘴,乖乖蹲在藤床前的地上,跟两只小狗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魏氏,就差了两条毛茸茸的尾巴。 魏氏笑得不行,捏捏两个儿子的脸:“是你们孟表叔家的,长得好看极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做饭,可惜今年才十一岁,成亲的日子恐怕得再过个四五年。” 陈再初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那就完了。” 这下连陈青都忍不住问:“什么完了?” 陈又初也叹了口气:“还得四五年可不完了?那二哥早就被逼着尚主了。啧啧啧,赵浅予做我二嫂——”他打了个激灵,啊呜一口咬得西瓜汁水四溅:“我还是留在军营里别回来了。要不然那一声声太初哥哥——” 陈再初笑倒在藤床上:“还有,太初哥哥——阿予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要抱!!!那时候她几岁了?”这两个学着赵浅予娇嗲的声音,学得自己都一身鸡皮疙瘩。 陈又初幽幽地摇头:“五岁吧?见到二哥就走不动路,赖着要抱。” 这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打了个寒颤,埋头啃起西瓜来。 魏氏跳了起来,却忘记自己一把发尾还在陈青手里捏着呢,啊呀一声疼得要命,也顾不得了:“太初!阿予难道喜欢你?娘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陈又初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娘哎,你连儿子我的生辰都不记得了!咱家除了爹的事,你还知道啥记得住啥啊。 陈太初再也受不了他们,弯腰将蒲扇捡了起来,闷声说:“没有的事!娘你别听三弟四弟瞎说!”他转身要回房,走了几步,犹豫着转过身想开口,看看弟弟们,还是算了。 魏氏笑得眉眼弯弯:“对了——太初啊!小九娘说她可愿意跟我一起呢!” 陈太初脸上更热了,两步就闪出了垂花门。 陈青闷笑着在妻子额头上弹了一记:“有你这么捉弄儿子的吗?别动,就要擦好了。”最后一个字虽然近似呢喃,陈再初和陈又初却都听到了那个“乖”字。两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齐齐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捧着几片西瓜,连跑带跳地逃出了院子。其实,四公主那样子真不算什么。咱亲爹才是最可怕的!谁愿意留在家里天天被他们恶心! *** 翌日,孟家的牛车晃悠悠经过观音院门口。九娘照常掀开车帘,朝相熟多年的凌娘子打声招呼。 却见一个少年,穿一身靛青窄袖直裰,一头乌发用青玉簪束着,朝阳下他如菉葭倚玉树,又朗朗如日月入怀,光映照人,正含笑看着自己。 九娘惊喜地喊道:“陈表哥——”这么巧,原来你是陈娘子的儿子啊,原来陈娘子是你的娘亲。 她朝一旁的凌娘子点头:“凌嫂子早!”凌娘子笑着朝她挥挥手。 车子里的四娘一呆,几不能呼吸,可看着对面的六娘那双眸子,却不敢去窗口。 陈太初远远地看着那牛车过来,觉得那牛一步步似乎踩在自己心上似的。他手心里都是汗,后背也都是汗。一呼一吸之间,耳边一切声音都远离。 直到车帘掀开,露出那小人儿的面容,宛如晨露,她展开笑颜,有如琼葩堆雪,又如新月清晕,一双眸子中莹然有光彩流转。 车里的九娘回头笑着告诉姐姐们:“是陈表哥来吃凌娘子的馄饨呢。”七娘探出头看了看:“真的是陈表哥,这么早就来吃馄饨,他家可在城西呢,有那么好吃吗?”四娘死死掐住自己腰间的丝络,低下了头。 陈太初想叫一声九娘,又想唤一声阿妧。却都没有喊出口,那牛车已渐渐地远去了。他这才觉得两腿竟又些发麻,日头原来已经这么高了。 凌娘子看着他飘然远去,笑着摇摇头:“白白等了这么久,就为了看一眼,唉,真是的!现在的少年郎啊!” 她家的汉子也摇摇头:“天不亮就站在这里,害得我今天摊子都挪后了一尺。竟然也不吃上一碗馄饨!真是的!” 凌娘子一叉腰:“你懂个屁!挪三尺我都情愿!” 早已走出甜水巷的陈太初,却一直带着笑。少年的心里满当当的都是欢喜,原来一眨眼已经过了四年了,那么再一眨眼,她就长大了。原来她是被他捡到的呢。原来,心悦,是会一夜不睡,是会不知不觉走到曾经见到她的地方,是会站多久也不觉得累,是会想着哪怕看上一眼就好,是会想着如果能说上一句就好,是会想见又害怕见到她,是想起她的脸容会心慌。 可是看见她以后,心就化了。这天地,都化开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短剑:十八班兵器这个说法来自北宋,之前没有。短剑的尺寸,各朝代不同。北宋普通短剑在十五寸左右。汉代是十寸左右。徐夫人,性别男,是战国铸剑大师。呵呵呵。 2、七里香:矮灌木的一种,大家都听过周杰伦的《七里香》吧,白色的小花,一丛丛的,还防蚊虫。 3、古代中医也分科,还有小儿科哦。其实北宋的医疗系统很发达,还要层层考试。很重视地方上的医疗技术力量。嗯嗯,已经有医学博士了哦。而且对于久躺的病人生褥疮,古人已经观察到褥疮的可怕…… 4、宋代废除了预先建造帝陵的制度,必须皇帝死了才开始修陵墓,而且必须七个月建造完毕,这也是出自不扰民,不消耗民生的出发点。北宋在河南巩义有七座皇陵,到哲宗为止。徽宗钦宗的墓在绍兴。和南宋的六座搁在一起。宋朝皇帝太后的所有遗诏都会命令丧事从简。太-祖《开宝遗制》里规定:“丧制以日易月,皇帝三日听政,十三日小祥,二十七日大祥。”相关的规定还是很具体的,包括军人百姓不用穿缟素,边境州府不用举哀等等。 5、每次写到陈青一家,我的心都是温柔的,呼吸也轻轻的,连敲打键盘的声音也似乎带着笑。这一家六口人似乎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真正的,像普通老百姓那样过着平凡的生活,相爱着的一家人。那天夜里,写到太初终于情窦初开,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写着写着眼泪就下来了。希望能戳中你内心柔软的那一处,和我共同体会太初那至纯至诚的少年初恋。 谨以温柔的太初,献给那些愿意等待的男孩。致青春,纵不再来,也留一份温存。 第53章 没过几天,眼看中元节就要到了。这盛暑酷热仿佛在前些天耗尽了热气,骤然凉了下来,透出些残暑的垂垂老暮之态。 城西太尉府中,没了陈再初陈又初弟兄俩的笑闹喊叫,安静了许多。陈青早出晚归,回到家才发现廊下搁着十五六个竹片织成的盆盎。长短差不多的几十段竹竿,整整齐齐靠在边上。一个大竹筐里装满了折好的冥钱。 又是一年中元节。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他是侥幸回来了,可那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们,除了他们的家小,谁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音容笑貌…… 净房中水汽蒸腾,魏氏挽着袖子替陈青擦背,看着丈夫宽厚的背上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十几道疤痕,叹了口气:“你放心,昨天秦州、洮州、会州和兰州的福田院慈幼局都来信了,盂兰盆冥器他们都准备得很妥当。过几天各州府祭奠军士亡魂,他们也会好好祭拜家人的。” 陈青点了点头问:“冬天的柴薪棉衣他们都置办好了吗?军中可缺衣少粮?” 魏氏手下用了几分力:“有你盯着,秦凤路的衣粮都早到了。福田院各处也都置办好了,今年怕十月里就要下雪,各处都多置办了几千斤柴薪。二郎今天已经把钱送到孙氏匹帛铺,让他们跟着盐引带去秦州。给大郎的信也寄了。” 陈青轻叹了口气:“累你操心了。” 魏氏在他胳膊上轻轻拍了一下:“老人家们都问你好,还有明年春天恐怕又有三十几个孩子想要从军,怕你不肯,好些孩子都写了信来求你。” 陈青摇了摇头:“如今西夏不太平,你让这些孩子都来汴梁吧,交给二郎和六郎用。六郎要是开府了,眼下的部曲侍卫人数太少。对了,有合适的女孩子也多来几个。” 魏氏应了,忽然拧了丈夫胳膊里侧的软肉一把:“前年秦州来的六个女孩儿,我才知道阿予身边只有四个人,还有两个去哪里了?” 陈青笑着舀了一小木桶水当头浇下:“二郎要走的那个,前几天我问他了,原来去年就悄悄送进孟家去了。我看啊,六郎要走的那个,八成也在孟家。”他摇摇头:“一对傻兄弟,两个痴情汉。” 魏氏吓了一跳,才想起来一直要问丈夫的事:“你怎么知道二郎心里喜欢上谁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腾地站起身:“啊——你刚才说什么?六郎难道也——?!那可怎么办!!” 陈青笑着耸耸背:“替我挠挠痒就告诉你。” 魏氏瞪了丈夫的后脑勺一眼,伸手搁到他背上,下死力地挠着:“怎么你就什么都知道!我都没看出来!二郎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了!” 陈青忍着笑:“重点,再重点,往右一些往下一些。” 魏氏大力拍了他一巴掌:“快说!” 陈青侧身一把抓住妻子的手,将她一拽。魏氏吓得撑在浴桶边上,尖叫了半声就被丈夫堵住了嘴。 半晌她气喘吁吁地用力推开陈青一些,绯红着脸:“还不说!”却不敢看陈青一眼。 陈青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妻子的脸,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微笑着说:“你们小娘子啊,心悦一个人,就看也不敢看一眼。可我们男儿郎,少看一眼也不舍得。就算看不到,提到心里那人的名字,语气神情总是不一样的。就算自己起先不知道,难免什么都为了那人想,想讨她的喜欢。就像你以前喜欢小狗,我当时捡到阿黄,第一个念头就想着送给你,你肯定高兴。” 魏氏一腔柔情,轻轻拥住丈夫:“二郎倒像你。可六郎怎么办呢?”一说到孩子们,魏氏又发起愁来:“我上次去孟家想把草帖子先下了,可实在没想到那小九娘才十一岁。看上去她对太初根本还没那个心,我才临时改口请她家几个姐妹一起来福田院帮忙。老夫人恐怕气坏了,也对不住表弟媳,都怪我没弄清楚,做事不妥当。” 陈青拍拍她的背:“你啊,还是你们西北的习惯。东京城里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用得着想那么多。我已经帮你和表弟说过对不住了。” 魏氏急了:“夫妻夫妻,总要两情相悦才能把日子过好了。再说别以为我不出门你就随口骗我,你们汴梁不也有相看插钗的习俗吗?要不然当年你为什么贸贸然把这白玉钗插在我头上,还吓了我一跳!要是她不中意二郎,我下了草帖子,万一成了亲,可不害了两个孩子一辈子?啊呀,那女孩儿要是喜欢六郎,二郎可怎么办?都怪我都怪我,怎么办!” 陈青长叹了口气:“我看六郎同二郎一样,自己的心都看不清,还糊里糊涂的。我问过表弟了,他家孟氏嫡系一族,小娘子绝不为妾。就算那女孩儿和六郎都有心,也不成。” 魏氏一呆:“这是为何?若是他们两情相悦,我们当然要成全他们,怎么能因为二郎喜欢她就——” 陈青摇摇头:“不是二郎的缘故,而是我们成全不了。当年太-祖皇帝有命,皇子们只和武将家约为婚姻。历来的皇后,都是将门出身,宗室皇子们也都只和武将家联姻。哪个皇子能娶七品以下文官的女儿?何况小九娘还是庶出。连侧妃也不行,最多只能给个滕妾的名分。那孟家又怎么肯?也实在委屈了那孩子。再说,这两年里,六郎处境艰难,万一官家——唉。” 魏氏感慨万千:“那六郎这孩子可怎么办啊!他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怎么不知道为自己的亲事打算呢!”一摸浴桶里水都凉了,心里更愁了。这七月十五还看戏,看什么戏啊。 七月十五,中元节。 孟府家庙中早已摆了鸡冠花山,安好了高高低低的盂兰盆。孟老太爷当先磕完头,把那冥纸做的五彩衣服、鞋靴、幞头、帽子、金犀假带,和冥钱一起挂搭到盂兰盆上,取火焚烧。孟氏三兄弟带着众小郎君跟着磕了头,也取了各色冥器放到盂兰盆上,点燃了撑高起来。等他们这批盂兰盆都烧完了,那盆倒了下来,十有七八跌落朝北。 老太爷叹了口气:“今冬又是个寒冬,托祖宗的福,叫我们早知道了。”就领着子孙辈再去叩谢祖宗。 九娘她们跟着杜氏吕氏程氏礼毕后,点燃了最后一批盂兰盆,行完礼。众人簇拥着老夫人回到翠微堂的佛堂里,齐齐诵读《尊胜目连经》。 老夫人再带着她们,把昨天四个小娘子亲手理出来的麻谷长条,绑在桌子腿上,告诉祖先今年秋收丰硕。 贞娘看着中元节礼毕,这才带着侍女们摆上了素食茶汤。吕氏就说起今冬购置石炭的事。老夫人想了想,说:“既然祖宗指明了今年冬天要冷,就多买一些备用。另外再买五百斤石炭,送到魏氏说的福田院和慈幼局去。不用走公中,翠微堂出就是。” 杜氏起身代魏氏谢过老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娘出这个钱,还是我们长房来才好”。 老夫人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今年上半年才娶了媳妇,虽说大郎带着媳妇外放了,眼看着又要忙二郎的亲事。说来惭愧,比起你表嫂,我们孟家大有不如。你看满汴京城,都知道太尉府穷得叮当响,又有几人知道她做的事?比起我们后宅妇人只知道抄经拜佛,唉,她才是有大德的。你们啊,谁也别抢了我行善的机会。” 三妯娌笑着起身称是。程氏笑道:“娘,昨日媳妇去苏家,如今那边是我二表嫂当家,我同她说了魏表嫂的事,阿昕知道了,明日也一定要和六娘她们同去。我二表嫂也说了今年的冬衣和石炭,苏府也要出上一份。” 老夫人感叹:“你那二表嫂,也是个有心人。看来自从荣国夫人过世,苏家竟没了人照应那两处。真是可惜。” 吕氏听着前半句难免有些不舒坦,九娘听着后半句,却难免有些惆怅。 程氏笑着说:“倒也不是,三郎上回从青神回来后,帮着阿昉打理他母亲的嫁妆,阿昉月月要请三郎往旧曹门街送五十贯钱,三郎只以为那是他母亲置的产业,要送钱给那边的老仆养护宅邸。如今才知道阿昉一直照应着那两处呢。”她掏出帕子印了印眼角:“那孩子,什么也不说,都藏在心里头。这三天,天天一早就去开宝寺替他娘做法事去了。真是个孝顺孩子。” 老夫人长叹道:“苏家的大郎,是个好孩子。” 当然,阿昉他当然是个好孩子。九娘强压下泪意,低下了头。 酉正三刻不到,孟家的三妯娌带着六娘七娘九娘,拜别了老夫人,登上西角门的两辆牛车,往州西瓦子而去。东角门也缓缓驶出两辆牛车,其中一辆上只有四娘一个人,心中七上八落,忐忑不定。 这一夜汴京十大勾栏瓦舍,家家客满。州西瓦子请了最有名的杂剧团“玉郎班”上演杂剧《目连救母》,全场一千多个座位,早早就卖完了。寻常杂剧团,四五人而已,这家玉郎班却有十二三人上台出演,行头布景,精巧罕见。平时不是宰执亲王宗室人家的红白喜事,还请不动他家上场。 陈太初跟着母亲魏氏等在车马处,他看着远处,旁人却都在看他。州西瓦子的两位女执事陪在魏氏身边,也脸上有光,笑得格外热情。 远远地见孟府的牛车来了,陈太初握了握拳,迎了上去。魏氏看着儿子立刻挺得更直的背,心里轻叹了口气道了声傻孩子,更是发愁了。 孟府女眷们身穿素色褙子,头戴帷帽,跟着两位女执事,从州西瓦子贵客专用的一扇侧门进去,上了一座只容两人并行的红木楼梯。 九娘跟着众人上那楼梯走了不过十几步,眼前一亮,到了一个小小平台上,两侧都用湘妃帘遮了,前方轻纱垂落,二十步开外正是演出高台,同这小平台差不多齐高,台上坐着一人正在说着什么。女执事便带着众娘子停下来看一看,顺便介绍起今夜杂剧会如何精妙。 六娘透过两侧的竹帘仔细看了看,回头赞叹道:“州西瓦子名不虚传,别具匠心,你们看这下面是整层挑空的呢。” 七娘九娘凑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整层二楼,挑空而建,三面合围朝向高台,她们所站的平台,是东长廊南长廊的转弯处,却和两侧隔绝了开来。那一楼大堂之中,已经坐了六七成客人。更有那提着篮子卖干果绿豆水西瓜的小童往来吆喝,也有卖茶卖香的妇人,来回走动。 七娘仔细听台上那人似乎正在讲魏吴蜀三分天下,便捅了捅九娘:“台上那人必定是霍四究!霍四究说三分最最有名!” 九娘留心听着,那人却咿咿呀呀唱了起来。可惜外头声音嘈杂难辨,哪里听得出台上那人唱些什么。 这时身后一人温声道:“的确是霍四究,正说到刘备娶亲,在唱《子夜四时歌》呢。”九娘一回头,见是玉面微红的陈太初,就笑了:“都说练武的人耳目格外灵敏,表哥你连他唱的什么都听得见,真有这么厉害!咿?你在这里也看得清台上那人的模样吗?” 陈太初笑道:“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台上那人正用吴语唱到《子夜四时歌》的最后两句:“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到那前面几句唱词,昏暗中陈太初的耳朵都红了,他垂了眼,不敢再看随众人又登上楼梯的九娘。方才不过一眼,就记住了她今日穿一身牙白细纱半臂配十二幅挑银线湘裙,披着鸭蛋青荷花纹披帛,细腰盈盈一握,和儿时圆滚滚肉乎乎的样子天差地别,虽然比自己还矮一个半头,却已是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的小娘子了。 啪啪两声,台上那人唱完后,左右击了云板,这说史就算结束了。七娘一听云板声,在楼梯上就停住脚,忍不住回头去张望那高台。九娘不提防撞在她身上,一个不稳,就往后仰。 陈太初正想伸手去接,又犹豫着竟不敢伸手出去。九娘却已双手拽住楼梯栏杆,稳住了身子,小声责怪七娘莽撞。七娘赶紧让了一步,笑着将她扶了上去。 众人上了三楼,却站在一条长廊之上,长廊一侧高挂湘妃竹帘,另一侧却是一排房间。那高台,却不见了。 两位女执事引着魏氏和众人进了那高挂了“陈府”木牌的房间。八扇素屏后,长长一张楠木桌,八张官帽椅一字朝着窗子排开。桌子上各种点心瓜果蜜饯一应俱全。 七娘眼尖,笑着走到桌子对着的那十二幅万字雕花木窗前,推开窗,果然窗下十步外,就是那高台。 女执事笑着说:“小娘子真是聪慧。”六娘九娘跟到窗口一看,也啧啧称奇。她们刚才在二楼已经觉得这里很有意思,想不到三楼更巧夺天工,只有一面墙和二楼连着,整层都凭空朝北搭出去近三四丈,靠下面十二根顶天立地的黑漆大圆柱撑住,整个三楼就悬空在瓦子的全场中心。 七娘跳了两跳:“这楼不会塌吧?”众人都笑骂她起来。程氏瞪她一眼,气得要命。这死丫头眼看着两几年慢慢懂事了,可关键时刻总是扶不起的阿斗。昨天自己去苏府和姑母提了提,想把七娘嫁给苏昉,可姑母却说表哥要让阿昉自己选妻子。苏昉能看得上阿姗?唉!眼看魏氏是替儿子挑媳妇吧,她竟然躲懒不肯去帮忙!这丫头心心念念想着燕王,还以为旁人都看不出来,可也不想想那位是她能肖想的吗! 魏氏招呼众人团团坐了,瞥着儿子只守在外面廊下,就忍不住想叹气。那两位女执事上来正式见了礼,就去将那十二幅雕花木窗通通取下来,又将上面的轻纱掩下来。众人见眼前开阔,那高台一览无遗,纷纷赞叹瓦子想得周到。 女执事便笑着谢过众人,告退出去,自有那侍女上前奉茶。 不一会儿,那高台上又响起两声云板,渐渐外边的嘈杂都歇了下来。隔着轻纱,整个瓦子里那些琉璃灯一一熄灭,只留了些廊灯,昏昏暗便于客人走动。高台周围的八盏琉璃灯,越发璀璨亮堂。周遭冰盆里的雾气缭绕,更引人注目。 “虽未见先声夺人,只这光影一项,就远胜过其他杂剧班子了。”吕氏轻声赞叹。 这时一位侍女进来,靠着魏氏说了几句。魏氏笑着问程氏:“外子在隔壁,听说当年落水的九娘也在,想叫她过去说几句话,要不阿程你陪着九娘同去?” 程氏一怔,随后大喜,笑着说:“都是自家骨肉亲戚,九娘也大了,自己去就行,我还是陪着嫂子看戏吧。”连冰山太尉也要相看一下!魏氏原来看中了九娘! 她心里的算盘啪啪打得飞快:虽然七娘死脑筋,可要能靠九娘赚一个衙内女婿,也是好的。有了这门亲事托了底,七娘的亲事就能再往高处走,说不定嫁个宗室也有可能。正好让青玉堂看看,他们那鼠目寸光挑挑拣拣,可比得上自己。就算是庶出的女儿,自己这宰相表妹肚里也能撑船的气度,连衙内都没给七娘反而给了九娘呢!汴京城任谁都得翘起大拇指夸一声贤惠淑良!最好今夜一过,陈家就把草帖子下了。 程氏笑眯眯地看看吕氏。吕氏只当没看见,反正文武不婚,她的六娘,不可能嫁去陈家。杜氏得了丈夫的转告,虽然惊讶于魏氏竟然会顾虑九娘不喜欢陈太初而改口,但她一贯稳重小心,就也不提这茬。只是感叹魏氏果然太少出门,这汴京城哪里会有不喜欢陈太初的小娘子?只是九娘年纪太小还懵懂不知而已。 九娘虽然也吃了一惊,听了程氏的话,便起身朝魏氏及程氏她们请罪。魏氏笑着安慰她:“去吧,你表叔看起来凶,其实最和蔼不过的,你别怕。” 在座的连着杜氏都低了头不说话。呵呵,真是骗小孩子呢。你家陈太尉和蔼?七娘暗地吐了吐舌头,庆幸自己逃过一难。 *** 九娘一出门,就看见陈太初在等着自己。 “表叔要见我?”九娘想不出陈青为什么要见自己一个十一岁的小娘子。她看着陈太初脸上红红的,担忧地问:“太初表哥你是不是太热了?脸红得厉害,啊呀,会不会中了暑热?” 陈太初摇摇头,又点点头:“没有中暑,是挺热的。”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两人在长廊上走了十几步,到了隔壁房门口。两个皂衣大汉对陈太初行了礼,替他们推开门。九娘跟着陈太初绕过屏风。 那对着窗子的长条桌,官帽椅,各色摆设,都同她们那间屋里一样。那窗子却未卸下。窗前背对着她,站着一人,他负手而立,身穿玄色窄袖直裰,只看背影就极为气宇轩昂,有种岳峙渊渟的气势。似乎他不是站在这瓦子中来看戏的,而是站在那泰山之巅,会当凌绝顶。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穿牙白宽袖褙子的少年正在低声说话,却是赵栩。 陈青一转过身来,整个房间里的气温瞬间就降了下来,甚至冰盆里刚开始融化的冰都似乎能重新开始冻结。赵栩和陈太初都不免有些担忧九娘会被吓到。 陈青默默看着这个在半空中还勇救自己外甥女的小九娘,这个让自己外甥不惜己命跳金明池相救的小九娘,这个让自己的儿子像个傻瓜一样,在观音院前站了一夜的小九娘。这个让他们兄弟提起来就眉飞色舞傻笑着也不自觉的小九娘。这个住在深宅之中还被他们担心安危要送人进去守护着的小九娘。 只一眼,陈青就暗叹了口气。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娘子,脸上虽尚带着三分稚气,却已掩盖不住她倾国倾城绝代佳人的模样。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难怪,难怪......难怪! 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盂兰盆节的习俗如今福建地区还是保持得比较完整的。 2、《目连救母》,佛教故事。说目连为了救死去的母亲青提夫人出地狱。他老妈因为贪吃杀了好多动物也不行善就下了地狱,在饿鬼道受苦。佛陀教目连在七月十五日建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让母吃饱。目连依佛嘱,于是有了七月十五设盂兰供养十方僧众以超度亡人的佛教典故。目连母亲得以吃饱转入人世,生变为狗。目连又诵了七天七夜的经,使他母亲脱离狗身,进入天堂。唉,爱吃牛肉的老作者,心里有些忐忑。 3、刘备娶亲《子夜四时歌》,取自95年《三国演义》插曲,歌词出处是南朝乐府《子夜四时歌》春歌第十首,夏歌第八首,秋歌第十五首和冬歌第一首。全词:“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坐着有话说(比作者有话说好玩)—— 早有预料,太初的初萌动,会使不少读友站在太初身后。 早上看到一位一直以来都热情留言的书友说要弃文,虽有惆怅,也尊重她的选择,一别两宽。 这个故事,不过才四分之一处,不算剧透,稍微啰嗦几句。 爱情,不是因为你够好就会爱你,不是因为你付出多少就会爱你,不是因为你爱了就会爱你。九娘的性格,此时还根本没有考虑过爱情和婚姻。友情、亲情是她目前生活的重心。珍惜当下的时光,把自己活成孟妧,是她的路。理账也好,担忧孟府也好,这是她新人生的体现。除了对阿昉越来越内敛的挂念,她并没有意识到爱慕者的特殊。九娘从不会三心二意,她一旦动了心,全情付出。她一旦死了心,再无牵挂。我的女主,都是这个型。非喜勿入吧。 身为写作者,我对太初,十分喜爱。在大纲初定的时候,就很爱这个角色。早早确定男主,也是怕自己会犹豫甚至为了违背写作的根本意愿。但是故事进展下去,每个人难免都会有笑有泪有痛有幸福。 我心中的虐,恐怕和部分书友的定义不同。每一步,都是成长,每一步,都有会收获。 曾经和先生谈到将来小公举恋爱万一受伤怎么办。先生说:“就看着啊,总有一个人会让她哭,她也总会让别人哭。走过去就好了。” 千万个平凡的故事,万千日常,浓缩成他们几个少年的画卷。 我只能说:六郎九娘太初阿昉他们都会好好的。 Life is too short.Road is so long.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54章 州西瓦子里爆出满堂彩,玉郎班的班头上台团团行了礼,准备敲响开戏的云板。台下不少看客已经大叫起来:“玉郎——玉郎——玉郎——”更传来不少铜钱掷进各个通道上放着的金盆里面叮当作响的声音。 三楼屋内,被眼神锋利似宝剑出鞘的陈青打量着的九娘落落大方,上前两步,以家礼福了一福:“九娘见过表叔。表叔安康。” 陈青却问:“上回你落水,被衣服盖着头脸,并未见到我,怎么就认出我了?” 九娘一怔,她倒真忘了这茬,孟氏九娘的确没有见过陈青。可可可,您妻子说得明明白白,是表叔您要见我啊。这屋里除了您,一个是您儿子,一个是您外甥,还有谁会是表叔?强压下想笑的冲动,九娘心中一动:难道这是陈青要考校自己? 看看赵栩和陈太初,九娘笑着说:“外甥肖舅,燕王殿下和您五官相似。太初表哥眉眼间的气韵酷似您。再有这个。” 她伸手指指自己的右侧额头,朗声道:“史官记载,昔日您官拜枢密副使,官家让您敷药去除疤痕。您却说官家既然是根据功劳提拔功臣,从不问您的出身门户,您想留着这个疤痕激励军队,好让天下人知道即使是罪犯,也能报效朝廷为国尽忠。官家因此收回金口玉言。九娘看到这个疤痕,自然知道您就是表叔了。何况——” 陈青扬了扬眉:“何况什么?” 九娘俏皮地说:“何况,其实表叔母早说了是表叔您要见我,这屋里——?” 赵栩起先正在计较为什么陈太初是太初表哥,自己就被叫成燕王殿下。再听她忽然一本正经地吹捧起舅舅来,不由得一呆,她这口气和语气,怎么听起来和福宁殿里苏瞻对娘娘说的话有些相似。但听到她最后一句,实在很难忍着不笑,赶紧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连阿予看到舅舅都噤若寒蝉,这胖冬瓜竟敢假模假样开起舅舅的玩笑来了。 陈太初却已经笑出了声。 陈青一愣,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摆摆手:“哦,都坐吧。”少交待阿魏一句,就被这精灵古怪的小九娘开起玩笑来了。 赵栩坐到陈青左下首第二个位子上,空出他和陈青之间的座位,抬手就加了一副茶盏。九娘笑着朝他和陈太初也福了福,大大方方坐到陈青身边。 赵栩给九娘注了一碗茶,顺手用碗盖将茶盏里白色乳花推了开来,将茶盏搁到九娘面前。九娘轻声道了谢,看赵栩的神情,似乎有些郁燥之气,还有些委屈气愤。 九娘侧了侧头笑着问陈青:“汴京也有传说表叔您,就是靠不肯洗疤痕这事才加官太尉的,我很好奇,这留疤得官的传说到底是真还是假的?” 赵栩和陈太初刚端起茶盏的手都一滞。这小九娘,是活回七岁了吗?怎么人长大了,胆子也肥了,也没小时候机灵了,什么不合适就挑什么说啊,连这都敢问啊。这这这,这种传闻,连他们两个都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要求证呢! 陈青又是一愣,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右侧额头残留的黑青色刺字疤痕,却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小九娘!告诉你,这个传闻是真的。你可要保守这个秘密才是。” 听着陈青大笑,赵栩和陈太初心里都很是惊讶。 九娘歪了头朝陈青笑:“这样的元经秘旨,九娘可舍不得到处宣扬。若是靠这个就能做殿帅太尉,恐怕军中刺字要排队了。” 赵栩和陈太初没想到小九娘竟然也知道殿帅太尉的特别之处,更是惊讶。 陈青笑得意味深长:“小九娘果然聪慧过人,我唤你来,是有几句话要问问九娘。” 咚咚咚,外面鼓声骤起骤落,丝竹之音缓缓而起,倏地外边一静,跟着爆出了响彻云霄的满堂彩。应该是目连之母青提夫人上场了。 陈青端起茶盏,眼角余光,看见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心中暗暗又叹了口气。 “七夕那夜,你跟六郎所说关于三公主的那两个法子,是你自己所想?”陈青含笑问道。 九娘点点头:“是。” “那帽子田家,吐蕃议亲,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九娘笑着说:“那帽子田家,一旦娶了县主进门,他家的帽子店,总会以特别低的价钱卖一批帽子。我们几个姐妹,都跟着二伯母学着理家看账,所以看到家里的衣饰采办突然置办了田记帽子,就知道田家又娶了县主回去。” 陈青笑着盖上茶盏的碗盖,听九娘不急不缓地说:“有一回听二伯母感叹说世风日下,如今五千贯就能求娶一个县主,早知道大伯母就该给大哥哥二哥哥都求两位县主回来才是。就记住了这件事。” 陈太初想起孟彦弼上次相看后的话语,弯起嘴角。赵栩却黯然垂眸不语,他听了九娘的话,倒有心打听了一番,不知道还罢了,一打听真还吓了一跳,如今宗室人口众多,已逾五千。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加上东京汴梁,光县主就有一百多位,有县主名头没有俸禄的占到一半以上。宗室子弟去宗正寺哭穷的天天好几十人。连上个月皇叔扬王嫁女,也苦于没钱,早早预借了半年的俸禄。怪不得最看重门当户对的太后娘娘从不宣召宗室贵女入宫,这被她们一哭穷,给钱还是不给钱,全是麻烦。 九娘笑着说:“吐蕃求亲的事,是看小报知道的。族学附近的观音院门口,每天都有小童贩卖小报,最多各种奇闻逸事。九娘没事买些来看,记得有次小报上画了吐蕃王子来求亲的画像,十分趣怪,就记在心里了,不过我看那小报的东家很会偷懒,那吐蕃王子和房十三房十八三个人明明是同一张脸!” 赵栩和陈太初都噗嗤笑出声来。 陈青笑着赞许地点点头:“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你小小年纪,甚是难得。” 他又问:“明年是大比之年,孟氏女学有两位小娘子要进宫做公主侍读,九娘可想过要进宫?” 赵栩和陈太初齐齐看向九娘,竟同时都有点心慌意乱。 九娘抿唇一笑,摇摇头:“不瞒表叔,九娘不愿进宫。婆婆也不愿孟家的小娘子入宫。” 陈青问:“是何原因?” 九娘想了想:“婆婆说过,我孟家的小娘子只要太太平平过好小日子,就最让她放心的了。九娘自己不想进宫,是因为我又懒惰又贪嘴又不爱守规矩,在宫中恐怕一不小心就小命不保。” 赵栩听了,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茶盏里的乳花,心中竟有些失落,忽然仿佛有什么事是自己一直忽略了没想到的,浮上心头,却一时又抓不住。 陈太初松了一口气,料不到她把自己说成那样,想起她七岁以来一直胖嘟嘟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又想笑。 窗外传来阵阵喝彩,屋内却无人留心那杂剧演到哪里了。 陈青又问:“你爹爹如今做些什么?” 九娘面上一红,答道:“爹爹早些年进了户部的仓部做主簿。如今还在户部挂着职。”自苏瞻丁忧后,蔡相起复,孟建才做了一年的主簿就也被调职了,好不容易盼到苏瞻起复,孟建最近和程氏三天两头往苏府跑。 陈青心下了然,突然问道:“小九娘,你既然天天看这些小报,可知道鲁王的事?” 九娘点点头。 陈青笑着问:“你莫怕,这里就只有我们四个人。表叔问你,你直说无妨。官家七子,你看谁能坐得上皇太子一位?” 赵栩和陈太初同时惊叫:“舅舅!”“爹爹!”陈青却一抬手,两人都担忧地转头看向九娘。这,叫她可怎么答! *** 今日没有晚霞,太阳一落山,汴京城就暗了下来。旧封丘门外的开宝寺上方禅院大殿中,十方僧众终于念完经文。烛火摇曳中,赵浅予将自己抄写的经文供上,双手合十诚心求佛祖让爹爹快点醒来,早日康复。 上方禅院的禅师送赵浅予出了大殿。赵浅予指着不远处惊问:“禅师,你看那是什么?” 禅师抬头一看,刚刚暗下来的夜空中,好几盏暖黄色灯火正冉冉上升,宛如星辰,朝着那一轮圆月而去。他双手合十道:“禀公主,那是孔明灯。苏东阁以前年年中元节都要来铁塔之上做几个孔明灯,亲自放飞,以寄托对荣国夫人的哀思,今年他刚从四川回来,恐怕多做了不少。”说话间果然又有两盏灯从那铁塔顶上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 阿昉哥哥?!原来他看上去什么都很好,其实这么这么想他的娘亲啊。 赵浅予心口一热:“禅师,请你带我去看看可好?”两位女史赶着要拦她。赵浅予却说:“我要去找苏东阁讨几个孔明灯替爹爹祈福,你们随我一起去就是。” 铁塔最上的第十三层平座的外檐下,苏昉默默看着那摇摇晃晃远去的灯火,星星点点,夜空里如萤火闪烁。 七年了。娘,你还好吗?阿昉很想你。 虽寄千般愿,难平万种愁。借问飘摇处,今宵热泪流。 “阿昉哥哥?”赵浅予娇怯怯的一声唤,还气喘吁吁着。两个女史还不如她快,竟然还在下面几层,一声声唤着主主主主—— 苏昉一惊,回头看到赵浅予更是一惊,赶紧躬身行礼:“参见淑慧公主。” 赵浅予扶他起来,闻到一阵油灯的味道,就问:“阿昉哥哥是你在做孔明灯吗?” 苏昉点点头:“是。” 赵浅予仰起脸问:“禅师说,这是为你娘放飞的,你是为她祈福吗?” “是,愿我娘来世安乐欢喜,无忧无虑。”苏昉声音微微嘶哑着:“公主怎么来这里?” 赵浅予叹了口气:“我爹爹还没醒,我来供经。禅师们念了很长时间的经文。阿昉哥哥,你还有孔明灯吗?我想替我爹爹放一个,行吗?” 苏昉垂眼看看赵浅予:“这有何难,我给你做一个就是。” 赵浅予摇摇头:“不,阿昉哥哥你教我,我想自己做。自己做的许了愿一定更灵一些!” 那平座的地上还剩两盏灯的材料,苏昉便分了一半给赵浅予:“小心这竹片锋利——” 赵浅予已经惊呼一声,手中的竹片却不肯丢下。 苏昉赶紧放下自己手里的,拿起她的手,月光下她中指已经划破长长一条,汩汩涌出血来。刚刚上到十三层的两位女史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赵浅予只觉得火辣辣极疼,紧蹙眉头,却不吭声。 苏昉替她挤压了片刻,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紧紧地包扎了。一个女史已经又跑下塔去取车驾里带着的药箱,另一个女史扶着赵浅予轻声劝说她早点下塔。赵浅予笑着说一会儿就好,让她去楼梯口看着。 苏昉三五下就将一个灯架做好了,对赵浅予说:“来,我帮你做灯架,一会儿那宣纸灯罩你来套上,也算你亲手做的了。好不好?” 赵浅予瞪大了眼:“真的吗?这样也可以?”一边已经将竹片递给了苏昉。 月光下,苏昉见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神色娇憨,双目含泪,可月下灼灼容颜,乍疏雨,洗清明,说不出的冰清玉润。没由来的心一慌,点点头转开了眼。不料手下一震,他轻嘶出声,却是自己一走神,那竹片也将他的手指划破了细长一条。苏昉脸一红,看着手上冒出来的血哭笑不得。 赵浅予一见,啊呀一声,抢过他的手侧头喊她的女史:“快拿帕子来,替阿昉哥哥包紧了!”她自己手指上还包着苏昉的帕子,急切下更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苏昉笑着抽出手,将手指含到自己嘴中,吸了两口:“不碍事不碍事的,这样就好了。”他修长的手指翻飞,几下就做出了一个灯架,又替赵浅予做。 赵浅予一呆:“啊?” 苏昉笑着说:“我小时候自己做傀儡儿什么的,划破了手,我娘就这样替我含着,一会儿就没血了。” 赵浅予吁出一口气:“阿昉哥哥,你娘真好。” 苏昉看了她一眼:“你是公主,天家的爹爹娘亲,自然不会像我们寻常百姓家的爹娘那般随意。但是爹娘总是疼爱你的。” 赵浅予看着苏昉将宣纸灯罩套上灯架,点点头:“嗯,我小时候,总觉得如果舅母是我娘亲就好了,她总是笑眯眯的,家里放着好多糖果干果,还会做好吃的饭菜,她衣裳上总是有股太阳的香味,干干的香香的,不是花香果香那种——” 苏昉笑着接口:“我知道,就是太阳的香味,我娘身上也有这味道,很好闻,闻着就很安心。”他将赵浅予的灯架也放好:“我娘也从来不用花香果香熏衣裳。她总是说世间最好闻的有三香。” 赵浅予接过苏昉递过来的宣纸灯罩,学着他罩上灯架:“三香?哪三香?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六哥都从来没说过什么天下还有最好闻的三香!” 苏昉替她将灯罩拉到底:“我娘说,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我不相信,她就真的陪我去嚼了好几根草!” 赵浅予看着一脸微笑的苏昉,也噗嗤笑出声,青草怎么会有香味呢,不敢相信,阿昉哥哥的娘竟然会这么好玩!他一定很爱很爱很爱他的娘亲,所以娘亲说什么他都信吧。 苏昉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我娘很怪?我娘一直就是这样,她陪我爬树,却把自己挂在了树枝上;她带我上屋顶看星星,自己却从梯子上滑了摔下去;她陪我动手做松烟墨,却把自己熏得一脸乌黑黑的。还有她教我做孔明灯,就想着绑上几十个孔明灯能不能让我们飞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一说到我娘,我就会说个没完没了。”其实他已经多年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娘的这些琐事了。这些只有他和爹爹知道的,甚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他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在这个夜里,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滔滔不绝起来。也许因为想安慰眼前的小娘子,也许他其实很想很想说出来。这些不是荣国夫人的点滴,不是青神王氏嫡女的点滴,是阿昉娘亲的点滴。他的娘,不只是别人口口相传的那位王夫人,就是他那个对什么都充满热情永远朝气蓬勃的娘亲。 赵浅予眨眨眼,怎么心有点刺刺的:“不要紧不要紧,你说你接着说,我爱听。我羡慕死你了,你怎么有个这么好的娘呢?你娘真好。你娘太好了,世上怎么还会有人是这么做娘亲的?我还以为像我舅母那样就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娘亲了。”赵浅予赶紧又说:“我们的娘都好!我娘也很好的,我娘只是——不过后来我就懂了,我娘亲其实很疼很疼六哥和我的,很疼很疼的,她只是——” 苏昉柔声安慰她道:“她当然很疼爱你们,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娘说过,宫里的女子,都是可怜人。这个小公主,也可怜。 赵浅予含着泪拼命点头,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这些天来的忧心害怕忽然就迸发出来,这些年来的委屈也似乎憋不住了。她赶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苏昉吓了一跳,要替她唤女史过来。赵浅予赶紧拼命摇头,她才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呢。娘自己受了再多的委屈,也从来不哭,只会因为她和六哥哭。 苏昉将两个孔明灯放平,想起以往小九娘哭鼻子的事,将自己的精白宽袖朝赵浅予眼前伸过去:“用这个蒙住脸,哭出来就好了。” 赵浅予一愣,真的一把拽过苏昉的袖子,捂住脸,小肩膀就抽动着,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呜起来。 虽然是位公主,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苏昉心里软软的,任由她哭了个痛快。 那两盏孔明灯,摇摇摆摆地飞上了夜空。月色如水,苏昉护着赵浅予从铁塔狭窄的木楼梯上下到底层,再抬头远望,那两盏暖暖的灯已遥遥远去。 他们刚出了铁塔,就听见前面垂花门口远远的有人在喊。 “蕊珠——蕊珠——你等等,你等等——” 赵浅予听那声音十分熟悉。还未及反应,苏昉已经一手拉着她躲在铁塔前广场上的一个大石碑后头。赵浅予的女史也十分机警,随即也藏身到另一边的石碑后头。 三个人刚刚躲好,就见月下一个美人半掩着脸,匆匆奔了过来。后头一个郎君正追了上来。 两人在铁塔门口,那郎君一把扯住了美人的袖子,苦苦哀求:“蕊珠你听我说,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那美人削肩微动,回转身来哀声道:“那我这般冒险偷偷地来见你,谁又明白我的心?”月光下她梨花带雨神情凄婉如泣如诉。 苏昉和赵浅予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赵棣和张蕊珠! 赵浅予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缩。 赵棣低声说了什么,张蕊珠低头不语。赵棣一把揽住她,低下头去,张蕊珠欲拒还迎,两人便拥在了一起。 赵浅予瞪大眼睛还想看清楚,却被苏昉一手遮住了眼。 阿昉哥哥的手上还留有油灯的味道,除了油灯的味道,还有一丝清甜的像雨后竹林的味道。好闻。可是为什么不让自己看了?赵浅予转转头,苏昉赶紧手上加了三分力。 片刻后,赵棣和张蕊珠才并肩往外走去。苏昉才松开赵浅予,非礼勿视,却好像没法同小公主说,只能冒犯了。 赵浅予却丝毫不在意,吐出一口气,她探出头,看见对面的女史已跪在那石碑后头,拜伏在地。 天哪,五哥喜欢张蕊珠的传闻竟是真的!五哥果然是装模作样来给爹爹祈福!无耻!还有那个张蕊珠,竟然偷偷跑到开宝寺来!简直简直有辱这佛门圣地! 苏昉却沉思片刻后,提醒眼睛瞪得滚圆一句话也不说的赵浅予:“你要不要先告诉你六哥?” 正气极了的赵浅予眼睛一亮:“对!快走!我们这就去州西瓦子!阿昉哥哥,你同我一起去吧!” 苏昉点头:“我爹爹也在那里。巧的很,原本我就要去的。” 铁塔的悬铃在夜风中清脆叮当响着,塔身依旧风姿峻然。夜色更深,乌云浓重,一轮明月,似乎就要被遮挡住,起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太尉:宋朝的太尉是加官,陈青的本职是枢密副使,也就是“二府八位”中枢密院的使相。二府是指中书、枢密,分管文武。另外三司是管钱的,这就是基本的政治、军事、财务独立。北宋三司的大老板原来也叫“计相”,元丰改制时把三司撤掉了,归到六部里去。等到北宋后期,财政大权都回到了宰相手里。太尉,分为殿前太尉和殿帅太尉两种。前者属于文官,没啥权。只有殿帅太尉才是全军总司令,军权一把手。这也是陈青会被猜疑的原因。宋朝的官职非常复杂,历经几次改革,单基本上北宋的三公都是追封,本文的陈青这位枢密使相加官殿帅太尉,是大赵官场上可以横着走的人物。 2、宗室买卖婚姻:这个从宋仁宗开始就有了,皇帝和太后都很恼火,可是挡不住人家缺钱要卖女儿啊。帽子田家也是史实。娶了十多位县主回家。哈哈哈。儿子们就跟着县主混了班直的职位。比买官便宜多了吧,还名色双收,生意人好厉害。扬王借钱嫁女儿也是真的。宋朝生女儿比生儿子愁多了,厚嫁的风气很重。苏轼的爹爹,为了嫁女儿卖了好多好多田。我家小公举就很硬气:“我将来的男朋友必须比我有钱,我的钱可不能给男人用……”这是去年她和澳大利亚的发小聚会私语被我的女友偷偷听到的。亲妈表示很安慰…… 3、每次写到阿昉和九娘的母子情,都泪目。有读者提到九娘重生后有时候童心未泯怪怪的。上一世,二十五岁离世的九娘,一样赤子之心童心不泯,对世界充满热情和爱恋。不是只对丈夫才那样。重生后她既有伪装成符合七岁女童的成分,也有天生的童心在。生活里有没有这样的成年人?当然有。老作者露出蜜汁微笑。为什么做了娘和爹,就不能拥有童心?小公举的发小有一次慎重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们这次作文《我的爸爸》,我借了你的爸爸来做我的爸爸!因为你的爸爸太好玩了!”老师批改作文后要求家访,该小朋友的爸爸才发现了真相。哈哈哈。老作者也会时常在阳光灿烂的厨房里,喝一杯酒,举着勺子铲子,对着红的绿的蓝的漂亮锅子们,跳起《低俗小说》里约翰屈伏塔的摇摆舞,暴露年龄了,哈哈。祝所有看九娘故事的做了妈妈的读者们依然活得随心所欲,快乐每一天。苏木星昨天留言说了儿子的那蜻蜓点水般的少年爱恋,没有求,算不上求而不得,可是,这种根本没有求过,就擦肩而过的情缘,真是太太太让老作者心动了。 第55章 州西瓦子中的《目连救母》,正演得如火如荼。那饰演青提夫人的伶人,一改前面的富家主母目中无人,戏弄众生的骄横跋扈模样,秀发低垂,蛾眉紧蹙,一双妙目中满含泪水,皓腕如玉,朝儿子目连拼命伸去。把她沦落在饿鬼道中苦苦挣扎演得丝丝入扣。 雷鸣般的喝彩声震耳欲聋,观者无不如痴如醉。 三楼陈青他们所在的房间,却因为陈青那句“官家七子,你看谁能坐得上皇太子一位?”鸦雀无声。 九娘一怔,笑道:“表叔,九娘既是女子,又是小人,你岂不是问道于盲?” 陈青揭开茶碗盖,看了看身侧的九娘,漫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蔡文姬六岁辩弦音,王勃八岁著《汉书注指瑕》,李耳十岁预言楚国之败,我朝司马相公七岁通《左氏春秋》大旨。岂可因男女和年龄盖论?就是你太初表哥,十岁已勇冠大名府三军,六郎九岁已折服翰林画院。闻道无先后,术业有专攻。九娘不必自谦,你七岁入孟氏族学乙班,上智也,金明池勇救阿予,上勇也,窥一斑而知全豹,上谋也。表叔最多算不耻下问,又怎么会问道于盲?” 九娘起身朝陈青屈膝福了一福:“多谢表叔看重九娘,倘若表叔是要借九娘之口问婆婆如何看待此事,或是问孟家如何看待此事,还请恕九娘无言以对。” 陈青笑着摇头:“怎么,九娘觉得自己太过年幼,不足为吾师?圣人无常师。子入太庙尚每事问,不耻下问总好过问道于盲。何况你的才华已经足够入我枢密院了。敏于事慎于言固然是好事,可你今日若不能畅所欲言,你家的过云阁也是白白让你们女儿家畅读了。今天表叔还就想听听小九娘有何高见。” 九娘思忖了片刻,她前世对陈青一直深为敬仰,今生也欣赏陈太初的品行,加上和魏氏又有奇妙的前世缘分,对陈感觉更加亲切。而赵栩和自己前世有一面之缘,今生又有救命之恩。在私为了陈孟两家和赵栩兄妹,在公为了朝堂百姓,她其实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她的话能对陈青对赵栩有些微帮助,她也满足了。 九娘吸了口气,替陈青的茶盏注满茶汤,双手敬上:“那九娘就大胆妄言了,还请表叔恕罪。” 陈青大笑着接过茶盏:“好,表叔洗耳恭听。” 九娘侧头朝向赵栩:“还先请表哥帮九娘取下两扇窗来。” 赵栩和陈太初齐齐站起身,对视一眼,走到窗前,抬手取下两扇木窗。陈青跟着九娘走至窗口。四人看向对面台上。 台上目连正在盛饭奉母。青提夫人微张檀口,轻启朱唇,正待要入口时,那食物却砰然起火,瞬间化作黑炭,冒着青烟。青提夫人悲泣着匍匐在地上,只伸出手朝着儿子目连。台上众多饰演饿鬼的伶人纷纷在那黑暗中,也将手都伸向目连。目连跪倒在地哭着喊:“娘——”台下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将那外面空中轰轰的雷声也掩盖住了。 九娘指着台上的目连说:“这位目连,其实乃目犍连尊者,在佛陀十大弟子中神通第一。他听佛陀说‘诸法因缘生,缘尽法还灭。我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受悟出家,能移山能灭魔,却不知生母之苦。等他用了神通力,看见生母之苦,却无力救赎。最终靠佛陀指点,要依靠十方僧众之力才能令青提夫人吃饱转世。” 陈青赵栩和陈太初,都被她话语中的悲悯之意所吸引。九娘静了一瞬,才轻声说道:“表叔说的那个位子,正好比目连手中的饭食。若无那十方僧众之力,任谁也只能求而不得。” 陈青眼中泛起异彩,笑着挥手让赵栩和陈太初将木窗还放回原位:“小九娘你说说看,这十方僧众之力,是什么?” 九娘屈指数道:“官家的病情,太后娘娘,圣人、二府的诸位宰相,皇子的母族,皇子的性情,皇子的亲事,宗室,远在天边的西夏和契丹,就是这十方之力。” 赵栩一震,深思起来。他方才转念间所想到的,比九娘所说的,少了皇子的性情和亲事两项。他早知道她所学既广,所涉也深。这一年多虽然没有相见,但她日常里的点点滴滴他也没有错过。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年方十一岁的九娘竟然已经如此见解深远,还果真如此信任自己和舅舅。三四年以后,可想而知她将成为怎样惊才绝艳之人!当世再难有! 赵栩胸中陡然涌起一股自豪和骄傲来,自从金明池救了她以后,似乎当时他吼出的“你的命是我的,到哪里都是我赵六的”这句话,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了定论。我赵六看中的,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你孟妧,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陈太初看着面色沉静的九娘,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他捡到的埋头吃馄饨的小九娘了啊,不是他抱过的小九娘了,不是那个掰着肉嘟嘟小手指数着八文钱想少给两文的小九娘了。这四年,他们见得太少,虽然他放在木樨院的人早就说过九娘好学聪慧,可她还是让他匪夷所思了。九娘,当然值得他等下去。 陈青看了眼外甥和儿子,这样的女子,倒也配得上他们二人的赤诚相待悉心爱护。他点点头:“接着说,愿闻其详。” 四人又都坐回桌前。 九娘沉思片刻,娓娓道来:“自七夕以来,鲁王失足,官家病重,天下皆知立储一事,恐怕迫在眉睫。请问表叔,不知九娘所言可对?” 陈青点头:“你说得对,七月十七,中书省就要提请立储。” 陈太初和赵栩都一惊,他们都不知道的事!爹爹(舅舅)竟然坦然告诉了九娘! 九娘想了想:“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古以来,立储无非立嫡、立长、立贤。如今圣人无子,鲁王无缘,那就剩下吴王为长。九娘以为立贤不太可能,各位皇子都只有虚职,并未参政,虽然燕王表哥去了军中一年多,可吴王也去过两浙路赈灾。二府各位相公恐怕等不及花两三年去看皇子们的表现。就算二府肯,太后娘娘怕也不肯。” 此言一出,赵栩却隐隐有些高兴,在九娘心里,看来自己还和“贤”靠上了边。 陈青眸色暗沉:“很好,接着说。” 九娘吸了口气:“婆婆常说,我孟家女子虽是娇花,却绝非那牵牛菟丝之流,需做那秋菊冬梅夏荷春兰,入得温房,经得起酷暑寒霜,才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因此表叔说的不错,过云阁的确任由我家姐妹出入。国无宁日,何以安家?我孟氏一族,几近搬迁,任凭朝代更替,从未有覆族之忧衰败之像,并不是先祖有预见之能,是靠识大体,躲开榱崩栋折而已。 陈青点头:“老夫人睿智。” 九娘说:“所以九娘从小报上看到西夏梁皇后一事,可想而见夏乾帝乃残暴不仁之辈,必会挑起边境事端。恐怕我大赵秦凤路、永兴军路不得太平。若是西夏有异动,那北面契丹的萧太后这几十年都按捺不动,难道还会继续隐忍不发?所以九娘大胆妄言,西夏契丹,是我大赵近年的外患。” 赵栩唇角微微勾起。 陈青虽存了刻意考校九娘的心,此刻才真正有了敬意,就是他帐下的谋士,看军报也只看到了西夏之忧,而忽略了契丹。他赞许地朝九娘点点头:“九娘有远虑深思之能,继续说。” “既有外患,表叔您必然还是大赵的安国良将,朝廷就离不开您。” 陈青三人都注目在她如花娇颜上。九娘眼中露出一丝不忍:“正因为朝廷离不开表叔您,燕王表哥也就注定与那位子无缘。” 看着陈青眼中的隐忍,九娘轻声说:“当今太后娘娘,乃彭城节度使之女,出身名门,她最看重门户出身,吴王之母是太后娘娘的远亲,很得她的喜爱。而陈家出身平民,表哥的母亲又是因为相国寺风波才入宫的,太后娘娘难免心中不喜。” 九娘小心地看看陈青和赵栩两人并无异色,才接着说:“婆婆说过,世间再无人能像太后娘娘那般自制,恪守大赵祖宗家法,竭力压制外戚和宗室。她的亲弟弟高大人是内殿崇班,可太后娘娘从不召见他。扬王、岐王是太后娘娘亲生的儿子,官家的同胞弟弟,可自从官家登基后,为了避嫌,太后娘娘再没有宣召他们入宫过。所以只要朝廷还要用表叔,太后娘娘她,绝不会让有您这样手握军权的母舅的燕王殿下成为太子。” 赵栩被九娘的话触动心思,胸口起伏不定,他早知道太后不喜自己的母亲,不喜自己的舅舅,不喜自己。可是想起浴血奋战一心为国为民的舅舅被那样猜忌疑心,他就忍不住愤怒至极。 九娘看了看赵栩,强压下想拍拍他的手安慰他的念头。赵栩肯定是为自己的舅舅感到不平。虽然她没有点明高太后对陈青的猜忌,可以赵栩的聪明,恐怕早就心知肚明了,不然不会如此委屈愤怒。若赵栩有意太子之位,他不可能在绘画书法各项杂学上达到那么高的境界,心境高低有云泥之别,时间和精力也根本不允许他涉及那么广。这点识人之明,九娘向来都颇有自信。 陈青笑了笑:“十方僧众,才说了一半,九娘请继续。” 九娘说:“西夏、契丹、二府、太后、皇子的母族,便是这些,吴王已因此占了不少优势。若是官家病情好转,就有立贤之争。可官家如果——圣人贤淑柔弱,天下皆知。太后娘娘必然会选一个性子温顺孝顺为先的皇子做太子,以防止日后两宫不和。燕王表哥素来不擅迎合奉承,就也失去了官家、圣人和性情这两方之力。” 赵栩垂眸,陈青和陈太初面露异色。 “九娘对宫中情势,对太后和圣人都如此熟悉,都是你婆婆说的?”陈青问。 九娘点头:“婆婆对宫中十分熟悉,因我六姐时常随她入宫觐见娘娘和圣人,为防言语有失,婆婆会悉心指导,九娘听了几耳朵,就也记在了心中。” 陈青深深地看了赵栩一眼:“那你说说皇子的亲事和宗室又如何。” 赵栩心猛地一抽,他整个人怔住了,电光火石间,那个隐隐浮现在心中却又抓不住的,似乎清晰了一些,但还不那么透彻,只觉脑中乱轰轰的,胸口被大石压着似的,又烦又闷。 九娘道:“如今宗正寺并无参政之力,宫内大宗正司才有说话的分量,可他们必然对太后惟命是从,这是太后往年垂帘听政的德威。至于亲事,自太-祖和武将约为婚姻以来,皇子宗室都娶的是武将之后。太后娘娘、圣人都出自武将名门世家。九娘女学里的张娘子,她父亲如今在枢密院,当初由文官改武官,若是张大人刻意为之,可见谋算之早,志在必得。鲁王吴王两位殿下的亲事,宫中已经准备了一年多。可燕王表哥十四岁,还没有传出选妃的事来,从亲事上看吴王也占尽了优势。日后燕王表哥恐怕难获良配。” 赵栩心头一痛,再也压不住,倏地站了起来,低声说:“好了!不用说了!” 九娘吓了一跳。抬头看看陈青。 陈青沉默了片刻:“六郎坐下。” 赵栩心中烦闷欲炸,一股邪火涌在心间,握了握拳,重重坐下,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陈青又问:“十五皇子又如何?” 九娘摇摇头:“十五皇子的生母,是乐伎出身,这就犯了太后娘娘的大忌。礼部和宗室也不会属意十五皇子的。何况他年纪过小,性情不定。万一以后和圣人不和,二府相公岂不难做?” 九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栩的神色,看他已经神色如常。她没想到赵栩会这么生气,难道其实他有意于太子一位?会不会是这一两年他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了护住他母亲和妹妹?也许自己说话太过直接了,才令得他这么生气。 陈青笑着说:“甘罗十二岁出使赵国,替秦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五座城池而拜上卿。今日我大赵十一岁的小九娘不输他们。你若是男儿郎,入我枢密院来,将来必定也是使相一位。甚好甚好。” 九娘赶紧站起行礼:“表叔谬赞,还望表叔莫怪九娘胡言乱语。” 陈青站起来,虚扶了她一把,反倒朝着这个后辈一拱手:“我陈青活了三十几载,小九娘你是第二个能让我竖起大拇指赞一个好字的女子。今日表叔受教了,我该谢谢你才是。只是你年纪尚幼,切记对外还是要藏拙的好,莫做那出头的椽子早起的鸟儿。也是我多虑了,你家婆婆已经把你藏得很好。” 九娘不妨陈青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地位还如此坦荡诚恳,眼眶一热,点了点头,娇笑道:“九娘记住了。多谢表叔关心。那位能让表叔竖起大拇指的,必然是表叔母。传闻表叔是冰山太尉,幸亏表叔母早就提醒九娘,表叔果然是最和蔼可亲不过的。” 陈青脸色一僵,转开眼道:“六郎,你送九娘过去罢。” 赵栩起身朝陈青拱了拱手,转向九娘轻声道:“你跟我来。” 看着他二人出了门,陈青默默喝完一盏茶,忽然长叹一口气:“既有倾国倾城貌,又有七窍玲珑心,不偏不倚,君子之风,智勇双全,更有一腔慈悲心。确实是一个世间难得的好女子。我陈家得此佳媳,三代无忧。太初,爹爹再问你一次,你可心悦小九娘?” 陈太初长身玉立,双手平举至眉间,坦荡荡君子之风:“爹爹,太初心悦九娘,愿等她长大再诚意求娶,请爹爹娘亲成全。” 陈青看着儿子,顿了一顿,才问:“可是若六郎也心悦九娘,你待如何?” 陈太初一震,心中忽地千思万绪,恍然中,赵栩对九娘的种种浮上心间,似乎有所悟,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青又问:“兄弟情还是儿女情,太初要如何选?” 陈太初思忖一番,正色道:“爹爹,若是九娘和他人两情相悦,不管是六郎或任何人,儿子自当退避三舍,视九娘如妹妹一般爱护。若只是六郎太初同倾心于九娘,太初却也不会拱手相让。就等日后九娘长大了,由她来选就是。她要是愿意,儿子必守护她一生平安喜乐。”忽然陈太初想起了苏昉,他垂眸道:“九娘素来很有主张,太初只想等上三年再说此事。爹爹,还请娘亲别再——” 陈青大笑起来:“好!不愧是我陈青之子。你说得不错,由她选也不错。难道你就会输给六郎不成?你娘随意惯了,只怕这次吓到了孟家,但我的妻儿,为何不能随意!便是公主想要嫁进我家,还要看我肯不肯!无妨。” *** 九娘跟着赵栩出了门,轻轻地扯了扯赵栩的袖子。 赵栩却不停留,径自带她下了楼。立时有四个人从暗处出来,分别守在了三楼和一楼的上下出入口。那瓦子的执事赶紧哈着腰来向赵栩打招呼,守着三楼的大汉沉着声音说:“你们放心,你家这三楼的贵人,进出之间尽可随意,我们绝不侵扰,只是看着别让闲杂人等扰了我家主人而已。” 九娘跟着赵栩到了二楼平台处。赵栩一转身,吸一口长气,手中扇子已经敲在九娘头上,带了三分薄怒叱道:“你这爱卖弄的习惯,这几年又长了不少啊。谁让你乱说的!你可真敢说啊!啊?!” 九娘捂着头雪雪呼痛了几声,瞪圆了眼睛:“你——!那是你舅舅!我当然知无不言啊!” 赵栩心中一甜,却斜着眼睛看她:“傻,你啊,记得少说点少做点少惹祸,懂不懂?你这爱出头的毛病,就是病,得好好治治!” 九娘一愣,心中却也一暖。赵栩说话一贯难听,却是都是为了她好。忽地楼下爆出震天的喝彩,台上的云板响了两声,却是上段剧已经演完了。九娘抻长脖子也看不出台上,忽然想起来,赶紧问他:“阿予呢?” 赵栩:“她今日先去开宝寺供经,恐怕正在来的路上了。” 九娘又问:“官家——你爹爹眼下怎么样?” 赵栩垂首片刻,握了握手中的折扇,长长吸了口气:“我爹爹还没醒。医官每日针灸推拿敷药用药,只是身下已经有了一个褥疮,嘴上的疮毒也越来越厉害了。”想到自己已经要使出七分力,那银挑子才挑得开爹爹的口齿,赵栩默然。 九娘细细问了问其他症状才问道:“我看皇榜上贴出了官家的症状,可有找到什么民间的神医?” 赵栩摇摇头:“欺世盗名者甚多,在翰林医官院一试就不行,娘娘仁慈,也未惩治他们。各地的皇榜恐怕节后才能送到。” 九娘说:“我这几年看了许多过云阁里的古籍,记得有一本上记载过一个古方,好几例病案也和皇榜上说的官家症状相似。都属于热毒攻心。前几日找了一找,找到了。只是药引实在惊人,稍有不慎就怕害得你万劫不复——” 赵栩猛地抬头:“是什么古方?什么药引都不要紧,你说!” 九娘靠近赵栩,在他耳边极轻地说:“牵机药!” 赵栩呆了一呆:“什么?!”牵机药?他浑身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立刻往楼梯上下扫了两眼。她知不知道因为有传闻当年太-宗皇帝就是用牵机药毒杀太-祖而篡位的!这三个字在大赵,提也不能提!她真是胆大包天!可一想到这样的胆大包天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赵栩竟有点鼻子发酸,方才因皇子亲事引起的烦闷早已不翼而飞抛之脑后。 九娘浑身毛孔都竖着,也转身朝楼梯上下张望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凑近了说:“我知道那是宫中禁药,又有那样的传闻。但是那古方记载,此药虽为大毒,却能逼出热毒,尤其对痈疽这种外阳内阴的毒疮有奇效。只是千万不能过量,一钱要分作二十份,每份用作药引。再配以日常清火解毒的药物即可。” 前世杭州安济坊中有过几起类似官家的这种病例,灵隐寺的主持就是偷偷用牵机药治好了那几人。当时由于牵机药过于骇人,主持找她和苏瞻私下商议后,她们查了许多古籍,的确找到记载后才略为安心。她亲眼看着主持配制药,看着他如何用药,最后看着那几个病人真的苏醒过来慢慢康复。为了查证这个方子,她这几天一有空就在过云阁里查找各种古籍,竟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九娘也想过苏瞻不可能完全想不到牵机药,可以他的性子,官家在不如太后在。那牵机药又如此惊世骇俗,他是绝对不会冒险提出此方的。 可即便这病人是万金之体的皇帝,也是赵栩的爹爹。赵栩平时看似不在意,可九娘却知道,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在意家人。看他对赵浅予的爱护就明白了。阿昉失去自己,至今伤痛未愈,九娘实在不忍心赵栩赵浅予也承受那种丧亲之痛。何况官家在一天,陈青和赵栩母子更为安全。至少官家远比太后更为信任陈青。 九娘吃不准自己会不会给赵栩惹来泼天大祸。她从小荷包里取出那张记载了方子的麻纸:“这是我从过云阁里偷出来的,你先给医官看一看,最好在宫中也找一找还有没有类似的记载。但千万要禀报了太后圣人以后再作决断。” 赵栩接过那折成四叠的麻纸,却不打开,胸中激荡,看着九娘,眼睛涩涩,却只说了三个字:“好,阿妧。”谢谢太俗套,他赵六用不着。 九娘恳切地看着他,怜惜地说:“还有,我刚才说的那些门第出身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也别生气难过。就算你再好,你很在意的那些人里,难免还是会有人不喜欢你。世上许多事就是这么没道理。你只要喜欢那些你喜欢也喜欢你的人,就不会伤心难过了。” 就像她前世一样,自己做得再好,一万个人喜欢,偏偏那个人不喜欢你。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没有那个人的喜欢难道就不活了?就是要活得更好才是,笑得更美才是!赵栩幼时的经历,太后、圣人和官家的态度,肯定伤他伤得至深,比起阿昉失去自己,赵栩走到今日,更是不易。这样一个连她都肯舍命相救的小郎君,赤子之心,仁义大德,才华出众,却因池鱼之殃而被至亲疏远甚至欺辱多年,实在可气可叹可怜可惜。 赵栩听着,心中像着了一把火似的,低声答道:“好,阿妧。”是,旁人喜欢不喜欢我,我本来就不稀罕。 九娘轻声说:“而且太后娘娘不喜欢你们,是因为另有秘事。你若是知道了就不会怪她了。”赵栩也不言语,只深深看着她。 “我婆婆说过,当年太后娘娘还是成宗的皇后时,成宗独宠郭贵妃,想废了官家当时的太子之位,改立郭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太后娘娘性子刚烈,在福宁殿怒打郭贵妃。要不是司马相公带着二府的相公们极力劝谏,当年太后娘娘就要被废,终生要待在瑶华宫清修了。偏偏你娘亲长得和郭贵妃有五六分相似,太后娘娘阻止不了官家,就只能生你娘的气。”九娘说完轻叹了一口气。 赵栩一呆,那位在瑶华宫病死的郭仙师,原来是以前宠冠六宫的郭贵妃!那位被遣去契丹二十多年的质子三皇叔,是她的儿子!这么一说,很多事就通了。想到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九娘费尽心机从她婆婆口中打探来。她竟然为了自己操了这么多的心,打听了这么多的事,找了这么多的书。她在意自己高兴还是难过,委屈还是愤怒。这几日的一腔郁燥,早已烟消云散了。一丝欢喜升腾上来变成一腔欢喜。 “阿妧——”赵栩忽然想起一直要问的那件事,还有怀里藏着的那件东西,柔声问她:“上次给你的喜鹊登梅簪,你是不喜欢喜鹊还是不喜欢翡翠?” 啊?九娘一愣,怎么忽然说到簪子上头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九娘和陈青本章开始的对话,比较多引用典故,基本没什么难懂的,不一一注释了,反正就是陈青各种猛夸九娘一通,哈哈哈。 2、牵机药:传说赵匡胤毒死李后主就用这个,徽宗时说:如果臣子犯罪,就应该好好审判,怎么能用这种毒-药呢?命令御药把所有的毒-药都销毁了。呵呵呵。艺术家,就是这么地以人为本啊。 3、上章的阿昉和阿予开宝寺的戏,的确埋了一些伏笔。也是很重要的剧情,阿昉追思母亲,是对九娘前世的侧写,也呼应第二章里九娘自己的回忆。在家人这个范畴里,九娘是鲜活的,热情的,也常常出糗,在苏瞻面前的摔倒也好,陪儿子爬树自挂东南枝也好,怒打赵檀屁股也好,性格面貌是一致的。在巴蜀好山好水之中长大的王玞,人设就是这样。她的政治智慧,不高深,不拽文,不僵硬。是我的理想型女主,希望你们喜欢她。 第56章 九娘一呆,还没反应过来:“喜鹊登梅簪?”怎么忽然说到簪子上头去了? 她看着赵栩眼中的小心翼翼和一丝讨好,有些像阿昉小时候送那个傀儡儿时问自己喜不喜欢的神情,不由得心就一软。 赵栩点头:“那是我头一回自己试着做的,手生,弄坏了几回。”他有些赧然,神情一黯:“还是你不喜欢那簪子的式样?” 终究还是说不出要将礼物退给他的话,九娘摇摇头柔声说:“没有不喜欢,好看极了,我很喜欢。只是太过奢靡,我家里姐妹这么多,我不好戴出来。” 九娘顿了顿正色道:“我那时拉了阿予一把,只是顺手。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该我送你谢礼才是。你以后别再送礼物给我,不然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了,心里很是不安。” 她希望赵栩能听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毕竟都是十几岁的小郎君小娘子了,他再送这许多礼,幸亏是她重活两世,不会往歪处想,知道赵栩是因为极疼爱赵浅予而爱屋及乌。换了真正十多岁的小娘子,难免会生出些心思多出些盼头甚至起了不该有的奢望。最后恐怕只会坏了一起长大同过生死的情分。 赵栩却心里一松:“喜欢就好,原是我忘了你家那些嫡姐庶姐的糟心事。”他压根没听进去九娘后头的话,只顾着欢喜,把那些烦心的事先抛在一边,掏出怀中藏了一天的宝贝,已经在胸口温得热热的,却是一枝极精美的白玉牡丹钗,钗头由整块白玉圆雕而成牡丹花正当初放时,花瓣一片片极薄,几近透明,层层叠叠,花心正嵌着三颗黄玉,在昏暗的灯下粲然发光。 九娘只觉得眼前一亮,头一回见到能美到这种地步的发钗,让人想碰一下又不敢碰,娇弱的花瓣似乎就要随风而坠,看得人又是心醉又是心碎。 赵栩却不等她开口,已抬手将牡丹钗插在她双丫髻一侧。看灯下人小脸有些呆呆的,更显得水沉为骨玉为肌。他脸上一热,就笑了开来:“果然还是白玉衬你。” 赵栩这展颜一笑,宛如千树万树梨花开。九娘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就一慌,猛然想起他方才是给自己插钗了,插钗?!这个赵六还是这么莽撞!不拘小节!自说自话!她两世头一回被人插钗,竟然是在这么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情形之下!她还懵里懵懂地没反应过来,真是白活一世了。九娘的脸立刻绯红起来,出了一身薄汗,手足无措得话都不会说了。 楼下却传来一些嘈杂的声音。听见一个女声说:“玉郎的确是蔡相的贵客,还请通融一下。” 蔡相竟然也在此地?九娘一惊,回过神来,红着脸立刻伸手要将牡丹钗拔下来,钗尾的倒钩却勾住了发丝,疼得她轻呼了一声。 “真笨!我来。”赵栩嫌弃地笑道。他上前半步,极小心地按住钗身,替她将那几根发丝从钗尾上绕出来。一呼一吸,幽兰之芳。一绕一放,几根青丝,有种绕在指间缠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感觉,一时竟舍不得放开来。眼底她那托着钗头的小手,比白玉还白三分。那白玉牡丹钗盛放在他手中,重似千钧又轻如鸿毛。 九娘冷不防赵栩忽然就和自己几乎靠在了一起,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衣襟近在咫尺,他的袖子轻拂在自己脸上,有点痒。他呼吸间的热气似乎就扑在自己的额头。九娘眨都不敢眨一下眼,平日里的七窍玲珑心此刻竟停了跳动似的,脑中一片空白,想动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依稀闻到赵栩腕上那串金丝伽南念珠,散出如梦似幻的奇香,隔绝开三千世界,只余这方寸之间。 不过一息,此时露浓花瘦,无语含羞。那外间的嘈杂,戏台上的乐声,都似乎远隔在千里之外。 九娘忽觉头上一松,发钗已落在她手心里。眨眨眼,自己的眼睫轻扫在赵栩袖子上。九娘赶紧心慌意乱地将发钗塞入赵栩手里,连退了两步,也不看赵栩,垂首低声说:“那发钗,还是你收着吧。我,我先上去了。”人还是心慌不已,侧过身子福了福,就要上楼去。 赵栩一挑眉,看着她耳尖都红了,方才那一息闪过脑中,自己也莫名地脸红心跳起来。他将牡丹钗放回怀里,低声说:“我看这黄玉还是换成火玉才好。”又扬声向楼下吩咐道:“放了吧。” 九娘一怔,定了定神,停了脚,未及多想就退到赵栩身旁,十分好奇想看一眼蔡相的贵客玉郎究竟是何方神圣。方才那片刻,她想着赵栩向来行事恣意狷狂,不忌世俗也不奇怪,倒暗暗自嘲枉费多活了一世,明镜无尘的心竟被这十四岁的少年郎扰乱了一刹,委实惭愧。可见人长得太美,的确是祸水。她到底有些心虚,不敢再多看那祸水一眼。 传来道谢声后,一个女执事领了两个人缓步走了上来。经过平台,昏暗的灯下,双方打了个照面。 九娘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阮姨娘?!” 那两人都停住了脚,前面那人缓缓侧过身来,这下九娘才看清楚,竟然是一个头面假发戏妆还未卸下的男子。看服饰打扮,似乎是扮演目连之母青提夫人的伶人,可眉目之间的确和阮姨娘十分相似,难怪九娘一眼认错了人。 女执事赶紧福了福:“玉郎这边请。” 这位被九娘错认了的玉郎却缓缓朝九娘行了个女子的福礼:“这位小娘子是?”他似笑非笑地勾起了一边唇角,无尽风流妩媚尽在眉梢眼角,声音如浮冰碎玉,令人神魂俱醉。九娘心一跳,不知怎地,眼前浮起幼时那位阮姨奶奶喂鱼时的惊鸿一瞥。 赵栩却已经一笑:“对不住,我妹妹认错人了。两位上去吧。”他一把拉过九娘,一手装作替九娘理发髻,顺势就用袖子遮住了九娘的脸,一手已撩开前面的轻纱指向高台笑着说:“快看,台上在小唱呢。” 片刻后,才传来那几人继续登上楼梯的声音。九娘忍不住又悄悄回了回头,那跟着玉郎上去的娘子,头戴极长的黑纱帷帽,垂落至脚踝。连穿什么衣裳都看不出来,隐约只觉得身材袅袅婷婷。 赵栩这才叹了口气:“你这爱说话的毛病,改不了吗?” 九娘也十分懊恼,心虚地看看赵栩:“是我错了。” 赵栩又叹一口气:“知错不改,屡错屡犯。你还真是!那人果真长得很像你家的姨娘?” 九娘皱眉想了想:“真的很像。”可是举手投足的风韵,却该说像阮姨奶奶才是。 “咦,蔡相竟然也在这里?会不会遇到你舅舅?”九娘想起来赶紧问。 赵栩笑了笑,也不瞒她:“不止蔡相在,苏相也在,他们约好了来找我舅舅的。应该说是苏相知道舅舅要来看戏,特地约了蔡相一起来的。” 九娘吓了一跳,这三人私下相见,真是天大的事。想起先前陈青说的七月十七,中书省要上书立储,不由得担心起来:“难道?那你——?” 赵栩却知道她想说什么,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想做什么太子,做个亲王逍遥自在,好得很。只盼舅舅能顺遂平安。”苏瞻如果能和舅舅能达成一致,百姓别再受苦就好。 九娘想了想,点点头:“只盼国泰民安,谁做官家都不要紧。可是——” 赵栩郑重地说:“阿妧,我舅舅的事,我的事,宫里的事,朝廷的事,你以后都不要再想不要费心打听,知道吗?两三天后就都没事了,我会想办法让娘娘同意试试你给的古方。”又加了一句:“你放心,你安心——多吃点儿才是,现在也太瘦了,还是小时候胖胖的看着顺眼。” 他不想胖冬瓜太聪明,不想她太操心。她为了赢捶丸脱臼也不怕,为了救阿予也是拼了自己的小命。那性子啊。娘娘说的慧极必伤四个字。他一直很信,今夜开始甚至有点害怕。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厉害的荣国夫人,那么年轻就没了。他只想胖冬瓜好好地懒惰下去,贪吃下去,没规矩下去,才能胖回去,七老八十还活得好好的。七老八十还圆滚滚的多好。 九娘虽然知道赵栩必定在心里喊自己胖冬瓜,可还是笑着应了。 楼下传来问安声:“参见公主殿下!” 九娘笑着转过身,果然是赵浅予带着一个人上了楼。那人身穿精白道袍,玉簪束发,公子如玉,世上无双,不是苏昉还是谁。 九娘又惊又喜,想到六娘的话才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是啊,阿昉今日也在开宝寺,是在替自己祈福吧。这孩子! 赵浅予一见他俩,急着凑近来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六哥!阿妧!你们猜猜我们在开宝寺看见哪两个人了!保管你们想破头都想不到!” 赵栩和九娘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问:“吴王?”“张蕊珠?” 赵浅予和苏昉面面相觑。 赵浅予张大了嘴,下巴快掉在楼梯上:“你——你们怎么知道的?” 赵栩却立刻问苏昉:“他们可有看到你们?” 苏昉脸一红:“没有。幸好我们躲了起来。” 九娘一皱眉,阿昉竟然脸红了?难道张蕊珠和吴王胆大到在佛门圣地私定终身?张子厚又是什么态度? *** 三楼西尽头的屋子里静悄悄。 执事恭恭敬敬地将两人送到门口,不敢多言,退了开来。此时中间的房里出来一人,高大魁梧,五官刀刻斧凿一般,他看着正走进蔡相房间的两个人,若有所思,便叫了那执事进屋问话。 玉郎进了门,停了停,侧身柔声道:“你在外间候着,等一会儿舅舅唤你,你就进来。” 四娘的腿还在发抖,她已经几乎快晕了过去。她也的确已经晕过一回了。 他们一行人到了青玉堂订的二楼房间里,茶才过一盏,府里就来人说姨奶奶心疼得厉害。翁翁想要带她一同先回去。来人却说姨奶奶特地嘱咐千万别因为她坏了孩子们的兴致。九郎十郎明明向翁翁保证会照顾好她,同进同出,听到程家大郎请他们过去程府房间里玩,就立时将她和女使丢在房中,带着人走了个精光。她拦也拦不住。 等到那刚才明明在戏台上演戏的青提夫人出现在房里,自己的女使竟然毫不奇怪,直接对他行礼喊舅老爷!她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依然看见了那张酷似姨娘更酷似姨奶奶的脸,或者酷似她自己的脸,四娘恨不得再晕过去一次。这就是那位姓阮的舅舅,这个姨娘口中不得了的大人物,竟然是一个伶人!就是他要将自己带到蔡相的面前。他到底要做什么!路上竟然还遇到了燕王和九娘!要是遇到了陈太初,她除了羞愤欲死,恐怕没有别的路。 不一会儿,听见里面一声唤:“阿姗进来。” 四娘强忍着恐惧,带着全身鸡皮疙瘩慢慢绕过屏风,一呆,她在外间听着里面静悄悄的,竟然有这么多人! 里间一张长桌前,两个男子正在对弈。一旁有七八位美貌侍女,均身穿抹胸配艳色薄纱褙子批各色披帛。有两位手持旧玉柄白尾塵静立一侧,有两人拿着宫扇替主人缓缓打扇的,又有人手捧玉如意,竟然还有人捧着一个光亮滑溜的瓢。还有两人正在一旁的小案几上,用一个小石鼎在煮茶汤。她那个凭空而降的“舅舅”,穿着戏服慵懒地斜在一旁的罗汉榻上,唇角含笑,眼角含情,就连她看着都心跳脸热。 对弈的两个男子,一个四十多岁五官秀气长须三缕的男子,身穿红色圆领大袖襕衫,正执子欲行。另一个看着不过二十五六岁模样的俊俏郎君,穿了水绿杭绸竹叶纹窄袖褙子,头戴长脚幞头,正抬头笑吟吟地看着四娘。 看见四娘,那俊俏郎君侧过头来对榻上的阮玉郎笑道:“玉郎啊,你这外甥女若有你三分风情,这事就成了。” 阮玉郎却不理他,只眼波流转,瞥了他一眼,眼尾上挑欲说还休,妩媚之至。他手指轻翻间,对身边那个拿着玉如意的侍女说:“去替小娘子将帷帽去了。” 啪嗒一声,那年长的男子落了子,也侧过头来,就看见一个娇弱弱的小娘子,怯生生地站在那屏风旁边,罥烟眉微蹙,含情目泣露,两靥带愁,娇喘微微,脸色苍白,更显得弱不禁风惹人怜爱,又或让人忍不住想辣手摧花恣意糟蹋。 那俊俏郎君一拍手中的宫扇,惊道:“呀!成了成了!” 年长的男子却柔声吩咐:“走上两步待我看看。” 四娘又惊又惧,羞愤得满面通红,她虽然被迫跟了玉郎上来,可毕竟是世家闺秀,怎么可能如同伶人伎子那样任人审视挑拣。当下咬了牙只垂了头,颤抖的一双纤手紧捏丝帕,看着自己脚尖的丝履,一动也不动,心想如果他们胆敢逼迫自己,自己拼了闺誉不要,也要大声呼救,毕竟陈府的房间也在这三楼之上。这什么舅舅,她是坚决不肯认的。 俊俏郎君大笑起来:“爹爹,玉郎这外甥女倒是像足了他,气性不小。罢罢罢,与其便宜了赵棣那小子,还不如我娶回家来,和苏瞻做个便宜姻亲,也让玉郎常见见家里人。” 四娘犹如被晴天霹雳劈了个正着,灵光一现,明白青玉堂为何一直拿捏着她的亲事不放,究竟是翁翁的意思还是姨奶奶的意思?她激愤难忍,想要转身冲出这地狱,却极为惊恐,双腿却灌了铅一样动也动不了。 榻上的玉郎却不置可否,缓缓起身朝那年长的男子行了个福礼:“相公既然看过了,玉郎就带着外甥女儿先告辞了。” 他走到四娘面前,一手抬起四娘的下巴,轻轻摸了两下,双目含笑:“是想喊还是想跑?哪里像足了我?”手下骤然一收。四娘痛呼一声,只觉得下巴快裂开了,两行珠泪滚滚落下来,惊骇欲绝。他却已松开手,一只手指替她拂去泪珠,怜爱地叹道:“唉,果然还是哭了更好看些。跟舅舅走吧。” 他伸手接过那黑色长帷帽,替四娘戴上,也不再行礼,径自飘然出门,口中轻笑道:“又到奴家上场了。” 四娘颤巍巍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心慌意乱,却看见前面三个少年等在廊上,两个少女正说笑着从东首第一间房间出来。五个人鱼贯而入了东首第二间房间。最后那人积石如玉,列峰如翠,世无其二,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陈太初。泪眼朦胧中,四娘依然看见他含笑所看的人,还是她的妹妹,九娘孟妧。 四娘拼命咬住唇,全身却依然发起抖来。她不姓阮,她也姓孟……为什么!凭什么! 阮玉郎颇具兴味地看着前面的一群少年人,其中两个,正是刚才二楼平台所见的。他放缓了步子,轻声问:“那个刚才认错我的,就是你家九妹?” 四娘正待摇头,却停了一息,轻轻点点头,哽咽着说:“是我家九妹,她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还有苏相公家的东阁,陈太尉家的衙内,都十分亲近。” 阮玉郎停了脚,微微偏过头来,扫了一眼四娘,唇角勾起那颠倒众生的媚笑,低声道:“呀,你看,你骨子里就是流着我们阮家的血呢,坏东西。” 二人转下楼梯。中间房里跟着出来一位执事,满头大汗,却不敢擦一擦,送他出来的大汉,轻轻关上槅扇,站在长廊之中,若有所思。 *** 州西瓦子高台上云板又响了两声。《目连救母》下半段戏开始了。 三楼孟府房间的外间长廊里,安置了两扇屏风,将长廊又一分为二。另一边长廊的四个房间门口,已站满了二十多个不同服色的精干汉子,各自默默打量着对方的人马。 陈青和蔡佑慢慢踱出自己的房间,往中间一间根本没挂牌的房间走去。 蔡佑摇着纨扇,伸出手:“太尉请——” 陈青面无表情地略一拱手,伸出手推门而入,又恢复了一贯冰山太尉的模样。 一身天青色直裰的苏瞻正在屏风处相迎:“蔡相,陈太尉,苏某不便外迎,失礼了。” 蔡佑一拱手,甩了甩宽袖朝里走去:“你个苏和重最是麻烦,到我那里多好,温香软玉伺候着,好过你这里冷冰冰的,已经有一个冰山和这么多冰盆了,还怕不够冷?” 苏瞻笑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苏某担心万一说错了话,带累了蔡府八美的性命,岂不可惜?” 蔡佑脸上抽了一抽:“你这话说的——。”和苏瞻打嘴仗,他赢过没有?算了,不和他废话。 陈青还了一礼:“请。” 蔡佑斜睨了他一眼:“惜字如金的陈太尉,肯赏光同咱们私下一见,不容易啊不容易。” 陈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言多必失。” 蔡佑打了个哈哈,鼻孔朝天哼了一声。 三人落了座,苏瞻亲自给他们注入茶汤。 陈青老神在在,一言不发。苏瞻和颜悦色开始说今日这《目连救母》如何如何。蔡佑半合着眼听了半天,觉得这两个人太坏了,合计是要比体力啊,怪不得要他来坐硬板凳,喝这么难喝的茶。 外间喝彩连连,蔡佑喝得肚子都涨了,苏瞻还在引经据典神采飞扬说个没完没了。 *** 陈青走后,房间里似乎依然还残留着他的威严,静悄悄的。 赵浅予刚刚在隔壁向程氏借了九娘来陪伴自己,一进这间屋就蔫了。好不容缓过气来,好奇地悄悄问九娘:“阿妧,你不怕我舅舅啊?” 九娘抿唇笑道:“你舅舅最和蔼不过的了,我为何要怕?” 赵浅予鼓起腮帮子,又轻轻地问陈太初:“太初哥哥,阿妧真的不怕舅舅?” 陈太初浅笑道:“真的。爹爹和九娘相谈甚欢。” 苏昉也略惊讶,想不出陈太尉会有什么要跟九娘说的。看着九娘笑着点头的样子,他也不便多问,就先将他们二人如何在开宝寺相遇,如何巧遇赵棣张蕊珠的事说了,问赵栩:“此事可大可小,你想想怎么做才最好。” 赵栩却一边用自己带来的石鼎煮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什么都不做。” “啊——?”赵浅予轻呼起来:“为什么!我要告诉娘娘,告诉圣人!” 九娘轻挽了她的手:“阿予别急,听你哥哥的。” 赵浅予越想越气,甩开九娘的手,坐到苏昉身边抬头问:“阿昉哥哥,你说说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苏昉仔细想了想,问赵栩:“可是一动不如一静的道理?” 九娘轻笑道:“是这个道理。何况就算阿予说了,反而有为了太子之位构陷吴王的嫌疑。没有现场捉到,全凭各说各有理。张蕊珠必然找得出十几个小娘子证明她当夜留在城内,到时阿予,你除了阿昉哥哥,还能有谁可以证明此事?” 赵浅予一时语塞,又气又急又委屈,转过身不理他们。九娘笑着走过去宽慰她:“你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此时种的因,他日必然自食其果。阿予不能因为他们污糟了自己的眼,污糟了自己的心情。” 赵浅予扭了扭身子:“我才没有看,阿昉哥哥捂住我眼睛了!” 九娘一回头,看见苏昉玉面微红,心中不免一动。阿昉年已十五,难道他竟然对阿予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心思? 苏昉惊讶地看着陈太初手中的两个不太一般的箭袋:“这用来做什么?” 陈太初笑着说:“这是六郎做出来的好东西,名叫矢服。我爹爹大为称赞,上个月军中就开始用了。”苏昉、九娘和赵浅予都过去上下打量,见是两个普通的牛皮做的空箭袋,只是箭袋开口的上方,牛皮却收成了小小的口,串了绳子,却没有普通箭袋的上盖。 赵栩不慌不忙地将茶汤注入五个茶盏中,起身和陈太初一起,往那两个空箭袋中又吹了一会儿气,那两个箭袋的中间部分微微鼓了出来。两人将袋口的绳子抽紧,系紧了。 九娘伸出手指戳了戳那鼓出来的部分,有些疑惑。赵浅予却皱眉问:“六哥你带俩个枕头作甚?这牛皮有什么可吹的?” 赵栩笑着将手中的矢服平放在贴着西墙的地面上,竟真的将那矢服做了枕头。往下侧身一躺, 连九娘都吓了一跳,赵栩爱洁成癖,怎么会!九娘心中暗念,今夜这中元节好像有点吓人。方才自己不像自己了,现在赵栩也变得不像赵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水沉为骨玉为肌:取自宋朝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此处水沉为骨,指的是水仙花骨如沉香。由于自古以来沉香和伽南香同为顶级香料,甚至常有二者是同一种香的说法。文中用来呼应赵栩的伽南念珠。 2、“露浓花瘦,无语含羞。”词句取自李清照《点绛唇》。原文是: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3、罥烟眉微蹙,含情目泣露,两靥带愁,娇喘微微。取自曹公《石头记》写林黛玉妹妹的“两湾似蹙非蹙罥(读juan第四声)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在周汝昌先生的校订批点本里,可以发现是两湾眉,而不是大部分版本擅自改成的两弯眉。细细想来,这眉毛的形容,来自于曹公好友敦敏的咏柳五言诗,就能理解为何写作两湾眉,才更具像。这个敦敏,很有意思,他是□□哈赤第十二个子英亲王的五世孙,写了本《懋斋诗抄》,和曹雪芹是好基友。写过很多诗(不是情诗哈)给曹雪芹,昵称他为芹。啊啊啊。我的腐女心啊。还有一个成语“碧水青山”就出自他送给曹雪芹的诗《赠芹圃》。 因为在焉读友的细心,另补:四娘眼中所见蔡相的个人生活,是代表汴梁极其奢华又低调的作风。哈哈哈。玉如意,在古代其实是挠痒痒的,不只是装饰和吉祥的象征。伦家是有实用意义的——那个瓢呢,是盛酒的,蔡相品味很好,他家酿的酒,也是汴梁各大正店搜购的热门品种。塵就是拂尘,伦家也很实用哒,下棋的棋盘,棋子,都可以用伦家去除灰尘。 4、矢服:宋代发明的空腔接纳声音原理窃听器。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古法以牛革为矢服,卧则以为枕,取其中虚,附地枕之,数里内有人马声,则皆闻之,盖虚能纳声也。听瓮也是一种窃听器,墨子的发明。我在微博放了图片,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玩玩。 第57章 三楼房内,眼睁睁看着赵栩躺下的九娘,不自觉转头看向陈太初。 这赵栩一直离经叛道不稀奇,可是太初表哥,你怎么也—? 陈太初笑着将另一个矢服也放到地上,和赵栩的平平靠在一起,也随意躺了下去,特意空出了中间的位子,还朝苏昉招招手。 九娘眼睁睁地看着苏昉笑着上前两步,竟然也以矢服为枕,侧身躺到他们两人之中。 九娘和赵浅予面面相觑。 看着三个芝兰玉树般的美少年,包括自己的宝贝儿子,这般躺在自己面前,像三把玉勺排得齐齐的,既怪异却又美不胜收。九娘呆了片刻,若是在前世,身为伯母辈的她,必定要调皮地上前踢踢他们,揉乱他们的发髻,哈哈大笑一场。眼下,却——只能看,不能动。 看着他们三个凝神侧听的模样,九娘忽然轻声问:“这难道也是一种听瓮?” 赵栩露出赞赏之色,朝她们两个招招手:“你们也来试试。”他抬起身,把他枕着的矢服推开来,让给九娘和赵浅予。苏昉和陈太初退了退,让出一个位子。赵栩皱了皱眉头,就和苏昉靠到了一起。 九娘兴奋地走近过去,看见陈太初、苏昉、赵栩三个同一个姿势依次侧躺在她脚下,模样趣致古怪之极,实在忍不住要笑,忍笑忍得肩膀都抽动起来。 赵浅予瞪眼看着他们三个,不明白九娘笑什么,走到赵栩身边,双膝着地,屈低了上身,将头侧枕上矢服,一双桃花眼立刻瞪得滴溜滚圆,直朝九娘招手。 九娘赶紧到赵浅予身边,伏低了也侧枕着矢服。 “苏和重!”矢服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伴着那戏台上的模糊唱词和乐声,竟似都被吸到了这个小小的矢服里再被传出来。九娘侧耳思听,楼下依稀传来细细的女子几声哭泣,不知哪家的小娘子受了委屈。大堂里似乎有人买东西,隐约有铜钱发出的碰撞声,甚至瓦子外街道上的高声叫卖,更远处牛车的牛蹄声,纷沓而至,嘈杂一片。 九娘瞪大眼,不可思议地轻轻抬起头看向赵栩:“这是——!我们能听吗?” 赵栩却以为她听不出那声大喝是谁,轻声解释道:“这是蔡佑的声音,放心,是舅舅特意让我们听的。” 九娘当然知道这是蔡佑的声音,隔壁毕竟只有三个人,而苏瞻的声音她极为熟悉,陈青的声音她也不陌生。她吃惊的是这个由牛皮箭袋做成的矢服,竟然能偷听到方圆数里的声音,虽然远处的听不清,隔壁的却听得很清楚。 九娘更吃惊于赵栩到底是怎么想到做出这个的。她一直知道赵栩擅长奇思妙想喜欢捣鼓各种玩意儿,但天赋如此之高,触类旁通,真是匪夷所思。虽然听瓮从春秋战国就有了,毕竟要埋在地底,听起来也不甚清晰,距离也有限。可矢服竟然如此神奇,如果用在两军对阵上更为厉害,听敌方的骑兵和大军移动的方位,已经绰绰有余。 怪不得刚才陈太初说军中已经开始用了,只这一项军功,换作常人,足够换个团练的功名。可惜他是赵栩啊…… 一把柔和带笑的声音传来:“蔡相这是怎么了?苏瞻的佛家经典说错了吗?” 这一句话,在众多纷杂声音里,依然如箜篌般清灵悠远,近在耳侧熟悉无比。九娘刹那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苏昉也同样紧张地握紧了手,甚至合上了眼。这两年他和爹爹说话越来越少,爹爹也越来越少说话,更少展颜。似乎连这样客套疏远的笑声,他都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那个看见母亲挂在树枝上蹬腿,哈哈大笑着去抱她的父亲;那个看见母亲从梯子上滑溜下去,想要接住她却反而被砸倒在地,苦笑不已的父亲;那个牵着他的手,在窗外看母亲梳不好发髻,忍不住进去帮她却梳得更糟糕,偷偷笑的父亲,离他越来越远,甚至和母亲一样,似乎只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了。 蔡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苏瞻,你明知道我跟着官家修道,就别同我没完没了地念这些佛家典故了。既然咱们三个已经坐在一起,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后天就要上书立储了,到底同意拥立谁,咱们也学学孔明周瑜,各自写出来就是。若是能先定下此事,也免得在太后娘娘和宗室面前白白打嘴仗。要是这个都说不拢,今天也不用谈条件了。” 苏昉睁开眼,忽地想起前几日在爹爹书房里所见到枢密院的节略和折子。当时他以为爹爹要弹劾蔡佑,还为之一振。可不过几天,就在隔壁,就在他耳边,父亲却又和蔡佑如此说话,难道父亲改变了主意?朝廷上又发生什么样的大事能促使他们新旧两党坐下来和谈? 苏瞻的声音依然清醇自在:“蔡相修道后说话反而少了玄妙,痛快了许多。不如我们以水为墨,写在案上,看看各自的想法?也看看蔡相想不想谈拢了。” 矢服里却没有陈青的声音。九娘看着赵浅予朝自己做了个鬼脸,不由得笑了,方才那恍惚那心酸,如蜻蜓点水一晃而过。想着陈青是不是把所有的话语和笑声都留给了家人,所以在外面就懒得说话才变成冰山太尉的,九娘也对着赵浅予做了个鬼脸。 隔壁房里一阵静默。 枕着矢服窃听的赵栩陈太初和九娘同时起身互相看了看,伸出一个巴掌,都朝苏昉示意,见苏昉点头表示明白了,才又枕回矢服上。 自小常听父母分析朝政的苏昉,并不难理解方才那些话,也明白赵栩他们三人手势代表的含义。看来二府是要商议好拥立吴王做太子了。在父亲心里,只要能花最小的代价达到他的目的,就算是宿敌,恐怕也可以先放下善恶和对错,而压下那些节略和弹劾的折子吧。又或者,那些节略和折子,也是他让蔡佑不得不来和谈的原因? 苏昉意外的是陈太尉会留他下来,而赵栩和陈太初毫不见外,竟将这般机密大事让自己知道。难道赵栩明白立储的局势微妙而自行放弃了?可他们为何要让完全没有关系的小九娘也参与其中,刚才提到的陈太尉和小九娘谈话,又有什么玄妙?小九娘看上去却又全然了解的样子……苏昉实在吃不准他们几个到底发生了什么。 九娘却在意着苏昉面上一丝疑惑,忽然起了身,走到苏昉身边蹲下。赵栩陈太初和苏昉不明所以,都直起身子来。 九娘一双澄清美目诚恳地看着苏昉轻声说:“阿昉哥哥,今晚的事实在一言难尽。表叔信任我们,留下你和我一起听,肯定有他的缘故。等他们谈完,我再告诉你表叔和我都说了什么。关乎国和家,兹事体大。我们是一家人对不对?你相信我们的对不对?” 苏昉看着她生怕自己会心有芥蒂的神情,心中一暖,笑着点头:“你放心,我懂。我们当然是一家人。我当然相信你,相信你们。” 九娘凝神看了他一息,是,你我原本就是家人。怕自己又控制不住要流泪,她赶紧对赵栩陈太初也笑了笑,起身回到赵浅予外侧,伏地下去,才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赵栩看了看屋顶,翻了个白眼。白眼狼就是白眼狼! 陈太初有些怅然,九娘对苏昉,果然是不一样的。 苏昉却跪坐了,双手平举至下颌,看着赵栩和陈太初正色道:“六郎,太初,今日能和你们一起参与此事,是苏昉之幸。此刻我们五人用这两个矢服,将要见证大赵一国二府三相的和谈与决策!我们五人,也将是全天下最早得知这个国家将往何去何从的人!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大赵一国的滚滚洪流,昉必投身其中!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苏昉一腔热血,愿尽付大赵!多谢!”他深拜下去,再直起身来,面容熠熠发光。 九娘热泪涌出,不能自已。阿昉!娘的阿昉!你已经长大了! 赵栩和陈太初面露一丝惭色,跪坐于地,肃容正色,回了礼,异口同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腔热血!愿尽付大赵!” 赵浅予崇拜地看着他们,懵懂的心中竟然也热血澎湃起来,觉得自己也参加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坐起来击掌道:“六哥!咱们结社吧!一腔热血!尽付大赵!真好听,咱们叫热血社还是大赵社?” 她这话一出,赵栩顿时满腔豪情烟消云散,嫌弃地瞥她一眼,躺下了。陈太初和苏昉笑着称赞她:“好!阿予这主意不错。回头咱们再好好商量。” 九娘听见矢服里有动静了,赶紧笑着催促:“说话了说话了!” 听到蔡佑的冷笑声:“苏和重你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既然大家都同意拥立吴王,不妨把你们的条件明说了罢。你待如何?” 九娘悄悄脸朝外拭了泪,仔细思量起来。苏瞻着眼的,必然是先安内,再攘外。当务之急,若是能让蔡佑主动退让,更改国策,总好过硬碰硬去弹劾他。蔡党的势力,遍布朝野内外。官家不醒,太子未定,太后娘娘和其他朝臣也都会求稳求缓。苏瞻和陈青,看来已经达成一致,只看蔡佑会怎么反应了。九娘总觉得蔡佑似乎处于下风,虽然只几句话,却似乎比苏瞻陈青二人更加迫切地需要这场和谈。除了她能想到的贪污、疏忽职守、国策失误,还会有什么? 苏瞻清朗的声音传来:“蔡相快人快语,苏某原想奏请圣人将十五皇子记在名下亲自教养,这样立嫡顺理成章,十五皇子年纪小,圣人花上几年时间,将来必然也会教出一位明君。” 赵栩眼睛一亮,这样的威胁,几乎把蔡佑在立储一事上能获得的好处全打消了,看来苏瞻今夜势在必得。 果然他们听到蔡佑说:“苏和重,你这样有意思吗?何必又来这套?怕我不知道你舌灿莲花?说吧,你到底想要干嘛?” 赵栩心思一动,蔡佑手里没有了鲁王,现在吴王对他又感激又信任。蔡佑肯这么低声下气,一定是发生了对他极为不利的大事。但难道他还有什么万全之策能在日后左右吴王,给他带来更大的好处?想起阿予和苏昉今晚开宝寺所见,如果张蕊珠是蔡佑手中的这步棋,那张子厚四年前弃文从武,就已经是蔡佑谋算太子妃一位的手段了。这个倒是记得要提醒舅舅一声。 苏瞻的声音清晰又坚定:“若要苏某也拥立吴王,便要二府立刻下三道政令:一要回收所有市面上的当五钱;二要废差役法改回雇佣法;三要免除两浙路两年的赋税,其他二十一路的赋税来年减免一半。这三条少一条,苏某也不能附议蔡相的上书。” 好!赵栩、陈太初、九娘和苏昉胸中都涌起豪情壮志来。 苏昉握紧了双拳,当五钱误国,差役法害民。多少有识之士这两年不断上书,若能停了这两条,安民利国,大赵回归往日的繁荣和安定,指日可待。爹爹毕竟还是爹爹!他还是那个一心为国,一心为民的爹爹。 九娘也是心中一热,苏瞻到底还是苏瞻。她一直担忧他只会提出取消当十钱的发行,那样治标不治本。只要有当五钱在市面上流通,百姓依然会有人铤而走险私铸大钱,这钱币混乱,物产的价格依然会高涨不下。只有断绝铸大钱这条路,才能平抑物价,回归正途。可蔡佑会让这么大的步吗? 赵栩和陈太初心中也紧张万分。他们亲眼所见,差役法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甚至被迫去做盗贼。如果差役法被废除,朝廷用回雇佣法,给当差的平民发放月粮和俸薪,百姓当差也无需承担赔偿之责。自然就不会再有那许多人荒废田地甚至逃离家乡了。 可如果蔡佑不肯,那只剩下弹劾他一路,弹劾得成,也至少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万一弹劾不倒他,苏瞻为首的旧党恐怕就要一败涂地。 隔壁静默了一会儿,才传来蔡佑的笑声。他笑得温柔之极:“房十三闹成这样,也没法秋收,两浙路赋税总要减免的,赋税这个不难,咱们一道批示了就是。当十钱虽然京畿钱监已经铸了样币,倒也可以不发,但是这当五钱回收太难,这民间谁愿意自己吃亏还给你当五钱?还有差役法和雇佣法不妨并行,何须废除?和重你看如何?咱们各退一步,和而不同。” 九娘心里一沉,两浙路赋税向来是朝廷二十三路里岁银收入极高的两路,如今蔡佑竟这么轻易地同意免除,还同意其他二十一路赋税减免一半。难道房十三已经猖狂到横扫两浙?如今两浙的官员自从赵昪入京后,几乎都是蔡佑的门生,若不是浙江出了大事,甚至可能动摇到蔡佑的相位,蔡佑岂会如此谦卑? 苏瞻的声音并不急躁:“若差役法雇佣法并行,地方上必然为了敛财选差役法。所以不可并行,只能选一。” 突然传来一句冷冰冰的声音:“不错。必须废除差役法。”却是陈青在说话。 苏瞻的声音又道:“回收当五钱并不难。如今当五钱共计发行了三亿文,不到市面钱币的十分之一。加上民众私铸的大钱,朝廷均可每一枚补贴百姓两文钱回收,百姓有利可图,自然愿意上缴大钱。如今汴京米价已经涨到一石一千五百文,再不遏制,民怨迭起,恐怕就要出许多个房十三了。就连蔡相家,不也好几天不吃蟹黄馒头了? 蔡佑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难道就只有你苏和重挂念天下百姓?这地方上的官员不是人?不要吃饭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不是没办法,我何用担着恶名发行当五钱?再说这差役法,我也是为了大家好。光省陌制一项,众人所领俸禄要去掉两成三,去年朝廷文官一万三千人,能养家活口吃饱饭的不足两百人而已。我蔡佑今年只领到白条七张,俸薪分文不见。还蟹黄馒头,我连馒头都快吃不起了!” 赵浅予虽听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却头一次听到两个位极人臣的宰相原来也会打嘴仗,听到蔡佑最后一句,忍不住捂了嘴轻笑起来。 九娘看着眼前的公主不知人间愁苦,暗叹一声。蔡佑所说的也非虚假,历来大赵富民穷官,虽然三品以上的官员俸禄丰厚,但是做二十年京官也买不起汴梁内城的三进屋子,那底层的文武官员靠俸禄哪够养家糊口。 他们听到苏瞻笑道:“苏某在杭州时,也受过朝廷十一个月的白条。内子无奈只能在后衙种菜。苏某还曾挑菜去卖。但也从未想过盘剥百姓养活自己。岂可靠差役法以民脂民膏养活父母官?” 九娘不防听到苏瞻竟然在这样的场合坦然提到往事,心中一痛,眼睛发酸。那时候她还以为,虽然日子清苦,自己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呢。 苏昉却已经热泪盈眶,即使是矢服里传来的声音,掺杂着其他各处的杂音,可他依然听得出爹爹提到娘亲时,声音都柔和了许多。 赵栩他们三人却都呆住了,荣国夫人竟然还种过菜?苏相公还上街卖过菜?! 矢服里又传来苏瞻的声音:“何况既然欠薪一事盛行,为何蔡相还要力主大修延福宫呢?苏某丁忧前,明明已经停造,官家也答应了工程结算应走宫内私库。可蔡相起复后却立即恢复大修,不走私库走国库,只延福宫大修就耗资三千万贯,足足消耗了去年岁银的四分之一!看来我们也应当彻查工部账目。” 半晌后,才听见蔡佑的声音传来:“你要回收当五钱就回收,要废除差役法就废除。我都肯了就是。为人臣子,为君分忧,我蔡某问心无愧。如今皇城窄小,皇十五子至今只能和生母同住。官家前些年就想要扩建,因为不忍心拆除民居和寺庙,才不了了之。如今能将延福宫扩修,既全了我们臣子一片为君着想的忠心,不也是体恤了百姓吗?免得日后扩建皇城再行搬迁。” 忽然矢服里传来陈青冷冷的声音:“你修延福宫是体恤百姓还是方便鲁王跳楼?” 赵浅予一下子笑出声来,九娘也笑着点点头,这一针见血,刀刀见肉,是陈青战场上的风格吧。 果然好一阵子听不到蔡佑的声音了。九娘依稀感到蔡佑被苏瞻和陈青拿住了痛脚,才磨蹭了许久还是让了这么大的步。 他们又听陈青说道:“要陈某拥立也不难,这份节略上写着的人名,你们二位宰相都得帮我撤下来,不然日后有了战事,也是只会临阵脱逃的孬种。这个数字,是河北两路军马虚报一事,被某些人装到自己口袋里去的,至少得吐出来放回军中备用。还有军中一应装备该维修的该更换的,年底前你们得该盯着六部弄好。” 九娘听陈青说话,大刀阔斧,直来直往,不由得担心这样的条件,蔡佑怎么可能同意。却看见赵栩和陈太初两人抬起手来在空中虚击了下掌。军中查出这么多事,竟然是赵栩和陈太初所为? 片刻后隔壁传来蔡佑的声音:“这倒也不难,今天蔡某都如了你们的愿,那蔡某却只有两件事,需要你们答应。” 陈青的声音依旧冷冰冰:“陈某猜这头一件,是房十三吧?” 蔡佑叹气道:“不错,军情急报想来太尉昨日已经收到了。这房十三领着一帮乌合之众,竟然杀死两浙路制置使陈健和廉访使张约,占据了杭州,杭州知州陈翎弃城而逃。如今江南大乱,两浙路十四州已经有六州落在房贼之手。没有太尉你出面,恐怕难以剿灭反贼。两浙危矣。” 房里的五人都大吃一惊,房十三竟然占据了杭州城?!两浙路竟然丢了六州!苏昉也不敢置信,他出生没多久就跟着娘亲去杭州会合爹爹,在杭州生活了两年,对杭州颇有感情。眼下那风光秀美百姓安宁的一座城池竟生灵涂炭!娘亲所办的安济坊如何了,慈幼局如何了!朝廷又怎么会如此失策! 赵栩陈太初和九娘却顾不得多想,屏息等着陈青的回复。 传来的却是苏瞻的声音:“两浙路制置使是蔡相的门生,这杭州知州陈翎,也是蔡相的门生啊。还有禁军的监军也是去年蔡相你举荐的。他们竟然舍弃禁军而用厢军对抗反贼,失策之至!蔡相之责,不可推卸!” 蔡佑长叹一声:“蔡某也想不到在几千反贼面前,两浙路的上万厢军竟然一败涂地。怕是太平日子太久了,蔡某自当好好反省,以后举荐门生要谨慎从事了。但如果有太尉出马,相信房十三伏法指日可待,六州收复易如反掌。” 陈青冷笑了一声说道:“还是我替苏相说明白点吧,免得蔡相到时候推诿到我大赵禁军身上。蔡相你为了遏制我枢密院,派了内侍省的朱勉去做两浙路禁军的监军。以为房十三不过是一帮乡民闹事,就压着不让杭州三千禁军出动,反而让一万厢军去对敌,好让陈翎挣份大功。却不料杭州厢军里,发配的配军占了不少,更有一半老弱残兵是平日里做杂役的,更有不少因你差役法怨恨朝廷的,竟然十有七八都跟了房十三,反过来一举占了杭州城。民怨滔天,那剩余五州却不是房十三打下来的,而都是民众杀官造反占据了。如今他们号称十万之众,两浙路全部的一万禁军反倒被迫退到了秀州。陈某所言,可有一字不实?” 赵栩忽地一跃而起,胸前起伏不定。九娘吓了一跳,立刻起身一把拉住赵栩:“你做什么去?” 忽然天上一阵滚滚雷声,呼喇喇泼下倾盆大雨来。大堂爆出了更响的喝彩声,甚至盖过了雷声,眼看《目连救母》一戏就要收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庆祝书名改为好基友闻檀大大给我取的《汴京春深》,封面也是她友情赞助的。大家刷新就可以看到新书名新封面。 说说为什么希望大家都留言评论,因为可以帮助本文积分上涨。因为你们的热心留言,本文在古穿频道的季榜上已经走到前十了。哈哈哈哈。好得意的。因为老作者老年痴呆,10月开的文变成了8月就算发表了。 本章属于朝堂重点篇,尽量让大家能有兴趣看吧。对于这群美好的少年来说,这是他们青春热血的开始,奠定了日后人生的走向。 注: 1、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 公孙丑上》释义: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不在我这一边,那么,即使对方是一个普通老百姓,我也不会去恐吓他还会自己深感不安。如果反躬自省,觉得正义的确在我这一边,那么对方纵然有千军万马,我也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2、结社:两宋自由结社团非常普遍,之前说过各种文艺、体育社团,相当于俱乐部。有钱有场地有人。阿予妹妹的取名废功力来自于老作者本人。哈哈哈。 3、省陌制:是宋朝沿用的折算钱币的方法,为了规避铸钱的损耗,一般按77%实际发放,也就是政府说我发给你一百文一百匹布一百石米,实际你只能拿到七十七文七十七匹七十七石。呵呵呵。省吧?但是发军饷都是给实足的,不然谁给你打仗啊?一般文官领工资,后面会有个(省),这个字大概是宋朝做官的最蛋疼的字了。 4、厢军:北宋军队分为禁军(精锐部队)和厢军。禁军薪水待遇好,可以带家属。厢军是本地招募的,老弱残都有,禁军下降的也有,主要工作其实很多都是杂役,后勤,运输等等。但各地也都习惯用厢军的青年壮士守护城池。厢军的薪酬只有禁军的一半而已。禁军在各城的人数不多。因为整个宋朝,禁军人数也不过20万。《曲洧旧闻》有记载:“艺祖养兵止二十万,京师十余万,诸道十余万。所以你们懂了,《水浒传》八十万禁军总教头林冲,哈哈哈,明朝人的夸大数据本领好厉害的吧。 5、北宋二十三路:其实整个北宋,版图一直在扩大,二十三路大约稳定的时间算比较长的。这是北宋的行政区域,相对各路军,也比较分散独立。中央控制能力不强,又习惯用文弱的文官做监军去辖制武官。制衡这个东西,一用不好就是灾难。明朝土木堡大败也是文武争斗引发的。这也是北宋会难以抗衡金兵、元朝的原因。 第58章 四娘被阮玉郎送回二楼,一进门,走了没两步,觉得浑身发抖双腿无力,她死死扒住屏风的一条边,小脸贴着屏风架子,就滑了下去,坐到地上才哭了出来。 一直等在门口的女使莺素关上门上前来搀她:“小娘子这是何苦?舅老爷又不会害你。” 四娘用尽力气要挣开莺素的手,越想越怕:“你,你到底是谁?你是哪里的?” 莺素力气却很大,又搀住四娘的胳膊,微笑道:“小娘子糊涂了,奴是您的女使莺素啊,奴自然是孟府的。” 四娘惊惧交加,连连摇头:“不是,我问你原来是哪里的?牙行举荐你来的时候明明是我亲自选了你的。你看起来最本分,又得体,你怎么变成这样?” 莺素两手插到四娘肋下,轻轻一提就扶起了她:“小娘子明白就好,那几个人不是胖就是瘦,不是木讷就是蠢钝,和奴放在一起,小娘子又怎么会不选奴呢?” 四娘一颤,想起两年前她原先的女使跟了她十年,家里人将她领回去嫁人。吕氏让相熟的牙行把人送来木樨院,给她自己选。那七八个人都在官宦人家做过三四年的女使,不是太胖就是太瘦,要么心不在焉,要么不够机灵。只有莺素五官端正,带着一脸温和谦卑的笑容,答话也得体知趣。如今日常服侍了她两年,平时也很本分体贴,谁想到竟然是有目的而来。听莺素的话,那些人怕也是事先安排好的。还有府里相熟的牙行会不会也—— 四娘遍体生寒,想起刚才下巴快被捏碎的感觉,明明还是七月暑天,自己却堕入了冰窖一般。 莺素不顾四娘挣扎,把她扶到桌边坐下,替她倒了杯热茶:“小娘子莫怕,奴是一直服侍舅老爷的,过去几年都在泉州,回汴京也才四年。你放心听舅老爷的安排不会错的。就是蔡相公,小蔡大人,也少不了舅老爷呢。” 四娘嫌恶地看了茶盏一眼,闭上眼。想到方才那房间里那人看上去风情万种,却心思阴险下手狠辣,自己的下巴还隐隐作痛,不由得脸色更惨白。这汴京城里玩弄戏子伶人的富贵人从来不少,她虽在闺中,可却也听闻过一二,那小报上还登过因此出了人命官司的肮脏事。那样的人!她打了个激灵,却强作镇定:“莺素,我两个弟弟去了程家的房间。你去替我找九郎和十郎回来可好,我头疼得厉害,想先回家去。” 莺素却笑着说:“小娘子还是在这里等着吧。舅老爷不发话,那程大郎是不会让九郎十郎回来的。” 四娘的心砰的几乎跳出腔子:“你——你说什么?!” 莺素福了一福:“小娘子别怕,这汴京城里,谁敢拿舅老爷当个伶人?他只是喜欢这个,聊当消遣而已。便是开封府的府尹,上门请了三回,舅老爷也不曾去演过一回。那程家的大郎,能被舅老爷选中,结识舅老爷,是他的造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呢。” 四娘眼前一黑,程之才那无赖,明明是程氏的侄子,这阮玉郎将他拿捏在手里要做什么。 莺素笑了笑,又屈膝行了一礼:“小娘子果然提出来想回去,那奴只好按舅老爷的吩咐,替他问一问小娘子:您是愿意嫁给程大郎做妻子,还是愿意嫁给吴王。大富还是大贵,任由您选。这也是舅老爷头一回见外甥女,送您的见面礼。” 四娘听见自己的上下牙不受控制打颤发出的咯咯咯声音:“什——什么?”她惊惧太过,看着眼前依然微笑着的莺素半天,才几乎是呻-吟着开了口:“不要,我不要嫁给他们!我没有这样的舅舅!我不是他的外甥女,我不要什么见面礼。”说到末一句终于崩溃,捂脸哭了出来。 莺素却摇头道:“小娘子您是阮姨娘生的,三郎君是阮姨奶奶生的,这孟府上下,九郎十郎和您是舅老爷嫡亲的外甥、外甥女。多少人想求富贵也求不到。舅老爷心疼您,都给您准备得妥当极了,您这样岂不是让舅老爷寒心?” 四娘捂着脸哭道:“我姓孟!我母亲是眉州程氏!我亲舅舅姓程,表舅舅姓苏!我没有姓阮的亲戚!你不懂你不会懂的!你放我走,我母亲就在楼上!我要去找她!” 莺素就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人,要是忘了本,就不好办了。小娘子执意如此,奴就按舅老爷的吩咐,说得再清楚一些。您若是嫁了吴王,至少也是位太子孺人,甚至良娣。待太子登了基,小娘子至少是一个三品婕妤,若能母凭子贵,那妃位也是囊中之物,若是再有造化一些,日后太妃也能做得。您若是嫁去程家,以后便是豪富之家的当家主母,花不完的钱财,穿不完的锦绣,那巴蜀一地,便是一州的太守夫人,也要看您的脸色,仰您的鼻息。” 四娘用手捂住嘴,一边摇头,一边泪如雨下:“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这些。”她为什么要嫁给这些人,这些她完全不认得或者避之不及的人?若是那个人,为妾,为奴为婢她都心甘情愿。她为何要听阮玉郎的摆布!她姓孟可不姓阮,她要回去告诉婆婆,婆婆不会任由他们糟践自己的。只要禀明了嫡母和婆婆,赶走莺素,她和姐妹们同进同出,就不会任人操纵。姨娘和姨奶奶只不过用来生养的侍妾,枉费她从小就亲近她们,那么信赖她们。她们竟敢伙同外人,妄图操纵她的亲事耽误她的终身,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不信孟家奈何不了一个以色侍人的戏子! 莺素上前替她拭泪:“小娘子还真是天真可爱,舅老爷还说了,小娘子回来,恐怕会先想要告诉你嫡母或是你家老夫人,想要赶走奴,甚至想连庶母也不认,连阮家也不认。若是小娘子不肯选,就让奴问一问小娘子心里头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 眼前平时温和端庄的女使,此刻却像露出尖牙的毒蛇。四娘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似乎都被那所谓的舅舅料中了。看着她脸上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四娘不禁缩了一缩,定了定神,摇头辩白道:“我没有——没有这样想。我做不了主,我哪里能选呢?我是孟家的四娘,亲事是家里人做主,我婆婆我爹娘都不会答应的。” 莺素轻叹了一口气:“看来小娘子还不信舅老爷的能耐呢。往日泉州府,今日汴京城,奴还没有见过有舅老爷办不成的事。若是小娘子不是自己不肯,自然是好事。那些自以为很聪明不听舅老爷话的小娘子们,今夜恐怕能收到些冥钱吃食,倒也不至于沦落在饿鬼道中。”她顿了顿低下头靠近四娘的耳边说:“就算变成了鬼,舅老爷高兴的时候,还扮成青提夫人下去探望探望她们呢。” 四娘发着抖,拼命掐着自己的手心:“我——我没有不信。他能把你安排在我身边,自然是神通广大。我是真的头很疼,你去跟九郎十郎说,让他们安排牛车先送我回去吧。我难受,难受得很。” 莺素屈了屈膝,意味深长地说:“既然小娘子要奴去,那奴就替小娘子去寻九郎十郎了。” 四娘一愣,看着她行了一礼竟真的出去了,跟着她到门口张了张,看她果然是往西边二楼程府的包厢而去。她跨出门槛,东张西望,想就去三楼找嫡母和七娘九娘。 一位女执事看着她一个人,笑着迎了上来:“小娘子这是要去哪里?奴好为您引路。” 四娘低声说:“我母亲在三楼看戏,我想上去找她。劳烦姐姐带我去。” 女执事心中疑惑,脸上却不显露,屈膝福了一福:“小娘子,我们这二楼和三楼的人和物都不互通。只有一楼才有专供贵人进出的门。要不,奴带您过去,让那里的执事先通报一下?或者小娘子先回房里歇一歇,奴去传了话,若是三楼的贵客知道了,那执事娘子自然会来接您。” 四娘一愣,她刚才随着阮玉郎东绕西绕,太过紧张,都没注意这个。这时东长廊上专供女眷使用的净房里,走出两个人来,四娘定睛一看,竟是苏昕和她的女使,她心中一动,赶紧对女执事说:“劳烦姐姐替我去通传一声,找陈太尉家房间里作客的程娘子,就说孟家的四娘子头疼得厉害。多谢姐姐。” 她看着女执事去了,赶紧回房里,用帕子沾了茶水,将脸上泪痕擦了,再回到门口,听着苏昕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才打开房门,跨了出去。 “苏姐姐!”四娘一脸惊喜地喊道。 苏昕陪着婆婆和娘亲还有王璎前来看戏,苏昉又不在,本就觉得无聊,已经来回外间的净房好几次,只当散步。女使劝了她好几次,求她不要去那奴婢们更衣的浅窄简陋之地,她也不肯听。史氏见她实在没劲,才由着她去了。 看到四娘,苏昕也一喜,就朝房里看:“竟这么巧!九娘她们呢?” 人人都只想着九娘!四娘心中一刺痛,福了福笑着说:“都在三楼陪长辈们看戏呢。今日我陈家表叔母请我们来看戏。” 苏昕一愣:“是太尉家请你们来看戏的?你怎么倒一个人在这里?” 四娘点点头:“这是我翁翁带着两个弟弟看戏的地方,刚才我下来探望一下他们。现在正要上去找她们,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可巧刚才还看见你哥哥也在三楼呢。燕王殿下、陈表哥还有淑慧公主,都和九娘在一起说话,热闹得很。” 苏昕眼睛一亮,笑着说:“好啊!怪不得大哥今日开宝寺回来都没来二楼陪我,原来九娘在上头呢。” 四娘挽了她的手,两人说笑着就往东面长廊尽头的出口而去,沿路的几位女执事笑着同她们行礼。 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四妹妹——四妹妹你要去哪里?” 苏昕一愣,四娘听那声音,哪敢回头,匆匆抓紧了苏昕的手:“别理会,瓦子多有这种泼皮无赖借机调戏女子的。” 苏昕自己虽然没有遇到过,却也听了四娘的,两人带着女使加快了步子。 刚至东长廊的尽头,已经有人挤了过来,推开苏昕的女使,挡在她们前面,笑眯眯行了一礼,柔声道:“多日不见表妹,怎么连表哥也不认识了?表妹可安好?” 眼前不是旁人,正是程之才。他身穿翠绿宽袖道袍,头上簪着一朵木芙蓉,脸上还有七夕那夜赵栩一拳留下些微乌青,正神魂颠倒地盯着四娘。 四娘猛然回头,身后却是程之才的三四个伴当和随从,正推搡开瓦子里二楼的几位女执事:“我们大郎见自己家的表妹,要你们多事!”一见她回头,纷纷吹起口哨来,喊着:“大郎你家表妹着实是个美人儿!”那旁边房间里出来两个侍女,一看这势头,也不敢斥责这几个泼皮,只责问女执事为何如此喧嚣。一位女执事赶紧匆匆下楼寻人去了。 四娘一眼却看见莺素正等在那房间的门口,看着自己,脸上还带着谦卑的笑容。她浑身颤抖起来,却只能抱着苏昕的手摇着头说:“苏姐姐,我不认得他。” 苏昕大怒:“你这无赖!敢瞎攀官家亲戚!我家的妹妹,什么时候有你这样的泼皮亲戚!” 她这一骂,程之才方转头看了眼苏昕,当下心花怒放,这四表妹娇怯怯扶风弱柳西子捧心一般的人物。可现在说话的小娘子却也不遑多让,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纵然在发火,一双含情目虽怒仍似笑,嗔视也带情。 这个月果然是他桃花最旺的一个月,短短几日,连续见到了这许多美人儿。程之才伸出手又去拉苏昕:“你既然是四妹妹的姐姐,那就也是我的表妹了。不如一起跟哥哥去听戏玩耍可好?” 话还没说完,他膝头已被苏昕蹬了一脚,痛得直跳了起来,眼中又不知被什么细细的东西戳了个正着,又惊又怕,痛楚难当,跟着不知是拳头还是什么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程之才抱头弯腰大喊:“救命——救命——又打人了又打人了!”这汴京城里,长得好的人怎么都喜欢一言不合就动手?还动脚?动家伙! 后面那三四个伴当随从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时,两个女执事已经带了七八个大汉上来,将他们挟持住,几个人不免都吃了一顿老拳。瓦子最恨有人借机闹事,影响了名声不说,万一得罪了达官贵人,才是大祸。对这群惨绿少年下手并不留情。谁让他们得罪的是苏府的小娘子,听说宰相夫人今夜还来了呢! 女执事过来劝了几句,苏昕这才收了手中的竹柄宫扇和一双粉拳,怒瞪着程之才骂道:“没戳瞎了你的狗眼算你走运!你是只什么鬼!我苏府的亲戚你也敢瞎攀诬!待我大伯送你去开封府尹走一遭,让你知道冒认官亲要吃什么苦头!”苏昕幼时也跟着苏昉练过一年骑射,又多在民风彪悍之地生活,看着水一样的人儿,却是火一样的性子。苏昕的女使一看苏昕又动手打人了,赶紧挤出人群回去报信了。 那女执事就笑着说程之才:“这位小郎君,宰相府的亲戚你可不能乱认,咱们这也不是大街上,还请回去你自己的房里去看戏吧。要是得罪了苏相,恐怕真要去开封府的牢狱里一游了。” 程之才一呆,又高兴起来,嚷道:“苏相公府?苏相公府上可不正是我家的亲戚!我嫡亲的姑婆婆——啊呀啊呀救命!怎么还打啊你!” 女执事又好气又好笑,赶紧将两位小娘子护到一边。这时西长廊的女执事带着两个小郎君匆匆而来,却是九郎和十郎。 九郎十郎扶起程之才就对四娘怒目而向:“四姐姐你这是怎么回事?大表哥怜惜你一个人在房里看戏,好心好意来带你过去我们那边。你怎么倒让外人欺负他?”又问苏昕:“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凶恶?这是我孟家的舅表哥,你竟敢当众行凶!” “阿昕——阿昕——!”长廊上又出来几个人。 苏昕一回头就牵着四娘跑了过去:“娘!婆婆——!” 程之才一愣,探头探脑地看了片刻,想了一想,忽地大喜过望,甩开九郎十郎的手,也跟了过去,嘴里喊道:“姑婆婆!姑婆婆!我是大郎啊,我是程家的大郎,程之才啊——” 长廊上混乱一片,那些被闹腾得看不成戏的客人,有不少也跑了出来大声呵斥责骂,那女执事们又上前劝慰,将长廊上几十号人终于又都劝回了各自的房间。 苏家的房间里,史氏一脸无奈地搂着苏昕。房内众人看着跪在苏老夫人膝下放声大哭的程之才。苏昕撇撇嘴,这是什么无赖,哭成这样一滴眼泪都没有! 一个侍女推门进来屈膝禀告:“瓦子里的人不让奴上三楼,有位娘子说会替奴去三楼找程娘子,稍后她再来回禀。” 坐在苏老夫人下首的王璎粉脸铁青,手中一把宫扇啪地拍在桌上:“岂有此理!你说了自己是相府里的人没有?” 那侍女赶紧跪了:“禀告夫人,奴说了。那上楼的地方还有好几个汉子,说是燕王殿下和淑慧公主殿下都在三楼,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奴实在无法这才——。” 苏老夫人叹了口气:“好了,算了吧,这又不是她的错。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阿程今日同太尉家的魏娘子一同看戏,去叫她作甚?大郎和她们两个,确确实实是嫡亲的表兄妹,一场误会闹得人尽皆知,也是丢自家的脸面。只是大郎啊,你怎么来汴京读书这么些年,竟也不来探望姑婆婆?” 王璎被老夫人一句话撅了回去,更是气得厉害。平时在百家巷,是史氏当家,她要给早产的女儿吃金丝燕窝,史氏当面不说,买了送过来。可转头阿姑就给她送来苏氏家训一本,让她抄上三十遍,还派女使来问她可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现在出了门在外面,阿姑当着这么多人,竟然也这么让她没脸。 *** 三楼上,九娘拦住要往外去的赵栩。外面又是轰隆隆雷声滚过,哗啦啦的雨声,仿佛从天上倾盆泼下一般。 陈太初也一把拉住了他:“六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等贼子,总有罢相受惩的时候!” 赵栩吸了口气,平复下来,也知道自己不该一时冲动,只是胸腔里一股郁燥之气挥之不去。 门外忽地传来玉簪急切的呼唤声:“小娘子小娘子,楼下四娘子和苏娘子出事了!” 苏昉和九娘一惊,赶紧打开门。却看见程氏正带着七娘和女使们往楼梯口而去。 程氏看见九娘,没想到苏昉同她竟然在一起,不由得吃了一惊。看见赵浅予也出来了,才定了心。 赵浅予不等众人行礼一惊挥手说:“免礼了,你们快去看看苏家姐姐怎么了。”她看着苏昉急切,立刻想到六哥也是这么爱护自己的,特地跟出来看看。 九娘想起先前矢服里隐约传来的女子哭泣声和吵闹声,心一下子揪了起来,阿昕!怎么会和四娘在一起?四娘明明是随着老太爷而来的。她转身朝赵栩他们匆匆行了礼,接过玉簪手里的帷帽戴上,赶紧跟着程氏下楼。苏昉也随同而去。 赵栩陈太初对视一眼,都靠到长廊上朝下看去。这三楼的长廊之下正是二楼的长廊,虽有轻纱垂坠,却依稀能看见二楼的西边长廊上人影绰绰,有些混乱。那些瓦子里的女执事们带着一些汉子正在抚慰其他的看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有不少读者说搞不清楚亲戚关系。身为拥有四个舅舅、三个姨妈、三个叔叔伯伯、三个姑姑的老作者来示范一下。 我舅舅家的儿女,是我的表哥表姐表弟。我有11个舅家表兄弟姐,没有表妹。有一个舅表弟。女孩子我排行最小。 我姨妈家的儿女,也是表哥表姐,我还是最小……why?我有8个姨表哥表姐。 我叔叔伯伯家的,和我同姓,是我堂兄弟姐妹,这个男女分开排行。族谱我是四小姐,下面还有两个堂妹。我有四个堂兄一个堂弟。 我姑姑家的孩子,是我的姑表兄弟姐妹。我有7个姑表兄弟姐,没有妹。 凡叫我姐妹的男方,他的孩子都叫我姑姑。分为堂姑姑、表姑姑。 凡叫我姐妹的女方,她的孩子都叫我姨母。同上。 我家是有位百岁老人的大家族,百岁宴时,家族合影人数是107人………还有很多人叫我姑奶奶、四奶奶(哈哈哈哈哈)、姨奶奶(我勒个去!!) 昨天那一章,有些读者留言说没看懂。嗯嗯,因为没说哪里没看懂还是整章没看懂。所以还请如果再有看不懂的,给我留言告诉我吧。我可以尝试换叙述手法或者再直白一些。 如果是一些省陌制之类的名词看不懂,注解里都有的。其实上章就是三方势力为了自己的目标进行和谈妥协。事实上北宋的新旧两党近五十争斗,是很惨烈的。自王安石变法,到元祐党人碑,两党交替,失败者基本都是流放贬官。 第59章 程之才起初担心自己腆着脸扑上去认亲会被嫌弃,没料到老夫人这么念旧,一听老夫人问他怎么不去苏府,就抱了她的膝盖哭诉道:“我寄住在姑父家中,一直想要探望您,可侄孙不敢。怕表叔气性大,看见我更生家里人的气。” 苏老夫人垂泪不语,轻轻拍拍程之才的背:“唉,你是个懂事的。以后不要紧,你来就是了,还是个孩子呢,你表叔怎么会和你计较……” 程之才赶紧又哭起来:“姑婆婆——我的亲姑婆婆啊——我爹爹和翁翁都想死您了!翁翁身子不好,就怕再也见不上您一面了!” 自从苏程二族绝交,苏老夫人也有十几年没见过娘家人,逢年过节只能心中想念。现在看着程之才和自己的兄长、侄子长得极为相似。这番话正说在她经年的心病上,忍不住搂住程之才老泪纵横起来。 程之才呜啊呜啊地哭,眼睛却往外面四娘和苏昕身上瞄啊瞄。王璎在一旁看到了,更是厌恶。她家是青神王氏的二房,早就因为父亲入仕搬来了京城。她和程家并不认识,这几年一直看阿姑的脸色,受程氏的闲气,对程家人一点好感都没有。看到这个色胚装腔作势,心里恨不得赶走这无赖。 苏昕气得在史氏怀里挣扎了两下,这样的无耻之尤,竟蒙骗了善良又念旧的婆婆。 程氏一进来,就看见程之才正抱着姑母的腿,跪在地上说眉州程家的事,一双眼睛却只朝外溜,黏在四娘和苏昕身上来回转悠。四娘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多亏身边的女侍搀扶着。王璎一脸不耐烦地摇着宫扇。史氏正在搂着苏昕低声说话。 程氏知道程之才一向贪图四娘的美色,也来不及感叹苏家没有一个合适的当家主母,赶紧先让侍女们将门口那素屏搬到房内,隔出左右来,让女使们领了戴着帷帽还纷纷用宫扇遮面的小娘子们去左边坐定。自己到右边给姑母和王璎史氏分别见礼。王璎和史氏这才自觉是疏忽了,都臊红了脸。史氏心里感激程氏处置妥当,王璎却心里冷笑又把多管闲事的程氏骂了一遍。 程氏见完礼,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揪住程之才的耳朵就把他拎了起来:“大郎你狗胆包天了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也敢调戏妹妹们!”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柄纨扇就噼里啪啦地拍在程之才头脸上:“三日不打你就敢上房揭瓦!还敢带坏了你九弟十弟!不用等你表叔和姑父回头收拾你,今日姑母先好好替你妹妹们出气!” 程之才真被打得极疼,却不敢躲闪,只哀哀地喊着:“姑母!姑婆婆!之才错了,我没有调戏妹妹们,就是想着四妹妹一个人看戏会害怕,才去接她和九弟十弟一起的,误会一场!一场误会啊!” 左间的四娘,对着七娘和九娘一脸关切却不知从何说起,想起陈太初对九娘,再想起自己的遭遇,只摇头低泣不止。 苏昕轻声把事情都说了,心里却感觉四娘前后所言有些对不上号,现在看来四娘并不是在三楼看戏的,而是在二楼和孟家的九郎十郎在一起,那又怎么会在三楼看到哥哥、燕王、陈太初和九娘说话的呢,难不成她是骗自己的?还有这程之才明明是她的表哥,她为何要说不认识呢。苏昕正想开口问个明白,就听见七娘恨恨地低声道:“程家这个色鬼表哥最是可恨!真该赶出我们家去!” 难道那程之才以前就调戏过四娘?她害怕才骗自己说不认识的?苏昕看着四娘的泪眼,压下了询问她的心思。 九娘默然,她知道苏老夫人的心病,程之才今日算误打误撞认了亲,事隔多年,恐怕苏瞻也不会那么强硬。这个纨绔子弟说不定会变成苏孟两家的麻烦。她叹了口气在苏昕耳边低声说:“你把事情找机会告诉阿昉哥哥,最好能和表舅说。那人不是好东西,将来早晚怕要出事。” 苏昕点点头,想起一事,轻笑着问九娘:“你还是什么都想着我哥哥呢,真是个乖妹妹。”又搂着九娘说:“放心,我一定跟哥哥说,那坏东西活该挨了我一顿揍,哼。你苏姐姐可是打遍江州无敌手的。”她的女使默默地低了头,小娘子两个哥哥的不少同窗都被挨过她的花拳绣腿呢。 苏老夫人说程氏:“好了好了,你还是这么个爆脾气,都说是误会了。我家阿昕也是个性子烈的。也该让他们表兄妹认识一下才是。阿昉,你先过来见一见,你以前也在孟家族学进学,和你之才表兄可熟悉?” 苏昉上前执礼道:“婆婆,请恕阿昉不孝。全因爹爹有言,苏程二族永不来往。阿昉并无这样的程家表兄。还请婆婆让他离开吧。至于究竟是误会还是存心不轨,妹妹们心里更清楚,受的惊吓也不小,还是不要见的好。”苏昉说完便跪了下来,背却挺得笔直。 程之才差点没跳起来,他又哭又讨饶又挨打,受惊吓?他才是受惊吓的那个好不好!这苏昉,当年在孟家修竹苑就眼高于顶,看见他就当没看见,现在当着自己婆婆的面,竟然敢违逆长辈! 苏昕心里畅快,悄声问九娘:“我哥哥是不是最好了?”九娘点点头:“那是自然!阿昉哥哥当然是最好的!”七娘也点头表示认同,苏昉还真是厉害,连婆婆的话都敢驳!想到自己的婆婆,七娘又叹了口气。 苏昕朝九娘眨眨眼睛,笑得怪怪的。 程氏一听,就把程之才往外推:“你啊,还是快点滚回自己房间去,要给你表叔知道了,你可就惨了。”程之才还想喊两声姑婆婆,扭头一看苏老夫人竟然垂头不语,想着屏风那头四个好妹妹,只能叹一声可惜,喊着:“姑婆婆!等表叔消气了,您记得让姑母告诉大郎,大郎来好好拜见您老人家!” 程氏将程之才推了出去,又狠狠拧了他两下,嘱咐他长点心,让随从赶紧带他走。回到房里,一看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就上前劝慰苏老夫人,陪着她洒了几滴眼泪,又把苏昉扶起来拉到老夫人跟前说:“姑母且宽心,要是阿昉说错了,你只管骂他打他。他也是听表哥的话而已,你就不要生他的气了。再说哪有为了侄孙生亲孙子气的道理!” 苏老夫人叹了口气,拉着苏昉的手,问他今日开宝寺可顺利,又叹一口长气:“若是你娘还在,你爹爹也不会这么听不得劝,这么多年气性还这么大。也就不至于——唉!” 王璎一听,气得手脚发颤。自当年暖房酒那天后,苏瞻对她就很冷淡。她早产时参汤喝了好几碗,娘亲抱着她哭得不行。家里仆人连着去宫里跑了三回,可等苏瞻回到家,女儿都已经生下来,洗完澡喝完奶睡着了。他也不过说了句“累着你了,你好生休息。”看了看女儿,就去了书房。若不是她娘来守着她,她真是月子里就要把眼睛哭瞎了。 等回到眉州守孝,她更是备受苏家老宅上上下下的气,明明她才应当是苏氏一族的宗妇,可阿翁的丧事,却是史氏操办的。族里的那些老的,见着阿姑说着说着就开始夸奖九娘,好像那些年王玞不是在汴梁倒是在眉州伺候她们似的。最后眼看着苏瞻忽然就把他日后的寿棺埋入了九娘的墓里,那种肝肠寸断,心都碎了,却没有一个人能安慰她。这做阿姑的,现在依然动不动就把九娘挂在嘴边,当她是什么! 九娘听得也暗暗感叹。十七娘费尽心思,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却未必不会后悔,想起当年炭张家峰回路转惊心动魄的事,想起暖房酒自己为了阿昉决然问难的事,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有因就有果。 程氏把她们三个叫出来给长辈们见礼。外头大雨瓢泼在瓦上,众人说话声音都不自觉响了许多。 *** 戏台上的云板响了两声,《目连救母》终于演完了。有两个女相扑上台卖艺取悦看客,穿得十分暴露不雅。大堂之上口哨击掌尖叫声不断。二楼包间的显贵人家按惯例开始先行离场。 深夜的天边一道道长龙似的闪电,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州西瓦子东南口建着高高的宽屋檐,走出去十几二十步也淋不到雨。各府的马车牛车已排成一溜停在檐下,地面已经湿滑。十几个执事娘子手持油纸伞带笑候着,眼睛却止不住往檐下站着的陈太初身上飘。 州西瓦子斜对面是亚其巷,巷东是高门大户的蔡相宅,此时四扇朱漆大门斜对着州西瓦子的东南口,紧闭着。巷西是一家亚其瓦子,被州西瓦子压制了多年,早歇业了好几个月,黑漆漆的无半点灯火。亚其巷狭长街道上的摊贩因为大雨早就一个都不见了,两边的店铺也早早地落了锁,只剩下檐下两排长溜的红灯笼,有的早灭了,有的还燃着,星星点点顺着长巷下去,能看见大雨泼洒在青石板路面上溅起的水珠,隐隐的那长巷中似乎水雾拔地而起,如梦如幻。 看见贵客出了门,执事娘子们立刻撑起专用的大油纸伞上前,挡住屋檐下飘进来的雨雾。陈太初迎上前随母亲一同送客。魏氏早先问了程氏,知道她们要和苏老夫人一道走,便直接和杜氏吕氏下来了。孟府的随从婆子们早穿好了蓑衣戴上了斗笠,在油纸伞下伺候主人家互相道别,为她们换上木屐登上车驾。 魏氏又叮嘱了陈太初几句,让他和陈青早些归家,想着和程氏在九娘一事上也算心照不宣了,越想越高兴,笑眯眯地上了车。 陈太初撑着伞,雨幕中目送府里的车驾慢慢离去,回过身来,想了想,却向东又走了几步,朝左一转,沿着州西瓦子和建隆观之间的东巷向北而行。没了屋檐遮挡,雨泼洒下来,虽然有伞,他的衣服下摆立刻湿透了。一巷之隔的建隆观里传来香火的味道,借着雨汽弥漫在这条巷子里。他的心情轻快却又带着一丝苦涩,修长的手指不由得捏紧了伞柄。 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巷子里州西瓦子东北口的车马处,正排了一长溜车驾,人声不断,一辆辆驶入大雨中,陈太初靠到墙边,微微倾斜了油纸伞。那车轱辘溅起的水花,洒在陈太初木屐上,娘给他做的云纹素袜很快就湿透了。又有跟着牛车的侍女随从婆子们,戴着青色的箬笠,穿着绿色的蓑衣,木屐踩得噗噗响,小跑着一路过去,蓑衣不断刮擦到伞下的他,他也不想躲闪。 渐渐的,只剩下孟府和苏府的几辆牛车还等候在那里。 不一会儿,出来两个小郎君上车走了。陈太初依稀记得是三房的九郎十郎,他压低了伞面,垂目看着自己已经在滴水的下摆,看了片刻,觉得自己的确有些犯傻。正要转身,却看见苏昉领头带着家人,程氏带着四娘她们也走了出来。瓦子里的执事娘子也早撑起了伞,两家的婆子侍女上前,替她们换穿木屐。 陈太初将伞抬了抬,退了两步,面上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那边的屋檐下头,九娘站在最边上,一手压着被风吹得乱飞的帷帽轻纱,一手压着裙摆,侧着头和苏昕说话。屋檐下的灯笼虽然用竹网罩住了,仍然被狂风吹得乱飘。虽然有伞挡着,但昏暗灯下依然看得见地面不少白雨跳珠,溅在九娘的裙摆上,她也毫不在意。 玉簪换好了蓑衣,亲自接过木屐,蹲下替九娘换鞋。隔着七八步远,陈太初在伞下看着九娘裙底轻巧地伸出一只脚,脚上的丝履被玉簪取了下来收好,只剩白罗袜松松欲坠,忽地她的脚趾头调皮地翘起来动了几下,似乎想把即将滑落的罗袜咬住,随后就蹬入了木屐中,站稳在湿地上。 陈太初心里也像被九娘那调皮的脚趾挠了几下,觉得自己不但犯傻,还看了不该看的,又羞又惭,索性转过身面对着墙站定。 九娘最后一个提裙上了牛车,转头朝苏昕挥挥手,看到不远处一把油纸伞下露出一大截湿透了衣裳下摆和木屐,正觉得奇怪,外面的玉簪已经将车帘放了下来。 陈太初微微抬起伞面,看着孟府苏府的牛车分头离去,才转身往回走去。 苏瞻及随从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刚刚上马而去。赵栩赵浅予也带着人走了出来,正好见到孟府的牛车转了个弯,大雨里就要远去。赵浅予赶紧让小黄门撑了伞去拦,将牛车慢慢赶回头,停到这边屋檐下头,她套了木屐带着女史们过去。 程氏见车忽然调头停了,掀开车帘,一看是淑慧公主派人拦下车,就要下车给公主见礼。赵浅予笑盈盈地说免了免了,只是单请九娘下车说几句话。 九娘戴上帷帽下了车,就被赵浅予拉到门口。赵栩正等着她。 赵栩就问:“苏昕刚才打的,是不是上次我打的那个狗东西?” 九娘忍俊不禁,点点头:“是他。” 赵栩冷哼了一声又问:“他可还敢眼珠子乱转?” 九娘笑着摇摇头,却看到陈青走了出来,便朝陈青福了一福,待要告退。 陈青伸手虚扶了一把,低声告诉她道:“蔡相想要太子妃一位,你表舅只答应不插手礼部的选妃名单。” 九娘一惊,这应该是她跟程氏下楼之后他们三位所谈到的事,心念急转中想起二楼平台上遇到的酷似阮姨娘之人,那个他带着去见蔡相的女子,会不会列在选妃名册里?赶紧问了一句:“名册里可有张蕊珠和蔡五娘?” 陈青摇头:“尚不知晓。但你表舅私下告诉我,太后有意让你们孟家的小娘子进宫待选。你回去告诉你家婆婆早做准备。”说完就已迈步往外走去。 九娘吓了一大跳,一抬眼,却隔着帷帽的轻纱,见到赵栩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夜灯之下,他那桃花眼一眸春水照人寒,千斛明珠觉未多,似有万言千语待诉说。九娘脸上一热,仿佛那拔钗时的一刹那心虚又至,不敢再看他,赶紧屈膝一礼,转身还想追上陈青再多问两句。 赵栩怅然若失,带了赵浅予和一众随从跟上他们。东边陈太初正好也走了回来,没想到又看到九娘在这里,收了伞笑着迎上来。 两边静立的执事娘子们跟着上前,撑开油纸伞,要替他们遮挡两侧的雨雾。 这时正值一道闪电劈在当头,照得人须发尽亮。九娘一抬眼看见身前执着伞柄的手纤细白嫩,十指涂着朱色蔻丹,说不出的妖魅艳丽,那执事娘子所穿的青色褙子被风一吹,露出真罗红的底衫来,她心猛地一跳,不及多想,立刻大声问:“你为何冒充瓦子的娘子?” 寒光一闪,天上炸雷响起,赵栩已经冲上前一把拉住九娘,朝伞下人就飞起一腿,大喝:“小心刺客——来人——!” 陈青反应极快,九娘话音未落,他已经矮身向前冲了两步,堪堪避过两侧飞来寒光。九娘眼睛才一霎,陈青又回到了她面前,一手拉了赵浅予一手拉住她朝后直退入侍卫群中。再回过头,赵栩和陈太初已经和两个女子斗在一起。瓦子里其他执事仆从们吓得赶紧去喊人,十几个大汉手持棍棒朴刀涌了出来。陈青一挥手,身后十几个侍卫上前横在几家的车驾之前,大多数都护住了孟府的牛车。大雨里传来车里女眷们的叫声。 七娘刚一探头,就尖叫一声缩了回去。半晌车帘才又悄悄掀起一角。 陈太初正接着东面被赵栩踢开的那人,他手中的伞遇到那执伞人袖中的短剑,几瞬油纸伞面就破裂开来。他也不慌,清啸一声,手持伞柄也当剑用,直把那人从檐下逼到雨中,远离了孟府的牛车。那人手中剑气纵横,发出嗤嗤声。陈太初出手如电,丝毫不落下风。 西边,赵栩手上精光闪烁,两柄短剑翻飞不止,也将一个女子逼退檐下,两人都是短剑,在大雨中几乎是贴身厮杀,雨花飞溅。瓦子的护卫们远远围着,却无人再敢上前。 忽然赵栩大笑一声,刷刷两下。那女刺客手中短剑已断成三截,连着退了几步她忽地扬声大笑道:“且住!秦州故人特来问陈太尉安好!太尉这么招呼客人可不合适吧?” 场上众人都一愣,秦州故人?!赵浅予和九娘不自觉地朝前走了两步,想看清楚一些。 陈太初手下也一滞,不防那和他对战的女刺客欺身而上,柔荑一伸,竟朝他面上摸来。陈太初手中伞柄格住短剑,一个后仰,那染着朱红蔻丹的如葱段一样手指堪堪擦过他的右脸。 这女子娇笑道:“太尉的儿子们也长得好!”人已连续往后空翻,和那自称秦州故人的女子并肩在大街之中站定了。两人相视一笑,一伸手,已将身上的青色褙子除去,大雨滂沱下,两人身上红似血的贴身薄纱胡服尽湿,纤毫毕现,玲珑有致,看不清面容,也觉得是难得一见的如花娇颜。不少侍卫都倒吸了一口气,手中兵器也无意识地松了一松。九娘和赵浅予不由得都啊了一声,又往陈青身边走近了两步。秦州来的?还是这么厉害这么好看的女人?九娘的好奇心作祟得厉害,探头看看陈青,陈青却看着场上毫无表情。 和陈太初对战的女子扬声笑道:“方才那位厉害的妹妹,一眼就认出我来,不如你把帷帽拿下来,让姐姐也认识认识你罢。” 赵栩暗叫不妙,和陈太初一矮身已往回急退。 那两个女子话未说完,已同时一翻手,身子往下一蹲,两台精巧的袖弩已托在臂上,嗤嗤几声急响,十多枝精铁利矢带起水花,直往陈青九娘赵浅予站立的门口急射而去。 陈太初心知这样的袖弩在这个射程里极为霸道,不及多想,手中伞柄掷出已击落两根小箭,叮当落在一地水中。一看赵栩也已削断了几根利箭。 两人眼睁睁看着剩下的近十枝箭急啸而去,门口那些侍卫还来不及反应,赵浅予发出一声尖叫。九娘一瞬间下意识地就将赵浅予搂在怀里背转过身子,以身挡箭! 以身挡箭!!九娘要以身挡箭!赵栩和陈太初肝胆俱裂,同时飞身疾奔。 一声长啸,一道剑光自上而下当空一劈。 几乎只发出一声脆响,十多只利箭骤然半途失力,叮叮当当坠落在地,有些精铁箭头滚到九娘赵浅予的木屐前面,幽幽泛着光。赵浅予小嘴一扁,要哭却哭不出来,只紧紧抱着九娘。 陈青丢开长剑,冰山一样的俊脸毫无表情:“弓来!” 九娘赵浅予的帷帽忽地齐齐裂开,掉落在地上。两人脸色苍白,面面相觑,心有余悸,腿脚发软,委实吓得不轻。侍卫们赶紧团团将两人护住。 不远处两个女子正应付着赵栩和陈太初的杀招,一见就连退了三四步笑道:“妹妹果然美得很,我可记住你了哦!” 雨势不减,闪电不退,雷声不弱。这几瞬间,如此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忽略了,补一下:秦州为古地名,现在的甘肃天水市。 天水是塞外江南,青山绿水,有稻米。还是秦朝的发祥之地。以为秦国在北方的同学可以纠正一下地理概念。 陈青男神打伤无赖刺字发配去那里其实不算很苦。比起海南算好的。现在天水还有秦州区。 我很喜欢天水,和soho老板潘石屹木有关系哈,那是他家乡他还是捐款很多的。天水人质朴热情,宗-教信仰十分自由。清-真寺、教-堂比比皆是。牛肉面也比兰州的好吃。旁边的麦积山石窟太赞,许多日-本人住在天水好几年临摹观察麦积山石窟。保存完好我觉得胜过敦煌。十几年前考察甘南时,就是从天水出发,到拉卜楞寺结束。搜集了有意思的戏剧、诗歌、民歌、宗教故事。有机会放到文里分享给大家。 秦州自古以来是兵家重地,北宋时兰州接壤西夏,西夏掌控了丝绸之路的重要咽喉,秦州作为商贸线上的关键点,政治经济军事地位都十分十分重要。 房十三是安徽歙县人,造反地点在两浙路。 注: 1、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取自陆游《大风雨中作》一诗。说到陆游呢,咳咳,老作者得说,找机会要写文虐一虐他。唐婉因为《钗头凤》一词成了哀怨爱情的女主,显得陆游好像很深情似的。唉,古代的渣男有了文化,就是会自我洗白啊,放在古代,你要不是穿越的真的很难辨别。唐婉是因为不能生育被休弃的不?肯定有这个原因,但不是全部。表兄妹二人感情太好了,婆婆看不下去。生个儿子送给别的女人,咽不下这口气。有人说陆游很好的,离婚了还找别院安置唐婉呢。呵呵。呵呵。但我很喜欢这个故事里的另一个人,就是唐婉第二个丈夫赵士程,这位是太-宗的五世孙,宗室子弟,吃皇粮的,他老爸是仪王,酷爱珊瑚,被皇帝批评过太过奢侈。赵士程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钻石王老五啊。他不顾非议,娶了唐婉后,没有侍妾,一辈子守着唐婉。他这一脉,就在宗室谱上断了。好想写他啊,起码穿越女主给他生七个娃。赵士程本人也很有才华,可惜不显于世。茅威涛的越剧《陆游与唐婉》,赵士程竟然一句台词都没有。唉。对,老作者很爱看越剧,当年小百花越剧团的《五女拜寿》好看。 2、改名的威力和强推榜单的威力十分强大,来了很多新读者。对于亲戚关系,感谢天下第一美男子赵栩的评论,我加精了,十分感谢。说得很清楚。关键是老婆多了亲戚关系就复杂了。 3、水瓶鲸鱼、彭彭,经常深度分析和预测,还有林中飞行。我不太敢答复你们,默默在心中画圈圈吧。决定把两个女刺客的名字改成彭彭和金鱼......莫名有种快感。 第60章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陈青接过手下递上的格弓和黑翎羽箭,缓步上前,更无二话,猿臂轻舒,已满月在怀,右手轻搭,四根羽箭已在弦上。 赵栩和陈太初面露喜色,立刻退到九娘和赵浅予身边。赵栩挥挥手,侍卫们半搀半扶要将她们护送入门内。 那两个女刺客对视一眼,转身跃起,乳燕投林般落向亚其巷口,娇笑道:“太尉不念旧情痛下杀手,奴等先告辞了!” 九娘还没跨入门内,就听到身后弓弦轻响了一声。她急转过身,那四枝羽箭已离弦而去,箭头簇亮,如电火行空追着雨中红衣人而去,星移电掣般破开雨幕,一息千里,竟忽地又分成上下两路,黑翎尾羽急速甩起的雨水带出四团水雾,转瞬水雾里各爆出一团血雾。 那两个女子在巷口身形倏地一停,摇了几摇,跃上屋顶,在民房院落中几个起落就已经不见踪影。 三十步外的亚其巷口空无一人,大雨漫过的地面,血水潺潺,转瞬就变成了淡红色,蔓延开来。 赵栩顾不得身上还直往下滴水,上前几步,看向陈青。陈青看着双眼赤红的赵栩,点了点头:“你来。” 赵栩眉头一挑,手一挥:“追!”身后跃出四个皂衫短打的汉子,对他躬身行了一礼,往雨幕中追去。 他又一挥手:“殿前司信号!报开封府和内城禁军!” 两个汉子随即奔入雨中,跃上对面屋顶,朝天点燃手中两管物事,嗖嗖两声,空中爆出赤红和橙黄两道烟火。两人刚返回赵栩身边,东边郑门内的开封府已响起急鼓声,离此地最近的金水门内城禁军营,隐约传来马声长嘶。 有人上前将刺客所用的弩-箭用粗布包了送到赵栩面前给他查看。后面也有人喊:“找到了!”西巷里抬出两具女尸来,两个刺客下手极为狠毒,两个执事娘子均遭一剑封喉而亡。 赵栩在外面指挥手下众人有条不紊地处置现场。门里的赵浅予依然吓得抱住九娘不放,不住抽泣。九娘虽然也惊惧不已,但仍尽力安慰着赵浅予,可惜说了好些话也不见效,转头见到浑身湿透的陈太初守在门口,他的木屐正踩在自己身上流下的一滩水中,脸色平静如常,看见他似乎自己的心就也能渐渐安定下来。 陈太初似乎知道在安慰赵浅予的她也极需要人安慰,他朝九娘点点头,微笑着轻声道:“没事了。放心。”但他的手背在身后,仍在颤抖,不想也不能给她看见自己心中的恐惧。若不是爹爹,他还来不及说出心意,就已经失去她了。前一刻娇颜如花,后一刻血流成河。那彻夜的守望,雨中的静候,一颦一笑,全然没有了意义。似乎就是这一刻,陈太初无比渴望自己能变得更强,至少强大到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守护住眼前的人儿。 九娘的心渐渐定了下来,灵机一动,拍拍赵浅予:“你看!太初哥哥刚才被坏女人摸到脸了,你的帕子呢?快给他擦擦脸。”赵浅予抬起头,看到一脸古怪的陈太初,想笑笑不出来,慢慢收了泪松开九娘,抽抽哒哒地问陈太初:“太初哥哥,你被那坏女人摸到了吗?” 陈太初摇摇头轻声问:“没有,没有!放心!真的没有!”又觉得自己话里有语病,脸一红,赶紧又问:“你们两个没受伤吧?” 九娘仔细看了看赵浅予,摇摇头说:“我们没事。”从她开口叫破那刺客身份,到刺客中箭逃离,不过几瞬的事,已有一种劫后余生,鬼门关转了一圈的感觉。 赵栩将善后事宜安排妥当,才过来看她们,心里火烧一样,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疼,急死了怕死了吓死了恨死了又心疼死了。这胖冬瓜就是这样的性子改不了,那样的生死关头,只想着护住阿予,从不惜命,也不想想她的命是他的了,说不要就不要吗?想骂她几句,可看着九娘苍白的小脸和赵浅予眼泪汪汪的样子,最后一声不吭,抹了把脸,垂目收起双剑闷声说了一句:“别怕,没事了,出来吧。” 九娘本以为难免又要被赵栩臭骂一顿,看到他这个样子,倒觉得是自己又没听他的话,又错了。屡错屡犯,知错不改,他说的全对。 赵浅予牵着九娘应声想朝外迈步,两个人腿却都是软的。幸亏赵栩和陈太初见机得早,一把将两人扶出了门。 陈青仔细看了看那两具尸体,才收了弓交给随从,走过来问九娘:“九娘怎么看出那人是冒充的?” 九娘手心里全是汗,声音还有些发颤:“今夜看到那许多执事娘子,手上都不涂蔻丹,青色褙子下应该是鹅黄色里衣。那女子手上涂着朱色蔻丹,青色褙子下面却是真罗红的里衣,觉得不对头就开口问了。” 陈青点点头:“今夜多亏九娘了。太初,你带些人送孟府的车驾回府。我和六郎先送阿予回宫。” 九娘一进牛车,程氏一声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吓死我了!还好你没事!”想到席间魏氏的话,原本还高兴眼看就要捞到衙内女婿,现在心里头却又开始觉得陈家不是适合结亲的好人家,这动不动来个刺客,万一人没了,还谈什么权什么势,还不如那榜上的进士实惠呢。 七娘却两眼放光:“阿妧,你看到了吗?燕王殿下好生厉害!”那样的人,那样的外貌,又有那样的本事! 四娘满心都是陈太初的英姿,一想到那个总是谦卑笑容的女使,又不寒而栗起来。 九娘轻声道:“娘,别怕,那两个刺客中了表叔的箭,带着伤走不远的。太初表哥送我们回去。你们放心吧,没事了。”她心里装着陈青之前说的话,略加思索,大概已猜到太后中意的是谁。 陈太初在马上扬声道:“还请表叔母放心。” 惊魂初定的车夫举起缰绳,喊了一声,牛儿慢慢扬起蹄子,往东边雨中去了。 *** 蔡相府,六鹤堂,高四丈九尺,观人如蚁。大雨中通体漆黑一片,只有外檐下的灯笼随风飘摇。 顶层的窗子被人轻轻掩上,不多时,屋内琉璃灯亮了起来。阮玉郎湿漉漉长发随意散在背后,洗净铅华的一张素脸,白越发白,黑越发黑,身上披着一件玄色道袍,衣襟随意敞开着,若隐若现出一片莹白的胸膛。 他伸手将案上一盏珠灯弹了两弹,幽然一声叹息,带着说不出的缠绵悱恻之意。 “珠灯璧月年时节,纤手同携。” 轻薄的吟唱自屏风外而来,蔡涛笑盈盈地进来:“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玉郎这么多年还是美得如此惊心动魄,怎不叫人神魂颠倒?你若一直在泉州不肯回来,可叫弟弟怎么活?没了那些钱,换了你回来,还是值当极了。”他两颊泛红,满面春-色,一脸迷醉,伸手就往榻上人的衣中探去。 阮玉郎也不躲,任他抱着恣意妄为了一番。两个童子提了食篮进来,熟视无睹,自将酒菜摆了,行礼下去,不敢多看榻上的两人一眼。 阮玉郎推开蔡涛的手,将被他压在身下的长发取了出来:“你不去妻妾房里,跑来这里做什么?压得我头发疼。” 蔡涛看他秋水横波似嗔似喜,不免欲-火中烧,又扑到他身上:“玉郎你冷落我这么久,是不是因为我新纳了嫣翠?你跑去演什么青提夫人,可是为了让我难受?一想到那许多人看得到你的模样,我就恨不得杀了他们!” 阮玉郎一只手顶住他胸口,推拒开来:“那你怎么还不去杀?正好今夜我没心思陪你玩。” 蔡涛一怔:“今日爹爹也说你那外甥女好,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可是担心她不听话?还是担心爹爹不肯你同我好?” 他话一出口,看见阮玉郎目中厉色寒光一闪而过,心里后悔,起身坐正了笑道:“她恐怕还不知道你的手段,知道了岂会不听话?” 阮玉郎下了榻,将道袍随意拢了拢,走到桌边,高举起酒壶便往口中倒。蔡涛看着那酒水顺着他口中流下那极美的下颌,喉咙,没入胸口,哪里耐得住,下了榻就要去抱。阮玉郎却将桌上的两只酒杯掷入他怀中:“演戏累得很,你先回去,明日来我家中,正好订了套新的鞭子,明天才能送到。”说完便斜睨了他一眼。蔡涛捧着酒壶,脸颊烫得要烧了起来,被他那一眼扫到,浑身已酥软得不行,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半身发麻,捧着空酒杯依依不舍地去了。 蔡涛走后良久。阮玉郎才淡淡地道:“出来吧。” 屏风外的梁上落下二人来,正是方才行刺陈青的两个女子,面色苍白,却不露痛苦之色,进了里间,将身上裹着的青纱帘子散了开来。那帘子又是水又是血,皱巴巴地落在地上。两人忍痛多时,脚步虚浮,相互搀扶着朝阮玉郎苦笑道:“郎君所言非虚,我们一时不慎,失手了。” 阮玉郎从案上取了把剪灯芯的剪刀,眼也不抬一下:“过来,拔了箭再说。”他击了三下掌,外面进来两个垂首敛目的少年,捧了巾帕和药物,到榻前静立。 那两个女刺客依言过去。阮玉郎站起身仔细查看,两人伤口几乎一样,只是一左一右,分别伤在肩和小腿。箭势极猛,穿透了身体,箭头狰狞地露着外头,渗着血丝。 箭头上赫然刻着一个“陈”字。 “侧躺到脚踏上。”阮玉郎柔声道,他微微侧头,眼波扫过,两女心中一颤,竟不敢和他对视,便上去一人侧躺在榻前的脚踏之上。 “石棱都能没入,何况血肉?”阮玉郎伸手轻轻碰了碰箭头,叹了口气:“二位梁娘子,现在可相信陈青的人头值六个州了?我要的是兰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洲,记得同你家梁皇后再说清楚些。” 被阮玉郎这一碰,疼得发抖的女子咬着一缕青丝点头:“是!郎君放心,奴家记住了。” 咯嘣两声,阮玉郎已剪断尾羽,幽幽地道:“以往只听说秦凤路军中小李广高似的箭法如神,今日才得陈青一箭正坠双-飞翼的厉害。难怪皇城禁军招箭班的都指挥使都出自太尉麾下。他的箭法,你家梁皇后既然是太尉的秦州故人,怎会不知道?”说完就着案上的酒壶又喝了一大口酒。 那女子正专心听他说话,只觉得肩上一阵剧痛,身子直蹦了起来,却被阮玉郎一口酒喷在伤口上,又撒上一把金疮药,疼得无法忍受,无奈被他狠狠踩住了背动弹不得,只能如缺水之鱼急颤着,口中银牙已咬出了血。那伤口被阮玉郎拿那一旁的布巾按住,几下就裹了个结实。 旁边的女子看着都觉得胆寒,这如花一般的男子,下手之狠前所未见,呆了一呆才说:“我家娘子只说过他枪-法和剑法如神——” 阮玉郎左手往脚下女子口中塞了一块帕子,笑着说:“是哥哥不好,倒忘记给你这个,咬着,就不会伤着自己的舌头。”话未落右手又已拔出她腿上中的箭来。 那女子闷哼一声,已晕了过去。两个少年放下手中物,将她抬了开来。 阮玉郎随手取过巾帕擦了擦手:“他出门时手中并无兵器,你们又怎会失手的?” 尚未拔箭的女子忍着伤痛说道:“陈青身边跟了个极美貌的小姑娘,不知怎么就认出奴家不是瓦子里的人,喊了出来,这才功亏一篑。” “极美貌的小姑娘?”阮玉郎皱起眉头:“难不成是淑慧公主?是不是和陈青长得有几分相似?” 女子摇头:“不,隔得远看不太真切,那小姑娘和太尉并不相似,看上去该有十三四岁,极为美艳。倒是太尉有个长得和他很像的儿子十分厉害,手下能人辈出,奴家姐妹差点回不来。” 阮玉郎摇头道:“太尉只有个外甥长得和他很像,那是燕王殿下了。原来发出殿前司信号的竟然是他?”他想起四娘所说的“我家九妹,她自小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还有苏相公家的东阁,陈太尉家的衙内,都十分亲近。”便沉思了起来。 女子不敢多言。忽地,眼前的蛇蝎美人抬起头,叹了口气:“到你了,躺下吧。一弓四箭,箭箭命中。真是厉害。” 他轻笑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厉害的人和聪明的人。”他又垂下头擦了擦手:“这样的人啊,活不长。” 半边青丝垂下,瞬间暗了的半张容颜,明暗光影中,倾城又倾国。 *** 程氏回到孟府,一看已过了亥正,便极力挽留陈太初,说不如今夜就住在修竹苑,明早带着妹妹们一起去福田院也方便。 陈太初谢过程氏的好意,飞身上马,笑着拱手道别,少年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脚踏木屐,却毫无旁人被雨淋得那般狼狈瑟缩模样,依然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端坐马上岩岩若孤松独立。 四娘目送他没入滂沱雨夜中,忽地悲从中来,帷帽下止不住两行泪滚滚而下。莺素一把扶住她:“小娘子需看好脚下,别摔着。” 回到木樨院,翠微堂的侍女等候了多时,说老夫人有请。众人都一愣,赶紧各自回房梳洗换衣裳。 听香阁东暖阁里,林氏在榻上给十一郎做冬袜。慈姑在给九娘做秋冬的抹胸。两个人在雨夜里精神抖擞,没完没了地说着自家小娘子。 林氏正烦恼着:“慈姑,你说九娘这个年纪,那胸前肉还没我以前重吧?怎么一碰就疼成那样?哦呦,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没下狠力气,就这样就这样的——”昨夜又被慈姑责备的她,委实想不通,伸手在慈姑手背上一按:“就这点力,她就呜呜哭?” 慈姑也真没觉得她下手重,想了想:“我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倒也见过小娘子这样的娇娇,动辄喊疼,身上一碰着磕着就出来好大一个乌青块,半个月才能消。”她想到玉簪给九娘擦背,一擦就是一条红印,一夜都消不下去,就笑着摇头:“我们家小娘子啊,也真是个小娇娇。” 林氏眼睛瞪圆了脱口而出:“那她以后这洞房夜可怎么熬得过去?” 看到慈姑瞠目结舌,啊?说错话了?林氏赶紧加了一句:“还有生孩子怎么办?啊——这不都是痛死人的事嘛……”她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 慈姑正要骂她,九娘子虽说看起来十三四岁了,翻过年也才十二岁呢!有你想那么多想那么早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什么痛死人的事?”九娘跨了进来奇道。 林氏眨巴着眼睛:“没——没事!不痛,其实都不痛,熬过去了就好得很。”啊,这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慈姑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娘子总算回来了,姨娘你也快回东小院去吧,今晚宝相也是,到现在也没来找你。” 林氏嘴快得很:“今夜雨太大,郎君担心田庄被淹坏了,带着管事们去城外了。” 慈姑推了她出门:“你这嘴,该找个把门的家伙才是。” 侍女们端了热水进来,九娘来不及沐浴,玉簪用热水替她擦了一擦,重新梳了头发换了衣服。一出门,对面四娘也出来了。 九娘看着她脸色极差,不由得劝她:“四姐,你今夜脸色很差,是不是着凉了?不如留在房里歇着,要有什么事,我回来同你说。” 四娘摇摇头,上来挽住她的手:“没事,走吧,别让婆婆等久了。” 九娘这才觉得她手冰冷发抖,赶紧摸了摸她额头,幸好是温的,只好握着她的手,暗叹恐怕她是被程之才吓坏了,怕万一被嫡母嫁给程之才那样的纨绔子弟,一辈子真是完了。她们却不知道,今夜程之才从州西瓦子出来,路上就被人截住,拖到车下暴打了一通,这会儿在修竹苑哭天喊地呢。 翠微堂里灯火通明,梁老夫人正在和吕氏杜氏商量着,六娘持笔正在记录。 程氏带着她们行礼落座,才知道今夜骤降百年罕见的大暴雨,汴京城数百户人家被雷电劈塌房屋,几千人没了安身之所。相国寺已经大开三门,容纳了数百民众,寺内也例行开始施粥赠药。开封府有衙役照例来请求富贵人家和世家大族,开门纳民。正好三个媳妇都不在家,老夫人已经应了,眼下要商量诸事如何安排。 程氏以往当家,遇到过一次涝灾纳民,一次雪灾纳民,这又是积善行德的好事,当下就爽快地将前后院一应安排说了,六娘记在纸上,七娘在一旁打算盘,齐心协力,很快就列出了条目和帐目。 吕氏接过去一看,吓了一跳:“这纳民竟要花费五千多贯钱!??我看那年雪灾纳民一百七十多人,一个半个月不过才三千贯而已!” 六娘笑着说:“可娘你看看如今的米价呢,涨了多少倍了。” 九娘也说道:“冬日里不怕疫病,姜汤驱寒就好,夏日里涝灾后就怕疫病,最好这医药上也预上一笔钱才是。”前世杭州多暴雨,钱塘江和太湖涝灾不断,她耳熟能详这些灾后要做的事情。 七娘又取过账册,查了上半年的医药费用大夫诊金,按人头大概核算了一番,又添了五百贯钱上去。 堂下的各处管事娘子们都被召了进来。梁老夫人喝了口茶,慢慢说道:“咱们府,子时就去把大门开了,点上红灯笼,把那个纳民的告示贴上。一应事,你们听二夫人的安排,叫你们进来,是三句话要你们带给下面的人。家里不是第一次纳民了,切记:第一,不可无防人之心。这各处的门户,库房,内宅,都要紧着看好,部曲护院也要多巡几班。” 众人躬身应是。 老夫人又说:“第二,不可有欺人之心。来者都是客,贫贱也好,穷困也好,入我孟家门是我孟家客。祖宗家法都看着呢,谁若给客人脸色看,饿着他们,我孟家供不起那样的菩萨。” 众人又躬身应是。 老夫人又喝了口茶,才慢慢道:“这第三,不可有怜人之心。”堂上只有四个小娘子没有听过每次纳民前老夫人必说的三句话,闻言不由得都一愣。这做善事,若没有怜悯心,可怎么行呢。 老夫人搁下茶盏,看了看孙女们,语重心长道:“怜悯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开门纳民,必然有老有小,有男有女,若你们因为怜悯心,多给这个一些,多照顾那个一些,这不患寡而患不均,难免有人就存了愤愤不平之心,反倒害了那些弱者。这订下的条例,贴出去了就不能改,照着做才是,可记住了?” 众人躬身应是,便行礼退到廊下。吕氏带了六娘七娘写的条目帐目,自去抱厦调派人手物事。 四个小娘子起身朝老夫人屈膝道:“孙女们受教了。” 四娘心里更是委屈难当,不患寡而患不均,可同样是庶出的女儿,为什么九娘却和自己不一样?她正要上前诉说今夜的离奇事,九娘却已经上前跪在老夫人膝下:“婆婆,阿妧有要紧事禀告,还请摒退左右。” 程氏吓了一跳:“阿妧你这是干什么?” 老夫人却挥挥手,贞娘带着所有的女使退了出去,到廊下候着。 九娘正色道:“今夜九娘蒙表叔召见,说了会话。表叔说宫中太后娘娘有意要召我孟家的小娘子进宫待选,还请婆婆早做准备。” 堂上一静,跟着几声惊呼。 “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出自明代后七子之一李攀龙的《广阳山道中》。 2、珠灯璧月年时节,纤手同携。出自宋朝张孝祥《丑奴儿·珠灯璧月年时节》,当时的制灯技术,直到明代,都是福建的珠灯最好。原词如下: 珠灯璧月年时节,纤手同携。今夕谁知。自捻梅花劝一卮。 逢人问道归来也,日日佳期。管有来时。趁得收灯也未迟。 略含阮玉郎命运。剧透了吗?哈哈哈,好像不算。好友说必须让阮玉郎爱上九娘再为她而死…我晕了,您自己想吧。 3、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出自晋朝张翰的《周小史》。周小史身为中国古代十大美男之一,网传比潘安同学大二十岁。事迹已不可考。两晋南北朝,基本属于我国几千年来最混乱的年代,五十散、面首、娈-童,各种风行。阀门世家,基本属于秋后的蚂蚱,最后还要折腾一下。不过老作者非常喜欢那个时代。因为美男子太多了,我男神谢安、嵇康都在其中。 4、岩岩若孤松独立。我很爱很爱太初的。这句话出自描写我男神嵇康嵇叔夜的文字。《世说新语·容止》:“称康身长六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往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大家可能都知道有一本很红很红的网文叫《凤囚凰》,我很喜欢,因为男主名字容止我感觉应该就是从这个典故化来的。我男神其实娶了曹操大人的曾孙女,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与吕长悌绝交书》都很有意思,字写得很好看。嵇康的十卷书都很有意思,他还写了《养生论》呢。哈哈。《家诫》也写得很好,值得一看。喜爱古文的小天使可以翻翻看。 5、说到两晋,再八卦一个我男神谢安的野史吧。谢安多厉害大家都知道,他怕老婆刘夫人大家也知道,其实男神很想风流,但是老婆不让纳妾,管得很紧。有很野的野史说谢安虽然不羁狂放(不当官的时候),其实很爱老婆。一天他去山上玩,半夜还不回来。老婆带了人亲自上山去找,发现男神摔在山谷里了,腿断了。男神看到老婆来了,哭哭啼啼很委屈地说:“我其实看到了一只青鸟,想抓来送给你啊。就摔下来了。”因为刘氏的小名叫青鸟。苏不苏?这个出处不可考,娱乐一下。另外还有野史说刘氏死了以后,谢安七天不吃不喝,好朋友王羲之为了劝他,就在兰亭号召大家来聚会开导谢安,因此有了《兰亭序》。41个当代精英,三月初三在兰亭喝酒作诗谈论人生肯定还弹琴唱歌了,上巳节嘛。呜呜呜,好想穿越去现场,和美男子们玩!不过仔细看兰亭序结尾对生死的看法,也未必不是真的。满足一下老人家对痴情男子的向往也不错。 6、昨天看评论,有位读者说自己就是玩传统弓箭的,看到电视上出现的弓箭场面都很无语。嗯嗯,如果汴京春深能拍电视,一定要这位读者来做弓箭顾问。哈哈哈哈。有什么比“想”更开心的事呢? 7、祝大家看文开心,周末愉快。 第61章 翠微堂中,静悄悄的,唯有雨声。 老夫人合上眼:“阿妧起来说话。”手上慢慢开始摩挲起那串数珠。 七娘抑制不住喜出望外之情,看着对面娘亲的严肃脸,又不敢流露出来。 四娘心里一个咯噔,难道!难道真像莺素说的,那人的本事通了天?若是太后娘娘宣召,那就确实连婆婆也阻止不了。怪不得!怪不得他根本不怕她告诉嫡母和婆婆。四娘越想越灰心越绝望,几乎要从绣墩上滑到地上。 杜氏皱了皱眉问九娘:“你表叔怎么会同你说这个?” “表叔问起女学今年可有姐妹会进宫做公主侍读。这才说起的。”九娘答道。 程氏赶紧起身:“娘,咱们家——”。 老夫人伸手制止了她,开口就问:“阿婵,阿姗,阿娴,阿妧,你们四个过来。婆婆有话问你们。” 四姐妹齐齐跪倒在老夫人跟前。 “你们四个,可有人想要入宫?”老夫人沉声问道。杜氏和程氏站到老夫人下首,看着她们,面露焦急之色。 杜氏和翠微堂最是熟悉。她心中清楚,老夫人当年为了从宫中全身而退,花了多少心思精力。大赵一朝,自太-祖皇帝说了“诸班之妻,尽取女子之长者,欲其子孙魁杰,世为禁卫而不绝也。” 宫中的女史,一旦被上八班的班直将领看上了,皇帝极少会不点头,又有谁能不嫁谁敢抗旨不嫁?老夫人最后能安然出宫归家,再嫁入孟家,其中的惊险,不足以同外人道也。孟家这许多年,从来没有一个小娘子入宫,也是因为老夫人一直护着的原因。否则当年孟在身为武将,长房的三娘哪里能嫁给进士?! 程氏却害怕七娘不慎将心思外露,那位可是皇子啊,燕王那样地皮相,哪个少女不爱?喜欢美男子不要紧,人之常情,但若存了妄想要嫁入皇家,却是万万不可能也万万不能的。 四娘赶紧含着泪朗声道:“婆婆!阿娴不愿入宫!不愿入宫!求婆婆成全。”入了宫,就永远见不到那个人,甚至连想恐怕都不能再想了。她正愁没有机会能说出口,亏得九娘替她起了头。 老夫人点了点头,看向六娘。 六娘思忖了片刻说:“若是阿婵自己,在家里如此快活自在,自然也是不想进宫的。”老夫人一震,杜氏和程氏也一惊。四娘七娘九娘都诧异地看向她。七娘心道难怪她不肯在女学考核时让让自己,心里难免又疑心起六娘来,难不成她也喜欢燕王殿下?! 年方十三岁的孟婵仰起小脸,依旧温和娴雅,观之可亲,一双凤眼望着自小抚养她宠爱她的婆婆,柔和又坚定,带着笑意:“可若是为了孙女,要婆婆劳心劳力,甚至要冒险违逆太后娘娘的旨意,稍有不慎还可能危及家族,那阿婵还是宁愿入宫。”。 老夫人虽然对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她甚是了解,可这几句话说得老人家已经眼圈发红。 六娘笑着看看姐妹们:“太后娘娘和圣人对阿婵素来和蔼。再说,入宫待选未必就会选作皇子宗室的妻妾,也大有可能成为女史。日后也许能像婆婆一样,好好的出宫回家来。晚多少年阿婵都不怕,到时候赖着婆婆帮阿婵选个好人家就是了。” 不等老夫人开口,六娘自己眼中也泛起了泪花,哽咽道:“婆婆,当年三姐入了待选名册,婆婆您在慈宁殿跪了四个时辰,才换来太后娘娘的恩典。三姐虽然远嫁在外,可每每来信,都会念叨婆婆的慈心。婆婆您的膝盖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六娘不愿意您为了我们姐妹任何一个,再去违逆太后娘娘。婆婆,阿婵真的愿意入宫。” 后面忽然响起哭叫声:“阿婵!你在胡说什么!” 吕氏刚刚安排好一应事项,听女使说翠微堂摒退左右,连贞娘都在廊下等候,匆匆赶了回来,就听见六娘所言。她几步上前,一把将六娘搂入怀里,哭道:“你这傻孩子!怎么能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娘都已经帮你把嫁妆准备好了!”她转向老夫人道:“娘!皇子宗室的婚约不是都得武将之后吗?我家郎君可是文官——” 杜氏低声说道:“阿吕你别急,慢慢说。娘还没说话呢。” 程氏却一惊:“难道因为老太爷是武官,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就都算武将之后了?” 跪着的四个小娘子,三个心中一片冰凉和吃惊,一个却更加火热了。 七娘扬声说:“婆婆,阿姗也愿意入宫!” 堂上更惊倒一片,杜氏翕了翕嘴唇,竟不知说什么才好。程氏几步上前就掐在七娘胳膊上:“你这丫头在胡说什么!昏头了你!” 吕氏抱着六娘哭起来:“阿姗愿意去不就好了?就让愿意去的去好了!” 程氏眼眶也红了:“二嫂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是我们想谁去就谁能去的吗?何况就阿姗的性子,哪怕是做女史,能活过一年半载吗?那是个什么地方?我们不清楚,娘还不清楚吗?当初为了三娘能不入宫,娘都——” “好了!”老夫人一声断喝,手上的佛珠串敲在案几上,竟断了。那金刚菩提子的珠子散落了一地。 吕氏和程氏吓了一跳,各自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含泪不语。 九娘默默起身将地上的数珠捡了起来,用帕子兜了,交给杜氏收着。 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气让杜氏把贞娘喊了进来,吩咐道:“贞娘,你给阿婵房里给她们多架一张藤床,女孩儿们都跟着阿婵去歇着,今夜你们就都留在翠微堂睡。” 她看看吕氏和程氏:“好了,你们和老大媳妇留在这儿,咱们好好商议商议。别在孩子们跟前哭哭啼啼的,好歹你们都是当家的主母,做娘的人了。” 贞娘领着四个小娘子去了。 程氏赶紧跪倒老夫人膝下,含着泪说:“媳妇再是个不懂事的,也知道宫中不是好去处。阿姗心里头存了妄想,她才说出这种糊涂话。娘!” 杜氏扶她起身:“阿程你还真的不如六娘懂事!她一个做孙女的,都知道体贴婆婆,你还不知道娘的心思?” 程氏没了话,靠着她,眼泪汪汪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看看一旁不停拭泪的吕氏,长叹了口气:“一有个风吹草动你们就这样禁不住事,我百年以后,孟家靠你们谁才好?” 三个媳妇赶紧跪了下来:“娘!媳妇们知错了。” 老夫人摆摆手,将那金刚菩提子的数珠儿取了四颗在手中,摩挲着上头细小的花纹:“好了,都起来说话吧。”她喝了口茶感叹道:“这不进宫有不进宫的做法,你们慌什么?你们万事都只想着靠着我,我还能活几年?唉!也是家里几十年没经过大风大浪,你们哪!” 三个媳妇都低下了头。 老夫人就问杜氏:“老大家的,你且想想,礼部出名册,最早得什么时候?” 杜氏心中暗暗算了算,很是惭愧,红着脸说:“依媳妇看,礼部的册子至少得明年五六月才能出来。” 程氏吕氏眼睛一亮,又都不甚明白:“明年五六月?怎么会这么晚?” 老夫人示意杜氏接着说。 杜氏因说:“这次选人,想来是为了吴王燕王这些皇子,但又不能打着选妃的名头,毕竟官家还病着。太后娘娘应会按惯例,年底先放一批满了二十五岁的女史和宫女出宫,再以选女史宫女的名义将人选进去。那跟着就是过年和元宵节,都是礼部最忙的时候,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三月就要礼部试。等礼部试结束恐怕才能出名册绘制画像。等宫里选好人传旨,可不就得要五六月份了?” 吕氏和程氏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吕氏暗暗惭愧自己慌了神没了分寸,也没有好好想一想。程氏却已经在心里开出一张名单来,想要尽快给七娘定下亲事。 老夫人放下茶盏点点头:“你们也是关心则乱,老大媳妇算是明白了。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万一太后娘娘真的宣召我了,那便逃不过去,我自尽力而为。你们也不用多想——” 杜氏扑通跪了下来:“娘!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当年为了三娘,您老人家的膝盖才落下病根。如今年事已高,实在不能——” 吕氏和程氏脸上又都一白。 老夫人摇摇头:“无妨,我自有分寸。我们家就这几个女孩儿,嫡出庶出,都该嫁个好人家做正妻,才不堕了孟家的名声。你们趁早开始给她们相看吧,能在年底下小定大定就最好。”她看着程氏说:“九娘年纪小,不在待选范围之内。只是她过于聪慧,又长着这幅容貌,平常人恐怕护不住她,实在不是好事。你也给她看起来,十一二岁定亲也是常有的事。但若哪个女孩儿存了攀附贵人的心,甘愿下贱为妾的,可不要怪我老婆子狠心了!” 老夫人最后一句话字字雪亮,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诸班之妻,尽取女子之长者,欲其子孙魁杰,世为禁卫而不绝也。”是赵匡胤同学的优生理念。所以当时北宋上八班的男子不愁娶。孟二哥属于自由恋爱,不一样。 2、没啥多说的了,感恩加更。谢谢大家。撒花撒花撒花。 第62章 老夫人的最后几句话掷地有声,全砸在程氏心坎儿上。 程氏心一抖,想起自家的小冤家,真是急死人了。忽地想起魏氏晚上的话,赶紧道:“娘,倒不用多操心九娘。今晚太尉特地唤了九娘去说话,说了好些时候还不回来。媳妇要让人去看,表嫂就拉了媳妇去更衣,才说起她家替太初看中的是九娘,上回其实她是特意带了草帖子来的,没想到阿妧年纪这么小,才临时改了口。要是咱们愿意将阿妧许给她家太初,节后她就能送草帖子来。” 吕氏脱口而出:“怎么会?九娘可是三房庶出的——!” 老夫人想了想:“魏氏上次那样,我是不乐意的。看来倒是我误会她想挑挑拣拣了。原来是看中了阿妧。这嫡庶是她家该在意的事,咱们自己家难道还要轻贱自己的孩子?”这末一句却是对吕氏说的。吕氏脸一红,想起当年为了长房的三娘,老夫人的所作所为,更是羞惭不已。 老夫人道:“陈青能让九娘来转告此事,想来是中意这个媳妇的。只是陈家此时并非良配——”她端起茶盏叹了口气。 程氏和吕氏都一惊。这三房庶出的小娘子,要能嫁入太尉家,做个衙内娘子,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怎么老夫人却这么说! 杜氏却轻轻叹了口气:“娘说的是,若是官家没事,天下太平,就是咱们长房二房,也不敢有攀附太尉府的心,太初那样的,可是官家一直看中想要下降公主的人儿。” 老夫人垂目犹豫了片刻:“想多错多,如今也顾不上这些了。陈家都敢求,难道我孟家还不敢给?老三家的,节后你就告诉陈家,让她递草帖子来吧,我来和青玉堂说一声。” 程氏心里不知道是喜还是悲,这太尉亲家八字算有了一撇,可自己的心肝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还有个烫手的山芋,青玉堂也不知道要插手到几时。 老夫人也看出她的忧心,提醒她道:“阿娴的事,你索性最后知会一下青玉堂,她们再不定下来,那你就替她定一门说得过去的亲事。只是不可声张。外院来赶考的贡生,也让老二替你们看一看有没有身家清白家底殷实的。倒是阿姗,我看着这孩子心大,你好好和她说说。若是能嫁到你表哥苏家,亲上加亲,也是件美事。” 程氏尴尬地低了头:“我倒是早就和姑母提了,只是阿昉——” 老夫人气笑了:“你倒比阿姗心还大!苏昉是什么人?可比陈太初逊色?苏瞻又是什么人?可会让唯一的嫡子娶你的女儿!你眼睛看远一点!你就一个表哥不成!你二表哥苏瞩可是有两个儿子的!如今都在白鹿书院读书,明年大比,今年年底都要回京,你抓着哪个不好?” 程氏茅塞顿开,笑道:“是媳妇糊涂了!” 老夫人这才转向吕氏:“太后娘娘如果有意,多半是相中了阿婵。如今趁着旨意没下,你在娘家弟兄里好好选一个孩子,表兄表妹的,他们小时候也常来往,你和娘家人也一贯亲近,只要下了定,这皇家也不好拆人姻缘。” 吕氏这才稍稍放下一颗心来。她原本是看不上娘家那些侄子的,全都是读书人,就算考到了功名,等一个官职等上一两年也是常见的事。一甲二甲的天子门生,也得从八品官熬起,外放到那些苦寒之地。她哪里舍得六娘去吃那种苦!女儿生下来就在翠微堂养着,她也没多少时间和女儿亲近,日后嫁在身边,她还能常常见到。只是吕氏自己也明白老夫人所言非虚,和入宫比起来,现在这些娘家侄子瞬间都镀了一层金,闪闪发光起来。 子时一到,孟府外院沸腾起来,四扇黑漆大门大敞,红色灯笼上的黑色“纳”字清清楚楚,高挂门上,纳民告示和条例贴在了贴春帖子一边的空处。负责登记灾民姓名,发放各色丝带的外院管事们在门内左边的一溜大伞下安坐着,旁边雨具、茶水一应俱全。接应女眷孩童的内宅管事娘子们带着人坐在右边的一排大伞下。翰林巷里穿着蓑衣提着茶水挑子往返各家问候的街坊见了,木屐踏得吱吱响,在深夜大雨中喊了起来:“孟府开门纳民——孟府开门纳民了——” 族里从各家收集的吃食、热水、干净旧衣裳,陆陆续续地从甜水巷运了过来,翰林巷一些房屋坍塌的人家,也被牛车送了过来安置。更有不少热心的娘子们也跟车过来,准备留下搭一把手。 汴京城依旧在大暴雨中苦苦挣扎,内城各处,却不断传来了某某家开门纳民的呼喊声,开封府的衙役们忙着四处检查低洼处的民房,运送伤了的百姓。各大医馆药房,也都敞开了大门,灯火通明,往开门纳民的人家和相国寺送药去的药僮们,在雨中提着灯笼往返穿梭。 内城禁军的兵马举着火把,在郑门梁门新门之间,挨家挨户地搜索。 *** 翠微堂后面的绿绮阁,除了大雨声,外院的喧闹毫无所闻。密密的芭蕉垂下长圆形宽阔的叶面,低一些的已经完全被大雨肆虐在地上,一沾上泥泞又立刻被雨水冲刷得碧绿透亮。那高一些的叶子,被压得低低的,叶面上银光闪闪,似乎流淌着无数条小河。 六娘的闺房里,安息香静静燃着。贞娘很是体贴她们,将几个人的女使都安排在了外间,让她们能好好说说话。 花中四君子的纸帐外面,加了一张藤床。四娘和七娘穿着小衣,摇着纨扇,听着大雨哗哗砸在窗上,连平时的蛙声也都没了。七娘跟煎饼子似得来回翻身,四娘却背对着里面的三人,侧身蜷着。两人都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说起。 纸帐里面的藤床上,最里面的九娘抱着六娘的胳膊,一双杏眼流光四溢晶亮微湿,满肚子的话想同六娘说。 自从金明池落水后,老夫人怕她春日里落水那么久会受寒,特地请许大夫每七日来三次翠微堂,给九娘针灸,足足灸了半年。直到许大夫拍着胸脯说绝对没事,保证日后三年抱俩,老夫人才笑骂着放了心。又请许大夫开了暖经络的方子让慈姑盯着,足足喝了整一年。夏天不让吃冰碗,就连井水里的瓜果也不许吃,三伏天里也不许用冷一点的水洗澡。拳拳爱意,尽在日常。 每逢针灸,老夫人就留她和六娘同睡在碧纱橱里。六娘自小一个人住在翠微堂,虽然老夫人宠爱有加,却也十分孤独,闲暇时间只能逗弄鸟雀。终于来了个那么可爱的胖妹妹,心里头喜欢得厉害,巴不得九娘天天来翠微堂针灸才好。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总是第一个想着九娘,只要九娘睡在翠微堂,六娘夜里陪着她读书写字,第二天一早还定要亲自给她梳头穿衣,恨不得如厕都拿根腰带栓着这个小“白胖”带着走。 有一回九娘夜里睡得不踏实,翻个身,掀开自己的被窝,小胖腿架在了六娘肚子上,六娘不忍心搬开她,竟就这么将就了大半夜,生怕她着凉,还将自己的被子角反过来盖在六娘的小胖腿上。早上慈姑吓得直念叨,九娘十分惭愧,也更加感念六娘的爱护之情。直到现在,慈姑说起她的睡相,总要提提当年这件事。林氏也时不时挂在嘴边:“你六姐真是个好人!” 六娘留头后,搬到了翠微堂的后面的绿绮阁住,时不时让人请九娘过来陪她住。倒是九娘担心四娘和七娘不高兴,叫十次才应两次,但两人素来特别要好。这些年里,在六娘面前,九娘早已经适应了自己是“妹妹”的感觉,两辈子第一次做这么舒服的“妹妹”,她十分贪婪地享受着这种爱护,虽不至于故作天真娇痴,却也好像真的时光倒流,回到了自己儿时,那种被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的日子。她对六娘是真心依恋,所以当六娘一提她对阿昉会引人误会,她立刻就警醒了,听了进去记在心里。今夜听着六娘剖析心声,九娘对六娘又敬又爱又怜惜万分,心中酸楚,着实舍不得她进宫。 七娘忽地侧起身子,撑在瓷枕上问:“六姐,你可喜欢吴王?听说他长得很像官家,十分俊俏倜傥,就连张蕊珠也喜欢他呢。” 六娘笑着摇头:“我呀,谁也不喜欢,就喜欢婆婆和家里的人。阿姗你话本子看得太多,满脑子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可要收收心才是。知好色则慕少艾虽然是人之常情,——” 七娘赶紧打断她:“求你了六姐,别又来大道理一堆,除了阿妧谁也不想听!”她想了想,轻叹了一口气:“我啊,可不只是喜欢他长得好看——。”十三岁少女的眼波潋滟,含羞带怯,声音忽地低了下去:“哎!我要是说了你们可不许笑话我!” 九娘抿了唇笑,她虽然早看出七娘少女怀春心有所属,却还真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谁,如果是阿昉,嘿嘿。她这个做娘就第一个不乐意,她可还想着最好阿昉从表哥变成六姐夫呢。 九娘就打趣七娘:“啊?!七姐你竟然有了钟情的人!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六娘手中纨扇捂了嘴,想调侃九娘满心满眼只有苏昉,哪里看得见旁人?想起那天两人坦诚相见,又不好意思说她了,只轻轻拍了拍九娘,对七娘笑道:“阿姗你还是别说了,我不好意思听,也忍不住不笑话你。九娘,我们快睡吧。” 七娘扑上来挠六娘的痒痒:“六姐你最是可恨了!又喜欢掉书袋又喜欢捉弄我!成天装成一副老太婆的模样!我就要说就要说就要说!再不让我说,我可要憋死了!不不不!我就想说出来我喜欢他,可是我又不敢说!更不敢让他知道,我已经喜欢他喜欢得快死掉了!”说着竟趴在六娘身上哭了起来。 九娘傻了眼,她头一回见识到少女心竟如此不可捉摸。前一刻还是又羞又恼雀跃不已,后一刹竟痴迷伤感甚至绝望痛苦。 她前世长到十五岁,虽然偶尔也有师兄偷偷地望一望她,却从未有人表露过什么。她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眼中只有爹爹和娘亲,和庶出几房的兄弟姐妹也并不亲近,所以竟不知道慕少艾是什么滋味。 那日她在爹爹书房等苏瞻来相看,苏瞻没来。第二天张子厚竟亲自向爹爹提亲,被爹爹骂得厉害。她知道后吓了一跳,却只有好奇不解而已,她和张子厚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他那喜欢她喜欢到要自己提亲的感觉,从何而来? 她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苏瞻。嫁了人,自然就只会喜欢丈夫。何况苏瞻丰神毓秀,和她志同道合。她也以为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志趣相投,就能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等知道苏瞻其实别有所爱后,她也很伤心了一段时间,那种“我将真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感觉的确不好受。那她自以为是夫妻恩爱情谊的点点滴滴,更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讽刺。只是“你若无情我便休”也并不难,像七娘这般相思入骨缠绵悱恻之意,她是真的体会不了。 七娘肩头抽动着,眼泪浸湿了六娘的小衣,摇着头喃喃自语道:“你们都不懂我!没人懂我!你们都不懂!” 九娘暗叹一声,起身将七娘扶了起来,替她拭泪:“亏得我们不懂,要都像你这样喜欢一个人,六姐这床可就要变成河了。” 六娘也起身,替七娘理了理鬓角,叹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自古以来,相思最是害人。可难免多情总被无情恼。男女情爱,最是缥缈虚幻。” 七娘抹了抹眼泪:“不是的,六姐,等你喜欢上谁了,你就知道不是这样的,你别总是听婆婆的那些话。就是翁翁不也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吗?”六娘身子一硬,七娘赶紧抱住六娘:“好姐姐好姐姐,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我的气!” 六娘叹道:“不要紧,我不生你的气。你愿意同我们说真心话,我高兴还来不及。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翁翁真的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怎么会娶了一个又一个,还不好好待她们呢?你看看咱们家,算是家规森严了,可哪一房没有个姨娘?大伯伯和大伯娘那么好,都还有个宛姨娘呢。便是汴京城里,你苏家表舅,人称情种,不也接着娶妻生子了吗?那些个戏文里的,不过为了骗天下女子痴心一场好让那些薄幸男子遂了心愿而已。” 九娘轻叹了一声,躺了下去。六娘说的句句在理。她一直以为六娘深受婆婆的影响,才少年老成持重,却没想到她竟是从家人身上看得这么透彻,可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她也想不出来。 七娘摇头道:“那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的喜欢,和她们不一样!” 九娘侧了身子叹道:“话本子也好,别人家也好。自古以来,真没有哪段情爱之事是圆满收场的。” 七娘一怔:“怎么没有!多的是了!凤求凰!金屋藏娇!长生殿!会真记!白蛇传!人和妖还能结婚生子呢!” 九娘倒被她逗笑了,掰着手指说道:“七姐!你可真是只看自己想看的,你说的这些,可有哪个是欢欢喜喜收尾的?那白蛇如今还被压在雷峰塔下呢!” 七娘恼恨地转过身:“就你们什么都懂什么都对!等你们哪一天喜欢上人了,你们才知道我的苦!不,也不都是苦,想想他,也甜,看见他也甜。可是甜过了又更苦,苦完了又会更甜。我真的快死了!随便你们怎么说,我也就只喜欢他,我也没办法!我要能自己做主从此不再想着他,我也就没这种苦了!不不不,全天下的人我都能不喜欢,我也不能不喜欢他!”说着这几乎完全语无伦次又绕口的话,她又急又羞,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又汪汪起来。 九娘听着七娘如火一样的倾诉,心中百感交集,也许七娘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敢爱敢说,也是一种幸福。她两世活了几十年,似乎也不明白,喜欢不喜欢一个人,怎么就不能自己做主呢。不知为何,赵栩那如落日如雾灯深深深的眸子,微微勾起的唇角如一弯新月,倏地在眼前闪过,九娘心陡然一慌,不敢再想。 七娘趴到枕上,还没哭出声,身侧却传来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六娘和九娘探头一望,晕,又哭了一个。 四娘背对着她们,全身都忍不住抽动着,看样子哭了好一会儿了。 连七娘都忍不住去看她:“四姐!你——你不会也——?” 六娘心中雪亮,又叹一口气。这相思太可怕,一入相思门,受他相思苦。唉! 九娘何尝不知道朝夕相对的四娘那点心思,无奈地和六娘对视一眼,也叹了口气。这相思之事,真正可怕! 六娘摇摇头,又庆幸阿妧还没开窍,一派天真无邪,若是她也喜欢上了苏昉,恐怕今夜她这纸帐都要被淹了。 七娘实在忍不住:“四姐,你是不是也喜欢谁了?你和我说说吧。” 四娘背对着她只是摇头低泣。七娘那些似火一般不知羞的话语,每一句似乎都替她说出了肺腑之言,她又是酸楚又是绝望。她甚至不能吐露一二,想到自己默默凝视的那个人,却只看着自己的妹妹,眼泪决堤般的涌出。 九娘躺倒在瓷枕上,少女心海底针,她现在身边有两根针了。 七娘问了好一会,忽然一急:“难不成你也喜欢燕王殿下?!” 啊——?九娘心砰地一跳,直直坐了起来问:“七姐!你喜欢燕王?!” 七娘脸一红,恨不得躲进瓷枕里去,一把抢过九娘手中的帕子,倒在床上盖住了脸不肯言语了。 九娘看着七娘,心中五味杂陈。七娘喜欢六郎?她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人似乎从来没说过几句话吧,甚至见面的次数一巴掌数得过来。七娘怎么就如此一头栽了进去?想想赵栩那双眼睛,九娘脸一热,轻声问道:“七姐,你是喜欢他长得好看吧?可是他那样的人——” 七娘掀开帕子骨碌坐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大声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是长得好看怎么了?长得好看是罪吗?有错吗?他那样的人怎么了?他怎样了?!他对自己的妹妹那么好,连着对你也那么好!你落到金明池里,他一个皇子都肯跳下去救你!他哪里不好?!他是说话凶一点不客气一点,可他就是比谁都好!不就是喊你几句胖冬瓜吗,笑你胖和矮吗?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他长得好身手好心地好样样都好!在我心里,他就是那个盖世英雄!我就喜欢他!别说做侍妾,做奴婢我都肯!” 她声音发颤,眼中泪直往下掉:“你什么都不懂!我哪怕什么都不是,能守在他旁边,多看他一眼我都心满意足了!我怎么不能喜欢他了!他就算不是燕王不是皇子,我也喜欢他!” 九娘瞠目结舌,心想当初说“小厮再好看也只是小厮”的不知道是哪一个,只能低声说了句:“我,我没说你不能喜欢他啊。” 旁边忽地一声幽幽地叹息:“你是没说阿姗不能喜欢他,可你却喜欢霸着她喜欢的人不放。” 七娘猛地转过头去。六娘皱起了眉。九娘想了一想才明白四娘话里的意思:“四姐这话我不懂,你且说说清楚。” 四娘沉默了片刻起了身,转过来,两眼已经跟核桃似的。她看了看七娘,握注她的手叹道:“你是个傻的,只明白自己的心,却不知道那聪明的,喜欢霸着所有好的不放。” 六娘沉声道:“四姐这话连我都听不明白了,你倒是说说清楚谁是那聪明的?谁又霸着谁了?那所有人又是哪些人?” 九娘愣了愣,细细思量着四娘话里的意思。 七娘却已转头问九娘:“阿妧你是不是喜欢燕王?!” 九娘下意识摇了摇头。七娘却又问:“那燕王喜不喜欢你?!” 九娘脑中一闪而过赵栩的双眸,犹豫了一下,也摇了摇头。 七娘甩开四娘的手:“四姐,你又来了,早些年你总说张蕊珠,这些年总在我面前说九娘。你听到了?以后别说这个,我不爱听!” 四娘冷笑道:“那我替你问问阿妧,若是燕王心悦你,你可愿意将他让给阿姗?” 九娘摇摇头。 “你可看见了?说你傻你还不信!”四娘轻拍了七娘一下。七娘正要发话,九娘已经摇头说道:“我虽不懂相思为何物,可也知道一件事,这人也好,情也好,不是我想让就能让的,也不是我想争就能争的。自古以来,两情相悦的少,长相厮守的更少。可我孟妧,不屑于同人争。”她想了想又说:“若是那男子,需要我去争,就不值得我心悦。若那男子,让一让就变成别人的了,我也是不要的。” 七娘闷了口气,却又觉得九娘说的也在理,一时也无言以对。 六娘拍拍九娘的手:“阿妧说得对!我孟家的女子,自当傲如寒梅,清如孤兰。何须同百花去争艳!” 九娘一双澄清妙目看着四娘:“四姐,我不知道你钟情何人,可我心无旁骛,清者自清。” 四娘声音倏地尖锐了起来:“你就别假惺惺了!好,你心无旁骛,那要是宣召你入宫,你去还是不去?” 九娘声音沉静:“我是孟家的女儿,若是宣召,我自当入宫。何况六姐说的对,未必就会被选给皇子们,安分守己做女史,将来一样有机会能出宫。” 六娘鼻子一酸,没想到九娘年龄最小,却能理解自己的心思,她拍拍九娘的手:“阿妧!” 四娘冷哼了一声:“你倒舍得你的阿昉哥哥?” 七娘一愣,惊叫起来:“什么?阿妧你喜欢苏昉?!我怎么不知道!” 纸帐内骤然静了下来,九娘一双妙目凝视着四娘不语。 窗外大风大雨,尚未停歇。闺房中四姐妹,一刹那都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谢谢初夏的长评《乌托邦》,老作者默默在加更本上划了一横,先欠着。 记得写这章时,魔都冬日凄风苦雨,无论是七娘的火热,六娘冰雪,九娘对情感一事的懵懂,甚至四娘的绝望苦恋,都深深触动着老作者的心,时不时要抽一张纸巾来擦擦泪。 年少时的第一次喜欢,纯粹干净。太初、六郎、阿昉的动心后,希望四姐妹的闺中夜谈,也能触动你内心的柔软。 老作者的言情,恐怕和一些小天使期望的不同,还请谅解。可能更希望展现出不同角色不同性格各种状态下不同的情感。选择从小时候写,就是想写出她们和他们的初萌动,苦和甜,历经国和家的种种变化以后,成长后还能收获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本章大多诗句出自《诗经》,部分出自元曲。都用了常见的,不作注解了。只是一句形容赵栩如落日如雾灯深深深的眸子,取自李克勤的《深深深》歌曲。那几天来来回回听,印在脑子里,就借来用了。好想被这样的眼睛望一望。 第63章 窗外一阵电光闪过,呼喇一声,外头传来一阵巨响。吓得四姐妹都一震,面面相觑,就要下床去看。 贞娘却掀开湘妃竹帘跨了进来行了一礼:“小娘子们别怕,院子里一颗小树被雷电劈倒了,婆子们已经去查看了。不要紧,你们尽管歇着就是。”说完不再入内就告退出去了。 七娘左看右看,越想越觉得四娘说的有道理 四娘微微扬了扬下巴:“怎么?我可说错了?” 九娘轻轻摇头道:“四姐!你想多了。我对阿昉哥哥视若亲兄长,当他是家人一样亲近,绝无男女之情。六姐明白我的。” 四娘冷笑道:“你要当旁人都不长眼睛,我也没法子。心悦一个人,是藏得住的吗?” 六娘道:“我信阿妧。阿妧说没有就是没有。” 四娘绞着手中半湿的帕子,气道:“你从小就一贯护着她,自然这么说。她心里对苏昉怎样,她自己清楚,我可有冤枉了她?” 七娘看看九娘,笑着安慰她说:“喜欢就喜欢好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从小就黏着他,捶丸赛那次还记得吗?观音院前面,你的鼻涕眼泪都擦在表哥袖子上,我都恶心死了,他还对你那么好。我看表哥肯定也喜欢你。只是你这心思起得也太早了,你那时候才多大啊!不过你放心,我绝对绝对不告诉娘,六姐更加不会说,四姐你也不会说的对不对?” 九娘摇头道:“我对阿昉哥哥的喜欢,不是你们想的男女之情,我对他就像对二哥对十一郎那样。你们不懂也无妨。六姐说的有道理,多情总被无情恼。我不懂你们为何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怨,不过你们那样的喜欢,我也不会劝阻。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各人的做法。我自己虽然也身为女子,却并不愿将时间耗费在这上头。”九娘顿了顿,说了句大实话:“我就是觉得无甚意思。” 四娘冷笑起来:“你既然觉得没意思,又霸着三个表哥做什么?” 七娘眼睛瞪圆了:“哪来的三——三个表哥?” 六娘沉下脸:“四姐越说越没边了!” 四娘气道:“她能做没边的事,倒不许我说实话?” 九娘拦下六娘:“六姐,不打紧,你让四姐说。四姐,你倒说说看,我做了什么没边的事了?” 四娘胸口一阵火烧,今夜所有的恐惧不安,几年来的愤愤不平,全都脱口而出:“好,那我就说个清楚!你仗着自己年纪小本事大,行事肆无忌惮,好出风头。一边燕王殿下百般讨好你,假借公主的手赐下那许多东西,你那套顶好的捶丸棒怎么来的?!淑慧公主最粗疏的性子,能一个月要送那许多吃的用的来?一边太初表哥也一样,说是说当年那个内造黄胖,三房他只送了我和阿姗两个人的,可十一郎明明说那样的内造黄胖你早就有了还不止一个!天上掉下来的不成?二哥月月给你送来那许多纸笔墨砚,一样是妹妹,我和七娘为何一张纸都没有?到底是谁送的?你心知肚明吧。还有苏家表哥第一面就送了哥窑八方碗给你,当年我们不懂,还以为那金镯子才是好东西,谁知道那只碗能打十只金镯子呢!他人回了四川,连花椒茱萸都要寄来府上,让二哥转给你,你把自己的屋后头当成了菜园子,种那些东西,不是因为苏家表哥又是因为谁?你要是心里只有苏表哥一个,我也不会这么说你!谁想你人小心大,三个表哥你都要捏在手里不放!我真替苏表哥不值,更替阿姗不值!” 九娘叹了口气:“原来你心悦太初表哥!” 七娘却问九娘:“燕王是不是喜欢你?!” 六娘却对四娘大喝了一声:“孟娴你太过分了!” 三个人同时出声。 四娘臊红了脸:“你胡说!”却是答的九娘那句。 门帘掀动,贞娘跨了进来问道:“小娘子们这是怎么了?” 四个人都收了声,各自躺倒。六娘握了握九娘的手应道:“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贞娘将铜香炉里的安息香换了新香,将琉璃灯熄了,只留了屏风外罗汉榻案几上一盏小灯,柔声道:“府里已经接纳了不少灾民。你们也都早些睡吧,明日巳时,陈衙内就要来接你们去福田院了。” 不多时,昏暗的夜里,偶尔可闻压抑的啜泣声,却再没有人说话了。 *** 申时一刻,陈青才从都堂回到城西的太尉府,知道陈太初带了人去了相国寺帮忙,摇了摇头。今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明日又要陪着去福田院,还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到底是少年郎。 回到房里,魏氏却也刚刚洗漱好,看见他回来,心疼地替他脱了外衣:“怎么这么晚?” 陈青却同时问她:“你怎么这么晚?”夫妻俩相视而笑。陈青揽过妻子,埋在她还有些湿的长发间深深吸了口气:“你去相国寺了?” 魏氏点点头:“太初回来后,知道我去了相国寺,过去换我回来的。今夜砸伤了好些人,他说早上从相国寺直接去孟家。” 陈青放开她一些,伸出手指顺了顺她的眉,一根一根,顺着眉骨,细细的,密密的,跟柳叶一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魏氏就问:“你一夜没睡,我去给你下碗面吧?——嘤——”却已经被丈夫抱紧了堵住了嘴,不由得两腿发软靠在他胸口。 似乎感觉到陈青和平时的不同,魏氏摸索着,将他的手用力拽到身前,摸了一摸,触手冰冷,掌心满是细汗,多年没有这样了,还是以前在秦州上阵回来才会如此。她心中一疼,又怜又爱,尽力后仰微微推开他问:“你,你今夜杀人了?” 陈青深深看着她,慢慢反过来捉住她的手,拢到背后抱住自己的腰,摇摇头:“不曾。想杀,可惜只是射伤了而已。” 魏氏正想好好和他说几句。陈青却已用力将她搂紧,似乎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骨血,低下头一张口含住了她的耳垂,片刻之后模糊不清地呢喃道:“想要你,娇娇,我想要……” 魏氏忽然被丈夫这般叫出闺中小名,那敏感处又被他含在唇舌之间百般吮咬,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更是疼惜他,眼中一热,含着泪紧紧地抱住丈夫的背,一口咬在陈青的肩颈上,含糊地“嘤”了一声。 屋内的藤床吱吱响了许久,忽地传来刺啦一声,魏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纸帐——”却又没了声音,只余那毫不克制的喘息声和极力抑制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在犹自哗哗的雨声中热透了残暑,熏透了一室。 天色渐渐亮了,大雨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残风细雨苟延残喘不肯离去。魏氏背靠着陈青的怀抱,轻轻抚摸着丈夫那总不肯离开自己胸口的一双手臂。一下一下,一下一下,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他带着微汗的肌肤冰凉,手臂上的伤疤,有着跟旁边肌肤不同的触觉,有的还微微凹下去一道,似乎隽刻着往日刀-剑划过的痕迹。她就这样一下下地如羽毛掠过,不知疲倦,像是安慰,又像是爱抚。 陈青的手臂忽地紧了一紧。 魏氏嘴角微勾,手掌轻轻按在他手臂上,拍了几拍:“我在这里,在这里,我在,你好好睡。” 两只手臂却箍得更紧,陈青将下巴搁到妻子的肩窝中,蹭了几下。肌肤是冷的,呼吸却灼热。 魏氏将自己的小手放到他的大手里,挠了挠他的手掌心:“没睡着?还是有话要跟我说?” 陈青嗯了一声,半晌才说:“太初和九娘的事,恐怕得先放一放。” 魏氏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我昨夜才同程氏说了下草帖子的事呢。” 陈轻轻青握住她的手:“太后要选孟家女进宫。” 魏氏吃了一惊:“啊?!不是说只会选武将之后吗?” 陈青苦笑了一声:“我们都忘记他家老太爷是六品武官致仕的了。”这位孟老太爷二十几年来被太多人遗忘了。 魏氏沉默了片刻又问:“可九娘年纪那么小,怎么也不会选到她的吧。” 陈青拿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不是这个缘由,若是太后选了九娘的姐姐入宫,六郎就也有了机会——” 魏氏明白过来:“那就要看九娘到底喜欢谁?” 陈青也犯愁:“是啊,她实在还太小,怕还没有这种心事。太初想说等个两三年再说。只怕孟家等不及,六郎也等不及。” 魏氏问他:“今日九娘要和我们一起去福田院,要不我试着问问她?” 陈青犹豫了一下,抱紧了妻子说:“也好。” 魏氏轻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你可满意?” 陈青叹道:“太初能娶到九娘,陈家无忧了。咱们就找个山青水绿之地养老,对了,回秦州可好?还能陪陪元初。不如就住到麦积山下,买几亩薄田,给你养几条狗,我种地你织布,什么都不管了。” 魏氏轻轻翻过身来,搂住丈夫的脖子:“好,只要跟着你,去哪里都好,做什么都好。” 陈青密密地吻着她的眼睫,忽然轻声说:“十日后我出征两浙,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让太初留在家中照顾你。” 魏氏眼睛一睁,虽然隐隐有了预感,此时亲耳听见,还是心口被重重撞了一下,眼睛立刻起了雾。陈青亲了一下她的眼睛:“乖,放心,我这次一定不冲在最前面,还得回来给太初娶媳妇呢。” 魏氏眨眨眼,把泪忍回去:“嗯,好,我给你送行,像以前在秦州那样可好?” 陈青将下巴搁到她额头上,闷笑起来。 魏氏被他震得一抖一抖的:“你笑什么!?” 陈青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啊,只是不知道我家娇娇的红衣可还在?烈酒可还在?秦州小调可还在?” 魏氏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丈夫,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在!在!在!都在!” 陈青看着她,手臂搂得更紧,头低了下去。魏氏极力仰起头回应着他的热情。 一声低低的呢喃响起:“还想要……” “嗯”唇齿间那一声低不可闻…… 流光飞舞间, 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尽缠绵。 大雨终于歇止,无数人彻夜不眠。汴京城也筋疲力尽地熬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周一送上小小一段有爱的船戏。希望大家开始精力充沛的一周。(貌似有语病) “流光飞舞间, 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尽缠绵。”取自陈淑桦《流光飞舞》歌词。陈淑桦和叶倩文是我最爱的中文电影插曲演唱者。《流光飞舞》是徐克导演的《青蛇》插曲。现在的小朋友很多人错过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最辉煌的香港影视时代,那个时代的港人,古文基础真是扎实,四大才子名不虚传,歌曲的辞藻华丽意境优美深远。徐克的几部经典电影,《倩女幽魂》、《东方不败》、《青蛇》原声带我都买了。叶倩文粤语版的《黎明不要来》也极好听。那时候,大家都看盗版录像带,VCD才刚出来不久。魔都延安西路的中图进出口公司是我们一伙人的乐地,楼上有各种日漫和进口原声大碟,楼下弄堂里满满的TDK(哈哈哈,不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大概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打口带。好朋友一个月所有的零用钱都在那里交给了邦乔维、枪炮与玫瑰、涅槃等等。谁说男女没有纯友谊的,老作者只能感叹你运气不好。少年时期,除了萌动的爱情,最多的是这种吃喝玩乐的交情,至于“纯友谊的维持建立在彼此颜值差距太大的基础上,”咳咳咳,不可考哈。后来在电台音乐节目实习,九十年代初是滚石、华星、宝丽金等等大公司的天下,每个星期办公桌上都有各大唱片公司寄来的样带,还有和香港同步的《明报》。我们有个很可爱的男制作人,带着我们五朵金花周末躲在办公室里打麻将,隔壁弄堂小饭店的老板娘把高度白酒呛好的河虾,放在玻璃碗里,送来办公室。现在回想,黎明的粉丝最热情,歌迷会极其舍得花钱。再后来,明星接触得多了,呵呵呵。今天户主说,某最热门的唇膏国际大牌的最新发布会和他有个合作,问小公举要不要去现场玩,有很多很多时尚大咖和明星。小公举不假思索地说“我对明星不感兴趣,我对唇膏感兴趣。”哈哈哈哈哈。老作者眼睛放光地问:“有美少年吗?”回收白眼两只。忽然觉得以上内容可以防盗。 从存稿箱(我刚才打成了防盗箱,哈哈哈哈)点开此段,加一段以下的话: 因为觉得很奇妙。昨天读友“水瓶鲸鱼”昨天在62章下面留言说在听《青蛇》的原声音乐《人生如此》,歌词合适苏瞻。我当时正在煎一块西冷牛排,烤箱温度220度已预热好了。黄油慢慢地在铸铁锅里化开来,会有些微的泡沫散开,奶白色镶着金色的边,牛排放进去,不能挪动,听着滋滋的声音,冬天夜晚说不出的暖心。手机从厨房连着客厅的SONOS,播放着《青蛇》原声音乐专辑。等待牛排翻身的那九十秒,我点开了晋江,看到了水瓶鲸鱼的那条评论。回复她以后,将牛排翻过身来,再仔细读了读她的评论。才觉得啊,不对啊,我说起青蛇的文字,还在存稿箱里未发呢。就觉得更加奇妙了。 在构思州西瓦子场景的时候,的确从徐克的电影里获得过灵感,建筑和灯光的设置,色彩的安排和调度,阮玉郎的第一次正面出场,他的妖气,暗灯下的回首,连接着随后的雨巷,刺杀,现在回看,都无意识地带着《青蛇》片头春城无处不飞花后面那段莫呼洛迦的意境。在行文结构上,我可能还是喜欢按照剧本的方式去构思,中元节这重头戏也是根据细纲先有分镜头解析,从画面(实在只有自己能看懂,画得太丑)再转换成文字的。建筑的方位、人物的站位、配角的走位,根据时间线,列得很详细。这部分大概三万字,写了一周。基本每章节都重写两遍以上,不同角度不同叙事手法不同的次序,都试过。 所以其实我写得很慢,存稿的确没多少了,下个月需要回到三千字日更,存一存,缓一缓。 想要嫁陈青的记得留言告诉我,有机会亲近男神的....(算剧透吗?) 第64章 天已大亮,福宁殿后寝殿里缓缓迈出两个人,身后几个小黄门和宫女离得远远的跟着。再后面,拎着药箱的医官,医女,入内内侍省的几位都知也都谨慎恭敬地退了出来。 候在庑廊下的新一拨御药和翰林医官院的人,跟着小黄门缓缓地进了寝殿。 赵栩停下脚,深深吸了口气,默默看着东南初升的太阳落在正殿的琉璃瓦上。被雨洗过的琉璃瓦剔透晶莹,殿顶正脊上的鸱吻也格外亮眼,沿着正脊盘旋而去的龙身金光闪闪。垂脊上的傧伽依然是那悬崖勒马状,身后跟着一排琉璃釉面小兽,还和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跟着傧伽而坐。 那上面坐着八头小兽,他从小就默默数过。每次打了架,被罚跪的时候,他总是高高仰着头,盯着那一个一个屋脊、鸱吻、小兽、瓦当、滴水看半天。爹爹气笑了说他根本就不是在认错,就罚他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翰林画院看了,评说他是天赋奇才。爹爹嘴上笑骂,却让人将全套的画具都给他备好了送来会宁阁。 爹爹那样的官家,也累得很啊。 赵棣直了直背脊,打了个哈哈:“六弟这下可是立下大功了,爹爹要是能醒过来,必定好好奖赏你。” 赵栩眯了眯眼,回过身看着赵棣,一言不发。 赵棣被他看得心里都有点发毛:“怎么?哥哥说错了?”这六郎就是个疯子,一言不合就出拳。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也看向那前殿正脊,那些个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他心里生出说不出的不安。娘娘竟然让苏相来看六郎那张所谓的“古方。”用牵机药做药引的方子。六郎他可还真是拼了啊,胆大包天。 赵棣斜了赵栩一眼。这厮一副皮相就是好。他想了想蔡相的话,自己给自己鼓劲:你再好看也没用。你生母那样的出身和来头,你那样的舅舅。蔡相说的对,无论如何,这太子一位,都是我的,和你没有半文钱关系。 赵栩忽然冷笑了一声。赵棣吓了一跳,又退了一步。 赵栩转过身来,那阳光将他拢在金色光晕中,他看着赵棣说:“你尽管放心,你想要的,我一样都看不上。” 赵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这小子,走路也走那么好看,跟飘似的!哼,我想要的你一样也看不上?呸!蕊珠就不是那等只看脸的肤浅之辈!她看不上你这样性情乖戾只懂吃喝玩乐的家伙。对了,蕊珠还说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是你燕王。哈。 赵棣松了一口气,回身看了看福宁殿寝殿紧闭的大门,今日,是这扇门紧闭的第十日了。 寝殿内,苏瞻从明堂临时被召来,看着高太后递给他的一张麻纸。那麻纸被水浸透过,墨色已经晕染开来,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字迹模糊不清。 高太后语气平缓:“苏卿你看一看这个究竟是不是古籍上撕下来的。六郎昨夜去祭奠阵亡军士,有个游方的和尚塞给他的,也没说是什么。六郎回来遇到暴雨,这纸被水浸湿了也看不太清。方才几位御医官看了看,的确是个方子。药引倒没糊,是牵机药。” 她看到苏瞻一震,摆了摆手:“和重别惊慌,自古以来,以毒攻毒也不是没有,老身也听说过一些。眼下要紧的是能不能找出这是什么书上记载的,宫里有没有这本书,好让御医院和御药的仔细看看是不是合适官家用,怎么用。” 向皇后的声音有些发颤:“苏相,你最是博览全书,家里也多藏书,官家的病,可就指着这个方子了。你快看看。” 苏瞻应了声:“臣遵命,自当尽力而为。” 他细细看着麻纸,记起这个和当年杭州安济坊灵隐寺主持所用的方子似乎很相似。药引的地方,虽有水迹,却仍然看得出是牵机药。但用量和配药都糊掉了。竟然是燕王拿来的啊,苏瞻捏在手中仔细摩挲察看,心中却在思忖方子背后的事。陈青知道不知道这个方子?昨夜他并未提起过。 苏瞻凑在纸上闻了闻味道后,坦然回禀太后:“臣观此纸质甚厚,帘纹甚宽,应为隋唐时期的黄麻纸,闻其墨味,察其色,应为唐代大府墨。大府墨大多出自安徽祁门,不如去龙图阁述古殿中,按古籍印制出处查一查。臣往日在杭州书坊,见过类似的一本唐代所出《千金翼方》,就是这样的麻纸所印制的,臣当时只是略翻阅了一下,似乎和现在医官院所用的《备急千金要方》还是略有些不同。当年臣没有细看,倒也可以让御医院去找一找。” 高太后大喜:“还是要和重你来才行!来人!” 福宁殿寝殿的门大开,又出去了七八人。 *** 二府八位,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的官邸里,苏瞻从明堂回来,已在外书房的案前枯坐良久,手边的茶早已经冷了。他面上似喜还悲,明暗不定。 案上端端正正,搁着一张麻纸,被水浸透过,墨色已经晕染开来,不少地方糊成一朵朵墨花。 只用了两个时辰,翰林院和翰林医官的人,在述古殿诸位学士的帮忙下,就找到了那本《千金翼方》,找到了这一页,对照这张麻纸,内容完全一样。那页上记载的症状,和官家现在十分相似,药物用量也详尽。太后和圣人大喜,遣人来明堂相告,决定今晚就用这个方子。 他特地亲自去翰林医官院,要了这张被水泡过已经没有用的麻纸,带了回来。 那晕染开的墨迹,不均匀的墨花,无端端惹得他心酸。 她离去已经七年有余,却还在冥冥中帮他。 这样的纸,这张方子,他见过。当年安济坊有病患濒亡,灵隐寺的住持要用这个方子。阿妋担心牵机药用出人命,没日没夜地跑杭州各大古籍书坊,最后找到安徽祁门所出的一本唐代《千金翼方》。她答应那东家用他的一幅字,换能抄写那方子的机会。他被她拉着去书坊,为那东家的老母亲写了祝寿诗,又替她抄写了这方子。那东家笑着说其实就想看看苏太守到底有多好看,总算见到了,以后这楼上的古籍,任王娘子翻阅抄写。 她当时笑着说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似乎是“早知道能将他卖了换书,一早就卖了。”语气俏皮之极。 阿妋笑起来,和别人不同,她从来不会掩嘴而笑或是笑不露齿。她更多时候是朗声大笑。是了,她有一口整齐又洁白的贝齿。大笑时会露出六颗还是八颗?阿昉幼时,她用细长木条替他掰牙齿的事他还记得。竟然真的被她掰整齐了。阿昉的牙,现在也像她,一颗颗,靠得整整齐齐的。 这墨花,像泪花。阿妋为她爹娘哭过,为那个没来到世上的他们的孩子哭过,为阿昉哭过。她似乎从没有为他哭过。伤了她的心的他,是没资格得到她的“金豆子”吧。 早逝的五娘哭过,她不想被远嫁,是他不肯和她私奔,反而害了她。若不是他,她不至于被远嫁,更不至于十八岁就郁郁而终。后来十七娘也总哭,哭着说自己从来没有害阿妋的心思,哭着说她多么委屈,甚至为了燕窝也能哭一夜。 她们都哭得梨花带雨或者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阿妋却总是大声笑,没声音的哭。或许她也为他哭过?五娘离世后的那些天,他伤心欲绝,知道自己实在藏不住,也不想藏没法藏。阿妋就是那时候明白了的吧。可他自责太甚,伤心太甚,竟没顾得上她。她背对着他而睡的时候有没有也流过泪?他永远不得而知。若是他那时能抱一抱她,和她说一说心里话,会变成怎样?他也永远不得而知。 她的确是从那以后开始对自己淡淡的了,虽然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会大笑,她还是最好的贤妻良母宗妇,可她对自己,的确不同了。他给她买了梳妆匣子,她就要还一个文具匣子,其实是不想他给她梳头罢了。他想讨好她,为她做的,却永远没有她为他做得多。他送什么礼物,她都会还礼。她做着最好的妻子,最志同道合的知己,最好的苏夫人,最好的王夫人。可她的眼里,看着他的时候没有了新婚那几年的狡黠,看着他不再含羞带恼,甚至床笫之间都不再看着他。 他入狱的时候,她依旧天天来探监送饭,只要她一笑,整个牢狱都是亮的。他看见她来,就心安。高似曾经羡慕地说过:“世间竟有九娘这般的奇女子。得之,苏大人之幸。” 那天她忽然没来,他以为会命绝牢中,并不后悔冒险一搏,但洋洋洒洒万言绝笔书,有一半是写给她的。他当然知道阿妋的好,他还想过待他出狱,要告诉阿妋,他心悦她,心里只有她一个。那绝笔书到了官家手里,倒帮了他。 但她却出了那样的事。还是他失策,才害死了未出世的孩子,害苦了她。他追悔,却莫及。他要说的话,从此就被堵在了胸口堵在了心头。除了抱着她任由她无声地哭,他别无所能。 怎么又想起她了?苏昉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那已经干了有些皱的麻纸。这些年,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多,多到他已经懒得克制。每每想起,索性放纵自己想下去,只是想得越多,难免越是悔恨交加。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旁人都以为求不得才是最苦的,他们哪里知道还有第八苦:五取蕴。 他失去阿妋后,才知道有一个真正的活着的自己其实也死去了。再无人可诉,无事可笑。他只是做着苏瞻苏和重该做的事。 问君路远何处去,问君音杳何时闻。从此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阿妋她吃了那么多苦以后,终于将他丢弃在这尘世中独自受苦。 桌上的麻纸被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上头的墨花又再度晕染开来,如云如雾。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相公,小高大人求见。” 苏瞻静坐了片刻,将那麻纸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将身后博古架上那个用了多年的匣子取下来,里面一块碎了的双鱼玉坠还在。他将麻纸放到最下面,摸了摸那玉坠,盒上盖子,差点夹到自己的手指。 良久,高似在门外听见一声嘶哑的声音:“进来。” 高似垂目,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佛家七苦。五取蕴是第八苦。佛家还有一种说法,说三苦:苦苦、坏苦、行苦。不如前面的好记好理解。 2、问君路远何处去 ,问君音杳何时闻。无人与我立黄昏 无人问我粥可温。取自沈复《浮生六记》中的《寄芸》一词。好基友闻檀大大也很喜欢这个,顺便我致敬一下《首辅养成手册》。 3、不喜苏瞻的读者比较多。但这章他的心声,其实是对九娘情感历程的一种侧写和呼应。九娘关闭心门,无男女之思,和六娘根据婆婆和家人生活观察得到的无男女之思,是不同的。这个在心理学上很值得探讨,由于紧接下一段剧情,不多说了。有机会再和读友们在评论里聊吧。感觉不少读友还是体会到了九娘情感状态的深层次原因。只能说,她这样的状态,在爱情攻坚战中,简直就是诺曼底登陆一般的难度。 4、因为有可爱的天使提醒上一章《流光飞舞》歌词中那一句有情人做快乐事,来自仓央嘉措的情诗。在这里补一个:伟大的仓央活佛,真的木有写过这样的诗句。包括另一首著名的《见与不见》。就好像很多金句假借张爱玲祖师奶奶发表一样的道理。都是后人假托的。考据党所知道的,藏语翻译成中文后,活佛的诗句都是四言诗,北大的曾缄的翻译版本也不错,是七言的。例如:“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刘希武做过五言版本的翻译。“明月何玲珑,初出东山上。少女面庞儿,油然萦怀想。”意境也不错。于道泉老先生的现代文翻译是:“从东边的山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少女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的显现。”这些是带有明显高原风格的诗句,充满了草原高山之粗粝真诚的感情。 请原谅又八远了。 写回忆杀,每次都要哭很久。忽然回想起来,写这一段的时候在听小红莓乐队的一首老歌。《Dying in the sun》,就更加哭成狗了。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How coul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so bad? 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Will you hold on to me I am feeling frail Will you hold on to me We will never fail I wao be so perfect you see I wao be so perfect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晚安。今天没有三更。勿念。 第65章 高似进了书房,看到苏瞻神情淡然,眼中却跳跃着两朵火焰。 “你怕是一夜没合眼吧?事情都查得如何了?”苏瞻碰了碰早已凉透的茶盏,坐回案前。 高似却看了一眼茶盏,先转身喊外面的随从将茶换了,又轻轻将鳝鱼包子的油纸包放在白瓷碟子上头,笑着说:“还热着呢。鹿家的铺子因昨夜暴雨,今早往相国寺送了三百只包子,这两只是特地留给相公的。” 苏瞻点了点头:“自昨夜子时至今早卯时,京中有二十七户人家开门安置逾两千灾民。我大赵百姓最重人情高谊,患难相恤。像鹿家包子这样的商家数不胜数。实在可爱可敬可叹!” 高似看着他一口一口将包子用完,才躬身道:“昨夜陈太尉是相公走后一刻钟左右遇刺的。两个女刺客号称来自秦州,被孟家一位小娘子喝破了踪迹,最后中了太尉四箭而逃。” “孟家?四剑?”苏瞻挑了挑眉。 “当时前后经过仅几息。瓦子里的执事只知道喝破刺客的那位小娘子是孟府的,约莫十三四岁上下。陈太尉先用长剑,一剑破了对方的十几枝弩-箭。再用了弓,一弦一响四箭,同时命中。刺客负伤逃离。”高似答道。 苏瞻想了想:“想来是孟家二房的女孩儿,梁老夫人真是教导有方。”他顿了顿,那应该就是太后看重的女孩儿,再想到阿昉的亲事,不由轻叹道:“唉,可惜了。”他手指在案上敲了几下,转问道:“一弦一响?四箭命中,太尉的箭术如此厉害?比起你如何?以前在秦州可有什么旧仇?” 高似笑道:“小的当年在秦凤路,和太尉只在怀德军共事过半年,对太尉知之甚少。不过他在骑兵班,小的在弓箭班,也听说过他身先士卒,银枪一杆可挑江山,倒不知道太尉原来箭术也如此厉害。”他想了一下,颇为自信地说:“若是小的昨夜暴雨中开弓,当会一弦两箭,百步内足以击毙刺客。太尉用四箭,恐怕是担心自己生疏了。” 苏瞻笑了起来:“明白了,看来你还是要比他厉害不少啊。你倒也不自谦一番。” 高似微笑不语。 苏瞻喝了口茶,又问:“内城禁军搜得如何?” “除了蔡相宅、安州巷同文馆和瓮市子监狱三处未搜,余处都已搜完,未发现刺客踪迹。”高似回禀道。 苏瞻思忖了片刻问道:“刺客号称来自秦州?” 高似犹豫了一下:“是自称太尉的秦州故人,小的倒觉得像房十三那边的,也许是他妹妹房十八的手下故弄玄虚。若是太尉的旧仇人,为何要等了这么多年才来行刺?毕竟太尉从秦州回京已近十年了。” 苏瞻点点头:“你说的有理,房十三猖獗至此,必要速速剿灭。你今晚看到的那两人查过了吗?” 高似答道:“摸过底了。那个扮作青提夫人的,是玉郎班的头牌伶人,名叫玉郎。他带去蔡相房间的女子,那执事也不认识,是玉郎从一楼外面带进来的。不过玉郎班是蔡相罢相后,才在汴京城出现的,传言那位玉郎是蔡相的娈童,所以这两年架子很大,轻易不露脸唱戏。” 苏瞻手指习惯性地敲起了桌面:“昨夜相见,知道的人只有我们三方。难道是蔡佑想杀陈青?也不对,他既出面求陈青出征两浙,没有要现在杀他的道理。”苏瞻不由得想起这几年在枢密院风生水起的张子厚。 高似默然,这不是他能插话的。 手指笃笃敲在桌面上,一声一声。 “张子厚昨夜在做什么?”苏瞻忽然开口问。 高似答道:“张大人昨夜去了开宝寺,他家小娘子昨夜也在开宝寺。”他顿了顿又说:“吴王也在。还有大郎也在。不过大郎是同淑慧公主一起出的寺,一起到的州西瓦子。” 高似抬起眼:“昨夜在州西瓦子,太尉娘子请了孟府的人也在三楼看戏。陈太尉和孟家的一个小娘子说了好一会话。燕王殿下和陈衙内也在其中。” 苏瞻想了想说道:“孟家应该没什么。让钱五盯着那个玉郎。最好查一查玉郎的底细,看看是不是当年泉州一案走脱的要犯。泉州案涉及的金额高达两亿贯,查缴出的却不到十分之一。剩下的钱去了哪里,才是重中之重。我们船舶司一年的关税才只有五十万贯!让留在泉州的人再仔细查一查,雁过留声,不可能一丝一毫痕迹都无。还有那个女子恐怕是蔡相要送去吴王身边的,让人仔细查一查昨夜瓦子里还没有别的事发生。” 高似犹豫了一下说:“从泉州去大食等国查访的人要年底才能回来了。瓦子里是有一事:昨夜瓦子二楼里,小苏大人的家的小娘子怒打了一个登徒子。那位登徒子是老夫人的侄孙,眉州程氏的嫡长孙。” 苏瞻看了他一眼,片刻后才摇头说:“无妨,早间二弟和我说过了。不必理会。” 高似应了声是。 苏瞻又问道:“女真人回去了吗?” 高似垂下眼:“昨夜他们和相公谈完事情,看了会戏直说没劲,就让人把他们和高丽人直接送回了安州巷同文馆。今日一早小的将他们亲自送出了卫州门。他们说请相公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女真部必当信守诺言。” 苏瞻起身,走到书房东侧高挂的舆图前面,抬头望着右上方,片刻后点了点上头,轻声说道:“女真部颜氏的人马,若能在十月拿下宁江州,契丹的渤海军一败,颜氏就等于在上京的眼皮子底下搁了一把利刃。契丹来年必然自顾不暇。张子厚若能说服吐蕃和羌族年底来朝,那么就算西夏狼子野心,有陈青在,我大赵无忧矣。” 高似点点头:“高丽既答应帮忙,耶律氏向来又轻视颜氏,宁江州应该能拿下来。” 苏瞻转过身:“你让钱五明日来见我。” 高似躬身应是。苏瞻忽然说到:“阿似——” 高似一愣。 苏瞻看着他苦笑道:“以后不必给我带鳝鱼包子了。这些年,谢谢你了。” 高似目光微动,看了看他身后的博古架,垂首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 路面上的积水还未褪去,太庙前面的空地上,枢密院从京城守具所调派了不少军中的营帐,开封府的一些衙役忙了一宿,歪七倒八地靠在营帐上小憩。街坊邻里送来的凉饭茶水点心,堆积在一旁。四熟药局的惠民药局大夫们还在走动。 九娘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一幕幕,仿似回到前世杭州城遭遇涝灾的时候,苏瞻白天在外安顿百姓,晚上举盆和她一起接着后衙屋顶的漏水,阿昉还在大声背书。他们也曾同过甘共过苦。这世上大多数夫妻,其实就这样恩爱地过完了一生,像七娘那般浓烈的情感,恐怕也是机缘巧合的注定。 路边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九娘看过去,牛车左边有一户人家,年轻的当家郎君和娘子,挽着裤腿,正从门槛里往外舀水。他家一个不知忧愁的孩童,看上去一岁还不到,坐在木盆里,漂在自家已经变成小池塘的院子里,正在那娘子腿边抱着她哈哈地笑。 那娘子笑着往孩子脸上甩了几滴水,逗得他闭上眼睛手乱舞笑得不行。她另一只手上的瓢,不自觉扬了起来,舀出去的水,正泼在骑马的少年郎靴子上。那娘子回过头来,吓得手里的瓢一松,掉在门槛外的水中,往南边低洼处飘了出去。 九娘轻呼了一声。陈太初却毫不在意,身子一侧,右腿离蹬,脚后跟挂在马鞍上,整个人就朝左边路面悬空后仰下去,手上马鞭轻轻一捞,已将瓢带起,直接飞入了那孩童坐着的木盆里。他一个挺身,已坐回了马上。那孩童拍着木盆尖叫起来,笑得口水直掉。陈太初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也微微一笑,策马慢慢跟上了牛车。 九娘这才留意到,陈太初今日马鞍后侧挂着半开的箭袋和上了弦的弓,前侧挂着一把剑和一把朴刀,竟是全副武装来护送她们。 阳光穿透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照在少年背后,和他的笑容比,却少了三分春-色。 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九娘心中默默将赵栩陈太初和阿昉对照了一下。 四娘喜欢的原来是陈太初啊。有陈青和魏氏那样的父母,陈太初又是那样的人品,四娘倾心于他也不奇怪。 天下之大,值得她倾心的男子,她已试过倾心而待,不过如此。婆婆那句话说得对,守住自己的心,何时何地何种处境都无惧,都能过好自己的日子。自己前世也正是这么做的,并不难。这一世,她牵挂的只有阿昉而已。四年来,她留心国事朝事宫中事,家事人事民间事,却从未考虑过半分男女情爱之事,倒是替阿昉想过许多。 今生的婚姻嫁娶事,她自然也曾周详地考虑过。对她而言,嫁人生子这条路无可避免。以孟建和程氏在府里的地位、现在的身份,若是婆婆有心,二伯和二伯娘肯帮忙,能高攀一点,也就是像家中三姐那样,嫁一个进士,和她前生所走的路并无差别。如何当家,如何与姑翁相处,相夫教子,都不是难事。驾轻就熟做一个尽职的贤妻良母而已,总能做到和丈夫举案齐眉,就算丈夫日后要纳妾,只要婚前商议好,她也无异议。 可她其实却并不想走这条路,反而想着若能嫁作商人妇,跟着丈夫走南闯北,甚至坐那可载千人的木兰舟去海外看一看,倒也不枉重生一回。但如果程氏想要将她许配给程之才那等人,却是万万不能的。她今生要嫁的,至少也得是位君子。 赵栩和陈太初,就如阿昉、孟彦弼一样,心里她将他们做子侄辈看,经过炭张家和金明池的两番相救,自然生出了同生共死的情谊,她珍惜他们俩个,爱护他们俩个,为他们的安危着想,可这绝非男女之情。他们也因此善待年幼的她,她更不会因为这种善待而误会他们。 至于落在他人眼里会如何,她从来不去多想。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前世也有不少外命妇背后说她沽名钓誉说她善妒不贤。她何曾理会过在意过一丝一毫?若要为了旁人而活,她就不是王玞,不是孟妧了。她只嫌时间太少过得太快,自己要看的书,要学的东西,要关心的人和要做的事太多太多。就连阿昉,若不是担心他可能会误会,她也不会想要避什么嫌。好在州西瓦子里阿昉的那一番话,她算彻底放心了。只惭愧自己低估了阿昉,阿昉那样的人品和胸怀,怎么可能误会她! 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样的性情,苏瞻才没有心悦自己吧。就是君子,也还是喜欢那娇柔可人的小娘子。自己连笑都比别人大声,哭都不肯出声,称呼自己奇女子的比比皆是,可从未有人说过自己是美娘子呢。 九娘心下怅然,原来两世加在一起,三十年有余,她竟从不知晓真正的两情相悦是什么滋味,甚至都没有一个少年郎对自己吐露过心悦二字,就连头一回插钗还是昨夜那样的稀里糊涂的情形。 想起插钗,九娘忽然就有些心慌意乱,自昨夜起,赵栩那双眸子总时不时跑到她眼前晃荡一下,甚至做梦也梦见他靠近自己,很近很近,那奇楠香弥漫在梦里,一双深深桃花眼看得她没处躲,又忽然那双眼睛出现在水底,她似乎回到金明池深处,看着他似天外飞仙般朝自己慢慢伸出手。 赵栩待自己,算是四娘说的讨好?算是喜欢?他是什么时候忽然不叫自己胖冬瓜改叫阿妧了……那自己竟然会不经意地想到他,甚至梦到他,又算是什么? 九娘不敢再想下去,脸上热热的,内心十分羞惭,梦到实际上要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少年郎,实在太不像话了。若是自己误会了赵栩,那才真是无地自容了。 九娘暗地里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腿肉,这一定是这具身子到了那个年龄才自然而然引发出来的。赶紧三省吾身! 第66章 “九娘——”车外传来一声轻呼。九娘吓了一跳。 却是陈太初看着前侧方车窗口小人儿正怅然发呆,忍不住夹了夹马腿上前去,矮了身子轻声问:“昨夜,吓着了吧?” 九娘笑道:“我还好,没事了。咦,你的嗓子怎么了?”看着陈太初专注又关切的眼神,往日的陈表哥、太初表哥,坦荡如她,竟然也会卡在喉咙里喊不出来。 陈太初笑了笑:“昨夜我在相国寺,大概说话太多了。” 九娘一怔:“你是一夜都没睡吗?” 陈太初摇摇头:“小事而已。只是一夜暴雨,今天福田院和慈幼局也会不怎么干净——” 九娘笑着打断他:“小事而已。我们不怕。” 陈太初不再说什么,只含笑垂目看着她。 九娘想起四娘的话,心一跳,手一松,车帘坠落。她转过眼,看看一早起来用冰过的银匙敷眼睛的四娘,此时除了面色苍白外,也看不出昨夜哭了那了那么久。 四娘眼风扫过九娘,便低头不语。她十分懊恼自己昨夜没忍住,大概是一夜里经历了太多的波折,承担了太多的惊吓,太过害怕太过痛苦才发泄了出来。然而今天醒来就是无穷的悔恨。六娘明显是生气了,看也不看她一眼。九娘总是像刚才那样淡淡地扫她一眼。她听着陈太初在车外的说话,还是难受,还是想哭。可偏偏不能哭。 牛车转上旧曹门街,两侧的铺面早就开了。不远处乳酪张家门口和往日一样排着长队,只不过排队的人们大多穿了木屐或者索性赤了脚卷着裤腿的。陈太初嘱咐了车夫两句,自己下马,排在那群人后面。 牛车放慢了速度,车轱辘在石板路上嘎吱嘎吱,不一会儿,有人敲了敲翻起的车窗。九娘掀起车帘,陈太初递给她三个小纸盒:“乳酪张家的。” 九娘一愣,六娘已经笑着接过纸盒:“多谢陈表哥,那我们不客气啦。” 陈太初脸一红:“贴了红纸的给九娘,那个不冰。” 三个人捧着小盒子,浓郁的乳香飘散在牛车里。九娘手中的乳酪很甜,不冰,温温的,入口即化,心里也暖暖的,也有些怪怪的不自在。 四娘的一滴泪,落在冰过的乳酪上,晕了开来,那一块,就稀薄了一些。 牛车缓缓停在旧曹门街尽头,福田院和慈幼局对门而望。 九娘下了车,只一眼,已不胜唏嘘。放眼望去,福田院门口那株老槐树还在,树干上有昨夜被雷电劈过留下焦黑的痕迹。当年找房屋的时候她就特意选了东城地势最高的此处,为的也是避免开封常有的涝灾。福田院西边是下马刘家药铺,方便给老人家病痛看诊买药。旁边牛行街进去一点就是泰山庙,佛音常在,香火昌盛。当年不少老人家喜欢去那里听僧人们做功课。对面慈幼局旁边就是陈家脚店,老人家和孩子们的被褥床单和衣裳,都交付在陈嫂子家捣练浆洗。 一些孩子正拎着木桶出来倾倒杂物,看见陈太初都喊了起来:“二哥来了二哥来了!” 转头又看见好些小娘子,纷纷大叫起来:“来客了!来客了!”跟着又笑着跑上前喊:“魏娘子来了魏娘子来了!” 九娘她们回头一看,竟是魏氏带着帷帽,骑在一匹灰色矮脚马上也到了。身后跟了一辆骡车,装载着好些蔬菜水果。 三姐妹互相看看,都觉得很新奇又羡慕。东京城里,只有贵女们才从小学骑马,学着打马球,也参加秋猎。就是孟家,像孟彦弼也是到了十二岁才有了自己第一匹马。这买马并不贵,二十几贯就能买到一匹好马,可养马才贵,还得配马夫。自然就不可能为了小娘子们专门养马了。 九娘尤其羡慕得紧,前世巴蜀没得学骑马,在杭州也没有马可骑,在汴京也没有机会学骑马。后来陪太后看长公主和公主嫔妃们打马球,向皇后总是要下场跑上几圈,笑着说终于有王九娘不会的事了。就是太后娘娘,也是能骑马能射箭的将门虎女。 魏氏笑着受了她们的礼,将手中的缰绳马鞭交给陈太初:“怎么,你们都不会骑马?” 看着三个点头如捣蒜一脸星星眼的小娘子,魏氏哈哈大笑起来:“不会骑马,如何踏青?不会骑马,如何看这大好河山?你们谁要想学,我来教就是。” 六娘和九娘互相看了一眼大喜:“表叔母,我们想学!” 四娘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又脏又臭的畜生,可瞄了一眼陈太初。他正看着九娘面露赞赏。她就咬咬牙也笑着说:“表叔母,我也想学,就是不知道学不学得会。” 魏氏笑着说:“我是嫁给你们表叔后才学会骑马的,只要有心学,哪有学不会的?” 九娘高兴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那匹灰色矮脚马问:“表叔母,我能摸摸它吗?” 陈太初笑着将马儿牵到她面前。魏氏拉了她的手走到马儿面前:“来,你们认识一下,小灰,这是小九娘。小九娘,这是小灰,他是个男孩子,今年两岁了。”呀,这女孩儿,手也太好摸了,又滑又软又嫩。魏氏不由得替儿子羡慕起自家的马儿来。 九娘将小手伸到马儿面前,那马儿便探头过来,闻了闻她的手。九娘就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油光顺滑。 四娘想从马后面绕过去,没走两步。陈太初赶紧对她柔声说:“千万别从马后面走,小心它会踢人,得从马头过才行。” 四娘心中一甜,赶紧点头:“多谢表哥指点。” 六娘不动声色地挽了四娘的手站到魏氏身边,也伸手去摸了摸:“我们这么多人摸它,它不会发脾气吧?” 魏氏眼睛一亮说:“不会,它性子温顺得很,还最爱吃糖,有糖吃就对你们亲近了,你们以后想要骑它就带一些糖给它,它会认人的。” 九娘大喜,她为了这边的孩童,带了满满一荷包的乳糖呢!赶紧从荷包里取出两颗糖,小心翼翼地伸过去。那马儿机灵得很,早就凑过头来,舌头一卷,将两颗糖卷了去,吧唧吧唧就吃了,又瞪大眼瞅着九娘。九娘被它舌头舔到手掌心,吓了一跳,看到它这个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摸摸它的鬃毛感叹道:“原来你也是个好吃鬼!” 六娘也大笑起来:“可不就和你一样!也是个好吃鬼!”她将那个也字说得重重的。连陈太初都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四周围上来好些孩童,仰起头叫:“姐姐?姐姐——” 四娘赶紧提起裙子,怕被他们不慎弄脏或抓破,一看陈太初笑眯眯的样子,又赶紧强忍着不适将手松了开来,捏着帕子浑身不自在。六娘笑着弯腰问起他们的名字来。九娘从荷包里又掏出几颗糖,蹲下身问:“你们叫我九娘就好,我这里有好吃的乳糖,谁喜欢吃糖?我们和小灰一起吃!” 孩童们齐齐露出渴望的神色,却又转头望向魏氏,听着魏氏笑说:“每人只准吃一颗哦。”这才高兴地伸出小手:“我喜欢吃糖!”“我也喜欢!” 九娘笑着给他们小手中一人放了一个:“来,一人一颗,小心这糖很调皮,会黏住你们的小牙齿,别担心,你们用舌头尖儿去顶一顶!糖就会掉出来,好吃极了!” 陈太初将马儿牵到大槐树下系好缰绳,耳朵里听着和四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语,脸上泛起红来,更有些哭笑不得,九娘那时候是把自己这个一手就能抱起她的表哥当成幼童在哄的吗? 孩子们将糖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小腮帮子鼓了起来,说着“谢谢九娘”,飞奔回南边的慈幼局去了。 九娘又从荷包里取了一把,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颗,笑着将剩下几颗摊开来:“表叔母可吃糖?四姐六姐吃吗?” 魏氏笑盈盈地取了一颗放入嘴中,一抿:“啊,是西川乳糖啊。好香。” 四娘从来不爱吃糖,在魏氏面前也只能取了一个勉强放入口中。 六娘也取了一颗笑着说:“我家阿妧就是贪吃。屋子里全是各种蜜饯糖果干果,小时候胖得可厉害了,三婶急得都只给她吃两顿饭。” 魏氏哈哈笑起来:“能吃是福,我们进去吧。哦,对了,太初,你吃不吃糖?阿妧发糖呢。” 九娘正要收回的手一停,随即大大方方地递到陈太初面前。 陈太初垂目看了九娘一眼,修长的手指从她如玉的掌心拈起一颗糖,放入口中。想起她小时候直接将糖塞到自己口中的事,刚刚碰到她掌心的手指尖就麻了,耳朵根也有点发烫。 九娘也想起幼时对陈太初说过刚才那番哄孩子的差不多的话,还曾经想用两块糖算两文钱,却被陈太初吃了糖,还没少算馄饨钱。不由得笑着将手里的糖放回荷包。 魏氏笑着将她们几个带进福田院,哈,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小时候从来不爱吃糖啊。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 六十五章里牵涉到的一些地点解释一下: 宁江州:古地名,现在的吉林扶余县。北宋期间,属于辽国东京道行政区域。辽国的行政区域名字听起来都很高大上:东京道、上京道......每一个各国并立的时代,都是很精彩的。宋、辽、西夏、金、大理、吐蕃,在那个时代都进行过多次的战争。参考书籍是谭其骧老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套装八册。 秦凤路:北宋二十三路之一,如今的甘肃等地。兰州有不短的时间是属于西夏。西夏李元昊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其实西夏王族不姓李,姓拓跋。嗯嗯,拓跋是党项族贵族的姓氏,李元昊同学也是一战争狂人,小动作很多。秦凤路和永兴军路都和西夏接壤,是宋夏战争的主要战场。宋神宗的时候曾经五次伐夏,呵呵。花了好多好多钱啊。本文目前夏乾帝的原型就是李元昊的儿子,李谅祚。 然后附带说一个大理。熟悉金庸《天龙八部》的天使,都知道大理段氏。镇南王段正淳历史上真有其人,但并不是个花心大萝卜,爱一个睡一个就生下一个女儿。(泪目)在段家的大理王朝历史上,有位高升泰相国,自立为王了。《天龙八部》中的鄯阐侯高升泰就是他。但是他并不如小说中写的那样是个贤臣,而是一个权臣。“正明为君不振,人心归高氏,群臣请立鄯阐侯高升泰为君。”见《滇史》。高王爷临死前一看,段家还有势力,就让儿子把政权归还给段正淳。段正淳是个好皇帝,段正淳的儿子段和誉,就是《天龙八部》里的段誉。也是个好皇帝。不过这两位段王爷历史上也真的都出家了。幸好段家没后人人告金庸诽谤罪。段正淳王爷有点冤枉。 现在武侠小说的式微,也是潮流所趋。我很有武侠情结,发现不少老读者也有。这大概也是自己写陈青、赵栩、陈太初功夫好的原因吧。满足自己的各种小情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李白。 第67章 九娘她们几个跟着魏氏先在慈幼局和福田院走了一圈。两处倒都没有被淹,院子里积水也少。六娘很是佩服:“表叔母此处真是想得周到!我们沿途过来,几乎没有不被淹的人家!” 魏氏笑着摇头说:“你可夸错人了,想得周到的是你家三房的表舅母,昔日的王夫人。” 九娘低下身子,查看当年沿着院墙为了排水特地挖出的深沟。魏氏告诉她们:“我们这两处,已经是东城地势最高地方。加上这个落水沟,是平常人家的两倍宽,秋冬天扫落叶虽然吃力一些,可遇到涝灾,才知道好处。你们看这里的院落,中间特地铺高了,四周低矮。就不容易被淹。” 福田院后院里,一个大夫带着背着药箱的药僮从屋里走了出来,笑着和魏氏打招呼:“昨夜才在相国寺见到魏娘子,现在又见到了。辛苦辛苦!” 魏娘子也笑了:“林大夫安好。我们曹大娘可好一些了?昨夜雨大风急的,怕她一夜也没睡踏实。” 曹大娘?!九娘眼眶一热就想要进去看上一看。 林大夫看看魏氏后头,笑着说:“曹大娘啊,看见二郎,病就能好一半。再看看这些漂亮的小娘子,病就全好了。” 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笑声:“林大夫你这靠嘴治病的本事越来越大了!背后编排我婆子!你羞也不羞?” 众人一看,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粗布衣的老人家,五十多岁,拄着一根拐杖,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儿扶着她走了出来,看来起来精神尚可。 九娘赶紧上前去扶她:“婆婆小心。” 曹大娘眯起眼看了看她:“这小娘子是从哪幅画儿上下来的?生得这么好看!魏娘子,可是你家的?” 魏氏笑着说:“这是我家表侄女儿。今日她们三姐妹来帮忙的。”她倒想快点把小九娘变成她家的呢。 林大夫摸摸自己的两撇胡子笑着说:“头上三尺有神灵,看来说人坏话得当面说才行。曹大娘你一听说二郎来了就能下地,这可不是我空口说白话吧?” 众人大笑起来,曹大娘笑着作势提起拐杖要打他,林大夫哈哈笑着告辞出门了。 这位曹大娘,正是这福田院的原主人。因无人供养,被迫典出祖屋,想得了钱搬去乡下养老。九娘第一次上门,便在曹大娘的开价上多加了五十贯,唯一的要求是恳请她留在福田院里帮忙,另外请她少收点月钱,说一个月只给得起她两贯钱。曹大娘含着泪说哪有她这般绕着弯子帮人的,当场拍板将屋子卖给她做福田院。后面听到消息来的一家脚店东家,加了两百贯钱,曹大娘也不肯毁约另卖。连对面慈幼局的房子,也是她告诉九娘的。 前世九娘没生病的时候,常常来这两处,曹大娘总拿她当亲闺女一样看待,嘘寒问暖,帮着她打理杂务,甚至几次同她说千万别在意那些个淑人夫人背后说她善妒不贤,哪有夫妻和美却硬要自己往里面塞人的道理,简直是脑子放在蒸笼上蒸过的,说得她哈哈大笑。后来她生病了,曹大娘一手替她照看着,还去苏府看了她好几回,过年期间特地给她送了桃板和桃符,再三叮嘱她好生休养。 陈太初笑着上前从九娘手中接过曹大娘:“婆婆躺了三天了,需得出去走动走动,还是我陪着去吧,今日出了太阳,还好不算太热。” 三姐妹一起给老人家行礼问安。曹大娘问了名字,朝着九娘笑:“好孩子,谢谢你们几个能来。倒巧了,我原来有个比闺女还亲的孩子啊,也叫九娘,可惜命不好走得早。” 魏氏就笑道:“是巧,这个九娘啊,就是大娘你那九娘的嫡亲表外甥女儿。” 曹大听着稀奇,拉着九娘的手又说了几句。九娘眼眶热热的,说不出话来,只看着她笑,笑着笑着还是留下几滴眼泪来。她眨了眨眼睛对六娘说:“六姐,好像有小虫子飞到我眼睛里了,你帮我吹吹。” 魏氏看看儿子藏不住的一脸关心,暗道可惜,这要让太初去吹吹该多好啊。转念又叹气,这小九娘看上去和六娘四娘差不多大,怎么才十一岁呢!这得等多久啊,就算四年后行礼,太初也要十八岁了。却忘记陈青娶她的时候是二十岁,也忘记在秦州的长子都还没着落呢。 陈太初扶着曹大娘慢悠悠地出了门。魏氏带着三个小娘子去看看后两进十几间屋子住着的老人家们。九娘看到房里窗明几净,茶水点心都有。老人家有些在打叶子牌,有些在念经,有些在打瞌睡,有些在说话。好几位老人家九娘都还记得是她当年亲自接来的。几间房里搭着小小佛龛,上头供着荣国夫人的牌位,一看就是日日上香的。院子里还有两位老翁在打五禽戏。人人见了她们都笑呵呵地问好,对魏氏很是热情熟稔。九娘心里又酸又甜又安心,更是感激魏氏。 待进了正屋,魏氏的侍女捧着薄薄的两本账簿等着。一旁的粗瓷茶盏里泡好了茶。桌子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算盘也摆好了。旁边放着一个大碗,碗里满满的装着刚洗过的一粒粒葡萄,水珠儿还在上头。 魏氏笑着告诉她们:“这是慈幼局院子里的葡萄,被大风雨弄掉下来不少,不过都洗干净了,你们不吃也不要紧。” 四娘笑着上前拿了一颗,柔声笑道:“表叔母同我们太过见外了。我们姊妹哪就这么金贵了!我家九妹还在她房后面种花椒什么的呢。” 魏氏吃了一惊:“九娘自己种?” 六娘不等九娘开口就说道:“是的,我家婆婆嗜辣,正好苏家表哥他们回川,婆婆就请他寄些调料和种子来。正好九娘从书上看过种法,她才试着种了花椒和食茱萸。”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四娘一眼。四娘笑嘻嘻地剥了葡萄皮,放入口中。 魏氏高兴地嘱咐九娘记得到时候送一些花椒给她。九娘笑着应了。魏氏摊开账簿大概和她们说了一下,就留她们在屋内理账。 九娘大概看了一看,心中对魏氏更加钦佩。如今这福田院里满当当的住着四十几位孤寡老人,吃饭穿衣,纳凉保暖,求医问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对面慈幼局里二十多个孩子,一样照顾得十分周全。一年开支近千贯。可账目上她留下来的三千贯,竟然分文未动,而每个月阿昉送来的钱,也另外列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静悄悄地核对着帐目,小半个时辰后便理清楚了。侍女取了账簿去回禀魏氏,不一会儿回来说:“娘子正在厨下帮忙,请三位小娘子自便,稍后留下用个午饭,二郎再送小娘子们回府。” 四娘想着难得早上抓住机会遣开了莺素,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试上一试,就站起来问:“不如我去厨下看看,有什么能帮上表叔母的。”不等六娘九娘说话,她就请魏氏的侍女带她前去。 看着四娘去了,六娘让玉簪和自己的女使都退了出去,才捏了捏九娘的小手,正色道:“我看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简直疯魔了,都不像素日的她。你别放在心上。只是表叔母这点点小事,劳师动众地去家里请我们来,难道——?” 九娘笑着说:“怪不得娘一早耳提面命的,若是四姐能讨了表叔母的欢心,以表叔母的为人,想来倒不会计较门第嫡庶。” 六娘摇摇头:“昨夜瓦子里我就觉得,恐怕表叔夫妻是看中你了,表叔又特地喊你一个人去说话。你去了后,表叔母也拉着你娘出去了好一会儿。你娘回来时一脸的喜色藏也藏不住。不过四娘昨夜又不在,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我不知道,但她昨夜那样说你,的确太过分了。她这个性子,多年也改不了。难不成她得不到喜欢的人,就要怪到别人身上不成!” 九娘一怔,又不好说陈青和自己谈的都是国事并无私事,只叹了口气道:“算了,这都是小事,也由不得我们自己做主。我去对面看看那些孩童。六姐可要一起去?” 六娘想了想:“你去吧,我想先去看看这里的老人家都在做些什么。虽说书本上一直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可真正来到这里,才知道所学皆虚。” 六娘看着九娘带着玉簪也出了院子,略一沉思,也出了正屋。 *** 厨下热气腾腾,两个妇人正忙着生火蒸饭,长长的木案上,两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小童,踩在小木杌子上择菜。一边挑出被暴雨泡烂的菜叶子,一边偷眼去看门口的四娘。 魏氏和四娘坐在门口的小木凳上。四娘呆呆地看着魏氏麻利地杀鱼,忽地一丝血溅到她手背上,吓得她低低尖叫了一声。 魏氏抬头一看,赶紧笑着说:“快用帕子擦一擦就没了,我手上脏,帮不上你。吓到了吧?昨夜大暴雨,汴河里浮上来不少鱼,捡回来的时候还扑腾着呢。可省了不少钱。亏得叔宝他们几个机灵带了木桶去的。” 后面一个小女孩尖声尖气地说:“娘子,我也去帮忙了,还抱了一条大鱼回来呢!” 魏氏笑吟吟地回头赞她:“你也机灵又能干,一会儿吃多点!” 四娘局促不安地道:“我能帮上表叔母什么忙吗?” 魏氏摇摇头:“你们在大宅子里长大的,最多指挥奴婢炖个汤什么的,哪里能做这些粗活?”她好奇地问:“九娘真的自个儿种地?谁帮她开垦的地啊?” 四娘将那擦过血的帕子叠了收进荷包里,柔声道:“是我二哥还有十一弟他们,为了让她种个地玩,特地去买了许多农具回来呢,她姨娘还给她做了好几身粗布衣裳,粗布头巾,弄得像真的一样。每次看着她都笑死我们姐妹几个了。” 魏氏笑道:“小九娘倒有意思,难得都还被她种活了呢。” 四娘拿起水瓢,替她从一边的干净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浇在魏氏手上,轻笑道:“可不是,若这样都种不活,怎么对得起苏家表哥对她的一份心意呢——”她看见魏氏手下一停,便轻轻惊呼了一声,急着解释道:“表叔母您可千万别误会了什么,九妹同苏家表哥自小就特别有缘,比旁人亲近一些是难免的。她和苏家表哥的娘亲连生辰都是同月同日同时,从小又爱黏着表哥——可我家九妹年纪还小,只当这是兄妹之情的。若是阿娴言辞不当,表叔母可别误会了九妹。” 魏氏抬眼看了看她,笑道:“这有什么可误会的,人和人之间亲近不亲近,本来就要看缘分的。” 四娘点点头,柔声说:“可不是,我家九妹和苏家表哥真是有缘,当年第一回见面,表哥就把他母亲的一只哥窑八方碗送给了九妹。这些年就连燕王殿下那样的救命恩人,送了那许多好礼给她,也没有比那只碗更让她宝贝的了。这两年,过云阁里的书她不知道抄写了多少本。只希望苏家表哥能用得上,明年下场大比,能殿试折桂。阿弥陀佛,我家九妹也就放心了。” 魏氏又笑了笑,站起身将杀好的鱼统统倒入一个大木桶之中,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陈太初就笑着走了进来:“娘!你别提,重得很。我拎去井边替你洗干净。” 陈太初进来看到四娘也在,便略点了点头,将魏氏手里的大木桶拎了出去。 魏氏把那盛了干净水的木桶提过来冲了一下手:“这里头也没水了,劳烦四娘你帮我提过去井边,让太初也打上水吧。你可千万别提,他有的是力气。” 四娘一怔,福了一福,提着那空木桶去了。 魏氏看着四娘的背影,叹了口气,坐回小木凳上自言自语道:“这六郎的事还没完,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苏家。太初啊,你可得赶紧加把劲啊。”她擦了擦手,转过身走到锅台前问那两个妇人:“这一家有好女啊,就是百家会来求,是不是?” 那看火的妇人就大声笑道:“可不是!魏娘子初来的时候,林大夫的二弟还想求你做他家娘子呢,太尉大人差点没把他给活劈了当柴烧!” 厨房里一片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 四娘忐忑不安地提着木桶靠近井边。不远处有两个妇人正在晾晒擦洗过的藤席,几个孩子在帮忙洗着巾帕。井边一颗大树,如冠盖一般,罩住了那井和那人。 接近正午的阳光依然炙热,井边树下的陈太初却神清气爽,一只手轻轻提了一桶水上来,哗啦啦浇进大木桶里,又将那脏的血水拎到旁边倾入墙角的落水沟中。似乎他做的是烹茶赏花一般雅致的事情,说不出的好看,说不出的悠然自得,说不出的风流。 四娘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寸寸捏在他手中,她咬了咬牙,心一横,走上前去。 “太初表哥——” 陈太初抬头一看见是她提着一个空桶,就笑道:“我娘还真的差遣上你们了,真是抱歉。你且放着吧,一会儿我一起提过去。” 四娘轻轻将木桶放到他身边,痴痴地看着他。阳光透过细碎的树叶,轻吻在陈太初的面容上,明亮处如玉,微暗处如瓷。他眼睫低垂,偶有颤动,如蝶翼初展又如娇花临风。 陈太初忽地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一怔,抬眼一看,四娘却蹲在他近前抱着膝盖,双目垂珠泪,烟眉笼愁云,正怔怔地盯着自己。他立时起身退开了两步,左右看看,并无异状。 四娘看他微微皱起眉头,不复方才软语轻言,眼泪更是扑簌扑簌往下掉。腹中那想了千万次的话,竟开不了口。 陈太初轻轻弹了弹手上的水珠,又退开一步,也不言语,他虽然情窦初开,却并非鲁莽粗心之人,一个小娘子还是心上人的姐姐,这般看着自己,他自然也有所感,更生出了局促不安和要避嫌的念头。 四娘见他又退了一步,垂下头轻声开口问道:“太初表哥,你——求求你了,你救救我罢。” 陈太初一愣,不自觉上前一步,微微弯了腰问:“你这是怎么了?” 四娘的泪落在手上:“我家翁翁听了我舅舅的话,逼着我给吴王做妾。要不然就要把我嫁给程之才那样的无赖。”她抽噎着抬起头来,泪眼婆娑中,陈太初一脸讶然。 陈太初略一思忖,却又退了一步,沉声道:“孟家是汴京城数得上的世家,断然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你爹娘和你婆婆梁老夫人更不会允许家中女儿做人侍妾。你该好生和家人商量才是,请恕太初爱莫能助。” 四娘只觉得耳边一阵轰鸣,是,他的眼睛只会看着九娘,他的同情,也只会给九娘一个人。她巍巍站起身,上前一步颤声问道:“若是,若是九娘这样同你说,你!你也会说爱莫能助吗?” 陈太初剑眉一挑,眼中寒星掠过,玉面更沉,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径自走到井边刷刷两下提起一桶水,倒入空桶中,又将那装鱼的大木桶也灌满了水。一手拎起一只木桶,就要回厨房去。 四娘一愣,不管不顾地上前揪住陈太初的一只衣袖,颤着声轻声问:“我!我是有哪里比不上阿妧吗?” 陈太初脚下一停,挣了挣袖子,却拽不回来,转过身看见四娘满面泪痕,他沉声道:“还请四娘子自重。” 四娘耳中嗡嗡地响,仿佛听见自己心一片片碎在地上的声音,有嘶哑的声音似乎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太初表哥,我——我心悦你已久!”陈太初袖子被她揪成了一团。 不知何时,那晾晒藤席的妇人,投洗巾帕的孩子,早已离去。 陈太初一愣,看看面前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的少女,手上轻轻放下水桶,掰开她关节发白的手,不自觉地拂了拂袖子,退后一步,作了个深揖:“多谢四娘子厚爱,只是太初已心有所属,无以为报,日后还请遵德守礼,切莫再提。” 四娘站在树阴下,看着一脸温和却言辞如针的陈太初,打了个寒颤,喃喃道:“我知道你喜欢阿妧,你们个个都喜欢她。是她就用不着守礼了,就可以提了?” 陈太初不由得露出一丝厌恶之色,正色道:“四娘子慎言。莫坏了九娘闺誉。她年纪尚小,一贯守礼。”声音中已经渗透出了寒意。 四娘摇着头,孤注一掷地上前一步,咬着牙问:“太初表哥可知道我苏家表哥同九妹两情相悦?你何苦来——?” 手上一股大力涌来,四娘一个趔趄,半跪倒在井边,浑身颤抖着,又惊又怕,竟不敢再看陈太初一眼。 陈太初手中的水桶泼出的水溅湿了他半边下摆,看着四娘,吸了口气温声道:“九娘将来长大后心悦哪一个,是九娘的事。我陈太初心悦哪一个,是我陈太初的事,但都与你无关。你身为九娘的姐姐,我只能替九娘说一声可惜,也替孟家说一声可惜。”不待四娘做任何反应,转身提起两只水桶,几步就去远了。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在四娘心上。四娘看着他的身影,多年苦恋,今日在这阳光下一寸相思一寸灰,灰飞烟灭,再无一丝希望。多愁牵梦,难成易碎。那人看着温和,说出的话却如此伤人。她羞愤欲死,浑身发抖,最后含着泪在唇齿间一字一字吐出“陈、太、初!”终于抱着那井沿哭了起来。 “你如今可死心了?”忽地一声温和的声音在她头上骤然响起。 四娘大惊失色,抬头一看竟是六娘。一贯温婉可亲的六娘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一丝不屑,一丝痛恨,更多的是无奈和痛惜。 四娘只觉得头晕眼花,站起来一半,一个不稳,差点一头栽入井中。六娘一把扶住了她,将她带回了正屋里,按着她坐下,让侍女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来,便要自己出去。 四娘扑上前抱住六娘:“六妹六妹!你听我说——” 六娘长长吸了口气,挥手让女使和侍女们都远远地退了开去,这才转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不!四姐,你听我说才是!你同表叔母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见了,你同太初表哥说的那些话我也都听见了。你心悦表哥,自可以去同三婶说同婆婆说,甚至同表哥说同表叔母说,我孟婵都不会看低你看轻你。可你这般句句带刺,不惜撒那样的谎求表哥同情,若是表哥心悦九娘,你这算什么!就是表哥没有心悦九娘,你又置九娘于何地?九娘可是你的亲妹妹!就算今日如你所愿了,他日你可心安?你可会惭愧?我孟家——” 四娘摇着头哭道:“我为什么要心不安?我为什么要惭愧?你们个个都偏心九娘!都只对她好!婆婆偏心!他偏心,你偏心,娘偏心,连着七娘,打小同我最好的,现在也同她好!她什么都有了,我只要太初表哥一个而已!” 六娘眼中也落下泪来:“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这些年四姐你还不明白吗?九娘她待人以诚,待人以真,她永远不会做出你这样的事!你不是问你哪里比不上九娘吗?你又有哪里比得上九娘!她以姐妹心待你,你却以仇敌心待她!甲班入学试的时候,是谁连着几夜不睡,帮着你和七娘整理出笔记,梳理好经义的?秦娘子质疑你的入学试成绩时,又是谁第一个站出来维护你的?你学绣花,手上被针扎了,不敢吭声,是谁替你去同先生申请书艺考核延后的?你房里有了白蚁,又是谁搬去后罩房把自己房间让给你的?你去年出痘,是谁陪着你供奉痘娘娘的!你连一颗痘疤都没有留下!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她对你好,你只当成应该的。还要在七娘跟前冷言冷语,百般说她不好。你知不知道七娘都同我们说了!九娘她可和你计较过一句?就连七娘那样没心眼的人都亲近她疏远你,你不省己身,反而——”六娘哽咽着说:“你今日为了一个男子,宁可姐妹离心,背后伤她!你可是姓孟啊!” 四娘一个激灵,嘶着嗓子哭喊道:“我是姓孟!可是你们个个都将我看做姓阮!就因为我是阮姨娘生的!人人就看低我三分!我小时候不懂事,亲近姨娘,我知道什么?也没人教我!这几年我疏远了姨娘,可是你们也只肯亲近九娘!她不过只是个低下的奴婢生的!婆婆就让慈姑教导她,你们就个个说她好。你怎么不请我去绿绮阁陪你睡?她就是这样惯会做好人惯爱出风头我才讨厌她!她就是要显得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好而已!我又没求过她帮我!我不要她帮我!我做什么要感激她?我最好不要有她这样的妹妹!!要没有她才好!” “啪”的一声脆响。 六娘哭着看着自己的手和四娘脸上的巴掌印,摇着头捂住了嘴。四娘却捂着脸呆呆看着六娘。 外面传来女使拍门的声音:“六娘子,九娘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六郎啊,别急啊,在宫里呢。 有时候过渡章节还是很必须的,上一章虽然看似没有一波三折的情节,却是四娘六娘情绪爆发的累积过程。另外,小灰是一位很重要的角色。哈哈哈。必须隆重出场,给太初带来了糖吃。 本月最后一天,很荣幸,《汴京春深》爬到了言情金榜的第一名。向所有订阅、留言评论、长评的天使们致谢。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们。是你们让我获得了满足感成就感呢。毕竟社会进步的动力是虚荣和懒惰嘛。很二的作者已经心满意足之至。在那个位置一天就心满意足之至了。真的。谢谢所有读者的鼓励。 我没有要建书友群的意向,因为我唠叨啰嗦的话都在这里说完了。 还是那一句:每条评论是弹是赞,我都有认真看,时间所限不一定都回复。但都有看。说话不客气的,我也不会删除,因为我不认可你的意见,但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同样也捍卫我自己按照自己写作意愿写下去的权利。 祝大家开开心心进入2016最后一个月12月。明天更换封面,请不要从收藏夹里删除我哦。哈哈哈哈。 第68章 九娘带着几个孩子笑着进了院子,看见正屋槅扇门紧闭,侍女们都在门口静立着,又见六娘的女使已经去正屋拍门禀报,就弯下腰跟孩子们说了几句,孩子们笑着从她捧着的竹篮中拿了几个油桃,蹦蹦跳跳走了。 女使推开门。九娘进屋见六娘坐在桌边正在帕子拭泪,一语不发。四娘托腮坐在罗汉榻上,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看着外窗。 九娘把手里装满油桃的竹篮放到桌上,问道:“四姐六姐可吃慈幼局院子里的油桃?” 六娘点点头,四娘摇摇头。 九娘挑了几个红彤彤的油桃,让女使遣人去洗干净。刚要和六娘说话。外面跑进来两个女孩儿喊着:“九娘!九娘!快来快来!我们叔夜哥回来了,要和二哥比剑法呢!” 九娘笑着应道:“好!你们先去,让他们千万等一等,我们马上过去看。” 她就问四娘:“四姐要不要一起去看?”四娘摇摇头,一边依旧脸颊滚烫。六娘这一巴掌打得她心里乱糟糟的,过了那个劲头后,只剩下懊恨秋不管,朦胧空肠断,完全没了方寸。 六娘却收了帕子:“我同你去。”她站起身挽了九娘的手,想了想又对四娘说:“四姐,方才是我冒犯了你,对不住。还请四姐也想想阿婵的话,阿婵只想你能好好的。你放心,今日之事,我不会跟旁人说的。”她遥遥福了福,牵着九娘出了屋子。 四娘忍着不转头看她们。想她能好好的?好话谁不会说?好人谁不会做?她不禁冷笑着轻轻摸上火辣辣疼的脸颊。 “您若是嫁了吴王,至少也是位太子孺人,甚至良娣……您若是嫁去程家,以后便是豪富之家的当家主母……” 莺素无比恭谨的话忽地一字不差地浮了出来。阮玉郎潋滟的眼波,莺素谦卑的笑容,蔡相那似乎一眼就看进她衣裳里面的眼神,还有蔡相儿子的轻浮调笑,九娘的脸容,陈太初那带着厌恶的神情,六娘的一巴掌。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晃荡。她拼命摇头,却甩不掉这些影子和话语。她能指望谁?原先还指望他能像盖世英雄一样,至少可怜她一片痴心,能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他竟然不经意拂了拂她碰过的袖子,似乎她是什么脏了的物事一般。她那么仰慕他,为他抄了那许多本经书,在佛前千百次许愿,期许他能对她温柔一笑,期许他有朝一日能明白她才是那个对他最好的人,期许他会明白只有她才懂得他。每年七夕她的蜘蛛总能结个圆圆平平的网,她从来不贪心,她只是许愿他能知道她的心而已! 现在这愿望灵了,却换来一句他替九娘说一声可惜?! 四娘终于扑在案几上痛哭起来,一只纤手紧紧握成了拳拼命捶在案几上,一下一下,越来越大力。女使吓得赶紧过来小声地喊她。她拼命摇头喊着:“滚!滚!!你们都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们!” 槅扇门悄然又关上了,两只粉蝶儿盈盈地在那微微撑开的木窗口绕了几圈,约莫是被阳光照得太热,最终一前一后振翅飞开来,几下就越过院墙,往对面去了。 对面慈幼局门口的空地上,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少年,正在给陈太初看自己新得的一把剑。 不远处忽悠悠来了一辆牛车,一匹马。九娘定睛一看,竟然是苏昉骑着马,带着苏昕来了,身后还带了七八个部曲。 六娘九娘迎上去。苏昕跳下来左看右看,牵着她们的手就好一通埋怨:“不过打了个无赖,我娘就怕成那样!竟不让我去你们家找你们,也不让我出门。气死我了!多亏了哥哥送我来见你们。他怎么还住在你们家?!”她回头朝着苏昉嚷嚷:“哥哥你去同表姑说,赶紧把那无赖送回眉州去!” 苏昉和陈太初见了礼,就笑着说她:“你那点花拳绣腿,爱逞能可不怪二婶担心,我都担心你。” 陈太初倒赞了一句:“你妹妹出身书香门第而有侠义之风,很是难得。” 苏昕眼睛亮亮朝苏昉吐了吐舌头。 陈太初给苏昉引见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这位是章叔夜章兄,在我爹爹麾下任武骑尉,是在慈幼局长大的,他和你娘亲荣国夫人很是熟悉。大郎可认识?” 章叔夜见过幼时的苏昉两三次面,一听是他,立刻拱手就要跪拜下去:“原来是大郎!叔夜弟兄二人受夫人大恩,无以为报,请受叔夜一拜!”旁边树下跑出个八-九岁的孩童也倒头就拜:“叔宝也要拜!” 苏昉赶紧扶住:“我还记得叔夜兄和叔宝,快快请起!我娘办慈幼局从无施恩之心,何来大恩之说?叔夜兄你从军护国卫民,实在是我该拜谢你才是!” 他们几个叙齿说话,章叔宝拖着九娘她们三个坐到树下的小板凳上,朝他们喊:“快比剑!快比剑!大郎哥哥你也这边坐!” 槐树已经结了果子,那长长的绿色豆荚还没裂开,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一点也不记得刚刚经历过的狂风暴雨。树下十几个孩子笑着闹着,有的说陈太初能赢,有的说叔夜哥能赢。 九娘笑盈盈咬了口油桃,咯嘣脆,有些甜有些酸。她抬起头眯起眼看太阳下那个浓眉大眼的青年,鼻子上是密密的汗,鼻子下是淡黑色的小胡茬,一脸认真,十分沉稳。这个当年和她一起亲手种下桃树的孩子,曾经一脸急着要长大的神情。今日竟然还能见到他,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托魏氏的福能回到此地,真好! 章叔夜,今年该有十八岁了吧,当年才十岁的他背着一岁的弟弟,大雪天里等在慈幼局门口,看见她的牛车来,就跑上来请她收留他弟弟。说他要去虹桥那里的码头卸货,保证以后每个月的八百文月钱都拿回来给她。 她就说慈幼局正好缺一个搬卸石炭的小工,可以包他吃住,但是一个月只能给他七百文钱,问他愿意不愿意留下来做。 这孩子当时愣了一愣就跪下来在雪地里磕了好几个头,脚上还穿着草鞋,鞋头好几个洞,脚上手上脸上耳朵上生了许多冻疮,可他弟弟却被捂得好好的。 章叔宝靠着九娘坐下来,胳膊肘顶顶她却不看她:“哎——你说谁会赢?” 苏昕却凑过来小声说:“当然是陈太初会赢!”章叔宝吸了口气,不服气地要反驳。九娘笑着说:“当然是你哥会赢!”看着章叔宝心满意足地笑了,她啊呜大口朝油桃上啃下去,。 陈太初听见九娘这样说,侧身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眼睛滴溜圆,正一口咬在油桃上,小鼻子都皱了几条细纹,像足了小时候吃东西的神情,又像一只捧着鸡蛋急吼吼下嘴的小老鼠。不由得笑着问她:“九娘你这是吃了叔宝的油桃嘴软吗?” 九娘嘴里塞着桃肉,举起油桃朝他俩挥了挥手,也不禁笑了起来。 章叔夜和陈太初各自退开三步,行了礼,才拔剑出鞘,将剑鞘扔给树下观战的这群人。 六娘捏着帕子,眼睛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出了神。她这辈子第一次打人,还是打的姐姐。她的右手还有些发抖,可她不后悔。 陈太初和章叔夜斗了一刻钟还不分上下,阳光下看的人只觉得眼花缭乱。章叔宝忽然开口说:“我哥哥这次跟太尉出征,能平安回来吧?” 九娘转过头,身侧的章叔宝眼睛里含了泪,正倔强地抿着唇看着自己的哥哥。 九娘柔声道:“当然能!”苏昕也听见了,凑过来说:“肯定的!那可是太尉啊!你知道吗?那些蛮夷,听说面涅将军来了,都闻风而逃!那房十三,还比不上蛮夷凶狠呢!” 章叔宝揉了揉眼睛,有点脸红,不做声了,盯着场中两个酣战不休的人影。 这是那个从小抱着哥哥腿在慈幼局里来回走的孩子。这是刚才兴高采烈爬到桃树上摘油桃,调皮地摘下烂了的桃子偷偷砸她头的孩子。这是满心牵挂哥哥安危的孩子。九娘的心软软的,柔声道:“你放心,太尉肯定能带着你哥哥平安归来。他们每个人都会平安归来。”她伸出手,想摸摸章叔宝的头。章叔宝赶紧侧过头让开:“哎!你手上有桃子汁呢!” “叮”一声,陈太初和章叔夜两剑相交,不分上下,相视而笑。收了剑互相行了礼,过来取剑鞘。 章叔宝仰起小脸:“哥!你今天走之前记得再给荣国夫人磕几个头,她肯定能保佑你平安回来!” 六娘如梦初醒,跟着九娘站了起来,看到眼前忽然站了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吓了一跳,蹬蹬要退开来,却撞到了脚下的几个小板凳,人一歪,已经被一样东西托住,却是一把剑鞘。 章叔夜收回剑鞘,朝六娘点头笑道:“小心了。” 他朝众人一拱手,带着弟弟回慈幼局去了。六娘才觉得那人一口白牙晃眼得不行,再一回神,才诧异这位在慈幼局长大的行伍之人如此守礼,不由得多看了那高大的背影一眼。 魏氏从福田院里出来,笑着说:“吃饭啦!”她到了树下,一看多出来两个人,咦了一声。 “你就是王夫人的儿子啊!”魏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苏昉都不比自己儿子逊色,啧啧称赞了好几句。九娘抿了唇很开心,当娘的难免要比一比自家孩子,她看得出魏氏对苏昉的真心称赞。 魏氏又赞苏昕:“你们堂兄妹倒长得这么相像,难得难得。我家的四个亲兄弟反而一人一个样。” 苏昕难得害羞,只笑着没答话,实在太紧张也答不上话。 魏氏看不到四娘,就问六娘:“你四姐去哪里了?” 六娘福了一福:“表叔母,我四姐略有些不舒服,我和九娘就陪她在正屋里用饭可好?” 魏氏问:“可要请林大夫来看一看?” 心病没法看。六娘苦笑道:“多谢表叔母,不用不用。她自幼体弱,是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魏氏就问:“那你把九娘借给我一下可好?” 六娘看了看一旁欲言又止的陈太初和一脸坦然的九娘,点了点头:“九娘,你去帮表叔母就是。我去陪四姐。” “娘——”陈太初不由得紧张起来,自己的娘自己清楚,不理会高门大户之间的人情往来,也不在意世俗规矩,太过随意了些,很容易说出不该说的话。 魏氏笑着应了一声,却不理他,转身牵了九娘朝福田院去。陈太初和六娘面面相觑,带着一脸好奇的苏昕和微微沉思的苏昉,跟着进了福田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过渡章,引入新的后文重要人物。 我知道,你们有着敏锐的眼神,刨根问底的精神,所以,我就不多说了。 上章是最近半个月评论最多条的一章。其实因为大家在讨论的都是人性。 曾经有部电影叫《七宗罪》,很受推崇。但丁在《神曲》里列出的顺序是:好色、暴食、贪婪、懒惰、愤怒、嫉妒、傲慢。 六世纪后期,教宗艾文略一世的排序准则在于对爱的违背程度。其顺次序为: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这是天-主-教的,不是基督教的。因为宗-教属于敏感话题。不多说了。 嫉妒之心,恐怕很少没有人能逃脱。玛当娜阿姨生了女儿后,给她写的第一本书就是关于儿童的嫉妒。事实上,幼儿园里,大班的孩子开始有了社会性以后,就已经会有嫉妒心,排他性(社会排他),还会撒谎、小偷窃。 大家都四娘的讨论,来源于她的嫉妒心。这种嫉妒还带有一个□□关系的特殊印记: 我爱你,你爱她,那么我就恨她。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嫉妒心,带着一种情感转移。从孩童时期妈妈抱了别人家的孩子就会哭,到学生时期,自己永远第二名考不过第一名。嫉妒,无所不在。人性的复杂在于任何客观因素都可能带来主观情感的颠覆。 至于黑化不黑化,我恐怕不太会有这样的判断。四娘有可恨之处,也有可怜之处,善恶一念。就和前文里孩童期的争斗一样,孩子之间的争斗,其实就是那个级别,超出界限,就不太合理了。同样,后文里的四娘,她能不能脱困于自身的局限和嫉妒的心态,取决于客观的环境变化。我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即便是阮玉郎,也有胜者即正义的心态。 第69章 正午的太阳,将那暴雨留下的痕迹全都烤干了,深绿的树叶又露出了一丝疲惫之色。 厨下已经歇了火,没有先前那么热了。那帮厨的两个妇人提着食篮往各个院子里送饭去。九娘陪着魏氏继续将饭菜汤羹分到食篮里的碗盆中。 “九娘翻过年要十二了吧?”魏氏轻声问。 九娘笑着应了声是。 “头一回我看见你,还以为你已经十三四岁了呢。”魏氏说的是真心话,九娘的个子,比她自己只矮半个头。 九娘笑着说:“我姨娘说我小时候憋得太厉害,长起来蹿得就也厉害。今年已经长了半尺,害得她不停地做衣裳。” 魏氏将九娘分好的饭菜搁好,盖上食篮的盖子:“你家几个姐妹看起来倒是都差不多高,也要好得很。表叔母没有兄弟姊妹,羡慕你们得很哪。” 九娘一愣,这倒和她前世一样了,便问她:“表叔母是秦州人吗?婆婆翁翁家可都安好?” 魏氏点点头,笑道:“我是秦州人,爹娘都还在,身子骨也都挺好的。太初的哥哥在秦州禁军,他们还能帮我们看着他点。”想起那个无法无天的长子,魏氏就忍不住笑:“你也熟悉六郎吧?我家元初那个脾气和六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一点都不像他爹爹!” 九娘稳稳地将汤舀到汤盅里,嘴角却禁不住勾了起来。一言不合就动手,护短护到天上,难道还不像陈青吗?以前苏瞻就说过,陈青啊,看那些个只拿俸薪不干活的人时,不是鼻孔朝天,是下巴朝天。若是他眼睛能放箭,朝廷里尸位素餐的家伙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原来陈太初的哥哥倒和赵栩像亲兄弟!那陈太初的性子,随了谁呢? 魏氏将汤盅收好,笑着把食篮递给帮厨的妇人:“你是不是想说太初的性子不知道像谁?” 九娘噗嗤笑了,点点头,又接过来一个空的食篮。 魏氏怅然叹了口气:“元初呢,生在战乱时,当时西夏人攻城攻了两天两夜,我疼了两天两夜才生下他,亏得城也守住了,他也落了地。你表叔一身的血,抱着他,他那嗓门太亮,一喊,太阳都出来了。”魏氏笑着说:“怀太初的时候,你表叔去洮州和吐蕃打仗,我留在秦州,听说洮州大败,急得七个月就早产了。太初生下来的时候四斤都不到,是他哥哥抱在怀里抱大的。他一岁多你表叔才平安回来,想着他竟然能太太平平长大了,才取名叫太初。他和他哥哥自小就不同,什么事都不急不躁的,又会体贴人。” 魏氏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身子不太好,元初又调皮,从小到处闯祸。太初打小就特别会照顾我,才两岁的小人儿,就端着他自己调的蜜水给我喝。夏天我睡着了,他就搬个凳子给我打扇。到现在啊,四个儿子也只有他还会替我打扇。我们秦州没有烧坑的习惯,冬天里只有烧柴薪取暖,他每夜都早早地上床,替我把被子焐热了,还总把我的寒脚抱在怀里。就是他哥哥调皮把脚伸过去,他一样傻乎乎地捂。每次我洗完头,他爹不在,太初就替我熏头发,耐心得很。他八岁就被你表叔扔去大名府,被人家当马僮使唤,长得又太好看,难免被人嘴上欺负。我都心疼死了。轮到休沐,他就买许多干果蜜饯的回来,总说自己没事。可他身上的伤疤啊,都快赶上他爹了,还说自己长大了,也不让我看。真的,九娘,太初真是个好孩子。可他啊就是嘴拙,和他爹一样。他对一个人好,那是真的好,就是说不出口。” 九娘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听着怎么心里酸酸的。 魏氏叹了口气:“所以啊,表叔母我其他三个孩子都不操心,就是担心太初。我是秦州村里的人,你表叔家也是汴梁小门小户的出身。什么门户什么嫡庶,我和你表叔都不放在心上。就想着要给他找个他喜欢,也喜欢他的妻子。两个人以后能好好的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你说,汴京城的小娘子,世家大族的小娘子会不会嫌弃我这样的婆婆呢?没有诰命,也不出门应酬。我对着那些个夫人就浑身不自在,在这里我才像回到秦州似的,说不出的高兴。” 九娘哪里还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将手中的碗放入食篮里,她抬起头,真心实意地说:“表叔母,哪家的小娘子,能有您这样仁心仁德视名利如粪土的婆婆,能有表叔这样的盖世英雄做公公,能有品行无暇的太初表哥做丈夫,都是求之不得。唯有一样难求。” 魏氏眼睛一亮,又奇道:“哪样?” 九娘轻声道:“这世间千千万万人,能真心喜欢一个人,恐怕已经十分难得,可若要那个人也喜欢自己,更是难上加难。那《白蛇传》话本子里说得好: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可要九娘说,怕要万世方能修来两心知。” 魏氏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明明一张春天一样的容颜,却带着秋天那样的苍凉。可这样十一岁的小娘子,又怎会一副什么都看透了的模样? 想起太初说过的她那姨娘和三房的混乱,魏氏心中说不出的怜惜,轻轻握住九娘的手:“你别见怪表叔母问得太过鲁莽了,我是真心喜欢你,阿妧,你心里可有了喜欢的人?” 九娘一怔,笑着摇摇头:“男女之情,九娘年纪还小,从未想过。我自然喜欢家里的父母翁婆、姐妹兄弟,也喜欢乳母姨娘,甚至也有我喜欢的女使。方才不过想起家中姐姐们这几年怕都要出嫁了,也不知道能嫁给谁,嫁得好不好。到时候恐怕只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时感慨而已。” 魏氏拍拍她的手:“那小九娘难道从来没想过日后要嫁给一个怎样的夫君?” 九娘诚挚地看着魏氏:“九娘虽然年幼,却也幼承庭训,日后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好本分。那两心知,本就要看缘分,九娘并无贪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已。” 魏氏想了想:“你四姐说起你苏家表哥,和你从小就特别投缘——” 九娘笑了:“表叔母明说无碍。九娘儿时曾得苏家表哥一粥之恩,待他是格外不同一些。燕王殿下是我的救命恩人,太初表哥也救过我,都是生死之交,我们平日是会多说些话,互相关心,彼此格外要好些。但九娘自问胸无宿物,襟怀坦白。不然我四姐也无从得知。阿昉表哥是冰壶秋月般的人,我九娘也有心做红粉中的君子,自问胸怀洒落。我只盼着阿昉哥哥他以后能有一个好女子好生爱惜他。同样,太初表哥光风霁月,如玉似冰;燕王殿下人中龙凤,玉叶金柯。九娘一样也盼着他们都能得到知心人,凤凰于飞,共挽鹿车。还请表叔母明鉴。” 九娘说罢,便笑着福了一福:“九娘要去看看我两位姐姐,还请表叔母恕先行告退之罪。” 魏氏伸手挽留未及,只能看着她袅袅婷婷出去了。 九娘跨出厨房,却呆了一呆。 外面静立着两个人,却是陈太初和苏昉。看样子站了有一会儿了。 *** 先前陈太初带着苏昉走了走。在外面大槐树下,将昨夜刺杀一事细细告诉了苏昉。苏昉想了想担心地问:“那刺客见到了九娘,九娘以后会不会有危险?我看你的弓上了弦,今天有没有遇到什么?” 陈太初握了握腰间的佩剑:“我和六郎也担心这个。放心,我们会小心仔细的。过些日子,我娘也会出面送几个功夫好的女子去孟家保护她。” 苏昉又询问了些细节,想再叮嘱九娘几句。两人问了侍女,知道她们在厨下分菜,走到门口却听见魏氏在问:“小九娘心里可有喜欢的人了?” 两个人不自觉停了脚,互相看了看对方。陈太初这么如松如山的人,也脸热心跳紧张不已。苏昉却立刻明白魏氏恐怕是相中了九娘,很为九娘高兴。两人虽然不想偷听,可脚下却生了根似的,站在一起做了两尊门神。 等听到九娘答的一番话,苏昉倒替陈太初有一丝可惜,想安慰他几句小九娘年龄太小,的确应该还没懂得男女之思,看着陈太初面上的怅然,却说不出口。等再听到九娘坦荡说出对自己和陈太初、赵栩的祝福,苏昉胸中除了开怀,更多出惺惺相惜和一份钦佩。 陈太初心中既钦佩九娘的坦诚,也高兴她对苏昉无男女情意,又忍不住极为酸楚。自己在她心中,是娶了别人她还会高兴的人?少年郎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怅然失落。原来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会这么难过。听到她祝他“得一知心人,凤凰于飞,共挽鹿车”时,竟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不曾来这里,不曾听到这话。 难怪四娘在井边那一脸的哀伤绝望,陈太初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得太过分了。 九娘不防此时此地被他们听到自己的话,想到自己这身子才十一岁,不免红了脸不自在。 看着小脸通红的九娘,陈太初如梦初醒,忽然深深作了个揖:“九娘,真是对不住,唐突你了。我娘她不该和你说这些。还请念在她一片爱子之心,别放在心上,别怪她。也多谢你了。” 抬起头来,陈太初还是那个春风袅袅扶疏绿竹般的陈太初。 现在九娘没有喜欢上他又有什么要紧,他只管遵从本心,继续喜欢她就是了。等她长大后,若有心仪之人,他会当她妹妹一样爱护。若她愿意下嫁,他也自当一生守护她照顾她。一想到自己对爹爹说过的话,陈太初就再无怨尤,方才那点失落惆怅酸楚,被瞬间拂去,变成了清风明月高山流水,他心中反而更加坚定踏实了。 “太初表哥,表叔母也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她,是我失礼了。”九娘赶紧福了一福还礼,她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年心思须臾间的变幻?心下大赞,陈太初毕竟是陈太初!这样的心胸,这样的品行,云水风度松柏精神,不愧是莹彻无暇的人儿。 苏昉朗笑一声,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小九娘确实是女中君子,有林下之风!希望有一日能承你吉言!” 魏氏听到他们的声音,赶紧跑出来,却只看到陈太初已经若无其事了。苏昉过来对她行了个礼:“叔母,我有几句话和九娘说,叨扰您了。” 魏氏笑着点点头,看看他们两个和九娘,走去一旁。九娘和他们隔着两步远,规规矩矩地在说话。魏氏看着三个如珠似玉的人儿,略微放下了些心。不管如何,只要九娘还没有喜欢的人就好。太初那傻孩子,刚刚才懂得了心悦是什么,肯定会在意九娘最后那几句话,会有些难过吧。她听着都心酸。只是她的太初,怎么这么好,这么体贴别人呢。 现在只剩下六郎的事了,魏氏叹了口气,那孩子更让人操心,他的性子,要是真喜欢上了,只要有一丝可能,恐怕会不管不顾地行事,未必会顾虑到九娘的处境和想法。唉!她干脆在门口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摇着蒲扇,等那帮厨的妇人来,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唉!自己这个娘,是不是越帮越忙? 西北边,皇城内诸司,翰林医官院里,所有人正紧张地看着一脸寒冰的赵栩。 “原来的那张麻纸呢?我的那张麻纸呢?”赵栩一字一字地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今日要在外忙一整天,魔都大,居不易,办一件事情貌似要横跨半个城四个区。不过我今天应该会离某位魔都终极萌主的坐标很近,哈哈哈。略微提前替换一下正文,又开始小红花全勤奖的征程了。 林下之风:我很喜欢这四个字,比光风霁月更喜欢。出处是《世说新语-贤媛》之三十: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甲。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这是指张玄的妹妹不过是大家闺秀,可谢道韫更胜一筹。 林下之风,也的确是王玞的人设气质,通过儿子苏昉的口中点明,很合适。八几个谢道韫的小故事:这位女士除了咏絮之才外,还有用青绫步障给小郎(小叔子)解围的故事:小叔子王献之辩论不过来客,嫂子谢道韫就说我能帮小郎解围。就用青绫步障围起来,她坐在后面提示王献之,王献之就赢了。哈哈哈。所以好胜之心,人皆有之。她还很嫌弃丈夫王凝之,回娘家时特别不高兴。她叔叔谢安就劝她:王羲之的儿子,人品才干也不差吧,你怎么这么嫌弃他啊?谢女士就说:我谢家一门,叔父有谢尚谢据,兄弟辈儿有谢韶谢朗谢玄谢渊,没想到天地之间竟然有我老公这样的男人!哈哈哈哈。悲催的王凝之。不过她弟弟谢遏也被她鞭策过。 但她虽然看不起丈夫,在孙恩之乱的时候,丈夫逃出去被抓后遇难。她神色自若,持刀冲出门杀了好几个乱贼才被抓,孙恩被她的节义感动,赦免了她和王氏族人。但她的四子一女全部遇难。后来谢道韫在会稽独居,终生没有改嫁。唏嘘。 不少书友解读九娘前世的性格,非常非常准确。九娘不再爱苏瞻,却依然能做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族宗妇,也出自节义,源自于她所受到的教育,责任感对她而言,是空气和水那样自然的东西。 九娘是有谢道韫这般风范的。 有小朋友私信我求书目,其实微博陆陆续续也推荐了不少。再分享一套书给对古代文化感兴趣的天使们。中华书局出的一套“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和唐宋笔记丛书,质量上乘。我把这些当做马桶用书。可以当成小笑话看,注释也很丰富。微博上放了照片。微博名:小麦-麦麦。 最后,本月日更三千解释一下:第一次连载这么长的长篇,日更六千已经很影响我的三次元生活。改成三千字日更规律后,我可以恢复一些日常,会有大块时间,把健身、喝茶、逛街、交友、阅读、spa都捡回来。存稿也能多一些,甚至如往年一样,换季时可以去看看周边的风景。虽然我很热爱很热爱码字,但也不能允许自己降低生活质量。哈哈哈。好吧,其实就是我不想中午再叫外卖,不想从早到晚对着电脑了。 小公举双手赞成,表示自从我码字后,她的伙食质量急剧下降。嗯嗯,这几天略微恢复了一些,昨天烤了嫩嫩的小羊排,我吃完竟然长了一颗痘...... 要攒文的小天使可以攒多些再看。追文的小天使,咱们继续互动每一天。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70章 翰林医官院里的众人面面相觑:麻纸?什么麻纸? 赵栩眯了眯眼:“我的——那张被水浸湿的麻纸呢?”他疾步在各个医官的案前走过,一无所获。 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医官小跑过来:“殿下!殿下!我们那张麻纸——” 赵栩下巴抬了抬,打断他:“我——的!” 方绍朴一紧张就有点结巴:“殿、殿下的您、您的那张麻麻纸,苏苏苏相来拿、拿走了。” 赵栩知道这个以结巴闻名的方绍朴,祖上三辈都是医官,还记得就是他找到了那本古籍医书。回禀太后时由于欣喜若狂也是结结巴巴的。 “那是我的麻纸!”赵栩问:“你们谁把我的东西擅自给了苏相的?” 方绍朴傻了眼,所有的白胡子黑胡子没胡子的医官们都默默看向他,只差没伸出手指指向他了。 赵栩缓缓环顾一周后,开始上下打量方绍朴。 这位祖宗,鲁王吴王小时候摸了摸他的灯笼就给打成那样!方绍朴觉得腿有些抖,感觉赵栩是在挑地方下手,不由得开始考虑是抱头还是抱肚子。 赵栩却说:“下次记着了,拿了我的东西得还给我。” 看着他拂袖而去,方绍朴绝地逢生,一头冷汗。先前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的几位直局大人,慢腾腾走到他身边啧啧叹道:“小方医官今日真是鸿运当头啊!” *** 赵栩走出尚书左仆射的官邸时,连跟着他的两个随从和两个小黄门都感觉到燕王殿下心情不错。 昨夜回宫掏出这张古方的时候赵栩就傻了,盯着这张方子看了好两个时辰,每一朵墨花每一处晕染都跟画儿一样刻在脑海里。一想到阿妧递给自己方子时的眼神,就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想来想去还是得用上阿妧的一片心意,还果真派上了用处。看在苏相帮了自己大忙的份上,就不责怪那个方绍朴了。 此时赵栩的确心情很好,怀里那张麻纸妥妥帖帖地熨在胸口。苏相也真是的,拿别人东西不打招呼,还给原主又那么勉强。苏昉性子倒不像苏相,八成是他娘教的。这张麻纸虽说似乎被哪个不长眼的又溅过几滴水,但没被揉成一团丢了已经是万幸。要不然他可没脸去见阿妧。 出了小花园,对面是枢密院副使官邸。门口等着的张子厚看见赵栩,笑着迎上来躬身行礼:“燕王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看了看他,脚下不停:“张大人,请恕皇子宗室一概不得结交外臣。”随从和小黄门赶紧放慢脚步,远远地坠在后头。 张子厚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明日百官上书立储。张某会举荐殿下,所以特地来和殿下打声招呼。” 赵栩霍地转过身来,一双桃花眼含霜带雪。张子厚却施施然面不改色。 张子厚抬手:“殿下,请?” 赵栩拱了拱手:“张大人,请。” 两人转到西边的庑廊下立定了,双双朝外看着烈日当空下的通道。不时有行色匆匆的各府小吏捧着签文穿梭往来。 赵栩笑着说:“张大人,你现成的太子岳丈甚至日后的国丈不做,这是要借着我谋划什么?不如明说了罢。” 张子厚摇摇头:“小女一介女流,见识浅短,管紧一些就好了。我明日上书后,便违背了蔡相的意思,恐怕日后在朝中难有立锥之地,应该会派我出使吐蕃甚至西夏。然张某不惧。” 赵栩虽然通过舅舅早猜到了张子厚是蔡相的人,听他自己说来,只笑了笑:“张大人这是何苦?” 张子厚转过身又行了一礼:“微臣从枢密院节略上看到了殿下治军的手段,爱民的仁心,深深拜服。子厚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殿下既有忧国忧民之心,也有治国安邦之才。良禽栖木而居,故微臣顺大义而行。殿下自己都没有斗志的话,子厚要为殿下可惜,为赵家列祖列宗可惜,为大赵可惜。但张某仍然要尽做臣子的本分,向太后娘娘举荐殿下。官家能以配军为太尉,大赵岂可因太尉舍明君?本末倒置之事,微臣认为不妥。” 他缓缓抬过头来,看向眼前眯着眼的少年,笑问:“殿下是对张某动了杀机吗?” 赵栩缓缓松开紧握的手,他的确动了一念杀机。 赵栩转头看着天:“多谢张大人一番好意了。你想要借我和太尉的力去对抗蔡相和苏相,这算盘恐怕打不响。” 张子厚凝视着他的侧影:“张某有位故人曾说过:凡事若不失大义,尽可以不择手段。当年微臣一时不察,害了故人性命。这些年始终记得大义二字。张某向来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微臣如果图富贵权势,听蔡相的话将女儿嫁给吴王即可,节度使或宣徽使总能捞上一个。就算不靠这个,跟着拥立吴王,总也能在枢密院继续一展抱负。只是这两年,蔡相已经背离了杨相公变法的初衷,张某不得不另辟蹊径。” 张子厚叹了口气:“张某和旧日变法一派决意拥立殿下,是因为此时的天下,需要殿下这样的人。殿下如果认为舍弃太子一位可保你舅舅平安,或者可以安然做个亲王终老。张某只能说殿下还是太年轻了。只有殿下你自己到了那个位子才能保住所有你想保住的人。就算太后娘娘固执己见,还有定王殿下这位宗室元老,会站在殿下这边的。” 老定王竟然会支持张子厚?难道张子厚这短短几年竟然可以和蔡佑苏瞻三足鼎立了?赵栩轻轻摇了摇头。 张子厚笑道:“吴王怯懦,心地狭窄。苏瞻无识人之明,也过于自信了一些。蔡相看似败在他手下几次,却只是伤了些皮毛而已。殿下应该知道,苏瞻一丁忧,蔡相进宫抱着官家的腿哭了一场,就又起复了。蔡相揣摩官家心思的本领,远胜苏瞻。虽有太后在,日后吴王登基,假以时日,苏瞻必会败在蔡相之手。以吴王之昏庸,蔡相之偏离。陈太尉危矣,殿下危矣,大赵危矣!” 赵栩抿唇不语。 张子厚道;“如今两浙大乱不说。短短四五天,京东路望仙山也出了反贼,青州失守。济南府也出了反贼,铧子山被占。张某两日后就要奉太尉之命去青州招安。殿下在河北两路也见到了百姓之苦。苏瞻只以为是杨相公变法遗留的恶果导致的,却不想想吏治败坏、军中腐败,究竟是法坏还是人坏?张某以为乱世用重典,需有雷霆霹雳手段才行!” 赵栩沉默了片刻,拱手道:“多谢张大人看重六郎,可惜六郎当真无意此事。张大人保重。” 张子厚看着他远去地身影,走下台阶,阳光将他的身影投成短短地一截,藏在他身后。他笑了笑,抬起头朝着那一匹日光轻声说:“十四岁,就这么沉得住气,有勇有谋。你说我如今看人的眼光可比得上你了?” *** 午后,喧闹的汴京城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孟府的牛车在陈太初的护送下回到了翰林巷。 四娘面色苍白,被翠微堂的女使送回听香阁,并没看到莺素。她一个激灵,想起六娘所说的那些事,想起自己每次只要一哭,甚至根本不需要开口,九娘就会伸手帮她,她忽然一把抓住九娘:“阿妧,到你屋里去,四姐有话要同你说!” 半晌后的东暖阁里,九娘面色凝重地问:“四姐你先别哭,你说哪个姓阮的要逼你给吴王做妾?是姨奶奶还是你姨娘?” 四娘垂泪摇头说:“不是,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叫阮玉郎的,说是我姨娘的哥哥,就是那个演青提夫人的伶人。他胁迫我去见蔡相,说要将我许给吴王做妾室,不然就要把我嫁给程之才。而且翁翁肯定也知道这事,要不然好几次娘看中的人家,怎么会都给青玉堂回了。” 九娘一震:“那个戴黑色帷帽的女子是四姐你?!你怎么——” 四娘哭道:“我——我不敢声张,不敢喊你,那人力气极大!我不肯跟他走,他捏了下我的腕子,你看看——”她撩起窄袖,手臂上一圈乌黑的淤青。四娘哭着说:“还有我身边那个莺素,竟也是他的人。就连那个程之才,也听他的摆布。还有莺素说了,不听他话的女子都死了!我昨夜就想上去找娘和你们,结果他们就让程之才来……” 四娘惶恐之极,死死抓住九娘的手臂:“阿妧,你最聪明最能干不过的,你帮帮我可好?我不想去做吴王的侍妾,更不想嫁给程之才那样的人。我跟六妹说了她不信我。你信的对不对?你帮帮我!” 九娘轻轻拍着她的手想让她冷静下来:“四姐你是孟家的小娘子,他们谁能做你的主!再厉害的人难道还能闯进来抢了你去?走,我陪你去翠微堂,这事情既然牵涉到青玉堂,要先禀报婆婆才是。” 四娘摇头道:“不!婆婆那么讨厌姨奶奶和我姨娘!她也从来都不喜欢我!我不去!婆婆要是也肯了我就完了!婆婆她只在意六娘和你!阿妧,你想想别的法子好不好?”她咬着牙哭道:“你看表叔母那么喜欢你,你和表叔母去说说看好不好?” 九娘怔住了:“表叔母?”她看着四娘,有点明白她要说什么,心中一痛,还是问她:“你要我去和表叔母说什么?” 四娘哭着说:“我——!若是表叔母肯可怜我,我愿意——给太初表哥做妾!我知道表叔母中意你,太初表哥也喜欢你。你平时待我好,我都知道的,只要你肯求求表叔母,将来等你长大后再——” 九娘霍地站起身来,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四娘抱住她的腰,不敢看她只哭着说:“历来姐妹同侍一夫,效仿娥皇女英的很多。我做妾都可以的。只要你和表叔母说——” 九娘心中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前世遇到一个,今世竟然还来!十七娘号称不生孩子都可以,现在四娘又说做妾都可以。天下什么样的男子,好成这样?值得她们为了那个人,什么都可以不要!姐妹亲情,伦理道义,甚至连自己都可以不要?她用力挣了挣,却挣不开。 四娘赶紧拉住她:“阿妧!你放心,我不会和你争的,也不要你让。我只是——只是想要个安身之所,我只是想能看见他就好——”她已经卑微到这个程度了,最后一点点希望,她不想放过。 九娘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不!不好!四姐你听好了。我不会嫁去陈家!你也不能给任何人做妾!我也绝不会和自家姐妹同侍一夫!!你要是喜欢陈太初,你自己去争去求去说,不要扯上我!走!去见婆婆去!” 四娘哭着扯住她:“我不去见婆婆!你以为我没有争没有求没有说吗?我和陈表哥说了我求过他了!!!可他——他不理我!他不肯帮我!他——他喜欢的是你!他们都只喜欢你!阿妧只有你能帮我!我求求你!” 九娘气极反笑:“我帮你?!我帮你嫁给一个不喜欢你的人?甚至去做妾?你以为你喜欢他,嫁了以后他就会喜欢你了?你以为你对他好,他就会也对你好?你以为你付出一腔真心,他就应该也真心尽付?你以为你只要看着他就满足了?!你不会的!你看着他了,你还会想要他也眼中有你,要他关心你,要他爱护你,要他爱慕你!你只会越要越多!你只会越来越贪心!可是他不会的!他心里只想着他喜欢的人!他会样样拿你和那个人比!你永远不如他心里的那个人!无论那人活着还是死了!你永远走不到他心里去!他其实从来不在意你爱吃什么、你喜欢什么颜色、你爱看什么戏、你害怕什么虫子!他不会留心你累不累、辛苦不辛苦、脆弱不脆弱!他也永远不会在意自己说什么话会让你难过、做什么事会让你伤心!他要是只喜欢你一个,你可舍得把自己的丈夫让给别人一丝一毫??!!我要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哪怕他是贩夫走卒,你就算是我亲姐姐,也别想碰他一根汗毛!” 四娘看着九娘满面泪痕,听着她连珠炮一般说到最后声音都嘶哑了,被她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慈姑和玉簪匆匆进来行礼道:“姊妹们说话就说话,怎么倒一起哭成这样了?” 九娘极力深深吸了几口气,一把抓住四娘:“你忘记家规了吗?走,我带你去见婆婆,你相信我,婆婆决计不会不管的。”她胸中不知怎地涌上一腔悲愤,不管四娘怎么哭,拖了她就走。四娘想不到九娘的力气竟然也这么大,众目睽睽下跌跌撞撞被九娘拉向翠微堂。慈姑和玉簪觉得奇怪,只能跟在后面。一行人,连着侍女,七八个人大日头下,肩舆也来不及传,直奔翠微堂去了。 有那仆从见到她们,赶紧去木樨院回禀程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两句:昨天书评区看到0439读友说到请回答系列。太巧。感谢。今晨例行浏览盗版网站的盗文进度时,无意搜索到在一个贴吧里,有一位“若幸福似晴天”的书友推荐了《汴京春深》,下面不少人留言都购买了订阅。非常感谢这位书友的推荐,谢谢各位订阅正版。若您看到今天的作者有话说,能会心一笑,若能留言让我知道你是哪一位,就更好了。做好事千万要留名哦。 注: 有一个请回答系列,是韩剧。我很喜欢《请回答1988》,和《请回答1997》,更喜欢前者一些,因为结构更稳定,家庭的刻画更生动全面。我是老人家了嘛,除了直击心房的青春和纯净,能感动我的就是温情和暖意。 当然,感谢联合国,二十四节气终于是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韩国的了。高丽人的执拗劲儿其实不输东瀛。 在请回答1988里,李昌镐为原型的崔泽,最终抱得美人归。可女主的初恋啊,却是高大的善宇,善宇是和自己姐姐谈恋爱的男孩子。 经常遗憾,国内的男女演员,缺乏扮演少年的气质。不知道是这个混沌的环境所致,还是心态和演技所致。当然,年轻一代的小生小旦鲜有看得到演技的。张大嘴瞪大眼表示惊讶,露出牙齿表示高兴,演痛哭戏的时候鼻子不红连鼻涕都没有。但日韩明星的少年感特别强,一点都不违和,穿上校服就是学生啊。古川雄辉在《一吻定情》里,二十多岁的人扮演十七岁的高中生,就是高中生。青春气息扑面而来。 扯远了,说回请回答系列。因为最近常坐地铁,听老歌,忽然想起这些在冬天温暖过我的剧集。也感觉九娘的故事,像《请回答1068》。但是作为编剧的我,一早就放弃了猜男主的设定。因为不忍心。也不想读者太难过期盼太多失望太多。爱情,不是你好,就来了。但是,心灵纯洁的人啊,一定会幸福! 1068,历史上的北宋熙宁元年,历史上王弗去世后的第三年。这位韶华之年离世而去的女子,最终因为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而被广为人知。 开始想写穿越,女主穿越成王弗,怕早死拒绝嫁给苏轼。算是同人穿越版本。写了一点点写不下去了。原因很复杂,我对苏轼的喜爱,写作场景的局限、对历史的个人观点,穿越后女主的三观冲击和不得不屈服于时代的结局,等等等等,使我觉得写不出一个满意的故事。后来改成了架空魂穿的结构,既延续了前世今生的女主性格,也能将不同类型的家庭,不同类型的感情糅合起来。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成长型的故事。当然缺点也很多,成长型的故事很慢热,细水长流。属于很小众的类型。 现在回过头去看,成长有成长的好,我对言情的理解,恐怕不会只是爱情,对自己故事的设定,也不会只有爱情。国家和社会,家族和个人,在那样的时代,风云变幻中,息息相关。我有一颗好大的心吧,哈哈哈。陈青一家、孟家、苏家、皇家,代表着不同阶层不同的家庭类型。老人、壮年、青年、少年、孩童,想构造出更容易真实的家庭。亲情、友情、爱情,是我对九娘此文的期许。这么啰嗦,其实说白了,就是我想要写的,是一本温暖的书。这个和请回答系列,很像。接地气的温暖。当然能力所限,未必能达成,尽力而为,顺从本心就没有遗憾。 好了,可以批评我嫌弃我,不许打脸。 好朋友说你现在上了金榜,赶紧日更九千一万的啊,怎么可以回到日更三千呢?很快会掉榜了!其实我是个没什么抱负的人,极端悲观主义者更容易幸福的原因在于我们太太太太容易满足了。万事都先想着最坏的结果。我开文的时候就想着能有500收带个看上去很拽的V就好了。好基友闻檀在《首辅》大结局章推我,一天涨了七百收藏,我晚上快活得多吃了好些菜。哈哈哈。然后忽然有一天上榜了,甚至今天还能赖在言情金榜首位,都远远超出我的期望。很想躺在地上跟吃饱了的猫一样摊开肚皮,太阳下随意滚上两滚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笑上一笑。 本章里,九娘对感情的不自信基本完全展现了。有位读者说女主没有弱点。其实九娘的弱点很多,尤其在感情上,她是疏阔的,胆怯的。所以呢,这个和智商、情商真关系不大,经验啊经验真的很重要。女孩子,年轻时必须必须多谈几次恋爱,有了解决问题的经验,才能在面临爱情和婚姻矛盾的时候运用上自己的智慧。 小公举有一天回来说班上有个男孩子当众宣布要表白她。我挨了一闷棍,又很高兴,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回答的啊?” 她说:“我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休想!他哪里都不好!学习也不好体育也不行长得还丑!” 小朋友,不会懂得爱情其实和这些毫无关系。好吧。颜值是第一要素!这位拳打东西南北脚踢五湖四海的暴力女,面对妈妈那套“要善待每一个喜欢你的男孩子,说明白,但要感谢别人”的理论时,说:妈妈你真啰嗦! 啰里啰嗦一堆,最后不知所谓。祝大家周末快乐! 第71章 翠微堂里,六娘正在听她母亲吕氏和老夫人说着纳民的事,心里七上八下犹豫要不要把四娘的事告诉婆婆,却见九娘拉着四娘来了。 四娘手上的帕子半捂着一脸泪痕,心中一片慌乱。又怕九娘把刚才自己的话全都告诉婆婆,更怕婆婆知道后直接把自己扔去青玉堂。她前几天就听姨娘说再拖上几天,木樨院就会把她连着她的嫁妆都送去青玉堂,任由翁翁做主。 九娘红着眼行了礼,看了看吕氏。老夫人纳闷:“你二伯娘是当家的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咱们也好一起商量。”贞娘赶紧让堂上的侍女们都退出去,亲自掩上槅扇。 九娘看了看四娘:“四姐,你好好和婆婆说那个阮玉郎的事,你要是不肯说,我可就全都说了!” 四娘扑通一声跪倒在老夫人膝下,抱住老夫人就哭了起来:“婆婆救救阿娴!不要送我去青玉堂!” “你不想去青玉堂就好好地说,什么救不救的?这是什么话!”槅扇砰地被人推开,却是程氏听了禀报赶了过来,听见她这么哭哭啼啼地就无比恼火。 七娘也跟在身后,看见六娘面色不佳,九娘明显哭过了,心里纳闷,只悄悄地站到了六娘身边。 四娘看着躲不过去,只能哭哭啼啼把阮玉郎胁迫之事,还有莺素和程之才的事一说。程氏就跳了起来:“你就算不想嫁给程大郎,可也不能这么含血喷人信口雌黄!你姨娘哪来的兄弟?大郎又怎么可能听那人的话?!你成日里做着白日梦,竟然杜撰起这等荒唐事来!!” 吕氏也纳闷不已:“娘!我们可从来没听说过阮氏有一个哥哥啊!还有莺素明明是牙行送来,阿娴自己挑的!还有程家的大郎的确不大可能——!” 七娘皱着眉,也觉得四娘大概私底下话本子看得太多了。看看六娘,六娘皱眉不语。 九娘想起阮玉郎的模样,很肯定地说:“婆婆,四姐说的肯定不假。我见过那男子一面。虽然他做了那青提夫人的妆扮,可是五官样貌,都和阮姨娘极像,肯定是阮家的人,但是又比阮姨娘更——”她想了想,只能用了个“风情万种”来形容。 程氏差点要上前捂住九娘的嘴,添乱!这做女子的就是不应该去读那么多书,个个满心胡思乱想异想天开!阮氏要有哥哥,怎么多年死去哪里了?纳妾文书上,阮氏可是没有兄弟的在室女! 老夫人的眉毛扬了扬,竟半晌没有说话。 六娘和九娘互相看看,心里狐疑,难道婆婆真的不管青玉堂的事?真的不想管四娘吗? 吕氏正要说话。老夫人却突然问九娘:“阿妧,你可见过阮姨奶奶?” “阿妧幼时远远地见过阮姨奶奶在喂鱼,那男子举手投足,和姨奶奶神-韵十分相似,说不出的好看。”由于那风姿太过惊心动魄,九娘十分肯定地答道。 老夫人就叹了口气,垂目看看一脸惶恐还在抽泣的四娘:“好了,阿娴起来吧。凭他是蔡相的什么人,手也不能伸到我孟家来。贞娘——” 贞娘垂首应是。 “你带上我的对牌,去请老大媳妇,让她挑上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先去听香阁,把那个叫莺素的女使拿下,好好搜一搜她的屋子,看看她有没有藏匿四娘的私物,首饰衣物信件通通不能疏忽了。再让四娘的乳母把西暖阁的库房账册全取出来,一一核对。”老夫人一脸平静地转向程氏:“老三媳妇,你对外就说阮姨娘犯了事,现在开始软禁在西小院。没有我的对牌,谁也不许进出西小院,一应信件物事都不许进出。你和贞娘先把西小院和听香阁里里外外抄检个透。如果没有可疑之处的奴婢,给她们领多半个月的月钱压惊,继续当差。有可疑之处的,全部押到家庙的暴室里去。”梁老夫人井井有条地吩咐着,却面带苍凉之色。 吕氏和程氏都脸色大变,她们嫁入孟府这么多年,第一次遇自行抄检之事,更是头一回听到要开启家庙的暴室。程氏不敢多话,低声应了。 九娘和六娘七娘心中凛然一惊,四娘更是瘫软在地。她们几个,都没有想到过莺素可能会偷盗四娘私物,万一已经落在阮玉郎的手中可就糟糕了。 老夫人看出她们的心思,摆摆手道:“无需太过担心,婆婆只是有备无患而已,咱们家的小娘子,一应私物除了首饰外,历来不许绣闺名在上头,显得小家子气不说,就怕有那心思叵测的奴婢动了坏心,白白送了把柄给人家。你们的首饰财物又是侍女们天天盘查核对在册的,只要没有信件——阿娴,你可有写过什么?” 四娘一怔,随即伏地痛哭起来。她一腔情思,全付给了陈太初,那闺阁怨词,几年来写了一堆,现在怕就怕会被莺素藏匿了甚至送了出去。 老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让贞娘跟着程氏先去领人办事,顺便传了慈姑进来。 “慈姑。”老夫人淡然一笑:“十几年没有用过你了,你可别生疏了。替我写封折子罢,我要进宫觐见太后。” 满堂的人都吃惊地看着老夫人。眼下官家还昏迷着,宫中也忙成一团。老夫人竟要为了四娘进宫?!难道蔡相和吴王竟然如此势大? 四娘抬起泪眼,心中满是悔恨,早知道婆婆会为了自己进宫见太后,她又怎么会在陈太初面前尊严全丧!又在九娘面前那样卑微到极致!四娘哀哀地低呼了声“婆婆!”匍匐在地痛哭起来。 吕氏突然站了起来,颤声道:“娘!您不能进宫!您不能去!阿娴的事家里处理不就行了吗?蔡相总不能派人来绑了阿娴!哪用得着您亲自进宫?万一太后娘娘要六娘进宫可怎么办!我家两个嫂嫂还约定了过两天让孩子们见上一见!娘!——” 堂上一片寂静,就连四娘都忘了哭。 梁老夫人慈爱地看了看六娘:“六娘,你怕吗?” 六娘镇静地上前扶住吕氏:“婆婆说要进宫见太后娘娘,一定有必须进宫的理由。就算太后娘娘要我进宫,阿婵也不怕。婆婆尽管去。我们在家里等着婆婆。”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这才不愧是我孟家的小娘子。”吕氏又气四娘,又恨毒了青玉堂,一时哭得停不下来。 不多时,贞娘回来禀报:“莺素不见了。听香阁和西小院正在抄检。”她抬眼看了看老夫人:“青玉堂派人出去找三郎君了。” 老夫人摆了摆手:“且不管他们,没有翠微堂的对牌,谁也不许进出西小院。你们四个都在翠微堂歇着。”四姐妹第一次见识到老夫人的雷霆手段,心中各有想法,齐齐先应了。 吕氏惭愧地请罪:“都是媳妇不周到,才有了内贼。” 老夫人摇头道:“你别自责,以有心算无心,你也防不住。当前最要紧的是先把家里清理干净。木樨院就交给老大家的和老三家的,你只管看好纳民那一块,,免得有人乘机混进来。青玉堂的人也要盯紧了才是。”她看了看孙女们,指点道:“这外贼内贼,全靠消息传递才能筹划,出了这样的事,最要紧的先要砍断他们之间的桥梁,免得敌明我暗,两眼一抹黑。”想起当年宫内的翻天覆地,老夫人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先定下心来,日子总还要过的。四娘的事情等我见了太后娘娘再定怎么处置。” 孟府木樨院里翻天覆地,直到亥时才停了。程氏派人来唤四娘七娘九娘回去歇息。六娘便带着人提了纱灯,送她们出院子。 垂花门前,七娘忽地停下来,看着脚尖轻声说:“有一件事,昨夜我是被刺客吓昏了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胡说八道了些什么,还请姊妹们都当没听过罢,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我也不活了。” 六娘一怔,七娘却已经带着女使提着灯笼快步去了。 四娘看了看九娘,刚要开口。九娘却已经淡淡的说道:“你不用担心,出你口,入我耳,绝不外传。四姐放心就是。”她朝六娘福了福,也自带着玉簪和慈姑走了。 园子里有倦鸟归巢,嘎嘎了两声,树叶沙沙响了几下。 *** 福宁殿前殿里,二府的宰相们、各部重臣以及几位宗室亲王都在。蔡佑正在问张子厚:“子厚几时去青州招安?” 张子厚答道:“后日就出发。” 蔡佑就笑道:“子厚你现在自己的主意也太多了,为何不附议二府的拥立?连你们陈太尉都没有异议呢。” 一时殿上安静了不少,陈青垂目看着手中牙笏不语。苏瞻抬了抬眉,看着这个昔日同门。 张子厚环顾四周后,笑着坦言答道:“吴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陈青眼皮抬了抬,看了他一眼。张子厚只觉得脖子一凉,看看殿上众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竟又坦然重复了一句:“吴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殿上响起了轻轻的议论声。大宗正司的老定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闭目假寐起来。 苏瞻垂下眼。张子厚这几年的行事越来越难以捉摸,无迹可循,这是又要闹哪一出。 这时门口的小黄门喊了一嗓子:“吴王殿下到,燕王殿下到!”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张子厚所言的“吴王轻佻,不可君天下。”出自人物原型章惇在哲宗去世后指出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出自《宋史》卷22《徽宗纪-赞》。这个元朝人所记载的事儿,甚至被《剑桥中国五代宋朝史》上册所采纳了。 事实上,无论在《皇朝编年纲目备要》卷二五的记载里,还是《东都事略》之《章惇传》里,都只记载了章惇不同意立赵佶为帝,而推举哲宗同母的弟弟简王。向太后不允许,章惇又推举申王。向太后也不让,直接要端王赵佶做皇帝,让人把帘子一卷,啊。这位同学已经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换龙袍呢。章惇是不是就悲剧了? 从事实角度看,我个人也不认为章惇会说出这种话来。虽然这家伙一直很敢说,可如果他这么说了,得拿出证据来吧?不然是诽谤亲王啊。就算章惇只在朋友圈里发一发牢骚,点击5000或转发500也要构成诽谤罪嘛。从各种笔记来看,赵佶同学在十八岁以前呢,还是一循规蹈矩的文艺男青年,成天舞文弄墨画画踢球,还刚刚新婚,过着快乐的不缺钱的任性的非单身生活。还没人把汴京□□妓们拉皮条介绍给他,所以他这个轻佻的名头,章惇恐怕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另外呢,如果章惇这么说,还被赵佶同学听到了,那么他怎么会继续容忍这个家伙当宰相呢?还给他加封了国公。事实上赵佶直到九个月后才罢免了他的宰相之位。 当然,出于剧情需要,作者给张子厚小可怜(来自书友评价,哈哈哈)上了个金手指,让他义正言辞一番。番。 第72章 赵棣的脸色不太好看,相当不好看。他当然听见了张子厚的话。 向来枢密院的官员,别人都只关注陈青。但张子厚出使吐蕃羌族,联盟回纥,立的是极大的军功。这些年他俨然是枢密院最出彩的官员,甚至不少人也暗暗揣测张子厚拜相也是迟早的事。 在赵棣心中,最重要的事:张子厚还是他心上人蕊珠的父亲。 被自己倾心爱慕之人的爹爹,未来的岳丈大人当着众朝臣的面这么说,脸面何在?在地上,被踩得太疼了!可是一想到那夜开宝寺门口,这位张大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当场就给了蕊珠一巴掌。赵棣也只能给他看看自己的脸色,显然未来的岳丈完全不在乎他的脸色如何。 众人和两位殿下见了礼,纷纷询问起后面官家的情况。 蔡佑却轻笑了一声对张子厚说道:“子厚你这几年的心可真是大了。” 张子厚笑着一拱手:“杨相公说过,心怀天下,再大无妨。但心不可以歪。子厚铭记在心,自省不怠。” 蔡佑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走去苏瞻身边。苏瞻正在和陈青一起看那户部司库官手里的运粮路线折子。此番陈青率军出征,江南东路调运的粮草要从常州经苏州运到秀州。苏瞻正考虑要从淮南东路的泰州、通州也调运一部分粮草走江阴送往秀州。 赵棣走到前面,拱手朗声道:“爹爹刚刚醒了片刻,此时又睡了。医官确诊不是昏迷,只是睡着了。娘娘请蔡相苏相稍留,其他大人还请先回去休息。” 殿上的官员们立刻朝官家的御座跪了下去,三呼了“陛下万福金安!”,才鱼贯退了出去。 老定王赵宗朴慢悠悠地搭着小黄门的手朝外走,经过赵栩的时候,停了下来,抬起眉眼看了看他。赵栩躬身行礼。老定王忽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扯了扯嘴角:“好小子!” 赵栩自己也想不出在这位皇叔翁心里好在哪里,只躬身行了个礼,目送他和张子厚携手出了大殿。 赵棣颇不是滋味地笑了笑:“六弟能被皇叔翁称赞,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好事?”他那几日天天在开宝寺祈福,怎么就没遇上什么游方的和尚把那古方给自己呢。这和尚也忒不长眼了! 赵栩想了想:“大概因为我最近没打人?” 赵棣笑了笑:“这算什么功劳?若是有一天那什么游方的和尚尼姑的,再给六弟你一颗仙丹,让爹爹吃了能长生不老,那可才是天大的功劳了。是不是?” 赵栩右手捏拳在眼前晃了晃,眯起桃花眼对着赵棣笑了笑:“一有人嘴欠,我就忍不住手痒。” 赵棣笑道:“哈哈哈,六弟真会说笑话,五哥我先走一步。” *** 过了两日,皇榜贴了出来。唱榜人大声解说:“官家已经醒了,身子正在好转中!太后娘娘垂帘听政。大家各忙各的去吧,暂时先别去两浙路,反贼房十三嚣张不了几天啦,英勇无敌的陈太尉就要出征了!还有青州府也别去,济南府也不太平。”不少庶民士子纷纷叩谢天地。 到了族学散学时,观音院门口的小报上,除了这些,又多了两条消息:燕王奉官家旨意知宗正寺,加封秦州防御使。吴王知皇城司,加封岳州团练使。更有那把房十三房十八兄妹俩和吐蕃王子画成同一张脸的小报,画了两位殿下的风姿,虽然那脸缩小了许多,可是细看竟然还是同一张脸。九娘忍住笑,心想赵栩如果看到这张小报会怎样想。 七娘看了一眼,想要骂这小报,再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刚才念叨着张蕊珠这几天为什么请假的话题,也不想提了。四娘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不知道婆婆什么时候才会应召进宫,更加不留意。 六娘叹了口气:“自从我生下来,头一回知道原来天下还有这许多人不愿意好好过日子,竟然会走上造反这条不归路。虽然大赵没有宗族连坐之刑罚,可他们的父母妻儿总是逃脱不了绞刑或流放了。” 九娘叹了口气,沉默不语。若不是官逼民反,谁又愿意造反。 现在看来官家一醒,立储一事又有了变数。赵栩为什么会去宗正寺呢,宗正寺和他是最不对板的。从官职上来看,加官秦州防御使和岳州团练使并无差别,但赵棣还是占了明显的优势,皇城司几乎掌管着京城内所有的动静,只是不知道赵棣是去做负责警卫的亲从官还是负责刺探消息的亲事官。她忍不住又在心底琢磨起来。 忽地耳边似乎响起赵栩那句:“阿妧,我舅舅的事,我的事,宫里的事,朝廷的事,你以后都不要再想不要费心打听——” 前世爹爹信里也总叮嘱类似的话,让自己别思虑过多,别费心太多,尤其是朝中的事情太过耗神,千万要少费神操心。想不到现在竟然要一个少年郎来提醒自己。自己的老毛病真是难改。 九娘默默叠好小报放进书袋里,逼着自己好好想一想今晚木樨院吃什么。一想到木樨院,却又忍不住想到看似毫无动静的青玉堂,还有暴室里关押着的六七个仆从,还有那销声匿迹了一般的阮玉郎。似乎朝中宫中家中,都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六娘看着九娘轻轻地甩着头,不由得问她:“阿妧你怎么了?头疼吗?” 九娘笑道:“在想今晚木樨院要吃荷叶冷淘,要拌些什么调料才好。我让慈姑给你和婆婆也送两碗去可好?” 六娘点点头:“把你上次熬的那个藙辣油再送一小罐子来,我看婆婆小厨房里快吃完了。那个配冷淘正好。” 七娘忽地插嘴道:“阿妧你调的冷淘最好吃,给我也送两碗过来吧。娘也爱吃,总说你调的才是眉州口味。对了,我不要荷叶,一股子味儿,难闻。” 九娘点头应了。一时牛车内静了下来。四娘低了头,这几天九娘待她十分冷淡。往常七娘要是这样说了,她不用开口,九娘自然也提起要送给她一份。看来九娘她心底恐怕也是喜欢陈太初的,不然何必这么在意自己那天的提议呢。口是心非,人皆有之。 *** 汴京城南的南薰门附近,有个五岳观。五岳观边上是小巷口。名字叫小巷口,巷子却很宽敞。里面有一个学堂,也正是散学的时候。 这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自然没有马也没有牛车等着,大多是家里人亲自来接。沿街照旧也挤着不少路边小摊,青布伞下一辆骡车上,两个大木桶引人注目,上头竖着一个招牌,这是在卖香引子,不少人在排队,那小童们在学里待了一天,多盼着花上三文钱喝上一杯冰冰的引子。家境稍好一些的,等在卖荔枝膏的摊子前头。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穿着薄薄一件细棉布青色右衽褙子,背着个黄色书袋,扎着两个小髻,从学堂里急急走了出来,一边抻长了脖子左右看看,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同窗告别。有熟悉他的翁翁婆婆见了他这幅模样,都笑着问:“大郎,今天是不是你爹爹要来接你?” 那孩童抿唇点了点头,眼睛闪闪发光,走了没几步就大声喊起来:“爹爹!爹爹——!”小腿搬得极快,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一个郎君怀中,大笑起来。 那郎君风清月朗,也穿了件青色细棉布褙子,一把将他抄了起来,手一抬,就让他骑到了自己脖子上,也哈哈大笑起来。那孩童迫不及待地指着荔枝膏的摊头喊:“爹爹,我要吃荔枝膏!” 两人一路过去,偶尔和那熟识的人打招呼。待吃完荔枝膏,那郎君又掏出五文钱给儿子买了一个风车,握着他的两只小腿,快快地跑了起来。 那风车就哗啦哗啦地转,两人的笑声一路散落开。 转过小巷口,就是延真观。附近都是窄巷,两父子边跑边笑地进了菉葭巷,推开两扇黑漆门,里面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 一个女使迎上来,问了安,将那门闩插上,跟着他们进了正屋,给他们倒上茶水,笑着说:“郎君回来了,婆婆正在问呢。晚上家里备了大郎最爱吃的烤鸭。” 那孩童高兴极了,赖在父亲的两腿间扭了扭:“爹爹,你今夜会留在家里陪我和婆婆的吧?” 他父亲就笑了:“陪陪陪,走,我们去给婆婆请安。”他一笑,眼尾就有几根细纹也皱了起来。 后屋里,两个婆子看到他们来了,笑着说:“正-念叨着就来了,可是巧得很呢。” 掀开竹帘,屏风后头的藤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老妪,旁边一个女子正捧着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轻声念着,另一只手在轻轻地给她打着扇。 听到婆子们的声音,老妪嗯了一声,就想要起身。 床边的女子赶紧放下经书和蒲扇要去搀扶,那郎君已经抢先一步,手一托,已经将老妪扶了起来,随手拿了一个大隐枕靠在她背后,笑着说:“婆婆,是我。” 那老妪转过头来,双目浑浊,竟是位盲婆,她伸出手来,在那郎君面上摸了摸,点点头:“是玉郎回来了啊。” 阮玉郎轻轻在她手上拍了拍:“是我,出去了好些日子,婆婆可想我了?” 大郎凑过来喊:“婆婆万福金安,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你也摸摸我的脸!” 阮婆婆笑着也摸了摸大郎的脸:“小馋猫,可是吃了荔枝膏了?这嘴下头黏糊糊的呢。你爹爹十一天没回来,可馋坏了吧?” 阮玉郎接过床边女子递过来的湿帕子,给大郎擦了擦小嘴:“去吧,让燕素带你去吃些点心,晚一些爹爹可是要来检查你的课业的。” 大郎吐了吐舌头,牵了那女子的手出去了。 阮玉郎倒了杯水,亲手喂阮婆婆喝了几口:“前几日下大雨,您那膝盖可疼得厉害?” 阮婆婆摇摇头:“自从你回来的这几年,替我灸了那么多回。我已经好多了,就是可惜以后啊,都不能告诉你们下雨不下雨了。” 阮玉郎笑着握住她的手:“莺素也回来了,以后还是让她服侍你罢。” 阮婆婆愣了愣,反手紧紧抓住他:“玉郎!你是不是在外头出什么事了?” “婆婆怎么这么说?我能出什么事?”阮玉郎笑笑。 阮婆婆叹了口气:“玉郎啊,你听婆婆一句劝,算了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你也挣了不少钱财,不如好好地照顾大郎长大,自己再娶上一房妻室,你也过得舒坦些。要能把你姑姑从孟家接出来,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多好啊。你看看大郎,是个多好的小郎君啊!要不是婆婆瞎了,真想天天自己伺候着他。” 阮玉郎轻笑了一声:“婆婆,你最知道我的。那失去的东西啊,我喜欢亲手拿回来,我总会亲手拿回来的。你放心。我来替你剪指甲,今日再好好给你洗个头,好不好?” 阮婆婆犹豫了一下,叮嘱道:“好,但你记得,可不能做坏事,不能害人性命啊,你爹爹、你翁翁、天上的祖宗们知道了,也要不高兴的。” 阮玉郎笑得肩膀都抖动不已:“好好好,总要让他们也高高兴兴地看着是不是?”那样死去的人,还能在天上高兴得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 “郎君,莺素妹妹来了。”外面有人禀报。 阮玉郎柔声道:“我要给婆婆洗头,你们一起去备水吧。对了,让厨房把那烤鸭的肉拆尽了,鸭架子用义安冬菜熬碗汤给婆婆。”外面应声去了,他从床头的抽屉里取出小银剪子,握着阮婆婆的手,仔细地剪了起来。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阮玉郎手上极稳,眼睫垂落如露重,唇角轻勾似烟微。屋内只有小银剪轻微的咔嚓声。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秀州:现在的嘉兴。 冷淘:就是凉粉。 引子:就是饮料,香引子是加了香料的饮料。夏天都有冰镇的饮料。 义安:潮州的前身,和福建省的诏安县、平和县交界。 昨天实在太忙,早上看到文收破万,很开心。不过没办法二更,很对不住大家。为了略表庆祝,今天留言(打分您随意)评论的,前100位赠送小小红包,同喜一下。能超过25字最好啦,写不出也没关系。其实最近留言的天使们除了新读者补分以外,真的真的都特别投入地讨论着剧情和角色。 不会断更,我从小就很喜欢小红花。我要得全勤奖啊。 九娘性格里的强迫症(强迫自己一定要做好),我也有。很多人都有。小学时,如果有一次没考到100分,会难过很长很长时间。后来到了高中,发现,靠,物理老师讲的是什么鬼?我预习的内容怎么一点都没有?怀疑自己领错书了。第一次单元测验,发现很多题目自己根本看不懂,简直当场要崩溃了。连蒙带猜,最后考了57分。一看,班级平均分65分,安慰。到了高三会考,全班物理除了学霸是满分,另一个满分就是我小麦同学。因为我是把整本物理书背下来的,滚瓜烂熟完全吃透。班主任很可惜地说你为什么3 1要选历史呢,应该选物理啊。哈哈哈哈。等高中毕业二十周年,老物理老师也来了,我抱怨说王老师!您当年物理课上的讲的,我从来没听懂过。王老师呵呵笑:很正常,我的课你们班只有两个人能听懂,就是XX和XX。一个是永远第一名的学霸,一个是物理课代表。然后二十几个同学互相验证了一下,竟然,大家都没听懂过。忽然有种皇帝的新装的感觉。 如果没做好一件事,会很焦虑。如今年纪渐长,好多了。年轻时特别严重。感觉九零后、零零后这方面就没我们这一代这么焦虑。小公举经常开了门,就把钥匙留在门上,潇洒走人。走了一会儿啊,我手机没带,又跑上去拿。可我如果明天早上有事要出门去办,今晚不把所有的物品全部理好放好,根本睡不着觉啊。出门了如果怀疑自己没关好门,肯定会返回去检查。 说到冷淘,凉粉其实很好吃。除了常见的凉拌吃法,我爸爸经常用大蒜头爆香后炒凉粉薄片,加生抽和老抽,不能多炒会黏糊。那个也很好吃。 昨晚还收到一份好礼:人肉快递到魔都的常州横山桥百叶。厚百叶。作为豆制品爱好者,到哪里都一定要尝尝当地的豆制品。在百叶界,真的真的没有比这个横山桥百叶更香的了。所以一早泡了一碗咸鹅,晚上配上莴笋片、金针菜、黑木耳、云腿片、鸡鸭血,可以炖一锅咸鹅百叶汤。一锅荤汤,当然还少不了小小一片番茄和两根鳝骨、一块里脊肉,可以调鲜味。 以上是九娘一碗冷淘引出来的胡扯。 祝大家周一不辛苦,看文开心。 第73章 这个黄昏,似乎格外漫长。汴京城的半边天空都染了个透红,霞光几近疯狂地焚烧着。菉葭巷这一片民房的屋脊上同样也是晚霞明处暮云重。 阮婆婆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刚刚熏干的白发已经挽了个圆髻,插着一枝银钗。大郎靠着她坐在小杌子上,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今日学里教的《论语》。厨下飘散的烤鸭香味实在诱人,大郎边背书边汲溜着自己的口水,逗得阮婆婆笑眯眯的。 阮玉郎接过莺素手中的巾帕,擦了擦手,侧头问道:“是她那个九妹拖了她去找梁氏的?” 莺素低声答道:“最后从孟府里传出来的信就是这个,的确是九娘子硬拖去翠微堂的。随后木樨院和听香阁抄检、姨娘被软禁,都是今天才收到信的。” 树下传来小童琅琅的背书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阮玉郎笑了两声:“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这孩子总爱跑出来捣乱,也不是个事情。” 莺素垂头道:“西夏来的那两位娘子说要跟着陈青南下,郎君您看?” 阮玉郎想了想:“一样都是姓梁的,为什么有人就聪明一些,有人偏偏这么蠢呢?她们的信可送回去了?” “是奴婢亲自送到脚店去的。今早已经出京了。” “她们不死心就随她们去罢,陈青在军中,哪里是她们能接近的。”阮玉郎端起面前小而圆的茶盏:“这闽地政和县的茶,才配叫做工夫茶。不到火候,任凭你关公巡城还是韩信点兵,都没有用。这人呢,该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不该做的就别做。不然,难道我还有空还拦着别人去寻死不成?” 阮玉郎看着树下的一老一小,吩咐道:“给姑姑送个话吧,另外,看着孟府最近有没有人进宫。” 大郎看见燕素提了食篮进了院子,高兴得跳了起来:“爹爹爹爹!吃烤鸭了!婆婆,你的鸭汤也好了!” 暮色渐渐四合,不少人家,已渐次点亮了灯火。 *** 翰林巷孟府,木樨院的小厨房,比九娘住的东暖阁还要大一些。三丈长的老木头案几上头,琳琅满目堆放着各色调料。 九娘挽着袖子,正往几个碗中舀调料。玉簪匆匆进来屈膝道:“六娘子遣人来请几位小娘子去绿绮阁一起用饭。老夫人刚刚奉召入宫了。” 九娘手上一停,随即将调好的几个小碗盖上碗盖,放入提篮里交给玉簪。自己抱了一个敞口广肚有盖的瓷瓶吩咐道:“先去木樨院和娘说一声。” 绿绮阁里刚刚亮了灯,六娘看着忐忑的四娘,安慰她道:“你别着急,等婆婆回来就没事了。” 四娘走到门前,看着那通往翠微堂的青石小路,没做声。 七娘把冷淘吃了,喝了一盏茶漱了口,就问九娘:“你几时见过阮姨奶奶的?我从来没见过。” 九娘把那多出来的一碗冷淘也端到自己面前:“就是我们三个挨戒尺的那一晚,我看见她在青玉堂的鱼池那里喂鱼。” 七娘托了腮,纳闷地说:“你说阮姨奶奶以前到底犯了什么事?太后都出面让人来掌嘴?为什么不干脆赐死呢?” 九娘和六娘都一怔。六娘走过来刚要开口,七娘已经举起手来:“得得得!我的好六姐!你又要说大道理了,我懂我懂,仁慈嘛,一条人命很宝贵嘛,以仁义治天下嘛。” 六娘叹了口气摇摇头。 “对了,四姐,你不是见过姨奶奶吗?她到底有多美啊?”七娘大声问门口发呆的四娘。 四娘慢慢转过头来:“姨奶奶她——”她低头思索了片刻才轻声道:“并不好看。” 九娘也忍不住停下嘴。三个人齐齐看向四娘。 四娘走过来,坐到桌边:“我不知道她以前有多美,反正我见到她那三回,她怎么也算不上什么美人。”四娘回忆道:“她眉毛眼睛都分得很开,嘴巴也大了一些,看起来有点点怪。” 七娘问:“嘴巴大?会不会是掌嘴掌坏了?我听说宫里掌嘴用的都是朱漆竹板……” 六娘默默地转开眼,没法正视这个自家的姐妹。九娘也默默低头继续吃冷淘。 四娘轻声道:“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哑哑的粗粗的,并不好听。可她就那么坐着。我眼里就谁也看不见,只看得见她。她看我一眼,我就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七娘张大嘴:“那——那她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四娘道:“今年立春的时候,翁翁把我叫去青玉堂,我见到姨奶奶了,她和婆婆差不多大吧?竟然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奇不奇怪?” 四姐妹都没有了声音。九娘轻轻搁下箸,猜度着阮家、孟家和宫里究竟因为什么样的事情纠缠在一起。 六娘轻轻问九娘:“表叔母下了帖子来,要教我们学骑马。我看不如等到秋社放假再去,你说可好?” 九娘点点头:“好,我很想很想学骑马。我们过两天再和婆婆说吧?”她想了想有些惆怅:“不到立秋,恐怕表叔就要出征了。” 不知道魏氏和陈太初此时是什么心情,赵栩又是什么心情。大概都不会好受吧。 六娘低声吟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不知为何,就想到那个夏日阳光下一口白牙闪亮的年轻人,才十八岁吧,此去一战,不知道还回不回得了汴京,生命之无常,难以捉摸,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提起打仗,屋子里静了下来。 九娘吸了口气,朗声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表叔横扫四疆,定会安然归来。六姐你该吟‘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这类的才是!我们快点学会骑马,等表叔凯旋归来时,我们一起去城外迎接他!”她调皮地凑近了六娘问:“还是六姐你什么时候深闺有了梦里人?快和我说说!” 六娘刚要点头称是,被她最后一句羞恼得直捉了她挠痒痒。 七娘也凑热闹追着问个不停,三个人围着圆桌转了起来。只余四娘看着桌上几个空碗和菜碟子发呆。她哪里吃得下! *** 赵栩从五寺三监出来,看到天边火烧一般的霞光,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宗正寺的几位官员见了他,都远远地绕开了。赵栩上了马,却调转头慢慢地往城东去了。两个小黄门和七八个随从赶紧小跑着跟上。 那等候在路边的不少小娘子们一见他出来了,都娇笑着拿纨扇半遮了脸,互相说起悄悄话来。却没人再朝赵栩身上扔荷包香包了。昨日早上的乔娘子,朝马上的燕王殿下投掷了一个荷包,竟然被他一脸嫌弃地用马鞭半空一卷,直接丢返回去了。这还是汴京城里头一回呢!羞得乔娘子啊,傍晚都不好意思随大家去国子监堵苏东阁。这汴京城里最不解风情的男子,除了陈太尉,就是燕王殿下了!那和他齐名的苏东阁、陈衙内,虽然不会将这些女儿心事收起来,可至少都会行礼致谢呢。可就是这么无礼的燕王殿下,还是让人一见就转不开眼来。 马上的赵栩却毫不在意这些莺莺燕燕。自从官家醒转以来,一日好过一日。早间他去请安的时候,已经能喝两碗羹汤了。阿予高兴得很,成日念叨是苏昉的孔明灯灵得很,更挂念着要结社的事情。东风社、孔明社、桃花社,连千万社这种名字都被她想了出来,真是个起名废! 不过结社倒真不错,日后就有了社日,就能常常看见阿妧。但总要有个名堂说法,不能像阿予这样随兴所至。毕竟他们几个可以自由出入,但是阿予和阿妧却不方便。尤其阿妧,孟家管得比宫里还紧。三月三不许踏歌,金明池、琼林苑这几年也不许去,春社端午,统统不许出门。赵栩琢磨着,只有阿予和阿妧两个,孟家那老夫人肯定是万万不允的,她那六姐是个好的,可以拉进来,最好再来一两个小娘子,人一多,再有个好的由头起社。就成了七八分,最好还请上一个压得住阵又得让老夫人给面子的长辈看着,那就十拿九稳了。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那层层叠叠的红云烧透后成了灰烬,城西那边的空中是深深浅浅的蓝和深深浅浅的紫,交叠着深深浅浅的灰色。第一甜水巷里大多数的摊贩都收了,观音院的大门半掩着。 赵栩将马交给小黄门,进了观音院。大殿一侧的道姑正在整理各种符纸。赵栩掏出二十文钱,买了个平安符,仔细叠好,放入怀里。他跪在观音像前诚心拜了几拜,又上了香。 迈出观音院时,赵栩抬头看看天上还剩下一两片淡粉的薄云,想着这几日,也没了她的消息,不知道这同一片天空下,一墙之隔,她此时在做些什么。 看着自己的马,想着陈太初那日说到福田院的事,赵栩眼睛一亮:“回宫!” *** 赵栩和赵棣到福宁殿的时候,灯火通明,正遇上三公主赵璎珞带着女史们出来。两厢遇到了,停下来互相见礼。 赵棣关心地问:“这几日忙着公务,也没能去鲁王府探望四哥,三妹可去看过四哥?千万替我问候哥哥。我明日要去的。” 赵璎珞冷笑道:“不敢有劳五哥大驾,听说二府上书拥立你做皇太子,原来平时你可真会装啊。有这样的能耐总跟在四哥屁股后面,存的什么心!” 赵棣双手一坠,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三妹,你这说的什么话?” 赵璎珞看着他:“四哥的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那所谓能修仙成道的伎俩,不是你告诉他的,还能有别人?他出事了,可不就是便宜了你?!” 赵棣怔怔地流下两行眼泪来:“旁人误会我,我倒无所谓。连三妹你也这么说,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你和四哥看看。咱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要是有这样的心思,就叫我——” 赵璎珞却不理他,狠狠地转过头去,瞪了已经进了福宁殿寝殿的赵栩背影一眼,打断他:“呸!别惺惺作态了!从小到大,你不就是会哭吗?蔡佑那厮一看四哥倒了霉,不是立刻就要拥立你吗?你心里高兴得很吧。六郎那样的秉性,竟然还有人上书拥立他!你们两个没有一个好东西!” 赵璎珞恨恨地去了。赵棣原地站了会儿,抹了抹眼泪,垂头丧气地正要前行,身后就有人柔声道:“好了,璎珞向来心胸狭窄不懂事,五郎你莫和她计较。” 赵棣赶紧转过身来行礼:“娘娘!圣人!”满面羞惭地退让在一侧。 高太后扶着向皇后的手,叹了口气:“五郎啊,就是心太软了点。” 向皇后点了点头,朝赵棣笑了笑,心里却觉得这么点事,他就当众哭成这样,未免有些哭给太后看的嫌疑。毕竟这个时辰,太后总是从文德殿议完国事,直接过来看望官家。 福宁殿里,赵浅予正在眼巴巴地看着靠在隐枕上的官家喝药,手中小银签子上插了个梅子:“爹爹,你今天能吃阿予自己做的渍梅子吗?” 旁边的方绍朴就笑了:“公主殿下,官家体内余毒未清,最好不要吃这些腌制之物。” 赵浅予叹了口气,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赵栩轻声安慰她说:“你这梅子啊,放两日又不会坏,过几天再给爹爹吃好了。” 官家把手中的药碗递给赵栩,对方绍朴说:“你倒和你爹爹一样板正。我小时候出痘,还是你爹爹照看好的。他如今可好?阿予,来,给爹爹尝一个,你去年腌渍的脆瓜我吃着比御厨的还好。” 赵浅予脸上就开了朵花儿,得意地瞥了瞥方绍朴。方绍朴脸一红:“多谢官家垂询!家父蒙官家恩典,去了熟药局坐诊。只是微臣斗胆劝谏陛下,这腌渍物——” 官家笑着含着梅子舒了一口气:“没事没事。你自去就是了。” 方绍朴刚退了出去。高太后几人就从屏风外面进来,皱着眉说:“主主又淘气,方医官说了不能吃,怎么又缠着你爹爹?” 赵浅予和赵栩起身行礼。向皇后笑着拍了拍赵浅予的手,坐到官家床边,细细看了看他唇边消退的脓包:“哥哥看着又好了许多,小方医官让御厨做的凉瓜汤,听说方才喝了两碗?” 官家点了点头,看见赵棣和赵栩都在,就问了问各自当差的事情。不多时,高太后便让向皇后带着他们都各自回去。赵棣心中七上八下,想想娘亲的话,又踏实了许多。 赵栩看看赵浅予,挑了挑右边的眉毛。赵浅予眨眨桃花眼,知道哥哥有要紧事要和自己商量,赶紧跟着赵栩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取自《论语-阳货篇第十七》 2、关公巡城、韩信点兵。潮汕工夫茶的手势礼仪。福建泉三大工夫茶,历史悠久,可惜比潮汕工夫茶的名头压得太厉害。唐代就已经有了。陆羽在《茶经》里也记载过福建永嘉白茶山的白琳茶。政和工夫茶,在徽宗时被纳为贡茶,赐年号“政和”作为县名。 3、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出自唐朝诗人卢纶的作品《和张仆射塞下曲•野幕敞琼筵》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第74章 福宁殿寝殿中幔帐低垂,伺候的众人都退了出去。 官家看着太后:“娘娘,我说了此时不宜立储,你又何必着急呢?” 高太后坐到他床边,给他掖了掖丝被:“之前你要立四郎,我再不喜欢,也都答应了,为的是全了咱们的母子之情。如今五郎纯孝,性子和顺,看着也是个福厚的孩子,比起四郎不知好了多少,你又担心什么呢?” 官家叹了口气:“娘娘,是儿子惹您担忧操心了。自从开始服用丹药,我总有些昏沉沉的,精神也不好。原先看着这些年四郎有了不少长进,做的文章也还看得过去,人也算谦逊懂礼。这才想着立长也好。哪里想到他私下做了那许多不仁不义不孝的事情。” 官家摇摇头:“如今剩下的几个孩子,总想着还得多看看,让他们都去历练一番,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五郎呢,实在太过懦弱了些。” 高太后沉吟了片刻问:“我知道,这次你能醒来,六郎立了大功。但他性情乖张,狂傲猖獗,不是为君的品性。历来我大赵的皇帝,不怕柔弱。毕竟有二府各位宰相决议国事。就怕性子固执乃至刚愎自用。难道你忘记当年太-宗皇帝执意御驾亲征契丹,最终大败而归乃至受伤驾崩的事了?五郎尚能守业,可六郎一个不慎就会败家!” 官家长叹了口气:“娘娘,六郎秉性火热,爱恨分明。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才这么暴性子。但论手段,论见识,他比五郎要强出许多来。” 不等高太后说话,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娘娘,立储一事,我意已决,不急在一时。咱们日后再议吧。倒是郭真人所出,在契丹做质子的三弟,如今去了那苦寒之地已经二十五年,郭真人既然已经仙逝了,我想接三弟回归故土。” 官家看到太后面容上渐渐显露的怒气,不由得流下泪来:“郭氏她人都死了,娘娘也该放下心结了。如果三弟就此终老在契丹,不能娶妻生子,只怕爹爹也不安心!” 高太后闭了闭眼,强忍着怒气,拿了帕子给官家拭泪:“这事老身不能应承陛下!”口气已经不复母子闲聊的亲切。 官家握住太后的手,悲泣道:“我昏迷了这些天,时常看见爹爹说想让三弟回来。还有小娘娘,她在瑶华宫里瘦成那样。如今她去世了好些日子,三弟都不能回来磕个头。娘娘——你不想见到他,我就让他去西京或南京可好?哪怕去巩义给列祖列宗守陵也好——” “大郎!”高太后的声音骤然拔高起来,有些刺耳。 母子俩一时都沉默下来。 高太后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身子才好了一些,别操心太多事。你三弟的事,等我和皇叔同二府商量了再说。有些事,不是人死就灯灭的。你的心啊,过于柔善了。” 官家叹口气闭上了眼,眼角止不住有泪渗出。 高太后看着他,想了想,柔声说道:“好了,大郎,不管是选五郎还是六郎做皇太子,如今你身子一点点变好,正当盛年。咱们就依了你,不着急,慢慢再商量。” 官家睁开眼,点点头,有些意外。 高太后说:“只是我属意孟家的六娘做太子妃,这个你得依了我。那孩子是阿梁亲自教养,这些年我看着长大的,也考校过她几回。她秉性纯良,温和端庄,心胸宽广,有忠义之心,难得的是柔中带刚,敢于直谏。无论嫁给五郎还是六郎,日后有什么大事,她能担得起重担。” 官家想了想问道:“是那年金明池救了阿予的孩子吗?年纪小小有侠义之心,倒是不错。” 高太后一怔:“不是,那个是孟家的九娘,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是孟家三房的庶女。六娘是常跟着阿梁来宫里陪我说话的,孟存的嫡女,唤作阿婵。” 官家想了想,问道:“五娘可知道此事?” 高太后笑着点点头:“阿婵呢,和五娘也投缘。虽说五娘没有亲生的孩子,但毕竟是正经的婆婆。将来她们婆媳相处,必然也融洽得很。” 官家就道:“既然娘娘和五娘都说好,想必是个好孩子。有劳娘娘费心了。”他看着太后面容上细碎的皱纹,伸手握住太后的手,含泪道:“都是儿子的错,让娘娘这般操心了几十年。连孙媳妇恐怕都要请娘娘亲自教导。等我身子好了,就宣召那孩子进宫来,让我也见上一见。” 高太后反握住官家的手,垂泪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了。我还有几年可活呢?若是能把这些事都定了,我也走得安心,好去见你爹爹和赵家列祖列宗。” 官家听了这话,揪心之至,想着母亲从做皇后开始,不知道为自己操了多少心,更是潸然泪下。 高太后哭了会儿,拭了泪:“等你见过那孩子就放心了。年底五娘正好要放一些到了年纪的女史宫女出宫。待明年开了春,让礼部选上百来号人,将那孩子选进来,放在我身边。我替你们好好教导她几年。五郎六郎年纪还小,过两三年定下太子之位以后,再成亲也不迟。” 官家看着太后。心想不管如何,他要说的几件事,总算立储一事太后这里算是说通了,于是点了点头合上了眼休憩。 *** 慈宁殿的偏殿里,秦供奉官看着按品级大妆的梁老夫人笑问:“怎么忽地上折子了?过些日子立秋,娘娘还给六娘子留着不少楸叶,等她来剪花样呢。” 梁老夫人笑道:“官家不适。娘娘听政,一定倍加辛劳。前些时原本就想进宫问安的,怕耽搁了娘娘休息,没敢来。等立秋再带六娘来,好好地陪娘娘说说话。对了——” 秦供奉官赶紧弯腰凑近了来。 梁老夫人轻声问道:“瑶华宫的那一位,去世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秦供奉官一个哆嗦,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我的老姐姐,你可真敢问啊!”他看了看不远处静立的宫女们,凑到老夫人耳边低声道:“官家去见过那位,只知道两人说了小半夜的话,但说些什么,连娘娘都不知道。” 梁老夫人只觉得背上一寒。 女史进来通传,请梁老夫人移步正殿。 梁老夫人行过跪拜大礼。高太后让她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怎么了?好些日子了,你也不带阿婵来看我。” 梁老夫人又起身跪了下去:“臣妾管教不当,特来请罪。” 高太后一愣,让女史扶她起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梁老夫人看看左右。高太后挥手摒退众人。 正殿大门缓缓关了起来,只余檀香味飘了出来。 秦供奉官缓步在正殿门口踱来踱去。上一回慈宁殿正殿紧闭,还是二十五前的事。门一开,那郭太妃就成了郭真人,年方九岁的崇王赵瑜就被送去了契丹做质子。 这次开门以后,不知道轮到谁会倒霉。 *** 慈宁殿中静悄悄的。高太后坐在塌上,听梁老夫人将前后事细细说了,时间一长,腰背就隐隐有些酸痛。梁老夫人赶紧上前叠了两个隐枕给她靠着,碰了碰案上的茶盏,还是温的,便递了茶盏敬上。 高太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皱着眉问:“那做伶人的阮玉郎,自称是小阮氏的哥哥?”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臣妾唯恐此人图谋深远,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 高太后沉吟片刻:“那阮玉郎多大年纪了?” “孙女们眼拙,此人又一直扮作那青提夫人,委实看不切实。但若真是小阮氏的哥哥,至少也该三十五岁朝上了。”梁老夫人谨慎小心地答道。 高太后的茶盏碗盖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梁老夫人赶紧接过茶盏搁回案上。 高太后忽地长叹了一口气,不提阮玉郎一事,反而说道:“阿梁,你知道吗?刚才官家竟然同我说想把三郎从契丹接回来。” 梁老夫人悚然一惊。 高太后苦笑道:“大郎自幼心善,你是知道的。他五岁的时候用膳嚼到沙子,自己偷偷吐出来,还嘱咐随侍之人千万别声张,免得有人丢了性命。” 梁老夫人微笑道:“此事史官有记载。陛下仁厚。臣妾记得。” 高太后出了神:“我生下大郎后,又有了孕。郭氏她那时还没有孩子,待大郎极好,我一度还很感激她。” 梁老夫人垂目不语。 高太后冷笑道:“谁想她包藏祸心,溺爱大郎是为了离间我们母子之情。她为了自己的儿子,无所不用其极。大郎却还信她敬她亲近她。甚至后来——唉!”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千防万防,人心没法防。我像前世里欠了大郎的债一样,操心了几十年,还没完没了。” 梁老夫人不敢接话,背后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大礼服层层叠叠,又重又厚,此时更觉得千斤重压在身上,只盼着太后不要再说下去了。 高太后却继续道:“自从郭氏病了,大郎就开始寻那些个道士回来,炼丹、修仙,几近不择手段。名声、仁义都不管了,整个人疯魔了一般。郭氏死前,他还要去见她一面,说了半夜的话。那可是他的庶母!出家修真的道姑!!他连礼法都顾不上了。郭氏一死,竟好像把他的魂也一起带走了!当初那陈青的妹子,有些像她,他不顾名声和门第,也要纳入宫来。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竟然心里还牵记着郭氏这个妖孽!” 高太后声音发抖,面露深恶痛绝之色,难掩痛心和失望。 梁老夫人看着高太后湿润的眼眶,说不出的心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后心里的苦涩了。她斟酌了片刻才道:“郭太妃天人之姿,见者忘俗,宫中无人能媲美。她又一直处心积虑亲近陛下。陛下年少,心地宅厚纯善,感恩她幼时的照顾,怜悯她和崇王殿下,这是陛下的仁德,也是娘娘教导有方。” 高太后闭了闭眼,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一时激愤,有些失言。听着梁老夫人的话,面上就露出厌弃的神色:“郭氏以色侍人,心机深沉,做了太妃还不知足!若不是她存心要害大郎身败名裂,我又何至于逼她出家?放逐她的儿子?为了这事,定王为了此事心里可不舒服了几十年,我还担了个不慈的恶名。更害得我母子失和多年!真正死有余辜!” 梁老夫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当年没有官家护着,郭太妃已经被三尺白绫绞杀,早就剩一抷黄土了。 隔了半晌,梁老夫人微微抬起眼皮:“那娘娘的意思是?” 高太后点点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氏人虽然死了,她身后那些人恐怕还不甘心。那阮玉郎若真是阮氏的侄子,为了求财或是求官,多年来图谋你家女孩儿做个梯子,倒也罢了,你也不会让他得逞。我再敲打一下蔡佑就是。你来见我,是不是怕那阮玉郎不是她的侄子?” 梁老夫人一惊,立刻跪了下去。 高太后道:“蔡佑也是糊涂!什么样的人,底细都不清楚就敢信,以前为了讨好官家,如今又一味里讨好五郎,他这手也真敢伸!” 梁老夫人垂目不语。高太后又问:“阮氏是先帝驾崩前出宫投奔孟家的吧?” 梁老夫人应道:“是,臣妾记得清楚。阮氏因在郭贵妃身边伺候不力,吃了十板子被遣送出宫,因家中无人,才投奔孟家养伤。臣妾是官家登基那年冬天出的宫。这些年是臣妾监管不严,疏忽了。” 高太后摇头道:“不怪你,你想得很周到。你尽管安心。”说起这个,太后苦笑道:“孟元是个糊涂的。他两个弟弟倒都是明白人。” 梁老夫人轻轻闭上眼,心中酸涩难当。 高太后唏嘘道:“我和大郎当年都欠了孟家的情,就算这阮玉郎果真不是阮氏的侄子,也不会怪罪到孟家头上。倒是阿梁你,为了故人一诺,这一辈子就耗在了孟家。咱们俩个,都过得苦啊。” 梁老夫人低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臣妾自当为孟家鞠躬尽瘁。” 高太后弯下腰,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坐到绣墩上:“眼下不急,先看看那阮玉郎究竟还会做些什么。倒是阿婵进宫的事,我和官家说过了。官家也说好。阿梁你可要舍得啊。” 梁老夫人心中虽然早有了准备,却仍然心痛得难以复加。六娘从呱呱坠地开始,一个粉嫩的肉团子,在她手中一日日地长大。这十三年来,从未让她烦心过一回。一旦入了宫,惊涛骇浪还是死海无澜,她都再也看不见守不住护不着了。那十几岁的小人儿,就要独自面对这宫中事甚至将来的朝廷事。梁老夫人不由得泪眼模糊哽咽着,脖子却僵硬着,那头竟点不下去。 高太后柔声道:“当年我想把你家三娘许给岐王做媳妇,你求了我半天,我也就算了。如今你可不能不点头了。我心里喜爱阿婵,看重阿婵。要是你肯,等过了年,就进宫来陪着我。我亲自教养她两三年,晚几年再和太子成亲。不管是谁做皇太子,她总是我大赵的皇太子妃。若是你担心她在宫里孤单,你家那个九娘,不是一贯和她最要好的?一起进宫来陪她两年也行。你尽管放心,我定当派遣十二位迎亲使,以大赵开朝以来,最隆重的皇太子妃迎亲礼,风风光光地将她迎入宫来。可好?” 梁老夫人起身,再次拜伏在地:“请娘娘恕臣妾方才失礼了。娘娘如此爱重孟氏女,孟氏一族无不感念在心。孟梁氏谨遵懿旨!谢娘娘隆恩!” 宫门下匙了。孟府的牛车慢慢地离了宫门。 汴京城的夜晚喧闹如旧。唯有月光冷凝,温柔俯视这片大地。 牛车里的梁老夫人握着贞娘的手,泪如雨下。两人默默地聆听着车轮驶过路面的声音,一片繁华,尽在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吃到沙子让下人不要声张的典故,出自宋仁宗。这位哥哥,历史上超级有名的节约、善良、节制。就是耳根子软。后宫妃嫔的枕边风十句他能听八句。大概因为他也是被老妈垂帘听政长大的,哈哈哈。 2、太-宗御驾亲征契丹,取自宋太-宗真人真事。受了箭伤灰溜溜地回来了。其实北宋除了太-祖太-宗爱打仗,宋神宗也很爱打仗,因为他在位的时候国家最富有。 3、不少考据派读者找出了不少历史信息和剧情线索。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有灵感出自历史,但糅合成小说后,还是会有不同。谢谢大家的投入和深入。还是那句话:即使不少埋线都被读者挖掘出来,甚至预估到人物的未来,我还是不会更改大纲细纲和结局的。但很高兴故事能让大家有兴趣去挖掘。成就感满满。感谢!还有许多真的是一字一句在阅读的天使们,不放过一个字。真心感谢!欢迎帮我捉虫。 4、本章信息量极大,时间线复杂,但因为要留足后文的戏眼,只能展开至此。鉴于汴春一文的读者们实在实在太聪明了,呵呵,我只能说这些而已。 5、楸叶:宋朝,立秋时人人都将楸叶剪出花样子,戴在头上,是应节的一种。《东京梦华录》卷八,和范成大的《立秋二绝》诗里都有提起。古人的生活充满仪式感,这个特别有意思。仪式感可以带来幸福感和满足感。所以平时我一个人煮方便面吃,一定要煎三片两面略焦的SPAM午餐肉,两根青菜水里焯过,一个双面煎的流黄荷包蛋。放入大碗里,餐垫筷架都安好。嗯嗯。满足了,吃起来格外香。当然像韩剧日剧里那样,捧着雪平锅或彩色搪瓷锅,连锅盖上的也不放过,也一样很有仪式感。扯远了。 5、关于剧情呢,大概看多了文的经验丰富的读者能发现。本文从童年期最早的女主视角单线叙述方式,进入少年期后,就变成多视角立体叙述了,所以比较难有快速的剧情推进。因为人物繁多,镜头切换也多,我又减少了更新字数。为了使后面的剧情架构不失真,成长型主角们的人物性格统一,还有故事的逻辑要合理,在刻画上还是采取较递进层次的方式。正剧,是以情感共鸣为目的,很难产生爽文的感觉。 第75章 梁老夫人回到翠微堂的时候,快亥正时分了。 杜氏三妯娌得了信,带着四个小娘子到二门迎接老夫人。众人见到老夫人残泪犹存,不由得都心中一沉。 进了翠微堂,老夫人扶着六娘的手,泪已经落了下来。 六娘吓了一跳:“婆婆!难道四姐的事?” 四娘吓得心怦怦乱跳。 老夫人牵了六娘的手坐到榻上,摇头道:“阿娴没事了,那阮玉郎也无需理会。只是阿婵你——”那句年后就要入宫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来,只觉哽咽难当。 四娘提着的心一放。九娘却怔住了,上前几步轻声问道:“婆婆,太后娘娘是要六姐入宫吗” 吕氏顿时眼前一黑,天都塌了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到榻前,低声道:“阿婵!你三表哥愿意娶你,我们明日就下定好不好?不不不,我今夜就去找你二舅母,今夜就下定!娘!媳妇求求您,求您了!您不是说来得及吗?!定亲了就不用入宫了对不对?” 吕氏压抑着的低泣声绝望苦楚。九娘默默扶住吕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太后娘娘要的可不只是一个女史,而是一个孙媳妇,甚至是皇太子妃,未来的大赵一国之母。她看中的人,谁又敢不从?谁又敢娶? 七娘依偎着程氏,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有一些怅然,有一些羡慕,不太明白为何她们个个伤心至此。能被太后看重难道不是好事情吗?能嫁给皇子不好吗?日后做亲王妃不好吗?为什么婆婆和二婶要这么伤心呢。 程氏和杜氏默默拭泪不语。 六娘轻轻俯下身,环住老夫人的腰,靠在老夫人胸口道:“婆婆别哭,娘也别哭。只是入宫而已,你们别哭啊。再说太后娘娘和圣人都对我那么好,你们不要难过。也不是就真的见不到了,对不对?”说着自己却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真到了这一刻,她当然也害怕,也不舍,她也不喜欢宫中的规矩,刻板的生活。只是,她不能说不。 九娘先前还强忍着,这时听到年仅十三岁的少女颤声说出这番话,再也忍不住泪水,想把六娘搂入怀里,却想不出能说什么话安慰她。 吕氏上前几步,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六娘伏在母亲的怀中,闻着她身上的香气,肩头抽动,也哭出声来。翠微堂里一片哀声。 等贞娘亲自打了水来伺候她们几个净了面,又让人上了茶,众人才缓过神来。老夫人千言万语,无从诉起,看着六娘红肿的双眼,替她理了理鬓角,柔声道:“好孩子,娘娘说了,明年开春选女史和宫女的时候,把你也列上名册。到时候你就在慈宁殿里当差,好好地伺候娘娘。旁的不要多想,娘娘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说罢又哽咽起来。 六娘点了点头:“阿婵知道。” 老夫人说:“逢年过节呢,我就和你娘一起上折子。若是能觐见太后娘娘和圣人,总也能见上你一面,万一没法子好好说上几句话,你别难过,还是可以写信回来的知道吗?” 六娘抬手用帕子替老夫人印去泪痕:“婆婆放心,六娘省得。你们记得常来看我。若是能够,把姊妹们也带来让我瞧瞧。” 七娘此时忽然心一酸,倒头扑在程氏怀里嚎啕起来:“这——这算什么啊?怎么跟生离死别似的!怎么就见都不好见面了呢?难道太后娘娘和圣人都不见娘家人吗?” 九娘黯然神伤。这次倒被七娘说中了。太后娘娘自律甚严,轻易不见娘家人。向皇后就更不说了,她前世常出入宫中的两三年,从未听说皇后单独召见过家人。 吕氏刚刚收住的泪,又一下子崩了。六娘赶紧起身去给吕氏拭泪,又强笑着对说:“哪有阿姗说得这么吓人。再说了,这不还有大半年嘛。娘,别哭了。你一哭,婆婆也忍不住,女儿也忍不住要哭了。” 杜氏和程氏也过来劝慰吕氏。 六娘转身到榻前跪坐在老夫人膝下,仰起小脸,笑着问:“婆婆,这大半年我想要阿妧搬来绿绮阁陪我住可好?” 老夫人想起她俩小时候那段同吃同睡同进同出的日子,不由得又老泪纵横起来,连连点头:“娘娘对你真是最慈爱不过的,还说要是你怕孤单,也可以带着阿妧一起去,在宫里陪你两年。” 满堂上的人又愣住了。七娘又抱住程氏哭了起来。为什么不选她陪着进宫呢!她想去啊!九娘刚要说话,六娘已经摇头道:“不用。婆婆我不怕。那种地方,我一个人去就够了,怎么能让阿妧也去过那种日子呢!阿妧生性疏朗,不拘小节,年纪又小,还那么好学。我可盼着咱们孟家也能出一位孟夫人,日后著作等身,为我们女学扬眉吐气呢。” 九娘摇着头说:“婆婆,阿妧愿意陪着六姐进宫!”有她在,总会好一些的。 老夫人抱着六娘,看着九娘点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阿婵说的对。不要紧,婆婆还有些知交好友在宫中,总能照拂一二。你们也别太担心了。”在太后眼前,起码还能太平几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夫人在心中琢磨着要准备的人和物事,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阿婵重蹈向皇后的覆辙,一点点疏忽就是一辈子的遗憾。历来大赵的后宫就没有太平过,太-宗五个儿子,只活了一个。成宗当年的大哥忽然发疯,二哥元禧太子一朝暴毙,才轮到他被立为太子。但也是娶了当今太后高氏后,由曹太后亲自宣读遗诏,才登基为帝的。就算如今有高太后坐镇,今上的后宫二十几年来也已经死了八个皇子。 程氏却想起魏氏的话,劝说道:“阿妧你要听婆婆和你六姐的话。阿婵,明日三婶就让阿妧搬过来陪你。” 九娘跪倒六娘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强忍着泪点头。 六娘想了想,又笑道:“婆婆,我在家里可只剩下这八-九个月逍遥日子了,您可不许再限制着我们。表叔母还要教我们骑马呢。我和阿妧都想学骑马!四姐,阿姗,你们要不要一起学?” 老夫人连连点头,哽咽着说道:“都依你!都依你!你想做什么都行!” 七娘却哭着摇头:“我不要骑马,我要去看戏去喝茶去买东西还要去吃夜市。要和六姐一起玩一起吃。”四娘也含着泪摇头不语。 程氏拍着七娘的背,低声呵斥道:“你就知道胡闹!” 吕氏却哭着说:“怎么就是胡闹了?都去都去!你们一起去!想买什么买什么,想看什么戏都行,想吃什么让你们二哥带着你们去,去瓦子里、夜市里玩一整夜都不要紧。还有登高、看灯你们尽管陪着阿婵去。明年三月三你们都陪着阿婵去金明池踏歌!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踏歌过呢!就是——就是赶不上端午节看龙舟了——”说到这里,哪里还说的下去,侧身掩面大哭起来。 老夫人搂着六娘:“都怪婆婆管得太紧了,你娘说得对,你尽管去看去玩去吃去买,都去都去啊。只管开心就好。” 翠微堂又哭成了一片。 月色如水,照在琉璃瓦上,虽是夏夜,却十分冰凉。 *** 几天后,就是立秋,汴京百姓们高高兴兴地在街上了买了楸叶,家里的女子和孩童们剪成花样,戴在头上或身上。市井里各种瓜果梨枣丰盛之极。 宫里淑慧公主赐了好几篮子的灵枣、牙枣、青州枣和亳州枣到孟府。九娘已经搬到了绿绮阁住,就让玉簪带着侍女将枣子分了十几份,送往各房去。到了晚间,还没用饭,孟彦弼又差人送了两盒吃食来。打开一看,是京城最有名的“李和记”家白嫩的鸡头包在荷叶里,清香扑鼻。另有一包是李和炒栗子,还是温热的。 九娘又差人去请四娘七娘过来尝鲜。程氏干脆让人把她们两个的晚饭也送来绿绮阁。 六娘高高兴兴地尝了鸡头和栗子,问她们:“过两天表叔出征,表叔母下帖子约我们一同去送行,婆婆已经肯了,大伯娘和二哥会带着我们去。四姐和阿姗去吗?” 七娘问:“要去哪里送行?御街吗?看状元游街那样?” 六娘笑道:“不是,表叔母要骑马去城外六十里送行,二哥租赁了马车带我们一起去。” 七娘摇头道:“我不去。马车颠死人,骨头都会散架的,再说也没什么好看的。听说这次是燕王殿下代官家去太庙造祢,只可惜我们百姓也看不到。” 四娘咬了咬唇,还是摇摇头:“我也不去了。”她害怕再见到陈太初。 四个人用完饭,又说了会话就散了。 夜里六娘心中有事,半天也睡不着。九娘轻声问她:“你在想什么?” 六娘被老夫人私下细细交待过后,难免也关心起朝廷动态来。她也知道九娘一贯都喜欢这些,就侧身问她:“你说官家这次让燕王殿下去太庙造祢,会不会是要定他——?” 九娘笑道:“官家身体还没完全好,怎么会现在定下皇太子呢。吴王殿下不是要去城外类祭吗?祭天祭地和告庙造祢,我看差不多重要。这次皇榜上不是说,太后娘娘在宣德楼点将授印吗。快睡吧。马车那么颠,我们这几天可要休息好。” 六娘在暗夜里依稀看见九娘的长睫轻颤,不由得心里叹了一口气。今日那些枣子,八成是燕王殿下让四公主送来的。还有那鸡头、栗子,肯定是陈太初去买的。万一官家选了燕王殿下做皇太子,万一太后真的要她嫁,她又怎么面对燕王呢。九娘又会喜欢哪一个呢,若是陈太初,倒也是一桩好姻缘。若是九娘喜欢燕王殿下,她这个姐姐又如何自处呢。 九娘似乎听见了她的叹息声,睁开眼,侧过半张芙蓉面,笑着说:“六姐你别多想了!我啊,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你。” “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六娘诧异地问她。 九娘这几夜听着六娘总要辗转反侧到子时后才勉强睡着,干脆侧过身,抬手枕在颈下道:“太后娘娘若只是要个女史,婆婆可不会这么难过。娘娘必然是要你去做孙媳妇的,甚至是要让你做皇太子妃。婆婆才伤心以后和你见不着面说不上话了。你呢,看着我和燕王殿下、淑慧公主有过生死交情,这几年又来往不断,肯定担心殿下和我有什么,更担心万一娘娘要把你嫁给燕王怎么办,所以才忧心忡忡几夜都睡不好,我猜的可对?” 六娘瞪着她:“你——!”多智近妖,慧极必伤。阿妧就是这个让她最放心不下。 九娘笑盈盈地道:“所以呢,六姐你放心。难道世间就只有这两个男子了不成?四姐喜欢陈太初,就以为我也喜欢他。七姐喜欢燕王殿下,就也随意猜度。他们就是天下最好的男儿郎,我孟妧也未必就放在心上!” 六娘轻叹了口气:“她俩也可怜,人的一颗心,如果由得自己,倒好了。你是还小,不懂这些,才口气这么大。只是对着姊妹,你这些聪明才智,揣摩时事和人心的本领,显露了倒没什么。在外头可千万藏着掖着。婆婆一直说——” 九娘滚进她怀里笑道:“人前我给足你面子听你大道理一堆,私下里我可要说句老实话,知道了知道了,求求你别念叨了!” 两姐妹说开了,闹了一会就安歇了。 九娘在梦里却又梦到了赵栩,自己飘荡在水中,看着他远远地游过来,一声声阿妧,有时撕心裂肺,有时又魅惑人心。一双眸子似水似雾,似远似近,似喜似嗔,忽地就凑到极近。 九娘从梦里倏地惊醒,只觉得唇干舌燥,心跳得极快。看了看身边的六娘,两手交叠正睡得安稳。她轻轻掀开丝被,起身套了绣鞋。屏风外榻上值夜的玉簪却也已经睡得迷糊了,纨扇都掉落在脚踏上。 长案上香冷金猊,琉璃灯还燃着。九娘倒了一盏冷茶,咕噜咕噜一口气饮尽了,才觉得喉咙里火烧一样的感觉好受了一些。心里却很是羞惭,怎么又梦到赵栩了!他日后很有可能会是自己的六姐夫呢。九娘赶紧想再倒一盏茶,茶壶里却只剩下几滴。她一仰脖子,那几滴也滑落喉中,带着一丝丝的苦意。 这立秋的深夜,并不凉爽。九娘轻轻推开窗,见廊下丛丛芭蕉,微微夜风中阔叶轻颤。那廊灯边绕着几只小飞虫,在纱网上直撞。若没有纱网,你们岂不被那火烧死了?九娘凝视着那几只飞虫,希望自己的心能恢复到无喜无悲,无欲无求。 原来很久都没有梦到有人唤阿玞了。也许,她重生一世,就是来看看阿昉终于成为了一个有担当的君子,就是来体会姊妹之情的。 院子里有值夜的婆子提灯经过,远远的来,又远远的去了。 绿绮阁的琉璃灯下,九娘手中拿着六娘那本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列女传》,久久也没有翻动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  1、造祢(读迷字音):出征前皇帝告祭于太庙。 2、赵太宗五个儿子,只活了一个。灵感原型来自宋真宗赵恒,六个儿子只活了宋仁宗一个。 3、元禧太子,原型取自宋太宗的二儿子昭庆太子赵元僖。太宗的长子赵元佐因为太宗四弟赵廷美被冤谋反受屈而死一事发疯了。好吧,不相信报应的人大概会改变主意?昭庆太子赵元僖二十七岁,早上还好好在上朝,忽然不舒服,回到家里就暴毙了。简直是阿加莎克里斯蒂《无人生还》的剧本啊。然后才轮到老三宋真宗赵恒上位。 4、以前也说过,宋朝的皇子,命不好,能存活长大的好少。宋神宗同学,也就是历史上高太后的儿子,向皇后的老公,后宫生了十四个儿子,活了六个,算存活率很高的了。而且老六是哲宗,老十一是徽宗。为啥不是老九继承皇位呢?很不幸,老九是位盲人。唉。所以,各位可以想象一下。比起宋朝,满族的乌那拉那氏女同学也不算啥啊。 5、现在说说风流才子皇帝徽宗吧,虽然我很爱他的才华,不过呵呵呵。这位种马皇帝有多少个儿子呢,亲,别害怕。他生了三十八个儿子、二十九个女儿,有几位甚至都没上玉碟,名字都不知道。由于数量极大,所以存活的倒很多,可惜靖康之难一锅端。女儿们最惨。柔福帝姬还被拍成过电视吧。不过想想也是,好好的公主,多好的称号,非要在他手里改成帝姬!皇帝的女儿去姬妾?因有读者把打趣的这句话解读为正史意思。解释一下,姬当然不是姬妾的意思。但宋朝出了这个事情后,历朝历代都没有贵族皇族使用这个姬作为封号了。所以赵构同学一当家,也赶紧改回公主了。 6、赵构同学好歹保住了半壁江山,在临安做起了皇帝,可是这位更惨,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宋孝宗也是被过继的,而且,孝宗还是太-祖一脉的。至于赵构为啥突然丧失生育能力呢?咳咳。百家讲坛说是被吓坏的。不过我个人不认同。他能从金营里逃出来,就不至于因为金兵来攻城吓得永久性阳-萎。 7、香冷金猊,取自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第76章 申正时分,会宁阁里外已经簇拥满了伺候的人。 宫中尚书内省的正五品林尚仪,带着司赞、司宾两位女史早就等候在阶下,不慌不忙地看着旁边一脸焦躁的周尚服。 周尚服嘴里前两天已经燎了两个大泡,这时候更是疼得厉害。申时不到,她就和礼部的官员、入内内侍省的西头供奉官一起等在阁外了。那边的吴王早就穿戴好祭服了。这边的燕王竟然还在沐浴! 这会宁阁的司设和司饰都当的什么差!真是皇子不急,急死女史!竟然由得燕王殿下自己沐浴,还已经好些年了!敢情这位王司正身为司寝女官,只是口头说说就算当好差了?被她腹谤不已的王司正,在一侧垂首敛目肃立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周尚服忍不住提裙走上两层台阶。王司正毕竟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实在也不忍心多加斥责。分在燕王殿下这里的人,眼里只有燕王的话才是宫规。整个皇城谁都知道这个不能明说的规矩。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燕王殿下怕是早就知了人事,面子薄,不好意思给女史内侍们知晓才这么别扭的。鲁王十四岁时,吴贤妃就奏请圣人,赐了侍寝宫人。去年夏天,太后娘娘亲自选了四位侍寝宫人赐给了吴王。这皇子们通晓人事,乃人伦天理,有什么好别扭和好害臊的! 只有这位燕王殿下啊!年初圣人亲自过问,特地选了四位侍寝宫人,丰满者有之,纤瘦者有之,艳丽的有,清秀的也有。可陈婕妤却说不急,过几年再说,硬是回绝了圣人的好意。那原本被选中的四个宫人别提多失望多伤心了。过几年?还过几年再说?过几年有两个都该到了出宫的年纪了。 周尚服忍不住朝会宁阁紧闭的大门多张望了几眼。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容貌,若不是这样的脾气,年轻点的女官哪里把持得住!想到这件事以后,燕王殿下甚至去圣人那里,把会宁阁里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史和宫女都换成了内侍。难怪李尚宫都担忧燕王殿下由于过于美貌有那个倾向了。真是可惜啊! 终于,会宁阁的门大开。两个内侍奔了出来:“王司正!殿下好了,快请进来。” 林尚仪的眼风跟刀子一样划过去。两个内侍立刻肃容敛目,垂首静立不语。 周尚服来不及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匆匆带着王司正进去监督宫人们为燕王穿着祭服了。 会宁阁里的赵栩自己沐浴完,身着白罗中单,头发也已经由宫女熏干束起。正堂之上,林尚仪亲自引导他焚香。焚香完毕后,周尚服指导宫人们赶紧给他穿上绣着山、龙、 雉、火、虎蜼五章图案的青衣,前三幅后四幅,亲自上前为他仔细整理好。再着绯色绣了藻、粉米、黼、黻四章的六幅罗裳,宫女将罗裳下摆小心翼翼地对齐,让之垂落下来。周尚服接过绯色绣山、火二章的蔽膝,替他系好。王司正赶紧为他束上绯白罗大带,谨记千万千万不能碰到燕王殿下的身子!又系上以金涂银的革带,佩戴上玉佩和锦绶、青丝网双玉环,还有玉装剑。再穿好绯罗袜,套上黑色镶朱色滚条的木底高靴。 最后赵栩坐正了,由周尚服亲自为他戴上涂了金银花额的九旒冕,插上犀、玳瑁簪导。 周尚服退后两步,仔细打量过以后,行礼道:“祭服已经穿着好了,请殿下移驾。” 众人见赵栩身穿祭服,那不似世中人的姿容,轩轩如朝霞举,不由得纷纷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这样的绝世风姿,才配代官家前往太庙告祢啊! 太庙门口早早被禁军团团围住,各色旗帜招展,庶民士子皆远远避让。 苏瞻身穿朱衣朱裳的祭服,戴貂蝉冠,佩瑞草地毬路文芳团带,系金鱼袋,穿黑色镶朱色滚条的木底高靴,手捧牙笏,站在众臣的最前方,身后是一片身穿绯服的重臣们,静待吉时。 吉时一到,赞礼唱:“有司谨具!请行事!” 太祝穿祭服沿街而上,开始迎神。他身后跟着祠部的十二位祭师扛着特牲往太庙中敬献。再有十二位身着褐色祭服的旗手,高举五方旗肃然跟随。二十位手持竹帛,身穿朱色祭服的国子监上舍学子依次上前,立于两侧。 太乐一百三十位乐工,奏吹起各自的乐器。另有一百三十人随着太祝高唱迎神乐曲《静安》:“钟石既作,俎豆在前。云旗飞扬,神光肃然……”鼓乐声恢弘,歌声传出极远。 六皇子燕王赵栩,一步一步登上高阶。 太祝取玉币放到篚中,将玉帛交给赵栩。赵栩躬身接过玉帛,高举于头顶。 赵栩转身面对阶下众人,朗声高诵:“桓桓勖军旅,将将御英豪。神武诚无敌,天威讵可逃。王师宣利泽,霈若沃春膏……”。 赵栩读完祝文,将出征一事敬告祖先,行大礼。在场众人全都随着赞礼高喊“拜——兴——拜——兴——平身!”行跪拜大礼。 赵栩上香进酒,焚祝文,最后接过赞礼手中的祭酒,一饮而尽。他转过身来,睥睨阶下众人。九旒冕下的少年面容,灿若朝霞,意气风发。 苏瞻垂目,率众臣再行大礼。心道难怪张子厚和老定王,都主张拥立燕王。比起鲁王或吴王,他的确有王者之气,奈何太过棱角分明,为人君,恐日后很难君臣相得。大赵出过两位过于霸气的官家,结局都很悲剧,几乎是国家的灾难啊。如今官家身体正在好转,更为信重自己,疏远了蔡佑,如果官家提出要立燕王为皇太子,自己该如何说服官家呢。 礼毕,众臣簇拥着赵栩出太庙,往宣德楼去会合陈青和吴王。 *** 这日早间,孟府的牛车驶往族学的路上,平日熙熙攘攘的观音庙前,却摊贩稀少。九娘掀开车帘,凌娘子夫妇的馄饨摊竟然也没有摆出来。四个小娘子面面相觑,叹了口气。想来明日陈青率军出征,民众们恐怕大多都去旗纛街等着看今日陈青和皇子们祭旗的典礼了。 到了学里,请假多日的张蕊珠倒是早早来了,正在和甲班的其他几位小娘子在议论今日的几大祭礼。见孟家四姐妹到了,众人纷纷问安,又说起年底的考核来。这一年里,张蕊珠和六娘的几次考核都不分上下,眼看可以双双进宫做公主侍读。 七娘被程氏指点明白后,也不屑于参加她们的议论,心里又十分苦恼。想着六娘既然已经是太后娘娘看中要入宫的人,为何不能将这个考核名额让给自己呢。她看看九娘,觉得只有让九娘去说服六娘,自己才能有入宫的机会。 不一会儿,尚仪先生孙娘子笑着进来说:“汴京城几十年没有行过军礼,正好丙班魏先生家的包子铺就在旗纛街上,今日也不开张。馆长说让我们甲班的小娘子们都去魏先生家中,看一看祃祭。免得每次说到五礼,你们也只能靠自己想。” 不少小娘子就欢呼起来。九娘心中却暗叹,这兵祸之苦,不在自己身上,百姓哪里能够感同身受。两浙路的事,似乎离汴京城还有千里之远。她们所高兴的是能够看见陈太尉和两位亲王各位宰执重臣,是能够亲眼目睹难得一见的祃祭。哪里想到今日出征去的军士有多少人会战死沙场,又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六娘拍拍九娘的手,也叹了口气。但是看,还是都要去看的。 女学的几辆牛车载着甲班的小娘子们,往城西的旗纛街而去。 *** 御街两侧的步道上,黑压压同样挤满了百姓。 宣德楼前,一千身穿黑漆濒顺水山字铁甲的京畿禁军骑兵,阵列在场。后面还有一千身穿步人甲的步军精兵。旌旗蔽空,兵刃寒光使观者遍体生凉。 一身金甲的陈青跪在高太后身前。 高太后将金印、虎符、持节、斧钺一一郑重地授给陈青。陈青一一接过。 高太后殷殷相托:“就仰仗太尉剿灭反贼了!他日凯旋。官家必会城外亲迎!” 陈青跪拜于地,薄唇微启:“臣当不辱使命!” 他霍然站起身来,红色盔缨和颈中的朱色领巾扬起,金甲脆响。身边的令官接过他手中之物。陈青飞身上马,调转马头,朝着两千精兵凝眸片刻。忽地拔出佩剑,直指上天,大声道:“我大赵太平日久,现有房氏反贼,占我城廓!毁我桑田!戮我同袍!两浙百姓,受兵刀之祸,流离颠沛者众!今日诸将士随陈某南下讨伐反贼,要还两浙一个清明,还百姓一个太平,你们可愿意!!”陈青大喝一声:“可愿随陈某同赴生死!???” 两千将士慷慨激昂高声应道:“誓随将军共生死!!!共生死!!!”其声如雷,气势如虹。 陈青高举佩剑:“烈士不怕死,所死在忠贞!陈某必与众将士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生死不离!生死不离!!!”众将士群情激昂,高举兵器,大声呼喊。整个开封城似乎都在这两千人的呼喊中震动起来。御街两边的百姓们也纷纷呼喊起来。那两千儿郎里,也有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啊。不少人已拭起泪来,却依然高喊着生死不离四个字。 赵棣心里一阵发毛,他第一次领会到陈青为何号称大赵第一勇将,更体会到太后娘娘对陈青的顾忌是多么明智。这样能令将士奋不顾身一呼百应的人,一旦黄袍加身,谁能挡得住他? 赵栩胸口禁不住的起伏,眼中更是酸涩无比,对着阳光,他眯起眼,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他自然盼望舅舅得胜,平安归来,天下太平。可也担心舅舅得胜后,太后娘娘更加猜忌他,只能期望用人不疑的爹爹身子快些好起来。 随军鼓管大乐奏起。殿帅黄旗高高擎起,诸军再次朝宣德楼呼拜“陛下万岁!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陈青举起手来,中军鸣角。步军转身成为前军,向御街而行,直向南薰门而去。今晚将在城外六十里处会合两千弓-弩精兵、三千辎重兵力,扎营安寨,明日大军正式出征。 陈青向高太后行礼告别,带着赵栩赵棣、各宰执以及兵部礼部、太常寺众官员,缓缓跟着骑兵而行。到西门大街后,众人和骑兵将士们暂别,转往旗纛街祭旗。 旗纛街两侧早已被内城禁军站满,禁军身后的百姓远远看见众骑缓缓而来,顿时欢声雷动。唤面涅将军的有,唤太尉的有,唤陈将军的也有。 正靠着旗纛庙的魏氏包子铺,二楼窗口,孟氏女学的一班小娘子们也纷纷抻长了脖子,兴高采烈起来。 六娘九娘和四娘七娘在两扇窗前,默默看着众骑越来越近。 陈青依然是冰山似的俊脸,毫无表情,他一手持缰绳,一手压在身侧佩剑的剑柄之上。虽然只是骑在马上,围观者却有被泰山压顶的感受。 陈青身后是一样毫无表情的赵栩。两舅甥面容肖似,引来更多百姓的欢呼。再后面是吴王赵棣,还有苏瞻蔡佑带着诸重臣。旗纛街上各种呼喊“燕王殿下”、“吴王殿下”、“太尉”、“苏相” 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蔡佑在马上酸溜溜地想,不就是长得好看嘛!不就是年纪轻嘛!真是!东京城的百姓们果然肤浅,只看脸啊! 临近庙门口,赵栩忽然听见有清脆的声音喊道:“燕王殿下——!”却是个小娘子的声音。跟着就有不少小娘子笑着也大喊起来:“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赵栩心中一动,侧头望去,却见宽阔的街对面二楼有扇窗口站着四个小娘子,隔得这么远,他也看得清楚。是阿妧啊! 六娘和九娘瞠目结舌地看着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七娘。魏先生却哈哈笑着拍着七娘的肩膀也大喊了声:“太尉!——陈太尉!” 包子铺二楼炸了锅,平日温文尔雅守礼的小娘子们纷纷喊了起来。就连张蕊珠也朝着吴王瞩目,暗暗喊了一声殿下。孙尚仪叹了口气,世风日下啊,好好的军礼,这汴京百姓竟然追逐起两代美男子起来! 原来阿妧也来看祃祭啊,或者,是来看自己的吧。这军礼有什么可看的。赵栩想着,看着九娘所在的方向,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心里高兴得很。 江汉春风起,冰霜刹那除。他这略一展颜,明明刚入秋,却似春风一般不知道发了多少人心头的枝上花。 九娘不敢多看,默默转开眼,却发现后面的苏瞻远远看上去似乎比起四年前开宝寺时消瘦了许多,身姿依旧如松,气韵依旧似玉,恐怕是操心国事太甚了。九娘就想起来还没问过阿昉,明年他会不会下场参加大比,殿试后会不会入仕。如果她还在,肯定是不赞成的,阿昉明年才十六岁,正是该天南海北游历考察拜师交友的年龄,三年后十九岁,大比以后,才合适成亲生子,外放为官,有了对民情的了解,也才适合做一方父母官。只是,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替他细细计划,也不知道阿昉在国子监上舍,如今是不是排在最前面几位会被直接授官。可是她做娘的,私心里却不那么希望阿昉为官,只可惜苏家、苏瞻怎么也不可能允许他去做一个书院的院长。 陈青众人,在太常寺官员引导下,迎神,三献礼,饮福、彻豆、送神、望燎。祭祀过蚩尤战神和旗头大将、六纛大将、五方旗神、金鼓角之神、弓-弩飞枪飞石之神、阵前阵后神祗五昌神众。围观者鸦雀无声,诚心诚意祷祝陈青马到成功早日凯旋。 女学众人一边听着孙尚仪的细细讲解,一边默记着祭祀的各项细节。九娘远远看着陈青等人的身影,想起前不久还在州西瓦子里对自己亲切笑谈的他,明日就将奔赴沙场,血战他乡。她两世来都活在太平年代,此刻不由得黯然失神。 待礼毕,今日各大祭祀才算全部结束了。众人纷纷向陈青道别后,松了一口气,各自返回衙门。一名年轻的武将给陈青牵过马来,在一声声百姓欢呼的“太尉”声,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要是魏娘子在,恐怕喊得最是响亮!” 陈青唇角微勾,手中马鞭轻轻抽在他屁股上:“多嘴!” 章叔夜咧开嘴笑得更欢了,飞身上马,朝赵栩等人一拱手,持缰跟着陈青缓慢而行。 看到此人阳光下的笑容,六娘才想起,这个一身甲胄头戴黑盔颈系红巾的小将,就是那天福田院用剑鞘扶住自己的年轻人。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啊,还不难看。六娘默默祝祷他能平安归来,莫让他的弟弟伤了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尚仪、尚服,是北宋后宫女子官职,都属于尚书内省。这个级别的包括了专门侍奉皇后的尚宫(不同于唐代,宋代的尚宫只服务于皇后。)、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这些职位都是正五品。 2、司设属于尚寝管理,掌帷帐褥枕席、洒扫铺设之事,下面还有典设、掌设各二人。 3、司饰属于尚服管理,掌膏沐巾栉服玩之事。以上官职出自《宋会要辑稿》四。 4、祭服:顾名思义,是祭祀所穿的服装。宋代的祭服也是改了又改,改了又改。到了朱明土鳖时代呢,元朝的礼仪都不用了,全部根据唐宋的重修,有所简化过。本文六郎所穿祭服,出自《宋史》志104 舆服3。苏瞻所穿祭服出自《宋史》志104 舆服4。 5、旗纛(读道字音):.饰以鸟羽的大旗。开封的旗纛街至今还在。宋朝时建了节堂在这里,还有旗纛庙,供奉姜子牙和名将们。大军出征前的祃祭,要祭旗,先秦都是在大军到达的地方祭旗。宋元都是在旗纛庙祭旗。古人的仪式感是相当强悍的。电视剧上那将军直接一挥手,就上马率军出发。呵呵呵。古代凡大将出征或皇帝亲征,都需提前祭祀。兵部要造旗,礼部要先圈养祭祀用的牲畜,太庙祭祀用太牢,大活动用特牲,就是一只牛。其次有少牢,用羊、猪,没有牛哦。参与祭祀的部门极多,任务很繁琐。本文中的古礼,参考唐书和宋史。由于资料实在不多,大部分靠作者自己想象。营造陈青出征的氛围。还请考据党见谅。 6、烈士不怕死,所死在忠贞!出自唐朝柳宗元长诗《韦道安》。这也是我超级喜欢的长诗。最后一句“我歌非悼死,所悼时世情。”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7、篚(读匪字音):竹器,长方形。 8、勖(读旭字音):勉励的意思。本章太祝迎神曲和六郎祝文,取自《宋史-志89乐》的不同章节。 第77章 翌日天还未亮,杜氏和孟彦弼早早地到了翠微堂。 老夫人细细叮嘱玉簪她们:“有没有多带些软垫和隐枕?别颠着她们了。一路记得照顾妥帖了。” 吕氏将一大包零点吃食茶水提篮交给六娘的女使和侍女,又牵着杜氏的手,硬塞给她两张交子:“阿婵从小到大,连绸缎铺脂粉铺都没怎么去过,今日既然出门了,大嫂替我带她去好好逛逛,这孩子喜欢上什么,最多也就是多看两眼。大嫂你只管买下来!晚上也别急着回来,她们都没去过夜市,大嫂你和二郎尽管带着她们去吃。我在家里等着……”一大段话没说完眼眶就红了。 杜氏也不客气,收下了交子让她只管放心。带着六娘九娘和女使侍女们辞别老夫人,上马车往凤城方向而去。 天不亮,城外六十里连绵的营寨马嘶人声不断,炊烟已息,伙头军运粮军已经开始收拾装车。 中军大帐里已经点完卯,大军拔营起寨。各军将领,跟着陈青在五方旗下祭过了火神土神水神等五行神仙,中军帅旗指向凤城,传令兵各色令旗挥舞,随军鼓乐吹响号角。大军缓缓开拨。 在凤城官道右侧,三辆马车缓缓停下。杜氏带着六娘九娘下了马车,提了把小铁锹,在路边挖了些松土,用一块朱色的布帛兜了,在官道正中堆起小土堆来。玉簪她们几个女使赶忙上前要帮手,却被杜氏谢绝了。 六娘好奇地问:“大伯娘,你这是做什么?” 孟彦弼从马车后头取出些树枝草木来:“这是表叔母以前教给我娘的。她们西北那边叫这个軷祭。亲人出征,在路边軷祭,亲人就肯定能平安归来!” 九娘轻声道:“軷祭可以敬祝山水神明,祝祷大军从此跋山涉水一往无前!唐朝后就已经失传了。秦州乃是秦国的发祥之地,才得以保留这些古礼吧。” 马蹄声响起,远远飘来一朵红云。杜氏直起身笑道:“你们表叔母来了!” 这朵红云转瞬即至,果真是魏氏。 六娘九娘看着一身朱红宽袖祭服的魏氏,呆了半晌。这、这还是平时那个秀气之极的表叔母吗?魏氏一头秀发飘散,齐眉勒着朱红软纱抹额,抹额在脑后打了一个结,长垂近腰。难得地用了朱红口脂,加上策马而来,两颊也泛着红,让人惊艳无比。 魏氏笑着朝她们挥挥手,从马侧取下小铁锹和两坛子酒来。在官道另一侧,开始挖土。 九娘赶紧跑过去福了一福:“表叔母,我来帮你!”她将魏氏挖出的松土兜到朱色布帛里。两人在官道中堆起另一个小土堆。魏氏笑着说:“谢谢阿妧了,太初、六郎还有阿予、苏家兄妹都在后面,还有慈幼局的孩子们要来送叔夜。今天参加軷祭的人多,再好不过了。” 九娘手中的布帛一松,差点掉落在地上。抬起头看着魏氏,一脸惊讶,阿昉哥哥和阿昕怎么会也来了? 魏氏朝她眨眨眼,笑道:“六郎和阿予给他们下的帖子,等送好大军。今日六郎做东,请大家一起去炭张家吃烤羊,你可会喝酒?我可是要不醉不归的哦!” 九娘胸口一热,哪里还管自己现在还是十一岁的小身子,大声道:“我会喝酒!我陪您一起喝!” 魏氏笑着点点头:“好!你放心,喝醉了今日就回表叔母家里睡。保管你婆婆不责怪你!” 九娘也哈哈笑了起来。玉簪和其他女使只能守在马车前眼睁睁看着,吓得不行。这位太尉家的娘子,也太吓人了。喝醉酒?!被老夫人知道了还得了? 不一会儿,又有两辆马车和几十骑一起到了。 赵栩穿了一身绯色宽袖道袍,飘然若仙。陈太初也穿了朱色,却是一身窄袖直裰,热烈似火。两人都难得穿这么鲜艳的亮色,更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令人无法直视。 九娘目光扫过他二人,定在苏昉身上,展开了笑颜。苏昉穿了青色道袍,正笑着对她们招手。 赵浅予牵着苏昕的手跳下马车,拉着六娘九娘的手连连问,立秋送去的枣子可好吃,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昨日有没有去旗纛街看祃祭。 另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十几个孩子,过来行了礼。章叔宝带头,拿着小铁锹开始挖土,在官道之中也堆了好几个土堆。几个女孩子从马车上搬下树枝草木来。 赵栩、陈太初、苏昉和孟彦弼四个人,忙着堆放树枝草木。四人偶尔扭头看看在路边说笑着的小娘子们,也都会心一笑。 魏氏和杜氏在马车边上轻声说这话,杜氏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笑着点头。赵栩看了,放下心来。这位孟家长房的杜娘子,最听舅母的话,肯定是愿意做他们的副社长了。 不久,远处传来马蹄踏地的轰隆隆声音。众人分成两堆,魏氏带着陈太初赵栩赵浅予还有慈幼局的孩子们站在道路左侧,杜氏带着孟家小辈及苏昉苏昕在官道右侧。众人引首翘望,心似乎也随着那马蹄声咚咚咚地加快起来。 远远的众人就看到各色旌旗招展。正中一面红色帅旗上,一个“陈”字迎风招展。孩子们立刻挥起小手大喊起来。 孟彦弼望了望,大声告诉她们:“太尉的帅旗是燕王殿下写的呢!” 大军越来越近,九娘看到那个“陈”字果然泼墨狂放,似有万千雄心,只看着也觉得胸中豪情顿起。 大军缓行,除了马蹄声,就是铁甲碰撞的声音。那精光闪闪的重甲骑兵中,红色帅旗下,一匹黑色大马上,正端坐着一人。魏氏满面笑容,挥着手慢慢走到官道之中。 陈青远远看见了他们,举起手示意大军暂停。传令兵迅速打出旗语。七千将士,无一丝慌乱,甚至无一人出声,依次列队缓缓停在了百步以外。 远处路中的那个红衣女子,似霞云似烈火,耀眼夺目。陈青恍惚回到多年前,他朝不保夕,看得见日出,不知看不看得到日落,虽然把这个极易脸红眼眸滴水的医家小娘子放在了心上,却从未敢表示一二,总拖到最后才去包扎伤口,起码能静静地多看她几眼。她也总是抢着给他治伤,偶尔有天夜里听见她娘喊她小名,他情不自禁地将娇娇二字含在口中打了个滚,她听见了,羞得将盘子里的药物纱布全都打翻了。 直到一次雪雨中守城,粮草早尽,众兄弟无不伤痕累累、精疲力尽,援军却还不来。秦州百姓们一大早就往城门口送饼送汤送药。这个平日秀气羞怯的小娘子一身红袄,手捧两坛烈酒,狼狈不堪地奔走在各个城门口,拼命呼喊他的名字。他当时蜷缩在避风处正在嚼一块胡饼,听了好几遍,才猛然站起身推开众人大步上前,铁甲被冰雪寒意浸透,一路走一路掉冰渣。看到当真是她时,胸口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把酒坛子塞进自己怀里,就开始笑着高声唱起秦州区小调。他当时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死当长相思,再也顾不上别的,将她揽在胸口,哑声说了一句:“城在人在,你在我在!” 他们是那场守城战后成亲的,后来每逢出征或守城,她总会红衣烈酒笑着唱着送他出发,每次也总是笑着迎接他归家。 他一直笑她这半辈子就胆大妄为了一回,却无比敬佩她那一次绝不逊色于男儿血战沙场的勇气,感激她那一回的不管不顾惊世骇俗。是因为她,他才有了一个家。 陈青两腿轻轻一夹马肚,轻提马缰,慢慢从大军中前来,他身披金甲,朝阳下宛如神祗,又如山岳,手中银枪横马而放,枪头红缨随风轻飘。只有马蹄声,声声落地,声声落在人心上。 众人眼眶不由得都一热。赵浅予已经捂着嘴落下泪来。 魏氏手持一坛烈酒,笑着缓缓迎向夫君。 夫妻二人,越行越近。 九娘只觉得心都要停跳了。身侧的六娘和苏昕终于也捂住了嘴。十多岁的小娘子们头一遭意识到,原来送亲人出征,是这么的难受,这么的不舍。 陈青策马绕着魏氏转了一圈,一手执辔,一手接过魏氏手中的烈酒,将酒浇洒在马前那几堆封土之上,再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将酒坛递回给魏氏。 魏氏接过他手中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面朝众将士,行了一礼,放声高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送将士,行役战场!我送将士,相见有期!! 我送将士,握手长欢!!!我送将士!生复来归!!!” 随军鼓乐自她唱第二段就已经开始击鼓。七千将士,倒有一大半是跟随陈青从秦凤路选拔成禁军精兵的,听到这铿锵鼓声和往昔出征前家人的送行小调,许多人已经热泪盈眶,跟着高声唱了起来,那不会唱的也跟着大声哼了起来。 这一曲,唱尽了金戈铁马,唱尽了豪情万丈,唱尽了慷慨激昂。 一曲即毕,陈青微笑着高举起手中银枪,转头朝将士们大喝道:“父母妻儿都在等着我们,众儿郎听见了吗??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七千将士一腔热血,随他高举起手中兵刃,高喊道:“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路旁的众人都已经热泪滚滚而下,也跟着大声喊道:“相见有期!生复来归!”就连六娘也忘了仪态,大声喊着,更顾不得自己已经满面泪水了。 魏氏一曲唱毕,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对着陈青笑道:“郎君!记得我在你在!你在我在!阿魏在汴京等郎君早日凯旋!”随即退至道旁,拜伏于地面。 陈太初和赵栩上前几步,随魏氏拜伏于道旁:“愿大军一往无前!早日凯旋!”福田院的孩子们纷纷也大喊起来。 杜氏也带着众人拜伏于道旁:“愿大军一往无前!早日凯旋!” 陈青凝视了妻儿片刻,千般不舍,万种情思,融在这一眼中。 他举起右手,示意大军继续前行。 他策马而去,迎着朝阳再不回首。 大军缓缓跟上。章叔夜策马而过时,忽然对着道路两侧的送行的她们挥了挥手中的剑鞘,朝着弟弟大城喊了一声:“相见有期!!!”他依然笑得那么灿烂明亮。 六娘眼中热热的,不自觉地跟着众人大声喊出了:“相见有期!”头一回她这么胆大妄为,放任自己,为何不呢?倒是她的女使被她这一声吓到了,才想起来掏出帕子给她擦泪。 阿予已哭倒在九娘怀里。九娘含泪拍着她:“傻阿予,他日大军凯旋,你可不能再哭了啊。” 七千军士那些封土上轻踏而过,缓缓随主帅往凤城方向而去。他们将一路南下,会合淮南东路、江南东路的大军,前往秀州剿灭房十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魏氏送行所唱内容,前一半取自《秦风-无衣》,后一半取自号称是苏武写的《留别妻》的一部分。传言是苏武所写,不过大多数学者认为不太可能。因为词句太旖旎了。应是后人假借苏武名义所写。原词全文如下,和有兴趣的书友分享这耳熟能详的爱情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中华古诗词实在太美了。真是读上千遍也不厌倦。相比较现在的网络用语,其实看得到文学艺术性的衰退。很悲哀。很多年前发现藏民新一代不会写藏文时,也十分悲哀于“汉化”的可怕之处。广东一直把源文化保持得很好。 祝大家周末愉快,银杏飘金枫叶泛红,赶紧出门去赏晚秋吧。明天见! 第78章 官道两侧的众人慢慢汇集到官道之中,目送大军远去,不胜唏嘘。 陈太初扶起母亲:“娘,不用担心,如今淮南东路和江南东路的禁军合计近五万人,还有五万厢军。必然能一举攻克杭州,剿灭房十三一伙。爹爹和叔夜还有众将士一定会平安归来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说给眼泪汪汪咬着嘴唇的章叔宝听的。 魏氏弯腰给章叔宝擦了擦泪,微笑着柔声道:“叔宝放心,你哥哥一定会和大家一起平安回来的。”她直起身大声道:“好了好了,你们啊,哭哭啼啼地送行怎么成呢?不是让他们在战场上还挂念咱们吗?可要记住了!笑着送行笑着接!” 九娘此时才明白,陈青所说的他敬佩的另一个女子,必然是他这位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妻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也许,不请封诰命,不只是陈青的意思,也是她自己的意愿。头一次,九娘对另一个女子心生折服,甚至自愧不如。 魏氏笑着掂了掂手中的酒坛子,侧头问赵栩:“听说今日有人要做东请我们吃烤羊?有酒喝吗?” 赵栩拱手道:“舅母放心,今日我做东!如今我也是堂堂宗正寺少卿了,您想喝多少喝多少!” 赵浅予顾不得眼中还带着泪,悄悄告诉九娘她们:“我舅母啊,喝起酒来都是一坛一坛的,六哥的酒量就是跟着舅舅舅母练出来的!太初哥哥也很能喝!” 九娘几个虽然刚才看到魏氏喝酒的模样,依然笑着摇头不敢信她。 杜氏也笑了:“公主殿下说得不错,你们表叔母喝起酒来,厉害!你们大伯可是被喝倒下过呢。好了,咱们啊!就跟着好吃好喝去!” 车夫扬起马鞭,几十骑护送着马车队,往开封城而去。 待他们渐渐远去,官道边的树林中慢慢出来两骑。阮玉郎含笑感叹:“这样的送行,倒有些意思。” 他身侧的汉子十分恭谨地道:“那穿红衣的女子,就是陈太尉的娘子。” 阮玉郎笑了:“看来这秦州的女子,都是爱红妆,又爱武将啊。我那不听话的外甥女倒是说了句实话,他们几个果然十分亲近,那就更有意思了。就是不知道怎么个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呢。” *** 马车缓缓进了南薰门,一路行到南门大街,路边的正店脚店酒店,都已经挂出了社酒的旗子,再过十来天就是秋社日了。汴京城送走了那些将士,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和热闹。 马车里的九娘觉得浑身骨头都快颠松了,恨不能下马车走去慈幼局。六娘叹了口气,放下车帘:“昨日这些百姓,今日这些百姓,明日还是这些百姓。人人都只过着自己的日子罢了。” 苏昕笑着说:“百姓哪有这许多时间伤春悲秋?能过好自己眼下的日子就已经很好了。汴京城已经天下最富足的地方了呢。” 九娘乘六娘不注意悄悄地伸了个小懒腰:“六姐和阿昕说得都有道理。咱们现在不也是要跟着表叔母和大伯娘去吃饱喝足吗?” 赵浅予赶紧点头:“对!我六哥说过,很多事啊,放在心里,没说出来,是因为不需要说。咱们挂念舅舅,放在心里,他当然知道!多吃些才更有力气挂念他,多抄几本经多许几个愿。我还要给舅舅做上好几个孔明灯!” 一车人都笑了。 慈幼局的大桃树下,章叔宝在树干上用小石子用力划下一横。偷偷溜出来舒缓筋骨的九娘凑过去细看:“这是用来记日子的吗?” “嗯。”章叔宝指了指旁边的痕迹:“这是大哥和二哥去大名府的日子。” 九娘一愣,才明白他说的二哥是陈太初。原来章叔夜前几年是和陈太初一起去了大名府军中啊。她仔细看了看,密密麻麻的,这桃树也真是可怜。 “他去了一千一百一十七天!我大哥当中一共回来过三十三天!”章叔宝告诉她,又问:“这次我大哥会去多久?” 九娘想了想,这个她还真不知道,只能摇摇头。 章叔宝无精打采地背靠着桃树滑坐到地上,将手中的小石子远远地扔了出去:“我哥哥为什么一定要去从军呢?!我不喜欢他去从军!他总不在这里陪着我。” 九娘自然知道他们兄弟二人的身世,也明白章叔夜为何一心想从军,可是他没有告诉过弟弟,她也不便说。九娘抬头看看,树上的高处还有些熟桃子没人摘,想到阿昉小时候不开心时,她就带他爬树挖竹笋采桂花什么的,孩童心思浅,一下子就好了。 “我们一起爬上去摘些熟桃子可好?魏娘子和你们二哥都爱吃这个油桃。”九娘蹲下来,兴致勃勃地怂恿章叔宝。 章叔宝看看她:“你会爬树?!” 九娘眨眨眼:“你不信啊?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要不然我回家可要挨我婆婆板子了。” 章叔宝摇摇头:“你骗我的吧?你们这些小娘子走几步路都喊累的,成天坐着檐子、牛车。” 九娘起身看看院子里只有些更小的孩童在玩耍。其他人又都在福田院陪着魏氏杜氏,拍了拍手掌,提起裙摆:“你先爬还是我先爬?” 章叔宝瞪圆了眼,两手抱树,两腿一夹,蹭蹭几下,就到了大树杈上,蹲着朝下看:“你要梯子吗?” 九娘嘻嘻一笑,青神的大树可比这桃树不知道高多少直多少呢。 章叔宝揉了揉眼睛,看着九娘几下就轻轻松松地到了自己身边。 “给我挪个地方。”九娘哈哈笑起来。 章叔宝侧身让她,看着她又向上而去,在那高处,几下就摘了好几个熟透的桃子朝他怀里扔下来:“兜着!别掉了啊!” 章叔宝拿衣摆兜住,看着她踩着的树干已经在上下摇晃,赶紧喊道:“你别再上去了,快下来!上头树干细,吃不住你的分量!” 九娘笑吟吟又扔了几个桃子给他:“好好好,你先下去,我马上就好。” 章叔宝高兴地兜着桃子:“够了够了!你快下来,我服气了!你爬得比我还好!”他一只手抱着树干,呲溜滑了下去。 九娘看他笑了,她自己重生以来还是头一回有机会爬树,也很是高兴。忽然眼看着对面福田院的院子里出来一堆人。她赶紧往下爬,要是被六娘和玉簪发现了,今晚就糟糕了。 那边院子里的赵栩和陈太初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就快步往慈幼局而来。 九娘眼看着大树杈就在脚下,正低头伸下脚去,就听见下面传来一声大喝:“别动!”她吓了一跳,缩回脚,从树叶里探头往下看,两个穿红衣服的少年郎正仰头看着自己,一脸紧张。章叔宝兜着十来个油桃朝着她做鬼脸,拼命憋着笑。 陈太初左右望了望,院墙角正好有把梯子,他赶紧去搬了梯子过来。 赵栩却已经两下就上了树,手一伸,两指弹在九娘额头上:“几天不见,你这是要上天了啊!” 他将陈太初递过来的梯子压在树杈上,伸脚踩了踩,伸出手无奈地道:“拿来给我!” 九娘侧眼瞥了瞥身边蹲树杈也蹲得风流倜傥得不像话的赵栩,心慌得很,赶紧把自己手里的两只桃子扔到他怀里,扶着梯子一溜烟地下去了,朝陈太初屈膝福了福,瞪着章叔宝。章叔宝风一样地跑了:“我去洗桃子!二哥你等等再走啊!” 陈太初这才想起来,没有梯子,这小九娘是怎么上去的?他脸一红:“九娘?你难道会爬树?” 赵栩跳下树来,看着院门口的杜氏和六娘等人,笑着举起手里的桃子:“你们谁要吃桃子?我摘的!” 杜氏和六娘等人狐疑地看看他们三个人,摇了摇头。 魏氏笑着说:“我要,我要!”她走上前来,接过赵栩手里的桃子,顺手将九娘裙摆上的两片桃树叶拂了去。 苏昉笑道:“下次叫上我一起,我会爬树,不用梯子。” 赵栩看看梯子,再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九娘,暗暗叹了口气。难道我不会爬树要用梯子吗?!我用跳的就够了。 赵浅予却想起开宝寺里苏昉说起他母亲的往事,就笑着对苏昉说:“阿昉哥哥,我六哥也会爬树!还救过两只小鸟呢!” 六娘看看九娘,又看看陈太初,难道这梯子是…… 魏氏笑着接过章叔宝送过来的一篮子油桃,对赵浅予招手道:“来!咱们啊,先吃桃子。晚一些再去炭张家,吃穷你六哥!对了,你六哥这位宗正寺少卿的月俸有多少?” 杜氏笑道:“我都知道,殿下这少卿的月俸啊是三十五贯钱,你这做舅母的倒狠得下心来去吃炭张家,可够一只烤羊的?” 众人都哄笑起来,在桃树下的小板凳上坐了,分了油桃吃。 六娘想起前些时在外面的大树下看两个人比剑,如今一个还在眼前,另一个却已经远赴沙场,再想起早间将士们热血出征,返回城中,他们却似乎已被汴京遗忘,不由得更是怅然。 孟彦弼却声色并茂地说起这几日招箭班比武的趣事来,众人看着他唱念做打,都听得津津有味。 赵栩忽然问九娘:“你那四姐上次在这里出什么幺蛾子了?” 九娘一怔,低声道:“别这么说我四姐!” 赵栩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你是傻子吧?平日对她那么好作甚?背后里最爱捅你刀的就是她了!你是要普渡众生不成?还服侍她送痘娘娘!” 陈太初想起上次多亏了娘问得明白,九娘也答得清楚,苏昉也正好在。不然她被亲姐姐那样说成和苏昉两情相悦,她才十一岁的人儿,真是跳进汴河也洗不清。他便也温声道:“不是每个人都能投桃报李的。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就算是亲姐姐,你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 苏昉在前头听见了,也转过身来说:“他们说的有道理,九娘你还是疏远她一些好。” 九娘看看他们。赵栩这是千里眼吗?怎么什么都知道!她叹了口气道:“我疏不疏远她是我的事,只是你们也别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家就剩四个姐妹,过两年兴许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大多数事我只是顺手之劳。痘娘娘那事是因为家里只有我出过痘了,我在她能安心些。”哎,自己干嘛非要解释这个给他们听呢! 九娘眨眨眼对苏昉说:“再说,她那小性子不改,日后嫁了人,才有得哭有得后悔知道我的好呢。反正她也就是背后说我几句,我又不会少一根汗毛。” 苏昉闻言就笑出声来。赵栩一愣,听上去她对她四姐的好,貌似其实有点不大妙啊,似乎给她四姐挖了个不小的坑。这胖冬瓜从小就一肚子坏水,枉费自己这几年白操心了。陈太初和赵栩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想起四年前赵栩在九娘手上嘴上吃过的亏,还有刚才她还不安分地爬上树去,让他们俩白惊吓白遮掩了一场。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九娘心中却暗暗叹了口气。有些人,像七娘,还愿意改,可是像四娘这样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愿意改了。 孟彦弼热热闹闹地说完了,揉揉肚子:“这桃子实在不顶饱,一大早就出门,实在饿得慌!六郎啊!能去炭张家了吗?你可别指望两个桃子就把我们打发了啊!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少吃你一块肉!” 赵浅予大叫起来:“我六哥的肉你可不能吃!羊肉随便你吃!!!” 众人都大笑起来,跟着赵栩离了慈幼局。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本章原来的短介语是:六郎蹲桃树,九娘摘桃子……… 第79章 “结社?”九娘一愣,看向赵栩,直觉这事八成和他有关。赵栩微微笑着点点头。 炭张家里众人都来了兴致。赵浅予一看,这么多人都盯着自己,心一慌,立刻把亲哥哥卖了:“六哥,你来说!我说不清楚!反正咱们几个啊,结了社以后就能常常见面了!” 这句话却说在了好几个人的心坎上。 赵栩笑着说:“舅母不是要教你们骑马吗?你们四个好姐妹一起学才热闹。咱们八个也都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几年东走西散的很可惜。不如结个社,请舅母和孟家叔母做个社长、副社长,定下社日,又能学骑马,又能常出来吃吃喝喝玩玩,多有意思?” 九娘和六娘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 陈太初细细解说道:“你们学骑马最好去南郊或金明池,一来一回也得大半天,总不能饿着肚子学,这饭原本就要吃的。结社了,定在社日里去学骑马,我们都一起去,家里人也放心。” 赵栩补充道:“不用担心马的事情。前些时大理进贡了几十匹滇马,养在左右天驷监,宫里的人不识货,嫌弃它们脚短身矮样貌丑。前日里爹爹赐了四匹给舅舅。其实这滇马早年四川、大理和吐蕃用在茶马互市时载物,走惯那惊险山路,最是稳健不过的。这四匹又特地选了性子最温顺的,合适你们几个学骑马用。鞍辔库的勾当还特地准备了四套好鞍辔,都是我选的素净颜色,也不越规制。你们尽管放心用。” 陈太初点点头:“马鞭和缰绳我爹爹都让他的马夫特地配好了。哪一日要学,直接牵出来就是。”想起爹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陈太初耳根就有些发烫。 魏氏忍着笑,儿子和外甥这幅利用自己的爹娘巴结小娘子的模样,真不知道像谁!她笑着对六娘说:“我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人邀我入过社,真是稀罕事。今日表叔母可是沾了你们的光,你们可定要答应了才是。”她瞟一眼赵栩和陈太初。两个人不禁都有些脸热。苏昉和孟彦弼相视而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六娘十分心动。这学骑马,是上次福田院误打误撞表叔母给的应承,但这结社和贡马,恐怕是燕王和陈太初想着法子要哄九娘欢喜。有人这么真心诚意地对待九娘,六娘又高兴又担心。她看看九娘低垂的眼睫,心知她恐怕介意四娘和自己的事,想要避嫌,一时也想不出怎么说服她才好。 陈太初他心里总担心那两个不知所踪的女刺客会对九娘不利,虽说他和赵栩都派了人暗中跟着,但若她能自己学些逃命防身的本事,总比不学好。他笑着问杜氏:“叔母,听说您当年的骑射功夫在汴京城里赫赫有名,若能教给九娘她们一二,也是好事。” 孟彦弼叫起来:“不错不错,我和大哥,宁可被外院家法打,也好过被娘打!”一桌人又都笑了。 九娘心里乱得很,这骑马她当然想学,可却不想因此和陈太初赵栩二人多见面,免得再遭人误会。加上六娘进宫,她这两日看见赵栩都止不住有些心慌,便依旧低了头不说话。 杜氏听陈太初这么说,又已经答应了魏氏,就笑着问六娘:“阿婵,你不是说什么都想玩都想试试吗?难道你不喜欢骑射不想学?” 一贯极为规矩的六娘,早间送行的壮烈激昂之情还在胸口未散,想到以后宫里的日子,一咬牙就点了头:“大伯娘!我喜欢骑射!我要学骑射!阿妧,我们一起学!结社好!我们来结社吧!结了社,也不论什么亲王公主了,咱们几个可都是社里的兄弟姊妹了!阿昕,阿予,好不好?” 苏昕高兴极了:“好!我会骑马,可是骑得不好!结社好!我也要学射箭!” 赵浅予探出身子拉住九娘的手:“阿妧!快说好嘛!多好玩啊!那天夜里不是你们都说什么千万人往矣吗?还有,我们就叫孔明社好不好?我告诉你啊,多亏了阿昉哥哥那夜替我放了一盏孔明灯,我爹爹就真的醒了!还有还有,诸葛亮不是最最厉害吗?咱们叫孔明社,就是汴京城里最最厉害的了!” 九娘和六娘都被她一脸娇憨逗得笑出声来。赵栩心里头却纳闷,按说依阿妧的性子,树都会去爬,骑马也敢学,又是对姐妹们最好的,连着对苏昉也那么关心,为何在结社这么件小事上这么不乐意呢。仔细一想,更觉得今日她整个人都有点怪怪的。 孟彦弼就问苏昉:“我们里面,就是大郎你的学问最好!你来说吧,怎么样?结社不结社?如果结社的话,取什么社名好?” 九娘看向苏昉,一脸征询。赵浅予更是一脸期盼地望向他。魏氏和杜氏和苏昉都不熟悉,也笑着让他尽管说实话说心里话,不必忌讳长辈的意思,不必顾忌亲王和公主的身份。 苏昉笑着站起身,团团行了礼:“那我就姑且说上几句了。” 赵栩眯起眼盯着他,要是苏昉敢说个不字,他就准备立刻打断他的话。 苏昉笑道:“我赞成结社。”他看向赵浅予:“公主殿下提议结社,实在提得很好。” 赵浅予一怔,啊,对啊,结社的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被苏昉这么一赞,她高兴得小脸绯红。赵栩气得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只看脸的小白眼狼! 苏昉微笑道:“我没有亲兄弟,几年前有了一个幼妹,也不亲近。阿昕是我最亲近的堂妹,可惜只在一起住过两年。两位堂兄弟和我因不在一处读书,相处更少。眉州祖居虽然有几十位族里的兄弟姐妹,却也没有亲近的。如果结社,我就多了好些投缘的兄弟妹妹。所以很是赞成。” 赵栩听这话倒顺耳,他虽然也有十多个亲兄弟姐妹,除了阿予,没有一个亲近的。陈太初也不免感慨,他和大哥元初已经多年没见,两个弟弟也是聚少离多。九娘听了苏昉所言,更是心酸不已,深为自责。六娘自小是独自在翠微堂长大的,体会也深。苏昕和赵浅予更是眼睛都红了。一时间,满桌人都怅然起来,感同身受。 苏昉笑道:“我们八人既是亲戚,又是朋友,更都在孟氏族学读过书,也算是同窗,难得还意气相投,此一,为有缘有份。二来我们大多都一起经历了不少事情,不是手足胜似手足,有聚过有散过,甚至也同生共死过,此为有情有义。三来孟二哥、太初都是武官,昉不才,日后想走外翁的路,以教书为生,算是从文。六郎是亲王,阿予是公主。咱们有宗室有平民,勉强也是文武双全,有长辈有平辈,有男有女,可算是百生缩影。四来,今日给陈太尉送行,谁不心潮起伏热血澎湃?热泪热血都不缺,也都忧国忧民,忠义在心。有了这四条,抛开我那点私心不说,我们结社,大善也。” 赵浅予张大嘴,为什么一件为了吃喝玩乐见面的事,到了阿昉哥哥嘴里,变得这么高尚和义不容辞呢?!怪不得爹爹以前总说什么“大赵是君王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呢! 眼风扫到赵浅予的星星眼,苏昉不由得脸一红:“昉一时妄言,还请各位见谅了。” 赵栩看着满面自豪的九娘,若有深思的六娘,一脸花痴模样的亲妹妹,还有一副理所当然我哥哥就是有道理的苏昕,就连嫡亲的舅母和那孟家的叔母都是一脸的深以为然,正在连连点头。他叹了口气,端起茶盏。苏瞻和荣国夫人的儿子,这是天生的吧?!到他们嘴里,道理就跟他们姓了。 陈太初起身击掌笑道:“大郎说得好!说得对!我们结社,大善也!只是这社名,要好好斟酌一番。” 赵栩眯起眼睛对妹妹说:“你那个孔明社的名字不错,就是听起来老了一些,像一群老翁结的棋社。”此话一出,赵浅予闹了个大红脸。众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魏氏笑着说:“好!大郎说得好!那我们这社啊,结定了!你们不嫌弃老人家,我们就不客气坐上社长、副社长之位了。来来来,咱们边吃边议到底取个什么社名。” 一旁伺候的女使们出去通传,几个大伯上了十几盘菜肴。外间的妇人们送进些酒来,行了礼说:“这四坛子,是我家自酿的好酒,这两坛子,是果酒,给小娘子们吃着玩。” 魏氏让妇人给四个小娘子满上了果酒:“今日是起社的好日子,你们都尽管喝,喝醉了都到太尉府来陪我。” 杜氏笑着说:“我在家里闷了十几年,托你们几个孩子的福,想不到今生还能有机会再骑马射箭。值得好好喝上几杯!” 六娘和九娘都笑了起来,这位大伯娘平时少言寡语,处处体贴,原来还是位女中英豪!九娘禁不住开始好奇大伯娘和大伯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了。 孟彦弼赶紧给娘和叔母满上了烈酒,讨好地说道:“娘!您尽管喝!要是爹爹说您啊,您只管把他打下床再打出房!” 啊——?一桌子的人都目瞪口呆。孟彦弼脑袋上就吃了一巴掌。魏氏笑着打圆场:“你们都还小,没听见啊没听见!二郎这媳妇年底肯定娶不成了,明年春天再说吧!” 众人都哈哈笑起来,举起酒杯共祝今日起社。 一顿饭后,整只烤羊都只剩下了骨头。赵浅予抱怨着今日的烤羊太过辛辣,赵栩只当没听见,只管自己多灌了好几碗冷茶。等各色果子蜜饯上了桌,赵栩高兴地说:“咱们先把社名定下来吧。” 众人却齐齐都看向苏昉,又互相看看,顿时大笑起来。 谁说学问好就起的社名也好了?赵栩郁闷得不行。 苏昉一愣,赶紧起身抱拳道:“说到社名,我看还是咱们一人取上一个,请社长副社长来选更好。” 九娘想了想,起身行了一礼:“既然起社,关于社名一事,阿妧有几句话想说。” 魏氏和杜氏让她尽管说。赵栩觉得九娘今日似乎有些刻意地疏远自己,不明所以,更想仔细地听她要说什么。陈太初担心那天福田院的事使九娘有了芥蒂,也很心她想要说什么。众人就都静了下来。 九娘说道:“既然起社,难免会被人知晓。因为有两位殿下在。阿昉哥哥、太初哥哥在汴京城过于引人注目。这社名最好不要过于张扬,免得有心人留意上了,倒给你们几个增添麻烦。咱们既然是因骑马射箭起社的,社名也不能过于脂粉气。阿昉哥哥说的对,咱们一个人想上一个,说说自己起名的由头,再请两位长辈看看哪个最合适。” 赵栩和陈太初见她话语中都是在为他们着想,心底就松了口气。 众人也都觉得九娘想得十分周到。魏氏和杜氏笑着点头说:“你们八个想就好了,我们不通文墨,只管选。” 孟彦弼赶紧说:“娘!叔母!你们可别算上我!我除了会射箭,其他都不会。打架可以叫我,起名就别找我了,要我起名啊,不是英雄社就是儿女社!还白白被妹妹们笑话!”说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那掌柜亲自送了文房四宝上来,铺陈在一旁长案上。 玉簪几个女使笑着上前磨墨,也高兴得很。这汴京城里结社的无数。那唱杂剧的绯绿社、蹴鞠的齐云社、射箭的锦标社,走到哪里都是极受人追捧的。就是孟家针线房里的娘子也有入了那专攻花绣的锦体社的。贵女们和小娘子们更爱结社:煎茶社、诗词社、赏花社、捶丸社、马球社、但凡琴棋书画,就没有不结社的。出入都是成群结队,热闹非凡。一到年节里就公开着互相切磋比试,也是汴京城的一道风景。就是冲着苏东阁和陈衙内,开封府里有东阁社,内城里有太初社,竟然还有好些小娘子两边都入社呢。 如今可好,她们亲眼目睹这汴京城第一社起社呢。亲王、公主、东阁、衙内,多少社邀请都不敢邀请的大人物,和自家的小娘子们结社了!女使们腕下用力,恨不得把这墨也磨得风生水起。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提前替换了。忘记晚上有事,还需人脑(电脑)分离。手机操作貌似上次出过乱码,待观察。 青春日子,太美好。 汴京城最高颜值社成立了。然后起名废作者焦虑了一周,社名.......社名.....还是你们社员们自己取吧。 第80章 魏氏看着他们几个,和杜氏相视而笑,心中也欢喜得很。 她是过来人,赵栩一提要借着骑马结社,又煞费苦心地送了四匹马来,虽然言语中轻描淡写,她又怎会不明白这孩子的心思!从陈青这里她也知道六娘进宫已成定局,心里更是怜惜赵栩。高太后想必是要将孟家的六娘许配给吴王。这普通百姓家也不能把两个女儿嫁给两兄弟,何况是天家?只看九娘刚才的犹豫,恐怕这个极通透的孩子心里也明白得很。 如今他们高高兴兴地结社,称兄道妹,在各自成亲立业前的几年里,若能开开心心聚在一起,也是美事。她做长辈的,能多帮他们一些是一些,将来也盼着他们念及今日,都能会心一笑。 待玉簪她们磨好墨,七人也都想得差不多了,便上前各自写下了心中所想,请魏氏和杜氏来看。 孟彦弼笑着大声道:“现在知道哥哥多吃几年饭不是白吃的了吧?可轮到我来好好笑话你们了!”他一抬腿,一甩袖,唱一声:“咚锵咚锵咚咚锵,灵格郎里灵格郎。”围着那长案就转了两圈,冲着六娘一个亮相,却是个挤眉弄眼的猴子脸。 六娘心里又酸楚,又快活,直笑倒在杜氏怀里。二哥以往总是和九娘才这般没大没小任意说笑,现在应是知道自己要进宫了,才这般哄自己高兴吧。 苏昕虽然一直听说孟二郎是个瓦子里说书的调调,可今日才半天,就已经被他逗得肚子都笑痛了。 杜氏也笑着直骂孟彦弼泼猴。因赵浅予年纪最小,魏氏和杜氏就先看她的。 赵浅予高高兴兴地拿起自己的那张纸:“我之前想了好些社名,六哥都说不行。现在我们正好八个人。那四川有蜀中八仙,唐朝有酒中八仙,道家有上洞八仙。所以我觉得就叫八仙社好了。说不准啊,咱们汴京八仙社,日后也能流芳千古呢!” 众人见她说的头头是道,都笑起来。苏昉笑着说:“你可不能把社长和副社长两位酒中大仙少了啊。咱们社可是十个人呢!” 赵浅予一愣,红着脸就要撕掉自己手中的纸。九娘笑着拦下来:“留着留着!阿予这个主意其实很妙!就是不知道阿予是要做蜀中仙、酒中仙还是那神通广大的何仙姑呢?” 赵浅予瞪了眼:“自然我要做那最漂亮的何仙姑啦!快让我看看你起的社名是什么!” 众人过来看九娘的,那纸上却是三个飘逸灵动的行书“桃源社”。赵栩和苏昉都同时说了声:“好字!” 九娘前世写一手卫夫人簪花小楷,笔断意连,笔短意长,写韵为主。这世却习王右军的行书,委婉含蓄,结体妍媚,飘逸灵动。 九娘既已愿意结社,便大大方方地笑道:“如阿昉哥哥所说,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我们八人虽然享父母祖辈之荫,无温饱之忧,却也肩负着赵、苏、陈、孟之姓。如今虽然年纪小,可日后恐怕身不由己,哥哥们免不了要为家族为国家效力,全一个忠孝节义;姐妹们也都会各有所去。不知道以后还能否再见面。现在能在社里贪一晌之欢,也许是三年五载,哪怕就算是一年半载,也不辜负这青春韶华。桃源一向绝风尘,我们也做一回武陵人。阿妧既盼着咱们个个无迷津,不问桃源何处是,也盼着能不别桃源人,咱们社能长长久久下去。所以一时感慨,起名桃源社。” 众人咀嚼着桃源社这三个字,都心有所触。六娘感念九娘同意结社和起这个名字都是因为自己。她便将自己那张纸揉了:“我喜欢阿妧这个,桃源社好!最好能够浮世度千载,桃源方一春。” 赵浅予手快,抢来一看。六娘纸上端端正正的颜体楷书写着“云水社”三个字,就沮丧道说:“六娘你这个也比我的好多的了。我起的名怎么这么俗气呢?你这又是什么出处?” 六娘笑着抢了回来:“哪就非要有什么出处了?就是想到这个而已。” 苏昉倒是惊讶她一个小娘子写那么阔大端正的颜体,就对赵浅予说:“六娘这个云水社的出处,应是王维诗里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倒像她的性子。” 孟彦弼拍着大腿说:“阿婵这个也好,你们小娘子像水一样,哥哥们就是云。阿婵你放心!不管你要奔腾到哪片海不复回,哥哥总会看着你跟着你!”他说得有意,六娘听得也用心,两兄妹相视一笑。 九娘却知道六娘定是想起那首戴舒伦的《古意》了,心底不免暗叹一声。失既不足忧,得亦不为喜,她是抱着这样的心才入宫的吧。云水俱无心,斯可长伉俪。也只有这样,才能守住本心,至少不会受伤。 众人又去看苏昕的。苏昕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因为要骑马,临时想到‘莫待春深去,花时鞍马多’,就取了个春深社。但我也更喜欢阿妧这个。桃源不我弃,庶可全天真。而且我这个名字是分不是聚,是终不是起,不好。” 赵浅予就问赵栩:“哥哥们,你们起了什么名?我也觉得阿妧这个好。在宫里闷得很,咱们这社啊,可不就是我的桃花源!” 苏昉笑着将自己那张取了出来,上头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写着三个字,竟然也是桃源社! 九娘眼睛一热。众人都啧啧称奇,说怪不得苏昉和九娘自小就合得来,特别亲近,连取个名字都想到一处去了。 苏昉笑着说:“我喜欢桃源二字,是因为我娘亲以前说过心有桃源身常春。今日结社,无论以后时间长短,日后去向何方,沙场也好,皇城也罢,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总不忘彼此情分。我和九娘所想的差不多,所以才凑巧取了一样的社名。也盼着咱们桃源在在阻风尘,世事悠悠又遇春。” 陈太初笑着道:“好!桃源社这个名字的确好,当浮一大白!六郎你看呢?” 赵浅予笑着伸手抢过陈太初的那张纸。众人见上面却是三个褚体楷书,写着“一泓社。” 九娘一看忍不住赞道:“太初表哥的字深得褚体精髓,清远萧散,魏晋风流尽在其中!”苏昉也细细看了说好。 苏昕默默念了念一泓社三个字,笑问:“这个名字也取得好。一泓秋水千竿竹,静得劳生半日身。犹有向西无限地,别僧骑马入红尘。是因为学骑马起社才得的名吗?” 陈太初温和地朝她笑了笑,转头看九娘和苏昉赵栩在议论他的字。其实他落笔时心中所想的,却只是那个早晨,车帘掀开,观音院前所见的那个小人儿,一泓秋水笑意盈盈。 赵浅予又去抢赵栩的那张纸,一看就大笑起来:“六哥,你的字好,可是这名字一点都不好!” 众人都凑过去看,上头三个大字“得意社”,字字铁画银钩,大开大合,笔笔出锋,如宝剑出鞘,有二薛和褚遂良的印记,却又自成一体。 赵栩却不以为然:“阿妧起的名字,是比我这个好。”她答应结社,日后就能常见着面说说话,自然怎样都好。 除了陈太初,其他人只听说燕王的字画和脾气一样有名,却都是头一回见到他的字。六娘和苏昕几个都不出声,只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又看。 苏昉看了会儿,问赵栩:“得意忘忧,穷达有命。这个名字也好。六郎这字出自二薛,又独具风骨,铮铮金鸣,激扬江山,神采飞扬,端的是字如其人,难道是你自创的字体?” 赵栩几年前就和苏昉在书法绘画上有过一谈,颇引为知己,倒也不谦让,点头道:“是自己这两年写着玩觉得顺手而已,还谈不上自成一体。” 苏昕和六娘都喜爱书法,已经忍不住隔空临摹起来。六娘感慨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殿下此名,其实和桃源二字,异曲同工。” 苏昕却道:“云月为昼兮风雨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绘画。字有画意,看似得意,处处却无意,也妙。” 九娘猜想以赵栩的处境,这个“得意”恐怕是阿昉所说的出处,看着这三个字,实在钦佩他。赵栩年方十四,竟已写出自己独特风格的字来。她前世喜爱卫夫人的字,三岁执笔,先练大篆,再练隶书,最后练楷书,日练八尺,九岁时爹爹才开始允许她练习钟繇的小楷,十岁才开始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就是苏瞻这样极具天赋又极用心的人,也是二十岁后才写出了自己的苏体。 九娘转过眼,撞到赵栩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在看自己,似乎正等着被夸赞。她大大方方地正色道:“你这字体看似传自薛稷,结字却更难。下笔应是极快,才有敛而不发的豪情。牵丝之处恣意随性,顿笔和长笔却极细,我有些想不明白是如何写就的,难不成你平时是用画画的勾线笔所写?字字都有兰竹之骨,显刀剑之锋,看似写字,却似绘画,已然是大家风范,真是了不起!当好生传下去才是!” 陈太初抚掌笑道:“九娘真是极为聪慧,我头一次见到他这字,猜了几回也猜不出竟是勾线笔所写。” 赵栩一怔,想不到她仅从这三个字就看得出自己习惯用勾线笔写字,展颜笑道:“不错,我平时都用勾线笔写字。你连这个都看得出,才是了不起!” 众人都意外之至,赵栩书和画的造诣竟然已到了这样的境界,连用具都模糊了界限。 魏氏就笑道:“得意社也好,我很喜欢,就怕外人听着太张扬了些。那咱们可就定下桃源社这个名字了。今日起社,来,每人需喝上一大杯。” 众人回到桌前,又让妇人斟上酒,喝了一盏。 赵栩说道:“社日也要定下来,齐云社一个月四个社日,咱们少一些也不要紧,一个月三个社日也行。”这才是起社最要紧的事呢。 孟彦弼喊了起来:“不行不行!最多一个月两个社日!我统共才休沐三天!” 陈太初笑着接口:“孟二哥还得留一天去陪陪二嫂呢。两个社日已经不错了。” 孟彦弼脸一红,却没否认,看了一眼娘亲,侧了头嘟囔道:“妹妹们在女学一个月也只能休三日,今天还是特地请了假的呢。快商量哪两天是社日吧。” 众人七嘴八舌一番,因为学里是旬休,赵栩也是旬休,孟彦弼和陈太初二人当值不定休,便迁就众人。最终定下每月的初十和二十这两日为桃源社的社日,都一早到城西的陈家会合,再去学骑射。苏昉算了算日子,这头一个社日,八月初十,正是秋社后的那天。 赵栩说道:“还是去西边的金明池合适,离舅母家也近,平日里有禁军把守,士庶不入,安全上也尽可放心。还有一事,既然起了社,咱们就该照着结社的规矩,按排行或小名称呼,可不要再殿下殿下的了。尤其孟家叔母,只唤六郎阿予就是。妹妹们跟着阿予叫就好。” 杜氏笑着点头。孟彦弼自告奋勇要送四个妹妹一人一张弓。 魏氏和杜氏干脆让他们八个人重新序齿。 小郎君里面,孟彦弼最长,仍唤他二哥。陈太初和苏昉同年,苏昉却还比陈太初小两个月,两人便互称名字,女孩儿们也沿用太初哥哥,阿昉哥哥称呼。赵栩便是六郎或六哥。 小娘子中,苏昕最长,按她排行,就唤她三姐。赵浅予一听苏昕竟然和赵栩是同年同月生的,就叫了起来。一序日子,赵栩是正月十六射手宫,苏昕却是正月初五天蝎宫。赵栩和苏昕就也各按排行互称六郎和三娘。依次再是六娘、九娘、赵浅予。 这边炭张家里热火朝天,其乐融融。翰林巷的木樨院里,程氏却收到了长兄程大官人送来的帖子,明日要过府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蜀之八仙即容成公、李耳、董仲舒、张道陵、严君平、李八百、范长生、尔朱先生等八人,道教传说他们均在蜀中得道成仙。东晋谯秀的《蜀记》一书中称他们为“蜀之八仙”。 2、酒中八仙:指唐开元年间长安市上的八位嗜酒好仙的“酒仙”:一仙 贺知章、二仙让皇帝李宪长子、汝阳王李琎、三仙唐太宗长子、恒山王李承乾的孙子、清和县公李适之、四仙 崔宗之、五仙 苏晋、六仙 李白、七仙 张旭、八仙 焦遂。出自唐 杜甫《饮中八仙歌》。这首诗描述了当时长安市上“饮中八仙”的醉后之态。 3、上洞八仙:八仙故事见于唐、宋、元人记载,元杂剧中亦有他们的形象,但姓名尚不固定。至明吴元泰《八仙出处东游记传》里,始确定为铁拐李、钟离权、张果老、蓝采和、何仙姑、吕洞宾、韩湘子、曹国舅八人。 4、桃源一向绝风尘。出自王维(唐)的《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5、咱们个个无迷津,不问桃源何处是。化自孟浩然(唐)的《南还舟中寄袁太祝福》的“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 6、“不别桃源人”出自丘丹(唐)所写的《奉酬韦使君送归山之作》 7、 “浮世度千载,桃源方一春”出自于武陵(唐)的诗《赠王道士》 日日市朝路,何时无苦辛。不随丹灶客,终作白头人。 浮世度千载,桃源方一春。归来华表上,应笑北邙尘。 8、莫待春深去,花时鞍马多。出自白居易(唐)的《曲江独行招张十八》。春深社之名,感谢两文书友提供:咸菜书友和曦儿书友。苏昕原来文中所起的社名是“和气社”,出自张说(唐)的诗句“化将和气一,风与太初邻”,因为含了太初的名字,所以她揉了不给大家看。这段今早修文了。桃源不我弃,庶可全天真。出自陆龟蒙(唐)诗《奉和袭美太湖诗二十首·桃花坞》。 9、桃源在在阻风尘,世事悠悠又遇春。出自武元衡(唐)的诗:《春斋夜雨忆郭通微》:桃源在在阻风尘,世事悠悠又遇春。雨滴闲阶清夜久,焚香偏忆白云人。 10、一泓秋水千竿竹,静得劳生半日身。犹有向西无限地,别僧骑马入红尘。是赵嘏(唐)的诗《发柏梯寺》。 11、得意忘忧,穷达有命。出自嵇康《幽愤诗》。 12、云月为昼兮风雨为夜,得意山川兮不可绘画。出自黄庭坚(宋)《毁璧》。 13、星座,隋朝时跟随佛经从西方传来中国的,不叫座,叫宫,黄道十二宫。隋朝时候没有双子和处女座的称呼,是阴阳宫和双女宫,是康有为老师改成双子座和处女座的。金牛宫刚传入的时候叫特牛宫,白羊宫叫特羊宫。这里的“特”是雄性的意思。射手宫被称为“射”。本文按射手宫用。 第81章 一过了立秋,这积翠园里大树高处的蝉声不复夏日的悠闲,生出几分凄厉来,未必多远韵,但余音倒真是响彻茂树。 木樨院正屋罗汉榻上的程氏,被这蝉声扰得心烦意乱。她这几日本来就过得有些心惊肉跳,此时收到帖子,心都悬了起来,就问梅姑“前些时我爹爹的信呢?” 梅姑去信匣子里取了好几封出来。程氏看了又看,纳闷:“爹爹没有提过哥哥要来汴京啊,怎么忽然明日就要上门来呢?” 梅姑知道她担忧什么,只轻声道:“大郎连着挨了两次打,又认了苏老夫人。会不会是来和苏家重修旧好的?” 程氏想了又想,摇摇头:“我看不能,表哥那臭脾气,你还不知道吗?那夜在瓦子里,姑母都那样说了,还被阿昉跪了回去。哥哥可不是爱用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或许是来收拾大郎或者带大郎回眉州的呢。阿弥陀佛,那就是件大好事了!” 梅姑不语,若是要带程之才回眉州,当年何必送他来汴京呢? 女使进来回禀说:“程大郎一早就出门了,说今晚不回府,不用留门。” 程氏摆摆手,又让人去问三郎君今日可说过几时回来。少倾,女使回来说三郎君也是天不亮就出了门,没说回来的时辰。 梅姑安慰程氏道:“郎君向来不喜大郎,理应不会和大郎在一起。今日也不是休沐日,肯定在衙里呢。” 自从苏瞻丁忧,孟建在户部才做了没几天就被架空到那虚职上去,他干脆一心一意地照看孟家的庶务和荣国夫人的产业。每年的出息日见增长,人也忙得脚不沾地。程氏看着心疼,一入秋,必要夜夜炖些补汤等他返家。这些日子,孟建又被调回了户部的仓部,筹备陈青出征的粮草补给,更是披着月亮出门,戴着星星归家,竟比翰林学士院的孟存和殿前司的孟在还要忙。 程氏听了梅姑的话,安心了不少,遂让女使去知会吕氏和翠微堂,又让梅姑去安排小厨房明日木樨院设家宴招待兄长,再要让外院的九郎十郎十一郎明日下了学都来拜见舅舅,还要备下礼单。正忙着的时候,七娘急匆匆地进了正屋。 “怎么还没下学你就回来了?”程氏一愣,看向她身后的女使。 七娘却说:“娘!我有要紧的事,特意请假回来的。”她让女使侍女们退了出去,凑到程氏跟前说:“娘,你把阿妧后罩房的钥匙拿来给我吧,我要去找样东西。” 程氏一怔,斜睨了她一眼:“你这是要做什么?那里是她的私库,收的大多是宫里公主赐下的东西,样样都在册呢。你趁她不在家,跑回来想干嘛?眼皮子也太浅了!你库里的东西可也不比宫里的差啊。”程氏伸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这几年你们不是挺要好的吗?” 七娘咬了咬唇:“娘!我就只找找看一样东西,我不动她的东西!你就别管了!” 程氏摇头:“是不是四娘又同你嚼什么舌头了?” 七娘低头不语。 程氏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这几年长进了,这耳根子怎么还跟面团似的?” 七娘脸涨红了,摇着程氏的手臂:“你就让我去看一看,你让梅姑陪着我去看都行。我就想知道燕王殿下是不是送了簪子给她!” 程氏一愣:“胡说八道!燕王殿下哪有送过首饰给她!” 七娘急道:“娘!你也被骗了!四姐说了,那些打着公主名号送的物事,都是燕王殿下送给她的!还有二哥送来的那些,其实都是陈家表哥送的!九娘自己心里都清楚着呢!你看这几年她用过哪一样?若真是二哥送的,公主送的,为何不用呢?她都特意造册放好做什么?难道还准备退还给人?!” 程氏皱了皱眉,沉吟了片刻,起身去里间,亲自取了钥匙环出来,上头密密麻麻串了几十把铜钥匙。程氏指着一把系了紫色络子的钥匙,交给梅姑:“你跟着七娘去后头看看。”又再三叮嘱七娘好好说话,小心一些,宫中之物千万别乱动。 东暖阁里,慈姑和林氏看见七娘忽然来了,赶紧停下手上的针线活,起身行礼。 梅姑笑着刚要说话,七娘已经绷着脸说:“娘让我去阿妧的后罩房找样东西。”不等她们说什么就要往后头去。 慈姑赶紧上前几步,拦在了门口:“七娘子稍等,九娘子不在家,还请等她回来陪你去看吧。” 七娘不耐烦地道:“我等不及,现在就要看。”她挥手让自己的女使和侍女上来拉开慈姑。 林氏这才反应过来,跑过来瞪了眼问:“七娘子您这可不对啊!”女使和侍女们不敢拉她,两边就僵住了。 七娘气笑了:“你一个姨娘,谁给你的脸,倒敢指责我?”她冲着女使和侍女们骂道:“还不拉开她!这可是我娘吩咐的!木樨院里你们到底听谁的?!” 林氏脖子一梗,也拧了起来:“哪有做姐姐的趁妹妹不在家悄悄来偷东西的!木樨院里便是当家娘子,也得守府里的规矩!这小娘子的私库就是私库,没有翠微堂的对牌,谁也不能私自抄检啊!七娘子你要不讲理,奴婢这就去找老夫人问个明白!” 七娘脸涨得通红,转头就问梅姑:“平日里林姨娘仗着自己是翠微堂里出来的,就这么在家里横行霸道吗?” 梅姑却柔声对林氏说:“姨娘别急,这三间后罩房以前是正屋里放杂物用的,今日想起来,怕有东西忘在里头了。我们只是去看一下,决计不会翻动什么更不会拿走什么,你要担心,不如和慈姑一起跟着我们去,亲眼看着可好?”这林姨娘没什么脑子,说话不会转弯,但她说的却没错。上回抄检西暖阁和西小院,长房可是带着翠微堂的对牌来的。 七娘见梅姑竟然不帮自己,说出这种低声下气的话来,气得浑身发抖,劈手抢过梅姑手中的钥匙铜环朝着林氏面上就是一甩:“你还不快去翠微堂告状!我用得着偷九娘的东西吗?我就是去拿了又怎样!你去啊!” 那铜钥匙一大串,刷地刮过林氏的脸,差点掉在地上。 林氏自来了孟府,吃过戒尺,罚过跪,但还是头一遭被这般重物刮在脸上,眼前一黑,脸上被火辣辣刮了几下,极为刺痛,竟连叫也叫不出声,倒吸一口凉气就要伸手去摸。 慈姑惊喊了一声:“姨娘别动,脸上出血了!” 林氏这才反应过来,就要尖叫出声,嘴一张只觉得左脸疼得发麻,她还伸出手要去拉住七娘,硬从牙缝里模模糊糊嘶出一句:“那些都是阿妧的!没-没有别的东西——”眼皮已经疼得直跳,没受伤的右脸都在抽筋。 七娘退了一步,也呆住了,看着慈姑带着人慢慢扶着林氏到边上坐下,梅姑一脸焦急地吩咐侍女去拿药箱,请大夫,东暖阁里一片混乱。她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上的钥匙环,径自推门去了后院。 东暖阁的后罩房小小三间,在院子后头挨着木樨院的东院墙。两边的粉墙上被九娘种的野蔷薇嚣张地爬满了。满眼的翠绿中,处处都有一簇簇的粉色花儿拼命挤在一起怒放着。院子里一边种着的七八棵花椒树已有人高,刚刚结出紫红色的果子,另一边搭出来的葡萄架上还垂着累累坠坠的紫色葡萄。葡萄架下的石桌石凳边叠着十多个竹箩筐和各色农具。不像大家闺秀的院子,倒似寻常村妇人家一般。 七娘平时倒喜欢来采蔷薇花回去做澡豆手膏,此时无暇顾及,一路低头翻那几十把铜钥匙,找到那紫色络子的,无奈手抖得厉害,插了几次才插入锁眼。 她推开门一看,却无从下手。 房里两边靠墙是整排的连三橱,上头放着各种小匣子。中间有七八个箱子齐整排列着。再里面几排七尺高的书架,堆满了书。 七娘团团转了一圈,将两边连三橱上的小匣子翻了翻,心里对四娘的话已然信了七八分。这些小匣子里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女孩儿们之间互相送来送去的礼物。镇纸、印章、笔洗、香炉、香料、袖炉、纨扇、茶盏,各色文具和用品,无一不精,无一不美。还有两个橱上,全是各色玩意儿,好些内造的黄胖、苏造的磨喝乐,一看就是九娘儿时的模样。打开中间的箱子,有回纥的满缀着珠片的巾帕,契丹的狐皮袖笼,西夏的尖头鹿皮小靴子,倭国的黑漆梳妆匣,安息国的各色香料。 七娘转到书架处,上头除了书就是各式字帖和天竺的梵文经书。她又转了一圈,就是不见四娘说的那根簪子。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七娘忽然看见靠在墙角的那放着捶丸棒的锦袋,呆了呆,上前打开袋口,她记得九娘一次也没用过这套棒子。棒柄依旧崭新,长头的七彩络子也还缤纷夺目。这些棒子,丝毫没有被遗忘的委屈。 七娘的手指摩挲过棒柄,一刹那这些日子的疑心和不安心,竟无端端地统统变成了伤心。 贞娘和慈姑进来后,看着站在墙角肩膀不停抽动的七娘,互相看了一眼后,柔声道:“七娘子,老夫人请你去翠微堂说话。” 贞娘上前几步要搀扶她,七娘猛地站起身来,死命将墙边的一个连三橱一拉,慈姑赶紧撑住要倒下的橱子,乒零乓啷,匣子和物件顿时散了一地。 慈姑和贞娘面面相觑。一看七娘,她已掩面嚎啕大哭起来:“不是说送了簪子的吗?翡翠的簪子!簪子呢?!” *** 炭张家里,桃源社众人听完赵浅予的黄道十二星宫之说,都摇头表示不信。只有苏昉笑道:“阿予说得也不错,唐朝韩愈就写过一首《三星行》诗:‘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斗不挹酒浆。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说的就是他身为摩羯宫颇为坎坷的意思。” 赵浅予眼睛发亮:“听到没有?阿昉哥哥学问最好,他说的准没错!” 赵栩笑眯眯地说:“阿予,你不就是摩羯宫吗?没见你坎坷啊。” 苏昉笑了:“这么巧,我爹爹也是摩羯宫。”赵浅予得意洋洋给了赵栩一个白眼,模样娇俏可爱,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孟彦弼提议不如去看杂技,说最近里瓦来了一群艺人,不止能藏人藏剑,还能藏舟,一瞬间几十个人就将一艘船藏起来,在场几千人也看不见那船。还有那口技社的社长姜阿得这个月也在里瓦表演“百禽鸣。” 一听这个,就连杜氏都说这个有意思。赵栩兴致勃勃地让随从去订座。 九娘想了想,正色道:“既然照着结社的规矩,这社里的费用,也该咱们平摊才是。若是要去里瓦,可不能又是六哥出钱。我们四个虽是女子,也都是有月钱的人。只要不是顿顿吃炭张家,还是出得起的。那马匹、马鞭鞍辔、弓箭可都已经是白得的呢,若再要白吃白喝白玩,我可是要第一个退社的。” 啊?才起社你就敢提退社?!赵栩瞪起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对于黄道十二宫,古人对这个很相信,韩愈就是文人里最早自我抱怨的摩羯宫人,苏轼一看,也说啊呀,我和退之太相似了,咱们摩羯宫是很苦逼的,所以他和我一样,都是苦逼中的苦逼。后人也颇认可这个说法,南宋的周必大,后来的文天祥都写过自怨自艾摩羯宫的诗句。当然,如果我是老板,我大概只会雇佣处女座和摩羯座的员工。哈哈哈哈。最不想要用的就是赵栩这样的……如果颜值高,摆着看也行。颜值即正义! 2、关于星座,昨天有个朋友告诉我,她的一位朋友(哈哈哈,好有笑点)原本是位高级白骨精金领,现在成为了专业占星师。我们书友中,苏木星书友是很通晓星座的。我在微博上也关注同道大叔这个微博名。前些时他写了个吐槽射手。嗯嗯,我看了下,有些蛮符合六郎的,有些不符合。 完全反差萌,外面高冷男神范儿,回家就是弱智模式萌萌哒。哈哈哈。请尽情想象在母性十足的九娘面前撒娇满地打滚卖萌的六郎。 内心足够细腻,看着啥也不在乎,其实温柔起来分分钟能让人融化。嘻嘻。这个夜蛮对的。 对于射手来说,喜欢可以随心所欲,爱必须专一。估计会有书友来吐槽这个。 至于说射手善良大方可爱从来不装逼。我是觉得后三个字可以拿掉。还有比射手更爱显摆bigger的吗? 3、九娘是天蝎,爱恨清晰,没有灰色地带,而且记仇,记仇,记仇,其实很记仇。也感恩,感恩,很感恩。 4、苏瞻是摩羯,勤劳,努力,奋斗,有目标,嗯嗯,蛮坎坷的。 5、太初是双子,我好喜欢双子座啊。天生的人气王。到哪里都是最受欢迎的。唉,其实是天蝎的灵魂伴侣,灵魂伴侣,灵魂伴侣。 第82章 九娘一说这话,六娘和苏昕也附和。杜氏也笑道:“亲兄弟明算账,才是长久之道,也要把我们也算进去才对。” 孟彦弼呵呵道:“兄弟姐妹间是要算清楚才行,像我家的钱都是我娘的,我娘的钱还是我娘的,那就不用算了。”头上立刻又吃了两个毛栗子。 六娘笑得脸都疼了,今天看来二哥是豁出去要把大伯和大伯娘的底都兜翻天。 众人大笑着纷纷点头称是,赵栩也笑着答应了。商议了一番后,定下来有月俸的每月出一贯钱,领月钱的出五百文。社长和副社长也各出一贯钱。到了苏昉这里,苏昉却坚持要出一贯钱:“我虽然没有月俸,可我娘却留给我许多产业,比孟二哥,六郎太初你们的月俸可要多出不少来。”九娘觉得合理,大力赞成。苏昕更是连声说好。 跟着苏昕和六娘又推举了算术极好的九娘负责管社里的钱和账目。众人皆无异议,九娘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下来。 赵栩赶紧取了他和阿予的两份钱交给九娘,笑道:“阿妧!仔细收着!要是少了,我们可是要赖着吃定你一辈子的!” 众人哈哈笑着纷纷将钱取了交给九娘。 九娘也笑着将钱都点清了,交给玉簪:“你可要仔细些收好,万一少了,千万别声张。我可养不活这许多哥哥姐姐们。咱们只偷偷赖着大伯娘和六姐就是。她们最心疼我,保管会替我悄悄地补上。”众人又大笑起来。 孟彦弼又开始忙着算计社日里吃哪家喝哪家玩哪家了,颐指气使地指派陈太初,又低声下气地问杜氏,能不能把范家小娘子一起请出来蹭吃蹭喝蹭玩。虽说又吃了两个毛栗子,可四个妹妹却求了杜氏务必下帖子,八月初十邀范小娘子一同玩耍。杜氏只能点头道:“那得让你们二哥再出五百文才是!” 九娘一本正经地数着孟彦弼依依不舍递过来的五百文:“啊呀,又来了个嫂子要养活了。” 六娘已笑倒在杜氏怀里。杜氏伸手轻拧了一把九娘的小脸:“叫你嘴贫!” 赵栩看着九娘脸颊上立刻泛起的一块红,就想起四年前在孟府家庙里和九娘初见的情形。小小的她被自己捆成个小粽子。她那肉嘟嘟的小脸被自己一指头戳下去,就是一个小涡,会微微泛白,很快弹起来才又变成粉色。赵栩只觉得手指头直发痒,看了看九娘面前盘中的好些果子,吸了口气扭过头去。她现在可不会再拿果子撒他一头一脸了吧。 *** 翠微堂里,梁老夫人听贞娘轻声说完事情经过,沉着脸看着满面泪痕的七娘。程氏懊恨得不行,自己也是被兄长要登门的事情扰乱了心神,竟然稀里糊涂让她做了这么件糊涂事,闯下大祸。 梅姑跪了下来请罪:“都是老奴办事不力,惹得七娘子生气,还请老夫人责罚老奴,饶了七娘子。” 梁老夫人看了看程氏:“你怎么也这么糊涂?!阿林再怎么样,也是七娘的庶母!要是出了什么事,她就是一个不孝不仁,让九娘又怎么和她相处?” 程氏刚才已经看过林氏,的确刮擦得厉害,有些嫩肉都翻了开来。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是媳妇糊涂,适才接到兄长的帖子,说明日要来家里。因为那阮玉郎和侄子的事,我心里乱糟糟的,又想着她也就是去看一眼,应承了不翻动,还有梅姑陪着,这才由得她闯了大祸。” 七娘哭叫起来:“阿妧她只当我是傻子!燕王殿下送了那么多东西给她,肯定是喜欢她!她却不告诉我!心里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怪不得她要跟着六娘进宫!” 程氏吓得腿都软了,赶紧死死拽住她,捂住她的嘴。 梁老夫人端起茶盏,淡淡地问:“原来你还真的是在肖想燕王殿下。” 七娘一愣,低下头去死死抓住程氏的手,哭声就小了许多。 程氏红了脸,哀求起老夫人:“娘!都怪媳妇管教不严。她还小,不懂事。求娘让媳妇回去好好管教她。” 梁老夫人抬了抬眼。程氏顿时不敢再说。老夫人淡淡地道:“就算是燕王殿下喜欢了阿妧,就算是阿妧也喜欢了殿下,就算是她不告诉你,就算她要跟着六娘进宫,又和阿姗你有什么干系?” 七娘怔住了,止住了哭。程氏也呆呆地看向老夫人:“娘?我可是答应了陈家的!” 老夫人看着程氏道:“的确是要怪你,你将她宠成这样,满心满眼只有她自己,日后吃苦的也只会是她自己。” 老夫人又看着七娘道:“阿姗你年少无知,心里要喜欢那个郎君,尽管喜欢,正大光明大大方方的喜欢,谁会笑话你?谁敢笑话你?这汴京城里三月三,七夕节,元宵节,多的是互诉衷肠的郎君和娘子,也多的是罗帕无人收的娘子和簪花无人要的郎君。你三姐当年钟情你三姐夫,也不曾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可若因为那人不喜欢你喜欢了别人,你就要恨上别人,这般面目可憎,任哪个郎君都会畏而远之。” 七娘待要争辩。老夫人却又道:“别说阿妧年纪尚小,心里没人。她那样的容貌才情,有人喜欢她,难道是她的过错吗?你这般嫉恨交加胡作非为,是恨别人喜欢她,还是恨别人不喜欢你,还是恨自己不如她?” 七娘被问得呆住了。她不如九娘吗?她生气的是这个吗?不,不是的。眼泪汩汩地留下来,又咸又涩。 老夫人转向程氏:“阿妧库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经木樨院的手的?宫里赐下的东西你木樨院敢不收还是敢退回去?我翠微堂都不敢,怎么,听香阁敢吗?” 程氏低声回道:“媳妇不敢。” 老夫人叹了口气:“两位殿下和阿妧共过生死,情谊自然非同寻常。你们可见过阿妧主动攀附过一分一毫?她都懂得安守本分,不痴心妄想。可阿姗你呢?白日做梦,徒留荒唐。” 程氏赶紧道:“是阿姗错了,她知道自己错了。还请娘手下留情。” 老夫人又问七娘:“你又是从哪里知道阿妧库房里有翡翠簪子的?” 七娘含泪不语。 老夫人叹了口气:“是你四姐说的?” 老夫人闭了闭眼睛,苦笑道:“一大家子人,你们小孩子之间,吵吵闹闹,都不是什么大事。这些年,看着阿姗你似乎长进了,知道些分寸了,谁成想还是这样?还有阿娴心眼小,爱挑事。你们以为阿妧是讨好你们才忍着你们,才对你们好的?她不过是不计较而已。老三媳妇你当过家,也知道顶着这个孟字,一年要打发多少麻烦?能用钱和气打发的咱们也就都打发走了。能一个好字了事,谁会费神去计较那点芝麻大小的得失?北海之鲲何须在意蜉蝣?天上的雄鹰何须在意燕雀?阿妧她是把孟家放在心头上,把我放在心头上!她是不忍心婆婆我一大把年纪,还要去操心你们那点见不得人的姐妹意气之争啊!君子好誉,小人好毁!木樨院能太太平平这几年,是因为有君子在啊!” 七娘怯怯地抬起眼,看向老夫人。程氏更是又气又恨,伸手拧了七娘一把:“你从小到大哪次做爆仗不是被她点的!你就不长长记性!” 这时吕氏带着慈姑进来,她刚去木樨院看过了林氏。一见程氏母女这个样子,就皱起了眉头。这才太太平平了几年?前几天因为四娘的破事害得六娘要进宫,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庶女,就是送给吴王又怎么了,却害得她那么好的女儿要去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受苦一辈子。今天这个七娘又闯私库,施暴庶母,传到外头去,孟家百年清名毁于一旦,家里的小郎君们和六娘也跟着声誉受损,就是自家郎君也免不了被台谏弹劾。这木樨院简直就是整个孟家的爆仗,不知哪一天就要爆,平白让她们也跟着担惊受怕吃苦遭殃。 慈姑低声禀报:“许大夫说不能包扎,只能等着结痂,已经用了药,就是恐怕会留下疤痕。”林氏自进府就跟着她,几十年来磕磕绊绊,这几年总算太平享乐了,不料一朝飞来横祸,竟有容貌损毁之祸。慈姑自责得厉害,这些年她看得真切,九娘待林氏和十一郎亲近得很,宝贝得很,真不知道如何向九娘交待。 程氏头皮一炸,七娘也浑身一抖,这时才真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 翠微堂里静了半晌。老夫人斟酌了片刻后道:“贞娘,你将七娘送去家庙,先跪六个时辰。明日起禁足在木樨院里一个月。既然她这些年的书都是白读了,日后学里也不用再去了,留在家里好好学好本分和安分吧。明日开始就请出家庙里的钱婆婆做她的训导婆婆罢。” 七娘不禁魂飞魄散,挣开程氏,扑上去抱住老夫人的腿:“婆婆!婆婆!阿姗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婆婆求您让我回学里去,我跪多久都行。阿姗真的知道错了!我去给林姨娘说对不起,我去跟阿妧说对不起!婆婆!——” 程氏急得不行,却无计可施。 *** 天色已渐沉。从里瓦出来,桃源社众人殷殷道别,相约初十那日一早在陈家见面。 赵浅予牵着九娘的手还不肯放手:“记得回去让你姨娘赶紧给你做一身骑装!我是红色的,要不你也做红色的?没剩下几天了可来得及?” 九娘笑着说:“阿昕要做鹅黄色的,我和六姐回去商量了再定。” 六娘兴致勃勃道:“咱们四个都得选鲜艳些的颜色,阿妧这次可不许总穿那么素净了。” 孟彦弼趴在马车的车窗外在和车里的杜氏说话,听到六娘这句回过脸来说:“那也未必,有一回我看见圣人穿了一身银白的骑装,也好看。” 赵栩在她们边上有些心不在焉,他微微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鸽群,来来回回高高低低地飞着,忽地一声鸽哨,鸽群在那乌瓦粉墙之上盘旋了几个来回,倏地没入一户人家去了。 他不经意地说道:“对了,前些时给阿予做了两双小马靴,多出些皮子也没用,明日让人送到孟府去,你们姐妹俩正好做两双马靴。” 赵浅予笑道:“是的是的,要不是六哥提醒,我都忘了,就算我们骑装颜色不同,靴子也能一样!” 六娘九娘也不客气,笑着向赵栩道谢。 几人正说着话,从瓦子里又涌出许多人,笑着四散开。一个小郎笑着跑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九娘,玉簪刚要去挡,那小郎却已被一只大手拎了开来。 “爹爹——爹爹——!”小郎被赵栩的随从拎离了地,两只小手和两只小腿在空中乱蹬。 一个郎君赶紧过来,拱手对着那随从笑道:“真是对不住,犬子冲撞了贵人。” 九娘回过头,帷帽下也看得见那孩童一双极漂亮的大眼瞪着自己,两腮鼓囊囊的,一脸的不服气。不由得柔声笑道:“不碍事的,孩子而已。是咱们挡住道了,还请将他放下来罢,别吓到他了。” 赵栩带了人上来隔开他们,点了点头。随从将手里的孩童送到那郎君手里:“下回看仔细些。” 郎君又行了一礼,刮了刮那孩童的脸蛋:“让你慢一些吧?下次就罚你没有糖吃!”一把将那孩童扛到肩上,笑着远去了。 行到远处,阮玉郎笑着问:“如何?爹爹说你撞不到那个姐姐吧?” 大郎疑惑地问:“我要是慢慢地走过去呢?还有这个姐姐真的很美吗?” 阮玉郎大笑起来:“下次你再试试看。只要肯用心思,总能做成的。这个姐姐还真的很美。走,买糖去了。” 大郎高兴地笑起来,抱着爹爹的头,调皮地撕下他唇上的两撇胡子,放在自己鼻子下比了比,又问起方才藏舟之术的奥妙来。 孟府四人和赵栩赵浅予道了别,上了马车,打道回府。孟彦弼在车窗外说:“今日出门太早,等初十啊,咱们去州桥夜市吃个够再回家!”六娘笑着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九娘想了想,忽然觉得刚才那个郎君的面容声音似乎有些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门口慈姑一见九娘,就红了眼眶。 一行人匆匆进了木樨院的东小院。 林氏躺在屏风后的藤床上正哼唧着折腾着,手也在动腿也在动。十一郎正坐在床前和她说些什么。一见九娘六娘和杜氏来了,林氏就要起来行礼。 杜氏赶紧吩咐宝相:“快让你家姨娘好好躺着。伤成这样还起来做什么。” 六娘一看也吓了一跳。林氏左脸上七八条紫红的新伤狰狞得很。 十一郎和杜氏以及姐姐们见了礼,就退到屏风外头去。九娘坐到床边,轻轻握住林氏的手,细细看了看,柔声安慰她道:“没事的,你别怕。好在铜钥匙都是圆头的,擦破了皮而已。我马上写信给公主殿下,讨些宫里的祛疤药膏,记得吗?那药极好的。”林氏出了口长气,绷紧的手脚才放松了下来,眼睛也不霎地看着九娘。 九娘笑着把脸凑近她:“以前我摔破了嘴,比你这个可伤得还要厉害呢,肉都翻开来了。看,现在一丁点疤痕都没留下。就是伤疤长好的时候会很痒很痒。姨娘你可千万忍着别去挠,要不我可要让宝相姐姐把你的手绑起来哦。” 林氏原来满心火烧火燎的,又看不见自己的脸。身边的人都一副“你好可怜,你以后可怎么办呢”的神情,十一郎也是忧心忡忡地开导了她许久,什么女子无貌也是德。放屁,她这辈子什么长处也没有,就只有一张脸好看还有生了九娘和十一郎。要是这脸毁在七娘子手里,仇也不好报,怨也没有用,接下去几十年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不照镜子了?听了九娘这番话她才安心了不少,不好张开嘴说话,只眨巴眨巴大眼睛,抬了抬下巴。 九娘笑着侧过脸给她看:“你看!阿妧我好不好看?” 杜氏和六娘扭过头忍着笑咳了两声,这样的祸事,也只有九娘还能轻描淡写地化解。 林氏眨眨眼,点点头,又抬抬下巴。九娘全然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长得像你嘛,自然好看的。”又牵了她的手在自己嘴唇上头按了按:“放心,你不是一直说要让这肌肤更嫩吗?等伤疤脱落了,那新的皮啊,可嫩了。你摸摸我的,是不是比边上的还要嫩?” 林氏点点头,眼睛里开始雾蒙蒙的,这时候她心里的委屈劲儿才涌上来,捏紧了九娘的手还是想说几句。九娘笑着摇头:“啊呀,姨娘你可得少说话。我让玉簪也给你做一个我以前那个帷帽。没人的时候,别戴着,还是得让这伤见见风见见光,好得快些。” 九娘转向终于松了口气的宝相说:“宝相姐姐,可要麻烦你看着我姨娘,别让她吃辣的,那些颜色深的都不能吃,还请姐姐辛苦些了。” 宝相红着眼睛屈膝应了,赶紧端了茶盏过来:“姨娘先喝几口水吧。” 九娘将林氏扶起来,要了把细长的银匙,舀了茶水一口口送入林氏嘴里。 杜氏和六娘放了心,就先告辞。十一郎陪着九娘送了她们出去,再进了屋内,一看自己姨娘脖颈里兜了块帕子,正吧嗒吧嗒着大眼睛一脸期盼的模样,一点也没刚才的烦躁了。 十一郎叹了口气很不是滋味地说:“姨娘?我也好歹劝了你一个时辰吧?你那头甩得跟个拨浪鼓似的,纸帐都要给你抠烂了,还踹了我好几脚。九姐这才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你就——”跟个得了肉骨头的小狗似的。这是不敬之语,十一郎自动咽回去了。 九娘瞪了十一郎一眼:“你那张嘴,会说劝人的话吗?是不是说什么留了疤痕也不要紧?” 十一郎挠了挠头,说道:“七姐还在家庙里跪着呢,听说不能再去学里读书了。还听说明天开始家庙里的钱婆婆要做她的训导婆婆!” 林氏忽地打了个激灵,将丝被朝上拉了拉,摇摇头。 不准进学?钱婆婆?看来婆婆是真的发怒了。可是,还不够啊,动什么都行,动我都无所谓,不能动我姨娘,不能动我十一弟啊。恐怕要对不住婆婆的一番苦心了,这木樨院的太平,我孟妧,我九娘,我王妋不想要了。 九娘叹了口气,替林氏将帕子取了下来:“姨娘啊,我跟你说过吧?钱财乃身外之物。她要去看就去看,要拿就拿,又有什么要紧?你这些血啊皮啊美貌啊,可比我库里的东西珍贵多了。你这人啊,才是最要紧的,知道吗?这次吃了亏,日后可要记得。那些没了不要紧,你,才是最要紧的。记住没有?” 林氏点点头,心里美滋滋的。那些宫里的宝贝都不如自己这几条小伤要紧呢。慈姑说得对,九娘子心里啊,可宝贝自己这个姨娘呢。自己定要好好地养伤,别让她担心。哪像四娘子,这几年别说体贴她的姨娘了,平日和阮氏说话眼睛都看着别处,连自己这样的脑子都看得出四娘子不乐意和她姨娘见面。 九娘又叮嘱了几句,带着慈姑和玉簪回了东暖阁。本要给赵浅予写信的,估摸着这信送到宫里恐怕就得三天,便改了主意给陈太初写了一封讨药的信,让慈姑亲自送去修竹苑交给孟彦弼。又写了张食单,列了些收伤口的汤水,让玉簪取了一贯钱来,连着单子送去木樨院的小厨房交给管事娘子。 九娘摒退侍女,取了钥匙,拿起盏纱灯,独自进了后院。天色已昏暗,蔷薇花香更浓。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六千一百字更新,算加更。感谢明山的长评和在焉的番外。 有好友从枫叶国回来,背了重重的保鲜膜、维生素给我们几个知交,行李超重。真是礼重情更重。一见面就把手机给我:“替我下一个那什么看小说的,我要看你写的小说。”我必须吐槽,手机版晋江没办法微信登录,网页版一进入微信登录界面,就跳出来浑身不搭架的窗口,根本无从下手点击哪里。好友只能自己回家电脑登录充值去。 我有很多朋友,因为我和我的文下载了晋江,书架上只有我这一本书。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我充分感受到了“专宠”的待遇。再次感谢你们。 今天在做按摩的时候,说到健身和按摩两件事。 健身真的是一件好事情。我有一个很美丽的闺密,感谢她带领我开始健身。在那以前,我的体脂率是38%,如果替小公举洗头,举起花洒的时候,手臂立刻发麻。平时甚至手指尖手臂内侧也会发麻。腰椎疼痛,走路十分钟就腰疼。在清迈,和朋友逛木料市场,她在咖啡厅点了杯咖啡让我自己去逛。我走到腰痛就回到咖啡厅,她一杯咖啡还没喝一半。在家里就和小公举演习:如果麻麻突然晕倒在浴缸里,宝贝该怎么处理……哈哈哈哈。真的,我们演习过不下三次。林林总总,这些事促使我走进健身房。因为有美丽闺密的指引,我没有走什么弯路。测试下来我膝盖有炎症,不可以跑步,脊椎是C字型弯曲,不能做腰部剧烈运动。髋部不正,所以走路走多了,右腿大腿关节会疼痛。反正除了没有残疾证,基本属于伤残老年人士。 请了私教,开始规律地上课。一周两次,每次三个半小时。热身、有氧、器械、拉伸。我的基础太差,教练在我的记录册上标注了一个符号,我问:“是不是特别重视我的意思?”感觉花了很多钱就能得到很多爱啊。教练呵呵笑道:“你在我的学生里综合体力排在倒数第一……”事实就是这么伤人心啊。 每天要拍自己吃什么了发给教练。油脂、糖、淀粉,统统滚蛋,作为一个腌制品爱好者、肉类爱好者、内脏爱好者、条状物(粉、面)爱好者,是多么痛苦啊?然后一天要吃六个蛋白,只吃一个蛋黄。水煮的蔬菜,少盐。感谢上帝,我还可以吃牛排、三文鱼等深海鱼类。 在痛苦的三个月后,我的体脂率降了百分之十。还不是很理想,但我已经太满意。我健步如飞,走九十分钟腰不疼了也不觉得累。爬楼不喘。然后我开始安利健身的好处。 现在坚持锻炼了四年,看到锁骨和马甲线时就会觉得很满意自己。和男人没啥关系,就是觉得要健康一些。其实我还是会吃肉,盐烤五花肉,叉烧拉面,还是会吃各种米粉面条河粉……今天中午,我们两个人吃了四份日料套餐…… 二十几岁就在健身的朋友,给你点赞。需要健身还没开始的朋友,请开始吧。为了我们的娃。 很想活得久一些,可以看到小公举恋爱看到她结婚,看到她生娃。 2017就要来了,祝大家健康,开心。晚安。 第83章 后罩房里还没收拾过,靠着墙角四五个匣子翻在地上,一些泥塑碎溅开来。九娘将灯放好,细细看了看。那几个陈太初最早送的内造黄胖和赵栩每年七夕送来的磨喝乐都摔坏了。九娘捡起那个赵栩亲手做的小灯笼,在灯下看了看,幸好这个倒没摔坏。她将灯笼收到荷包里,将地上的匣子一个个摆回橱上,又将那些黄胖和磨喝乐放回匣子里。 四个磨喝乐,都是胖嘟嘟的小娘子,梳着丫髻,姨娘和慈姑都说像她。现在都缺胳膊少腿了,有一个胖脸蛋也摔裂开来,原来自己小时候真的很胖啊。 九娘蹲在地上,手指掠过彩泥碎屑,这些都是她极喜爱的。可有人一念之间,就毁了它们。姨娘的脸,是姨娘极珍爱的,那么美的一张面容,可有人举手之间,就毁了她。而这样的一念恶意,却源自满心的爱意。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们两个却甘愿纠缠在这上头,害己,甚至害人。 前世也是这样啊。 有些婶娘,会背后嘀咕她娘亲善妒,害得王氏嫡系无子。还有些堂姐,会说她高傲无礼。有些堂妹堂弟,拿着她送的糖果蜜饯回家,会被婶娘扔在地上。她们恨她,只是因为她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出女儿。他们恨爹爹,只是因为他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长子。她们嫉恨娘亲,是因为娘亲有着她们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夫君一心一意的爱。 那些人的恨,只是因为你有,他没有而已。 他们用祖宗来压爹爹,用家法来压爹爹,用全宗族的力量来压爹爹。他们要谋长房的子嗣,要谋长房的财产。即便爹爹让出族长的位子,还不够。他们活在泥里,看不得别人干净,看不得别人任何地方比他们好。这不只是自私和嫉妒。这就是坏啊。 爹爹说的对,这世界上,除了聪明人和蠢人之分,还有好人和坏人之分。那些平时看起来像好人的坏人,才是最可恶的。因为来不及防范,来不及躲闪。所以娘才会不能再生养,所以娘才会自请下堂,所以爹爹才会放弃做族长甚至宁愿长房绝户。爹爹临终的时候告诉她:“阿玞,为了大义,爹爹这也是不择手段了,恐怕对阿昉不利,还请你不要怪爹爹。你以后不要担负青神王氏这四个字了,你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去。” 爹爹的大义,是对和错,是与非,清与浊,黑与白。 她舍不得啊,她是青神王氏唯一的嫡女啊。青神王氏,不只有那些活在泥里的人,还是有那些慈祥的小婆婆们疼爱她爹娘,怜爱她,每次过年都给她和爹娘送来亲手做的鞋子。还是有那田庄里的十五翁,十九翁,十六叔,二十七叔,教她辨认各种作物,带她下河摸鱼捉虾。还是有那收到她送去的字帖和纸笔爱不释手的族弟族妹,他们会悄悄地装一篮子擦得很干净的鸡蛋鸭蛋鸽蛋鹅蛋,送到书院门口。还是有许多的善意伴随过她,同样也是青神王氏啊。爹爹也一定是因为他们,才没有离开宗族,才没有离开青神吧。 所以她还是愿意珍惜王氏家族里任何一点点的善意,所以她待二叔二婶和十七娘真心诚意。可是她有苏瞻,十七娘没有。所以她最终还是只能失望了。 那些人所做的,只是因为你有的,她没有而已。 爹爹一直在舍弃,在退让,就算是最后的抗争,还是舍弃,舍弃了整个长房。她自己呢?她两世都和爹爹一样。君子何尝去小人,小人如草去还生。但令鼓舞心归化,不必区区务力争。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些,根深蒂固,在她心里,没法去除。 倘若爹爹知道她和苏瞻夫妻情分不过那样,会不会一早就放弃了苏王嫡系联姻之约,带着娘和她离开宗族,会不会一家三口就是海阔天空了呢? 爹爹因为她,才退守书院,为她营造一方平安地一方快乐地。爹爹和娘都做到了。她要是想守护姨娘,守护十一郎,又能退到哪里去? 九娘细细将碎片都捡起来放到匣子里,又将那些被随意翻开的盖子一一盖好。原来赵栩和陈太初这四年里送了这许多东西给自己了。她很少来细看,来也是翻找字帖或经书。 这些心意她无以为报,但珍惜点滴。为了大义,当然可以不择手段。她的大义也是对和错,是与非,清与浊,黑与白。她重活一世,已经多了她要守护的人了,不只是阿昉。 *** 慈姑和玉簪办好事回到东暖阁,却不见九娘的踪影,问了侍女才知道她独自去了后罩房,又见绿绮阁六娘体贴地让人送了她的晚饭过来。两人就提了灯笼,往后罩房来找九娘,正遇到九娘在锁门。 “六娘子将饭菜都送过来了,今晚在房里用还是?”玉簪问九娘。 九娘笑着说:“拿去东小院,好像好些日子都没和姨娘十一弟一起用晚饭了。” 慈姑接过九娘手里的灯:“明日再来清理吧。” 九娘点点头,垂首往外走去。 慈姑跟在后头举起了灯,只疑心自己看错了。九娘自从送走痘娘娘后,就从来没哭过,四年前从木樨院回东暖阁的春夜里,庑廊下那双水润盈盈的眼睛,似乎方才又有波光荡漾。 九娘进了房,径自到床上枕边,捧出那越发旧了的盒子,打开来,旧旧的少了一只手臂却穿着新衣服的黄胖边上,躺着一只傀儡儿。它们俩中间,是一只流光四溢的翡翠喜鹊登梅钗。 灯下的铜镜中,一个少女微微侧过芙蓉面,抬起手,将发钗斜斜插入发髻。她定定地看着镜中半晌,才悠然转身离去。 铜镜默然,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它只管记着浮光掠影而已,至于何时风随少女至,虹共美人归,就不是它的事了。 *** 慈姑上前扣响家庙院门上的黑油铁环。 “钱婆婆安好。”九娘屈膝行礼:“我来看看七姐。” 钱婆婆屈膝还了半礼:“记得不可带吃食。” 九娘点头应是。 中元节祭祖时的热闹早已不复在,夜间略显得阴森,远远看见一个人跪在正堂上。 钱婆婆引路到院子里就问:“你可是要和她说话?给你一刻钟可够?” 九娘屈膝谢过,让慈姑和玉簪在外候着。 七娘听见脚步声,转过头一看,又羞又惭又悔又恨。 九娘走到她身边,恭恭敬敬地给祖宗牌位先上了香。 “阿妧——?”七娘低声下气地轻声唤她:“我真的是一时糊涂,真的是不小心的——” 九娘在蒲团上自顾自磕完头,站起身来,看着七娘。 七娘抬头说:“阿妧,我真的不是故意打你姨娘的——你头上插的是——?” 九娘略微偏过头给她看真切:“你是为了这个才闯库伤人的,现在看见了吗?” “你?”七娘一时回不过神,只盯着那发钗尽头雕琢得极美的绿萼梅发呆。 九娘叹了口气:“七姐,我且问你,若殿下这礼是送给六姐的,你可敢去绿绮阁私闯六姐的库房?可敢伤了六姐的乳母和女使?若殿下这礼是送给张蕊珠的,你可敢去张蕊珠家里翻腾,可敢伤了她的家人?就是这礼是送去听香阁西暖阁的,你可又敢去闯四姐的库房,可敢伤了阮姨娘?” 九娘一句比一句问得重,口气越来越严厉,直敲在七娘耳中和心里。 七娘看着她发髻上的翡翠钗,喃喃地说不出话,哭不出来。 九娘淡淡地道:“你不过仗着自己是三房的嫡女,不过仗着我是林姨娘所出,没人在我们身后撑着罢了。你不过仗着我平日待你和善罢了。你欺软怕硬,不过是自以为有爹爹娘亲疼爱你,我拿你没法子罢了。你这等行径,不只是面目可憎,更是可耻可恨啊。礼义廉耻你都不要了,倒还想着能得到燕王殿下的青睐?” 七娘头一次见到九娘言辞如刀,一层层被她剖开来,羞愤交加,无地自容,偏偏一句也驳不回,只泪眼模糊地死命掐着自己的手,咬着牙,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九娘笑了笑:“四姐喜欢陈太初,你喜欢燕王。只因他们和我亲近些,他们对我好,你们就要恨我?若是我也喜欢他们中的哪一个,你们是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呢?在你们心中,原本就没有姐妹,没有情义,没有骨肉吧,你们只想着逞一己私欲。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得上清风明月般的他们?你们竟然也姓孟?!” 七娘拼命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她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九娘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说你只是一时糊涂错信了四姐?是不是还觉得我会帮你去向婆婆求情?七姐,我对你们好,是因为我们三房已经太糟糕,再姐妹互斗,实在难看至极,只会连累孟家清名,连累婆婆辛苦。可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坏也好,蠢也罢,反正你都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婆婆既然已经罚了你。我就来说个清楚,凭你是谁,也不能伤我姨娘和十一郎,也不能干涉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你且记下了,记清楚了。” 七娘背上凉飕飕的,心里慌得不行,伸出手要拉九娘:“阿妧!阿妧!你别生气!我不是——” 忽地脸上一凉,七娘垂目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喜鹊登梅钗的钗尾压在了她脸上,生疼生疼,周边的肌肤顿时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案上的烛火忽地也摇曳起来,明明暗暗。七娘只觉得背对烛火的九娘毫无表情的面容似罗刹般可怕,她止不住泪,又怕得不行,手指都是僵的,不能动弹。 九娘摇了摇头,淡然道:“啊呀,我一不小心,我不是故意的,我一时糊涂,我一生气,我一着急,手一抖!你的脸就毁了。”她压了压钗尾。 七娘尖叫起来,整个人软瘫下去。 九娘轻轻将发钗插回鬓边,缓缓直起身子:“我再跟你说一声对不住,有用吗?” 烛火渐明,七娘蜷缩成一团拼命摸着自己的脸,有眼泪有鼻涕,没有血!幸亏没有血! 九娘跨出门槛,迎面钱婆婆带着一个人进了院子。 九娘停下脚,静静地看着她身后那人。 “原来是四姐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取自上官仪(唐)《八咏应制二首》启重帷,重帷照文杏。翡翠藻轻花,流苏媚浮影。瑶笙燕始归,金堂露初晞。风随少女至,虹共美人归…… 说到健身,昨天有共鸣的天使真多。借用新朋友的一句话:我们的读者都是抱着蜜罐子下凡的天使。包括她也一样。 在选择了私教的教练后,除了机器体测,教练还会安排一小时来做骨骼和体力方面的测试,并且会拍摄照片,有些动作可以反映出脊椎、肩膀、颈椎、髋部的问题。还有承重力训练和拉伸可以发现我们的关节问题。 觉得私教费用昂贵的,可以选择在家健身,瑜伽垫,哑铃,弹力带,跳绳,都是很好的选择。网上视频也很多。我请私教因为我懒,没有人帮忙,我只会躺在瑜伽垫上听音乐,然后就睡着了。 健身房我遇到过许多人自己锻炼,但方法都不对,包括使用器械。其实就算不购买私教课程,使用器械也可以请健身房的教练指导,他们都很乐意示范讲解和帮助你的,别害羞。嗯嗯,也遇到过一位女士说啊,我可不要,他们会推销会要加微信什么的。呵呵,其实真正练健身很多年的人,没啥欲望要搭讪异性的。不要怕。肌肉和线条对他们来说,比女性好看多了。哈哈哈哈。 这两章,大家都在讨论九娘的性格,很认真地看了。因为存稿已经写到后面的剧情,就不多做解释。 感谢继续陪她们成长的每一位。 第84章 七月底的夜风,全无燥意,四娘看着家庙正堂门前的九娘,顿时觉得风一吹一阵寒。 她在翠微堂被老夫人严训一番,又要跪又要禁足,刚刚哭过,此时看见九娘,禁不住一缩。她只是早间看到张蕊珠的翡翠梅花钗有感而发,怎么知道随口一句话,七娘就会惹出这样的大祸。 七夕前的那夜,她听见九娘在东暖阁惨叫,想过去看看。可看见宝相在廊下和侍女们打趣说笑,忽然就不想进去了。东暖阁里总是欢声笑语,不像她房里冷冷清清。她坐在小池塘边发呆,看到木樨院的侍女捧那盒子过来。一问是淑慧公主送的,她一时好奇打开来一看。那个穿白裙的磨喝乐分明是九娘儿时的模样,公主怎么可能有心思送这个?还有那只翡翠钗,巧夺天工。她才明白,必然是燕王殿下借了公主的名义送给九娘的,还已经送了许多年。 她只是无意间提醒一声七娘罢了,免得七娘跟自己一样,还傻乎乎的,做着白日梦。她做错什么了!? 九娘静静地看着四娘走近。眼波如海,深不可测,眼波如冰,寒不可近,眼波如刀,利不可挡。四娘喃喃地低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阿姗她——啊——!” 钱婆婆听见“啪”的一声脆响,头也不回,径自往家庙中添加灯油去了。七娘转过身来,想说什么,还是没敢说。院子里的慈姑和玉簪都吓了一跳,先前听见七娘尖叫,她们还犹豫着不敢去看发生了什么,可眼前的的确确是九娘动手打了四娘!九娘子怎么会动手打人?!九娘子竟然动手打人! “疼吗?”九娘的声音,在院子里格外清冷。 四娘捂着脸,竟说不出话来。这人,还是九娘吗? “你被我打一巴掌就觉得很疼了?我姨娘的脸有多疼你想过吗?”九娘淡淡地问。 四娘委屈之极,七娘做的事凭什么都要算在她身上!她们凭什么都要怪她!她们凭什么都敢掌掴自己这个姐姐!她们才是错的!四娘举起手想要打回去,她想打,可是看着眼前比自己还矮一点的九娘,寒星似的眸子淬着冰,她竟然只扶住了槅扇门,摇着头哑声道:“你疯了!你姨娘的伤不关我的事!”她更气自己没用! “你想说你只是好意提醒她是吗?你真是可怜。你连自己都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是个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不过是多一句话而已?”九娘直直看进四娘心底:“你其实明明知道七姐做事不过脑子,一点就着;你明明知道她会闯我的库房翻找发钗;你明明知道我姨娘白日里都在东暖阁做针线。你其实都知道,但是你心底巴不得她闹腾,巴不得她闹得越大越好越糟糕越好。所以你才会故意多一句话两句话,还要自己骗自己你不是有意的。你自己都不愿做你姨娘那样的人,你也不肯相信你做了那样的人,因为你心里清楚那是乱家之女,类不正也!” 乱家之女,类不正也! 四娘眼前一黑,一块大石压得她胸口血气翻腾,似乎有什么最可怕的东西要涌了上来。她拼命抓住槅扇,涨红了脸:“你!你胡说!你胡说!”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喊出来,为何却似乎只有自己听得见那很轻很轻的声音? “你觉得人人都待你不公,人人都偏心我,善待我,明明我姨娘的出身卑微,我应该样样不如你,对吗?你觉得因为你姨娘姓阮就连累你不受婆婆重视?我们三房和姓阮的能脱得开干系吗?”九娘眼中泛起万千星辉:“你不记得了?我原本是样样不如你。爹爹只喜欢你和七姐,从没有多看过我一眼。我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进学也没人管,成日穿你的旧衣裳,得了个金镯子你也想法子夺过去。迎痘娘娘的时候只有慈姑一个人照料我,我死了都没人知道!你习惯了要踩着别人才舒服,才觉得自己站得高。可是,四姐,人只有自己站直了才能堂堂正正地往高处走的。我靠自己念书,靠坦坦荡荡一腔诚意待人接物,站直了走向高处,不是靠搬弄是非、逢迎谄媚、哭哭啼啼,踩在姐妹身上和指望靠在男人身上。”九娘缓缓地说道。 门槛里面跪着的七娘无力地蜷缩在蒲团上,浑身发寒。不知为何又隐隐庆幸九娘对自己还是口下留情的。 四娘只觉得自己内心最隐蔽的最见不得人的那份心思,被九娘血淋淋地剥了出来,痛极,羞极,她摇着头,翕了翕嘴唇:“我——我不是——我没有——” 九娘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你有。你一直觉得我对你好是应该的吗?你错了。我对你好是因为我们是一个爹爹生的。你自己做不了主,摊上了一个心术不正的姨娘,不是你的错,没有人好好教导你,不是你的错。我只盼着能如时雨化之,能补上你心里头缺的那一块。我不过想让你知道,就算你是阮姨娘生的,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姓孟。可是你看,你心里那块就是填不满,你就是要去姓阮,谁也拦不住你。”九娘冷冷地道:“七姐不过是蠢而已,可你是坏,你是真的坏掉了。” 四娘无力地靠在槅扇上,拼命摇着头。这不是九娘!九娘最和气不过的,这人说的话太可怕,不想听不要听!胸口的大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她喘不过气来了!她拼命压住喉咙口的腥甜气,闭上眼,不要看不要听就好了。 “阮玉郎要你给吴王做妾,就是看中你这乱家的本事吧。他真懂你,或者是你生母懂你,姨奶奶懂你。”九娘叹了口气:“可惜,是我多管闲事了。更可惜的是陈太初竟然被你这样品性的女子肖想,真是白白玷污了他。” 四娘浑身发抖,胸口的翻腾终于压不住,喉咙口的腥甜猝然涌上来,一口压抑许久的郁郁之血终于还是吐了出来。四娘垂目一望自己前襟,几乎要晕了过去,她死死地抓住槅扇上的雕花,哑着声音喊:“钱婆婆——钱婆婆!——我——” 竟然没有人理她!四娘心中恐惧到了极限。 九娘慢慢取出帕子替她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四姐,你不用怕,气急了吐这一小口血,伤肝而已,死不了,还能跪家庙的。可惜爹爹不在,翁翁不在,姨奶奶不在,流泪吐血都不顶用,你若要用自尽的苦肉计,还请演得像一些。” 四娘退无可退,脸都靠在凉凉的槅扇上头,只哭着低诉:“别说了!你别说了——” “还有四姐,以后你不用费心打探,不用暗中留心,你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就是。对了。今日我们结了个桃源社,二哥、太初哥哥、阿昉哥哥、六郎,还有苏家姐姐,六姐,我,和阿予。我们八个结社了。表叔母是社长,大伯娘是副社长。我们定下每个月初十、二十是社日,我们要去骑马,吃喝,去瓦子,去茶坊,去夜市。”九娘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赶紧进去告诉七姐吧,用尽你挑拨的本事,看看是不是要用什么来划伤我的脸,还是要推我下水、害我断腿?甚至杀了我?你们尽管试试。我们尽管试试。” 七娘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阿妧!阿妧你进来——!你听我说!我不会的!我不会了——!” 四娘哭着闭上眼直摇头,死死地扒住槅扇才能让自己不瘫下去。这不是阿妧,这是修罗,比阮玉郎还可怕的修罗。 钱婆婆在门外的小杌子上坐下,看了看门槛里案前跪着的两个小娘子正哭得伤心欲绝,又看了看那个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向院门外而去的小娘子。 没错,进了家庙,任你吐血、断腿,跪完才能出去治呢。这祖宗家法,还真有人看仔细了呢。 慈姑和玉簪朝钱婆婆行了礼,跟着九娘而去。 叮叮几声,三枚铜钱扔进竹篚之中。钱婆婆伸手拿起竹篚又摇了五次,想了想,皱起眉放下竹篚,叹了口气,拿起手边那本已经翻烂了《周易》,又放下了。 *** 九娘到翠微堂的时候,程氏、吕氏和杜氏都还在。六娘正在给老夫人轻轻揉着肩颈。 老夫人待九娘行过礼,柔声问道:“阿妧是觉得婆婆处置得太轻了吗?” 程氏赶紧站起身要说话,老夫人却抬手止住了她。杜氏和吕氏默默低下了头。 九娘目不斜视,平静地答道:“多谢婆婆秉公处置七姐和四姐,阿妧有事来求婆婆。” 老夫人叹了口气:“好孩子,不管她们犯什么错,毕竟是你的姐姐。你一向心宽,就原谅她们这次吧。等钱婆婆去了木樨院,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的。” 九娘屈膝道:“孙女想见见阮姨奶奶,还请婆婆赐下翠微堂的对牌。” 啊???!!!杜氏吕氏几疑自己听错了,霍地抬起头来。程氏目瞪口呆地看向九娘,连斥责的话都说不出口。六娘也停下了粉拳,担忧地看向九娘。 老夫人静了半晌后才唤道:“贞娘。” “娘!——”杜氏三妯娌齐声唤道。 “不用对牌,婆婆带你去,六娘也一起来。我也该见一见她了。”老夫人平静地道:“你们三个留在翠微堂等着。” 夜已深,池塘里的蛙声和树丛里的虫鸣交织,木樨院和青玉堂之间的金鱼池,静静的,廊灯下一阵微风掠过,池水似乎一丝涟漪都懒得起,白日里成群结队的鱼儿们已经安分地藏到荷叶下头。 被叫开门的婆子们一看竟然是翠微堂的老夫人带着两个小娘子来了,顿时乱作一团,进去报信的,出来迎接的,打灯笼的,侍女们在庑廊下穿梭开来,整个正院里嘈杂起来。 九娘托着老夫人的肘弯,注意到各院的湘妃帘要等秋收后再换,青玉堂正堂门口却早早地撤下了湘妃帘,换上了青纱门帘。忽然想起儿时的那个晚上,曾瞥见那人一眼,根本不记得她穿了什么,看不清面容,却寂寥如星,挥手之间,婉转风流。那是她两世见过最具魅惑风情的人,只一面,至今都忘不了。 九娘心中有许多谜团,这位姨奶奶,是因为几十年前的屈为妾侍才要乱孟家泄恨?是因为斗不过婆婆被太后掌嘴才仇恨孟家?可是木樨院明明是她的血脉,和婆婆并无干系,她和阮玉郎为何要先乱木樨院?她从多年前程氏掌管的账目上看出来的亏空和填补,会不会也和阮家有关系?还有四娘,明明是她最亲的血脉,既是侄孙女,又是亲孙女,为何要她去为人侍妾?阮玉郎,又究竟是谁? 既然有惑,不如直解。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提前替换。 周末愉快。 注: 1、时雨化之,出自《孟子·尽心上》:“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2、乱家之女,类不正也。这虽然是封建残毒哈。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出自西汉末期的《大戴礼记.本命》:“女有五不取:逆家子不取,乱家子不取,世有刑人不取,世有恶疾不取,丧妇长子不取。”这里的刑,不是刑克的意思,而是犯罪受刑的意思。 大抵网文里最常出现和被用成梗的是最后一个:丧妇长子不取。解读取同娶,子同女。这后来被解读成为丧母长女不娶,其实我个人觉得不太合理。《左传》和《礼记》里的记载,都是指家中尊长丧期内不能娶。毕竟古代人的寿命很短,好多女孩子都会被归类到这个范畴。而且丧母的长女不娶的原因无非是缺乏人教导,难道次女、三女儿就会有人教导了?长姐如母?都能教导别人了,还怕管不好自己吗?所以这个逻辑上是不合理的。 古人在后宅教育上,宋朝的妾侍如果没主母,是按法律可管理后宅的。对于庶母的法律地位,宋朝也是很认可的,有个当官的不给庶母守孝,也被弹劾下台。南北宋为庶母请封诰命的也很多。在两宋,由于特别重视人伦,庶母的地位没有网络文学或电视剧给大家看到的那么低。就算是《石头记》中,赵姨娘还敢指着探春鼻子骂呢,探春除了哭也没啥办法。这比较接近事实。 祝大家看文开心。明天见。 第85章 众人浩浩荡荡进了青玉堂正院,女使禀报老太爷外出还未归来。 梁老夫人略停了停,不去正堂,直接穿过西侧垂花门进了后院。后院的侍女们和婆子们上前见礼。老夫人目不斜视,缓步前行。 贞娘上前轻轻推开四直方格眼的槅扇门。 一进门,一眼就看见那坐在东窗下镜台前的女子,正在灯下梳头。连着九娘在内,不自觉地人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女子背对着她们,长发委地。她左手拢发,右手执了一把玉梳正从上往下梳,皓腕比那白玉还白三分,宽宽的精白薄纱袖坠在肘下,听到这许多人闯了进来,只是微微侧耳听了一下,并不曾回头,也不曾停手。 六娘只看到那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竟真如四娘所说,看不到半根白发。照说阮姨奶奶也已经快六十岁了吧,真是奇怪。 九娘只觉得清辉玉臂寒,心想难怪太后娘娘当年要派宦官来行刑,若是普通男子,恐怕路都走不动了,哪里还忍心掌她的嘴呢。 老夫人停了一停,缓缓在罗汉榻上坐定,摒退了闲杂人等,叹了口气道:“几十年不见,眉娘还是这般风华绝代。” 镜台前的女子放下玉梳,站起身,很随意地转了过来:“眉娘不过东施效颦罢了。” 她声音暗哑,有金铁之声:“我被困在此地,生不如死。若要来取我性命,倒也正合我意。” 九娘看着眼前的阮姨奶奶,就想起阮玉郎的风姿,两人面容并不相似,可这似笑非笑,似有意又无意的□□却如出一辙,可谓面旋落花风荡漾。 阮姨奶奶的眼波温柔如春水,轻掠过六娘和九娘的面容,再看向老夫人,忽然就笑了起来。六娘和九娘竟都情不自禁心神一荡。四娘说得没错,她眉眼分得太开,嘴略大,唇稍厚,可这一笑,真是花动一山□□,让人不知南北。 “阿梁,看来你真是老了啊。”阮姨奶奶的声音暗哑:“这就是六娘和九娘吧,是她们两个要进宫?” 六娘吃了一惊,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却毫不惊讶,只转向九娘道:“这位就是阮姨奶奶,你有什么事就和她直说吧。” 九娘屈了屈膝,上前几步,凝视着面带笑容的阮姨奶奶。虽然没有白头发,可眼角唇角的细纹还是显示出了年纪。 “九娘见过姨奶奶。”这位是爹爹的生母,名为庶祖母,实际是亲祖母。九娘端正地行了跪拜大礼。 阮姨奶奶含笑受了礼,上上下下打量着九娘。 “九娘有几件事不明白,特来请教姨奶奶。”九娘沉静自若,缓缓地道:“还请姨奶奶不吝释疑。” “真是个胆大的孩子,你且说说看。”阮姨奶奶笑着望向老夫人:“这孩子可不像你啊。” 九娘屈膝问道:“九娘有三件事不明:请问姨奶奶究竟是恨孟家,还是恨婆婆?请问我爹爹可是姨奶奶亲生的骨肉?请问阮玉郎又是何人?” 老夫人虽早有准备,依然被九娘这三句话问得一震,贞娘也抬起低垂的眉眼,扫了九娘一眼。六娘更是完全惊呆了。 阮姨奶奶微微扬起下巴,细细看着九娘的小脸。 一双美眸,如老井,如古潭,如深渊。仿佛她所问的三句话和她自身丝毫无关。 阮姨奶奶点了点头,略带遗憾地叹道:“年纪不大,看得倒远。三郎和程氏可养不出你来,阿梁恐怕也养不出你来,孟家也养不出你来。你又到底是何人?” 六娘全然不明白她们话语中的机锋,却已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九娘沉声道:“托痘娘娘的福,九娘先死而后生,略微开了些窍罢了。” 阮姨奶奶绽开笑颜:“有趣。”她看向老夫人:“她既然敢问,那我可就要答了。对了,老定王还没薨吧?” 九娘头皮一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会从她口中听到定王两个字。大宗正司的定王?太后娘娘也要称一声皇叔的定王! 不好,她错了,她料错了!阮孟两姓不只是后宅恩怨,妻妾恩怨,嫡庶恩怨!只怕牵扯太大,牵扯太深,牵扯太广!九娘立时决定打退堂鼓,刚转过半个身子,却听见背后老夫人缓缓道:“放心,你尽管说就是。你们也别怕,总要告诉你们两个的。现在不知道,以后进了宫也总会知道。”后半句却是对六娘九娘说的。 老夫人轻轻握住六娘颤抖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盖住,拍了几拍。 阮姨奶奶转过身走到镜台前面,看着镜中的九娘,带着三分笑意:“好孩子,你听仔细了。我呢,自然是最恨孟家,才会来到孟家。至于你婆婆,我也恨过,不过如今不恨了,倒是很可怜她。你爹爹,若不是我生的,又是谁生的?只是他不曾叫过我一声娘而已。” 九娘凝神注视着她依然窈窕绰约的背影。 阮姨奶奶轻声道:“玉郎啊?他自然是琴娘的哥哥,我的侄子啊。” 九娘转身看着老夫人。梁老夫人点点头:“不要紧,阿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九娘屈膝一礼后,想了想才说道:“既然姨奶奶认识定王殿下,想来您也是宫中的旧人。可是阮姨娘嫁进来的时候,从没有哥哥来过。纳妾文书上面,阮家也只有一个老母亲,没有哥哥。这位郎君,虽然五官和姨娘很相似,可所作所为,却不是姨娘的哥哥会做的事。” “哦?你为何这么说?”阮姨奶奶轻轻勾起嘴角。 九娘眼神清澈,轻声道:“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早就该露面了,有孟家在,不至于去做伶人。若他是姨娘的哥哥,又只是伶人,不会有那样的手段能将莺素安□□家里来。若他是姨娘的哥哥,骨肉相亲,他不会送四姐给吴王以结交蔡相,还不怕四姐告发他,甚至他就是要四姐告诉婆婆。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更不会结交程家,控制程大郎,损害九郎十郎的前程。姨娘的一个哥哥,为何要谋财谋权呢?他到底要的是什么?九娘想不出,所以,还是得问个明白:他既然不是姨娘的哥哥,究竟和我们孟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又只盯着木樨院呢?” 阮姨奶奶意味深长地笑道:“小九啊,我的玉郎,怎么会看得上小小的木樨院呢?小小的孟家呢?孟家算什么?他才不放在心上。”她偏过头看了看老夫人,眯了眯眼:“原来太后娘娘看中的是这个聪明孩子啊?”她掩嘴轻笑了两声,咳了起来,歇了片刻又笑道:“不对,高氏最恨长得美的女子,看来,她还是选了六娘?” 老夫人喝了一声:“眉娘慎言!” 阮姨奶奶理了理精白宽袖,瞥了贞娘一眼:“怎么?是又要掌我的嘴?还是又要以大不敬为由赐我鸩酒?老定王殿下可还看着吧?” 六娘九娘都怔住了。九娘心念急转,大不敬?赐鸩?定王?一些宫中旧事秘闻浮现,忽然隐隐有了个极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却连她都不敢深想下去。 外间传来几声闷雷,跟着就是沙沙细雨声。立了秋以后,一阵雨,一阵凉。屋子内却毫无清凉之意,九娘背上沁出一层细汗。 阮姨奶奶随意地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在云中飘过一般轻盈无声,又似猫一般慵懒随意。 屋内静悄悄的。 九娘看着梁老夫人鼓励的眼神,咬了咬牙,又朝阮姨奶奶福了一福:“不管他是谁,不管为了什么。姨奶奶,木樨院和阮家也割不断一份血缘亲情。还请姨奶奶衡量再三,莫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 阮姨奶奶在妆台前停下来,拿起玉梳,轻声笑道:“小九你真是有心。现在后悔了吗?阿梁,玉郎让你害怕了吧?高氏是不是也害怕了?” 贞娘立时跨上前一步。老夫人抬起手:“眉娘,我们相识多年,当年你救了我儿二郎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我和你互不相欠。你若再不迷途知返,为了孟家,我也只好断尾求生了。” 贞娘默默退了回来。六娘手心里全是汗,既想知道得更多些,又害怕知道。 阮姨奶奶咳嗽了几声,叹了口气:“是啊,你我当年也算是有缘人。造化弄人,殊途同归。你是为了孟家?还是为了高氏?断尾求生?可惜杀了我也未必有用。你对高氏忠心耿耿到把孟二孟三两条命赔上了,还把自己一辈子都赔上了,我很可怜你,早就不恨你了。你我都不过是尽忠而已。可是,阿梁,欠的债总要还的。” 老夫人心口一窒,合了合眼。六娘赶紧扶住老夫人。 阮姨奶奶又叹了口气:“那些陈年旧事,早已经腐烂不堪,谁还记得?谁还敢记得?不过提一次恨一次罢了。只是高氏用足你一辈子还不够,连孙女们也要用上。若是玉真当年有她一半的狠——” 九娘立刻朗声打断了她:“还请姨奶奶转告阮郎君:我四姐不是个聪明人,到了吴王身边怕派不上用处,还请他高抬贵手。眉州程氏和我表舅苏家,虽有宿怨,但也有可化解的法子,若是苏相愿意点头和解,程家总会靠向血缘至亲。如今官家已醒,太后垂帘,储位未定,蔡相日渐式微已是定局。孟氏、太尉府、苏相府和眉州程氏四家互通姻亲,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只需顺藤摸瓜,不难断了阮郎君的意图。时势瞬息万变,无人能一手掌控。若是美色、财力和权势全没了通路,阮郎君便是有翻云覆雨之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请他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阮姨奶奶咳了几声,眯起眼看着九娘,缓缓收起了笑容。 九娘屈膝一礼:“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旧事已腐,何必任由腐肉生蛆再剜肉见骨?还请姨奶奶三思。”她不再多言,回身扶起老夫人:“婆婆,咱们回吧。” 贞娘打开槅扇门,四人正要出去。阮姨奶奶却笑了起来:“阿梁,你去告诉高氏,她怕了三十几年的那份遗诏,自然是有的。” 门口四人只觉得惊雷四起,耳中嗡嗡震动。九娘霍然转过身,那人却已安坐在妆台前又开始梳头,一下,一下,再一下。 七月新秋风露早,万叶敲声凉乍到。九娘只觉得心惊肉跳。 第86章 当天夜里,林氏发起了高热。许大夫冒雨来看诊,开了退热的药。九娘细细询问了后,用了些玫瑰花油给她止痛,柔声给林姨娘说些市井里的笑话,等姨娘睡着了,又把刚才翠微堂里听到的郭贵妃和崇王的往事细细思量了一番,既知之,则安之,索性就守在了东小院里看了一夜的书。 秋风秋雨没有愁煞九娘,倒愁煞了孟建和程氏两夫妻。 程氏夜里冒雨去了两回家庙,给四娘七娘送了些蜜水喝,告诉她们林姨娘的情形不太好,叮嘱她们乖乖跪到早上,安安分分地回房舒缓膝盖。七娘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四娘也不敢提自己被骂到吐了一口血的事。程氏心里焦灼,竟然也没留意她衣襟上的痕迹。 孟建愁得比程氏还厉害。财大气就粗的大舅子一早就去衙门等着他,说完事情拍拍屁股轻松走人了。他担了一整天的心事,回家来看到这般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九娘走失,木樨院大乱的那夜,太阳穴死个劲地跳,实在对着程氏开不了口。他去东小院看望林氏,吓了一跳,看她伤痕狰狞,人已烧糊涂了,只一个劲哼哼唧唧。问了许大夫几句话,他有心想宽慰宽慰九娘,一看到她那澄清冰凉的眸子,就噎住了,好像是他害了林氏一样,心里直发虚,原本还想替七娘四娘说几句好话的,也全给憋了回去。 好在第二天凌晨,林姨娘的高热就退了许多,人也睡安稳了。九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到东暖阁,让玉簪磨了墨,照着前世的习惯,打开札记,细细写下昨日的事情,可惜婆婆告知的信息也太少,她对郭贵妃所知更少,最后只能把阮玉郎归在了崇王和郭贵妃那一列上。郭家阮家孟家围绕着皇家,程家、陈家和苏家,又都和孟家连在了一起。七姓之间有的结亲,有的结仇,恩怨交加。几十年前隐藏的种子,如今枝蔓丛生,没有婆婆那一辈人的释疑,根本无处下手。可婆婆,却似乎又必须要掩藏着什么。 合上札记,九娘这才觉得疲惫不堪,想起前世自己的那几十本札记,不知道是在阿昉那里,还是被收在那个杂物间的箱子里了。若是找得回来最后两年的几本,兴许对照现在的情形,能找出些蛛丝马迹。翻来覆去,才略睡了一会儿。 待玉簪唤醒她时,已近午时。 “舅老爷程大官人来了,带了好些礼,堆满了木樨院的院子。”玉簪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小声说:“程大郎也来了。四娘七娘都在正屋里见礼呢。” 九娘伸手指了指那根喜鹊登梅钗:“还插这个就好。” 玉簪轻轻替她插上:“娘子说姨娘还没醒,您就不用去前头见礼了。” “爹爹他上衙去了吗?” 慈姑捧过铜镜给九娘照了照后面:“郎君今日告了假,也在正屋里陪着舅老爷说话呢。稍后该去翠微堂见老夫人了。十一郎今日学里也告了假,刚刚见过了舅老爷,在东小院里守着呢。” “二哥呢?今日可上值去了?” 玉簪回道:“修竹苑卯时来了人,说昨夜信就送去太尉府了,回话说今日肯定能送药来。一早二郎也已经入宫去了,晚些就应该有音信,您别急,姨娘退了烧,就没什么大碍了。” 九娘舒了口气,略用了些慈姑留好的汤水,就去了东小院。 不多时林姨娘也醒了,只觉得脸上也没那么疼痛难当了,肚子倒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饿了?真是有其女必有其——”十一郎孟羽叹了口气,摇了摇依然很大的脑袋。九岁的他搬去修竹苑两年了,已经习惯掉些不伦不类的书袋,身子已经开始窜高,脸上还胖嘟嘟的,倒和九娘小时候很像。一句话没说完就被九娘一巴掌撸在脑壳上。 “又想背书是不是?” “不想!”十一郎赶紧喊:“宝相姐姐,把那乌鳢汤快端进来,九姐要喂我姨娘喝汤了。”他转过脸对林姨娘抱怨:“姨娘,等你能说话了,得好好劝劝九姐,我都被她打笨了!我堂堂男子汉小丈夫,这头能随便碰吗?” 九娘笑着摸摸他的大脑门:“阿羽说的对,九姐错了,对不住!” 十一郎退开两步:“你认错最快,屡说不改,我才不信你。” 林氏看着姐弟两个在自己面前耍宝卖乖变着法子让自己安心,也知道自己昨夜算是鬼门关走了一趟,越想越后怕,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九娘扶她起来给她擦了眼泪:“可不能哭啊,眼泪是咸的,伤口上撒盐可疼了,还不容易结痂。”吓得她赶紧收了泪。 九娘喂林氏吃了碗火鸭丝软面,喝了碗乌鳢汤。跟着指点宝相怎么用极软的纱布替林氏刷牙净面,怎么敷玫瑰花油。 收拾妥当了,九娘拿了本《世说新语》,让十一郎讲讲容止篇。十一郎讲了两篇,心下疑惑,虽说姨娘爱漂亮,难不成听着美男子的故事还能疗伤止痛?可看到姨娘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也不往脸上摸了,就接着说起“看杀卫玠”来。 她们这边三个关起东小院的门不闻窗外事。木樨院里的程氏却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大哥你说要替大郎求娶谁?” 程大官人笑眯眯地又说了一遍:“自然是我嫡亲的外甥女阿姗啊。” 程大郎眨了眨眼睛,想起四娘,又想起九娘,就觉得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又开始疼。这次还会不会被打?他偷眼看看姑母。 程氏也在看着他,下眼睑直跳。 孟建看看妻子,再看看大舅子,勉强笑了笑:“对了,其实阿姗和苏二表哥家已经在议亲——” 程大官人沉下脸来:“怎么?我这个哥哥比不上表哥亲?还是你们两口子嫌弃程家是商户之家?” 程氏自然摇头不已,心中哀叫真是祸事成双来。程之才这小王八蛋什么时候打上阿姗的主意了! “爹爹和娘也说,这许多年没见过阿姗了,若咱们程家孟家能亲上加亲,是最好不过的,干脆举家也迁入汴京来。哥哥我已经给开封府进纳了五万束秆草,大郎过了中秋好歹也是开封府的主簿,从八品的官员。他又是我程家以后的当家人和一族之长。阿姗从小就能写会算,性子也泼辣,又在汴京和那些官宦家的小娘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日后也能给大郎做个贤内助。这可不是天作之合?”程大官人端起茶盏,悠然地喝了一口。 程之才一想到这几年难得遇见几次七娘,她都是横眉竖眼的母夜叉模样,贤内助?爹您最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屏风后头忽地跳出一个人来,几步冲上来抱着程氏大哭起来:“娘!我不要嫁给表哥!我不要!” 七娘哪里管舅舅的什么面子和脸色,转过头对着程之才喊道:“你明明是喜欢四姐的,快跟大舅说实话!” 程大官人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喝道:“大郎!竟有此事?!你怎不早说!” 屏风后的四娘如堕冰窖,莺素的话似乎在耳旁回响,只觉得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迎头罩下。婆婆!谁来救救我!阿妧,阿妧?你定有法子的! *** 翠微堂的侍女敲开东小院的门:“来了位贵客,要见九娘子。老夫人请九娘子过去呢。” 九娘刚给林姨娘又涂了些玫瑰花露,猜想怕是陈太初送药来了,赶紧叮嘱了十一郎几句,匆匆带着玉簪跟着侍女而行。 等进了翠微堂的正院,侍女却穿过院子,继续往西边撷芳园而行。九娘一愣,看看翠微堂廊下只有画眉鸟唱了几嗓子,侍女们闲闲的模样也不似正堂有客。那引路的侍女转身笑道:“贵客在撷芳园里等着呢。九娘子这边请。” 撷芳园前后是长房和二房的院落,九娘平时甚少来。进了园子,眼前一亮。不同于积翠园的翠绿一片,此时夏末,园中的池塘两侧七月芙蓉生翠水,矮处却密密麻麻铺满了金黄的秋海棠,正合了红树间疏黄,流水淡,碧天长。 隔了十几步,九娘就听到杜氏的声音,一抬头看见她正站在芙蓉树下,指着树上说些什么。身边一个少年应声高高举起花剪。 一旁的侍女们挽着花篮,都看着木芙蓉树下的少年郎掩嘴轻笑。几个穿着青色襕衫的男子站得远远的,垂目静立。 九娘疑惑地走近去,福了福:“大伯娘?” 杜氏一转头,笑说:“说曹操,曹操到。” “咔嚓”一声,少年探手接住坠下的满是粉色芙蓉花的树枝,含笑转过头来,霞觞熏冷艳,秀眉袅纤枝。 “怎么是你?!”九娘吃了一惊。 玉簪也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几步,这可是位没人惹得起的祖宗! 还穿着宗正寺少卿官服的赵栩手持花剪,长身玉立,收了笑容,上下看了看九娘:“早上二哥和太初和我在东华门遇上了,说了你家里的事。我今日下衙早,顺路把药送过来。听叔舅母说你姨娘夜里不大好,现在可好些了?你自己没事吧?” 杜氏咳了两声忍住笑。这位殿下明明是绝顶聪明的人,偏偏说起胡话骗小娘子不用脑子。您五寺三监在皇城东南边,这翰林巷在内城东南边,您是要去东水门才能顺路吧。唉,这些个小孩子啊!到底还是小孩子。 九娘给赵栩见了礼,又谢谢赵栩:“谢谢六哥特地跑一趟,我没事。姨娘早上也退了烧。” 赵栩将手上的花剪递给杜氏:“表舅母,我有些话要同阿妧说。” 杜氏看九娘并无不豫之色,就点点头:“你们就在这里说吧,我在边上剪些花儿。” 看着杜氏带着侍女们缓缓去了花树中,时不时借着剪花枝看看他们,赵栩不禁笑了:“这位舅母真是个齐全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进纳:宋仁宗庆历七年(公元1047),规定在河北、京东、京西和开封府:“许诸色人进纳秆草,等第与恩泽。杂秆草每束湿重五十斤。一万五千束与本州助教,二万束与司马,二万五千束与长史,三万束与别驾,四万束与太庙斋郎,四万五千束与试衔、同学究出身,五万束与(主)簿、(县)尉、(三班)借职,六万束与(三班)奉职。从汉代就开始有的捐官,各朝各代都有。宋朝到了徽宗时期,进纳粮草已经不够了,得要真金白银。 2、七月芙蓉生翠水。出自欧阳修(宋)《渔家傲-七月芙蓉生翠水》 第87章 布 一池碧水,漂着些被吹落的粉色娇花,浮沉不定。 赵栩和九娘在池塘边花树下的两块大石上坐了下来,看着眼前芙蓉照水,静默了会儿。 “六哥要同我说什么?”九娘轻声问他。 赵栩早留意到她发髻上插着的喜鹊登梅钗,心里欢喜得很,又见她眼下乌青,面有倦色,从袖中取出两个白玉盒子递给九娘。轻声道:“你姨娘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别太担心。这是御医院的方绍朴新配的祛疤药膏,我爹爹那毒疮都能消得差不离。涂抹的时候轻一些,应该不会留疤。” 九娘接过来,握在手心,白玉沁凉。看着赵栩一脸坦荡,倒有些惭愧,便轻声谢道:“谢谢六哥。” 赵栩想了想就问她:“还记得那天福田院我们同你说过的话吗?” 九娘点点头,他们都是为了她好,她当然记得清楚。 “有些人,不是你对她好就能息事宁人的。”赵栩看着碧水花影:“最早四郎欺负我,我也记着我娘说的,忍一忍熬过去就好了。可是没用。他这次高兴了,得逞了,下次还会欺负得更厉害。” 九娘看了看他,又看向水中,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头丢了过去,水中的芙蓉花影碎了,抖得厉害,漾起一圈圈波纹,扩散开来。 是,赵栩的处境和自己很相似,他还要艰难很多。 赵栩转了转手中刚剪下的芙蓉花枝:“你家祖宗孟子有言: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可是我却觉得人无有不恶。” 九娘一怔,转头看向赵栩。 赵栩对她笑了笑:“如果真的是人无有不善,又何须教化?何须律法?正因心都有恶念,才须靠教化驯服,靠律法约束。可即便这样,恶还是难免会跑出来犯事。有些人,看着你不如他,心中才畅快,踩你欺你,他就更畅快;有些人,看着他有的你竟然也有,心中不畅快,更要踩你欺你;若是你有的他没有,这种人就更加寝食难安了,非要你一无所有才肯罢休。难道我们为了向善,就得任人宰割不成?” 九娘心中一阵激荡,从没想过赵栩竟然把自己心里所想都说了出来,想起前世的爹爹娘亲,她鼻子一酸,赶紧弯腰又捡了几块卵石,用力投掷出去,花影片片碎,水波纹路也乱做一团。 赵栩见九娘小脸上有悲愤抑郁之色,就道:“退让、容忍、煎熬,我幼时试过好些年,并没有用。以暴制暴,以恶制恶,我也不喜欢,可有时候没得选。赵檀被荣国夫人打了一顿以后,收敛多了。我才明白有些手段,未必好,未必是我们想要的,甚至是我们心里头很厌恶的,可是却很合适。” 九娘停下手来,看着水面渐渐平复,转过来看着赵栩,忽然轻声道:“其实——我昨夜以幼犯长,骂了人,把她骂得气到吐血,甚至还动手打了人。我觉得这法子不好,很不好。可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自己好过一点,舒服一点。” 这个赵栩倒不知道,闻言一愣,看着九娘紧蹙的眉头和眸中难得一见的犹疑,忽地哈哈大笑起来:“骂得好!打得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阿妧!你本来就很凶,今年见到你,倒觉得不像真正的你了,一副老成的大人脸。”可不是,咬过他,骂过他,撞过他,打过他的那个阿妧,才是真正的阿妧! 九娘怔了片刻,不免有些难为情,回过头来看着水面。自己本来很凶吗? 赵栩柔声问:“你是不是骂完打完以后心里就舒服多了?或者觉得这般行径不像你自己了?还是懊恼自己没别的法子对付她们?” 九娘认真想了想:“是觉得不像我自己了。懊恼倒没有,法子自然很多,可我不想那么做。但是心里头的确舒服多了,至少觉得看着姨娘的时候才安心一点。”九娘叹了口气:“我会想,是不是我一直不理会她们,反倒是纵容了她们?如果早点骂了打了,是不是姨娘昨天就不会遭殃?我在想自己以前是不是做错了……” 赵栩笑着摇头:“你以前并没做错。你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庶出的女儿,难道跟我一样,遇事就用拳头说话?何况你们女儿家,若不是赵璎珞那般丧心病狂的东西,哪来那么多由头能动手的?就是赵璎珞,我还寻不着时机打她呢。再说什么嫡庶、长幼、闺名清名之类的,你们世家大族向来比我们宗室还要看得重些。” 九娘吁出一口气,心底松快了许多。 赵栩笑道:“我头一次打老四,也是因为我娘。他在背后诋毁我娘。我那时早就想着要打他一次试试,可惜个子比他矮很多,拳头也没什么力气,只能打在他嘴上,本来想打鼻子的。结果他实在没用,一看自己流血,就倒在地上瞎叽歪。哈哈哈,我趁机就把他那胖脸打开了花。反正为了皇家的和睦宗室的脸面,娘娘和爹爹也不会拿我怎么样,最多罚跪吃板子而已。阿妧你知道吗?其实他们作恶的时候也是仗着这个。”还是拳头有用,赵檀从此都不敢再说狐媚两个字。 九娘若有所思,是,赵栩说的有道理,为善者所顾忌的恰恰是为恶者的倚仗。 赵栩笑道:“你知道吗?蠢人从来不觉得自己蠢,恶人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恶,但是他们怕一个人,却会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呢,对这些蠢人恶人,最有用的还得是让他怕你。” 九娘对他这几句话倒是深有体会,想一想,赵檀和赵棣,倒和七娘四娘有些相似之处,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栩看她笑了,也笑了起来:“不过,你也有做错的地方。” 九娘一愣。 “你是个小娘子,又不是男儿身,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男子对待?”赵栩早就想和她好好说道说道这个:“你这么小的年纪,家中还有那么多兄弟,可你做什么事,花的时间用的力气都远远多过别人。你什么都想知道,国事家事样样事你都不放心,件件都想要操心。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才把自己逼成这样?其实你用不着什么都要做到最好,也用不着想那么多,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应该多吃多睡多玩才是,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就不太对。” 这几句话蓦地平地起雷,炸在九娘耳边。 九娘茫然地看着赵栩。两世她从来没想过这个,更没有人这样问过她。爹爹劝过她别太辛苦。可是,对啊,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她为什么总在担心?在赵栩眼里,她是在逼迫自己吗?不是的,她就是不放心,想要知道得更多,然后呢? “阿妧?阿妧?”赵栩看她脸色不太对,喊了她两声。 “我没觉得累,也没觉得苦。我没逼自己。”九娘想了想,轻声道:“我——我就是习惯了,我就是喜欢知道得多一些,懂得透彻一些,做得好一些,万一——” 九娘剩下的话都堵住了,说不出口。她是一直在担心,她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前世她也有过多吃多喝多睡多玩的日子。是从弟弟没能活着来到世上开始?是从母亲被大夫宣布不能生养了开始?是从母亲自请下堂开始?是从她遇险获救开始?是从爹爹退守书院开始?她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恨不得自己是长房的嫡长子,甚至不允许自己人前落泪,甚至学男子走路说笑的模样。然后学得越多,越觉得不够?做得越多,越觉得还可以做到更好?遇到的越多,就越觉得需要有备无患?她不自觉背负着的,是不是从来不只是嫡长女的责任?所以爹爹才会那么担心她……然后这世呢?她原本想着有机会能做个普通女子了,怎么又回到那条路了?她不是王玞了,可怎么好像还是王玞?甚至担心的人担心的事更多了…… 赵栩目不转睛,看着九娘一张小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似乎有说不出的困惑和哀伤,不由得担心起来:“阿妧?” 九娘回过神来,豁然开朗,深深注目赵栩:“六哥,多谢你了。可我,恐怕改不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奈何此身不由己。 赵栩皱了皱眉:“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不够好就没人看重你?害怕没人看重你在意的人?还是害怕自己不够好,帮不了你在意的人?” 九娘心中一热,点了点头:“是的,我是很羡慕你们男儿郎。我恐怕是把自己当成男子在活了。我的确是害怕没有人护得住我在意的人。我想自己护住他们,帮到他们。可是我不累,也不苦,真的。我闲不住,停不下来。我看到书上的字就高兴,认认真真想些事情的时候才安心。你放心。我会好好爱惜自己。吃多一些,睡早一些。” 九娘笑了:“不过我再吃再睡,六哥你也没机会再骂我胖冬瓜了!” 赵栩一顿:“啊——?我那不是骂你。” 九娘哈哈笑起来:“我知道,你只是看见比你丑的都忍不住损上几句。” 赵栩一时语塞,看着她沿着池边轻快地走开,扬声道:“你不丑,从小就不丑,小时候比现在还好看,小孩子胖一点才好看,真的。” 九娘笑了朝他摆摆手,弯腰选了片扁平的石头,侧过身屈膝弯腰,挥手而出。那石片在水上跳了十几下,直到池塘中心才沉没下去。赵栩留意她小脸上已经舒展开来,就放了心。 “小时候你那最后一棒原来是从这个来的?”赵栩讶然。 “是的,我厉害吗?”九娘转过脸问,一脸快夸我的神情。 赵栩一愣,阿妧也会想要被夸奖?还要当面夸奖? “厉害!厉害极了!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厉害的捶丸!”赵栩不假思索,不遗余力地夸她:“原来我还想指点你的,看了你那一棒,幸好没开口,不然我可没脸极了。”他弯腰也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学着九娘的样子丢出去。 石片落入水中,悄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赵栩咦了一声,弯腰又选了两片,想了想,再挥出去,最后那片在水面上跳了三下,依然沉了下去。 赵栩一怔:“咦,竟然有我不会的事情?” 九娘看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赵栩脸一红:“我出三包蜜煎,换阿妧的秘诀!” 九娘笑着捡起石片,示范给他看:“一言为定!六哥,你得再压低一些,石片才能贴着水面滑行,这样用拇指和中指捏着,出手的时候食指得拨一下,石片会转得很快,不能用腕力,要用臂力。这样——” 她半蹲下来,身体后倾,挥手。 赵栩看着那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二十来下才没入池塘中心,抚掌道:“厉害!” 九娘弯腰细细替他选了五六个扁平,两头上翘的石片:“这种会跳得多些。” 赵栩接过石片,想了想再试了两次,果然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七八下才入水。 赵栩粲然一笑,侧头问九娘:“怎样?我厉害吗?” 九娘忍俊不禁:“厉害!你也厉害!” 赵栩将剩下几片收入怀里,笑道:“这几个我带回去教教阿予,还能赚几包蜜煎。” 九娘眨巴眨巴眼睛,赵六你!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赵六刚才已经是个很成熟的大人了呢…… 赵栩笑着拿起放在石头上的芙蓉花枝,做了个捶丸挥棒的姿势:“不过阿妧,咱们桃源社这汴京第一捶丸社的名号可跑不了。” 九娘大笑起来:“不错!”她胸中豪气顿生:“明年汴京要是再有捶丸赛,我们去拿个魁首回来!”既然让没有用,退没有路,顾忌也没有用,那就压倒杂草,无畏前行好了。 赵栩忍着笑点头:“好!” 九娘转头问他:“六哥你呢?以后什么打算?太尉班师回朝后,情势只怕会更难吧?” 赵栩不知为什么也不想隐瞒她,便坦然告诉九娘:“我以前不想争也不愿争。我志不在此,也怕给舅舅给娘带来祸事。可不争,也不见得没有祸事,舅舅还是会被忌惮猜疑。我说我不争,也没人信。再荒唐玩心再重,他们还是不信。只要我不肯被他们踩在脚底,他们就不放心。” 这个九娘深有体会,她关切地看着赵栩。 赵栩负手走到水边,跃上一块大石,看向远方,忽地转过身笑道:“阿妧,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其实做亲王也好,做郡王也罢,哪怕做个庶民,都无所谓。我赵六凭一枝笔,就已经能一辈子不愁吃穿。可是,他们要想辱我欺我踩我,我却不能忍。” 九娘看着他直立水边傲睨俯峭壁的神态,微笑着点点头:“我懂,傲骨不随岁月除,纵成枯骨也无悔。不能忍,就不忍。”这才是真正的君子。 赵栩扬声大笑:“傲骨不随岁月除,说得好!”他笑着跳下来,想起张子厚的话,拍拍身上的少卿公服:“这身官服,换做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穿的。有人跟我说为了大义,有时也要不择手段。我觉得也有道理。” 九娘霍地捏紧了手中的石片,片刻后点了点头:“那人说得不错,但是前路险峻,六哥你可要倍加小心了。” 赵栩看着她笑起来:“你也是。若是打不过,记得你还有哥哥们呢,可别自己撑着。” 九娘笑着点头,想了想:“昨夜还有个事,你知道了总没坏处。不过你可不要怪我又多事多想了。我凡事不弄个清楚明白,总觉得头上悬了把利剑,不安心。” 九娘将昨夜所闻还有后来老夫人私下告诉她和六娘有关郭贵妃和崇王的往事,全盘说给了赵栩听。 赵栩虽说绝顶聪明的人,听了也一呆。 他思忖了片刻后问:“阮氏竟然是郭真人身边的人?阮玉郎不是她侄子?还有遗诏?难道你们担心阮玉郎其实是我三叔崇王赵瑜?” 九娘点了点头:“只有当年有夺嫡宫变一事才说得通这些疑点。可惜婆婆不肯说宫变的事,也不肯说今上登基的事。若不是夺嫡,那遗诏如何解释?” 赵栩皱起眉头:“倘若真有遗诏,当年就可以拿出来,何必耽误那些年?又何必耽搁到现在?还有只要是写了诏书用了印,翰林学士院和二府必然有人在场,内侍省也不会不知道,必然要有一张副本留存。我倒觉得遗诏未必是真的,也许你说破了阮玉郎的事,她吓唬你们罢了。” 九娘也疑惑:“那在契丹的崇王会不会是假的呢?会不会当年去契丹的就不是崇王殿下?会不会其实崇王早就偷偷回到了大赵?” 赵栩摇头:“野史杂记那种传奇不可信。又不是刚生下来能狸猫换太子的。三叔去契丹的时候应该是九岁,每年圣寿赐宴、晏对蕃使,众皇子都在。若说宫女有不认识皇子的倒有可能,可契丹使臣却不可能认错人。偷偷回大赵,应该也不会,如果三叔自己偷偷回到大赵,那在契丹的三叔又是谁?郭真人也不会临终求爹爹接回三叔。” 九娘默然,哪有阔别几十年的儿子逃回来不见亲娘的呢。 赵栩想了想:“不要紧,请迎三叔的国书前日已经送去契丹了。爹爹想派我去契丹接回三叔。等我去上京,看一看就知道了。有什么疑问,光想是没有用的。你也别想太多,这种大事,已经不只是你孟家的事了。” 九娘一怔:“你要去契丹迎崇王殿下?要去上京?!” 第88章 上京,汴梁,千里之遥。 赵栩点点头:“嗯,不错,趁着如今大赵和契丹邦交还算过得去,爹爹想快点把三叔接回来。” 看到九娘担忧的神色,赵栩赶紧说:“你别担心,自从太-宗朝以来,大赵和契丹互通行市,虽有些小摩擦,却还算友邦。他们也有一位四皇子在汴京住了快二十年了。” 九娘也知道互为质子是大赵和契丹百多年来的习惯,仔细想了想两世以来搜集到的契丹信息,一股脑儿地倒给赵栩:“就阿妧所知,契丹如今的寿昌帝,在位四十年,向来仰慕大赵,不愿和大赵为敌。只是他为人昏庸,当年宠幸权相佞臣耶律兴,冤杀了宣懿皇后和昭怀太子。如今他老了,笃姓佛教,广修佛寺,劳民伤财,契丹国力已经大不如以前。哦,对了,还有,寿昌帝喜爱书法绘画,尤其爱作诗,善待有才华的人。你若见了他,从这上面着手,恐怕能事半功倍。只是皇孙耶律延熹这两年才被接入皇宫抚养,外间对他的习性所知甚少。” 赵栩和陈太初这两年关注边境和邻国,也没少搜集各国信息,又知晓枢密院的各种机密要闻。可听见九娘竟然对契丹也如数家珍,真是又惊又喜又气又说不出的心疼。这胖冬瓜,大概除了结婚生子不懂,什么都懂! 九娘一看他的表情,想起刚才的谈话,就有点心虚:“我——我就是爱好这些市井传闻,皇家秘史而已。若是背大经我也要读个四五遍,这些我看过听过一遍,不知道为什么自然而然就记住了,全不费功夫,不费神,真的。” 赵栩看着她一脸请你相信我的表情,只能叹了口气:“你!你还真是改不了?!” 九娘抿唇笑了:“当年耶律兴企图刺杀契丹皇孙,事败后,被寿昌帝废黜一字王爵,他举家携带私兵和武器逃来大赵。这个六哥肯定知道吧?” 赵栩点点头:“这个我看过记载,二十多年前,耶律兴一族七十多人是在大名府被捉拿后,再遣送回契丹伏诛的,当时爹爹还未亲政呢。” 九娘笑道:“你可知道蔡相是当年大名府的权知府事?他就是因捉拿耶律兴一族于两国邦交有大功,才调入中书省官拜副相的。”前世两党相争,苏瞻和她对杨相、蔡相一党众多官员的升迁路熟悉无比。 赵栩一愣,露出深思之色:“我倒没有留意过蔡佑的升迁之路。怪不得每年契丹的使臣待蔡相特别亲热。” 九娘点点头:“蔡相既然拥立吴王,恐怕会在你出使契丹的事情上做些手脚。到时候你记得看看礼部随行的人员,尽量避开蔡相的门生。还有——” 赵栩见她又不自觉开始筹谋,摇摇头,抬起手想敲敲她的脑袋,看到那喜鹊登梅簪,又放下了手:“停!你别再多想啦,不然我就直接把你装在麻袋里带去契丹!” 九娘一呆,是啊,自己还真是改不了这脾气性子。 赵栩赶紧说回阮玉郎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楚阮家和孟家之间的事。看来我们以前都忽略了他。阮玉郎绝对不是趋炎附势只为了升官发财的人,就算他不是我三叔,我看也和郭真人脱不了干系。整件事,恐怕还是要从郭真人身上着手。” 九娘皱起眉,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知情人又都不肯说,如何着手呢。 赵栩忽然眼睛一亮:“我回宗正寺再好好翻翻旧档,看看能不能找到郭真人的什么线索。宫里面应该还有些老人伺候过她的,还有瑶华宫里的宫女也可以问些她平时都做些什么。这些应该不难。” 九娘也觉得一团迷雾似乎有了一条路,赶紧提醒他:“当年的一些老宫人恐怕都被贬在掖庭做事。宫里你要小心一些,太后娘娘十分忌讳旁人打听这个。”当年她是无意遇到一位掖庭的老宫人,才知道太后娘娘怒打郭贵妃的往事的。 赵栩点头让她放心,又说:“等初十的社日,咱们索性把这个事说开来,让太初、阿昉几个也一起想想办法。这也不是你们孟家一家的事。还有你千万记得,遇到什么事要说出来,让我们知道,大家一起商量,别一个人费神。” 九娘笑着点头答应了。 赵栩弯腰从靴子里拔出一物递给她:“对了,我和太初总疑心那夜没找到的刺客和蔡相府有关,那日刺客又见到了你,虽然现在悄无声息,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有你道破了阮玉郎居心和目的,也要防一防。这个给你带着防身。就是锋利了些,削铁如泥,千万别用在你两个姐姐身上,吓唬她们是可以的。” 九娘笑出声来,接过短剑,拔剑出鞘,见秋水一汪,疑似州西瓦子赵栩用来砍断刺客兵器的利器,不由得看向赵栩:“这不是你的防身短剑吗?” 赵栩脸微微一热:“我有两柄,一长一短。这个我用太短了些,原本就不趁手。” 九娘想到那两个女刺客的本事,背脊一凉,回剑入鞘,试着□□袖袋中,长短正合适,就也不和他客气:“多谢六哥。我收着了。” 赵栩松了口气,又将不远处的随从唤过来,让他拿出两根短管。 “还有这个你也拿着。是我专用的,翠绿色这个是殿前司的信号,橙黄这个是内城禁军的信号。万一遇到险事,一拉引线就好,火折子都不用,白天也很显眼。” 九娘想了想,也不再言谢,一概收了下来。 天色已暗,空中晚霞浓丽。晓妆如玉暮如霞的木芙蓉,花色渐渐从娇嫩淡粉转成了浓艳紫色。池塘水面倒映着晚霞和花影更是一片艳色。 赵栩从怀里取出那只白玉牡丹钗,花心已经改了火玉,在他手中绽放着。他抬起眼,笑道:“你看看,是不是改成火玉更好看些?” 九娘见他眼中一泓湖光潋滟明,脸腾地就烧红了,正要说话,就听见不远处杜氏笑着说:“你们那水漂打得真好!” 赵栩一翻手,将牡丹钗收回袖中,笑道:“是阿妧打得好,我才刚入门。” 杜氏抬手将一朵木芙蓉簪在九娘衣襟上:“那就给阿妧簪朵花,若有打水漂状元,咱们阿妧还能骑马游街呢。” 三人都笑了起来。赵栩道;“打水漂没有状元,捶丸有魁首。阿妧说了,明年咱们桃源社要参加汴京的捶丸赛,摘个头魁,赢得头彩。让我想想,那咱们可以三四年不用缴社费了。” 杜氏笑道:“这个主意好!”又递给九娘一篮子木芙蓉和秋海棠:“这些你带回去木樨院插瓶吧。” 三人漫步出了撷芳园,杜氏和九娘送赵栩出了二门,才各自回去。 *** 回到木樨院,程大官人带着程之才早走了。 孟建和程氏心不在焉,案几上的草帖子压得两个人心头沉甸甸地。 九娘行了礼就待告退。程氏忽地开口问她:“阿妧,昨夜你和姨奶奶说什么了?”昨夜老夫人什么也没告诉她们三妯娌,反而留两姐妹说了半天话,真是奇怪。 九娘看了一眼她手边的草帖子:“说了阮玉郎的事。婆婆昨夜告诉我们,那个阮玉郎要对孟家不利。如果舅舅现在和他走得近,有朝一日怕会受连累。娘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如去翠微堂找婆婆。”再说多了,程氏恐怕会受不住。 程氏和孟建对视了一眼。自从知道阮玉郎拿捏程之才以后,他们也一直忧心忡忡,私下问过阮氏好几次,却问不出什么。阮氏只知道哥哥现在很有钱,是蔡相府上的座上宾。 看着九娘走后。程氏叹了口气:“好在程之才明天就搬走了。你赶紧把九郎十郎的骨头好好收拾收拾吧。不管青玉堂怎么说,过了年,我就把十一郎记到我名下来,三房也就只有他念书还像个样。” 孟建拿起草帖子点点头:“好,我再去和爹说说。”真是奇怪,自己这三房里读书最好的,竟然都是草包阿林生养的。难道程氏、琴娘其实只是看着聪明,实际连阿林都比不上?但好歹有九娘和十一郎在,可以肯定问题不在自己身上,孟建还是暗暗庆幸了一下。 夫妻俩沉默下来,各怀心思,各怀忧惧。 夜里,九娘依然守在东小院。 孟彦弼遣了侍女送来两盒药。九娘看着和赵栩拿来的一样,估摸着是陈太初送来的。那侍女已经笑着说今日二郎在宫中值夜,陈衙内来了,宿在修竹苑二郎屋里。 九娘便写了封道谢信让她带回去交给陈太初。玉簪特意细细叮咛了,又给了那侍女五文钱,送她出去,跟着就迎了六娘进来。 六娘过来探望林氏,带了老夫人特意赐下的二两东爪哇金丝燕窝,细细问了问今日林姨娘的伤势。林姨娘又一阵激动,比划着表示伤口已经不疼了。十一郎笑着说:“可不是!这伤啊也欺软怕硬,畏惧权贵着呢。一看是宫里官家用的药,全消停了!” 林姨娘要笑又不敢笑。九娘不免又给贫嘴的十一郎吃了个毛栗子。 两姐妹去到外间坐下来喝茶。九娘把昨夜打了四娘的事说了。六娘一怔,随即握住九娘的手:“你别自责,其实上回在福田院,我也以幼犯长,打了四姐一次。她在表叔母和太初哥哥面前说你和苏昉,我很生气,很生气。她一直不甘心不如你,样样要同你比,可她做的事实在——” 九娘一怔,眼中一涩,怪不得那天她们怪怪的。六姐为了护住自己,竟然动手了。 六娘叹气道:“她们两个这次吃了苦头,若知道收敛知道反省就是好事。不然以后嫁人了,日子只会越过越糟。还有你姨娘会好的,不会留疤的,别担心。” 九娘把下午赵栩关于遗诏和崇王的话说了,将短剑也取了出来给六娘看过。 六娘笑着说:“阿妧,六哥想得真是周到。我们可得好好谢谢他!那做靴子的鹿皮送到了翠微堂,我娘已经让针线房的人开始替我们做靴子了。” 九娘一怔,鹿皮的事,赵栩提也没提。 “现在这样的情形,我们还去学骑马吗?”九娘担心婆婆会说什么。 六娘抿唇笑了:“婆婆说当然要去,她和娘给我们选好了料子,骑马服也开始做了。婆婆还要我告诉你,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开开心心的,可不能被那些鬼蜮伎俩给吓到了,不然正合了阮玉郎的心意呢。婆婆还特地让大伯娘带多些部曲护送我们。就是每次都要他们四个陪着,真是辛苦他们了!”说起骑马,六娘就忍不住高兴起来。 九娘笑道:“依六哥的性子,那鹿皮肯定给得多,不如我们给他们四个人缝制几幅手套?正好我看二哥去年冬天射箭用的皮手套也旧了。”赵栩要是去上京,正好也能用来御寒。 六娘眼睛一亮:“好主意!我们也略表心意。” 两姐妹商量了一下,决定长的五指手套和短的半截手套各缝制一副,又说了会体己话才殷殷道别。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手套这个好东西,并不是我们现代人的发明。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了五指分开的皮手套,是给士兵拿武器用的。不过想想也合理,古人智商棒棒哒。零下的温度,皮肤肯定会黏在铁制的兵器上的。西汉的时候,贵妇人已经有半截手套,好时髦。嗯嗯,穿越者想靠卖手套挣钱,好难啊。 第89章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不几日,眼看着就要秋社了。汴京城也闹哄哄起来,御街两边八月桂花香,一阵风一层金。高枝上的寒蝉憋足了劲最后一唱大鸣大放,却无人顾得上它们的凄凉。 这几天皇榜前面唱榜人高高兴兴地说着太尉挥军南下,会合了江南东路和淮南东路的十万大军,已顺利收复了湖州,不日就要收复杭州,剿灭房十三一伙指日可待。来往士庶更是喜形于色。那因为战祸滞留汴京的两浙百姓,更盼着重阳节前能回乡。 街上行人手中都提着社糕社酒。那酒家食店,也纷纷摆出了各色社饭,有猪羊肉切片的,有妳房铺陈的,有肚肺或鸭饼切片的,盖在饭上,那些家中懒得亲自做的妇人们,买了现成的社饭,请客备用。各大寺庙庵堂还有素食的社饭,茹素信佛的人家觉着这是开了光的,纷纷排队去买。富贵人家更是早早地订下了京中各色傀儡戏、影戏、杂剧和南戏班子,等着秋收这天招待外甥们上门。 孟府里也忙得不行。宗族里众多长辈家中,都要送上社饭、社糕和社酒。七月里纳民进来的民众们虽然走得七七八八,还剩下的七八户人家,也要备齐这些时令物。 按习俗秋社日里,妇女都要归宁外家,杜府、吕府都按往年的习惯早早地送了请归的帖子。杜氏和吕氏都要带着小郎君们小娘子们去外家拜会,一应时令物和礼品也都不能少。 程大官人八月头上就送了帖子上门,让程氏带着儿女去舅舅家玩耍。程氏硬着头皮回禀了翠微堂。 梁老夫人笑了:“你怕什么,只管去就是,孩子们哪有不进舅家门的道理?这大赵几百年,哪有强娶强聘的道理?你不点头,怎么,你哥哥还能把咱们家的女孩儿留在程家了?” 程氏犹豫着,她心头压的事又说不出口。偏偏吕氏笑着问:“难不成如今三弟妹也是官夫人了,就不愿认娘家了?” 程氏胸闷得很,只能回木樨院准备去了。 黄昏时分,木樨院的花园里,金桂银桂丹桂各色十多个品种开得正盛,整个孟府带着隔壁第一甜水巷都闻着甜香甜香的。六娘和九娘带着玉簪和几个侍女正在打桂花,在树底下铺了白纱,用那竹竿轻轻敲在花枝上,金风丛桂香满袖,不多时,白纱上头就薄薄一层桂花铺满了。 林姨娘已经能说话了,脸上的伤疤结了紫黑色的痂,她站在庑廊下,没戴小帷帽,手中捧着一个汝窑天青水仙盆,里面已经装了半盆碎金,眼巴巴地看着九娘。 宝相叹了口气:“姨娘,让奴拿吧,您好省些力气。” 林姨娘摇摇头,自己拿着心里多踏实,也让九娘子看看自己也是卖了力气的。今夜才好让她再给自己做那个醪糟桂花浮丸子。一想到九娘每年做的这个甜汤,林姨娘不由自主地开始口水嗒滴。 宝相慢慢转开眼,默默叹了口气:“姨娘是想吃浮丸子了吧?” 林姨娘眨巴眨巴了几下大眼,牵了牵嘴角。九娘子总说什么“近猪者吃”,靠近猪当然只会想吃,这靠近桂花当然想着吃桂花浮丸子了。 四娘靠在西暖阁正房的窗口,透过隐约的花树,默默看着池塘那边园子里的热闹情形。往年秋收前后,她们总跟着九娘打金桂,一起细细挑拣,用心清洗,亲手用干纱布吸干水分,摊晾在听香阁里。那几十个小坛子里,一层白糖一层桂花一层白糖一层桂花细细铺满,最后浇上浓浓的蜂蜜。为了让十一郎捣撷芳园的蜂巢,九娘还给他做了一件罩到手的怪帷帽。她们在撷芳园山坡上的凉亭里看着十一郎哇哇乱叫,笑得不行。还有七娘总是铺一层忍不住挖一口吃,引得她们笑着追着撕她的嘴。 那几十坛桂花蜜,女学的馆长也赞好,宗族的族长也赞好,就连苏昉兄妹、陈太初,宫里赵栩兄妹年年也都会得上几坛子。人人都赞她们四姐妹心灵手巧。可这些,其实都是九娘带着她们做的。往年,她一想到陈太初吃的桂花蜜也有她亲手做的,就说不出的甜在心头。 四娘捂住嘴,眼泪止也止不住。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这样。这些日子,九娘的话像诅咒一样,时时出现在她耳边。她只要一停下来,似乎就听见那刀剑一般的言辞,割得她生疼。她想到了千句万句反驳的话,可当时竟然一句也说不出口。她不是乱家之女,她不是存心使坏,可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下去。 她想回到从前,回到她们身边,一起打桂花,做桂花蜜。她们会挖出以前做的桂花蜜和醪糟,一起在木樨院的小厨房里做醪糟桂花浮丸子送给各房。这也是九娘教她们的,说是从明州传来的做法。七娘每次都把糯米粉弄得满脸满头,九娘也会调皮地把那猪油和霜糖拌的黑芝麻糊抹在唇边充胡子。以前她总是嫌弃地躲开,冷言冷语地嘲讽九娘。可她现在想回到以前了。她不会再那样了,她也愿意做白娘子,哪怕弄得一头一脸的白糯米粉,也愿意抹黑胡子了,每次婆婆见到都会笑得不行。 前几年的木樨院,她喜欢的,她其实真的喜欢,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其实从来都没有能和她说话的人。 西暖阁的侍女们都避到了庑廊下,这些天,四娘子哭了歇,歇了哭,日也哭夜也哭。众人也都习惯了,取鸡蛋的取鸡蛋,取冰银匙的取冰银匙,打水的打水。木樨院今年风水不好,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七月里,被禁足了三个,连家庙老供奉钱婆婆都被请到了木樨院,肯定是为了压邪的。 *** 七娘一听说要去程家,就想上前抱着程氏闹腾,被钱婆婆眯着眼看了一看,吓得赶紧站好了。 不过短短十来天,七娘尝够了钱婆婆的厉害。每日里要读的书要写的字要背的规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比起女学里的尚仪娘子,钱婆婆是戒尺不离手,规矩不离口。如今的木樨院,白日里总是静悄悄的。现在明知道九娘六娘在后院花园里打金桂,可是她也不敢去找她们。 夜里,九娘和六娘在木樨园小厨房里,带着玉簪几个,做了近百个黑芝麻馅的浮丸子。小厨房的烧火娘子在大锅里煮熟了,用竹笊篱捞出来,放入一碗碗醪糟里。 六娘看着一个大碗中泡着的红色小果子,往年没见到过,问九娘:“这是枸杞?” 九娘正让玉簪帮她理一理襻膊,闻言笑道:“是表叔母前几日送来的甘州枸杞。前两年她放在醪糟里配着吃,大夫说枸杞能养肝滋肾润肺,配着活血祛瘀润肤的醪糟,特别好。今年我也试试这么搭配着吃。” 六娘看着她往小碗里撒几粒朱红枸杞,再配上金色桂花蜜,笑道:“这白的白,红的红,金的金,格外喜气好看。再咬一口软糯糯甜滋滋香喷喷的浮丸子,呀,我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先给你姨娘送吧?她肯定眼巴巴地等得芙蓉花都要谢了吧?” 正巧宝相拎着食篮进了厨房:“九娘子!姨娘等不及了,让奴自己来取呢。” 厨房里的众人都大笑起来。六娘笑得倒在九娘身上,见眉不见眼。厨房里的掌事娘子赶忙安排把各房的食篮都一一送了出去。 九娘将六娘送出木樨院,回转东小院时,看见四娘和七娘在东庑廊下垂首站着,身前一个矮矮的老婆婆正在说些什么。 慈姑轻声道:“那是家庙的供奉钱婆婆。” 九娘肯定四年前自己被罚跪的时候没见过这位老供奉,只是听说过她的大名。她刚要问,慈姑已推开东小院的门,轻声道:“钱婆婆以前是曹太后殿内的尚宫娘子,当年高太后和老夫人都是由钱婆婆负责教导的。她是和老夫人一起出宫的,后来老夫人请她来家庙做供奉,如今该有七十岁了。” 九娘脚下一滞,她前世的札记里,那位掖庭里的老宫人说起过,高太后怒打郭贵妃时,就是因为有这位钱尚宫同在,福宁殿里竟然无人敢拦阻! 慈姑轻轻关上东小院的门,扶住九娘:“钱婆婆的父亲和祖父,以前都是司天监的监事,可惜到了她这一辈,只有她一个嫡女,不能进司天监,才入了宫的。” 九娘暗暗叹了口气,恐怕又是一位和郭贵妃相关的旧人。婆婆将她请出家庙,请到木樨院压阵,恐怕不只是为了教导四娘和七娘。 外间圆桌边,林姨娘看着自己面前空空的小碗,眼巴巴地看着食篮里另外两碗,还盖着碗盖。她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漏刻,问里间的宝相:“宝相,都快亥时了,十一郎不会过来了吧?” 正在铺床的宝相吸了口气,大声道:“十一郎早间特地交待了千万千万要留着他的那碗浮丸子,说那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说了三遍呢!” 九娘进门笑道:“姨娘你可不能再吃了,前夜的藕饼你多吃了三个,难受了一夜呢。这糯米浮丸子看着小,可会胀开来的。” 林姨娘从来没觉得自己受伤原来是件大好事,这十几天里,九娘子变着法子做了许多好吃的,她一吃就忘记自己脸上有伤了。 九娘自己一碗吃了几口,实在看不得林姨娘那小眼神,分了一些到她碗里:“就这些了!不能再多了。” 门口就传来十一郎的声音:“姨娘!我看你不像是九姐的姨娘,九姐倒像是你的娘!我的那碗你没动吧?!” 慈姑和玉簪都笑了起来,如今的十一郎,说一句就能让人笑半天,听着还真有理。 三人围着圆桌吃丸子,十一郎就说起秋收要去程家的事:“九郎十郎都高兴得很,他们已经去过了。说舅舅在报慈寺街买的大宅子极好,还请了戏班子。听说程家的表哥要求娶七姐呢。” 林姨娘吓了一跳:“不是说要求娶四娘子吗?” 十一郎摇摇大脑袋,满脸不屑:“程之才不是好东西,谁嫁谁倒霉。”不过无论四姐还是七姐,谁嫁谁活该。这话他没敢说,怕挨九姐拍脑袋。 林姨娘点点头:“你刚进族学的时候,就是他带着九郎十郎欺负你吧?你每天才带十文钱,他们也要抢!你九姐缝的书袋他们也要踩!都是坏东西!” 十一郎啊呜一口吞下一个浮丸子:“要我说啊,九姐你早就该动手收拾四姐和七姐了,你以前帮我打九郎十郎的时候那个爽利!啊——” 九娘拍了十一郎一巴掌,看着目瞪口呆的林姨娘笑嘻嘻:“他发疯说胡话呢,姨娘你什么都没听见。” 林姨娘嘴唇翕了翕,低头刮了刮空碗:“老夫人最厌恶动手打人了——”又抬起头来轻声叮嘱姐弟两个:“你们要是打了人被告到老夫人那里去,千万别承认!还有啊,拧这儿最疼还看不出!”她伸出手在十一郎胳膊内侧的软肉上一拧:“诺,记得就是这里!” 十一郎哀嚎起来:“姨娘!你真拧啊你!” 等十一郎哇哇叫着去请安告退了,九娘也要去正屋里请安。床上的林姨娘忽然拉住她的手:“九娘子——” 九娘一愣,坐了下来,柔声问她:“姨娘?” 林氏想了想,轻声问:“你库房里的,真的很多都是燕王殿下送的?还有你头上这个簪子——?” 九娘笑道:“燕王殿下没说过,就都是淑慧公主殿下所赐,姨娘到底想说什么?” 林氏松了口气:“九娘子,姨娘不会说话,你听了别生气啊。”她看了看一边的慈姑,轻声说:“你自然是千好万好的小娘子,长得好,学问好,人也好,谁能不喜欢你呢?可是你命不好,托生在奴肚子里头了,是个庶出的命。三郎君又是庶出的,咱们怎么也攀不上宗室亲王。要是燕王殿下万一真喜欢你,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什么。老夫人的话总归是对的,孟家的小娘子,不管嫡庶,总归要做正头娘子的。你现在看着还小,可再过两年娘子也要给你定亲事了。你千万把老夫人的话记在心里头,别想着亲王府——啊!” 九娘一头扎进她怀里,抱住她:“我知道的,姨娘,你放心,我年纪小,人可不糊涂。你放心就是。”这大概是林姨娘至今说过的最正经的话了吧。 慈姑眼中湿湿的,谁能想到有一天草包阿林也长了脑子看得这么长远了呢,真是近朱者赤!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浮丸子:宋朝明州(现宁波)的汤圆。 2、甘州:今天甘肃张掖。 3、唐朝的时候,蔗糖已经很普遍的使用了,长安人民很爱吃甜食,尤其配奶制品。咱们现在吃的绵绵冰、冰山什么的,长安人民的宴客桌上早就有了,而且特别爱炫技,上头雕各种花样,还体积庞大。到了宋朝,白糖还有砂糖和蜂蜜,已经很普遍。程大昌的《演樊录》里详细说了白糖是“凡饴谓之饧,自关而东通语也,今人名为白糖者是也。”蔗糖的名贵产品是糖霜,还有《糖霜谱》传世。 4、调味品里的奢侈品是盐和胡椒。盐,一直是军事管制物品,收为国有。现在也是哦,你可以开私人的煤矿,你敢试试自己晒盐看看?呵呵。宋朝的时候,盐引也是很紧俏的。西夏的青盐质量最好。胡椒都来自海外。属于进口货。 5、说到吃,说不完,那时候的大理,不像现在的云南菜,一年倒有一半在吃素,因为笃信佛教。而且大理段氏的确历任国王都是出家禅位了。但是蘸酱吃法和配生蒜泥吃法,是那时候就很盛行的。 6、《梦梁录》里卷16说: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说早晨起来七般事,油盐酱豉姜椒茶。盐一直是调味品中的扛把子。 昨夜小天使们晒出了天南海北的冬至吃食。半夜看得人口水直流。太不厚道了。 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90章 秋收这日,朝阳初升,汴京城各条大道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报慈寺街在大内西右掖门外,贴着袄庙,过去就是开封府、西尚书省和御史台。报慈寺街往南有都进奏院,更有京中第一的万家馒头店,西边还有殿前司,可谓寸土寸金。住在这里的,非大富即大贵。 程府的四扇黑漆大门紧闭,角门大开。门口一水的各色社糕、社酒、社饭任街坊邻居过往行人享用。大门两边的石狮子批了红绸。门子下人头戴乌帽,身穿崭新的皂衫,肃立在车马处,等着程家的姑奶奶和小郎君小娘子们来。 程氏一行人的肩舆从角门进去,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了二门。虽然知道娘家有钱,但有钱到这个地步,还是让程氏有些心惊肉跳。这里的宅子,光有钱可也买不着。 程之才穿了一身璎珞纹油绿襕衫,头戴翠纱帽,脸上敷了粉,肤白唇红,等在二门处忐忑不安,再三提醒自己,不能看九娘,不能看九娘!那次中元节莫名其妙被人从车上弄下去打得厉害,除了那汴京城里霸王祖宗,还有谁那么无法无天? 看到程氏带着三个小娘子下了肩舆,程大官人的妾侍黄氏赶紧带着后宅管事的媳妇上前行礼。程氏一看却是旧识,便让小娘子们行礼称呼她一声二娘。 程之才规规矩矩问了安,目不斜视地引着三个表弟往前厅去。 程家正厅里富丽堂皇,色彩斑斓。程大官人受了外甥外甥女们的礼,问了几句功课,给她们一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黄氏带着女眷们去里间喝茶说话。九娘扫过几眼,诧异这位正牌的舅舅除了有钱,还是位好唐风的。四尺高的六扇鸟毛立女屏风上画着树下仕女。不设罗汉榻,却设了赤漆胡床,两边放了魏晋时候的八腿壶门独坐榻。 程氏咋舌不已的是两侧曲足香案上的四株三尺高的红珊瑚,边上的撇脚案上还有两尺多的三彩双峰骆驼。四娘和七娘看着案几上的蔓草鸳鸯纹金碗里,堆满了各色瓜果。一应器具非金即银,却不流俗,处处也是大家风范,不由地对这商户舅舅家刮目相看起来。 这一日,喝茶吃饭用点心,无一不考究精致,更有眉州的不少特色菜肴。饭后众人在花园里,戏台子隔水而搭,上头白素贞正唱着:“虽然是叫断桥桥何曾断,桥亭上过游人两两三三。对这等好湖山我愁眉尽展,也不枉下峨嵋走这一番……” 黄氏笑着给程氏斟茶:“这园子紧靠着就是开封府的后墙,若不是过节,平时还不好听戏呢。” 程氏随意问起这宅子的事情。黄氏也很是得意:“这宅子原先是端明殿学士王大人的宅子,听郎君说,还是蔡相使人打了招呼才买下来的。虽是浅窄了些,待娘子和家里人搬来,也还勉强住得。” 七娘问:“我外婆和外翁要来汴京了吗?” 黄氏殷勤地答道:“年后就要来的。到时候七娘子可记得多来走动走动。” 九娘听着,猜测程家这两年怕是通过阮玉郎和蔡相亲近了起来,便笑着问:“我看舅舅家里许多物事不似咱们大赵的,稀奇得很,也不知道都从哪里弄来的珍奇异宝。” 黄氏掩嘴笑了:“九娘子年纪小见识倒广。这几年家里在广州做海上生意,你们看到的不少东西都是大食、爪哇来的,还有什么安南、真腊、暹罗也有些能看的。那些个珍珠玛瑙水晶珊瑚,咱们看着值钱,在那边都是按斤两算,用些茶叶瓷器就换了回来。” 九娘指着黄氏头上的黄金花冠问:“二娘这个也稀奇,莫不是也用茶叶换来的?” 黄氏笑得不行:“这可不是,这是西夏那边来的,说是党项族的花冠,重得很。” 九娘瞪大眼:“舅舅还在西夏那边也有生意?” 黄氏捂了嘴:“如今河东路和陕西路的榷场,你舅舅跺一跺脚,榷场也得都抖三抖。”她转向程氏讨好道:“你哥哥给你们又备了不少礼,这几天西夏那边新到的好皮子,那白骆驼皮做的白毡最是难得,还有好些药材,都包好了。还有你家里阿姑妯娌什么的,也都各备了两张沙狐皮子和两包药材。郎君也都让奴准备妥当了。” 戏台上白素贞已经唱到:“俺、俺、俺、俺盗仙草受尽艰苦,却、却、却、却为何听信那谗言诬告?将、将、将、将一个红粉妻轻易相抛!……” 不一会儿,侍女来请程氏,说大官人在花厅等着。程氏的眼皮跳了几下,叮嘱小娘子们不要乱走动,带着梅姑去了。四娘和七娘都紧张得很,看看九娘。九娘却专心看着戏台。 花厅里,程氏说得口干舌燥,一看坐在上首的兄长全无反应,不由得发愁。她自小在眉州能横着走,全因为爹爹和几个兄长尤其这位大哥格外宠溺她。 “大哥,我阿姑说了,那阮玉郎要对孟家不利,大郎又和他走得近,家里实在担心。你说他是阮氏的哥哥,为何不来找他妹妹,却找上大郎?没有什么图谋谁信?这几年大郎和九郎十郎在汴京城里——” 程大官人笑了起来:“年少轻狂?有什么要紧?等大郎进了开封府做官,他就是想轻狂,后面还有台谏盯着呢。倒是阮郎君,正因为他是阮氏的哥哥,才想着要帮妹夫一把。你们这些年巴着苏瞻不放,得到什么好处了?名还是利?妹夫这个年纪了,还在户部仓部司做个八品的小官,怎么,等你家老太爷老夫人一走,你三房六个子女就靠你那点嫁妆吃一辈子?” 程氏一时语塞。 “阮郎君是个有本事的,他年少就去了南方,不知道妹妹糊里糊涂竟然做了妾,这才耻于上你家的门,这亲戚不算亲戚,下人不算下人的,叫人家递什么名帖好?”程大官人叹了口气:“你不懂,他替蔡相经营的东西多着呢,他哪里用得着找上大郎图谋什么?要不是他在赌场里正好听见大郎说起孟家,实在看不下去他被人坑,顺手拉了大郎一把,大郎在开封早被坑死了。你们做姑母姑父的可有替哥哥看住过他?要不是他想看着点妹夫和外甥们,就凭大郎,能结交得上他?你们以为他真是唱戏的伶人?好些个宗室子弟看见他还不都毕恭毕敬的?就你们孟家,又有什么值得他操心对付的?真是坐井观天!” 程氏脑子也不糊涂,立刻说道:“哥哥!你可是在替蔡相做事?蔡相和表哥可是从来都不对付的!咱们家做生意掺和到朝堂去可不是好事!” 程大官人拈了拈自己的美髯:“妇道人家你懂什么?没有阮郎君的引见,没有蔡相的面子和手段,这两年海上和榷场和我程家能有什么干系?”他指了指自己脚下:“这种小宅子,也要三百万贯。我买下来不过给大郎成亲用的。” 程氏一呆,娘家豪富她知道,可豪富到这个程度就不免让她心惊肉跳了。 程大官人端起茶盏:“你给孟家做牛做马半辈子,可有人心疼过你?爹爹给你的十万贯嫁妆,如今还剩了多少?苏瞻和蔡相不对付,现在还不都是拥立吴王殿下的。你听哥哥的不会错。要不是爹娘心疼你和阿姗,我会放下这老脸找你?将来大郎手头不说千万家产,分到他手上百万家产总有吧?以后还不都在阿姗手里,你觉着该是谁求谁?” 程氏心中一酸,低了头:“爹爹和哥哥待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上个月真的在和苏家二表嫂议亲了,就等重阳节要相看——” “你还想着和苏家议亲?”程大官人放下茶盏,皱起眉头:“当年苏五娘和苏瞻要私奔,可是你去告诉姑母的!要是哪一天姑母开口告诉了苏瞻呢?你还真是糊涂了!还有五娘和苏瞻的事,王九娘也问过你吧?你是怎么说的?你倒是忘得快!可要我好好提醒你?” 程氏眼前一黑,打了个寒颤,肝胆俱裂,下意识地喃喃道:“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不关我的事,表哥不是没去吗?九娘,九娘——她问我,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 程大官人看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你是不懂事还是因为别的,我们兄妹俩就不用多说了。你姓程,一辈子都姓程。哥哥也总会护着你的。我实话告诉你,孟建你是靠不住的,家里娇妻美妾,儿女成群,外头还养着外室,儿子都两岁多了,只瞒着你们而已。你和阿姗,只能靠着程家才行。” 程氏几疑听错,抬起头问:“哥哥说什么?谁养着外室?谁的儿子?”声音破碎开来,几乎她自己都听不清。 程大官人沉声道:“你的好丈夫我的好妹夫孟建,四年前从青神回汴京没多久,王家五房就送了个娘子过来,一直养在曲院街的外宅里。” 程氏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看了看兄长,一语不发往外走。梅姑一把搀扶住她:“娘子!” 程大官人喝了一声:“回来!你可是眉州程家的女儿!坐下!” 到了晚间,吃完晚饭,程大官人又按汴京习俗给她们都备了葫芦儿、枣儿,花篮里头装满了瓜果社糕,亲自带着程之才将她们送到角门外。门外已经多了两辆牛车,装满了礼物。 程氏告别兄长,上了牛车,腿一软几乎栽倒在车里。梅姑赶紧将她扶住,才觉得程氏全身在发抖。 *** 翌日是桃源社的社日。 太尉府的马厩比正院还大,几十匹马儿各有各的马舍,干草堆叠。天才蒙蒙亮,十分干净整洁。七八个马夫忐忑不安地看着面前的少主人,今天出什么事了?怎么剩下的这几匹马不用他们干活?难道自己活不好要被退回枢密院? 十几个部曲捧着箭袋、格弓、剑、银枪也在边上发呆。这二十来号大汉被陈太初支开到廊下偏房里时都有些心惊胆战,可看看少主人笑眯眯的脸,好吧,仆从主令。 不一会儿,垂花门处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陈太初眼前一亮,几个小娘子兴高采烈地跟着魏氏杜氏进来了。赵栩苏昉和孟彦弼紧随在后。二十几个女使、侍女、部曲跟着,这宽敞的院子里立刻人满为患起来。 早就收到魏氏的嘱咐,九娘她们四个都穿着粗布衣裤,布巾包头,脚蹬木屐,像四个小村姑,就是这样,也掩不住张张小脸春花般娇嫩。 九娘一见陈太初,愣了愣,绽开了笑颜。六娘和苏昕也围着他看了又看,笑不可抑。 她们都见过陈太初一身直裰温雅如玉,也见过他一身军中紫衫英姿飒爽,更知道就算七月暑天里,陈太初也从来不穿宽敞随意的凉衫道袍之类,还曾被孟彦弼笑说他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今早陈太初却穿着天青色的短衣长裤,一条靛青色长布围束腰,打了绑腿,穿了双蒲鞋,袖子直挽到胳膊上,除了依旧肤白如玉,身姿如松,真和那虹桥码头搬货拉车的小工一样了。 连赵栩几个都围着他转了几圈,啧啧称赞。 “要是虹桥码头上的小工都长成太初这样,那些个麻袋恐怕能自己从船上跳去车上!”孟彦弼哈哈大笑起来。 陈太初红着脸咳了两声,对着四个妹妹正色道:“若是真要学好骑马,得先和自己的马好生互相熟悉。给马刷毛、喂食、清理蹄子、处理马粪,都是次次要做的。还要自己套马嚼、装马鞍。若是妹妹们怕脏怕苦,我家的马夫们就在一旁候着,他们做就行。” 四个小娘子异口同声笑道:“不怕不怕!” “六哥送了马给我们,那就是我们的马了,应该要好好熟悉才是!”苏昕高兴得很。 赵栩看看赵浅予一脸的兴致勃勃,呵呵了两声,转去廊下阑干上坐着摇起了折扇。 “阿予才十岁,能做这些吗?”苏昉问他,赵浅予看起来个头不矮,但人却极为纤瘦。 “太初两岁就做这些了。”赵栩一脸不以为然:“不碍事,这不还有我们做哥哥的吗?”他看着九娘,想着这家伙在自己后院里种花椒是不是也穿这样,还蛮好看的,竟然连种树种菜都会,还真是…… 魏氏和杜氏也都穿了粗衣布衫,笑着牵出了自己的马。 九娘好奇地问:“大伯娘,这就是您在娘家时骑的那匹马?” 杜氏感慨地拍拍面前的枣红老马:“是啊,它叫‘将军。’昨日才送来表嫂这里,恐怕会有些不习惯。它已经三十岁啦。当年我是看着它出生的。现在它可是马爷爷了!” 六娘和九娘惊叫起来:“大伯娘!它在吃您的头发!” 这马爷爷两下就把杜氏包着头发的头巾给拱松了,蹭着她的头就嚼起了头发来。 偏房里的汉子们都轰然大笑起来,小娘子们哪里知道马爷爷们的脾气都怪得很呢! 杜氏笑着将自己的头发拽出来,亲热地摸了摸马鼻子,眼中湿湿的:“它在生我的气呢,以前二郎小时候学骑马也是骑的它,我们这几年没好好陪它。”这马爷爷喷了个响鼻,毫不客气地流了她一手鼻涕。 孟彦弼赶紧地上巾帕给她,顺手接过‘将军’:“马爷爷,还是二郎我来伺候您!您吃草行不行?别吃我头发啊,头发您吃了拉出来还是头发。白吃!” 众人笑得直打跌。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感谢“拂开雨季”书友的意见,戏曲史知识真丰富! 本章白蛇传唱词出自京剧唱词,不是宋朝的。宋朝时只有话本,昆曲都没有。但苏州已经有苏州戏,类似评弹说唱法。唱词很古典。 这里借用,是为了唱词契合本章外室的戏份。感谢! -坐着有话说- 说完生气的事,当然也有美好的事。明晚是圣诞夜,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收到圣诞礼物。 我家小公举现在还是会问:“真的有圣诞老人吗?”和她从小一起跳芭蕾的的超美小姑娘也这么问我。 她们还问我:“真的不是爸爸妈妈在当圣诞老人吗?” 这个我特别喜欢国外的成年人,他们真不会忽然对孩子说:“没有!没有圣诞老人,是你家里人送的。”这不是谎言,是善意。世界太残酷,我们只是希望她们心底那份期盼那份惊喜能保留到最后自己离去的时候。 难道她们真的不怀疑吗?当然不是,可是她们的问题,不过是希望得到我们说:“是的,快许愿吧。” 曾经推荐《三体》给小公举读,她对天文很感兴趣,学校的天文作业,她会去NASA官网认真查阅资料。有一句话她说得特别好:妈妈,不是我们看不见的就不存在。不是我们不知道的就不存在。不是我们不相信的就不存在。啊呀,我当时感动激动了好几天,觉得咱家两个奇葩爹妈,竟然生出了一个哲学家。哈哈哈。 第91章 太尉府的院子里被旭日照得一片金光。提水的小厮来回跑得欢,偏房里的汉子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说着笑话,女使和侍女们不时发出惊呼和笑声,部曲们无事可干,站立在廊下擦拭起了朴刀、长-枪,有人索性把箭袋里的箭拿出来擦拭。水声笑声跑动声吆喝声还有马儿嘶鸣的声音,和马厩外墙街道上的叫卖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生机勃勃。 杜氏笑着接过孟彦弼手里的长毛刷:“好了,二郎你去教阿婵。你们四个哥哥啊,各人照顾好自己的妹妹。阿昉和阿昕跟着我们做。六郎!你可不能丢下阿予不管,她年纪最小呢!还有太初,阿妧就托给你了。” 马儿们都已经牵到了木栏里面,等着被主人们细心伺候。 “这个长毛刷用来刷马身上的汗渍和泥土。”陈太初温和地教九娘:“对,可以快一些刷,顺着毛刷,它会很舒服。” 九娘刷到马腰处,抬头好奇地问:“马会怕痒吗?” 陈太初看着她不经意地皱皱小鼻子,模样实在太可爱,本来想摇头的,却伸出手去挠了挠她刷子边上的“马腰”。两个人盯着马儿看了片刻,对视了一眼摇摇头,都笑出声来。 看着九娘刷了一会儿,陈太初伸手替九娘将马尾上打结的地方梳理开来:“现在可以换那个中毛刷,这个要仔细一些刷遍马全身。还要记得梳理马鬃和马尾。” 理完后,陈太初顺手拍了一下马屁股。马儿轻轻甩了甩马尾,似乎在谢谢他。 “原来马屁还真的能拍啊。”九娘忍俊不禁。又是顺毛,又是拍马屁,这马儿能和主人感情不好吗? 陈太初也笑了,洗了洗手,递给九娘一块干净的布帕。九娘一怔,才觉得自己刷完马已满头大汗,她接过布帕,抬手就要往额头上擦汗。陈太初极力忍着笑伸手拦住,提起水桶:“这个是用来替马洗眼睛、鼻孔和嘴的。” 九娘眨眨眼,手停在半空,自己这是犯蠢了吗?!一回神不由得红着脸笑出了声。陈太初从怀里递给她自己的帕子:“你用这个擦汗。”他转过头闷笑着喊道:“廊下备了干净的帕子和清水,你们要是累了,可以去歇一歇洗一洗。” 九娘擦完汗,用那块大布帕沾了水,细细替马清洗。马儿被九娘洗到鼻孔,就喷了个响鼻,不少口水鼻涕流了下来。九娘骇笑着问:“马都这么多鼻涕吗?” 陈太初看她并无嫌弃的神色,递给她另一块湿帕子:“嗯,还会吐口水,另外有些调皮的马,很爱放屁。” 他看到九娘瞪圆了双眼,忍不住笑起来:“马儿也很爱偷懒,还爱撞人、撞栏杆,你别害怕,必要的时候记得凶一凶它。大多数马也会和人一样欺软怕硬。你一凶,它就老实了。” 九娘听出他言下之意,笑道:“我先温柔一点,它要是还不听话,我再凶它。不过我可不会学则天女皇用铁鞭、铁楇和匕首。” 陈太初笑着点头:“那也太狠了一些,真是烈性马,宁死也不会认主的。对了,想好你的马叫什么名字了吗?” 九娘看着自己的这匹马,马毛滑顺光亮,毛色和陈太初的衣裳一样是天青色,湿漉漉的大眼睛正看着自己,笑道:“水绿天青不起尘,风光和暖胜三秦。它就叫尘光好了,我也盼着能和其光,同其尘。” 陈太初眼睛一亮:“和光同尘?好名字。你记得多唤唤它的名字,好让它认主。” 赵栩正仔细指点着赵浅予刷马毛,在一旁听到这个,笑道:“和光同尘好,合适阿妧。阿予,你的马儿要叫什么名字?” 赵浅予看看自己这匹棕色马,歪了歪头:“我的马儿就叫大象好了。爹爹总不让我骑象,我就当它是象。大象——大象——你要认得我阿予是你的主人!” 赵栩停下手,走到马儿前面:“大象?你就是脸长而已,哪里鼻子长了?” 九娘和六娘还有苏昕都笑着过来看“大象”。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九娘笑着捏捏赵浅予气鼓鼓的小脸:“我看阿予这个名字取得妙!” 苏昉笑道:“道隐无名,阿予这个名字真取得好!你们一个和光同尘,一个大象无形。阿昕和六娘要给马儿取什么名字?” “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六娘笑着说:“我和九娘是姐妹,她的马儿叫尘光,我的就叫潜翼吧。” 赵栩长舒了口气:“啊呀,你的马儿真是走运,终于能有一个像样的名字了!”他看看一脸无辜的“大象”,替它擦了擦鼻孔:“你鼻子也不短啊。” “大象”喷了个响鼻,赵栩看着自己一手的马鼻涕,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赵浅予原地蹦了起来,哈哈大笑:“六哥!大象可真喜欢你啊!” 一旁的苏昉忍着笑将水桶拎了起来:“来,快洗一下手。” 众人笑得不行,又去问苏昕。苏昕说:“我偷个懒,跟着六娘,就叫风云好了。” 九娘六娘拍手称好。赵浅予想了想,悄声问苏昉:“阿昉哥哥,我的大象真的好吗?”看到苏昉认真地点点头,她才心满意足地去嘲笑还在洗手的亲哥哥了。 魏氏笑道:“好名字!你们这四匹马的名字都好!我的小灰肯定很羡慕。告诉你们啊,我们刚回汴京时,我不懂骑马,给太初买了匹小马,太初给它取名叫小鱼!” 院子里刹那静了片刻,孟彦弼拍着陈太初的肩膀,笑得捂住肚子:“一匹马你管它叫鱼?” 陈太初冷不防被亲娘卖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红着脸走到九娘的尘光侧边上,抬起尘光的马蹄,用蹄钩替它仔细清理起蹄丫来。 九娘倒觉得儿时的陈太初可爱又温柔,她一边认真看他清理蹄丫的手势,一边好奇地低声问他:“为什么表叔母说不懂骑马才会买小马?” 陈太初点头道:“是我爹爹说的,再小的孩子,学骑马也不能用小马,就得从大马开始学着伺候马,互相熟悉,让马认主,才能骑得好,日子久了才能人马合一。” 九娘若有所思。魏氏笑道:“后来那小马送给了阿予,阿予还记得吗?” 赵栩哈哈笑起来:“说到那匹小鱼啊!我告诉你们,被阿予——”赵浅予立刻扑了上去,一把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不许说!不许说!六哥你敢说?把从我这里抢走的桂花蜜还给我!还有蜜饯!还有醪糟!统统还给我!!!” 赵栩一弯腰,背起赵浅予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反手弹了她一脸的水。惹得众人都笑个不停。 杜氏拍着“将军”的脑袋笑道:“老将军,看看他们,是不是连我们也回到几十年前了?” 苏昉感叹:“太尉果然是内行,真正精于此道!” 九娘暗叹了口气。前世是她被爹娘去世伤到了,不曾定心留意,若是后来能好好请教一下高似,应该就不会给阿昉用小马学骑马,最可惜的是若能陪着阿昉一起给马刷毛洗澡,该多有趣啊! 苏昉轻吁了口气,伸手替苏昕的风云洗了洗眼睛,笑道:“可惜我娘也不太懂骑马还有这样的秘诀,要不她一定会陪着我给马刷毛洗澡喂食。” 赵浅予擦干净脸,闻言凑过来仰起小脸轻声说:“一定会的!阿昉哥哥,你有全天下最好玩的娘亲,不过你要小心!她说不定也会像六哥那样甩你一脸水哦。” 苏昉一怔,面上忽然一凉,侧头一看,却是九娘笑嘻嘻地甩了他半脸的水:“阿昉——哥哥!我甩你半脸就好了!” 苏昉呆了一呆,弯腰往木桶里一捞,扬手甩了回去:“好你个阿妧!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暗器!” 九娘哈哈笑着躲到陈太初身后。陈太初强忍住要躲闪的本能反应,硬生生被苏昉洒了一脸的水。 九娘正笑得高兴,一只湿手却从背后抹了她一把:“阿妧,我也只抹你半脸!”却是苏昕为兄报仇来了。 苏昕躲到苏昉身后看着满脸滴水的九娘和陈太初笑得前俯后仰,冷不防又被六娘悄悄从后面甩了一头的水。院子里顿时乱了套,你追我赶,娇呼尖叫大笑不止。连刚刚刷好毛的马儿们也长嘶起来凑热闹。 赵栩看着在劝和,却把九娘护在身后。六娘牵着九娘的手,笑得头巾都歪了。赵浅予和苏昕躲在苏昉身后,盯着赵栩一顿胡乱甩水。陈太初一个人东拉西劝哭笑不得。唯恐天下不乱的孟彦弼却趁乱盯着陈太初,不停朝他身上脸上乱洒水,一边还扯着嗓子唱:“陈太初——今日他——冰肌玉骨——啊呀——好清凉全是水!汴京的小娘子们,快来看!快来看!五文钱看一看!买定就能看!——啊呀亲娘啊——” 却是他被杜氏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院子里那些女使侍女们部曲们都已经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魏氏抱着小灰的头,只觉得脸都笑抽了。就连她这个做娘的,也是头一次看见陈太初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可她的太初啊,怎么看,还是那么好看,气定神闲。满头满脸的水渍,毫不掩其风华。 笑着闹了好一会儿,众人才一身湿哒哒地去给马清理蹄子,又给马儿们喂草。亏得八月秋日里,太阳晒着,也没人觉得冷。等马儿们吃饱了,魏氏和杜氏赶紧催她们都去后院洗浴换衣裳。 等四个小娘子收拾停当,换了骑装和马靴回到马厩。院子里的人都一呆,纷杂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连苏昉都觉得她们实在太耀眼了。赵浅予一身火红骑装,苏昕一身鹅黄,六娘一身青翠,三人都是鲜亮的颜色。只有九娘一身丁香色,跟小小紫丁香一般,娇柔淡雅。 孟彦弼两只手搭在赵栩和陈太初肩膀上,问苏昉:“阿昉,你要有这样的四个妹妹,能放心吗?简直要为她们操碎了心啊!” 苏昉笑着说:“二哥家里好像还有两个妹妹吧?你的心可得小心喽。” 孟彦弼叹了口气,凑近陈太初笑着问:“哎,太初啊,要不分你一个两个,帮帮二哥?” 陈太初含笑点头:“好!” 魏氏笑着招手:“来这边,拿你们的漂亮马鞍。有点重,哥哥们也过来,帮上一帮。” 赵栩看着九娘,觉得替她挑的这套鎏银錾牡丹花纹马鞍,和她穿的骑装很衬,又想起那白玉牡丹钗,忍不住勾起唇角,笑了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所有的骑马的知识,来自小公举的指导,经过资料检索验证。古代马具知识来自相关文物网站。 家有小趣事 户主和小公举属于运动天赋极好的人类,或者火星人。各种运动立刻上手,胆子也大,勇于尝试。我是怂包一个(除了开车)。 很多很多年以前第一次滑雪,我摔得七晕八素爬不起来的时候,看着户主从高处潇洒滑下来,我颤巍巍伸出双手:“拉拉我——扶一下我——”他头也不回地刷地就过去了。把我气得半死。脱下器具后众人泡完温泉,玩三国杀(还记得有个帝都的金融帅哥是三国杀的特邀内部测试高手,就是他教我们玩三国杀的),我次次都先把户主给灭了,不管他是主公还是同伙。他郁闷得要命,小心翼翼地问我为啥总要杀他。我说谁让你滑雪时不拉我一把。他很委屈地表示作为第一次滑雪就滑中级赛道的他,根本停不下来......我想了想表示:不行,还是得杀你,反正你不和我一起摔我就不爽。 小公举的运动天赋极好,可能和从小就学芭蕾有关。当然我也有擅长的,我擅长假装很专业,穿得像专业人士,了解很多专业知识,坐在旁边闲聊......哈哈哈。自从我健身开始,我在运动领域也有了话语权,耶。 桃源社青春欢乐日常篇,很应景。祝大家看文开心。红包统一深夜深夜发,别急。留言就好,评分你随意。 第92章 从太尉府出来,出郑门的时候,城门口的唱榜人刚刚开始高声重复唱榜:“太尉已攻下杭州!房十三一众反贼逃向歙州和衢州!太尉攻下杭州!房十三……” 牛车里的小娘子们大喜,赶紧掀开车帘。魏氏和陈太初等人已下马,匆匆前往皇榜下观看。原来枢密院今早收到急脚递的金字牌军情文书,秋收前一日陈青率军已攻下杭州。都进奏院赶着印制了诸多皇榜,刚刚张贴了开始唱榜。 赵栩很又惊又喜:“爹爹竟然给了舅舅金字牌!”这个金字牌向来是御前往前线发出,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以及枢密院都没有的。官家能直接将金字牌交给陈青,可见毫无猜疑顾忌之心。 陈太初也高兴地点点头:“官家还是很信任爹爹的!爹爹恐怕也想要快点回京!” 杜氏高兴地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表哥征途顺利,你和太初中秋重阳也就安心多了。” 魏氏笑着告诉车里的赵浅予:“是的,你舅舅又胜了!已收复杭州!”众人顿时沸腾起来,高兴极了。 一出郑门,孟彦弼在马上就高声唱了起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那郑门口把守的一众禁军见他一身紫宽衫,黄义襕,头勒紫绣抹额,戴着长脚幞头。显然是皇城上八班招箭班的人物,纷纷朝他拱手招呼。再见到汴京闻名的陈太初竟然也在,更是大声呼喊起来:“太尉安康!早日凯旋!太尉安康!早日凯旋!太尉安康!” 陈太初在马上笑着一一拱手还礼。路边的行人百姓知道这就是陈太尉的儿子,更是驻足大喊起来:“太尉安康!早日凯旋!”又见他随着牛车缓行,认定了牛车里都是太尉的家眷,更加热情地高呼起来,有些老妪甚至走上前来,将手中竹篮里的菜蔬水果举起来给陈太初,颤声道:“太尉安康!” 陈太初连声道谢不迭。 前边孟彦弼已高声唱到:“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歌声里却又多了苏昉清朗的声音,还有赵栩激越的声音。 车内的四个小娘子异口同声跟着他们低吟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四个人互相看看,胸口起伏,忍不住热泪盈眶起来,又忍不住欢喜地笑,笑中有泪,泪中带笑。 随着赵栩一声清啸,牛车周围的近百部曲随从也高声喊道:“太尉安康!早日凯旋!” 车夫眼看出城上了大道,挥动鞭子:“得——驾!” 四个男儿郎并排比肩相视而笑,纷纷伸出马鞭探身相碰喊道:“凯旋!” *** 秋天的金明池又和春日不同,因不对士庶开放,清净了许多。即便如此,因为平时不少宗室子弟也爱呼朋唤友,来金明池赏景喝酒行乐。车内的小娘子们掀开车帘,看到东门也是人车不绝。 门口的一些郎君,见到赵栩和陈太初,纷纷上来行礼。还有些来自南京应天府和西京洛阳的宗室子弟,知道是六皇子赵栩,认识不认识的,都纷纷上来打招呼。赵栩在宗正寺担了少卿,少不得和他们寒暄几句。众人车马便在东门处停了下来。 路边停着的牛车里,不少宗室贵女带着要好的女伴们来游玩,听到声音,掀开车帘,发现和赵栩在一起的竟然有陈太初和苏昉,纷纷笑着喊了起来:“陈二郎——!小苏郎——!”也有和孟彦弼在勾栏瓦舍常遇到的贵女肆无忌惮地大声喊起来:“孟二!别娶范家的小娘子!——” 孟彦弼吓得赶紧离亲娘远一点。 汴京贵女们向来不矜持,又知道陈太初和苏昉是绝不会和宗室联姻的,更加肆无忌惮地朝马上的他们投掷荷包香包,好些个直接砸在了他们身上。 赵浅予大怒,探出半个身子就要骂人,被九娘苏昕笑着拖住了。 九娘看着苏昉和陈太初习以为常,一边躲避这些物事,一边温和地向那些贵女们拱手行礼道谢,心底十分得意,公子如玉世上有双!又不免奇怪:“怎么没人朝六哥抛却一番好意和青眼?”毕竟论美色,外面马上四人,赵栩当之无愧是最美的一个。 苏昕笑了:“这个我晓得!六哥和陈太尉是汴京城最不解风情的男子呢。谁朝他抛青眼,得的全是白眼,那些物事还会被当众丢回去,可不羞死人了?” 赵浅予却咬着唇,她不喜欢苏昉和陈太初对那些女子和气的样子:“阿昉哥哥和太初哥哥就应该和我六哥一样才好!” 苏昕笑得不行:“六哥素来特立独行,猖狂名士作派,这般无情倒也算了。我哥哥他们两个性子温和,若也变成这样,这汴京城里大半小娘子们可要伤心死了。太初社和东阁社的小娘子们怕能哭倒开宝寺的铁塔呢。” 九娘看着赵栩窗外挺直的背影,不知怎么想起前世,那时候汴京苏郎的名头天下闻名,就算带着她和阿昉一同出入,也会被那些热情胆大的小娘子们故意投掷私物。他也总是尽量避开,拱手谢过。是不是只有陈青和赵栩这样性格的人呢,才会肆无忌惮将自己真正所想表现在外呢。 进了金明池,众人牵了马沿着东岸往南岸走。池上秋水连波,波上虽然没有寒烟翠,衬着碧云天和岸边黄叶地,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一早池中已经有些轻舟漂浮,远远的能看到西岸已有人在垂钓。东岸依旧有不少酒家,门半掩,社酒坛子堆在门口,显示出秋社日金明池里的热闹非凡。 到了南岸,穿过一片树林,就是金明池的射殿。每年春天,官家都会驾幸射殿射弓。招箭班的孟彦弼驾轻就熟,带着众人牵了马绕过射殿到了骑马场。骑马场地势开阔,绿草茵茵,不远处就是绵延开的山丘,山丘下面也有供射箭用的一排垛子,山丘上松柏耸立。 守卫的禁军早得了消息,小跑过来给赵栩等人行礼问安。部曲们按部就班地去各处守卫着。侍女们抱着一应事物,跟着射殿的内侍去偏房准备热水茶点浴桶熏香去了。玉簪跟着赵浅予的两位女史,带着其他女使在场外候着。她们心里比进去的小娘子们紧张多了,就怕万一谁摔下来。 随着日头渐中,骑马场里依然充斥着大呼小叫和笑闹声。 六娘和九娘都各摔下马一次,幸亏紧记着哥哥们的叮嘱只能从左边滚下马,还必须屁股先着地,两人都是平沙落雁,没被马镫挂住。 六娘是在走圈的时候重心不稳,歪着歪着就滑了下来。孟彦弼一手把她拉了起来,上下看看,大大咧咧地笑:“哪有学游水的不喝水?学骑马的不摔?咱们招箭班被箭插过的不知道多少人呢!没事没事,这里的地松软得很。来,继续学!”六娘咬咬牙,又爬上了马。 九娘学起坐倒是学得很快,骑感也好,半个时辰就求着陈太初放开缰绳,让她跟着赵浅予和苏昕转大圈。不料尘光看着温顺,却越走越快,直往前蹿,最后竟小跑了起来,无论怎么压缰绳都不肯慢下来。九娘实在坚持不住,不得已从左边滑下了马,把赵栩和陈太初吓得半死。 两个人飞奔过去。九娘却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身上沾了碎草,擦了把汗,转头就朝他们大喊:“快!快!帮我停住尘光!” 赵栩和陈太初默默地看着她鼻子上和脸颊上被汗水黏着的几根青草屑。 “阿妧,你动动腿挥挥手,走几步,我们看看你有没有摔伤。”赵栩柔声道。 陈太初忍着笑:“别急,摔下马记得先检查自己,骨头受伤的话就糟糕了。” 九娘愣了愣,原地跳了跳:“我没事!看!”她对着赵栩挥挥手:“看!我手没事腿没事,能跑能跳。” 苏昉替她把尘光牵了回来,看看九娘,伸手替她把脸上的草屑拿下来,笑道:“他们俩个在看你笑话呢,来,继续上马。罚他们轮流替你牵着缰绳。” 一个时辰后,八个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喂着马,一边说着方才的趣事。魏氏和杜氏策马从他们身边飞驰了过去,往那山丘上去了。远远地,传来魏氏悠扬的歌声:“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 九娘几个小脸都晒得通红,听见魏氏的歌声,不由得都出了神。 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真是缠绵悱恻啊。九娘羡慕陈青夫妻毫不掩饰的恩爱和真情,心里怅然不已。 待山坡上的魏氏和杜氏策马回转,就看见场中孟彦弼陈太初和赵栩在策马疾奔,人人手上一张弓,朝那垛子上连珠箭齐发。四个小娘子跟着苏昉退到场外拍手鼓劲。那些外面的禁卫和部曲,女使们也纷纷叫好。一问苏昉,四个女孩儿竟没有一个拉得开五斗的弓,孟彦弼还得回去改订四个三斗的弓。笑得魏氏和杜氏不行。孟彦弼厚着脸皮抱着杜氏的胳膊求亲娘支援点银钱,又挨了好几个毛栗子。 *** 日正当午,西北金曜门外的官道上,骑马的少年神采飞扬,高歌不断。牛车上的小娘子们嘻嘻哈哈间或也跟着哥哥们唱上几句,后面的部曲侍女随从们也都精神抖擞。 苏昉当头,领着众人沿着官道向西拐上一条土路,又走了两刻钟,就进了一个小村庄里,好些扛着农具回来吃饭的农夫农妇们和苏昉打起了招呼。 “大郎回来啦!” 两边的农家瓦舍中纷纷走出来好些老人们,在门口笑着朝苏昉挥手:“大郎——大郎安好!” 也有好些孩子已经跑得飞快:“王翁翁!王婆婆——大郎哥哥来啦——!” 九娘掀开窗帘,一愣。这里是她前世留给阿昉的小田庄啊!王翁翁?王婆婆?难道? 车马最后慢慢停在晒谷场西边的一堵土墙前面。 九娘下了牛车,一眼看见那大门口站着两位神清气爽的老人家,正是青神王氏长房的内外两位老管家!他们身后的七八个仆妇部曲已经上前来替苏昉他们牵马,也都是长房的旧人。 苏昉笑道:“翁翁!婆婆!我们来了!”他转向魏氏她们:“六郎说今日有要事相商,最好找一个清净的地方。正好我娘给我的这个小田庄离金明池不远,所以就带大家来吃些粗茶淡饭,还望叔母们妹妹们不要嫌弃。” 魏氏笑道:“是我们叨扰了两位老人家,给他们添麻烦了。大郎莫要客套。” 赵浅予喊了起来:“好极了!这里好!我从来没来过田庄!阿昉哥哥,有鸡鸭吗?我想抓一只鸡玩!”她又皱起眉头:“都怪二哥给我们用五斗的弓!弓没拉开,我手臂疼得不行!啊呀,看!连阿妧都疼哭了!” 九娘拭了拭泪,笑道:“是的,很疼很疼,从来没想过开弓这么难!真疼!不过不怪二哥!” 赵栩等人下了马上前客气地给两位老人家见礼,见两位老人家行止进退有礼有节,应答自如,安排这近百人的车马队也井井有条,不由得很是讶异。苏昉笑着告诉他们:“四年前,表姑父去青神帮我外家办理了绝户,这些是青神王氏长房的老仆和部曲,因为放心不下我,都跟着表姑父来了汴梁,就落户在此。” 众人进了院子。这农家的院子里没有他们日常熟悉的花园假山池塘小桥,一条宽敞的青石路通向正屋,两边整整齐齐地种着各色瓜果蔬菜。六娘笑着指着院墙边的一排已经结了果子的花椒树:“看!阿妧!这里竟然也有花椒树!” 苏昉笑着说:“那些还是我娘以前亲手种的,我就只管浇水了。” 正屋前头是宽敞的广场,铺了青砖地。东头的井边上搭着葡萄架。孟彦弼伸手摘了一颗大葡萄塞入嘴里,囫囵不清地说:“阿昉,你家这个院子,倒和阿妧的小院子很像,她也种了葡萄,你们果然有缘,都只想着吃的!” 早有仆妇招呼魏氏杜氏等人坐到葡萄架下,尝那洗干净的紫宝石般的葡萄,还有金黄的甜瓜。 苏昉笑着看向九娘,见她眼中泪光隐隐,恐怕是手臂酸疼之极,这些年难得看到她这么娇弱,倒是很意外。 苏昕因来过两回,熟门熟路,已经牵着尖叫着赵浅予直奔西边去了。 六娘一看,也笑着轻呼道:“阿妧,快看那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急脚递:沈括《梦溪笔谈》卷一一:“驿传旧有三等:日步递、马递、急脚递。急脚递最速,日行四百里,惟军兴则用之。熙宁中又有金字牌急脚递,如古之羽檄也。以木牌朱漆黄金字,光明炫目,过如飞电,望之者无不避路,日行五百余里。有军前机速处分,则自御前发下,三省、枢密院莫得与也。” 2、孟彦弼出城所唱的出自曹植《白马篇》。说起战争诗,古代真的不少,虽有热血,不免悲凉。全诗如下: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3、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出自《秦风-小戎》。 谢谢大家的留言,已经尽量都回复了,手好酸。 有三位特意留言弃文的,一样红包欢送。江湖有缘他日再见。 再有弃文的读者还请手下留情,真的无需留言特意告知了,人艰不拆嘛。这已经遭受物质打击了,还要来一下精神打击,我深深感觉到晋江的作者们还真是都身不残志超坚,强大。佩服!哈哈哈。 对写作有意见的尽管提哈,这个我都会认真研读。 这两章貌似才真正是青春飞扬无限好。写的时候开心,也祝大家圣诞快乐,看文开心。 第93章 正屋西边种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干粗粗,此时还是郁郁葱葱,不时传来寒蝉的鸣叫声。那高高的枝丫上头吊着两个秋千架,长长丝绳紫复碧,袅袅横枝高十尺,正是引起赵浅予尖叫连连的好东西。 苏昕用力将赵浅予推高。从后院跑出一大两小三只狗儿来,直奔秋千架下,围着裙裾飞扬的赵浅予吠了起来,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又转头跑到苏昉和九娘脚下嗅一嗅,欢快地转个不停,蹭个不停。冷不防不知哪里又跑出两只肥嘟嘟的花猫,也不怕生,凑到苏昉面前,甩了甩尾巴,又懒洋洋走去正屋门槛下头蜷缩着晒起大太阳来了。 赵浅予先是尖叫,跟着又大笑不已:“阿妧!六姐,快来一起荡秋千!”这时已经换了赵栩在用力推她,她飞得太高,几乎要越过西边的矮墙去了。 九娘站在原地,恍如隔世。前世她办完爹爹的丧事回来开封后,买下这遭洪水淹过无人搭理的小庄子,免了三年的佃租,亲自收拾打理,当时是不是也有一丝期盼?盼着得一知心人,孩子两三个,猫猫狗狗团团绕,瓜果蔬菜不缺,乡里乡亲淳朴,天天醉里不知时节改,漫随儿女打秋千。可是最后一年只带着苏昉来过两回而已。此时毫无准备地蓦然回来,心中热潮翻滚,旧地,故人,阿昉,还有她以前抱回来的小狗都已经生下了小狗。 “阿昉——?”九娘哽咽着唤苏昉,这一刻,她太想告诉阿昉,娘回来了,你带着娘回来了。她想站起来,双腿发软,站不起来。 苏昉却已经挽起袖子,走向槐树下的秋千架,并未听见九娘轻声的低唤。苏昕笑着喊:“哥哥!哥哥快来!我也要飞得像阿予这么高!” 陈太初走到九娘身边,蹲下身子,柔声问:“阿妧你怎么了?身上哪里疼吗?”自从九娘下车,他就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又知道她是很喜爱这些农家农事的,就担心她是不是摔下马还是受了内伤,好强不肯说出口。 九娘泪眼朦胧地转过头,看到陈太初关切的眼神,没人问还好,一有人关心,她却像崩断的琴弦似的,立时止不住眼泪,喃喃道:“我——我没事。” 忽地有人轻轻搂住了她:“没事就好,想哭的话你哭一哭,哭一哭就好了。”却是魏氏。她虽然不知道这孩子为何这么伤心,可看着就心疼得很。 有时候,孩子只是需要人抱一抱,哭一哭就好了。太初,你真是不懂小娘子啊。 九娘被她一抱,实在忍不住,埋头在她怀里哭了起来。秋千架上的赵浅予和苏昕吓得赶紧下来,和六娘一起围着她问长问短,又责怪孟彦弼思虑不周,肯定害得九娘伤了手臂。 赵栩定定地站在槐树下,看着被一群人淹没的九娘,任由秋千架晃悠着敲在他腿上,第一次心里有种说不出滋味的虚空和酸胀,有些疼痛,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秋千渐渐停了,赵栩和被挤到外围的陈太初目光交会。两个少年静静地互相看着。 被许多人围着,九娘接过六娘的帕子擦了擦眼泪鼻涕,红着脸抬头对苏昉说:“阿昉哥哥,我只是想起你娘了,小时候她抱过我几回,对我很好。我来这里想到她就有点伤心。” 众人都静了下来。苏昉失笑道:“傻阿妧,我娘抱你的时候,你才生下来三天。我也抱过你的,你怎么会记得?我只勉强记得自己两三岁的事情,其他的都是爹爹娘亲告诉我的。” 九娘破涕为笑道:“我周岁的时候,家里头没人记得,你娘还来抱过我,送给我一个黄胖,我一直收得好好的,可惜被十一郎摔断了一只右手!” 苏昉一愣:“你周岁的时候?我五岁,已经入学了,那次应该没去你家。” 杜氏笑了起来:“她也记不得这些,都是慈姑说的吧。这孩子就是记着别人的好。” 正说着,王婆婆笑着出来招呼:“吃饭了!快进屋来吧。” *** 翠微堂里,梁老夫人强压着午后的犯困,细细打起精神来看着程氏,疑惑道:“你怎么突然要给阿姗定亲?” 程氏抿了抿唇:“娘,昨日我哥哥说了,已经给大郎进纳了开封府陈留县主簿的官职,虽是进纳的,也是个正经的八品官。家里怕他不安下心来好好做事,想给两个孩子先定下亲事。过个三年,看着他确实洗心革面好生过日子了,再行纳征请期之礼。” 程氏顿了顿:“正好我爹娘过了年也要来汴京,日后有他们照应阿姗,我也放心多了。” 梁老夫人沉默了会儿,摸了摸手中的数珠:“老三怎么说?” 程氏垂目道:“昨夜和三郎商量了,他觉得先行纳吉,三年后再纳征请期的法子蛮好。两家本是至亲,不对外张扬也没人知道。万一大郎实在不争气,三年后阿姗也才十五岁,大可以退亲再议。再说阿姗这次闯了大祸,也是她心太大的缘故,现在定下来,她也就死心了,留在家里我也好多陪陪她。” 梁老夫人一怔,叹了口气:“你和娘家亲上加亲,本来也是件好事。只是如今有个阮玉郎掺和在里头,你哥哥未必知道里头的厉害,若是被他绑上了船,万一以后有个——” 程氏恭谨地回道:“昨日媳妇和哥哥说了此事。哥哥说那阮玉郎对阿娴做的事,不过是想费心讨好蔡相,为的是西北要新开四个榷场的生意。家里也只是和他有生意往来,并无别的往来。” 老夫人皱起眉:“朝廷要在西北新开榷场?” 程氏点了点头:“就是表哥四年前就定下来的那些地方。这几年一直拖着,听说重阳前后就要开了。” 老夫人定定地看着程氏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既然你和老三都觉得好,就这么办吧。反正还能再好好看上三年。” 程氏又说:“还有三房嫡子的事也拖了这许多年,我和三郎商量定了,眼下也就十一郎读书还像样,就把十一郎记到我名下做三房的嫡子。就是青玉堂那边——” 老夫人想了想:“既然老三能下定决心,我去请族长出面就是。你们想什么时候办?” 程氏思忖了片刻说:“冬至祭祖前如果能改名重入家谱就最好了。还有,我想把阿妧一起记到我名下来,以后和陈家结亲,两边面子上都好看。” 老夫人暗暗吃惊:“这两件都是大事,你想清楚了吗?”多出一个嫡子一个嫡女,程氏的嫁妆原本是都给七娘的,现在要分成三份了。这阿程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程氏点了点头:“其实也就是我那点嫁妆的事,不算什么。三房就盼着十一郎以后读书争气,能考个进士回来,好替阿姗撑腰。也想着阿林和阿妧别再记恨阿姗了。这些日子阿妧对阿姗不理不睬的,阿姗不知道一天要哭几回,唉。” 老夫人沉吟了片刻:“把阿妧也记到你名下,自然是件好事,也是你心胸宽广。最好她们姐妹几个能和好如初。阿妧和十一郎日后也感念你这个嫡母的贤德,必定好生孝顺你,也能照顾到阿姗。陈家再不懂人情世故,也会谢谢你这份心思的。”老夫人何尝不知道程氏的打算,多了陈太初这个嫡亲的连襟,程家再有钱,程之才也不敢再七娘跟前蹦跶。 老夫人喝了口热茶:“阿婵和我说了好多次,她舍不得阿妧也入宫,我也想着把阿妧留在家里。我看不如这样,等过了年开了春,把她们姐妹俩的亲事一起定了。魏氏不是也等着回复吗?若是陈青家能等个四年,也同样先纳彩问名纳吉好了,这样大家都避开明年的采选,定定心心。” 程氏想了想:“娘说的有理。媳妇就这么回复魏氏。” “你也要和你哥哥说清楚,眉州程氏不只是和我孟家三房结亲,也等于是和太尉府结了亲。万事需谨慎为先,若能和阮玉郎撇清关系的,早日撇清关系才好。我看阮玉郎不只是为了谋财讨好蔡相。那四个榷场,是你表哥苏瞻以前所提的,如今能重开,肯定也是他一力主张。你哥哥与其绕着弯子通过阮玉郎走蔡相的门路,还不如好好想办法去和苏瞻重修旧好,毕竟是骨肉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总比那来历不明的外人可靠。你也不妨试着两边牵牵线。”梁老夫人缓声一一道来。 程氏站起身恭谨地应了:“是,我姑母也一直盼着苏程两家重新交好呢。” 一个时辰后,贞娘听着老夫人还在床上翻来覆去,上前轻轻替她捶起腿来。 安息香虽然绵延悠长,老夫人还是心里乱成了麻。 贞娘轻声道:“您别太担心了,若不先趁了他的意,又怎么知道他还会做什么呢。” 老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老三家的啊,心里头藏着事呢,还是件大事。你让老大晚上来趟翠微堂吧。” *** 酒足饭饱后,王婆婆引着众人进了后院。后院里种着几株木樨,沿着院墙种着果树,石榴已经挂了果,还没泛红。 后院的东厢房三间是书房,沿墙的三排书架上堆满了书。九娘一排排看过去。这些是前世爹爹收藏的书籍,跟着她从青神带来开封的。如今,都是阿昉的了,真好。 临窗的长案上,纸墨笔砚都已备齐。赵栩也不啰嗦,让随从将一副长画卷送进来铺在长案上。 众人眼见屋外雁翅排列开几十个带着兵器的随从,都心知兹事体大,上前细看。画卷上面丹青水墨,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树根向上,分成三支,中间写了一个“赵”字,左侧那根写了“高”,右侧那根写了“郭”。再往上枝丫交错,有粗有细。 九娘站到案前,福了一福:“多谢六哥费心,这事情虽然是孟家的家事,却眼看着要把各家牵扯进来,所以借着社日,一并告知,请各位哥哥姐姐们都心中有数,一同商议对策。” 九娘就把中元节第一次见到阮玉郎开始,直到昨日秋收在程家所见所闻,都细细告诉了众人。也将赵栩和她上次的商讨全盘托出。随着她一步步的叙述,赵栩的描边笔在各枝丫上添上了孟、程、阮、苏和崇王、定王、蔡相、西夏、契丹等字。 待九娘说完,魏氏和杜氏及孟彦弼所知最少,三人大吃一惊,细细想来,不免心惊肉跳。赵浅予一脸迷茫,看着画卷更加稀里糊涂。 孟彦弼霍地就往外走:“我去抓了那阮玉郎来,问个清楚!要敢不答,就好好尝尝我孟二郎的拳头!” 杜氏喝了一声:“糊涂!你难道还能去蔡相府上找人?”孟彦弼一愣几步垮回书案前问杜氏:“娘!我孟家和阮家有什么仇?姨奶奶和阮玉郎为何非要盯着三叔房里?”杜氏摇头不语。 苏昉心思敏捷,立即指向树根处的郭和阮:“这个阮玉郎的真正身份最是关键,他应该不是你家阮姨娘的亲兄长,如果不是崇王,他和郭真人究竟是何关系呢?” 赵栩指着阮氏那里:“我从宗正寺和尚书内省的旧档里查到,先帝登基那年,大阮氏是随郭氏一起进宫的。奇怪的是郭氏当年入宫的时候只是正五品的才人,只一年,虽然台谏三次谏言,她还是升成了正一品的贵妃。” 苏昕咋舌不已:“她会不会——是因为生育了皇子?”可就算生育了皇子也不能这般升法啊,这是在明晃晃打皇后的脸。 赵栩摇头:“她在这一年里并没有怀孕生子。而且宫中旧档,只记载了她是代北应州金城人以及她爹爹的姓名。至于她怎么入宫的,又怎么能带着自己的女使入宫的,一概没有线索。从她入宫到瑶华宫内去世,郭家也从来无人递折子请见。甚至郭家没有人加官进爵过,只有她爹爹追赠为太尉,她娘追赠为国夫人。” 六娘和九娘齐声说道:“难道她和先帝以前就认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她为何能够一入宫就宠冠后宫了。 陈太初指了指定王二字:“那么郭真人的来历也变得很关键了,会不会定王殿下和郭真人以前也认识?还有为什么她一年里升成贵妃,宗室和礼部都不说话?定王会维护大阮氏肯定也是因为郭真人。” 赵栩想了想:“从大阮氏的话来看,阮玉郎肯定和郭真人关系匪浅。无论他是不是我三叔,无论他有没有遗诏。眼下我大胆猜测,他为的恐怕都是——” 孟彦弼脱口而出:“谋逆?!” 众人都噤声无语,不寒而栗。 九娘低声道:“大赵立国以来,律法远不如唐律严苛。《大赵刑统》卷十七贼盗律有言: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祖孙兄弟姊妹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 众人面面相觑苦笑起来。阮玉郎无论是不是崇王,事败的话,看来都只会死他一个。他要是自己不怕死,还真干得出谋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  ——坐着有话说—— 不知道是不是水逆的关系,今天下雨天提不起精神来。 一大早打开收音机,就听到Gee Michael去世的消息。广播里放着《Last Christmas》,打电话给户主,听到他车里也在放同一首歌曲。我们一起跟着唱了一会,说了句:昨天圣诞节,我们真是过得很开心。 打开朋友圈,整排都是对他,对青春的怀念。 80、90后的大概不认识这个今年53岁的英国歌手,曾经的威猛乐队的主唱。在80年代末我们的青葱岁月里,每一场舞会,都不会缺少《Last Christmas》和《Careless Whisper》。是的,彻底暴露年龄了。很怅然失落。他真是一个太好看的男孩子。 在我们这样的年龄,从失去陈百强,失去张国荣,失去梅艳芳,失去迈克尔杰克逊、惠特尼休斯顿,到这个太好看的英伦男孩,我们一直在失去青春的印记,年少的往事。音乐、艺术、书籍,但凡能引发我们的缅怀,我们可能都会被触动。 有遗憾吗?很多。 有后悔吗?没有。 想重来吗?并不。 他们的人生其实大多可以称一声Damn,对抗命运的悲剧,对抗性格的悲剧。长叹一声,惟有悲剧才动人。 愿我笔下的九娘,六郎,太初,阿婵,阿昉,阿予......你们能逆流而上,好好地幸福下去。 明天见。 第94章 书房中气氛凝重。孟彦弼在空地上来回兜着圈子,一会搓搓手,一会握握拳,看看亲娘忧心忡忡的样子想要去安慰几句又不敢上前。赵浅予靠着魏氏和杜氏,努力回想着在陈婕妤宫里有哪些年纪很大的宫人。 陈太初和六娘、苏昕静静地凝视着画卷。苏昉却看着案头的钧窑三足笔洗和一边的定窑葫芦形笔觇出神。九娘的视线也落在这两件物事上头,这都是阿昉开蒙时,爹爹送的礼物,应该还有一件白玉子母螭镇纸和一件哥窑笔筒。她思索着怎么才能启发他们找到线头来梳理此事,转头一看,那镇纸正在赵栩手中被细细把玩着,画卷原先用镇纸压着的地方改压了一个翡翠笔船。 赵栩见九娘的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镇纸上,随手就递给了她:“阿昉家的宝贝真多,你要看这个?” 苏昉看着九娘媲美白玉的手指在那子母螭上轮番点来点去,不自觉地伸出中指在书案上头敲了几下。笃,笃笃,笃,笃笃。九娘一怔,抬眼看向苏昉,心里酸酸的,阿昉这个敲书案的习惯和苏瞻一模一样。 苏昉忽地眼睛一亮:“有母才有子,有因才有果!既然猜测到阮玉郎想做什么,我们不如想想,如果他真的要想谋逆,最需要什么?最先要做什么?” 众人聚拢过来,互相看看后,异口同声道:“钱!” 苏昉点点头,又问:“阮玉郎既然是这几年才和程家搭上的,那么他以前通过谁弄钱?弄到的钱去哪里了?会用在什么地方?” 陈太初和赵栩对视一眼:“养私兵?!购兵器?!” 孟彦弼一拍腿:“养马!” 六娘轻声道:“还有养人也要钱。我家里那些给他传递消息的人,七八个,人人一个月可领一贯钱呢。” 赵栩点头:“不错,皇城司之所以能确保爹爹对汴京的外城内城皇城了如指掌,是因为有近三千名元客。全皇城里数皇城司开销最大。阮玉郎手下刺探消息和所用之人也不会少。他通过程家弄来的钱,除此之外,最多就会用在——” 他们四个指着“程”字异口同声道:“榷场!马市!” 赵栩点头:“他用程氏从海上赚来的钱,应该大部分用在榷场。兵器和战马只能从榷场进来!我们肯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众人一扫方才的疑虑和无措,振奋起来,想着要合力对抗这太后娘娘和梁老夫人都顾忌的人,更觉得热血澎湃。孟彦弼更是摩拳擦掌。魏氏和杜氏看着桃源社这八个孩子,年纪最长的孟彦弼也不过才十八岁,现在个个脸上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跃跃欲试的模样,真是后生可畏。 赵栩笑道:“阿昉你继续说,九娘,请你把我们说的都记在纸上!咱们回头再一条条梳理,看看怎么击破,现在他在明,我们桃源社在暗,肯定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 九娘看到苏昉洞察力敏锐,条理清晰,很为他自豪。再看身边人个个毫无惧色,心里由衷地高兴,接过六娘和苏昕递过来的纸笔,脆生生地应了声:“好!” 苏昕生性活泼大胆,又学了些花拳绣腿,能参与这样的大事,更是兴奋不已,索性在一边磨起墨来。 魏氏和杜氏见他们已经有了章法,就牵了赵浅予坐到边上的罗汉榻上。魏氏剥起了葡萄皮,才觉得手在抖,她朝赵浅予笑道:“别怕,天塌下来,有哥哥姐姐们顶着呢。”杜氏拍拍她的小手:“先有个子高的舅舅舅母顶着呢。” 苏昉点了点“程”和“蔡”字:“阮玉郎用程家,就能打着程家的幌子私下运送兵器,甚至通过蔡佑的势力,可以在榷场私购军马。所以蔡佑就是他选中的朝中人,方便他以权谋财。而且把蔡佑跟他牢牢捆在了一起,一旦他谋逆成功,朝中蔡佑怕是第一个会奉他为君的!这一招最是狠辣精准!” 赵栩笑道:“阿昉,我在福宁殿听过你爹爹说蔡佑是那虹桥上的‘五两’。不错。蔡佑此人毫无节操,贪财之极,阮玉郎必然处处迎合他,还会替他赚取许多银钱。” 九娘想起四娘隐晦的话中意思,便略微暗示道:“对了,四姐说起那夜见到蔡相父子和阮玉郎的模样,似乎那阮玉郎和蔡相的儿子有点怪怪的——” 赵栩陈太初苏昉都一呆。孟彦弼已经跳了起来:“这个阮玉郎一定还卖屁股了!这——得多大仇啊!那他就算谋逆成了,也是那——”还没说完已经被陈太初红着脸捂住了嘴:“二哥,你!有些事不用说,妹妹们都在呢。”孟彦弼那些军营里没边的荤话蹦出来,简直能污浊整条汴河。 杜氏气得满脸通红,葡萄都捏碎在手里,汁液直滴下来,恨不得撕了孟彦弼的嘴。 赵栩和苏昉都不免脸上一红。苏昕大大咧咧地挥手道:“不就是断袖分桃嘛,我们没见过真人,可也读过史,我知道汉哀帝和卫灵公!” 六娘羞红了脸转身去一旁的茶几上倒茶。九娘瞪大了美目看着眼前脸颊微红的三个美少年。心底偷笑起来,哈哈,原来他们三个竟然会因为这个害羞啊! 赵栩抬眼看见她芙蓉面上两颗黑水银般的瞳孔转来转去,唇角还露出一丝坏笑,脸上更热了,伸指就在她额头上一弹:“想什么呢你!不许想!” 九娘“嘶”了一声,瞪了赵栩一眼就转身去端茶,心里却嘀咕着自己怎么就忽然开始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了,这忽然被西风压倒的滋味不太好受,是不是太久没让赵栩吃瘪了? 六娘嗔道:“阿妧莫调皮!你还小呢,不许听二哥胡说!” 九娘赶紧点头不迭。 众人都喝了一盏茶,又精神抖擞地回到长案前面。 陈太初点了点画卷:“阿妧刚才说到程家这两年海上生意做得很大。你们还记得蔡佑罢相不就是因为泉州抵挡所案吗?泉州抵挡所案,正是因为造船以及海运生意引发的。会不会是四年前泉州的被抓了,阮玉郎才改找了程家呢?” 九娘轻声提醒:“他找程家会不会也有报复苏家的意思?毕竟泉州案是表舅负责的。” 苏昉略一思索,指着自家的苏字那根分枝,沉声说道:“六郎,太初,不瞒你们,我翁翁一直身体康健,六十岁还赤足在田间健步如飞,胃口也一向好得很。去世前半个月我们还收到他的平安信,他在信里说自己走了十二里山路去看他一个老朋友一点都不累。所以我爹爹和二叔当初一直怀疑翁翁的死因。爹爹派高似带着人在眉州查了三个月,还特地又去了成都、泉州等地,毫无线索。不知道会不会和这个阮玉郎有什么关系。” 他一语即出,石破天惊。众人齐齐看向苏昉。九娘更是大吃一惊。 赵栩皱起眉头:“如果真是阮玉郎所为,那真是一石三鸟。既报复了泉州一案,又害得你爹爹丁忧,更使得蔡佑顺利起复!此人心机手段,实在深沉毒辣之极!而且就我所知,泉州案涉及两亿贯,最后缴回国库的,不过一千多万贯……” 陈太初也皱起了眉头,露出些忧虑之色。 九娘看他们士气又低落下来,便朗声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阮玉郎看来已经伺机而伏十数年,不惜卖身为优伶,勾结蔡佑,心机深沉,行事狠辣无度,就是泉州抵挡所一案,若不是表舅,谁能想到那小小抵挡所竟然能牵扯出亿万贯?可你们看,我们现在能从他逼嫁四姐到猜测他要谋逆,其实全因为我四姐不肯听他摆布。自古以来,人心最难谋算。他敢在表舅和表叔面前带四姐去见蔡相,可见他为人极其自大自傲,行事也爱大胆冒险。一步错就会步步错,阮玉郎肯定还会露出更多漏洞来。刚才六哥说的榷场是一个,程家也是一个,还有阮姨奶奶,也是一个漏洞!他利用的人越多,漏洞就越多!” 赵栩扬眉击掌道:“阿妧说得对!来!阿昉,接着说!” 苏昉沉声道:“阿妧说得不错,但阮玉郎如果是害死我翁翁之人,他就是一石四鸟,他还祸国殃民!” 众人一凛,看向苏昉。罗汉榻上的赵浅予更是星星眼闪烁。阿昉哥哥这汴京小苏郎名不虚传! 苏昉面容沉重,缓缓道来:“熙宁六年初,爹爹成为首相后,四个月内推行了十二项变革举措:整顿吏治;减轻赋税;盘查各州库银;废除差役法;废除青苗法;废除保甲法;全国重新清丈土地,按婺州的方法重造鱼鳞图册;设置各州贡院增设院试选拔贡生;增设大理西夏契丹的四处榷场;增设明州密州等地的四处市舶司;西北各路马场扩大;和女真、吐蕃开通马市。” 众人细细咀嚼着这十二项变革,当时皇榜一经颁布,尤其是科举上的变革,和精简庞冗的各衙门等项,引来士庶欢呼,深觉大赵中兴有望。 苏昉扼腕道:“可惜因为翁翁的去世,爹爹不得不丁忧,蔡佑起复后,这十二项推行了不到一年,就几乎被全盘推翻。随后蔡佑铸大钱,继续推行差役法保甲法青苗法,增赋税,关闭新开的榷场,倒行逆施,害得百姓流离失所者众,私铸大钱者众,逃避差役法者众、逃避强贷欠债者众!甚至举旗造反者众!” 赵栩露出赞赏之色:“阿昉,你真不该去做什么教书先生,实在大材小用了。你说得不错。还有,蔡佑起复后,新设的榷场和马市很有可能是因为他和阮玉郎的势力插不进手,才索性强行关闭的。那次导致大赵和吐蕃契丹女真的关系十分紧张。阮玉郎既然是要谋逆,自然要先祸国!他想使我大赵越乱越好,最好民不聊生,他才能名正言顺地跳出来救万民于水火!幸亏当年有张子厚出使,大赵和吐蕃羌族结盟了。” 陈太初皱起眉:“对了,张子厚也是蔡相的人!他上书拥立六郎你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会不会和阮玉郎有什么关系?” 赵栩点头:“张子厚上书前找过我。如果有阴谋,也无非是要我和老五斗,最后阮玉郎好收渔翁之利。不过张子厚是个真小人,应该不至于如此。他说蔡佑这两年十分贪财,处处伸手,背离了杨相公的变法之道。所以他和旧党的一些人十分不满。还有,他很看不上老五。” 听出他语气中还带着些微孩子气的得意,六娘和九娘几个不禁偷笑了起来。 张子厚是真小人?难道赵栩心里还有谁是伪君子不成?九娘暗暗嘀咕。 作者有话要说:  坐着有话说——狗粮出没请小心 前天太后在微信群里问:“你们送什么圣诞礼物给宝宝了?”好吧,其实是因为她没有送,有些心虚,希望找个同盟军而已。 我和户主都以呵呵回答。 说到礼物,直男的送礼技巧真的真的很可怕。我身边没有一个女友会夸奖丈夫或蓝朋友的送礼品味的。每次看见我秀礼物,不免都转发给她们的另一半。我很贤惠地为户主塑造了“人家的老公”这一光辉形象。 早上女友打电话来问元旦该送一年级老师什么礼物表示一下心意。啊,老师啊?不收钱不收卡哦,我特意提醒她。魔都公立学校极其严格,一旦有老师收受钱财,立刻开除出教师队伍。前年听说某著名私立学校的老师,收礼物收到手软,LV?你都不好意思送,最少是双C才拿得出手,真心吓到了。 我告诉女友,可以送一些贴心的小礼物感谢老师。老师真的很很很辛苦。这感恩节圣诞节元旦一起谢嘛。夏天送毛巾手工皂,冬天送护手霜,价格不要高,免得老师不收。但是小心意也要到位啊。毛巾至少是内野的,Istan专柜有绣名字的服务,绣上老师的英文名。手工皂?要全天然的,泰国囤货一堆此时排上用场。护手霜?不一定要茱莉蔻,小雏菊欧舒丹都可以,放在一小束干花里就特别了。诚品书店也是小礼物高大上区域,各种文具都很合适。 我们为什么要送礼物呢?表示谢意而已。没有讨好,没有阿谀,没有要求。纯粹表示谢意的礼物,是好事。 户主学会送礼物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是的,他以前送的礼物有不少很可怕。由于他不通俗务,出过很多笑话。他网上订了花,网站给我打电话:“XXX先生?”“我是XXX先生的妻子。”“哦,他在我们网上订了一束花送给您,但是那款我们没货了,想和您商量一下换一个款可以吗?”......嘎嘎嘎。 他还送过极不合身的外套给我,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刚刚谈恋爱的时候,他打电话说要来看我,后来知道是顺路而已。他热情洋溢地递给我一包:“给你的礼物!”我打开一看,一包蜜枣。“我不吃零食——”“哦,没关系,反正是我同学在北京站给我的,我吃不完就带给你也尝尝。”......嘎嘎嘎。因为心里喜欢他,没嫌弃他,反而觉得他天真又傻气。 魔都陕西路上,有一家没名字的鞋店。我和户主还不认识的时候都爱去这家店买鞋子。谈恋爱了后我们一起去,他买了双鞋送给我,这是第一样礼物,一定要我马上换上。那时候我为什么竟然觉得他很会送礼物呢?哈哈哈。 他也有送礼物很贴心的时候,偶尔说到很遗憾不会谈钢琴还特地去学了半年,一次午睡后,发现他买回来一架琴。很感动。然后过了些年,某天发现琴不见了,户主大大咧咧地说:“哦,XX的女儿要学琴,我送给他了——”看到我的脸色后改口说:“借,借给他了——”看,直男的神经没法说!不可理喻不可思议,我立刻把平底锅里的培根挑出来两片:“你自己做你的早饭!” 每次出差,户主大多都会带礼物回来,他其实没有节日观念,早几年从来不记得我生日、结婚纪念日之类的。就是想到就会送礼物。被批评了虚心接受。被表扬了发扬光大。直男想得都很简单。自从我表扬他很会买鞋很会买包以后,他立刻放弃了买外套买文具买用品的路线,专攻同一品牌的鞋子和各种好看包包。但是每次我赤-裸裸地告诉他我最爱的是现金和黄金时,得到的都是个呸字。 收到礼物就会回礼给他。我早些年比较硬气,你送多少我送多少的,咱们是白骨精嘛,尊严!女性的尊严不可被侵犯!你送包我送表,你送鞋我送皮带......后来,我开始投机取巧了,你不说我不送,你一说我就送。金额嘛,必须满足你大男子的成就感,男人的尊严更不可被侵犯!对!就是这样。但是爽气,从来不磨蹭。户主朋友圈发一件Barbour,五分钟我就回复他:已买好。第二天户主诚意来魔都送圣诞礼物,请吃饭,脸红着说是某营销号拜托他做个广告,他也蛮喜欢的,真的不是为了讨礼物......呵呵,骗谁呢? 小公举在后座清明地说:“爸爸!你想要什么就要大胆地说出来!要自己争取!你这样说清楚了,妈妈不就省心了吗?为什么要扭扭捏捏的呢?” 哈哈哈哈。 祝大家圣诞节收到称心如意的礼物,元旦继续收礼。狗粮宵夜,请勿消化不良。明天见。 第95章 日头渐渐往西去,院子里的蝉声越发尖厉,西边的厨房上头,有袅袅青烟缓缓飘上碧天。 赵栩想了想,将那写着“阮”字的枝丫延了几笔,和“苏”字那根相交:“阿昉,阮玉郎要想乱我大赵,必定会与你爹爹为敌。” 陈太初对苏昉说:“可惜张子厚和你爹爹素来不和,不然倒可以合力打压蔡佑。不过我看阮玉郎拿捏眉州程家,除了钱财之外,恐怕也有利用程家要挟孟家、苏家的意图。阿妧问阮姨奶奶的那三件事,就可以肯定阮孟两家有仇。” 孟彦弼和六娘九娘都点了点头。 赵栩看向九娘:“阿妧,你问阮氏的三个问题,有一点很奇怪:你为何会怀疑你爹爹不是阮氏所出?” 九娘无奈地道:“古有孟母三迁,徐母自绝,陶母剪发断柱。阿妧觉得为人母者,哪有万事不为自己儿子的前程着想的?可是慈姑告诉我青玉堂以前十分宠溺我爹爹,还是婆婆搬出家法,硬把爹爹迁到外院,让大伯二伯带着进学的。后来他们做主让我爹爹和程家联姻,又硬塞了小阮氏给爹爹。如今又想把四姐送人。爹爹这些年仕途上也一无所成,还是靠着表舅才谋了实缺,所以我总觉得怪怪的,就想问一问看看她的反应。” 赵栩皱起眉:“我仔细琢磨过你和她的话。她答的是‘你爹爹若不是我生的,又是谁生的?只是他不曾叫过我一声娘而已。’这话乍听上去是说你爹爹是她生的,但如果不是她生的也说得通,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 苏昉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六郎说的对!我觉得大阮氏这样的言辞,是在故布迷阵,若是我们像太后娘娘、梁老夫人那样纠缠于阮玉郎的身份谜团,只会陷在几十年前的往事里。实际上几十年前的事,无论阮玉郎的身份还是表姑父是不是阮氏所出,除了阮氏和阮玉郎,根本无解。反而会让我们忽略了他们的行事目的、行事手段。” 赵栩笑了笑:“不错!我们根本不用管他到底是谁,反正他想要做什么我们就不让他得逞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单、直接、粗暴,最是有效!” 众人都笑了起来。 苏昕疑惑地问六娘九娘:“阿婵阿妧,我有一件事不明白。阮玉郎算计你家四娘,要把她嫁给程家,或是给吴王做妾,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就为了讨好蔡佑?不说你家四娘心智堪忧,心眼小的像芝麻,做什么砸什么,就算她肯听从摆布,你们孟家也不会因为这一个女孩儿就去谋逆吧?一旦事败,程家肯定完了,只要你孟家不参与,虽然是妻族,若是将她一个庶出的女儿从族中除名,有太后娘娘在,应该也不至于被连累问罪。再说吴王总不至于做谋逆那种事吧?” 她指指画卷上的“苏”和“程”:“还有我们苏家和程家是姻亲,可我家婆婆是程家的出嫁女,程家出事,牵连不到苏家。阮玉郎这样,又怎么要挟我们两家?最多也就是我们两家没面子而已。” 九娘心中一动:“难道阮玉郎真正的目标其实是——?” 六娘想到的是:“三叔?” 苏昉则脱口而出:“青神王氏?!” 如果阮玉郎掌控了孟建和青神王氏,那自然就会牵连到三族之内的孟家和苏家。 陈太初皱起眉:“阮玉郎有了钱以后,所作所为都是要大赵越乱越好。阿妧,你爹爹是不是在户部负责这次南征军的粮草调配?” 九娘只觉得心惊肉跳,眼皮都猛跳了好几下。众人都静默下来。 赵栩和陈太初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夜州西瓦子外面惊心动魄的刺杀。 九娘强压着心头的不安,摇头道:“不会的,我爹爹虽然不聪明,可是绝不至于也不敢做出违背法理的事情。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何况眼下逼嫁未成,阮玉郎又拿什么要挟我爹爹?” 赵栩问:“阿妧,你爹爹近日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九娘细细思索了一番:“爹爹这几年忙于打理庶务和荣国夫人的嫁妆铺子田庄等事,早出晚归。回户部后,这两个月回来的更晚了,有时还常去阿昉哥哥家里和表舅说话,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异常。” 苏昉沉声道:“不要紧,只要有迹可循,就能防患于未然,你细心留意着就是。” 赵栩点头道:“我也会想办法去户部看看的。对了,说到阮玉郎的财物,我们得想办法断了他的入账,查到他的出账。只要是物,必然需要运送,顺藤摸瓜肯定可以找到他藏匿的物资人马。” 众人都振奋起来。苏昉笑道:“六郎说的对!断源、截流,都能给他造成大-麻烦。除了钱和物,还有一样很重要:人!阮玉郎在朝中利用的就是蔡佑一党,他搭上程家,无论为谋逆还是寻仇,都是要拖孟家和我们苏家下水。只要我们盯住牵涉到的人,总能发现破绽,甚至能预先料到他要做什么。还有,他既然和郭真人有关系,宫中会不会也有他的势力?” 赵栩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就分三条线盯人:苏家、孟家还有程家是一条线,阮玉郎和蔡佑是一条线,宫里是第三条线。我们可以分头行事。阮玉郎的戏班子,我手下的人已经找到了,在汴京城他们就有三个落脚点,但这些天从没见过阮玉郎出入。我来派人盯着阮玉郎、程家。宫里也交给我!” 孟彦弼雄赳赳气昂昂地嚷了起来:“哎!六郎!宫里我行,殿前司、侍卫亲军、环卫官、三卫官、阁门、带御器械,只有我不认识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只要我有心打听,这皇城里飞进来的蚊子是公的还是母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六郎你的身份放在那里,反而不方便打听下面的事,还是我来!放着我来!”他一开口,众人又免不了一阵欢声笑语。 赵浅予也快步过来,拉拉赵栩的袖子:“六哥!宫里我也可以出力!我可以去圣人那里打听!还有娘的殿里有一个老供奉,一直暗地里维护娘和我们的,你还记得吗?说不定他也能知道些什么!” 赵栩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头:“好!阿予装傻卖乖最棒了!” 九娘赶紧叮咛她:“阿予可千万要小心!这个肯定是太后娘娘最为忌讳的事,你千万别让人察觉到你在追查此事。” 赵浅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苏昉,又看看陈太初。 苏昉和陈太初笑道:“阿予你最棒!但是千万要小心!”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道:“我会倍加留意爹爹和木樨院、青玉堂的。” 六娘也点头:“我和婆婆最亲近,明年又要进宫在太后娘娘边做事,打听到宫里什么消息的话,我就告诉二哥!” “啊?”赵栩陈太初几个都吃了一惊。苏昕更是抱住六娘的手:“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要进宫?”问了一连串的话。 六娘笑着摇头不语。 “阿妧呢?阿妧不能和你一起进宫吗?”赵浅予这么多年一直盼着九娘能进宫陪她,听到六娘进宫倒是眼前一亮。 九娘笑道:“是的,太后娘娘仁慈,允许我一起进宫陪六姐几年。”赵栩和陈太初又吃了一惊。 六娘笑道:“不行,我可不要你陪,你还小呢,好好再念几年书!我早就和婆婆说过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哪需要人陪?!” 苏昉点点头:“阿妧,能不进宫还是不要进宫的好。” 赵浅予嘟起小嘴:“阿昉哥哥!”苏昉无奈地朝她笑笑。 赵栩内心已经转了几十个弯,不动声色地继续起方才的话题:“好,那孟家就交给阿妧和阿婵。苏家呢,一是要请阿昉告知你爹爹,看看能不能从船舶司着手截断阮玉郎和程家海上的生意;二来内宅里盯住王氏就行,要劳烦阿昕出力了。” 苏昉拱手道:“昉义不容辞!” 苏昕朗声道:“好!放心!我本来就一直盯着她!七月里她娘就经常来家里。对了,还有八月头上,青神王氏也来过一个娘子,还带着个小男童。听说是她的堂妹,也嫁到了东京。不过以前从来没来往过。” 九娘皱起眉头,十七娘的父亲王杰,是二房的庶子,嫡母和生母都早亡,在青神王氏一族里颇受欺压。十二岁时得了爹爹的推荐,他离开青神,进了东京国子监读书,二十五岁礼部会试后出仕,因爹爹托了人,就直接留京做了个小官。他结婚、生儿育女都在汴京,几乎没有回过青神。所以二房和青神王氏其他几房向来不怎么来往,这也是她婚后初到汴京后就和二房交往甚多的原因。但看来现在二房和其他几房又恢复了来往,只是这个嫁到东京的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娘子了,又嫁给了什么人。 陈太初当仁不让地道:“程家的商队和榷场就交给我来盯着吧。爹爹留给我的人里,有好些退下来的军中斥候。现在的榷场都在秦凤路和永兴军路,接壤吐蕃、大理和西夏。我可以派人跟去榷场。” 魏氏在罗汉榻上已经剥了一大碗葡萄,插上了八根银签子,走过来搁到高几上头,柔声对陈太初说道:“太初,你哥哥在秦凤军中多年,他和府州折家军、青涧城种家军的将领们都十分熟悉,你也可以写信让元初帮忙留意。” 赵栩为之一振:“这就再好也不过了,西北马、秦马都是天下最好的军马,只要有大批的马匹流动,肯定瞒不过西军的眼睛。最好还要请元初表哥留意西军里有没有人会和程家交往的。” 苏昉点头:“阮玉郎想要成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钱财、军备、私兵、支持他的文臣武将都不能少,还必须出师有名,才能改朝换代!” 九娘点了点画卷,疑惑道:“你们说他要是养私兵会养在哪里呢?会不会在福建?” 陈太初笑着摇头:“不会!我要是阮玉郎,养兵必定会养在西北!” 赵栩和他对视一眼,会心地同时说道:“西夏?!” “西夏?”九娘皱起眉头。 陈太初看着九娘几个不解的神色,细心解说道:“福建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多是山丘和森林,只有六州和邵武、兴化二军。生人尤其是武人一多,极易暴露。何况若他要起事,福建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离汴京城都太过遥远。而西北则不同,我大赵禁军一分为三,最强的就是西军、北军和中央军。西军和北军合计近十五万人。而且西北各族混居,又接壤吐蕃、西夏和契丹,军民都很彪悍。多上万余武人,根本没有人会留意。” 赵栩从画卷自上而下虚画了一条线:“不错!西北到汴梁,屏障极少,若从河东路出其不意地杀入,银州到开封不足千里,轻骑兵一日一夜就能抵达汴京城下!” 众人悚然而惊,背上都渗出一层冷汗来。 赵栩沉声道:“前年我和太初去河北路劳军,军中贪腐之甚,比官场不遑多让。军马和器械也都有问题。若是河东路也和河北路一般的话——” 书房中再次沉寂下来。 赵栩环视众人:“不要紧,枢密院早就开始严查各路军,待舅舅凯旋,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他,必然可以在河东路、秦凤路以及河北路多加盘查和防范!如今阮玉郎现身人前,除了阿妧所说的狂傲自大爱冒险以外,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我们猜不到的用意。我会想办法去探探定王的口风。等我出使契丹回来,他是不是我三叔也就揭晓了。” 九娘也笑道:“不错,未知的猜测平白让人更恐惧,只要已经知道了,就没那么可怕了!” 魏氏揽着九娘的肩头笑道:“正是!你们几个啊,可让我大开眼界了!个个都了不起!别担心,他走的都是歪门邪道,自古以来邪不压正,你们肯定能破开他设的局!” “二哥!你怎么一个人就把这一大碗没皮的葡萄都吃光了!”九娘突然大叫了起来。 书房里笑闹声再起,还掺杂着孟彦弼不时的两声惨呼。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都比较烧脑。可能会流失不少读者。毕竟看文寻求轻松愉悦的读者占大多数。虽然爱冒泡留言的读者不多,但是我这个月收到6800瓶营养液哦,我会看见大家一瓶一瓶地灌溉我,那种心情太雀跃了。爱你们。笔芯(我学会了。) 基友说你放飞自我了,脱离了网文的框架。哈哈哈,是的,原本就是理想主义,想写个自己的故事。所以将根据大纲继续放飞下去。 桃源社的抽丝剥茧,应该能帮助爱看的天使们梳理出过去的线索所对应的事。我就不在书评区折腾了。 青春篇已经过半。 青春嘛,应该还在。今天微博里有一条说你手机里的歌单,如果一半的歌者已经离世,说明你已经老了。是的。逝去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有一对小夫妻,从香港来魔都公办,特地约了我喝咖啡,给我带了礼物,好开心。聊了很久,中午我们就干脆在一家很小的韩国家庭餐厅吃了牛肉火锅、泡菜饼、蒸蛋羹。 我听了他们的爱情故事。女孩很强势,是男孩的上司。男孩下了班,负责内务工作,煮饭洗衣搞卫生,把女孩照顾得很好。从他们的说话也看得出两个人的风格不同,但是很和谐。经过他们的允许,略微说几个男孩可爱的细节,认识一周后他想送花,先打电话问女孩:你喜欢什么花? 百合。 于是男孩去花店,包装好的20元一枝,没包装的15元一枝。他买了一枝15元的,上面有两朵白色百合花。 冬天,男孩约女孩在体育场见,在棚下咔嚓咔嚓了半天。女孩忍不住问:“你点完蜡烛了吗?要不我进来帮你一起点?”最后两个人点几根灭几根,勉强点了半颗心。 女孩去美国交流学习的时候,有一段苦日子,就拆开男孩亲手折的纸爱心,每颗心里都写着一句情话。 青春多好啊,愿每个姑娘都有一颗温柔心陪伴你。 聊了很久,后来发现男孩儿是我一个好朋友的弟弟的同事,都是在恒大足球队工作过的。哈哈哈。地球太小了。 一个体育界的男孩和一个数学博士女孩的恋爱,真是奇妙。他们一月六日举办婚礼。今天祝福过他们。 记录下来。 貌似今天还是狗粮啊,最后我把很多读者都气跑了?哈哈哈哈。 祝大家开心,暖和。 第96章 王婆婆带着两个妇人提着四个食篮进了院子,听见他们的笑闹声,也笑得合不拢嘴。田庄什么都好,就是笑声太少了。这些孩子啊,要能常来就好了,大郎就也能常来了。大郎今天看起来真是高兴,胃口也比往常好,也没有时间坐在秋千上发呆了。 王婆婆笑着伸手敲了敲门。 苏昉打开门,看见是王婆婆送点心来了,转头笑道:“多谢婆婆!来,一起尝尝婆婆的手艺。” 六娘揭开碗盖,抿唇笑了:“醪糟桂花浮丸子!九娘每年都做的!” 九娘笑道:“这些桂花蜜、浮丸子、蜜饯、腌渍之类的,本来我就是按照阿昉哥哥给我的札记上做的。” 赵栩好奇地问:“什么札记?”桂花蜜他每年都收到,还总舍不得吃,怎么又和苏昉有关系! 苏昉笑了:“因为九娘最爱吃又爱动手做。我那时在修竹苑住的时候,觉得她自己做的那些糕点很好吃。就是可惜总被孟二哥抢去不少,太初和我只能分到一点点。” 陈太初笑着指了指孟彦弼摇头道:“是啊,每次我和阿昉委婉地请二哥口下留情,他总说——” 孟彦弼眼睛一瞪:“怎么?要不我吐出来还给你们?!你们两个秋后算账是怎么回事?!还有太初你从小就不爱吃甜食!啊!妹妹你轻点轻点!啊啊啊——这胳膊里头的软肉拧不得——啊!”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苏昉笑道:“后来我整理我娘的遗物,看到我娘以前有两本札记,专门记载了她的拿手菜和点心的做法,还有种树种花种瓜果蔬菜的各种法子,放在我这里也是浪费,就送给了九娘。她真是心灵手巧,做出来的还真的很像我娘的手艺。” 赵浅予拍掌笑道:“怪不得阿妧回给我的礼全是各种各样好吃的!还有阿妧你抄给我的腌渍和蜜饯方子,也是阿昉哥哥娘亲札记上头的吗?” 看着九娘笑着点头,苏昉叹道:“从眉州老宅里移送来汴京的花椒树你也能种好,阿妧你和我娘还真是有缘分。” 赵栩垂目揭开碗盖,白的丸子似玉,桂花蜜如金,好一个金玉满堂。他默默地一口吞下一个浮丸子,不想竟然一个囫囵,一路滚烫,直烫到了心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烫得他鼻子都发酸了,拧着一对秀眉,咬牙切齿起来。他看看身边的陈太初,陈太初依然老神在在,舀起一个浮丸子,对他比了一比。 九娘忍着笑递给赵栩一杯冷茶:“浮丸子虽然小,可烫着呢,你们记得要小心些一口一口地吃。哦,对了,你们都会吃的,只有那太贪心的人哪,才会烫坏了嘴烫坏了肚皮!” 赵栩接过冷茶,怎么听这话怎么不舒服啊,还是咕噜咕噜几口喝了下去。 九娘不经意地问苏昉:“对了,阿昉哥哥,我也学着你娘那样记了几年札记,觉得深有所获,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事,就去翻一翻。你娘以前难道天天记札记吗?” 苏昉舀了一个浮丸子,正咬了一小口,里头猪油拌的黑芝麻馅儿流了出来,他赶紧吸了一小口,才笑道:“差不多天天记。整整两大箱子的札记,我都搬来了田庄,今年晒书日婆婆才帮我晒过的。” 九娘看着阿昉唇角残余的一丝黑芝麻糊,眼睛发涩,阿昉小时候总吃得满嘴黑乎乎的,被她用手指画出胡子来玩得不亦乐乎。 赵浅予格格笑了起来:“阿昉哥哥,你嘴上有黑芝麻糊!”众人都笑了起来,六娘和苏昕赶紧互相看自己嘴角有没有沾到。 苏昉愣了愣,脸一红,取出帕子擦了擦,看向九娘:“阿妧你倒提醒了我,我娘最后两年常进宫陪太后和圣人,和宫里的不少女史十分熟悉,我去找一找那两年的札记,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对了,她当年还在宫里为了一个极好看的小娘子打过鲁王呢——” 苏昉看向赵浅予,心里默默地想起那次娘亲夜里一边写折子,一边念叨说,阿昉,娘在宫里给你捡了个媳妇,那眼睛啊,什么春水秋水都比不上,太好看了,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娘子,可惜没问出她的名字来。 那个小娘子,会不会是阿予呢?那时候,阿予才一岁?怎么会有人舍得欺负她呢! 苏昉忽然心一慌,看着赵浅予一直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脸更红了,赶紧转开视线。 小娘子???!!!对面的赵栩也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脸都贴在浮丸子上,看到九娘若有所思的神情,赶紧趁人不注意瞪了九娘一眼,伸手在脖子上横着一拉,做了个凶恶的表情。 九娘只装作不懂,低头啊呜一口咬下去,啊呀,真甜!王婆婆还是和她前世小时候一样,爱放两倍的糖!阿昉竟然还记得这事!赵栩小娘子,你再凶恶,模样还是很好看啊,什么一江春水一泓秋水都比不上!哈哈哈。 *** 金乌渐西,书房里杜氏脸色铁青,揪着孟彦弼的耳朵开始训话。大定已下,马上就要往范家送衣裳了,万一被范家发现这个嘴上不带锁的准女婿竟然是个浑话乱说的痞子,亲事还要不要了!那范娘子的娘最是古板不过的! 孟彦弼脸涨得通红捂着耳朵喊:“亲娘!我是桃源社的大哥!我是大哥啊!您好歹给我留点脸——啊啊啊!” 魏氏把笑成一团还不肯出门的女孩儿们往外推:“去玩去玩!回去了可没有秋千了!” 被魏氏推出来的九娘,坐在秋千架上,紧握绳索,用力往前一荡,双腿并直用力往下弯曲,一下一下,秋千渐渐地高了起来。 葡萄架下的赵浅予看着九娘越来越高,羡慕地说:“原来真的可以自己荡秋千啊,不用人推呢。” 苏昉笑着说:“这个不难,多试试就会了。” “阿昉哥哥,你也会吗?” “嗯,会,你肯定也行的。” 赵浅予忽然羡慕地说:“阿昉哥哥,你和阿妧好亲近,好般配啊,真像一家人似的!” 她转过头,看到哥哥赵栩眯起了桃花眼瞥着自己。啊呀,这是很危险的信号!亲哥哥啊,妹妹我是在帮你好吗?刚才书房里面阿昉哥哥简直迷死人了,好想抱住他跳几下!今天阿昉哥哥最帅了!比太初哥哥还帅!阿妧看他的眼睛闪闪亮,万一阿妧喜欢阿昉哥哥呢?你抢我再多桂花蜜藏着,让我送再多礼物也没用啊。啊呀不好!哥哥站起来了!逃! 赵浅予立刻站起身抱住六娘:“六姐,苏姐姐!你们陪我去玩秋千吧!”三个人笑着翩然往树下走去。 苏昉呆了一呆,想要解释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口,无奈地看向赵栩和陈太初,笑了笑:“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赵栩看着树下的九娘,扬起了下巴:“既然结社了,我们八个就都是一家人!” 陈太初笑着,继续剥着葡萄皮,平时摆弄长剑弓-箭的修长的手指,轻轻撕开紫色的葡萄皮,转了一圈,莹润如水晶的葡萄直接掉落在青瓷大碗里。 赵栩忽然转过头,看向苏昉和陈太初:“我们都是一家人,但,阿妧是我的。”他唇角含笑,语气温柔。 苏昉一怔。陈太初蓦地停下了手,抬起眼。赵栩的眼中澄清一片,含着笑,似乎什么都明白。 陈太初不禁也弯起了嘴角,柔声道:“六郎。阿妧是她自己的。” 苏昉看着他们两个,并没有火花四溅也没有尴尬场面,他不担心赵栩和陈太初会兄弟反目,他们两个都是真君子。陈太初说的对,阿妧是她自己的,只可惜生在孟家三房,恐怕她自己也做不了主。暗叹口气,苏昉对赵栩说:“阿妧是我的妹妹,像亲妹妹一样。” 赵栩想了想,点点头:“太初你说的也对。阿妧的确是她自己的,那么,我是她的好了。” 他笑颜绽开,璀璨光华流转,美貌不可方物。 陈太初看着赵栩的笑容,不知为什么,心里似乎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没有看错六郎,六郎也没有看错自己。他们就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她高兴就好。”陈太初笑道。 赵栩扬起眉:“那是当然,她高兴才好。” 两个少年,又一次目光交会,含笑对视,坦荡荡如黄钟大吕清潺潺有赤子之心。 他们喜爱的少女,想要守护的少女,正和姊妹们在秋千上欢声笑语。 苏昉微微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不急,他们至少还得再等个四五年吧。再看到秋千上拼命蹬腿的赵浅予的娇憨模样,还是有一点想告诉她,自己和阿妧,就是亲如兄妹的一家人而已,不知道赵栩会不会告诉她这句话。 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直到晚霞漫天,桃源社众人才依依不舍离开田庄。赵栩在马上细细把玩着六娘九娘上车前送的长鹿皮手套,朱红的线缝密实精致,十分精致好看。腕口镶嵌了一圈黑色狐裘毛,手背虎口处用朱色丝线绣着一朵熊熊火焰,燃烧正旺,灼如烈日。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原来在阿妧心里头,自己是火。太初是山。孟二是风。苏昉是林。阿妧竟然连《孙子兵法》都看,这家伙! 但是很好,火很好。摧枯拉朽,不可遏止。他抬起头来,前面的孟彦弼正策马来回转圈,高举着自己的领巾:“果然是风的样子!哈哈。”领巾在风拂如战旗。 看到他们几个都在看自己。孟彦弼振臂高呼:“我们必胜!” 他们从晚霞漫天处缓缓进城,竟油然有一种阔别已久重回尘世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坐着有话说 发了小糖。我也很甜。刚才看到书友豆豆的评论,唉,长叹一声。少年郎太好,只是,性格决定命运啊。太初,是我的,是你的,是大家的。 关于剧情节奏,因为没办法满足所有人,很抱歉。第一次的社日写得这么详尽,尤其是95章的大段对话,是前半部文的收线,要收齐了,还要埋下半部的戏,又是群像戏,不通过密集对话很难铺陈。若是读者觉得枯燥,很抱歉,我的水平还不够,有待加强和学习。 除了收线以外,这么详细,也是一个“团队融合”的必要过程。下半部的内容,不少读者都有过预言,是的,重重艰难险阻。没有社日的丰富的细节,很难在日后的人物之间形成密切的关联。A和B为什么会生死相托?C和D为什么会交浅言深?他和她凭什么走到一起?说白了,这是一个升华他们之间的关系,建立极其强大的互相信任的过程。八个人,不是每个人都像六郎和太初那般默契,如果简略了,身为作者,我不太能接受。毕竟过去的四年,他们没有机会能形成一个固定的有共同目标的团体。这个团队建设,我就是这么设计的:苏昉是智谋担当,九娘是幕后引导策划,赵栩是leader,太初是执行官,孟二是搞笑暖场担当...... 看评论,感觉还是不少读者感受到了群像戏里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和发展方向,也揭开了不少谜底..... 这章,桃源社从桃源回到“围城”,是经过了洗礼的,情感、智慧、谋略。他们成长了。 之所以写这些,因为啰嗦的我还是愿意分享自己的很啰嗦的写作心路,对,是写作,不是码字,是写小说,不是码网文。是写自己喜欢的小说。这也是狗粮的一种,因为我特别享受写作的过程。阿Q精神胜利法哈哈。 第97章 到了中秋节这日,老天不作美,竟淅沥沥下起雨来。汴京城里的文人雅士们一片哀嚎,这月还怎么赏!各家正店脚店酒家门口挂出去的新酒招旗,在秋雨里也湿哒哒黏糊糊地打不起精神。杨楼、白矾楼这些数一数二的大酒店,幸亏前几日就重新搭建了彩楼,花头画竿和醉仙锦旗密密地排着。也有那些雨天不减兴致的风雅人,撑着油纸伞,挨家挨店地试饮新酒。 等着中秋夜赏月放水灯会情郎的娘子们在闺中也发起了愁,这撑着伞穿着木屐在汴河边上放水灯,怎么能金翠耀目,罗琦飘香?又怎么能飘逸如嫦娥,宛转如洛神? 翰林巷孟府翠微堂里,吕氏也在愁,按风俗,家里十二三岁的小娘子们都该在中秋这日换上成人服饰去汴河放水灯,以后就不再做女童男童打扮了。前年、去年的中秋都是那么好的月亮,六娘却要等九娘今年一起换衣。她看看面前已经换了娘子服饰的两个女孩儿,又叹了口气。 梁老夫人一贯地笑眯眯:“下雨也没什么,汴河下雨也好看。东水门离家近得很,你们去了,替婆婆也放上两盏水灯。” 贞娘笑着递给六娘两盏琉璃菡萏灯。六娘福了一福接了,又对吕氏笑道:“娘,您放心,我们不去夜市了,就在东水门那边玩一会就回来。不然您给我精心准备的衣裳都没人看得见!” 吕氏细细看看女儿头戴太后娘娘前几日赐下的金丝花冠,藕色双蝶穿花绫绣褙子,十二幅珠裙褶褶轻垂地,细腰袅袅,披帛和双鸾带随裙垂落,面如皓月般高洁,眼若晨星般明亮,端庄高贵,不失娇媚,心里一酸,笑着点了头:“好,你们好生跟着大伯娘,别走散了!若是有那登徒子来搭讪,赶紧让你们二哥都打了去!”这一到年节,汴京城的狂蜂浪蝶全出动了,七夕中秋元宵,总有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骗了私奔而去。做娘的可不能掉以轻心! 杜氏笑着说:“弟妹且放心,我看着呢。” 九娘笑着挽起六娘的手臂:“二伯娘放心!二哥可是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的人!” 老夫人在罗汉榻上笑着说:“你们几个再不去啊,那二郎保管记得又要爬上树做猴儿了,快去吧。” 看着姐妹两个提着裙子出了门,吕氏问老夫人:“七娘也一直等着今天换娘子衣裳,娘?” 老夫人叹气:“钱婆婆说了,不行。那两个心思还没扳过来,不能就这么解了禁足。” 吕氏小心翼翼地问:“钱婆婆可替阿婵算过了?” 老夫人垂下眼皮:“算了,说阿婵是极贵重的命格。” 吕氏松了口气,既然进宫躲不过去,总希望女儿能走到那高处。 老夫人默然不语,细细摩挲着手上的数珠。钱婆婆还有一句话:“斯人贤淑,惜福薄耳!异日国有事变,必此人当之。” 还有阿妧,钱婆婆算完却只有一个字:“无”,再不肯多言。 夜幕中的汴水在秋雨中静静流淌,东水门沿岸灯火通明,那些撑着各色油纸伞的娘子们笑着将水灯推入河中,不断地凑到一起说起悄悄话。隋堤上的密密垂柳下,一群群锦衣少年有朝着她们招手的,大笑的,也有和意中人含情脉脉相望的,天上无月可望,人间缠绵可赏。 虽然无月,汴河上的画舫船只依然不少,有身穿榴红舞裙的歌姬乐舞,不顾细雨绵绵,在那高高的船头伴着丝竹声纵情歌舞。小船的船沿边,偶尔也会探出一双皓臂将那水灯轻轻放入汴河之中,顺流而去。 “缓留丝竹醉韶华,可留春-色在我家?”阮玉郎斜倚在画舫的阑干边上,细雨浸湿了他的鬓角和眼睫,远看似画,近观似仙。他横过一管笛子,置于淡粉近白的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这笛声却不是江南靡靡之音,也无婉转缠绵风流,竟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开阔高亢,忽地又停在一个长音上,不似在这汴河上,倒似在那无边草原或沙漠之中。 船舱内忽地一阵琵琶声跟着他的笛音攀援而上,急切如雨打芭蕉,激烈如金戈铁马。 不多时,汴河上再无其他丝竹之音,那轻歌曼舞的红衣舞伎,径自跟着这琵琶声笛声,大开大合,慢似雪落中原,急似旋风扫叶,旋转极快时,岸上人只见一朵鲜红盛放。 东水门这一片的游人,早已静了下来,神魂俱夺。 九娘几个刚刚会合了赵浅予苏昕她们,正待将琉璃水灯推入河中,却不禁被这雨中曲、舫上舞深深吸引住了。 赵浅予不擅乐曲,忍不住转头看向九娘。九娘压低声音,唯恐扰了乐声:“那琵琶奏的是《楚汉》。笛子不似我们中原的笛子,有些怪。” 随着琵琶声越发激昂,笛声越发高亢,岸边传来两声清啸和剑吟,两个青衣少年郎跃上一块大石,拔剑起舞,瞬间戈剑星芒耀,鱼龙电策驱。 东水门的一众人等纷纷看着剑舞,听着乐声,如痴如醉,连叫好声都无,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奇遇。 琵琶声和笛声交会,如两军决战时声动天地,岸边众人似乎听到金声、鼓声、剑声、驽声、人马辟易声。大石上的剑影如雷电疾驰,裹住那两道身影,大有一剑霜寒十四州之气势。忽地笛声骤低,不绝如缕,琵琶俄而无声。两剑也遂蜿蜒,抽剑步霜月,拂剑照严霜,依稀可见两个少年春花秋月,胜过汴水光华。 闻者刚刚要吁出一口气,笛声又渐起,琵琶声浑厚如隔窗闷雷,有怨,似楚歌;有凄壮,似项王在悲歌慷慨;有婉转,似依依不舍别姬声。石上剑随乐动,双剑分离,顿有孤剑托知音之意。少时琵琶再急切起来,如陷大泽,有追骑声直到乌江。那笛声一高再高,直上云霄,噶然似有项王自刎声。琵琶声如雷动,余骑蹂践争他头颅声。最终幽咽泉流冰下难,凝绝不通声暂歇。众人回过神来,石上少年却已背向而立,各自以指弹剑,剑声长吟如叹息。 赵栩和陈太初望向汴水之中,那小船已渐行,舱内响起几声琵琶音叮咚如泉水,船头站起一白衣人,在雨中对着他们扬声笑道:“剑好!少年郎也好!” 赵栩清啸一声,大笑道:“曲好,你也不错!” 陈太初抱剑叹息一声,和赵栩相视一眼,跃下大石。 九娘回过神来,看身边众人,都面有悲愤,隐有泪痕,不由得暗自叹息了一声。她提着自己的羊皮小红灯,走到最近水的地方,看到画舫上那红舞裙匍匐在船头,不复飘摇之姿,再想去看那传来天上曲的小船,绵延不绝的水灯中,只余隐约的水纹。 身后忽然传来赵栩的声音:“阿婵她自己想进宫吗?” 九娘一怔,转头见赵栩和陈太初并肩而立,正看着汴河。她望向眼前汴河,河中点点光芒,如星辰倒挂。九娘蹲下身子将小红灯放入水中,轻轻拨了拨水,黯然道:“这哪是想不想的事呢?” 陈太初柔声道:“事在人为。若是不想,咱们就一起想法子。” 赵栩蹲下身帮着九娘拨水:“对,别忘记我们八个人可是做大事的!” 九娘被他的口气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好,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让太后娘娘改变主意?” 赵栩看着那羊皮小灯飘走,吸了口气:“西夏兵分两路,往渭州去了。若是战事一起,爹爹明年肯定不会选秀的。” 九娘一愣:“要打仗了吗?”选秀是一回事,太子妃又是一回事,他们想得太简单了。 陈太初点点头:“夏乾帝狼子野心,这次十万大军前来进犯,必然不肯空手而归。” 九娘长叹了口气:“百姓何罪!”忽然明白方才为何他们按捺不住要随着琵琶和笛声舞剑了。他们俩是不是也想奔赴沙场保家卫国? 六娘带着赵浅予她们也纷纷提着水灯走到他们身边,七嘴八舌中,将水灯放入河中。 苏昉走到赵浅予身后,轻声叮嘱:“你们都小心些,别离水太近了。”想到金明池的落水一事,他还心有余悸呢。 赵浅予转过头,笑开了花:“嗯!阿昉哥哥,我放了两盏水灯,一盏替我娘放的,一盏替你娘放的,当是谢谢你帮我做的孔明灯!” 苏昉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赵浅予看着他眸子中倒映着汴河里的万千灯火,呆了一呆,脱口而出:“阿昉哥哥真是好看啊。”语气颇有垂涎欲滴之意。 苏昉刚被她感动得厉害,一刹那又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杜氏在堤上大声催促:“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家去了。”转头又劈手给了孟彦弼一巴掌:“好好的大礼,互送个衣裳而已!我让你关住嘴巴,你去夸丈母娘好看作甚!白白落了个油嘴滑舌的名头!” 孟彦弼不躲不闪:“娘,您回家拿马鞭抽我吧!我错了!我该打!”本来丈母娘答应范娘子今日随妹妹们一起来放水灯的,结果他没忍住多讨好了几句,丈母娘就沉下脸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走回堤岸上头。雨果然越发细密了。 赵栩在九娘身后,看着她今夜只穿着楺蓝衣衫杏黄长裙,梳了双螺髻,带着一个珍珠发冠,好不容易忍住了问她为何不穿送去的香罗碧新裙子,只轻轻地说了句:“我知道娘娘不会想要你六姐只做个女史,你放心就是。” 九娘脚下一停,竟然不知道答他什么,侧身微微福了一福,点了点头,提起裙子,往岸上走去。 陈太初拍了拍赵栩:“看来你说的不错。太后娘娘恐怕是那个打算。” 两个少年郎低声说着话,缓步上了堤岸。 *** 汴水秋雨相交映,小船悠悠荡荡,伴着星河缓行。 “此曲只应天上有,好曲!好笛!好琵琶。”船内一人喟叹。他背着光,带着竹笠,蓑衣未解。 莺素放下琵琶,对他拜了一拜:“多谢郎君谬赞。” 阮玉郎随手将笛子抛入河中,懒懒道:“好些年没吹了,今夜倒也尽兴。想不到这汴京城里还有两个少年倒是知音人。对了,陈青可是回京了?” “在路上了,官家连发了六道金字牌急召他回京。”那人抬起手腕,喝了一碗酒:“汴京的新酒,还是蔡相家的酒好。好酒!” 莺素奉上两个小坛子:“我家郎君给您准备了两坛子带回去慢慢喝。” “多谢。” “多谢你才是,”阮玉郎仰头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西夏既然已两路夹击渭州,不如让夏乾帝写封信向大赵求和,就说想少进贡些夏马和骆驼,只要官家把《大藏经》赐给他,即刻退兵。以赵璟的性子,肯定求之不得,只要大赵不出援兵,渭州唾手可得。” “为何今年六月西夏献了五百匹?加上三月献了五百匹,今年已经献了超过一千两百匹马了,难道是为了起兵?”那人低声问道。 “哈哈哈。”阮玉郎大笑起来:“那都是我的马啊,以帮助大赵修皇陵为名敬献的,都在巩义好好养着呢,真得好好谢谢赵璟啊。” 那人一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阮玉郎笑问:“女真几时出兵宁江州?” “下个月动手。天再冷一点才好,完颜家已经在涞流河集结了两千五百人,才好打萧达野一个措手不及。”那人朝阮玉郎遥遥举起酒盏。 “是该动手了,我已经等了整整三十五年,不能再等下去了。”阮玉郎叹道:“你也等了二十年了吧?” 那人沉默了许久,仰头饮尽:“二十四年。” “仇人如果都善终了,我可不甘心啊。不等了!”阮玉郎笑了笑:“你我携手,必然翻天覆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一个也逃不了。” “那几个孩子正盯着你,你还是要小心一些。” “我放在百家巷苏家的还有孟家外院里的几个人,连同程之才身边的人,都准备交给他们玩,让他们开心开心。程家用处也不大了,随便他们盯着就是。不过小孩子要是这样还不知足的话,就要给他们吃点苦头了。”阮玉郎闲闲地说。 “不要动那两个孩子。”那人的竹笠抬了起来,一双眼精光闪闪,利芒四射。 阮玉郎一怔,哈哈大笑起来:“郎君还真是多情又长情啊。那我更要多谢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了。” 那人站起身,几乎顶到了船舱上头:“你我各取所需而已,日后你若心太大,我认得你,手中的家伙可认不得你。靠岸吧。” 小船轻轻靠近了岸边,莺素将木板搭上了岸。那人一步跨了上去:“你不要小看那些孩子。孟家的小九说得不错,你这人过于自大自傲,又爱操弄人心,难免漏洞百出。别玩过火了坏了大事!” “这排行第九的女子是不是都聪慧过人,过目不忘?”阮玉郎淡笑道。 那人身形一僵,转瞬没入岸边的杨柳暗影之中。 莺素笑着收回木板,刚一抬起,那木板却从中断裂开来。阮玉郎走近了看,那裂口处齐如刀砍,不由得呵呵笑了两声,摇摇头回到船舷边,湿着衣衫躺了下去。 天若有情天亦老,这男男女女之事,最是可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中秋放水灯的习俗,始于北宋,苏轼在《中秋见月和子由》诗里写到:何人舣舟临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子由是他弟弟。这个风俗盛于南宋。。中秋节通宵玩乐,北宋已经很正常,男女约会私奔的确不少在这样的节日里。许多话本子可见一斑。 2、缓留丝竹醉韶华一句出自宋朝刘一止的《望海潮?垂杨深院》 3、《楚汉》是琵琶十大名曲《十面埋伏》的前身,直到明朝才叫《十面埋伏》,清朝才出了乐谱。对于《楚汉》的形容最佳的是本章借用的《汤琵琶传》。 4、戈剑星芒耀,鱼龙电策驱。出自杜甫《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也是长诗。 5、抽剑步霜月,拂剑照严霜。均出自李白的诗。 6、玉郎本章所吹奏的笛子,是今天的蒙古笛。 祝大家元旦假期愉快。谢谢。 从六点吃到十一点,能喝的还在喝。这是一个适合聚会的日子。 高中时代太美好,我们还能这么亲密无间,太幸福。 刚才男生说他们之间的相互感觉其实更细腻。我十分认同。其实现在亲密的老同学们,有一些当年并不亲密。而当年真的非常亲密的几个,如今却不再有那种感觉。 有些人会一直往前看,有些人边走边回头,有些人一直在回头。 高同学一直在喊王同学出来,从六点喊到现在,最后还是失望了。他说,就是想见见,因为感觉和以前很不一样。原来他是个很浪漫很有情怀的人。 记得毕业纪念册,高同学即兴写了长段《天鹅湖》的乐曲简谱。 其实,青春期的男孩女孩,除非真的家庭教育有问题,大多都是纯真美好的。 我大概也醉了,在自己的地盘撒个野。晚安,上海。 第98章 黄昏时分,自南往北,离大赵南京应天府最近的驿站不远处,有一个茶寮,卖的茶水茶饭蒸饼,比驿站里的要便宜一些。不少往来的客商都爱在这里歇个脚再往应天府去。 陈太初午后奉召入宫,接了官家旨意,持金字牌来应天府外等候父亲。一路奔袭两百里,才喝了杯茶汤,看这茶寮里坐满了八成客人,还以为有什么口味独到的吃食,现在静静坐在长条凳上,看着面前的一碗茶饭。那娘子喜爱他,生生挖了一勺猪油拌在里面,此时漂浮着一层油花,已可照见桌边少年初如青缬。 茶寮娘子看这个美少年微微皱起了眉头并不动箸,赶紧走过来笑问:“小郎君,不合口味吗?” 陈太初方一抬头,远远看见官道前面尘土飞扬,几十骑正飞奔而来。他从荷包里取出二十文钱放在桌上,解开马缰,难以抑制心中激动,纵身上马迎了上去。茶寮娘子看着那碗倒映着自己脸庞的猪油茶饭,摇摇头:“可惜了那勺好猪油!” 陈太初在驿站停了马,静候陈青。驿站的官员小吏们见他出示了金字牌,赶殷勤地牵了他的马进去喝水喂草。那驿站的小官见他面容清冷,也不敢多搭讪,陪着他站于道旁。 片刻后,风尘仆仆一脸胡子渣的陈青勒停了马,高声喊道:“太初?!” 陈太初笑着上前倒头就拜:“爹爹安康!儿子见过爹爹!” 陈青跃下马,将陈太初拉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官家命你来的?” 陈太初点了点头,赶紧取出怀中的金字牌。陈青和身后众人、驿站的官员和一应军卒,赶紧都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传吾口谕,太尉陈青,速至福宁殿见驾,沿途驿站不得怠慢!”陈太初传完口谕,赶紧请爹爹进驿站稍作歇息。 驿站众军吏不少人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陈太尉,个个喜形于色,立刻忙活了起来,虽然还没到饭点,厨下立刻开始生火做饭。几十匹战马被军卒们带去后面刷马喂草,清理马蹄。 “儿子出宫的时候,二府各位相公、几位宗室亲王,还有各部重臣,都已经聚在福宁殿商议青州一事了。”陈太初低声道。 陈青皱起眉:“青州怎么了?” “原本青州的反贼已经被招安了,不知为何,前几日又拘押了张子厚大人,拒绝了朝廷招安。张子厚大人写了信回来。” 陈青咕噜咕噜连喝了三碗茶,抹了抹嘴:“张子厚也会这么倒霉?西夏如何?” “我出来的时候,六郎特地等在宫门口,说夏乾帝上了书,请官家赐《大藏经》,减少他们进贡夏马的数量,还要每年多赐给他五万两白银,十万绢帛,就愿意撤兵。”陈太初皱起眉头。 陈青冷笑了两声:“放屁!他想得美!” 陈太初低声说:“爹爹,我们几个发现蔡佑门下的阮玉郎——” 陈青摆了摆手:“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苏瞻前些时特地派人送了秘信给我,还要问我借人。” “借人?” “他手下的人大概不够用吧。”陈青几口吃了一碗茶饭,让陈太初也快点吃。 几十人用完茶水粗饭,马儿也都已经准备妥当送到了门外。陈青陈太初轻声说着话走出驿站大门,迎面来了十几个旅商之人,其中不乏女人孩子。陈青一挥手,众人同往边上避让,让百姓先进。 那抱着孩子的女子走得很慢,蓝布头巾粗布衫,一手拍着还在大哭的婴孩的背,一边轻声哄着。 倏地剑光闪过,那女子的头巾已被陈青斩落,一头青丝披散下来。陈青已劈手抢过她怀中的婴孩,递给了陈太初:“接住!” 陈太初接过婴孩,往右前方空地上飞奔出去,到了驿站军卒之间,再回过头看。 陈青一众已经在驿站门口那方寸之地和十几个刺客战得难分难舍。不时就有尖叫声,还有鲜血四溅在驿站门上墙上。 刺客虽然很彪悍,却不敌陈青和贴身亲军。不多时就开始想退。 陈青冷声道:“杀无赦——!” “是——!杀——无——赦——!” 四十多名亲军倒先退后了七八步,纷纷飞身跃上驿站外墙上头。所剩下的七八个刺客见势不妙,往后速退。 陈青追出门外,抬手:“杀——!!!” 墙上的亲兵们齐刷刷一拉,刚才吃饭喝茶也不松开的斜背着的长包上的蓝色布已经飘落在地。他们即刻反手抽出一物托在左手臂上。 陈太初眼睛一亮,喊道:“驿站人员全部退后!” 袖弩!也是袖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弩-箭破空声不断,惨呼声不断。刺客几瞬已全部倒地。 驿站军卒里胆小的,已经扶着马屁股吐了起来,这血腥弥漫的修罗场,那杀无赦的冷凝喝声,喊得人胆寒心悸。 陈青缓缓走至刚才还抱着婴孩的女刺客身边:“西夏梁氏连我大赵的小小婴儿也要利用,你等死有余辜!” 身中多箭的女刺客笑着抬起头,:“太尉一点都不记得奴了?当年奴给您端过茶的,奴是梁氏芃芃啊……”突然她身前飞起一片寒光。 陈太初大喝:“爹爹小心!”他看着爹爹明明绝对可以躲闪开的,可陈青却忽然慢了一刹,左手臂前挡,血光一现。 “爹爹!”陈太初大惊。 陈青已手起剑落,一颗青丝散乱的头颅滚了几滚,停在边上一个驿站军士的脚旁。那军士脸色惨白,强忍住胃里翻腾,不去看那头颅。 陈太初将婴孩放入驿站驿使怀中:“报至应天府去,好生寻找这孩子的爹娘。” 他疾步冲上前:“爹爹——?!” 陈青却按住伤口,止住陈太初,轻声对他说:“没事,一点皮外伤,我故意的。” 陈太初一怔。 陈青拍拍他的肩膀:“官家性子柔和,不见血光,不会想战。”陈太初默默看着父亲,陈青笑着点点头。 “来人——”陈青转身吩咐:“收回弩-箭!将刺客的兵器全部带回东京,交应天府查验尸体和来历!回京——!!!” 尘土飞扬,众骑远去。驿站一众人等高喊着:“陈太尉安康——!!!”激动过后,转身对着十几具死得很凄惨的尸体,满地血迹,不少人终于忍不住开始狂吐。 *** 这夜亥正已过,赵栩赶到福宁殿时,见苏瞻、蔡佑、赵昪等二府各部重臣和几位宗室亲王也都在,个个脸色凝重,正在商议着什么。只有老定王似老僧入定,闭目养神。 官家恢复了一个月有余,虽然已能坐朝,精力还是不够,面有倦色。太后因为一直没撤帘,端着一盏燕窝坐在官家左下首仔细听他们说话。 赵栩刚落座,赵棣也来了。 官家问苏瞻:“你们商讨了半天。既然房十三余党所剩无几,就让江南东路和两浙的将领去剿灭。倒是张子厚被反贼拘押起来这事情,和重你看,该派谁去剿匪救他?” 赵栩垂下眼帘。 苏瞻起身拱手道:“臣请陛下三思!如今西夏正要围攻渭州。房十三还未尽灭,若是青州再起战火,恐怕难以兼顾。不如另选一人前去招安,子厚来信也说了,这些盗匪原来也都是良民,只是怕招安后再遭刑罚,才再三犹豫摇摆不定的。” 蔡佑站了起来:“不妥!张子厚连吐蕃羌族都能说服,可见他的口才和谋略决断,已经是众官员里的佼佼者。青州的悍匪,出尔反尔,连天使都敢拘押!若没有王兵雷霆之势,只会白白再折进去一人,而且还会冷了朝臣们的心啊。陛下!既然太尉已经归来,不如请太尉率兵前往青州灭匪!西夏一事,今日枢密院不是收到加急文书?夏乾帝说只求赐下《大藏经》,减少进贡马匹,多谢银两绢帛,就会退兵。能用钱物解决的,为何要动兵刀?臣以为应当与西夏和谈,青州当出兵!” 殿上众臣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了起来。 不多时,官家更觉得疲惫,他摆摆手:“好了,都先歇一歇。五郎六郎,你们如今也都任了官职,说说你们心里怎么想的。” 赵棣站了起来:“臣以为,蔡相所言甚是。我大赵这十几年没有战乱兵祸,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西夏蛮夷,如果能赐经减马就能换来西北太平,何乐而不为之?青州乃古九州之一,地处渤海和泰山之间,是京东东路的要塞,如今被盗贼所占,当重兵出击,救回张大人才是!” 官家点了点头,看向赵栩。 赵栩上前三步,环视殿上众人一番,朝御座上的官家拜倒:“臣愿亲往青州招安,救回张子厚大人!请陛下应允!” 老定王刷地抬起褶子重重的眼皮,混浊的眼神回复了几分清明。高太后的燕窝盏也定在了手间。苏瞻也一怔。 官家颇为意外:“六郎起来说话,你?你要去招安?可有把握?” 赵栩谢了恩,站了起来:“陛下。前几日铧子山的反贼接受了招安,结果到了济南府,士卒被整编进了厢军,原先允诺四个匪首的都监官职不仅没有兑现,还直接被下了济南府大狱。臣虽不懂主事之人为何食言,但青州的盗匪,肯定是因此唇亡齿寒,才会出尔反尔,扣押了张大人。若是臣,臣也不敢接受这样的招安之计策,又丢手下还丢性命啊。” 官家微微皱起眉看向蔡佑。蔡佑上前拱手道:“济南府一事,全因那四个匪首嫌弃都监只有正八品,竟然肖想换成那从五品的团练使!这才先将那四人软禁起来,待押送来京处置的。” 赵栩笑道:“团练使虽然是从五品,却是虚衔、寄禄官,无职掌又不带兵,还不在本州驻扎。倘若没有都监、副都总管这样的武职阶官,只封一个团练使又有什么用那些个盗匪,只看品级却不懂利害关系。为何主事之人不能好好说清楚呢?”他扬声道:“陛下!若能先免除济南府那四人的牢狱之灾,赐下团练使的职衔。臣再以皇子之名前去青州招安,天下皆知朝廷诚意,何愁青州盗匪不识时务?”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宋朝的武官制度比较复杂,不做详细注解了。团练使、防御使(六郎现在也兼任防御使),这些都是寄禄官,级别从五品、五品,但是都是和能领兵的阶官在一起才有威慑力。很抱歉今天晚更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2、济南府是徽宗时候才启用的府名,本来叫齐州。但是唐朝的时候就叫济南。本文里不用齐州这个名字。济南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当然不是因为大明湖边的夏雨荷。哈哈哈。济南府出了济南二安,也就是李清照和辛弃疾——李易安辛幼安。不知道现在的济南怎么样。 能和天使们共度2016年的最后一夜,真是意义非凡。今晚一样红包雨伴随男神陈青回归乱飞,不论先后,今天12点前留言的天使,请接收小麦的谢意。感谢有你一路陪伴。 本章女刺客梁芃芃,由书友“彭彭”友情出演,谢谢! 第99章 官家思忖了片刻:“众爱卿意下如何?几位相公怎么看?” 苏瞻立刻出列道:“燕王殿下所言有理,臣愿举荐殿下前往青州招安!” 高太后皱起眉头正要发话。老定王咳了两声道:“老臣也愿举荐燕王往青州招安。” 殿上一静。 官家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和重你先和枢密院拟文,将济南府的那四个人放出来。” 苏瞻和枢密院支差房的副承旨站起身应了。 官家又问:“六郎,你怎么看西夏一事?” 赵栩拱手道:“臣不敢妄言战还是和谈,只是夏乾帝这人弑母杀妻,生性残暴,他现在求赐《大藏经》,是要向他生母忏悔?还是要超度元配?抑或他打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然他想要成佛,那十万大军又是做什么的” 不等蔡佑开口,赵栩笑着走到赵棣身边:“爹爹,臣前些时看着五哥缺钱,硬送给他一千两银子,毕竟做弟弟的还是要帮哥哥一把。现在臣不高兴了,五哥您怎么能问弟弟要了一千两银子呢?为了以后能少给点钱,臣还是先打五哥一顿吧!” 赵棣刚要说自己没收过他一千两银子,见赵栩一拳飞了过来,立刻躲开了三步远。 赵栩却只是虚晃了下拳头,朝官家说:“爹爹,请问这和西夏先主动进贡一千多匹马,再出兵求减少进马有什么不同呢?” 殿上还无人应答,却听到定王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老泪:“六郎原来不只会打人,还怪会说笑话的。好笑,好笑,真是好笑啊。” 苏瞻上前道:“燕王殿下所言极是,往年西夏进马,极少超过百匹,今年以援助我大赵修建皇陵为名进贡了近千匹夏马,反常即为妖。再者,先帝在位时,西夏也几次请赐经书,我大赵一直有求必应。何须围城威胁?臣以为他的上书只是拖延之策,不可轻信。” 官家正要说话,外间的小黄门大声唱道:“枢密院副使——太尉陈青到!” 官家精神一振:“快宣!” 殿上众人都往外看去。 一身戎装的陈青大步跨入殿内,倒头就拜。 官家亲自离座扶了陈青起来:“汉臣辛劳了,一路可好?” 陈青满脸胡子渣,双眼却依旧明亮犀利,含笑拱手道:“谢官家垂询,臣返京路上两次遇刺,两个时辰前在应天府外第三次遇刺。” 满殿的人都是一惊,官家更是失色:“汉臣可有受伤?”赵栩赶紧上前几步细细端详陈青有无受伤。 陈青朝赵栩微笑着点了点头,拱手回禀道:“臣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伤,已经包扎过了。那些刺客所用的都是夏剑,也的确来自西夏,都已当场全部歼灭。官家放心。” 官家这才觉得手上湿漉漉的,一看,刚刚扶起陈青的右手掌上沾了不少血。再看陈青的左手臂,甲胄之下正渗出血来,不由得勃然大怒:“李量元小儿竟敢狡猾如斯!”他疾步回到御座上,将西夏的上书一把扫落在地:“汉臣!西夏十万人马分两路要进犯渭州,你怎么看?” 陈青傲然喝道:“他要战!那就战!!臣愿出战!!!” 高太后皱起眉头:“试都不试试和谈吗?一将功成万骨枯,如今征战两浙,耗费巨靡——” 官家脸色潮红,大喝一声:“好!战就战!太-祖有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身为赵氏子孙,岂能退缩!” 高太后一噎,看向苏瞻。苏瞻微笑不语。 定王站了起来,:“陛下英明!用肉喂豺狼,只能让畜生更贪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大赵西军北军也不是花架子。这十几年没打过仗,要打就打到底,干脆打去兴庆,端了李量元的老窝。” 殿上再无异议,高太后看官家和二府诸位相公开始调兵遣将,便起身先离去了。 *** 三更梆子敲过去许久了,太尉府后院里还亮着灯火。 魏氏在罗汉榻上缝着儿子们的冬衣,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两个从秦州刚到东京的小娘子,身着太尉府的侍女服,坐在旁边做冬靴,笑着说:“我们秦州是塞外江南,也得到十一二月里才会下雪,娘子这么早就把大郎的冬衣冬靴寄了去,大郎收到肯定高兴极了。” 魏氏才回了神,笑道:“其实我娘现在还硬要给大郎做棉衣呢。我不做的话我心里也会难受。毕竟这么多年都没照顾到他——唉。” 两个侍女笑了:“娘子放心!我们七月里离开秦州的时候,大郎特地让我们多陪陪您,让您别多想呢。他好着呢!就是休沐日不怎么敢出门,那些个小娘子成群结队骑着马在门口等着堵他!要和他比骑马,还有要比射箭的,连要比喝酒的都有。听说这三样只要能有一样赢了大郎,就能嫁给大郎呢。” 魏氏笑得合不拢嘴:“你们就会说这些哄我开心!”笑完又不免叹口气,长子的亲事也还没个着落呢。 寂静的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魏氏手一抖,针戳了手指,她赶紧含在嘴里吮了一口,放下针线站起身来。 门帘一掀,陈青大步跨了进来:“我回来了。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做针线?太伤眼睛了。”语气轻松自在,仿佛他不是出征了一个月,只不过是去了枢密院一天而已。 魏氏赶紧让两个侍女去吩咐厨下备点吃的,净房备好水。两个侍女行了礼,笑着退出去了。 “太初呢?”魏氏问他。 “我让他先回房歇息了,他说明日是你们桃源社的社日?”陈青已自己解开胸前的勒帛,搭在衣架上头,转身笑道:“阿魏来帮我解腰带。” 魏氏走过去:“是,你都知道了?明日给他多睡会儿,我带孩子们伺候马儿就行。”她站在丈夫身前,弯腰低头替他解开腰带,再把抱肚、护腰、腹甲一层层卸了下来,双手都快要拿不住了,却不先放好,又去解腿甲。 陈青轻笑了一声:“嗯,我陪你。”他垂眸看着妻子鸦青的乌发有好几缕挂在自己胸甲上,便出手替她理了出来,带着薄茧的手指顺势伸到她颈后,摩挲了几下,眼看着那一片雪白的肌肤在指下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勾起嘴角。 魏氏一颤,满手的铠甲配件呼喇喇散了一地。自从回汴京后陈青就没怎么出征过,这次她实在是日夜忧心。 被魏氏一抱,正好压在伤口上,陈青胳膊一抖。 魏氏赶紧松开他:“你受伤了?” 陈青让她解开臂褠:“没事,皮外伤,刚才在宫里已经又包扎过了。” 夫妻二人四目对视。陈青又沉声说了一句:“我没事。”话音低沉,似有回响。 近五更天的时分,内室里彻夜的絮语才渐停,纸帐内的气息缠绕,忽地暧昧起来,渐渐又响起低低的喘息声。 女人轻呼了一声:“哎!你的伤!” “我没事……” “头发缠住了……” “不管了。”男人忽地“嘶”了一声:“娇娇,快把头发解开来——” “嗯,啊!你别动啊……” “那不行——”男人忍着笑。 *** 后厨的鸡舍里,慢慢踱出一只趾高气昂的雄鸡,抖了抖尾羽,上了一块石头,看了两眼还黑黑的院子,扯起嗓子高唱了起来。 各大城门的守卫开始准备开城门,僧人们开始敲起铁牌或木鱼,蜡烛、火炬代替了星光,照亮了汴京的大街小巷,不少铺子摊档都开始卖粥饭点心,灌肺炒肝的香味慢慢弥漫开来,煎茶汤和煎药的摊铺也生起了火。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正是桃源社第二次社日。众人来到太尉府的马厩,却没看到陈太初。魏氏笑着告诉他们:“太初昨日去应天府接他爹爹回京,今早才从宫里回来。我让他再睡一会儿。咱们先一起伺候这些马儿可好?” 除了赵栩,众人大喜,纷纷喊着:“太好了!”似乎上一次社日所有人的许愿都得到了应验,九娘心底一直担忧着孟建的军粮之事,听到陈青安然归来,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孟彦弼更是将马鞭甩得噼里啪啦响,被杜氏的眼神镇住了才没来几个后空翻。 九娘上前笑着问魏氏:“表叔可安好?” 魏氏点点头:“他受了点轻伤,不碍事。来,咱们今天不只要给马刷毛,还要给马洗个澡。” 马厩里欢声笑语。赵栩帮着赵浅予和九娘两个给马洗澡,一再警告她们:“天凉下来了,可不许再像上次那样胡闹!” 赵浅予放下正要图谋不轨的小手,嘟起嘴:“哥哥你最没劲了。”苏昉笑着替赵栩说话:“六郎说得对,要是万一着凉了,说不定下次社日没得出来玩。” 赵浅予点点头:“好吧,阿昉哥哥说得对,这样可不划算。”赵栩瞪了她两眼,她只装作没看见。 陈青披了件凉衫,从后院走进垂花门,干脆斜斜靠在廊下,笑着看这群小儿女热火朝天的样子。 孟彦弼看见了陈青立刻跑了过来喊道:“表叔!我要去打西夏!你把我从招箭班弄出来吧!让我和元初哥分到一起行不行!我也想去秦凤军!”这几天皇榜都在说西夏进犯一事,汴京城人心惶惶。孟彦弼却热血沸腾,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时。 陈青失笑:“我听说你的婚事定在年底?你不想成亲了?” 孟彦弼一愣,脑袋已被杜氏湿漉漉的手拍了一巴掌。杜氏从来没觉得儿子这么缺心眼,明明看起来挺聪明的一个人,真不愧是孟在亲生的! 魏氏抬起头,和丈夫相视而笑。 陈青扬声问赵栩:“六郎,你不是要去青州招安?何时出发?” 九娘几个都一愣,面面相觑。她们只知道赵栩要去契丹迎接崇王,怎么又变成去青州了? 赵栩手下不停,舀起一瓢水浇在“尘光”身上:“明日一早就走,今日趁机再逍遥半天,午后还要回宗正寺一趟。” 陈青笑着点点头:“记得多带些人手,还有,今日你有空去给我买上几只鹰,要连着鹰奴一起买。西北行军能用上。”这汴京城里买什么好东西,只有赵栩最清楚。 赵栩爽利地应了,转头看到九娘眸中的讶意,笑道:“阿妧想养鹰吗?我给你也买一只?”这主意太好了,自己北上契丹,应该能靠鹰和她互通消息吧。不然靠急脚递,又慢又容易泄露行踪。 九娘低声问:“青州出事了吗?前几天皇榜上不是还说张大人招安了反贼?” 赵栩将事情简单说了说,略遗憾地说:“我今日就不能和你们吃午饭了,还得早点回去领旨领衣裳。我这次又做了个宣谕使,爹爹还赐给我一柄尚方宝剑。” 九娘想了想:“太初哥哥和你一起去吗?”不知为什么,似乎他们两个在一起,什么困难都难不倒。 赵栩摇头:“太初恐怕会调入殿前司。” “殿前司?那我大伯是要外调吗?”九娘一惊,看向前方的杜氏。 身后陈太初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大伯要去北军,任永兴军承宣使,战西夏!” 永兴军承宣使,正四品。若能平安归来,就是要往枢密院副使的位置走了。 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点了点头:“是苏相举荐的,若是你大伯回来,应该会进枢密院。我爹爹就打算辞官了。” 九娘一怔。苏瞻!这是彻底站到高太后和吴王那边去了吗?非要解除陈青的军权才放心吧!毕竟孟在是六娘的亲大伯,又是陈青嫡亲的表弟,他去枢密院,既能让陈青让贤,又能让高太后放心。 陈太初似乎知道她想些什么,笑着摇摇头:“爹爹和苏相应该商量过。” 他们三个看向陈青,陈青却正在低头陪魏氏清理马蹄。 赵栩忽地低声道:“舅舅是为了我吗?”他想上前去问一问,腿上却好像有千斤重。 陈太初拍了拍赵栩的肩膀:“不,爹爹是为了我们,为了我娘,也为了他自己。” 九娘看着他们两个。陈太初接过她手里的毛刷,笑着问:“阿妧今天可仔细一些,别再摔下来了。” 九娘用力点点头:“嗯!我今天拍过尘光的马屁了,它会对我好一点吧?”她从荷包里拿出一颗糖给尘光:“你会乖的吧?” 陈太初和赵栩都笑了。 陈青抬起头,看着妻子和这群小儿女忙忙碌碌。要是四个儿子都在身边,其实也不烦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枢密院支差房:北宋枢密院分为十二房,分管不同的事物。支差负责行调发军,湖北路边防及京东、京西、江、淮、广南东 路吏卒,迁补殿侍,选亲事官。枢密院办公地点在中书省的北边,和中书省并称二府。有“东院”、“西院”两部分,但平时行使“东院”印。 第100章 赵栩送他们出了城门,看着时辰还早,索性去了宗正寺。 自从九娘疑心阮玉郎是崇王赵瑜后,赵栩就开始翻阅厚厚几大册的旧档。从来不和亲王郡王多来往的他,现在遇到三十岁朝上的宗室就要随口搭讪几句。这几日他都在翻阅《宗藩庆系录》。宗正寺修纂牒、谱、图、籍,各有不同规定。一岁进录,三岁进图,十岁才能进牒、谱、籍。他细细翻着这几十年各亲王的子孙图录,将稍有可疑之处的名字另行摘录,那些早夭永远停在图、录上,更是特别注明,派人一一核实死因。 越查,赵栩自己都越来越有点怕。大赵至今已六世,自百余年前太-祖黄袍加身,继而一统长江南北,丰功伟绩自不用多说。到太宗弟继兄位,朝堂百姓多有疑义,什么夜闯禁宫、牵机药、斧声烛影,谣言纷纷。太-祖一脉自此变成了宗室亲王。太宗灭吴越,收漳、泉二州,亡北汉,虽然两次北伐契丹失利,也算是战功卓著。到了德宗无子的时候,朝上也有重臣劝谏过继太-祖一脉,然而被官家和太后严厉驳回,最后过继了德宗堂弟濮王的儿子为太子,也就是后来的武宗皇帝,娶妻曹皇后。 武宗皇帝曾经三次入宫被作为皇子抚养,又两次因德宗后宫生出了皇子而被遣返回濮王身边。若不是德宗两位亲子都不满周岁而病故,还轮不到武宗做太子。在宫内磕磕碰碰长大的赵栩,略一想,就觉得这两位皇子死得太是时候。作为武宗的亲曾孙,他熟悉的是史官记载:武宗仁厚,哭着留在濮王府,不肯入宫登基为帝,是被二府的相公们绑着抬到宫里,由太后给他亲自戴了冠冕,这才勉强登基为帝的。 武宗皇帝登基时都已经三十多岁了,皇子众多。可惜先是长子忽然发疯,接着二子元禧太子又暴病而亡,才轮到娶了曹皇后姨侄女高氏的成宗帝当上了太子。赵栩看着右边厚厚一本记载着男女宗妇、族姓婚姻及官爵迁叙及其功罪、生死的《仙源类谱》,叹了口气:自己的亲翁翁成宗帝,运气实在也太好了。 赵栩将成宗帝两位命实在不好的兄长一脉的子孙名字一一抄录,才发现,那位发疯的兆王子孙倒很昌盛,而元禧太子一脉,竟然止于图,没有能活过十岁的。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将名单折了起来放入袖袋中,看了看漏刻,带人走出宗正寺。自有那伺候的几个小吏将他所用的图录一一归置回原位,还忍不住议论一二:这《仙源类谱》、《宗藩庆系录》、《仙源积庆图》看得人可真不多。其他几位少卿大人在任上,都只盯着玉牒钻研,大不了看看各籍。燕王殿下真是尽责! 五寺三监走出来不远,就是小甜水巷。赵栩没走几步,就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他直往斜对面潘楼街路口那家鹰店而去,全汴京,这家鹰店排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的。 掌柜的正在陪着两个北方来的客商选鹰,小伙计跟着赵栩转了一圈,看出来这位就是瞎转转,没有买鹰的心思,也就自去收拾了。 赵栩走着走着,在一个大雕笼前停了下来。那里头放着一个大木盆,里面还有零星的羊肉碎屑。笼子外挂着一个小木桶,装着小半桶新鲜羊肉,插着一杆铁夹子,看来是留给客人试着喂养。一只老鹰正懒洋洋站在笼内的干树丫上,看见赵栩,傲气不减,歪着脑袋睥睨着赵栩,似乎在说你爱喂不喂。 赵栩站定在雕笼前,和那鹰对视着彼此。旁边有人轻声唤他:“燕王殿下?” 赵栩侧头,看旁边一个美人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正含蓄有礼地看着自己。 赵栩瞥了她一眼,又转头看鹰,还是鹰更好看些。 那女子也不恼,朝他福了一福:“民女张蕊珠拜见燕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挥手让上来的几个随从退了下去,也不看张蕊珠,只问:“一路跟着我来的就是你吧?” 张蕊珠的确是早早就等在五寺三监门口,一路跟过来的,便点了点头:“听闻殿下将赴青州招安,家父身陷囹圄,还求殿下救家父于水火之中,蕊珠不胜感激。” 赵栩点点了头,淡然道:“本王职责所在,自当尽力而为。无需客气。” 张蕊珠又深深福了一福,面带忧色,似有话要说却思虑要不要说出口。 赵栩看着鹰:“你有信要带给你爹爹还是有话要本王转告?” 张蕊珠泫然欲泣,咬了咬唇,看向赵栩:“还请殿下转告爹爹,蕊珠在家日夜盼着爹爹平安归来,请他保重自己。” 赵栩还没来得及点头,听那婉转娇声含着哽咽声又道:“也请殿下此去珍重千金之体——” 赵栩一愣,微微侧过头去。 张蕊珠一双眼中满是泪光,似鼓励,似担忧,似多情,似含羞,凝视着赵栩,樱唇半张,剩下的半句话含在口中又咽了回去。她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堪称美目藏琥珀,玉音婉转流,秀靥比花娇,诉尽千万种。 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张蕊珠第一次发现燕王殿下倾国倾城貌的威力,被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深深看着,面上不由得飞起一片娇羞粉红。 赵栩却忽地噗嗤笑出声来:“你说完了?” 张蕊珠一呆。 赵栩却又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自以为长得还不错?” 张蕊珠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位燕王性子乖张暴戾,说起话来果然让人不舒服……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无礼过,简直是市井粗汉! 结果就听见赵栩说:“仗着一两分姿色,就来大街上勾引男子。怪不得你爹爹都气得留在青州不肯回来了。” 你!——张蕊珠眼前一黑,这才想起来赵棣说过他这六弟毒舌起来能气死人。 赵栩走近了她,垂目俯视着张蕊珠,唇角慢慢地勾了起来:“有那渔人捕鱼,只管先撒下大片渔网,坐等鱼儿们撞进去。张娘子撒得一手好网,是想要逮住几条鱼?” 张蕊珠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只觉得遍体生寒。 “你在赵棣面前,想来是一副娇怯怯受了委屈的模样,说不定还要抱怨几句被赵檀纠缠的事?肯定还得哭上一哭。赵棣一见美人垂泪,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是吗?”赵栩笑了笑。 他身后的鹰笼里的老鹰忽地盘旋了两圈,又飞了回去。 张蕊珠好像被人当头砸了一闷棍,竟有些头晕眼花。这个妖孽!赵棣说得一点也不错! 赵栩伸出玉雕般的修长手指,似乎要捏住张蕊珠的下巴。张蕊珠吓了一跳,咬咬牙又忍住了,只敛目静候,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赵栩却只是虚晃一招,似乎只是伸展了一下手臂而已,空中划了个半圆,拿起那木桶中的铁夹子,夹起几块羊肉,往笼子里的木盆中放了。 你!!——张蕊珠又羞又恼,她长这么大,还从未遭受过这般羞辱。明明自己还比赵栩长上好几岁,此刻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那老鹰却不飞下来,抬了抬头,看了看赵栩,又看了看木盆里的羊肉,似乎在衡量一番。 赵栩笑着说:“对了,你在赵檀面前,必然又是一副贞静淑女的模样,凌然不可侵犯?他最爱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娘子了。” 你!!!——张蕊珠这时才想起爹爹再三交待过,绝不允许再接近几位皇子,她后悔莫及,只想快快逃离此地,甚至觉得自己就像赵栩刚才铁夹子上夹着的肉,鲜血淋淋。 赵栩看着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地转身而去,背影还在发抖,摇了摇头:“你爹爹心是大了些,手段也不光明,倒算是个真小人。怎么生了个你这样上不了台面的女儿,奇怪啊。” 张蕊珠身躯一震,霍地转过身来,满面通红地道:“蕊珠心念爹爹,来感谢殿下,却遭殿下这般羞辱!殿下对待女子如此无礼,真枉费他人一片冰心!” 赵栩饶有意味地道:“你爹爹?他恐怕只会命令你不许再同几位皇子接触吧?张子厚可不是自作聪明之人。你以为你夜奔开宝寺私会吴王,太后娘娘会不知道?” 张蕊珠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翕了翕,竟说不出话来。 赵栩呵呵一笑,看着那鹰盘旋了几下,立到木盆边,利爪一伸,已带起几块肉飞回树枝上,悠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赵栩看了看张蕊珠,疑惑道:“传闻张大人丧妻后广纳姬妾,却连一个儿子都没有,只有你一个女儿,难道你是抱养来的不成?”他点了点脑子:“诺,这里实在不像亲生的啊——” 赵栩的几个随从在鹰店门口看着一位小娘子掩面哭着奔了出来,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自从殿下来宗正寺就任后,五寺三监门口早晚总围绕着不少小娘子,这样哭着走的,还是头一个。不过她还能和殿下说这么久的话,算幸运的了。啧啧啧。 过了半个时辰,赵栩才慢悠悠地从鹰店里踱了出来,身后的掌柜笑嘻嘻地跟着:“殿下请放心,这鹰啊,小民都是有专人伺候着的。明日早上一定连鹰奴和鹰一起送到太尉府上。” *** 桃源社众人在马场看完陈青指点苏昉箭术,情绪高昂。六娘都暗叹,可惜孟彦弼的新弓还没拿到,失去了极好的学射箭的机会。不过她们四个看着自己手上的虎骨韘,又开心起来,几次三番地谢过陈太初。 众人离开金明池还往苏昉的庄子去吃饭歇息。孟彦弼和陈太初骑着马在最后面押阵,因为陈青也在,两人马上的弓都上了弦,箭袋满装,各自挂了金枪银枪,长剑。 孟彦弼忽地靠近了一把搭上了陈太初的肩膀,酸溜溜地说:“她们四个弓都拉不开,白瞎了这么好的韘!你可别把老婆本全花了啊?” 陈太初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二哥你是藏惯了私房钱的。要不我和叔母说说,每个月多发给你些月钱?” 孟彦弼一把勒住他的脖子:“你敢!”他凑到陈太初耳边轻声笑道:“你偷偷送给阿妧一个人不就行了?傻子!” 陈太初扒开他的手,脸一红:“那怎么行!” 孟彦弼叹气:“你啊!白白在军营里待了这么多年,还这么酸腐文人气!君子顶个屁用!你这样怎么抢得过六郎呢?那就是只狼啊!哎,二哥我可是站你的!我家阿妧可不能给亲王做个什么妾侍,呸!” 陈太初手上一勒缰绳,转过头正色道:“二哥你想错了!六郎不会这么待阿妧的。” 孟彦弼一愣:“你怎么知道?” 陈太初坦然道:“我们谈过此事了。二哥不用操心,还早呢,过几年再说。倒是你的亲事,请期了吗?” 孟彦弼呵呵了两声:“过什么几年啊,我婆婆都和三婶说了明年要给你和阿妧先定亲呢。” 陈太初一怔。 孟彦弼捅了捅他:“不是我偏心啊,宫里啊宗室啊也太糟心了。就冲着表叔和表叔母,我家阿妧嫁给你,我当哥哥的都一百二十个放心。你可别犯傻啊。六郎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好好告诉他就行了。” 陈太初皱了皱眉,看向不远处的牛车。车上依稀可听到赵浅予和九娘欢快大笑的声音。 阿妧的心事,他们还不知道呢。还有六郎,又怎么会是告诉他就行的人?六郎以诚待他,他自然也以诚待六郎。 第101章 前方的车队转了个弯,村庄就在眼前。 九娘挽着六娘的手,跟着众人进了院子。 葡萄架下一人笑着站起身来拱手道:“汉臣兄!”他身穿青色宽袖道袍,身姿如松,丰神秀玉,宛如谪仙。 陈青笑着回礼:“和重!” 秋千架上一个小女童乍见到涌入这许多人进来,竟吓得哭了起来。一旁的乳母赶紧抱了她下来见客。 苏昉苏昕上前给苏瞻见礼。苏昉见乳母抱着的妹妹甚是瑟缩,心中暗叹了口气。 苏瞻微微皱了皱眉,他特地约了陈青在此一见,又想着唯一的嫡子和嫡女关系疏远,便特意将四岁的女儿也带来庄子上,想让两兄妹熟悉亲近一二。却没想到苏昉神色淡淡,毫无主动亲近之意。而唯一的嫡女竟被王璎教养得如此胆怯,想起阿昉四岁时的样子,竟连叹气都叹不出来。 他要给赵浅予行臣礼。赵浅予赶紧拦了,反行了子侄礼:“我随阿妧称呼苏相您为表舅!” 众人一一上前给苏瞻行礼。 九娘看到王璎和苏瞻的女儿坐在自己的秋千架上,心里隐隐有些不乐意。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很是小气,却不免将这气都记在苏瞻头上。只浅浅福了福,淡淡喊了声“表舅安康”,又把那“舅”字囫囵滚了过去。 苏瞻还是开宝寺见过九娘一面。他从苏昉口中听过九娘的聪慧和努力,知道他们几个这几年很是亲近,也知道阮玉郎一事极为重要的几处疑点,都是这个表外甥女发现的。却没想到小九娘竟会美貌至斯。他看了看儿子,若有所思,转身不动声色地携了陈青,带领众人进了正屋落座喝茶。 不多时,高似将众人的部曲随从一一安置完毕,也进了正屋,悄然立在一边。九娘默默抬眼瞟了他一眼,高似的目光立刻闪电一般跟了过来。九娘赶紧垂目安坐。 苏瞻笑着细细打量了孟家的三个孩子和陈太初,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不错!” 陈青笑道:“你家大郎也是佼佼者,他日也必然是大赵国之栋梁。” 苏瞻笑着摇头道:“阿昉他无意仕途,我也不勉强他。倒是太初年方十五,这次调入殿前司,真是前途无量。” 他们俩也不避讳这些孩子,径直说起两浙房十三的战事来。众小听得津津有味。 用完饭后,魏氏和杜氏留在前院。苏昉带着桃源社去后院的偏房说话。九娘看着乳母将那小女童抱去偏房睡午觉。那女童不肯,挣扎了几下,含着泪眼巴巴地看着苏昉,极轻地喊了声“哥哥——”,不见苏昉有回音,就伏在乳母肩头把极瘦的小脸藏了起来。九娘对着苏瞻,已经没什么感慨,看到这女孩儿,却不免想多了一些。她要是阿昉,对着这样来的一个妹妹,大概也做不到好生关爱她,也不想亲近她。可不知为何,想起那孩子吃饭时偶尔抬起忽闪的大眼,极小心地瞟一眼苏昉又极快地低下头去的模样,竟然还是会心生怜意。对孩子,她硬不起心肠。 苏昉看着九娘的神色,淡淡地道:“阿妧不用多想。我对她好,不免有人就想着要利用她,她以后会更难过。” 九娘一怔,细细咀嚼着阿昉的话。自己总想着面面俱到,未尝不是粉饰太平。阿昉比自己,要果敢决断多了。 “对了,有件奇怪的事。我发现我娘的札记,少了最后两本。”苏昉给众人的茶盏里斟了茶。 苏昉看着众人吃惊的模样,特意解释道:“我娘习惯自己装帧札记,不论厚薄,每年四本。熙宁二年我娘病得厉害,没有记札记,所以最后两本就是熙宁元年秋冬天的。” 九娘低声问:“阿昉哥哥你可仔细找过了?”她明明记得秋天的那本还是她亲手装帧过的!还夹了好几片红似火的枫叶! 苏昉点点头:“绝对不会错的,因为王婆婆今年晒书时数的札记总数量和我这几天点出来的一模一样。所以应该是我搬来庄子前就丢了!” 孟彦弼赶紧问:“搬来之前放在哪里的?” 苏昉无奈地叹了口气:“都和我娘的遗物堆放在一间后罩房里。”他看看苏昕和九娘:“对,就是我家暖房酒那天,你们躲着偷听我姨母说话的那间。” 孟彦弼想到炭张家的事,立刻张嘴就问:“会不会你娘早就发现你姨母和你爹那个?记在了札记上,所以才被害死了?札记也被毁尸灭迹了?”陈太初尴尬地赶紧捂住他的嘴,向苏昉致歉。赵浅予和六娘都目瞪口呆地看向苏昉,又看向翻着白眼看天的苏昕。 苏昉面色苍白,抿唇不语。 九娘心中一动,压低声音问苏昉:“阿昉哥哥,你刚才说你娘最后几个月病得厉害,没有记札记,那札记是她自己装帧的还是别人帮她装帧的?” 苏昉一震。 “熙宁元年冬天,我娘陪着太后去巩义祭扫皇陵了。我娘最后一本札记,一直叠在她书案上头。那最后的一叠,是我娘去了以后,她的两个女使收拾遗物时,代为装帧的——”苏昉口齿间都觉得艰涩起来。 陈太初霍然抬头。 苏昉看着陈太初,一字一字地说:“晚诗和晚词两位姐姐正是替我娘收拾遗物的人。” “然后她们就被诬陷成偷盗主家财物,从而赶出了苏家?变为了贱籍?”陈太初接口道。 “那就肯定不是丢了,而是被偷了!”孟彦弼弓起身子低低地说:“阿昉,你娘一定记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或者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苏昉吸了口气,勉强笑道:“算了,我娘过世已久,札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已经想到娘的病和去世会不会也和这不翼而飞的两本札记有关了。还有被张子厚收留的晚词,还在不在汴京?她们有没有看到过什么?但这不是桃源社的事,和阮玉郎案无关,无需拿出来和他们商讨。 陈太初温和地道:“阿昉,当初我们结识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你娘往日的女史。不只是孟家的事、阮玉郎的事才是事。二哥的亲事也是我们的事。六郎的家事也是我们的事。你的事、你娘的事,自然也是我们桃源社一众兄弟姐妹的事。你要是有什么猜度和线索,尽管说出来,我们人多,可以一起帮着你想。若是需要找那个晚词或者张子厚,我和六郎也能帮得上忙。” 苏昉看着陈太初片刻,用力点了点头,想了会儿,忽地压低了嗓子凑近陈太初说:“其实我有些怀疑高似——嘘!他听力极佳,我们轻些说。” 众人大吃一惊,纷纷凑过头来。 “当初我娘的药,爹爹说不可能有问题,因为有高似暗中盯着。可我看姨母的神情,分明是极有问题的。所以我不相信高似。这次阮玉郎的事我告诉爹爹后,才知道高似四年前就在查阮玉郎这个人了,而且还查出了泉州案。可偏偏没有什么大的收获。”苏昉以更低的声音道:“钱!主犯!都不见了。我总觉得我爹爹太过信任他了,我们都能想得到阮玉郎的钱流去何处,他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四年里毫无所察?” 陈太初想了想:“他当年就不让你和晚词接触,在相国寺拦过你!” 孟彦弼压低了嗓子道:“小李广带御器械高似啊——我打不过他。太初?我们两个能把他拿下吗?对了,要不趁着表叔在这里,直接拿下审吧,太可疑了。万一他再和阮玉郎有什么关系,我们可被他一锅端了!” 苏昕看看这个孟二哥:“如果他和阮玉郎有关系,我大伯该死了几百几千次了吧?!” 苏昉和陈太初面面相觑。苏昕的话难听,却也有道理。 六娘和赵浅予屏息以待,几乎不敢出声,听了苏昕的话,都看向九娘。 九娘却在苦苦思索着,熙宁元年的秋冬天,她到底记下了什么?秋天节日多,立秋、秋社、中秋、重阳、天宁节、太后寿辰,她常出入宫,受过赵栩娘亲的特意感谢,也听到了郭太妃的秘事。然后冬天最大的事莫过于她陪着太后去巩义祭扫皇陵,五帝六陵,十几座皇后陵,百座亲王宗室墓,名将勋臣墓,连着十多天,方圆六十里,车驾人马不停,祭扫香火不断,人人都精疲力竭。她有些什么感慨,也只是稍作记录而已,但她就是从巩义回京后才生病的。这两本札记和她的病有无关系?和二房前来“帮忙”又有无关系?晚诗和晚词又因此遭殃。 九娘现在绝不会认为那两本札记是“丢”了。可能看到她札记的,应该只有家里的人。 九娘转过头,想起刚才书房门口似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影。高似,当时已经是家里的人吧?想起当年苏瞻所说的高似入狱的原因,九娘柔声问苏昉:“阿昉哥哥,不知可方便让阿妧翻阅一下表舅母的札记?” 苏昉略一思忖:“阿妧你随我来。” *** 苏瞻带着陈青进了书房。陈青背着手,细细在书房里转了几圈,点了点头:“和重你还有这样一个好地方,真是让我羡慕不已。你这院子、仆从、这间书房,都刚刚好,待我解甲归田,无非也就是想有一处桃花源而已。” 苏瞻苦笑道:“惭愧,这里都是阿昉他娘以前带着人打理的,多亏了几位忠仆得力。这些年我也只来过几次。” 两人落座后直奔主题。 “高似明日就出发去女真部帮忙,只要契丹一乱,无暇挑衅,汉臣兄你只需专注掌控西夏战事即可。”苏瞻坦然相告:“阮玉郎一案,太过惊世骇俗,高似暂时不在,还请汉臣兄派两个亲信可用之人给我。” 陈青点头:“我有个可用之人,叫章叔夜,已经下令让他从杭州赶回来。只是和重,你这般挑起女真和契丹的战事,可千万要谨慎,毕竟契丹是我大赵的盟国,这等毁诺之事----” 苏瞻端起茶盏:“寿昌帝年岁已高,契丹南院大王北院大王都是雄心勃勃之人。皇太孙虽然入宫抚养,却始终未明确继位之人。这两年榷场争端也多,为了契丹马,出了好几条人命,都硬压下去了。虎狼在侧,苏某只能未雨绸缪不择手段了。” 陈青叹了口气:“阮玉郎的身份,待六郎去了上京,应该就能推断出来了。” “对了,高似明日北上,正好可以先护送燕王殿下去青州。” 陈青点点头:“我也派了些亲兵护送他,有高似在,自然更是稳妥。和重兄可想过和张子厚携手——?” 苏瞻笑着摇摇头:“他和我,私怨颇深,如今政见也不同。但我自然还是希望燕王殿下能把他平安带回来。不瞒汉臣兄,和重私心颇重,推荐孟在去北军,建议你交出兵权,也是希望顺遂了太后的心,缓解一下太后和官家两宫之间最近越来越尖锐的矛盾。实际上,你退,燕王也才有一争之力。” 陈青抬起眼,笑了:“我记得你是上书拥立吴王的。” 苏瞻也笑了:“现在我也还是拥立吴王,以后也是。” 陈青不语。 “昔日太-祖雪夜问策,太宗三请赵相,德宗对寇相、包龙图言听计从。汉臣兄,吴王他日不会左右二府文武国策,可你外甥燕王,却是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人哪。”苏瞻坦然相告:“今日和重虽和汉臣携手相商,若汉臣执意要为燕王铺路,他日难免各走各路。” 陈青站起身,掸了掸袖角,笑道:“无妨,且走且看,且想且定吧。也许有朝一日,你会变了主意。六郎的性子,若是你所说的这样,那八个孩子恐怕结不成社。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家大郎只怕也比你清楚。反正我陈汉臣是不可能改主意的。我这个人呢,爱护短,燕王是我外甥,他想做什么就做,想争什么就争,我这个舅舅总会帮他到底!今日我们叨扰了,告辞!” 苏瞻没想到陈青为了赵栩竟然一言不合就拔腿走人,刚要出言挽留。陈青却已走到门口,笑着回头道:“还有什么事,咱们到都堂说就行。” 苏瞻才发现,陈青这人,真不好搞。 作者有话要说:  早晨打开窗帘,看到极其浓厚的雾霾,只能默默拿出口罩、帽子。 到了老作者这个年龄,会不断体验身边人的生和死。纵然已经淡然待之,心情还是不免会受到影响。 希望自己和每一位朋友,每一个看文的天使,都爱护自己,嗯,就不说多喝水了。 谢谢林中飞行的小剧场和你热心的营养水方子。 请医生彭彭抓紧时间喝点水。还有许多许多留言的书友,祝大家健康,快乐,满足。 第102章 陈太初等人虽然奇怪他二人怎么这么快就谈完了,但看着两个长辈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只能等苏昕去叫苏昉和九娘。 九娘草草翻了几本札记,心中酸涩难当,看着自己前世的日子,即便只有草草几行,也看得出她完全不肯让自己停下来歇一歇,似乎有鞭子在身后赶着她不断前行,恨不得填满每时每刻,一天最多才睡两三个时辰,人不生病才怪。她竟然糊涂到那种地步,还自诩活得通透还自以为有些小聪明,这才是大愚若智吧,辜负了爹爹一片苦心,平白辜负了阿昉。 九娘微微抬起头,西窗漏进来的日光,照得身侧的阿昉脸上的肌肤隐隐有些透明。瞬间,从怀着阿昉到生下他到离开他,三千个日夜的点点滴滴骤然涌上心头。阿昉他其实每天都在变啊,比起四年前相国寺,比起码头送行,甚至比起州西瓦子里的时候,他极细微的那些变化,她都会注意到。可是现在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样,借着年纪小还能靠近他了。 她多想再有机会替他梳头束发,多想摸摸阿昉的脸,摸摸他的鬓角,还有他若隐若现的小胡茬。她想对他说对不起,娘错了。时光太快,她离开阿昉的日子很快就要超过她陪着他的日子了。 他越长越大,越来越好。她就越来越不敢说出口。她不知道怎样做是对,怎样做是错。前世她以为做自己做得很对,现在看来并不尽然。 告诉阿昉?不告诉阿昉?这是永远不可能重新选择一次的事。她在心里无数次衡量无数次猜度,却越来越怀疑自己,越来越胆怯。上次来这里,她一时触动无法抑制,想什么都不管了告诉阿昉,可是回去后又庆幸并没有说出口。阿昉知道后会如何处理这荒唐的错着辈分的关系;阿昉知道后流露出母子亲情被别人误解了怎么办;阿昉知道后又怎么和苏瞻相处;日后她嫁人生子,阿昉该如何看待……想得越多,越害怕给阿昉带来更多的困惑和麻烦,这些,都远远重要过她自己的牵挂。 苏昉发现她停了下来,转过头问:“阿妧?” “咦,看!阿妧,这上面就是高似当年入狱的原因!”苏昉指着她手中说。 九娘低下头,是,她当年简略记下了:误杀同僚。时隔这么多年,同样的话,同样的事,她却有了不同的想法。 门一开,苏昕探头进来,有些紧张地说:“太尉说要走了呢,看上去他和大伯好像谈得不好!” 苏昉笑着收起一桌子的札记:“我们去看看,这么早就走太可惜了。王婆婆还特地给你们准备了枣糕和藕饼,还有茄饼呢。可惜六郎今天没有口福。” 九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这些长房的老仆宁愿从青神祖宅迁来京城这样一个小小田庄,青神王氏,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 苏昉到了院子里,看了看站在外围的高似,笑着对父亲行过礼后,上前对陈青作揖:“表叔!我们社长没发话,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我大赵秦凤军的两大传奇人物难得都在,难道您二位都不想切磋一下,让晚辈们见识一番?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好机会,昉只是想一想就已经热血澎湃激动不已了!二哥你可想看?” 孟彦弼登时叫起好来:“好!好!表叔!比一比箭法!比上一比!” 陈青一怔,看向不远处的高似。高似却立刻退了一步,垂首敛目。苏瞻看着苏昉坦然自若含笑期盼的神情,似乎并无其他的意思。 九娘立刻附和苏昉,对着苏瞻笑道:“表舅!四年前就听太初哥哥说过您身边这位高大人是军中小李广,还曾经是带御器械!今天早上我们在金明池看到表叔的箭法,已经叹为观止了。想不出小李广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不如让我们见识见识吧!” 苏昕和赵浅予、六娘自然因为刚才议论过高似的事,自然跟着九娘起哄,围着苏瞻笑闹起来。 陈太初凑近父亲,悄声说了几句。 陈青微微卷起窄袖,不等苏瞻应允,直接越过他,大踏步走到高似面前,一拱手:“高兄弟!” 高似一抬眼,双目如电,随即又垂下眼睑,一拱手,单膝一曲就要跪倒:“不敢!太尉万福金安!” 陈青一张冰山脸并无变化,却立刻伸手扶住了他肘下:“你我军中曾是同袍,何须如此客套。” 两人一刹那僵在这个姿势上。以陈太初孟彦弼的习武眼光,自然看得出高似腰腿用力,直往下沉。陈青手上却似有千钧力不让他跪。 两人略一较量,就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高似顺势站直了,拱手笑道:“久闻太尉枪法绝世,横扫西北,没想到您箭法也如此厉害。高某佩服!” 陈青微微勾了勾嘴角:“当年你白羽没石,才有小李广之称。可惜你我虽曾同场作战过,却无机缘相熟识。今日有缘相见,能够切磋一二,陈青此生无憾!”不等高似推托,直接挥手道:“来人,外间晒谷场上设些草垛子出来,今日——我陈青,要会一会小李广!”落地有声铿锵有力。 桃源社的孩子们立刻高声欢呼起来。孟彦弼更是翻了几个空心筋斗,一落地,比了个翻身向天仰射云的姿势,引得苏昕赵浅予尖叫连连。 九娘冷眼细细观察高似,见他抿唇不语,但左手已握成了拳,右手放于身侧,食指微有颤动,显然已是心动。 天下能有资格和陈青切磋的,有几个? 天下能赢陈青的,又有谁?但凡是习武之人,军中将士,谁能抵抗陈青邀战这样的诱惑! 高似稳步走到苏瞻前面,拱手行礼道:“还请郎君恕罪,高似想和太尉比上一比。” 苏瞻摇头笑道:“好!十几年来,阿似你一共救过我七次命。我只见你用过一次箭!”他转向欢呼雀跃的孩子们:“高似的箭法,在我看来也是神乎其技,要是太尉输了,你们可不许哭鼻子啊。” 赵浅予立刻跳了出来:“我舅舅肯定赢!我舅舅天下第一厉害!”她转身冲着高似皱起小鼻子,吐了吐舌头,忽然想起万一他是个坏人呢!啊呀!赶紧缩回苏昉和陈太初身后去了。 高似见她这般天真烂漫,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对着赵浅予微微笑了一笑。 他看起来粗犷凶悍,笑起来倒也蛮好看的。赵浅予眨眨大眼睛,扯了扯苏昉的袖子。这样的人看起来可不像坏蛋啊……,可是阿昉哥哥不喜欢他不相信他,那笑得好看也没用! *** “梁氏女昨夜抢了我的马?!” 阮玉郎抬起眼,寒冰淬炼似的眼神如箭一样穿透了面前两人的身心。他手上的宣州紫毫笔直接咔嚓断成了两截。 “你们两百多人都是死人吗?”阮玉郎轻轻放下断笔,走到两个跪在地上微微发抖的属下面前。 “她疯了!郎君,她肯定是疯了。夜里趁我们不防备,杀了我们十三个兄弟,抢走了一百二十七匹夏马!她带来的人也多,五六十个-不!七八十个!可能还要多一些——” 阮玉郎强忍住愤怒,握手成拳,来回踱了几步。 两个属下胆战心惊地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道:“昨夜我们细细盘查,发现她还悄悄偷走了——” 阮玉郎长吸了口气:“兵器?” 两个属下的头已经快碰到了地砖上:“四台神臂弩和两台诸葛连弩——” “砰”的一声巨响,阮玉郎身前的楠木书案轰然翻倒在地。 书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阮玉郎转过身来,俊美无俦的面庞已恢复了平静:“你们即刻回巩义,虽然他们未必会发现巩义的马是我们的,为保万无一失,三日里分批把马送到西京南京和大名去,记得把死去的人都好生安葬了。对了,藏有兵器的陵墓都恢复原样了吗?” “怕被守陵军士发觉,昨夜已经恢复原样了。” “你们现在就走。告诉各大榷场的人,暂时不要再往巩义送兵器了。”阮玉郎吸了口气:“让小五小七和小九进来。” 不一会儿,进来三个平时在戏班子里专门演些暖场的逗笑杂技的侏儒,此时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满脸担忧。 “即刻把我们在开封的人全撤去西京洛阳,现在就走。过几日若是有陈青的死讯,你们再回来。”阮玉郎柔声吩咐。 “那婆婆呢?” “我不走。我陪着婆婆。你们走。” “郎君!” “我无妨。走吧。记得各处清理干净,赶在城门关闭前走。” 看着他们奉命去了,阮玉郎叹了口气。女人!易冲动!不顾大局!坏了大事!现在只盼着她能善用神臂弩和诸葛连弩,真能杀死陈青倒也就算了。 想起自己特地改制的百矢连弩,和特制的箭矢,阮玉郎一阵心疼。要是万一落在陈青手里,自己的大事还不知道又要推后几年! *** 申正刚过,日头在西,晒谷场上一片明亮。一百多位亲卫、部曲将晒谷场团团围了起来,虽然忍住了不交头接耳,人人脸上都藏不住的激动。 陈太尉!小李广!竟然要在这乡村田庄里一较高下! 十二个草垛子整整齐齐排列在土墙边上。 陈太初把父亲马上的角弓取了下来,重新上了弦,转头看到高似取出来的弓,心中一震。 晒谷场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高似单手持弓,弓长过六尺,比大赵任何一张弓都要更长。 孟彦弼满脸震惊地打量着高似手中的长弓。 “高——高叔叔!”虽然叫得心不甘情不愿,可是孟彦弼还是忍不住问:“这是您自己做的弓?” 高似轻抚光滑的弓身,点了点头。 陈青接过陈太初手中的弓,走到高似面前,仔细打量着他手中的弓:“高兄弟这弓并未使用角、筋复合而成,罕见!这是什么木头?” 高似坦然道:“这是以前一位长年流浪的朋友送给我的木头,说是生于温暖湿润的蓝色海边,名唤紫杉木,还教给我做这种长弓的法子。试了好些,才做成了这一把,用得还算趁手。” 陈青伸手在弓身上弹了一弹,略一思索:“高兄在军中并未用此弓?” 高似垂目点了点头:“不曾。” “此木坚硬又有弹性,能靠一根木头弯成这样的弧度,难得。”陈青眸色深沉:“若陈某猜测得不错,此弓射程极远,力度极大。能达百步?” “不错。”高似抬起眼,傲然道:“高某此弓百步外可透三寸重甲,以高某的手速,一刻钟可射出三百箭。” 陈青瞳孔一缩。晒谷场周围的众亲卫已经忍不住惊叹出声! 小李广! 陈青点点头,指向百步外的一排草垛,吩咐亲卫道:“加板!” 立刻有人飞奔而去,不多时就给每个草垛前后各加了厚厚的木板。 高似点点头:“太尉请——” 陈青看到陈太初和妻子眼中露出的关切之意,点了点头:“那陈某先抛砖引玉了!” 陈青稳步上前,手一捻,已是六只箭架在弦上。 晒谷场周边一片欢腾高呼,转瞬寂静下来。人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青。 高似面无表情,手指在弓身上轻轻来回摩挲着。 一声尖啸,六箭齐发,直入木板。噗噗两声而已,在侧边守着的人已看见箭镞露出了草垛后面捆着的厚木板,阳光之下精光闪闪。 场上响起了震天的叫好声。九娘几个见过陈青雨夜四箭四中,并无太过意外,纷纷看向高似。 高似微微躬了躬身子:“太尉好箭法!高某不才,献丑了。” 他单手持长弓,众人才惊觉此弓长到竟然竖立着能齐他眉心。 高似单箭上弦,唰的一声,一箭飞出。众人未及反应,就听见了第二声,只见高似右手已快出了幻影。第一箭还未过中场,最后一箭已经射出。 一箭更比一箭快!十二箭在瞬间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射穿了草垛,再射穿了木板,直入草垛后的土墙之中,只余白色羽翎还在颤动。 现场鸦雀无声,忽地,那十二个草垛呼喇喇散落一地。 陈青喟然惊叹:“陈某甘拜下风!高似,大赵的箭神,你当之无愧!” 高似单膝跪地:“高某不敢当,多谢太尉承让了!” 陈青将弓交给陈太初,双手扶了他起来:“我已尽力。你却还有余力,无需过谦。怪不得和重有你就够了。” 苏瞻笑道:“汉臣兄的箭法也是精妙之极,我头一次见到一箭六发的。来来来,我们还是进去喝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高似所用的弓,参考了英格兰长弓。 2、宋朝的神臂弩、床子弩,都是大杀器,可惜机关后来失传了。明朝还有过记载。英格兰长弓,相信和老作者差不多年纪的老读者,如果看过《勇敢的心》,恐怕会印象深刻。 谢谢水瓶鲸鱼写的太初。真好。谢谢。 —坐着有话说,老人啰嗦病,完全可以不看— 最近的热门事,无非是邓文迪和小鲜肉。在照片下方的评论里大多是羡慕的,希望她出书指导自己脱单的,有些是幽默搞笑,但无疑,是好事。 前几天看着晋江许多作者在微博上批判“双洁党”和“双初党”,也不乏神作。说到底,晋江的读者平均年龄层越来越低,冲动型的爱偏多(对作品或对作者)来得快去得快,极易粉转黑。在我个人看来,要求男女主双处双洁虽然也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但是读者因为自己的观念,要求作者迎合自己,甚至一言不合就污言秽语,辱骂角色辱骂作者。这不是言论自由,不是表达观点,是撒泼耍赖没有教养没有礼貌。 没有好政治,也没有坏政治。这是北大的刘瑜的话。 可绝对没有好的暴力,只有坏的暴力。太多人将网络暴力当成了自己的自由,将人身攻击视为“良药苦口”,将未遂意愿当成侮辱他人的动力,将造谣诽谤当成“猜出来的真相。”这样的人,无疑生活得十分可悲。网络行为也是心理行为的投射。 在我看来,强行要求作者标注双处双洁的,要求作者让主角双处双洁的,要求糖里没有屎的,要求男二必须做男主的,都一样,是暴力者。不但需要学会礼貌,更需要学习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是,如果是作者自己主观意愿标注的,如果读者仅仅在评论表明自己是双处双洁党的,看文或弃文的。这同样是她们的自由。也不需要呼吁作者不标注,也不需要抨击这样的读者是封建余毒未清。我不是双处双洁党,但我,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也和我一样。 因为自由和说话的权利,永远排在第一位。去干涉她们的你,说教的你,和那些干涉你的人,又有什么差别?道德是自发形成的,谁也不在制高点。 同样,对于女权主义,强硬不是女权,压倒男性也不是女权,不婚不育也不是女权,女同性恋也不是女权。 任何时候,女性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并且有随时改变自己选择的权利,这才是女权。 我的好朋友Miffy(墙裂推荐她的位信公众号:Miffy的小饭桌,微信号chizuida),曾经说过(大概意思):我喜欢A明星,你可以不喜欢,你可以讨厌,你可以拉黑我,但你要是跑来我微博或朋友圈里抨击A明星丑或者怎么地,就是贱。此话深得朕心啊。 因为喜欢不喜欢,是个人的Opinion,必须尊重,而不是践踏。 回到邓文迪身上,那就是一个字:爽。 第103章 即将酉正时,苏瞻再三恳切挽留众人留下用了晚饭再一起回城。 落日已到了金明池那头,金辉四散。赵浅予流着口水对魏氏撒娇:“舅母,我想在这里吃晚饭!上次那个鸡汤,虽然滚烫滚烫,可真是好喝。我还是头一次看到鸡原来长那个样子!王婆婆说特地炖到现在呢!” 魏氏忍俊不禁,宫里吃羊肉多,猪肉都很少吃,鸡肉更少,送到她面前的,都是去了皮去了骨头的肉块,她还真是稀奇上了,盯着鸡屁股也能看半天。 陈青放下茶盏:“那我们就再叨扰和重一顿晚饭。”他研究了高似那长弓一个时辰,总觉得这弓也可以在军中试行,又仔细请教了高似做弓的法子。高似倒也知无不言。 苏瞻很是高兴,他平日和赵昪一些同僚经常往来,连百家巷家里都回去得甚少,难得看到苏昉有这许多知交好友,乐在其中,他也想多陪陪阿昉。 苏瞻拱手出了正屋,想去看看女儿在做什么。 葡萄架下站着一个少女,背对着他,踩在一个小杌子上,正在仔细翻看着葡萄叶子。 “你在做什么?”苏瞻走过去几步。 那少女手上一停,又继续翻动起来:“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苏瞻失笑道:“葡萄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 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葡萄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 这话,这场景,这背影,还有他自己,怎么似乎发生过一样?似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早已发生过一次。 可说话的人,明明应该是那个叫阿妧的小九娘啊。不可能是阿玞。阿玞早就不在了。她的这些葡萄,是很多年以前生过病的。 九娘皱着眉看着小粒的葡萄顶端生着像一个个小轮子一样的黑点,而有些葡萄却已经干缩成硬邦邦的了。葡萄这个病,以前也生过,还只能烧毁病枝。 九娘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病枝。她跳下小杌子,转过身,和苏瞻四目相对。 “你刚才说什么?”苏瞻轻轻上前几步,有些恍神。 九娘一愣,想了想,指了指头顶上的葡萄架:“葡萄啊,生病了。”年纪大了的男人,耳朵也会不好吗? 苏瞻摇了摇头:“葡萄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是有虫?还是坏了?” 九娘静静立着,看着他高大修长的身躯越来越近。 葡萄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这是苏瞻以前不以为然地嘲笑过她的话啊。 苏瞻垂首看着不远处的少女,阿昉喜欢她,是因为她说话的口气神态莫名地和他娘很像吗? 九娘默然了片刻,忽地上前两步,站到苏瞻身前,不躲不让,抬头凝视着这个曾和自己夫妻十载的男子。她懂他,却也不懂他,抑或曾经懂装不懂,但终究已经和自己无关了。离苏瞻越近,她竟然想到的是男子真是占便宜,算来他今年已经三十有五,比起年轻时却更好看。而女子,过了三十岁,像魏氏那样依然宛如少女的,万众都无其一吧。 苏瞻一怔,略微后退了一些,心里暗自苦笑。他来到这个院子里,竟然满心想的都是那短短的几天时光。阿玞亲自摘菜做饭;阿玞把门外呜呜叫小爪子不停拔门的小狗抱进来,让阿昉摸摸它的毛;阿玞抱着阿昉让他摘葡萄;阿玞带着阿昉荡秋千。明明她也没有来过多少回,这里的一切,却和百家巷一样,刻着她的点点滴滴。他当时在做什么?在看书还是写信?还是自己和自己手谈?他在眉州住了十多年,对这样的田庄生活并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感情,那时虽然陪着她来,更多的是因为对岳父母的歉意,对她的内疚。这次来,却似乎某种东西,如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了。 九娘裙裾不扬,却又靠近了一步。她抬起头来,原来苏瞻竟然这么高大,前世她从来没觉得过。原来仰视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怀春少女,焉能不心动? 苏瞻退开两步,疑惑地看向这个已亭亭玉立的美艳少女,她一双眼如秋水,如寒星,却带着三分戏谑,三分嘲弄,三分他所熟悉的灵动。这孩子,是要做什么?她这是什么意思? 九娘不由得唇角上扬起来,他这是在躲开自己吗?当年对着十六七岁的妻妹,却和颜悦色柔声细语,不知避讳,又算什么? 九娘又上前了一大步,几乎要碰到苏瞻。苏瞻皱起眉刚要开口,九娘却骤然低头靠近了他肩侧。苏瞻头一偏,吓了一跳。 “敢问表舅一句,高似当年究竟是什么原因入狱的?”九娘垂目看着苏瞻肩头,以极轻的声音问道。 苏瞻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面孔,结着冰,无半分亲昵,无半分孺慕,甚至并没有好奇。 九娘转过眼,沉静和他对视,声音宛如蚊呐:“阿昉哥哥说了他不相信高似,而且表舅母最后两本札记不见了。我凑巧翻到她以前的札记,写着高似担任带御器械时因不慎误杀同僚才入狱。他究竟误杀了谁?怎么杀的?又被谁发现了才入狱的?他,究竟又是谁?” 明明是个孩子,双眸却如寒潭一般。她这不是在问他。她在疑心什么?阿玞的札记丢了两本?最后两本?何时的?熙宁二年的春天,阿玞还有没有记札记? 苏瞻忽然想起阿玞,给高似洗晦气接风的时候,她也好奇地问过一句,以传说中高似的身手,怎么会误杀他人,就算杀了人又怎会被现场拿住? 他当年为什么一念之间竟没有说实话?是怕阿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还是她觉察出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可此时,此刻,苏瞻却忽然神使鬼差地轻声答道:“高似当年在宫中杀的也是一位带御器械。是位契丹归明人,意图对陈美人不轨,被高似用弓弦绞杀。这位陈美人,就是陈太尉的亲妹妹。可却有女史指认意图不轨的是高似。还有,陈美人却认定高似就是恩人。” 九娘只觉得双臂骤然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这几句背后蕴藏的无数可能,的确是绝不可公布于众的,可高似这事似乎和札记和晚诗晚词并没有什么关系。 苏瞻轻轻摇了摇头,看向远处的夕阳:“高似和我,是过命的交情。阿昉他——只是在生气。”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阿玞,魂归来兮——旧地,故人,还有你一直赞赏无缘结交的陈青也在这里,还有阿昉和他的知交好友,还有他也许已经有了爱慕的少女。 阿玞,归来兮—— 苏瞻默默上前,伸出手查看起葡萄来,葡萄生病了会是什么样子?他方才是说给阿玞听的吗?他也不知道。还有些事情,自然是万万不能说的。 九娘呆在原地,千丝万缕,千头万绪,一时想不出关联之处,也无心多看苏瞻一眼,侧身福了一福,飘然离开。 不远处秋千架下,赵浅予正前荡,挺起了小肚子,伸直了双腿,用力收起双腿向后摆动。 “是这样吗?阿昉哥哥?” “是——是——再用力些!。”苏昉和苏昕站在一旁笑道。他们身后,一个瘦小的女孩儿,紧紧抓着乳母的手,一节节小小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九娘站在小女孩的身后,秋千下的亲友在朝自己招手。她缓缓地走过身旁惊喜莫名又失望之至的女孩儿,忍住自己想伸出的手,忍住想对她露出的笑容。王玞已经对这个人世间,对太多人,好过了头,好得太过了。这个女孩儿再无辜,再值得可怜,她姓苏,她娘是十七娘。 苏瞻在葡萄架下深深叹了口气,想不起来以前九娘说过要怎么处理,希望王婆婆她们懂得收拾吧。 观音庙口夕阳斜,吃过第二碗馄饨的赵栩,不时张望着巷口。都什么时辰了,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凌娘子瞪了一脸不满的自家汉子:“你干嘛?” 汉子努了努嘴:“他怎么还不走?!” 凌娘子往碗里舀汤:“关你屁事!这么好看的郎君,爱坐多久坐多久。你也不看看这两个时辰,来了多少娘子、小娘子吃馄饨!就连门口卖符纸的婆子都来吃了一碗!” 汉子看看一边快漫出来的铜钱碗,叹了口气:“天下人都只知道好色!” 一个皂衫大汉快步走了过来,对赵栩一拱手:“殿下,他们留在苏家吃晚饭了!城门口一直没等到人。” 赵栩霍地站了起来,摸了摸怀里的牡丹钗,随手扔了半吊钱在桌上,拿起搁在桌上的尚方宝剑,瓮声瓮气地道:“走,出城,去庄子里。” 明天自己就要出发了,这些个没良心的,缺了他,竟然乐不思蜀了?亏得他还想着给她们见识一下自己的尚方宝剑!她们竟然要留在那里吃好吃的!原先是一条两条白眼狼,现在看看,这合计是一群白眼狼!赵栩深深担忧起自己去青州后还有没有人想得起自己。 第104章 夜幕渐渐低垂,狗吠声,柴薪燃烧过后的味道,乡间安宁又不失温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们终于歇了下来,三三两两地捧着碗,在晒谷场边上的木凳上,说着田地里秋收的事情。十几个孩子捧着碗你追我赶地不安分,一会儿吃吃你家的菜,一会儿尝尝他家的饭。 一些趾高气昂的鸡在晒谷场上走来走去,看见摇摇摆摆的鸭子就去追上一追。十几只狗儿各自围着主人不停叫唤转圈摇着尾巴,企盼来上一根便宜的猪肉骨头。 陈青和苏瞻带着各自的家人,挥别门口的仆从,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那二三十个来帮忙做饭的长房旧仆们也笑着和部曲亲卫女使们告别。 忽地,地面微微震动起来。 几个亲卫立刻伏在地上,还有一人取出了矢服伏地倾听。 “报!来者一百多余骑,马上皆有人!” 陈青皱起眉头,他在应天府外杀死了一个女刺客,另一个却不曾露脸。今日特地带足了亲卫,也知会过城外的禁军。照理说三十里外,就是西城班直军营,怎么可能从天而降一百多人马,到了离金明池这么近的地方还无人察觉?沿途驿站也毫无知觉?会不会是六郎带人来了? 陈青沉声道:“陈家部曲——” 二十多个太尉府的部曲飞奔过来。 “速速疏散百姓,退回屋里,有地窖的全部进地窖。” 部曲们得令而去。 苏瞻吃了一惊:“汉臣兄??” 陈青道:“未雨绸缪而已。和重你带着妇孺先回屋里,看看是谁来了再说。”他朝妻子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你在,我在。 杜氏和孟彦弼赶紧让孟府的几十个部曲守住院子门口。 高似皱起浓眉,劈手从马上摘下了长弓,背起了箭袋,站到了苏瞻身边。陈青昨日遇刺,今日苏瞻约他到田庄一晤虽说很隐秘,但有心人总归不难找到陈青。他也是为了预防万一才将长弓带着,谁知果然派上用场。 苏瞻面不改色,转头吩咐了苏昉几句,让乳母女使们带着苏昉苏昕和女儿随杜氏魏氏入院子。自己却和高似带着众部曲站在陈青一应人等之后。 陈青一挥手,众亲卫取出袖弩,腾身上了晒谷场的三面土墙,趴在了墙头上。陈太初吸了口气,挂弓,摘银枪。 得得的马蹄疾驰声由远而近。陈青听着丝毫未减速的马蹄声,提起□□,对左边的亲卫点了点头:“放——宣——!” 嗖的一声尖啸,空中腾起了橙黄色的亮丽烟火。 亲卫骑着马围着晒谷场跑了一圈,大喊道:“来着是敌非友——是敌非友——备战!!!备战!!!”声音高亢激昂。 几十个部曲都手持朴刀长剑,墙头亲卫们的弩-箭已上弦。百多人,严阵以待。 刚刚被急匆匆赶回屋内的农人们,关起了大门,捂住了孩童们的嘴。晒谷场上狗吠得急,跳个没完,因为地面的震感越来越强,鸡群鸭群开始乱飞乱窜。 九娘在窗口望着那烟火信号,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那两管赵栩所给的信号,吃不准要不要再放一枚,又庆幸赵栩不在。想到苏瞻和陈青,九娘又是感慨又是担忧。一百多人对一百多人,陈青在,大可无忧。可是竟然来了一百多匹的马,这哪里还是刺客,已经是军队了啊。这些人马平时都藏在哪里了!真是越想越让人担忧。 窗外的孟彦弼手持格弓,背上箭袋里满满的利箭,见她还靠着窗口发呆,轻轻伸手进去弹了弹她的额头:“阿妧乖,去桌子下或床下头躲起来吧。”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话的,除了孟彦弼真没有别人了。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弯腰摸了摸马靴里赵栩给的短剑,心里稍微笃定了一些,才觉得自己手心湿漉漉的。转头看,大伯娘和魏氏正搂着苏瞻的女儿和赵浅予在柔声安慰。 赵浅予自从雨夜遇刺后,已经有些惊弓之鸟,此时一句不发,小脸苍白,额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细汗,人微微发抖,靠在魏氏怀里,忽然说:“哥哥会不会来找我们?” 魏氏轻轻拍着她:“没事的,舅舅舅母都在,你哥哥不会来的,你放心。太初哥哥也在呢。别怕。” 苏昉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守在了房门口。苏昕和六娘翻箱倒柜找了两把剪刀,和九娘靠在了一起。 一阵尖锐的啸声传来,外面似有什么重物崩塌了一般。 九娘几个纷纷站到门口。 “二哥!外面怎么了?” “二哥?” 片刻后,孟彦弼从女墙上跳了下来,急急带人打开房门:“快!快出来,到院子里去!贼人用火箭,竟然还有神臂弩!这帮狗娘养的!那可是我们禁军的神臂弩!!!” 外间已不断传来高呼呵斥声,利箭破空声,还有连续不断的弦声。四周火光已起,尖厉的孩童哭声,妇人撕心裂肺的呼喊,纷杂一团。 高似将苏瞻护在身后,一看到对方长□□刷刷入墙,那三面土墙瞬间崩塌,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胸口无边的怒火滔滔涌起。刺客所用的竟然是神臂弩! 来的一百多人到了两百步外,忽地人停马止,射向两边民房的火箭也暂时停了下来。 周边民房中的不少火花开始蔓延,秋日干燥,不少院子中堆积着的干草堆沾着一点火星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却没有人敢出来救火。 四个大汉缓缓被簇拥着站到马队前面。手中的弓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三百四十步!大赵禁军野外战和攻城利器——神臂弩,此时在夜色中□□出来,带着无边杀意。 陈青看着对方全部在己方袖弩和弓箭的射程以外,甚至高似的长弓也力不能及,但己方却全部在神臂弩的射程之内,当机立断,深吸了口气:“太初,立刻将屋中妇孺全部带上马,从后村寻路去西城军营!” “爹——!!!”陈太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且战且退,待西城禁军来援。快走!”陈青猛然回头:“和重!你和高似随太初一起走!我把家小都交给你了!高似!陈某能否托付于你?!” 高似胸口一阵起伏,点了点头。西夏梁氏竟然用上了神臂弩,在场所有人的生死,自然不在她眼内。他咬了咬牙,挥手让自己的部下去屋内接妇孺出来。 土墙上的众亲卫,已经背回袖弩,拔出他们日常专用的长刀,集合在了陈青的马前。 *** 赵栩刚过金明池,就看到了橙黄信号。心里咯噔一下!刺客?!阿妧!!! 他挥手:“快,你们两人持我的腰牌和尚方宝剑,去金明池调兵,就说我在苏相的别院遇袭!不不!!就说我和苏相同时被房十□□贼刺杀!!!快,调五百人剿灭反贼!不!一千人!重盾神臂弩连弩有什么都带上!!!” 赵栩再也顾不得其他,带着十几个随从打马狂奔。不会有事的,舅舅在呢,太初在呢,还有苏瞻在的话高似也在,高似?!赵栩的心狂跳起来,恨不得将马鞭都抽断了,整个人悬空趴伏在马背上,只恨自己没有翅膀。 四张神臂弩的后面,缓缓出来一骑,上面的一名红衣女子,高举起手中一物,却是今晨被挂在洛阳城头的梁氏刺客的头颅,她纤手一挥,厉声喝道:“芃芃,你且看着!陈青今夜给你偿命!陈青——!你也试试自己军中的神臂弩!放——!” 四个大汉脚上用力,踩弩上弦,机关咯噔锁住。他们大喝一声,满弓,每张弓上都是十几枝寒光闪闪的三停箭,弓弦贴近了他们带着面巾的脸。 四声刺响。第二轮神臂弩的近百枝箭雨如电。 “弃马!”陈青大喝一声,纵身跃下马,□□横挑竖拨,上击下压,十几枝冲着他而去的箭无一得中。 这一刹,马儿们悲鸣声不断,后边来不及下马的亲卫有被瞬间倒地的马儿压到腿的,有被箭刺伤的,却无一人吭声,院门前只有长刀砍断弩-箭的脆响,弩-箭落地的声音,还有肉体被刺穿的钝声。四五十人队形不散,依旧站成两排,保护着鱼贯而出的苏瞻、陈太初和妇孺一众。 “护着大郎和孩子们!”一声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响起。跟着苏昉等人出来的王翁翁王婆婆,带着长房的旧仆们,举着抬着刚刚拆下的厚门板,饭桌,在那两排亲卫后面又站成了两排。 赵浅予哭着喊了一声:“舅舅——!”已被高似老鹰带小鸡一样拎上了马。高似飞身上马,抱住赵浅予,几下将她绑定了,不顾她含着泪瞪圆的大眼:“别怕,你舅舅把你交给我了。” 苏瞻转身朝王翁翁他们深深一拜:“我和九娘谢过各位!”抱起女儿,他翻身上马:“走!孟二郎带着人开路,阿似你和太初断后!” 红衣女子看着远处持枪静立如不动山岳的陈青,眯起双眼:“再放!!!” 四个大汉踩下机括,每张神臂弩上转瞬又满上了十几枝三停箭,满弓松弦! 第三轮凶悍无比的长三停箭呼啸而出。伴随着的,还有不断往两侧民房射出的火箭和弓矢。 陈青对身后的亲卫们比出手势。七八个人纵身没入两侧的民房里,直往对面熊熊烈火里去了,行至一半就被箭雨无奈地逼得连连后退,不能再前行。 高似大喝一声:“走!”孟彦弼一夹马腿,带着杜氏魏氏六娘跟着苏瞻及护卫们往后村疾驰而去。 九娘勒住尘光的缰绳,陈太初扶住九娘的手臂,将她的脚放入马镫之中:“上马!” 厉啸声不断,噗噗两声响过,依然越来越近。九娘还未上马,悚然回首,一根三停箭狰狞之极,穿过门板,穿透一名部曲的身子,仍不停歇,带着血光直扑陈太初的背后。 “太初——!”九娘反手要去推搡他。推开他,自己或尘光会中箭,那也比太初中箭强!!! 陈太初却纹丝不动,手上用力,把她直接推上了马,左手一巴掌打在尘光的马屁股上:“走!”人已顺势直往前扑倒,要避开身后利箭。 九娘凄厉地大叫起来:“阿昕——!!!”另一支箭如电急至,斜斜擦过尘光的耳朵。尘光一惊,竖起前蹄长嘶一声,如闪电般飞奔开来。九娘险些被掀翻落马,她紧抱着尘光的马脖子,喊着“吁!停下来!停下!阿昕——阿昕——”。 陈太初伏在地上,反手一揽,一个软软的身子已倒在他背上。 苏昉红着眼策马而回:“阿昕!阿昕!太初!把阿昕给我!” 陈太初定睛细看,怀里的苏昕大概怕箭还会穿透,生生用右手死死握住了右肩的箭头,露出了三寸有余的箭头,正在滴血。 从马上翻滚下来的苏昕,中了箭后半边身子已经麻木了,努力笑着伸出左手去推陈太初:“太初!快走.....” 你有你要保护的人,我也有。太初,幸好我一直在看着你的背影。苏昕眼一闭,直接倒在了陈太初怀里。 不远处的长房忠仆大多已经被神臂弩所伤所杀,可两排门板、饭桌却还竖立着。陈太初看不见父亲此时的情形,神臂弩暂停了,却听见缓缓推进而来的马蹄声。 陈太初抬起眼:“阿昉!我来!你走!还有阿妧的马刚刚受惊了!”他掰开苏昕的右手,拔剑运气砍断苏昕右肩前后的两段箭杆,听到苏昕昏迷中痛得闷哼了几声,心想还有知觉就好,刷地撕下苏昕的裙边,将她抱上自己的马,把她和自己牢牢绑在一起,挂枪换弓,朝苏昉喝道:“走!还不快走?!” 带着火的箭矢落得越来越近,有几块门板被射中了,烧了起来。 苏昉死勒着缰绳,满眼是泪,看着一地血泊中的长房旧仆,刚刚还给他们做了晚饭的王婆婆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板,笑着正朝自己挥手示意他快走。 “婆婆——!”有火烧到婆婆的裙摆了!苏昉一收缰绳,就要下马。 高似带着赵浅予,策马上前,一鞭抽在苏昉马的屁股上,厉声喝道:“走!快走!逃得一刻钟,西城禁军就能来!” 他们这最后三骑刚刚离开。百步外的红衣女子疯狂大笑着喊道:“出诸葛连弩!陈青——纳命来!”晒谷场中尸骨遍野,在两轮神臂弩下还幸存的亲卫,早在陈青示意下没入民房之中。她一挥手,百余人纷纷朝两侧民房射出火箭。 十几枝火箭先后落入苏家的小院子里,先是点点火星,再是一团团,瞬间连成一片,浓浓黑烟之中翻腾出一片火海,秋千架上的绳索着了火,宛如两条火蛇上下急窜。神臂弩再一轮发射后,院墙轰然倒塌。更多火箭,从空中以流星一般的弧度下坠,正屋、书房,一一被火海吞噬。那些书和札记,遇到火,立刻卷起了边,瞬间变红,变黑,变成灰色的纸蝴蝶,沿着火气和夜风,四处飘落。 哭声,喊声,杀声。焦味、火味、血腥味。方才宁静安详的村庄,已成地狱。那沿路杀来的女子,宛如罗刹。 红衣女子看着那疾驰退走的几骑,冷笑道:“有家小在,好极了。你们这队人带上一张神臂弩和一架连弩去追。”三四十骑立刻得令沿路追了下去。 她转过身来,四处顾盼,面目狰狞恍如厉鬼:“其余的人——屠村——!!!” 高似不再回头。神臂弩加上诸葛连弩。纵然他杀回去,也是无力回天。怀里的女孩儿被绑在他胸前,依然拼命挣扎,哭喊着舅舅。他必须走,他只能退! 苏昉不再回头,他的父亲和妹妹在前面,阿昕身受重伤,危在旦夕。他必须走,他只能退! 陈太初握着缰绳的手还在发抖,身前的苏昕无论马怎么颠簸,也没了声息。娘还在前面,阿妧还在前面,他的兄弟还在前面,他必须走,他只能退! 第105章 本章节为废章勿买正文请接106章 第106章 第一百零五章 浓烟翻滚,火势汹涌。男人女人的呼喊,孩童的哭声,此起彼伏。不少百姓被亲卫部曲们拉到倒塌了一半的女墙后面,有些年轻男子手上拿着锄头,妇人手上拿着菜刀。目眦尽裂的有,神色惊恐的有,抱头痛哭的也有。 陈青手持格弓,身背□□,在燃烧的民房屋顶、崩塌的墙体之间潜伏挪移,四个亲卫贴身跟随,不断为他击落火箭和弓矢,几人终于靠近了对方。 自己最大的失策,是完全没想到对方竟有禁军专用的神臂弩和诸葛连弩,低估了对方。陈青咬着牙,双目赤红,伏在暗处,做了个手势,当务之急,必须先解决对方的神臂弩射手。 五十步开外,一个大汉策马缓缓上前,手上拿着一个看起来比袖弩大了许多,比神臂弩又小了许多的弩。 陈青注视着斜前方那张弩,皱起眉来。军器所这两年所特制的诸葛连弩,连发五十矢,但弩体中间的箭箱比他们手上的要薄了不少。 难道?他们手里的不止装了五十矢? 陈青见那人已经要上机括,不再犹豫,挺身而出,一弦六箭,开弓。 弦响,箭飞。四人眉心中箭,手上神臂弩轰然落地。一人右肩中箭,诸葛连弩却已上了机括,箭矢乱飞,伤到了不少自己人。 红衣女子一个急闪,右臂被陈青的箭穿透,捂着带血的臂膀,她状若疯妇,竟大笑起来,指着来箭的方向:“陈——青!快!神臂弩再放!” 陈青伸手,再发六箭,又有六人倒地。但却立刻有人又拿起了神臂弩。十几骑将他们围护在了中间,盲目挥舞着长刀。 袖弩厉啸,趁机接近了他们的亲卫们从两侧毫不留情地连续射杀。对方终于开始乱了阵脚。 可惜随着神臂弩的三停箭再次离弓,两侧的民房矮墙,瓦房,纷纷颓然倒塌。火光下陈青和两边亲卫们的身影立刻完全暴露。 被再次拿稳的诸葛连弩朝着两侧民房开始连射。 直到那一片瓦砾之中,再无站立之人。 陈青在一颗大树后侧身站着,四散开来的亲卫轻伤了三个,他的右手臂也被擦伤了。这个连弩看来装了不下百矢,这样密集的箭雨中,他纵有万般能耐,也出不去。 红衣女子大笑起来:“陈青!当年你受伤濒死,是我家娘子救了你一命!你竟罔顾救命之恩,罔顾我家娘子对你一片真心,不告而别!今日我杀了你这个负心汉,替我家娘子出气!还要杀光这里的男女老少!你可要记住都是被你害的!” “放屁!仗着救命之恩就要人以身相许!你家娘子是比母猪还丑嫁不出去了吗?” 不远处传来一个人穿云裂石的高亢声音。 “我家的百姓,你一个贱人凭什么定他们生死?!”赵栩大喝着,带着十几骑从队尾横冲直撞进来,每人手上都是一根两手合抱的粗长门闩,两头燃着熊熊烈火,见马就砸,见人就扫。 这剩下的七八十名刺客,没想到身后突然来敌,队首的一众人赶紧调转了神臂弩和连弩,却满眼都是自己人,一时大乱起来。 陈青喝道:“是六郎!快!”即刻带着亲卫们立刻飞身扑上。远程弓矢之战,终于变成了贴身肉搏战。 赵栩状若疯虎一般,策马一路冲到最前面,避开迎面而来的砍刀和长剑,门闩直接轰地砸向手持神臂弩和诸葛连弩的几人,那几人手持重弩行动本就不便,又要躲开陈青的□□,砰的几声,重弩落地,拔刀相迎。 赵栩双手一举,将门闩丢向红衣女子,却纵马直往苏家院子门口而去,丝毫不顾身后的神臂弩和连弩。 陈青见对方丢下了重弩,顿时毫无顾忌,一杆□□在马匹人群之间幻出重重枪影,竟无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个回合。他一人当关万夫莫开,掩护着手下亲卫将神臂弩和诸葛连弩抢了回来。可惜连弩之内却已没有了箭矢。“” 红衣女子腿上连中了陈青两枪,鲜血淋漓,一见重弩已失,咬着牙道:“杀不了陈青,杀一个大赵皇子也值!” 她高喊了几句,立刻带着十多骑朝赵栩追去。剩下四五十人纠缠住了陈青等十几人,团团混战起来。 赵栩一到院门口,就见火海一片,黑烟滚滚,那被桃源社众人深深喜爱,当成桃源的院子已不复存在。门口几十人倒在血泊中,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被烧得面目不清。赵栩顿时如堕冰窖,嘴唇直打抖,连阿妧两个字都喊不出来。 他跳下马,细细查找过去。 “他——他们去后——村了”一个孱弱的声音响起。 赵栩蹲下身子,手上刚出鞘的长剑发起抖来:“婆婆!婆婆!” 王婆婆努力转过头,看向火海中的院子,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念叨着:“阿玞的花椒树啊……阿玞的葡萄架……阿玞的秋千……阿玞的书!大郎该多难过啊……” 赵栩放下渐渐没了声息的王婆婆,红着眼,转身看向飞奔而来的十多骑,咬着牙,捡起地上的弓和箭袋,翻身上马,沿着乡间路往后村疾驰而去。 终于,闷雷一般的马蹄声从金明池方向传来。 禁军来了!终于来了! 村口传来火光和高声呼喝:“大赵禁军奉旨剿匪,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那女墙后头、坍塌的房屋中藏着的农人们,看着陈青带着十几人压着那些贼人打,不知哪里生出了无边的勇气,握紧了手上的锄头木棍,不顾亲卫们的阻拦,从黑暗中跑向了混战中的人群。 “杀啊——!杀啊——!杀贼!” *** 高似带着赵浅予,马上挂着好几杆□□还有他的长弓。陈太初带着苏昕。苏昉的骑术又一般。所以三匹马怎么跑也快不起来。跑了一会,不但看不到前面九娘的尘光,反而身后的三四十骑越追越近。 嗖的一声。十几枝长箭急至。陈太初舞动□□,护住人马。高似双手各持一杆□□,一边户主自己,一边替苏昉拨落来箭。 神臂弩的力道!以陈太初的臂力,依然觉得手心一阵发麻,心里顿时焦急起来。敌方越追越近,又有神臂弩,自己五人实在很难坚持下去。 高似长长吸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全力以赴了。他轻轻拍了拍赵浅予的胳膊:“公主殿下莫怕,小人把你送去大郎马上。”他手下不停,已松开绑着两人的布条,放在赵浅予手中,两腿一夹,马儿直直靠近了苏昉。 “陈衙内!还请看护我们一二!”高似大喝一声:“大郎!接住公主!”他左脚离蹬,腿挂马鞍,直立于马的右侧,松开缰绳,双手握住赵浅予的腰,竟将她倏地提离了马鞍,直接挪到了右侧苏昉的身前。两匹马堪堪险些撞在一起,高似已回到马上,控缰避开了苏昉的马身,速度、角度,力度,无一不精准。 陈太初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庆幸这样的高似是友非敌。 赵浅予哭着抖着手把布条拿起来。苏昉极力控制着身下的马:“阿予乖,你来绑布条,把我们紧紧绑在一起。我骑术不精,只能靠你了!”语气尽量放缓,怕惊吓到她。 转瞬,第二轮神臂弩的长箭又到。陈太初和高似全力护住了五人三马。 赵浅予赶紧抹了泪,反手摸索着绕了两圈,好不容易抖抖索索地把自己和苏昉紧紧捆绑在一起。转头去看高似,不由得大惊:“高叔叔——!高叔叔——!”高叔叔不会是坏人的!阿昉哥哥你看! 高似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已侧身摘下一旁陈太初的箭袋:“衙内!请看顾好大郎和公主殿下!高某给你们殿后!” 陈太初略一犹疑,转身一抱拳:“多谢!”打马去追苏昉了。 高似单手一撑马鞍,双脚离蹬,空中转了个身,倒坐在马背上,双手舞枪,击落不少三停箭。他直直朝后下腰,仰面躺在马背上,看前面的陈太初手上枪影重重,再前面的苏昉也并无中箭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他坐直身子,右腿离蹬,勾住右边的长弓:“起!” 长弓被他勾了起来,自空而降,横在了马背上,正横压在他的右腿之上。 追兵越来越近。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已在长弓射程内,追兵们远远看见高似一人一马,纷纷大喊起来,箭雨纷至。神臂弩再次发射。 高似两杆枪挥落箭雨,双目凝神,看向追兵发射神臂弩的位置,再无半分迟疑,右脚斜斜向上伸直,和身体形成一个斜角。长弓依旧稳稳地横置在腿上。 以腿立弓!横弓! 高似左手□□忽地一折为二,带着枪头的那半段立刻搁上长弓弓身。□□的精铁枪头冷冷对着前方加速前来的几十骑,慢慢地移动着方位,叫嚣着无边的狂傲,睥睨着来者。 以枪为箭!!枪箭! 高似极速伸手,扣弦,后仰,人平躺于马背之上,满弓! 长虹贯日! 淡淡月光下,追来的四十多骑,只听见一声极尖锐的啸声,一道厉光迎面扑来。 手持神臂弩的彪形大汉根本未及反应,已被半段□□穿心而过。直接抱着神臂弩摔落马下。 其势不慢,其勇未弱,其凶不减!□□穿透他后,将第二人钉在了地面上,半段枪身犹自不断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厉啸声再响起。剩余的刺客们慌乱成一团,人人都觉得那来箭是朝着自己面门而来的,纷纷侧身低身躲避。 手捧诸葛连弩的大汉只来得及眨了眨眼睛,就觉得寒光扑面。他下意识用力抬起连弩机身想挡上一挡。 连弩从中离开,箭匣散落一地,还未来得及释放威力,已被高似毁于一刹。弩毁,人亡,马惊。 “小李广!——是小李广高似——!”似乎有人认出了高似,大声呼喊起来。 高似冷冷地再次搭上半段□□。他心底的那只饿虎已经管不住了,见了血,便要疯狂扑出来。宛如当年在战场之上,停不下来,入了魔,没有温暖怀抱可以安抚,只能一路在地狱里奔袭下去,任由血红的彼岸花开满心海。 再一声弦响,又一匹马轰然倒地,骑者明明已经腾身要下马,却依然被穿腹而过。 剩余的几十骑迅速分散开来,不少直接打马下了土路,进了两边的农田中,迂回包抄,不断朝高似射出弓箭。 天上月儿露出大半边脸庞。中秋才过了没多少天吧。高似架弓的右腿依然很稳,抽箭的手依然很快。农田里不断传来哀嚎声。杀人者被杀,很公道。 当年他刚刚逃来汴京的时候,在陋巷中疲惫不堪随地躺着,一双温柔手,在那满月夜,递给他一盒中秋小饼,那漫天月华,都落在她眼中,她真如观音般慈悲。 靠着那双眼,他才没有全然疯狂吧。公主殿下的眼睛,和她真像啊,毫无杂质,满是善意。 高似霍地眯起眼,追兵后面又有人来。一人,一骑。 赵栩的马鞭已经抽断,看着前面分散成扇形的刺客们,正朝着远处一匹马疯狂射箭。 他也要疯了。 抽箭,满弓。前面一人颓然落马,周边却无人留意,都只盯着前面忽然减慢了马速的高似,拼命射箭,拼命靠近。 又有几个人陆续落马。 赵栩离他们越来越近。刺客们距离高似也越来越近。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 终于有刺客发现有趴在马上的同伙是背心中箭,唿哨一声,七八骑迎向了赵栩,射了几箭,已近在眼前,只能举刀相向。 燕王赵栩!孤身单骑! 高似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大喝一声,硬生生将身下马勒停,调转过头来,竟朝刺客们迎面而上。挂弓,提枪,不退!不逃!迎敌而上! 赵栩在马上,手中剑只盯着敌手的咽喉、心口、手腕三处,剑剑见血。直到见前面被追的人忽然迎上前来,马上的人身型高大,双枪勇猛,绝对不会是阿妧,才放下心来。下手却更是狠辣。 高似和赵栩两骑一个交会,彼此点了点头,如虎如羊群,毫不留情。 剩余的三四骑心生寒意,可身为死士却不得不上,结果自然是如卵击石。 作者有话要说: ——坐着有话说—— 本文所有文字,取自《说文解字》、《新华字典》、中国九年义务教育制的语文课本、高中语文课本、大学语文课本、三、百、千、唐诗宋词、部分京剧戏曲越剧戏曲苏州戏唱词、诸子百家。凡有引用诗句、文言文,有作者名称的都已尽量标注清楚。如有疏漏,请指正。解锁后会添加上去。 再次声明:本文和汴京、宋朝相关的景点、建筑、食物、服饰、动植物、地理知识、戏曲、风俗、节日、官职、礼仪等等一切,您所看到的每个字,每个词语,每个成语,四字词语,都不是作者我生而知晓的,参考书目在之前章节的作者有话说,还有微博都有过一一介绍,谢谢因本文和介绍去买《东京梦华录》的天使们。资料出自各种古籍(结文后番外有话说里会统一收录方便出版使用,大概一百多本。),唐宋笔记系列(中华书局出版)、《中国古代都城资料选刊》、《开封志》等等,大多来自上海图书馆和作者私人购买书籍。相关参考书在本人微博中都有发过照片。牵涉到需要解释的名词,无古籍记载的,大多来自百度百科、名词解释(汉典)。 注:本章的诸葛连弩、神臂弩,在《宋史》中多次提及的此物和本章的实物有差别。也不是游戏《三国杀》里的连弩。是汉末马钧的发明。(本句来自网络搜索) 至于想通过举报泼脏水,锁文让我停更,我还不愿意让卑鄙者得逞。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一种办法,还有一种办法,等晋江判定好了再公布吧。今天还涨了不少收藏,来了新读者,每章都在留言,谢谢各位! 第107章 村庄里的血战也已接近尾声,农人和士卒开始协力救火,从瓦砾中挖人。 陈青左手持神臂弩,点了两百将士,沿着后村的路疾驰而下。六郎一个人也太莽撞!刚才去追高似的那批匪人可是带着神臂弩和诸葛连弩的! 赵栩和高似却已经顺利赶上了陈太初和苏昉等人。 “阿妧呢!”看到妹妹没事,赵栩总算放了些心。 “阿妧的马受了惊,可能已经和二哥他们在一起了。但是——”陈太初心里这么期盼着。 赵栩皱起眉头:“阿昕伤得厉害,你们沿着这条路上去,很快就到西城军营,赶快让军医替她救治!金明池的禁军应该已经到了村里,舅舅没事的。我去那边的小路看看。” 不等陈太初和苏昉开口,他已经夺了高似的马鞭,挥鞭而去:“高似!交给你了!” 高似看看苏昉和赵浅予,再看看暗夜里已疾驰而去的赵栩,只能提枪压阵,继续向前追赶孟彦弼一行人。 赵栩在夜空下细细分辨了一下方向,回忆了一下来路,正沿着几条岔路看有无马蹄印延伸出去。不远处空中忽然亮起一朵绚丽烟花。 翠绿色!殿前司信号! 阿妧!赵栩不再犹豫,顺着烟花方向挥起了马鞭:“驾——!” 九娘紧紧抱着尘光的头,狠狠咬着牙。阿昕你别死!王翁翁,王婆婆,求求你们,都别死!一个都不要死! 前路黑茫茫,不知从何时开始,尘光就跟丢了众人,没头没脑地在乡间路上乱跑,火光,血光,喊声都越来越远,终于到了宁静的夜里。九娘用力回过头,只看得到村庄上方的天空被晕染出一片微微的亮光,比此地月色下的天空亮了不少。 双手已被缰绳勒得生疼,马儿却还不肯停。不知道跑了多久,它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在土路上缓步踏行,最后找了一颗大树边停了下来。 九娘强忍着浑身的酸疼和头晕欲呕的感觉,从马上爬下来,勉强走了几步,掏出怀里赵栩给的一管翠绿色信号,向着那月亮举了起来,颤抖的双手用力拉出引线。 看到烟火绽放在高空,九娘跪倒在地,茫然看向来路。 来路也茫茫。 阿昕、王翁翁、王婆婆。如果不是她再活了一次,是不是他们不会死?是不是四年前苏瞻就不会找孟建去处理青神的旧事?是不是王翁翁、王婆婆就不会来开封?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祸事?如果不是她,是不是就不会有桃源社?是不是阿昕会好好地坐在家里等着嫁人,而不是在这里被弩-箭射穿?甚至陈青就不会身陷危难?还有阿昉、太初他们那许多人就都不会遭此灾祸? 她的活,扰乱了这世间原有的步伐? 她的活,造就了别人的死? 命运究竟是谁在安排?如此无常,如此弄人! 九娘握紧了双拳,站了起来。尘光在树下扭过来头,无辜地看着她。 不远处,来路的方向,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人还不少。 来的这么快!不知道为什么,九娘忽地想起了赵栩,人也来了些精神,生出了些力气,她牵了尘光往来路慢慢而行,能感觉到自己腿内侧的肉不听使唤地抖着,能迈开腿实属不易。 不多时,在月光下也能看见远远那个红衣女子的身影。十几骑正朝着这边飞奔而来。 九娘赶紧拼命拉着尘光调头。尘光调转头来,蹭了蹭她的脸,示意她快点上来。 刚坐稳,身后已有箭矢破空声传来。尘光一声长嘶,屁股上中了一箭,疯狂地跑了起来。 没跑出去多远,尘光一声哀鸣,前腿一跪,将九娘直直地摔了出去。 九娘撑起身子,顾不上手和腿擦破的疼痛,看向早上还撒娇想多吃几颗糖的尘光。马儿仰起脑袋不断嘶鸣,似乎催促她快点逃离,前腿拼命蹬地,还想撑起歪在地上的巨大身体。 又有几枝箭飞速而至,幸而没再伤到它。 九娘左右望了望,咬了咬牙,连滚带爬地往左边田埂下跑去。那是一片看着半人高的农田,密密麻麻,总比右边的稻田方便藏匿。 九娘抬起手臂掩着脸,在粟田杆中快速穿梭,细长锋利的粟叶不断刮擦着,发出淅沥沥的声响,跑,再快一点!再远一点! “只有马——没有人!”外面传来粗声大喝。 红衣女子左右看了看:“走不远!分开去田地里搜!” 十几人立刻下马分成两批,沿着田埂站成一排,手持朴刀往前搜索着。 九娘蹲下身子,藏身于粟田里,屏息静待,盼着有救兵能快点往烟火这里来。月色下密密的沉甸甸的粟粒倒垂下来,仿佛也想替她遮挡上一二。 这样的情形,似乎什么时候发生过一样。 她在跑,后面有人追。 九娘忽然一阵恍惚,有些压不住的恶心。 “小娘子——我看见你了!还跑?!别跑!出来!”外面的大汉用朴刀粗鲁地劈倒身前的粟米杆,大喊着。他们肆无忌惮,他们穷凶恶极。 九娘紧紧抱着膝盖,将头深深低了进去。疼!很疼! 有什么事情似乎喷薄而出,前世有什么事是她一直想不起来的,这一刻,似乎从那被封印的万丈深渊里咆哮着翻腾着,就要冲破那层层封印。 “快跑——!阿玞快跑——!”是谁在叫?十五翁还是十九翁?她想不起来。可是肯定发生过! 粟米杆一片片倒下去,被踩踏得东倒西歪,马靴踩在叶杆上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地刺耳。 九娘却似乎回到了四川,回到了青神。一草一木,无比熟悉。她漂浮在半空中,盛夏烈日灼灼,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热意。 她看见一个少女和一个老人在大树下的溪水里叉鱼,笑语晏晏。旁边的部曲和女使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忽然来了一群人,打倒了那几个部曲和女使,冲着溪水里的少女而去。 忽然,九娘似乎身子从空中直堕下去,和那少女合二为一。身子沉甸甸的,阳光是滚烫的,溪水也是温热的。 “阿玞快跑——”老人的声音那么熟悉。 她赤着脚在溪水里跑,跑到了对岸,盛夏午后的阳光刺眼,声后有恶意的笑声,狰狞的叫声:“跑啊——你跑啊!” 她赤着脚在农田里奔跑,脚上被扎得剧痛,手上还拿着十五翁送给她的小鱼叉。 她的头发被揪住了,被狠狠摔在田地里,衣裳呼喇一声被撕裂开来。背着光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下意识地用鱼叉戳了上去。 有血,滴在她面上,她眼睛里。 正上方的太阳变成血一样。 被太阳直射着的肌肤,滚烫的。 “杀人了——!!”有人在尖叫。 她用力拔出鱼叉。一片血喷了出来,溅了她一头一脸。 一个沉重的身子倒了下来,压在她身上。 她拼命推,推不开。 “让开!”有人把那身子挪了开来,夺走了她拼命挥舞的鱼叉,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九娘猛地和那少女又分了开来,回到了空着漂浮着。她的心快跳了出来,她想叫喊,发不出声音,想伸手,却似乎根本没有手。她无能为力,甚至连那些人的脸都看不到。 少女的衣裳又被撕开一幅。她随手抓起地面的细碎泥土朝他们撒去,拼命翻身而起要再往前奔跑。却又被扯住一头长发揪了回来。 她白皙瘦弱的肩膀和锁骨□□在阳光下,笔直的长腿上满是泥土。 她抬起脸,剑眉星目,眼角上挑,有些方正的下巴显得格外倔强,满脸的血,却毫无畏惧之色,只有厌恶嫌弃和蔑视。 “看什么看!最恨你这么看人!你嫡出的了不起?你长房了不起?” 她又被打了一巴掌,转过脸,却还是那样倔强毫不退缩地看着这群禽兽。 有人用力将她推倒在地上,头直直撞在一个田里的一块石头上,她晕了过去。 九娘在空中呆呆地看着,是我啊,真的是我啊…… 六个男子围着地上晕过去的少女。那被鱼叉叉死的尸体仰面躺着,喉咙上三个血洞还在汩汩冒血,双眼瞪得极大,和空着漂浮的她四目相对。 是五房的一个庶出堂兄。九娘认得他。 “太瘦了一点!” “太小了!你先来。” 他们似乎在买卖东西一样评头论足。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短短的,黑黑的。 蓦然,血光四溅。□□的肌肤上溅满了血珠。 打斗瞬间结束,三个男子,两个手持朴刀,几乎一瞬间就杀死了那六个人。 一个站得稍远的男子,脱下外衫,轻轻蹲下身,盖在少女身上。 “把这些畜生都带走,别吓坏了她。”那人沉声吩咐着。 声音也有些熟,可是空中的九娘,看不清他的脸。 田地里很快只剩下被土地吸掉的血迹,颜色发暗。 那男子站起身,拿起那柄有血的鱼叉,蹲下身塞回少女的手中,低下头去。片刻后他站起身笑了一声:“王九娘啊,你做得很对,做得很好。”语气中带着真心的赞美。 九娘看不清他方才做了什么,似乎在伸手擦去少女面上的血,又似乎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 “快出来——!出来!”粟米杆倒下去的声音越发近了。 九娘的脑中似乎也腾起了烟花,一片火热,一片滚烫。一点,一线,一片,终于再没有丝毫的断裂和遗忘。 前世她遇险获救,她一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遇上了什么险,又是被谁救的。她只记得她似乎杀人了。她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就是:“爹爹!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没事了,没事了。阿玞吓到了。”爹爹搂着她轻轻拍着她。 可她的头很疼很疼,想不起来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那血红的太阳。她身上许多淤青,刮伤,脸也肿了好几天。 大夫说她跌落溪水里,摔伤了,擦伤了,差点溺死,亏得十五翁救了她上来。 各房来探视她的堂姐妹们都小心翼翼,似乎是她们推了她一般。她一个个看着她们的眼睛,看不出,究竟是谁推了她。 有几房里的堂兄似乎永远再没有出现过。 以前跟着她的女使和部曲都不见了。晚诗和晚词是那时候才来到她身边的。爹爹放弃了京官的职位,直接带着娘和她搬去了中岩书院。 现在,她想起来了,没有人推她。她杀了人。不!她没有杀人,她杀了禽兽而已。 原来前世,她还欠一个人一份救命之恩。 九娘伸手从马靴中拔出短剑。 粟米杆下,寒光凌冽。 九娘!你做得很对!做得很好! 第108章 九娘微微侧过身,倾听着四周的声音。 往她这个方向来的,最近的已经在十步以外。 她屏息,握紧了手上的短剑。赵栩说过,这把剑,削铁如泥。来者更近了,五步、四步—— “在这里——!” 淡淡的月光下,那人挥起朴刀大喊起来。 九娘霍地站起,不退反进,直往对方怀里撞去。 那人一看到九娘,即便黑夜里也被她灼灼芳华所震,手上的刀竟顿了一顿。 这是来求饶吗?活捉比砍死要好吧? 只一刹那,他低头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少女,美艳绝伦的容颜冷若冰霜,她一脸的血迹? 九娘一剑得手,心如鼓擂,立刻转身飞奔起来。身后的大汉喉间一个深深血洞,颓然倒在被他踩踏过的粟米地中。 两个大汉跑了过来,弯腰查看了一下同伴,又惊又怒,大喊起来:“小心!她有剑!她杀了梁十三!” 右边稻田里的匪人们刚刚跑回路上,不远处一骑疾驰而来。 弓弦声连连响起,三四个人倒了下去。红衣女子看了看来者,大笑起来:“身为皇子,怜香惜玉!来得好!快!抓住那个女子!要活的!”她左手持剑,劈落身前的箭矢,带了五六个人,策马迎了上去。 九娘匆匆回过头去。 六郎赵栩!孤身单骑! 这时才有热泪从眼中涌出。九娘脚下不停,拼命往前跑,粟米叶细长锋利,手上不时传来刺痛,她将短剑握得更紧。 赵栩远远地就看见月光下那个不断奔跑着的小小身影,他心中一阵狂喜。 “阿妧——!!!” 我来了!赶上了! 手下的箭头已经转向左边田地间离九娘最近的那两个人。 一人后心中箭,砰然倒地。 一人手臂中箭,朴刀落地,矮了下去,淹没在粟米杆里,转瞬又弯腰捡起朴刀直起身来,朝前面只差十来步就能抓到的女子追去。 红衣女子越来越近,赵栩猛然收弓,住后狠拉右边的缰绳,马儿长嘶一声,生生向右边田埂下跃去。 满弓!脱弦! 那眼看就要砍刀九娘背上的朴刀,无力地落在了粟米杆中。 噗的一声。 赵栩手中的弓也震了一下,又被他紧紧握住。一枝箭头狰狞地穿过他的左臂。 马不停蹄。 赵栩一个前俯,避开身后的来箭,扭腰,转身。开弓!一弦三箭!! 追下田埂的红衣女子的瞳孔一缩!这个少年竟然也会陈青的独门箭法!!她一个后仰,避开一箭。身边两人猝不及防,登时摔下马去。 马儿们吃不消密密麻麻粟米叶的锋利,拼命原地跳着,想脱缰而去。 赵栩极力稳住马,再射出三箭。 一弦三箭! 追在九娘身后剩下的大汉中又倒下两个,最后一个中箭后依旧不停,离九娘却还有不短的距离。 赵栩拔出自己的短剑,唰地一下削断右臂上的箭杆,飞身下马,就往九娘跑去。身后却疾风袭体。 他急忙拧身右避,红衣女子的身影近在眼前。瞬间四个人缠斗上了赵栩。 马儿们没有了缰绳羁绊,纷纷往田埂上跑去。 以一战四!短兵相接! 刀来刀断!剑来剑断! 赵栩手下不停,又有两人痛呼着倒地。他们从来没遇到这样的杀神,身法如风,招式如电,角度怪异刁钻,防不胜防,比起陈青甚至更可怕。 红衣女子左手持断剑,不断闪避,眼看着已剩下自己一人,她喋喋笑了起来:“你杀了我也没用!总会有人给我报仇!” 赵栩寒声道:“谁敢动我的人,谁死!” 矮身急闪,脚下不停,极快地和她错身而过,反手一剑封喉,毫不停留,捡起地上的弓,往前方粟米田里狂奔。 一片血光洒过地面,红衣女子仰面倒在杂乱的粟米杆中,颈间裂缝喷出滚烫的血,在她手中黏糊着流淌而下,真狠啊这少年!她甚至有了一丝想再看一眼刚刚从她身畔掠过的少年的想法。漂浮的零星秸秆沾上了她的血,在月色下像极了纷飞的萤火虫,她已说不出话来,从娘子传令让她回去那一刻,她不想,她不愿。她早就疯了。 似乎,死在他外甥手里,也不错。有这许多人给她们陪葬,也不错。 *** 九娘拨开粟米杆,前方已是尽头,田埂斜坡就在眼前,她直直冲出了粟米田。 身后的大汉虽然已经中箭,已听不见自己同伴呼喝。月光下死气弥漫,似乎身后那地狱魔王正一步步靠近。身为一个死士,他从来没发现自己也会有想活下去的时候,为了保命,或是为了给同伴报仇,又或一命换一命才划算,他更觉得需要抓住前面的女子,极力追上去,大喝一声,挥刀就往九娘背上砍去。 听着那喊声似乎就在耳边,劲风袭体,九娘本能地想起陈太初之前躲箭的姿势,立刻整个人朝田埂斜斜的地面扑去,马上往左边滚了开来。 那人一刀砍了空,一怔,没料到她这么敏捷,想起刚才同伴就是死在她手上的,倒不敢大意,听见身后已经传来粟米杆被迅速拨开的声音和脚步声,不等九娘站起身,上前两步,又是一刀全力当头砍下。 九娘避无可避,下意识双手握剑,咬着牙眼也不敢眨,使出全身力气,横剑朝前一挡!竟如削泥一般,毫无阻挡。朴刀从中而折,一半失力,落了下来,九娘拼命侧身一让,那半段刀落在她颈侧,另一半还握在那大汉手中。 九娘跌落在斜斜的田埂上头,虎口有裂开的感觉,短剑差点掉落下来,手臂颤抖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 “阿妧!阿妧——!!!”赵栩的声音越来越近。 九娘又惊又喜,鼻子直发酸,坐起身子,哽咽着大喊:“赵栩——!赵栩——!!!”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的运气,其实一直不坏。 那大汉再次上前,举起半边刀。 赵栩站定,满弓!上剑! 他不能以长-枪为箭,他能以剑为矢! 十五寸!徐夫人后代所铸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剑! 他的手极稳,极定,他苦练过黑夜视物,他苦练过蒙眼射箭,他苦练过飞卫的不射之射!他一定来得及!一定可以! 一声弦响。大汉全身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露出的半段剑尖。这是怎样的剑,刺穿皮肤骨血肉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再往前走了半步,杀了她!给自己偿命! 再半步!杀了她! 九娘看着他狰狞的面容,怒目瞪着自己,歪歪斜斜地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毫不犹疑,九娘双手紧握的短剑直刺出去,一剑生生地顶住了还在喘着粗气的大汉,不知从哪里使出的力气,将他推翻开。 大汉那庞然身躯颓然倒在九娘身边,又慢慢从斜坡上滑落至田地里。 九娘无力地靠倒在斜坡上,短剑却仍然在手中未松开,整个人都脱了力,这时才开始发抖。 月光如水,温柔轻抚着这个从修罗场里幸存下来的少女。饱受践踏的大地,也似乎松了口气,开始释放土地的芬芳气息,拥抱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一切都过去了,空气中飘荡着成熟稻谷和粟米的味道,夹杂着隐隐的血腥味和远处飘来的燃烧过的气味。 微凉的夜风拂过。三四十步以外,半人高的粟米田里,粟米杆轻微地起伏,一串串的粟粒饱满丰腴,半弯折着腰,在月光下悠悠晃荡着,如水,如波,如海。 一个少年,侧身挺立,正在温柔月光下慢慢放下身前的弓,他的右手还贴在脸颊边,随着他慢慢转正身体,才缓缓放了下来。 赵栩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刚才很稳很稳的两只手开始颤抖起来。 他看见她了。她没事。 她也看着他。他没事。 你在,我在。 我在,你在。 赵栩开始迈开大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胸口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开始飞奔起来。 九娘眼中滚烫,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发丝散乱,随着他大步的奔跑在空中往后飘拂着。粟米杆淅沥沥地不断被他分开,如波浪一样往两边倒下,又起来,倒下,又起来。 赵栩蹲下身子,月光越发清明,他看见眼前的少女整个人还在颤抖,发髻早已散乱不堪,面上有泥有血痕,却带着一丝笑意。 九娘看着赵栩臂上的箭头,衣裳被刀剑箭矢割破划破无数,不少地方渗出血丝,他的手也在发抖,双眼莹莹发亮,带着无边欢喜。 “你没事吧?”赵栩拔出自己的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 九娘点点头,喉咙也灼烧得疼痛:“我杀了人!我杀人了!” 赵栩一怔,笑道:“是我杀的,你只是补了一剑。很害怕?” 九娘摇头:“我真的杀人了!你来之前,我杀了一个,在田里,叫梁十三。真的,我杀了他。” 她抖如筛糠,并不是害怕,就是忍不住发抖,咬着牙,瞪着眼,看着赵栩,还是不停地发抖。 赵栩凑近了一些,握住她的手,掰开她一节节已经发白的手指:“阿妧,你杀得好,你做得对!这些屠村的畜生,该死!” 九娘猛然一颤,手指松开了剑柄:“屠——村?村里呢?翁翁婆婆呢?!阿昉阿昕呢?!阿予呢?太初呢?高似做什么了吗?” 赵栩替她收好短剑,握稳她的手,她恐怕真是吓坏了,哥哥姐姐都不喊了。赵栩凝视着她:“高似很好,他护住了他们。阿昉阿予都没事,阿昕被太初他们送去军营了。但是阿妧,阿昉家的那些仆从们,还有婆婆和翁翁他们,都遇难了。” 九娘死死地掐着赵栩的手心。 她的眼泪呢?!她看见翁翁婆婆他们扛着门板出来时就想哭了,看到阿昕中箭就要哭了,现在为什么出不来眼泪?!阿昉会多难过多伤心!她的眼泪呢!明明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呢! 赵栩任由她掐着,反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你哭出来,哭出来。”不是说哭出来会好一些吗? 阿妧喜欢王婆婆她们,他知道。在阿昉家那个院子里,她更自在,她会在吃饭时不自觉地对着婆婆撒娇,她和王婆婆说话眼睛闪闪发亮,满是孺慕之情。那个王婆婆,可能和她身边的慈姑有些像吧。 远处马蹄声如雷。星星点点的火把如游龙一般。禁军旌旗在火光下招展着。 “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不断有呼喊声传来。 赵栩手上用力,将九娘拉了起来,扶着她爬上田埂上的小路,看向不远处的大队人马。 第109章 大半个村庄已被焚毁,还冒着青烟。 陈青带着赵栩和九娘回到村庄时,苏瞻苏昉等人都已随着西城禁军到了。 众人站在苏家院子门口,默默不语。弹指间灰飞烟灭,残酷之极。 长房旧仆们的尸体一具具排在晒谷场上,七八个随军大夫蒙着半边脸,戴着长长的皮手套,给他们拔除箭头,简单清洗伤口。后面有人替他们一一盖上麻布。 苏昉蒙起口鼻,端着水盆,也在其中忙碌着。 九娘用力撕下半边衣角,裹住口鼻,接过一位禁军手中的水盆和面巾:“我来。” 那是她的亲人们,她和阿昉,当然要自己来。她细细地替王婆婆洁面,披散开头发,婆婆的腿脚被火烧坏了。她要记得给婆婆准备好袜子,不能赤脚。 苏昉看着眼睛赤红的九娘,轻轻地道了声谢,告诉她六娘她们和阿予等一众女眷都已经跟着高似孟彦弼,由禁军护送回城了。只有几位女使不会骑马吃了些皮肉苦,其他人都安然无恙。 九娘点点头,抬眼问:“你爹爹——会送婆婆她们返乡安葬吗?” 苏昉一愣,轻声道:“我爹爹方才说了,这次遇难者众多,打算直接在田庄上建一个义庄,为他们这些英魂建一个忠烈祠堂,日后世世代代享我苏家子孙的香火。”他顿了顿:“他们这些老人家,在青神都没牵挂了。” 九娘转过头看了看远处和陈青在说话的苏瞻,点了点头:“这样也好。” 开封府、大理寺、各部官员带着人也陆续来了。开封府少尹的头皮都炸了,晒谷场上尸骨垒垒,据说宰相家别院里就死了三十几人。遇到这样的大案重案,若三天里破不了案,他这少尹的位置恐怕也不用坐了。一听到贼首伏诛,贼人全军覆灭,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下来。 开封府的仵作们,将苏昉和九娘请到旁边,开始利落地办公事。 贼匪们的尸首也从其他两处被一一运了过来,待开封府、大理寺、禁军和兵部联合检查确认后,统一焚毁,挫骨扬灰。 陈青亲卫中死亡的十几位,另外搬到了一间未塌的民房里,留待一一送返故土安葬。陈青带着众人行过礼后,细细吩咐手下造录阵亡名册,留待上书授勋,领取抚恤,为他们的家人免除赋役差科,有女眷的请封诰命,有子嗣的请封荫补。 有官吏开始点清各家各户的名册,核对有无人员伤亡,房屋损毁程度。 另有官吏和营造人员已经开始商讨村庄重建如何上书,务必要让苏相和陈太尉他们满意。 宫里的人到了。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光天化日,盗贼胆敢当众刺杀宰相和太尉,不但人人有马有兵器,竟然还持有禁军重弩。官家在宫中大发雷霆,责令开封府速速查办。二府的宰相们连夜被召入宫中,这般重大死伤,不知道哪位宰相要摊上责任,恐怕不辞官不行了。 九娘没了手中的水盆和面巾,被安置在一旁,心里空荡荡的。她茫然地看着几百人来回匆匆忙碌着。苏家院子边上,满是血污的地上已经排起了被烟熏火燎过的木桌,苏瞻和各部的官员已经在商议。赵栩和陈青在另一边拿着神臂弩在说话。 “阿妧。”苏昉担心地拍了拍她:“你没事吧?” 九娘静静地看着苏昉,摇了摇头:“阿昉——哥哥,幸好你也没事。阿昕她怎么样?” 苏昉看向晒谷场,深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道:“那样的情形,能活下来就是老天眷顾了。阿昕她——太初——只是我二叔二婶——” 九娘听着阿昉的语无伦次,心更痛。她明白,除了爹娘,苏府里和他最亲的人,应该就是阿昕了。他心里很怕,怕阿昕出事。 苏昕为了陈太初挡箭,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陈太初恐怕终生难以心安。阿昉他更是难以心安。若不是他这个哥哥,阿昕不会入桃源社。 阿昉也会和她一样,会将不好的事怪责在自己身上吧。九娘看着阿昉,想起苏昕,心如刀割。 那个长得和阿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儿,前世曾经软糯糯趴在她怀里喊着大伯娘的女孩儿,撒娇缠着她要那个傀儡儿的女孩儿,被阿昉推倒了,头破血流哭鼻子的女孩儿,过了三天又抱住阿昉的腰喊着哥哥不放手的女孩儿。曾经她以为她会生一个阿昕那样明朗可爱单纯的女儿。 可她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苏昉转过头看着双手合十默念经文的九娘,不禁也双手合十起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请保佑阿昕平安无事!” *** 马车穿过整个汴京,从西往东,经过州桥夜市的时候,九娘忽然掀开车帘。 “六哥?” 赵栩低下身子:“饿了?” “我想吃鹿家的鳝鱼包子。”九娘轻声道。 赵栩想了想,让人将马车拐入炭张家停好,扶了九娘下来:“就在对面,咱们走过去吃,我也饿了。” 州桥夜市,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闹不断。 九娘坐在鹿家包子铺里面,很快面前已空了一笼。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大口大口地吃着。右手拿着最后一口包子的时候,左手就已经伸出去拿下一个。 赵栩吃了一个就觉得过于油腻了些,勉强喝了两碗茶。看着九娘却已经吃了三个了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他默默推过去一碗热茶汤。 她好像在看着他,却并没有看着他。她什么也没有看。门外的热闹,铺子里的热气腾腾和说笑声,似乎都离她千里之遥。那双灵动的大眼有些呆滞,慢慢地腾起了雾气,雾又慢慢积成了水。 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落在包子馅里,落在她手上。她呜咽着大口大口地吞下去。一直到再也吃不下去,眼泪鼻涕滚滚,鼻头红彤彤,腮帮子还鼓着,仍然拼命努力地咀嚼着。 三十多位长房的旧仆,当年被她狠心留在青神。她不是不想带他们走,她只是想让他们留在故土安享天年,想请他们替她守护爹娘的坟茔。却不想今日竟全部无辜殒命在汴京。为了阿昉,为了她们。 这世始终拿她当妹妹一样看待的阿昕,会在汴京小娘子们面前维护她的阿昕,会为了四娘拳打脚踢程之才的阿昕,风光霁月如菊似梅的阿昕,永远笑嘻嘻的阿昕,心有陈太初却无半丝杂质的阿昕,此刻生死未卜。 再多的难过,吃下去就好了。 这是她今世头一回吃鹿家鳝鱼包子。这是爹爹少年时候来汴京最爱吃的点心,尤其爱包子里流淌出的油汤,鲜美异常。爹爹是用鳝鱼包子把娘亲骗到手的,曾经对她说过好多遍,逗得她笑个不停,口水直流。可青神的鳝鱼包子,总是带着鱼腥味。前世有一段时间,有那么几个时候,她会让人买上两笼回百家巷。深夜里她在厨下,自己蒸熟了,一口一口,大口大口。包子里会流淌出滚热的油汤,会想起爹娘的笑容,会盖住心里的泪水,会包住所有的难过伤心和痛苦。 鹿家的鳝鱼包子,是会带来好事的包子。这是爹爹告诉她的,是她告诉阿昉的,告诉高似的。 赵栩终于松了一口气。哭出来就好了,让她哭吧。 鹿家娘子端了冒着热气一笼包子放在了他们桌上,瞟了赵栩一眼。 “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你怎么舍得惹她伤心呢,唉!” 啊?! 鹿家娘子努了努嘴,柔声道:“哄一哄啊,会吗?哄一哄!” 看着赵栩依然默默注视着一边吃包子一边哭的小娘子,鹿家娘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也是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鹿家包子铺忽然装上了两幅门板,不再迎客。被鹿家娘子用眼睛赶走的客人们纷纷摇头叹气。人家小两口吵架,又关你鹿娘子什么事! 鹿娘子上前来收走了空的蒸笼,低声凑到赵栩身边说:“去啊,坐过去!抱一抱!哄一哄!笨蛋!” 啊???!!! 她家鹿掌柜叹了口气,上了最后一幅门板。反正也已经亥正了,少做一夜生意也没什么。 夫妻俩遣退了伙计帮佣,熄灭了大部分灯火,进了厨下说起悄悄话来。时不时偷偷朝外瞄一眼,鹿娘子一眼就喜欢得心都化了的两个美玉一般的小人儿,一个还在边落泪边吃包子,一个依旧默不做声,眼都不眨一下地傻乎乎看着。 鹿掌柜嘀咕着:“啊呀,十几岁的青春年华,能有什么大事啊。”鹿娘子笑道:“长得好看才有青春才有事呢。就你!有什么青春年华,有什么好哭好笑的!”她轻手轻脚地收拾起来,生怕吵着外面的小儿女。 九娘呜咽着,伸手又去拿包子。赵栩赶紧把蒸笼挪开:“阿妧!不能吃了,乖,再吃你要吐了。” 这话听着也耳熟。九娘一怔。前世在杭州,苏瞻煮的猪肉实在好吃,她忍不住多吃了好几块,被苏瞻提醒“再吃你要吐了。”后来她夜里真的吐了,苏瞻气得跳下床,直笑说可惜了他烧的好猪肉又痛惜床单被面,自顾自去沐浴了。她气得好几天都不理他也不肯吃肉。后来她病得厉害,苏瞻倒让高似每晚都买鹿家的鳝鱼包子,可惜她那时再怎么努力也吃不下。 九娘抓住蒸笼摇着头,赵栩,你不懂,我要多吃几个,好事会来的,阿昕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看着她眼泪一颗颗默默往下掉。赵栩无奈松开了手。 什么时候周围没人了?赵栩转头看看空荡荡的铺子,关闭了的铺门,想到鹿家娘子的言语,不由得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扶起九娘,她一脸的眼泪鼻涕,一嘴的油,这时候的阿妧,说真的,有些丑,不过丑得也怪好看的。 九娘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抬起脸:“六哥!”泪光盈盈的大眼在灯火下似乎也摇曳起来。 “嗯”。赵栩心突然跳得快了起来。 “我——我想吐!”九娘来不及推开他,“哇”地已经吐了赵栩一身。 赵栩一怔,不禁自责起来。她头一回杀人,头一回被杀,头一回亲眼见到身边的人死伤惨重,她才不过十一岁,再聪慧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女孩儿,所以想着她能哭出来就好也没拦着,现在反倒又让她吃了苦头。鹿家娘子说得没错,他还真笨! 他顾不得一身污秽,赶紧将她扶到一边坐下,顺了顺她的背,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来,喝两口热茶水,难受了吧?下回可不能这么吃了,都怪我没拦着你!这包子呢,味道是好,就是太油腻了些。你就算心里难过,吃那许多下去怎么受得了?刚刚那个我就不该由着你吃!你夜里回去含两颗梅子,让你家的大夫来看上一看,开一些养胃的方子。还有,这几天千万吃得清淡一些。我明天去青州了,我让阿予从宫里给你送几包药,是我娘吃的。对了,圣人也吃那个方子。不过吐了也好,不然这面食胀开来你会更难受。阿妧——” 他在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啊!想到上次社日舅母拍着阿妧的模样,赵栩轻轻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拍着九娘的背:“你哭吧,阿妧,哭一下,大声哭,像那天在阿昉家院子里一样,哭出来就好了。” 九娘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茶水,用力压了一压反胃的感觉,看着一地的鳝鱼包子,看着赵栩满身的污物,听着赵栩不停地絮絮叨叨地自责,还有他拍在自己背上温热的手,一下一下,心里有一堵不知名的墙被撞松了地基,有裂缝从地底缓缓蔓延开来。那拍着背的手,温柔,甚至越来越轻。可那堵墙所承受的撞击越来越重,再也支撑不住了,裂缝越来越大,突然终于瞬间崩塌! 九娘揪着赵栩的袖子,死命抱着他的手臂,宛如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拼命压抑着的嘶哑声音低不可闻:“婆婆!婆婆!婆婆死了!翁翁也死了!三十几个人!为了我!为了我们都死了!死了!是我的错!怪我!都怪我!还有阿昕怎么办?阿昕!” 她承受不住了,她再也没办法独自承受。她害怕,她恐惧,她也会怀疑。 赵栩一怔,默默站了片刻,靠近了九娘一步,伸手拂去衣服上的污物,轻轻把她的手臂放到自己腰间,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哭得更舒服些。拍在她背上的手,越发轻柔。 “阿妧,前些时,有个很好的人,为了办成我交代的事,不惜己身,在我眼前死去了。她,原本不用死的。可是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事后,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特别难受,甚至想放弃一切,因为我心里头害怕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我去死,甚至还会有我很亲近的人为了我——”赵栩慢慢柔声说出自己的心事,这些,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说出来,更没想过会对阿妧说。可是他懂得阿妧此刻的心情,这并不只是为了安慰她。 九娘点着头哭得更厉害,是的,她是有这样的自责和恐惧。如果是阿昉呢?如果是阿昉为了救她受伤甚至——她想都不敢想!那她重生一次算什么?又有什么意义?!她宁可从来没有过今世,起码她什么都不知道! 赵栩柔声道:“可是阿妧,你看,我写字,我画画,一笔下去不满意,我可以重新再写再画。但有些事,没办法重新来一次,我们不做这件事会变成怎样?我们永远都不知道。你听着,今日这些遇难的人,如果有错,不是阿妧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提议的结社,是我舅舅引来了刺客。阿妧,你怪我才是。你打我骂我都行,但是不要怪你自己,好不好?” 九娘摇着头,手里死死揪着赵栩的衣服,抽噎着说:“不怪你,不怪你!”长房的那些生命,怎么能怪在赵栩身上?他不明白前世的因。 “也不怪你,知道吗?”赵栩坚持着,重复了好几遍,直到九娘终于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 一时间,铺子里静悄悄的。 鹿娘子抹了抹眼泪,这孩子原来不是呆头鹅啊,还怪会体贴人的。旁边递来一块干干净净的旧帕子,帕子一角是她笨手笨脚绣的小鹿,曾经被他笑着说像只兔子。可做着鹿家包子店当家人的他,这么多年,一直用着这样的小鹿手帕,穿着这样的小鹿袜子呢。鹿娘子接过手帕,鹿掌柜低着头没吭声。 一时间,厨下也静悄悄的。 过了许久,感觉到九娘逐渐平复了下来,赵栩叹了口气,轻轻伸手摸了摸九娘披散着的乱发:“逝者已往,生者如斯。你放心,阿妧,血债血偿,我们不会放过阮玉郎的!” “那四张神臂弩,已经查过番号,都是河北路的。河北路这两年军中大多是蔡佑的人。除了阮玉郎,还有谁能从禁军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在编的重弩偷出来?靠西夏梁氏万万不可能。还有那些马,都烙着巩义所用夏马的记号。阮玉郎勾结异族,行谋逆大罪,已经毋庸置疑。苏相和舅舅准备连夜进宫,哪怕把汴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搜出军中重器藏在哪里。”赵栩沉吟了片刻:“西夏梁皇后竟然有这许多死士在汴京,看来她和阮玉郎早有勾结。你们以后出入要倍加小心,多带些人手。” “巩义的夏马?”九娘松开赵栩,抬起头低声问道。 “不错。一百多匹,都是从巩义偷盗的。” “在巩义!”九娘忽地压低声音叫了起来:“神臂弩!连弩!床弩!一定都在巩义!” 赵栩蹲下身子,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在巩义?” 前世我见到床弩了!九娘心底呐喊起来,她轻轻颤抖起来。在元禧太子的永安陵!她看到是分开的没有装好的床弩!她太傻了!压根没往哪方面想!甚至那宫人回答她是元禧太子生前喜欢的一些木头家具,她当时着了凉,又累又倦,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她记得自己在札记上写过两句,感叹元禧太子去世那么久,还有人送旧家具去祭奠,可见也不都是世态炎凉! 赵栩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有道理!梁氏女不可能盗了马,去洛阳偷了头颅,还来得及去另外一个地方取重弩,还要寻找舅舅的踪迹。你说得对,很有可能重弩都藏在巩义!难道——?” “藏在永安陵里!!!”九娘脱口而出。 赵栩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九娘。 作者有话要说:  —坐着有话说— 吃包子发泄情绪,灵感来自《天下无贼》刘若英最后吃烤鸭流泪的一幕。大概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郑秀文在电影里有过不开心就刷马桶的情绪宣泄。这些都很正常。压抑得越厉害,宣泄方式越奇怪。 年轻时自然也有过很不开心的时候,经常会去吃火锅,嘈杂的火锅店里,曾经有一个女孩,因为无望的隔着山海的单恋,喝了啤酒黄酒白酒,最终醉倒在油腻的地砖上头,深夜我和我们的Boss拖着她,去到公寓楼下,绝望地发现电梯坏了,最后我们加在一起120公斤的两个人,把90公斤的她半抱半拖地弄上了17楼。给她换衣服时听着她边哭边喊着那个平时不敢说出口的名字,莫名有一种很心碎的感觉。那也我和Boss一夜未睡,聊两岸政治文化一直到天亮。最后天亮的时候,Boss说起他留在台北的女友,在和舒淇一起拍一部电影,演一个没什么戏份的修女。年轻的他有些绝望,因为女友太美,他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一份隔了海的爱情。 那时候我们用爱立信手机。 后来我们Team为了帮他,我负责文字,格格负责插图,喝醉的女孩负责邮寄。Boss负责抄写。一年多给他女友写了一百多封情书。 然后,他的女友,终于来了魔都。是个很好很美很温柔的女孩。我们几个人莫名的有些心虚,默默希望她不是因为这些情书才来的,年轻的我们,又互相打气,这些情书的确都是男子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语和心情。 再后来,我们东走西散,不再回首。前几天,看到朋友的朋友圈里出现曾经熟悉的脸,原来他们二人已经各自嫁娶,却都留在了魔都生儿育女。 第110章 “阿妧?”赵栩喃喃地轻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永安陵!那是元禧太子的陵墓。元禧太子——他爹爹的二伯父,成宗帝的二哥,是武宗皇帝最爱的儿子。当年他暴毙一案,牵连太多人致死。后来以太子之礼下葬,陵墓却被武宗命名为永安陵。大赵历来只有皇帝的陵墓才能以“永”字命名,礼部、台谏多少人因不合礼法而上书,结果被贬被流放的超过十位官员。 谁也不能掘开永安陵去查看!武宗怕后人有异议,圣旨一道金牌一面压在永安陵呢。 九娘想了想,她和苏昉看札记的时候,赵栩不在田庄,赵栩不知道札记遗失的事情! “荣国夫人遗留的札记。她提到过元禧太子陵墓里,熙宁元年,送进去一些像旧木床一样的家具!”九娘再也顾不得别的了,谎言如果终会拆穿,那就拆穿的时候再说吧。 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 他喃喃地道:“的确没有比永安陵更好的地方了。” 九娘点点头,振奋起来:“如果刺客取出过重弩,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样的盗掘,官家必然——” 赵栩的嘴角轻轻地弯了起来。他的阿妧啊!真是聪明!!! 月光下的孟府角门,灯火通明。受命在翰林巷口候着的仆从们远远地见到挂着宫里标识的马车驶近,立刻有人往二门报信去了。 九娘下了马车,转过身,静静看着赵栩。 他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满身血污,带着鳝鱼包子的腥味,发髻散乱,左臂上厚厚的纱布包着,和上次那个伫立在碧水芙蓉间的少年郎,完全没法比。上一次他最狼狈的时候,是四年前金明池救她的时候。 可他还在笑着。 九娘眼睛涩涩的。再也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看的赵栩了。 赵栩点点头:“进去吧,家里人一定吓坏了。”他顿了顿,轻声道:“我明日去青州,不知道几时回来。你替我探望一下阿昕——还有,阿妧,——” 九娘轻轻点点头,看着他等他说完。 赵栩伸手入怀里,那只牡丹钗,虽然上次说了等她生日给他,可他此去青州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转。他今日特地带在了身上。 “九娘子!——”角门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喊声。 九娘一怔,转过身。杜氏、孟彦弼、吕氏和程氏带着不少人站在了角门外。六娘含着泪喊了声“阿妧!”再说不出话来。 众人上前给赵栩行礼。 赵栩苦笑了一声:“免礼——阿妧,我走了——” 九娘福了一福,轻声道:“六哥,你一路小心!” 看着他上马,带着马车和随从缓缓离开,九娘默默地合了合双掌,赵栩,你要好好的,平安回来…… 身后的灯火渐暗,人声渐远。赵栩在马上回头望去,孟府的角门处,只余门上两个灯笼在微风中晃荡,两圈光晕投在地上,空荡荡的。他不由得暗自嘲笑了自己一下,转身摊开手掌,白玉牡丹钗在他手中盛放着,月光下更显得晶莹剔透,一夜浴血奋战,丝毫未染血污。 赵栩勾起嘴角,他会一路小心的。先让今夜的大赵翻天覆地吧! *** 熙宁九年的八月二十,史书上也只含糊其辞地记载了一些片段。 可只有当夜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整个大赵朝堂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风云变幻。 京师著名的戏班子“玉郎班”,连夜被查封,罪名是“串通反贼房十三,刺杀太尉和宰相。”班主和名震汴京的玉郎君被列为谋逆盗匪,画像通缉。开封府开始通宵达旦挨家挨户地持画像搜查。 蔡家因与“玉郎班”的关系密切,引得官家雷霆震怒。苏瞻上书,列蔡佑十大罪。当夜蔡佑被二度罢相。 因巩义皇陵的贡马被盗,守陵士兵死伤十几人,官家特派太尉陈青,率领禁军精锐骑兵一千人,连夜赶去巩义,彻查皇陵村,竟然正遇上胆大包天的盗匪们第二次盗马,人赃俱获,还发现永安陵和两座妃嫔墓惨遭贼人盗掘,震惊万分。 官家下旨由陈太尉主持修复永安陵事宜。永安陵掘出的重弩和各色兵器、铠甲,几日后都被悄悄运回了京城。 官家痛心疾首之余,又将蔡佑召入宫中当着众人骂得他狗血淋头,直骂到哽咽难语。 蔡佑以额顿地,大哭起来:“陛下!罪臣年幼失怙,日子拮据,宗族里无人帮衬,过得艰难。这辈子拼死效命官家,为朝廷出力,从没想过搏一个贤臣之名流芳千古,罪臣目光短浅,就想多攒些钱财,好让寡母有些依靠,让子孙有些傍身之物。臣该死,臣贪财!臣罪该万死!这才被逆贼蓄意利用而懵懂不知,实在有负皇恩,但臣对陛下和大赵丹心一片,天地可鉴,唯求一死以谢陛下!” 史官也带着恻隐之心记下了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意思是为相多年的蔡佑,因一时不察,存了贪财之心,祸及全家,今日面对陛下,愧疚难当,一夜白发,哭到双眼流血,两次触柱,满面血污,也是可叹。 官家掩面哭道:“蔡佑你有负于吾!有负于大赵,有负于天下!然谁能无过?你所犯之错,自有刑律去定,岂可自绝于此,断了君臣之义?”又命人将蔡佑押如大理寺狱中,让人好好医治他,免得他情绪激动再次自尽。 苏瞻回到二府八位,和赵昪喝了一夜的闷酒。 赵昪愤愤不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还能被蔡贼哭动了官家!” 想起太后气得发青的脸色,苏瞻也只能长叹一声:“知官家者,蔡佑也!大赵开国以来,太-祖极恨贪腐,不少官员因此被弃市。到了武宗时,最多也就是流放三千里。等到了成宗时代,连流放都没有了。” 赵昪恨恨地道:“这帮狗杀才现在根本不怕。我带着审计院十几个人在他家盘查,实在清点不出太多财物,账本上也都是普通往来。这厮也太狡猾了!” 苏瞻皱起眉头:“只怕雷声大雨点小,很难根除蔡党。 两人商议了一夜。 *** 离青州还有百里路不到,随行医官方绍朴坚持要在前面的驿站住一夜:“殿下,这一路疾驰,您的手臂伤口总是裂开,再不好好休息,以后——” 看着赵栩冷冷的目光,方绍朴结结巴巴地道:“以、以后再难用、用弓!” 高似也道:“方医官所言有理。张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急于这一时。”临出发苏瞻还提醒过他,务必等青州事完毕后再继续北上。苏瞻推测这次青州事件有可能是张子厚的苦肉计,为了拥立燕王,张子厚倒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不过他一路上看着赵栩,可以确定两人并没有私下往来。 赵栩对高似的话倒从善如流起来:“好,那就歇一晚,明早再走。” 两个随行的枢密院支差房官员看着传令官拍马去前面的驿站送信,顿时松了一口气。燕王殿下每天要走两三百里路,他们的屁股和大腿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开始还怯生生地问问他能不能歇上一歇,却被他一句“张大人的命重要还是你们的屁股重要”给撅了回来。 洗浴过后的赵栩,看着方绍朴细细地替他将伤口又细细包扎好:“听说宫里现在称你为外科圣手赛华佗了?” 方绍朴叹了口气:“为陛下清除毒疮又不是什么难事,细心而已。”这种捧杀,在御医院也是常有的事。他家世代行医,深知同行之间的红眼病最是可怕。他自请随燕王出行,也是想躲开一些是非。 “方神医,我这伤究竟几天能愈合?”赵栩笑了笑,这小医官有时话都说不清楚,脑子倒很清楚。 他这一笑,璀璨不能直视,浴后的肌肤更是熠熠生光。方绍朴登时结巴起来:“殿、殿下要是能好、好、好好地坐卧休息,十、十多天也能长好,但、但三个月、月内不、不能用力,会裂!” 赵栩这几天早就习惯了他时不时要口吃一番,收了笑问:“你去苏相府上看过苏娘子的箭伤。她那个几时能好?” 方绍朴想了想:“好不了。” 看到赵栩的眼神,方绍朴定了定神,收拾起器具纱布来:“殿下您这是普通弓箭,射在手臂上,入肉三分。她是被三停箭射穿,三停箭!射穿!”他比了个长度,点了点关节处:“射穿这么长,位置也不好,右肩筋脉尽毁。幸亏失血还不算多,不然救不了。现在保住命,但右手臂是肯定没法用了,如果好好将养,一年半载后或许能自行举箸。” 赵栩皱起眉头来。三停箭的杀伤力之大,他当然知道,却没想到苏昕伤得这么严重。他不知道苏昕是为了陈太初而中箭的,不免又深深自责起来。自己一己私念结了桃源社,却惹出了这许多事。那夜,他开导阿妧的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道理他都懂,前路他也会走,可终究还是心难安。 方绍朴他对苏昕倒是印象很深刻,就算用了他特制的麻沸散,拔那样的箭头也是很恐怖的事。十四五岁的女孩儿,背上的蝴蝶骨颤得比蝴蝶翅膀还厉害,却咬着软木只闷哼了几声,也不哭。他背起药箱:“可怜的小娘子哦,快要说亲了吧,现在——唉!” 赵栩一怔,更是愧疚,挥挥手:“等青州回去京城,你再定期去帮她看诊吧,诊金我来付。” 方绍朴愣了一愣,出门去了。苏家、陈衙内、燕王殿下。他这是会收到三份诊金的意思吗?除了陈衙内,难道燕王殿下也对苏家娘子有意思?不过他说完苏娘子的病情后,好像陈衙内看起来更加难过一些。患难见真情,苏娘子这伤,也未必就只是坏事。 *** 太尉府里,暗夜无灯。陈太初枯坐在罗汉榻上,手中捏着从苏昕肩上拔出的半段三停箭箭身。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带这箭回来。 那天,军中医官无人敢给一个弱质女孩儿拔除那么深的三停箭,只敢先行止血。还是官家特地派了宫中的赛华佗方医官来给苏昕拔箭。他和苏昉守在外间,却没有听到苏昕一声哭喊,只有几声闷哼。倒是苏昕娘亲哭得厉害。 他没有中过三停箭,却也被箭射穿过。这攻城拔寨的利弩,就此毁了苏昕的整条右手臂。 到他和苏昉进去探视的时候,麻沸散的药性还没过,苏昕竟然还睁着眼,还能说话。 她说:“娘,这次多亏了太初哥救了我。你们放心,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娘哭着谢他。他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苏昉拉着他出去后,淡淡地说:“阿昕的意思,她的伤,和你无关,你不用管她。” 那天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看清楚苏昕的容貌。她撑着,就是为了说那句话吧,说话时是想要笑上一笑吧,但是太疼了,面容会有些扭曲。他拔过箭,就算有麻沸散,还是会疼。里面,很疼很疼。 原来苏昕长得和苏昉真的很相似,有些清冷,骨子里也一样清高决绝。 和他无关?怎么会无关呢? 他在檐下看到那盆还没倾倒的血水,这断箭在里面闪着阴冷的乌光,神使鬼差,他伸手取了出来。 屋内忽然亮了起来。魏氏点了灯,慢慢走到儿子身边。 “你爹爹让人从巩义送了信回来。”魏氏将两张草帖子轻轻放到案上,拍了拍陈太初的肩头:“你想怎么做,我们都答应。” 一张是孟家送来的草帖子。另一张,是她合好八字后,准备要回给孟家的细帖子,上头已经列清了聘礼。原本等收到孟府的细帖子,就要约定两个孩子见面插钗了。孟府说明年行了定聘礼,先将婚书送到开封府,这亲事就算定下了。待三年后再请期行礼。她还高兴得很,想着三年里无论如何元初都得娶妻了,陈家真是好事连连。 陈太初默默拿起两张帖子。他打开孟家的草帖子。孟妧的生辰八字,三代名讳,官职。孟彦弼没说错,两家是开始议亲了。 他和阿妧,在议亲了啊。 六郎又一次救到阿妧了,六郎很好。阿妧平安就好,很好。 陈太初的手指缓缓地从孟妧二字上滑过,心中苦涩难当。 魏氏红了眼睛。陈青的信上还说了一句话:救命之恩,可以命相报,万万不可以身相许。可她只能让太初自己承受自己决定。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太初的心,太软了,太软了。别人对他的好,丁点他都记在心上。这样的恩和情,他怎么跨得过去这个坎? 忽然,陈太初抬起头:“娘?” 魏氏的心一紧。 陈太初轻声道:“娘,对不起,儿子让您费心了。” 魏氏含着泪点点头,上前一步,将儿子轻轻搂入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无聊的小八卦-- 大理寺其实一直是个听起来有些神秘的地方,实际上,从薛梅卿的《宋刑统研究》和郭东旭的《宋朝法律史论》里,都可以看到:在宋朝刚开始的时候,大理寺还没有自己的监狱。哈哈哈,大理寺卿要摊手了。木有办法。 《宋会要辑稿》里说:“凡狱讼之事,随官司决劾,本寺不复听计,但掌管天下断狱。”这个最后一句太牛了。从《宋会要》的职官里面,可见直到元丰改制的时候,大理寺才开始确定了几大部门,分工清晰。其中只左断刑下面就分为三案四司、八方和敕库。光是楷书人员就有十四个。 宋朝也不算司法独立,相对前面几个时代,审案更为谨慎,因为监察系统也在完善。台谏不分家以后,很爱盯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们。《长编》里面甚至记载了大理寺官员不允许出谒。对于保守案情机密规定得相当的严格。 我对岳飞被大理寺冤杀一事,一直有些不解。宋朝大理寺判定的杖罪以下,都要刑部复议。后面还有个审刑院要监察。就这么月黑风高把岳飞杀了,高宗还不如直接让皇城司在岳飞回来的路上杀了他算了。 有一本中华书局出的《论宋代的皇城司》,很有意思,这个特务机构的八卦也很多,有机会再聊。这本书是日本作家左伯富写的。 在微博上看到一个把赵普的妹夫和小舅子搞混的事,一个网友回复说说明他看的是英文资料。哈哈哈。这个梗很好笑。 上一章,为什么出来的是开封府少尹不是府尹?因为开封府尹基本是亲王宗室兼任,不管事,做事情的都是少尹。 谢谢大家,明天见。写到太初就心酸,我是亲妈先抱一抱。 第111章 陈太初轻轻靠在母亲身上,心里很暖,也有些辛酸,更多歉意。 上一次这样,是他去大名府禁军后第一次返家。他那时还是马僮,背上挨过不少鞭子,手上全是缰绳勒出的淤青和清理马蹄时的划伤。因为一直跟着马跑,靴子早破了,缝了又缝,补了又补,脚底也不免都是血泡戳破后的伤疤。他夜里还要练功,除了脸,身上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娘细细查看后抱着他大哭了一回,连夜带人给他做靴子。 四兄弟中,他是和爹娘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也是让爹娘最费心的。大哥似乎从来没让爹娘操过心。两个弟弟在军营里也顺顺当当的。只有他,从出生开始就让娘吃足了苦头,落下了病根。回到汴京,无论学武还是学文,爹娘总是先顾着他,现在因为和阿妧的亲事,又几次三番周折不断。 陈太初轻轻叹了口气。 魏氏松开儿子,坐到他身边,柔声问:“跟娘说说,你怎么想的?” 陈太初犹豫了片刻,才问:“娘,阿昕为了我受伤致残,日后生活起居也艰难。于情于理,仁义之道,我都该向苏家提亲才是。” 魏氏拉过儿子的一只手,太初的手指最是修长好看,掌心却也是薄薄一层茧子:“娘知道,你是觉得应该要照顾她一辈子才心安。” 陈太初点了点头:“阿昕拔箭那天特意和她娘说是我救了她——” 魏氏一怔,疑惑不解。 “她是个有傲骨的女子,不屑挟恩图报。”陈太初坦然看着娘:“若我因此求亲,只会玷污了她一片冰心。但我若不求亲,却又是不仁不义。儿子的两难,难在情义不能两全。” 魏氏握紧他的手:“太初,你心里都明白就好。阿昕是个难得的好姑娘,她这般对你当真是情深义重,样样为你着想。正因为这样,若你心里没有她的话,断断不能委屈了她,也不能委屈了阿妧,更不能委屈了你自己。你爹爹信里说了,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报,不能以身相许!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可也要知道,有所可为但不能为!” 陈太初慢慢地点了点头:“娘,当下,这细帖子是不能给孟家的。我心里头过不去,总要等阿昕的伤好了再说。还有,虽说她家里的人不在意阿妧怎么想,可我在意。”他顿了顿,微笑道:“我和六郎有过约定,等阿妧长大了她来定。” 魏氏凝视着儿子:“好,按你说的做就是。可是太初,你别怪娘啰嗦,女孩儿和你们男子不同。你一直在原地等,阿妧那样的性子,是不会朝你走过来的。你看见的阿妧恐怕和娘认识的不一样。娘看到的阿妧呢,也许小时候吃的苦多,她和六娘一样,是那种坚守本心的女孩儿——” 魏氏轻轻叹了口气:“也不一样,阿妧那孩子和六娘还不一样,她是十一岁的人,长着十三四岁的模样,有着二三十岁的通透,想着三四十岁才会想的事。看着最亲切不过,其实是最淡漠疏远的。她心里只有家人,对男女情爱没有半分期待。她啊,完全不像个小娘子。” 就算像自己这样在西北边陲长大的女子,年少时也会脸红也会惊慌失措也会偷偷期盼,也会偷看对面那家的少年郎。可阿妧,无论看太初,看苏昉,看六郎,那是看家人的眼神,没有一丝害羞没有半分期盼。 陈太初细细咀嚼着娘的话,默默垂下眼睑,看着孟家的草帖子。阿妧,不像小娘子吗?娘口中的这个阿妧,是他知道的阿妧吗? 魏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和六郎能说开来,爹娘就放心了。” 她出门时不舍地看了儿子几眼,才轻轻将门掩上。屋里的烛火一晃,慢慢又恢复了稳稳的亮堂。 侍女在外提起了灯笼。魏氏抬头看看,天上残月如钩,世上,有多少事能双全呢?又有多少事能不经坎坷就顺风顺水的?月亮还有阴晴圆缺,人总有悲欢离合。太初也许会和自己和他爹爹一样,先苦后甜吧。 许久以后,屋内的灯火一一熄灭了。 *** 赵栩见到张子厚的时候,吃了一惊。 张子厚看到他身后的高似,也是一楞。 张子厚被“关押”在山上仅有的三间瓦房里。屋里干干净净,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两个部曲在一旁伺候着,很周到。 赵栩想了想方才招安之顺利妥帖,贼首们喜形于色,恭恭敬敬,再看着泰然自若的张子厚,笑了。 “张大人好雅兴!” 张子厚起身行了礼,亲自取了个不缺口的粗瓷碗,倒了一碗茶:“千里之遥,殿下先去济南府,再赶来青州。张某感怀于心,以茶代酒,敬殿下立下大功两件!” 赵栩接过茶碗,也不细看,直接一口喝了:“招安救你,只能算一件而已。” 张子厚看了看高似。 高似知趣地退了出去。门外站着二十来个形貌普通的矮个子大汉,一律皂衫短打绑腿,戴着压得低低的竹笠,腰间插着无鞘的朴刀。 看见高似出来,立刻就有四个大汉迎了上来,直接将他领到远处的草屋前坐了。 高似冷眼看着这群人,并不像山上的盗匪,和他这些年来一直接触的张家的部曲也不同。最奇特的是腰间的朴刀,比起民间通用的朴刀,更长更窄,说是长朴刀,又有些像长剑,说是长剑,却又背厚形弯。高似想起倭刀,心中一动。这样的刀,确实更利于实战中的砍劈。张子厚是福建浦城望族的子弟……他喝着茶,仔细留心起这批人的步伐来,的确和中原的练武身法不同,行走时落地无声。 若是这些“看守”张子厚的人,都是他的人。那么苏瞻说得没错。这次青州事变,是张子厚的苦肉计。张子厚,虽然以前栽在过苏瞻手里几次,可这些年,心机之难测,行事之诡变,对局势掌控之严密。假以时日,苏瞻恐怕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蔡佑的倒台,到底便宜了苏瞻还是张子厚?高似微微叹了口气,当真不得而知。 屋内张子厚笑道:“殿下既然特意向官家讨了尚方宝剑,自然不只是为了去济南府释放那几个匪首而已。” 赵栩微微眯起桃花眼,唇角勾了起来。看来张子厚在宫里也有人哪。金牌的事他不知道,那么他的人,就只是在福宁殿里当差了。 张子厚抚掌道:“子厚原先还苦恼,万一殿下不肯出面,这摊子恐怕还有点难收拾。不过,既然殿下在宗正寺里,连那些个纨绔宗室子弟都肯结交了,想来也是有了定论。倒是张某白白担心了。” 赵栩笑了笑:“那张大人以为本王讨要尚方宝剑是为何事?” 张子厚起身推开沉重的木窗,后山的树木杂乱丛生,几只小鸟仓促飞起,扑腾下几片黄叶,飘落入窗来。 “若张某所料不错,殿下必然是带着支差房的官员、青州的官员、禁军厢军的人一起来的。”张子厚伸手拈起一片黄叶,用手搓了搓,山上潮湿,并没有粉粉碎,反而成了一团。 赵栩笑着给自己加了一碗茶,茶叶是闽地的白茶,好茶。可惜没有好水,泡茶的水温也不对,糟蹋了。 “若张某是殿下,必然会就地将这五六千人编入青州厢军,持尚方宝剑,率军直奔两浙路,剿灭房十三余党。这就立下了第二件功劳。这批盗匪一招安就都能立下军功,荫及家小,必然死心塌地跟随殿下。”张子厚悠然地回过神,俊目含笑,神清气爽。 赵栩和张子厚四目对视,片刻后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赵栩理了理袖子,掏出四百里加急文书:“本王欲率军从青州往宿州南下,虽有尚方宝剑和金牌在手,还是要让二府和爹爹知晓,才能更顺利地调用青州军粮,一路顺畅。还请张大人辛苦一趟,做个监军,陪本王走一遭。”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张子厚躬身一揖到底。一双凤眼深不见底,是该翻天覆地了! 张子厚取出自己早已经写好的折子,盖上印章,交给赵栩。看着赵栩讶异的眼神,他笑道:“这折子,自张某得知殿下从济南府出发,就已经写好了。若殿下要放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溜走,那张某恐怕也只能改弦易张去拥立最年幼的皇子了。” 赵栩哈哈一笑,将文书、折子一起封了,让外面的人进来,连同金字牌,快马飞速往离此地最近的急脚递送去。 赵栩想着张子厚此人,胆大妄言,爱剑走偏锋,但确实是个痛快人聪明人。他忍不住笑道:“张大人,不好意思,我来之前,见过你家张娘子——” 张子厚一怔,叹了口气:“让殿下见笑了。张某一心在外,家中无人教导,这个女儿,有些长歪了。殿下只管骂,无需给张某留脸面。” 赵栩摇头道:“本王是骂了她不像张大人亲出的。这话有辱于你,该和张大人说声对不住才是。”他起身深深一揖。 张子厚赶紧扶住他,正色道:“季甫——殿下唤臣季甫就好。这是臣的表字。” 赵栩一顿,他还从来没听说过张子厚有个这样的表字。 张子厚点点头:“殿下没有说错,蕊珠并不是臣亲出,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赵栩眨眨眼,自己这是铁口直断?可以去相国寺卖艺了…… 张子厚看着赵栩道:“臣既然身家性命皆托付于殿下,无事不可言。臣家中美妾如云,不过是幌子而已。臣无所出,是因臣无需子嗣。” 赵栩皱起眉。 张子厚笑道:“臣早已从福建浦城张家族谱中出族近十年了,家中高堂有胞弟照料。子厚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如此,也才能随心所欲。”他轻叹了一声:“蕊珠她,和我一个故人有些因缘际会,当年我才收养了她。”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马上十八年了。张子厚抬头笑道:“这些都是小事,殿下知晓了就是,不必介怀。倒是高似,为何会随殿下而来?高似此人,太过危险,殿下需要小心万分!” 赵栩看着张子厚:“他拼死保护过我妹妹,我欠他一个人情。无需多虑,他就在此地和我们分道扬镳了。” “高似这是要去哪里?” 赵栩想了想,告诉张子厚:“他要去女真部看看。听说现在女真陈兵涞流河,怕是会对契丹渤海军动手。” 张子厚霍地站了起来:“殿下,臣请殿下许可,立刻拿下高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出自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实子瞻哥的真爱,我一直觉得并不是三个妻子(王朝云也被扶正的),而是他的亲弟弟子由。子由弟做官比子瞻哥要圆滑一些,到过正三品京官,尚书。也很被官家信任。最早子瞻为了弟弟,主动申请去了凤翔做判官。凤翔在哪里?在陕西宝鸡哪里。他所写的诗词,很多很多是给弟弟的。而且一直和弟弟通信频繁。经常想弟弟想得涕泪纵横。(参见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当然,不少宋粉宋吹在网络上也会说起王安石和苏轼虐恋情深,哈哈哈哈。 对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是个很美的美男子,而且和哥哥政见不同,反对变法。百度百科说他任开封知府,这个不对,官职是开封权知府(见《宋史》志-职官,权知是词语)。知府这个叫法北宋没有,明代才有。王安礼曾经因为长得太好看被人骂,太委屈了。 歌曲唱到“开封有个包青天”,包拯为什么叫包龙图?因为他是龙图阁直学士,他也是权知开封府(见《宋史》列传75)。包拯约束后人相当严厉,这个脱脱同学在宋史里如实记载了。 宋朝的宰相官员们的故事太多,太带感,正史野史读来都让人浮想翩然。推荐微博名“埃德加尔”,他写过一个赵普、太-祖、太宗的三人虐恋短篇,很好看,很有意思。 2、上章蔡佑哭诉,取自蔡京的轶事。蔡京爱哭,尤其对着徽宗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徽宗心软,这才有了几次罢相几次拜相。但是徽宗对好基友的态度是:一出事就感叹蔡京你害死我了!背锅你来吧! 3、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出自《孟子•公孙丑下》: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 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 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4、赵栩张子厚谈论的女真契丹之事,历史背景是金辽战争,之前的耶律兴,人物和故事取自历史上的耶律乙辛(《辽史-奸臣列传第四十上》)。寿昌帝取自辽道宗,见《辽史-道宗本纪》。契丹渤海军,取自《辽史-本纪兵卫志》 第112章 赵栩深深看着张子厚,不发一言。窗外却忽地飞进来两只麻雀,到了室内,吓得直扑腾,却飞不出去。在墙上撞了好几下。赵栩随手拿起两个瓷碗,站起身来。 “殿下,于公于私,高似此人绝不可留!”张子厚跟在他身后道。 “为何?”赵栩抬腕兜了几下,将两只雀儿兜住了,送到窗外一抖:“够傻的,撞疼了吧?” “在公,高似相助女真,和契丹为敌。这必然是苏瞻的安排。契丹和我大赵自武宗朝立约盟誓以来,虽有边陲小摩擦,却一直是友非敌。寿昌帝亲近我大赵,对崇王殿下也十分优待。若是苏瞻有意相助女真和契丹争斗,一旦被契丹发现,便是我大赵毁约在先。契丹岂肯就此罢休?何况赵夏之战已经开始,再和契丹起战事实在不智!于私,蔡佑罢相。苏瞻独大,他必然会继续拥立吴王,让吴王独独依赖于他。既然早晚是敌非友,当趁此机会断其得力臂膀。还请殿下当机立断,以大局为重。”张子厚语气淡淡,缓缓分析,似乎说的并不是杀人夺命之事。 赵栩转过身来,看着张子厚平淡表情下的杀机:“季甫,既然你和我不见外,那我也就不和你见外了。你要杀高似,恐怕也是为了你和苏瞻的私怨吧?但你要借我的名头杀他,却是不必。我说过了,他救过我的人,我不想动他——” “而且,就算高似没有弓箭在手,你以为你杀得了他?”赵栩回到桌边,端起茶碗晃了晃:“你外面的部曲虽众多,不妨试上一试看看。虽然没有彩头,我也赌他赢。” 他那夜看到刺客被断枪钉在地上,却未亲眼一睹高似的长弓风采。回到田庄里,舅舅再三强调了高似的箭法之高,叮嘱他不可无防人之心。现在若有张子厚愿意做试剑石,他赵栩也不会拘泥于道义二字,乐得静观其变。 张子厚看着神情自若的赵栩,这位以恣意猖狂、任性妄为、喜怒无常、眼高于顶、倾世容貌闻名汴京的赵六,毫无他所说的欠高似一个人情应该有的不安,倒有一丝好奇和探索,似乎这“试上一试”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张子厚点了点头,从腰间取下一块玉玦笑道:“季甫有幸追随殿下,自当尽力而为。这块玉玦也算是个古物,入不了殿下的眼,权作个彩头一娱。” 很好,这样的赵六,他没有看错人。 赵栩接过玉玦,摸了摸,轻轻放于桌上。 高似,究竟是友还是敌?高似,究竟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当然想看一看。张子厚的那些腰插奇形怪状朴刀的属下,又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当然更想看一看。 张子厚出了门,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四个大汉进来,立于赵栩和张子厚身侧护卫,又有四个大汉将高似请了进来。 高似恭谨地拱手道:“殿下。张大人。” 张子厚站起身,客气地拱手笑道:“拿下。”复又淡然坐定。 赵栩也不免一惊。张子厚行事,果然出人意料狠绝毒辣。 屋内寒光四起,前后两片刀网毫无预兆地将高似卷入其内。 不过几个瞬间,叮当声不绝,八个大汉手持断刃退到了张子厚和赵栩身前,倒也不见慌乱,却都改成双手握在刀柄上,横刀于侧身前方。 赵栩大笑着站起身,拍起手来:“不射之射!小李广名不虚传!这下张大人可服气了?” 张子厚起身喝退那八个大汉,恭谨地拿起桌上玉玦献给赵栩:“殿下所言非虚,季甫愿赌服输,服气得很。”他转头不悦地沉下脸:“你们几个太过胡来!让你们试一试我大赵第一神箭手的身手,怎么下这样的狠手?!呀,高兄受伤了,这山上没有医官,不如赶紧下山医治?” 高似手臂上三道刀伤,前襟也裂开两处,手上却稳稳地拿着一双木箸。方才就是他从外面带来的这一双木箸,击断了八柄朴刀。 高似几步走到了张子厚前面,将木箸轻轻搁在桌上,转头看向张子厚,抿唇默然不语,身上的伤口这时才慢慢渗出血来。他身形高大魁梧,目光如电,似狼似虎,如山岳般压迫,令人窒息。 张子厚却依然笑眯眯地和他对视,毫无怯意。 赵栩好奇地伸手轻轻去拿那双木箸,刚一拿起来,木箸已断裂成数段,散落在桌上,地上,转瞬成为粉屑。赵栩轻轻一捏手中的断箸,一手的木粉,他叹气道:“高似——” 高似退后了一步,躬身道:“殿下,小人在。” 赵栩走到高似身前,凝视着他:“你有这等身手,何不随我南下剿灭房十三?我保荐你回军中如何?” 高似低下头:“多谢殿下好意!小人当年身陷冤狱,苏相于小人,有活命之恩——” 他的话骤然停住,默默看着正对着自己心口的利剑,这样的白天,剑尖依旧闪烁着寒芒,他感觉到胸口皮肤被剑气激出的细微疙瘩,一片冰凉,全身毛孔紧缩起来。 赵栩的出手竟然快到这般地步!高似心中苦笑一声。 张子厚大喜,霍地站起身来。 赵栩却已经收剑入鞘,淡然道:“你对张大人戒备森严,对我却毫无防备?” 高似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想说什么,却还是垂首站立,没有言语。 张子厚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无可奈何。 “高似,你护我桃源社兄弟姐妹一程,今日我也保你安然下山。咱们日后互不相欠了。”赵栩回身拿起玉玦,仔细看了看,收于怀中。 高似单膝下跪,对赵栩行礼道:“小人就此拜别燕王殿下!还请殿下一路多保重。”他顿了顿,看向赵栩的左臂:“殿下左臂伤口需千万留意,日后才有机会和小人切磋。” 赵栩点点头笑道:“好,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高似眼光掠过张子厚,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张大人,后会有期!” 张子厚面无表情,莫名地觉得高似笑得十分诡异。 山脚下,被方绍朴包扎好伤口的高似,换了一身短打,披了凉衫,戴了竹笠,马侧的长弓引得赵栩多看了几眼。 高似拱了拱手:“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赵栩哈哈一笑:“我心里有数,最多只能伤到你而已。你多保重!” 高似看着意气飞扬的他被一众随从簇拥着打马而去,他身上的玄色披风迎风鼓起,更显得英姿勃发。山路两边的树叶,深深浅浅的红橙金黄,宛如一条锦绣彩带。秋天的黄叶,不同于夏日的飞鸟,被少年的绝世容颜所惊,没什么可唱,叹息一声,飞落下来,想坠入他怀中,却最终飘无定向,有些落在马蹄下,连叹息都没有了。 高似眼眶微红,摸了摸长弓,忽地扬声长啸起来,挥鞭策马,再不停留,一路向北。 赵栩放慢了马速,侧耳聆听,山下的啸声并无怨愤,也无不甘,只有无尽的傲然。是,高似的身手,足以笑傲天下。 啸声渐低,宛如那夜汴河东水门的一曲《楚汉》完毕,透出了悲怆和苍凉,更有无限惆怅。 *** 临近重阳节,因玉郎谋逆案、蔡佑贪腐案牵涉到的文武官员已近四十多人。幸亏在吏部挂名翘首以盼等着职位空缺的官员不下两百人。中书门下尚书省各部都忙得团团转。 过了重阳节,前线传来喜报,永兴军承宣使孟在会合青涧城种家军,在原州大败西夏军,降服西夏大将韦名山,收服他旗下兵士一万人,正往渭州驰援。官家大喜,下诏表彰。 九月底的汴京霜重秋寒,菊花待谢。孟府众人和陈太初母子再次相约去苏家探望苏昕的时候,百家巷苏府门上的白纸和白幡已经撤了。苏昉亲自在角门迎了众人入内。 到了二门,王璎、史氏和魏氏、杜氏三妯娌相互见了礼。九娘看着史氏穿着素净,两鬓已有白发,行完礼就默默跟在她后头。 王璎见程氏竟没给自己行礼,全然没把自己这个首相夫人兼表嫂放在眼里,心底越发恼怒,只是人多也不便说破。倒是吕氏上前笑着问她何时又要晋升品级,她就笑着谦让了一番。 苏府正院里,万龄菊、金铃菊堆成的菊山正盛放着,侍女们也都身着素服。 苏老夫人穿了深紫色联珠纹锦的褙子,在正屋罗汉榻上和魏氏程氏几个说着家常。 程氏这次特地将十一郎带上了,见他言行举止十分得体,很是高兴。苏老夫人早听程氏说了要将孟羽记为嫡子,看他半大不小还有些胖乎乎,说话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忍不住牵着他的手问了好一会儿话。 苏昕的两个哥哥得知妹妹受伤,也都从书院赶回了汴京,正好留在家中,准备参加明年二月的礼部试,当下由苏昉介绍和几个表兄弟表姐妹相识。 苏老夫人看着一屋子的人,想起孙女,落下泪来,握了九娘的手叹道:“你和阿昕素日是最要好的,有空常来陪陪她才好。” 众人拜见过苏老夫人,史氏带着魏氏、程氏和孩子们去苏昕的院子,杜氏和吕氏和王璎留着陪苏老夫人说话。 百家巷苏府本就不大,从正院走到苏昕院子里,不过短短半盏茶的时候。一路穿行来,秋意浓浓,枫叶红,菊花黄,有两株高大的银杏被日头晒得足,最上面的叶子已经转了微微的金黄。 陈太初记得,上回月中来探望的时候,那银杏叶还是全绿的。那次娘亲陪他送了些御药的外敷药来,他在屏风外头问候了几句。苏昕笑着答了,又问了问赵栩和赵浅予可好,再无他话。后来史氏亲自送他们出二门,千感万谢,又让人送了好几坛菊酒和不少咸味的百事糕。没想到这次来,那叶子都黄了。 侍女们打起帘子,众人鱼贯进了苏昕的屋子。郎君们在外间坐了。娘子们进了里屋。 苏昕正躺在床上,让女使给她读时下最新的话本,听到外面的人声就高兴起来,扬声问:“是阿妧来了吗?” 六娘和九娘绕过屏风,到了她床前,看到她的女使正将话本收起来。 “好啊,趁我们不在,你又偷偷看什么好东西?”九娘笑着抢过女使手里的话本。却是一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讲那高僧玄奘与白衣秀才猴行者克服种种困难,终于到达天竺取经的故事。九娘不由得心里一个咯噔,看看苏昕。苏昕却神色自若,微笑着答:“玄奘取经的故事,瞎看看的而已。” 程氏轻轻拍了九娘一巴掌:“你苏姐姐最乖不过的,这个话本好,常来我们家的那位法瑞师傅都看呢。哪像你和阿姗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看!” 魏氏坐到床边细细打量苏昕,见她面色比上次好了许多,笑容清亮,精神不错,心里也为她高兴。拉过她的手细细问了问伤势恢复的情况。 等她们都坐定了,侍女们奉上茶来。外面苏昕的大哥苏时就带着人进屋,一一轮番在屏风外头问候她。 孟彦弼问候完了又笑着喊:“妹妹,你快些好起来,趁着赵六不在,咱们桃源社要多吃点好的,多喝些酒,将他的份子钱早日花了才是!” 苏昕却朗声道:“不要紧,六郎一贯是个大方的,也是个有钱的。倒是二哥你放心,误不了参加你的亲事!我可是早就备好礼了,响当当的铜钱一整箱呢!” 孟彦弼一怔,听到里面三个小娘子笑成了一团。他这才明白过来,叫道:“哎?我是这么小气这么穷酸的人吗?” “你就是!”里面三个妹妹笑着高声喊道。 稍后,陈太初温声问候了苏昕,苏昕笑着谢过了,又谢了他带来的御药。 十一郎上前问安,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甜糯糯。苏昕好久不见十一郎,问过了史氏,让女使领着十一郎进来屏风里头说话。一见到他,苏昕噗嗤笑出声来:“这是十一郎?不和阿妧七八岁的时候一个样?就是大了一号!” 九娘瞪起眼:“你莫胡说八道!我哪有十一郎这么胖!” 十一郎笑嘻嘻地团团作揖道:“有其姊必有其弟。我长成这样,就能时时提醒九姐少吃点。” 连程氏都笑了:“阿昕没说错!可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阿妧啊,七岁了,还胖得那手臂一圈圈的,滚滚圆,跟个黄胖似的。我吓得一天只敢给她吃两餐饭呢。” 这时,外间匆匆来了个管家娘子模样的妇人,朝苏昉苏时行了礼,进了屏风里,福了福,凑在史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史氏有些疑惑,对那娘子道:“家里这些日子何曾发过帖子请人上门。你去回了她,就算是大嫂的妹妹,要来的话,也得先送帖子过来再说。” “砰”的一声脆响,程氏重重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拿帕子印了印唇角,笑道:“二嫂别急。这帖子呢,是我送的。以前表哥常让我过府里帮忙设宴招待什么的,多了几张请帖,我擅自用了一张。这剩下的,今日正好交还给二嫂。”她挥了挥手,身后的梅姑上前,恭恭敬敬地将一叠苏府的请帖送到了史氏手上。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程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史氏刚放下帖子要问她,程氏已拉了魏氏和她手就往外走:“走走走,两位表嫂,我带你们去见一见了不起的青神王氏女!荣国夫人王九娘的好堂妹,也是我现今这位大表嫂王十七娘的好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高似下山目送赵栩离开那段“秋天的黄叶……”引用了郑振铎老师翻译的泰戈尔《飞鸟集》。原文:“Stray birds of summer 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 which have no songs, 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我们这一代的读者,可能大多读的是郑振铎所翻译的版本,以直译为主。冰心的翻译也不错。目前网友们可能更推崇徐翰林的译本,因为豆瓣的推荐,我也买了来看,的确更加诗意。个人对冯唐的翻译接受无能。户主一度很好奇冯唐,颇有好感,每次去香港总要在铜锣湾那家著名书店买几本冯唐的书。我们也剧烈争论过他所谓的“金线”。在冯唐翻译的《飞鸟集》中,我感受不到文字的美感。这个也是见仁见智。 2、原州大捷,借用种谔降服绥州西夏嵬名山部落史实。种家军、杨家军、(对,杨家将的那个杨家军,天波杨府至今还是开封的旅游名地,一门英烈,可叹可敬。)折家军,是北宋西军的主力部队。但种谔此人比较没有道德底线。在《宋史列传94》里可以看到他的残暴和无底线。比起他爸爸种世衡,相差甚远。 3、在过常宝老师所著的《中国古代文学史》里,说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明代《西游记》最早的依据,不过没有孙行者,是猴行者。该书的写作年代当在北宋,甚至更早一些。全书分上、中、下三卷,名卷分若干段,数量不等,凡17段。每段均有标题;其末尾必有诗一首或二、三首,总括该段故事内容,揭示佛法无边、信佛则逢凶化吉的宗旨。在书中,猴行者神通广大,已成为取经故事的主角。各段故事有详有略,其中不乏精彩的片段。如“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写师徒一行进入树人国,唐僧命小行者去买菜,小行者被人用妖法变作驴子,猴行者前往解救,将作法者的妻子变作“一束青草,放在驴子口伴”。两相斗法,结果,作法者不敌猴行者。但该书说教意味较重,如“入香山寺第四”,称蛇子国的大蛇小蛇皆有佛性,故它们“见法师七人前来,其蛇尽皆避路,闭目低头,人过一无所伤。”元朝的《西游记平话》里已经有了猪八戒沙和尚了。元代磁州窑瓷枕(藏广东省博物馆)和元代甘谷县华盖寺壁画《取经归来图》上,也都有猪八戒、沙和尚。 祝大家看文开心。明天见。 第113章 屏风内外的人都一惊。魏氏下意识拉住程氏:“等等,阿程!今日是阿昕的好日子——” 上个月,赵浅予听了陈青的话,在官家和圣人面前哭了半天。官家感叹苏昕赤胆义勇为赵浅予挡了一箭,封了苏昕为昭华县君,还破例赐了一县封地。礼部特事特办,一个月不到就办妥了,今日要来宣诏。苏家因为刚办完忠仆们的落葬,不想张扬,所以只说苏昕伤势渐愈,由苏昉下帖子请了桃源社的兄弟姊妹来探望相聚。众人心中有数才来得这么齐全,哪里想到半途杀出程氏这事。 “放心,耽搁不了阿昕做县君!”程氏几乎是拖着魏氏和史氏,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九娘向苏昕刚说了声对不起,苏昕已经两眼发亮:“这有什么,你快替我去看看,你娘要做什么。肯定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小王氏!” 九娘和六娘带着十一郎匆匆追出院子,就看着前头一群人已浩浩荡荡地往二门去了。苏昉陈太初几个都站在门口。苏昉若有所思,孟彦弼摸着头吃不准要不要去。苏昕两个哥哥更是大眼瞪小眼。只有陈太初泰然自若。 见到九娘出来,苏昉笑了笑:“看来你娘是谋算好要收拾我的堂姨母们了?” 九娘原本还有些疑惑担忧,倒被他一句话说得笑了。堂姨母们?程氏虽然泼辣,却是个窝里横,在苏瞻这里借她一百二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耍泼。何况今日还是苏昕被朝廷封为昭华县君的好日子,不多时苏瞻苏瞩也快回来等礼部官员和宫中的天使了。她看着程氏的神情模样,只盼着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种事。青神王氏再不堪,那也是她前世的姓氏。 “阿昉哥哥,要不我们都去二门看看?”九娘提议道,又看向其他人。 “好。”苏昉抬脚就走。众人都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二门处,倒都一怔,这是个什么事?九娘更疑惑,这不太像眉州阿程的行事啊。 程氏手上抱了一个男童,笑嘻嘻地正和一个穿鹅黄色璎珞纹蜀锦褙子的年轻妇人说话。史氏和魏氏都有些神情怪异,见到孩子们也过来了,魏氏朝陈太初努努嘴,示意他们先在一边等着。 程氏将男童放入梅姑怀里,携了王二十四娘的手,笑着就招呼着众人往正院走:“呀,真是的,二十四娘你客气什么!你是大嫂的堂妹,自然也是我们的妹妹。哪些个不长眼的,竟敢把你们母子拦在外头!回头好好赏上十板子,才不至于坏了咱们宰相府的名声。”程氏笑着指指苏昉九娘他们:“看,这许多侄子侄女都急着来迎姨母呢,阿妧!你们急什么急?走走走,都去正院,在老夫人面前一块儿好好见礼!” 王二十四娘,闺名一个環字,正满腹疑虑,却只能笑着听着应着。她上次来苏府的时候,只见到了堂姐十七娘,连史氏都没见到。这次忽然收到苏府的帖子,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喜出望外,以为上回托付王璎的事有了着落,兴冲冲地来,却又被拦在角门外半天。正又羞又恼想要走时,倒又出来了这许多体面的娘子们自称是姐姐、嫂子,把她亲亲热热地迎了进来。 王環听着程氏的口气,看她的年纪打扮,心里就把程氏当成了史氏,更是客气谦让,又偷眼去看梅姑把儿子抱得十分稳当,路边的七八个郎君小娘子个个面带微笑,想着这次还能见到苏老夫人,八成是堂姐出了力,家里哥哥有望做官了。便定了心,忙不迭地夸起程氏来:“一直听姐姐说多亏了二嫂辛劳,操持这么大的家。难免有些下人阴奉阳违的,二嫂可别为了妹妹生气。听说官家和圣人今天要下诏封你家大娘做县君,妹妹也备了一份薄礼来祝贺,还请您别嫌弃。” 程氏笑得意味深长,回头看了看一头雾水的史氏:“好妹妹!我可担不起你一声二嫂,不过阿昕今日受封做县君,的确是大喜事。礼轻情意重,谁会怪你呢。” 史氏这才明白敢情这位王二十四娘把程氏当成了自己,正要上前分辨,却被魏氏一把拉住,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只能听着程氏和二十四娘一路说说笑笑往正院去了。 九娘轻轻叹了口气,她出嫁的时候,这个二十四娘怕还才只有三四岁?今日这局面,程氏摆明了早有谋划。她不想插手,也不愿意插手。她看了看苏昉,轻声道:“阿昉哥哥,我娘万一旧事重提,或是说到青神王氏什么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昉却面带微笑:“我娘虽然是青神王九娘,长房早已绝户。青神王氏和我已没什么干系。我无妨,倒是你和十一郎不要多想。” 陈太初也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原由,轻声道:“阿妧,阿昉说得对,本朝对外室向来宽厚,外室子也能和嫡子庶子同分家产。不过若是闹起来,你娘恐怕会白担了善妒的名头,要不要我和娘私下说——” 九娘摇头:“不用了,谢谢太初哥哥。我娘别的不行,这些她心里头清楚着呢。我和十一郎都没事。” 六娘想起成宗帝时有一家官宦人家的外室当街告御状,说被正室一家欺负。最后官家亲自过问,那正室一家受了不轻的处罚。她心里替三婶不值,更担心阿妧会为林姨娘不忿,她牵住九娘的手,轻轻捏了捏。九娘回眸朝她一笑,也轻轻捏了她的手让她放心。 *** 正屋里,苏老夫人正听着杜氏在说筹办孟彦弼亲事的细节,感叹汴京和四川的种种风俗人情的不同,看见程氏牵着一个年轻妇人进来,就停了下来,眯起眼:“这是又来客人了?” 王璎转头一看,霍地站起身:“阿環!???”她看着程氏一脸的笑里藏刀,只觉得头皮发麻,腿都软了。程氏一听,心里恼火更甚,原本她还吃不准十七娘是不是早就知道,现在可好,不打自招了。 程氏不理会王璎,牵着王環的手到了苏老夫人面前见礼:“来来来,先见过老夫人罢!” 王環到了罗汉榻前,强掩住内心的激动和欢喜,盈盈下拜:“青神王氏二十四娘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万福金安。” 苏老夫人一愣,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王璎一眼:“哦,王家的娘子啊,又是个堂妹?” 程氏噗嗤笑了:“可不又是个堂妹!”她让梅姑将那男童抱了上来给王環:“来,妹妹,让小郎也拜见老夫人。” 王環抱过儿子,又拜了拜,柔声道:“十二郎,来,拜见婆婆。”那孩子拱着手细声细气地说:“婆婆安康!” 苏老夫人点了点头:“乖,也是个好孩子。等下和二娘一起去玩。”让身边的女使给他个小荷包做见面礼。 程氏轻轻给苏老夫人捶着肩膀,刀子般的目光扫向王璎:“对了,大嫂,自从王九娘名扬天下,青神王氏女儿就不愁嫁,你这位妹妹嫁了汴京哪家高门大户?快告诉我们,好让我们走亲戚也不至于拍错门。” 她这一说,苏老夫人也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从来没听十七娘说起过?你堂妹既然也嫁来汴京,是该走动走动,是嫁到哪家了?”她朝杜氏吕氏和魏氏笑道:“保不齐和你们哪家还是亲戚呢。”杜氏等人都微笑着点头称是。 王環自幼在青神长大,被选中了送来汴京,一番周折后才做了孟建的外室,只知道孟家是汴京的世家望族,郎君家中的正头娘子极泼辣。平时她足不出户,被人安排着来过一次苏家,王璎也再三告诫她少出门少和人往来。从没人告诉过她苏、程、孟三家的关系,孟建更是守口如瓶,所以甚至连苏老夫人姓程她都不知道。她此时心里极想说出来,却又顾忌着王璎的嘱咐,登时涨红了脸。 程氏见她不开口,就笑道:“这么巧,我家有个十一郎,妹妹家就有个十二郎。你家十二郎姓什么?说不定和我们这些嫂子姐姐们还是亲戚呢。汴京城开封府听着很大,论起来其实谁和谁都会沾点亲带点故的。” 王環抱着儿子,看看堂姐王璎,咬了咬唇,见屋里诸多娘子的目光都落在自己和十二郎身上来回打量着,堂姐又面色诡异。想着这一屋子的娘子,肯定都是来参加苏家小娘子受封县君一事的贵客,不免心中一热,这些年来的不甘和委屈涌上心头,更想借此捅了出去,若能借了堂姐的力搬进孟家,儿子还能够顺利认祖归宗日后也能分到一份家业。她便对程氏福了福,低声道:“奴家是个命苦的,虽也明媒正娶有婚书,奈何郎君另外还有个大娘。奴的十二郎他姓孟。是翰林巷孟家的孩子,只是大娘凶悍,还不敢认祖归宗——” 王璎倒吸了口凉气,手脚冰凉。只盼着宫中的天使快些来宣读外命妇诰命册封诏书。还有郎君怎么还不回来等着迎接天使!苏瞻在,程氏才能消停! 一语既出,满堂寂静。 杜氏和吕氏面色大变,齐齐站起身来。 程氏一脸不可置信,追问了一声:“翰林巷孟家?” 王環怯怯地点了点头:“正是。奴的郎君,是孟家的三郎君,托姐夫的福,在户部任事。” 苏老夫人一愣,颤声问:“你嫁的人是翰林巷孟家的孟三郎?孟叔常?” “是。”王環不解地看向王璎。 苏老夫人看向王璎:“十七娘?你早就知道你妹妹嫁的是孟三郎?” 王璎站起身:“娘,我家二房和青神诸房来往甚少,我——” 史氏淡淡地道:“前些时这位二十四娘不是还来探望过大嫂吗?我身子不舒服没有出来见客。拜帖可不会错。” 王環不解地看向王璎:“十七姐?我家三郎可有什么不妥?上次你并没说起啊。” 王璎艰难地开口道:“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摇着头,只觉得百口莫辩。她真是冤枉得很,要不是王環忽然上门,她哪里知道五房送了个女儿给孟建做外室。自从知道了以后她就心惊肉跳,也不知道埋怨谁去。 程氏已一头栽倒在苏老夫人身上。苏老夫人赶紧掐她的人中,拍她的脸,哭道:“阿程!醒醒,来人,快把那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女子打出去!” 程氏一把握住姑母的手,醒了过来:“姑母,可不能打!让我先问个清楚才是。我死也要死个明白啊,回去见了阿姑阿翁也好有个说法!” 王環手微微颤抖着抱紧了儿子,不知所措。 程氏还没开口,外头的侍女打了帘子进来禀报:“相公和郎君回来了,孟家表姑爷也到了。” 苏老夫人道:“让他们都过来说话!来得好,来得好!” 苏瞻苏瞩和孟建刚进了垂花门,里面程氏已一头撞在王璎怀里哭道:“你喜欢你姐夫,趁着姐姐尸骨未寒,你就在灵前送茶递水眉来眼去。你们青神王氏庶出的娘子都这般不要脸?专盯着有妇之夫往上贴?你一个不够,还要把你堂妹往我家里塞?!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不是?” 苏瞻掀开帘子,沉声喝道:“住口!” 作者有话要说:  太晚了不多说了。 谢谢大家。 成宗外室告御状案有个典故,参考书不在手边。人在外地,要下周补上。 最后程氏那段话有借鉴曹公《石头记》凤姐骂尤氏。 第114章 苏瞻的一喝,把孟建吓了一跳。程氏没想到苏瞻他们回来得这么快,原本存心要大闹一番,一见到苏瞻的清冷面容,寒光四射的眼睛,不知怎么就忽地泄了气,松开王璎讪讪地收了声。 十一郎瞪大了眼睛,他头一回见到让嫡母都害怕的人,这个宰相表舅,个子真高。九娘垂眸看着自己绣鞋上的彩蝶,姨娘的手还真巧,做的触须像真的一样,微微卷曲。程氏凭着胸口一个勇字,恐怕也只能闹到这里了。 苏瞻静静环视了一圈,正屋里悄无声息。他微微侧过头:“二弟,你带陈衙内他们几个小郎去外书房坐坐。如是礼部来了人,知会我一声。” 他又看向史氏:“还劳烦弟媳带孟家几位娘子和魏娘子去西花厅里喝茶。吕夫人,稍晚宫里的人来,恐怕要和我弟媳说上几句闲话,你进宫次数多,还请多提点提点。”他一拱手,面上带了少许笑意,姿态如仙。吕氏点点头,同情地看了看程氏,和杜氏、魏氏鱼贯而出。 一众服侍的人也赶紧退了出去,恨不得自己没有长耳朵,不曾听到那样可怕的话才是。 九娘牵着十一郎的手慢慢走到程氏身边,扶住了她,四只水盈盈大眼看向父亲孟建。 孟建入了门一看王環抱着十二郎含泪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程氏正拽着王璎骂,那一直悬着的铡刀终于陡然从空中落下,把他斩了个两段,只剩下魂灵头飘飘荡荡。等他清醒过来,看着九娘和十一郎的两张小脸,既羞又惭,手足无措。 苏瞻这才转向孟建:“进来,坐下,好好说话。” 他上前给母亲行过礼,径直在左下首坐了:“程氏,你仗着是我表妹,如此恣意当众辱骂从三品的郡夫人,目无法纪;污蔑兄嫂清名,目无尊长,可知按律该当如何?” 程氏翕了翕嘴唇,一肚子的话全没了头绪。 九娘斜斜跨出几步,朝苏瞻一福:“表舅教训的是,请恕九娘不敬之罪。我娘一向心直口快,理当受罚。” “阿妧!”程氏气得不行,亏她还想着让九娘做记名嫡女,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从小就知道巴结苏家! 九娘带着微笑道:“表舅,我娘她目无法纪,理应报开封府才好,说一说郡夫人好心送堂妹给夫家的表妹夫做外室,竟然遭表妹辱骂,不知该按哪条律法如何处置?或者稍后宫中来人,禀告太后娘娘和圣人,荣国夫人、郡夫人所在的青神王氏,出了甘愿做姻亲外室的王氏女,被正室辱骂,要对正室做何种申斥处罚?还有,我娘她目无尊长,请问是要用苏家的家法处置,还是要送回孟家请孟家的家法处置?” 九娘依旧带着微笑,回过头看向孟建:“又或者父亲已然停妻再娶,是给母亲准备好了休书一封还是和离文书?梅姑,快派人请我程家舅舅来接我母亲大归罢。” 苏瞻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就是阿昉几次说到的孟九娘?伶牙俐齿! 九娘不待苏瞻开口,又退到程氏身边:“娘,表舅说您污蔑他夫妻清名,这个你倒是能在婆婆面前申诉一番。是黑是白,一清二楚。若您错了,此刻就赶紧向表舅表舅母好生赔不是,自家亲戚,想来表舅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和您计较。” 王璎艰难地开口道:“算了,自家表亲,何必弄成这样难看?” 苏瞻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苏昉,冷眼看向程氏。他问心无愧,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倒是担心刚才那样污糟的话入了阿昉的耳被他上了心不好。想到最近由于阮玉郎一案,阿昉和自己刚刚亲近了不少,便道:“程氏,你把话说清楚,谁同谁在阿玞灵前怎么眉来眼去了?你要敢信口雌黄,无论是去开封府还是请圣人申斥,我都不怕麻烦,总要治治你这张嘴。” 程氏捏着九娘的手,深吸了几口气。苏老夫人知道苏瞻说一是一的性子,便哽咽着问:“阿程,事关你表哥清名,你可不能胡乱猜测污蔑他和十七娘。”她虽然不喜欢王璎,奈何程氏那几句话太过惊心。 孟建上前拉了拉程氏的袖子:“娘子向表哥赔个不是,随我回家去吧,我们的事回去再说。别误了礼部和宫中来宣诏的大事。” 程氏甩开他的手,她不愿!一个多月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心如死灰还是心如刀绞?夜夜看着孟建,才觉得什么都不对了。过去的十几年,她出钱出力出人,竟被枕边人辜负至此。她派人跟着他,四处打探,竟然是青神王氏,又是青神王氏!她不甘心。要有十七娘撑腰,这个外室她还怎么收拾! 程氏上前朝苏老夫人一拜,哭道:“姑母,阿程不敢。当年阿玞表嫂去了,表哥连丧贴都没给我一张。是我想着阿玞自来汴京就一直照应着我和家里的孩子们,硬是厚着脸皮跟着大嫂来拜祭。那会我也刚没了十二郎,心里也苦,在灵前哭晕了,被扶到帐幔后头歇着,亲眼所见另一边的帐幔后,十七娘凑上去给表哥递茶倒水,温言软语。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阿玞啊,你在天之灵肯定看到了吧?对,阿昉也看见了!阿昉是不是?”她转过头看向不远处静立着的苏昉。 帐幔下她见到的那双小脚,赤脚穿着麻鞋,虽然很快不见了,只可能是苏昉。 苏瞻怒不可遏:“你简直一派胡言不知所谓!当时阿玞的丧事是岳母和十七娘在打理,十七娘给我送一盏茶竟被你说得这般不堪,你该问问自己心里为何如此龌龊才是!”他冷冷看了一眼九娘,对孟建道:“你将她们都带回去。”他无比后悔当年一时心软,让程氏夫妇进了这个门。 “表姑没有说错,我是看见了。” 众人一惊,骤然都没了声音。 苏昉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声音更冰冷。他慢慢走到堂中,缓缓地问王璎:“我是看见了。十七姨母,你关心我爹爹没什么,送茶水也没什么,我爹爹接了你送的茶水并没什么,可是姨母你为何会高兴呢?你的眼睛在笑。”苏昉一字一句地问道:“是因为你假托我娘的话,对我爹爹说我娘把爹爹和我托付给了你?还是因为苏王两家定下了你嫁给我爹爹?还是因为你能成为宰相夫人?又或者你高兴我娘终于逝世了?” “阿昉!”苏瞻霍地站了起来。苏昉已一掀下摆,跪了下来:“儿子忤逆不孝,不敬长辈,目无尊长,甘领家法。但还请姨母替阿昉拔了这七年多的心头刺,好让阿昉心安。” 王璎这几年本就过得郁郁,不得夫君爱重,不得阿姑亲昵,连亲生女儿都有些怕她,听到苏昉这一连串问,句句敲在她心里最害怕的地方,说破了那些最见不得人的隐秘,一个急喘,已软软倒了下去。九娘几步上前,用力扶住了她,秋水潋滟的双眸似乎看尽她的心思:“表舅母,您还是别晕过去的好。”她笑着指了指头上的翡翠喜鹊登梅簪:“这个戳人中,疼得很,容易见血。” 程氏两眼放光,原先那一肚子的话又回来了。原来她冤枉阿妧了,好孩子! 苏瞻缓步走到苏昉面前,心中酸楚难当,却一个字也难说出口。阿玞去了,灵前却生出了阿昉的心头刺?他以为十七娘才是最合适照顾阿昉的人,四年前阿昉的言语似乎又在耳边回响。“我娘亲绝不会想看见您续娶十七姨……” 可他明明问过阿玞的。 “阿玞,让十七娘照顾阿昉,你放心吗?”他问过的。十七娘熟悉阿昉,性子温顺,二房和其他各房也没什么来往。是,他内心深处还有不能说出来的原因,十七娘有一些像早逝的苏五娘。可他并没有起过什么不当的心思,只是平时待十七娘更温和一些而已。 阿玞当时咳得厉害,半天才合上眼告诉他:“你放心就好。” 你放心就好。你放心就好。不是他想的这个意思吗?不是让他放心她的安排吗? 苏昉抬起雨后远山般的面容,静静和父亲对视:“父亲要如何处置儿子,儿子都甘领责罚。只是王氏五房因何缘故要将女儿送给表姑父,还请父亲留意查问。” 苏瞻伸手把苏昉扶了起来:“阿昉起来说话。你心里有事,说出来就好了。”他看了看王璎:“你十七姨心存怜惜,送茶水时流露一二,惹得你和你表姑误会了。但我们清清白白,从无苟且。这个爹爹也能对着你娘发誓。” 他转向九娘扶着的王璎:“十七娘,五房的这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孟建的外室,你可知道?” 王璎面如死灰,缓缓摇了摇头:“我也能发誓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十四娘上次来,和我说了,我才知道,也吓了一跳。我不敢告诉郎君,不敢告诉你们。我真的不知道!我哪丢得起这个脸!我又怎么会送二十四娘给表妹夫做外室?青神王氏怎么丢得起这个脸!”她掩面痛哭起来。 她爱慕苏瞻有什么错,他竟然一点都不维护她?她等了他三年孝期,难产生下女儿,做夫妻快五年了,可他呢?他心里只有九娘和苏昉。他要对着王玞发誓他清清白白?他对她笑如春风,那么温柔的眼神,难不成都是她的误会? 苏瞻看了看怀抱儿子哭得不行的王環,转向孟建:“你来说。” 孟建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白一块,头大如斗,老老实实道:“表哥,四年前你让我去青神办事,有一夜,王家的五叔就送了二十四娘来,说来服侍我——” 他抬眼看了看程氏,立刻摆手道:“我不敢!我没有。我立刻让燕大他们好好的把她送回去了。” 王環哭声渐响。 孟建垂头丧气地说:“后来我回了汴京,谁想到她爹爹那么狠心,派了两个婆子,把她扔在我衙门口,说有人见到二十四娘深夜从我房里出来,坏了她名声,王家留她不得,若是我不收留她,就让她撞死在我面前以证清白——” 他瞟到程氏勃然大怒的神情赶紧说:“我不敢!我没有——我可怜她孤身一人,无处可去,才给她安顿了一处住所。我给她爹爹写了信,谁知道没几天那两个婆子都不见了人影——”他羞惭地低下头去。天下的男人,谁能一直柳下惠? 程氏跪倒苏老夫人跟前:“姑母,孟叔常要不是为了表哥,四年前怎么会跑去青神?又怎么会惹来王家五房这一身骚?十七娘既然早就知道这事,为何不同我们说一声?我不在这里说理,去哪里说?您最知道我了,虽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却也不是什么拈酸吃醋的人,家里的姨娘最多,儿女也是最多。我可是个容不下人的?” 不等苏老夫人反应,程氏哽咽着道:“就是我苦命的十二郎没了,阿姑也答应把十一郎记到我名下。孟叔常现在和这小王氏明媒正娶还有婚书,为何不索性休了我或是逼我和离?她生的儿子竟然排在十二这个排行上,我的十二郎算什么?” 程氏转头问孟建:“你要纳就纳,要再娶就再娶,同我直说就是。你现在说清楚,休妻还是和离?姑母和表哥正好做个见证。不然等我哥哥来了,少不得往开封府告你一个停妻再娶!” 苏瞻皱着眉,高似当年说过,青神王氏有想送娘子给孟建,是为了长房的事,孟建明明拒绝了。这个小王氏入京,赖上了孟建,高似的人怎么会一无所察?因为阿玞的嫁妆是孟建打理,这几年他身边就没少过高似的人。 孟建不敢看一旁的二十四娘,唯唯诺诺地低声说道:“哪里有过别的婚书?五房上门来找我,写了一张纳妾文书办了一次酒席而已。我也是万不得已,怕出人命才——” 那边王環惊呼了一声,抱着儿子就要往地上倒去。梅姑赶紧一把扶住了。 这边程氏一挣袖子拂在孟建脸上:“万不得已你倒生出十二郎这条人命了!呸!” 孟建又抓了她袖子:“原就是想着生了抱回来给你养的才喊了十二郎——” 程氏冷笑道:“孟叔常,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三品大员还是朝中名将?五房要巴巴地使这等下流手段把女儿塞给你?还不是为了你手上长房的那些东西!”她看向苏瞻:“表哥,我知道男人三妻四妾养个外室不是什么大事,可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孟叔常挪用阿玞的嫁妆贴补五房,对得起表哥你吗?对得起阿昉吗?对得起死去的阿玞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天使们。感谢名单也要下周二或三一起了。 这几天都是手机更新。大概晚上九点左右。 存稿箱君其实定时在晚上七点,今天看看还是又修了修。 不好意思,赌程氏会不怕苏瞻继续撕的人,自觉交出你们的瓜子、辣条、香肠鸡腿来吧。 第115章 面对一屋人不可思议的眼光,孟建脑中嗡一声,腿一软,差点就跪在了程氏的面前。他看向妻子,阿程怎么知道的?她这是铁了心要收拾自己了? 苏瞻皱起了眉。孟建手上的产业虽然是他在打理,长房的账本却是每两个月就要送来百家巷总账房核查的。挪用的事,高似和账房都和他禀报过,因数目不大,隔月就补上了,他也只是让总账房提醒了一下孟建,却没想到他挪用的钱竟然是给了五房。难道是高似忽略了钱的去处? 苏昉淡然看着孟建,不知道这位表姑父是太傻呢,还是太天真,抑或两者兼是。 程氏却看也不再看孟建一眼。她受够了,她要这样的丈夫做什么?一事无成,靠着自己的表哥才做了个小官,外不能建功立业,内不能教养儿子。给钱,钱少,给心,心伤。还总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她眉州阿程为何要一辈子维护这个唯唯诺诺一无是处的男人! “姑母,表哥,孟叔常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脸来见你们。十几年夫妻,我在孟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被他这样欺负羞辱离心离德,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等我哥哥来了,还请你们做个见证,今日我要同他和离。他要抬王氏做正妻,也由得他去。我不稀罕这孟三媳妇的名头!”程氏斩钉截铁地终于把憋了几十天地话甩在了孟建脸上。 九娘和十一郎大吃一惊:“娘?!”苏老夫人也失声喊道:“阿程!和重,你来说说——” 孟建失魂落魄地看着程氏,她嫁给自己后一直都对自己很好,从来没让他在翠微堂和青玉堂之间真正为难过,也没有因为说亲的人从二哥变成庶出的自己而有什么屈就的心结,全心全意为了三房,哪怕倒贴嫁妆她也就是嘴上抱怨手下从不小气。阿程此刻的厌恶憎嫌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自己外面多了个人生了个儿子?这些人又如何比得上她?他又怎么可能以妾为妻! 九娘更是吃惊,看着程氏面上的苍凉和失望,知道她不是以此要挟,更不是随口说说,只怕她已经想了很久了。九娘从未想过程氏竟然能够这样狠得下心来,对她竟生出了钦佩之心。她看向皱眉不语的苏瞻,黯然想起前世她也想过和离的,可是她只是想过而已,一念而已。她舍不得放不下割不断。 苏瞻轻叹了一口气,只能先搁下心中疑虑,先来判这他向来最厌恶的家务事:“好了,阿程。你不要意气用事。阿玞嫁妆的事和你无关,他挪用了少许,我也早就知道。钱的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叔常也早已经填补上了。只是你为人-妻为人母,怎么能因妒生恨抛夫别子?我既然替王氏长房办了绝户,五房的事和我苏家、十七娘毫无干系。你不用顾忌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外室和外室子的小事,何至于要说出和离这种狠话?还当着儿女们的面,成何体统?你又把家中姑翁置于何地?要是真的和离了,你回到程家难道靠侄子供养你?你可曾想过?等你百年了,这世间只有子女祭拜父母,可没有侄子年年祭拜姑母的!今日的事,在情在理,孟叔常都亏负了你,你宽厚些,他日后只会更加敬重你。做妻子的,岂可以后宅之事要挟你夫君?” 程氏被他一说,似乎句句在理,不由得又泄了气。九娘心中冷笑起来,苏瞻看似句句在为程氏着想,其实都在给孟建搭梯子下台呢。 孟建如溺水之人得了根浮木,赶紧转向苏瞻:“表哥说得对,对极了。怎么就至于和离呢?妻者齐也,我——” 苏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好了,孟叔常,先说你的外室要如何处置,你难道还想要接回孟家?” “万万不可!”堂上一人忽然发话,苍老却不失威严。 众人看向苏老夫人。 苏老夫人看了看王環,对着苏瞻沉声道:“胡来!青神王氏,百多年的世家,昔日王家和我苏家一同相助太宗平定四川,就约定苏王嫡系一脉互为姻亲,青神王氏历来人才辈出,苏王两家的祖辈们辅佐过德宗,阿玞的祖父做过武宗的帝师,阿玞的爹爹也曾是元禧太子的伴读!何等的清贵!这些年没了长房,绝了嫡系,竟然崩坏至此!孟叔常既是和重你的表妹夫,怎可又去做十七娘的堂妹夫!他孟家王家丢得起这个脸,我苏家丢不起这个脸!阿程又怎么在孟家立足?王氏女万万不能进孟家!” 九娘和苏昉同时一震,齐齐看向苏瞻。 爹爹曾是元禧太子的伴读!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九娘脑中嗡嗡响起来,不,不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苏瞻却毫无异色,起身对苏老夫人躬身行礼道:“母亲说的是。儿子也是这个意思,才要替孟叔常拿个主意。” 苏瞻知道爹爹曾是元禧太子的伴读?!九娘心神俱震。爹爹为何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整个青神王氏也从没人提起过此事,她嫁到苏家十年,苏家上下也从来没有人提起。她看向自己前世的阿姑,苏老夫人是因为长房已绝王玞去世多年,才觉得说出来没有关系了? 长房被其他各房一直盯着不放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爹爹给出了那么多田产物业财帛,他们也不放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自己的嫁妆,最后应该也剩下不过万贯,并不算什么。但是苏瞻看起来也完全不在意孟建的挪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爹爹临终前特意单独和苏瞻说了会儿话,有她完全不知道的重要事情? 王環死死抱着儿子,跌跌撞撞走到王璎身边,看着她一脸的冷漠,不得已又走向孟建:“三郎?三郎?!”他们这是要对她们母子做什么? 孟建不敢看她,看着苏瞻,面带哀求:“姑母说得对,是我错了,错得厉害。可是她母子孤苦无依——” 苏瞻皱起眉头:“既然连婚契都没有,叔常你这就写一纸文书,给些银两。我帮你派人送她回青神去任其婚嫁。我也替你写封信给王氏宗族,量他们也不至于为难她。只是稚子无辜,又是叔常你孟家的血脉。阿程,孩子年纪还小,带回家认祖归宗,好生教养,也就算了吧。” 程氏咬着牙,没点头,却也没有摇头。苏瞻拿的主意,她还是心里难受,但的确比她硬要和离好。想起七娘,程氏眼睛又湿了起来。她要是不和离,和孟建这辈子也不能够再像以前那样了,要真的和离,却要和女儿生生分开。 九娘看着苏瞻,心里一阵迷茫。这是她熟悉的苏瞻吗?是她曾经深深倾慕过的君子吗?他所谓的处置,不离理法,也挑不出毛病,甚至九娘自己当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可是他的话,说得如此无情,如此功利,如此冷漠。无论是孟建、程氏、王環,命还是情,他其实都无所谓的。也许他原本就是这样,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从未看清楚过? 王環大哭起来,匍匐在孟建脚下,拽着他的衣角:“三郎!你怎么这么狠心!奴已经被你骗了几年,连婚契你都要骗奴,你这是要逼死奴吗?” 孟建不忍直视,无颜以对,掩面道:“阿環,当日你就不该来开封的,我,我也没法子!” 王環抱紧了儿子,环顾四周,哭道:“你们是宰相,是世家,是望族,是夫人,就能这样欺压奴一个弱女子?奴有什么错?在家从父,爹爹怎么安排奴只能怎么做。奴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被这样一个负心的薄幸郎所骗,生了儿子,循规蹈矩,却要被赶回娘家?好,好,你们既然要逼死奴,奴就死在你们面前,顺了你们的意!你们想要分离我母子却是不能。日后奴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搂紧十二郎,就朝外奔去。 “拦住!”苏瞻冷声喝道。他对青神王氏这些庶出的各房本就一丝好感都无,更不需要留任何情面。这样轻浮不贞的女子,早该明白自己的结局不会好。 王環被屋外的两个大汉拦住带回正屋,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夺了过去放到了孟建怀里,嘶声号哭起来,痛不欲生。 程氏上前,含着泪看着王環,忽地啐了她一口:“呸!你若是清白好女子,但凡有些羞耻之心,在你那不要脸的爹爹让你深更半夜去服侍有妇之夫时,你就该一头撞死在他面前!你就算要死,也回了青神再死,我等着你变成鬼来找我算账!”王環哭得不能自已,却也无言以对。 程氏又转头看着王璎哭道:“同样是表嫂,当年你们王家三房四房,等不及要送女儿给孟叔常的两个哥哥做妾,要不到帖子,厚着脸皮冲到孟家来给我阿姑贺寿。阿玞怎么做的?她亲自拦在门口,让人把她们绑了立刻送回青神去!换了你十七娘,为何知道了也不同我说一声,任由这等丑事拖到今天!” 她提到了王玞,胆气陡然一壮,不敢看苏瞻,直朝王璎啐了一口:“阿玞又怎么可能把表哥和阿昉托付给你!你也有脸睁着眼睛说瞎话!瞎子说给聋子听,谁信!汴京城坊间说书说的小周后是谁?我都不好意思去瓦子!” 苏瞻蓦地一怔,为何这么混账的程氏都这么说,阿昉也这么说。难道是他想错了?阿玞她当真不会这么安排吗?不会的不会的。阿玞万事都未雨绸缪,大局为重,她让他放心就好。他当然信。延续苏王姻亲,照顾阿昉起居,不是阿玞的意思,难不成还是他的意思?也只有二房还干净一些,才能替阿玞爹爹守住中岩书院。他答应过阿玞的爹爹,他尽力而为他问心无愧! 王璎脸色苍白,任程氏嘲讽,见苏瞻这样竟然也不发一语,心里说不出的刺痛,她忽地笑了起来:“小周后?说我是小周后?哈哈哈,我用过天水碧还是鹅梨账中香?八年了,我的夫君成年累月的不是守妻孝就是守父孝,要么就公务繁忙住在大内。我阿姑看不起我是王氏庶出二房的,阿昉从不曾称我一声母亲。我生女儿的时候难产将死,我的夫君却还在都堂议事。我被谁捧在手心里过?人人都想着九娘,除了我爹娘,谁为我想过?我是小周后?” 她缓缓走到苏瞻面前,蹲了下来,仰起头看着苏瞻:“夫君,你说你要对着九娘起誓,你和我清清白白。那阿璎想问一问,我十三四岁每次暂住在你家时,你给阿昉和姐姐买的蜜饯,为何要独给我带一份其他口味的,还正好是我喜欢的?为何我十五岁生辰时,你特地写了贺芳辰一阙词给我?为何你见着我就会说上几句话,笑得那么温柔?为何我爹爹和阿翁说起让我照顾你和阿昉,你不假思索就一口应承?你不喜欢我为何要做这些事让我开心,叫我误会?难道不是你害得我一直以为夫君你对我有心?我嫁过来以后,因为阿昉几句话,你就冷落我,疑心我害了姐姐,那你为何要娶我?是不是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也会像对二十四娘那样对我?遣回娘家?还是休弃我?” 苏瞻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了起来。这是十七娘?这是阿璎吗?她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他待她温和亲切,她就以为自己对她有情?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摇着头道:“十七娘,你竟然?你是阿玞的妹妹,我自然也当你是亲妹妹一样厚待,不想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竟被你误会至此——” 阿玞呢?阿玞会不会也误会他了?想到这个,苏瞻心如刀绞。还有阿昉!他看向苏昉,苏昉却只看着地面。苏瞻的手颤抖起来。 “我误会了?我误会了?”王璎大笑起来,笑得却比哭还要难看。 “你是误会了。”苏老夫人在上面淡然开口道:“和重自小温和体贴,照顾他人。眉州苏家一十五个堂姐妹,年年都会收到口味不同的蜜饯,人人过生辰都会收到他写的贺芳辰。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家中亲戚,他都会温和相待。独独你一个人误会他对你有私情。还有苏王两家续亲,是宗族的决定,不想断了两家的情分而已。十七娘,你想多了。” 九娘垂下眸子,微微勾起嘴角。那样的微笑,那样的温和,那样的眼神,可不是每个堂姐妹都看得到的,也许那位早逝的苏娘子见到过。十七娘能不误会?连她王玞都会误会呢。原来苏瞻,和四娘一样,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心底有那样见不得人的念头。是,他自然是位君子。 王璎却慢慢站直了身子,转头看了看苏老夫人程氏和苏昉,咯咯笑了起来:“我是从小爱慕上了姐夫,那又如何?谁让从没有哪个男子像姐夫这样对我好呢。我是假托了姐姐的话,又如何?我是一心一意想要替她照顾好你们啊。阿昉、程氏你们不信,可是姐夫你夫君你愿意信啊。”她几近疯狂,在堂内转起圈子:“夫君,你愿意信啊不是吗?我为什么不高兴?我和姐夫两情相悦,姐姐和姐夫不过是苏王两家联姻的夫妻,我能和心上人白头到老,我怎么不高兴?阿昉你没有看错!我是在笑!” “你疯了。”苏瞻闭了闭眼,一股难言的羞愤和耻辱急速蔓延开来,他不敢看苏昉和母亲,沉声道:“十七娘,够了!” 王璎笑得更是欢畅:“我是疯了!可我要说!阿昉,你没错。我是巴不得姐姐早点逝世。她咳得那么厉害,咳出那么多血,从冬天熬到春天,她心里眼里都没有你爹爹,可是她舍不得阿昉你啊,她还不肯走。我已经等到十七岁了呢!她那么苦那么累,我不忍心。我不过让她走得轻松一些而已!” 她双眼亮得惊人,笑得花枝乱颤。 苏瞻颤抖着霍地站起身来。不!十七娘是真的疯了!她是早就疯了!不可能,那时候他还在察看二房,高似也一直看着她的!绝不可能,高似怎么会骗他! 九娘和阿昉身不由己地都往前迈了两步,心跳得极快。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晚了一点。 今天过得很有意思,去看了户主的另一个设计作品,也算我们退休后的窝之一。离城不离市,远家不远友。一亩三分地,有菜地果树和葡萄架,也有秋千。小池塘里养着乌龟:团团们和圆圆们。九娘的小院子其实就是按这个小院子写的。朋友的狗狗名字叫“臭臭”,是秋田犬,很憨。 我们中午烧了土灶,我懒,只是拍了一下照片而已。哈哈哈。我们吃了他们自己种的青菜煮的香肠腊肉菜饭。小公举一直在劳动,搞卫生帮忙烧饭端茶倒水搬家具,快乐无比。 是的,我们要退休了。这些年和朋友们四处搭建了不少退休后的窝,为了去哪里都可以和喜欢的朋友们一起随心所欲地过一段日子。 小公举问:我什么时候才能退休? 我回答:你很快就要从小学退休了…… 户主:然后进入初中,做个四年也就退休了,然后…… 小公举:再见! 第116章 王璎笑得更加疯狂,她走到苏瞻面前,仰起早就不再发光也不再年轻的脸庞。 九娘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她前世的死,她都以为是油尽灯枯,她都不认为十七娘有这样的胆子!谁会想到自己身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儿,会因为妒意因为男女情爱,向一个病入膏肓的家人下那么狠的手。那些皇榜上小报上偶尔出现过的命案,不过是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谁又能料到有朝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她都不会这么想,苏瞻更不会想到。阿昉,阿昉你不要太伤心了。 苏昉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难掩激动,眼中却只有悲没有愤,只有悲恸。 王璎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摸一摸苏瞻的脸庞,见他眼中的憎恶之情,又无力地垂落下来:“姐夫,不是你要我替姐姐煎药的吗?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你要我让姐姐好过一些吗?” 苏瞻如遭雷击,半辈子的涵养都压不住内心的怒火,他骤然一把掐住了王璎的脖子:“你发过誓绝无害阿玞的心思!你怎么敢!你竟然敢?”他赤红了双眼,他竟然将这样蛇蝎心肠之人放在身边,放在阿昉眼前,还信任她,维护于她!她竟然敢将她的狠毒拿他做借口!他还一心盼着学过煎药的她能帮到阿玞! 不对,高似看着她煎药的!苏瞻手下一松。王璎弯腰摸着喉咙剧烈咳嗽了几声,嘶哑着笑道:“姐夫,你是在想高似吗?你不放心我爹爹兄长,你处处留意,你还让高似暗中看我煎药,是吧?” 程氏料不到自己一骂竟然骂出了惊天秘闻,死死地抓着九娘的手,才发现九娘竟然也浑身颤抖着。她怜惜地搂住九娘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阿妧别怕,她疯了。”程氏也不知道是赶紧离开这里还是继续逗留,心里怕得厉害,想走,奈何腿脚发软,迈不动步。 苏昉慢慢上前几步:“姨母,我早猜想是你害死了我娘,今日你自己承认了也好,此间人证也不少。为人子者,当为母伸冤,爹爹,儿子今日要去开封府敲登闻鼓。” “且慢——”苏老夫人和苏瞻同时喊道。 苏瞻拉住苏昉,看着王璎:“你说实话罢,是你自己的主张还是你爹娘授意的?你究竟做了什么会让高似一无所察?你又为何要下这样的狠手?阿玞——”他哽咽道:“阿玞生前待你如亲生的妹妹一般——” 阿玞!阿玞!怪不得你不肯入我梦来,我竟然娶了害死你的人,我害得你魂魄不安!是我不经意让这毒妇生了误会,起了心思,是我害了你!一把刀在苏瞻心头来回地割,慢慢地凌迟着,血肉模糊,荆棘密布。 王璎目光散乱,含泪笑道:“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会害她?我在帮她啊。姐姐最怕苦,那药里有一味太苦,我不放进去,她就能好好喝药了。对了,高似?哈哈哈哈。” 王璎笑得更凌乱:“夫君,你这辈子最信的人不是姐姐,是高似吧?他说什么你都信,可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和姐姐有私情?”她两颊潮红,似乎终于说出了一件可以打倒眼前父子俩的秘事。 满堂之人,呼吸都停顿了一般。高似和王玞有私情?!九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昉赤红了眼睛,他第一次有了想杀死一个人的念头。此时,此刻,此地! “他深更半夜带着刀,守在那棵树,那棵合欢树,那棵我告诉你我愿意一辈子照顾你和阿昉的合欢树下面,跟个傻瓜似的守着,整夜整夜地也不走开。他是盯着我,他用银针试,还亲自尝药。他怕我下毒,怕我会害了姐姐。他还去给姐姐买鳝鱼包子。还好他不懂药物,哈哈哈,可是我怎么会害姐姐?整个青神王氏三十几个小娘子,姐姐只待我一个人好呢。我只会帮她啊。药不苦了她喝得快多了。对了,姐姐去的那夜,高似失魂落魄,姐夫你都没留意吗?这样的姐姐,夫君你念了这么多年,你傻不傻?哈哈哈。”王璎恶意地笑着,欢畅无比。 苏瞻拉住要冲上去的苏昉,深深吸了口气:“王氏,你太会伪装,我和阿玞竟以为你心思单纯,性格柔顺。我们看着你长大,一心善待你。你却心思龌龊至极,在你眼里就什么都是见不得人的私情。我以兄妹之情坦荡待你,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由妒生恨害死阿玞,酿成我终身憾事。高似敬重阿玞,你朝他们二人身上泼脏水!你错了,你休想!高似守着是因为有人私闯后院翻动我和阿玞的文书,那期间我还被人刺杀了一次。他尝药是因为我让他看着你。他买鳝鱼包子也是受我之托!这么多年,是我瞎了眼!阿玞的清名却不能被你这样的毒妇亵渎!” 苏昉松了口气,赶紧问:“晚诗和晚词是不是因此被你陷害的?!” 王璎喃喃地摇着头:“他们肯定有私情!你不信我而已。晚词?真是碍事,她竟然收了最后一次的药渣!不过还好,姐夫,你那时候就很信我的不是吗?晚诗的确是偷了东西,她偷了姐姐的书要烧,哈哈哈哈。高似还打了晚诗一巴掌呢。没有高似,你也不肯把她们送官吧?打得好,谁让她们背后嚼舌头说我勾引姐夫你,明明我才是被勾引的那个!”她掩面哭了起来:“我比她年轻!我比她好看!我满心都是你!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九娘一呆,札记?难道晚诗要烧的是札记?为什么?死去的晚诗从没有说过此事。高似呢? 苏昉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春夜,高似在父亲书房外的言行,苏昉还记得他眼中的无奈和伤怀。他游历四川时,身边总有高似的手下明里暗里的保护。在田庄遭到刺杀时,高似不惜以身犯险力抗神臂弩。高似,真的没有害过娘亲吗? 苏瞻闭上眼长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波澜:“王氏,你想错了。我苏和重从来没有喜欢过你,选你做继室,只是因为你看起来合适而已。是我误会了阿玞的意思,我误会了是她选了你。我苏和重,这一辈子,心悦的只有阿玞一人而已。”他声音如冰,言辞如刀。 九娘默默看着苏瞻清冷的面容哀恸的眼神。原来她重生而来,竟然在这样的场景下听见苏瞻说出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缠绕在心间,又似乎终于有什么蒸腾而起,悄然而去,不再盘旋在她心中。 “你、高似,你们一个个,都喜欢王玞。为什么?”王璎喃喃地问:“你们不知道吧?”她压低了声音,看着苏瞻和苏昉,目光中有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王玞她以前在青神被五房的庶兄带着好些族兄轮流蹂-躏过,长房把那些人都杀了,尸骨无存,提-也不许人提。可是,谁不知道呢?她被那许多男子——?” “啪”地一声,苏瞻浑身发抖,放下发麻的手,看着匍匐在地上不停笑着的王璎,嘶声道:“此生我都没有见过恶毒成你这样的女子!竟敢污言秽语坏阿玞的清白名声!” 他慢慢抬起头,他不能乱,他不能乱!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在。阿玞的清名,绝不允许毁于这个毒妇之口。 苏瞻环视了一圈堂上众人,目光从孟建程氏九娘十一郎脸上扫过:“阿玞十五岁嫁给和重,清白之躯,天地可鉴。不容这疯妇诋毁。表妹谨记在心就好。” 孟建和程氏赶紧点头,垂首不语。比起王十七娘因嫉恨竟然在苏瞻眼皮底下害死王九娘,他们屋里这外室的事算什么。程氏忽然一个激灵,她当年也收到过表哥送的蜜饯、茶叶,收到过他写的贺芳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表哥最初的爱慕之情是不是和十七娘一样,因为他温和笑语,因为他殷勤体贴。后来她看到表哥对苏五娘的笑,才明白不一样在哪里,她哭了又哭,也因此做过混账事,她常梦见苏五娘,她害怕。程氏不敢再看十七娘,也不想再看蜷缩在旁的二十四娘,只抓紧九娘不放手。 “来人。”苏瞻轻唤。外面守着的章叔夜带人进来行礼。 “将她送进后院的家庙,派两个婆子看着。”苏瞻指了指地上地二十四娘。 他又冷声对孟建道:“叔常,你们一家先去西花厅稍作歇息。” 九娘挣了挣,她看着地上一个笑一个哭的两个女子,都是前世她的堂妹。她还是被程氏拖着去了。她回头看苏昉,苏昉正看着王璎出神。 正堂上再没了外人。 苏瞻朝苏老夫人深深一揖:“十七娘已疯,还请母亲代和重教养二娘,儿子不孝,有眼无珠,被她蒙骗多年,害死阿玞,悔恨不已,只恨无回天之术。只能劳烦母亲了。”苏老夫人掩面哭了起来:“阿玞死得太冤了——和重你也太苦了!” 苏瞻慢慢转向苏昉:“阿昉,爹爹错了。是爹爹错了。你要报官便报官,都由你定就是。我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娘说得对,阿玞太冤,他太苦。阿昉更苦!他竟糊涂成这样,他信了十七娘,四年前又信了她一次,是真信还是不得不信?他不敢不信!他不敢相信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会因妒忌因情爱去害自己已经垂危的家人,他把所有的相信都寄托在高似身上。无毒,少药,怪不得高似都查不出,怪不得阿玞时好时坏,怪不得他毫无所察。他和害死自己最心爱之人的凶手竟然做了近八年的夫妻,还生育了一个女儿! 阿玞!魂归来兮!你回来!阿玞你回来啊,求你魂归来兮!打我骂我唾弃我嘲笑我吧。 苏瞻合上眼,浑身颤抖着跌坐至椅中:“是我害死了阿玞!我万死难辞其咎。阿昉,是爹爹错了。” “爹爹纵横朝堂,恐怕忽略了吕雉之妒,武后之毒……”四年前苏昉还略带稚气的声音在苏瞻耳边振聋发聩,似滚滚雷声。 芳魂已渺,徒留悔恨。 苏昉看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强作镇定的语气掩不住他悲痛欲绝悔恨交加。他再看看依旧在痴笑的王璎,哭泣的祖母,黯然道:“母亲沉冤得雪,在天之灵恐怕也不愿看到苏家因此蒙羞。阿昉也不愿母亲的清名沦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她既然已经疯了,还是爹爹看着处置吧。我不打算报官。” 苏昉深深行了一礼,昂首往外走去。母亲的死因终于水落石出,害死她的人也已疯癫。可是母亲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父亲他,此生也再也回不去了。他,苏昉,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和那个妹妹。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苏昉站在廊下,抬起头,天上蓝天依旧晴朗,白云依旧悠悠,廊下的画眉鸟依旧婉转吟唱着。 云就是云,泥就是泥。阿昉,挺直腰往前走,不要被泥里的人绊住。 好,娘,没有什么能绊住我。 我要去四川去眉州去青神。拿回外翁送给我的中岩书院,去找找那里究竟藏了什么,让那许多心怀叵测之辈不肯罢手。我要去看看。外翁,你留下了什么? 大门处的鞭炮响了起来。礼部官员和宫中天使到了。 百家巷苏府敞开大门,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已然翻云覆雨,物是人非。 正堂上,被押走的王璎,笑声依然绕梁。苏老夫人看着苏瞻一步步走近,缓缓跪在自己膝边,一双多情温柔眼中无尽悔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鬓发,这几年已经飞了星点寒霜。 “不怪你,和重。不怪你。”苏老夫人低声道:“你别太伤心了。事已至此,得好好和阿昉说清楚才是。娘知道你的,后宅阴私防不胜防,不怪你。” 苏瞻木然摇头:“不,娘,怪我,是我刚愎自用,是我偏信则暗,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自以为是,都是我的错。我没脸对阿昉,更没脸死后去见阿玞,我当黄纸覆面,稻糠塞口,披发赤足——!” 苏老夫人一把抱住他哭了起来:“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阿玞一直爱你敬你助你帮衬你,怎会怪你!你好好的,和重,你要好好的!还有阿昉呢。” 章叔夜沉稳地声音在屋外响起:“禀告相公,宫中又来了天使。官家急召您入宫。西夏两浙路的两份急报一个时辰前刚刚快马送入都堂。” 苏瞻挺直了腰,拍了拍母亲的手臂:“儿子先进宫去。娘,家中还请您多看顾一些。”他掸了掸绯色公服微皱的下摆,理了理宽袖,往外而去。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苦。人皆有之。不缺他苏瞻一个。苦海无边,回头无岸。如果这就是他苏瞻的命,他受着,他只能受着。 作者有话要说:  从张子厚延伸到地域男性陋习讨论。子厚恐怕想不到。 我也有些吃惊。不过很赞同书友彭彭的话,女性自身强大是王道。 我们和原生家庭分离彻底,拥有独立人格和魅力,能养活自己,能自由选择,足够精彩。男人永远是锦上添花,就不会太伤心太被动。 不负责任狗粮一把: 我对户主说:你对我的好,是那种我杀了人你也会帮忙埋尸体的好啊!户主想了想:也不是,是你杀了我,半截的我还会自己走到自己帮你挖的坑里的那种。然后他得意洋洋问我有没有日本式的暴力血腥美感……我顿时就没有感动了。 刚刚回到魔都不久,已经有过年的氛围,堵。其实每年春节都喜欢在马路上转悠,因为车少人少声音也少了。感觉想一座空城。 太快了,竟然要过年了。进入寒假期的人都没有时间概念。只能混一天乐一天是一天。 晚安各位天使。最近的书评太给力,很开心。谢谢你们!还没摸到电脑…… 第117章 九月底的赵夏之战,传来渭州大捷。 太尉陈青之子陈元初率领三千骑兵,从秦州突至,夜袭西夏大军后营,一杆银枪三进三出,杀入西夏中军,连杀七将,重创夏乾帝本人。 西夏三天退兵一百里,梁皇后垂帘听政,上书求和。十几日后剩下的西夏五万大军已乖乖退回了韦州。官家大喜,召陈元初进京封赏。 十月中旬,陈元初入京当日,万人空巷。他一身银色软甲,颈系红巾,不戴头盔,一头乌黑长发随意用一根红布扎着,随风而舞。一张无瑕的俊脸和他父亲陈太尉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眼角含情,双眸带水,嘴角带笑,春-色无边。汴京城的男女老少十几年都没见到过陈太尉和燕王殿下一丝笑容,哪里禁得起他这般春风撩人。不过几霎,这支进京受封的秦凤路两百多员精兵强将,就差点被路边纷纷投掷来的香包熏晕了。 陈元初来者不拒,甚至随手解下身上红色披风,策马靠边,笑着兜了一披风的女孩儿心意,倜傥风流得不行,有两个小娘子激动得差点当场晕了过去。他还朝着小娘子们频频招手。 一条御街还没走到州桥,太初社东阁社的小娘子们已经合在一起成立了元初社。陈元初前脚刚进宫,外头那“汴京四美”的座次已经尘埃落定:陈元初、赵栩、陈太初、苏昉四人,当以元初为魁首。官媒们更是纷纷摩拳擦掌,誓要拿下陈元初这门亲事给自己长脸。 陈元初受封了四品上轻车都尉、秦凤路禁军副都指挥使。官家特地留他在汴京过完年再回秦州。他跟那海边飓风似的,几天就把汴京城刮得一片凌乱。走到哪里身后的贵女、世家女、小娘子们都是百来号人跟着。 以为京城女子总会比西北女子更加矜持的陈元初,没几天就领教了厉害,又被陈青沉着脸打了好几板子,再也不敢招蜂惹蝶,干脆跟着魏氏去福田院帮忙,去孟家见亲戚,又去苏家走动。 这位天魔星长得好看,嘴还甜,说起西北的土话趣事几箩筐几箩筐的,又全然没有汴京郎君们的矫揉造作之态。梁老夫人爱得不行,心里只怪陈青夫妻为何不早点想办法把这个宝贝弄回来,这是个多好的孙女婿啊,六娘那样的性子,就得陈元初这样的哄着才好。 陈元初和孟彦弼一见如故,两兄弟好些天一起混迹勾栏瓦舍夜市茶坊。孟彦弼十一月底的婚礼又多了一位“御”。杜氏高兴得不行,全汴京城娶新妇的都没有比她更有面子的了。只看看陈元初陈太初苏昉和赵栩四位“御”,谁家能有这样的阵仗? 陈元初又跟着魏氏陈太初去苏家。苏家愁云密布了几十天,只半天就被陈元初照得阳光灿烂起来。苏老夫人被他逗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直流。史氏这么端方的人,听他说起他和太初的儿时趣事也忍俊不禁。苏昉和苏昕的两位兄长更是钦佩他上得战场、入得厅堂,哄得住婆婆逗得笑老娘。 等探望苏昕时,陈元初大大方方地提出见一见苏昕。史氏也不避嫌,引他进了屏风里。 陈元初规规矩矩地问候过苏昕,请了罪,亲自在她肩膀、背部和手臂各关节处查验了一番,取出自己早准备好的牛筋做的宽带,替她绑在雕花衣架上面,细细教给苏昕一套动作,如何利用这宽带,练习握拳、平举、上举、下拉、侧拉,又细心地让女使学着如何帮助苏昕。 反复教了几次,陈元初才笑道:“妹妹不要着急,这套动作你每日三次,练上半年,手臂就会渐渐听话。若是它敢不听话,你写信来秦州,我日行八百里来替你收拾它。” 苏昕心中感激,也坦然笑道:“多谢元初大哥,阿昕这些日子都在练习用左手,若是右手不听话,我先让左手收拾它,若是再不老实,还有阿昉哥哥和自家兄长能收拾它,实在不行,就只好再请大哥您出马了!” 陈元初早听母亲说过苏昕和陈太初、孟九娘、赵栩之间的糊涂官司,却想不到苏昕一个宰相家的小娘子这么乐观风趣,倒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哈哈大笑道:“好,你放心,我陈元初出马,一个就顶你三个哥哥。” 陈太初在屏风外面,含笑听着哥哥和苏昕说话。他知道苏昕现在行走已经自如,在学着用左手拿箸执笔。他之前特地送了一些竹箸、木箸给苏昕用,比家里用的要粗糙些,不易滑动。那牛筋宽带也是他去赵栩库房里找的做弓用的极好材料做的,那套复原手臂的动作,也是他请教了好些医官,和方绍朴仔细斟酌后定下来的。他特地请哥哥教苏昕,也是为了让苏昕更自在一些。这些日子苏昕虽然并未刻意疏远他,但他明白苏昕不想他对她有歉疚。 回去的路上,陈元初笑眯眯地拍拍陈太初:“二弟,幸不辱命。”他伸出手掌。陈太初叹息一声笑着摇头,往兄长手中放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娘,我去买些好酒——您放心,少不了您一坛子!”陈元初哈哈大笑,策马慢慢地往杨楼街方向去了。 魏氏看着长子远去的身影,那张扬的红色发带在初冬的阳光下格外耀眼。唉,这个元初啊,才是她最操心的! *** 九月底伴着渭州大捷同时传来的还有两浙路大捷。 燕王赵栩率领招安来的六千京东东路厢军,日行百里,一路南下,连接攻下婺州、衢州,全歼房十三余党。只这日行百里,就已经令朝野震动。 大赵立国以来,大军行军速度最快的记录是太尉陈青,当年奇袭兰州时的日夜兼行六十里。这几千人的辎重、搭营、埋锅造饭种种,早上卯时出发,走到申时大军必定要扎营安寨,就是当年太宗亲征,大军也不过日行一舍(三十里)而已。连带着枢密院和兵部因为这日行百里个个脸上生光步履带风。 随着两场战争的结束,十月底女真忽然出兵,占领了宁江州,大败契丹渤海部。契丹求助大赵共同对付女真,愿请大赵派遣使者接回今上的三弟崇王殿下,还承诺一旦剿灭女真各部,愿以瀛州、莫州、涿州三州为酬劳。 这秋冬之际,大赵可谓喜事连连,坊间也传出了“蔡佑倒,大赵好”的俚语。 一进十一月,今上身体全然康复,太后撤帘还政。又是一大喜事。朝廷定下明年改元为“皇佑”。 若要论当下最炙手可热之人,自然是燕王赵栩。他十月里得胜归来后,被加官为开封府尹。跟着吴王迁出皇宫,开府,行了冠礼。燕王却还留在宫中。 紧跟着又是朝中重臣的一系列大变动。 陈青辞去了枢密院副使的官职和殿帅太尉的官职,封了齐国公,在官家的再三挽留下,继续留在京城。张子厚因为招安和剿匪有功,升为枢密院副使,终于官拜使相。另一位和赵栩也算表亲的永兴军承宣使孟在,也进了枢密院,眼看几年后必然也是要拜相了。 这些退和进,稍有些见识的士庶百姓都明白官家这是要立燕王为皇太子。谁能想到往日那性子乖戾,不解风情的燕王赵栩有朝一日会当皇太子?等到宫中陈婕妤也升为陈德妃后,连市井里的卖菜的菜农都知道六皇子要往上走了。人人眼睛都盯着燕王,连着十一月头上三公主赵璎珞嫁给了开封豪富帽子田家的嫡长孙,都没什么人留意。 等到十一月冬至节,正逢三年一次的南郊祭天。这日天不亮,官家御驾就开始返城,不停地有快马奔回禀报官家已经到了哪里。御街几十里路的黄色帐幕步障后挤满了士庶百姓。 赵栩和陈太初双骑并肩,刚缓缓进了南薰门,两侧的百姓已经欢呼雷动。陈太初身披玄色披风,温和从容。赵栩却还是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不过这当下,再没人会议论这位汴京城最不解风情的郎君多么无礼多么乖张了。稍微长着脑子的百姓都知道,大赵皇太子,非燕王殿下莫属。这位殿下不苟言笑眼高于顶,真好,可不能给西夏契丹什么好脸色! “对了,元初大哥今日会在哪里?”赵栩随御驾往南郊祭天,已经五六日没见到陈元初,很是挂念。 陈太初想了想:“大哥若不是在孟家,就应该和阿昉在田庄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颇不是滋味,都苦笑起来。现在人人眼里似乎只有陈元初了,就连九娘也对他推崇备至,称元初大哥“真性情,真风流,真豪杰”。陈元初索性自称起“三真散人”来。 不远处匆匆奔来两个赵栩的部下,到了马前低声禀报起来。 赵栩和陈太初面色凝重起来。 “如何得知是阮玉郎的尸体?”赵栩皱起眉。阮玉郎此人狡诈无比,虽然多方通缉,和他相关的人却都踪影全无。 “是蔡佑的儿子蔡涛亲自告发,玉郎班的班主做了指认。” 赵栩和陈太初对视了一眼,留了人去后面报信,策马往西城而去。 第118章 开封城西,金梁桥外,因冬至节,所有店铺都闭门歇业三天。 一条巷子中,两边或坐或蹲或躺着两三百来个筋疲力尽的潜火军兵,看上去城西一大半军巡铺的官兵都聚集在此了。个个身上带着水,脸上身上都被烟熏火燎过,这寒冬里也没一人喊冷。他们身边大小水桶、洒子等救火的家什东倒西歪着。看见赵栩陈太初率众而来,都挣扎着起身行礼。赵栩和陈太初立刻下了马,抚慰众人,一路喊着免礼,快步走进了巷子。 巷子深处,簇拥着不少开封府的衙役和内城禁军,刑部大理寺还有皇城司的人也都在。几方官员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感叹着自己不走运,难得过节却要来负责这人命官司,远远地看见赵栩来了,纷纷整理衣冠,肃立两侧。 赵栩和陈太初和众官员一边见礼,一边步入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子。 原先三间正房,一半已坍塌,冒着黑烟,散发着奇臭。所幸早有准备,并未波及邻里。几个仵作正在检验几具烧得焦黑的尸体,旁边排着七八具身中利弩的尸体。那剩下的半边屋子也早已焦黑一片,被禁军和衙役们围着,还无人入内。 陈太初沿着被熏黑的土墙慢慢细查,这院子的土墙上已经裂痕无数,轻轻一推应该就会倒塌,上头插着数百枝神臂弩专用的三停箭。陈太初伸出手,略一用力,拔出了一枝,旁边的土块登时淅沥淅沥滚落了一地。 “是神臂弩。”他转身回头对赵栩肯定道。 已经有人搬进两张长桌和几张官帽椅进来,开封府的文书备好了文房四宝,准备随时记录赵栩所言。 赵栩大马金刀地坐下,环顾四周一圈后,沉声道:“拆房。要见平地。小心一些。” 那带队的禁军副都头本来就兴奋异常,一听指令,立刻带着三十多个禁军,戴上长手套,去清理那已倒塌的房屋。开封府的衙役班头也不能放过这立功机会,手一挥,二十多个衙役从另一边小心翼翼地进入半边苦苦支撑的房屋里,开始往外清理。 不多时,官家派人来问了事情经过,二府也各自来人问了一遍,工部派了帮手带着器具推车过来。那清运废物的,盘查周边邻里的,都进奏院来等消息的,纷沓而至。开封府少尹过来一看,这位亲王府尹已经当仁不让地在干活了,乐得全部托付给赵栩,自回开封府歇泊。倒是整个金梁桥一带被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午时,章叔夜带着陈元初和苏昉也来了。他们进了院子,见院子里堆满了焦黑的木梁瓦砾,官兵衙役们忙忙碌碌还在清运,原先的正房已经夷为平地。 被清理出来的两架已经烧毁的神臂弩、两张诸葛连弩正放在赵栩的面前。赵栩和陈太初正弯腰细细查看着。 “这个连弩的箭匣是人为损坏的。”陈元初看了两眼就断定道。 “我们也这么想。看来阮玉郎是不想这连弩落到我们手中。”陈太初点了点头:“神臂弩烧毁之前也已经机关尽毁。” 赵栩转头问章叔夜:“你去过刑部大牢了?” 章叔夜点了点头:“小人去见了蔡涛。共审问了三回,一回让他顺着事情说,一回让他从双方动手倒回去说,一回小人随意打乱了问。蔡涛都没有前后矛盾,说是阮玉郎主动邀约他,要拿回以前托付给蔡涛的半边印信。大概是要去南通巷交易金银彩帛。蔡涛为了戴罪立功,暗中告发到开封府和内城禁军。” 赵栩深深看了看章叔夜,到底是舅舅手下得力的干将,只从这种审问法子就看得出他不比高似差,怪不得短短两个月,苏瞻已经离不开他了。 “蔡涛可见到了阮玉郎本人?”赵栩问他。 “见到了,还一起喝了酒,他和阮玉郎有些特殊的关系,所以绝对不会认错人。玉郎班的班主跟着阮玉郎来,送蔡涛出门,就被拿住了。禁军等蔡涛一出院子立刻动的手。”章叔夜谨慎地道:“幸好禁军也带了神臂弩,破门而入后才发现阮玉郎持有重弩。禁军轻伤一十七人,重伤二人。阮玉郎最终抵挡不住,引火自焚。屋里大概有些容易燃烧的东西,烧得不可收拾,直到早间才灭了火。” 开封府的左巡军使和户曹赶紧上前禀报:“殿下,幸好今日是冬至,各坊巷的军巡铺和望火军人都不敢懈怠,扑灭得及时,才没有祸及邻里。整条巷子早间已经都按照户籍细细盘查过,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赵栩点了点头:“潜火军兵们功不可没,结案后理当好生奖赏。” 他们四个步入已经夷为平地的正屋处,周边地上不少地方还溅着点点黑漆。 “旧说‘高奴县出脂水’。”苏昉蹲下身子,伸手刮擦了一下那黑漆,闻了一闻:“这个叫做石油,应该是鄜州、延州境内采来的。阮玉郎果然厉害。” 赵栩和陈太初对视了一眼,也各自蹲下去刮擦了一下那黑漆。 陈元初在那焦黑一片的平地上来回踱步了许久,忽地停在一处,抽出佩剑,蹲下身用剑柄敲了几下,笑着看向赵栩和陈太初。 “挖开此地!”赵栩毫不犹豫,沉声吩咐。 不多时,众官兵敲开地砖,撩开浮土,见下面埋了两个大箱子。 打开来看,里头是各色戏服。赵栩用剑鞘挑出几件戏服。身边诸人立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几件华丽戏服下竟然是满满一箱金银珠宝。赵栩凝神看了看,认出有一个黄金花冠是中元节阮玉郎演目连之母时戴过的。他伸出手拿起来掂了掂份量,点了点头:“一一清点,登录好了就封箱,连着清单一并送往大理寺去。” 身后十几人赶紧忙碌起来。 赵栩想了想,让人干脆将前院后院的地底下都翻了遍,却再无所获,也没有地道暗门之类。 傍晚时分,那玉郎班的班主发着抖,被带到赵栩他们面前。院子里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闲杂人等也都全部退了出去。 赵栩指着眼前两具焦黑尸体道:“你去认一认,哪一个是阮玉郎。” 班主去到那里,看了一会,摇了摇头:“这,这两个,都不是,都不是!” 赵栩点了点头让人掀开旁边的麻布:“你再仔细看看这里头可有阮玉郎?” 班主细细分辨了片刻,指着其中一具:“这是玉郎,这肯定是玉郎。” “为何?”赵栩抬起眼,目光冷厉。 “玉郎幼时受过伤,他左腿比右腿要短一些。”班主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这里面,只有这个的左腿骨头短一点——” 陈元初“噫”了一声,随手撕下陈太初的小半幅披风裹了双手,蹲下身拽住那具尸骨的双腿腿骨并拢了一拉。 “真的短——两寸三分。”陈元初拽着两根骨头,歪过头笑问班主:“平时他走路演戏,是不是完全看不出来?” 班主忙不迭地点头:“看不出看不出。玉郎走路还特别好看,跟仙女似的。蔡东阁一见腿都软了!” 陈元初点点头松开手,顺手又把那小半幅披风递还给陈太初,一看陈太初一张黑脸,哈哈笑了两声,随手揉了揉,将之扔在地上:“别急别急,哥哥赔你一件好的,里头给你缝上狐皮。乖啊,对了,你别老穿这么素净,红的好,送你件大红的怎么样?包管显得你脸更白!” 陈太初默默解下身上的半截披风丢在兄长身上,不再理会他。 让人把那班主带下去后,赵栩蹲下来看了又看,侧过头问章叔夜:“蔡涛有没有提到过阮玉郎的腿疾?” 章叔夜亏得脸上肤色不白,也看不出红了脸,蹲到赵栩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并没有,那蔡涛有个见不得人的癖好,每次都被这阮玉郎鞭打,只说阮玉郎有些特别的手段能让他快活得要命,实际上却从来没和他真正那个过,说不出阮玉郎身躯有什么特别之处。” 赵栩疑惑地侧过脸盯着他。 章叔夜颇为狼狈,只看着赵栩白玉般的修长双手,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赵栩的手。 赵栩背上一寒,皱起眉头,甩了甩自己的手,又覆上袖子盖上不给章叔夜看,才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只凭班主一面之词,恐怕难以断定这就是阮玉郎。此人心机极深,善于藏匿,竟然这么容易死在蔡涛手上,有点难以置信。” 他们几个连同陈元初都卯足了劲,不仅把这汴京城各行各业都翻了个底朝天,福建、西北、榷场,只要有线索的地方,更不知道派出了多少人,苏瞻、陈青和孟在鼎力支持他们,私下派给桃源社好几百可用之人。只这许多人盯着的商家、彩帛铺就超过五十家,每日整理的线索也上百条。如今突然轻飘飘地发现这个敌人死在这里,这样的死法,不禁都有种千钧之力打了一个空的失落感。 奈何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和刑部恐怕不可能不结案。 苏昉站在那被指认为阮玉郎的尸体前,缓缓舒出了一口长气。田庄的翁翁、婆婆,三十多位忠仆的英灵终于能够安息。 赵栩和陈太初无奈地看着对方。接下来这许多人该收回来还是继续铺在外头,也是难事。心存怀疑还要不要继续防备?长辈们借给他们的人手又当如何调配。 “防人之心不可无嘛。”陈元初从怀里掏出几颗糖,囫囵放入口中嚼了起来:“你们那些人,也该好好练练手,能赚钱的赚钱,能出力的出力。总不能老花六郎的钱。六郎卖字卖画做生意再厉害,也架不住这么个开销法。” 赵栩和陈太初都笑了。前几天陈元初还给了赵栩不少钱,是他这次入京带来的两车皮子,卖了个好价钱。 陈元初眨眨眼:“至于爹爹、苏相还有表叔那些人呢,不花你们钱的,就继续用着。花钱的,就赶紧还给他们。”他忽地话锋一转:“今日过节,我还要陪着娘去接苏家孟家的妹妹们往相国寺烧香,忙得很,就不和你们一道陪死人了。走走走,阿昉,咱们一起先走。” 他扯着苏昉,风一般地卷了出去,留下一句话:“哎——你们俩别来啊,别挡着我相媳妇!” 赵栩和陈太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苏家、孟家的妹妹们?别挡着他相媳妇? 明明是寒冬,却被陈元初撩拨得似春日的汴京城里,有抵抗得住陈元初的小娘子吗? 外面已经站了一天的开封府官员们、刑部、大理寺及各部的办差人员,终于在日落前等到了燕王殿下的一声令下。众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往外搬尸体,给这院子团团贴上开封府的封条,洒石灰,清水冲洗,四周坊巷贴上安民告示。 两浙路谋反案、蔡佑贪腐案、玉郎班谋逆案、西夏入侵。今夏开始的种种内忧外患,终于在冬至这一日偃旗息鼓,划上了句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章叔夜的审讯方法出自现代刑侦手法,感谢刑侦队的朋友提供素材。 2、石油,宋朝由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命名。 3、冬至节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梦梁录》等。上章官家南郊祭天出自《宋史》。 4、军巡铺:宋朝的消防队。潜火军兵:宋朝的消防队员。 --无聊闲话-- 明天大降温。提前躲进有暖气片的小房子里,很有安全感。 北方的朋友们,你们永远不会体会到长三角包邮区人民冬天的痛苦!寒进骨头里。我们买的家用空调也很有意思,制冷效果远远好于制热效果。 今天和闺密一起,在帮她想法子讨债。我一直坚持不和朋友发生借贷关系。可她三年前借给她一个朋友一笔款周转公司,没有借条。现在离约定还款的日子过去四个半月了。她默默等了第一个月,然后第二个月很难为情地问了一句微信“公司还好吧?”第三个月终于忍不住又发了一句话“那笔钱我有用途,能不能大概说个还款时间?”今天终于爆发了,发微信说“请你年前把钱还给我,我觉得是我在向你借钱,感觉糟透了!” 然而并没有回音。介绍律师给她,她还是抱有希望,对方肯定会还的,用不着到那个地步。 借钱给别人,就从爷爷变成了孙子。真是感觉糟透了。 也有专门帮你追债的,收总金额的40%以上。 最黑色喜剧的是她自己已经不记得具体借给朋友多少钱,因为当时给的是外币。 年底就是讨债讨钱的时候。这时候降温,老天真有点不厚道。 第119章 宣德楼前。从相国寺出来的九娘她们,由陈元初和苏昉领着,到了齐国公府的看棚里时,文武百官、各国来使、宗室亲王、各州朝贡使、汴京城知名的僧道、年长有德者,早已经被有司引入预设好的各个看棚。 等鞭声传来,宫乐声大作,广场上就都安静了下来。不多时,乐声停了,钟声响起,远远能看见御驾的黄伞登上御楼。二府诸位相公分列两班,恭立于官家身边。 门下中书令高唱:“有赦立金鸡!” 广场上,十几丈的鸡竿立了起来,高耸入云,上面的大木盘里放着万众瞩目的金鸡。那金鸡嘴里衔着红幡,写着皇帝万岁四个大字。木盘下面有四条粗绳索垂下来。 九娘她们跟着陈元初和苏昉走出看棚外,正见到四个戴红巾的禁军沿着四条绳索往上爬去。宣德楼前瞬间万人无声。那四人身手敏捷,缘绳而上,有一人飞快地爬到了顶端,单手抓着绳索,双腿一绞,腾空倒翻上去,抢先一步拿到了金鸡嘴里的红幡,在半空中晃荡着,举起红幡高声大呼“皇帝万岁!”楼下百姓一片欢腾,跟着欢呼起来。“皇帝万岁”响彻云霄。 六娘和苏昕都是第一次见到常赦,虽然从书上看到过,却想不到现场这么壮观轰动,都感叹起来。 “若是元初大哥去爬那绳索,肯定能拔个头筹,还能得个银碗呢。”六娘笑道。 “我看不行。”苏昕调皮地眨眨眼。 其他人都转过头看她,陈元初也“咦”了一声。 苏昕一本正经地看着陈元初:“元初大哥爬到一半,恐怕就会被漫天飞来的香包雨给砸下来,哪里来得及去抢红幡?” 众人想着那情形,都不禁大笑起来。陈元初从怀里掏出一颗乳糖,拆了米纸,随手当暗器丢进苏昕笑着的嘴里:“丫头!吃了我的糖,记得下回嘴软一些甜一些!” 苏昕一呛,笑得咳嗽起来。陈元初不免又被魏氏训了几句。杜氏忙着给苏昕拍背,也笑得不行。 九娘低声问起苏昉年后要回四川的事,自从那次十七娘疯了后,九娘还没机会和苏昉好好说说话,每次探望苏昕,看他神色,知道他已经放下了心结,又担心他会放不下中岩书院和长房嫡系隐藏的往事。 苏昉坦然告诉九娘:“是要回青神中岩书院住一段时间。上次回川,只是略作了参观,见了几位先生,没有机会细细探访外翁外婆和我娘的往事。现在书院还是十七姨的哥哥担任院长,也不合适。爹爹已经写了信,这次回去正好收回书院。” “你十七姨做的事,究竟是她一人所为,还是二房合谋,还不得而知。阿昉——哥哥你回去千万要小心一些,多带些人手。”九娘叮嘱道,青神王氏不只是没落堕落了,恐怕更多的人已经丧心病狂。她看着苏昉,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你不要记恨你爹爹,就是你娘,恐怕也想不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来。”何况,少一味药也不算什么,毕竟她那时候自己清楚自己的身子。 苏昉苦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九娘不会懂的,他所伤感的是父亲从没真正懂过母亲,还有父亲义正言辞里流露出那一丝不自然,他不愿多想,俱往矣。 这时宣德门前特地搭出来的金凤彩楼上,有司唱毕,通事舍人高举起手中的赦书。广场上逐渐寂静下来。今年因国运昌隆,这次郊祭的常赦,是近十年来头一回。开封府和大理寺的罪人们,都穿了红线缝制的黄布衫,早早排列在一旁。狱卒们穿得光鲜亮丽,头上都簪着花。 “蔡佑!快看,那不是蔡佑吗?”不少百姓议论纷纷起来。 九娘和苏昉对视一眼,赶紧出了看棚。陈元初等人也跟了出来。 大理寺一众罪人里,一个憔悴消瘦的男子,戴着木枷,正含泪看着宣德楼上。 陈元初仔细看了看,笑了:“若没有阿昉你爹爹和我爹爹在,蔡佑也算是百官里的美男子了。” 苏昉已经习惯了陈元初和常人完全不同的言行方式,也不以为怪。九娘叹了口气,这次因那批疯狂的西夏刺客,朝堂上苏瞻大获全胜。但如今阮玉郎已死,蔡涛立功,蔡佑贪腐案牵连虽广,却又没有找到多少赃物和实证,今日蔡佑又能得赦。苏瞻如果不好好防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党根深蒂固盘踞各部已久,又深得圣心,很难说他会不会东山再起。 鼓声大作,通事舍人展开手中的赦书,开始宣读起来。九娘她们细细听来,赦书引经据典,行文朴素,条目繁多。两浙路的赋税减免,招募流亡的百姓回乡耕垦。都茶场和榷场的也有不少内容。铸钱一事也有。等读到“咸赦除之”。那簪花的狱卒们就取下了一众获赦罪犯的枷锁。罪犯们依次走到广场中唱喏,三呼万岁,再鱼贯退下。 不多时,宫乐声再起,钟声宣告着常赦仪式的结束。御驾黄伞下了宣德楼。各州进奏院的人早已经等着赦书。急递铺的军卒们背后插着黄旗,腰间系着金铃,接过各州赦书,等那太平州、万州、寿春府的铺兵先行,应了“太平万寿”的好兆头,这才各自一一出发。御路上顿时金铃脆响,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陈元初和苏昉约定了明日再聚,在宣德门前挥手道别。 九娘疑惑地问他:“元初大哥,你和阿昉哥哥约了明日做什么?” 陈元初笑眯眯地说:“明日庆祝我在你们桃源社里做了大哥,约在阿昉的庄子里过夜。我弄了两只小羊羔,明晚要自己动手烤羊,好好喝上一回酒——”他看看母亲的脸色,把赌上一回钱硬是咽了回去。 看到六娘九娘一脸的艳羡,陈元初得意洋洋地伸出双手,戳了戳六娘和九娘的双螺髻:“来,叫声好哥哥,我明日就去你家把你们两个丫头也带上。别梳这个头,看着像两坨屎。” 六娘又羞又气,瞪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车。九娘赶紧福了一福:“好哥哥。请带我们去罢!”她还有好多话要和阿昉说,还想再去拜一拜长房的英魂们。没有面子大过天的陈元初,她们哪里出得了门,更不可能在外面过夜。 陈元初笑着点头应了,催车夫扬鞭驾车。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汴京城各街巷已经酒香醉人,赌钱声不绝。 *** 赵栩忙完手头诸事,和陈太初仔细推测了一番,生怕阮玉郎假死,两人列出了几条他出逃的路线,安排部下多加留意,又让人继续仔细盯着那些商家财路和榷场货物走向,蔡涛和玉郎班的班主自然也不能放过。 赵栩和陈太初回宫的半路上就得了消息,说陈元初带着苏家孟家的女眷们,在宣德楼看完常赦已经各自回府。又说起今天开封府和大理寺的罪人们当场脱枷而去的四十七人里,的确有蔡佑。几个月来,赵昪都找不出多少赃物,贪腐案牵连广,获罪的大多是六品七品小官,雷声大,雨点小。替蔡佑上书求情的官员也不少。蔡佑被列在获赦名单里,也不奇怪。赵栩不由得扼腕长叹,今日阮玉郎一“死”,蔡佑更容易脱罪。如果这是阮玉郎以退为进的计策,此人真是算无遗策,对人心,尤其对官家的心更是了如指掌。 两个少年在马上并不沮丧,反而为之一振,相视而笑,斗志满满,越发觉得阮玉郎未死。只要阮玉郎不放弃蔡佑这根线,就不怕找不到他的踪迹。 赵栩想了想,临别前又让陈太初回家别忘记盯着陈元初这几天的行踪。陈太初摇着头笑了起来。赵栩也笑了。两人挥手道别,分头带人策马,各往东西向而去。 皇城内张灯结彩,福宁殿里人头济济。穿着朝服的几位宰相从早间忙到现在,还未停歇,正在和官家商量着高太后去巩义祭陵和去西京休养的事情。见到赵栩,各自行了礼,又开始继续商议随行人员之事。 赵栩上前给官家和太后还有赵棣分别见了礼,简略地禀告了阮玉郎一案。 官家虽然十分疲累,依然打起精神问了赵栩不少事,最后才点点头:“此人不死,总是心腹大患。”又让赵栩早些上书,好论功行赏。 高太后听接过赵棣手中的参茶,慢慢喝了一口。那人总算死了,总算太平了! 苏瞻和赵昪却都暗呼可惜。阮玉郎一死,就更难找到蔡佑参与谋逆的证据了。那些被盗的重弩兵器盔甲,都有了自首之人,均言是贪财导致,和蔡佑关系不大。河北两路军也整顿甚严,今天蔡佑获赦,真有放虎归山之感。 高太后叹了口气道:“好了,这又是件大喜事。诸位相公也不要再争了。算来老身好些年没去巩义。今年皇陵出事,老身也该去好好祭拜请罪才是。就让五郎陪着我去吧。官家,这样吧,老身去西京就住一个月,不在那里过年了,你可放心了?等过了年你们再让五郎去契丹出使,把崇王接回来就是。” 张子厚站起身,施礼道:“吴王殿下一贯仁孝,陪着娘娘前往巩义和西京,是再好也不过的。但是去契丹出使,还不仅仅是接回崇王而已,更牵涉到军政大事,几国对垒交战,臣以为,还是有临阵对敌经验的燕王殿下去更合适。” 看来这个话题已经争论了不少时间,高太后很不高兴,皱起眉看着这个犟得厉害的新任枢密副使,这人比陈青讨厌多了。起码陈青为了避嫌,从来不会开口替赵栩争什么。这个张子厚,一力主张五郎出宫的也是他,一力主张五郎加冠的也是他,一力主张加封六郎为开封府尹的还是他。现在只要看见张子厚这脸,她就浑身不舒坦。从她做皇后开始,几十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一个处处和她对着干的宰相! 苏瞻起身道:“以臣之见,吴王殿下出使契丹,代表宗室接回崇王更合适一些。燕王殿下如今身兼开封府尹,理应多多在朝堂上观政,熟悉各部。何况燕王殿下的性子,恕臣直言,还缺圆通二字,在两军之前,易冲动。不如枢密院派一位熟悉兵政的签书院事,跟着吴王前往契丹,各行其职,相得益彰。” 官家点了点头:“和重此言甚合吾意。”这两个月,太后已经退让了许多,撤帘、接回三弟、五郎出宫、六郎加封。他不能再逼迫她老人家了。 苏瞻开了口,官家点了头。参知政事曾相、尚书左仆射吕相也起身表示赞同苏瞻的说法。枢密院里的其他两位使相也觉得苏瞻的法子两全其美,还免得太后和官家再起矛盾。 张子厚默然归座不语。 赵棣心中苦涩得很。他搬出皇宫,开府加冠,六郎却还留在宫里,又加封为开封府尹。他实在不懂张子厚为何独独看中了赵栩,但眼下情势,原来支持他的蔡佑虽然获赦却远离朝堂,苏瞻近两个月也不再提拥立一事。他也只能听娘娘的话,韬光养略,最苦的是想尽法子也见不到张蕊珠一面。 等诸位相公都离去后,高太后看了看赵栩和赵棣,才转头对官家说道:“六郎今年立功不少,是该赏。但他才十四岁,就担任开封府尹着实不妥。只是官家你和相公们都固执得很,老身也没有法子。明年若是五郎从契丹归来,官家你看看可不是就为难了?封赏薄了,会被议论为不均不公,可又还能怎么封赏呢?”她叹了口气:“你父皇在的时候,武宗封赏他,向来留有余地,他二十出头才封王呢。” 官家无奈地道:“娘娘说的有理,但六郎所立的都是军功,也是比照太宗朝的规矩来加封的。若是五郎契丹一事顺利,回来后,比照德宗一朝的旧例,再加封一个王位可行?” 高太后想了想,点了点头:“是有这先例,倒也可行。但明年选秀后,六郎也该出宫开府才是。” 官家叹了口气:“娘娘,如今五郎出宫了,璎珞嫁人了,我和五娘想留着六郎在宫里多住几年。” 高太后看着官家:“你和五娘既然都这么想,老身也由得你们。但选秀的事情,陛下可是应承过老身的,切莫忘记了。” 官家想起太后提了几次孟家六娘的事,便点了点头:“选秀一事,都由娘娘做主就是。” 高太后叮嘱官家早点休息,带着赵棣走了。官家喝了口参茶,又把赵栩留下来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常赦参考引用书目:戴建国《宋代刑法史研究》,戴建国《唐宋大赦功能的传承演变》 《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宋史》 第120章 熙宁帝看着赵栩从早上三更天忙到现在,依然精神十足,感叹到底是年轻人精力旺盛:“娘娘心里不爽快,要去西京休养个把月。你五哥也跟着去服侍她。璎珞又刚出降。如今住在宫里的皇子皇女,数你为长,你记着多去坤宁殿给圣人请安。” 赵栩躬身应是,看到官家案头的金碗很眼熟,就笑了:“爹爹那碗里,可是阿予包的馄饨?” 官家也笑了:“可不就是她敬献的,听说一大早就亲自包了好些不同颜色的。你殿里也少不了她的心意。”他摇头道:“难得她今年给我还做了双袜子。对了,娘娘提过好几回了。过了年礼部就选上几十位世家女入宫,你五哥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娘娘说明年也先给你选上几个合适的,都留在宫里好好教导几年。到时候你自己也看一看,要有喜欢的不要害臊,同娘娘说就是。”想到该给自己敬献鞋袜的儿媳妇一个都没有,官家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赵栩一怔,拱手道:“多谢爹爹和圣人关怀儿臣,臣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也不迟。” 赵栩把自己和陈太初怀疑阮玉郎假死一事说了。官家皱起眉头来:“你五哥午后来说了这事情,蔡涛应该不会说谎。皇城司也一直盯着他的。不过有备无患,此事不可宣扬,你和太初两个留意着吧。”赵栩看他神色,似乎并不在意阮玉郎是不是和郭真人有关系。 “爹爹,契丹一事,儿臣愿为爹爹分忧。听闻寿昌帝格外爱好诗词书法绘画之道,若能投其所好,必然事半功倍。此外,这次招安盗匪,往两浙路剿匪,儿臣自觉得对两军对阵也有了些心得,如果能助契丹顺利打退女真,未必不能从契丹嘴里把幽云十六州多弄几州回来。” 官家看他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啊,今年已经立了数件大功:剿灭西夏刺客、招安、救了张子厚、行军百里、剿灭房十三余党。现已经加封了开封府尹,这要再立功,爹爹可没得封赏你了。” 赵栩心中一动,笑着上前几步,扑通跪倒在地。官家吓了一跳,摇着头离座来扶他。 赵栩却沉着身子不肯起来,仰面笑道:“儿臣要抢五哥的功劳,确实有一私事要求爹爹应允。还请爹爹恕罪!” 官家拉不起他,只能拍了拍他的手臂:“这么大了,还调皮犯浑。又想要什么画还是字?你从孟家过云楼偷了和重家的丧帖,以为失主不知道吗?” 赵栩脸一红:“儿臣早就还回去了。还赔了一副张正道的《金明池争标图》呢。” 官家失笑道:“你啊,还有那个孟二都不是个好的。说吧,这次你想要什么?” 赵栩朗声道:“儿臣若能立功归来,斗胆想求爹爹赐一道圣旨,能让臣自己选燕王妃!” 官家怔了一霎,顺手就拍了儿子一巴掌,奇道:“方才说到选秀的事,你明明推托自己年纪还小,要过几年再说。怎么一眨眼忽然又讨起赐婚圣旨来了?你是皇子,岂能任性而为?燕王妃肯定得要娘娘和皇后替你选,还得宗室和礼部来定才行。你这是看中谁了?莫非这个小娘子是平民出身?这出身又有什么关系,做不得你燕王妃,做个侍妾总可以,哪需要请旨?” 赵栩顺势起身,脸越发红了,耳朵根都发烫:“爹爹!儿臣求旨,只是想请爹爹允许儿臣以燕王妃虚位以待而已。儿臣情有独钟,决不能委屈了她,更不能勉强于她。” 情有独钟?决不能委屈了她,更不能勉强于她? 官家看了看儿子脸似红霞,正是少年怀春,满腹憧憬的时候。 赵栩满怀期望地看着官家:“儿臣有了您的旨意,才好谢过明年选秀时娘娘和圣人的好意,免得她们在儿臣身上费心劳神。” 熙宁帝转开眼神,福宁殿里也布置着诸多喜庆之物,琉璃灯敞亮,烛火摇曳不定。忽地金水门外瑶华宫里的种种苦寒暗黑渗进他心中。他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回御座。 他对那个人,何尝不是情有独钟?从少年开始,几十年,心里也只有她一个人。可是他依然委屈了她,依然勉强了她,依然害苦了她,害死了她。他对她所有的好,都变成了她的罪。他没法子,就算是重来,他能做什么?如今这情有独钟又落到六郎身上,他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要看着六郎重蹈自己的覆辙? 官家看了一眼赵栩,垂目取过赵浅予送来的金碗,揭开盖子,早已没了热气。六只馅儿不同颜色的馄饨,胖嘟嘟地睡着,跟花儿似的。 他小的时候,那个人也总是会做上十几种不同颜色的馄饨。给他的,为着避嫌,总是搁在银碗里头。那时候他等不及想长大。 熙宁帝抬起眼,不置可否地道:“你啊,还是这个性子,爱胡闹,是要好好磨练磨练。这件事爹爹心里有数了,搁在我这里。我会再同相公们商量看看。到底是你去还是你五哥去,最后还是听二府的。你可不许跟娘娘和圣人胡说。要不然休想爹爹帮你一句。” 赵栩大喜,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看着赵栩翩然如仙的背影,熙宁帝舀起一只虾仁馅的馄饨,放入口中。冷了以后有些腥味,有些难受,他却还是吃了下去。这才想起来,忘记问赵栩看中的是哪家的小娘子了。算了,拖一拖,他未必还会这么上心。六郎他还不懂,等着等着,人会变的。君生我未生。造化弄人。谁能万事都如愿?他将来若要坐这个位子,早点明白该舍弃什么,只能舍弃什么,必须舍弃什么,未必不是好事。 *** 杜氏带着六娘九娘回到翠微堂,拜见了老夫人,禀报了给相国寺敬供的香油香烛数字,将方丈开光后的一串菩提子数珠呈给老夫人。 吕氏嘴上啧啧称赞,心里却算着今年孟府的敬供,抵得上前五年加在一起的总数了。程氏带着四娘七娘坐在一边,含笑不语。 梁老夫人细细看了看手里的一百零八颗数珠,上面还雕着罗汉像,不由喊了声阿弥陀佛,感叹道:“可有替我好好谢过大师?” 杜氏笑道:“谢过了。” 六娘和九娘把陈元初苏昉说的阮玉郎身死一事也禀报了。 堂上众人都一惊。四娘骤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舅舅”终于死了么?她看着九娘平静的神情,又看向老夫人。 梁老夫人抚摩着手中的数珠,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再多的算计,最后也还是误送了性命。人死灯灭,以后总算太平了。” 九娘轻声道:“青玉堂那边?” 老夫人摇摇头:“过几天皇榜就该告示了。该知道的总归会知道的。” 四娘觉得跟做梦似的。自从阮玉郎出现后,她的日子就变成了一团糟。学堂不能去了,姐妹间疏离了,被陈太初羞辱,被禁足,姨娘现在还被关在西小院里,爹爹养了外室,家里又多了个弟弟。整个下半年,三房就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几天不出事,人人都提心吊胆觉得不正常。以后就太平了吗?她和九娘七娘六娘还回得去以前吗?她看向九娘,九娘却看着老夫人。她看向七娘,七娘却冷笑着转开眼。 冬至夜,团圆饭。广知堂里烛火通明,炭火烧得屋里暖暖的。孙辈的小郎君们在偏房挤作一堆打趣即将成亲的孟彦弼。孟在三兄弟陪着老太爷在正堂上喝茶,说着明年孟氏族学里有多少人要参加礼部试。孟老太爷把二房要参试的四郎孟彦翰叫了过来,问了一些话,又问起孟建:“今日早上宗祠祭祖,你也听见了。十一郎既然已经记在了程氏名下,以后就是你三房的顶梁柱,你可得好好花些心思教导才是。族里的几位先生早上也都夸了他吧?” 孟建笑道:“是,儿子记住了。还要多谢二哥,给十一郎取了彦树这个名,开封府的户籍文书节前就办好了。学里的先生们也说十一郎明年应该能考入甲班。他的书读得好,以后能像大郎那样顺顺当当进国子监,考入太学,我也就放心了。” 孟老太爷叹了口气:“你们几个的儿子,从文从武你们自己说了算。这孙辈里头,九个小郎,只有彦弼还随了我。唉。” 孟建尴尬地轻声提醒父亲:“十个。十个小郎。” 孟老太爷抬了抬眼皮:“啊,你那外头接回来的十三郎,听说不会说话?” “会说会说。”孟建赶紧解释:“只是前些时吓到了,又换了个地方,有些怕生。是个聪明孩子来着。九娘也是三四岁才开口的,七岁就进了乙班呢。” 孟老太爷呵呵了两声,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有数,老三这辈子和聪明这两个字就没缘分。他转头问孟存:“老二你前几天被留在宫里锁院了三天写赦书,这次常赦都有些什么大事?” 孟存起身笑道:“二府几位相公这次列了六十多项条目,都是国计民生的事,以两浙路的安抚为主。不过蔡佑这次倒被常赦了。” “早晚的事。”孟老太爷点了点头,一双总有些浑浊的老眼忽地清明严厉起来:“老二,你现在是天子近臣,无论如何不要掺和他们新党旧党的破事里去。还有,记住了,万万别想着从龙之功。”他声音冷厉起来:“你和老大,越走越高,更要千万小心。我们家和燕王殿下,因为陈家的关系,总是割不开扯不断的。你们越发要谨慎些,不要往上凑。” 孟在和孟存赶紧站起身,恭敬地应是。 百年世家,已经毁过一次,不能在他手中再毁一次。梁氏再怎么帮着太后,在这件事上和他想的是一样的。二弟三弟在天之灵,看着呢。那许多人命,都看着呢。他欠的还没还清,儿子们不能再牵涉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张正道《金明池争标图》,就是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 第121章 广知堂外面传来娘子们的笑声,穿红着绿的四个小娘子,簇拥着梁老夫人进了广知堂。吕氏脱了大披风,忙着安排开席。偏房里的小郎君们也过来给长辈们见礼,兄弟姐妹们再互相见礼,一时间,广知堂里热闹得不行。 得了阮玉郎死讯的梁老夫人,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头,看着神采飞扬的孟彦弼马上又要娶亲,更是高兴。连带着对孟老太爷说话都柔和了不少。 四娘领着妹妹们给孟老太爷梁老夫人敬献了鞋袜,磕了头。管事娘子过来请他们入席。 照惯例,郎君们随老太爷坐在屏风左边,娘子们随老夫人坐在屏风右边。因十三郎才两岁,被乳母抱着坐在了九娘下首。 阮姨娘得了老夫人的恩典,解了禁足,也穿了一身新袄,和其他几位姨娘,挽着袖子,捧着酒壶,伺候在一旁,只是胭脂薄粉下还透着面容苍白愁丝袅袅。 不多时,小郎君们就过来屏风这边给婆婆、娘亲们敬酒请安。刚满十岁的十郎自从十三郎回了三房,每回请安,见着他总要下手欺负一番,捏几把掐几下骂几声是常有的事。现在看到这个外室子在乳母怀里,一双眼只盯着碗盏里,像模像样地喝着汤羹。十郎越看越生气,再转头看见姨娘含着泪想说什么又一句都不敢说的模样,更是气得要命。都怪生他的狐狸精将爹爹迷晕了,若是爹爹多放点心思在家里,又怎么会护不住姨娘?竟害得姨娘这么伤心!爹爹肯定是晕头了,才会把十一郎那个胖子变成了三房嫡子!连着九娘都能越过四姐成了嫡女! 十郎挤到十三郎身侧,一手举起装着果子酒的酒盅,嘴里和哥哥们一起喊着“恭祝婆婆万福金安”,另一只手却在十三郎后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他正得意着,不防十三郎头一转,乌溜溜的双眼看着十郎。十郎笑嘻嘻地看着他。呦,还敢瞪我?十郎索性又伸手拧了他一把。 “哥哥?”很少开口的十三郎忽然开口叫道。抱着他的乳母高兴得厉害,十三郎说话了叫人了呢! “怎么?”十郎得意地靠过去,这小东西肯定是想求饶吧? 他刚靠近,十三郎伸出小手,猛地一抬,他乳母手里的半碗汤羹全泼在十郎头上身上手上,还溅了些在九娘衣裙上头。 十郎猝不及防,惊叫了起来。一桌人纷纷侧目。九娘也站了起来。 阮姨娘赶紧上来拿帕子给十郎擦拭,看着他脸上手上已经红了起来,眼圈就更红了,因是冬至过节,又不敢掉眼泪。 程氏淡淡地吩咐:“十三郎既不爱吃这个,就换别的喂给他吃。十郎不要怪你十三弟,他还小,不懂事呢。让人送个药膏过来擦一擦就好。” 十一郎看到九娘衣裙上也有些脏,便走过来拿出帕子想递给九娘。却被十郎用力推开:“滚!谁要你假情假意的来献殷勤?你巴不得我被烫死吧?最好三房就剩你一个儿子,你就开心了?” 九郎走过来顺手又推了十一郎一把:“假惺惺的做给谁看?!你改了名字也还得喊我们哥哥!这就要来显摆威风?想得美!” 在一边伺候的林氏赶紧放下手里的酒壶,扶住十一郎,接过他手中的帕子,去给九娘擦拭衣裙。孟彦弼大怒,挽起袖子就要收拾九郎十郎,却被杜氏揪住了胳膊肉动弹不得,二房的四郎五郎也过来劝他。长房的八郎和二房的六郎在学里就和看九郎十郎不顺眼,巴不得孟彦弼去揍他们一顿,七嘴八舌地怂恿起来。 四娘不敢偏帮九郎十郎,又不想再得罪九娘,只垂首不语。七娘却冷笑着不说话。六娘轻声问九娘可有被烫到。九娘摇头,想着刚才明明听见十三郎喊了一声哥哥的,就留心起十三郎的一举一动,见这个两岁的小童正埋首躲在乳母怀里,小手紧紧揪着乳母的衣裳,不哭不闹。 一片混乱嘈杂声里,梁老夫人啪的一声,将银箸拍在了桌面上。 隔壁的孟建赶紧过来,拎着九郎十郎的后衣领就往外去。十郎索性大哭大闹起来:“爹爹你偏心!你偏心!偏我姨娘生的做不得嫡子嫡女?” 安顿了九郎十郎,孟建回来给老夫人请罪。老夫人叹了口气:“家和万事兴,你和阿程夫妻一体,当好好理一理木樨院才是。” 程氏也起身请罪,却不多看孟建一眼。 这夜,广知堂亮灯到亥时,孟府家规森严,即便是全汴京城的百姓都在街上喝酒赌钱,孟家的儿郎们却不许出门玩耍,更不许碰那些赌博物事。只准留在广知堂喝些米酒果酒,行一些酒令。孟彦弼手痒得很,想着明日晚上就能去苏昉的田庄上和陈元初赌个痛快,心里才好受一些。 到了亥正时分,九娘给程氏请过安,去东小院探望林姨娘。林氏笑嘻嘻地献宝,她已经开始给九娘缝制春衫了。粉红桃红、真罗红,选的都是极鲜的颜色。肚兜上绣着牡丹、海棠、芙蓉,旖旎艳丽。 九娘笑着让玉簪拿出一双绣鞋,递到她手里:“姨娘,这是我孝敬你的。你可不要嫌弃我的绣工。”她两世都不曾花时间在针线上面,虽然能绣些小东西,却远远比不上针线房的绣花娘子的手艺。这几年冬至,她都给林氏做的袜子。这双鞋她也做了一个多月,纳鞋底鞋面就费了好些时间,废了好几双。 林氏看着绣鞋上的朵朵绿萼梅,高兴得厉害,恨不得抱着九娘亲上两口。今天开始,自己生的一双儿女,终于成了三房的嫡子嫡女。这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一来成双,她喜不自胜,偏偏到了程氏跟前却又笨拙地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 “九娘子。”林氏捧着绣鞋,认真地把自己想了好些天的话说了出来:“你看,娘子待你们这么好。奴虽然不懂嫡庶有多大不同,可郎君是庶出的,就样样都不如大郎君、二郎君。可见这嫡出的还是不一样的。你呢,成了三房嫡出的小娘子,以后也省得被那些不长眼的人家挑挑拣拣。姨娘心想啊,你和十一郎还是少到奴这里来,你们多去陪陪郎君和娘子说话。娘子也是可怜人。七娘子又那么不省心,还多出来个膈应人的十三郎。奴也会关起门好好过日子,多给你们做些衣裳,你放心,我不会和阿阮来往的。唉,她也可怜得很。” 林姨娘看着九娘脸上没什么不高兴,才接着说:“你看,姨娘脸上一点疤也没留下来,已经好了。你就不要再怪七娘子了。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小的时候,我还经常掐你两把,想替你把肥肉掐掉一些呢。娘子那么丰厚的嫁妆,原先都是留给七娘子一个人的,现在平白要分给你和十一郎。不看僧面看钱面,娘子这么费心,你也要领情才是,你和七娘子好了,也显得你们懂道理,知道感恩戴德。名声才会好——” 九娘仔细看着林姨娘,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起来。林姨娘赶紧看看自己胸口,摸摸自己脸上:“九娘子?你看什么呢?” 九娘忽地伸手轻轻搂住林姨娘,靠着她轻声喊了一句:“娘——!” 林姨娘如遭雷击,立刻伸手捂住九娘的嘴,看了看一边的宝相和玉簪,摇着头说:“九娘子她喝醉了,喝醉了喝醉了——你们没听见啊,没听见啊。我什么都没听见!” 宝相和玉簪相视一眼,笑着福了福退到外间去了。 林姨娘任由九娘抱着,眼泪忽地止不住。原来她还能听见自己生的孩子喊自己一声娘呢。原来被称作娘是这种滋味。 “九娘子?” “嗯。”姨娘身上的香味真好闻。原来有人总为自己着想,是这么美的事情。 “你可不能再犯这种傻了啊!不合礼法不合规矩呢。” “嗯。”是不合礼法不合规矩,可是合情合理,合乎自己的心意呢。九娘心里有一种痛快,偷来的痛快,格外的舒畅。 “下雪了!下雪了!”外间的玉簪和宝相笑着进来禀报。九娘爬上罗汉榻,把木棂窗朝外推开一点点,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林姨娘赶紧给她披了件自己的小袄。两人头靠头地往外看,廊下灯笼暖暖地照着,半空里碎碎堕琼芳,似花似蝶的碎玉纷纷沓沓而来。这个暖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冬至夜降临了。 林姨娘笑着喊宝相去热一壶酒要两个小菜来,九娘笑倒在榻上:“姨娘今夜要打谁骂谁吗?”林姨娘一愣,红着脸把九娘送的绣鞋往脚上套:“高兴不行吗?高兴!奴高兴得很!” 是夜,青玉堂的灯火一直燃着。三更天的时候,青玉堂忽然喧闹起来,两盏灯笼伴着油纸伞飞奔到二门处,又往角门而去。过了两刻钟,那灯笼从角门匆匆回转到二门来,又进了青玉堂。到了五更天,一辆马车停在了角门处,几个人护着一顶油纸伞从青玉堂出来,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大雪纷飞中,渐渐远去了。 翠微堂掌起了灯,梁老夫人听贞娘回禀完毕,匆匆起身穿衣,赶往青玉堂。 孟老太爷斜靠在床上,看见梁老夫人来了,也不说话,径自合上了眼。身边伺候的小厮们行礼退了出去。贞娘想了想,也退了出去,轻轻合上门,守在了门口。 梁老夫人在床头定定地站了片刻,才开口问:“你怎么竟然——你怎么敢?”声音却有些哑。 孟老太爷睁开眼:“我已经递了折子,待宫中宣召,自会去向官家和娘娘请罪。”他转开眼不看老夫人:“那人已经死了不是吗?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 “太后娘娘有旨,阮眉娘终生不得离开青玉堂一步!你怎么敢抗旨送走她?她去哪里了” 孟老太爷掀开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梁老夫人低声惊呼起来:“你——!” 孟老太爷垂首看着胸口包扎好的伤口:“她用金钗给了我一下子。”他指了指伤处,看着梁老夫人:“所有的事,我才是始作俑者,我欠她太多太多。我早该去死的。就这样她也没杀了我。” 孟老太爷看着梁老夫人:“她手下留情了,要让我看着彦弼成亲呢。” 老夫人颓然坐到床边:“她要去哪里?她能去哪里?天下之大,除了这里,还有哪里能容得下她?你还动用了过云搂的护卫……” “那几个人,原本就都是老三的部下,当年护着她出宫的,自该随她而去。她要去哪里,她定。”孟老太爷苦笑道:“等我领了罪,就把老二过继到二弟名下,把老三过继到三弟名下。他们后继有人,我才放心。”他顿了顿,叹气道:“虽然终究还是我孟家欠了你。但你我这辈子是敌非友,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梁老夫人看着他,半晌才摇了摇头:“是我一时不慎,害了你两个弟弟的性命,我答应了二郎的事,我做到了。你我各为其主,愿赌服输,无需怨尤。我不用你感激我。” 孟老太爷点点头:“愿赌服输,我已经服输了半辈子。但阿梁,你不能把阿婵推进火坑里去。” 梁老夫人含泪颤声道:“阿婵是我的亲孙女,嫡亲的孙女,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愿意吗?我舍得吗?太后娘娘是念着当年二郎舍命救护了她和官家,要给你孟家免死金牌!这一大家子,将来要靠阿婵才能护着孟家!现在是太后仁慈,官家仁德!以后呢?你我闭眼去了,要是有人翻出旧账呢?儿子们怎么办?孙子们怎么办?你孟家在汴京的近千族人怎么办?!” 孟老太爷无力地合上眼,两滴老泪从眼角慢慢滑落。他是个懦夫,从前是,现在还是。 梁老夫人拭了拭泪:“我已经让老大告诉彦卿了,让他就留在江南。日后各房的儿郎们,要是出仕,都往南边去吧。留在江南,不要再回汴京了。” 孟老太爷睁开眼,缓缓道:“还是你有心。”他当年如果留在四川,留在眉州,二弟三弟是不是就不会死,陈氏是不是就不会死,孟家是不是就能太太平平? 他永远不得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腊月二十四,小年,本文女主九娘的生日。 祝九娘生辰快乐。很快又要长大了。 剧情已过半,冬天过去了,又是春天。感谢大家相伴,本章留言的前五十位天使,因六郎庆祝九娘生辰,会发红包。 第122章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这一夜的雪竟不肯停。汴京城已然银装素裹,粉妆玉砌。大街小巷里跺脚揉手扫雪者众多,不少孩童大笑着在雪地里奔走,互相投掷雪球,散落的雪屑一蓬一蓬的。没有了平日自五更天就开始忙碌的茶饭摊煎药摊,坊巷里少了袅袅的热气,只有行人互相招呼时口中哈出的团团热气,如云雾般蒸腾一下,被寒风大雪挟裹而去。 九娘昨夜陪着林姨娘喝了两盅热酒,反而比平时睡得沉。因这几天过节,木樨院和翠微堂都免了她们姐妹早间的请安,她一直睡到辰正才醒来。见到雪还这么大,担心今天恐怕去不成苏家的田庄。 玉簪带着侍女伺候她穿戴洗漱完毕。绿绮阁的侍女已经引了肩舆,说六娘子请九娘子过去说话,见她正准备用早饭,告了罪去外间自去等着。 “翠微堂可出什么事了?”九娘蹙起眉问 玉簪将食篮里温着的鸡汤和米糕并四色小菜摆上桌,遣退了侍女,才回道:“听说青玉堂的阮姨奶奶天不亮就离了府。老太爷和老夫人半个时辰前刚刚奉召入宫。大郎君和二郎君陪着去了,郎君和娘子们都在翠微堂等消息呢。” 九娘吓了一跳,阮姨奶奶牵涉了先帝和今上纠缠不清的两代宫中秘事。谁敢由她离开青玉堂? “二门和角门都说用了青玉堂老太爷的对牌。还有几位过云阁的老供奉也一道走了。”玉簪轻声道:“慈姑一早就赶去翠微堂了,九娘子别急,用了早饭再去绿绮阁吧。” 九娘的心乱跳起来,慌慌地悬在半空。急急地喝了几口汤,便让玉簪取过大披风穿了,就往绿绮阁去。玉簪急忙给她戴上狸帽,又披上风帽,塞了个热热的梅花纯铜手炉在她手中,让侍女们千万留意九娘子不能冻着。 九娘一出门,被廊下的寒风一吹,镇定了一些,回头轻声叮嘱玉簪:“今日我爹爹在家里,燕大肯定在车马处候着。你拿上半贯钱,让他去各城门看看,可打听得出阮姨奶奶往哪里去了。再让他把这信儿送去陈家给太初表哥知道,还有,请陈家的大表哥别来我们家了。”玉簪赶紧轻轻重复了一遍,九娘听着无误,才上了肩舆。 听香阁的西暖阁,木棂窗缓缓推开一线。四娘静静地看着院子里远去的肩舆,慢慢地伸手将窗又推开了一些。寒风呼啸着窜进来,十几片雪花穿过廊下,抢着往这温暖的地方钻。四娘伸出手,似花似梅,似梅似花,她抓住了两三朵,展开时,只有稍微的湿意。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后的女使赶紧过来将窗合拢了。 池塘边的几株腊梅,被白雪轻掩,依然暗香浮动。 九娘先到翠微堂里请安,廊下看见慈姑,朝她点了点头。进了屋见到杜氏神色还算平静,吕氏所知不多,只有些微愁意。孟建心神不定愁容满面,在翠微堂中踱来踱去。程氏的嘴角却依旧挂着一丝冷笑,偶尔抬眼扫过孟建一眼,也是说不出的疏离。 杜氏还笑了一笑打趣道:“阿妧来得正好,阿婵一早就在念你了。你才回听香阁住了几天?她就想你想成这样。” 九娘笑着福了一福告退去绿绮阁。六娘正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见到九娘就告诉她:“婆婆说是去宫中请罪,怎么办?翁翁做的事,万一娘娘怪在婆婆身上如何是好?” 九娘心里也发慌,但看着六娘比自己更慌,只能反过来安慰她:“六姐别担心。不要紧的,昨日元初大哥不是说阮玉郎已经死了吗?阮姨奶奶一个老妇人,又能做些什么?翁翁放她走,肯定也是有他的理由的。再说,娘娘仁慈,又怎么会殃及婆婆呢。” 六娘眼圈红了起来:“翁翁心里难道就只有姨奶奶一个人?为了她,连你爹爹都不管了。甚至连全家和全族的安危都不顾了!”她实在伤心之极,连她一个女孩儿都知道宗族第一,家族在先,把自己放在最后头。可这位一家之主如此抗旨妄为,让人寒心得很。 九娘牵起她的手:“翁翁婆婆、姨奶奶她们之间的事,我们知道的实在太少,东拼西凑起来的线索,不足以窥全豹。你看一边是郭太妃和崇王,阮姨奶奶和阮玉郎;另一边是婆婆和太后娘娘、官家、先帝。咱们孟家究竟因为怎样的事才被牵扯到其中,只有他们心里清楚。想来太后娘娘不会因为翁翁的糊涂而怪罪婆婆和孟家的。不然大伯和你爹爹的仕途哪可能这么顺当?你别太难过了。” 六娘落下泪来:“阿妧,虽然太后娘娘对我很和蔼,待婆婆和我们孟家极好。可是我知道,娘娘也是有霹雳手段的——” 九娘叹了口气:“后宫之中,若没有霹雳手段,娘娘又怎么能坐得稳皇后之位,又怎么能扶持官家登基,垂帘听政十余年?但娘娘心里自有乾坤,我们多虑也没有用。”这几句话,九娘自己都觉得安慰不了她什么。两姐妹对坐着发了一会呆。九娘索性取出两本经书,劝六娘和自己一起抄经。 她心中所忧虑的,比六娘更甚,昨日没有见到赵栩和陈太初,九娘总觉得阮玉郎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陈元初和苏昉所说的人证物证,似乎来得太不费功夫,而阮玉郎,苦心经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偏偏在同一天,蔡佑获赦,跟着阮姨奶奶竟然离开了孟家。九娘缓缓地磨着墨,心里却已经开始筹谋万一孟家因此获罪出事,会牵连到哪些亲族,又有谁能伸出援手,怎么救才能不触犯太后娘娘的忌讳。 *** 孟建的随从燕大,这些年给九娘打探市井消息,着实存了好些银钱,虽然大雪纷飞,还是乐颠颠地揣了半贯钱,跟车马处的管事打了个招呼,心里算计了一番,先往城西陈家去了,想着送完信还能得上几个赏钱,夜里赌钱又能多些胆气。 巳正时分,燕大披着蓑衣好不容易走到陈府所在的街巷,身上暖得很,脚上的棉靴却已经被雪浸湿了,着实难受。一看街巷里竟然停满了牛车马车,行人出入都很不便。他往里走了几步路,就听见一阵欢呼声。 “元初元初——!陈元初!”此起彼伏的娇笑呼喊从车里响起。不少牛车马车都打起了厚厚的帘子,雪花乱舞,往车里的娘子们面上扑过去。车内的热气也拼命往外四散。 巷子那头缓缓出来两骑。当头一人披着红色大氅,雪天里也不戴竹笠风帽,朱红色发带在寒风白雪中更是耀眼。他一张俊脸带着笑意,正朝一路的小娘子们拱手道谢:“多谢各位美娇娘!元初今日要出城,你们早些归家,晚间可别再过来挨冻了!”又吩咐他身后的两位“提茶瓶人”给车内各位小娘子送上热茶,更惹得这一路的小娘子们不停尖叫欢呼起来。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体贴入微的郎君,全天下只有一个陈元初!嫁人当嫁陈元初! 陈太初一身玄色大氅,戴了斗笠,哭笑不得地看着前面的大哥。早间大哥蹲在大雪盖着的墙头看着远处街巷里的盛况,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万花丛中过,任由叶沾身”,被爹爹又打了好几板子,催他过完冬至就赶紧滚回秦州去。结果大哥抱着娘好一顿掏心掏肺,哭诉这辈子还没和爹娘一起过上几次年,惹得娘哭了一场和爹爹还起了口角。 陈太初叹了口气,每逢爹爹出门,这些小娘子们也肆无忌惮地笑闹高喊大哥的名字。爹爹再怎么摆出冰山脸也没用。大哥还高兴地说冰山也冻不住春心,戏谑爹爹每日花海中挤进挤出连马儿都挤瘦了。爹爹怕是真的生气了,这世上,能让爹爹生气敢惹爹爹生气的人,好像也只有大哥一个。 燕大一看见陈太初,赶紧迎上去对陈家的部曲道明自己的身份,被带到陈太初跟前,将两条口信低声禀报了,果然得了十文赏钱,乐呵呵地赶往郑门去打听了。 陈太初和陈元初商议了一下,两人出了街巷,陈元初往城西苏家田庄而去,陈太初转往宫中去会合赵栩。 赵栩这时正在坤宁殿陪向皇后说话。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几乎是宫门一开,就奉召进了慈宁殿。跟着慈宁殿就派人去福宁殿请官家。这宫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样的大事自然极快就传到了赵栩耳中。不多时,宫外一直守着孟府的部下也送进了消息:阮姨奶奶离京了,离京前马车先去了金水门,在瑶华宫的宫墙外有人下车磕头。随后马车出了卫州门,上了官道往大名府方向而去。已经派了人一路尾随,但她身边有几位高手护着,不敢跟得太近。 坤宁殿里温暖如春,向皇后正和陈德妃捧着茶盏商议着腊月里的各种安排。因太后要去巩义和西京,吴王赵棣和吴王生母钱妃都一路随行。这腊月准备过年的大事就全落在向皇后一人身上。向皇后按例就让陈德妃过来,看看这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中,有些不那么要紧的,就交给陈德妃去打理。 赵栩听着她们商议,时不时给她们递个水果,出个主意。向皇后见陈德妃并不推托,赵栩的主意也十分巧妙,更是高兴得很。 赵栩因外命妇觐见一事,不经意地就提起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进宫的事:“儿臣听闻梁老夫人是为了他家的侍妾阮氏离府一事入宫请罪的。一个侍妾而已,何须大张旗鼓至此?这孟家百年世家,怎么这么不知轻重?娘娘理当好好降罪才是。” 向皇后一怔,摇了摇头笑道:“六郎还是孩子心性呢。哪里就至于要降罪了。我听官家提起过,孟家当年是有过救驾之功的。虽然没宣扬也没封赏过,官家和娘娘一直都记在心里呢。你看看孟大郎孟二郎,一文一武,都算是官家重用的人了。” “救驾?”赵栩疑惑地问:“爹爹从未亲征过,孟家怎么会有救驾之功?还不封赏?” 向皇后叹了口气,片刻后才轻声道:“官家当年登基时也着实惊险万分。”她指了指脚底下:“不是外边,是这里。” 赵栩出了坤宁宫,在庑廊下默默站了一会儿。大雪终于停了,日光越发亮了起来,眼看就要出太阳了。他出了会神,让人先往孟家给九娘送信,才出宫会合了陈太初。两人并辔往西,一路商议起来,更肯定了阮玉郎未死。陈太初笑道:“幸亏你一直派人盯着孟家和程家,只要阮姨奶奶这根线不丢,总能找得到他。”赵栩脸微微一热,他的人盯着孟家好些年了,倒不是因为阮玉郎的缘故。 大雪初晴的午后,苏家的田庄迎来了暖房的贵客。赵栩和陈太初带着一众部曲下马后,四处环顾,恍如隔世。 工部的人极为卖力,按照苏昉给的图纸,两个月就把田庄重建办得妥妥当当。村民们无论原先是草房还是木屋还是瓦房,都建成了清一色的砖瓦房。此时过节,家家张灯结彩。雪地里两只狗儿朝着来者一阵狂吠。三四个穿着红袄带着棉帽的孩子正在太阳下头玩雪,看到他们来了就喊:“大郎家来客了——大郎!” 离上次险些被屠村的惊魂夜只不过隔了三个月,这些孩童们早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欢快。几个妇人急忙从院子里跑出来,领了自己的孩儿回家去,只有她们依然心有余悸,新房子,朝廷给的银钱也填不平心里的隐隐恐惧。 苏昉带着苏昕的两个哥哥亲自出了大门迎客。进了院子,赵栩和陈太初都一愣,这个院子,和当初他们来的全然不同了。没有了葡萄架没有了秋千,没有了老树,也没有了菜园。 苏昉淡然一笑:“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再来也是枉然。还不如放在心里。” 忠烈祠堂就建在后院,赵栩和陈太初先绕去后面拜祭了王氏忠仆,替六娘九娘孟彦弼也上了香。一行人回到正屋,看到陈元初正歪坐在新建的炕边,正在给苏昕表演手剥核桃壳,史氏心疼地道:“这有小银锤子,敲开就是,仔细把手指甲剥裂了。” 赵栩和陈太初上前给史氏行了礼。史氏和苏昕听说孟家出了事,九娘她们不来了,都担心起来。赵栩安慰了她们几句,便准备和苏昉去书房里说话。 陈元初忽地眉头一扬:“哎!对了,太初,你的细帖子已经拖了这么久还没送去孟家,这下恐怕又得拖上许久,娘肯定又要担心了。还有,你最好给九娘送个信,免得孟家误会咱们家是因为怕事才拖着的。” 他说完话,也不管这一屋子里的人都没了声音,径直指上用力,手中三个小核桃的壳脆脆地齐齐碎了。他将核桃壳挑拣了出来,把核桃肉送到苏昕面前:“阿昕,看大哥厉不厉害?” 苏昕一双清澈眼看着陈元初,陈元初却满脸微笑。她默默低下头伸出左手将手中的小碟子抬了起来。 史氏一怔后笑道:“太初这是要和阿妧定亲吗?我是听阿妧她娘提过两次你们两家要结亲,没想到你们两家都已经换了草帖子了。” 陈元初又捏了一把小核桃在手里,笑道:“可不是早就换了!哎!我看了阿妧的草帖子,才知道原来阿妧的祖父以前是眉州的马军都虞侯,回京后还任过眉州防御使。可巧我爹爹也加封过眉州防御使。对了,阿昉,你苏家不就是眉州大族?会不会以前和孟家就认得?” 苏昉、赵栩和陈太初又都一惊。他们从来没留意过孟老太爷的往事。更没有想到孟老太爷竟然也在眉州军中任过职。 赵栩看着陈太初,突然笑问:“这么快?” 陈太初温和地摇了摇头:“还要再等等。”两人都又点了点头,心照不宣。苏昕抬起眼看了陈太初一眼,又垂下了眼睑。 苏昉略一思忖却问起史氏:“二婶以前在眉州,可有听说过孟家?” 史氏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曾,我嫁进苏家不到半年,就举家一同进京了。不过当时要给你表姑说亲,还是你翁翁一眼替你表姑看中了孟家的二郎,也就是现在的孟大学士。后来虽然换成了庶出的孟三郎,你翁翁也没说什么。”年代久远,她早已记忆模糊,而且她当时和王玞两个忙着收拾百家巷的屋子,买奴婢随从,置办家私,连插钗都没有陪着程氏去,更无从得知苏家和孟家老一辈是否相识了。 苏昉和赵栩陈太初三个就待行礼告退。 “娘,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和陈二哥说。”苏昕忽然抬头对史氏道。 史氏一愣,手在炕桌下面拉了拉女儿的衣袖,刚要摇头。陈元初却笑眯眯地道:“尽管去,好好说。对了,外头雪刚停,冷得很,有些地方结冰了,你穿多点。来来来,手炉拿好。伯母,您看,我这指甲真裂了,就它们也好意思姓陈!您可有剪刀?” 史氏手忙脚乱中,苏昕已经下了炕,大大方方走到陈太初跟前福了一福:“陈二哥这边请。” 陈太初一怔,自从上次去苏家探望过她,又有十几天没见了。越发清瘦的少女更显得和堂兄苏昉极为相似。 苏昉和赵栩,对视一眼,拉了苏昕的两个哥哥往后院书房去了。苏昕的两个哥哥犹自回头不已,连声问着苏昉什么。 苏昕的乳母赶紧上来给她穿上一件大红的厚绒披风。苏昕笑着对陈太初点点头,出了正屋,往右边庑廊下缓步而行。 陈太初深深看了看嬉皮笑脸的兄长,对史氏作了个深揖:“请伯母放心。”他也正好说清楚自己的心意,俯仰无愧天地,褒贬任由他人。 屋外大雪未止,那新移过来的老梅树,还未修剪妥当,几根枝丫伸到了庑廊檐下,上头堆积着的雪,已经硬了。檐下的冰凌在刚刚放晴的日头下缓慢地滴下透明的水珠,有些幻出七彩的光晕。 前面慢慢走着的少女,停了下来,仰着脸看着那滴滴消融的冰棱。 陈太初心头慢慢涌上一丝愧疚。有些情意,太重,他承受不起。他要说的话,恐怕免不了会让她难过。 苏昕转过脸,看着他一步步走近,露出了笑容。 “陈太初!”脆生生的声音落在庑廊的青砖上,像冰块碎裂。并无半丝恼意,带着平时苏昕的一贯的爽脆灵动。 陈太初脚下一顿,低低的“嗯”了一声。苏昕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喊过他的名字。陈二哥,或者太初哥哥。 “陈太初!”苏昕笑得越发灿烂起来,又喊了一声。现在不多喊几声,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昕——”陈太初在她身边站定,看见苏昕,几近透明的肌肤下,眼眉之间的青色红色血管格外清晰,使她的一双凤眼有些格外决绝的味道。他要说的一句对不住和谢谢,不知为何竟说不出口 苏昕仰起脸,声音清越轻快:“陈太初!你不是喜欢阿妧的吗?为何还要拖着?” 陈太初一震。一眼就能望到底,苏昕的清澈,毫无杂念。 “你本来就可以躲开那枝箭的,是我有点笨,越帮越忙而已。你不用歉疚什么。”苏昕看着眼前温和英挺的如玉少年郎,笑道:“还有,我苏昕是堂堂汴京苏郎的侄女!小苏郎的妹妹,用不着你可怜我!我的意中人,一定是位不逊色于我哥哥的郎君,而且他心中只会有我一个人!” 陈太初心中一阵酸涩。此刻他终于仔细看清楚了苏昕的模样。她不同于赵浅予的娇憨天真,不同于六娘的典雅端庄,更不同于阿妧的美艳灵动。她女生男相,酷似苏昉,是典型的苏家人长相。长眉入鬓,凤眼上挑,薄唇,精巧的下巴微微有些方,中间还凹陷下去,平白多了份倔强和清冷。此时的她唇角上勾,带着些微自嘲和自傲,如寒梅傲雪,无惧冰霜。 苏昕转开眼,伸出左手,接了一滴冰水,合起手掌,坦然道:“以前我自然是喜欢你陈太初的,这种喜欢,和这冰一样,清清爽爽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转过头看向他:“现在或许还有些喜欢,可以后就不一定了。” 陈太初温润的面容越发柔和。他还需要多说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都是亵渎了眼前的少女。 “我不会委屈自己,也不要你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阿妧。所以,不要拖了。陈太初,赶紧送帖子吧。”苏昕含笑道:“多谢你做的那牛筋带子,多谢你那些助我康复的动作,多谢你送来的那许多礼物。今日说清楚了,日后你无需避嫌,我们还是桃源社的兄妹,亲如兄妹。” 她上前一步,极认真地仰起脸看着陈太初。这个她深深喜爱的少年,此时面上有敬重有钦佩,眼中有歉疚有温柔,独独没有她奢望的,一丝一毫都没有。 陈太初温和地抿了抿唇,并不回避她的眼神,坦坦荡荡,任由她看个够。这样的苏昕,值得一个人全心全意爱慕呵护。他后退一步,深深一揖及地:“阿昕的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太初愿以命相报。日后凡有差遣,莫敢不从。” 阳光下苏昕的倔强慢慢缓和下来。她也退后一步,福了一福,柔声道:“陈二哥无需客气。阿昕只愿你心想事成,平安顺遂。” 少女的大红披风,带着风和梅花幽香,从陈太初眼前渐渐消失在庑廊尽头,转过弯不见了。 陈太初仰头看向那檐下的冰棱,有一根,忽然从中断了,跌落在院子里,碎了一地,半途撞在那梅枝上,洒落一蓬雪在庑廊的地上。梅枝如释重负,弹了几弹,逐渐恢复了静止。 苏昕一边笑,一边快步穿过小花园,紧紧地抱紧了怀里的暖炉。以后?以后她自然还是喜欢他陈太初的。眼泪却不听话地涌了出来,她想伸手去抹,右手却始终抬不起来。 直直地撞在一个人身上,泪眼婆娑中,她闻到熟悉的竹叶香。 “大哥!”苏昕这才觉得全身脱力,紧紧依靠在苏昉胸口,埋头抽泣了起来。 苏昉心痛之极,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到她极力压抑着的哭泣,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天意弄人,多余恨。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出自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很喜欢那句“浪抚一张琴,虚载五株柳。” 今日七千字,算二更。感谢水瓶鲸鱼一周前114章的长评苏瞻。 其实这两日冒犯女性的某电影主题曲,真正显示出了我国还是有很多男人期望老婆“你必须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孝敬我父母....”而男人却“我可能不会出轨,我在外面没什么本领。”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脸,巨婴症得厉害。但最终还是有许多女性会认为第二首所谓的反转歌曲是暖男的象征。这才令人咋舌。身为丈母娘协会的会员,只想翻个白眼说个滚字。 很喜欢这章的苏昕。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123章 夕阳渐渐西下,太阳不过出来了几个时辰,院子中的积雪已经消融了大半,沿墙角一溜新种植的常青松柏都露出了深绿。不远处炊烟袅袅,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隐隐还有孩童的嬉闹声。 陈元初在院子里开始生火烤羊,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星四溅。一只小羊羔被串着架在火堆上面,隔一会儿就随着陈元初的手,缓缓地翻个身。陈太初在一边不时递给他一个酒葫芦和一些作料,笑着看他引颈畅饮,也跟着喝上一口烈酒。苏昕的两个哥哥簇拥在火堆前,烤着手,听陈元初说话,直笑得停不下来。 赵栩和苏昉坐在廊下,察觉到天色已暗,才放下他们手中的舆图。上面正是他们一群人商议出来的阮玉郎可能藏匿的路线。两人看看陈元初几个,说起了闲话。 “阿昉,真是对不起你。若不是我要起社,若不是桃源社定在你这里相聚,若不是因为我舅舅,你娘留给你的东西也不至于都毁于一旦。阿昕更不会因此受伤。”赵栩诚意说道。自他离京,还没有机会好好和苏昉说起这件事,虽然苏昉看似平静,但自从当年相国寺相见,炭张家争斗,他很清楚对于苏昉来说,他娘亲对他有多重要。苏昉不愿意恢复这处原来的模样,是怕触景伤情吧。还有苏昕,手臂受伤难以复原,和太初谈过以后,只怕心里的伤更难恢复。 苏昉淡然笑道:“六郎,别这么说。一草一木,一物一人,都有注定的命运。阿昕的伤,也是她的命。她明白的,你不用负疚。她和太初,已经说开了。” “说开了也好。太初心中没有她,若为了恩义,只会委屈了阿昕。”赵栩说完,又觉得不太合适,加了一句:“阿昕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阿昉你尽管告诉我!” 苏昉笑了笑:“好。不过六郎你和太初也该早些说开来。毕竟阿妧只有一个。陈家既然已经要送细帖子了,你何不就此放手?免得伤了兄弟情分?” 赵栩一怔,看着院中仰头喝酒的陈太初,摇头道:“若是阿妧心里没我,我自然不会纠缠她。但若只因为太初要送细帖子,我是万万不会放手的。太初也知道这个。我们光明正大,各凭本事,不会伤了兄弟情分。”他想起昨日爹爹答应他的事,自信地看向苏昉道:“没人比我更懂阿妧。太初也不行。” 苏昉失笑道:“六郎,光是懂阿妧就能让她动心吗?”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吗?我从第一次见到阿妧,就觉得她很亲切,可是我却从来都看不透她。她的聪慧、好学,和我娘很像,可是她这样的人,就免不了太过操心,你看看她,连那样烂透了的木樨院,那样的姊妹,她还想着要维护。她若是和你在一起,要面对的是什么?你想过吗?” 赵栩抿唇不语。他自然想过的,可是他能护着她的,他能够做到。他会不让她多思多忧,会让她也有个这样的小院子,葡萄藤花椒树秋千架,两只小狗几只小猫,让她白白胖胖下去。 苏昉叹了口气:“你身为皇子,如今又是皇太子的人选。你和阿妧,真的不合适。她若是和你在一起,不是劳心得厉害,就是会毁于后宫阴私手段之中。她太过心软了。”他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赵栩,说道:“六郎,太初比你更合适阿妧,阿妧嫁到陈家,才会有她心中所期盼的日子。你舅舅舅母夫妻恩爱,陈家有即便无子也永不纳妾的家规,如今你舅舅又交出了兵权能保陈家的平安。太初对阿妧也是一心一意,连阿昕这样的心意,他宁可以命相许,也要婉拒阿昕。六郎,你自己想一想,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对阿妧好。若喜欢一个人就是要将她占为己有,我就也不跟你说这些了。你两次舍命救阿妧,自然是盼着她能快活平安。可她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谁才会两次险遭不测的?你想过吗?” 赵栩看着苏昉,眼中渐渐燃起了两簇小小火焰,胸口也不定地起伏着。苏昉和他静静地对视着。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倏地站了起来,拱手道:“不说这些了。这次多亏了你娘的札记,我们才从永安陵找到了阮玉郎藏匿的重弩。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今日我有事先走,改日再好好谢你。告辞!” 赵栩极力保持着风度,才不至于拂袖而去。苏昉!你以为你是谁?! 苏昉一把拉住了赵栩的衣袖。赵栩转过身来,正待发火。却见苏昉一贯淡然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几乎是一字一字地问出来:“六郎!你刚才说什么?我娘的札记帮你们找到了永安陵里的兵器?” 赵栩愣了片刻,点点头:“不错,多亏了你娘的札记上记载了她在永安陵看到像旧木床一样的家具。就是因为你娘的札记,我们才想到永安陵藏匿着床弩的!” 苏昉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你们?你们是谁?是谁看到了我娘记载了永安陵之事的札记?”他的声音渐低。 赵栩皱起眉:“阿妧看到后记在心里的啊,刺客来犯那夜,她才想到你娘说的所谓的旧木床应该是床弩的一部分。你娘的札记,不是你给她看的吗?”想起那夜的鳝鱼包子,赵栩慢慢松开了蹙着的秀眉。是了,苏昉怎么会明白,他和阿妧共同经历过的一切,他们说过的话,共享的秘密,她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苏昉完全不懂。 苏昉一怔,揪着赵栩的袖子依然不放。 赵栩挣了挣竟然挣不开,他看看苏昉,似乎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苏昉心中一团乱麻,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火堆,烧得正旺。他仔细回忆了一番出事那天九娘所有的言行。九娘看着娘留下的札记,神情是很奇怪。 “阿妧她在说谎。”苏昉看着赵栩,一字一字地道:“我从来没有给过她那两本札记。因为我娘最后半年的两本札记,有着巩义祭陵之事的札记,早就不见了。”他转过头看着赵栩:“我以前是给过她一些札记,但都是吃食方面的。我娘去巩义祭陵的札记,早就不见了。连我都没有见到过——” 赵栩的心忽然慌了起来,似乎吊上了半空,落不到实处,空荡荡的。苏昉这是什么意思?那阿妧是从哪里知道的?她那么肯定,她不会说谎的。她一直在帮他,竭尽全力地帮他。 那她究竟在哪里看到札记的?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在廊下对视着。陈元初和陈太初看着两人,刚想招呼他们。赵栩却已经一甩袖子,大步下了台阶,喊了一声:“我有事先走!”眨眼间就出了垂花门。身后十几个侍卫立刻拱手告辞,跟着他去远了。 苏昉浑身的血液都叫嚣着,他也要去,要去问个清楚。九娘她究竟知道些什么?!开宝寺上方禅院里那张肥嘟嘟的小脸,每次看见他就忍不住流泪,后来的骑乌龟的画,相国寺里牵着他的小手和依恋的目光。凌家馄饨摊前那句“你别难过,我陪你。”那些寄到眉州抄写工整的过云楼典籍。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翻腾。 孟妧,你为什么知道我娘的札记内容?你为什么又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对六郎说起?你究竟知道多少?你到底是谁?! 苏昉走进院中,对着陈元初施礼道:“昉临时有急事,请恕不能陪兄长尽兴。请将此处当成自己家,不要客气。”他转向苏时兄弟两个:“阿时,实在对不起,还请你们替我一尽地主之谊!多谢!” 他不再犹豫,不等他们几个说话,就大步出了院子。不等部曲们跟上,匆匆出门打马而去。十几个部曲慌乱中也纷纷一涌而出,各自上马追赶苏昉而去。 陈元初和陈太初赶到门口,正碰上匆匆出来的史氏:“怎么了?大郎出什么事了?”两人面面相觑。院子后面传来苏昕大哥苏时的喊声:“元初哥!太初!不好了!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村中大路上,是连串的马蹄践踏过的残雪。赵栩苏昉等人的身影早已不见。 *** 午后虽然放了晴,翰林巷孟府里的人却都只草草用了些午饭。孟在和孟存派了随从回来禀告暂时无事。孟建急得一头的汗,想起自己那个不省心的生母,恨不得顿足再骂几句糊涂的亲爹。 绿绮阁里的九娘,接到赵栩书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昔日禁中,救驾有功,未赏,勿忧,少思。 六娘疑惑道:“救驾?谁救了谁?今上?还是先帝?还是太后娘娘?为何当初没有封赏?”她看向九娘。 九娘也蹙起眉。她又怎么可能少思呢,这封信这条线索太过宝贵,赵栩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才得来的。既然说孟家有救驾之功,那救的一定是太后娘娘或官家。地点在禁中,又没有封赏,那一定是宫变时的救驾,还是一场赢了也不能张扬的宫变。但以此推论,孟家也应该会深受宠幸。可孟老太爷却只任了一个四品武官闲职,阮氏出宫还投奔了孟家,做了老太爷的侍妾以求庇护。救驾的到底是孟家的何人? “六姐,你可知道二老叔翁三老叔翁为国捐躯是哪一年的事?在哪里?哪一场战争?”九娘低声问。 六娘一惊,仔细想了想:“这个家里从来没人提起过,只知道他们两位二十岁不到还没成亲就以身殉国了。族里也从来没人说起。”她顿了顿:“大概是怕翁翁难过吧。那两位叔翁都是被翁翁带着从武的,二老叔翁好像还是位少年进士呢。” 九娘的心狂跳起来,昔日的往事似乎已经越来越清晰。但是,孟老太爷那一辈的三兄弟,究竟是谁谋逆,谁救驾?当年的事,总会有人知道的。婆婆不会说,那婆婆身边的人呢?!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关键的线索,九娘细细盘算着如何才能一击即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想了又想,才定下心,眼看已经黄昏,宫中还没有音信传回来,她不再犹疑,让人去翠微堂请慈姑过来。 慈姑被请到绿绮阁里时,看到六娘和九娘两人正襟危坐,她刚想开口安慰几句。九娘却已经起身盈盈下拜,吓得她赶紧冲上去一把扶住,自己就跪了下去:“九娘子这是做什么!” 九娘无奈又无助:“慈姑,你陪着婆婆在宫中好些年,有些事你自然是知道的。可我问了你好几个月,你总不肯说上一两句。现在翁翁和婆婆在宫中请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是慈姑能为我们解惑一二,我们也好知道因果,不至于做个糊涂鬼。难道要等宫中降罪,你才肯说给我们知道?” 慈姑默默摇了摇头:“请恕老奴不敬之罪。慈姑不能说。” “我孟家昔日未获封赏的救驾之功,恐怕也抵不回阮姨奶奶离府之罪,对吗?”九娘低声问她。 慈姑一震:“九娘子!你!你怎么知道的?” 六娘点了点头说:“我们已经从别处知道了许多,依然有些地方不明白,才想慈姑为我们印证。” 九娘轻声道:“两位叔翁虽然身死,却不得其所。族人不知其因,家人不知何故。如今若孟家获罪,两位叔翁在天之灵怕也不得安息!” 慈姑思忖了片刻后坚定地摇头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两位小娘子请放心,孟家不会有事的。老夫人当年答应了二老太爷,会替他守护孟家一辈子,定然会做到的。”她眼中慢慢湿了:“太后娘娘也说了会荫及子孙,不会错的。你们别怕,孟家不会有事的。” 九娘心念急转,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可翁翁毕竟犯下了谋逆大罪——”六娘一惊,看向九娘。 “不!当年太后已经赦免了老太爷!”慈姑急道。 九娘极快地说道:“翁翁当年参与谋逆篡位,惹来灭族之祸,是两位叔翁拼死救驾,以两条人命才换来他和孟家没事的!如今他维护阮氏,私自放走她,太后娘娘再仁慈,恐怕也难容翁翁这根心头刺再次抗旨妄为!” 慈姑脸色苍白,嘴唇翕了翕,竟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任何想要否认九娘所言的意思。六娘手足冰冷,阿妧怎么猜得到的!翁翁!他怎么胆敢?! 九娘已证实了自己大多数心中猜想,她默默看着慈姑,忽然问道:“郭氏究竟是谁?” 郭氏是否并非大赵子民?才会以那样的身份入宫,又和那所谓的郭家从无联系,那般被成宗独宠,才会被太后恨极。南唐遗脉?西夏贵女?契丹公主?阮姨奶奶上次在青玉堂提到的遗诏,一定是成宗遗诏。说不定就是废太子或者废皇后改立崇王的遗诏。遗诏可能被阮氏带了出来,所以宫变之后,高太后也不敢定郭氏的谋逆罪,还只能忍声吞气地把郭氏当做太妃供养起来。 慈姑腿一软,如遭雷击,无法再看九娘一眼,跌坐到地上,只喃喃道:“九娘子——你——你如何得知——?” 九娘蹲下身,凝视着慈姑:“她不姓郭!她姓什么?!李?耶律?拓跋?段?” 慈姑抬起头,看着自己一手抚养大的九娘,忽然回过神来,自己一时慌张,竟被她套出了许多话。她轻轻松了一口气:“九娘子你——你既然知道了那许多当年事,何必再问老奴?老奴已经多嘴了,自当向老夫人请罪去。” 慈姑起身,恭敬地行礼,不再看九娘和六娘,径直退出了绿绮阁。 六娘抓住九娘的手:“阿妧!你!” 九娘轻轻吁出了一口气:“不要紧,没事的,不会有大事。”看来她最后一句问错了。虽然还有谜团未解开,但孟家应该不会出大事,只是对不住慈姑了,九娘黯然轻叹。 玉簪见慈姑出了绿绮阁,赶紧进来,行了礼,告诉九娘:“燕王殿下来了,在撷芳园里等着见您。大娘子正陪着呢。” 九娘一喜,正好,她要把孟家纠缠在郭氏和太后娘娘之间的往事告诉赵栩。 第124章 玉簪提了灯笼,和两个侍女陪着九娘穿过翠微堂,见堂上廊下都已亮起了灯火,各房的仆从们都肃立在廊下候着,鸦雀无声。 撷芳园里的立灯也已经都亮了,杜氏带着几个侍女正在岔路口等着九娘。 “恐怕是宫里有了什么消息。”杜氏在翠微堂里还绷得住,看到赵栩这么晚还火急火燎地跑来,又不肯去堂上用茶,不免心慌起来,强做镇定地叮嘱九娘:“你别急,听燕王殿下好好说,听全了,再告诉我们。” 九娘点了点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让玉簪和侍女们留在杜氏身边,自己提了灯笼往池塘边走去。赵栩的随从守在路边,纷纷对她躬身行礼。昏暗天光中,隐约可见赵栩立在池塘边的树下,似石像一般对着池塘一动不动,她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 “六哥?” 赵栩回过神来,微侧过身子,见到九娘一身丁香色宽袖对襟杏花纹大披风,提着一盏风灯,巴掌大的小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和焦虑。他方才一路疾驰,身上的薄汗在这里站了片刻已凉透了下来,对着这曾经碧水映红花的池塘,回味着秋日红霞下在此处和九娘的每一句话。可她就在眼前了,他满腹的疑问,却忽然问不出一句来。 “我婆婆她们可是出事了?”九娘虽然猜测不会出事,看到赵栩这般难以启齿的神情,依然觉得舌头都有些打结。 赵栩一怔,摇了摇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收到了。”九娘的心一宽,赶紧将自己从慈姑那里印证的线索和郭氏肯定不姓郭的事情说了,尽量说得详细周全一些。 赵栩仔细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最后皱起眉头:“对了,你翁翁以前在眉州任过马军都虞候,照理说应该和眉州大族苏家认识才对,可是阿昉的二婶却说苏家不认识孟家。”他把元初的话和史氏的话一一说给了九娘听,连着细帖子的事也没有隐瞒。 九娘先是一愣,什么时候陈家已经要递细帖子了?这么快?自己下个月才满十二岁,离《昏礼》所定的女子十四至二十可成婚的年龄还有两年呢。她不及细想,又惊疑不定起来,她在孟家这许多年,从来没人提起过老太爷往日的官职,仿佛整个孟家都是围着翠微堂、长房二房转的。 九娘悚然一惊。这个情形,岂不很像前世她爹爹的样子?整个王家和苏家也从来无人提起爹爹以前是元禧太子的伴读。孟家也从来无人提起过翁翁在眉州军中任过职。苏家和王家又都无人提起孟家。这些若不是有人刻意约束,又怎么能让小辈们毫无所知?前世苏瞻帮程氏相看夫婿时,的确没有提过其他同科进士就直接相中了孟存。看似不经意结成了姻亲的孟家、程家、苏家,究竟是不经意还是刻意的?若不是阮玉郎,若不是他们每个人都在上下求索,是否这些前尘往事就渐渐湮没在岁月长河之中了? 九娘将苏老夫人说起的苏王两族往事,悉数告诉了赵栩,也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觉得苏、王、程、孟四家老一辈的当年在眉州应该互相认识?”赵栩皱起眉:“你怎么知道王家也没人提起过孟家?又怎么知道王家一直极力掩盖阿昉外翁担任过元禧太子伴读一事?”想到阿昉所说的札记一事,赵栩心中疑团更浓。 九娘一愣,随即淡淡道:“我猜测的。”她垂下眼睑:“在阿昉娘亲的札记上,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两件事。”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向池塘。两只水鸭子从池塘里慢慢踱上了岸,抖了抖一身的水,悠哉悠哉地钻入木屋里去了。 “六哥?”九娘说完半天不见他有反应,提了提灯笼。赵栩的脸就亮了一亮。 “阿妧。”赵栩侧过脸庞,轻声唤道。 “嗯?”九娘见他神色极为柔和,眼波被那灯光一映,说不出的旖旎。她的心猛然剧烈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就垂下眼睑看着手中的灯笼。 “阿妧,你可知道,人但凡说了第一个谎言,就不得不说一百个谎言来圆这个谎?”赵栩怜惜地问。不要紧,她到底看到什么,知道了什么,害怕着什么,不敢说出口,他都会护着她。 九娘手中的灯笼一晃,池边地上的光影摇曳了几下。她抬起眼看向赵栩。 “阿妧,你可遇到了什么事,特别为难,又让你害怕,不敢说出来?要不要和我说说?”赵栩柔声问道。 九娘垂下眼,羽睫覆盖住内心的翻涌:“六哥这是什么意思?阿妧不明白。” “阿昉娘亲的札记。阿妧,你可有什么瞒着我吗?”赵栩尽量放缓了语气。 地上的光影又摇曳了几下。九娘霍地抬起眼来看向赵栩:“六哥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声音却已经冷淡了许多。 赵栩看着她冷淡的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痛了起来,有些委屈,有些难过,更多的是怜惜:“札记的事,荣国夫人的札记,阿妧,阿昉跟我说了。” “他说什么了?”九娘背上一阵发寒,声音越发低了,一双美眸深不见底起来。 赵栩看着昏暗里九娘眼中慢慢升起的防备,轻叹了一声:“阿昉说,你在说谎。他母亲的札记,记载了巩义之行的札记,早就不见了。你究竟在何时何地看到过那札记的?” 九娘慢慢转过身,看向池塘,淡淡地问:“六哥,我问你,阮玉郎藏匿的兵器,可在永安陵?” “在。” “可有床弩?” “有。” “我说的话,可有帮上忙?” “有。”一句句,赵栩却觉得眼前的九娘离自己越来越远,忽然他有那么一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问她。 “那为何还要追究札记的事呢?我怎么知道的,不过是过程而已,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九娘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那夜之后,她是想出许多理由的,可在赵栩面前她一句也说不出,她也不想说。她顿了顿,苦笑着问:“还是你和阿昉疑心我和他母亲的死有关?那时我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罢了,也从来没去过苏家。又或者,你们疑心我和阮玉郎有关?”说到这句,她的声音不禁高了起来。 赵栩看着毫无征兆就变得像刺猬一般的九娘,更是心疼,摇头道:“自然不是,怎么会呢。可是你怎么知道那札记上记载的事情的?阿妧,这事太过蹊跷,就算我不问,阿昉也会来问的。那札记和他娘的过世可能也有干系。你若是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 九娘笑了一声,手中的灯笼握得更紧,她正要开口,就看见垂花门处有几个人提着灯笼匆匆走了进来。老远就听见孟建大声喊着:“大郎大郎,别急,你慢一点。小心地上有冰会滑。”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对赵栩福了一福:“六哥,您请先回吧。怕是来找我有事的。”早晚总会有这么一天。 赵栩摇头道:“我不走,我陪着你。你别担心。” 苏昉已看到池塘边两道挺秀的背影,便向杜氏行了一礼:“还请伯母见谅,昉有要事,需问阿妧几句话。” 杜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又出了什么其他大事。孟建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尽管去问。姑父我在这里等着。大嫂,今天冷得很,您先回翠微堂等消息吧。这里我来!我来!” 杜氏叹了口气,看着苏昉的身影也慢慢到了池塘边,站在了赵栩和九娘的身边。便先行带着侍女们回翠微堂去。孟建慢慢也靠近了池塘,不时和赵栩的随从们点点头,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回踱步。爹娘应该没事的,燕王殿下和大郎都来了,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消息,就算有什么,苏家、陈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看着苏昉一步一步靠近,赵栩自然而然地上前一步,挡在了九娘身前:“阿昉,你慢些说,别逼阿妧。” 九娘却绕过赵栩,站到苏昉的面前,仰起脸,凝视自己两世里都心心念的孩子,心潮起伏。她已经不会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泪水了。他不再是那个赖在她怀里不肯搬去外院的阿昉,不再是因为一个傀儡儿会几天不同她说话的阿昉,不再是哭着喊娘你别丢下我的阿昉。他已经长大了,一步一步,稳稳当当。他有苏瞻和自己两个人的长处;他有自己的主见;他睿智又决断;他有担当。他先是苏昉,才再是她王玞的儿子。 “阿妧,你究竟是谁?”苏昉一字一字地问出口,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九娘手中的灯笼倒映在他瞳孔中,似幽幽燃烧着的两团火。 “孟氏九娘,孟妧。”九娘一字一字地答。 “你何时何地见过我娘的最后两本札记?那天在书房为何不提?”苏昉声音有些嘶哑。 九娘双手拢在袖中,极力压抑着自己,尽量平静地看着苏昉:“此事说来话长。” “我洗耳恭听。”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九娘轻轻侧过头,眼风扫过站在一边抿唇不语的赵栩。 “出你口,入我耳,再无人知晓。”苏昉说完,转向赵栩。 赵栩摇了摇头毫不犹豫:“我不走。阿妧你尽管说。我担保只有天地鬼神你我他知晓。”他握紧了双手。苏昉在阿妧心里,才是那个与众不同之人。他,原来只是别人之一而已,一种难言的钝痛蓦然涌上心头。但他不想走,不能走,不会走。 九娘沉吟着,慢慢理了理自己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这样的疏离,都和她设想的不一样。但她要说的话,没有犹豫,无需思量。她已经在心中说过无数遍。阿昉他还有属于他自己的路要走,很长很长,会有人同他携手前行,那个人,不会是她孟妧,也不能是前世的王玞。 “阿妧七岁那年,生了水痘。”九娘转过身,慢慢走到池塘边,池水平静无波澜,和她的语气一样。 “其实那次我已经被痘娘娘带走了。虽然后来我一直说自己是死而复生,可惜家里没有人信我,只说我童言无忌。”九娘抬起头,方才昏暗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赵栩和苏昉不禁面面相觑。被痘娘娘带走了?死而复生?阿妧这是在说什么?两人身不由己地往前跨了一步,生怕听漏了什么。 九娘的声音清冷,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平缓清晰:“我的魂魄幽幽荡荡,漂浮起来,看见自己在东角门边上竹林里的一间杂物间里,没有纸帐,连张藤床也没有。屋子里有些放杂物的架子,破破烂烂,桌子上放着药碗。慈姑大概守着我好些天了,累得在榻前趴着睡着了。那木门被人反锁了。大概是怕痘娘娘逮到三房其他的孩子吧。” 她似乎在说着别人的事,毫无怨尤,也不带悲悯。赵栩却已经要狠狠吸了口气,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她儿时过得不好,却没想到惨成这样。苏昉怔住了,心中慢慢平静下来,生出了一股怜惜之情。 “我飘出那木门,看到我姨娘在竹林里转来转去,一直哭。我想抱抱她,却碰不到她,想和她说话,她什么也听不到。我跟着她去了木樨院,看着她求我娘,可是我娘却说家里迎痘娘娘的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姨娘她若是要去看我,就也要和慈姑一样,同我锁在一起,直到送走痘娘娘。十一郎一直哭。姨娘就抱着十一郎哭。她又能做什么呢?”九娘看着水面,依旧平静地叙述着。是啊,这些都是她亲眼看着的。那小人儿一直扯着林姨娘的衣裳,依依不舍,含着眼泪,看着她想让她帮帮她。可看着林姨娘只知道哭,那小人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赵栩和苏昉看着她的背影,都默然不语。水面微微起伏,明暗不定,这夜色似乎都呜咽起来。 “后来,我飘着飘着,就真的过了鬼门关,飘上了黄泉路。”九娘的声音轻了下去,慢了下来,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远远送入赵栩和苏昉的耳边。两人不由得又朝她走了一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水边提着一盏灯笼的少女。 “黄泉路上,果真开满了血红的曼殊沙华,极美极美,如火如荼。”九娘幽幽叹了一声:“见花不见叶,见叶不见花,接引众生,除去万恶。然后在那路尽头,我看见了忘川。” 九娘抬手指了指暗黑的池塘:“也是像这般,昏沉沉,却是浑浊黄色的河水。水中有万千只手伸了出来,拼命抓着,都一无所获。” 赵栩和苏昉都不寒而栗,伸手可及的少女,披着宽袖大披风,似乎就要乘风凌波而去,没入她所说的忘川河里。 赵栩心一跳,猛然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想拉住她。九娘却突然转过身来,双眸在夜里闪闪发亮:“那河上有奈何桥,桥上的孟婆正在和一个妇人争论。我心中好奇,就沿阶而上。见那妇人个子高挑,虽然在争论,却笑得很温柔。她又高又瘦,眼睛极亮极亮,左眼角下有一颗不太显眼的泪痣,下巴颌有些方。我看着就觉得很亲切。” 苏昉屏住了呼吸,眼中发热。鬼神一说,太过玄妙,他从不敢妄断有无。但九娘所言,若非她亲身经历,怎会如此真实到这么惊心动魄?她说到的妇人,是娘亲啊。左眼角下有一颗极不显眼的泪痣,长着泪痣却从来没掉过泪的娘亲,是他苏昉的母亲王氏九娘!不会错,阿妧记事后应该就没有见过母亲,那泪痣,她更不可能知道。 九娘看着苏昉,柔声道:“那妇人忽然朝我招手,喊着小九娘过来。孟婆就说哪里又来了一个九娘,要过这奈何桥总要喝这碗汤,惦记那许多前世恩怨做甚,快喝了转世投胎去罢。她却说恩怨情仇她都不在意,可是不能忘记她的阿昉啊。她对着那忘川河水轻声喊着:阿昉——阿昉——” 她学那孟婆的口气,满是悲悯。可最后那两句阿昉,却发自内心,是她重生以来心中唤过千万声的。苏昉全身一震,心中大恸,眼中的泪终于跌落下来,无声地喊了一声:娘——!!!是娘!阿妧是见到死去的娘亲了,只有娘亲,在喊他阿昉的时候,尾音会调皮地转个弯,微微上扬。 “她喊了几声,就笑着说:孟九娘命不该绝,我王九娘心有不甘。等我把我的阿昉托给她照看一二,再喝你这碗孟婆汤,可好?”九娘凝视着苏昉:“她说完就忽然摘下颈中的一枚玉坠,似是两条鱼的模样,朝我心间一塞。” “双鱼玉坠?!”苏昉大步向前,哽咽道。娘去世后颈中戴着的是爹爹身上那枚玉坠。 “那玉坠突然大放光芒,我睁不开眼,只觉得又飘飘荡荡,直飞上了天。最后身子一轻,睁开眼,就见到了慈姑。”九娘轻声道。这几句,确确实实,是她亲历。 赵栩和苏昉久久不能言语。惊世骇俗,何止惊世骇俗!赵栩看向苏昉,就知道阿妧所言非虚,心中更是怜惜她。 九娘轻叹道:“我醒来后,不知为何,就知道了那妇人就是表舅母荣国夫人,她放心不下的阿昉就是表哥你。还有她经历过的一切,似乎我想知道她什么事,就马上能知道。所以她札记上写过什么,其实我不用看,就都记得。你们要问我何时何地见过札记,我却无法回答你们。” 九娘朝苏昉走了一步,柔声道:“你问我究竟是谁,我有时也会疑惑。可是你娘,真的很惦念你。有时我夜里做梦,她也会来告诉我许多往事。”她的声音忽然明朗高扬起来:“阿昉——不要不高兴,我们去屋顶看星星去,谁也不带。阿昉你可还记得,世上有三香,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阿昉,那松烟墨你可会做了?阿昉,你的孔明灯可能带你飞起来?” 九娘恢复了自己的语气:“每次看见你,我就替她心疼,才会忍不住要哭上一哭。又忍不住羡慕你。若是我真的跟痘娘娘去了,可会有人这般惦记着我呢?” 赵栩的心一慌,就想上前安慰她。九娘却伸出手,轻轻替苏昉拭去泪水:“阿昉哥哥,云就是云,泥就是泥,你娘说的对,好好地走你自己想走的路。阿妧看见的,相信你娘都看得见。为了她,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苏昉伸出僵硬的手臂想要抱一抱她。她的语气,她的话,千真万确都是娘。可是她的面容,却是阿妧。这一声娘,怎么也叫不出口。 “你,你为何不早说?”苏昉语不成调,泪眼模糊。为何不早说?为何不让他知道娘亲在天之灵一直都在?他眼前的人一会儿是阿妧,一会儿是娘亲。他僵在半空中的手臂,不知道该合拢,还是该放下。 九娘后退了两步,叹了口气:“你们可记得熙宁五年春天,有位官家小郎君自称能知道三百年后的事,还说大赵将有亡国之祸?” 赵栩和苏昉一愣,点了点头。 “那位小郎君被司天监活活烧死了。我很害怕。鬼神一说,人多信之却不能容之。”九娘平静地说道:“阿昉哥哥,六哥,阿妧言尽于此,信与不信全凭你们,若是要将我送去司天监,也悉听尊便。” 作者有话要说:  不断章了。六千字,算二更。多谢各位。 第125章 赵栩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却见九娘和苏昉同时看着自己。九娘面容无波,苏昉目露恳求。 赵栩苦笑道:“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怎么可能伤害阿妧一丝一毫!阿妧你怎会有这样的念头?! 苏昉松了一口气,对赵栩拱手道:“多谢六郎!我有些话想私下同阿妧说。” 赵栩看九娘并无异议,点点头,看到孟建还在上头来回走着,便默默走进另一边枯枝叠嶂的木芙蓉树林。他心中百感交集,一不留神,头上玉冠撞到一根暗处的枯枝,那枯枝因没照见阳光,上头还有些许硬雪,从枝头坠落在他发间,一些雪屑滑入他颈中,凉凉的。他倒觉得这凉丝丝的十分舒服,索性站定了,转过身默默看向湖边的苏昉和九娘。 阿妧原来真的死而复生过,她儿时竟那般可怜。赵栩冷眼看向路边的孟建,越发厌弃他。这样毫无担当的父亲,那样市侩势利的母亲,傻不愣登的姨娘,阿妧该早些离开木樨院,离开三房才是!赵栩皱了皱眉,梁老夫人也是在阿妧进入女学乙班后才对她特别照顾的吧。哼,孟家就没几个好的!阿妧干脆早些离开孟家才对! 难怪在阿妧眼里,苏昉总是不一样的。难怪在阿妧眼里,有那许多不符合她年龄的心思。荣国夫人在天之灵想必也给了她许多助力,进学、捶丸、关心朝政百姓,难怪她如此聪慧剔透又过于成熟。难怪她从来不在意她两个姐姐待她怎么不好。难怪她那么关心苏家的事。赵栩心里更疼了,原本就聪慧多思的阿妧,多担待了荣国夫人的遗愿,岂不更累更辛苦!可是这就是阿妧啊,她受了荣国夫人的恩,死而复生,所以她尽心尽力地在报恩呢。这个傻子! 忽然想起金明池水中救了她以后,说起荣国夫人救他这个“小娘子”的往事时,阿妧笑得那么畅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赵栩的脸在黑夜中腾地烧了起来。这个鬼精灵! 想着想着,赵栩心中又有些高兴。不管苏昉和阿妧如何亲近,多了这层关系。阿妧再待苏昉不同,她和他也是绝不可能有什么的。原先顾虑阿妧年纪太小,不想和她说起将来的事情,现在有了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庇护着她,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了,是不是可以直接说了呢?赵栩的心狂跳起来,想起陈太初的细帖子,苏昉那些话,想到阿妧发间依然插着的喜鹊登梅簪,他心里那念头再也压抑不住,如火星燎原般,占据了整个脑海。 赵栩只觉得脸烧得滚烫,黑夜里听见了极响极快的心跳声,耳中都随之震动起来。赵栩伸手摸了摸身边的矮枝,捞了一把雪,印在自己面上。 苏昉渐渐平静下来,注视着九娘,渐渐露出笑容:“阿妧——” 九娘欣慰地笑了:“阿妧在。” “我娘还说过什么吗?上次十七姨的事情,她在天之灵知道吗?”苏昉柔声问。 “她知道的。”九娘轻轻提起灯笼照亮自己的面庞:“她想告诉你,不要怪你爹爹。” 苏昉怔怔地看着九娘。 九娘叹了口气:“你娘说,你爹爹也是个可怜人,他辜负了谁,就会念着谁,念着前一个,又会辜负眼前人。他才是最苦的那个人。” 苏昉看向湖面。娘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她这是全然放下了才会不在意爹爹那隐秘的心思,还是不想让自己难过? “你娘还说了,她也不知道你外翁曾经是元禧太子的伴读,更不知道那往事和现在的我们又有什么干系。但是青神王氏已经溃烂得无药可救了,你要是去中岩书院万万要小心。”九娘实在不放心。 “你上次让我小心,是我娘要你说的?”苏昉转回眼,看着九娘,露出笑容。 九娘用力点点头:“阿昉哥哥,你娘让我死而复生,我也当你是我至亲之人,知无不言。”九娘又把怀疑孟苏王程四家早有交集的事告诉了苏昉。苏昉若有所思:“我年后回中岩书院会好好查访的。你让我娘放心,爹爹已经安排了章叔夜陪我去青神。年后高似应该要回京来了。对了,阿妧,我娘有没有说过高似什么?” 九娘将田庄里苏瞻所说之事也一并全盘托出。 苏昉眼睛一亮:“难怪高似那夜极在意阿予的安危!”两人面面相觑,都想到了一个极不可能的可能,同时转头看向那片暗黑的芙蓉林,静默下来。 苏昉一转念,叮嘱起九娘来:“阿妧,你千万记住,绝不能对他人泄露我娘和你的事。” 九娘点头应了。 苏昉心中百味俱全,可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和我娘因缘际会,渊源极深,我也不可能只把阿妧你看成远房表妹。你可知道陈太初的细帖子就要送往你家了?” “先前我刚从六哥口中得知了。”灯笼光影又摇曳不定起来,九娘心中一阵烦躁不安。 苏昉看了一眼芙蓉林:“你虽然还小,但极其早慧,又身负鬼神之道。我就直言不讳了。恐怕你心中也清楚,太初和六郎都对你格外的好,如今陈孟两家既然在议亲,你不如早些回绝六郎。你既然知道我娘的过往,也知道一旦牵涉到宫廷朝政,是多么伤神。”他顿了顿:“阿妧,太初很好。六郎虽然舍命救了你两次,但你千万不要有以身相许报恩的念头。你要是吃不准,不妨问问我娘。” 九娘脸一红,完全不知道如何应答。这算什么事?做儿子的在给娘参谋未来的夫君?九娘哭笑不得,只能点点头,她深悉高太后的脾气,深知六娘日后入宫之路的方向,从未想过自己会和赵栩有什么,被苏昉这么一说,反而尴尬得不行。 垂花门那边匆匆来了几个人,走到孟建身边行礼禀报了几句。孟建匆匆冲着池塘边大声喊道:“宫里来消息了,平安出来了!平安出来了!” 九娘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看向苏昉。苏昉欣慰地点点头,他今夜惊喜万分,心中的激动无以言表,想和阿妧说的话实在太多,此刻却不方便再多说了。他举起手中的灯笼,对着芙蓉林招呼着。不多时,赵栩缓步走近。 “婆婆和翁翁平安出宫了。”九娘笑道。 “你们家中肯定还有的要忙,我们就先告辞了。阿妧你好好保重。”苏昉点头,看向赵栩。 赵栩看看苏昉:“我也有几句话要和阿妧说。你先回去吧。” 苏昉犹豫了片刻,看到九娘对自己点点头,才拱了拱手,往孟建那里走去,因不放心九娘,干脆拉着孟建说起娘的产业来。 孟建先前出来,连件大披风都没穿,寒夜里冻得不行,好不容易看到苏昉过来了,却见赵栩又和九娘站定了在说话。他心里叫苦不迭,却还要专心应付着苏昉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 赵栩看着九娘,只觉得耳中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深深吸了口气:“阿妧,若是太初的细帖子送过来,你就和你婆婆说先不要换帖。” 九娘一怔。 “我已经和爹爹说了,若是我出使契丹,帮契丹打败女真,拿回三州,爹爹会给我赐旨,由我自己选燕王妃。”赵栩的脸红似秋日晚间的木芙蓉,一双潋滟眸子却深深看着面前的少女:“你等一等我。” 地上那一圈红色的灯影,被冻结住了一样,纹丝不动。九娘捏着那风灯的竹柄,似乎整个人也被赵栩这句话定住了。 片刻后,地上的灯影忽地剧烈摇曳起来。九娘退后了一步,福了一福:“六哥,对不住。” 赵栩耳中嗡嗡响,对不住?对不住…… 九娘定了定神,才觉得手指尖都麻了。她又福了一福:“六哥,你几次三番救回阿妧的命,这世上,再没人比六哥你待我更好的了。可阿妧纵然粉身碎骨怕也没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赵栩摇摇头,他什么时候要阿妧报答自己的救命之恩了?“阿妧——” “六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妧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思。”九娘眸中闪闪。 赵栩手足冰冷:“阿妧——你,你可是心悦太初?” 九娘摇头道:“阿妧对太初哥哥也无男女之情。无论父母和哪家议亲,要将我许配给谁,在阿妧心中,并无区别。” 赵栩喃喃道:“阿妧,我同你——我也同旁人并无区别吗?” 九娘轻声道:“六哥你同旁人自然不一样,你我多次共过生死。可是,还请六哥知晓,我当六哥是恩人,是好友,是知己,是兄长。可阿妧对六哥并无男女之情,多谢六哥厚爱。” 赵栩眸中翻滚起不知名的情绪来,他低声道:“阿妧,你现在还小,还不懂男女之情,很平常。你先等我一等。我也会等上你三四年。若三四年以后你还这么说——” 九娘柔声打断了他:“阿妧年纪虽小,并不懵懂无知。阿昉的娘亲也教给我许多。男女之情不过如此,纵然似她和表舅那样的夫妻,世人称赞,也不过是貌合神离而已。阿妧不信什么天老地荒海枯石烂,和谁在一起都是过日子而已。”她反问赵栩:“太后娘娘应允了你加官开封府尹,应允吴王出宫开府。官家必然也会应允明年选秀由娘娘做主对吗?” 赵栩一愣,点了点头。 “六哥,你可知道,无论日后谁是皇太子,娘娘属意的皇太子妃都会是我六姐?想来官家和娘娘也早已有了默契。” 赵栩急道:“所以我才会向爹爹求旨——”他早已察觉,才会未雨绸缪。 “六哥,不论我六姐日后嫁给哪一个皇子。阿妧都只能是六哥你的姻亲。”九娘语气温和:“更何况,阿妧并不愿和皇家有其他关系。” 赵栩心中刺痛,不愿和皇家有其他关系?也就是不愿和他有任何关系的意思?他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站稳。片刻之前在芙蓉林中的狂喜,全然消退,只余茫茫冰原,寒彻心骨。 九娘又福了一福:“六哥,若是阿妧先前有什么言行惹得您误会,都是阿妧的不是,也怪我没有早些说清楚。还请六哥日后不要再送礼物来了。阿妧在姐妹之间甚是为难,也会引来娘亲的不快,甚至殃及姨娘受伤,不免因此自责不已。” 赵栩眼中涩得厉害。他让她为难了,令她自责。他对她的好,成了多余,已是负累。 不远处,池塘上掠过两只晚归的水禽,呜咽了几声。 第126章 烛火透过风灯,映在赵栩面上。他微微垂眸,永远微微上扬着的下颌渐渐低垂下来,极秀美的线条似乎拖动着千斤重,缓缓弯向一个陌生的角度,脆弱得似乎即将折断。 即使在生死关头的赵栩,也是张扬的怒燃的火,而不是这般无力无望无奈,像燃尽后的灰。九娘心中一痛,可就是这样莫名的一痛,令她更恐惧自己心底未知的陌生感受。她咬咬牙,抬腕拔下头上的喜鹊登梅簪,上前半步,送到赵栩跟前,轻声道:“还请六哥收回此簪,阿妧愧不敢当。” 好似有什么砰然碎裂了。赵栩连后退的力气都没有,他抿唇垂眸看着那只玉雕般的小手里的喜鹊登梅簪。这是他第一次做簪子,废了好些玉料。第一次看见阿妧头上戴着这根簪子的时候,他高兴了许多天,又画了好些新簪子的图样。还有那枝白玉牡丹钗,他一直以为她很喜欢的。中元节那夜,他替她解开缠绕的发丝时,两人近在咫尺,看到她脸红,刹那间心意互通的感觉,原来只是他一厢情愿胡思乱想。 她远在天涯,心静如水;他隔山望海,自说自话。赵栩眼圈渐渐红了,沉声道:“我赵六送出去的东西,你可以扔了,却不能送给别人,也不能还给我。”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将簪子斜插入赵栩的衣襟中,福了一福:“六哥,对不住。”真的对不住,她有愧。 赵栩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慢慢伸出手,取出簪子,不再言语。半晌后手腕一扬,直往九娘身后掷去。 地上的灯火摇了一摇,归于宁静。池塘边的水面,无声地泛起一圈涟漪,渐渐重归平静。 九娘抬起眼,胸口有什么她快要压不住了。赵栩静静看着她,眸中如深渊般晦暗。枯枝,沉水,光影,一切似乎都凝固了。 眼睛越来越热越来越烫,鼻子尖发酸。九娘刚想转身望一眼池塘,赵栩却突然点了点头,哑声道:“好,我知道了。”他深深看一眼九娘,匆匆转身而去。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路边的随从们一头雾水,赶紧匆匆跟上。 九娘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眼中不受控制地渐渐浮起雾气。 孟建和苏昉一直在看着他们,忽然见赵栩面色铁青地快步离去,一声告辞都没有。孟建吓了一跳,喊了一声“殿下”,赶紧跟着送赵栩去了。 苏昉快步走到池塘边,见九娘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猜测她大概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和赵栩说清楚了,心中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赵栩,可也松了一口气。他绝对不会任由阿妧重蹈母亲的覆辙,她该轻轻松松地过日子。 看着赵栩被众人簇拥着消失在垂花门,九娘忽地转过身,快步走到池塘边上,蹲下身搁了灯笼,宽起宽袖,伸手就往那水中捞。 水没有她想像中的彻骨寒冷,捞了好几手的淤泥杂草,也没有捞到簪子。她又移进去一些,水立刻漫上了鞋子,这才感觉到冷了。在金明池中看见赵栩向她游过来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冷。 赵栩的身姿,在这被岸边灯笼光影晕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翻滚着的红色水中突然显现了出来,他朝她伸出了手,乌发如水草般散乱不堪,眼睛血红,他拽住了她就不肯再松开。那屡屡纠缠在她梦中的伽南奇香,白玉牡丹钗,令她脸红心跳的一息。那秋日晚霞夕照时,他怪她不爱惜自己,笑着夸自己厉害极了。还有那一片缓缓起伏的粟米田中,他浑身血污,朝自己奔跑过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还有鹿家包子里他被自己吐了一身毫无怨言细细叮咛。他笑起来的时候,太过耀眼,她看也不敢多看几眼。 是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她,更爱护她,待她更好了,好到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可她是阿玞,她也是阿妧,她姓孟了,她不能,她没办法,她承担不起,她无以为报。那被搅得浑浊一片的水面,悄无声息地容下了空中落下的泪水,一滴两滴三四滴,再多,也依然似海纳百川悄声无息。 “你这是做什么?”苏昉急切地问道。 九娘咬着唇,只埋头奋力捞着。 苏昉摇头轻叹了口气,也卷起袖子蹲下身胡乱捞了起来。 玉簪和几个侍女提灯下来,轻声唤着九娘:“九娘子,九娘子!老夫人进府了,快去二门吧。” 九娘急切起来,眼中有什么开始打转,她深深吸口气,细细地探得更深,冬日无浪,不会随波而去的。 手中忽然一痛,九娘立刻握紧了那细细尖尖之物,将它捞出水面。 簪尖戳破了她的掌心,一丝殷红渗了出来。苏昉一愣,看着那满是淤泥看不出花色的簪子,默默掏出帕子递给了九娘。 “多谢。”九娘将簪子包进帕子里,放入衣襟,站起身来,才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头也一阵晕,不由得摇摇欲坠。苏昉和玉簪赶紧一左一右扶了她。 “我没事。”九娘笑道:“走,赶紧去二门等婆婆。”是的,她没事。她从无贪念,又怎么会有事。 可是,心里的刺痛,似那夜在鹿家包子店里心里的那道裂缝一般,蔓延得极快。 *** 老太爷和老夫人进了府,面色疲惫至极,却只说无碍,娘娘和官家仁慈,并未降罪,就让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三更天的时候,听香阁东暖阁才熄了灯。九娘侧身躺着,将那铜脚婆抱在怀里,摩挲着,烫得厉害,却不比她的心更烫。 赵栩说的没错,她是害怕,是作为王玞害怕,还是作为孟妧才害怕,她不愿再想。她在害怕什么?她也不知道,就是害怕。她在躲避什么?她也不知道,就是想躲开。 九娘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将枕边的木盒盖上,喜鹊登梅簪在傀儡儿和黄胖之间,依旧璀璨流转。 过了两天,翠微堂悄声无息,青玉堂闭门不出。阮姨奶奶一事,似乎就这么被遗忘了。宫里也无人前来问罪。府里各房的人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眼看着孟彦弼成亲的日子渐近,范家递了帖子,定下成亲前一天要来铺房。阖府张灯结彩,毕竟孟彦弼才是长房正妻嫡出的郎君,比起族谱上记名的嫡长子孟彦卿成亲时又要隆重了许多。 这夜九娘在绿绮阁和六娘看书,准备月底的女学甲班考核。忽地几位女使匆匆进来说:“不好了!两位娘子的爹爹在翠微堂打起来了!” 两人吓了一跳,赶紧往翠微堂去。贞娘正把原先等候在廊下的侍女仆从们往外赶,见到她们俩想拦住,却没拦住。 六娘和九娘进了翠微堂,见孟建衣襟不整,眼下一块红肿。长房的孟在皱着眉,挡在两个弟弟之间。坐在上首的孟老太爷气得浑身发抖,正拍着桌子在骂孟存:“好你个老二,当着我的面也敢打叔常!你这个忤逆不孝之子,我要开家庙请家法收拾你!你以为你当个知制诰,就能在家里横着走了?” 六娘上前拉住父亲:“爹爹,爹爹!你有话好好说,怎么动起手来了”她看向上面垂目无语的婆婆。 九娘刚上前拉住孟建,外头喧嚣起来。却是杜氏吕氏程氏从各院得了这天大的消息,也赶了过来。七娘和四娘也跟在程氏身后。 孟存快四十岁的人,竟一把抱住女儿:“阿婵啊!你翁翁婆婆不要我们了!要把我们送人了!” 满堂皆惊。孟建梗着脖子喊:“父母之命不可违!你抗命不遵,还殴打亲弟!明日台谏就该弹劾你不孝不仁!” 梁老夫人沉声对老太爷道:“好了,既然各房都在,你当面说个清楚罢。” 孟老太爷跟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了片刻,,看了看三个儿子,又看看三个媳妇,嗡声道:“都坐下说话!” 杜氏三妯娌也赶紧行完礼在下首依次坐了。九娘站到程氏身后,七娘悄声问她:“二伯这是疯了吗?”这些天好不容易九娘日常里开始愿意和她说话,七娘自在舒服多了。九娘默默摇摇头。 孟老太爷声音有些嘶哑浑浊:“当年呢,我有两个弟弟,没来得及成亲生子就为国捐躯了。过两天,礼部会下旨追封他们。为让他们后继有人,敬奉香火。我和你们母亲决定把仲然过继到我二弟名下,把叔常过继到我三弟名下。族里也已经都同意了。他们当年名下都有些产业,一直是族里托管着的,也要交回给你们各自掌管。” 吕氏和程氏都懵了,这又是什么事?追封?过继?! 孟存站起身,大声道:“儿子不明,儿子不服。为何要将我们弟兄二人过继出去?以后要改叫母亲为大伯娘,改叫父亲为大伯?我们做侄子的,不一样每年都在祭拜叔父们吗?家庙中的先祖,哪一个少了香火?就算二叔三叔名下要有子孙,我有四郎五郎六郎三个儿子,选一个过继给二叔。三弟也有四个儿子,选一个过继给三叔不行吗?为何偏偏要过继我和三弟?” “啪”的一声震响。孟老太爷一巴掌拍在案几上头:“选你就选你了,你这是要忤逆吗!” 孟建站起来说:“二哥!你不肯就不肯,可别把我带上。我听爹的。这是忠孝双全之事,是好事。再说爹娘总是我们的爹娘,我们照样孝敬二老就是,只是记名,做个文书。日子还是一起过的嘛——” 孟存鄙夷地看了看孟建一眼,懊恼刚才那一拳打得实在太轻了:“老三!你贪图叔叔们追封后的那点子产业和荫补,连亲生父母都能舍弃!真不愧是阮氏所出!呸!我真是羞于你这样的人做兄弟!” 孟建脸涨得通红,看了看妻女们,跳了起来:“好,既然你也动了手,咱们去院子里就痛快打上一场。二哥亏你还是堂堂大学士,却拿自己的庶母来说道!这般羞辱我忍不得!今上都是以仁孝治天下!爹爹您可别怪儿子不顾兄弟——” “够了!”梁老夫人沉声喝道:“叔常说的不错,父母之命不可违。仲然,你不要闹了。过继一事不会变。这也是官家的意思。” 孟存和孟建一怔,都跪了下来。 “你们二叔三叔当年有救驾之功,因牵涉宫闱,未曾封赏。官家和娘娘一直都记着他们的功劳。”梁老夫人缓缓道:“如今年代久远,没了忌讳。官家体恤他二位忠义,才下旨追封,也想让他们能后继有人。你们有幸过继到他们名下,是全了忠孝仁义的大事,是天大的好事。仲然不要再犟了,过继后难道你就不孝顺我和你爹爹了?” 孟存急忙跪了下来:“儿子绝无此意!” 孟老太爷从身旁的高几上取出几叠文书:“这不就行了?!这些,是我名下的产业,一分为三,你们三兄弟各持一份。咱们孟家的祖规,分产不分家。你们以后还都住在一起。伯易,以后你母亲就靠你了。”孟在躬身应了。 梁老夫人也从手边拿起几份文书:“这些是我的嫁妆产业,一分作了四。叔常你虽然不是我生的,但你子女众多,这份是给你的。你以后记得好好待阿程,理好木樨院,管教好子女们,切不可再沾花惹草伤她的心。” 孟建膝行上前,接过那份,就抱着老夫人膝盖哭了起来:“娘——!”程氏也赶紧带着小娘子们跪了下去。九娘心里却咯噔了一下,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梁老夫人扶了孟建起来,又将孟存唤到身边:“仲然,这两份,一份给你,一份是娘留给阿婵的嫁妆。伯易和叔常要怪我偏心也没法子。阿婵自小是我养大的,我也没法子不偏心。”六娘被吕氏牵着跪在父亲身边,呆呆看着婆婆,还没回过神来,眼里已经落下泪来。梁老夫人强忍着不看她,对孟存说道:“你要怨,就怨娘好了。” 孟存摇摇头:“娘,儿子不敢。” 六娘上前扑到老夫人怀里,小声问:“阿婵以后还能喊您婆婆吗?我不想喊伯祖母。”她话音未落,已泣不成声。梁老夫人紧紧拥了她:“傻孩子,自然还是叫婆婆。四娘七娘九娘,小郎君们,自然都还是叫我婆婆!” 众人退散了以后,梁老夫人还默默坐在罗汉榻上,摩挲着手中的菩提数珠。 “老夫人,日后二郎会明白您一片苦心的。”贞娘轻声劝慰她。 梁老夫人挺了挺背脊,低声说道:“母债子还,他再怨我,也没有法子。” 当年的故人一诺,她尽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小年夜快乐。 作者前两天已进入年饱的状态,不知道饿是什么感觉。 明天除夕,继续更新。谢谢大家。 第127章 又过了些天,孟府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开始置办孟彦弼的亲事。 成亲的前一天,九娘姐妹几个跟着杜氏簇拥在长房孟彦弼的新院子里,看范家的人铺房。范家来的是范娘子的三个嫂嫂,带着十来个女使侍女、婆子仆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地开始挂账,铺设房卧。九娘看着范娘子家铺在床上的十八层锦被,层层堆叠,最上层已经齐了新设的百子百福纸帐的帐顶,不由得和六娘相视而笑。 范娘子的长嫂笑嘻嘻地指挥仆妇又把那十几张毯褥铺设出来,又把新房里的帐幔都换成了罗绮帐幔的。玉钩金钩银钩几十副,那夏季用的玉枕也六七个。六娘都不禁悄悄问九娘:“范家竟然这般有钱吗?” 九娘笑道:“范家的家风其实很清俭,但是汴京富嫁女儿已经是百年风俗,范娘子又是家中独女,这般豪华也不奇怪。” 七娘好不容易这些天能和九娘说上几句话了,闻言撇了撇嘴道:“你们懂什么,二哥送到范家的聘礼才叫厉害呢,大伯娘可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若女家拿不出这么多东西,岂不让自己女儿给别人看不起?”她凑过头低声道:“我娘说,范娘子的嫁妆不比她当年少呢。这个数!”她伸出两手晃了晃:“不过我娘那时候的这个数,放到现在得翻好几个跟头才是。六姐,你的嫁妆肯定比范娘子的要多上许多!”她话一出口,赶紧轻声解释:“六姐,我没有眼热你的意思!” 六娘抿唇笑了:“我知道。”九娘看了七娘一眼,微叹了口气,现在还算知道自己哪些话说得不好听和不该说了。 四娘装作端详那些物事的样子,默默地退了开来。她们三个都是嫡女,她是不好和她们比的。嫁妆按例最多也不会超过五千贯。看着范家三个嫂嫂一脸的喜气,四娘心中一阵酸涩。姨奶奶就这样丢下姨娘和她不管了。姨娘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九娘自从记到母亲名下,和七娘就开始有说有笑的,却依然不理自己,平日什么清高什么光风霁月,还有谁比她更会装腔作势呢。若不是自己现在是唯一的庶女,她们三个又怎么会视自己为无物。突然,她想起那个死去的“舅舅”,若是那时答应了他,嫁给吴王或者嫁去程家,总比现在这般情形好吧?自己究竟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一心一意恋慕着陈太初却徒遭羞辱。若不是她一时糊涂,“舅舅”和蔡相现在应该还是好好的吧。四娘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 外面翠微堂的一个女使匆匆进来,朝杜氏福了一福低声道:“礼部来人到咱们家宣旨了!老太爷老夫人、郎君和娘子们都去广知堂了。老夫人请您和六娘子也赶紧去广知堂,范家的娘子们交给四娘子她们。” 六娘和九娘、七娘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福是祸,想起就这么走掉的阮姨奶奶,都有些心惊肉跳。四娘捏了捏手中的帕子,走到杜氏跟前:“大伯娘,您尽管带六姐快过去。这里交给我们,您放心。” 六娘匆匆跟着杜氏走了。四娘和七娘上前招呼三位范家的娘子们去长房正屋里喝茶。九娘安排人打赏范家来铺房的十几位仆妇侍女,再让长房的女使招待这些人去偏房里喝茶吃点心。 两盏茶刚喝完,长房派去广知堂等信的两位女使一脸喜色的回来了,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 “老太爷被加封了爵位!二老太爷被追封了,三老太爷也被追封了!二郎也升官了,还有六娘子也被封了县君呢!” 四娘和七娘愣了一愣还没回过神来。范家三个嫂嫂已经笑容满面地站起来连声贺喜了。大赵百年来非卓著军功者不予封爵。这可多亏了自家的小娘子八字大吉大利,明日才过门,就已经这么旺婆家,以后婆家能不千宠万捧? 九娘看堂上一片欢腾,待众人重新坐定后,才笑着问那两个女使:“你们别急,慢慢说清楚,都封了哪些人,什么爵位,有无食邑,家里娘子们可有封赠?” 两位女使脸一红,重新团团福了福,镇定下来细细禀报:“老太爷被加封为从三品安定侯。二老太爷因军功被追封为从三品开国侯,由二郎君按世袭降等任了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虽然是二房的事,可两个女使也不禁声音微微颤抖了起来。 此言一出,满堂又沸腾起来。这凭借军功追封爵位倒不稀奇,历来多见,但有食邑的食实封,可就稀罕了。九娘心知这必定是救驾之功,便笑问:“六姐可是因此封赠了?” 两个女使点头道:“正如九娘子所说,六娘子因二郎君袭爵封赠了大县君,封号淑德,食邑五百户!绫纸钱就给了六贯四百五十文呢!” 四娘和七娘都露出了艳羡之色。范家娘子们又赶紧起来热热闹闹贺了一通喜。九娘心中有数,淑德二字,随了公主们的封号,礼部万万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必然是高太后特赐的,看来太后已经无意让六娘参加选秀入宫。 两位女使又福了福:“三老太爷被追封为正四品忠义伯,恭喜三位小娘子,由三郎君按例袭了忠义子,食邑也有五百户。”却没有提到程氏和她们有无封赠。四娘和七娘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失落。九娘又笑问:“二哥哥被封了什么官?” 女使喜笑颜开道:“二郎也被封为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宫中特赐了范家娘子一副凤冠霞帔呢。” 范家的娘子们大喜,不得了,孟家这一门,既是世家,又是勋贵了,放眼全汴梁,也没一家能比得上的。自家小娘子以后一个县君的诰命是跑不掉了。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运挡也挡不住。 这些极大的变动和青玉堂、阮眉娘有没有关系?九娘压下心中疑虑,和四娘七娘谢过范家娘子们的贺喜,又给范家的侍女婆子们多打赏一份上等的封红。 到了晚间,孟府祖孙三辈,从宗祠办完了孟存孟建两人的过继,返转回府,齐聚家庙。家庙中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女眷们披着大披风恭恭敬敬地在院子里的软垫上跪下。老太爷带着郎君们进了家庙,叩拜了圣旨,将过继文书也供了上去,才缓缓地转身告诫儿孙:“皇恩浩荡,垂怜我孟家。孟家上下当肝脑涂地,报效国家。仲然、叔常,以后你们当好生祭拜供奉你们的父亲,守好他们留下的家业,约束好子孙,莫令他二人蒙羞!” 众儿孙跪地高声应是。院子中的女眷们也垂首称是。 *** 木樨院里夜间也一片喜庆。 孟建今日收到了族里托管的三老太爷的名下产业,在罗汉榻上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仔细核了一核,心里实在高兴。二哥口中的那点子产业,哼,这能叫“那点子产业”吗?他把那叠文书中内城三间铺子的契约抽了出来,递给程氏语带讨好地说:“这三间铺子,以后留给阿姗做嫁妆,娘子你收好了。” 程氏正在翻看账本,闻言抬了抬眼,伸手接了过来。这三间铺子,分别在相国寺附近、百家巷、蔡相府边上,倒都在寸金寸土之地。有了这三间铺子,七娘这一世也可吃穿不愁了。她面色就稍霁了一些。 “这些钱财也都请娘子掌管。”孟建将那文书里的两万贯交子也递了过去。 程氏也不推辞,一并收下了,让梅姑去取夜宵,面上依然淡淡的,问道:“我看还有不少眉州的田地,郎君作何打算?若是要卖,不如托给我哥哥去办。” 孟建一愣,他是看到有三千亩眉州的良田,却不知道谁在眉州打理着,那负责这些产业的族兄也只说每年自有人将田地的出息折成交子送来给他。 程氏抬了抬眼:“又或者郎君是要自己去,再带一个什么三十四娘十四郎的回来?” 孟建一个哆嗦,头皮都麻了,手下已抽出了田契:“全凭娘子做主就是。”他下了榻,挨到程氏身边,将田契放到她手边,顺势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千错万错,是我的错,这都好几个月了,娘子宽宏大量就饶了为夫吧。我保证日后再也不犯浑了,更不会再心软。你看看我这十几年,除了爹爹娘亲给的,可动过家里一个女使侍女?” 程氏的眉毛一竖,冷笑着正要发话。孟建伸手将那叠文书都拢了过来:“上次娘给的嫁妆我也都交给了娘子,这些统共也有十几万贯的产业,都给娘子做赔罪。我也任由娘子差遣。只求娘子你打我几下骂我几声,不要再这么不理我。我们夫妻十几年,眼下好不容易我也有个正五品的爵位在身,自当给娘子请个诰命,一起好好经营我们三房才是,为了那不值当的玩意伤了情分,岂不可惜?如今家中也不缺钱了。表哥也没怪罪我,年后述职,我在户部说不准还能再往上走一走。十一郎读书也好,阿姗也懂事了。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好,娘子你便原谅了为夫这回可好?天这么冷,外书房里睡到三更天我总要被冻醒,只要娘子点头,你让我在房里跪上一跪也行。只要不赶我出去,我心甘情愿!” 程氏眼眶一红,脾气发不出来,眼泪倒流了出来,只背转了身子不理他。梅姑提了食篮进来,又赶紧轻轻退了出去。 听香阁的西暖阁里,阮氏带着女使进来的时候,四娘正在抄写经文。 “姨娘?”四娘搁下笔,站起身来。 阮氏脂粉不施,让女使将怀里的包裹放在桌上,亲自打了开来:“这是姨娘给你做的春衫,你让人收起来。” 四娘将女使侍女们遣了出去,和阮氏坐下,翻了翻包裹里的春衫,眼中渐渐浮起了泪水:“姨娘辛苦了,多谢姨娘费心。” 阮氏叹了口气:“四娘子,都怪姨娘没用。往日你姨奶奶一再要把你九弟记到娘子名下,恐怕她早知道你爹爹有朝一日会袭爵。谁想到如今反而便宜了十一郎,他便不去科考,以后闭着眼睛也能袭个忠义男的爵位。只可惜了九郎十郎。”她伸手替四娘拭了拭泪:“如今姨奶奶走了,你爹爹袭了爵,三房好歹也不比长房二房差了。你记得好生讨好娘子和七娘,你爹爹一贯喜爱你,总不会任凭娘子将你许配给门第太差的人家。” 四娘掩面哭道:“不怪姨娘,是我自己猪油蒙了心,害得舅舅没了,姨奶奶走了,都怪我才是!”自己会去求九娘,不就是因为还存有一丝期望?以为她是个好的,却不想被她搅得事情越来越糟,最后反而害了自己和两个弟弟,被九娘和十一郎得了全部的好处。想到今日在二哥院子里看到的那些,四娘又悔又恨,伏案大哭起来。 阮氏由着她哭了会儿,才站起身上前搂了她:“你心里明白过来就好,姨奶奶走之前留了信给我,万事由人不由命,你放心,姨娘拼死也要让你大富大贵一辈子!” 大富大贵?若和那人此生无望,大富大贵总要抓在手里才对,总不能一无所有。四娘伸出手轻轻揽住姨娘,哭着点了点头。 阮氏松了一口气,姑母说得对,一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呢。来日方长,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文外命妇参考书是万霭云(台湾)所著《宋代命妇之研究》。北宋的外命妇等级也改了好些,大家所熟知的安人孺人恭人之类的 ,都是徽宗上台后和蔡京商量出来的。本文沿用政和之前的等级。 绫纸钱:北宋时颁布外命妇诰命所用的罗纸也分好多等级,这个成本会收回来。《宋史》有记载。哈哈哈。 —坐着有话说—— 明日孟二成亲,大喜,应了过年的喜气。 第128章 这日一早,城西启圣院街的范府,四扇黑漆大门敞开,门上红绿绸带点缀,大红灯笼高挂,大红双喜贴得比比皆是,门口那两个石狮子也背上了红绣球。地上洒满了红绿纸屑和一早全福娘子、官媒人进府时放的爆竹碎屑。七八个仆从身穿新衣,跟着管事,早早候在门口等孟家上门迎亲。 不过一夜间,汴京百姓都得知了孟家大获封赏之事。街坊邻里过往间也纷纷道贺,不少孩童从范家仆人手中接过糖果高声喊着恭喜恭喜。更多人不住地议论,夸赞范家小娘子八字极旺夫家,一脸的羡慕。 过了晌午,孟府敞开大门,更是热闹喜庆。陈元初和陈太初跟着陈青夫妻早早地就到了。陈青难得露出笑容,魏氏却不免有些惆怅。不多时,苏昉兄妹俩和苏昕兄妹三个也跟着苏瞻、苏嘱史氏一同到了。再跟着杜氏娘家的亲戚,吕氏娘家的亲戚,还有程大官人带着程之才也备了厚礼上门。 因孟家深得圣心,孟在枢密院的同僚,往昔殿前司的同僚有帖子没帖子的都上门来讨一杯喜酒,回事处收礼都收到手软,总账房特地多派了两个账房先生去誊礼单。还有孟存在翰林学士院的同僚、孟建户部的同僚也来得不少,甚至有知道孟建袭爵临时赶来的往昔鸿胪寺的官员。更有知道燕王殿下亲临做“御”的一些钻营投机之人,早早就出钱买一个孟府请帖的随从位,花上几十贯,想来凑个热闹,看看有无亲近权贵的机会。连翰林画院的几位名画师都各自送了大作来贺喜。 负责晚间宴席的四司六局来了近百人,从晌午就开始布置外院六十席。广知堂内近亲好友四席。郎君们都在青玉堂,由孟老太爷和孟在亲自招待。女眷们都在翠微堂,杜氏三妯娌喜气洋洋地陪着喝茶说话。小娘子们都在翠微堂的东厢房里由六娘姐妹四个作陪。 那汴京花市最有名的花娘子一早就送来了近百盆一人高的各色茶花,装点得各厅堂里春意盎然,更有专门养在温房里的娇花几十盆,有雍容华贵的洛阳牡丹,也有旖旎多情的维扬芍药。引得汴京一众小娘子们在花间流连忘返,赏花吟诗。张蕊珠因爹爹张子厚拜相,又在孟氏女学中出类拔萃,更是吴王妃的热门人选,被众多小娘子围绕着打趣,羞得脸上绯红一片,她今日穿了一身真罗红对襟宽袖缂丝团冠褙子,更显得雍容华贵。 女学里的秦小娘子笑着拍手道:“我们这屋里可不得了!已经有两位县君了,恐怕还要出一位王妃!可不就是这牡丹和芍药?真该请画师来画上一画,日后我也好和家里人炫耀一番!” 张蕊珠赶紧去握她的嘴:“就你最会胡说八道!也不怕闪了舌头。”她转头问旁边的四娘七娘:“就是你们怎么好几个月也不来学里?月底就要考核了。阿姗你不是一直想入宫做公主侍读的吗?还有阿娴,难不成你已经说亲了?”小娘子们都笑了起来。 七娘抿唇摇摇头,想说几句,看了看另一头窗下挽着手说话的九娘和苏昕,还是没开口。倒是四娘抬起眼,淡淡笑道:“家里事多。我年纪也不小了,娘留我在家学些厨下和针线呢。我们哪里能和张姐姐比,您再过两年也无需学这些。” 在场的小娘子们都知道张蕊珠已经要十八岁了,若两年里头还不嫁人,按律,二十岁以后官媒要上门强行配人。虽然她现在是使相的女儿不愁嫁,又传说吴王钟情于她。可四娘话里的讽刺之意却再明显不过了,屋内便静了下来,一时冷了场。 六娘站出来笑道:“张娘子志不在此,四姐你羡慕也无用。我家撷芳园的腊梅这两天都开了。今日外头也不冷,撷芳园里还有我婆婆的温房,种的都是兰花,倒也有些珍品可看,不如姐妹们随我去撷芳园转上一转?” 因六娘是有食邑的大县君,封号又是淑德,稍微有眼色的小娘子们都知道孟六娘深得太后宠爱,比起宗室里那些个挂个空名的穷县君们不知要胜出多少,都纷纷附和。女使们赶紧上前给自家小娘子穿上大披风戴上风帽送上热热的铜手炉。 杜氏娘家的两个小侄女,才十一二岁,出自武将世家,性格豪爽,直接笑了起来:“阿婵姐姐!你可别忘记,我们今日可一定要看汴京四美的!” 六娘接过手炉,笑了:“妹妹们别急,今日男客都在青玉堂和积翠园那边,要见,也要等二哥出门迎亲前了。四位哥哥才来了三位,别急别急,还早着呢。” “怎地才来了三位?”秦小娘子讶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告庙了吧?” “燕王殿下还没到吧。”张蕊珠笑问:“今日我自己等不及先来的,爹爹一早出门时还说要和几位宗室亲王奏对,晚些恐怕会和殿下一起过来。对了,阿婵,你家那几十株最有名的百年老梅,可开花了?” 六娘笑道:“那些娇气的祖宗啊,要过了年才开呢。今日各位就将就一下吧。” 九娘看了看众人簇拥着六娘和张蕊珠出了门,问苏昕:“你可想去看花?” 苏昕摇了摇头,看着屋子里空了下来,只有她们两个,便牵了九娘的手诚恳地说道:“阿妧,我有话要同你说。” 九娘暗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你家和陈家其实已经在议亲了?可是陈太初因为我挡箭受伤和这手臂的事,就推迟了送细帖子给你家。”苏昕带着笑,摇了摇头:“阿妧,我同你太初哥哥已经说清楚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九娘鼻子一酸,默默点了点头。阿昕啊阿昕,你为何总是替别人着想? “我本不该说这话的,可是不说我恐怕一辈子都会懊恼。阿妧你还小,现在还不懂,可是苏姐姐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地待陈太初。”苏昕轻声说:“我已经在议亲了,是我哥哥在书院的同窗,开封人,也要参加明年的礼部试。” 九娘一惊。 “前几天换了草帖子。”苏昕笑了:“我在屏风后头见了那人一面,虽比不上大哥的风采,也还看得,听说家风严谨,几代都无人纳妾。我娘说了待明年礼部试后再见上一见。” 九娘心里更是酸涩,她紧紧握住苏昕的手:“阿昕!你千万不要因为陈太初草率将就!” 苏昕调皮地一笑,捏了捏九娘的脸:“你啊,连姐姐都不叫了。我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元初大哥还同我娘说想带我去秦州呢,若不是怕被秦州小娘子们的口水淹死,我也就去了。我这县君,配一个进士也不算将就啊。” 九娘看着她的笑脸,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情”字障目,苏昕这样了断情丝,是对还是不对?她又从何劝起? 庑廊下窗外一个身影悄然离开,等在院里的女使赶紧上前替她拢了拢大披风:“四娘子不进去了么?奴进去替您去拿铜手炉吧。” 四娘摇摇头:“不用了,不冷。”她窈窕的身姿因披着藕色的梅花纹大披风,在冬日里越发清秀单薄。两人往垂花门走去。两个侍女提着食篮遇到她,福了一福向她问安:“四娘子快去撷芳园吧,六娘子正在找您呢。” 四娘拢着宽袖点头应了,慢慢朝撷芳园而去。刚才没拿到铜手炉,心口倒又被剐了一刀。她就这么被程氏和爹爹丢在一旁了?陈孟议亲,陈太初的细帖子要送来了?夏日大雨滂沱的夜里,九娘说过什么来着,觉得男女情爱无甚意思?说一套做一套可不是她最拿手的?! *** 赵栩和张子厚前后脚进了孟家。见他终于到了,孟家众郎君赶紧一一上前行礼。赵栩笑道:“今日按家礼,我算二郎的表弟,各位无需多礼!” 孟存亲自带了四郎五郎招待赵栩。虽然父亲一再交待不要凑上去,可孟家和燕王殿下的母族是割舍不断的血亲渊源。殿下亲临做“御”,必然官家也是知道的同意的,难道还要往外推? 到了吉时,家庙大开。孟在跪拜过列祖列宗,朗声告庙。赞者高唱后,孟彦弼上前恭恭敬敬地祭拜先祖,再到了孟在跟前,面东下跪。 一贯板着脸的孟在也微微动容,对孟彦弼郑重训示:“往婴尔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则有常!” 孟彦弼眼圈微红,朗声答道:“诺,唯恐不堪,不敢忘命!” 孟彦弼一出家庙,赵栩等四位“御”便朝周围拱手道别,带着四郎五郎十一郎三人,往外院去会合迎亲队伍。在家庙外的众多小娘子们窃窃笑了起来,私下不免又议论起陈元初来。 大门外,克择官高声报了吉时,负责引烛的两个仆人赶紧高举灯笼,跑到孟彦弼马前。孟彦弼看着陈元初陈太初二人手中的活雁,点点头,一跃上了马,掩也掩不住满心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大年初一,请允许我少更一点。哈哈。谢谢过年还在看文的你们。 1、温房:我国是汉代就有简陋的温房了。可以查到《汉书》循吏传记载,“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菇,覆以屋庞,昼夜燃温火,待温气乃生,信臣以为此皆不时之物”。到了明朝的时候,玻璃暖房已经很寻常,许多富贵人家也自搭温室种花。 2、本章开始的孟二婚礼,会按照《朱子家礼》的《昏礼》简单描述的,考据了一下,很遗憾,古代婚礼流程,有周朝、汉朝、唐朝的详细流程,却很少有宋朝的。砸缸的司马光大人所著的《书仪》是朱熹很尊崇的,因为也做了古礼的简化。另外详细查阅了《宋史》、《东京梦华录》、《梦梁录》、《政和五礼新仪》,还有宋代话本《快嘴李翠莲》、《归田录》后。宋朝新娘不穿红,穿青色。这个有兴趣的姑娘可以查阅宋朝几位皇后的画像,的确是崇尚青色,无论是钦总的朱皇后,还是高宗的吴皇后(这两位都很美),宋朝的皇后像都是侧坐,青色袆衣,织成五彩翟文(十二重行)。(出自周锡保老师的《中国古代服饰史》) 3、昏礼,同婚礼。亲迎是昏礼的一部分,和迎亲的意思不太一样。迎亲可以自己不去。亲迎却是新郎要亲自上门的。皇帝娶皇后,虽然有亲迎礼,其实是迎亲使去迎接。皇帝在太庙等着皇后来告庙。《宋史》 第129章 孟府的迎亲队伍一出翰林巷,就轰动了全京城。新郎孟二娶亲,竟然请到了燕王赵栩、东阁苏昉、陈元初陈太初兄弟这四位汴京四美给他做“御”。这等天大的面子和好事,早有那腿快的将消息送到范家。 原本对孟彦弼还有些心结的范家主母,忍不住亲自去女儿范小娘子房里喜滋滋地说了此事,又忍不住感叹道:“我还当女婿是个装疯卖傻的粗俗军汉,不想他是真傻。娘这就放心了,日后你只管拿捏他就是。” 那小娘子出嫁必定到场的姑母、婶婶、姨母们都笑了起来。屋里的全福娘子刚喝完莲子汤,闻言就笑起来:“娘子这是什么话!怎么这么说新女婿!” 孟彦弼的丈母叹气道:“您不知道,我那女婿生得也算出挑,偏生竟请了汴京四美做‘御’,谁还有正眼看他?他岂不是真傻?!” 一边陪着的两位官媒人赶紧陪笑道:“俗语说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娘子这么说可见是真心疼女婿呢!只看看这几位‘御’,那陈家两位小郎都是做将军的,又是您女婿嫡亲的表哥表弟,苏东阁又和您女婿这么投契。最难得的是燕王殿下也不忘亲戚一场,这么捧场。今日小娘子嫁过去,以后就是殿下的表嫂,将军们的表弟媳,一门显贵,这汴京城里还能有谁比小娘子的福气更好?!” 孟彦弼的丈母笑道:“多承吉言,多谢多谢!你们二位只管舌灿莲花,我也是不会再给红封的!”话虽如此,身边的女使早就笑着又送上了两个红封,一屋子人都笑得不行。 身穿青色大礼服,披着御赐霞帔,头戴五凤金钗花冠的范小娘子,也低头笑了,因被脂粉涂得一脸雪白,两颊艳红,倒看不出她脸也红得很,只有掩在金钗下的秀气耳廓,红了一圈。 外面的管事娘子笑着来禀报新郎官两刻钟后就能到大门口,郎君请主母和小娘子一同去祠堂。 屋里范小娘子的婶婶、姨母、姑母仔细检查了她的妆容首饰服饰,扶着她慢慢跨出闺门,往范家祠堂而去。 待行完诸礼,范郎君肃容训示女儿:“敬之戒之,夙夜无违尔舅姑之命。”随后范小娘子的母亲将女儿送到西边台阶口,牵着她的手含泪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范小娘子含泪应诺。 众姑嫂簇拥着范小娘子往二门而去,又为她检查裙衫,细细叮嘱一番。 天色渐暗,孟彦弼一身绯红新郎冠服,头簪金红翅花,斜佩红绿双色绸带,胸口一朵红绸大花颤巍巍,跟着前导高举烛火的仆人,喜气洋洋慢腾腾地策马转进了西角门大街,眼看着启圣院街近在咫尺,不由得心跳加速。他禁不住回头看看身后四匹马上端坐着身穿绯色衣裳的兄弟们。苏昉和赵栩都笑着对他点点头。 赵栩这一辈的皇子们都还没有成亲,他头一次见别人成亲,从到了孟家后,就感受到全府上下阖家欢喜,此时跟着孟彦弼穿过开封城,眼前皆红绿,耳边尽鼓乐,沿路士庶见到迎亲队伍也都会抱拳拱手喊声恭喜,他心里很是替孟彦弼高兴,却又难免会想起方才在孟府家庙外,见到阿妧一眼,她却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还微笑着对自己福了一福。想到九娘那有礼却疏离的笑容,赵栩心中就一痛,虽然面上略带了些笑意,桃花眼却越发深沉似海。 赵栩不经意地回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骑着一匹棕色小马的十一郎看上去和七八岁的阿妧五官极像,也是一般的胖乎乎,正笑眯眯地摇头晃脑。 赵栩目光在十一郎面上流连了片刻,转回头时,和苏昉对视了一眼。苏昉对他淡淡笑了一笑,虽有笑意却如远山般不可接近。赵栩才发现原来阿妧那样疏离的笑容和苏昉如出一辙。 陈元初一反常态,两手抱着大雁,和大雁大眼瞪着小眼,心里想着饿了它三天总不能拉屎在自己身上了吧。他目不斜视唇角微勾,看起来倒和前面的赵栩像是亲兄弟。陈太初单手抱着大雁,姿态潇洒无比,面带微笑,如玉似珠,温润可亲。那得知了消息的小娘子们,纷纷赶来沿途笑喊着“元初——元初——。”过往士庶不知道的,还以为新郎是个极风流的郎君,不免用鄙夷叹息的眼神看向孟彦弼。 他们五个后面,是参加迎亲的四郎五郎和笑眯眯胖乎乎的十一郎,代表了孟府二房三房,身穿吉服,带着二十几位仆从,捧着花瓶、花烛,香球、洗漱妆盒、烛台,裙箱、衣匣,还有人抬着百结青凉伞和交椅,簇拥着朱红花轿,八名轿夫也都头簪红花喜形于色。 花轿后面又有禁中各班直和捧日、天武左右厢和孟彦弼相熟的禁军将领们,浩浩荡荡二十几位,都按品级穿了官服,外披红纱,一片闹腾。这些军中将领后面才是几十位乐官们,一路鼓乐,往启圣院街而去。 这支近百人的迎新队伍浩浩荡荡到了范家大门口。范郎君已带着三个儿子在大门外迎接孟彦弼。 迎亲的乐官们上前奏起催妆乐。孟家的先生(司仪)和两位官媒笑着走到范家门口,伴着乐声念起催妆诗来:“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头。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 范小娘子的三个哥哥赶紧吩咐仆从赏赐迎亲队伍:“抬轿的合十八贯!先生、媒人各六贯!”那早等着的仆从们赶紧奉上红封,又有那仆人们抬着两个系了红绸带的大箩筐,里头满满的铜钱,管事随手一抓一把,朝看热闹的邻里间撒去。一时间,范家门口一片欢呼,恭喜声不绝。 孟彦弼赶紧上前拜见丈人。范郎君笑着等他行完大礼,扶他起来,顺势携手迎了进去。范家三个小郎君也将赵栩等人恭迎入内。 迎亲队伍欢腾起来。两边邻里百姓既惊叹范家嫁女出手大方,更羡慕孟家排场显赫。爆竹声大作中,迎亲的众人跟着孟彦弼进了范家大门。里面自有茶酒招待,又一波红封塞进迎亲的众人怀里。 赵栩等人陪着孟彦弼进正院拜见丈人丈母。孟彦弼献上活雁,下跪行礼。范家亲戚中来吃酒送亲的小娘子们,都早早就等在屏风后面,偷偷从缝隙里看汴京四美,忍不住小声议论,果真无人去看新郎。 十一郎几次看到那十六扇黑漆屏风摇摇晃晃,担心得很,又看到屏风下头十几双绣鞋和裙角,忍不住摇了摇头。连姨娘都说二哥是个实心眼,这四位“御”也实在太抢新人风头了。他晃悠着大头,转头看向赵栩几个。不想赵栩正看着他发呆,十一郎眨眨眼,微微躬了躬身子拱了拱手,又看向前方正被丈母叮咛的二哥。 片刻后,十一郎一侧头,见赵栩已经离开了“御”应该站的地方,站到了自己身边,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看。 十一郎赶紧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九姐说过,他露出六颗白牙,笑得最是可爱可亲,还看不出旁边少了两颗小牙。 赵栩低声问:“你是阿妧的弟弟?” 十一郎赶紧转身行礼:“小民孟彦树,排行十一,孟氏阿妧是彦树的九姐。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伸手扶起他笑道:“无需多礼。”他放在木樨院的人最近都禀报九娘子一切如常,他却不放心想再问问十一郎:“你九姐——”这时忽然外面开始鼓乐喧天,笙歌震耳,克择官高声报时辰。十一郎赶紧行了一礼,一溜烟地跑去了四郎五郎身边,小心肝还在咚咚跳,娘啊,这位殿下笑起来也太好看了,再看一眼恐怕心都要跳出来,就是有点怪。 孟家的先生和官媒上前又念了几首诗,催促新人出门登轿。孟彦弼跟着丈人丈母到了二门处,范小娘子的姑母姨母婶婶们搀着她跨出二门,她母亲含泪牵着她的手,为她盖上五尺长的销金盖头。 陈元初捅了捅陈太初碎碎念:“哎,这个就是那天你陪孟二送来的盖头?也太长了吧?走路会不会绊倒?” 十一郎听在耳中,默默地上前几步,紧紧靠住了四郎,心里嘀咕着长得太好看的人果然都有点怪怪的,一个盯着九姐,一个盯着盖头。 新人们和迎亲的众人辞别范家,出了大门。孟彦弼掀开轿帘,范小娘子最后拜别父母,这才登上花轿。也有两个仆从高举灯笼在花轿前引导。孟彦弼跃上马,朝立在西阶上的丈人丈母拱手道别,一路当先,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返回孟府去。 到了孟府门口,众人下马,那专给新娘行走的五尺宽的青布条已经从门内一直铺到了车马处。一路随行的乐官们赶紧跑上前面吹吹打打,拦住了大门不让新人入内,当头之人笑着念起了《拦门诗》:“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香利市不需悭。” 陈元初赶紧推苏昉:“快,到你一显身手了!” 苏昉笑着上前拱手高吟起《答拦门诗》:“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勿烦介绍久劳心。” 四郎五郎赶紧让随从们封赏利市钱红,乐官们才让出通道来。克择官接过花斗,上前将里面的谷、豆、铜钱和各色彩果朝着大门撒去,口中念念有词,让青羊、乌鸡、青牛三位煞神远远避开。 孟彦弼扶着范小娘子下轿,柔声道:“你小心一些,盖头略有些长。等进了大门还有个马鞍要跨,你慢一点,我扶着你。” 范小娘子头垂得更低了,只觉得天气虽冷,那扶着自己的手隔着大礼服也觉得是滚烫的,她后颈微微出了汗,轻轻嗯了一声,又答了一句:“多谢郎君。” 看着孟彦弼双眼闪亮,额头微汗,满面喜意,赵栩不知为何有些怅然,他听到这两人一言一和,连对方面容都见不到,言辞平淡,却似乎有麦芽糖丝黏着,甜得发腻。他慢慢跟着众人,看着孟彦弼细心地扶着范小娘子跨过马鞍,进了二门,往新房而去。 十一郎走过他身边,忍不住露出六颗小白牙:“殿下,我九姐她们都在新房里等着二哥二嫂去坐富贵呢。您慢点走,可以在外间或者偏房休息一下的。哎——殿下——!” 这个子高腿又长的人最讨厌了!十一郎看着赵栩的背影叹气。前面赵栩却慢了下来,回过头喊他:“十一郎,过来!” 十一郎眼睛一亮,欢快地应了一声,拨开四郎五郎,快步上前。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婚礼风俗,出自《宋辽西夏金社会生活史》。具体的诗句,出自陈元靓 《事林广记》前集卷10《婚礼总叙》。婚礼流程,出自《朱子家书》之昏礼、《宋史》,《宋人话本七种》。 撒豆谷习俗,出自《事物纪原》。 据记载:宋代新娘走青布条,和东汉至北朝时期新婚居青庐的旧俗有关。跨马鞍,是北朝游牧民族的习俗。 --闲得有话说-- 到了年初二,就感觉这个年快结束了一样。 今天中午吃了眉州东坡,烧椒皮蛋是移居澳洲的女友最爱之菜,赶紧拍照发给她:“我替你多吃一点。”酸辣粉,麻婆豆腐,豌豆尖。很奇怪,眉州东坡在上海却没有店,美国倒有好多家。 说起身边的四川朋友们,每年春节前都会收到许多地方特产,四川的辣的香肠和腊肉,是做煲仔饭的好原材料,汕头的金薯,全中国最好吃的番薯,金薯粉也是做蚝烙的必备原材料。两三年的老母鸡,几纸箱的草鸡蛋,炒出来不比兰皇或朝一的鸡蛋差,金黄金黄,极香,因为生这样蛋的母鸡,不吃饲料,都是吃玉米。还收到两颗能摊满一个料理台的苏州青。霜打过的苏州青,炒的时候不需要放糖,就很甜,糯香。 小年夜吃了三件子,是朋友酒店的特色菜,被《舌尖上的中国》拍过,播没播我不太清楚,太喜欢了太好吃了。两年的老母鸡,山地黑毛猪的后蹄髈、咸排骨、云腿、猪肚,一定要在煤球炉上,要有能透气会呼吸的大陶瓷锅,从三点炖到六点。猪肚捞出来白切,其他在陶瓷锅里任我们打捞。 吃完眉州东坡时,户主惊讶地问:“眉州后面为什么要跟着东坡两个字?” 小公举眨眨眼:“因为苏东坡是眉州眉山人。他是个大吃货还很会烧菜,发明了东坡肉、东坡豆腐,他最喜欢吃猪肉了,还写过诗呢!我们语文老师说的,我都知道!还有宋朝人大多吃羊肉,也爱吃海鲜,但是不爱吃猪肉。妈妈说的。” 理工男也眨眨眼:“买单。” 后来他思索了一下:“会不会宋朝人杀猪的时候,和欧美人一样没有先放血?所以会有腥味?不过宋朝人真会吃,羊肉和海鲜可比猪肉不知道好吃多少!” 大年初二,我们认真地讨论了一下杀猪的过程,还有他看到过他的好几位朋友的冷库里或屠宰场里成千上万的猪们....... 此话题收尾句是理工男问:“昨天那个演猪八戒的叫什么?快查一查。” “杨一威和汪铎。” “啊!!两个人???”他不可置信地问。 我眨眨眼:“你看不出是两个人?” ...... 第130章 新房中除了昨日就守在新房里的范家陪嫁女使和侍女们,还有一众亲近的眷属们,一见新人进了门,就欢呼起来:“来了来了,快来坐富贵!” 范小娘子被礼官扶坐到床上,孟彦弼坐到左边。众亲戚不等礼官开唱,就拥上前夸奖新人天造地设,说着喜庆的赞词。几位年长的娘子已经一脸爱怜地摸上了孟彦弼的肩膀。 孟彦弼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想起娘亲说过坐富贵的时候谁摸也不能躲,摸哪儿也只能笑,便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高兴。 陈元初拦住了要上前的苏昉和陈太初:“孟二是要被摸了吗?” 苏昉苦笑道:“此乃纵观礼,我们该上前替他挡上一挡才是。” 陈元初笑眯眯:“别啊,他过了今晚,再想要被旁人摸,可就难了。难道阿昉六郎,你们想被那些人摸?随便你们啊,反正那些婆婆婶婶姐姐妹妹巴不得能摸到你们俩呢。” 赵栩和苏昉面面相觑,打了个寒颤,不约而同停下了脚。十一郎扯了扯赵栩的宽袖,轻声说:“殿下千万别去,我九姐特地叮嘱我别进去屏风里头呢!大哥结婚的时候,二哥做‘御’被摸得可惨了,还被掐了好几下呢。” 赵栩垂眼看了看胖乎乎的十一郎,笑了,乱糟糟的心里好受了一些。 “来来来,咱们兄弟四个就站在这里看个热闹。刚才抱着雁,那许多小娘子叫我,我都不能好生谢过。现在可以了,看!阿妧边上那两个妹妹一直在看我呢!”陈元初朝屏风那边拱了拱手。 赵栩抬起眼,见内室屏风边上站了一圈小娘子,好些人正罗帕半遮面,往他们四个身上瞟来。偏偏当中那个身穿茜色织锦松竹梅纹褙子的身影,纹丝不动。赵栩吸了口气,转身跨出新房,扑面而来一阵寒意。庑廊下一溜的立灯上也贴着红色的囍字,外院的鼓乐声隐隐传来,腊梅冷香随着夜风也忽有忽无地浮动着。穿着新衣的女使和侍女们一脸喜意地来来往往。三四个孩童穿着色彩鲜艳的短袄在院子里撒欢儿跑来跑去,抢着果子。跟着他们跑动的乳母不时捡起帽子喊上一声。 他站在院中假山下,静静凝视新房的窗口,听着里面不时穿出的哄堂大笑,忽地唤过一个侍女,说了几句话。那位侍女行过礼,去偏房提了盏灯笼,引他出了垂花门,唤过门口候着的一个七八岁的小厮:“带殿下去撷芳园的芙蓉池,仔细些避开女眷们专用的步障道。”那小厮眉清目秀,赶紧施礼应了,接过灯笼。四个赵栩的侍卫也赶紧跟上了。 新房中的热闹渐停,四郎笑着上前道:“克择官说时辰到了,还请二哥二嫂移步前往家庙庙见!”孟彦弼如获大释,赶紧起身整理已经摸得歪了的红绿绸带,伸手扶起范小娘子。 礼官笑起来:“二郎莫急,二郎莫急,今日一整夜够你扶的,现在却只能牵这个。”众人哄笑声中,礼官将那红绿彩缎绾成的同心结,一头塞进孟彦弼手中,另一头放到范小娘子手中。陪嫁女使含笑扶起自家小娘子,让她和孟彦弼面对面,一对新人往新房外缓缓而行。官媒笑着捧起托盘,里面放着系了红缎带的金秤。一屋子三四十来号人簇拥着新人往外走去。 七娘轻声跟九娘说:“二哥真是有心,你看二嫂那幅销金盖头足足有五尺长吧?我将来也要这么长的,真是好看。” 九娘笑着点头:“你比二嫂高一些,六尺长的也使得。”当下嫁女,都觉得男家送来的销金盖头越长越好。 七娘听得高兴,看见六娘在前面回头找她们,挥挥手:“阿妧,我们走快点到前面去。”又四处张了一张,朝窗下站着的陈元初几个福了一福,低声道:“四姐不见了。我去前头看看。” 这时十一郎在九娘身后扯了扯她的袖子,九娘转头见是他,就笑道:“好,七姐你先过去。” “九姐!燕王殿下去撷芳园了。” 十一郎低声说。 “你做什么留意他的行踪?皇家最忌讳这些的!” 九娘一怔,狐疑地看了看十一郎。 十一郎做了个鬼脸:“他老盯着你,我就也盯着他了。”他晃晃大头,赶上众人,没两下就挤去了前头。 九娘叹了口气,扫了一眼屏风外头,见陈元初苏昉陈太初三人都站在窗下正看着自己笑,便停下也福了一福。陈元初三人已经走了过来,和她一起出了新房。 “十一郎和你小时候长得真像。”陈太初笑道,见到十一郎,他就想起当年坐在馄饨摊上那个埋头苦吃的小女童,忽闪着大眼睛算着十文钱。软糯糯的,把他的心都糯化了。 九娘还没开口,陈元初已经瞪大眼问:“那个小胖子?九娘你小时候这么胖?” 九娘看看前头提着灯笼的玉簪,无奈地点点头:“我比他还要矮许多。” 陈元初哈哈大笑起来:“那不就是个横着的胖冬瓜?!” 九娘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心里却胀胀的,酸酸的。肆无忌惮会叫自己胖冬瓜,损之又损的,只有赵栩一个吧。当时自己听了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气得很。可是陈元初这样说,她却只觉得十分好笑。 陈太初和苏昉同时道:“能吃是福。” 陈元初侧头看了看他们两个,呵呵笑了两声:“对了,六郎去哪里了?” 苏昉说道:“我问过他的随从,说是带了几个人去撷芳园了。人这么多这么吵,六郎他恐怕也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他微微转头,留心九娘的反应,见九娘若无其事,才放下心来:“已经有人去请了,待二郎夫妻庙见好了,咱们直接在广知堂会合,看他们拜父母。” 陈元初一抬长臂,搭上苏昉的肩膀:“咱们就别去家庙了,直接去广知堂。九娘,你带太初去家庙吧。” 他拖着苏昉,大步越过玉簪,就往撷芳园方向而去。玉簪一愣,回头看看九娘。九娘笑道:“那我们还是去家庙,看二哥揭盖头。” 陈太初赧然点了点头,虽然他对长兄一贯毫无遮挡的作风很无奈,但娘说得对,大哥这样的快刀才能斩乱麻。 *** 撷芳园里,两个侍卫抱着干衣服和备用的靴袜,正在劝赵栩:“殿下!殿下!请快上来,就要去广知堂观礼了。”一旁提着灯笼的小厮吓坏了,手中的灯笼一直在抖。另两个侍卫也踏在岸边水里,弯腰在水中摸索着。 赵栩烦躁地拍了一下水面,不少水花溅到他脸上。上次他扔的位置明明就在这个附近,却怎么也捞不到那簪子。虽然知道自己有点刻舟求剑,可是真的捞不到摸不着的时候,心中却极难受。 赵栩直起身,回头看看侍卫们,叹了口气,原来他已经走进池中这么远了。他慢慢转头往岸上走去,靴子吸了水,陷在泥里,拔不出来,索性伸手取出防身的短剑,将靴子弃于池中。 岸上的侍卫赶紧问小厮:“这附近可有暖和的屋子给殿下换衣裳?” 小厮还没反应过来,那女眷专用的步障道的步障却被移了开来,一个窈窕身影带着两个侍女提着灯笼走了下来:“殿下万福,还是民女带你们去吧,他恐怕不知道。” 赵栩眯起眼,看了看四娘,抬起脚甩了甩袜子上的水。 “劳烦娘子带个路。”侍卫抱拳道。 四娘朝赵栩远远地福了福,带着侍女们往芙蓉林走去。 芙蓉林的后面,沿墙有三间杂物间。四娘退开来,指了指那屋子:“殿下不嫌弃的话,可在那里换衣裳,万一受了寒就是孟家的不是了。” 赵栩点了点头,便带着侍卫们往那屋子走去。 四娘垂首看着他一双已经污糟不堪的白袜和还在滴水的下摆从自己眼前走过去,轻声道:“今日陈家已经送了陈太初的细帖子来,年后就要缴檐红回鱼筋了。” 那双满是淤泥湿哒哒的白袜骤然停住了一刹,又迅速往屋子方向而去。 许久,四娘才抬起头,侧过身,看了看那露出昏黄灯光的杂物间,转身带着侍女们往家庙方向而去。 家庙的院子里,孟彦弼和范小娘子相向而立,五服内的孟家族人都含笑围绕着他二人。礼官和赞者唱完祝词,官媒笑着递上托盘:“请郎君挑开盖头。” 孟彦弼笑着伸出射出过万箭的右手,稳稳拿起金秤,弯腰从范小娘子脚边,将那销金盖头缓缓挑起,一直挑过花冠,轻轻搭在了花冠上头。官媒上前轻轻接过盖头。另一位官媒上前从孟彦弼手中抽出金秤,轻轻拉了拉孟彦弼的袖子,这位新官人可能太高兴了,有点傻,这秤还一直举着呢。 孟彦弼眨眨眼,面前的小娘子那雪一样白的脸,两道远山眉极细极黑,两坨红色的胭脂涂在两颊,眉心和两颊的金箔花钿闪闪发亮,艳红的口脂将樱唇描得极小极小。孟彦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大哥结婚时已经看过大嫂这样的妆扮,可是看到自己的妻子竟然看起来和大嫂一模一样,心里也不免怪怪的。 范小娘子转身时瞟了一眼孟彦弼,极力忍住了笑。娘说得没错,这人真是个傻的。这么多人都在他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自己! 礼官高唱:“新郎新妇庙见——!拜天地!” 陈太初在家庙外,看孟彦弼牵着同心结出来,神情却有些呆滞,再一看他身后脸上白红相间闪着金光的新妇,不由得背上一寒,下意识就看向后头和姐妹们一起出来的九娘,有九娘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在,就算白成这样,应该也会很好看。他想起今日爹娘已经送来的那张细帖子,心里很安定。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缴檐红是宋朝的习俗,男方送几担酒,装饰八朵大花,还有其他物品都用花红缠在檐上,送到女方家里。回鱼筋是女方回礼淡水两瓶,活鱼三五条,筋一双装在酒瓶里。《东京梦华录》 2、宋朝新人的三拜,不是在同一个地方。先在家庙或祠堂拜先灵和天地,再去堂上拜舅姑(公婆),然后再去新房夫妻交拜。也就是要在三个地方分别拜,体力消耗蛮大的。第三拜似乎就是宋朝才开始的。司马光大大在《司马氏书仪》上说了:“古无婿妇交拜之仪,今世俗始相见交拜。” 3、宋代的化妆,从各皇后像也可以看出,金箔花钿还是很流行的,眉毛细,那时候已经有胡粉了,就是含铅的,之前用小米粉的多。而且宋代的唇妆更喜欢把嘴唇画得极小。 第131章 广知堂上红烛高照,红绿缎带妆点得大堂里外一派喜气。 四位“送女客”簇拥着范小娘子,跟着被四位“御”簇拥着的孟彦弼到西边先拜见孟在,再到东边拜见杜氏。拜见了舅姑,才进入堂中,拜见罗汉榻上的孟老太爷和梁老夫人。 九娘在阶下观礼,只一眼就留意到赵栩已经换了衣裳。身侧的四娘低声道:“恭喜九妹,今天陈家已经送了细帖子来。听说爹娘已经收下了。” 九娘只当没有听见。她身边的七娘却冷笑了一声:“怎么?你还不死心呐?” 四娘眼风扫过面无表情的赵栩,轻声笑了:“我只是可怜燕王殿下,这么冷的天,光着脚在芙蓉池里泡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在捞什么。” 九娘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一句话也不想说。 看着众人簇拥着新人回往新房去,四娘抿唇看了看正在寻找赵栩的七娘,笑道:“阿姗你放心,我早就死心了,对那口是心非,负尽别人真心还满嘴仁义道德的虚伪人,这心死得透透的。” 七娘一扬眉,却被九娘拉住。 “不过阿姗你以后是要靠十一郎撑腰的,可得和九妹好好亲亲热热相处下去才是。”四娘笑着转身而去。七娘咬咬唇,挣开九娘,跟着众人往长房去了。 九娘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只觉得手足冰冷。玉簪上来扶住她:“九娘子,该去新房了。” 九娘转眼看去,才发现堂下已经无人了。远远的,她看见罗汉榻上的翁翁婆婆正在争吵着什么。十几个仆从正在关上广知堂的槅扇。 *** 新房里,礼官已经撒帐唱完祝词。官媒和“送女客”们开始解开孟彦弼夫妇二人的发髻,将他们二人的一绺长发合在一起,和男家女家准备好的绸缎、金钗、木梳、发带合在一起梳成一个发髻。礼官高唱:“合髻礼成——!” 九娘看着两人合髻上的金钗,那令她很害怕的不知因何而起的疼痛又蓦然刺了心上一下。赵栩在芙蓉池是为了捞喜鹊登梅簪吧。她终于忍不住四处看,人人脸上都是喜色,也有羡慕,可是新房里并没有赵栩的身影,也没有陈太初的身影。想起四娘的话,九娘心底有些焦灼,可是看看陈元初嘻嘻笑的面容和苏昉的一脸镇定。她又止住了自己往外走的步子。 “殿下已经先走了。”十一郎轻轻告诉九娘。 “你看见陈家的太初哥哥了吗?” “哦,去木樨院了。爹爹叫他过去的。”十一郎笑起来:“快看!要喝交杯酒了!” 官媒递上彩丝连接的两个小酒杯,孟彦弼和范小娘子红着脸靠得更近了一些,避免被合在一起的发髻扯疼了头皮。脸颊快贴在一起,孟彦弼的脸腾地烧红了,连耳朵都通红的。一屋子的娘子们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二郎脸红了!二郎脸红了!”范小娘子羞得根本不敢抬眼。 两人喝完交杯酒,将酒杯掷到地上。礼官笑着喊:“一仰一合!大吉!”众人哄笑着纷纷上前贺喜,这才依次退出新房。 九娘回到木樨院,陈太初却已经离开了。程氏正在听七娘说那合髻、结发等细节,不免感叹一下自己当年嫁过来的盛况:“当年你们曾祖父曾祖母还在,孟家最是循古礼的,我们喝交杯酒还是用的瓢呢。从司马相公开始,大赵就把六礼变成了三礼,虽然你们二哥也是循了六礼,可到底和我们那时候不好比了。” 九娘听着程氏絮絮叨叨地忆当年,也有些出神。 孟建乐呵呵地上下打量着自己三个女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案几上两份帖子。不管怎么说,阿林生的这一对儿女真是不错,长得好看随了阿林,聪明好学随了自己,如今自己袭了这五品的忠义子已经十分体面,小女儿还能嫁给国公府做媳妇,按照陈青说的,以后阿妧会是陈家的宗妇,国公府的当家主母,自己脸上的光,定能照亮全汴京城呢。今日喜事连连,大舅子也送来了程之才的草帖子,不再盯着七娘了,改口要求娶四娘,他们夫妻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如今青玉堂也不再有人要把控四娘的亲事,四娘嫁去程家,日后也是程家的宗妇。他这长女幼女,一个大富,一个大贵,阿姗的亲事,自然也水涨船高,能好好挑上一挑了。 四娘垂眸,聆听完程氏的忆当年,才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孟建手边的帖子,又看了看正出神的九娘和一脸憧憬的七娘,行礼告退。 “阿娴——”孟建刚想留她说一说程家的事,却被程氏打断了。 “今日孩子们一早起来帮衬长房,也该都累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程氏端起茶盏,笑道:“你们都早些去睡,明日早上不用过来请安了。” 七娘和九娘起身行礼,和四娘一同出了正屋。 廊下等着的贴身女使们赶紧上前替她们穿上大披风,七娘斜睨了一眼四娘,笑道:“对了,方才四姐你只顾着恭喜阿妧,现在也该我们恭喜你了。” 四娘轻笑了一声:“其实最该恭喜的不是阿姗你吗?不用嫁给程之才,你心里高兴得很吧?” 七娘一愣,没想到四娘已经知道了,还能这么若无其事。九娘早就看到孟建手下的两份帖子,却没料到是程家改求娶四娘,她看了四娘一眼,屈膝道:“两位姐姐见谅,阿妧先行一步。”她接过玉簪递过来的暖手炉:“走吧,回绿绮阁去。” 四娘冷眼看着九娘带着女使侍女们出了木樨院的垂花门,回头看看七娘:“好的人家,自有你们两个挑了去,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就该替你挡灾。你这么高兴,无非是因为阿妧要嫁去陈家,我替你挡了程之才。只可惜,就算爹爹袭爵了,你想嫁给燕王殿下,也不过白日做梦而已。” 七娘涨红了脸。四娘靠近她,蹙起如烟似雾的眉:“对了,今儿一整晚,燕王殿下的眼里,只有我们的好妹妹,不曾看过你一眼。” 七娘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一扬手,却被四娘挡住了。 四娘眼中雾气朦胧:“怎么?你们三个,仗着自己是嫡出的,一个个都要欺负我?我生下来,是为了挨你们巴掌的?”女使们赶紧上来劝,里面程氏已经走了出来。 不等程氏问话,四娘退了开来,泪眼婆娑,哽咽道:“娘,都是阿娴的错,惹得阿姗不开心了,还请娘责罚。若是她打了我能高兴一些,便让她打就是。” 孟建也走了出来,看到七娘一脸的愤怒和刚放下的手掌,就叹了口气:“阿姗!钱婆婆才回了家庙,你怎么又爆起来了!” 七娘脸上红转白,白转青,终于吸了口气,强笑道:“爹!我只是恭喜四姐而已,日后她嫁去舅舅家,我该叫她表嫂还是姐姐呢?!” 孟建和程氏一怔。程氏喝道:“胡闹,还没影儿的事,不许瞎传!好了,都快回房歇息去!” 四娘抬起翦水双眸,看向孟建和程氏:“多谢爹爹娘亲费心了。养育之恩,女儿必当尽心报答。” 看着四娘转过东廊,程氏才伸手指狠狠戳了戳七娘的额头:“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七娘眼泪也冒了出来,梗着脖子想驳两句,终究不敢,气呼呼地带着女使侍女们回房去了。 亥正时分,各院即将落锁,四娘在西暖阁的外间静静坐着,手上执着小银剪,看着眼前的烛火。不急?她怎么能不急?即便程家还是眉州豪富,家产百万贯,即便她已经想明白了不能如意时富贵总比贫贱好,即便她已经对陈太初死心了,可她还是不甘心啊,凭什么七娘不想嫁就要推她出去挡?凭什么做爹爹的就不能为她想上一二? 烛火哔哩哔哩了几下,暗了下去,四娘轻抬皓腕,剪去了一截灯芯。那烛火倏地又亮了起来。女使轻手轻脚地进了门,福了一福:“四娘子,姨娘已经回了东小院,青玉堂刚刚落了锁。” 四娘的眸中亮起了光彩,说她是乱家之女?她与其担了这个虚名,还不如一起乱上一乱! *** 孟彦弼成亲后,日子过得飞快。没几天,孟氏女学迎来了四位宫中女史,监督甲班的年终考核。张蕊珠一举拔得头筹,六娘略逊于她,得了第二。九娘刻意疏漏一些,得了第三。 四位女史特意见了她们三个,细细考问一番,得知九娘下个月才满十二岁,又都感叹了几句。见她们对六娘执礼甚恭,张蕊珠心里颇不是滋味,一个五品县君有什么稀奇呢,这宫里出来的女史们眼皮子竟这么浅,还不是因为燕王殿下和孟家也是亲戚。九娘留意她神色间微妙的变化,只暗叹张蕊珠竟未能继承张子厚心机一二。 又过了两天,进了腊月。汴京家家户户开始准备过年。孟府今年特别忙,临时又多请了两位账房先生。除了原本的田庄敬献了几十车的年礼,孟存和孟建新接手的两位老太爷的田庄,庄头们也特意来敬献年礼。到了腊月初五,眉州的几位庄头们押着六十多车的各色年货也到了京城。 九娘听说后,心里疑惑,从眉州到汴京,千里迢迢,难不成眉州的庄头们一个多月就知道了过继一事?她心里头那不祥之感又浮现了出来。 这两天,府里的大小厨房开始熬煮腊八粥。回事处也收到了相熟商家送来的各色门神、桃符、迎春牌儿,开始分发到各房各院。孟存每日也要写上十几副春帖子,送给宗族的各家长辈。孟彦弼新婚,特意讨了许多孟存写的春帖子送去丈人家里。许大夫也送来了许多屠苏袋,用那五彩丝线扎着同心结、百事吉祥结。各房各院把屠苏袋都挂到正屋大门上,年味已经十分浓厚。 腊月初七,高太后从洛阳返京。御街上三更天就设起步障,黄土撒地,旌旗招摇,宫中众人各司其职。 五更鼓一过,熙宁帝和向皇后乘坐御辇率众出宫时,见许久不曾露面的鲁王赵檀正披了大氅等在宫门外。见他一瘸一拐地上来行礼问安,官家长叹了一声:“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起来吧。”让内侍给他准备了一幅檐子,让抬了他一同去宣德门。 赵檀扶着内侍的手,路过赵栩时忽然停了下来,低声道:“多亏了六弟,哥哥才能坐上檐子啊。”他目光狰狞,直直盯着赵栩的脸。 赵栩面无异色,凑近他拱了拱手,低声笑道:“四哥您也太多心了,若换作是我,哥哥恐怕已经睡在巩义了。” 扶着赵檀的内侍打了个寒颤,这位祖宗可什么都敢说! 赵檀目光阴冷,片刻后忽然亲热地捶了赵栩胸口一拳:“哈哈哈,你可别像哥哥一样不小心啊!五弟这不就要陪着娘娘从巩义回来了?” 赵栩笑了笑,自向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送女客”是指宋朝的伴娘。和“御”不同,送女客一般是新娘已结婚并且儿女双全的平辈或长辈女性。 2、结发礼,也就是合髻礼,不要相信那种把新人的头发各剪下一缕打个结放到红盒子里所谓的结发礼。其他朝代不说了,搁在宋代会被骂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动的。结发夫妻是指合髻以后头发被结在一起。 3、婚礼礼仪出自《朱子家礼》、《书仪》、《宋元西夏金社会风俗史》、《东京梦华录》、《梦华录》等。 第132章 宣德楼上, 众宰相带着百官早已身穿朝服按班排列, 拜见了帝后,等待太后入城。因腊月里的关系, 没了平时的肃穆之气, 不少官员议论着几天后在明堂要举办的改元大礼和即将颁布的新历法《观天历》,自□□立朝,这已经是大赵的第八部历法。大理国国主段氏前几日上表进贡,求经籍, 愿奉大赵历法为大理历法。中书门下和礼部各官员脸上更洋溢着喜气。苏瞻面上也和煦如春风,正陪着官家说起礼部拟出给大理段氏的几个加官封号。 赵栩身为亲王, 列班于宰相之下百官之上,凝神听着苏瞻的话, 这云南节度使、检校司空、金紫光禄大夫听起来无一不是响当当的好官职, 想来大理段氏甚受朝廷重视。 忽地福宁殿的供奉官急急上了楼,向官家禀报道:“陛下, 翰林巷孟府的安定侯, 半个时辰前薨了。孟府的人候在外头, 请陛下允许孟大人和孟大学士回府治丧。” 宣德楼上瞬时安静了下来。苏瞻和陈青、赵栩都不由自主地往前跨了一步。熙宁帝和向皇后对视了一眼后疑惑道:“再报一遍!谁薨了?” 供奉官跪着垂首磕头道:“禀陛下!翰林巷孟府的安定侯孟元孟山定老侯爷!半个时辰前薨了——!” 一身朝服肃然敬立的孟在和孟存都呆住了,完全不敢相信。昨夜他们还在青玉堂请过安, 父亲虽然看上去颇为憔悴,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人就没了?! 这时, 楼下两骑疾驰而至,入内内侍省的副都知和内城禁军副统领跳下马来高声禀报:“报——太后娘娘的车驾已从南薰门入城了!” 楼下的数百乐官,闻言立刻鼓乐齐鸣, 歌姬们按制高唱起乐章。 “高烟升太一,明祀达乾坤。天仗回峣阙,皇舆入应门。簪裳如雾集,车骑若云屯。兆庶皆翘首,巍巍千乘尊。” 钟磬琴瑟一片欢歌中,孟在和孟存惶惶然行大礼叩谢皇恩,匆匆下了宣德楼,策马狂奔而去。 翰林巷孟府四扇黑漆大门上已经贴了五层的白色门头纸,原先为过年挂着的一溜彩画灯笼都换成了净白素灯笼。翰林巷口两个已换了丧服的仆从一见两位郎君归来了,立刻飞奔回府禀报。回事处候着的外院老管事,当即吩咐大开正门。 孟在和孟存滚下马来,一入大门,仆从们立刻上前为他们除冠解衣,换上孝子麻衣。老管事上前行礼:“文书们已写完丧帖,初九大殓,二位郎君可有要添的话?” 孟在摇头道:“送出去罢,父亲现在何处?” “老太爷仙体还在青玉堂正房,三郎君正陪着,要等二位郎君回来行初终礼。”老管事躬身禀报,亲自引他们直奔青玉堂。一入院门,杜氏吕氏已等候多时,赶紧为夫君拆散发髻,除去朝靴和绫袜。寒冬腊月,兄弟二人也顾不上脚底冰冷,直奔上房。 院中庑廊下乌压压的全是换了丧服的仆从们,十几个孙辈,分了男左女右,都在廊下哭着。上房里白幔垂地,竟无一个随从在内,帐幕后面静悄悄,并无女眷哭声。东北墙下一张长桌被白布尽覆,上面躺着孟老太爷。许大夫正在忙碌着什么。孟建披发赤脚身穿麻衣正在孟老太爷身前大哭,见两位哥哥回来了,哭得更是厉害,也不管自己已经过继了出去,声声唤着爹爹。 孟在上前,见许大夫正在为孟老太爷掩上中衣,低喝一声:“你在做什么?”一手已钳制住了许大夫的手。许大夫忍痛努努嘴。孟存颤抖着手揭开那衣襟,被层层包扎的胸口露了出来,他手一松,衣襟复又掩上。 孟在松开许大夫的手,孟建哭得更是伤心。 许大夫镇静地拱手道:“老太爷旧伤复发,引发心悸,不幸驾鹤西去,三位郎君请节哀!老夫人正等着郎君们,请容许某为老太爷一整仪容。”他自去一旁的银盆中洗手。 孟在兄弟三人急步到了帐幕后面,倒头就拜。梁老夫人身穿青色缣衣,花白的头发披于肩上,独自坐在帐幕后的罗汉榻上,面色颓废。 “娘——!”孟存扑到梁老夫人膝下:“爹爹怎么会这么突然——?!” 梁老夫人半晌才发话:“这事情是瞒不住你们兄弟三个的,便是你们的妻子儿女,也得谨记着万万不可泄露一二!”她面色肃然,哑声道:“你们父亲他,的确是自尽的。”她将案几上的一柄短剑朝孟在推了过去:“只有贴身服侍他的两个老部曲知道。”孟存见剑头上血色依旧,不由得瑟瑟发抖起来,颤声问:“是因为阮氏一事吗?” 梁老夫人脸上露出沉沉暮气,摇头道:“他虽有以死谢罪的念头,却也不尽然是为了阮氏。过去的事,至此便一了百了,你们也无需知道那许多。” “是因为爹爹已经存了死念,才把我和三弟过继给二叔三叔的吗?!”孟存哑声追问。 梁老夫人静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你父亲也算杀身成仁了,你们莫要辜负他的心意。” 孟存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嘶声道:“娘!爹爹将儿子过继给二叔,是为了让儿子少守两年孝不成!儿子岂是这等人?!昔日成宗生父过世,尚追封皇考守足二十七天孝期,我和三弟又怎能少守一日一月一年!”他和孟建同年出生,幼时就知道父亲只喜爱三弟,憋足劲奋发读书,科考入仕。却到此时才知道父亲为自己打算得不比三弟少,他那积年累月的一点怨气,此时都变成了内疚。子欲养而亲不在,他甚至没来得及和父亲好好说过几句话。孟存伏地大哭起来。 孟建却怔住了,难道父亲坚持将自己和二哥过继给两位叔父时,已经心存死意?想到自己拿到爹娘分给自己的家业和三叔留给自己的产业时的沾沾自喜,他又羞又愧,噗通也跪了下来嚎啕起来:“叔常不孝,也是要和大哥二哥结庐而居守孝三年的!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不慎手误操作,今日更新断成两章了。 下一章晚上晚一点再更新,谢谢。 本章乐章引用自《宋史》,礼仪源自社会风俗史、《朱子家礼》、《司马氏书仪》。 第133章 孟存孟建的哭声浅浅低了下来, 呜咽如丧家之犬。 孟在默默看着两个弟弟, 抿唇不语。自从目睹生母陈氏去世,他就一直沉默寡言。父亲的突然离世, 他并没有他们那么悲伤。他身上流的另一半血液, 姓陈。他永远记得母亲去世前一夜特地告诉他的话,父亲欠了陈家太多,总有一天要还。他和二弟不同,他不在意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他不是赌气, 没有怨气,他是真的不在意。似乎身体里姓孟的那一半, 自从母亲自缢就一起死去了。他少年从军的时候知道父亲有暗暗托故交照顾他,可他不愿意留在辎重营, 他要调去前锋, 冲在前面。他不需要父亲的照顾。 这几十年桩桩件件,他看着, 受着, 等着。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临时, 他并没有半点解脱,只有麻木。他还可以继续等下去, 二十七个月不算什么, 他没所谓。孟在缓步上前将短剑拿起, 仔细打量了两眼:“娘,这个不祥之物,断不可留。让儿子处置了吧。”梁老夫人点了点头。 稍后, 孟在从外面进来轻声说道:“许大夫已经好了,外院丧贴已经发出去了。娘,我带弟弟们先上屋顶为父亲招魂。”孟存孟建闻言才起身拭泪。梁老夫人点了点头:“好了,你们办好了,就让媳妇们和孩子们都进来哭吧,外面冷得很。” 看着他们三个退了出去,梁老夫人疲倦地合上眼。贞娘轻轻地进来将暖手炉放入她怀里:“娘娘已经到了宣德楼——” 梁老夫人苦笑道:“孟山定他这是到死也要和我做对呢。他是真疯了!娘娘宣召阿婵入宫担任女史的懿旨刚刚拟好,他偏偏这会儿自尽身亡,连儿子们的前程都不顾了。老大才进了枢密院几天?就不得不丁忧!我倒想知道他下去了有何面目见陈氏!” 贞娘低声道:“恕贞娘多嘴,现在也只能这般将错就错,当作不巧病逝的了。” 梁老夫人缓缓下榻,略整了整衣衫,对着贞娘拜了下去。贞娘立刻跪倒在地:“老夫人!你这是?!” “还请贞娘替阿梁在娘娘跟前遮掩一二!孟府上下几百条人命尽在贞娘你一念间了。”梁老夫人哑声道。 贞娘落泪道:“您放心您放心!您只管放心!虽然是娘娘将奴赐给您陪您出宫,可贞娘也是有恩必报的人,当年宫变,若不是您,奴早已死了几十年!您别担心!贞娘必守口如瓶!” 外面传来孟在三兄弟在屋顶高喊“父亲大人归来”的声音。 腊月初九,安定侯大敛,虽有遗命万事从简,但翰林巷依然车马不绝。孟氏一族五服内的亲眷上门祭奠,哭声震天,夜里孟府外院内宅住满了众亲眷,茶酒司、油烛局、台盘司等四司六局的百多人忙得脚不沾地,日夜当班不断人。针线房的绣娘们彻夜不眠,为初十参加成服礼的亲属赶制各色丧服。 到了启殡这一日,午后拜祭过祖先后,以方相为前导,孟在三兄弟率领小郎君们上马前往夷山祖坟而去。一出翰林巷,就见各家姻亲,官场旧友沿途设了祭棚。官家也特地派了赵栩设棚路祭,旁边又有定王府、吴王府的祭棚,也都筵席早设。一见孟府的人来了,齐齐鼓乐大作。 启殡的队伍暂停了下来,一身银白色亲王素服的赵栩和赵棣簇拥着老定王上前路祭。在棺椁前焚香拜别,酹过三盏酒,老定王仰天长叹:“山定老弟昔年风姿,纵横巴蜀,本王甚是怀念。本王今日送君一程!” 孟在三兄弟下跪还礼。老定王伸手去扶孟在:“起来吧伯易,山定有你这个儿子,也算后继有人。” 孟在起身拱手道:“多谢殿下厚爱!伯易愧不敢当。”老定王看着他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这时,后头牛车上跳下一人,拨开人群,直冲到老定王跟前,决然地一头撞向棺椁,砰地一声闷响,那人像枝头花坠落般委顿在地上。一瞬间,那沿途路祭地鼓乐声也停了下来,不少人惊呼起来。 众人大惊,孟建愣了愣大惊失色:“阿娴?!——” 那弱柳般的小娘子满头是血地扑在地上,推开抬棺人的手,朝孟建哭喊着:“四娘愿陪翁翁去,侍奉翁翁!也不愿在翁翁热孝期间嫁去舅舅家,求爹爹让女儿去陪翁翁——!!!” 老定王垂眸看着脚边的四娘,眼中万千思绪,忽地开口:“你有这样的孝心,谁能逼你?谁敢逼你?五郎,扶她起来吧。” 赵棣见四娘额头血污一片,染了黄土,甚是狼狈,可丝毫不掩她仙姿玉容,面上更决绝哀恸,让人无法不心生怜惜。原来这就是蔡相提过的孟家四娘子,竟这般弱柳娇花却如此有气节。他赶紧上前两步去扶:“小娘子快些起来,将伤口包扎了。”他转向脸上红白相间的孟建,不由得想起同样不可理喻的张子厚来。这样好的女儿,为何他们做爹爹的丝毫不好生相待爱惜? 孟在皱起眉陪着定王走开两步低声说起话来。孟存赶紧从赵棣手上将四娘接过来,让人送回后头车上,又着人去给她包扎,看也不看孟建一眼。孟建心慌不已,却无从辩解,甚至连程氏是不是有这样的打算都不知道。 那些鼓乐声又喧闹起来,礼官大喊:“哀————。”一应送殡的亲属立刻大哭起来,瞬间淹没了路边人们的议论声。 赵栩双手负于背后,往边上走了两步,见四娘跳下来的牛车上,车帘半开,一张小脸带着冰霜,正看着四娘被扶回去。 九娘微微转过眼,和赵栩遥遥相视。她手中的车帘瞬间被拽得绷直了。 阿妧竟然瘦了这许多。赵栩默默退开到路边,眼看着九娘侧身让几个人上了车,车帘倏地落了下去。 牛车轱辘轱辘,九娘透过窗帘隐约见到赵栩依然在路边站着。她吸了口气,冷眼看向垂首含泪正被包扎伤口的四娘。 四娘接过女使手中的帕子,拭了拭泪,眼波如水,掠过九娘,缓缓靠到隐枕上,合上眼轻声道:“我头疼得厉害。”两位给她包扎伤处的娘子,从旁边取出薄毯,给她盖上:“四娘子请歇息着吧。” 九娘转开眼,从玉簪手中接过茶盏。想起方才定王的神情,她心中明镜一样的了然。这场大戏,是从阮玉郎之死开始,就环环相扣。蔡佑获释,阮姨奶奶走脱,到过继和追封,若不是苏老夫人言及往事,若不是陈元初发现了孟老太爷的过往,他们还会继续忽略谁才是真正连接众环的人。老太爷死得如此突然又诡异。郭氏一党至此看似全军覆没,可却又跳出了四娘。她不阻拦四娘跳车,就是想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却牵扯出了定王。不奇怪,当年保住阮氏命的就是定王。大宗正司看起来一直支持太后,恐怕也一直在约束太后。 事已至此,无需再言。九娘只希望那夜告诉赵栩后,他能继续追查下去。 *** 汴京城的百姓后来说起这场葬礼,少不得议论两件大事:一是大孝子孟大学士虽然被父母过继给了二叔开国侯,仍然上书自请为生父丁忧守孝三年,孝义感天地。官家深为赞叹,不仅让燕王殿下亲临孟府吊赙,又专程设祭棚,路祭安定侯。这等荣耀,大赵的公侯伯子男众勋爵,前所未见过。都进奏院将孟大学子的孝行发往三百多个州,那些为了前程不肯丁忧隐瞒父母死讯的官员,因此还被台谏揪出了好些人,一一弹劾落马。 第二件大事,就是孟府不仅有孟大学士这位孝子,还出了一位了不起的贤孙女。孟府不起眼的三郎君生了个好女儿孟四娘,感念安定侯生前待她极好,不愿听从嫡母程氏要她热孝期里嫁去舅舅家的荒唐安排,竟撞棺自尽以求陪翁翁同去。因此得到老定王殿下的赞赏。而她的嫡母程氏,难免被人感叹一声商贾人家的女儿果然娶不得。 到了年底,官家于明堂宣布来年改元皇祐,颁布了新历法。正旦大朝会过后就是元宵节。过了元宵,汴京又一次万人空巷送陈元初回秦州。那送行的几十辆牛车送出城门三十里才回,多少小娘子看着那红色发带迎风飘逸而去,纷纷泪洒长街和驿道。 等寒食清明一过,礼部试完毕,官家在崇政殿殿试众进士,月底放榜,三月初一开金明池琼林苑。汴京百姓又过上了和往年一样热热闹闹的日子,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可念叨的事太多。 吴王出使契丹,年底顺利接回了崇王殿下,被加封为楚王。这皇太子一位又说不清楚了,究竟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二府的宰相们也似乎没人关心此事了,也无人上书。百官们热心的是皇天果然保佑大赵,年底西夏的夏乾帝旧伤复发驾崩,梁皇后成了梁太后,垂帘听政,上表大赵,遣使朝贡。契丹女真也各自划地为界,歇了战火。 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多国来贺。皇祐二年始,米价终于跌回了六年前的市价,榷场繁荣,海运昌盛,百姓富足。 那些曾经的动乱,早已被忘记,现在谁提起房十八,茶寮里的市井小民都不屑一提:那反贼只占了大赵三百余州中的两浙路六州而已,不值一提!转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吴王赵棣对张家娘子一片痴情,感动了太后娘娘和圣人,甚至连张娘子的父亲枢密使相张大人都为避嫌请调去了大理寺。可总有好事之人多嘴:“那为何张娘子竟然不是吴王妃只是永嘉郡夫人呢?”那宣扬之人转头啐了他两口:“呸,你懂什么,还不是因为张娘子已经年过二十的缘故!礼部那帮人吃饱了没事干!唉——!”转而又谈论起燕王殿下至今还不出宫开府的事来,样样说得似亲眼所见一般。 斗转星移,转眼到了皇祐三年春-月里,汴京城又到了人间芳菲尽时,金明池也将结束对士庶的开放。浴佛节将至,春-色尚未撩尽人,夏意已然扑面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更新比较辛苦。望见谅。年初五,财神宣布:九娘长大了。离十五岁生日还有八个月。六娘十六,七娘十六,四娘十七。苏昉十八。太初十八。六郎十七。 谢谢大家陪伴,汴京春深明天开启第三卷了。(原来晋江可以分卷的……)。六十万字男女主角还没谈恋爱,谢谢你们的耐心。 第134章 “西至黄河东至淮, 绿影一千三百里, 大业末年春暮月, 柳色如烟絮如雪。啊呀, 醉吟先生此诗, 道尽了汴河隋堤美, 无人能出其右!”一个青衣直裰的俊俏青年文士在船头摇头晃脑, 指点着两岸笼在迷离晨雾之间的翠绿垂柳:“宽之, 我看着隋堤烟柳之美, 与你气韵倒颇为相似。” 苏昉嘴角勾了一勾:“周兄真会说话。不过这《隋堤柳》一诗,我最喜欢最后两句。” 周雍一愣,随即哎了一声:“宽之!你也太会扫兴了。好好的美景, 一提亡国树, 还有什么意思!你这几年周游各地,倒把这风花雪月之心都游没了,可惜可叹可恨啊!” 苏昉和周雍同船了半个月,对他这种倚熟卖熟甚是不喜,只摇头望向不远处的虹桥。皇祐元年他和陈元初一起离京, 如今两年多过去了,看着汴水上繁荣更胜往昔, 不知道阿妧、娘亲的在天之灵可还好, 自己写给孟彦弼那许多信, 有没有都转交她手中。 章叔夜上来抱拳道:“大郎,码头即至,行礼箱笼都准备妥当了。” 周雍赶紧道:“正好正好, 我的也都收拾好了。宽之,我和你一路吧,许久没有见到二郎三郎,正好也拜见一下叔父叔母。”苏昉看看他,想到苏昕,便点点头:“若翔云兄不急着回府,来喝盏茶也好。”他对这位苏昕未来的夫君并不满意,偶尔想起陈太初,这不满意就更浓厚了。 这个周雍,正是苏昕兄长苏时的书院同门师兄,和苏昕换了草帖子后,誓要榜上有名才换细帖子大定,不想皇祐元年他礼部试竟落第了。周雍心高气傲,想着苦读三年后再跃龙门才好匹配苏昕,特地亲自登门苏府告罪。苏瞩夫妻俩本就心疼苏昕想留她在身边照顾几年,闻言便欣然应允,又好生安慰鼓励了周雍一番。苏瞻知道后特意修书一封,交给周雍,让他去岳麓书院直接找山长。周雍在岳麓书院借读两年后从潭州一路往北,到扬州上了船,正巧遇到了回京的苏昉。 这夜,百家巷苏府外院书房里,苏瞩带着苏时苏明兄弟二人正围在一起观看苏昉带回来的几箱物品。 “这些吐蕃经籍十分难得,宽之这次游历,真是收获极大啊。”苏瞩点头称赞道。 苏时兄弟俩捧着几本手稿点头:“横渠先生的著作尚未广为流传,大哥带回来的这些手稿太珍贵了!” 苏瞻放下手中的《张子语录》,抬头欣慰地看着这两年越发沉静如松的苏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爹爹也深有所感。阿昉你这两年真是所获甚丰。” 苏昉拱手道:“横渠先生的《张子语录》给了阿昉许多益处,如今关中关学风行,民风也和以往不同,彪悍之下甚有礼节。宽之去了秦凤路四州十二县,都能见到幼而教之,长而学之的影响。如今中岩书院也已经开辟了小学,将关学也列进了课本。” 苏瞻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对,阿昉你虽然不入仕,可也要谨记这四句话,君子俯仰无愧天地。” 苏时羡慕地说:“大哥你这次经四川进吐蕃,自吐蕃入秦凤路,又从秦凤路进西夏,可见到元初大哥了?” 苏昉点头笑道:“见到了,他还亲自送我去西夏。”说起陈元初,又是不少笑话,一屋人都感叹不已。 待苏瞩父子三人先走了。苏瞻站起身又仔细看了看那几箱子的书稿:“这一路可都顺利?” 苏昉点头:“在四川和吐蕃时遇上过几个毛贼,看我箱笼多,想抢上一些,多亏了叔夜和部曲们,到了秦凤路,便再未遇到过,一路顺遂。爹爹还没有高似的音信?” 苏瞻手上一停,面容暗沉了几分:“音信全无。但吴王出使契丹回来,说契丹女真混战时,有缴获一张古怪的长弓,他在契丹皇宫里见过契丹武士演武用过。” 苏昉一愣:“高似的长弓?” 苏瞻走到墙上挂着的舆图前,长叹了一声:“阿似恐怕凶多吉少。”他派出数百人从女真部搜索到契丹,连高丽都派了人去打探,却没有高似得一点消息。幸亏这两年朝中百官还算太平,张子厚去年又去了大理寺。 “对了,你二叔说周雍和你同船回京的,你觉得此人如何?”苏瞻想起二弟的话,随口问道。 苏昉想了想:“儿子也知道不应该以成败论英雄,但此人学识有限,自命不凡,抱着怀才不遇的心,却又爱倚熟卖熟投机取巧。明年再参加大比,恐怕也不得上榜。” 苏瞻叹了口气:“你二婶留他在家里用了晚饭,方才你二叔考校了他几句,也颇为担心。若是再不中,阿昕总不能再等他三年。他们想着不如先把细帖子换了。” 苏昉皱起眉:“此乃阿昕终身大事,爹爹还是请二叔二婶再多选几家郎君看看才是。还未大定,何需执着于周雍一人?阿昕的品行外貌,嫁给此人实在可惜。我在太学时也有不少师兄弟,如今在翰林的也有,在六部的也有。不如等我过些日子交往一二,也替阿昕留意留意。” 苏瞻摇头道:“此言不妥,一女岂可许二夫?周雍的二叔是开封判官,周家在开封也是小有名气的官宦人家。虽然没有大定,可这两年周家也都依礼相交,如此挑三拣四,非君子所为。阿昉你一贯决断分明,却未免过于冷情了,这等做法置周家于何地?何况对阿昕名声也有碍。” 苏昉拱手道:“阿昕又不能靠名声过好一辈子。慎重一些又有何妨?娘亲的名声那么好,却——” 苏瞻霍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向苏昉。父子俩默默相视了片刻。苏瞻颓然摆了摆手:“你旅途劳顿,早点歇息去吧。阿昕前几日就说你们桃源社初十是社日,要在田庄小聚,你二婶也会去。你带上你婆婆和二妹一起去散散心踏踏青吧。” 苏昉垂首应了,行礼告退。 外书房院子里的大树在春夜微风中树叶婆娑,却已不再有人站在哪里等候着。 高似,竟然死了吗?苏昉慢慢下了台阶,走到树下,转过身,看向书房的窗口,也不再会有人来送鳝鱼包子了,也不会再有人来送汤水了。爹爹这两年白发丛生,颧骨瘦削,朝堂国事上如此顺遂,他竟然瘦成这样。也许娘亲说得对,爹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人。九娘说娘亲并不怪父亲,娘亲是要让他宽心吧。他表字宽之,是该宽心。四月头,汴河两岸应夜夜笙歌,鹿家包子店的鳝鱼包子,应该替娘亲去吃上两个,希望好事多多。 苏昉走出百家巷,不禁面带微笑。虽然扬州也热闹,杭州也热闹,可是怎么也比不上汴京啊。百家巷里的提茶壶人见到苏昉都是一愣,赶紧笑着躬身行礼:“东阁回来了!”苏昉笑着拱手还礼,一路向西。 途经张府的时候,停下脚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和角门,忽然很想请九娘问问娘亲,当年他们苏家搬来汴京城,难道是因为爹爹和张子厚师兄弟交情深厚才置了百家巷的宅子?因张子厚又不免想到吴王,再想到赵栩和九娘,苏昉叹息了一声。也许父亲说得没错,他是个冷清之人。 州桥夜市人声鼎沸,车马拥挤不堪更胜往年。苏昉挤进鹿家包子店,排了一刻钟的队,付了钱,从掌柜手中接过木筹,看看店里几十张桌子都满满的,唯独西北角上一张方桌只有一人面墙而坐,却无一人同坐。 苏昉刚靠近那张桌子,旁边两桌上站起四人将他挡住了,一人抱拳说道:“郎君留步,我家主人不喜与人同坐,郎君请坐这里吧。”他让出一个座位给苏昉。苏昉才留意到这附近两桌都是身穿皂衫短打裹着绑腿腰佩长剑的随从。他多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六郎——!” 赵栩正对着桌上两笼包子发呆,他面前两盏茶盏里的热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也再没有人含着泪大口大口地吃着包子,最后抱着他吐了他一身,更没有人听他说心事,说心事给他听。听到这一声六郎,他一怔,半晌慢慢回过头,看到苏昉比以前更高了,依然眉如墨画,眼似点漆,唇边微笑依然雾濛青山雨后灵溪。 赵栩站起身:“阿昉?!”随从们赶紧退让了开来。 苏昉笑着走近,在上次九娘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你也喜欢鳝鱼包子?” 赵栩心中一动:“你也喜欢?” “我娘亲生前喜欢吃这个。我不开心的时候她就会买两个给我吃。”苏昉自行取了一个空茶盏,倒了热茶:“她说鳝鱼包子是会带来好事的包子。” 赵栩看着包子,原来是荣国夫人在安慰阿妧,原来还有这样的典故。他心中一酸,伸手取了一个包子,咬了一口笑道:“我吃了两年多,好事应该来得多多才是。” 苏昉一愣:“你——?” “田庄遇刺那夜,阿妧带我来吃的。”赵栩淡然道:“以前没吃过,倒觉得不错。后来经常来坐一坐,就当还在陪她吃。” 苏昉放下茶盏,默默看着赵栩不语。两年不见,赵栩风姿更胜从前,却再无意气风发张扬猖介的神色。一瞬间,苏昉怀疑起自己对九娘说的话。 九娘在跨过生死关头后,带赵栩来吃了鳝鱼包子? 赵栩又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并不看苏昉,径自伸手拿起第二个包子:“那夜她吃了八个包子,最后都吐在我身上了。” 苏昉温声细语道:“六郎,对不住。” 赵栩静静吃完第二个包子,喝完茶,抬起似笑非笑的眼,深深看了苏昉一样:“和你并无关系。再说,她还没嫁人呢。” 鹿家娘子走过来,将热气腾腾的包子放到苏昉面前,收走苏昉手边的木筹,笑着对赵栩说:“给你家小娘子送的包子已经用油纸包好了,婶子今日特意多蒸了两个野菜的,她爱吃凌娘子家的馄饨,肯定也爱吃这个!快些送去吧,冷了记得再蒸一回。” 赵栩笑着拱手谢过鹿家娘子,向苏昉道别:“先告辞了,还要赶在落锁前回去。初十的帖子,阿予已经交给我了。过几天再见罢。” 苏昉看着他飘然而去,所经之处,众人纷纷自觉避开。他轻声问鹿家娘子:“他——常常来?” 鹿家娘子笑道:“三天两头就要来一次的,他家小娘子守孝呢,见不着啊。那时候抱着他哭得那么厉害,吐了他一身,啊呀,他这样的神仙人物也不嫌弃,把小娘子照顾得好好的,两个人好得跟什么似的,真是相配啊。”鹿家娘子两眼发光地看向苏昉:“你可要带一个小娘子来吃包子?再晚一些来,婶子告诉你——哎,你拉我作甚!” 鹿家娘子被鹿掌柜拉远了还在嘟囔:“这好看的孩子,身边都是好看的孩子!你就不能让我多说几句?” 苏昉低头看着两个白胖粉嫩的包子,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他拿起包子,太烫了,包子在他两只手间跳来跳去,最后还是落在小蒸笼中。苏昉捏住自己的耳垂,手指没那么烫了。 娘亲一定能懂自己的苦心吧,阿妧就一定也懂。他没有错。即便如此,六郎,还是对不住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横渠先生:北宋五子之张载。被尊称为张子。北宋理学家。相关内容引自他的书。 醉吟先生:白居易。 春深第三部分开始了。六郎你好。 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135章 赵栩负手站在路边, 仰首看着被汴京城万家灯火映得发亮的天空, 能看出团团白云低低悬着, 却看不到多少星星。 身后的角门咿呀开了。一个身穿藕色莲纹褙子的侍女走了出来, 右手提了一盏纱灯, 左手提了一个食篮。 “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淡淡点了点头, 抬手将一个精致食篮交给她:“今日多了两个野菜的, 是鹿家娘子特意给她预备的。” 侍女惜兰赶紧将手中的空食篮交给一旁的侍卫, 屈膝双手接过赵栩手中的:“九娘子说多谢殿下。” 赵栩目光越过她, 投入那隐约有光的角门内:“她这几日可好?” 惜兰恭敬地回话:“禀殿下,九娘子一切都好,这几日依旧是早上读书, 午后练箭, 昨日还和六娘子在演武场跑马了。夜里还是看书看到亥正时分歇息。” “上次的包子,她吃了吗?”赵栩顿了顿,还是问了。 “禀殿下,三郎吃了些包子皮,鳝鱼馅儿九娘子都吃了。睡前喝了盏山楂茶。”惜兰早已熟悉了赵栩的问话, 答得极流利。 “这几天,孟家可有发生什么事?” “禀殿下, 四娘子今夜就要从静华寺回来了。” 赵栩皱了皱眉, 点头道:“好了, 你去吧,你们几个好生看护着,特别仔细她四姐。若有什么, 动手也无妨,伤残勿论,不死就行,要活口。” 惜兰屈膝道:“属下遵命,请殿下只管放心。” 看着惜兰行了大礼退了回去,掩上角门,赵栩依旧站在原地未动。他头一次来送包子的时候,阿妧不肯吃,还吩咐侍女们,谁也不许被二门的婆子叫去取包子。是他写信说了,既然要断个清楚毫无干系,那以前四年里他吃过的蜜饯桂花蜜各种点心,也要还给她,不然他欠了她,若不拿包子还,他赵六可是不肯的,会做什么他也说不准。 那次惜兰送出来的信说九娘子屋里的灯三更天才熄。但她还是让人跟着二门的婆子出来拿包子。 后来他又写信直接告诉她,让他的属下惜兰来取包子,他好方便知道阮姨娘做了些什么,好方便他追查阮玉郎的线索。她也应了。 在阿妧心中,他恐怕已经是个无赖了。但不要紧,她的为难,她的顾忌,他都想得很明白,也已经做了许多事。她害怕什么,他也琢磨透了: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固然带给她那许多好处,却也带给她不少坏的影响。那受过情伤的妇人,再聪慧也勘不破,难免会左右阿妧的心思。如今开宝寺上方禅院的主持每年为荣国夫人做五场超度法事,总有一天能把荣国夫人送走好生投胎转世,省得总对阿妧说三道四。只要阿妧她不是心有所属情有别钟,他便做个无赖有何妨。他这辈子就赖定她了! 想起苏昉今夜所说的对不住,赵栩扯了扯嘴角,谁对不住谁还说不准呢。 至少阿妧肯吃包子,肯让惜兰出来答话,已经很好。她不说不,他就当作是。至少他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她比以往早睡了,她不抄经了,甚至愿意让惜兰教她射箭。 赵栩缓缓上马:“回宫!” 转出翰林巷时,赵栩一众和两辆牛车交错而过。车厢前头挂着两盏风灯,上头大大的孟字。赵栩略一回首,继续策马缓行。 *** “三郎,来,来这里!”九娘弯腰摇着拨浪鼓,笑得眉眼弯弯。 她身前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张着小嘴,露出雪白的八颗小乳牙,滴滴答答流着口涎,大眼睛瞪得滚圆,跌跌撞撞地跟着九娘往不远处的小矮几冲过去,两只小胖手拼命朝九娘伸着,奶声奶气地喊着:“包——包鸡——包鸡!”他身后一串五六个乳母女使侍女,都带着笑亦步亦趋地跟着。 小矮几上一个竹盘子,上头躺着和他差不多模样白白胖胖的四只包子。 六娘和七娘在罗汉榻上盘腿对坐着笑得不行。六娘手里在绣一件小小的肚兜,七娘在做一双小鞋子。她们的女使坐在脚踏上打着下手,也笑弯了腰。 “阿妧,小心别让三郎摔了!”六娘忍着笑。话音未落,小团子一个不稳,就朝前跌去。 九娘熟练地蹲下来手一伸,将软软的他搂在怀里,心软成一滩春水,由着小人儿的口水蹭了她一肩膀。 “包鸡!包——包鸡!”孟彦弼的长子孟忠厚咬着九姑母的肩膀,小手拼命朝包子伸去。 九娘哈哈笑着把他放到矮几边的小椅子上头,替他把包子掰开,分开皮和馅,用银勺挖了一小勺野菜馅,喂到他口水直流的嘴里:“包子,不是包鸡,三郎慢慢吃。” 孟忠厚小手捏住已经不烫的包子皮,开始低头认真撕成一小块一小块。不时急的抬起头“啊”一声,催着九娘喂自己菜馅。 乳母赶紧替孟忠厚系上饭兜子,把一旁凉好的温水递给九娘。 范氏挺着大肚子扶着女使的手进来的时候,看见儿子正把他撕成碎碎的包子皮用小手捂进自己的嘴里。 孟忠厚一见娘亲来了,手舞足蹈起来:“娘——娘——娘娘!”手上剩余的碎碎包子皮散了一地。 九娘叹了口气,瞪起眼佯装生气:“小没良心的,有了娘亲就不要姑母了!” 孟忠厚忽闪忽闪大眼睛,伸手摸上九娘的脸:“咕咕咕咕咕咕——” 九娘一脸的油,和孟忠厚大眼瞪大眼。 七娘笑得不行:“今日三郎可大方了,送了阿妧一脸油!” 玉簪笑着去投帕子。范氏也笑得不行:“阿妧,回头让你二哥送一盒张戴花家的洗面药给你。” 九娘接过玉簪手里的热帕子,擦了擦脸,认真地问范氏:“敢情这个月二嫂多发了二哥半贯月钱?竟买得起张戴花洗面药了?我可是当真等着了啊。” 这下连六娘也绷不住大笑起来。范氏挺着肚子去拧九娘的嘴:“就你最爱取笑你二哥!” 九娘任由她拧了左边的脸,又侧头送上右脸:“二嫂来来来,多拧一拧,记得多买一盒给我呗!” 范氏笑得捂着肚子:“好你个阿妧!我家忠厚要总跟着你,可忠厚不起来!” 九娘又喂了孟忠厚一口馅:“二嫂这可不能赖我!二叔给三郎取名字的时候就说了二哥最缺这个,才取的这个名字!” 绿绮阁里笑声震天,外面有女使进来禀报:“诸位小娘子,四娘子回来了,老夫人请你们去翠微堂呢。” 七娘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将手上的活计放到女使捧着的针线筐里:“切!她这么个矜贵的孝贤人,就该在庵里替翁翁念一辈子经才是!” 众人鱼贯进了翠微堂,见法瑞师傅正和老夫人说着话。程氏坐在下首,嘴角微微带着笑。她身侧的绣墩上,坐着意态幽闲的四娘,两年多不见,越发我见犹怜。 四娘微微抬起眼,看了看进来的诸人,起身给范氏见礼,再和三个妹妹相互见礼。 梁老夫人见到范氏身后的乳母抱着孟忠厚,就笑着招手:“三郎来太婆婆这里。” 孟忠厚见到上头的老夫人,也张开双臂,小腿乱蹬要下地:“太——太太——!” 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孟忠厚一岁就开始咿咿呀呀吐字,偏偏婆婆这两个字怎么也叫不出来,硬把太婆婆喊成了太太。 法瑞啧啧称赞:“啊呀,还是元宵节后见的三郎吧,这才三个月不到,竟又长大了这许多!” 梁老夫人弯腰接住重孙儿,笑道:“这小儿呢,就是一天一个样!” 法瑞又夸范氏:“范娘子到底是极有福气的,这又快要给二郎添丁了吧。” 梁老夫人笑道:“是,六月头上要生了,就是苦了这孩子,热得厉害。” 范氏红了脸:“孙媳妇不苦。”她也庆幸自己运气好,皇祐元年正月底发现有了身孕后,还怕被人说道是孝期有孕,偷偷哭了两回,急得孟彦弼上蹿下跳,恨不得指天发誓。杜氏就请了汴京城最有名大鞋任家产科的大夫来把脉,确认已经怀了两个月有多,她这才安心养胎。到了八月桂花香时,孟忠厚呱呱坠地,一举得男,把孟彦弼的丈人丈母喜得不行。等孟彦弼出了一年的孝期,到吏部候缺起复,一个月不到就回到禁中官复原职。现在又有孕在身,就连程氏都感叹范氏是个全福旺家的。 四娘看着堂上其乐融融,不动声色地端详着三个妹妹。六娘这两年越来越雍容端庄,七娘更见俏丽可人,九娘已经完全长开,美艳不可方物,观之惊心动魄。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自从她撞棺见到定王博了美名后,程氏却比她还豁得出去,丝毫不顾名声,一出老太爷五七,直接一辆牛车就将她送进了法瑞主持的静华寺,对外宣称是她自愿为祖父祈福。只给她带了贴身女使和两个侍女外加两个粗使婆子。她日日和那些比丘尼们一同吃斋饭,做功课,抄经书,两年下来右手指节都突了出来,纵有人暗中照拂,和往日在家中依然是天差地别。 不一会儿,吕氏也来了,看见四娘起身对自己行礼,上前扶起来,笑道:“阿娴清减了这许多!亏得有你给老太爷祈福,府里才安心哪。也不枉你娘赶着帮你定下亲事,等过了年,家里可就只剩三个女孩儿了。你可要记得以后常回来看看才是。”心底却想这样一个搅家精就该在庙里住到嫁人,直接往轿子上一送才是。 四娘一怔。程氏已经摇着纨扇笑道:“二嫂真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阿娴呢,可别吓着她了。”她眼神如刀,剐了四娘几眼:“万一又来个什么悬梁绝食的,我不得被外头的口水淹死了?” 四娘赶紧屈膝行礼,细声细气道:“阿娴不敢。” 吕氏笑着上前和法瑞商量着浴佛节的供奉。法瑞极力邀请府中女眷去静华寺礼佛两天:“四娘子一片诚意,孝心难得。若府上的夫人们娘子们能在浴佛节一同去为老太爷做个法事,岂不圆满?原先小娘子一个人住的院子,也有七八间客房。敝寺的斋饭,也算可口。还有那后山的桃花,也比开封城开得晚,若夫人们娘子们来,还能赏上一赏。” 这法瑞,奔走于汴京的权贵豪富人家之间,就是圣人也特意召见过她几次听她讲经说禅。静华寺也是孟家一直供奉的寺庙,吕氏听着倒颇为意动,范氏自嫁入孟府还没出过二门,更是一脸期盼地看向上首的老夫人。 第136章 梁老夫人思忖了片刻, 笑道:“后日就是浴佛节, 这次怕是来不及了, 再往后挪挪倒是使得, 家里头的人这两年都没出过门, 是该出门松散松散。我这孙媳妇最是委屈, 嫁进门以来还没出门玩过一回呢。” 吕氏说:“可不是, 到底还是您老人家体贴小辈。阿婵姐妹几个也一起去才好。”她斜睨了程氏一眼。 程氏心里明白吕氏的意思, 却没搭话。她才不担心四娘会去, 静华寺那地方,去个两三天游玩自然谁都有兴致,住在那里两年多, 她要是还想去, 可不出幺蛾子了? 法瑞看了看范氏的肚子,阿弥陀佛了一声:“老夫人看四月中可使得?再晚,娘子就要生养,这生养好没有一年半载的也出不了门。眼下坐胎若稳,带上三郎同来是最好不过的。那后山的桃花也还开得正当时。” 九娘虽然疑惑法瑞这些话和四娘有无关系, 但看了四娘一眼,见她对法瑞露出了一丝厌恶之情, 又见二嫂一脸向往, 想到孟府诸事瞒不过赵栩, 便歇了反对的念头。 四娘忽地站起身来,屈膝道:“婆婆。阿娴在静华寺住了两年,那后山的野花其实并没什么可赏的。二嫂若是六月就要临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还是好生在家里歇着稳妥。”她言之有理,梁老夫人沉吟着点点头,把怀里的孟忠厚搂紧了一些。 七娘站了起来,笑道:“四姐,您看腻了野花野草,可我们和二嫂虽然早就出孝期了,也有两年多没出过门了。还有我们三郎,连元宵节都没出过门,真是可怜!” 孟忠厚一听见她说“三郎”,就咿咿呀呀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四娘咬了咬唇,看了法瑞一眼,垂首道:“我也是为二嫂着想。” 梁老夫人笑道:“好了,你们这些做小姑的操的什么心,来人,去请大娘子过来商量才是正理。” 杜氏来了以后,听了法瑞的言语,看看范氏,心就软了:“娘,依媳妇看倒也使得,阿范也不是头胎,这胎的胎相也稳,来回牛车垫得厚一些,应该无妨。再让二郎宫里早早换个班,多带些部曲,去个两天就回来。” 程氏笑道:“大嫂想得真周到。不如请上苏家和陈家两家亲戚,一起去礼佛吃斋,顺道赏桃花。这几年亲戚间走动也少,阿昕不是常写信给阿妧吗?正好阿昉这两天也回京了,让孩子们也该见见才是。” 吕氏也笑着附和,心里却知道程氏这是在为孟建的官职操心。如今出了孝期,孟在孟存孟建,都递了文书,在吏部候缺。孟在和孟存是没什么可多担忧的,孟建在户部的官职早有人坐了,想要回去却是极难的。这三年丁忧下来,十个官员有六个就此仕途上寸步难进,要不然也不会有那许多冒着被流放的危险不报丁忧的人了。 梁老夫人听了程氏这话,才松了口:“阿程说得也是。法瑞师傅且先不急,留住一晚明日送你回寺里。过两天等各家亲戚定下来了,再回帖子告诉你,还麻烦届时留上几个院子。” 法瑞笑着应了。 众人待法瑞出去了,又听老夫人和吕氏商量了一番浴佛节的事,见孟忠厚哈欠连连,小手直抹眼睛,梁老夫人赶紧让她们各自告退回房歇息。 *** 四娘重回到听香阁西暖阁,见房里房外一切照旧,打扫得干干净净,边几上的汝窑长颈瓶里还斜斜插了两枝含苞的榴花。 侍女见她伸手抚上榴花,笑道:“这是郎君特意吩咐奴去撷芳园剪的,说是添些喜气。” “何喜之有?”四娘淡淡地问,手指一捻,采下一朵花苞来。 侍女一怔,小心翼翼地屈膝道:“恭喜四娘子亲事定下来了啊。” 四娘的贴身女使翠芝一听四娘的口气,赶紧让侍女们都出去:“好了,话这么多作甚,快去把四娘子外间的箱笼收拾好。” 屋子里静了下来,翠芝上来扶四娘:“四娘子,净房里已经备好了水,您沐浴了早点歇息吧。” 四娘两指搓动,那花苞揉成了碎泥,落在边几上。她看看指间残余的榴红,默默放在唇边抹了抹,转过头问翠芝:“这样气色有没有好一些?” 翠芝见她雪白瓜子脸上染了这一抹红,如女鬼般艳丽,不敢多看,垂首点了点头:“四娘子,奴方才查点过了,胭脂水粉首饰衣裳都按往年惯例新添了,没有短少。” 四娘笑了笑:“我都快嫁去程家了,她怎么能让娘家人笑话这些事呢?”她顿了顿,轻声道:“爹爹可指望着我好好地做程家主母呢。” *** 木樨院里,程氏在榻上看账本,听着孟建说今日在吏部的见闻,冷笑道:“那起子势利眼,难道不知道你是宰相的表妹夫?” 孟建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唉,你在后宅,不知道外头的难处。可你自己表哥的脾气,你总该知道吧。三驸马,晓得不?帽子田家的嫡长孙,原本挂了个右班殿直的名头,上个月不知道走了吕相还是谁的门路,得了个监汝州税的好差事。前几天给表哥直接给抹了。他还上书,说宗室配亲于商贾,有失皇家体统,这等靠宗室姻亲做官的,人数众多,无才无能,实在不利于吏治整顿!” 程氏皱起眉:“难道你大哥二哥他们,也和你一样这般被轻待?” 孟建脸一红:“大哥二哥,倒不曾去等消息。” 程氏重重地放下账本:“那你作甚要去受那闲气?家中又不缺你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买胭脂水粉的,何必去看人脸色?过些天去静华寺,我和阿昉提一提,让他回去问一问表哥,好过咱们开口。你看看,阿昉刚回来,阿昕前些天就送了帖子来,初十请阿妧去庄子上给阿昉接风呢。阿妧和阿婵今日还同我说了,要带上阿姗一起去。” 孟建喃喃道:“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就此放弃仕途吧,我也不能在家里做个闲汉,靠这个五品爵位,岂不坐吃山空?对了,阿娴在庙里那么清苦,不如你和她们说,带上阿娴一起去?” 程氏啪地一声,将账本合起来,推给他:“闲?!你从山上回来这些天也该好好理理这些事,外头的铺子庄子,我妇道人家守着重孝,怎么管?还不是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你有空替你的宝贝女儿买胭脂水粉挑花儿草儿,有空去吏部受气,怎么不去铺子里庄子上好好看看?” 孟建接过账本:“唉,我这才回来几天,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若不是琴娘病得这么厉害,我也不至于让你把阿娴接回来。既然回来了,没跟她说就定了亲事和婚期,我好好待她,也省得她再给你难堪——” 程氏冷笑道:“我还怕什么难堪要什么名声?你还要我怎么好好说话?你倒说说看,我当年几时说过要她热孝里嫁人了?她敢这般当众胡诌给我没脸,给孟家没脸,仗的是什么?她有种怎么不再撞一下坐实了我逼死庶女的罪名?还有你那亲亲的表妹,日日心疼头疼得厉害。许大夫看了半年也看不出个什么病,怎么?可要请个御医官来?” 孟建又急又气,十几年从来就说不过程氏,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你要没那样说过,阿娴怎会想要死呢?琴娘好好的,没有病,又怎么能瘦成那样?” 程氏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看得孟建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孟建心虚地说道。 一股寒气从脚慢慢升上来,程氏细细看着孟建,结庐守孝,不沾荤腥,这两年多他清瘦了不少,可这脑子却依然是个莲蓬头。她朝一旁的茶盏伸出手,孟建立刻端起茶盏,远远地搁了开来:“别——” 程氏缓缓道:“我嘴里干得很,喝口水,你怕什么?” 孟建尴尬地将茶盏递给她。程氏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孟建刚松了口气,不防程氏迎面一口茶就喷了他一头一脸。 孟建惊呼了一声,吓了一跳,下榻就要大喊。程氏已将手中茶盏里的茶全泼在他脸上:“你有脸就同我去翠微堂说道说道!你一个汉子,竟和那小妇养的一般见识!呸!我都替你臊得慌!我只当那东暖阁东小院的两个蹄子姓阮,却忘记你也是姓阮的生的!走!你不要脸我还要什么脸?现在就去翠微堂,喊上你哥哥嫂嫂们,当着娘的面扯个明白!那和离书当年在表哥家我就该逼着你写的!没的白白耽搁了我三年!全怪我自己瞎了眼!” 孟建羞恼交加,顾不得一身一脸的茶水,赶紧揽住程氏,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不是!你!你竟然跟个市井泼妇似的辱骂夫君!你简直——!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动不动就提什么和离!也不怕我寒了心!” 程氏气极反笑:“随口说说?这话你在心里头怕早就想了千百回了吧?我的儿子夭折了,我说是那贱人做的,你偏不信!如今一个装病,一个装死,你倒全信了?!谁寒心?你还知道这世上有寒心这两个字?我不骂你骂谁?怎么?你要对我动家法不成?” 木樨院里折腾了许久,三更天时分,孟建捂着额头垂头丧气地出了木樨院。 他站在青玉堂前面的池塘边,春风柔和地拂在身上,因为脸上身上湿了,竟觉得有些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觉得程氏实在不可理喻。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唉。 不知为何,看着青玉堂紧闭的院门再无灯笼照亮,孟建想起了去世的父亲和远走高飞的生母,心里突然有股难言的委屈,似乎这世上,只有他孑然一身毫无依靠了,眼中一热,他赶紧转过头对小厮喝道:“去外书房! 准备热水和衣裳!” 几条锦鲤听到他的大喝,从莲叶下窜了出来,跃出水面,却发现无人喂食,回旋了几圈,慢慢沉回水底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糖,会有的,不会这么快。 晚上喝了两碗白粥,就着豆腐乳和橄榄菜。现在很悲催,我有一个中国胃,在外面吃得再好,闻到白粥味会不自觉掉口水。 现在的旅行就是从一张餐桌移到另一张餐桌,从一个咖啡馆移到另一个咖啡馆。听很多有趣的故事,见不少有趣的人。 祝大家开工顺利。谢谢! 第137章 四月初八, 浴佛节这日, 天下两万五千寺, 僧尼四十万人, 千万信徒, 共庆佛诞。 汴京城十大禅院浴佛斋会全天不断, 百姓都去各大禅寺领那浴佛水。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都开始卖煮酒, 市面上那晚春的各色水果琳琅满目。 因宫中妃嫔大多礼佛, 历代也有过好几位公主出家建寺, 那法瑞主持的静华寺,正是太宗朝的秦国公主削发为尼后在城南所建。这天高太后和向皇后也请了不少僧尼前来讲经赠水。 过了午后时分,僧尼们告退后, 高太后和向皇后留在延福宫游玩, 众公主妃嫔作陪。鲁王妃陆氏,是皇祐元年选秀时高太后做主定下的,温顺恭谨,正服侍高太后喂鱼。吴王的永嘉郡夫人张蕊珠,伺候在圣人身边, 小腹已微微凸起。 鱼池里的红鲤金鲤追逐那鱼食,上下交叠, 追头赶尾, 尾巴拍水声不断, 引得众人叫声笑声不断。 向皇后四周看了看,笑问陈德妃:“怎么没看见阿予?” 陈德妃答道:“方才福宁殿来人召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钱妃接过张蕊珠手中的玉盘:“蕊珠, 你有了身孕,去坐着歇会儿吧。德妃你也是,阿予能闯什么祸,便是闯了祸,官家最疼她的,最多笑着说她几句罢了。”向皇后闻言也笑了:“八成是为了想跟着六郎出宫玩的事,求了好些天了,恐怕因为崇王今日进宫,她有了援兵,又要去胡搅蛮缠呢。” 张蕊珠含笑听着她们的话,默默退到一边,扶着女史的手,侧坐在美人靠上,凝目看向不远处的高太后和陆氏,看了看天色,赵棣差不多要进宫来了。 不一会儿,一位女史到了高太后身侧,低声禀报了几句。高太后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吩咐回慈宁殿去。众人行礼恭送。张蕊珠松了一口气。 钱妃慢慢走到张蕊珠身边,低声问:“可是五郎进宫了?还是为了那事情?” 张蕊珠红了眼圈点头道:“妾劝过殿下好多回,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妾能服侍殿下已经三生有幸,万万不值得为了妾身和娘娘拗上,可他——” 钱妃看着张蕊珠,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记着,除非娘娘自己提出来给,你们别绕着弯子想方设法去讨,只会惹得她老人家厌烦。”她顿了一顿:“先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才是。你们那点心眼,不够娘娘看的,温顺,温顺,需得把温良顺从记在心里。” 张蕊珠被钱妃看得心里一慌,正要起身。钱妃已经转身走了。 慈宁殿里,吴王赵棣跪在太后膝前,垂首听着训斥。 高太后叹了口气:“五郎,你是个多情又心软的孩子,随了你爹爹。但是这吴王妃,张氏这辈子也做不得的。” 赵棣哽咽道:“娘娘!蕊珠为着我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连个名分也给不了她,若是孩子生下来成了庶长子、庶长女,五郎实在愧为人父!求娘娘开恩!” 高太后淡然放下赵棣刚进献的一百零八颗菩提数珠串:“张氏虽有韶颜,却闺德有失,她爹爹张子厚又是个不省心的。张氏和你私会开宝寺一事不说,自她从孟氏女学进宫任公主侍读后,你从契丹回来后,就无心正事,三天两头入宫来魂不守舍的。你这么个孝顺孩子,为了她跪了一天一夜,我遂了你的心意,让你纳了她,还封了郡夫人诰命。可这样的女子,岂可为妻?如今你吴王妃还没过门,庶出的孩子倒先有了。我既答应了你让她生,你且安心让她生养。她竟然仗着身孕怂恿你来给她争吴王妃的名分?这人啊,不肯安分,就留不得了。” 赵棣大惊失色,膝行两步,磕头道:“五郎知错了!五郎错了!不关蕊珠的事,她求了我好几次,不让我来说。娘娘开恩!”想起张蕊珠苦苦哀求自己别提此事的模样,赵棣哭道:“求娘娘开恩!蕊珠无错啊!错在微臣!” 高太后叹了口气,看向赵棣身后空荡荡的大殿:“好了,起来吧。今日佛诞,老身委实不该动了杀机,阿弥陀佛。” 外头,慈宁殿的秦供奉官躬身入内,行了礼,在高太后耳边低声回禀了几句,又退了出去。 高太后取过数珠看了看:“你六弟和四妹都在福宁殿陪着官家说话,崇王在,苏瞻也在。先把你这起子柔肠百转收起来吧,好好想想,崇王明明是你亲自接回来的,为何却和六郎那么亲近?儿女情长若是成了负累,你可要懂得取舍。” 赵棣赶紧拭泪又拜了拜,才起身告退。 等他去了,高太后沉声道:“来人。” 秦供奉官带着诸位尚宫女史们进了大殿。 “去吧,将熙宁九年的那份懿旨取出来。”高太后吩咐慈宁殿的许司记。 “娘娘,可是宣召孟氏六娘子的那份?”许司记轻声确认道。 高太后点了点头:“把金印一同取来。” 秦供奉官垂首看着大殿光可鉴人的地面,想起梁老夫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 福宁殿里,十个银盏排在长几上,里头都装了浴佛水。赵栩正在认真地一盏盏端详,时不时低头嗅上一嗅。 长几的尽头,一个内侍推着一辆轮椅,上面坐了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中年人,面容清隽,和熙宁帝有几分相似,多出几分仙风道骨,眉眼疏朗,薄唇含情,正摇着宫扇笑道:“六郎,你要是只靠眼不靠口舌,光凭看就能辨认出这十盏浴佛水各出自哪个禅院,那幅《快雪时晴帖》我便输给你。” 赵浅予拍掌笑道:“三叔!我和爹爹可都听见了!还有苏相也能作证,你可不许再赖皮哦。” 御座上的官家和左首的苏瞻,见赵浅予天真烂漫的样子,都大笑起来。 崇王赵瑜瞪起和赵栩兄妹极相似的桃花眼:“咿?阿予你说说三叔何时赖皮过?” 赵浅予叫起来:“三月里金明池水嬉那次,明明是六哥游得最快!三叔你就耍赖了!” 赵瑜抬手宫扇一指赵栩:“水嬉争标是要去夺那彩球,你六哥游得倒是最快,他却不管彩球,自己游去西岸晒太阳,怎么好说我耍赖?” 赵栩微微一笑,提笔蘸墨,在一盏浴佛水前面的蜀笺上写下“上方”二字,笑道:“开宝寺上方禅院。”他下水,自然不是为了彩球夺魁,他只是在水里游着的时候才能肆无忌惮地喊着阿妧的名字,告诉水中的一切,谁也不许带走阿妧。他穿过芦苇丛,满身是水地走上西岸,倒在草地上时,想着阿妧那时替自己笨手笨脚擦脚的模样,才能任由自己带着满脸的水肆无忌惮地大笑。 一旁的宫女取过银盏,送到轮椅前。赵瑜接过来,将银盏举高,盏底用朱砂写着两个字“上方”。他啧啧两声:“六郎还真是有点厉害啊。大哥,我要是输了,可得伤心好些日子,您可得帮衬帮衬我!” 官家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那就让医官帮你多针灸几次?” 赵瑜苦着脸:“大哥,您这是帮我吗?我这腿十几年没知觉了,非逼着我躺两个时辰,遭罪得很!” 这边官家劝了崇王几句话,那边赵栩已经将其他九盏都一一写出了名字,赵浅予乐不可支:“六哥你最厉害!最厉害了!” 苏瞻也忍不住过来帮着查验,只看了三盏,就摇头道:“崇王殿下怕是要输了,燕王神乎其技,广利禅院、大悲禅院、普济禅院全对!” 赵瑜也已经看了四盏:“六郎,快说说你的辨认之道。奇哉奇哉!三叔认输了。” 赵栩笑道:“其实并无多大稀奇,各大禅院煎浴佛水的香药都不相同,所用的糖也不同,所以颜色气味就有了差异。不过三叔若想保住你的《快雪时晴帖》,只需要替六郎做一件事即可。” 赵瑜眼睛发亮:“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赵浅予高兴极了,一切都如六哥所料,三叔果然又要打赌又舍不得字帖,这下他们肯定能出宫去田庄,算来她已经快三年没见到阿妧和苏昉他们了。 赵栩笑着凑上前在赵瑜耳边嘀咕了一会儿。赵瑜眯起眼,一扇子打在赵栩手臂上:“好你个六郎,激我和你赌这个浴佛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赵栩笑着行了一礼:“先代阿予谢过三叔了。” 赵浅予凑过来给赵瑜捶捶背,一脸讨好:“三叔——!三叔你最好了,爹爹就听你的话嘛!” 官家哭笑不得,忙抬起手摇了几摇:“不成,若是为了阿予要出宫去玩,我可不会答应你们。阿予,上次出去,小命差点丢了,你不记得了?!” 赵浅予嘟起嘴,小粉拳更卖力了。赵瑜笑道:“大哥,我可不是为阿予求情。” 赵浅予立刻收回手,娇嗔道:“三叔——!六哥——!” 赵瑜回头一瞪眼:“继续捶,用点力,要不真不带你玩了。”赵浅予赶紧继续捶,眨巴着大眼不明所以。 “大哥,眼下春-色将尽,听说苏相在金明池附近有一田庄,不如大哥微服带臣去看看阡陌人家,体会体会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叔侄是怎么过日子的。不知苏相可愿招待一二?”赵瑜悠哉悠哉地摇着宫扇。 苏瞻一愣。赵栩就笑着说起苏昕送帖子的缘故来。 官家他却被赵瑜一句寻常百姓家的兄弟叔侄戳得心里发酸。三弟他当年去契丹时就冻坏了双腿,一直未能好好医治,以至于最后失去知觉,不能行走,多年来都靠轮椅代步,最可恨的是常驻上京的历任大使竟然都隐瞒不报,害得他对不住爹爹,对不住三弟,更对不住她。这些胆大妄为的狗官虽然都被流放了,却再也换不回三弟的腿。亏得三弟性格洒脱不羁,从不以身残而怨天尤人,对娘娘更无怨恨,执礼甚恭。自他归来,这是头一次开口求自己吧。 苏瞻笑着对官家行礼道:“陛下,臣斗胆请崇王殿下光临寒舍,吃两顿粗茶淡饭,还请陛下恕臣结交宗室之罪。” 赵浅予星星眼直眨,小粉拳更卖力了。 官家就摇头笑道:“和重你都被带坏了,什么结交宗室之罪!你便多准备一些,我陪他去你家田庄看看,正好见见你家大郎,还没谢过他救护阿予呢。对了,六郎你们那个桃源社,当年也立过大功,这次一并见上一见。六郎去请上你舅舅。还有孟伯易和孟仲然兄弟两个,不是等着起复吗?和重把他们也叫上吧。” 赵栩大喜,赶紧应了。苏瞻也笑着领了旨。 外面的黄门禀报:“吴王殿下觐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浴佛节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梦梁录》等。 2、宋朝皇帝微服私访的爱好大家都很熟悉。太-祖常去赵普家,害得赵普下班了还穿着制服不敢换家居服。真宗神宗也爱出宫,徽宗就更多了,总不免让人怀疑他六十几个儿女不见得都是宫里嫔妃们所生…… 3、本章替换时,人设表已丢在魔都没坐上飞机,实在想不起来崇王名字,bug了。现在改回赵瑜。谢谢在焉…… 今日休整,早早替换。谢谢大家。 第138章 赵棣进了殿和官家及众人见了礼, 笑问:“爹爹这里可有什么好事?臣远远就听见笑声了。” 崇王笑道:“还真是个大好事, 大哥你可不能让五郎也来沾光!臣打赌输给了六郎, 却是苏相出钱出人出力出地方, 这份人情臣欠大了, 再多来几个白吃白喝的, 这两年可都不好意思找苏相讨他的字!”他转向苏瞻正色问:“还是说, 和重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答应得这么爽快?” 官家和苏瞻都大笑起来。 “你放心, 就算你请五郎, 五郎也不能去。”官家笑道:“初十你们几个都休沐,但恰好契丹来使,还来了位公主, 和五郎在契丹也认识。所以早定了他去都亭驿迎接。” 赵棣笑道:“爹爹放心, 臣一早就去。这次来的是皇长孙的妹妹越国公主,和三叔也相熟。” 苏瞻拱手道:“陛下,两年前契丹女真停战,寿昌帝就有意和大赵联姻通好。这次公主前来,臣以为可选择合适的宗亲配之, 可使得大赵契丹之盟更加牢固。” 官家笑问崇王:“三弟,公主不会是追着你来的吧?”他和皇后这一年多也给崇王选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娘子, 奈何三弟却以年纪和腿疾为由一一推拒, 难不成他心中早有佳人? 崇王手中的宫扇落在地上, 官家大笑起来。 “大哥您太抬举臣了。论年纪,臣已经可以做越国公主的爹爹。臣看她是对五郎念念不忘才对。”崇王接过内侍捡起来的宫扇摇了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俊俏少年, 淑女好逑。五郎至今还没吴王妃,仔细被公主捉了去。” 赵棣眼皮一跳,刚想答上两句。崇王已笑道:“五郎莫慌,三叔同你开玩笑的,你对永嘉郡夫人情深意重,谁不知道。这位越国公主长得甚美,武艺却也甚强,见识也广。当年渤海军献上一张形状极古怪的大弓,众勇士虽能开弓,却毫无准头,就是这位耶律奥野公主特制了长箭相配,才让臣和五郎在宴会上见识了此弓的威力。若是契丹军中皆用此弓,天下唾手可得。” 苏瞻垂下眼帘,高似的弓犹在,人已逝。 赵栩皱起眉头,高似的事苏瞻在查找,他也派人去查探过,虽然不相信高似就此死于乱兵之中,但那样的弓,必然是弓在人在,又怎么会落在契丹人手里? 官家点头道:“和重,我和三弟去你那里小坐两三个时辰,夜里在长春殿设宴款待越国公主和契丹使者,你便和我们一起回宫就是。” 苏瞻躬身领旨。 用过官家赐的素斋,众人谢恩后一一告退。赵栩自请送崇王出宫回府,出了福宁殿,见天色昏暗,宫中已掌灯,不远处飘来檀香味。一应随从在殿外,不少人手上捧着提篮,是官家赐给他们几个的御桃,还有新进上的樱桃和金杏。 赵棣笑着问崇王:“三叔今日怎么这么早进宫?侄儿特地去了崇王府,想和三叔一起来,却扑了个空。” 崇王笑道:“还不是因为六郎一早就约了和我打赌的事?多谢五郎费心了,以后要来,早一天派人传个话,三叔在家里等你就是。”赵棣笑着点头称是,不免暗暗思量这位三叔话里有没有藏了针,有没有怪自己不诚心的意思。 内侍躬身行礼退开后,赵栩朝赵棣拱手告辞,熟稔地扶上轮椅的靠背,推动起来:“三叔,你那《快雪时晴帖》亏得我才保住了,也该借给我看上三五天才是。” 崇王摇头如拨浪鼓:“不成,你心眼儿太多,三五天后我拿回来的说不定就是你写的了。这次我从打赌就给你套了进来,还自以为占了大便宜。不成!” 赵栩和赵浅予都忍俊不禁说道:“多谢三叔!多谢三叔!” 赵棣拢手停在路边,看着他们三个被内侍女史宫女侍卫们簇拥远去,皱起了眉叹了口气。崇王是被娘娘流放去契丹的,娘娘对自己好,崇王怎么可能会亲近自己呢。唉!偏偏爹爹自从崇王归来后,不但待他极为信任爱护,几乎日日召他进宫作陪,还时常微服去崇王府兄弟夜话。对娘娘更加冷淡疏远了。爹爹一定是把崇王身残怪在了娘娘身上。赵棣又叹了口气,转头带着人往皇城司去了。 *** 夜里,九娘到木樨院请安的时候,见十一郎还在陪着孟建瞎扯八扯,说些族学里的事情。孙辈们是皇祐元年底出的孝,二房的四郎几个错过了礼部试,听了老夫人的安排,不再回学里进学,跟着长房的孟彦卿去了江南游历。孟府这几个还留在族学进学的小郎君里,倒以十一郎读书读得最好,也最受先生们的喜爱。 十一郎一看九娘来了,朝她挤了挤眼睛。九娘心中有数,请了安,便去东小院林姨娘屋里等他。 林姨娘白天陪着程氏去相国寺上香听经,因平时难得出门,高兴得很,在相国寺买了许多零碎物件,见九娘来了,便拿出来给她看。九娘一看那金银绣花垂脚幞头,想到竖也长高,横也长胖了的十一郎戴着这幞头去族学,乐不可支,叮嘱她千万要让十一郎戴一回。 不多时,十一郎进来行了礼,坐下喝了杯茶,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九娘。林姨娘赶紧请十一郎试戴新幞头。十一郎看了看幞头,笑眯眯地任由林姨娘折腾。 九娘瞪了十一郎一眼:“你倒贯会跑腿!过节也不消停。” 十一郎起身,正色朝西北皇城方向拜了三拜:“救命之恩当以腿相许。燕王殿下对彦树关怀备至———” 九娘忙打断他:“停停停!我都背得出你下面那长篇大论了。” 林姨娘瞪了九娘一眼:“九娘子你这就不对了。去年十一郎被九郎十郎骗去城外,要不是殿下,他哪里回得来?!你们没听说曹御史家那个小郎君,八岁了,哎呀,被那庶出的哥哥骗出去推到河里,没了!就因为那几贯钱月钱——” 十一郎跟着打断林姨娘:“停停停!姨娘,我都背得出你下面那些话了。我没事,我好好的,我活着回来了。” 林姨娘叹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想起来还是怕!那两个天杀的,说是同你开玩笑,也只有你们那个糊涂爹爹才信!倒还怪殿下暴戾,打折了他们的腿——”林姨娘看着九娘无奈的眼神,眨眨眼,闭上了嘴,嘟囔了一声:“就许他们做,还不许人说?” 九娘摇头叹叹气,拆开了信。她知道赵栩有不少属下一直盯着孟家的动静,内宅里他的人也肯定不止惜兰一个。她也问过他,可赵栩却只说阮姨奶奶到了大名府后就泥牛入海,再无踪迹,孟家既然并未获罪,就变成追踪阮氏甚至阮玉郎唯一的线索。十一郎遇险,的确多亏了他的属下,事后他还派了两个人一直暗中保护十一郎。 信上寥寥几句,丝毫不牵涉儿女情长。这样的信,一个月总有一两封,语气淡然,条理清晰,合情合理。九娘又看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赵栩的建议才是万全之策,虽然不太情愿都按照他说的做,可自己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来。 九娘凝目看着信,出了神,意识到这一年多,不但十一郎唯赵栩之命是从,连她自己,在面临静华寺一事时,似乎也习惯依赖赵栩了。 从翠微堂回到绿绮阁,六娘笑问:“婆婆和大伯娘都答应二嫂和三郎跟我们去田庄了?” 九娘点头道:“二嫂也说这样最好,其实看桃花倒没什么,能出去走走,她就开心了,毕竟去田庄的路比静华寺要少走一个时辰,家里人也不会那么担心。大伯娘就是担心三郎会不会扰了圣驾。” 六娘掩嘴笑道:“有什么好担心的,是六哥出的主意,错不了。” 九娘莫名脸上一热,托辞沐浴去了净房。 六娘笑着摇摇头,继续提笔画观音像。 夜里,听着身边的九娘有些辗转难眠,六娘轻声问她:“阿妧,你可想好了?” 九娘一怔:“什么?” 六娘轻笑道:“当局者迷,果然不假。我娘说前两天三婶开了三房的大库房列嫁妆单子呢。四姐的嫁妆早就备好了,阿姗还没定亲,可不就是你的事了?恐怕三叔三婶很快要把你的细帖子回给陈家了。你可想好了要嫁给陈太初?” 九娘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 六娘轻轻拍了拍她:“阿妧,定了亲就好了。六哥也就死心了。虽然他对你好对彦树好对孟家好,千好万好,可皇子终非良配,这一妃两夫人六妾侍都是太后和礼部做主。你看吴王这么痴心,张蕊珠身为使相嫡女,可是不得太后喜爱,也仅能做个郡夫人。我虽然不信什么男女情爱天长地久,可是看陈表叔和表叔母这般恩爱,陈家真是个好人家。你还是将六哥忘了吧。太初表哥待你也是一往情深——” 九娘低声道:“六姐,我没有——”可是那句没有记着赵栩,终究说不出来。她有阵子又开始总做梦,梦见赵栩在水里喊她,在田中奔走,满身血污。梦见州西瓦子里插钗的刹那,梦见芙蓉池边扬手将簪子掷入水里的刹那。梦见他的笑,万花开,梦见他池边最后那一眼,万花枯。许多场景交叠,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她在梦里拼命喊他,让他别再捞簪子了。可是被六娘摇醒后却惘然若失。若不是六娘说了她的梦话,她恐怕始终不明白,赵栩在她心里头,和别人,全然不同,什么时候开始不同的,她却一无所知。只梦里那几息,已让她有哭有笑,她明白自己害怕什么了,却更害怕。 “六姐,我还会说梦话吗?”九娘有些忐忑不安。 六娘想了想:“去年二嫂给的这个安息香很好,今年过了年就没听你说过梦话。” 九娘听到这个竟然有点如释重负。就是这样一念间的如释重负,九娘猛然警醒。 自己是担心嫁去陈家后,说梦话说到赵栩被陈太初听到吗?九娘面红耳赤羞愧难当,她猛地坐起来,吓了六娘一跳。 “阿妧?别担心,二嫂那香,让二哥多买一点。你去年十月以后其实已经不怎么说梦话了——”六娘赶紧抚慰她。 “不不不——”九娘妙目闪亮:“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六姐,我私念太重,以小人之心小人之作为在待太初表哥,我错得厉害。这次去田庄,我要同他说清楚。”六娘一愣:“什么?!” 是的,她存了私念,陈家的氛围,家规,陈青和魏氏这样的翁姑,陈太初这样的少年郎。她也有一己私念,想举案齐眉终老此生。她想守住自己的心,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可这对陈太初,何其不公?正如陈太初未向苏昕提亲是因为他喜欢自己,对苏昕极不公平。可是自己呢?自己心里也有了赵栩,却只想要隐瞒终生,借着父母之命,换一个稳妥的依靠。人生之路漫漫,何其修远,陈太初和苏昕一样都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倾情相待的人。起码,自己要告诉陈太初自己的私念,由他决定。 想起陈太初那双永远含笑期待的双眼,九娘越发愧疚难当。家里守孝的几年里,一向不送节礼给亲戚同僚的陈家,这两年给木樨院的节礼从来没断过,她也知道木樨院以亲家的礼单子在回礼。自从她们孙辈出了孝,陈太初每逢休沐也总会来府里,有时去马厩替自己看看马,有时和孟彦弼一起教陪她们射箭,有时只是送一份点心果子。他君子之道待她,她却欺之以方。 “没事,没事。”九娘松了一口气,笑着躺下。她差点成了苏瞻啊,不说,瞒着,以为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好了。可是却忘了有时候不说也是欺骗的一种,倘若说了,对方何尝就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安息香缭绕,春夜难将息,六娘听着九娘均匀的呼吸,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帐顶。她也有私念,不止一次庆幸自己不用入宫,她不想,不愿意。她为翁翁抄了许多经,她满怀感恩,若不是翁翁,她恐怕已经在宫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半天。断章断在4200字了。 为什么会说没糖呢,嗯嗯……岁月沉淀,人会看清自己的心。无论是上章六郎金明池游去西岸的侧写,还是这章九娘明心,写的时候都觉得很甜的。^_^ 祝大家看文开心。 第139章 天蒙蒙亮, 翰林巷里静静的。昨夜落了半夜喜雨, 石板路上冒出头来的碧草更显得翠意盎然, 背阳墙角的青苔也沁绿一片。尚有些湿意的石板路上, 还有些水渍, 飘落着些玉兰花瓣, 跟玉勺似的, 颜色已经赭黄, 却依然很舒展。 陈太初慢慢踱到第二甜水巷和翰林巷的转角处, 停下脚。转眼已快三年了,他上次等在孟家附近,是在东角门南边的观音院前。枯立大半夜的他在清晨, 醍醐灌顶, 初识心悦滋味。没什么道理也没什么缘故,只是他时不时会想起,不经意会牵记,想起时心里鼓鼓的,如帆遇风;牵记时心里空空的, 击瓮叩缶。今日一样是等,心情却已大不同。 眉目间英气勃发的青衣郎君, 听不见隔巷早市的嘈杂, 不自觉微笑着抬起头, 见那孟府粉墙黛瓦上一簇簇的粉蔷薇,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一夜过去花瓣更是碎碎散落了两条巷子。 一阵风过,墙上又凌乱飞下乱红,还沾着水汽的几片花瓣落到他衣角上,不肯走了。陈太初垂头看了看,还是弯腰轻轻弹去了它们,顺着花影望去,竟有种满地残红都是被他拂去的愧疚。 不远处孟府西角门口停了五六辆牛车,几匹骏马也早收拾妥当,马僮执缰待命。众部曲精神抖擞,列了两排。陈太初的十几个随从也牵了马等在车队后头。 陈太初听见角门开了,转过身来急行了几步,见孟彦弼身穿朱衣朱裳,笑嘻嘻地朝自己挥手,便慢了下来也笑着挥了挥手。孟彦弼肩膀上坐着肥嘟嘟的孟忠厚,正兴奋地在爹爹肩头不停往上拱着小屁股,嘴里咿咿呀呀喊个不停。 六娘七娘九娘头戴长纱帷帽,跟在杜氏和范氏身后出了角门。 “你们就不能陪我坐车吗,骑马有什么好的?”七娘嘟着嘴。 六娘和九娘这一年多在小小的演武场学骑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笑着将她推上范氏的牛车:“有三郎陪你,不会闷的!”七娘进了车子不等脱下帷帽,又掀开车帘问:“三郎呢?三郎呢?” 九娘往车队前头看,孟彦弼和陈太初正有说有笑地朝他们走过来,孟忠厚却已经坐在了陈太初的脖子上。 几个人互相见了礼,车上车下的三姐妹看着陈太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孟忠厚的一只小手正拽着陈太初头上的青玉束发冠,另一只小手毫不留情地拽出了几缕发丝,放进嘴里咬了起来,小嘴里的口水顺着发丝往下流。 陈太初哭笑不得。范氏从车里探身出来:“啊呀!三郎在吃头发!” 孟彦弼侧头仔细看了看,赶紧把头发从儿子嘴里拽出来,直接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口水,一把拎了过来:“笨!头发能吃吗?肠子会打结的!”全然不管被儿子折腾得又疼又脏又狼狈的陈太初。 九娘忍着笑递给陈太初一块帕子:“对不住太初表哥了,三郎糊了你一头的口水。” 陈太初接过帕子笑道:“不碍事。”被送到车边乳母怀里的孟忠厚扭着小肉屁股往外挣,整个儿倒仰下来,朝着陈太初伸手:“叔——抱——抱!” 孟彦弼咿了一声,干脆将儿子又抱过来塞到陈太初怀里:“太初,你抱着他骑马算了,也省得折腾他娘。” 孟忠厚立刻紧紧搂住陈太初的脖子,小嘴咧开来哈哈笑。孟彦弼拍了儿子屁股一巴掌:“一路可不许尿在你叔叔身上!记得喊!” 陈太初笑着抱了孟忠厚,陪着六娘九娘往后走,看着她们上了马,又替她们检查了脚蹬的长度,才一手抱了孟忠厚,单手撑鞍,飞身上马。孟忠厚啊地尖叫起来,兴奋之极。 六娘九娘回头看小人儿,却见陈太初转瞬又已经下了马,面上有些尴尬,又掩不住笑意。他那件青色半臂的腰下,已经湿了一小块,手中举着的孟忠厚,屁股上还在往下滴水。 孟彦弼赶紧下马拎过儿子,笑道:“童子尿值千金,太初,看来你大喜在即啊!自家人不用谢!别客气!没关系啊!” 陈太初苦笑道:“二哥,似乎该我说没关系吧?” 杜氏听了,赶紧让乳母去把孟忠厚接到车上。范氏和七娘在车上笑成一团。六娘和九娘在马上笑弯了腰。 车队慢腾腾往城西而去时,天已大亮。翰林巷子两边的铺子已搬开了板门,邻里间问候声不断。 陈太初换了一身墨灰凉衫,看着前头穿了紫丁香色旋裙的少女,帷帽长纱,垂坠到脚,偶有风过,长纱下的旋裙也会轻轻飘动。怀中那块素帕子的一角,也绣着一朵紫丁香。想起早晨母亲问自己婚期定在年底还是明年春天,陈太初似乎觉得春日的晨光也灼灼烧人。春天吧,明年春天阿妧十五岁了,她的嫁衣能薄一些,总比冬天更舒服一些。 *** 出了郑门,沿途已可见不少皇城司的人,过了金明池,虽然没有禁军封路,一路也不见闲杂人等。还未到苏家的田庄村口,远远就可见禁军精兵一路严阵以待,倒把阡陌纵横的水稻田挡了个严实。稻田里也自然没了农人。 官家在马车上摇头感叹:“说了微服,微服,这般扰民,倒是我的不是了!” 苏瞻拱手道:“陛下万金之躯,臣等不敢疏忽。城外此处民众甚少,还请陛下宽心。” 崇王半躺在一旁,摇着宫扇笑道:“下次臣和哥哥偷偷溜出来,不告诉和重就是。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大哥您要带臣去相国寺万姓交易看大象,都溜到天波门了,还给娘娘派人捉了回去。臣倒没事,倒是大哥挨了十板子。” 官家放下车帘,笑道:“娘娘待我,一贯极严。是我太过任性了,亏得小娘娘跪了好几个时辰,我才少挨了十板子。” 说到已逝的郭真人,车内静了下来。片刻后崇王撑起身子:“大哥,臣记得后来娘娘特意让人带了大象进宫,那两头象会下跪,会作揖,还会蹴鞠!” 官家笑了:“是的,那两头会蹴鞠的大象,后来就豢养在象院,如今还在呢。等端午,让它们蹴鞠看看。有一头如今也该六十岁了。” 六十岁,一头象都可以安然无恙活到六十岁,可是她,却没能活到六十岁。 官家转身亲自替崇王背后垫了一个隐枕,叹了口气:“三弟你还是要娶妻生子才是,不然等我老了,又怎么能放心你呢?” 苏瞻心中也猛然刺痛难忍,眼圈一红,点头劝道:“官家拳拳之心,崇王殿下当遵圣意才是,莫令陛下忧心。” 崇王但笑不语。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 *** 官家一行进了正院上房,女史自引了赵浅予去后院。 陈青带着陈太初,孟在孟存带着孟彦弼,还有苏昉都上前拜见官家,行了君臣大礼,又和崇王、赵栩相互见了礼。 崇王让人推着轮椅细细打量苏昉和陈太初,见他们二人神色自若,含笑而立,姿容无瑕,神情更佳,不由得叹道:“彼其之子,邦之彦兮。”苏昉嘴角微微一抽,不知道这位崇王是赞他们还是要骂他们。崇王又看向陈青和孟在表兄弟两个,啧啧称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亲兄弟。大哥,臣还以为和重与六郎已经是人间绝色,没想到今日臣真是开了眼界。我大赵美男子恐怕全在此屋了。” 赵栩笑道:“今日侄子也开了眼界,原来最会奉承和自夸的是三叔您!” 苏昉没想到赵栩和崇王说话这么亲近自在,又仔细看了崇王两眼。 官家大笑起来:“伯易和仲然真是瘦了许多。和重,他们起复一事,二府可议定了?” “禀陛下,伯易官复原职,还回枢密院,已经定下了。因如今的知制诰是文宗修在任,仲然的事还在商榷。”苏瞻起身拱手答道。孟存的官职原本是定下了,偏偏二府昨日一早就收到太后的懿旨,他压着还未用印,但心中有数得很,只能让吏部重新商榷孟存的起复。他也正想着今日找时机先向官家禀报。 官家摆摆手:“和重坐下说话,你是主,我是客,说了微服,你们这般,我倒没了兴致。原本就是要和子平一同来试试百姓人家的日子,你们几个都不要再多礼了。” 苏瞻正中下怀,笑道:“若是官家不嫌弃,院子里倒有个地方,能随意说话,不妨一坐。” 官家站起身:“和重引路就是。” 众人跟着苏瞻到了上房后的院子里。墙角青松碧绿,东北角上一个茅草顶的木亭,离地六尺有余,需从一边沿着青石坡而上,倒也古意盎然。上了亭子,三边旧旧的木栏杆,地上两排矮榻,上头已摆放了各色果子,杯盏齐全,却无椅子,只有十来个靛蓝棉布坐垫,十来个大隐枕有黄栌色也有檀色。又见亭子前边一个小小池塘,里头种了些荷花,一只乌龟正懒懒趴在池塘边芭蕉下的一块大石头上。 崇王笑道:“此处说话甚佳,需来点好酒。” 苏瞻笑着摇了摇亭子一角垂下来的麻绳,铃铛声起,廊下穿着布衣,脚踩木屐的内侍和宫女们,捧着酒壶应声而来。众人抬头,见茅草顶下面,四角都各有一个铜铃铛,垂下绳子,便于主人客人坐着甚至躺着也能随时唤人来。 官家抚掌:“倒似我睡在福宁殿床上一般方便。不过我那金铃不如你这个好看。”就让两个内侍将崇王抬下轮椅,安置在自己身边,又让众人坐下。 苏瞻等人跪坐垫上。赵栩几个小辈就立于一旁亲自斟酒。官家笑着说陈青:“汉臣你们几兄弟都不如我们兄弟二人自在,穿成这样,不好看,需配了道袍才好,还能勉强往魏晋风流上靠一靠。” 孟存心头十分疑惑自己起复一事,他前些时就听说自己是要回翰林学士院的,怎么今日苏瞻却又说有待商榷,便笑着拱手道:“此地虽无流觞曲水,却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只怕年轻一辈恐会觉得无趣,依臣看,不如让他们四个自去。” 官家大笑着摆摆手:“仲然这是把和重家当作山阴兰亭了。不过和重一手好字也不逊于王右军,文采不输曹子建。今日写上一幅,送给子平,让他多多欠你人情。六郎他们四个,定是不愿意陪在这里的。不过,我要先见见汴京小苏郎。大郎,来,坐近了说话。 苏昉缓步上前,双手平举交叠,躬身行了拜礼,不卑不亢道:“小民苏宽之见过官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取自《咏蔷薇诗》南北朝,江洪 2、拳拳之心,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词。中文的成语、四字词语大多出自典籍和诗词。三国时有《定情诗》: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魏国的CP被网友们玩得最多的是曹植。曹植和曹丕,又被各种YY。特别是杨洋演的《洛神赋》里,微博上广为流传的那组照片,说弟弟被哥哥抛弃后伤心欲绝的感情,被杨洋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菌哭笑不得脸) 3、彼其之子,邦之彦兮。取自《国风-郑风-羔裘》。因为历代都有人认为含有讽刺意味,所以苏昉会有那种想法。 4、宋朝为防止后宫干政,懿旨没有二府的印,下面的各部也不会实施。甚至皇帝圣旨不经二府盖印,官员也可以拒不执行。士大夫和皇帝共掌天下的意识,宋朝几乎是唯一的。虽然明内阁也可以没有皇帝如常运作,万历皇帝罢工28年,大明朝也没垮。但这和宋朝类似于君主立宪又不同。 第三卷虽然已经长大,不过剧情还是如前缓缓铺展,前两卷的线和新的线交错结合。性急的书友也可以攒一攒再看。多谢订阅。感谢名单月中回魔都再一起列出。 第140章 官家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你两次对阿予施以援手, 我还不曾嘉奖你。正要好好谢谢你。” “天生烝民, 有物有则。民之秉彝, 好是懿德。小民不敢居功。”苏昉沉静自若。 赵栩扭头看了看那大石上趴着的乌龟, 反正苏家人的口才总能应答如流深得圣心, 他也用不着替荣国夫人忧心苏昉。倒是这乌龟他记得阿妧也有一只, 养在木樨院后的池塘里, 不知道现在多大了。两年多不见阿妧, 不知道她瘦了还是胖了,高了多少,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疏离又客气。想起阿妧, 不免又想起陈孟两家议亲一事来。他侧目看了一眼陈太初, 见他眉梢眼角都隐约带着些喜色,不由得黯然起来。 “听你父亲说这两年你游历了吐蕃和西夏,有何心得?不妨说来听听。”官家和苏昉说了几句家常话后,温声问道。 苏昉略思忖了片刻:“小民由川入吐蕃,再由秦凤路入西夏。大体沿着茶马互市的线路而行, 吐蕃诸部百年来分裂甚多,无人有德一统各部。小民所见吐蕃人无论贵族或平民, 皆不可一日无茶, 边疆牧民也多会说川语, 也有牧民移居入川,弃食肉乳,改食米粮, 穿襴衫,更让子女读孝贤书学礼仪。小民却未曾见有川民去吐蕃改放牧为生的。可见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假以时日,又何须担忧边疆有刀兵之祸?” 官家叹道:“和重,大郎所言,和你的主张倒是相似,教化之功,功在百年,大善啊。” 赵栩的目光落在苏昉挺直的背影上,心底有些不以为然,苏昉始终还是局限在读书人的那套教化之功上。 崇王摇了摇扇子笑道:“大郎亲眼所见亲身所历,见解果然有意思。六郎好像有些不服气?” 官家摇头道:“六郎从小爱打架,他是信拳头不信书本的。六郎,你要记得固然君子和而不同,更要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我大赵,非赵氏一族之天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乃太-祖所定,百年来足见成效卓著。为君者,不宜妄自菲薄,更应开张圣听才是。” 赵栩上前几步,行了礼:“臣谨遵爹爹教诲。” 苏瞻心中一凛,和孟存对视了一眼。官家在他们这几个文武近臣和崇王这个宗室面前,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教导燕王为君之道。看来两年多了,官家心意并未改变。 陈青垂眸不语,他和孟在两人都是在边境杀敌无数的,所见所闻所感自然和苏昉这样的书生不同。 苏瞻笑着问赵栩:“燕王殿下对边疆有何见解?不妨也畅所欲言,让臣等一闻?” 陈青略抬了一下眼皮。苏瞻这两年看似不掺和立储一事,心底看来从来没有改变过对六郎的成见。 赵栩看向官家。官家笑了:“没事,今日都是私下说话,尽管说来。” 赵栩点头道:“教化一事,功在社稷,自当宣扬。但臣以为,若是那小狗小猫,呲牙露齿,给些鱼肉,让其得了甜头,知道认主后乖顺了才有好日子过,自然可行安抚教化之策。可换作虎狼之类,若是给肉念佛,恐怕大赵舍身饲鹰只会令其贪念更甚。” 崇王抚掌道:“有道理有道理,便是那狗,也有恶狗吃了肉还不肯让路,须得打狗棍才行。” 苏昉神色不变,垂首看着自己放在膝前的双手。上位者,多的是不见百姓黎民之苦,一昧穷兵黩武,追求功绩之人。六郎,难道真如官家所说,不信书本只信拳头? 赵栩笑着坦然道:“只看吐蕃诸部,历来亲近西夏和契丹,在西北甘州、凉州、河湟地区从不安分,反复无常,也和我大赵打过十几回。要不是西夏令得吐蕃诸部人人自危,张子厚恐怕不能说服他们归附大赵。梁太后近年扫平回鹘余部,河西已尽归西夏。臣深觉梁氏同样野心勃勃,绝非善类。依臣愚见,大赵子民,当好生教化他们圣人之言。那些番邦属国,若是大理高丽这样的,自也可多赐帛匹。但西夏契丹这种武力强悍之国,唯有比他们更强,才能保大赵边境平安。” 官家欣赏地看着赵栩,点头笑道:“六郎所言也甚有理。之前若不是陈元初,西夏恐怕还不会那么快上表称臣。” 苏瞻笑问:“难道依燕王殿下所见,我大赵如今难道比西夏契丹弱?” 众人目光都看向赵栩。 赵栩沉声道:“论国力,西夏契丹当然远不如我大赵。论武力,一则取决于领兵之将,二者我大赵的确缺好马,缺骑兵,尤其缺重骑兵。一旦对战,胜负难料。” 苏瞻温和笑意不变:“还请殿下解惑。” “大赵二十三路禁军六十万人,重骑兵仅有两万人不到,且全部在西军。轻骑兵也只有两万而已。天波府杨令公当年大战契丹,全靠杨家将万余重骑才能获胜。中原虽然城池坚固,但边关地广人稀,西夏有铁鹞子重骑兵三万,契丹有御帐亲骑五万余人,其横扫突击之力,绝非步兵可挡。故而对战胜负难料。”赵栩缓缓道来。 苏瞻笑道:“熙宁九年,就在此地,殿下亲见,西夏百余骑兵突袭,却要靠偷来的大赵重弩方能将毫无防御的臣家夷为平地。再快的骑兵,在城池之外,重弩万千之中,血肉之躯,也无用武之地。殿下多虑了。国与国之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政攻城。穷兵黩武,非上策也。” 官家点头叹道:“和重所言,六郎好好想一想罢。” 赵栩躬身应了,退回一边。陈青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赵栩心知舅舅认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得为之一振。 官家又问苏昉:“对了,大郎你这次带回不少张载的著作,想必也颇有所获。正好今年礼部几番上书要尊他为张子,封先贤,奉祀至曲阜孔庙。吕相几位觉得过誉了。如今二府还在商议,大郎无须拘束,你有何想法?” 苏昉肃然起敬道:“小民以为,横渠先生当得起先贤张子之号,应奉祀至孔庙。若天下读书人皆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何愁万世无太平?自诸子百家以来,历朝独尊儒家,无他,以民为本也,心怀天下也。此乃为君之心,为君之道。横渠先生所教,乃读书人之本,为臣之道。君臣一心,方可天下太平。” 官家击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为臣之道!和重,张载一事,二府应无需再争了。谁要反对这样的为臣之道,也不配做我大赵的臣子!” 赵栩和陈太初都不禁在心中默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两人相视一笑,眼中神采飞扬。 “巴蜀人杰地灵,和重同荣国夫人皆是出类拔萃之人,能抚育出宽之这样的孩子不足为奇。”官家转念间有所思,看了看陈太初,又看了看苏昉,笑叹道:“和重,你家大郎可有定亲了?” 苏瞻心中一动,拱手道:“禀陛下,大郎尚未定亲,不过他心中已有了亲厚之人。臣也十分赞成,不日里就会请官媒上门提亲。”他心思机敏,立刻想到陈青这几年屡次装聋作哑,不让陈太初尚主,恐怕官家找女婿找到了阿昉身上。一旦尚主,阿昉此生就真的和仕途绝缘了。他苏家子弟,寒窗十年,岂能同那些个内侍或商贾人家的子孙一般,去任个监军或挂职的殿直! 苏昉一怔,看向父亲,他转瞬就明白了父亲托辞下的深意。不知为何,想起方才惊鸿一瞥,赵浅予对着自己笑得极甜的模样,时隔三年不到,当年的阿予,如今已经娉娉袅袅姿态妍然。苏昉垂下眼,静思量。 官家露出一丝失望之意,看看一边身姿如松的陈太初,面如冠玉的孟彦弼,人家的儿子和自家的儿子,都好得很,怎么偏偏找不到一个配给阿予? 崇王笑道:“和重快说,是哪家名门闺秀?也好让大哥心中有数,别错拉了配给我了。” 官家大喜:“三弟这是愿意娶妻了?” 崇王躬身道:“大哥待臣,臣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实在不该一再推脱。子平错了!” 官家舒心大笑一番后,问起苏瞻来:“和重,来来来,说说你看中的佳媳是哪家的闺秀。” 苏瞻料不到被崇王一句话逼得骑虎难下,便笑道:“臣有表妹程氏,嫁给了伯易和仲然的弟弟,如今袭爵忠义子。他二人膝下嫡女,排行第九的,自小和大郎亲近投合,聪慧贤淑,堪为良配。臣想着——。”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好几个人齐齐异口同声道:“万万不可!” 官家和崇王面面相觑,苏瞻更是一愣。孟存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待想明白苏瞻是要替苏昉求娶三房的九娘,先是失落,又是惊喜,更不懂为何陈青父子,苏昉,还有燕王都纷纷出言反对。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兄,孟在却依旧垂眸不语,毫无异色。 苏昉喊出一句“万万不可”后,涨红了脸,羞愤、悲哀、怒意,如滔滔江水入海,在胸口激荡回旋不已。自己以前也告诉过父亲阿妧的聪慧之处,父亲只感叹可惜阿妧托生错了娘胎,做了孟家的庶女。如今记名做了嫡女的阿妧,竟被父亲随意拿来推搪官家,在他心里,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其实都无所谓。更何况阿妧和娘亲在天之灵互通,这般乱拉姻缘,简直荒谬绝伦! 陈青笑着举起酒盏:“一家好女百家求,和重,对不住了,汉臣三年前就已经替太初和九娘换过草帖子,这几日孟家的细帖子就要送到家中定下婚期了。之前因安定侯去世,两家未曾对外说起过,倒害得和重今日要失望了。” 孟存尴尬地笑道:“三弟果然瞒得严实,我和大哥都毫不知情啊。” 孟在眼一抬,看向苏瞻:“议亲一事,伯易倒是听娘提起过确有此事。因上山结庐守孝,大定一事,伯易和仲然也是现在才知道的。不过,三弟的嫡女,还有七娘,二弟家中也有贤名远播的六娘,苏相尽可为大郎相看。” 赵栩喊出一句后,却觉得他们的声音渐渐极其遥远,模糊不清。婚期?谁和谁的婚期?他转过头,看到陈太初眼中的歉疚,更觉得不可思议。可这眼神,却已似万箭齐飞,令他胸口血肉模糊。他想拔足飞奔去后院,亲口问一句阿妧你可是想要嫁给太初?可是他的两腿好像浇了铁,发麻发疼,那句话会有什么答案他更连想都不敢想。 崇王的声音由远渐近地传了过来:“和重,汉臣,你们也太有意思了,这汴京城里宗室贵女过千,名门闺秀遍地,怎会看中了同一个小娘子做儿媳?可是和重,你家大郎为何也说万万不可呢?” 满亭的人都看向苏瞻和苏昉父子俩。陈青仰头喝下盏中酒,新酒清洌,余味有甜。崇王这个坑,替苏瞻挖得可不浅呐。轻乃父子不和,私德有失。重乃推托尚主,欺君之罪。 忽然,天上隆隆作响,亭子上惊起几只燕子,低低掠过池塘,燕尾抄水,瞬间越过粉墙去了。春雷一声发,惊燕亦惊蛇。蛇没有惊到,大石头上的乌龟阿团却缩回了头,慢腾腾地往石头下挪去,想要躲回池塘里。 这一阵雷声后,那暮春之雨,又哗哗落了下来,池塘里泛起千万大大小小的波纹圆圈,环环相扣,重重叠叠。亭子上头的茅草被雨打得淅沥作响。这雷声,也把赵栩的魂魄给炸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引用自《诗经-大雅-烝民》。 2、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引用自《道德经》。 3、本章吐蕃和大赵的关系,源自《宋史吐蕃传》,《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参考书。 4、咨诹善道,察纳雅言。出自诸葛亮《前出师表》。 5、春雷一声发,惊燕亦惊蛇。引用自元稹《芳树》。 古诗词太美,五体投地。最近电视上的古诗词大赛,忍不住在手机上看,小公举也边看边背诵。其实心中记得最牢的还是大学以前课本里的古诗词和文言文。至今提起《前出师表》,想来我们这一代人都会脱口而出滔滔不绝地背下去:“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 急着看九娘太初六郎对手戏的美女们大概要骂作者菌。每一句,每一段,每一个角色,在每一章,其实都对后面的大剧情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嗯。我不能剧透,只能说,在大家猜测九娘掉马的那一章前,其实之前也已经铺垫了许多许多才会有出乎意料又合理合情的伪掉马。我有强迫症,还很贪心。 苦和甜,肯定是第三卷和第四卷的重头戏。甜,会甜到发腻。苦,苦得作者菌自己眼泪乱飞。 祝大家生活愉快身体健康! 第141章 雨声滴滴答答中, 苏瞻笑着看向崇王:“大郎为何说不可,我这个做父亲的还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在我面前唯一提起,经常提起的, 也就是孟家这位小娘子了。”他转头看向苏昉,黝黑的眼眸越发深沉:“难不成是爹爹误会了?阿昉?” 苏昉看了一眼父亲眼里的一线寒冰,侧身垂眸道:“是儿子令爹爹误会了。我待九娘, 只有兄妹之情, 家人之亲,也早就知道太初和九娘议亲一事, 故而从无男女之思, 是儿子的错。” 苏瞻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他对官家拱手道:“还请陛下恕罪。亡妻有遗命, 让大郎自选贤妻。和重这些年也未曾替他做主, 可臣身为父亲,却连儿子的心思也不尽知,真是愧对他母亲了。” 官家苦笑着摆摆手,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这苏和重和陈汉臣一个德性, 亡妻遗命, 就是这庄稼汉,谁家的儿子能自选贤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他的阿予,难道还选不到比他们两家儿子更好的郎君了?! 苏瞻却又恭敬地说:“陛下,说起孟家的小娘子,汉臣所言非虚。昨日二府已收到太后娘娘的懿旨,宣召仲然兄的女儿孟六娘入宫担任慈宁殿掌籍一职。”虽然丢了一个女婿,却得了一个好儿媳,希望官家别太放在心上。 官家点了点头,想起以前答应过娘娘,他自不会反悔。二府恐怕也都明白娘娘的用意,故而还未决定孟存起复的职位。官家看向孟存笑道:“你家的六娘,娘娘是一直喜爱有加的,只怕仲然你舍不得了。” 孟存吃了一惊,想起几年前妻子哭诉过的话,太子妃三个字一闪而过,想到二府还在商榷自己的起复,顿时大喜,心砰砰跳得极快。原来娘娘竟没有忘记此事!他赶紧朝官家跪拜下去:“蒙娘娘恩典,孟家感激涕零,又怎会舍不得。只是小女愚钝,怕不堪重任。”他压抑住瞄一眼赵栩的念头,匍匐在地。 赵栩心中火急火燎起来,若是做掌籍女官,这份懿旨就还是熙宁九年的那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令太后娘娘等不及立储了。 官家笑道:“娘娘看中的,总不会错。六郎,孟家两个小娘子也是你那个桃源社的吧?今日可都来了?” 赵栩眼皮一阵乱跳,正想要说六娘九娘没来。却听见孟彦弼拱手答道:“禀陛下,臣今日带着妹妹们一早就到了,她们应在后院陪公主殿下说话呢。” *** 后院的上房中,坐满了人。窗边的罗汉榻上,九娘和苏昕盘腿靠在墙上,赵浅予半躺在九娘腿上,六娘七娘也脱了鞋,五个人头靠着头,在听苏昕轻声说着苏府浴佛节这天发生的大事。 “真的险些掐死了?”赵浅予捂着嘴低声问道,惊骇之极。 苏昕叹了口气,点点头对九娘说道:“那个王二十四娘,也不知道怎么就打晕了两个婆子,闯进王璎修行的小佛堂讨要儿子,却反而被王璎险些掐死。” 六娘蹙眉问:“她这是疯了吧?为何苏相不干脆休了她,把她们都送回青神去呢?” 赵浅予却叹气:“阿昉哥哥真是可怜,他还有个疯子生的妹妹,以后要他照顾呢!” 九娘却不愿她们知晓那些旧事,只岔开话题问苏昕:“阿昕姐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六娘和七娘细细看苏昕,才觉得她果然瘦得厉害,锁骨突出得厉害。 苏昕笑道:“怕是因为长高了许多的缘故,我还担心会比阿妧矮,方才比了比,放心了。我娘也说长个子的时候人会瘦。” 九娘却担忧她急急选择周家定亲,其实是太过要强,心底并未真正放下陈太初,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只能委婉地道:“你若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和我们说说,可别憋在心底。” 苏昕大笑起来:“没有的事,我这手已能穿衣拿箸,虽然不能写字,但左手写字也还算工整,不愁吃穿,能有什么心事?我娘说我像大伯母,你们不知道,我大伯母生了大哥后,还又长高了三寸呢!所以才那么瘦!” 面南的罗汉榻上,魏氏抱着孟忠厚不肯放手,又亲又摸,从元初到又初,个个生下来都很瘦,哪里像孟忠厚这样白胖可爱。她一眼见到孟忠厚就爱得不行,那两个垂累下坠的腮帮子,摸上去滑不溜丢,实在忍不住不多捏两下。 史氏仔细听杜氏和范氏说着抚育孟忠厚的一应琐事,偶尔看看窗边榻上的苏昕,暗暗牢记在心。 “自打四个月起,三郎夜里就一觉到天亮。乳母都说从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孩子。”范氏笑盈盈地说道:“九个月大,就扶着矮几自己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倒把我和娘吓了一跳。十个月就迈步了,一岁不到,就会说马字。八成是被阿妧她们带着经常去看马才学会的。” 杜氏亲自给范氏递了一小碟子酸梅子:“别说了,史娘子你不知道,阿范为了这个还哭了一回,私下来问我为何三郎没有先叫娘,是不是她待儿子还不够好。哈哈哈哈。” 范氏羞红了脸。孟忠厚在魏氏怀里小腿蹬了几下喊了起来:“姑姑——娘——姑——娘!”逗得史氏也笑得不行。 魏氏被他小脚蹬了一下肚子,把他送到杜氏怀里,用帕子掩住嘴,忍住欲呕的感觉,顺手从范氏碟子拿了两颗梅子,放入口中。 范氏看在眼里,咿了一声,还没出声。杜氏已经疑惑地低声问道:“表嫂你难道?” 魏氏红着脸点了点头,她这个年纪还有孕,实在太过羞人。杜氏三个愣了半天,才齐声贺喜。窗下五个小娘子便都探头问贺喜什么。 杜氏笑着说:“大喜大喜!你们表叔母又有了身孕!” 九娘几个一愣,惊呼出声,跟着纷纷跳下榻来,笑着到魏氏身边盯着她还平坦的小腹左看右看。 赵浅予更是跳了好几下:“舅母真的吗?舅母这次可一定要生个女孩儿!我要有表妹了!啊呀,舅舅知道了吗?太初哥哥知道了吗?” 魏氏扶额道:“托阿予你的金口了,若再来个儿子,舅母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名字都没法取了。” 九娘想到元初太初再初又初四兄弟,忍俊不禁:“叔母定能得一位千金!” 魏氏自从又有了身孕后,比往日更善感,忍不住伸手拉过九娘道:“在我陈家,女儿才更金贵呢。就是太初他们兄弟几个都生不出儿子,你表叔也说过不要紧的。” 九娘一怔,脸上火辣辣的。六娘和赵浅予都笑了起来。 这时,宫中的女史进来禀报:“官家宣孟氏六娘、九娘见驾。燕王殿下和苏东阁在院子里等着接两位小娘子。” 六娘和九娘一呆。杜氏赶紧道:“玉簪,你们几个快去给小娘子们准备木屐和蓑衣。”史氏也吩咐侍女们去廊下取油纸伞。 赵浅予依偎着魏氏笑道:“阿妧,你们别害怕,我爹爹最和气了,我做错事他从来舍不得责骂我一声。” 九娘苦笑着握了握六娘的手,六娘手中汗津津的。 *** 赵栩负手站在院子里,不错眼地看着上房门口进进出出的女史、玉簪和侍女们。斜风细雨里行来,虽一路打着伞,半边肩膀已经微湿。赵栩只觉得胸腔里那颗心有时跳得极快,有时却又似乎不再跳动了,原本应该定下心来好好谋算眼前的形势,却根本沉不下心。 苏昉撑着伞走近他,和他并肩看着廊下忙忙碌碌的人,低声道:“六郎,放过阿妧吧。” 赵栩本不想答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阿妧是阿妧,可不是你娘。”你苏昉未免管得太宽了。 苏昉苦笑道:“官家刚才的意思连我都明白得很。六郎你日后做皇太子,甚至登上那个位子,难道忍心让阿妧身陷后宫争斗倾轧之中?” 赵栩抬了抬下巴,他要做的事,无需对阿妧以外的人交待。 廊下玉簪打起帘子,两道身影先后被簇拥着出了门。 赵栩只一眼,便看见了那身着紫丁香旋裙的少女,似乎和他想过无数次的面容并不一样,却又不陌生。秾华浓丽的五官,隔着春雨帘幕,笼上了一层如烟似雾的轻纱,再看一眼,那轻纱不过是她眉眼间的淡然。 九娘扶着玉簪的手,刚迈下台阶,尚未抬头,眼前已是一双玄色镶银边云纹的靴子,靴尖微湿沾了少许泥花,靴子以上,烟灰色道袍下摆在春雨中微动。 “我来。”两个字有些暗哑,像是贴着她耳畔说出来的,九娘心慌意乱,竟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 一只手接过玉簪手中的油纸伞,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玉簪傻傻地接过赵栩塞给她的另一把伞,退到一旁。 修长的手指,白玉雕成一般,在九娘眼下稳稳地握着青竹伞柄,只差毫厘就碰到她肩头,伽南奇香从他腕间,顺着空中的水汽幽幽漂浮在九娘的鼻尖。 “六哥万福金安。”六娘上前,福了一福,忧心地看了垂眸不语的九娘一眼。 九娘回过神来,侧身低语:“六哥——”待要行礼,一只手已托住她手肘。 “还是我来吧?”苏昉收了自己的伞,上前来,挡在赵栩和九娘前面,伸出手。赵栩这是什么也不顾了?他替阿妧撑伞,成何体统!给亭子里的众人看见又算什么!他那性子,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就是他现在拖着阿妧就此离去,也不无可能。 九娘挣了挣,那只手却铁钳似的,不但牢不可脱,还火热烫人。 赵栩这是怎么了!九娘求助地看向看看苏昉,满脸疑惑。 “我,来。”赵栩微微眯起眼,吐出两个如玉击石的字。 连六娘都似乎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她笑道:“阿昉哥哥,劳烦你替阿婵撑伞吧。我和阿妧都比她们高,她们也费力得很,还难免会不周到。” 苏昉深深吸了口气,看着九娘点头道:“好。”他转身接过六娘女使手中的伞。 待他们二人带着女使已快走出垂花门。赵栩垂眸看了看身前的人,放开她的手肘,低声道:“走罢。” 这样的见面,从来不在九娘的预料里。一言一行,她几乎失去了应对的能力。这时才慢慢定下神来,九娘提起裙摆,缓步前行。 那手,那伞,那香,那人,未离须臾。 那句想问的话,在赵栩舌尖翻滚,他却不敢问出口。芙蓉池边,他开口问了,却只遗下那根喜鹊登梅翡翠簪在冬日池水中无影无踪。他不知道心中这句问出来,又会如何,他不知道自己还承受不承受得住。 “伞。”九娘看着那油纸伞全在自己这边,忍不住轻声提醒道。话一出口又后悔莫及,那下过千百次的决心,却抵不过想到他会被雨淋湿的一念。这就是所谓的心不由己么? 油纸伞却又朝她这边倾斜了一下。九娘的肩膀轻轻碰到身侧人的胸口,她一惊,下意识快步向前走了两步,脸上扑来沁凉的细雨,转瞬又被油纸伞遮住。 赵栩正待说出口的“阿妧”两个字,就此生生囫囵咽了回去,心中酸涩难忍,那涩意直窜上眼底。阿妧这是在躲着他,避之不及吗?若是这段路能走一辈子才好,他一直不问,她就也不会说那些话了吧,就这么并肩走下去,没有旁人。 不远处已是亭子,还未到垂花门,孟彦弼已笑着迎了上来,伸手扶住了九娘:“我来我来,阿妧,仔细脚下,这石板路还挺滑的。” 赵栩默默收了伞,看着她身影流风回雪般渐渐离去,陈太初和苏昉、六娘正在亭子下面等着九娘,簇拥着一同上了亭子。 赵栩方才被轻触过的胸口烧起一团火。他抬起头,木栏杆后面,一个人探出头来正看着他微笑,一把宫扇越过栏杆对他招了招。 第142章 亭外春雨潇潇, 亭内悄然无声。官家看着眼前行着跪拜大礼,仪态无懈可击的两个少女。 左边一个身穿鹅黄对襟牡丹纹半臂配杏红旋裙,秾纤合度, 仪雅端方。右边一个穿藕色对襟海棠纹半臂配丁香色旋裙,轻云笼月,仙姿玉态。两人都梳着双丫髻, 带着小巧的珍珠花冠。一时也看不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免礼, 你们两个和阿予都是姐妹相称,莫要拘束, 抬起头来吧。”官家柔声道。 六娘和九娘齐齐应了是, 微微将头抬起少许, 依旧垂眸看着前面放着矮几的地面。九娘留意到官家的矮几下随意搁着一双腿, 竹叶暗纹的白绫袜松松的半褪着,两只石青色僧鞋歪在一旁。九娘留意到那微露出来的小腿格外纤细,怕还没有侄子孟忠厚的粗,心里一跳, 立刻收回了目光。 “三弟你看看, 可分得清哪个是六娘哪个是九娘?”官家笑着问崇王。 崇王叹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曹子建诚不我欺也。两位佳人,看似年龄相仿,子平看花了眼,分不出来。” 官家笑问:“你们两个,哪个是六娘?” 六娘平举双手齐眉,一拜到底:“孟氏六娘参见陛下。” 官家点了点头,气度雍容,言语自如,不愧是梁老夫人亲自抚育长大的。 “我记起来了,你是有品级在身的,封号还是娘娘亲自赐的。淑德啊,娘娘要宣召你入宫做慈宁殿掌籍女史,你可愿意?” 六娘微微一顿,再拜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六合之内,八方以外,皆沐王恩。娘娘有所差遣,孟氏莫敢不从,自当尽心尽力。” 她的声音柔和中带着坚定,最后一句,略带了些微颤抖。官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呢,也不容易了。想了想,又问道:“甚好。若你在宫中做事,上司的德行有失,淑德你该如何?” “自当犯上进言。”六娘毫无犹豫。孟存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官家虽然问的是上司,可言下之意恐怕指的是站在亭子门口的那一位。为妻者,当以夫为天,为臣者,当以君为天。唉!阿婵这孩子就是太过顶真死板了。 官家扬了扬眉,有些意外:“哦?你不怕上司为难你拿捏你责罚你?” “怕。”六娘眉眼不动,面色自如。 官家失笑道:“倒是个实诚的孩子,那你为何不明哲保身?” “六娘幼承庭训,有幸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虽身为女子,却也知道君子之怀,蹈大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比起被责罚,六娘更怕自己成为小人。”六娘温声答道。。 “那若是娘娘有错,你可还会进言?”官家笑容不减,继续问道。 六娘犹豫了一下:“娘娘行事,非常人可揣摩,对错是非,更非常人可判定。六娘只知若非德行有亏,小疵不足以妨大美。” “掌籍一职,在二十四掌中排第五,可见娘娘甚信任你的才学。孟氏族学,扬名天下。之前我也见过孟氏女学出来的张氏,考校过一番,确实才情兼备,也配得上五郎。淑德你说说,这天下百姓心中,什么最为重要?”官家招手将赵栩唤了过来,指了指崇王。赵栩跪在案几边上,替崇王倒了一盏茶,将他面前的酒盏挪开,又弯腰替他将那两只僧鞋套上。 崇王笑着摇摇头,看向眼前的孟六娘。 六娘心中甚是为难,思忖着该如何作答。答不好,官家也不可能违背太后的意愿免了自己进宫,还丢了族学的脸。她虽然一贯平和不争,可要在父亲家人面前,显得不如张蕊珠,她却也不愿意。但若是答君王或朝廷,却也未见出色。 这时身边的九娘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轻轻动了动。六娘眼角见她手指微动,离裙一分,直指地面,顿时明了。 赵栩眼皮微抬,将九娘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陛下,天下百姓心中,以田地为最重。”六娘语气不变,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 孟存和苏瞻都面容一肃,心中对太后更添了敬佩。 官家轻笑道:“难道我这大赵帝王,在百姓心中,竟然不比这几亩薄田重要?” 孟存眼皮一跳。苏瞻嘴角微微勾起,甚是期待。 “《史记》有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自始皇帝一统天下,千年来朝代更替,帝王轮换未断。六娘没有见过百世千世传下来的基业,可中原大地,无论分成多少国,这土地,纵然因涝灾旱灾兵祸荒废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八年,始终还是会有人去耕种去收获。所以百姓心中最重的,六娘以为,一餐饭而已。”六娘的声音,清澈平静。 官家哈哈大笑起来:“说到食为天,我也饿了。和重,今日倒要看看你今天准备了什么。”他看看赵栩,又看看六娘,甚是满意,就招手道:“太初,来这里。” 陈太初行至案前,躬身行礼。 官家看看陈太初和九娘,两人看着的确十分相配,问道:“九娘是忠义子孟叔常的嫡女?你母亲是和重的表妹?” 九娘行了拜礼:“禀陛下。民女生母林氏,乃家父侍妾。民女蒙嫡母不弃,记为孟氏嫡女。” 赵栩听她不卑不亢的声音,直接说了自己的出身,心里的苦涩更浓。 官家有些吃惊,转念想到孟叔常乃是阮氏所出,却庸庸碌碌无所成就,不由得皱了皱眉,语带可惜地感叹道:“你父亲——唉,你能嫁去陈家,倒是个有福气的。等礼成了,太初,你便上书替孟氏请封吧。” 九娘眉头微微一动。赵栩薄唇紧抿,正要发声,一柄宫扇忽地压在了他手上。他侧过眼,见三叔崇王正微微摇着头。 陈太初一拱手,朗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孟氏乃大赵百年世家名门。九娘乃先贤孟子后人,家学渊源,才德出众。能和九娘议亲,非九娘之幸,实乃臣之大幸。”他看了九娘一眼,对着官家跪了下去:“还请陛下恕臣唐突不敬之罪。” 九娘眼中一热,自己何德何能,陈太初竟要、竟敢这么维护自己!赵栩双手已握成了拳,垂眸看着那柄宫扇。 官家一滞,不免多看了九娘两眼,这般惊人的美貌,难怪陈太初在御前也要维护于她。他想起阿予,亏得陈青还是阿予的亲生舅舅呢,竟百般推托,不肯做自己的亲家。娶妻娶贤,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何况阿予也不比这孟九娘差!这么一想,官家心里越发不舒服了。 “孟九娘。”官家有些酸溜溜。 “民女在。”九娘声音略沉。 “太初说你才德出众,你有何才德?不必自谦,说来听听。” 陈太初心一沉,却不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这许多人面前,六郎面前,他陈太初若不能维护阿妧,又有何资格厚颜自称能护她一世? “禀陛下,太初表哥谬赞,民女愧不敢当。”九娘拜伏下去。 “那就是太初高看了你?实则无才无德?”官家看向陈青。 陈青何尝不知道官家忽然心里恼火朝九娘撒火的缘故,只当没看见官家的眼神,转看向儿子,心底为他叫了声好。陈家的儿郎,就该这么护短才对!至于九娘,才用不着他担心。 “民女生于内宅一女流而已,岂敢妄言才德二字?所幸上有祖母和先生们教导,能为民女解惑;外有伯父们和爹爹支撑家业,能让民女生活无忧;内有母亲姊妹们相伴,能让民女不惧。尝闻司马相公有言:才德全尽乃圣人,才德兼亡乃愚人,德胜才乃君子,才胜德乃小人。”九娘顿了一顿:“陛下,不知在座哪位是圣人?还请赐教民女一二,也好让太初表哥知晓才德出众应该是怎样的,日后免得他用词不当。”她声音不高不低,甜美中略带了一丝随意的慵懒和三分自嘲,入耳难忘。 官家眨了眨眼睛。圣人?就是他身为帝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圣人,隐隐觉得似乎被这小女子绕了进去,却一时无语。 “圣人啊?圣人今日没来,在宫里统领后宫为官家分忧呢。”崇王懒洋洋地笑道:“大哥,阿予可一直跟我说起,这个九娘和她最是要好。若是知道你这么为难她,恐怕她晚上要找大哥闹腾了。” 苏瞻凝视着九娘秀致无瑕的侧脸,眉目间自然流露的矜贵,隐约有种莫名的熟悉。这样的口气,有些自嘲有些自傲,还有些调侃,却令人哑口无言的口气,十分熟悉。 官家叹了口气:“仲然,你孟氏女学果然非同凡响。” 孟存一头的冷汗,赶紧躬身道:“多谢陛下开恩,九娘年纪还小,不懂事,冒犯天颜,委实是无心的。” “年纪虽小,倒也知道夫唱妇随,这亲还没成呢,就来不及地护起短来。汉臣你这毛病倒是传下去了。”官家摇摇头:“好了,你们两个去吧。” 六娘和九娘跪拜行礼后躬身退出了亭子。走到后院花园垂花门口,六娘见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退让一旁朝自己笑着拱手抱拳行礼,那一口雪白牙齿,诚挚的笑容,在这阴雨天中仿佛阳光一缕,令人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方才出园子的时候,似乎他也是这般笑着行礼,可是她太过紧张,竟没有留意到是章叔夜。六娘微微屈膝后继续前行,心中若有所失。 进了花园,六娘舒出一口气:“阿妧你胆子也太大了!” 玉簪一听,吓了一跳,刚想问问九娘子见驾出了什么事,后头传来一声“阿妧——!” 一行人回过头,见陈太初一个人没有打伞匆匆而来。 六娘笑着,握了一下九娘的手:“我先进去了。玉簪,跟我进去吧。” 玉簪犹豫了一刹,见九娘伸出手,便将伞递了过去:“九娘子,奴就候在正院那边的垂花门处。” 九娘笑着点了点头。 陈太初面上掩藏不住的笑意:“阿妧。你又长高了许多。” 九娘见他两鬓沾着均匀的细微雨水,笑着福了一福,将手中的伞举高后偏了一些过去:“太初表哥也长高了许多,正好阿妧有话要同你说。”赵栩也长一样高了许多。 “我们去廊下说可好?”陈太初伸手接过油纸伞:“对不住,今日是我太过鲁莽了。官家才刻意为难你。” 九娘转身笑道:“无妨。多谢太初表哥,其实我的出身也没什么可隐藏的,官家说上几句也没什么,也没有说错。” 看着他们两人绕过园子中心的一处竹林,往东面庑廊下并肩缓缓远去的身影,赵栩的呼吸似乎都停顿了。爹爹说的那些话没有说错?阿妧她也觉得嫁给太初是她的福气?她是在夫唱妇随彼此维护? “殿下?”章叔夜不解地抱拳问道,不明白这位殿下匆匆急奔而来为何又不进去说话,刚生出这个疑虑,就见赵栩已经拔足进了花园。 赵栩从另一边绕过竹林,放缓了气息,轻手轻脚停在了东廊边的一座假山后头,刚屏息站定,就听见陈太初柔声问道:“阿妧,在你说之前,我想先问一声,阿妧你可愿为陈家妇?” 九娘叹息一声,深深行了一个万福:“太初表哥,对不住!我也只是寻常女子,怎会没有这样的贪念。是的,阿妧贪图陈家的举家和睦,贪图叔父叔母的亲切通透,贪图太初表哥对阿妧的关怀备至,贪图一世安稳静好——” 假山后穿来石子落地的声音,“喵”的几声,两只肥猫雨中从假山的山洞里先后窜了出来,转瞬没入竹林间。 陈太初只觉得那两只肥猫格外可爱,不由得笑道:“阿昉家的猫和狗上回吓得跑了出去,后来又都自己认路找了回来,真是难得。”阿妧,这样的安稳静好,又怎么会是贪念呢? 春雨柔柔,织成细幕。章叔夜看着赵栩踉跄而去的背影,十分纳闷。这位殿下,委实让人琢磨不透。 第143章 一百四十三章 眼前陈太初的笑容, 清澈温暖,暖阳一般,足以照亮这阴雨天。 九娘轻声问道:“太初表哥, 阿昕她那样待你,又受了那样伤,你有没有想过要照顾她一辈子?” 陈太初的笑意渐止:“自然是想过的, 在仁在义, 我都应该那样做,若没有这样的念头, 我陈太初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他顿了一顿:“可是阿妧, 我也只是寻常男子, 心中也有私念、贪念甚至恶念。若是粉饰一番, 是可以让自己心安理得。比如阿昕的情意至真至深,我情有别钟只会辜负了她,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人待她一心一意。我也确确实实这么想过,这么安慰过自己。” 九娘一怔, 眼中露出了些疑惑:“你为何说是粉饰?”她自己也是这么想阿昕和太初的, 也是这么想自己和太初的啊。 陈太初静静看着她,坦荡荡地道:“我的私念,令我只想娶自己心悦之人为妻。我的贪念,令我不肯中途放弃你我两家议亲一事。我的恶念,令我宁可先辜负阿昕,也不愿就此失去问你可愿做陈家妇的机会。所以,阿妧,你看到了,我陈太初自私自利,托辞为阿昕好,实则只是为了我自己,甚至也会令你对阿昕心生愧疚。如此这般,你可还愿意做陈家妇?” 一句句,震得九娘如梦初醒。这样的陈太初,不是她所知道的陈太初,比她想的还要好许多许多。 而她,恰恰停在太初所说的粉饰那里,用所谓的“为他人着想”掩饰了自己的私念,以求自己的心安理得。她只想着将她没法心安的事转嫁给陈太初,让他为难,自己就能逃避开来,继续装扮成一个“好阿妧”,甚至还因此沾沾自喜于品行无瑕!她是错了,她错得比自己想到的还要离谱! “太初,”九娘深深屈膝一礼:“阿妧知错了,阿妧错得厉害。” 陈太初一怔。 “我视己不明,言己不忠。实在无地自容。”九娘诚恳地说道:“阿妧自视过高,心存杂念,多亏你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然我就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伪君子了。太初表哥堪是阿妧的良师益友!” 陈太初苦笑道:“阿妧,我宁可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九娘也不禁笑了:“难道只许你说出你的私念贪念恶念,却要我做一个虚伪小人?” 陈太初失笑摇摇头,看到廊下美人靠并未被飘雨打湿:“坐下说吧。我洗耳恭听。” 两人斜斜面对面坐了下来。九娘伸出手,接了些檐下的雨丝,对着陈太初的耳朵甩了一甩,却没有半点水珠。两人面面相觑一刹,都大笑起来。 若是她心无旁骛,和陈太初在一起,这一世未必能琴瑟再御,却定能岁月静好。 “太初表哥,我今天原本是想要粉饰一番的。”九娘从袖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细细将微湿的帕子叠了起来,叹了口气:“对不住,我也想告诉你,你值得那更好的女子待你一心一意一生一世。若是同阿妧在一起,只怕会被我辜负了。” 陈太初听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从九娘口中说出,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看着面前瑰姿艳逸的少女,苦笑起来。 九娘垂眸道:“我以前总以为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若能离于爱者,方可无忧亦无怖。” “阿妧,道可道,非恒道。你年纪尚幼,这样想,反而是着相了。”陈太初柔声道。 九娘点点头:“你说得极是,我一贯好强,也没把婚姻事看得太重。商贾也好,士庶也罢,守住本心日子就不难打发。没想到——也想不明白,找不出缘故。” “阿妧,佛家有缘起一说,也有十二因缘的说法。缘起不由心,缘灭不由己。”陈太初感叹道,若是像阿妧想的这么简单,他也不至于那一眼就坠入网中了。 “缘起不由心?”九娘点点头,略觉苦恼地低声道:“可是不由心,不由己,岂不是如浮萍一般任人摆布任人主宰?喜忧都由人,我不喜欢那样,很不喜欢。” 看着她一脸的疑惑和苦恼,陈太初失笑出声,这是第一次听九娘说她的苦恼,想起她十一岁就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国家朝政宫廷大事,这个九娘,才是最真的九娘吧,让他无奈和心疼。 “你在笑话我么?”九娘脸上一红,她也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陈太初身上自有一种力量,让她平和宁静。 陈太初含笑摇头:“我在笑你和我同病相怜而已。可是阿妧,这样的不由心,不由己,如果视而不见,岂不是掩耳盗铃?又怎么能由心由己?若是害怕喜忧不受控制,难道就宁愿不再喜不再忧?这不就是你方才说的视己不明?你不过是害怕而已,我也这般害怕过。” “你也会害怕么?”在九娘心里,陈太初和赵栩,似乎从来没见过他们害怕什么,就算三年前对上阮玉郎这样的大敌,他们都斗志昂扬信心满满。 “比你还要害怕。为何害怕?无非是求不得和得而复失。”陈太初叹道:“可不求,怎么知道求不得?就算求不得,也并没有失去什么,又有何惧?若是得而复失,没有得到又哪来的失去?就算失去了,也无非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可得到的或失去的,阿妧,你想一想,无论喜还是悲,也都是我们自己的。正如这庭中之花,开了以后,会凋落,或会被飞鸟啄了,或会被人剪了,难道因此就不开花?万法归宗,不过顺其自然。” 九娘细细听着,太初所言,句句在理,而且多含禅理。可是顺其自然,何其难? 陈太初静了片刻,才问:“是六郎吗?” 九娘愧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天官家考校六娘,意图明显,看起来太后和官家母子在太子妃人选上并无异议。 陈太初看向雨中竹林,那两只肥猫不知道去了哪里。劝解母亲,劝解他人,他皆可娓娓道来,然而,劝解自己,却无从说起,心中那许多的期盼,欣喜,等待,想象,此时尽付东流,才真正体会到求不得之苦。从舌苔苦到心中,苦不堪言。忽然他想起苏昕倔强的下颌和明亮的眼神,还有她干净利落地喊自己陈太初的模样。她受伤醒来,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她的伤和他无关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要成全他和阿妧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同周家定了亲事……是不是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阿妧,我真想自己更磊落大方一些,说些话,好让你知道六郎待你之心,或让你丢开身份门第去争上一争。”陈太初喃喃道:“不过我恐怕做不到这么漂亮,也说不出那些话。” 九娘摇摇头:“太初表哥,多谢你。不用说那些。我之前并非有意隐瞒,我只是——”想起芙蓉池边自己对赵栩说过的话,九娘有些狼狈。她两世为人,□□上头,会的不过一个逃字,存的只有得失之心。她所爱的,不过是她自己而已。 “六郎可知道?”陈太初轻声问。 九娘赶紧摇头道:“不!他不知道。”想到今天官家对六姐的那些话,九娘抿了抿唇:“我六姐就要进宫了。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陈太初一愣,转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九娘低头,手中那整整齐齐的帕子,不知道何时被揉成了一团,铺开来也皱皱巴巴的。 “我私心很重。”九娘低声道:“因有私心,才知道两家议亲,对我总是好事。因明白了这份私心,才想粉饰一番,换自己少了愧疚。可依然是因为私心,我不会告诉六哥。” 她看向陈太初,袒露心声:“我不敢争,不想争,也不能争。在我心里,六姐比他重要,孟家也比他重要。他几次不顾性命救我,可是我仔细想想,若是六姐和他都有危险,我恐怕会弃他选六姐。我待他,比起他待我,天差地别。还不如索性无情无义,对他也好,对我也好。这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孟妧,你可看清楚了?” 陈太初沉吟了片刻:“阿妧,你这样说,我应该高兴才是。可你设这样的无解之题,妄自菲薄,却也不对。若有人问我,阿妧你和我娘都有危险,只能救一个弃一个,我只能选我娘,非无情,乃大义也。可若是要以我命换你命,我连选都不需选。你这样说若是只为了让自己心里头好过一点,倒也无妨。你是怎样的人,我看得很清楚,阿妧你自己也很清楚。” 若以她的命换赵栩的命,她自然也不会犹豫。那又如何?她还是不会去争,想起一妃两夫人六妾侍,她就想都不敢再想了。 “多谢太初表哥。”九娘折起帕子,站起身福了一福:“请太初表哥见谅,阿妧对不住你,议亲一事——” “阿妧,你既不争,可愿为陈家妇?”陈太初站起身,掷地有声地问了第三次。 九娘一呆。 陈太初一个深揖:“议亲一事,请阿妧见谅,太初不会停下来。”见九娘还有些懵懂,陈太初微笑道:“你若要争当燕王妃,你我亲事自当作罢。我绝不会夺人之好。可你若想清楚了不争,商贾也好,士庶也罢,汴京城里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合适和你结亲。就算是官家御前,我也会护你周全。你既然贪图我陈家举家和睦,贪图我爹娘亲切通透,贪图有我待你关怀备至,贪图一世安稳静好,你所贪图的这些,恰好太初愿双手奉上。” “太初——”九娘眼中热热的。 “阿妧,我的私念贪念恶念都还在,你说不争的时候,我心里的高兴远远多过替你和六郎惋惜。”陈太初脸上微红。 “陈将军!陈将军——”两声轻咳后,章叔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惊醒廊下两个梦中人。 陈太初和九娘朝园中望去。 章叔夜眨了眨眼,努力露出自己整齐雪白的牙齿:“官家传旨用膳,请陈将军往夜雪厅。”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这样的恶人,他不想做的。 陈太初笑着对九娘道:“我先过去了。” 九娘看着他下了廊,和章叔夜快步远去。她想过陈太初会失意会难过甚至会愤然拂袖而去,她所有的预想设想,无论是对赵栩,还是对陈太初,似乎都落了空。他们,和她想象中的,和她所了解的,都不同了。 男女之事,原来竟然无从预料吗?九娘这才想起,今日她还没有看清楚赵栩的模样。 *** 官家起驾离开苏家田庄时,崇王见赵栩并未请旨留下,反而带了赵浅予要一同回宫,倒有些奇怪,看着赵浅予嘟得高高的小嘴问道:“六郎怎么不留下?你们这社日玩些什么我也没看见。” 赵栩笑道:“往常会一起去金明池骑马射箭,吃吃喝喝。今日下雨,就算了。早些送爹爹回宫。” 官家上了马车,叮嘱崇王:“你看,孟家那个孟忠厚甚是可爱,陈青竟然又要有儿子了。子平你今天跟着我回宫,就去五娘那里好好看看礼部的闺秀像,选上一个,早些成亲生子。你的亲事,可要在六郎成亲以前办了才好。” 崇王笑了笑:“大哥和娘娘是看中了孟家的六娘,要把她许给六郎?” 官家懒懒地歪了下去:“娘娘看着那孩子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也配得上六郎。” “六郎难道没有自己中意的人?他也十七岁了吧?”崇王摇摇宫扇,不经意地问。 官家想起几年前赵栩请旨要自己择妃一事,叹了口气:“以前倒是说过有那么一个女子,这两年没听他提起,就是有,到时候封个夫人便是。” 崇王笑道:“大哥说得也是,世上哪有什么真情种呢,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过些时候就忘了。” 官家一愣,看向赵瑜,他已经躺了下去闭上了眼。 一个女子而已?过些时候就忘了?官家心中有些闷,疲乏上涌,也合眼休憩起来。 行了没多久,赵栩对福宁殿供奉官交代了几句,一带缰绳,转往金明池方向而去。十多个身穿蓑衣的随从赶紧跟着他打马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app回复评论总是会跳。加在这里。回复书友山长水阔关于驸马仕途的问题。 苏瞻不会让苏昉做驸马,因为北宋驸马只能从事一些虚职,嫁给商贾之家的不是公主,大多是县主,到了神宗朝,因为没钱嫁女儿而选择和商人联姻的宗室几百人。光帽子田家好几十个县主(《社会生活史》)这些县马通常是挂职武官虚职,例如三班奉职、殿直之类的。北宋官制几经改革,相当冗赘。 驸马做监军、监税的很多,一般牵制文武官员(监视作用也有)。苏轼的好基友王诜是驸马,精通吃喝玩乐,苏轼被流放时把自己的书吏高俅托付给了王驸马,在王驸马家,端王同学来蹴鞠,和高俅从球友变成了好基友,王驸马就把高俅转送给了端王。端王登基做了徽宗,高俅后来就做了全军总司令了。这位王驸马有义气,乌台诗案,他也上书帮苏轼求情,后来被贬职,还罚红铜20斤(在北宋这算很大的罚款了)。他有个很糟糕的事,养了很多姬妾,活活气死了公主。公主特别贤惠,从来没约束他。神宗很爱这个姐姐,很讨厌他,但是也木有处死那些姬妾,只是把她们都配给了别人。最后王驸马被贬得很厉害。 想本文里苏瞻对苏昉的期许,是不可能让儿子尚主的。驸马都尉不可能任二府六部实职。像王诜这样少年成才的才子,对于尚主心里恐怕还是失落的,才会放荡形骸。 第144章 申正时分还不到, 天色越发昏沉下来。春雷滚滚地卷去天际一端,又滚滚地卷回来炸在众人头顶上。原本的绵绵春雨,竟然越下越大了, 那细细雨丝变成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路面上,激起雨雾弥漫, 瓦片上雨声也越来越密, 已经透出了初夏的气息。 午后,女眷们各自歇息去了。孟忠厚在正屋的罗汉榻上, 只穿了个小肚兜仰面睡着, 这样的雷声雨声也没能惊醒他, 依旧四脚朝天像个翻了肚皮的小青蛙。魏氏侧身歪在他身边, 一只手还缓缓拍着那藕节般的小手臂,看着在窗口站着看雨的九娘,也不知道太初那个傻孩子和她说了什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九娘却在想方才苏昕红红的眼眶, 还有苏昉有些丧气的神情, 猜测他们兄妹在谈苏昕的婚事。史氏说周家想在明年礼部试放榜后成亲,那最晚下个月就要大定了。想起陈太初那句“害得你会对阿昕内疚”,九娘轻轻叹了口气。再想起细雨中御驾回宫时,那个马上坐姿如松的背影,惆怅难以自抑地如雨雾一样浸漫开来。 缘起不由心,缘灭不由己。 雨越来越大,孟忠厚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魏氏看着粉团团的小人儿,轻轻替他把凉被搭回他小肚子上,摸了摸还平坦的小腹,心里的爱意和欢喜都溢了出来。 大道上,马蹄声在这样的雷声雨声中也变得轻了。赵栩头上青箬笠的边缘似帘幕一样地滴下水来,雨点打在绿蓑衣上头,哗哗的响。 金明池的守卫看着赵栩的腰牌,吃惊不已,犹豫不定,这正下着大雨的园子,昏沉沉的,有什么可游? “再过半个时辰,就要闭园门了,您这是?”一位副都指挥使匆匆赶来。 雨中的赵栩手腕一抬,取了了箬笠,在马上冷冷瞥了他一眼:“是我。”眉睫上,满头满脸瞬间尽是水。 “殿下万安!开门!”副都指挥使赶紧挥手,拼命大喊,看着十几骑疾驰而入。那顶青箬笠被风刮到他脚下,滚了几滚。他赶紧抹了把脸,弯腰捡起来,抖干净水,塞给军士:“收好殿下的箬笠!” 雨中的金明池水波繁密,岸边密密垂柳被水面蒸腾的雾气映得如山水画一般。两艘乌篷船缓缓靠上南岸,十几把大油纸伞撑了开来,船上下来一群衣着光鲜的宗室子弟,笑着喊着从堤岸边冲到了大道上。正遇到赵栩带着人策马而过,虽然赶紧勒了马,依然泥水四溅。赵檀的一身紫色常服上溅着了不少泥点。 赵檀的随从们吓了一跳,赶紧上前骂了起来:“眼珠子都不带也敢在这里横冲直撞!可看清楚是我家鲁王殿下!竟敢污脏了——燕王殿下万福金安!” 雨中泥地里哗啦啦跪下去一片人。 赵栩缓缓带马回转过来,看着路边的赵檀:“原来是四哥,对不住了。” 堤岸下头四个随从抬着一杆檐子慢慢走了过来,大油纸伞下面,三公主赵璎珞正朝他们张望着。 赵檀低头看了看下摆的泥水,抬起头笑道:“六弟不是陪在爹爹身边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檐子在路边停了下来,赵璎珞笑盈盈地道:“难道六弟也是来钓鱼的?” 赵栩眼光落在檐子一边面色恭敬的驸马都尉田洗身上:“听说田驸马要去秦州做监军,三姐这是走了吕相的路子?” 赵璎珞面色一沉,冷哼了一声:“你开封府府尹怎么做起皇城司偷鸡摸狗的勾当来?可别构陷了我们,我们哪里比得你,结交的都是朝廷重臣的子弟,又最会讨爹爹的欢心。” 赵檀打着哈哈道:“还没恭喜六弟呢,听说娘娘要给你娶契丹那位越国公主,真是艳福不浅啊。五弟这招还真高啊。看来皇太子一位非他莫属了。” 赵栩眉头一立,手上一拉,马长嘶几声,原地四蹄翻飞,一片泥水乱飞。赵檀和赵璎珞面上都被溅了少许,两人大怒,刚要喝骂。 “四哥妄议立储,是想御史台明日弹劾你么?”赵栩冷冷地斜睨了两人一眼:“六郎先告辞了。四哥你腿脚不便,走路还请看好脚下,别走歪了。” 雨中众骑远去,赵璎珞将手中的帕子狠狠地掷在泥泞里:“看他还能神气多久!老五会放过他才怪!” 赵檀劈手将随从手里地油纸伞打翻在地,又对他拳打脚踢起来:“你是猪吗?挡也不会挡一下!你脖子上长的是摆设?!蠢货!主辱仆死懂不懂!一帮饭桶!滚!” 众随从跪倒一地,雨更大了。 远远的,看到西岸那片芦苇丛。几个随从互相看看,赶上去伸手用力勒住赵栩的马:“殿下!请回吧!今日有雷,万万不能下水!” 赵栩却将缰绳一扔,喝道:“你们全都留在此地!不许跟着!”飞身跳下马,就沿着西岸拔足飞奔而去。 十几个随从用手撸了把脸上的雨水,下了马,等在原地,站得似长-枪般笔直,看着赵栩扔在地上的蓑衣,沉默不语。 赵栩一路狂奔,芦苇丛近在眼前。 他奔下堤岸,穿过密密的垂柳,当年那片草地仍在,草地上的积水已没过靴面。 赵栩呆呆站了会儿,往草地上躺了下去。不一会儿,大雨忽低变成雨丝,渐渐停了,天色依然昏沉,凉风习习,沉云散去,日光未出,却有半轮渐盈凸月,毫无预兆地挂在金明池上头,又照水面,又照人间,又照心上。 赵栩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胸口剧痛,实在难忍,朝着水波荡漾的金明池大喊起来:“阿妧——阿妧——阿妧——” 几只野鸭被他嘶哑的声音吓得从芦苇丛中飞了起来,落在池中,展开羽翅,划了几下水。 赵栩扒拉下靴子和外衣,往芦苇丛中走去。这天色明明不是黑夜,在他眼中却比黑夜还黑。他在水中走了十多步,终于一头扎入水中,奋力向那中心的小岛游去。 他每一下没入水中,似乎都看见自己那年在这片水中终于拉到她的小手,看见自己在这片水里紧紧抱住那个小人儿给她渡气。看见自己奋力将她托出水面,看见自己抱着她穿过那芦苇丛,看见她闭了眼没了气息时自己吓得肝胆俱裂。看见自己恶狠狠地拍着她的脸命令她不许死。可他每一次在水中睁大眼寻找,只有水草摇曳,还有他自己散落在水中的长发纠缠不清,乌黑一片。 赵栩浮出水面,感觉肺在燃烧。原来有些事,还没来得及问没来得及说,已经不得不结束了。她所欲所求,说得清清楚楚。家人和睦,爹娘亲切,安稳静好,她把嫁作陈家妇说成她的贪念。 家人和爹娘,这些由不得他,他给不了。他能给的,却不是她要的。他费尽心机,埋的伏笔,虚位以待的燕王妃之位,不过是他以为她想要的。 他伸手掏出怀中的一物,扬起手,远远一掷。一枝白玉牡丹钗在这白日的凸月下划出银线,嗖的落入水中。 赵栩默默看着,又一头扎进水中。半晌后气喘吁吁地浮了上来,手中握着发钗,又奋力朝岸边游去。 他筋疲力尽地爬上岸,脚上已伤痕累累。 坐在草地上的赵栩看着自己手里的牡丹钗,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从颈中拉出一根红绳,垂眸看着。 一颗细细白白的乳牙,被穿了眼,紧紧绑在那红绳顶端。 赵栩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将那红绳放了回去,站起身来,才觉得脚上疼痛难忍。 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来时路走回去。他还有事要做。 阿妧,对不住,你不思量,我自难忘。我是断然不肯放开手的。芙蓉池弃簪后,我赵六早已经不只是无赖,还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 *** 夜里的长春殿,青铜仙鹤缓缓吐着香,朱漆立柱边的琉璃立灯光彩流溢。宫女们静立案后,殿上的乐官们正笙乐齐鸣,舞姬们如风拂杨柳,软若无骨,水袖扬起如彩云漫天,落下如流水潺潺。 一曲舞毕,身穿绛纱袍,头戴通天冠的官家举起酒盏,两侧的宰臣、亲王和分班而坐的众臣,坐在西面的契丹使者、使副,还有身穿紫色全枝花团衫的越国公主,随着班首高唱“三拜——!”齐齐向官家行礼。 舍人出列宣布敕赐越国公主窄衣一对,金蹀躞子一副,金涂银冠,靴,衣著三百匹,银二百两,鞍辔马。 越国公主耶律奥野出列跪拜谢恩,说一口流利官话。鸿胪寺的通事传译竟没机会开口。 官家笑道:“公主不必多礼,明日皇后延福宫设宴,看来公主无需带传译了。” 耶律奥野笑答:“多谢陛下和皇后厚爱。愿契丹大赵永续盟约,世代交好。 舍人又宣读了给使者、使副的敕赐。待他们谢恩后,宣赐茶酒。众人喝了茶酒后三拜万岁。阁门使殿上前侧奏无事,官家便起身,鸣鞭返回大内去了。 官家离去后,长春殿上气氛顿时活泛起来。吴王笑着上前拱手道:“公主,请跟五郎来见见我三叔和六弟吧。” 耶律奥野眼睛一亮:“崇王殿下还没走?吴王殿下说的六弟,是那位倾国倾城,书画双绝的燕王殿下吗?” 赵棣点头笑道:“三叔正和我六弟在说话呢,公主所料不假,我六弟不但书画双绝,还精通骑射弓马,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事情。” 东侧宗室亲王席中,崇王赵瑜正和赵栩在和老定王说话。老定王脸上的褶皱更深了,扶着两个内侍,精神尚可,就是眼皮耷拉着,睁也睁不开的样子。他见赵棣带着耶律奥野远远从殿里走过来,微微抬了抬眼皮,对赵栩说道:“离契丹人远一些,别出什么妖怪事。明日你去延福宫露个面就来大宗正司,替我办些事。”赵栩笑着躬身应了。 崇王在轮椅上微微侧过身子,笑道:“五郎恐怕已经替你吹嘘了一堆了,脸好看,又有才,恐怕连你的武艺出众也投其所好说了。小心一些,这位公主七窍玲珑心,很得萧氏一族的支持。” 赵栩笑着送别老定王,才推动他轮椅往殿外去:“三叔少替侄子操心,听说圣人选的三位闺秀,您都看不上眼?” 崇王抄起膝上的宫扇:“哈,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今日看到孟九那样的女子,要能看得上其他人,我恐怕就不该姓赵了。可惜你爹爹竟然也觉得娘娘选中的六娘合适你。我这是要想抢她回崇王府,咱们这辈分就乱套了。不行,陈汉臣估计也要宰了我。”他宫扇朝西面正和张子厚在说话的陈青指了指:“你三叔我技不如人,抢不过。老六你倒不妨一试。” 赵栩垂眸看着他头顶的貂蝉冠,手上骤紧。 “你就是燕王赵六?”清脆的女声带着好奇,在他们身后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不思量自难忘,大家都知道来自苏轼大大。请原谅我又有恶趣味了。 2、电视上也常看到皇后妃嫔们跟着皇帝出席接见宴会,呵呵。至少宋史上宾礼那几卷翻遍是不会有的。国宴尤其接见外国使臣,其实流程都很固定,皇帝出来,大家拜一拜,来使献上国书送上礼物,皇帝赏赐,最多九盏酒以后,皇帝回去大内了。妃子要显示智商或政治见解,或者下毒害人,哈哈哈,反正不可能在这种宴会上。太皇太后、皇太后垂帘时会露面。 3、微信里有个古诗词冲刺的小游戏,哈哈哈。很满足古诗词爱好者。 第145章 “一年不见, 公主越来越美了。”崇王看着走到跟前的耶律奥野笑着拱了拱手:“陛下可安康?皇太孙殿下可好?” 耶律奥野学着大赵女子双手虚虚握拳,置于小腹处屈膝下蹲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殿下万福金安。耶耶身子安康,就是少了殿下谈书论画, 甚是想念殿下。哥哥也好,盼着殿下何时去上京游玩,再手谈一局。” 崇王摇着宫扇哈哈大笑起来:“还请公主代我谢过陛下和太孙的厚爱。” 耶律奥野笑着抬头, 看向崇王身后的赵栩, 毫不掩饰眼中惊艳之色,又福了一福:“燕王殿下龙章凤姿, 名不虚传。耶律奥野见过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淡淡拱手回礼:“公主殿下安康。”他看了一眼吴王:“五哥, 我先送三叔出宫。”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跟了上来, 请送公主回都亭西驿。 耶律奥野颇具兴味地问:“请问吴王殿下,明天延福宫参加皇后殿下,燕王可会到场?” 赵棣笑道:“六弟还未开府,仍然住在宫中, 理当参加宴会才是。他这性子面冷心热, 傲得很,公主别介意。两位娘娘都是极亲切的,您尽管放心赴宴。改日再请公主来我府里作客,好好叙上一叙,还要多谢公主在上京时对小王的照顾。” 耶律奥野笑道:“那是定然要去的,千万记得引荐你家那位永嘉郡夫人给我认识。” “不敢,公主谬赞了。”赵棣笑着行礼道别。 耶律奥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随礼部官员下了长春殿的高阶。 *** 春雨已歇,深夜的崇王府一角庭院深深。崇王的轮椅稳稳地被抬入竹林深处一个小禅院。每个月总有几天,赵瑜会独自在此修禅一两个时辰。 众随从侍女躬身退了出去。跟着崇王从上京回来的四个随从,走到月门处,关门落锁,面色肃穆守在了门口。 赵瑜缓缓抬起头,打了个哈欠。禅房内帷幕低垂,一个旧蒲团在地上,边上已经毛毛的,承载着道不尽的岁月沧桑。正前方靠墙的高几上一枝蜡烛刚被点燃,微弱地照亮了半间禅房。烛火太弱,旧蒲团离那暖暖烛光只有一步之遥。禅房两边的直棱窗清明节后换下了高丽纸,糊上了青纱,月光照进来,窗下的地面似结了一层薄霜。轮椅正在这薄霜之上,赵瑜伸出手翻来覆去看了看,月光太凉,手掌白得发蓝。 赵瑜缓缓伸手将两条腿搬到轮椅上盘好,双手用力一撑,人已经落在前方的蒲团上。眼睛落在那蜡烛上,慢慢想着眼下突如其来的诸事。似乎件件背后都有他的影子。他终究还是不甘心啊。 身后传来开门声。赵瑜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头,手中的宫扇横躺在膝盖上,上面的蝶恋花,还是赵栩画的,的确栩栩如生,只是在冷月下也有点蓝莹莹的。 一只手轻抚上他肩头。赵瑜微微侧头让了让。 那只手在月光下近乎透明,手掌靠在赵瑜秀气的颈边,五根手指似兰花开放,说不出的魅惑诱人。 骤然,手指一紧,赵瑜只觉得呼吸困难。这样好看的手,做这种事有些可惜。赵瑜想着,他今天大概是真的要杀了自己吧。 “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下手?”手好看,声音更好听,明明说的是杀人之事,却靡靡如情人呢喃。 赵瑜举起宫扇,吃力地摇了摇。 手指却越收越紧,赵瑜舌头都不禁伸了出来,比起喉咙的疼痛,赵瑜倒更在意此时的自己是不是太过难看。 手指还是慢慢松了开来。 “你这般无用,我当初为何要救你呢。唉。”那声音呢喃着渐远:“若是赵璟死在那里,苏瞻、陈青、孟家、赵栩,一个也逃不脱。正好一网打尽,你竟然白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赵瑜弯腰干咳了几声,掏出帕子,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看看面朝窗外的白衣人影。那人修长的身影,遮住了半窗冷月,将一半轮椅都笼在了暗影下头。 “人太多,没有机会。虽然是微服私访,大哥的入口之物,还是都有司膳先行尝过。六郎又一直随侍在旁,你觉得在陈青父子和六郎的眼皮底下。我一个废人,又有什么机会下手?”赵瑜朝上旋开宫扇的青玉柄,空心扇柄里露出一些药粉。 那人冷哼了一声:“你这是怪我害你双腿坏死?” 赵瑜将伞柄又旋了回去,苦笑道:“若不是你,我早已死了几十次了,这两条腿,又算什么。再说,我不也算是你的仇人?就算你取了我的腿去,我也没什么怨尤。” “哼,你的命是我救的,我随时随地都能收走。你就算怨也没用。谁让你投错了胎?”那人忽地冷笑道:“你叫赵璟大哥?还是你心里真以为他是你的好大哥?那个没人伦的畜生,你叫他大哥?!” 赵瑜叹了口气:“我和他一脉相承,难道还能不认?他对我,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论理,你才是我的大哥——” “住口!”那人转过身来,背着月光低喝了一声:“你也配做我的兄弟?!她也配做我娘?” 赵瑜看着他,目中露出怜悯之色:“大哥,你究竟是恨娘亲,还是恨你自己?” 那人一震,沉默不语。 “大哥,你放过那些不相关的人吧,你放过陈青,放过苏家,放过孟家,放过六郎,我就听你的,他待我极好,又不防备我这个废人,无论如何我总能得手。可你为何连陈青和六郎都不肯放过,他们——”赵瑜低声道。 “赵子平,我要的不只是赵璟的命,高氏的命,还要毁了这满眼龌龊极其不堪的赵氏江山!陈青算什么?赵栩算什么?我凭什么要放过他们?要不是他们,三年前这江山就已经改天换地了!”那人冷笑道:“你以为你回来做了崇王,就可以不听话了?” 赵瑜默然了片刻:“我知道大哥你六亲不认,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我也姓赵,你干脆拿走我的命吧,也算是报了一点仇。” 方才那只牢牢锁住他喉咙的手又回到了他喉间,顷刻间掐得赵瑜两眼都翻了白。 暴戾的声音极其恼怒:“赵子平你算什么!你的贱命算什么?你早该死在高氏手里,你就是个废人而已!我拿你的命算报了仇?替谁报了仇?!” 片刻后,赵瑜蜷缩在蒲团上低低嘶声喘息着,双手却紧紧握着那人冰冷的手:“大哥,你以前为何要救我?为何不让我死在冰天雪地中?你为何不带我走?为何要留我一个在上京?” 素日潇洒自如的男子,似乎回到少年时被丢弃在雪地里的时候,天寒地冻,那人带着属下找到自己,灌下烈酒,亲自背起他。那胁迫他等着他冻死的副使和军士,在附近树林里的篝火边被几把朴刀拦腰斩成两截,热血溅在雪地上,红得他心惊肉跳。他盼着能一直在那人温热的背上,跟着他,哪怕浪迹江湖也好。可是那人却嫌弃地看着他,似乎他很脏一样。他的腿冻坏了,大夫说有机会治好,那人却说保腿还是保命让他自己选。若是保腿,那人就此不再管他,生死由天。若是舍腿保命,他的命就是那人的,生死由他。 他当年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门咣啷一声,那人和以前一样,不回答他,不再理会他,把他一个人丢下了。他现在也不止是一个人了。赵瑜慢慢抬起头,盘好早已废弃萎缩的双腿,静静合上眼。 *** 翠微堂里,孟家众人齐聚一堂,听孟存细细说着六娘九娘见驾的事。孟在面无表情,杜氏和孟彦弼夫妇俩都面带惋惜之情。 吕氏听到娘娘宣召六娘入宫就已经懵了,可听着丈夫语气里却是不加掩藏的欣慰,只能无助地看向上首的老夫人。六娘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吕氏死命地抓住她的小手,心如刀割,比最初从老夫人口中听到时还要难受,她还以为女儿逃过一劫,没想到依然在劫难逃。 说完九娘见驾,孟存正色道:“九娘你年纪尚幼,不懂得其中的凶险,以后需记得谨言慎行,不可如此莽撞。一言不当,不只给你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更会连累家族蒙羞。在御前,切莫争那种虚名。”他朝西北拱了拱手:“今上仁慈宽厚,又对你六姐喜爱有加,才未降罪与你,日后切记勿逞口舌之能。”九娘自小惹的麻烦就不少,动不动就牵扯进生死攸关的大事,以后六娘做了太子妃,有这么一个妹妹,委实也让他担心。 孟建本来还得意九娘见驾一事,被他一说,胸口堵了块石头,只能干咳了两声:“阿妧,可记住你二伯说的了?” 九娘微微欠身应了。程氏却轻轻放下茶盏,笑着说:“多谢二哥替三郎教训阿妧。弟媳倒觉得我家阿妧这御前答复说得真好。虽然那些一套一套的我这个做娘的读书少,也不懂,可若就那样被官家金口玉言认定了无才无德,我孟家上下别说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吧?那劳什子女学还好意思在汴京城里开下去?再说了,要这么忍气吞声地认了,陈家表叔面上也不好看吧?更何况,连太初都知道维护她,她要是自己立不起来,将来还不是由人搓圆捏扁?” 程氏站起身,也不看孟建,朝上首梁老夫人行礼道:“大伯娘,阿程目光短浅,若有说得不对的,还请大伯娘指点阿妧。也让阿姗姐妹几个学一学。” 梁老夫人叹了口气:“阿妧没说错什么,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吧,既然魏娘子有了身孕,那么静华寺之行,就是苏家史娘子她们和你们同去。你们三个找个日子细细商议一番。仲然和阿吕还有阿婵留下,我有话同你们说。” 深夜,从翠微堂回房的六娘,见九娘还未梳洗在等着自己,略微好过了一些,忽地开口道:“阿妧,来,让六姐帮你拆发髻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刚回到家。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真是运气好,强冷空气离去,一件T一件鸭绒衫已经足够暖。 说到鸭绒衫,微博上推荐过Moncler,近几年真是越来越好看,感觉是意大利最便宜,还可以全球调货。当然加国的goose保暖也很好,就是款式有些受不了。经常看到鸭绒衫里面还穿厚厚毛衣的(基本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啦),强迫症患者就会很难受,因为鸭绒衫的保暖功能被工科男普及过,里面穿得越少,越保暖,和睡袋原理差不多。第一次去沙漠参加赛车的两个朋友半夜叫醒户主说快冻死了,他们的睡袋不保暖。户主说不可能,他们的睡袋都是零下二十度都OK的。结果一问,这两位穿着鸭绒衫躲在睡袋里……然后脱光光后再进睡袋,第二天他们安然活着起床了。哈哈哈哈。 因为最近遇到的都是国内很早一批户外高手,说起户外运动是趣事极多的。户主遇到过穿全套始祖鸟爬佘山的人……哈哈哈哈,想想都觉得有趣。像我这样极度偷懒的,大概也会为了好看和看起来专业干这种事情。 前些时我有在热带的山上差点被冻死的经历,不靠谱双子女友带着我们一群人上了山,大家才惊呼:你怎么不早说要上山!!一看这家伙自己也只穿了条丝质连衣裙一双拖鞋就进了山,一样冻得不行,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现在国内户外运动和健身还有马拉松都是极其热门的,好事。但一定要有专业的人指导,苏州马拉松有过不幸去世的参赛者,身边也有热衷跑马拉松膝盖极度磨损不可挽回的人。 最后祝大家开学轻松吧。本章信息量还是很大的……哦? 第146章 九娘一楞, 抬头看见六娘期盼的眼神,笑着点了点头:“小时候最盼着六姐帮我梳丫髻了,你总摘了茉莉编花环给我戴着。我一整天都香喷喷的。” 两人携手去了内室床边的案几前。九娘坐在绣墩上, 拿起案上的金银平脱花鸟纹铜镜斜斜照着自己,铜镜内隐约能见身后六娘的平静面容。 六娘的贴身女使金盏赶紧端过一盏琉璃灯来放好。玉簪打开妆奁,取出玳瑁梳等梳具, 又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钥匙, 打开一边的橱柜,捧了九娘和六娘的百宝箱出来, 放到琉璃灯边上。两人相视一眼, 退去外间, 吩咐侍女们去小厨房取宵夜, 再让净房备水。 六娘将九娘的双螺髻慢慢拆开,叹了口气:“我娘刚才哭得厉害。” 九娘想起吕氏的面色,心里也发酸:“二婶最是心疼你的。婆婆怎么说?” 六娘将她一头如瀑秀发披到肩头,直垂腰间:“婆婆说, 已经成了定局的事, 让我娘别多想了。”她有些感伤:“我爹爹倒数落了我娘一通。” 九娘皱起眉:“可是你入宫后如果还是婆婆说的那样,二伯的仕途恐难寸进,他怎么会为难二婶?” 六娘拿起玳瑁梳,从上往下一梳到底:“爹爹说他都明白,甚至四郎五郎以后就算科考入仕,也难有成就。”她侧头看了看铜镜里的九娘:“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怎么了,六姐?” “爹爹说历朝历代,独尊孔子。若我以后能走到娘娘说的那个位置上,才能帮他实现他的心愿。那他和四郎五郎的仕途,也算不得什么。”六娘手中的玳瑁梳停了下来,坐到九娘身边的绣墩上,看着她双眼轻声道:“爹爹说他有宏愿,自本朝起,应奉先祖孟轲为亚圣,君臣万民,共尊孔孟。” 九娘一惊,手中铜镜差点滑脱。两姐妹屏息了一会儿,九娘伸出手,握住了六娘的。 “先祖孟子,虽为贤人,可是和至圣文宣王比——”九娘道:“虽然前朝昌黎先生推崇先祖为儒家正统,蜀主孟昶将《孟子》列入石刻十一经中,百年来民间也多学《孟子》。可是历代科举,从未有将《孟子》列入其中的。”更不用说亚圣这样的名头,谁敢给谁能给?。 “爹爹此言,连婆婆都大吃一惊,让他下跪向文宣王请罪,现在还跪着呢。”六娘黯然道:“我也不明白爹爹为何有此想法,更不明白我一个女儿家,就算入了宫,又能帮他些什么。这样的大事,比国事还大的事,就算是太后娘娘那般尊贵,又岂能改变一二?” “二伯还说了什么?六姐你一一道来,别漏了半句。”九娘赶紧问道。 六娘想了想:“爹爹说横渠先生即将被朝廷封为先贤张子,奉祀孔庙。各国子监、书院,都要将张子著作列入必学的课本。又说大赵开国以来,濂溪先生等人承儒学,开理学。眼下横渠先生的关学也将盛行于世。大赵虽有儒家天下之名,可俨然诸子百家,纷纷扰扰。日子久了,恐怕先祖的儒学正统会被摒弃一旁。他身为孟家后人,自幼就立愿将先祖之说发扬光大。如今已至不惑,还一无所成,心急如焚。今日蒙娘娘和官家喜爱,我若有心助他一臂之力,定能成全他的心愿。” 九娘沉思了片刻,心中澎湃激荡思绪万千。 “阿妧?” “六姐”,九娘叹道:“阿妧妄自猜测,二伯为的恐怕不只是先祖扬名,更为了世间万民。五百年来,历代独尊孔子,皆为礼治也。重礼法,方能恪守君臣之道,父子之道,夫妻之道。到了我朝太-祖,才开始真正德治天下,福田院、医药局、慈幼局甚至义庄,都是本朝始创。” 六娘疑惑道:“所以我爹爹才觉得可推行先祖之道?” 九娘摇头道:“难,如今这汴京城,可不已经是文宣王所想的天下大同?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路无饥号声,夜无闭户门。可是先祖孟轲虽为儒家正统,却坚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历代帝王都自认天命所归,谁能容忍这个呢?更何况,先祖曾书: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她苦笑起来。 六娘心头也怦怦跳,她们在族学里学到这段,连先生都避而不谈,她自然也知道此言有大逆不道蛊惑人心之嫌。 “本朝以孝、仁治天下,并不似前朝那般固守古礼。”九娘说道:“士农工商,也不像前朝那般贵贱分明。门阀世家,远离朝政。二府相公们共治天下,甚至无二府印章,百官可不从圣旨。二伯怕是觉得,当下是弘扬先祖之道最好的机会。若六姐你入宫,他日定能影响君王,尊崇先祖。” 六娘松开右手,掌心已密密麻麻排着一列玳瑁梳的梳齿痕迹,入肉甚深。齿痕发白,整整齐齐。 九娘捧起她的手,轻抚着:“六姐,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二伯所愿固好,谈何容易?宫中波诡云谲,你千万小心,常写信给我。以前娘娘说过,可以让我陪你两年的,你记得求求娘娘。要是阿妧能陪陪你,婆婆和你娘也会放心一些。” 六娘眼中渐渐湿了,摇着头:“别傻了,阿妧,你好好儿地早些嫁给太初。我知道,你和表叔母一样的性情,是宁可不要那个诰命的。你就当为了六姐好不好?若是我在慈宁殿当差,你年节里入宫请安,咱们总还能见上五六回。” 九娘强笑着点头道:“好,我记下了。你做掌籍是好事,娘娘是真心照拂你,在慈宁殿肯定不会有事。万一日后真的嫁给了——”九娘只觉得口齿黏糊,竟然吐不出那两个字。 六娘眼泪扑簌扑簌下来,摇头道:“我不愿意!阿妧,我不想!”在田庄她亲眼所见,赵栩眼里心里全然只有阿妧一个,她若是被安排嫁给赵栩,那算什么?就算阿妧嫁给了陈太初,她也一样觉得别扭之极,依然会对阿妧充满了愧疚之情。 九娘搂住她,抬眼看着梁上的承尘,狠狠眨了眨眼睛:“六哥会对你好的。你若是嫁给吴王,张蕊珠定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的日子才苦呢。六姐,你别多想了。说不定太后娘娘大发慈悲,两三年就放你回来了……”最后一句,连她自己都不信。 “两位小娘子,用一些宵夜吧。”外间传来金盏的声音。 绿绮阁的灯,直亮到了五更天。 *** 翌日天公作美,拱辰门外延福宫中,宫女们来往穿梭。 延福殿大殿上,衣香鬓影。妃嫔们身边坐着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好奇地看向右下首坐着的耶律奥耶。 六公主年纪还小,侧过身拉着赵浅予的袖子轻声问道:“四姐,她真的是契丹人吗?怎么穿着咱们的褙子?” 赵浅予笑道:“自然是真的。你以为契丹人都是膀阔腰圆眼睛细细嘴巴大大?契丹国主一向仰慕我大赵文化礼仪,听说在上京的宫里,不少妃嫔都爱穿褙子呢。” 林美人赶紧将六公主拽了回来:“阿敏莫要烦四主主。” 陈德妃抿唇笑着轻轻拍了拍赵浅予的手。想起从景辉阁吴婕妤那里传出来的谣言,她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眼前这位公主明艳照人,可看起来至少二十五六岁了,怎么可能和十七岁的六郎联姻!嫁给官家还差不多!可是太后方才突然驾到,无风不起浪,陈德妃心里忐忑,担忧地往殿外看去。 内侍唱道:“燕王殿下到——!”席上的不少嫔妃举起手中纨扇,半遮了面。 耶律奥野笑着转头往门口看去,见昨夜那位极冷淡的燕王殿下,一袭亲王绯色公服,似乎刚刚下了朝会,走到殿中时他才微微勾起唇角,带了若有若无的三分笑意,形容昳丽,眉眼含情,姿态风流,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六郎见过娘娘,娘娘万福康安!”赵栩是被高太后宣来的,昨夜他特地让内侍去坤宁殿,禀报自己有公务在身不能参加宴请,结果今日常朝一结束,就被太后派人截了个正着。 见赵栩给皇后见了礼,高太后笑道:“六郎,来见见越国公主。” 耶律奥野离席而起:“谢娘娘,昨夜奥野和殿下在长春殿见过一面。殿下仪容之美,奥野平生未见。” 赵栩笑着拱手道:“公主这身中原女子的褙子,我竟以为是哪位宗室贵女来陪娘娘赏花游玩的。” 耶律奥野万福道:“还请殿下指教,奥野这福礼学得可对?” “我来!我来指教!”赵浅予早就听说太后有意要把这个野公主塞给自家哥哥,一百二十个不情愿,见她这么搭话,立刻起身冲了上去。陈德妃哪里按得住她? 赵浅予将赵栩挤开,笑靥如花:“越国公主,我哥哥身为男子,哪里懂得这女子的万福之礼,还是让淑慧代劳吧。你这手要再靠近一些,对,屈膝再低一些。” 耶律奥野见她和赵栩十分肖似,笑道:“多谢淑慧公主指点。” 向皇后见太后眉头略动,就笑道:“淑慧你和越国公主倒是一见如故,来,你也别回自己席上去了,到我这里来坐。” “多谢娘娘赐座!”赵浅予笑着行了礼,在向皇后身边落了座。 赵栩正要告退。高太后已经让人在耶律奥野下首添了案几:“六郎坐公主旁边,陪我们说会儿话。大宗正司那里,晚一些去也不要紧。” 见赵栩落了座,高太后笑着举起手中的酒盏。三声钟响后,殿外候着的乐官们舞姬们鱼贯入殿。 耶律奥野看着对面赵浅予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笑着偏过身子喊赵栩:“燕王殿下?” 赵栩眼风扫过前几排的舞姬:“公主有何指教?” 耶律奥野轻声问道:“若契丹与大赵两国联姻,殿下以为哪位堪与奥野相配?” “大赵宗室,亲王郡王国公有爵位者近千人,十五至三十岁,未娶者七十九人。若真要联姻,宗正寺可画图造册供朝廷所需。”赵栩举起酒盏,朝耶律奥野微笑道:“可惜契丹想要联姻的,恐怕只有三人而已。” 赵栩此人,竟如此厉害!祖父临行再三交待,能嫁给大赵皇帝为妃自然也好,但若嫁给吴王或燕王任何一个,更为上佳,最好的,莫过于嫁给日后的皇太子。耶律奥野的眼中迸出异彩。却听赵栩淡然道:“不过,公主想嫁的,只有那一人而已,你为何不尽力而为,反而故弄玄虚,白白给他人做嫁衣裳?” 耶律奥野一怔,脱口而出道:“你怎么——!” “公主,契丹耶律氏宗室中,封公主者十七人,适婚配者七人,以公主您的身份最为贵重,年纪也最长。和亲一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公主您。而且,公主所习的大赵礼仪书画,都是我三叔所授。”赵栩转头轻声道:“公主万里迢迢,前来汴京,只为我三叔一人而已。我可有说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因剧情需要,这里架空了一些史实资料。 孟子亚圣公的名头,是元朝才有的。但是宋朝神宗以前,的确只尊孔子,孟子,还不算大神。就算是孔子,也是唐太宗开始尊的。以前都尊周公。 孟子奉祀孔庙,是南宋开始才设置了大成殿的四配。 朱元璋曾经想把孟子赶出孔庙,以前选择题不知道有没有做过这个题目:朱元璋因为孟子哪句话想把他赶出孔庙的呢?嗯,就是这句“君之视臣如土芥......” *** 今日情人节,没有情人的留言我发红包表达一下爱意。有情人的就抱着情人爱一个吧。 不发狗粮了。因为我也没过情人节,和闺密孩子一起,竟然过得也很开心。 祝大家开心! 第147章 耶律奥野强压下心头震惊, 也无出言否认之意,看了赵栩一眼道:“燕王殿下对我契丹可谓了如指掌。不过如今耶律一姓的公主只有十六人了。嫁去西夏的楚国公主上个月已病逝于兴庆府。” “能在梁太后手下活到现在,已十分不易。公主节哀顺变。”赵栩微微躬了躬身子:“契丹和西夏既然已无联姻, 想来公主此行任重道远。只是萧氏一族培育公主这么多年,并不愿意公主来和亲吧?” 耶律奥野不禁微微眯起眼,细细看着赵栩的侧影, 每一处线条、长短、高低, 都完美无缺。上天委实太过偏心,这样的人, 偏还有这样的心机和眼光。她笑着举起手中酒盏道:“燕王殿下独具慧眼, 洞察秋毫, 高瞻远瞩, 若殿下不嫌奥野年长殿下几岁,可愿和我契丹携手?” 赵栩举杯相迎,唇角微勾:“请恕六郎无礼,公主恐怕不是年长我几岁, 而是十几岁吧。做我婶婶还差不多。另外奉劝公主一句:鱼和熊掌, 不可兼得也,小心人财两空。” 耶律奥野脸一红,哭笑不得。这样无礼之极的话,从这么好看的人嘴里说出来,她竟然一点也不生气。 两人喝了一盏,齐齐看向上座的高太后。高太后正笑着听侍立在一旁的钱妃说话。 歌舞消歇。高太后笑道:“听说公主擅骑射,打得一手好马球。正好为了端午节,宫里头最近也在练马球。五娘,你何不请公主常来多多指点淑慧她们?也好在官家面前得些彩头。” 向皇后笑道:“娘娘说的是,只怕公主贵人事忙,没空陪淑慧她们胡闹。” 赵浅予笑盈盈道:“圣人!六哥已经答应指点我们了。您放心,今年我们可不会输给浅芳社,何况她们社里的永嘉郡夫人有了身孕,上不了场。不用麻烦越国公主的。”哼,看来那个谣言竟然是真的!娘娘也太偏心了,凭什么要把一个这么老的公主塞给六哥!才不要她有借口常来宫里,大内这么小,马球场又离六哥的会宁阁很近,她还总那么色迷迷地盯着六哥看,还笑。六哥竟然也朝着她笑,简直气死人了!就算阿妧要嫁给太初哥哥,六哥你也不能自暴自弃成这样啊!赵浅予觉得自己都快操碎了心,忍不住又狠狠瞪了耶律奥野一眼。 耶律奥野笑道:“多谢娘娘体贴,奥野这次来汴京,并无其他事,若能常来宫中见识一番,不胜荣幸。”她转过头看着赵栩笑道:“如果还能和燕王殿下切磋一下骑射,就更好了。” 高太后笑道:“你们北方的女儿家果然爽快,六郎,到时候你可不能丢了我大赵男儿的脸啊。” 赵栩笑着起身应了,心想自己赢了耶律奥野难道就脸上有光?他又坐了半个时辰,才行礼告退。 *** 过了两日,礼部和宫中的天使一早就同往孟家宣旨,早有准备的梁老夫人带着吕氏和六娘,按品大妆,接旨后随天使入宫谢恩。 慈宁殿里高太后身穿家常绀青素色褙子,头戴白玉龙簪,正仔细听耶律奥野评说公主们早间打马球的事。向皇后、陈德妃、钱妃、吴婕妤一众嫔妃和公主们都在。听到梁老夫人入宫谢恩,高太后笑道:“快宣。” 六娘跟着祖母和母亲,目不斜视地行了跪拜大礼,谢了太后娘娘的恩典,再拜见了皇后妃嫔及公主们,才发现张蕊珠也坐在钱妃身边,笑意盈盈。 高太后给梁老夫人和吕氏在耶律奥野下首赐了座,将六娘唤到她跟前:“唉,阿梁啊,老身有好些年没见到阿婵了。你这孩子,出了孝,年节里就该递折子进来请安才是。” 六娘屈膝道:“回禀娘娘,因家中姊妹一起发愿要为翁翁守足三年孝,故而足不出户。阿婵并无不敬之心,还请娘娘见谅。” 高太后笑道:“好了,你一片孝心,老身怎会怪你。来,你也见一见契丹来的越国公主。” 耶律奥野笑着扶起六娘:“县君不必多礼,你能得娘娘如此器重,奥野羡慕还来不及。” “阿梁,礼部和尚书内省可定下来阿婵几时入宫?”高太后笑问。 梁老夫人起身回禀道:“妾身正待向娘娘请罪。尚书内省原定了十八入宫,因四月二十,阖家女眷要去静华寺给先夫办几天法事。妾身斗胆求娘娘开恩,允她晚几天入宫伺候。” 高太后笑道:“晚两天不要紧,就改在月底吧,别让老身再等个几年就好。静华寺甚好,还是昔年秦国公主所建,前两天法瑞大师还进宫说经呢。”她对耶律奥野笑道:“公主可信佛?” “娘娘,奥野随耶耶和哥哥,都信佛。我契丹一国也有八万僧尼,国人也多信佛。”耶律奥野双手合十道。 高太后想了想:“公主来的晚了一些,汴京城如今已是暮春,倒是老身记得静华寺后山倒也有片桃花林,四月中才开花。公主若是有兴致,老身让六郎陪公主去走一走。” 赵浅予急得要起身说话,被陈德妃牢牢抓住了手。 耶律奥野笑道:“奥野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娘娘这么体贴奥野。就怕太过劳烦燕王殿下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打扰到县君和家人做法事。” 梁老夫人起身应道:“公主多虑了。孟氏不敢,只怕扰了公主雅兴。” 高太后笑道:“你们就别来回客套了,就这么定下来吧。”随即她眼风掠过张蕊珠:“对了,张氏以前和阿婵也认得吧?” 小腹微微隆起的张蕊珠缓缓起身行礼,柔声道:“禀娘娘,妾身在孟氏女学和淑德县君曾同窗六载。” 六娘想着自己是五品县君爵位,而张蕊珠是从三品的郡夫人,自当要向她行礼,却被太后身边的尚宫不动声色地请到太后身边坐下。六娘便小心翼翼地挨着榻沿坐了。 高太后点了点头:“如此甚好,阿婵你日后和张氏便以同窗之礼相待吧。”听上去倒是委屈了六娘一样。 此言一出,殿上鸦雀无声,众人都若有所觉,对六娘更是刮目相看。耶律奥野也笑着仔细打量了六娘一番。 张蕊珠一怔,随即屈膝应道:“妾身遵旨。”她强忍住气得发抖的双腿,慢慢退回了钱妃身边,对钱妃勉强笑了笑,扶着女史的手坐回了绣墩上,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自从以郡夫人之位嫁给吴王,她知道自己很不被太后待见,可被太后这般当众羞辱,还是头一次。孟婵她论诰命,不过是一个五品县君,入宫后也只是担任正八品的女官,竟然要和自己平起平坐!当年在女学里,孟婵就样样不如她,论家世,她爹爹曾经贵为使相。娘娘这样的话,谁还听不懂言下之意?这吴王妃的位置凭什么她要拱手相让?!想起腹中胎儿和赵棣那内疚的神情,张蕊珠一双妙目落在六娘身上,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近午时分,众人依次告退出了慈宁殿。高太后留下向皇后说话。 出了大殿,六娘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还能和家人多在一起几天,哪怕一天也是好的。 “阿婵等等我!” 六娘回过头,看到张蕊珠扶着女史的手款款而来。她微微屈膝福了一福就要转身而去,却被张蕊珠拉住了衣袖,不得不停了下来:“永嘉郡夫人,有何见教?” 刚刚下了三级台阶的梁老夫人和吕氏闻言,都回过身来等六娘。张蕊珠见状,携了六娘的手笑道:“阿婵何必这么见外!你可是得了娘娘懿旨的,喊我蕊珠就好了。”说完她抬腿就要迈下台阶。 六娘心生警惕,当年金明池上还不知道究竟是四娘还是张蕊珠在阿妧背后推了一把,眼看着前面就是慈宁殿的台阶,六娘轻轻掰开她紧紧拽住自己的手:“蕊珠你有孕在身,还是请女史扶你下台阶更合适一些。我娘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吕氏被梁老夫人推了一下,醒悟过来,提裙就往台阶上赶:“快扶住夫人!” 电光火石间,六娘还来不及反应,张蕊珠忽地就顺着她的手势,一手撕裂了六娘的衣袖,一手捂住肚子,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身子一歪,就要跌倒在地,口中已大喊着:“阿婵!你为何要推我?!” 吕氏和六娘齐齐伸手想去拉住张蕊珠,却已晚了一步。 张蕊珠身后的两位女史正要伸手接住她,却被人一掌推了开来。 张蕊珠猝不及防,当真一屁股狠狠地摔坐在了地上,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腰下几乎动弹不得。她心中一凉,顾不得其他,伏地哭道:“阿婵!你为何推我?!” 耶律奥野笑眯眯地托住张蕊珠的胳膊,稍一用力,张蕊珠身不由己地就被拉了起来,腰上的骨头似乎粉粉碎了一般,她疼得尖叫起来,人却已经被耶律奥野塞到了两个吓破了胆的女史手里。众人已匆匆围了上来。 “莫慌,莫慌,永嘉郡夫人身孕要紧,还请哪位快些请医官来。”耶律奥野美目澄清,看向品级最高的陈德妃,叹道:“奥野亲眼所见,淑德县君并没有推永嘉郡夫人。是夫人自己脚滑,慌了神吓坏了。我和县君都好意想拉住她,唉,可惜没拉到。” 钱妃怒道:“公主殿下请慎言!哪会有这样的事!蕊珠腹中可是官家的头一个皇孙!她一向小心翼翼,怎会无故滑倒?岂有此理!” 梁老夫人站到六娘前头,镇定自若地向慈宁殿的林尚宫行了一礼:“林尚宫,兹事体大。还请御医院的医官先速速前来替永嘉郡夫人诊脉,再行断定六娘有无推搡夫人,相信娘娘和圣人自有决断。” 六娘惊魂初定,感激地看向耶律奥野,虽然不知道这位契丹公主为何一面之缘,就这么相助自己,但总比张蕊珠一面之辞指控自己好。想来圣人和太后娘娘也会衡量一二。她看着软倒在女史怀里的张蕊珠,背后全是冷汗,怎么也想不到在宫里第一次见面,张蕊珠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敢拿她和腹中胎儿铤而走险。六娘又看向婆婆和娘亲,随即明白就算婆婆和娘作证,没有耶律奥野,这个罪名她恐怕很难洗脱。 听到婆婆对林尚宫说的话,六娘挺直了背脊,纵然她自己并不愿入宫,若是因为这样的罪名,却是万万不能的。她理了理只剩半福的宽袖,对陈德妃行礼道:“六娘并未推搡永嘉郡夫人。”又转身对耶律奥野福了一福:“多谢公主殿下作证。” 钱妃哽咽道:“快!,快宣御医官!蕊珠晕过去了!” 第148章 慈宁殿的西偏殿里传来张蕊珠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一声高一声低,偶尔突然掐断了线全无声息,让人心跟着一慌。 秦供奉官手持青竹柄尘麈, 慢慢在廊下踱步。尚书内省、入内内侍省的几位女官和内侍神色从容,带着宫女内侍们守在大殿外。御医院和御药的医官们不时往返于西偏殿和大殿,因宫里几十年来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 他们面色恭敬却无急切之情。 大殿内的赵棣, 听着外头隐隐传来张蕊珠的痛呼,盯着被高太后赐座说话的六娘, 虽然面上极力压抑, 却掩不住眼里的厌恶和愤怒。 张蕊珠的两个女史跪在殿内, 一口咬定亲眼见到淑德郡主因不愿被永嘉郡夫人牵住手, 才用力推开了永嘉郡夫人,终究没敢提她们被越国公主推开的事。 赵棣闻言勃然大怒,孟氏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县君,竟敢嫌弃蕊珠如弃履!自从他内疚万分地告诉了蕊珠没法子给她王妃名份, 含糊说了几句孟氏进宫的事, 冰雪聪明的蕊珠倒反过来安慰他,还说她们毕竟曾是同窗,只要她亲近孟氏,执礼甚恭,就算孟氏做了吴王妃应该也不会为难她。不想孟氏看起来雍容端庄正气凛然,得了太后娘娘的抬举后,竟然如此善妒狠毒! 六娘坦然面对着赵棣的目光,心下难免觉得莫名其妙,她怎么就被吴王和张蕊珠看成了棒打鸳鸯的罪人了?连她自己还不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这两人一个存心嫁祸贼喊捉贼,一个演这种情深意重生死与共的戏,还真是令人无语。想起阿妧说过的话,她淡淡转开视线,看向仍然面色如常的婆婆和略带忧虑的娘亲。 从福宁殿赶来的官家侧身和向皇后商量了几句,让人去请越国公主。 耶律奥野进来后重复了一遍大殿外说过的话,又被请去东偏殿喝茶。 赵棣忍不住道:“爹爹!娘娘!越国公主和蕊珠她们之间隔着这两个女史,怎能看得清楚?公主的话实在武断!蕊珠最爱护腹中胎儿,又怎么会无缘无故自行滑倒?如果不是孟氏故意推搡,女史们又怎么会来不及护住?孟氏粗鲁无礼心思恶毒,理应严惩!”他眼中微湿,声音都气得发颤。 高太后沉声道:“五郎,你说孟氏粗鲁无礼心思恶毒?老身看着她长大的,竟没看到过半点粗鲁无礼,是我老眼昏花了吗?还有你这心思恶毒从何说起?她一个有封邑的朝廷县君,为何要对你府里的一个小小侍妾动什么恶毒心思?” 一旁侍立的钱妃,已经慢慢冷静下来,闻言忍不住看向儿子,盼着他千万不要顶撞太后。 赵棣涨红了脸,他自然说不出口娘娘要把孟氏嫁给他做吴王妃一事,片刻后才说道:“娘娘!蕊珠昔日在孟氏女学,处处压着孟氏,排在女学榜首进宫做了公主侍读。孟氏心存嫉恨,难免不愿和蕊珠亲近,才下手推搡。” 官家眉头皱了起来,五郎重情固然很好,可为了一个侍妾如此强词夺理,实在有些不登大雅之堂。 高太后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在案几上,身边的钱妃打了个寒颤。赵棣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还是朝着太后和官家跪了下去,耳中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极尖的喊叫,叫的正是五郎。赵棣急得心都碎了,几乎忍不住要冲去西偏殿应一声。 梁老夫人看看六娘的神色,微微点了点头。 六娘起身跪倒在地:“陛下,娘娘,圣人,淑德有几句话想对吴王殿下说。” 官家点点头:“你且平身,但说无妨。” 六娘谢恩后站起,对着赵棣坦然道:“殿下,请恕淑德冒犯了,事关我孟家一门声誉,淑德不得不自辨几句。方才殿下说淑德因往日女学里屈居永嘉郡夫人之下,故心生嫉恨,此言非实。我孟氏女在族学里读圣贤书,不求功名利禄,只求明理处世修身齐家而已。淑德虽然不才,若非翁翁孝期,也能入宫做公主侍读。既然没有功名利禄利益需要相争,淑德为何要嫉恨夫人?” 赵棣瞪着六娘,一时答不上来。 六娘转向上首的太后和官家,屈膝道:“淑德虽不智,却也不会愚蠢到众目睽睽之下推搡怀有身孕的永嘉郡夫人。夫人一时滑倒,淑德鲁钝,没能及时拉住夫人,是淑德的错。还请陛下和娘娘责罚。” 向皇后叹道:“傻孩子,哪有做好事没做成就要被责罚的道理?那天下人谁还敢行善呢?淑德你自小常出入宫中,品行纯良,娘娘和我都看着的。这次是张氏自己不小心,一时情急冤屈了你。你受委屈了。五郎莫要再胡搅蛮缠。” 官家看了看高太后,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气愤填膺的赵棣,心中了然,点了点头道:“好了,梁老夫人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和淑德无关。淑德受委屈了。”官家传令赏了六娘三十匹锦帛,一百两白银。梁老夫人带着吕氏和六娘谢恩告退而去。 殿外已经没有了张蕊珠的声音,赵棣情急之下微微挪了挪身子:“娘娘!” 高太后却不理他,淡然道:“来人,张氏身边的这两个女史,护主不力,先送去尚书内省,日后再严加发落。” 官家叹了口气:“起来吧五郎,你先去看看张氏如何了。”赵棣起身行礼匆匆去了。钱妃见状也识趣地退了出去。 大殿上只剩下高太后和官家向皇后三人。 “娘娘,我心意已定,欲立六郎为皇太子。孟氏贤德和顺,堪为佳媳,待她入宫后还请娘娘好生教导两年,再行皇太子纳妃礼吧。”官家垂眸说道:“那次我大病初愈,娘娘亲口答应过的,我也答应了娘娘无论立谁为皇太子,必纳孟氏为太子妃。” 高太后深深看了官家一眼,端起身边的茶盏:“官家意已决,老身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孟氏入宫后,老身自会尽心尽力教导。” 官家没料到太后这么好说话,一愣,看看她,心中涌上了歉意:“契丹的和亲国书二府正在商议,无论是五郎还是六郎,或者是三弟,娶公主都无妨,封一个夫人就是。娘娘意下如何?” 高太后点点头:“越国公主年纪是大了些,但若不能生养反而是好事。既然官家你要立六郎为太子,又要两年后才纳太子妃,不如让六郎先迎娶公主,封为夫人,也显得出大赵对契丹联姻的重视。” 官家略一思忖:“年纪大一些才好,懂得照顾人。娘娘说的有理,明日常朝,我同相公们商议看看。” “我让六郎过些天陪越国公主去静华寺赏赏桃花,他们若能亲近亲近,成亲后能和谐共处,于大赵和契丹也是好事。”高太后端起茶盏。 向皇后叹道:“娘娘思虑周到。六郎那性子还是有些高傲,亏得越国公主明理通达,我看他们在延福殿那次还有说有笑的,真是难得。” 官家笑道:“六郎竟会和公主有说有笑?我倒要问问他了。” 外边林尚宫进来禀报:“永嘉郡夫人不幸小产,折损了一位小皇孙。夫人平安无事。” 官家和向皇后喟叹不已,命人赐了不少补身子的药材和银两锦帛。 高太后叹道:“都是天意啊,可怜五郎最是心软重情,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就让张氏在我这里休养三日再回吴王府去吧。”也命人赐下了不少药材、银两。又取过一旁的一柄白玉如意:“这个赐给张氏,讨个彩头,但愿她早些再有身孕,好为五郎开枝散叶。” 疼昏过去的张蕊珠醒来时,天已昏暗,屋内已点亮了琉璃灯和烛火。慢慢恢复了意识的她慢慢转过眼,看到一旁案上宫中所赐物品,浑身发抖,扑入一脸哀痛的赵棣怀中嘶声哭道:“殿下,蕊珠和孩儿是挡了别人的路!才遭此毒手!求殿下让蕊珠也死了算了。这才能让娘娘真正称心如意了!”所赐之物里竟有如意!谁如意了?娘娘如意了,孟六娘如意了!她在慈宁殿才见过这柄如意! 赵棣吓得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哭道:“蕊珠,你疼糊涂了!你伤心过度,人都糊涂了!”他低声道:“这里是慈宁殿!娘娘仁慈,留你在此休养三天再跟我回府。” 张蕊珠死死抱住他,拼命咬着他的手,身子剧烈抖动起来。赵棣忍着痛一手紧紧抱住她,想起孟六娘,只恨得浑身也颤抖起来,更恨自己无能无力,没法子揭穿她恶毒心思,白白害苦了蕊珠,失去了孩子。 许久,张蕊珠才松开赵棣,含泪低声道:“是妾糊涂了,妾身自己没有护好孩子,没有福气。一时失言,还请殿下恕罪。” 赵棣握着她的手,竭力平复了一下心情,柔声安慰她:“蕊珠,我又怎么会怪你?医女说了你身子没事,调理一番就好了。当初我娘也是落了一胎后才怀上了我。你放心,你肯定能很快再怀上孩子的。” 张蕊珠哭得不能自抑,她既悔又恨更怕,怕那两个女史说出自己叮嘱过的话,惹火烧身,恨孟婵和越国公主莫名其妙沆瀣一气,更懊悔自己一时冲动,失去了儿子。万般痛楚,身子疼,心更疼。 “蕊珠,你爹爹让你好生休养,别忧思过度,还送了一位叫晚词的女使到府里,说以后让她照料你。”赵棣想起张子厚,不禁又叹了口气。可怜蕊珠没了生母,为嫁给自己又和爹爹反目,纵然因为他们张子厚才辞去使相一位,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爹爹竟然连亲笔信都没有一封,草草几句话一带而过。 他越法怜惜张蕊珠,轻轻理了理她哭得湿透的鬓发:“蕊珠,别哭了,你别怕,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你放心,任凭吴王妃是谁,我碰也不会碰她一根汗毛。你失去一个孩儿,我赵棣这辈子,就只要和你一个生儿育女。我发誓——” 张蕊珠哭着捂住他的嘴:“殿下!莫说这样的话!给娘娘知道了,妾死不足惜!”不管如何,赵棣对她,总是有三分真心的。 她不指望爹爹,自从她用尽心机嫁给赵棣,爹爹就说过只当没有养育过她这个女儿,是她害他当不成使相,可他又何尝替她筹谋过终身?她有什么办法? 若不是那位先生相助,她恐怕还待字闺中,被汴京城的小娘子们明捧暗贬呢。是她没听先生的话,以进为退怂恿赵棣去娘娘那里讨要吴王妃的名分,惹得娘娘生气。先生让她记住要在心上放一把刀,可她却因被羞辱而昏了头,犯蠢失去了孩子。眼下,只有求先生再帮她一次。 此时的福宁殿内,赵栩正跪在官家身前,挺直了脊梁,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将方才的话又郎声说了一遍:“臣,绝不会纳越国公主为夫人,也不能娶孟氏六娘为妻,求爹爹成全!” 第149章 福宁殿大殿内空荡荡的。赵栩清越的声音回荡不绝。 官家从御座上站起身, 缓缓走到跪着的赵栩身前,垂眸看着这张无比熟悉又似曾相识的脸庞:“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六郎。”他微微拔高了声音:“你可知道方才爹爹跟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赵栩毫不退缩和父亲对视着,不急不缓, 声音不高不低:“爹爹,臣知道,臣在抗旨。臣不遵皇命, 不遵父命, 胆大妄为,辜负了爹爹一片苦心, 臣大逆不道!” 官家被他气得笑了:“你认罪倒快!”来回走了几步, 也不让赵栩起身:“你这性子, 磨了这几年, 一点长进都没有,刺头得很。怎么,你以为朕要让你入主东宫,你就有资格违逆朕拿捏朕了?”官家声音并不严厉, 却用了极其少用的自称。 赵栩肃容行了三拜礼:“臣不敢!陛下信任臣, 重用臣。臣感激涕零,当粉身碎骨以报陛下和列祖列宗。但婚嫁之事,臣有苦衷!做太子,臣不能娶此二女。做亲王,臣也不能娶二女。做庶民,臣还是不能娶此二女!” 大殿上回音渐绝,针落可闻。官家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气得发抖,又有一种莫名的愤怒和苍凉涌上心头。彷佛违逆圣意的是他自己,彷佛回到了曾经的过去。一幕幕,被他刻意遗忘的一切,被赵栩似曾相识的话都激荡了出来,占满了他心头眼前脑中。令他又羞又愧又恼又恨。 “放肆!你!去殿外跪着!!”官家怒斥赵栩,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看着赵栩一拜后平静地站起身,稳步退去,昂首打开殿门,身姿依然挺拔坚定,毫不犹豫更无慌乱。官家赵璟忽然体会到当年母亲怒不可遏的愤怒从何而来,此时他胸中的怒火也足以焚尽桀骜不驯的赵栩。这万里锦绣江山,是太-祖一代于乱世中浴血奋战鏖战九州打下来的,是几代帝王于强敌环伺中呕心沥血守住的。自己双手奉上了多少人死死盯着的位子,事事为他谋划,他竟敢违逆自己!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怎么敢! 凭什么六郎你以为你就能说不?!连身为帝王的自己都不能!蓦然,赵璟心中的羞愧愤怒更甚。他站在大殿上,看着又已经紧闭的殿门,似乎不是赵栩受了责罚,而是他自己,被责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被遗弃在此了。 那年他十五岁,跪在隆佑殿的地上求母亲高太后:“儿子有苦衷!儿子不能娶五娘!”他的苦衷却难以启齿,举世难容。他登基已八年,军政大事都做不了主,何况是娶大赵皇后? 七岁起他就记得,每日东门小殿后,母亲坐于垂帘后,所批折子,上首必书“览表具之”,末云“所请宜许”或“不许”。起初他偷偷临摹母亲的字迹,是那个人温柔地告诉他总有一日母亲会还政于他,要他不可失去帝王之气,切勿沉迷于旁门左道,将他私下的临摹投入炭盆,并替他设计了自己的御押。 他的御押就是一个草书的“帝”字。 这许多年过去,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当年两府合班起居奏事时,对母亲的尊重敬畏。母亲下制令,自称“予”,殿上处理政务,和皇帝一样自称“吾”。直到他和母亲已经到了不说话的地步。母亲才准了司马相公所奏,下诏止称“吾”,才开始和他一起在承明殿决事。 他不止一次梦见群臣上表,请母亲称帝。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没有用的一个人,是多出来的一个人,这世上有他没有他并无区别,更害怕有朝一日母亲如武后一般将他贬为亲王流放千里之外。他郁郁寡欢,多日称病,不去承明殿。 只有那人来看望他时,不会唠叨衣食住行琐碎事,不会语重心长鞭策他。那人带着一本《甘泽谣》,轻声读一些志怪传说。她的声音温柔缠绵,似糖如丝。他总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她带着三弟一起来探望他,三弟也是七八岁的人了,却总是抱着她的腰,黏在她身上。她也不以为怪,笑眯眯地亲亲三弟的额头,唤三弟“我的阿瑜真乖。”说完还朝他眨眼睛:“阿璟官家也乖。”似乎回到她帮母亲照料他的那两年。他想起登基前,看到那么多的死人,想抱一抱母亲,可是母亲却推开了他,大步踏入血污尸体中,昂首阔步,打开殿门,厉声喊着两府相公们的名字。他也想和阿瑜那样,有个人总能抱他一抱。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她。她那双慈悲眼,充满怜惜,告诉他有定王皇叔翁在,有两府相公在,绝不会有那么一天,让他放心。她轻轻拍着他的手告诉他,大赵史册,绝不会只有《高太后本纪》而没有他这个皇帝的本纪。 他是从那天后,才安下心来,回到了承明殿又开始做一个听政的皇帝。可是他也突然开始梦见了荒唐事。无地自容的他陷入了新的困境和煎熬中。他如困兽一般在大内这弹丸之地躲着她,盼着她,又不断责骂自己比禽兽还不如。可他还是无法自拔,越是羞愧越是迫切,越是煎熬越是甜蜜。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那种求之不得的辗转痛楚。 母亲逼他娶五娘,他怎么求也没有用。诏书颁布了,礼部已纳采问名,宫内已经开始修缮纯和殿,而他已经快要发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赵璟疑惑地转过身,看着身后福宁殿御座两侧的琉璃立灯,慢慢走了过去,他伸出手轻抚那立于架上的孔雀翎掌扇,轻柔的羽毛,像小半个屏风。他两颊泛起潮红,眼中哀伤之至,连嘴唇也跟着手,跟着腿,一起抖了起来。他撑住御案,整个身体如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就是在此地,他完全疯了。 赵璟合上眼,可是眼前,依然是她的仙容玉姿,她来给他送她自酿的重阳菊酒,她说了什么激怒了他,是问他可喜欢她给纯和殿送去的贺礼?他怒视着她,当时他很恨她,恨她为什么丝毫不能察觉到他的心意,恨她为何是太妃,是庶母,恨她为何那么好。是她不该走近了来碰他的额头!赵璟哀鸣一声,双手抚上了额头,和那夜一样,滚烫的。 他疯了,抓住她的手,将她推搡在琉璃立灯上,灯下的她吃了一惊,竟然还握着他的手问他为何这么烫。他忍无可忍,打翻了立灯,而后打翻了掌扇,将她压在这那色彩斑驳云舒霞卷般的翎毛上,撕咬着她,含着泪,咬牙切齿。 她却丝毫不反抗不挣脱,她那双慈悲眼依然充满怜惜,她原来什么都知道!她甚至伸出一双玉臂轻轻拍着他的背,被他咬肿了如玫瑰花瓣的嘴唇,渗着血丝,依然吐气如兰,呢喃着大郎两个字,如叹息,如呻-吟,如悲鸣。他想停,却停不下来,停不住。 她被慈宁殿的女官们叉在地上时,依然风姿卓然,似莲花萎顿,似海棠醉红,她柔声说是她罪该万死,罔顾人伦引诱了他。他拼命求母亲放过她,可是三尺白绫还是绞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赵璟喘息着趴在了御案上,他当时一头撞的是这个角吧。 她去了瑶华宫,三弟去了上京。留下他,娶了五娘,相敬如宾,然后一个又一个女人,为国为朝廷为子嗣,不断填进这个空洞无比的大内。在他重病昏迷的那些天里,总是见到各个时候的她,见得最多的是临终前的她,瘦成那样,却依然一尘不染,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可是只闻到他衣上的薰香,就轻声唤了一声大郎,那两个字还是像糖,像丝,千回百转。她躺在榻上,依旧像朵轻云。 他其实已经忘记她了,忘记了她很多年,但他要忘记的其实是那个禽兽不如、怯懦无用的赵璟。只要不想起她,他就忘记了曾经的自己,继续做一个母慈子孝,夫唱妇随,妻贤妾顺,子女成群的大赵皇帝,坐拥万里江山。他对臣子好,对百姓好,他以孝仁治天下,抗西夏,和契丹,大理归顺,周边小国纷纷前来朝贡。他对得起赵氏祖先,唯独对不起她一个人。 因为陈青而见到陈素的时候,他才想起瑶华宫里的她。他不顾母亲反对,封阿素为美人。他独宠阿素,有一段时间他甚至错以为阿素就是年轻的她,可终究还是不同。阿素眼中只有顺从,甚至藏着一丝冷淡和害怕,没有她那样的慈悲温柔,更没有怜爱包容。阿素小家碧玉举止局促,更比不上她飘忽若神光润玉颜。他悚然而惊,羞惭不已,不久就疏远冷淡了阿素,才觉得好过一些。 阿素生下六郎后,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喜爱六郎还是害怕他那张脸。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离世了,她临终喃喃念着的阿瑜回来了。六郎长大了。他身边最像她的竟然是他自己的儿子!六郎很好,很好。他越来越想将锦绣江山交给六郎,似乎就能弥补了她。 臣有苦衷?臣不能娶? 赵璟转过身,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那孔雀翎掌扇。十五岁那年,他是怎么敢又怎么会说出那句儿子有苦衷儿子不能娶的…… 那时,他是怎样的心情?那个人,在瑶华宫的每一日每一夜,若是知道他当真那么多年都忘记了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也许她什么都知道…… 世上哪有什么真情种呢?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过些时候就忘了。子平那天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赵璟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赵栩跪在大殿外的青石砖上,依然昂着头,旁若无人地看着头顶的蓝黑夜空,他心中毫无担忧,只有一种轻松和快意。鱼和熊掌,他赵六偏偏要兼得,至于爹爹会如何处置,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赌错。不知道跪了多久,终于听到殿内传来官家平静的声音。 “滚进来罢!” 赵栩大喜,一跃而起,一撩常服下摆,稳稳地往缓缓开启灯火通明的大殿走去。 *** 大殿内灯火通明,一切如常。官家在御座上,神情如常。 “说吧,你能有什么苦衷?为何不愿联姻契丹?武宗后宫也有过契丹妃嫔,成宗后宫有过高丽才人,就算当今大内,也有大理的郡主被封为美人。越国公主身份尊贵,封为夫人难道还委屈了你?还有,为何不愿娶孟氏为妻?要知道娘娘可是好些年前就在考量汴京的名门闺秀了。我大赵的太子妃,岂能光看脸?你这个毛病要改改。” 官家瞪了赵栩一眼,叹了口气:“以才侍君者久,孟氏出身名门,有才有德,难得还有忠君直谏之心。遇到今日张氏这样的突变,年纪虽小,应对也很得体,颇有大将之风。娘娘在选妃一事上,从来没看走过眼!”娘娘今日这么爽快地同意了立储一事,恐怕也因张氏一事对五郎大失所望,不然不会赐给张氏那柄如意了。 赵栩叹了口气,拱手道:“爹爹,臣不娶越国公主,苦衷是因为爹爹您。” 官家一怔,失笑道:“你个混账,在外头跪了半天胡诌出这个了?你哪只眼睛看出爹爹看上越国公主了?” “爹爹,越国公主千里迢迢来汴京,臣以为都是为了三叔。三叔在上京时和公主亦师亦友,被公主引荐后,因精通诗书棋画,深得寿昌帝赞赏,那十年才得以安然在上京度过。公主有情有义,至今云英未嫁。三叔想来也感怀公主情义,只是因为腿疾和身份不肯稍加辞色。”赵栩带着一丝憾意和哀伤说道:“爹爹,以往三叔身为质子,孤苦一人,那些官员妄自猜度,欺上瞒下,连这样的腿疾,汴京竟无一人知晓。他牵挂故国,又身有腿疾,怎会念及儿女情长?如今他是我大赵堂堂亲王,若和公主结成眷属,既能圆两国和亲之国事,更能让两位多情人此生无憾,岂不两全其美?试问臣又怎能横刀夺爱?此乃臣违逆爹爹的苦衷之一!” 官家既惊又喜,站了起来:“六郎你怎么不早说?!快让人宣你三叔进宫!” 赵栩拱手道:“臣也是在延福殿和公主恳谈后才知道的。奈何三叔依然顾念腿疾,更怕惹来娘娘心中不快,还不肯承认对公主有意。” 官家来回走了两步:“过些天,娘娘要你陪公主去静华寺后山赏花,此事甚好。六郎把你三叔也带上。想法子让公主说服你三叔,宫里说话的确不方便。只是公主是契丹人,恐怕做不得崇王妃。” 赵栩垂眸道:“臣当尽力而为。” 官家心中高兴,如果子平能和越国公主情投意合共度余生,她在天之灵应该会稍微原谅他没有照顾好子平的罪过吧。 “越国公主一事罢了,那孟氏你又有什么苦衷?”官家斜睨了赵栩一眼。 赵栩皎若明月的面容露出一丝笑意,声音也温柔起来:“臣另有心仪之人,臣已许她今生,生死不弃。三年前,臣求过爹爹旨意,欲以燕王妃虚位以待。孟氏虽娴淑,臣却不能言而无信,辜负于她。” 官家皱起眉头:“那个女子,原来你还没忘记?” 赵栩苦笑道:“非臣不为也,实不能也。”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官家轻叹了口气:“是哪家的闺秀?你说来听听,若是娘娘和圣人也觉得好,也不见得非要娶孟氏不可。” 赵栩的苦笑更甚:“臣钟情的,是孟氏的堂妹孟九娘,已和陈太初议亲。爹爹,若臣娶了孟氏,岂不终身困苦不堪?臣不愿,臣不能。臣之苦衷,举世难容。”三言两语,道不尽的无奈感伤。无双面容,说不出的失落无助。 官家一怔,转念明白过来,只觉得匪夷所思,低喝了一声:“你!简直荒唐之至!”那个孟氏九娘,有妲己褒姒之貌,口齿伶俐善诡辩,和陈太初看起来两情相悦。敢情自己的六郎,不久后的大赵皇太子,未来的大赵帝王,竟然是一厢情愿单相思?三年前就心心念念为她请旨,现在为她抗旨,可她竟然若无其事地要嫁去陈家?! 官家心中不禁恼怒起来,却又有些心疼赵栩,还有些莫名地怨恨陈青。 赵栩叹了口气,跌坐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如稚儿一般无助地仰面看着官家,:“爹爹,请勿怪罪她,是六郎自寻烦恼。明知她将为人妻,明知儿女之情在男儿一生中不过是无足轻重,明知她和六郎有天渊之别,可是六郎舍不得忘不掉——” 官家如遭雷击,竟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是六郎在说,还是他赵璟在说? 娘娘!请勿怪罪她!是大郎的错,明知她是太妃是庶母,明知男儿一生不可耽于私情,是大郎舍不得忘不掉忍不住!不怪她! 赵栩一把扶住官家:“爹爹!爹爹?” 官家在御座上落了座,口干舌燥,蓦地抬头,眼神尖锐犀利:“糊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既心悦她,是她三生有幸!凭她是谁,也只能是六郎你的人!” 赵栩凝视着神色变幻莫测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的官家,轻声道:“爹爹,她若心甘情愿,六郎甘之如饴。她若不情不愿,强迫于她,六郎怕担了夺人妻子之名,伤了和太初的兄弟之情,更怕她性烈如火,反误了她性命。若她真的出嫁了,臣自当斩断情丝,请娘娘和圣人为臣另选贤妻。六郎此刻抗旨,是因为不甘心,六郎想再问她一问。”他声音越来越轻,眼神却越来越专注。 官家细细看着赵栩,默默点了点头,问她一问,不甘心? “六郎。” 赵栩半蹲下来,轻声应道:“爹爹?” 官家伸出手,在赵栩鬓边虚虚理了两下,这张脸,这双眼,这般多情,温柔慈悲。 “孟氏一事,爹爹先依了你就是。你心里有事有委屈,早些好好地说出来,何至于被罚跪?”官家叹气道:“你要知道,娘娘也是为了你好。你性子高傲,不喜文官们的长篇大论和党派之争。然而为君者,制衡也。大赵皇室,历来与士大夫共制天下。天下间,有才有德的人太少,不少士大夫自诩君子,捧着儒家伦理道德,求千秋功名,也求光宗耀祖,又有几个不想升官发财的?要用好这样的人并不难。你若太过固执,日后和两府易生嫌隙,难免君臣不和,娘娘是在为大赵选一位堪与前朝长孙皇后媲美的贤德女子啊,孟氏能说出百姓心中土地最重,可见她不是死读圣贤书,心怀苍生,方能忠君爱民,以后才敢劝谏夫和君。” 官家拍了拍赵栩的肩膀:“爹爹只允你任性这一回,日后再来,可饶你不得了。” 赵栩面上微微动容,跪下三拜谢恩。官家见他叩首时,颈后的白罗中单衣领湿漉漉的,不禁摇了摇头。 *** 赵栩回到会宁阁书房中,心中毫无欣喜之情。一句一句,一步一步,爹爹的反应,比他所想的更为激烈,甚至无需他继续说下去,爹爹就已经允他所求。看来三叔告诉他的一切,的确全是事实。 郭真人,郭玉真,郭太妃才是爹爹心中的魔障。赵栩合上眼,他和娘,还有舅舅,一直被太后厌憎,自然是因为他们长得像郭太妃,但不只因为郭太妃得成宗专宠害得太后当年差点被废,更因为郭太妃是爹爹悖逆人伦爱上的女人! 而睿智如太后娘娘,纵使她胸中有丘壑,弹指论天下,女中尧舜,也绝不可能原谅另一个女子夺走自己的丈夫,危及自己和儿子的正统地位后,竟然还抢走了自己儿子的心。 赵栩长叹一声。这难道是三叔所说的母债子还?他因娘娘而身残,却毫无怨尤。他因爹爹而被逐,却兄友弟恭。他身为质子近三十年,依旧风清月朗有名士之风。爹爹却不知道三叔当年目睹了福宁殿惊-变一事。现在,是他赵六欠三叔的了。 四月二十,静华寺,阿妧,至少你要见我一面,看我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押字:宋朝金朝的皇帝官员平民都有使用押字的习惯。我宋的十五位皇帝,有三位用了鸭蛋做押字。哈哈哈。孝宗用的押字极像一个“屌”字……我微博上昨天放了图,真的很像。历史上用“帝”做御押的是哲宗。 无需纠结六郎到底是哪个皇帝,作者菌糅合乱来的,是我的理想之人而已。 2、昨天微博上热议的某唐朝电视剧,出现了几张好大的飞钱,上面用仿宋体简体写着开宝纹银三千两!连三都是简体啊!我真心怀疑编剧难道已成为入门门槛极低的职业?唐代是有飞钱,但不是用来流通的。宋代的交子才是最初可以流通的纸币。而用银子作为流通货币,是明代中后期才有的事,纹银这个词,是清朝才有的。其实如名博主马亲王所言,称谓错误真心还能接受,可这种错误,实在匪夷所思啊。 3、另外八一八皇帝感情一事吧。这几天再重读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各朝各代都有为情所困的皇帝。万历皇帝为了郑贵妃和常洵,消极怠工几十年。好像写这个的很多。相比较宋朝皇帝们的自律(徽宗是艺术家除外),明朝皇帝们简直是奇葩集中营,变态的农民起义者、人人都要害我强迫症朱元璋,侄子放着,我来篡位的朱棣,建豹房自封为大将军的正德帝,木工大师熹宗,一夫一妻制的孝宗,修道炼丹的嘉靖帝……巴拉巴拉,反正看得出在明朝,皇权集中后,皇帝们爱上自我放飞了。所以徽宗还真不算啥,就是挥金如土而已。 4、单相思一词,其实出自明代。架空拿来用。高濂《玉簪记》“只见些花落东风点绿苔,佩环声,归仙宅,单相思今空害,丢下了一天丰采,并没有半分恩爱。”(百度有查) 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150章 过了几天, 虽然两府官员们守口如瓶,但礼部、太常寺和中书省已经开始商议册皇太子之礼。远游冠、朱明衣也已经按某位殿下的日常尺寸,紧锣密鼓地开始赶工。位于东华门和晨晖门间的皇太子宫, 悄声无息地进驻了营造坊的匠人们,开始按图修缮东宫。东宫常行所用的左春坊印,已送到了礼部。会宁阁里人来人往, 井然有序。 种种迹象, 都显示今上要册立皇太子了。虽无一人提起,但人人心中有数。那不幸小产了的永嘉郡夫人被吴王赵棣接出宫一事, 也不大有人关心。被关押在尚书内省的两个女史转去了掖庭做宫女, 就更没有人关心了。还是太后娘娘仁慈, 留吴王在慈宁殿好好安慰了大半天。 赵栩这天散了常朝就去了崇王府, 快黄昏时才回宫,直奔大宗正司求见定王。 他一进门见老人家正在靠窗的罗汉榻上歪着打瞌睡。两个内侍在一边给他打着扇,见到赵栩赶紧行礼,要唤醒定王。赵栩摆摆手, 轻手轻脚踱到长案边, 上头的卷宗层层叠叠,赵栩定睛一看,笑了。被玉狮子镇纸压着的那本,却是一本已经发黄的《甘泽谣》,正翻在红线女盗金盒那一页。 榻上的老定王哼唧了两声,睁开了眼:“啊,六郎来了。”摇晃了几下,却起不来身。内侍赶紧上前扶他坐起来,递上温热的茶水。 老定王咕噜噜喝了两口茶,挥手让内侍们退下。见赵栩过来行礼,便招手让他在榻上坐了。 “太叔翁,三叔说若有那份东西,阮玉郎必然会现身。”赵栩抬手替定王加了茶:“只是娶越国公主一事,三叔还是不肯,连单独见一见公主也不肯。入春以来,女真在渤海一带已蓄了十万兵马虎视眈眈,公主很是着急。” 定王动了动身子:“女真看来还是盯着契丹要咬上一口啊。高丽一贯和完颜氏走得近,也要看着一点。越国公主还说些什么?” “公主所言和我们斥候所报的并无出入。契丹三年前和女真一战后,虽号称有五万御帐亲骑,但这两年国库空虚,军饷常有亏欠,如今在营的不过两万余人。” “不过两万?”定王抬了抬眼皮:“唉,我大赵西军如今还有没有两万重骑?汴京十万禁军里,仅有的五千轻骑还是陈青在枢密院时陆续从秦凤路调来组建的。” 赵栩也皱起了眉头,自从陈青辞官,张子厚退去大理寺后,近一年,就他所知的,禁军骑兵营的战马肥膘长了不少,原先跟随陈青的一众将士也陆陆续续走了大半。他叹了口气:“女真完颜氏的二太子完颜望这两年崛起极快,风头已盖过了四太子完颜术,被誉为女真第一勇士。契丹人几次试探,没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二十招的。公主还说到一事,女真一族向来是携带马群,边战边募兵,靠掠夺村庄城池补给粮草,所以来去如风,极少辎重,日夜兼行八百里都不难。” 定王喝了口茶:“怪不得契丹现在这么怕女真。我们也不能不防着女真。你在静华寺想想办法,把赵瑜和公主送作堆算了。”他扬了扬花白的长眉:“用些手段也无妨嘛,他们也都是三十好几快四十的男女了,我让人拿上我的腰牌带你去御药拿些好东西——” 赵栩玉面一红,尴尬地看着这位太叔翁。 定王一停,看着他呵呵笑了起来:“啊,六郎还会脸红啊?好了,阮玉郎要的东西压在那本红线女下头,去拿过来吧。” 看着赵栩急急起身,定王舒出口长气,如今官家册立赵栩为皇太子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赵瑜也铁了心抛开往事,总要合力先收了阮玉郎这个不知所踪的妖孽才是。转念想起高太后,老定王不禁长叹了口气。自从赵瑜归来,她越来越固执,她那心结,这辈子也是解不开的。可他身受武宗和成宗两代君王遗命所托,总不能看着她一错再错。既然说服不了她,只能各行其道了。大赵中兴方始,岂能毁于女流之手。能了结这两桩事,他也好放心撒手了。 赵栩取了案卷,放于几上。定王点了点案几:“恐怕你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赵瑜跟你说了吗?” “三叔没说,只说太叔翁知道阮玉郎要的是什么。”赵栩摇摇头。 定王眯起眼:“无妨,你也看一看。这个是孟山定去世前一天派人送给我的。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鬼鬼祟祟跑来我府里好几回,也没少折腾啊。” 赵栩面上一红:“太叔翁明察秋毫。还请饶了六郎,若不是跟丢了阮氏,又怀疑阮玉郎假死,六郎也不至于派人盯着孟家,还冒犯到太叔翁。” 定王挥挥手:“唉,我现在算明白他们为何拿在手里也不烧了这祸害。恐怕也和我一样,总觉得有朝一日也许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你看罢。” 赵栩心头一跳,赶紧摊开来,才翻了两页,手心已出了汗,眼前文书上头的印章,竟是东宫左春坊印!凝神一看,上头所书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元禧太子上书弹劾曹皇后和魏王赵德宗结交外臣,结党营私贪腐!太叔翁,您说当年元禧太子猝死,会是因为这个吗?”赵栩看着手中的卷宗,低声问。他的亲翁翁成宗帝——当年的魏王赵德宗,乃武宗曹皇后嫡出,而元禧太子,却是元后郭氏所出。这牵涉到夺嫡大事的罪名,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谁又能判别? “事过境迁几代人,早已盖棺论定。追究这个没意义了。”定王摇摇头,苦笑道:“你手上的只是一半卷宗。另一半还不知所踪。你先看看,和你这些年查的事可有能相互印证之处。” 赵栩捧起卷宗,反过来摊平,的确看得出卷宗被拆分过的痕迹,那重新装订的地方,印着两个截然不同押字印宝。他随手翻开最后一页,呆了片刻,喃喃道:“武宗遗诏?!”室内空气都滞住了,只有他的声音凝结后又开裂,似碎冰一般坠落在他手下的白麻纸上。 一张白麻纸,右上角晕染了几十点已经昏暗的朱色斑点,疑似血迹,将那个大大的“敕”字显得更惊心动魄。不同于普通的制书,这份白麻的左下角盖着玉玺,还有武宗皇帝的御押。 “皇后曹氏、魏王德宗合谋毒杀元禧太子……,废为庶人……。册寿春郡王珏为皇太孙……”赵栩喃喃道。 阿妧提到过阮氏所说遗诏,他们一直怀疑根本不存在的遗诏,原来并不是成宗遗诏!竟然是武宗遗诏!阮玉郎的身份昭然若揭! 赵栩只觉得后背沁湿了一大片,手指微微发麻。 “寿春郡王的名字是赵珏?”赵栩看向定王。这位郡王,在《仙源积庆图》上因不满十岁就夭折了,只书“不及名”。 定王点了点头,长叹一声:“不错,阮玉郎,正是当年的寿春郡王赵珏,他的确是元禧太子仅存的血脉。当年元禧太子暴毙后,有人密报武宗,说赵珏的生母阮氏,虽是侍妾,却以色相迷惑元禧太子,专横霸道,虐杀许多奴婢,导致下人怨气丛生,原是要毒杀阮氏的,却误害了太子。武宗大怒,命你翁翁也就是当时的魏王,担任昭宣使去绞杀阮氏。东宫因此受牵连者数百人。寿春郡王年仅两岁,被接入隆佑殿由曹皇后亲自抚育,因生母的缘故也不得武宗喜爱,没过两年就传因病夭折了。” 赵栩默默将卷宗翻回之前盖着东宫金印的几页文书上,心念急转,已将当年事理出了头绪:“元禧太子还没来得及弹劾曹皇后母子,就猝死于府中。太子旧部后来将寿春郡王弄出了宫,把这些私呈给了武宗皇帝,才有了那张废后遗诏……太叔翁,那您当时?” 那武宗突然驾崩又会不会和这份废后遗诏有关?赵栩不寒而栗。 他手上的这份案卷,已证实了被爹爹放在心尖上的郭真人,应该就是当年被翁翁“绞杀”的元禧太子侍妾阮氏,也正是阮玉郎的生母!翁翁登基后,她改头换面,入宫后受翁翁专宠,生育了三叔赵瑜。这就难怪太后娘娘为何恨之入骨了。这兜兜转转,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 想起实际上该被自己尊称为堂伯父的阮玉郎,命运多舛,造化弄人。赵栩心中对他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感觉,换做是他,可会罢手?杀父之仇,夺母之恨,更有皇位继承之失,恐怕他也不能罢手。阮玉郎没了藏在巩义的重弩和战马,没了西夏的援兵,难道是想凭借这份东西宣示天下,名正言顺地从爹爹手中夺取皇位?这希望也不免太过渺茫了。难怪三叔再三叮嘱他要留阮玉郎一条命。 定王仔细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当时从大宗正司赶过去时,武宗已口不能言,曹皇后和魏王以及两府相公们都在侧。我没见过这份制书。武宗交付给我的只有一物而已。” 定王从袖子中掏出一枚印章。赵栩接过来一看,却是寿春郡王印,一时默然无语。 “虽然是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可我想来想去,还有不少关节没想明白。如今虽说大赵中兴,天下太平,可我啊,心里头总不踏实,所以索性留给你去琢磨吧。”定王叹了口气,又歪了下去:“这卷宗背面的押字印宝,一个是孟山定的,确凿无误。另一个,应该是当年太子侍读王方的押字,照理说,这份卷宗的另一半,应该藏在青神王氏,也不知道那上头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唉!” 赵栩有些口干舌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青神王氏! “青神王氏嫡长子王方,当年是武宗钦点的太子侍读。只是元禧太子暴毙后,王方和主管右春坊事的孟山定都下了大理寺狱,东宫封印、查案、解封,当年我也都亲自参与,从没见过这些。王方、孟山定怎么拿到这些文书凭证的?又是通过谁上呈给武宗的?又是如何将赵珏带走的?都是谜。恐怕世间也再无人知晓。”定王缓缓道来:“拿到这份东西后,我也派人去青神找过了,没想到王家竟然一无所知,甚至连当年王方做太子侍读一事也无人知晓。” 赵栩想起阿妧所说过的话,眼皮不禁跳了几跳。他心念急转,这半份卷宗已经如此举世震惊,另半份又会藏了什么骇人听闻的秘密?赵栩忽然一凛,阿妧说过:荣国夫人自己都不知道她父亲王方曾任元禧太子侍读,可苏瞻却知道。那另半份卷宗会不会在苏瞻手中?虽然苏瞻看起来并不像知道这些事的样子…… “孟山定此人行事,毫无章法,死得也古怪。这等惹祸的东西,他不一烧了之,还送来我这里,真是麻烦啊。”定王叹了口气,抬起眼皮:“我也没几年可活了,这东西你拿去吧,能把他引出来也好。他执念太深了,唉——” 赵栩一凛,抬头看向定王:“太叔翁的意思是?” 定王合上眼皮:“无论是非对错,江山社稷天下太平才是第一位的。既然交给了你,太叔翁我就撒手不管了。只是,切记不可伤了阮玉郎的性命。”赵珏既然已经“不及名”,世上自然再无寿春郡王此人。 赵栩起身应是。他走出大宗正司,见宫墙绵延,屋宇错落。日头已在西面,照得各殿的琉璃瓦光彩夺目。有多少罪,被掩藏在华丽之下?有多少罪?被假以了爱的名头? 想到眉眼淡然的三叔赵瑜,赵栩长叹了一口气,他何其无辜,何其不易,何其不幸。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册皇太子所需、东宫官职,出自《宋史》 本文皇帝顺位:德宗——武宗(领养的)——成宗(曹皇后嫡子,老三,封魏王)——今上赵璟 元禧太子是武宗和元后郭氏所出。 不少姑娘都猜出了郭真人的身份,剧情我就不泄露了。还是那样吧,出人意料,合情合理,跟着大纲和细纲走,猜不猜得到,我都是这个故事,这些人物,这些关系。 谢谢大家的订阅。欠一个加更三千,作者收藏刚刚过了千。谢谢。祝周六开心。 第151章 天蒙蒙亮了起来, 紫竹林慢慢显出了轮廓。五更天时,禅院大门里传出了开锁的声音,有人轻轻击了三下掌。 隐藏在崇王府后院的二十来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三三两两,疾步到竹林外那条青青长长的石板小径前,拱手行礼后, 又迅速消失了。又有一些穿青色部曲衣裳的人精神抖擞地出来, 把守在紫竹林的四周。 禅房内的蜡烛早已成灰,那老旧的蒲团和青砖地似乎融为了一体。房梁上跃下三人来, 赵栩摆了摆手, 两个属下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赵栩脚下无声, 移步到轮椅前, 垂眸看着这位生而不幸时运不济的三叔。 崇王赵瑜两夜未睡,终于撑不住了。他微微歪倒在轮椅的靠背上,微蹙的眉头下,那双洞察世情的含笑慧眼, 被浓密的羽睫盖住了。爱笑的嘴唇紧闭着, 甚至和婴童一样微微有些翘嘟,平白带了一丝无辜的撒娇。年近不惑的他,神情依然和孩童一样纯净。他腿上随意搁着那半份卷宗,他认定了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会为了这份卷宗来找他。 然而,他们已经守了两夜。阮玉郎依旧毫无动静,明日就是四月二十了。 三叔为何愿意帮他抓捕阮玉郎?为何愿意告诉他那些陈年丑事任他利用?为何亲近他和阿予处处帮衬却对吴王不假辞色?为何对谁都无恨无怨? 赵栩缓缓走到青纱窗前,这些疑问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多次的印证,三叔并没有欺骗他,没有隐藏,没有陷阱。即便沉在最深处的肮臢事被掀了出来,他同情三叔,怜惜三叔,却不会毫不设防。毕竟一个人行事,总应该有个出自私心的目的。他赵六现在所处的位置,所做的事,不容有失。 两个身穿皂衫,头戴黑色幞头的崇王府仆役,手持竹枝大扫帚,提着水桶,腰间挂着几条巾帕和腰牌,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进了禅院大门,对着院子里的人行了一礼,如往常一样,开始清扫地面。 左一下,右一下,虽然那两人刻意放轻了步子,竹枝刮过地面的窸窣声,依然惊醒了浅眠中的赵瑜。 “啊,我竟睡着了?”赵瑜苦笑道,摸了摸腿上,东西还在。“他还是没来啊。”说不出是遗憾还是略带庆幸。 赵栩转身笑道:“不打紧,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打开禅房的木门,两名属下赶紧过来,将赵瑜的轮椅抬到了院子里。两个仆役赶紧收了扫帚,退避一旁:“殿下万安!” 赵栩推着轮椅,往禅院大门走去。 一步,再一步。地上的一把竹枝扫帚,忽然暴起,劈头盖脸地扫向赵栩的脸,另一把扫帚快如闪电般挑向赵瑜膝上的卷宗。 赵栩的两个属下口中唿哨一声,立刻飞身而上。紫竹林四周的部曲脚不沾地直奔禅院而来。 赵栩却似早有准备,郎笑道:“既来之,则留之——!”他长腿一伸,赵瑜的轮椅倏地被踢得直奔禅院大门而去,那挑卷宗的扫帚落了个空,只扫到赵栩的靴尖,正要追上去,已被赵栩的属下拦截住。 赵栩手腕一翻,一道精光闪过,那扑到面前的竹枝碎散了一地。 那两人一击失手,立刻退向禅院一角,腾身而上,就要越墙而出。 嗖嗖两声破空利啸,两具身体在墙上略停了一刹,背心的箭羽震动不止,噗通两声,禅院墙外穿来尸体落地声。 尸体被抬进了院子,仔细搜查过,并无线索。 “报开封府,让他们来处理。”赵栩抬头看向收弓的青衣部曲:“昨夜南通街那家交引铺可有动静?” “禀殿下,交引铺昨日傍晚闭门前,有一个婆子进去卖果子,后来回了吴王府。昨夜无人进出。孟府、程家均无异动,苏家昨日有客上门,经查是开封府周判官家的娘子,苏东阁还在洛阳未归。” 赵栩沉吟了片刻:“静华寺的人手再加三成,今日就去搜一下后山,明日暗中护送孟家车队的人加多两成。” 青衣部曲拱手问道:“殿下,那宫里留的人手恐会不足?” “无妨,孟二留在宫里看着,何况我们都去了静华寺。明日宫内禁军各殿直可有变化?”赵栩毫不犹豫。 “并无变化。”青衣人躬身道:“属下领命。” 赵栩推着赵瑜回到上房,两人洗漱一番后,赵瑜叹了口气:“想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错,倒打草惊蛇了。” “他在暗,我们在明,难免会有疏漏处,何况他本就诡计百出极为警醒。”赵栩淡然道。他心里已经将这些天的各处细节过了几遍:“看得出,他对这份东西是势在必得的。方才的只是试探而已。” 两人正准备用早点,外面廊下有人禀报道:“殿下,门外来了一位姓阮的郎君求见。” 赵瑜和赵栩叔侄俩面面相觑,阮玉郎!?真是神出鬼没变幻莫测! *** 赵瑜在轮椅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小郎。见他□□岁的模样,生得极是俊秀,毫无怯意,稚气十足的眉眼间自有一份矜贵和傲气,身上背了一个行囊,正对着自己像模像样地深揖道:“侄儿大郎见过叔叔,叔叔万安!”声音清脆如黄莺,带着雏鸟出林的兴奋。 小郎又侧身对窗下的赵栩行了一礼:“这位一定是家父所言的六哥,六哥万安。” 赵瑜一阵头晕,艰难地开了口:“你——你是?”他竟然有了儿子?还让儿子来做这种事?! “侄儿姓赵,名元永。因家父陪婆婆去了大名府拜访名医,大郎奉家父之命,来取家传的那半卷文书。”赵元永落落大方,平视着轮椅上的赵瑜。 赵栩笑道:“大郎,你若拿到文书待如何?拿不到又待如何?” 赵元永眼中不免露出一丝得意和兴奋来,似乎早就知道有人会这么问他,对赵栩点了点头:“爹爹说,三叔若是给我,我就去南通街永成交引铺,自有人送我去大名府见他。若是三叔不给我,我就留在三叔身边,直到拿回文书为止。”他胸有成竹地看着赵瑜认真地说:“三叔你放心,我吃得不多,也不讲究住,我自己带了笔墨纸砚。” 他伸手摸摸背后的小行囊,挺了挺小胸膛,小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就是劳烦叔叔替侄儿备几件衣裳,我不穿丝绸,只穿棉布。对了,我一直练习骑射,也能照顾你,帮你更衣洗漱。爹爹说你的腿疾每日要推拿千下,尽管交给我!这几年婆婆的腿,都是我帮着推拿的,下雨天从来不疼。” 赵瑜看着这个小郎,眨了眨眼,无言以对。对于阮玉郎,他从来掌握不到半点先机。 赵栩踱了过来,戏谑道:“就算三叔给了你东西,你又怎么知道真假呢?” 赵元永仰头看向他:“爹爹说,若是三叔一个人见我,八成会给我真的。若是长得比小娘子还好看的六哥也在,八成会给我假的。” 赵栩笑着到一边高几上,取了那半卷文书递给赵元永:“你爹还真是算无遗策。拿去罢。” 赵瑜摇头苦笑了起来,看来阮玉郎十分清楚自己站到六郎一边了,上次没有掐死他,是不是因为毕竟还是同母所出的兄弟?还是如他所说,自己的这条贱命,他随时可以取走,却也没什么意思。 赵元永欠身双手接了过去,往四周看了看,对赵瑜道:“三叔,侄儿失礼了。” 赵瑜和赵栩跟着这个身高不足六尺的小儿走到榻前,把那卷宗摊开来,随即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赵元永从怀里掏出一张白麻纸,摊在那份武宗遗诏上头,开始仔细比照左下角的玉玺纹路。 赵瑜定睛一瞧,不禁□□了一声,匪夷所思地看向赵栩。 赵栩心中大震,翻江倒海,却不动声色。他从来都不会低估阮玉郎,但阮玉郎却也丝毫没有低估他。他先派手下强夺,试探出自己就在崇王府,随即又派稚童巧取,不仅对三叔的性子了如指掌,对自己也有应变之策。他丝毫不在意暴露自己的秘密。这孩子口中的婆婆,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大名府消失的阮姨奶奶。而这个孩子,被置于这般危险的境地毫不自知,必然不是他亲生儿子。他又全无顾忌地交给这个孩子这样一件东西,完全是疯子行径。 又一份制书!却是成宗亲笔,玉玺大印。右上角大大的敕字让人心惊肉跳。 这份制书字迹潦草,看起来是成宗大怒之下所写,怒斥高氏无德善妒,掌掴宫妃,连皇帝都敢打,无法无天。太子璟受她抚育,胆怯懦弱,唯母是从,不堪大任。 立郭妃为后!立崇王瑜为皇太子! 玉玺一侧,的确有成宗御押。 赵永元比照完毕,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赵栩,将手中的白麻放到赵瑜手里:“三叔,爹爹吩咐,将这个作为回礼送给你。” 赵瑜看着手中的制书苦笑起来。这孩子,懂还是不懂?若是懂,又怎会如此从容。若是不懂,难道这上头的词句,他都未曾看过?就只这个而孩子,竟也让他捉摸不透。 “多谢三叔和六哥,那侄儿就先告辞了?”赵永元看着他们,仿佛真的只是来走了趟亲戚,请个安,取件东西。 赵瑜和赵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他二人,还不至于像阮玉郎那样无所不用其极,更不会为难眼前这个稚童。赵永元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小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立刻小手翻动,将卷宗卷了起来,解下行囊,将卷宗放了进去,小心地看看赵栩,才又将行囊包好系在身上。 赵栩亲自将他送出大门,看他登上牛车,慢悠悠而去。牛车后不紧不慢地分批缀上了各种打扮的人。 阮玉郎人在大名府?是真是假?看来青神王氏的那半份卷宗,应该是成宗一朝的秘事,早就落在阮玉郎手里。没有派上用场的缘故,恐怕一来对他本人无半点好处,二来三叔腿残,已不可能继承帝位。想起赵瑜淡然说起过的阮玉郎让他选腿还是选命一事,强如赵栩,也不禁心里一寒。三叔他,真的会不恨阮玉郎?不恨太后娘娘?不恨今上?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十几辆牛车被近百人护卫着,缓缓路过陈州门南边的繁台,正值衙门休沐日,赶着暮春来嬉戏的汴京士庶依然随处可见。还不到巳正时分,河边垂柳下已处处可见高歌畅饮的游人。 六娘撩起车帘,看见前头山上的繁塔,有两三只纸鸢飞得极高,似小小黑点,几乎齐了塔尖。牛车侧前方,能见到随行的陈太初身姿挺拔,在马上端坐如松。四周是几家佩刀挂剑背弓的部曲们。若是没有再前头跟在程氏车后的程之才,今日之行才真正好呢。六娘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 一定要和六娘九娘挤在一辆车里的七娘愤愤地道:“阿婵,要不是四姐沽名钓誉装腔作势,咱们早就出孝了,你本来可以多出来游玩几次的——” 六娘放下车帘:“阿姗慎言!你怎么一出门又开始口不择言了?” 七娘蔫了下去,喃喃道:“我是为你抱不平,你就要入宫了——”想起六娘前几天在宫里遇到的张蕊珠小产一事,七娘更蔫了,以前她还忿忿不平娘亲看不起她,说她是莲蓬脑袋进宫就会掉,现在服气了,这种事要是她遇上,吓也吓死了,哪里还敢对着官家和娘娘自辩。 九娘摇头道:“你又来了,为翁翁守孝怎么倒变成不平事了?” 七娘搂住九娘的胳膊:“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不该浑说。对了,阿昕怎么了?我怎么觉得她有些不对头?听我娘说她家和周家已经定下婚期了,明年三月初八成亲,看她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啊。还有那个姓周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金榜题名。若是又落第了,阿昕也不免太委屈了。” 九娘和六娘对视了一眼,都默然无语。阿昉还没回京,阿昕虽然笑得爽朗,看起来却比上回又瘦了一些,不知道苏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随车服侍的金盏和玉簪赶紧给她们倒了些茶水,又取了些果子出来。七娘又开始抱怨舅舅家多事,打听到陈太初要一路护送,也非要让程之才护送,就程之才那副身板,能护谁啊?连苏昕都能打他一顿,非要来尽这个未来女婿的心,实在讨嫌! 牛车又走了近大半个时辰,沿着山路缓缓上爬。小心翼翼地转过一个弯后,七娘听到外头一片惊叹,赶紧掀开车帘,推开车窗,喜得惊呼了一声:“快看!” 三个人挤在窗口往外看去,不远处半山腰上,一座古朴禅寺半掩在树木青翠中,禅寺后头,有一座佛塔高耸。佛塔之后却有簇簇深红爱浅红,如云霞蔚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密密麻麻,半座山似乎都上了桃花妆,格外娇媚。 牛车慢悠悠地又转了一个弯,那片烂漫桃花林和佛塔慢慢不见了,零星的只剩下几株野桃花点缀在山间。三人却不舍得把车帘放下。七娘酸溜溜的说:“四姐哪里是来祈福苦修的,明明是游山玩水嘛!” 如此桃花林忽隐忽现了十几回,车队慢慢地停在了山腰间的一片宽阔平坦空地上。法瑞带着十几位身穿缁衣的比丘尼在山门处已等候多时。山门上高悬一块古朴牌匾,上书四个大字:“莫往外求”。 六娘几个下车,前面停了三辆马车,大树下系着二十几匹毛色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站着十来位身穿甲胄手持□□的禁军。 “燕王殿下和越国公主怕已经到了。”六娘笑着看了看七娘和九娘。 七娘探头望了望那些禁军,又看向山门:“这山门上的牌匾真有意思!”九娘笑着同等在牛车边的陈太初寒暄见礼,彷佛不曾听见她们所言。 六娘抬起头,轻轻念着莫往外求这四个字,若有所思。四娘想起寺庙里两年多清苦的日子,心中暗笑一声,莫往外求?不往外求,还有谁会怜惜她帮她不成…… 前面几辆车上杜氏三妯娌扶着各房姨娘的手,踩着杌凳下了车,笑着和法瑞寒暄起来。程氏给法瑞引荐了史氏。得知史氏是苏相家的女眷,法瑞更加热情了:“娘子们一路上辛苦了,快请入寺用些斋饭。” 程之才赶紧将缰绳丢给小厮,跑到程氏身边陪着小心道:“姑母,还是让侄儿搀着你吧。”这后头好几位表妹都是惹不起的祖宗,一个九娘不能看,看了要被挖眼睛,一个苏昕母夜叉,打起自己来拳□□加,一个七娘撒起泼来据说深得姑母真传。自己还是跟着姑母安全些,要不是爹爹逼他来,他才不会来。 程氏眼一瞪,推了他一把:“胡闹,这红粉堆里你跑来做什么!去去去,你跟着管事到前头去。” 程之才忍不住偷眼瞟了瞟后面一声藕色长褙子的四娘,想到这位温柔婉转的美娇娘年底就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娘子了,能任自己为所欲为,心中一热,又不免心喜起来。正好四娘抬起头来,见到程之才,忽然分开帷帽长纱,对他微微福了一福,一双含情目,在程之才身上打了好几个转,脸上一红,才低下头去。程之才一个激灵,赶紧侧过身子微微弯下了腰,才堪堪没有当众出丑,匆匆跑上石阶去追孟府的管事,却不禁心花怒放,桃花满天飞了起来。 一座密檐式六层佛塔其实建在静华寺的后门外头,佛塔后面的山上有四个独门独院的禅院,再后头整整齐齐建了几排瓦房,此处专供男香客们入住。静华寺白日也允许男香客入内参拜,申正时分起就只留女香客,紧闭寺门。因是皇家敕造,贵人们常来常往,静华寺也请有十来个护卫常驻,所以一贯太平无事。 佛塔最上头一层,赵栩正负手凭栏,垂眸看着那正在台阶上如蚁群一般的众人。 “殿下,越国公主说在后山的落英潭静候两位殿下。” 赵栩点了点头:“都巡查过了吗?” “禀殿下,今早又查过一回,山上山下均无异动。” “让各处仔细一些。”赵栩淡淡道,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身道:“封山吧。”虽然昨日跟着赵永元的属下禀报他的确是出了汴梁往大名府去了,但以防万一,总不会错。 从三道山门到敕造静华寺的牌匾下,百来级上山的台阶走得众女眷香汗淋漓。七娘已经气喘吁吁,扶着女史的手喊着:“阿婵,你等我一等!”又奇怪前面身子最娇弱的四娘倒走得很稳。 特意走在人群最末的九娘这两年一直练习骑射,还算轻松自如,山风微微,空气中带着山中独有的树木草花的清香,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气,舍不得吐出去,便鼓着腮帮子多憋一下。身侧的陈太初透过轻纱,见她脸鼓鼓的,想起她儿时被自己抱在手中,吃糖含在嘴里不舍得嚼碎,腮帮子也是这般塞得鼓鼓的,不禁脸一红,握拳抵唇忍住了笑。 九娘吐出气,猛地扭过头。陈太初眨了眨眼:“累不累?” “不累。”九娘摇头疑惑道:“你在笑什么?” 陈太初指指她帷帽下泛了桃花色的粉腮,虚虚画了个半圆,看前后无人留意,也鼓起一边腮帮子。九娘不禁也笑了起来。 玉簪跟在九娘身后,佯装看前头的风景,心里却高兴得很。 不远处,就是静华寺庙门,也站着好些禁军。 作者有话要说:  69明天见。 有话瞎扯 家楼下一家韩式家庭小餐厅,在点评上并没有出现她家最好吃的菜:豆腐汤。但是熟客都知道,魔都第一韩式辣豆腐汤,就是这家店。 告别一家餐厅,猝不及防。年前看到在装修,还高兴了一下。实在也应该装修一下了。年后从国外回来,今日兴高采烈地去吃想了很久的豆腐汤,讶然发现已经换了老板换了店名。还是坐下点了一份豆腐汤,和沪上其他普通韩餐厅做的一样,比原先我所爱的还多了两个蛤蜊,可是味道相去太远,应该不会再光顾了。 原先的豆腐汤,配着杭椒碎圈,小小的瘦肉片,嫩豆腐切成小小薄薄随意形状,大葱碎,勾芡,极美味。多年来请过几十位朋友来尝,都赞不绝口。女儿不吃辣,老板娘会贴心地做一份完全不辣走葱的豆腐汤给她。 在朋友圈感叹一下。得到一位朋友回复:我也在伤心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豆腐汤了。 失去一碗这么好吃的豆腐汤,2017第一份遗憾。 住了多年的街区,可以安心让孩子自己在方圆一公里内活动,星巴克、罗森、各种小超市和咖啡店还有很多家庭餐厅,服务员到老板都是熟面孔。小朋友丢在店里的手机iPad钱包从来不担心找不回来。中午虽然吃了不好的豆腐汤,走到阳光灿烂的广场上,一个胖胖的日本爸爸在小小的女儿身后,和女儿一起看影子扮成鸟。一个中国爸爸(很帅)在认真教儿子跳绳。许多小孩在玩滑板车。于是坐下来看着她们,一会儿,心情就好了。 第152章 众人赶在午时前拜了静华寺大殿佛祖金身, 上了香。陈太初、程之才等男宾遂被知客尼接入客堂里用茶。 “明日开始要做法事,若是今日想上后山赏花,记得让玉簪到这边来叫我。我陪你们去。”陈太初叮咛九娘, 又问玉簪:“这里山路崎岖难行,可有带了靴子?” 九娘笑着福了福:“多谢太初哥哥,亏得你昨日特地登门知会了一声, 我们几个才都带了靴子。”汴梁城的山, 不过是高一些的土坡,平常踏青的浅帮厚底履就足够, 四娘没提起, 她们哪里想到静华寺的山是真正的大山。 陈太初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九娘:“山里难免有蛇虫, 你将这个戴在身上。里头另有一包药粉, 夜里在门窗边也撒上一点。”他见前头六娘七娘都停了脚笑着等九娘,脸一红,柔声道:“你快去吧。” 九娘大大方方接了过来交给玉簪,又福了一福, 转身去了。 陈太初目送她跟着众人从庑廊下往后面兰若精舍去了, 才转过身来,却见身后程之才正靠着廊柱痴痴发呆。 程之才见陈太初转过身来,赶紧站直了朝他一揖:“二郎。”见陈太初皱起了眉头,程之才一惊,赶紧解释:“我没有看九妹妹,也没有看苏家妹妹。我在送四妹妹而已,我们年底就成亲了。”方才出大殿的时候,四娘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才不知不觉跟到这里。 陈太初略一拱手,不假辞色,径自转身往客堂去了。程之才跟在他后面,心里酸溜溜地嘀咕着,好歹将来也是连襟,这么冷冰冰的算什么,难道就你能和没过门的娘子说话送东西看个没完没了,我连看一眼都不行?想到袖中塞的小纸团,似乎还带着四娘身上的幽香,程之才的心狂跳了起来。 杜氏她们跟着法瑞穿过比丘尼们住的兰若精舍,便出了静华寺的后门。二十几级石阶上去,是静华寺的居士寮房所在的方寸院。 方寸院牌匾下,两扇厚重古木大门前,有二十多位禁军把守着,当先站着一位身穿入内内侍省押班官服,手持尘麈的内侍,见到孟府这行人,就带着两个小黄门笑着下了石阶。 “慈宁殿押班王坚,恭请淑德县君万福金安!”王坚躬身行礼唱道。 众人都有些吃惊,吕氏唤六娘上前应答。六娘落落大方福了一福:“阁长万福。” “折杀小人了,娘娘特派小人来静华寺伺候县君,县君还请直呼小人名字。”王坚笑着又和杜氏吕氏等人见了礼,带人退到了六娘身边。杜氏吕氏面面相觑,九娘揣摩了片刻,暗暗叹了口气,怕是张蕊珠一事后,太后娘娘对陪公主赏花的赵栩也不放心,才特地派人来看护着六娘。 众人进了方寸院,都赞叹不已。后院沿山体由低往高建有近十间错落有致的寮房,都带有小小的院落,又种着修竹藤萝围绕,看起来野趣盎然。 不多时,众人看到东面一圈围着青色步障,入口处站着两个内侍黄门,法瑞放轻了声音:“越国公主就住在此地,还请诸位出入小心,免得冲撞了公主。两位殿下住在玉佛塔后的灵台院,和这边并不相通,倒是无妨。” 到了方寸院最高处的一排寮房门口,虽有高高的寺庙山墙隔阻,玉佛塔已然近在眼前。众人各自安顿下来,净面洗漱用饭。 待那负责行堂的比丘尼们取走食篮,法瑞遣人请了杜氏三妯娌去前殿衣钵寮商议后三天的法事。六娘九娘去史氏屋里找苏昕说话,七娘也一定要跟着。 刚坐下来,王坚引了一位女史来见六娘。 女史笑吟吟道:“淑德县君万福,公主殿下特遣奴婢来请县君,往后山桃花林赏花。” 六娘一怔,看向九娘和苏昕。女史笑道:“公主殿下有意亲近,县君请放心。昨日娘娘召见公主殿下,还提起县君,要奴婢等人悉心照顾好县君。殿下说了,若是县君的姊妹们方便,还请一起前往。” 七娘眨眨眼:“六姐,你去吧,我得回房歇一歇。”法瑞所谓的得了御厨真传的斋饭,不过是青菜豆腐蘑菇一类,毫无油水。她爬了一早上的山,脚底板疼得要命,可不想再去爬山,更不想陪着六娘去应付契丹公主。 九娘道:“我陪六姐去,阿昕姐姐,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去?”虽然这位耶律公主帮了六娘的忙,但九娘依然十分不放心。出去了,也好有机会和苏昕说话。 苏昕想了想,点头应了。九娘想了想,让玉簪叫人去和陈太初说一声。三人各自换上短褙子和马裙,穿了靴子,带着女使们和一应用具,跟着那女史出了方寸院。两位知客尼和陈太初已经在院门口等着。 陈太初见她们都还戴着帷帽,不禁忍着笑说:“后山树枝茂密,山路又窄,你们这样,不是被树枝勾住帷帽,就是会看不清脚底骨碌碌滚下山去了。” 九娘三个就取了帷帽,交给一个侍女送回寮房。陈太初一见苏昕竟然瘦成这样,不由得一震,多看了她两眼。苏昕微笑着和他见了礼。 陈太初和两个知客尼当头,九娘三个在后,一众数十人浩浩荡荡往后山而去。王坚带着的两个小黄门,跟在金盏后头,喊着姐姐,把她们几个手上的提篮都拎了过去。 沿着方寸院东墙,另有一条山路往山上树林中伸展着。十来个禁军开路,带着她们绕过后面的玉佛塔和灵台院,又走了一刻钟,转了两个弯,眼前豁然开朗。 陈太初和九娘几个都一呆,虽然上山路中已见美景,此时仍然禁不住目眩神迷。眼前直到山顶出,放眼尽是花绽红,叶凝碧,山风一起,花雨纷飞。蜿蜒山路边,一条小溪,不知水源从何起,正潺潺往山下流去,那地势略平处,看不见溪水,落花堆积,缓缓移动,仿似深深浅浅的一条桃花毯盖在上面。 知客尼双手合十唱了佛号,笑着说:“后山顶上有三道小瀑布,落下来积成了落英潭,一旦下雨,就会一路流泻下山,这条落英溪也算是一景。娘子们这边请随贫尼入林。” 陈太初个子高挑,心思又不在眼前,只在身后,不免总是碰到低矮的桃树枝,勾挂下几缕发丝不说,更落了一头一脸的花瓣。九娘看着陈太初的狼狈模样,想到他先前还说她们几个容易被挂在树枝上,转头对着六娘苏昕指指陈太初的头上,三人不约而同大笑起来,连女史和玉簪她们也忍不住掩嘴轻笑。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里,陈太初更是狼狈,伸手去挡桃花枝,枝条摇曳中,桃花落得更多了。一路石阶上新红叠残红,很是诗意。 这边笑声不绝,山上叮咚几声,忽地响起了隐约的琴声,跟着一缕箫声悠悠扬起,伴着溪水流淌,春风穿林声,鸟鸣声,飘入众人耳中。 *** 从山顶沿着山石垂落的三匹瀑布,并无飞流直下的壮观景象,经年累月地缓缓流下,注满了这处山坳,不知哪位有心人,将这山坳两侧用石块垒起弧形边,又种上了各色碧桃绯桃人面桃,就成了落英潭,日子久了,这半边山都成了一座桃花山。 日光照射在一汪碧潭的中心,潭水略有些透明。满是青苔的潭边两侧,歪斜着百年老桃树,枝桠蔓延低垂,飞花处处,络绎不绝,在潭边堆成了红粉白旖旎交集的锦帛,顺着地势往南边的缺口拥去,越堆越多,积多了,被潭水一冲,争先恐后地沿着落英溪下山去了。 赵栩身下垫着一张藤席,一手托腮,懒洋洋地侧身躺在落英潭南边一株白碧桃下头,看着那缺口处慢慢又堆积起来的花瓣,随着琴声,他不时弹出几片飞花,落在水中。阳光透过花叶,不再灼热,在他脸上身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在他背后,落英潭西边的几株垂枝碧桃下,铺了十来张藤席,十来个随从和四五个身穿契丹长袍的宫女,正站在上山小路的尽头。藤席上隐枕堆叠,案几上酒水点心俱全。身穿霜色道袍的赵瑜正在抚琴,跪坐一旁的耶律奥野,身穿紫色长袍,手中一管竹箫,箫声和着琴声,婉转若吟。 一曲奏毕,耶律奥野沉寂了片刻,躬身向赵瑜拜了下去:“幽涧泉,鸣深林,落飞花,心寂静。一年多不见,先生琴艺,奥野拜服。” 赵瑜长笑一声:“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公主的箫声也精进了啊。” 耶律奥野微笑着站起身,替他将琴放到一边,不等赵瑜唤人来服侍,伸手一抄,轻松将他抱起,走了两步,放在一张案几后,将他的双腿置平,道袍下摆盖好,在他背后靠着树干堆放了两个隐枕。 赵瑜脸上发烫,看着她温柔又认真的脸叹了口气:“奥野你不必这样,叫仆从来就是。” “举手之劳,不用谢。”耶律奥野凝视着他:“以前在上京,你总是为了这个谢我很多次。” 赵瑜转开眼,看向树下无所事事的赵栩:“公主让子平羞惭自己枉为男子。” 耶律奥野凝神看着认识近二十载的男子,却不愿再以崇王或先生称呼他:“所以你视我为公主为弟子为友,却不肯把我看成一个普通女子?你不喜欢我照顾你?” 赵瑜早些年就领教过耶律奥野毫不掩饰的主动热情,无奈地摇头道:“公主原本就不是普通女子。我虽不利于行,但也不至于要劳烦——” 耶律奥野打断他:“我喜欢照顾你,不觉得烦。你为什么羞惭什么枉为男子?你应该羞惭的,是耽误了我二十年啊,不是吗?” 赵瑜一怔。 “我和你相识于微时,那时我和哥哥还没有被耶耶接进宫里,你也还是一个无人过问的质子。”耶律奥野面上浮起一丝狡猾的微笑:“奥野九岁时爬到你院墙上要跟你学琴,你虽然不利于行,也顺利把我接下了墙,你应该不管我才是啊。奥野十八岁时要招你做驸马,你用年纪和腿疾推托我,可你应该早些娶亲让我死心才是啊。为何你还要和颜悦色地教我大赵诗词文章礼仪琴棋书画?难道不是为了把我娶回家陪你过日子?” 见赵瑜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耶律奥野也瞪大了眼:“赵子平!你害得我等了你二十年,千里迢迢追来汴京,还被燕王嫌弃我太老,难道不觉得羞惭吗?” 赵瑜叹了口气,一时无语。人和人的际遇因缘,非他能控,非他能想。自从耶律奥野十八岁第一次拒绝去西夏和亲,就找他坦言过心思。可他自己如浮萍无根,又和阮玉郎有牵扯不绝的关系,怎会肖想一个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异国公主?自然一口谢绝。之后他看着她一步步笼络萧氏一族,在朝中和军中得到不少支持,奔着摄政公主的路去了。谁想到时隔多年,在这青山绿水边,前来大赵和亲的她却难辨真假地又诉说起心事。他洞察人心和世情,唯独对这样一个女子,不敢嬉笑怒骂。 “唉,公主殿下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直接同我三叔说就好了。实在不行,扛上肩头抢回上京去。”赵栩懒洋洋的声音飘了过来。山下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等不及了。 赵瑜忽然有种被赵栩放在盘子里送上桌的感觉。 耶律奥野闻言笑了起来,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地看向赵瑜:“赵子平,我耶律奥野想招你为驸马,你可愿意随我回上京?” 赵栩一愣,随即翻身而起笑了起来,丢下半身花雨。这个耶律奥野,还真敢想啊。转头就见到一群人穿花拂枝而来。当头的陈太初正轻拂去衣襟上的几片桃花,看见赵栩,微微一笑:“六郎。” 九娘一惊,视线不禁越过陈太初,就见赵栩正长身玉立在潭边一株白碧桃下,宛如桃花仙,面上含笑,顾盼生辉,将这一潭碧水满山桃花硬是压得失去了颜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太初。”赵栩点点头,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身后:“阿妧。”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幽涧泉,鸣深林。和拂彼白石,弹吾素琴出自李白的乐府诗《幽涧泉》,作者菌始终五体投地觉得古诗词才更合适这些场景。虽然也胡诌了六个字,汗颜得厉害。 2、写到落英溪和落英潭飞花堆积时,就想到了清明节前后,京都哲学小路的那条河,满满的樱花,缓缓地盖在水面流动,太美。于是有了这场大剧情的一个小场景。 3、我也是墙头草,每次写太初和九娘,的确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安定得很。结果一到六郎,我心如火,又烧起来了。 4、谢谢好些新读者的热情留言。多谢订阅。谢谢老读者。 5、为了静华寺大剧情里关于寺庙的人员名称和场地名称不出笑话,请教了两位居士朋友。相关场地名人员名称都出自这两位朋友,感谢。还听来一件趣事。S市有位自幼出家的和尚,极英俊,虔诚向佛,擅长石刻、打络子。户主曾选了不少碧玺琥珀之类,请他打成平安络,我车上有一个,一根线打成的络子,极其美。这位和尚在佛前伺候,遇到一位女居士,很美,因其家中富足,她半生学工笔画,诚心在家修行,从来不谈婚姻事。两人在佛前对视了一眼,这位和尚随即还俗,两人就此结为夫妇。一个画画,一个刻石结络,自得其乐。真是美事。 6、灵台院和方寸院出自《西游记》,菩提老祖住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悟空在此开窍……嗯,我有很重的恶趣味。 7、桃花林场景灵感出自吉野山满山樱花。我在微博上放了照片。有兴趣增加现场感的书友可以一看。微博名:小麦-麦麦。 第153章 九娘定神道了个万福, 跟在陈太初和六娘身后去给崇王和越国公主见礼。 赵瑜松了一口气,笑着招呼众人随意坐。众人围着落英潭坐了半个圆,眼前瀑布如三条素锦断山画障, 落入潭中水珠四溅,似有轻烟。看身边人,更似在画中。另一半的潭边, 却只有赵栩一人还站在树下。 赵瑜招手:“六郎, 过来坐。” 赵栩任由月白宽袖长褙子松松敞着,抬手折了一枝白碧桃, 面朝赵瑜这边慵懒地躺了下去, 一手撑腮, 一手拈花, 唇角带笑,似乎看着一群人,又似只看着九娘一个人:“众乐乐不如独乐乐。我在这里甚好,离得远看得清。” 九娘垂眸端坐在陈太初和苏昕之间, 依稀觉得斜对面灼灼两道目光, 烙得面上有些发烫。 仆从和宫女们上前来斟酒,酒盏中也飘落零星飞花。 耶律奥野笑道:“淑德、昭华两位县君春花秋菊,各具风采。我虽只见过苏相一面,却觉得昭华县君和苏相神-韵颇为相似。不知道何时有幸能见一见闻名天下的小苏郎。”她转向九娘,看了又看,叹道:“不想天下竟真的有美成这样的女子,委实让人自惭形秽,我都舍不得少看一眼。” 九娘朝她微微欠身,微笑道:“公主殿下谬赞了。” 耶律奥野见她也不说愧不敢当之类的客套话,想起赵栩的话,不由得对她更是好奇。她转头对身边的六娘举起酒盏:“淑德,上次慈宁殿你遭小人算计,此时此地良辰美景,正好给你压压惊。” 六娘双手平举酒盏,略拜了一拜:“还未有机会多谢公主仗义执言,淑德惭愧,六娘敬公主殿下,多谢公主殿下!” 耶律奥野素来长袖善舞,知道苏昕是首相苏瞻的侄女,就对她格外留意,见她面上掠过一丝疑惑,就笑着将永嘉郡夫人陷害不成反而小产,还被太后娘娘送了一柄如意的事说了。 苏昕向来对张蕊珠没有好感,闻言皱起眉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多亏公主殿下,不然还真被她害到了阿婵。昭华敬公主!”苏昕高举酒盏,遥遥行了一礼,爽快地一饮而尽。耶律奥野道了声好,也一饮而尽。九娘也举杯致谢,耶律奥野来者不拒,又是一盏。 赵栩在花树下也遥遥举起手中酒盏来。陈太初笑着和他对饮了一回。 酒过多巡,气氛松快。耶律奥野挥洒自如,谈古论今,面面俱到。六娘九娘她们想不到这位契丹公主不只会说大赵官话,还精通中原历史,向赵栩请教书画时言之有物,对佛理禅宗也有精妙见解,加上她阅历丰富,喝酒爽快,诙谐有趣,说起契丹风俗,竟有几分陈元初的意味,不由得都十分欣赏她,渐渐忘了国家之别,说话也没了那许多身份上的顾忌。 九娘对耶律奥野,却更多了几分敬重和惺惺相惜。这位公主尚未出世,生父昭怀太子就被害死,流落在宫外十多年才跟着哥哥被寿昌帝接回皇宫。身为女子,年近三十云英未嫁,虽然前来和亲,还这般潇洒自在,委实不易,又实在委屈了她。百年来各国和亲的公主和郡主甚多,却无一人能做正室。耶律奥野这样的人才,无论嫁给赵栩还是赵棣做夫人,恐怕都非她所愿。想到这里,九娘不自觉看了赵栩一眼,见他正专注地看着谈笑风生的耶律奥野,脸上还带着一丝欣赏的笑意。 九娘心中一动。虽然六姐和二婶都说不出张蕊珠为何真的摔倒,她却怀疑是越国公主仗义相助时顺便坑害了张蕊珠一手,那么公主这样刻意亲近六姐,难道是因为赵栩?皇太子一位近在咫尺,娶到六姐这样的贤妻,若再有这位有见识的契丹公主愿意放下身段,对赵栩,对六姐,对越国公主,恐怕都是最好不过的结果。 她垂眸信手拈起碟子里的最后一只樱桃,放入嘴中,甜中还藏着一丝酸。 陈太初见九娘面前装果子的小碟已经见了底,随手就将自己案上的轻轻放到她面前。 赵栩手一扬,手中酒盏忽地一道弧线飞入落英潭里,噗通一声响。九娘和众人都转头看他,赵栩已经站起来懒洋洋伸展了手臂道:“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赵瑜眼睛一亮:“六郎,你快去作画!明日回京前一定要画好给我!” 赵栩人已到了那山路前,只背着手摇了摇,转眼就消失在花树间。 耶律奥野兴致高昂地站起身,语气亲昵地道:“六郎就是这般随性,你们和他相熟,大概早就习惯了,我最初还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呢。走,我们沿着西边桃林,可以走到山顶去,六郎说那边居高临下风光独好。” 见陈太初也起身要同往,耶律奥野笑道:“陈将军无需担心,三天前这山上就巡查过好几回。我们几个一路说说女儿家的心事,你在倒不方便了。不如你留下陪崇王殿下吧?” 赵瑜苦笑道:“太初,你放心,就算有只老虎,也不是公主的对手。”对耶律奥野先前的话,他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毕竟,他早就明白耶律奥野现在要的是权势。 *** 四个人在桃林中慢慢往山顶走去,王坚带着小黄门和女使们远远跟着。 “你们别误会了,我可不会嫁给六郎。”耶律奥野忽然开口,吓了六娘九娘一跳。 苏昕一怔,奇道:“公主来不是为了和亲的吗?汴京城还有人开了赌局,赌哪一位亲王要和您联姻呢。” 耶律奥野忽地伸手一推身边的桃树,树干摇晃,四人身上满是落花。 “哦?有没有人押崇王殿下的?如果有,昭华县君替我押一百两黄金。”耶律奥野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一呆。崇王?难道不是和赵栩联姻吗? 六娘疑惑地问:“崇王殿下?可我看娘娘的意思不是要撮合你和——” 耶律奥野替她摘了几片花,携了她的手往前走:“娘娘爱操心,我们自然不能拒绝她的好意,不然哪有机会禁军护送来此地游山玩水?不过我心里头,只有赵子平一个人,他若不跟官家说,我去说。难道做我契丹的驸马很丢人吗?” 六娘一惊:“公主说的和亲,是招驸马?” “不错,这世上就算是我耶耶,也不能逼我耶律奥野做人妾室!我活了三十年,可不是为了下半辈子盲婚哑嫁、依附男子争宠后宅而活的。一定要成亲的话,自然要和我心仪之人在一起才是。”耶律奥野扬起眉:“我是主动请命来和亲的。” 九娘低声道:“可是崇王殿下怕不愿意吧?他那样的人,未必会嫌弃做驸马这件事,而是因为腿疾怕连累公主殿下吧。” 耶律奥野柔声道:“你才见了他一面,倒知道他的性子。以前他是质子,自己也做不了主,大赵无人过问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可他却总想着回汴京,想着他还有个大哥。”她叹了口气:“他喜欢不喜欢我倒没所谓,无论求还是抢,我也是要带他回上京的。” “公主殿下,若是官家知道了,说不定会同意崇王殿下迎娶您做崇王妃。”九娘诚意劝道:“可官家万万不会同意崇王殿下入赘契丹皇室。”会把崇王的双腿搁在自己案下的官家,必然对双腿残疾的弟弟充满内疚,怎么可能答应他去入赘做驸马。 耶律奥野笑道:“这世上只有不敢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事。契丹立国以来,只有我一人抗旨不嫁萧氏还好好活着。人若连自己想要的都不敢争上一争,就算给自己再多好听的借口,不过是胆怯而已。这世上,许多人连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呢。因为太多人,只是做一个名字而已,而不是在做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还有个自己活在那名字后头。” 九娘一震,苏昕牵着她的手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赞成耶律奥野的话。两人就渐渐放慢了步子。 苏昕叹道:“虽然公主她懂得许多大赵礼仪,却始终还是契丹人的想法,只想着自己,难怪她说无论崇王喜欢不喜欢她,也要他做驸马。对方心中若无她,她这般强求有何意思!” “那你呢?你知道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吗?你可是真的高兴会嫁去周家?”九娘低声问道。她心疼阿昕,怕她一时冲动误了终生。 苏昕一怔,停下脚来,看着九娘,脸上就热了起来:“阿妧,难道你竟然赞成公主的话?难道不争就只是胆怯?强人所难反而有理?难道只做自己,丢开家族姓氏,丢开责任道义,为所欲为不顾他人才对?什么才是自己?容貌身体、学问品行是自己,难道名字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了?” 是啊,什么才是自己?什么才是己所欲?九娘苦笑着摇摇头。难道前世的王玞仅仅是“王玞”就不是她自己了?可是,阿昕还没有回答她那两个问题。 “九娘子。” 九娘一愣,见惜兰匆匆赶了过来。 惜兰递上一封信,退到一旁静候。 九娘取出信笺,展了开来。苏昕退到一旁,只看见在九娘手中的信笺已经泛黄。 九娘扫了几眼,又细细看完一遍,脸色大变:“阿昕姐姐,你先随我六姐和公主上去,我有些事,稍晚在落英潭见。” “不如我陪着你?——”苏昕迟疑道。 “无妨。”九娘福了一福,匆匆跟着惜兰往回走,遇到玉簪一众,只交待让她跟着王坚和金盏就好。 看着她和惜兰转了个不见了踪影,苏昕才想起阿妧刚才问的两句话。她心底真正想要的,既然知道要不到,为何还要自取其辱?她嫁给周雍会高兴吗?这又有什么重要? *** 惜兰领着九娘,沿着石阶走了不多时,忽地身子一矮,往旁边花林中穿了进去,看似连路都没有,都是杂草野花。 九娘前后看看,停下了脚。惜兰回过头笑着说:“九娘子放心随奴来。” 九娘捏着手中父亲生前的笔迹,不再犹豫,矮身踏进杂草中。 惜兰却斜斜又往山顶而行,九娘紧跟着她,走了一刻钟,眼前一花,已没了惜兰的人影。 “惜兰——惜兰——?”九娘停下脚,左看右看,这片桃花林繁杂无序,密密麻麻,枝条交缠,日光虽然还照得进,比起山路那段昏暗了很多。 林中惊起几只鸟,扑簌簌飞走了,九娘抬起头,见到树顶的枝条摇了几下。 “六哥?”九娘往前又走了几步,有些压不住的烦躁:“六哥?” 四周静悄悄的。 “赵栩!”九娘大声喝道:“赵栩!” “我在。” 九娘霍地转过身,身后四五步外的桃花树下,赵栩正负手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看了许久,又似乎才只看了她一眼。可是他站在那里,仅仅两个字,九娘就松了一口气。 你在,我在。我在,你在。她说不清楚赵栩为何能令她不再慌张,不再忧惧。可她就是定下了神,安下了心。 日光透过浓密的花叶,浅浅地照在赵栩脸上,暗香疏影。九娘一时有些恍惚,这场景,这两个字,似乎在她梦里出现过好多回。接下来他会喊自己的名字,不是金明池时声嘶力竭恼怒不甘的喊声,不是粟米田里急迫万分撕心裂肺的喊声。 是轻轻的,像叹息一般的呢喃。 九娘一阵心慌意乱。梦里的赵栩会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呢喃也会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想闭上眼甩甩头,甩开这梦境,可神使鬼差的,她竟然舍不得闭上眼。 赵栩贪婪地看着眼前有些恍惚的九娘。她鼻头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急汗,细瓷般的肌肤上泛着桃红,似乎在看着自己,又似乎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她脸上有瞬间安心下来的踏实,有些迷茫,还有些羞愧。 “阿妧。”一声喟叹,发自肺腑。赵栩一步一步,朝九娘走去。他既然已经费尽心机卑鄙无耻了,若还不能达成所求,又怎会甘心? 九娘只觉得头晕目眩,是梦?不是梦?她手指尖一阵发麻,一用力,手中的信笺提醒了她,这不是梦。 九娘垂眸微微屈膝:“六哥。”人就往后退了一步:“请问六哥,这个从何而来?” 赵栩唇边掠过一丝笑意,似乎早意料到她会这么问,也自嘲自己竟然期许过她不会只关心这封王方手迹。他摇了摇头,又上前一步,目光灼灼。 “阿妧。”这两个在他唇齿之间往返过千遍万遍的字,此时道来,千言万语,还是一声叹息。 九娘只觉得眼前不是上次雨中给自己撑伞的赵栩,更不是那个一怒之下扔掉喜鹊登梅簪的赵栩,眼前这个赵栩,似乎和自己梦里的赵栩重叠了起来。她才镇定下来的心神,被他一唤,又乱了起来。 九娘不自觉地又连退了两步,背后顶上了桃花树干,撞落花雨一片。那经年的老树干坑坑洼洼纵裂结痂,撞得她背心刺疼。 “你啊——”赵栩一伸手,将她拉近,手指在她背后轻拂了几下:“撞疼了没有?”那口气,似乎他们还像从前一样,比起小时候,少了两个字:真笨。 他手指到处,疼痛就变成了酥酥麻麻,令人方寸大乱,比疼还可怕。 第154章 九娘的脑中一瞬空白后, 想往前走一步躲开那令她羞耻不已的酥酥麻麻,又怕有投怀送抱之嫌,更怕会如梦里一般万劫不复。想缩回自己的手, 挣了一挣,赵栩的手明明温热,却似刚出炉的铁钳一样牢牢禁锢住了她, 烫得她整条手臂都没了知觉。 她竭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 沉下脸看向赵栩:“六哥,你, 先放开我。” 赵栩见她虽然竭力板着脸, 却波湛横眸, 霞分腻脸, 掩不住的慌乱和羞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七个字,越说越轻,已有语不成调,溃不成军之势。他心中忽地松了口气, 落下一块大石头。 阿妧, 你要骗人骗己到何时?赵栩含笑摇摇头,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她滑腻肌肤上轻移,两根手指搭在她右手掌心下方。那里一块小小圆形凸起,连着她的心脉,在他指下飞速悸动着。赵栩突然有种握住九娘那颗心的踏实感。这颗他早就在鹿家包子就触摸到的心,看似坚强,实则脆弱不堪,层层心防,不过害怕受伤。 九娘又用力挣了挣,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明明有日光花影映在他脸上,他眼中,却似在夜里在梦里在水里。赵栩的眼,她梦见过太多回,似笑非笑,似多情似有意,似乎什么都懂。并不是此刻此时眼前的这双眼,这双眼如熔炉,如火海,会将她卷入其中焚为灰烬。九娘整个人有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似乎浮了起来,沉溺在那一双桃花眼中。 可她心里,一个九娘是王九娘,也是孟九娘,在摇着她让她快些逃离,远远躲开,回到那尘世里宅院中,恪守礼法,不争不想。可还有一个九娘在拽着她拖着她,贪婪地怂恿她就当眼前是个梦,是个可以在余生里反复回味地甜美无比的梦。尽情放胆地看着他,任他这么握着,由他一声声喊得她沉醉其中。 哪个才是她自己?哪个才是她心中所真正要的?九娘恍惚不知。 背上的手指,若即若离,滑到肩头,轻轻拂去几片飞花。躲不开逃不掉,另半边身子也麻了,应该毫无知觉,感官却跟着他的手指,颤抖着游走。 九娘竭力抬起另一只手:“这,这个,究竟从何而来?” 赵栩伸手替她摘下双蟠髻上的花瓣,笑叹道:“若没有王方手书,若没有荣国夫人,阿妧,你是不是看也不愿看我一眼?” 他在怪她上次田庄见驾没有看他一眼?九娘一呆,摇了摇头。 “阿妧你是不想看不愿看,还是不敢看?”赵栩垂眸看着她急促颤动如蝶羽的浓密长睫,胸口那团火再也压不住,轻笑着问:“荣国夫人在吗?” 九娘一怔,抬起水润浸湿的杏眼:“什么?” 赵栩头一低,在九娘耳边悄声道:“让她走远些,非礼勿视。”他轻轻一拉,九娘跌进他怀里。 和梦里一样,那双眼看得她动弹不了,九娘睁大眼睛,看着那面容贴近,一刹那似乎被无限延长。 有什么落在自己睫毛上头,轻轻碰了碰。九娘被赵栩的气息猛然熏得昏头昏脑,只能拼命眨眼睛提醒自己这不是梦。 稍触即离的唇在耳边轻叹:“阿妧,你是不该看我。”看一眼,他也忍不住。 赵栩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九娘勉强从烧得沸腾的灵台中听到这句话,不禁看向近在眉睫几乎是耳鬓厮磨的赵栩。 他眼中两团火里那个一脸满脸通红,含羞带怯的女子是谁? 赵栩长长吸了口气,叹道:“阿妧,说了你不该看我的。”他再也忍不住,也不想忍。 他收拢手臂,拥着肩膀不够,搂着她的背再用力,将她牢牢箍在自己怀里,恨不能把她挤到自己骨头间隙里,就此永远粘在一起。她的背绷得那么紧,整个人却轻如花瓣,软软贴附在他胸口。她的两只手抵在他胸口,却毫无推拒之力。 赵栩如释重负,他的无耻,只需要到这里为止了,若是她流露出厌恶嫌弃,他会变成多可怕多无耻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条线在哪里,他控制不住。可是,现在他终于庆幸不需要更无耻更卑鄙了。他半垂的眼眸能看见九娘酡红面颊上那层细细的绒毛;能看见她水润眸子里惊惶犹疑的眼神无助地看着自己,像被箭射中后小鹿想要逃走却无能为力;能看见她秀气的鼻翼都因太过紧张急促地颤动着。 不要紧,阿妧,别怕,我在。 赵栩垂首,轻而易举地小心翼翼地贴住那两片微颤着比娇花更嫩的唇瓣。她的羽睫一下下扫过他的肌肤,气息甜美,透过呼吸和肌肤织成一张网,肌肤滚烫,熨贴了他这些年噬骨蚀心的不甘。 “阿妧。”他的唇辗转在她唇上,呢喃出两个字。怀里的人全身颤抖着,如缺水的鱼,在他怀里扑腾了两下,被他更用力地搂紧后彻底软瘫在他怀里。两只抵在他胸口的手,更像在感觉他的心跳得有多快。 他贴着她,不够。他含着她,还是不够。赵栩蹙起秀致绝伦的眉头,唇齿间又呢喃了一声,有些烦恼,有些不满。怀里的人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旖旎缠绵的鼻音。他忍不住抱得更紧,靠得更近,有些笨拙,却够勇猛,磕碰到了她的贝齿,唇上有些火辣,赵栩不由得想起在炭张家曾经被幼时的她撞得两人满嘴都是血,她的一颗乳牙,至今还在他身上。他心潮澎湃,忍不住舔一舔那颗乳牙所在的地方。她轻轻晃了晃,想要躲开,他噙住她的唇,一手捧住她的脸颊,舌尖扫过她唇齿间一分一寸,辗转流连,终于纠缠住她无处可躲的菡萏花苞。 脑中轰的一声,似被三昧真火焚尽最后一丝克制。明明甜美如甘霖,却如火上加油,他觉的不够,远远不够,又怕伤了她。一瞬也不愿离开她唇舌间,又怕她笨笨地一直憋着气。他退开少许她就逃之夭夭,他追逐不停她东躲西闪。最终还是被他纠缠住,那所有的躲闪反而成了有意无意的撩拨。 九娘魂飞魄散,心如鹿撞,闭上眼是不是就可以错认自己在梦里了?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可她一分力气也使不出来,咽喉在冒烟,呼吸都极困难。她又怎么能!无数次的梦魇笼罩着她,她处在一片混沌中任意飘零,只有他能攀附,她不想推开这温热这安全。她似孤寂万年的冰山,忽逢能焚尽三界的修罗之火,只能眼睁睁看自己化成水。她似无语沉默的孤崖,一朝被拔地而起的潮水浸没,只有千疮万孔的山体冒出无数气泡。 从来没有人这么亲近过她,亲近过她的身体。她感受得到他小心翼翼如获至宝,他追逐奋进又留有余地。她惶恐不安她羞惭自责,可是那个拉扯她的力量太小,那个推动她的力量太大。她想怪罪这份身不由己,却因此更加羞愧。 赵栩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红肿不堪的唇,抵着她的额头,闭上眼。他不能再这样,不敢再这样下去。他对心底的野兽一点把控能力都没有。 九娘喘着气,这不是梦啊。赵栩还在她眼前。她就是那个连自己内心真正所想都不敢看的人,她躲在阿玞背后,宁可疏远苏瞻,也不敢问一句他心中有没有过自己这个妻子,她躲在阿妧背后,宁可拒绝赵栩,也不敢说一句她有梦到过他有对他想入非非过。 可她不只是她自己,不只是这具躯体,名和姓,家族和家人,也是她的一部分。她再懦弱再伪装,她还是她自己。这些她就算看清了,她也不可能改变自己。这样的躲藏和掩饰,也是她不能不承认的盖着九娘印章的一部分。 赵栩睁开眼,立刻后悔自己为何要囚住那头猛兽。近在眉睫的一双杏眼,依然水润闪光,却已是灵台清明的一双眼。 “阿妧——”赵栩苦笑起来,不舍得退开:“荣国夫人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吗?要打还是要骂?” 九娘诧异地看着他,想起他先前说让荣国夫人走远一点的话,刚刚不那么灼热地脸又腾地红了起来,又不免有一丝苦涩,倘若赵栩知道自己就是王玞,又会怎样? 赵栩见她有些赧然,面上也有些讪讪,两人之间平白多了一个长辈的在天之灵,在这荒郊野外,他胆子再大,也有些背上发寒,但转念心一横,赵栩就松开九娘,退开两步,双手平举,深深拜倒:“夫人,你既然有灵,那还请你做个见证。在下赵六郎,今日已经是阿妧的人了。恳请夫人替六郎时刻提醒阿妧,莫要始乱终弃。” 九娘一肚子义正严辞的话语,全被他这一拜这几句堵了回去。赵栩!你!! 赵栩再拜:“既然夫人曾遇人不淑,应该知道一个人心里有了人还另行成亲生子,虽说无碍礼教,可对心里那人和枕边那人,都是白白辜负一片真心。这等害人害己之事,夫人万万不能看着阿妧大错特错!” 九娘瞠目结舌间,赵栩又是一拜:“不管多少人说不行,阿妧,我赵栩心里只有你一个,也只认你一个。不管阿妧你怎么躲,我赵栩总是赖定你了。不管我是皇太子还是庶民,我赵栩三年里总要明媒正娶风光迎你进门。不管有子无子,我赵栩此生也绝不纳妾。但是阿妧,你看见美少年多看两眼无妨,却不可三心二意伤我的心。请荣国夫人您放心,若是赵六今日有一句不真,有一诺不践,您尽管来找我,替阿妧怎么弄死我都行。” 赵栩不等九娘答话,从袖中取出那根命运多舛的白玉牡丹钗,插入九娘发髻中,喜笑颜开地说:“这三桩事荣国夫人都答应我了。真的,她说以前在宫中许过我一段姻缘,现在拿你来还。还真是命中注定!” 作者有话要说:  发糖,撒花。 第一百五十五章 赵栩插好钗,手指顺着九娘的鬓边轻轻划过她的脸颊,盘桓不去,伽南奇香渐浓,萦绕在九娘鼻端。九娘刚复清明的灵台被那香气熏得又晕乎了起来,为何他一靠近她,她就失了方寸? “你,你走开一些——”来不及细想,九娘直觉地伸手去推拒他:“你骗人,夫人明明没有应承你!” 看着她一双眸子又朦胧起来,听着那藏在桃花树后偷窥之人小心翼翼地远去,赵栩垂首浅笑道:“阿妧,你才在骗人,明明你心悦我已久,却要骗我骗你自己,害得我这两年多——”他轻叹了口气:“骗子总要受些惩罚才是。” 花影重重,映在赵栩笑颜上。一双温柔手托住她的脸颊,九娘努力摇了摇头,却躲闪不开,一个“不”字生生被他滚烫的唇舌堵了回去。 赵栩控制不住地往前将她推靠在树干上,一手垫在她背后,手背压在树干上生疼,却让他更加迫切地压紧她,他想要的,已经在手中,又怎能轻易放过?血气方刚,又怎么停得下来。生怕停下后她就又变成了那个口是心非疏离冷淡的阿妧。 他以前从不明白这男女之事有何可沉迷其中的,见过些场景,只觉得交换口涎这种之事实在不雅有些恶心。可换到自己身上,他却觉得怎么都不够,恨不得将阿妧变成极小含在口中,捧在手中,揣在怀中,如果他能吃人,肯定要把怀里的温香软玉吞下。 九娘的心被高高抛入空中,又毫无借力地坠落万丈,那一丝清明遥不可及。被侵入的感觉太过强烈,她怎么也无力躲闪,那种要被吃掉的恐惧带着无法言述的刺激,舌根又麻又疼,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直往万丈深渊里堕下。那手轻轻抚摸着她脸颊耳边,滑过颈侧,如春风漾过春水,皮肤被激起了细碎的疙瘩。那风温热柔和,细细抚慰着,越行越下,吹起衣衫,调皮地钻入山峦叠嶂的凹洼处,来回盘旋,酥酥麻麻痒痒,又渐行渐上,小心翼翼拢上险峰。 赵栩只觉得手中握不住的那团滑腻温软微颤着跳动,顿时脑中轰然炸了开来,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低哼了一声,手下用力,更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 一阵微风来,满树娇红去。 九娘只觉得有凉风似乎直接吹在自己□□的肌肤上,胸口传来的剧痛一举惊醒梦中人。她张开眼,繁花似锦就在头顶上,被日光照着的花瓣微微透明,一只蜜蜂刚刚站上花心。她似乎被蜂儿扎了一针,立时清醒过来。 赵栩“嘶”的一声,舌尖痛得发麻,人已被九娘奋力推开。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九娘咬得太过大力,唇角渗出血来,她颤抖着手掩上衣襟,背靠着树干勉强没有瘫倒下去。 “阿妧!”赵栩伸手来扶她,羞惭万分,心底却又有一丝庆幸。 “阿妧,都是我的错,你罚我可好?打我也行,别打脸不让人知道就好。”赵栩柔声陪罪。自己这种禽兽不如的行为,一定吓到她了。那位夫人的在天之灵应该也吓得走远了,最好永远别回到阿妧身边来。 九娘竭尽全力拍开他的手,背过身整理好上衣,手还在发抖,眼中渗出羞耻的泪,被她极力忍了回去。手上还有他的温热,耳边还有他的呢喃,唇边还残留他的气息,被他轻薄的地方还疼痛不已。她虽然狼狈不堪,仍然拾回了理智,那个怂恿她推动她陷入迷惘沉溺于男女情爱之中的声音,带着得意和幸灾乐祸一去不回,留下那个拽不动她的孟妧收拾这不可收拾的残局。 九娘对着树干默默看了一会,紧握的双手依然在发抖。她深深吸了两口气,抬手理了理自己的仪容。若她真的只是孟妧,应该一头撞在树上才对。 九娘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笺,疑心突起。前世爹爹的确爱用这蜀地所出的浅云色浣花笺,却没有先前展开信笺时那阵比桃花香还甜的香气。她抬起手,背对着赵栩细细查看那信笺,又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嗅,只有极淡的花香。那甜香,更像是她意志不坚被赵栩美色所惑,疑梦似幻时自己臆想出来的,又或者被前世爹爹所写的两朝秘闻震惊得乱了心神。 赵栩看着她苦笑道:“阿妧你这是在疑心什么?你翁翁去世前交给我太叔翁一份事关元禧太子的卷宗。前几天为了引阮玉郎出来,他才给了我。太叔翁比对过旧档,说这是旧日元禧太子侍读王方手迹,我想着你能请荣国夫人在天之灵看上一看,说不定还能找出什么线索。” 九娘沉吟片刻,有这样的手书,难怪定王殿下现在也参与此事了。她转过身,斜斜走开几步,对着赵栩道:“确实是真迹,但夫人毫无线索。难道这份东西原来藏在青神王氏?” 心中奇怪九娘这么快就看似若无其事,赵栩口中丝毫不显:“未必,太叔翁拿到的只有半卷,我们推测另外半卷才一直在青神王氏手中。不过现在已经在阮玉郎手里了。”他上前一步,以退为进,沉声问道:“阿妧,你方才在疑心什么?是疑心我做了什么手脚陷害你不成?我在你心里竟是那种无耻之徒?” 九娘来不及想为何那半卷会到了阮玉郎手中,见赵栩一脸的失落悲怆,不由得更是无地自容。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想找借口推托在他身上?是想原谅自己的意乱情迷神魂不守甚至放荡不贞?何其不堪!他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把控不住有何错?可自己活了两世是过来之人,却沉迷其中任其轻薄,简直罪无可恕…… 九娘默然了片刻,深深行了一个万福:“千错万错,都是阿妧的错。”她抬起头,目光透过赵栩,落在虚空处,长叹一声:“六哥,阿妧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女子。陈孟两家已经议亲,大定文书即便还没送入开封府,阿妧也没法子掩耳盗铃。我孟妧口是心非,心中的确肖想过六哥你,所以一时色令智昏,才行下这等不知羞耻之事。纵然面皮再厚,也不能怪罪你轻薄于我。是我不守礼法,失贞失节,愧对父母宗族,按理我就该自尽于此或留在静华寺从此修行忏悔才是。” 赵栩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最后那句诛心的话戳得他太阳穴直跳:“阿妧!明明是我抱了你亲了你摸了你,你有什么错!你我二人的事,你扯那些别的做什么?你要抱着这些僵死的礼法规矩到什么时候!你心中既然有我,我心中有你,你顾忌什么你怕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已经求得爹爹的旨意——” “因为这世间不只有你同我两个!”九娘见他又要伸手,连着倒退几步,远远地看着他,曾经以为她可以隐藏一世,可她那私欲贪念,依然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我跨不过去!我做不到!你当我虚伪死板也好当我愚昧固执也罢,肖想你是我的心,想躲开也是我的心,做不到,还是我的心。我所欲和我所为之间还隔着陈太初,隔着六姐,隔着宗族,隔着官家,隔着娘娘,隔着礼部,隔着后宫,隔着千山万水,我走不过去,我也不愿走出这一步。我已死过一回,舍不得这十丈软红,舍不得家中人,图的只是安稳一世无关相思。若六哥能鄙夷我厌弃我这种无情无义之人,就此别过莫再牵念,阿妧感激不尽。” “阿妧!你只知道你的心,那我的心呢?!你想过一丝一毫没有?”赵栩衣摆轻飘,贴近了她,冷笑道:“你连试也不肯试一下,就想丢盔弃甲逃离战场。你又凭什么以为我能就此别过莫再牵念?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过你?我已经是你的人,你也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拆不散分不开撇不清!你是无情无义,你是自私自利,正好配我这般猖獗暴戾恣意妄为的才对,省得祸害他人!” 你只知道你的心!我的心呢? 九娘伸手扶在发髻间的白玉牡丹钗上,轻轻托住那层层叠叠的发钗。钗尾勾住了几丝头发,她手下一用力,竟不觉得疼痛。手中的牡丹,红玉似火,白玉如蝉翼般透明,乌黑的几根发丝缠绕在钗尾,就此断了。 九娘弯腰,起身又退了两步:“六哥放心,今日之后,我也无颜祸害他人。我自有我的想法。以六哥今日之权势,要做什么,阿妧就算不情愿,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劳无功。阿妧有的,不过是这幅皮囊而已。六哥不妨一试。”她一扬眉,一咬牙,手中牡丹钗直掷出去。 赵栩身形闪动,将钗一把捞住,几乎要捏碎在手中,钗尾倒钩尖锐,他却一丝感觉都无,一步步走近九娘。 “宁为玉碎?”赵栩眼圈都红了,咬牙切齿道:“你要同我宁为玉碎!?” 九娘垂眸道:“六哥琼林玉质,阿妧只求苟延瓦全。” 她屈膝一礼,就往山下走。 “孟妧!你试试!你要是敢嫁别人,你尽管试试!”赵栩咬牙切齿地喊道。三年前他就不肯放手,如今更不可能放手。他的人,谁也不许碰! 树干被连击了几掌,簌簌抖着。赵栩掌心的血,一滴滴,落在绿草红花上。 *** 苏昕跌跌撞撞从桃花林中穿出来,踩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才定了定神。那个不言不语任她进去找阿妧的侍女,依旧不言不语站在石阶下头。 “娘子!以后切勿独自进林了!”她的女史匆匆扶住她。小娘子犟起来还真犟。 惜兰看了一眼苏昕一阵红一阵白的面容,恭敬地说道:“苏娘子请放心,燕王殿下会把九娘子送到落英潭的。” 苏昕半晌才低声道:“里头没有路,很难走,我没,没找到她们!我有些不舒服,先回落英潭等她。” 惜兰屈膝应了,依旧不言不语地静立在旁。 落英潭边,侍卫随从和宫女们正准备护送崇王回静华寺。陈太初矮身将崇王抱起,放入一个软兜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跪了下来,将软兜轻松背起。 “亏得六郎有心,给我做了这个,这山上,轮椅和檐子都不方便。”赵瑜笑道:“听说二郎你素有巧计,还替兵部改良了步人甲和神臂弩?” 陈太初将他的双腿安置好,拍了拍侍卫的肩膀:“六郎奇思妙想最多。我只是自己用的时候有所感悟,改了试试而已。”他见侍卫站起来后,崇王如婴童被倒背着,很安稳,笑着叮嘱一旁的内侍:“记得挡着些花枝,别刮到殿下。” 他在山路口拜别崇王,一转身,就见到苏昕神色古怪地在潭边看着自己。 “阿昕?你们不是一同上山去了?”陈太初看了看她,又见旁边余下的随从和宫女们已经将器具藤席都收了起来,日头渐渐西去,将近申时了。 苏昕翕了翕嘴唇,心乱如麻,不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一位女史笑着过来:“陈将军,方才公主让人传话,她们从山顶直接走西边山路回静华寺,不绕回来了。奴婢们先带着物事回寺去。将军和这位小娘子可要同行?” 陈太初笑道:“阿昕,走吧,这条山路不好走,人多好照应。” 苏昕脱口而出:“陈太初——!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阿妧和我约了要在落英潭会合的,她没有和公主在一起——”她转头对女使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随他们先回寺里去。” 陈太初一怔。想着她消瘦至此,不知道是不是周家出了什么事,还是阿妧发生了什么事,苏昕才要私下和自己单独说,他就笑道“你先回去,我自会送你家娘子回庙里。” 女使犹豫了片刻,行了一礼,提起自己的篮子,随着众人,没入在桃花林那条山径里。 “阿昕来,坐这边。”陈太初拂了拂潭边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被日光照了几个时辰,还热乎乎的。 苏昕坐下来,眼前恰巧就是残红堆积拥堵在缺口处的景像。 “阿昕要和我说什么?阿妧没有上山吗?” “她和六郎停在半路上——你,和阿妧的婚期定了吗?”苏昕抬头问道。陈太初面容柔和,背着光对着一潭碧水,周身似隐隐有一道金边。不知为何,苏昕鼻子直发酸。 陈太初摇了摇头:“阿妧还未应承做我陈家妇,待她点了头,才会大定,再行请期。” 苏昕一愣,停了片刻,原先对九娘和六郎的鄙夷之情,似乎被陈太初的柔声细语抹去了不少,可是太初你这么好,为什么他们背着你做出那样的事。愤怒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委屈和不甘,替陈太初生出的委屈和不甘,涨得她眼睛涩涩的。 她自己又如何?她放得下陈太初吗?有真正放下过吗?她以为她放下了,她以为她做得对,她以为而已。可是为何吃不下睡不着,后悔答应周家的亲事?为何不敢面对阿昉哥哥的质疑?为何在订下婚期后夜夜失眠焦躁不安? “今天越国公主说,许多人连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都不知道,甚至不敢知道。太初,若是阿妧心底想要的不是嫁给你——”苏昕不敢看陈太初,垂眸看向那一簇挤着的落花,隐隐又有些看不起此刻的自己。 “心底想的,和会做的,未必就一致。”陈太初看着苏昕的侧颜:“她心底想的,也许一辈子也只是想想而已。可过日子,毕竟不是想想就能过的。公主所言固然有理,但阿妧和我,都是量力而为的人。阿昕,你家是不是和周家之间出了什么事?” “阿妧她和六郎私自在一起——!”苏昕脱口而出,就后悔不及。 瀑布入潭的哗啦啦声格外地响。 陈太初淡然道:“阿昕你也在和我私自相处。还有,阿妧同我说过她心中有六郎,她不曾骗我什么。六郎待阿妧如何,我也早就知道了。我陈太初要的什么,我自己也一清二楚。不劳阿昕你费心。” 苏昕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崩落:“陈太初!他们——他们对不起你!”她心疼他,替他难过得无以复加,他却说不劳费心! 陈太初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深深吸了口气:“阿昕,人无完人。六郎、我,还有阿妧,都不过是有私心的常人。他们的事,我不想从外人口中听到非议,他们的为人,我自有判定,也不需要外人加以渲染。若要说到对不起,应该是我陈太初卑鄙小人,对不起你苏昕。你为我身受重伤,手臂终生不便,我却为了娶阿妧辜负你一片真心。”他深深一揖到底。 “不是这样的!”苏昕霍地站了起来哭道:“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自己愿意的,你心里只有阿妧,你那么好,我自当成全你们——可他们那样就是不对,就是对不起你——!” “阿妧心里有六郎,六郎心里有阿妧。可我陈太初却不愿成全他们,反而要借家族联姻绑住阿妧。”陈太初轻叹了一声:“阿昕,你看到了,我并不是你想得那么好,甚至我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陈太初。你品行高洁,请勿再当着我的面说六郎和阿妧什么了。” 不等苏昕再言,陈太初疾步转身而去:“阿昕你在此地别走开。我上去接了阿妧回头来找你。” 苏昕拉住他的袖子:“陈太初——!那不如——你成全他们可好?” 陈太初猛然停住,转头深深看着苏昕,坚定地摇了摇头。 往山顶而去的花树中,陈太初再未回头。苏昕趴在大石上,大哭了起来。自从她受了箭伤,她还从没哭过。她长这么大,除了被苏昉抢回那个傀儡儿推到那次,从未这么伤心欲绝过。 第一百五十六章 九娘踉跄着迈上石阶。惜兰一把扶住她,依旧不言不语。九娘刚想挣脱她,转念间暗嘲自己有何资格迁怒于人,微凉的山风一吹,才发现双腿也在发抖,叹了口气,借着惜兰的力往下面落英潭走去。 走了几步,九娘终于不再昏沉,真正清醒了过来。赵栩威胁的话她不会不放在心上,两人变成现在这样,她犯的蠢,她得担着。刚才她像没头苍蝇一样,凭着本能行事。只知道该逃,该拒,唯一确认的是害怕,害怕那个意志不坚贪恋情爱的九娘,害怕那个被男子那样亲近还沉溺其中的她,害怕那个她自己都不认得的九娘。 现在回过头再看,九娘苦笑着闭了闭眼。换作她是赵栩,掐死她的心都有了。当局者迷,六娘说的对,心动意驰,智昏误事。 前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陈太初一看到她们,三步并两步地到了眼前:“阿妧——?”见她眼眶微红,双唇红肿,唇角隐隐还有血丝,鬓发毛乱,衣襟还有些不整,想起苏昕所说的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太初面色大变。 他抬起头,向上看。阳光减弱,山路上开始有阴郁之气。 赵栩负着手,慢悠悠站定在石阶上,垂眸下望,他右衽中衣的胸口皱褶显眼,双唇同样红肿。 “不怪他。”九娘一把拉住陈太初:“怪我!真的怪我!” “可有别处受伤?”陈太初强压怒火,低声问道,双手已捏成了拳。 “并无。”九娘垂下眼睫,她已下定决心,自然是非越少越好:“惜兰,我和郎君们有些话说。你且退避一下。” 九娘见惜兰已走远,刚要对陈太初开口。陈太初已经摇头:“一个字都无需告诉我。阿妧,我初心不变,你若点头应承,回去我们就定婚期。” 九娘眼中一热,她又怎么配得上这样的陈太初!她回头看向赵栩,却见远处山顶冒起了浓烟。 她脸色一滞,陈太初和赵栩齐齐看向山顶。 “六姐!阿昕!六姐她们在山顶!”九娘拔足就往上飞奔。 赵栩伸手就要拦住她,九娘见他伸手,下意识就是一躲。陈太初已一拳击在赵栩的脸上。九娘连惊呼都来不及,赵栩一个趔趄,跌在石阶上,他手一撑又已站直,石阶上留下一些血迹。 “你留在这里别动,惜兰——!”赵栩唇角破了,依然面无表情地喊道。陈太初挡在九娘身前,看了地上那血迹和赵栩一眼,静默了一瞬:“你随时可以打还我。” 惜兰闻声而至。山上也飞奔下两个随从,跪倒在赵栩身前禀报:“殿下!公主和县君等人被困在山顶,有人故意纵火,已擒住三人,还有两人在困兽犹斗。山上六处巡哨的禁军都已赶到,正在救火。” 九娘心一沉,时下暮春,前些时又多雨,山中阴潮本来不容易起火。能困住山顶的人,势必用了火油之类的物品。她看向赵栩:“我要上山!” 能避开这些天不停搜山巡查的禁军和他的属下,定然不是普通贼人。赵栩皱起眉:“别胡闹,你去又能做什么?!太初,你和惜兰在这里守着她。我上山去想办法。”他只庆幸自己拖住了阿妧,不然就算是火海他也会冲进去了。 陈太初淡然道:“六郎你留在这里,我去。”他衣袂飘动,已往山上奔去。 山下隐隐传来急促的望火钟声。 九娘焦急地在石阶上绕了两圈,咬牙道:“我还是要上去!六姐和阿昕都在,我不放心!” 赵栩见她已经匆匆越过自己,手臂舒展,勒牢她腰身,铜圈铁壁一样将她勾回自己身侧。九娘气得拼命捶打:“放开!赵栩你放开我!!我一定要去!那是阿婵和阿昕!要是阿予在上头,你能不去吗!放开我!”又伸手去掰,恨不得低头咬上一口。 赵栩叹道:“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不许乱动!再动我就把你抗下山!”他朝身后随从伸出还在渗血的右手掌,身后人立刻从怀中取出干净的帕子替他包了起来。他右手换左手,牢牢牵住九娘的手,沉声道:“上山。” *** 静华寺衣钵寮里,法瑞正在安慰吕氏她们:“勿急勿慌,敝寺护卫也有看林守山之责,钟声一响,自然会去救火的,时下春日,草木润湿,现在只是些烟而已。何况娘子们和公主在一起,恐怕已经下山来了。” 吕氏和程氏心中稍定,杜氏却还是不放心,叫了一个小厮进来:“你快去方寸院问一问,娘子们可回来了。” 那小厮刚跑到方寸院门口,就看见戴着帷帽的四娘带着一个侍女正要进方寸院。 “四娘子安好,大娘遣小的来问一声,几位小娘子可下山了?” 四娘柔声道:“我也不知,先前苏家的女使说了,苏娘子和九妹约在落英潭,应该和陈将军在一道。六妹和公主在一起,会走西边山路下山。” 小厮看了看山顶,又见方寸院里来来往往的禁军和宫女们并不慌乱,赶紧转身禀报杜氏去了。 四娘看着小厮进了静华寺后门,转头看向山顶,又看看那条通向落英潭的小径,才带着侍女跨过方寸院的铁门槛。莫向外求,多好,你们也试试。 *** 九娘和赵栩还没见到火光,已闻到树木烧毁的味道,夹杂着一些恶臭,那黑烟滚滚,极是凶恶。除了山火烧着树木的噼里啪啦哔啵声,还有鼎沸的人声。赵栩嗅了一嗅,立刻想到阮玉郎假死时的大火:“石油!” 陈太初正眉头紧皱,看着面前熊熊烈火,幸亏风势不大,七八十个禁军正在用沾了水的树枝和衣衫在奋力扑救。他身边横陈了四具尸首,另有一人已被赵栩的手下擒住押在一旁。草地上散落着几个牛皮囊袋,还有石油在缓缓流出。 看到赵栩牵着九娘到了跟前,陈太初眉头皱得更紧:“西边山路和这条路,还有东边的瀑布源头,都被火势阻断,山顶无路可退,火圈越烧越上,方才还能听见里面有人喊叫——”他指了指东面的瀑布源头,那一汪山泉,此地却没有盛水的器皿,只能用树枝和衣衫沾些水,不过一两下扑在火上,水汽就蒸腾而去,收效甚微。他们小心设防,却都没想到在这处处有水,潮湿阴凉的山上,会遭遇到火攻。 九娘一路跑山上,双腿已在发抖,听到陈太初的话,要不是赵栩拉着,就要跪倒在地。赵栩把她交给惜兰:“看着她,不要靠近火。”他迅速沿着外围细细查看了一番,叫来两人叮嘱了几句,那两人拔出朴刀奔向身后的桃花林。他转头吩咐手下:“把这四具尸体拖去泉眼那里弄湿,越湿越好。” 那被擒住的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狠鸷。九娘不禁打了个寒颤。 赵栩和陈太初同时脱下外衫,相视一眼后交给属下。 “将这两件衣服也浸湿了,越湿越好。”陈太初吩咐道。 “不行!”九娘急道:“你们不能去!”她再情急,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以身犯险。只盼着寺庙里救火的人带着器具能快快赶来。 四具*的尸体挪到赵栩和陈太初脚下。 “我去。”陈太初披上自己滴着水的外衫,将赵栩那件绑在腰上。 “好。小心。”赵栩不动声色地接过属下送来的两根约半丈有余的长树枝,都用儿臂粗的数根短桃枝由布条紧紧接在一起。他用力扳了扳,甚牢固,纵身跃至瀑布边,将树枝靠着山崖放进瀑布中。 陈太初一手接过湿树枝,一手轻轻替九娘拢了拢虚松的鬓发,笑了笑:“别担心。” 赵栩眸色一暗:“先救阿婵。” 九娘咬着唇,忍着泪对陈太初倒头就拜:“当心你自己!” 在赵栩确定的火势最小的外圈,禁军们簇拥在这边举着树枝扑火。 “扔!”赵栩大喝一声。 一具*的尸体被高高抛入火圈之中,陈太初一声清啸,两手各持一根长树枝,腾身撑起,脚尖直往尸体身上点去。 尸体落下时,一片火势稍减。陈太初脚尖点在尸身上,借力再次跃起,两根长树枝直插入前方熊熊烈火中。 树枝一矮,即刻着地。陈太初身形三度高高跃起。看他越过一片火海,随他而起的树枝端头并无火苗,却不知道他再落下时树枝能不能支撑,九娘胡乱用手背拭去眼面上一片湿。 转瞬火圈里传来陈太初一声长啸,又跟着两声短啸,声音清亮,四周噼里啪啦火烧声也掩盖不住。赵栩大喜:“阿婵和公主都没事。”禁军们一片欢呼,赶紧去泉边打湿手中早就光秃秃冒着烟的树枝。 又是一声清亮啸声传来,赵栩手一挥:“准备——!” 一具尸体又被抬起。禁军们拼命扑打着身前的烈火,火势堪堪被压下去一些。火海中已经能看到陈太初的身影和那两根支撑着他的长树枝。 “扔——!”赵栩见陈太初手中一根树枝忽然一歪,立刻一声断喝。 陈太初一口气正是前力耗尽后力未生的时候,右手树枝突然就矮了一截,他身上背着六娘,险些拔不起来,脚背已被火焰灼得生疼。见那尸体飞来,火势骤降,立刻抬手,右手剩下的大半截树枝直伸向那尸体。 从两处山路奔上来的寺庙护卫和禁军内侍们,手持木桶水囊麻褡,不少人目睹陈太初正在这等紧急关头,都纷纷惊呼起来。 一片惊呼声中,陈太初已越过火海,落在火圈外缘,幸亏他和背上的六娘都身披湿长袍,没被烧到。 九娘冲过去和六娘抱在了一起。陈太初甩下两件长衫交给随从再去浸水。 赵栩喝道:“从此处往里扑火!快!” 有了器具,禁军班直立刻将人从水源处排到赵栩所指的位置,四条长队列开,水囊水桶源源不断地送到离火最近处,浇入火中,呼喝声四起,十几人手持湿麻褡和树枝,众志成城,立刻奋力向内圈推进了一尺多。 陈太初接过新的两根长树枝:“公主睿智,让内侍宫女们用树枝顺着火势围了一个圈,暂时没有烧到人,就是被烟熏得不轻。”他只一眼,就见那些内侍宫女们指甲都已外翻,满是泥土,那圈树枝外的草木已经都被拔除干净,所以火才一时被阻断了。更难得的是越国公主镇定自若,立刻撕下他外衣半截,让贴身宫女再撕成细条分给众人,一刻都没有犹豫,就吩咐他先救六娘。 赵栩一怔,不由得舒了一口气。若耶律奥野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和契丹恐怕盟约不成要反目成仇了,心中对耶律奥野更是钦佩有加。 九娘扶着六娘过来,六娘还算镇定,脸上虽有烟熏黑印,还微笑着对陈太初就要拜下去。 陈太初一把扶住,听得众人欢呼,见又往里推进了近两尺,以现在的火势,他只需要一次借力就能进去。 片刻后,耶律奥野从陈太初背上下来时,面不改色,对着陈太初笑道:“太初,大恩不言谢,奥野记在心底了。” 九娘急道:“阿昕!阿昕还在里头!还有玉簪、金盏她们——! 陈太初一怔:“阿昕?阿昕没有上山,她在落英潭。”想起苏昕被他留在了落英潭,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火起,还是独自回了静华寺,陈太初心中略有不安,唤来两个禁军让他们下去落英潭看一看。 九娘一呆,看向六娘。六娘点了点头:“她说她还是等你一起走,并不曾跟没们上山。” 金乌渐渐西沉。 第一百五十七章 山下不断有军士和几家的部曲上来救火,陈太初问了几人,都说落英潭空无一人。 “她为何会在落英潭?谁和她在一起?”九娘却还是不放心,山大林密,就算赵栩带的人再多,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陈太初犹豫了一下:“她找我私下说几句话。我怕是惹她生气了,或许她自己回寺里去了。”他看了一眼赵栩,抿唇吸了口气,准备继续进火场救人。 九娘一怔,想要再问,六娘扯了扯她。想到苏昕憔悴心事不宁的样子,九娘犹豫了一下,倒不好再问了。 赵栩皱了皱眉,他倒没想到桃花林偷窥的竟是苏昕,怪不得陈太初刚才给了自己一拳。他伸手拦住了陈太初:“让他们进去就是,你歇一歇。” 众人见赵栩的六七个随从已经都手持缚好的长树枝在火圈外待命,都松了一口气。 几个随从上前找赵栩禀报,因突发大火,除了静华寺,山上几处巡查的人手都赶了过来。封山的人手也都没有动。 不多时,十多个内侍和宫女劫后余生,大难不死,跪在赵栩等人身前请罪。金盏和玉簪见到六娘九娘,喜极而泣。 慈宁殿押班王坚声音倒还平稳:“禀殿下,小的该死!” “护卫公主的人何在?”赵栩冷声问。 耶律奥野叹了口气:“不怪他们,我们在山顶看花,听见西边山路不远处有女子喊救命,是我让他们去查看的。不想下边就起了一圈火,火势极其凶猛,他们根本回转不及。这些人恐怕一路都尾随着我们,早有预谋。”她看向六娘,不知道她的进宫到底挡了谁的路,会让人如此丧心病狂。 赵栩却想着阮玉郎此举,除开想引发大赵和契丹的矛盾,究竟还有何目的,照理他应该会冲着自己和三叔来。难道他还没发现赵永元拿回去的卷宗有问题?他和三叔取走了王方所写的几份关于军械和财物的关键文书,保留了元禧太子上书和武宗遗诏,就算阮玉郎拿出来,所牵涉到的人都已经全部亡故,包括“寿春郡王”,毫无用处。照理说根本看不出破绽。这次他借孟家法事引蛇出洞,既想将隐藏在孟家替阮玉郎办事的人揪出来,更想把阮玉郎引来此处一举擒获。 “调虎离山?”九娘念了一句,看着过百禁军和护卫全在这里救火和守护赵栩,山路上还源源不断有禁军赶来。她打了个寒颤,立刻看向赵栩:“静华寺!崇王殿下!!”若是崇王在赵栩身边出事,官家会怎样!阮玉郎行事疯狂,越乱他越有机可趁。 赵栩猛然抬头,太阳就要落山,山火还在燃烧。静华寺的重檐九脊殿,夕阳下金光闪闪。 “我先带人去灵台禅院,你带着六娘九娘和公主回方寸院。”赵栩对陈太初道,又吩咐一名禁军统领在此压阵灭火。 赵栩领着二十几人从西边山路急奔而下。陈太初点了陈家孟家的部曲护送越国公主和六娘九娘往落英潭方向而行。 行到半路,山间天黑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前一瞬还能看清人脸,下一瞬就已墨黑。一弯残月高挂空中,石阶路几乎看不清楚。部曲们点起火把,众人慢慢下移,宛如一条火蛇蜿蜒穿过桃花林。 这时,从方寸院也绕出来一条长长火蛇,沿着山路掩入桃花林,往落英潭而来。 陈太初和九娘又带着人又绕着落英潭走了一圈,不知为何,陈太初心中越来越沉,他看着落英潭心泛着碎银流光,冷冷清清,忽地打了个寒噤。他走的时候她在哭吧,他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认识苏昕七年来,从没有见过她哭,她总是笑嘻嘻的,就算受了重伤,拔箭时也只有痛到极点的闷哼,她会醒来就说是他救了她的命,会和元初诙谐应对,她从来没有哭过。那个在冬日廊下接住滴滴冰水的少女,笑靥盛开,脆生生地喊着陈太初三个字,坦荡荡说着“以前我自然是喜欢你陈太初,现在还有些喜欢,可以后就不一定了。”那个让他别委屈自己别委屈阿妧的少女,说不会委屈她自己的少女,其实并不是她给他看到的那样洒脱。她会委屈她自己,会消瘦会憔悴会替他抱不平心生委屈,甚至会开口求他成全六郎和九娘,她会哭。她的眼泪用在求他成全别人上。 她只是心疼他而已。他明白,他当时不明白,可现在他很清楚。苏昕,不是想要他放开九娘好让她自己有机会,她就是心疼他而已。 她会哭,会说出那样令人容易误会的话,那她会不会?! 陈太初噗通跳入落英潭中,岸边顿时惊叫连连。 九娘看着陈太初在潭水中上下沉浮,心也狂跳起来。这两次见到苏昕,她似乎变了一个人一样,难道陈太初对她说了什么?她夺过一个部曲手中的火把,在潭边弯着腰细细查看。耶律奥野和六娘看着她和陈太初的行径,又是讶然不解,又不能视若无睹,便跟在她后面。 陈太初再次浮出水面,游向潭边,心里松了一口气。也许是他太杯弓蛇影了,那么坚强决断的苏昕,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 山路急促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落英潭边立刻挤满了人,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响起。 “阿婵!”“阿妧!”“阿昕?”“公主殿下!” 杜氏吕氏程氏和苏氏,还有方寸院留守的女史齐声唤道。在寺里怎么也放不下心的她们,眼看上山的人越来越多,下山的却一个不见。天又已将黑,终于还是结伴带人上山来找。七娘不肯独自留在寮房,拖着四娘也跟着同来。 “伯母!阿昕没和你在一起?”九娘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史氏一来,看不到苏昕,已有些慌,看向身边苏昕的女使:“你不是说小娘子和陈将军在一起的?!” 陈太初上前行了一礼:“先前阿昕是和我在这里说了会话。”他抿了抿唇:“后来我上山顶去,将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众人都没了声音。史氏脑中嗡嗡响,颤声问道:“那阿昕呢?阿昕呢?山上有贼人呢——!”她转向那女使:“你为何不陪着她!” 女使眼圈也急红了眼,顾不得有这许多人都在,立刻跪了下去:“是小娘子非要赶奴婢走,她说有话同陈将军说!陈将军说会送小娘子回寺里的。” 杜氏和程氏扶着史氏宽慰着她,吕氏心疼地替六娘擦着脸。 陈太初唤来那二三十个部曲,吩咐他们立刻沿着落英潭散开,往周边桃花林里查探,手心出了密密的汗。 四娘在七娘身后,看着陈太初的背影,又看了看九娘,手上的帕子绞了又绞。为什么会是苏昕不见了……她倒想不明白了。 九娘一听苏昕没有回去,就已经挤出人群,夺过火把,跪在先前苏昕坐着的大石头前,将火把靠近地面。她方才看了一圈,只是觉得这石头边的地上有什么怪怪的,却又想不出来怪在哪里。 这一片地,因白天能照到好几个时辰的日光,所以青苔比阴凉处要少许多薄许多,但小草却比山路石缝间的要密许多高许多。可她刚才走过时,却有两处的小草突兀地短了,石头上地有稍许青苔擦过的痕迹。 火把靠近石缝,那草,是被人揪断的。九娘手指擦过疑似青苔的痕迹,浓绿色印在了颤抖不已的手指上。 “陈太初——!”嘶哑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潭边地面的青苔擦痕越来越淡,但依然指向一个方向。 陈太初和九娘手持火把,往东南的桃花林中走去。史氏跌跌撞撞地扶着杜氏和程氏的手跟着他们。余者守在落英潭边面面相觑,个个脸有愁容。 走了约百来步,九娘手中的火把猝然坠地,溅起火星一片。身边的部曲赶紧拿脚去踩。陈太初全身血液都停了流动,飞快地了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急速停下的全身血液如万马奔腾,涌上了头。手中火光不断摇曳,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火光中,一株桃树下,一个少女静静仰面躺在落花中,乌黑秀发四散,被撕破的衣襟敞着,飞花也不忍看,撒落了薄薄一层,替她遮住了瘀青斑斑的胸口。 “阿昕——”九娘眼冒金星,不会的,不可能!她想走过去看真一点,她一定是眼花了,看错了。身后的史氏喉咙里发出呜呜声,撞开了九娘。九娘两腿发麻,被撞得站立不稳,歪倒在地上,看着史氏疯了一样扑了上去。 “阿昕——阿昕——阿昕!”史氏抱起树下的女孩儿,搂在怀里,摸摸她的脸,和平常一样,明明还是温热的,点漆似的眼睛还看着自己:“你不要吓娘,你怎么了?阿昕你醒醒,你不要吓唬娘。你说句话——!”捏捏她的手臂,还是软软的,出门前一夜还抱着自己的胳膊,犹豫地问她要是真的和周家退亲,苏家会不会名声有碍,哥哥在同窗中会不会难做人,爹娘会不会很伤心。是她这个做娘的糊涂,怎么就以为她想得穿放得开早些嫁人才好! “阿昕,你醒来,你醒来!咱们回去就和周家退亲,你不想嫁就不嫁,一辈子爹娘和哥哥们都养着你!”史氏眼泪鼻涕落在苏昕面上,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去擦,可手抖得总是擦不干净。 “你和娘说句话,阿昕,求你和娘说句话!娘带你回眉州好不好?!阿昕!!!”史氏把她紧紧搂在怀中,摇晃着,又伸手去拍她的脸:“阿昕,你别怕,你别不说话,没事的,没事的,娘带你回眉州,一辈子,你就和娘在一起,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今天的事!”她死死揪着女儿的衣襟,转过头来,哀恳地看向杜氏等人:“是不是?你们——你们都不会说的,是不是!求求你们!” 杜氏含泪捂着嘴拼命点头,看着那一头乌黑长发不住在虚空中晃荡。程氏浑身发冷,满脸泪水。多年前,她姑母也是这样,冲进二哥院里,抱着三娘,一声声喊着娘带你回去好不好,也是这样涕泪纵横。三娘的长发也是散落着,一摇一摇的。苏瞻提着剑在程家要杀她二哥。爹爹和大哥抱着他的腿让二哥快逃。 九娘跪伏在地上,抖如风中落叶,嘴里一片血腥。阿昕,那个软糯糯喊着大伯娘的女孩儿,抱着自己讨那个傀儡儿的女孩儿,撞伤了头会哭着把傀儡儿还给她的女孩儿;那个在自己小产后天天和阿昉一起给自己倒茶水喝,盯着自己喝药的女孩儿;那个敢站在王璎面前维护阿昉的女孩儿;那个光明磊落喜欢着陈太初又决绝放手成全他们的女孩儿,这个憔悴消瘦还没来得及说出心事的女孩儿。 早间见面的时,还对她说夜里要同她和六娘一起睡,还说要聊心里话的阿昕。 她来不及,又一次来不及。前世她想救苏三娘,迟了一步。这世,猝不及防,还是迟了。 如果她没有坚持要上山,而是跟着赵栩下来,是不是就来得及? 如果她看见那份信笺,没有坚持要跟惜兰走,是不是她就不会要等她才导致落单? 陈太初一步一步靠近花树下的母女二人,慢慢跪了下去。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少女,那只为了替他挡箭受伤导致只能举箸的右手垂落在他膝盖前,手指被人强行掰开,手掌上满是擦破的伤痕,指甲中有青草碎,有血丝。她奋力抗争过,用尽了全力,连这废了的右手,也拼尽了全力。 陈太初目光转到苏昕雪白纤细的颈间清晰的指印。杀人者死,杀她者死。他陈太初对天发誓。 命运无常,造化弄人。如果他上山顶前想起她来,如果他没有留下她一个人,甚至,如果他走时有回过头看她一眼,也许都不会发生此事。世间却没有如果,不能重来。 那个一直笑只为他哭过的少女,不在了。 身后传来九娘压抑着的呜咽声。陈太初没有回头,既然命中注定要失去,他会站直了承受。 史氏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凄厉无比,夜风中悠悠荡荡,传到了落英潭。 潭边众人赶紧起身往林中赶去,四娘打了个寒颤,事情似乎完全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人错了,难道? 第一百五十八章 耶律奥野随着落英潭众人到了林中,见陈太初带着些部曲内侍正背对着一圈人拦住了吕氏等人。里面杜氏程氏和一众侍女们都只穿了中衣,手中拿着长褙子围成了一圈,只听见哭声和呼喊声不绝。 七娘忿忿地问陈太初:“你这是做甚?我们要进去!”陈太初看了她一眼,七娘只觉得遍体生寒,竟不敢再问阿昕到底怎么了。 四娘心中七上八下翻江倒海。程之才明明吃下那药才去的,又有那几个极厉害的人陪着,难道竟然没能得手?方才留意到九娘鬓发有些乱,上衣也有些皱,难不成程之才得了手却被陈太初他们一力遮掩了?可看九娘的神色,却不像出过事的样子。莫非陈太初和赵栩一直陪在她身边,他们找不到机会下手?还是山上起火也没能将赵栩和陈太初引开?她瞥了一眼陈太初,想到程之才,四娘的心突突乱跳,背上一阵冷汗,仔细想了想前后行事,并无破绽,才勉强定下神来。 “设步障!”耶律奥野转头对身侧的内侍喝道。她疾步入内,走到程氏身后,一呆,立刻挤进去,蹲下身子扣在苏昕寸关尺上,凝神感受了片刻,看向一旁满脸泪水的九娘。 九娘咬着牙,将苏昕左手抬了起来:“还请公主帮忙。” 耶律奥野见那发白的指关节紧紧握着,指间露出一根红线,立刻用力去掰开。 史氏一呆,接过那半截红线,眼泪不绝。耶律奥野低声问九娘:“会不会是凶手身上的?” 史氏摇头哭道:“是阿昕的!是阿昕的——天杀的强人!!连她的玉坠也要抢!傻孩子你给了强盗就是,阿昉不会怪你的!” 九娘一愣。耶律奥野仔细查看了苏昕胸口的伤痕,眉头皱得更紧了,虽然知道极不妥,依然轻声问:“贼人可有施暴?” 九娘摇摇头,轻轻扶住完全倒在她身上的史氏:“伯母,阿昕这个玉坠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史氏已哭得无法言语。一旁跪着哭的女使抬头回道:“小娘子身上的凤鸟玉坠是大郎回川前送的,是已故的大夫人传给大郎的,是祥瑞之物可保平安的啊——” 已故的大夫人?九娘怔了一瞬,凤鸟玉坠?祥瑞之物?那是前世爹爹去世前交给自己的,她去世前交给阿昉的。阿昉怎会给了阿昕,凶手又为何要夺走此物? 耶律奥野看着面色如纸的九娘,叹息了一声:“还是先将县君带回寺去吧。” 山下灵台禅院的打斗已经结束,一张巨大的黑色渔网被揭了开来。地面上的两具状似孩童的尸体身上像马蜂窝一般扎满了连弩。另一侧,十几个刺客和多名军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已没了声息。 赵瑜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苦笑道:“他真看得起我,竟派了这两个人来杀我。要不是你这个乌金网,还被他们逃了。” 赵栩身上三四道剑伤纵横,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还是低估了阮玉郎,这两个侏儒剑法狠戾,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强悍的对手。如果不是对方一击不中就想远遁千里,如果不是早设了这张大网,恐怕今日还抓不到这两个极厉害的角色。 军士上前将刺客们的面罩揭开。被叫来的几个管事强作镇定地跟在赵栩身后。 “这个是二房的车夫!已经做了十二年了!他媳妇在后院洒扫处!”孟府的管事嘴巴发苦。三天前回事处专用的一个车夫突病,问了一圈,只有二房的这个车夫行过山路,才调来驾车的。 苏家的管事也找出了自家的一个外院部曲,已在苏家待了八年。 “这是静华寺的照客尼!午间还给我们送过饭菜!”孟府的管事更晕了。 走到那两个似孩童的刺客身边,看到他们的脸,孟府的管事上山后和程之才相处甚多,立刻认了出来。“这两个似乎是程大郎身边的小厮啊。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怎么会!” 赵栩手中剑划破那尸体的衣领,露出了成年男子才有的喉结。 赵瑜坐在轮椅上,叹了口气:“这应该是他身边最厉害的两人了,曾救过我的命。原来藏在程家。”六郎预料得不错,阮玉郎所埋的棋子极深,静华寺有这么好的机会,他绝对不会放过。现在只盼着这两个厉害角色来了静华寺,宫里能轻松一些,想到陈青和孟在都会守在官家身边,赵瑜略微松了一口气。 “程家的人呢?”赵栩沉声问道。 孟府管事躬身道:“禀殿下,程大郎方才在山上摔破了脸,因下不了山,带人回房歇着去了。” 赵栩眉头一皱。 外面匆匆奔来一名下属,跪倒在赵栩跟前:“落英潭找到四名暗卫的尸体,均一剑毙命,未及拔出兵器,未及发送信号。”他顿一顿,头几乎磕在地面:“苏家小娘子不幸遇害。” 赵栩的心直往下沉。一时不慎低估敌手,就是万劫不复。 *** 夜越发暗沉,吴王府后宅内书房的偏房外,一个不足五尺高的小厮扣响了门。 “进来。”一把轻柔的声音响起。 门轻轻被推开,又轻轻被掩上。小厮跪倒在衣白如雪,秀发委地的人身前,双手呈上一物:“郎君,小五幸不辱命。” 阮玉郎拿起他手中的玉片,对着灯火照了一照,玉质透明,侧出廓凤鸟惟妙惟肖,喟叹道:“完璧归赵,终于归来了啊。小七和小九呢?” “去刺杀崇王和燕王了,以他们的身手,就算不能得手,定能脱身。只是小的办事时出了点意外。”小五垂眸道:“一旁的程之才不知为何狂性大发,突然冲上去欲行不轨,那苏氏女奋力反抗,小的怕她喊叫泄露了行踪,便下手取了她性命。高似那边会不会不好交待——?” 阮玉郎抚摸着那凤鸟,一愣,转念笑了起来:“程之才?我那外甥女原先说,要你们掳走那个九娘好让程之才去救她坏了她名声。现在她既给程之才下了药,怕是恨毒了孟九。还真是无需传授就心思歹毒,竟想借你们的刀,连我都敢算计上了。”他摇摇头:“你们在外应变,自当便宜行事。死了也无妨,苏程两家就又誓不两立了。孟家也好不了,也算误打正着。高似那边,就说程之才杀的就好。你可有好好善后?” “赵栩封了山,小的费了番力气才把程之才带下山,给了匹马,派两人护送他逃回城去了。” “能拖住他们就好。且等等看陈青会不会赶去静华寺。他一直守在宫里,着实是个麻烦。”阮玉郎冷哼了一声:“那些背主求荣的贪生怕死之辈,想靠着联姻世代和睦?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掳走孟九一事未能得手,赵栩一直在她身边,暗卫高手也多。火攻一计,被赵栩和陈太初破了,耶律奥野和孟六娘毫发未伤,让永嘉郡夫人失望了。” “唉,这些个小女子啊,为了些争风吃醋的事,就要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毫无美感,也不肯多动动心思,很是无趣,真是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阮玉郎心情甚佳,笑道:“无妨,我会同她说的,丧子之仇,不亲手报,又怎么会痛快?过了今夜,机会有的是。既没掳到孟九娘,也不好失信于四太子,你先挑两个貌美的幼女送去女真,高似那边还得靠他牵制着呢。” “西夏那边,郎君可要?” 阮玉郎一展宽袖:“让梁氏按计划先取秦州吧,她既然割了六州给我,总要让她称心如意。和这帮孩子有什么可玩的,不过收些巩义的出息罢了。好玩的总要放在后头。” “有人来了。”小五站起身,鬼魅一般地就闪到了门口。 门外传来宫女柔媚的声音:“请问娘子可歇息了?殿下请娘子至书房说话。” 阮玉郎柔声道:“妾身尚未歇息,请殿下稍候片刻,容妾身梳妆一番。” 小五侍候阮玉郎在案前坐了,三五下替他挽了个堕马髻。阮玉郎揽镜照了照:“还是老了啊。这样入宫,不知道赵璟会不会失望呢。” 小五跪下替他整理裙摆:“郎君!不如让小五入宫——” 阮玉郎摇头笑道:“那也太便宜他了。”他摸了摸小五的总角:“你们三个虽然武技大成,可比起带御器械,还是不及。你们都不是陈青的对手。” 小五低下头去。 赵棣刚从宫里急急赶回来,一身亲王朝服未换,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张蕊珠的话,想到那风情万种的女子,想到官家变幻莫测的神情,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娘子来了。”两个宫女在外面禀报道。 “快请进来。”赵棣搓了搓手,手心里全是汗。 阮玉郎身穿严严实实的对襟高领素白长褙子,银线挑花裙,堕马髻上仅插了一根白玉钗,袅袅婷婷地进了书房。 “妾身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声音有些低沉,如上好的锦缎泛着光泽,一字一字之间充满缠绵不绝之意。 赵棣侧身受了半礼,扶她起身,竟不敢正视她的容颜:“不必多礼,蕊珠同我说过几回,只是事情太过诡异,匪夷所思,无凭无据,我才一直没有禀告官家。” 阮玉郎朱唇轻启:“殿下思虑得甚是,如今这是?” “今晚我私下将你的画像献给官家,看来你所言非虚,还请娘子即刻随我进宫面圣。娘子画像上所绘的信物可容五郎一观?” 阮玉郎微笑着从袖中将那物递给了赵棣。 赵棣吸了口气,手中的玉片,是枚尺寸极小的一侧出廓凤鸟玉璜,仅一指长,比普通玉璜的一半还要小。爹爹福宁殿里的是一侧出廓云龙纹的玉璜,和这个颜色形状大小完全是一对。 赵棣将玉璜交还给阮玉郎,躬身行了一礼:“五郎见过姑母!姑母万安!” 阮玉郎不等他行完礼,已一把扶住了他,柔声道:“官家还未认妾身,殿下切勿多礼。” 赵棣犹豫了片刻,涨红了脸:“姑母,您真有法子说服爹爹?” 阮玉郎轻笑了两声:“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妾身的身世有凭有据。燕王殿下的身世可疑,若无人证物证,岂敢到官家面前妄言?” 赵棣松了一口气:“请!” *** 静华寺里人来人往,院内警戒的军士丝毫不敢松懈。 屏风后的一众女眷泣不成声。程氏更是六神无主,这个大郎竟然这么糊涂,犯下这等滔天罪行,自己怎么护得住他。 一名属下跪地禀报:“殿下!封山的军士禀报,程之才面上的确留有抓痕。他带人从灵台禅院逃走时,还杀了屋外的四名守卫和沿途的三处暗卫。死因均同落英潭暗卫一样。”他抬头看了看屏风后面:“有内侍禀报,见到程之才申时左右和孟家四娘子会过面。” 陈太初长身而起,沉声道:“六郎,此地托付给你了,我带人去追程之才。” 赵栩沉吟了片刻:“也好,此人武艺绝高,你千万小心。派人给舅舅和苏府都送个信。我随后就带着众人回去。” 陈太初一出门,屏风后众女眷齐齐看向四娘。四娘垂下头,微微发起抖来。 “传孟四娘。”赵栩寒声道。 四娘被惜兰带出屏风。惜兰手上一用力,四娘两膝一软,跪倒在地。 “你为何私会程之才?”赵栩厉声喝问。 四娘垂首颤声道:“奴——奴和表哥年底就要成亲,因嫁妆不及九妹甚多,才想私下问问表哥可愿意帮衬奴,好让奴也能体面些出嫁。” “你在何处见了程之才?” “就在方寸院外头,才说了几句话被阿珊撞见了,阿珊——?”四娘含着泪看向屏风后头。 “传孟七娘。”赵栩皱起眉。 七娘气愤地道:“她鬼鬼祟祟带着两个侍女出门,还以为没人知道!亏得娘一早就叮嘱过我。要看着她别让她出什么幺蛾子。我自然要跟着看个究竟。她和程表哥在方寸院外头私会,我都看见了,还听到程表哥答应要送两万贯给她当作嫁妆,还说那些恶心人的话,动手动脚的!简直败坏家风!要不是我把程表哥骂走,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丑——!” “程之才身边的小厮当时可都在?”赵栩打断了七娘。 七娘想了想:“有一个像书僮模样的,还有两个随从。都站得远妧的。” “你骂走了程之才?可看见他去哪里了?” “他被我骂得羞愧不已,还知道脸红呢!自己带着人上山去了,说去给她折几枝好桃花!”七娘瞪了四娘一眼:“她还依依不舍不肯跟我回房呢,我和她讲了半天道理,她还一个劲地装委屈。对了,后来从落英潭回来的许多人应该也都看见了,都错以为是我骂了她呢!” 苏家的女使和落英潭的内侍、女史也都被传唤进来,都说返回静华寺的山路上见到过程之才,正在桃林里跳着脚指挥一个书僮爬树折桃花枝,也在方寸院门口确实看到了七娘和四娘似有不快。随后山顶就有火起,众人都忙着禀报各处和救火去了。 四娘垂下头,掩面拭泪不语。 第一百五十九章 赵栩请程氏和耶律奥野到廊下,低声商量了片刻。程氏频频拭泪点头,又向耶律奥野行礼道谢。 四娘被两位内侍带去耶律奥野所在的寮房安置,她泪眼涟涟地看向程氏。 赵栩又向当时在场的杜氏等人细细询问了一番,最后才看向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阿妧有几句话,想私下和两位殿下说,还要些笔墨纸砚。”一旁轮椅上的赵瑜一怔。 赵栩眸色一暗,不只是陈太初无法释怀,若阿妧知道了苏昕是因为桃花林偷窥他们,才起念找陈太初说话导致意外被害,恐怕更难释怀。倘若她知道自己任由苏昕偷窥,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他了。他看向赵瑜。赵瑜点了点头。 赵瑜和赵栩看着九娘在纸上画出的图案,面色越来越凝重。 “你在哪里见过此物?”赵瑜问道。 “我只是疑心杀害阿昕的凶手,不只是程之才。程之才他是个纨绔子弟,向来惧怕阿昕。如果阮玉郎有意而为,就应该是为了抢走她身上的这块凤鸟玉坠。”九娘哽咽道:“阿昕的女使说,这是苏相的先夫人之物,据传是青神王氏的祥瑞宝物,是苏昉送给阿昕的。” 赵瑜仔细端详了一会,心中已有数,对赵栩点了点头:“九娘你只听描述就能画成这样,已属难得,如果尺寸图案属实,这是飞凤玉璜,并不是玉坠,也不可能是青神王氏之物,这是我赵家宗室祖传之物。我记得官家有一块扇形云龙玉璜,底纹也是这样的蒲纹,尺寸也差不多。”他抬起头:“我听官家说起过这对玉璜,历代新皇登基后,官家持云龙,圣人持飞凤,合二为一才能去龙图阁打开太-祖密旨。” 赵栩心中一紧,看着浑身不停颤抖的九娘,心知这图应是荣国夫人的在天之灵教她描画的,恐怕她此刻心里万分难受,很想拍拍她安慰一番,却只能按捺住自己。 赵瑜伸手拍了拍浑身颤抖不停的九娘,叹道:“你莫怕。看来阴差阳错,昭华是受这飞凤玉璜所累。成宗登基时,不知道为何这块只传给皇后的玉璜就从曹太后宫中不翼而飞,娘娘当年就没有传承到此物。后来官家登基,圣人自然也没拿到这个。如今龙图阁的太-祖密旨已经两朝未开启过,难道天下臣民就不认皇帝皇后了?官家去年同我说起这个玉璜时,虽有遗憾,却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 赵栩伸手将那纸放在烛火上燃了,叮嘱九娘:“此事可大可小,不能再牵连更多的人了,你记得别和人提起,也别和苏家说起。” 赵瑜敲了敲轮椅的扶手:“六郎,你先回去。明早我带着两家女眷下山,送昭华县君回苏府。” 九娘心中一沉。苏瞻对苏家人最是维护,当年为了姐姐三娘,苏家全族和他母族程家断绝来往。后来他心悦的五娘逝于青春韶华,五娘的丈夫很快就因身为朝廷命官寻花问柳私德有亏被弹劾。若是太初被他迁怒,苏瞻恐怕会处处为难陈青,虽然陈青已退出枢密院,在军中却威名仍在,那便会造成文武不和。恐怕这也是阮玉郎求之不得的后果。 赵栩细细一衡量,咬牙道:“有劳三叔了!我先去会合太初,免得冤杀了程之才。苏家反会更怪罪太初。” 半山腰几十枝火把依次蜿蜒而下,赵栩一马当先,在这崎岖山路上疾驰而下。吓得身后的众随从们一身冷汗,却连一声殿下小心都不敢喊。 而这时汴京城的暮春之夜,已带着初夏的一丝闹腾。还有十多天就是端午节,各大酒家门口都摆出了雄黄酒、蒲酒朱砂酒。 正襟危坐的赵棣微微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人正一手掀开帷帽,另一手掀开了车帘,含笑看着御街两边的市井商家热闹人群,似天上仙子坠入尘世后,看什么都带着些新鲜,还有些了然于胸,带着些慈悲。 郭真人也是这个样子吗?赵棣心一跳。今夜之事他也是被逼无奈,蕊珠再三交待他绝不能对娘娘透露半个字。这样的郭真人,当年必然让娘娘心塞得厉害吧。一想到万一被娘娘知道了自己所做所为,赵棣不自在地挪了挪位子,坐得离对面那人更远了一些。 经过金华门时,不远处瑶华宫和兴德院的屋檐清晰可见。 “我那娘亲,就是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呵。”声音寂寥,无喜无悲。 赵棣叹了口气:“郭真人一心侍奉道君,心诚则灵。五郎才能顺利接回三叔。今夜以后,姑母和爹爹、三叔兄弟姊妹间也能好生团聚了。” 禁中宫门早已落锁,在后苑东面拱宸门负责宿卫的皇城司亲从官们心中嘀咕,吴王府的车驾好好地跑来这等偏僻地方做甚。 福宁殿的都知孙安春自官家登基以来就贴身服侍官家,虽已年过半百,官家却不允他告老。此时他手持麈尾,默默看着吴王府的车驾停了下来,眼皮跳个不停。皇城司的都知刘继恩带着十多位亲从官不声不响站在孙安春身后。 吴王身边的四个随从按例到拱宸门边校验腰牌。又将吴王的腰牌置于托盘中交给亲从官查验,再掀开车帘。 “殿下万安,车内这位娘子?” 赵棣探头笑道:“要有劳两位都知了。” 孙安春一摆麈尾,躬身问安后笑道:“殿下请恕小的得罪了。”他踩着杌凳上了车。 阮玉郎十指纤纤,侧身取下帷帽,盈盈秋水,看向孙安春。 孙安春打了个寒颤,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娘子还请给小的看一看那物事。” 阮玉郎从袖中取出玉璜,轻轻搁于案几之上。 孙安春看了一眼,头垂得更低了:“多谢娘子。”他躬身退出车去,对刘继恩点了点头:“小的确认无误,刘都知请。” 赵棣带着阮玉郎下了车。一刹那,拱宸门前诸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些守卫之人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唯恐惊到天上人。 刘继恩瞳孔一收缩,抬了抬手,身后两位亲从官疾步上前,对两人行了礼:“娘子,小人得罪了。”一开口,却是两个男装打扮的女亲从官。 那两人宽袖轻拂,自阮玉郎肩颈一路向下到曳地的裙边,确认未带兵器,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退了开来。 阮玉郎心中也舒出一口气。小五他们想得简单,若是皇帝这么容易刺杀,那大赵早已不知换了多少皇帝了。自太宗继位以来,皇宫最重宿卫,殿前司和皇城司各占其位。虽然殿前司的诸班直、宽衣天武官负责了皇宫的重重守卫。但皇城司才是官家心腹亲信,自武宗以来,皇城司最多时有近万人,遍布皇宫内外。更不说贴身守卫在官家身边的那些武艺高绝的带御器械了。 他对着吴王轻轻颔首,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倘若不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官家又怎么可能不防备? 刘继恩举起手,拱宸门值夜的十多个亲从官慢慢推开宫门。 赵棣和阮玉郎缓步入内。宫中专用的檐子早已备好。从此地开始,历经殿前司的宽衣天武官和三大班直的查验后,才能安然进入官家和圣人居住的大内。 *** 城西的齐国公府后宅,魏氏朝右侧躺在床上,看着纸帐上生动的蝶恋花,想起腹中胎儿,忍不住弯起嘴角。坐在脚踏上在绣小肚兜的两个侍女笑道:“娘子真是奇怪,动不动就笑得着么古怪,一定是肚子里的小娘子同你说话了吧?” 魏氏轻轻拍了拍小腹:“才两个多月,哪里就会同我说话?记得太初最早踢我,应该是四个半月的时候。元初最懒,五个月才动了动。” “娘子——娘子!宫里来了天使,说太后传召娘子即刻入宫!”二门的管事妇人匆匆在廊下呼唤。 魏氏翻身而起,心里突突跳了起来。汉臣明明就在宫里陪官家下棋,太后这是什么用意! 皇城司的几十个亲从官跟着慈宁殿的副都知正在大厅中和陈家的部曲护卫对峙着。 “齐国公府是要抗旨不从吗?”副都知冷笑起来。 “不敢,民妇甚是不解,此时宫中应已落锁,不知娘娘宣召民妇有何事?”不卑不亢的温和女声从屏风后传了出来。 “娘娘的用意,谁敢妄自揣测?懿旨在此,还请魏娘子速速接旨。”副都知扬起手中懿旨,特意将该了金印的地方朝屏风晃荡了几下。 不料屏风后的女子依然笃悠悠一点要出来接旨的意思都没有。 “这位阁长,要知道这是齐国公府,大赵一等国公府,莫说是娘娘的懿旨,就算是官家的圣旨,若没有两府的印章,臣下也可不尊。不如您先去两府八位找找苏相?”魏氏不紧不慢地道:“哦,对了,苏相今日和外子都在福宁殿陪官家,阁长见到苏相,不如替民妇给外子陈汉臣带个话,民妇有孕在身,行动不便,让他向官家求个恩典,留民妇在家养胎吧。” 副都知深深倒吸了口凉气,他在慈宁殿供职十多年,就是坤宁殿的尚宫们见到他也要尊称一声阁长,这个连外命妇诰命都没有的魏氏,竟敢仗着陈青这个已无实职的国公藐视娘娘,拒接懿旨,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呵呵,既然魏娘子不肯接旨,就请恕小人无礼了!来人,替娘娘请这个无礼村妇去慈宁殿走一趟!”他冷笑道。 厅中一片混乱,几十个亲从官被陈家部曲打退到院子里时才明白过来,陈家的奴仆竟然敢对皇城司动手! “反了反了!”副都知不知道遭了谁的黑腿,摔倒在院子里,膝盖跪在地上生疼。手中的懿旨也摔了出去。 “好了,来者是客,别欺负得太狠。” 他抬头一看,一个身形娇小穿了家常素褙子的女子站在大厅中,微笑道。她一开口,陈家的部曲们就停了手,退到了廊下厅中,将她团团护住,目光如狼似虎盯着院子里狼狈不堪的一群人。 “陈夫人好大的威风。高某佩服!”门口传来一阵掌声。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涌入近百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禁军。 魏氏心一沉,转头对自己的两个侍女吩咐了几句,等她们飞快往后院奔去,才让陈家众部曲退后,慢慢走出大厅。 “这位真正威风,带着禁军闯入国公府的大人是?” “在下高纪会,是娘娘的侄子。娘娘想起陈家军威名赫赫,恐阁长请不动夫人,特意让不才来接夫人入宫一叙。”高纪会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三缕长须无风自动,做了个请的手势。 副都知大喜,一骨碌爬了起来,上前行礼:“观察使来了就好,魏氏无视法纪,将娘娘懿旨掷于地上!” 高纪会搀扶了他一把:“副都知糊涂了,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摔出去的,怎可赖在陈夫人身上?放心,我不会说的。”他笑道,将眼前的副都知轻轻推开,看向廊下那个秀丽的中年妇人。 第一百六十章 魏氏看着笑得很诚恳的高纪会,心中一动:“听说高观察还有一位哥哥,不知去哪家请人了?” 高纪会眼中露出一丝惊奇,拱手道:“陈夫人闻弦歌知雅意,家兄往翰林巷请梁老夫人去了。”他看了看周围,笑道:“不过家兄运气一贯比我好,估计还有杯热茶喝。” 魏氏笑道:“高观察请上座,看茶。且容民妇去厨下看一看和的面可发好了,外子回来习惯要吃上一碗面,即刻就回。” 高纪会略一沉吟,谅她也拖不了多久,想到侍卫亲军步军司已将齐国公府里里外外团团围住,便笑着进了正厅,安然落座:“谢陈夫人款待,高某就在此等着夫人。一刻钟可够?” 魏氏一进厨下,就让仆妇们生火,她看着窗外廊下院子里全是军士,在案台前揉了揉面,蹲到灶前伸手掀起褙子,从中衣上撕下一片来,取了一根细柴,写了几个字,塞在仆妇手里,轻声交待:“待外头那些人都走了,你拿着这个去慈幼局找章叔宝,让他立刻去南薰门外头守着,这几天定要等到二郎和燕王,千万别让他们进城。”她咬了咬牙:“要是听说了家里出事,就让他们兄弟俩去秦州找大郎!” “娘子!”仆妇捂住嘴。 魏氏紧紧握了她一把,起身到案台边将那面团揉到手光盆光面光,才停下手将一块细纱布盖在面团上。想了想,又将案上几块厚巾帕叠好,蹲下来塞入腹间放好,似乎给孩子加了些保护才稍微安心了一些。 她虽然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但生死,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她不怕。魏氏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五娘莫怕,爹娘总归和你在一起。” 高纪会一盏茶还没喝完,见魏氏坦然无惧地回到他面前:“高观察,请!”不由得对她更加刮目相看,起身回礼:“陈夫人请。” 齐国公府外的街巷上挤满了邻里百姓,看着国公府门口站满身穿甲胄的刀-枪耀眼军士,个个脸上都有愤慨不满之色纷纷交头接耳。 陈家忽然敞开了四扇黑漆大门,众百姓看着魏氏小腹微微凸起,一手扶着侍女的手,正缓缓跨出门槛。身边一个中年官员正不满地瞪着魏娘子,似乎嫌她走得慢。 “深更半夜!齐国公和陈将军都不在!你们要抓魏娘子去哪里?”一个少年最是崇拜陈青和陈元初,忍不住躲在人群里喊出了声。邻里顿时跟着喊了起来。 “光天化日,连孕妇都敢胁迫!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可有皇命?”一个在私塾做先生的老者也颤声喝问道:“魏娘子,我们帮你去开封府击鼓!” 街巷里的百姓看着魏娘子泪光盈盈,护着小腹,又见高纪会一脸尴尬不声不响,群情更是激愤,忍不住往外围的军士身边挤去。一声声陈太尉魏娘子,响彻夜空。高纪会的背上冷汗一片。陈青厉害,他妻子一介村妇竟然也如此厉害。 慈宁殿副都知扬起手中懿旨,刚要出口大骂无知百姓,被高纪会一手拦了下来。 “诸位百姓请别误会,请稍安勿躁!高某奉命护送魏娘子入宫赴宴而已,晚些时候娘子自会同齐国公一起回府的。”高纪会大声解释道,努力笑得更自然些。 外头百姓们将信将疑。 魏娘子朝邻里百姓团团行了一礼,才登上车驾。高纪会赶紧上马让众军士开道,往皇宫而去。 “陈家一门英雄,忠心报国!竟落到这般地步!连妇孺都不放过!” “飞鸟尽良弓藏!他日我大赵危矣!” “肯定有那奸臣恶人捣鬼!要是连太尉家都不放过,我们就联名上万民书!” 高纪会实在不想听,沿路七嘴八舌的议论还是传进了耳中。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姑母这样的安排,不知道究竟有何深意,只盼别动摇民心。 不多时,齐国公府的角门,一个仆妇匆匆出来,往城东赶去。 南薰门早已落锁,守城的军士远远见几骑远远疾驰而来,都握紧了手中兵器。再近了,才都松了口气:“陈将军!陈将军!” “人命关天!还请为陈某通融放行!” 陈太初风尘仆仆,举起手中腰牌,仰头对着城墙上的军士喊道。 南薰门的吊桥缓缓放下,不多时又缓缓吊起。 *** 高纪会的哥哥高知会,的确正在广知堂和孟存喝茶,客客气气地说着闲话。宣旨的副都知进去后院两刻钟了,还没有出来。两边的仆人侍女,恭恭敬敬,毫不失礼。 又等了一刻钟,那副都知笑着出来躬身禀报:“高观察,老夫人已经出了二门。咱们?” 高知会笑着起身:“二郎,高某告辞!” 孟存笑着将高知会送出大门,见角门处,按品大妆的梁老夫人扶着贞娘正慢腾腾地登上牛车。 高知会上前见了礼:“敢问老夫人,还有一位五品县君范氏呢?” 梁老夫人掀开车帘,笑道:“多谢娘娘体恤,可那孩子本来就要临盆了,一听娘娘宣召,何等荣耀,高兴得太厉害,竟然破了水,正躺在房里等稳婆和大夫呢!”她见高知会面色有异,就收了笑,淡淡地问高知会:“高观察,若是要我家孙媳妇被抬着一路嚎哭进宫,我孟家倒是舍得,只怕被沿路百姓传开来,一旦被御史台知道了,于娘娘英名有碍。您看,是抬还是不抬?” 高知会一凛,看着翰林巷过往的不少百姓都停下脚看着孟府门口的军士,个个面露诧异之色,议论纷纷,立刻一拱手:“老夫人说笑了,自然是生孩子重要。请!” 孟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母亲和高知会车马远去,看到那一列列□□森森的军士,他忽觉不妙,赶紧往回走,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 翠微堂里众仆妇正被五六个一等女使指挥着在打包细软,孟存吓了一跳:“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女使将钥匙收起来,上前福了一福,递上一封信,含泪道:“老夫人吩咐家里人都随范娘子先去范家过一夜,若老夫人和大郎君、二郎明日早上还不回来,就去江南找大郎和四郎五郎他们。给静华寺的夫人们和小娘子们送信的人应该刚出门。长房、二房和木樨院也有人去传话了。” 孟存大惊失色,赶紧拆开梁老夫人留的信,却只有短短几个字。 “恐生□□,速去江南,勿念。” 孟存心头大乱,正要再问,外头孟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这——二哥!这是出什么事了?阿程不在家,可怎么办呢?” 孟存心烦意乱地瞪着他。废话!你娘子不在家,我娘子也不在家!大哥两口子还都不在家呢! “怎么办?按娘说的办!”孟存定了定神,让人速速将外院各管事召集起来。 *** 沿着拱宸门往南,长长甬道的东边,是皇宫东北角历朝皇子居住的“东宫六位”,一度曾被大火焚烧殆尽,重建后依然是宫中七岁以上未出宫开府的皇子居所。阮玉郎侧头,看着那宫墙,若有所思,按照王方所绘制的大内皇宫图,当年爹爹和自己幼时所住的皇太子宫应该不远了,如今大概是要等着新主人呢。他禁不住微笑起来。 过了官家阅事的崇政殿,檐子缓缓转向西边,往东矅庆门而去。所见巡逻军士也从左右厢宽衣天武官换成了殿前司御龙骨朵子直的精兵。 檐子停在东矅庆门,皇城司另有一批亲从官上来查验腰牌,核对吴王身边随从的画像,另有两位男装的女官,上来查过阮玉郎身上有无兵器,和孙安春刘继恩低声说了几句,这才放众人入内。 福宁殿大殿前的广场上,百多位殿前司御龙直的精兵,分队按班巡逻着。 福宁殿西后侧的偏殿柔仪殿里,赵璟在殿内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转到长案前看一眼那副画。 “官家,吴王殿下带着那位娘子到了。”孙安春躬身禀报着。 赵璟停了一停,又看了看画像,那人一双慈悲目,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包容,什么都可以,凝望着他,她颈中坠着的飞凤玉璜灼得他有些焦躁不安。才吐出一字:“宣”。 大殿上,赵璟垂目看着面前跪下的一个身影,几疑时光倒流,又疑心是在做梦,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转眼看见五郎也在旁,才开口道:“平身,赐座。” 那枚玉质近乎透明的凤鸟玉璜,静静放在了赵璟的面前。旁边另一枚云龙玉璜默默相对。赵璟伸手将两枚玉璜贴拢在一起,堪堪合成了一个圆,凤鸟尖喙正在龙口之下,器表地纹都是蒲纹,周围的凹弦纹边阑完全一致。 “此物从何而来?”赵璟轻轻抚摸着那凤鸟硕大翻卷的长尾,按捺下喊她抬头的念头。哪里需要呢?这样的风姿,这样的□□,连他都会错认成是她本人。他甚至不敢再看到那张面容。 “自民女记事起,此物便贴身挂在民女颈上。” 连声音都像!赵璟胸口剧痛起来,她说话也是这样似糖丝一般牵连着,低低柔柔,语尽意未尽。 “你的身世,除了这画像和玉璜,可还有其他凭据?”赵璟合了合眼又睁了开来。 孙安春接过阮玉郎手中的卷宗,呈上御案,缓缓展了开来。 赵璟一低头,掀开一页,霍然变色。 遍地销金龙的五色罗纸,虽然没有装裱起来,依旧鲜艳夺目,这是大赵用来册封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的诰命罗纸。 上面字迹龙飞凤舞,透露出浓浓喜意。左下角有先帝成宗御押,盖有玉玺,却无宗正寺印和两府印。生辰八字俱全。 “乙巳,丁亥,辛亥,庚子……”赵璟喃喃念道,猛然抬起头来。她当年入宫前才生产了不久?虽然看生辰比三弟大三岁,实际上不过只大了一年半而已! “周国公主……”赵璟手指轻抚着罗纸,赵毓,子平一母同胞的阿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她逝去前口口声声喊的阿瑜,不只是三弟,还有这个阿毓?所以她不肯瞑目不能安心地离去? “阿毓,你又为何会流落在外这许多年?”赵璟声音有些嘶哑。 第一百六十一章 慈宁殿后殿里,灯火通明,檀香味浓郁。 榻上高太后正合眼假寐,听完两位尚宫的禀报,低哼了一声,扶着张尚宫的手坐了起来:“最后那句,你再报一遍。” 张尚宫垂首禀报:“刘都知方才派人来报,吴王殿下进献的民女长相极似郭氏。” 高太后紧紧合上眼,扶着张尚宫的手却紧紧掐得她生疼,半晌才问:“陈汉臣和孟伯易还在垂拱殿后殿?殿前司今夜还是那些人当值?” 张尚宫低声应是,又道:“吴王带着那女子已去见官家了。刘继恩一直看着呢。定王殿下今夜歇在大宗正司。静华寺的王坚处尚无消息回来。” 高太后拿起案几上的数珠绕在手腕上,缓缓伸出自己保养得当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既然官家已经定了他做皇太子,六郎只要等上十几天就如愿以偿了。照理他不会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今日特地请他的舅舅表舅来宫里,无非是怕五郎趁他不在生事。或者,他其实是防着老身?” 她冷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说起五郎,唉!多亏了刘继恩还是个忠心耿耿的,也不枉当年指他做了官家的侍读。我都这把年纪了,倒是想不管,可是你们看看,如今乱成什么样子?一个个都失了分寸,没了章法!只想着走歪门邪道!好好的龙子龙孙,都被那不知来历的乡野村妇给诱骗坏了!糊涂!”她涵养再好,也禁不住拔高了声音,可见已怒到了极致。 张尚宫和朱尚宫垂目齐声道:“娘娘英明。” 张尚宫低声请示:“那永嘉郡夫人——?” “哼,总算钱妃长了个心眼,还算辨得清忠奸。”高太后从案几上拿起懿旨:“将这个去用印吧。若是有事,张氏贱命死不足惜。” 张尚宫接过赐死永嘉郡夫人的懿旨,退了下去。出了后殿,才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自她十四岁进慈宁殿当值,至今已有三十年,深知这宫里稍有风吹草动,绝不可能瞒得过娘娘,不过是娘娘懒得理会罢了。这位永嘉郡夫人目光短浅,妇人之见,却胆大包天,怂恿吴王进献民女讨好官家倒罢了,竟敢找来一个极其肖似郭氏的人,看来还是对皇太子一位不死心呢。只是还不知道她的消息从何而来,赐死前少不得要刑讯逼供一番。倒是可惜了,恐怕她自己还不知道触犯了娘娘的逆鳞。 后殿里,高太后站起身,走到一旁长案前。朱尚宫赶紧将长长的皇宫舆图平摊开。 “这几日事态古怪,六郎出宫,陈、孟二人入宫,定王也留宿宫中。五郎又瞎了眼做出这种混账事来。虽说看似都对官家无害,却不知道究竟什么妖孽要作怪。老身不能不防。”高太后又看了看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的舆图,长叹道:“以往其实也有些蛛丝马迹,我一个疏忽大意,就血流成河。唉,只怕阿梁今夜不免要怨上我了。” 朱尚宫道:“娘娘未雨绸缪,为的是官家的安危。若是梁老夫人来了,她自然只会尽力效忠娘娘,又怎会不体贴娘娘的用心呢?” 前殿的女官在门外禀报道:“启禀娘娘,梁老夫人、齐国公陈青之妻魏氏在殿外等候宣召。两位高观察,也等着交旨。” “宣。”高太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飞凤玉佩,轻轻抚摸了一下交给朱尚宫:“当年要交给五娘,五娘坚辞不受,今日倒要派用处了。让知会和记会拿这个去两府,将诸位相公都请到垂拱殿后殿。另外派人通知陈汉臣和孟伯易一声。” 朱尚宫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知道这块飞凤玉佩,还是当年成宗登基时,因不见了那块飞凤玉璜,宗室和两府商议后,定下以这个玉佩代替玉璜的,可急召两府相公入宫。 慈宁殿大殿内,按品大妆的梁老夫人镇静自若。站在她下首的魏氏身穿常服,小腹微凸,秀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微笑。 “唉,都是老身的不是,这么晚还兴师动众让你们来陪我说说话。”高太后落了座叹道:“免礼,坐吧。” “汉臣夫妻俩伉俪情深,真是令人羡慕,魏氏你竟然又有了身孕,老身猜你们夫妻俩这回该盼着生个女儿吧?”高太后笑道。 “禀娘娘,妾身的确盼着生个女儿。”魏氏声音柔柔。 “唉,当年老身怀着二郎的时候就盼着能生个贴心的女儿,结果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盼着你和汉臣能如愿得女。”高太后唏嘘不已。 “多谢娘娘。”魏氏略欠了欠身。 “孟二的那个八字极旺的媳妇怎么没来?可是要生了?”高太后笑着问梁老夫人:“阿梁,我可不服气你选孙媳妇的眼光,改天要好好跟你比一比,到底谁选的孙媳妇更好。” 梁老夫人笑道:“娘娘未卜先知,请娘娘恕罪!那孩子一听要进宫,高兴之极,竟然破了水。这八字什么的,莫非什么说书人又来宫里了,娘娘哪里听来的市井传言?臣妾那孙媳妇不过是头胎凑巧得了个大胖小子,什么旺不旺的。家里的孩子,都是靠陛下赏识才能为朝廷效力,和我们这些后宅妇道人家有什么干系。说起来这孙媳妇,还是二郎自己在元宵节灯会上选中的,阿梁可不敢自吹自擂。” 高太后舒了口气:“还是阿梁你省心,老身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奈何——唉!” 梁老夫人躬身道:“娘娘看的,不只是儿孙,更是大赵社稷江山,不免操心费神。娘娘还请保重玉体才是。孟家自当为官家尽忠,替娘娘分忧!” 高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身边女官击掌三下。宫女们进进出出开始设案,慈宁殿里热闹起来。 *** 柔仪殿内阮玉郎匍匐在地,声音柔和,哀而不伤,幽幽地响起。 “回禀陛下。民女的娘亲郭氏玉真虽蒙先帝另眼相看,却因出身卑微不堪,被安排在别院居住,生下民女不久,尚未及被接入皇宫,在别院遭遇一群来历不明的刺客。娘亲便将襁褓中的民女和这玉璜、罗纸一同托付给了她贴身女使王氏。王氏一路带着民女逃命,幸亏护卫英勇,才一路逃去了四川她兄长家中。”声音顿了顿:“不想她亦重伤不治,临终前将民女托付给了她兄长王方。王方夫妻遂暗中收养了民女,藏于青神王氏。” “你——!你在青神王氏长大?!那你可认得青神嫡系的王九娘?苏瞻?”赵璟声音颤抖起来。王方这个名字也似乎哪里听到过。 一旁的赵棣也大吃一惊,又大喜过望。有这层关系在,不怕苏相不支持自己了。 刘继恩目光闪动,看着地上匍匐着的女子。孙安春眼皮也不抬,如常垂首静立。 “九娘正是王方夫妻之女,民女怎会不认得?只因民女身份特殊,民女认得九娘,九娘却不认得民女。她嫁给汴京苏郎,民女也略有知晓,也见到过苏相几次。”阮玉郎语带欣慰,这几句话,可一句都不假。 “那青神王氏为何一直不送你回京!??他们胆敢私藏皇家血脉和宗室宝物!”赵璟大怒。 阮玉郎发出一声呜咽:“陛下有所不知,当年青神王氏费尽心机才将民女之事传入宫中给娘亲知晓,却因惊天密事,不得不传信给王方,让他继续藏起民女。个中原委,还请陛下翻开案上的卷宗就知。民女和娘亲罪该万死!”他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缓缓起身,直起了背脊,两滴泪慢慢渗出眼眶,淡粉色的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殿内一片寂静。赵棣看了阮玉郎一眼,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朝靴。 阮玉郎这才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御座之上的温文俊秀的大赵皇帝,长于高氏之手,登基十年才亲政的皇帝,依托两府毫无决断的皇帝,看似懦弱却胆敢无视伦理觊觎庶母的皇帝。 赵璟,那个位子,你也配坐?也不对,这个赵家的江山,赵氏宗室,都早该灰飞烟灭! “民女和娘亲虽罪该万死,民女却还有要事禀报陛下,不敢自绝于人世。陛下请看那罗纸的后一页就知民女苦衷了。” 赵璟终于见到了那容颜,禁不住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已做好了准备,却依然全身激起了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这分明是玉真活了过来! 两侧垂落的层层帐幔后,几位带御器械的黑色薄靴微微挪动了一下。 赵璟好不容易挪回目光,翻开那张诰命罗纸,视线所及之处,整个人如堕冰窖。 “除了阿毓,其他人通通退下!” 官家的声音骤然尖利起来。赵棣吓了一跳,看向身边人,阮玉郎又已缓缓跪拜下去,背上纤细的蝴蝶骨微微起伏着。 殿门开了又关,发出沉重的声音。不出阮玉郎所料,帐幔后的那几双薄靴更靠近了官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赵璟浑身血液倒流,一阵头晕。再看一遍,只觉得自己一时落在烈火里一时又堕入冰水里。 一张成宗废后的制书,盖着他如今在用的玉玺大印。一张成宗手笔,那潦草的字迹,他绝不会认错,确实是先帝的。 怪不得阿毓她被留在了宫外,怪不得娘娘始终防备着玉真和三弟还要置他们于死地,怪不得先帝驾崩时宫内大乱,死了那么多的人。怪不得那么多年里,玉真那样看着他。 她在可怜自己这个皇帝!她不反抗自己,她不反抗娘娘,是为了保命为了保住三弟的命而已,她和阿毓就算知情不报,又怎么会罪该万死!如今他就算知道了,明白了,又能如何?娘娘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完全是为了他!为了保住他的太子之位皇帝之位甚至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赵璟看向跪伏在地上的阮玉郎,心乱如麻。 “民女尚有一事关燕王殿下,要禀告陛下,两事毕后,还请陛下开恩,容民女去瑶华宫祭奠亡母一番,此生再无他求。”阮玉郎轻声细语。 赵璟合上眼,想下去搀起她,终还是握紧了拳:“好,你说。” 不多时,柔仪殿的殿门缓缓打开。 赵棣、刘继恩和孙安春赶紧到门口垂首待命。 “五郎,送你姑母去瑶华宫办点事。”官家的声音很异样,停了一停:“这些日子,你姑母就还暂住在你府里,待两府和宗正寺议定后再做安排。” 赵棣大喜,听爹爹的口气,这位姑母货真价实,是错不了的。那另一件事就也差不离了。他伸出略颤抖的手,轻轻扶住阮玉郎:“姑母,请。” 两人往外走去,身后传来官家有些嘶哑,抑制不住一丝颤抖的声音:“孙安春,去宣陈德妃来。还有,派人去宣苏瞻来。” 孙安春低声应了:“两府的相公们,不知何故,刚刚奉了娘娘的急召,都在垂拱殿后殿等着呢,苏相和齐国公他们在一起。” 阮玉郎拢了拢有点松动的鬓角发丝,转向赵棣柔声道:“有劳殿下了。”时辰差不多了,她也该走了。 瑶华宫远在禁中之外,自天波门往西,吴王府的牛车走了两刻钟才到。福宁殿的小黄门带着人开了老旧的木门,推开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上头落下一蓬灰,两扇门间的蛛丝在火把下闪着光,几只蜘蛛匆匆顺着门板爬向角落。 禁中的冷宫关押嫔妃,好歹有人送饭,有人清扫。瑶华宫名字虽好听,历朝历代都是比冷宫还凄惨的地方,不过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里,七八间瓦房,一墙之隔,北面是金水门,西面是东京的内城街道,入夜已久,还能听见偶尔有牛车经过的声音。这里却住过两位废后,一位太妃。所谓的侍奉道君静心修道,不过是扔在此地自生自灭而已。 阮玉郎穿过废弃了好些年的院子,进了正厅,迎面长案上供着的是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东墙长案上却供着观音像。阮玉郎停下脚看了看那慈航道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受。 进了瑶华宫最后一排的上房,小黄门将两盏灯笼放在积满均匀一层细灰的方桌上,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蜡烛或油灯,便躬身向赵棣请罪。 “无妨,殿下,请容妾身在此地一个人略尽哀思。”阮玉郎柔声道。 赵棣求之不得,屋里一股子发了霉的味道,似乎还有种难言的死人味,进来这里的,就没有活着出去的,很不吉利。 一出屋子,赵棣舒了口气,挥手让大内禁军和皇城司的亲从官们退到外头院子里等着,留了两个小黄门等姑母传唤。 阮玉郎细细打量这间上房,青色发暗的帐幔一重重低垂着,他几步就走到了北墙边的藤床前,脚踏太过老旧,被他一踩,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低头吹了一口气,床上的细灰轻轻扬散在空气中,尘土味扑鼻而来。 他恨了这许多年的她,他的娘亲,就是在这张床上死去的。 她早就可以死了,为何不肯死?他也早就可以死了,为何不愿死?为了爹爹吗?还是为了自己? 阮玉郎在床沿坐下,轻轻抚摸着空无一物的藤床。她死之前,还是想法子见了赵璟的,在赵璟心里头扎下一根刺,这根刺,是为了赵瑜,和他没有半点干系。她跟了那畜生,生了赵毓,又生了赵瑜。她对那人会不会也有几分真心? 他再不情愿,也抹不去她生了他这件事。他吃不准自己的恨,自己的毒,究竟是他的身世和遭遇造成的,还是她传给他的。他去过青神,从王方那里拿到那半卷旧案,祭拜过赵毓的小小坟墓后,原本可以少恨她一些,为什么却做不到呢? 倘若她被抢去时,就和这世间那些死心眼又蠢钝的女子一眼,为了贞节自尽身亡,他会不会就不恨她了?可他却实在看不起这类女子。 他厌恶她,痛恨她,是因为耻辱,还是因为她后来都在为了赵瑜打算?或者因为她只有美色可用,害得他也只能利用她的美色?他也说不清楚,可是这一刻,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恨她了,甚至,有些后悔让小七小九去杀赵瑜。 她征服了一些男人,最终还是败在男人手中。她想靠女色谋回属于爹爹的江山,废后废太子制书已出,却被两府阻止。如今他伪造了一份制书送给赵瑜也算对得起她了。她毒死那畜生,再嫁祸给高氏,宫变有理,却败在了孟家那些白眼狼手上。他和姑姑便折腾得孟家鸡犬不宁。她以逸待劳,离间高氏母子,勾引赵璟,赵璟却完全和他爹不同,只是个懦夫而已。他就让赵璟母子离心妾离子散让他的儿子们相互残杀。 她做不到的,他来。 阮玉郎轻笑了两声,长叹了口气。追根究底,她还是输在自己的出身上。比起高氏那样的名门之后,两府怎么肯奉一个来历不明的她为一国之母?自己这个寿春郡王,就算得回这天下,难道还会有人承认他才是正统? 想到赵璟和高氏,赵璟和赵栩,阮玉郎又笑了起来。又有谁的心,坚如磐石不被动摇?人人都有死穴,人人都有至害怕的事情,捅对了地方,就算有些破绽,谁又能冷静下来好好思索。赵璟的反应如他所料,这世间的男子,抢夺别人的妻妾,便是胜者的姿态,自觉得了不起。可若自己的妻妾从了别人,甚至心里有别人,哪里能忍? 和那些带御器械、禁军打什么?宫变又那么麻烦,他总不能杀光两府相公和文武百官。要毁,要崩溃,当然是赵璟和高氏你们母子自己动手来,还有赵棣赵栩,你们一家子自己斗,多好玩。阮玉郎笑得更是开心,眼泪都笑了出来。 窗缝被一把匕首插了进来,上下移动着。阮玉郎起身轻轻打开窗户。 “郎君,外面都准备好了。尸体也准备好了。” 阮玉郎最后看了一眼那藤床,点了点头:“动手吧。” 火光骤起,屋外的小黄门一愣,一边大喊“走水了走水了——!”一边去推开房门。里面竟然飞扬着各色纸元宝,卷入火里,火势更旺,那地垂的旧幔帐中缠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已经全身着火,正往地上倒下。藤床、桌椅都在焚烧。黑烟开始弥漫,西窗大开着,两人似乎看到有两条黑影越墙而过,揉一揉眼,以为自己看花了。 赵棣正在前头和几个熟悉的亲从官说笑,听到声音,大惊失色,飞奔而去:“快!快救人!长公主出来了没有?!” 可瑶华宫废弃已久,那廊下的水缸里根本没有水。 两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出来,须眉都烧焦了。 “殿下!殿下!” 冲进去几个亲从官,很快被火逼了回来。北面金水门的守城军士隔着墙开始敲锣,喊了起来:“瑶华宫走水!瑶华宫走水——!” *** 暮春的风,温柔慵懒。 赵栩率众疾驰,眼见快到澹台,迎面来了两骑。夜里赶路的双方都减缓了速度。 双方交错而过,忽地对面的男子转过身来大喊:“燕王殿下?燕王殿下!我是翰林巷孟府的管家!” 赵栩抬起手,身后众骑缓缓停下。 听完管家所言,赵栩皱起眉头。阮玉郎的最终目的还没有显露出来,太后娘娘这是要做什么,梁老夫人竟然会决定举家即刻迁往江南避祸?赵栩心一紧,想到有舅舅和孟在驻扎宫中,殿前司这几天当值的将领也应该都没有问题。赵棣就是有什么手段,他也不惧。 赵栩叫过四个属下,吩咐了几句,让他们跟着孟府管家回静华寺,看着他们远去了,才又一夹马肚,更快地赶往东京。 看着南薰门吊桥再次下放,赵栩不等吊桥放稳,缰绳一提,就冲上了吊桥。震得吊桥晃荡个不停。刚入城,未及加速,斜斜地冲出来一个少年,被赵栩的随从拦在一边。 “殿下!我是章叔夜的弟弟章叔宝!魏娘子有话!魏娘子有话!”章叔宝气喘吁吁地喊着。 赵栩凝神看了看这个浓眉大眼的少年,挥了挥手。 章叔宝上前,将魏娘子那半幅下摆递给赵栩,说了魏氏被带进宫里的事:“娘子说让殿下您和二哥别进城,要是家里出事了,就去秦州找大哥!” 赵栩在火把下抖开那布。 “三衙?!”赵栩沉思了一刻。三衙掌管禁军,是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三衙有兵却无调兵权,枢密院掌兵籍和虎符,可调兵却无兵,向来互相牵制。带走舅母的竟然是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那么枢密院里的三位使相,谁站到了娘娘那边? 看着舅母最后那句打不过就跑,赵栩长长吸了口气。他怎么能跑!陈太初还在追程之才,舅舅舅母还在宫里,还有阿妧的婆婆也在宫里。无论出什么事,他都不可能丢下这许多人自己跑。就算是赵棣要趁机宫变,但宫里宿卫最外围是皇城司,是爹爹自己的亲信,虽然赵棣挂了管皇城司的名头,却不可能动用得了他们。从大内开始,各重宿卫都是殿前司各班直,对官家忠心毋庸置疑。阮玉郎手再长,也不可能安置许多宗室勋贵功臣名将的儿子们做内应。 赵栩命两个属下带着这布速速去程家拦住陈太初,自己交代了章叔宝几句,就策马往御街而去。远处西北皇宫的一角,映出了微红。 皇城走水!赵栩心猛然揪了起来,再也不管东京城内不许奔马的律法,一扬马鞭。随从们策马开道,放声大喊:“回避——回避!宫中要事,速速避让——!” 章叔宝紧握双拳,热血沸腾,看着赵栩远去,咬了咬牙,没入街巷,朝百家巷飞速奔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 柔仪殿的殿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福宁殿上下侍候的内侍和宫女们都越发小心了起来。 陈素见了礼,便静静垂首站在殿中等官家发话。她先前正陪着圣人在坤宁殿说话,也听说了太后将大嫂魏氏和梁老夫人都召进了慈宁殿。圣人抚慰了她几句,她还是有些提心吊胆。 “陈氏。”赵璟缓缓走近她。这张脸,和刚才阿毓那张脸有七八分相似,可是又截然不同。玉真母女好比行云流水,说话行事舒展妥帖,似乎天地万物都在她们脚下。可陈氏却谨小慎微,拘束得很。 陈素躬身应答:“妾身在。”心里却更紧张了。平时官家和圣人私下叫她阿陈,或者叫她封号。官家和自己独处的时候唤她素素。陈氏?只有太后会这么唤。 赵璟将她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不知为何,心底慢慢生出了一丝恼怒。她也敢长得像玉真!难怪当年那么独宠她,她总是又忐忑又紧张,还总是容易走神。 “你可记得前带御器械高似?”赵璟尽量语气平缓地问道。 陈素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低声道:“禀陛下,妾身记得。当年浮玉殿凶案,他救了妾身。” “元丰十九年,高似在你居住的浮玉殿后,杀死同为带御器械的韩某。你的女史指证高似意图对你不轨,被韩某发现后遂杀人灭口。你却作证是韩某串通女史意图不轨,是高似出手相救。”赵璟的目光移到陈素贴紧小腹的双手上,些微的颤抖,在他眼中,刺目之极。“你可还记得?” “妾身记得此事。”陈素顿了顿:“妾身不忍无辜之人因妾身获罪,说的都是实话。” “你和高似先前可相熟?”赵璟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一字一字地问道。他看着那发髻动了动,又垂得更低了。 “并不相熟。”陈素颤声答道。 “那你入宫前可认得高似此人?”赵璟冷冷地问。 陈素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片刻后低声道:“认得。他在妾身家的隔壁住过一段日子,算是邻里。” “邻里?!命案发生之时你为何从未提过?!”赵璟勃然大怒:“你二人可是有私情?!” 陈素双膝一软,如一片落叶轻飘飘往地面坠去,声音颤抖却坚定不移:“绝无此事!陛下!妾身清白,日月可鉴!” 赵璟围着她疾步绕了几圈:“清白?日月可鉴?他身为带御器械,和你是旧识,半夜跑去浮玉殿,不是去探望你是为了跟踪韩某?他夜探宫妃,行踪暴露后就杀人灭口。你情深意重隐瞒相识实情,替他遮掩杀人之事。哼!你二人干的好事!” 他如困兽般来回急走着,双拳紧握,胸口涨得极痛。若是手中有剑,必然会一剑杀了她!他不顾娘娘反对,纳她入宫,从美人到婕妤到现在的四妃之一,还封号为“德”!他不顾满朝文武反对,重用陈青,抬举她的娘家抬举她的出身!还有他那么疼爱的阿予!他要册立皇太子的六郎! 赵璟终于难忍心头怒火,嘶声低吼:“你说!六郎究竟是姓赵还是姓高!还有阿予!那件事不久后你就怀了阿予!——” 陈素猛然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温和俊秀的面容,此时双眼赤红,狰狞抽搐一脸杀气。她拼命摇头:“妾身是清白的!妾身敢发毒誓!敢以性命担保!六郎和阿予都是陛下的亲骨肉!妾身是清白的!”她再不聪明,也知道自己和高似的旧事被翻出来,都是为了陷害六郎,她不能退,不能认,她原本就是清清白白的! 孙安春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陛下,苏相到了。” 苏瞻有些吃惊,深夜被高太后急召入宫,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又被请来柔仪殿。官家和陈德妃又都如此失态,苏瞻想起失踪多年的高似,心里咯噔了一下。 “和重。”赵璟长长吸了口气:“元丰二十年,是你提请重审高似浮玉殿杀人案的?” 苏瞻想了一想,躬身道:“是。元丰十九年,和重和高似同在大理寺狱中,相识数月。此人虽沉默少言,却侠肝义胆。臣蒙陛下恩典出狱后,发现原先审高似案的狱司,和量刑的法司有五服内的亲戚关系,理应回避,故提请重审。和重记得,后来的狱司在浮玉殿女史寝室里查到来历不明的金饰一包,而死者韩某恰巧在金店订制过这些金饰,加上有陈德妃是人证。高似得以无罪开释。”他停了停,据实道:“高似感念臣施以援手,臣亦不忍昔日军中小李广穷困潦倒,故收留他在家中办差。” 赵璟点了点头,又看了陈素一眼:“元丰二十年,高似可是随你去了四川青神?” “是。那年臣的岳父病重,只有妻子带着稚子在青神照料。臣特意请假一个月,往青神探望老人家。岳父去世后,臣留下治理丧事。高似一路随行。”苏瞻的背上渗出了密密的汗。 “高似可有和你提起过陈氏?” 苏瞻略一沉吟,点头道:“高似有一日喝多了几杯,提起过德妃是他昔日的邻家女儿。” “还说了什么?你难道忘记了?”赵璟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怒火,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苏瞻眼风微动,吃不准陈德妃都已经说了什么,但官家既然这么问,当年他和高似的感慨之语恐怕一时不慎落在了有心人的耳朵里,想来想去,也只可能是青神王氏庶出那几房的什么小人。但他若是为他们遮掩,只怕从此会被官家疑心。 苏瞻一掀公服下摆,跪了下去:“高似从军后,曾从秦州千里奔袭,私闯禁中,找过陈德妃,要带她远走天涯。陈德妃未允。臣怜悯他,又因事过境迁,就未放在心上。臣有罪。” 陈素全身发抖,被苏瞻的话钉死,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一死更不可能了事。 “妾身是清白的!六郎和阿予都是清白的。”陈素咬着牙,反反复复说着。 赵璟全身也在发抖,气急攻心,怒不可遏。 “这样的事,官家还在犹豫什么?!”柔仪殿大门砰地被推开。高太后沉着脸扶着孙尚宫的手,昂首大步迈入。 陈素闭上眼,浑身簌簌发抖。定是太后所为!哥哥和嫂嫂都在宫里,六郎被差遣去静华寺,除了太后,还有谁会釜底抽薪,不惜给她扣上不贞之名,宁可不认皇家骨血,为的就是要除去六郎和哥哥。她自从被强行纳入宫来,本份小心,谨言慎行,依然处处被太后针对,尚书省、入内内侍省的女官和内侍都看着太后的眼色怠慢她,她不在乎。就算六郎从小被四郎五郎欺负,她也总是息事宁人。就算阿予差点死在赵璎珞手里,她也只能忍声吞气。她能做什么!她一介弱女子,身不由己。是哥哥回京后处处护着她们母子三人! 就算是太后,是皇帝,要她的性命,她也没办法,可他们怎么能这么狠心,连六郎和阿予,连哥哥和嫂嫂也不放过!她就算拼了一死,也要让太后和官家知道陈氏一门清白做人。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太后! 赵璟胸口剧烈起伏着,这个时候看见娘娘,他说不出心头到底作何感受。又惊又惧,又羞又愤,又恼又恨,竟然也不行礼,也不让座,就这么瞪着高太后。 苏瞻一进柔仪殿,高太后跟着就到了,福宁殿上下哪里敢拦。她居高临下斜睨了陈素一眼,又看向官家:“有苏卿的证词在此,六郎和淑慧的身世可疑,陛下应速速决断,处理了才是!” 赵璟紧抿着唇,他自然是要处理的。按娘娘的意思,必然是褫夺陈氏的封号,贬为宫人,打入冷宫,六郎和阿予——他不愿意,心疼得厉害。他还想再问下去,却不愿当着娘娘的面问,也不愿顺着娘娘的心意处理。她看陈氏的那一眼,似乎在说早料到有今日,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个皇帝多么愚蠢和可笑。她总是对的,可他现在就是不愿意按她说的做。陈氏、六郎和阿予都是他赵璟的事,不是娘娘的事! “燕王殿下回宫了!正在福宁殿外候召!”孙安春硬着头皮在敞开的殿门口禀报。 高太后冷哼了一声:“明明应该明日回宫的,城门落锁后还连夜赶回来,是因为知道这样的丑事要败露了吗?先将他拿下,送去大宗正司。明日再由大理寺和礼部和宗正寺同审。” “娘娘!”赵璟、苏瞻和陈素异口同声高喊起来。 “妾身若有失清白,玷污皇家声誉,混淆皇家血脉,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陈氏一门均不得好死!先父母地下亡魂永世不得超生!!!”细细尖利的声音震得苏瞻耳朵一阵耳鸣。 赵璟大惊,更是犹豫。陈氏最是温顺,待兄嫂更好,竟然会拿陈家一门发毒誓。莫非她和高似真的是清白的? 高太后冷笑道:“竟然连自己地下的爹娘也不放过,企图凭这个蒙骗官家,其心可诛。陈氏你以为这样,你生的儿子就能做皇太子吗?!痴心妄想!不用天打雷劈,你身为宫妃,两度私会外男,老身这就送你去下面,看你有何脸目见你爹娘!来人——!!!” “退下!!”赵璟怒视着带着两个内侍进门的孙尚宫,陡然大喝道:“滚!滚出去!” 孙尚宫看着高太后。高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孙尚宫点了点头,才挥了挥手。苏瞻犹豫了一下,行了礼也跟着孙尚宫退了出去。 赵璟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娘娘!这里是柔仪殿!陈氏是我的妃子!六郎现在还是我的儿子!我——我才是皇帝!” 高太后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皇帝!老身掌皇太后金印,莫说是你的妃子,就是先帝的妃子,我也一样管得!六郎是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六郎的暴戾任性,哪一点像赵家子孙?你是官家,是皇帝,就不要守祖宗法度了?你不过是觉得羞耻恼怒罢了,难道你还想要替她遮掩不成?” 赵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连玉真也不放过,让她生不如死那么多年,你连儿子我也不放过,朝堂后宫都要听你的。想起那十年里,听政、奏对、朝议,众臣背向自己,只对娘娘行礼。想起就算自己亲政了这许多年,依然时常听见娘娘昔日垂帘如何如何,想起三弟的双腿,回来后娘娘看着他那冰冷的眼神。赵璟终于大喊了出来: “所以您什么都要管?!娘娘!您连爹爹的生死都管,因为爹爹要立郭氏为后,不守祖宗法度,你就毒死了他?!” 高太后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面容扭曲的男子,这就是她的儿子!她为他豁出过命去的大郎!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高太后死死盯着赵璟,极慢极慢地朝他走近:“你说什么?大郎,你再说一遍。” 赵璟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悲从中来,方才的愤怒烟消云散,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哀恸和无奈。父子、母子、夫妻。他为何就必须面对这么难的事!没有人能帮他! “娘娘,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你对爹爹,做的那些事!你是为了我才——”赵璟掩面而泣。可她从来没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做太子,若为了保住太子一位就得害死爹爹,他又怎么会肯!他以仁孝治天下,却已经成了笑话。他承受不住,这样的重。 这就是她的好儿子!这就是她的儿子!高太后挺直了背,扬起了下巴。 “先帝当年说我过于固执专断,恪守礼法教条,严厉有余,亲和不足。大郎你不免怯懦柔弱,当不起大任。”高太后忽地笑了起来:“先帝倒没说错,我高氏竟然生了你这样一个怯懦无能之辈!” 赵璟蹬蹬又倒退了两步,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终于说出来了!不是爹爹如此想,其实是娘娘你自己就是这么想的! “先帝为了私心,为了他深爱的女人和儿子,不惜将过错推诿在我们母子俩身上。他身为人父,身为帝王,可有花过时间在大郎你这个太子身上!他所有的时间,除了政事就是那个女人!”高太后冷笑道:“我不强,我不严怎么活?我不恪守礼法规矩,你能得到两府和朝臣宗室的尊重和支持吗?我不专断,宫变时从血泊中活着走出去的会是我们母子吗?!” 赵璟打了个寒颤,这些话他听过无数遍了,他知道这都是对的,可他真的不想再听。 “我高氏不只是他的原配妻子,也不只是大郎你的娘亲。我是一国之后,一国之母,一国的皇太后!大赵在我手中十年,如何?我从没有过称帝的心思,大郎以为没有臣工上书请我称帝?是我严词痛斥,是我罢黜此人!你呢?只敢躲于妇人身后哀哀啼啼!”高太后走到长案边,看着那玉璜和先帝的两份手迹,气到极点反而平静得很。 “我今日才知道先帝竟然是中毒而亡的,我还以为是被我和两府的相公们气死的!”高太后冷笑着拿起那块玉璜,看了看,随手弃于案上,看向赵璟:“好一个绝世妖妇,我的夫君迷恋于她,行出种种不仁不义之事!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我的儿子也迷恋她,鬼迷心窍,罔顾人伦!甚至连这种长得像那妖妇的村野民女也不放过!” 赵璟狼狈不堪地看向地上缓缓抬起头来的陈素,血涌了一头一脸,耳朵嗡嗡地响。娘娘竟然当着陈氏的面说出他那最见不得人的事。她从来都不管他的脸面,他这个儿子,这个一国之君的颜面,她何曾在乎过?她总是轻而易举地打败他打倒他踩在他的胸口,蔑视着他,将他的心撕得粉碎。 “别说了——别——!”赵璟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嗫嗫嚅嚅。 “陛下宁可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也不信生他养他的亲娘?我不妨告诉你,那妖妇郭氏的奸生女,早就死了!哪里又从天上掉下一个女儿!既然敢来兴风作浪,好,宣她来,老身要看看是哪里的孤魂野鬼爬出来作祟!” 赵璟泪眼望向母亲。谁是谁非?谁对谁错?他辨不分明。他身为帝王,却活得卑微之极。 陈素麻木地低下头,慢慢地收了泪。难怪当年自己在开封府为哥哥哭诉求情后,竟然会无故被召入宫中见驾。难怪官家看自己的眼神似乎总在看着另一个人。难怪官家时而对自己视若珍宝,时而弃如敝履。难怪娘娘一直以来都厌弃她和六郎兄妹。难怪宫中的旧人都那样看着自己。难怪自己和六郎兄妹那些年受人欺凌却从没人护着她们。听到这番话的她,纵使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恐怕也难有生路。只盼着六郎和哥哥能安然无恙。就算六郎和阿予做个庶民,能活着就好。 若是当年,她跟着那个夜闯禁中的男子离开这个地方,会是怎样?可她那时已经怀了六郎,她不能走,她不能连累哥哥。她甚至从来不知道有个男子会那样对自己。 她只记得他是邻家高老伯收的义子,她戴着帷帽出门买东西时,似乎总会遇到那个高大沉默的少年,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道个万福,他就不见了。有时她家厨房外会多几捆劈得整整齐齐的柴,有时会多几袋炭,她总以为是哥哥备好的,甚至都不会多问哥哥一句。 他后来说是为了她才做了带御器械,他的确是因为探望她才被那人发觉的,才不得已杀死了那人。她不忍心,作证帮了他。今日因为他出了这样的祸事,她陈素恨不来。 外面忽地嘈杂起来。殿门外响起孙安春有些发抖的声音:“陛下!陛下!吴王殿下来报,瑶华宫走水,那位——那位不幸遇难!” 赵棣在外大哭起来:“爹爹!爹爹!五郎没用!火太大,没能救出姑母来!”虽然很快就灭了火,可是人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怎么救! 赵璟闭上眼,极力压制了一下,看向皱起眉头的高太后:“娘娘,你未雨绸缪,你胜券在握,你神通广大!只是你何必?何必这么狠?!怪不得阿毓这许多年一直东躲西藏!她在我眼前,我都护不住她!” 高太后冷笑两声,竟然以为她烧死了那妖女?正待骂醒他,听见外头赵棣大喊:“六弟!你要干什么!你不能进去!来人!来人!燕王闯宫——啊!” “混账!你胡说什么?闯你娘的头!”苍老的斥骂声伴着一声脆响,一片惊叫。 “定王殿下!您老别动手!”苏瞻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栩暴怒的声音响起:“我娘呢!娘——!!!” 陈素猛然抬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拼命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外奔去:“六郎!不要!六郎!”这个关头,六郎一不小心,就会被诬陷成逼宫! “我们母子俩的事,稍晚再说不迟。当务之急,是你的好儿子,你舍不得的好儿子,是要来逼宫了吗!!来人——护驾!”高太后撇下官家,大步走到柔仪殿门前。 赵璟挥手让护住自己的四位带御器械退下,慢慢地走到长案前坐下,看着自己发抖的双手,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高太后镇定自若地站在台阶上,看着苏瞻扶着的老定王正在吹胡子瞪眼睛,一边是赵栩揽着陈素的肩头一身杀气,另一边孙安春搀着正捧着嘴哼唧的赵棣。闯宫逼宫的罪名安不上,不要紧,混淆皇家血脉一样罪该万死!她看向外围躬身行礼的刘继恩和枢密院的朱使相,沉声喝道:“来人!皇城司听令,拿下赵栩!拿下陈德妃。” 赵栩眉头一扬,就要发作,却被母亲死死抱住:“六郎!你舅母还在慈宁殿!”皇城司的人一拥而上,将他们围了起来。 定王手一挥,正要发话。高太后点头道:“皇叔稍安勿躁,请进柔仪殿说话。事关皇家血脉,老身绝不敢徇私。苏相公,还请扶着定王进来。” 定王转过身,慢腾腾地说道:“谁也不许动手,听见吗?”他看向刘继恩:“谁敢动燕王一根汗毛,我就送他见阎王去。”他朝赵栩点了点头,才转身叹了口气:“侄媳妇,你这精神怎就这么好呢。” 高太后扶住老态龙钟的他:“皇叔,老身精神再好,也不如您呐。” 柔仪殿的大门又一次关上。 *** 阮玉郎掀开车帘,看向远处浓烟滚滚火光映天的瑶华宫,叹了口气:“我还是小看了赵栩呢,半路竟然会杀出大理寺的人,倒出乎我的意料。永嘉郡夫人和自己父亲的关系竟差到这个地步了?” “郎君已大获全胜,何须在意这小小的大理寺?”小五不以为然。 阮玉郎笑道:“说的也是,看到赵璟那副丑态,此行已经值了。还要多谢高似和苏瞻呢。先让他们自己玩,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郎君,小七小九还没回来,您看?” 阮玉郎皱起眉头:“先去城西,明日派人去大名府,让大郎留在那里先别回来。” “是。” 牛车缓缓停在城西的一处街巷中。阮玉郎一身玄色道袍,披散着长发,悄声无息地跃下牛车。小五紧随在后。民宅的两扇大门迅速开了又关,牛车转了个弯,没入暗黑之中。 “玉郎去哪里了!好些天找不着你。你回来了就好!爹爹正担心呢。”蔡涛笑着上前,想要携住阮玉郎的手,看到阮玉郎似笑非笑的面容,又缩回了手。 *** 赵棣站在廊下,看着院子里被皇城司的亲从官们围住的陈德妃和赵栩。官家还未定夺,并没有人敢真的动手。不知道那对母子在低声说着什么,赵棣心里七上八下。原本事态已经对他极为有利,偏偏瑶华宫意外走水,那位不幸身亡,太后娘娘又突然在这里掌控了大局,若是娘娘知道自己私下引见了郭太妃的女儿给官家,不知道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更不知道赵栩这家伙会不会发什么疯。想到突然和赵栩一起出现的定王,还有瑶华宫起火后神速赶到的大理寺上下人等,赵棣的心更不安起来。 赵栩紧握着陈素的手:“没事的,娘,别怕!”今夜的种种,他已了然于胸。阮玉郎那半卷青神王氏所藏的卷宗,才是他的杀招。他洞悉人心,利用赵棣夺嫡之心,利用先帝之死,利用飞凤玉璜,利用郭氏外貌,一举击破官家心防,不仅离间了太后和爹爹,更离间爹爹和自己。他自己再假死远遁,等着宫中大乱,好坐收渔翁之利。 赵栩不由得沉思起来。阮玉郎为何会对他的部署尽在掌握?如果不是他在京中还留有后手,这样突然深夜赶回,听了孙尚宫说要赐死娘亲,他无论如何都会冲进去救娘。那么一个逼宫的罪名,就怎么也逃不了。他实在不想怀疑那个人,可是那张乌金网,他没有告诉那个人,却是唯一有收获的。 半个时辰过去了,柔仪殿依旧大门紧闭。 “臣大理寺少卿张子厚,有瑶华宫火灾命案相关要事,需面见陛下禀报!” 张子厚身穿从五品大理寺少卿官服,穿过皇城司众人,走到赵栩面前时,停下脚行礼道:“季甫参见殿下,殿下可安好?” 赵栩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看来章叔宝去百家巷找张子厚十分及时。他俊面上无喜无忧,点了点头,看张子厚的神色,应该有所获。那么眼下就剩下娘娘所抓住的“皇家血脉”一事了。 张子厚精神抖擞地走到台阶下候命,对着廊下的赵棣也行了一礼:“吴王殿下万安。请恕臣方才只顾着查案,有失礼数了。” 赵棣心一抖,回了半礼,喃喃道:“张理少,蕊珠甚是挂念您,您为何不来府中探望她?”有你张子厚这么做爹爹的吗?女儿小产,竟只送了些药物和一个女使来! 张子厚看着他,眸色越发深了:“蕊珠急功近利行事鲁莽,时常得不偿失,害人害己。我若见了她,恐怕忍不住要责骂她,还不如不去。” 他几句话堵得赵棣差点吐血。什么叫得不偿失?得到他这个皇子做夫君,害得做父亲的失去当宰相的机会?张子厚你也太目光短浅了! 孙安春躬身道:“张理少,请。” 柔仪殿里,苏瞻静立不语。针锋相对的高太后和定王都停歇了下来。太后抓住苏瞻之词和浮玉殿凶案一事,要定陈素不贞之实。定王却坚持没有真凭实据绝对不可冤屈宫妃和皇子皇女。陈家一门忠勇,若如此草率判定,必然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官家眉头紧皱,心中那根刺几乎不能碰,可每每想决断陈氏有罪,她方才那撕心裂肺的毒誓和看着自己悲愤欲绝的眼神,还有定王所言也十分有理,又让他犹豫不决。 听到孙安春的禀报,定王终于松了一口气,能拖到他来就好。接下来,就看张子厚的了。 四个人看向大步进入殿内的张子厚。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夜里的静华寺方寸院里,虫鸣声不绝。 “娘子,今夜大殿上正在给昭华县君做招魂*事,还请留在房内不要出门,免得冲撞了县君魂魄。”宫女进来柔声告诉四娘。 四娘摸了摸胸口的长发,站了起来:“招魂的法事?” 另一个宫女端了水进来:“寺里的主持说了,县君冤魂不散,做了法事,定能回归肉身所在的地方,若有什么冤屈,住持大师好像有法子能让她说出来。” 四娘挽起袖子,露出玉臂叹了口气:“静华寺竟然也行这等神鬼之事。”她可不信。 宫女点了点头:“崇王殿下和越国公主都去昭华县君娘亲的住处等着了。您早点安歇,有事唤我们。” 四娘看了看室内,只有一张铺好了被褥的床,脚踏上却都没有被褥。她皱了皱眉头:“你们没人留在这里服侍值夜吗?” 两个宫女眉眼间都露出一丝诧异,福了一福,摇头道:“公主不曾特意交待。此地有内侍和上夜宫女在院子里轮值呢。我们就睡在您东面的寮房。” 四娘脸一红,知道对方心里大概会抱怨自己轻狂傲慢不知分寸,默然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她们在窗下长案上留了烛火,点了安息香,退了出去。屋内寂然无声。不知为何她背上有些发寒,疾步走到门口,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院子里是有内侍往返的脚步声,隔着门缝,也能见到外头的灯笼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案前,看着烛光盈盈,想了想,还是没有吹灭蜡烛,又轻手轻脚地上了床。 寺里的被褥沉重,是她熟悉的那股潮湿的感觉,怎么晾晒也没用,总觉得发霉了,□□在外的肌肤触碰到床单,就有黏糊糊的湿意,令她有些恶心。她刚被流放到这里来时,天还很冷,每天都让女使和婆子捧着熏香炉熏,可是睡前熏得有少些香味,睡到半夜还是会觉得有冰山压在身上。后来香很快就用完了,府里也不再送来,再后来她慢慢也就麻木了。 宫女们点的大概是宫里的安息香,闻着十分舒服。她竟有种已不在静华寺的错觉。半冷不热地躺了一会,四娘心里头还是不安,又不愿多想,似梦非梦地合着眼,有些恍恍惚惚的。 外头隐隐传来史氏伤心欲绝的哭喊:“阿昕——归来!——阿昕归来——阿昕归来啊——!”闻者心碎,一众女眷的哭泣声也随风飘来。 真是可怜。四娘睁开眼,烛火也暗了下去。她叹了口气,眼角也有些湿润。虽然苏昕从来看不上她,也总好过九娘那样完全不在意她,总是一副不和她计较的神情,清高孤傲明明刻在骨子里,还要假装姐妹情深。听宫女们说苏昕是被掐死的,真是可怕。她给程之才的五石散怕是给多了,看起来很瘦弱的程之才竟然掐得死苏昕?四娘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打了个寒颤,要是换成九娘出事,林姨娘大概要哭死了,还有赵栩和陈太初又会怎样? 苏昕,你要是阴魂不散,你就去找九娘啊。谁让你是替她死的?四娘翻了个身,将被子拉上了一些。她只是要坏了九娘的闺誉,让她嫁不成陈太初而已,可没想过害死谁。 她就是想知道,九娘没了清白,被送去女真四太子身边后,还能不能挂着那张伪君子的脸,她会不会哭?会不会求死?还是会说一堆正气凛然的话让四太子羞愧欲死?想着就让她痛快! 四娘在床上翻来覆去,长长舒出口气。她没有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就是为自己出气为自己打算而已。如今可惜的是程家和苏家彻底翻脸,她恐怕不能嫁给程之才拿捏他一辈子了。想到程之才万一死在陈太初手中,陈太初最少也是流放之罪。四娘不禁睁开眼,又翻了个身,看向那窗下的烛火,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心痛得还是那么厉害。 她伸手抹去面上的泪水,她再也不会为陈太初哭了。她若哭着抱了程之才的灵牌嫁去程家也许更好,似乎这样也对得起陈太初,还能博得贤名,更不用说程之才名下那一大笔钱财,将来找一个好掌控的过继子就是。 窗下的烛火忽地摇了几摇。四娘悚然一惊,缩了缩,仔细听,院子里方才的值夜人走动的脚步声也没了,屋里静得可怕。 窗子忽地缓缓开了半扇,烛火又摇了摇,灭了。四娘头皮一阵发麻。会是苏昕的魂魄吗?不不不,神鬼之说,报应之说,舅舅说过都是愚弄蠢人的把戏。可她身不由己,还是看向那窗口,立刻呻-吟了一声,闭上了眼,蒙上了被子。 一个长发垂落的背影,月光下似乎背对着她浮着,像挂在窗子上,又像是飘荡着,那衣裳是苏昕今日去后山时穿的窄袖水清右衽短褙子,她不会记错的。 四周依旧寂静无声,四娘咬着牙躲在被中想喊人,却牙齿格格发抖,怎么也出不了声。她不怕!她没想过害苏昕!她该去找九娘! 窗口传来一声叹息,很嘶哑。 “真疼。” 她真的是被掐死的。四娘胡思乱想着,终于喊了一声:“苏昕!不关我的事!” “是你。”声音听起来很难受。 “不是我!是程之才,是程之才!” “他说是你。” “不是!不是!他胡说!”四娘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 门也怦地被什么重物撞开了。四娘尖叫起来:“来人——来人——来人啊!” “我没胡说!”一个男声很模糊,却离床越来越近:“你让我去的,陈太初却杀了我,真疼——” 四娘吓得紧紧贴住墙,偷偷瞄一眼,更是魂飞魄散。那人瘦瘦小小,身穿中衣,胸口插着一柄长剑,还在滴血,分明是程之才的模样。他垂头站着:“是你叫我去的。” “我没有要你杀她!你胡说!”四娘终于承受不住,哭着尖叫起来:“你自己找错了人!你怎么竟敢杀人的!”她紧紧抓住被角,挡在胸口:“快来人!快来人!” “找错了?”门口响起九娘冰冷的声音:“你原本让程之才来找我的是不是?” 四娘大惊失色,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不!她不怕的,她没有要杀人,更没有要害苏昕的念头。她明明不害怕的! 窗口飘着的惜兰轻轻跳到地上,扮成程之才的小黄门也退了开来。九娘一步步走进房中,点亮了烛火。烛光里,她面无表情。 九娘不做声,走到四娘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摇了摇头。 四娘流着泪,咬牙瞪着她,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怕,人不是她杀的,她有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九娘皱了皱眉头。 四娘狠狠攥着被角:“什么为什么!我又没有要他杀人!” “为了陈太初?”九娘问:“你想要程之才毁我清白,好把我嫁去程家?” 四娘摇头,不忿和怒气代替了恐惧惊吓。她有什么可怕的! “那是你自己乱说的!我只是让他折几枝桃花,顺便找你说一声让你早点回来!”四娘看着自己抖个不停的手:“就是这样!你自己去问程之才好了!你深更半夜装神弄鬼地吓唬我,你还有理了?回去我倒要请婆婆主持公道。” “敢做不敢认了?你不是恨我入骨吗?”九娘淡淡地问。 “我是讨厌你!不行吗?你孟妧总是对的,什么都是你应得的,什么都有人想着你,凭什么?就因为你会说话会假装贤德?因为你多读几本书?因为你会讨婆婆讨先生们的欢心?所以就连纸笔也要比我多领一些?明明不公平,人人却说我是小心眼?明明你也有见不得人的私心,却哄得陈太初和赵栩神魂颠倒,还假装冰清玉洁,还骗我们说什么你一个都不会嫁?你除了长得好看,又有什么配得上所得到的一切?”四娘讥刺道:“怎么,人人都得喜欢你捧着你?还不允许我讨厌你?” “你自然可以讨厌我。”九娘依旧淡淡的:“你自然可以害我。可你不该害了阿昕。你大概忘了,以前在家庙里,我警告过你的。” 她怎么可能忘记!她白白吃了耳光,还被禁足,还不能再去女学。她们早就是仇人!就算是现在,就算程之才在,她又没说谎!她可不会傻得让程之才知道她的打算,舅舅的人也绝对不会出卖她。九娘又能拿她怎么样! “警告我?”四娘笑得花枝乱颤:“九娘!你才是真正的乱家之女!从捶丸赛你应了我们的请求,说是替六娘出头,实际上不过为了炫耀你偷偷摸摸学到的捶丸技。金明池你多管闲事伸手救四公主,却没捞到宫里半点赏赐!你就连在家里看账本也要彰显自己多能干,给我没脸,怎么不说水至清则无鱼的大道理呢?还有,你装作帮我,告诉婆婆中元节那事,最后呢?你横刀夺爱,却害得我嫁给程之才?对啊,你还三番五次惹来刺客,害死苏家那么多人!明明乱家之女是你孟妧!你还倒打一耙?”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同为孟家的女儿,明明自己不比她差,却过得这么苦。 九娘点了点头:“心中有善,万物皆善。心中有恶,万物皆恶。这才是真正的你。” 四娘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呢,不像六娘是要母仪天下的,也不像七娘有个凶悍有钱的亲娘,她们自然无所谓,从小到大就被你那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我可也不欠你什么,我出痘,木樨院就只有你出过痘,你又是妹妹,自然应该来照顾姐姐。什么善啊恶的,我可不管。” 九娘忽然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谋算很厉害?是不是觉得就算程之才在,也不能指证你的恶毒心思?是不是觉得我顾着六姐的名声,顾着孟家的名声,也不能拿你如何?” 四娘看着她冷笑不语:“你可不要冤枉我,我虽然讨厌你,却没怎么你。” 九娘叹了口气:“孟娴,你害我真不要紧。程之才要是害到我,也总会死在我手里。可是我说过,有些人你们不能碰。阿昕,你不该碰,你不该害了她。你说的对,我是在装,你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九娘是什么样子吧?惜兰,守住门口。” 惜兰应了一声:“娘子要是想打她得快些,崇王殿下和越国公主过来了。” 四娘一愣:“救命!打人了!打人了——!”却已经被九娘拖到了床边,她一边挣扎一边喊:“你想干什么!你还想打我?!啊——!”惊骇欲绝的四娘拼命扯着脖子里紧紧缠绕的披帛,吓得魂不附体。 九娘右腿压住四娘,身上的披帛飞速在她颈上紧紧绕了两圈,双手各拉一端,用力收紧,任由她指甲拼命挠在自己的手上臂上。她眼中冰冷,心中热血上涌。你给阿昕偿命来!孟娴,你给阿昕偿命来!想着阿昕的模样,九娘手中越来越用力,她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可以不顾,她眼前只有年幼的阿昕睁着大眼睛温柔地楼着她的脖子:“大伯娘,你别伤心了,你哭一哭吧。她们都说我长得和阿昉哥哥一样,你就当阿昕是你的女儿吧?” 阿昕,你别怕,大伯娘这就给你报仇。 “你畏罪自尽,我来不及救你!真是可惜。”九娘木然看着拼命挣扎的四娘,能拉开一石半弓的两条手臂相隔越来越远。“现在你可认清楚我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四娘惊惧到了极点,九娘疯了,她真敢杀人!她真的要杀死自己!怎么可能!她拼命抓向九娘的脸,够不着,又拼命挠她的手臂,可是呼吸越来越难,已经忍不住吐出舌头。她怎么在行凶杀人时还这么平静?她哪来的这么大力气? 看着回禀了前后事的惜兰脸色有些古怪,赵瑜赶紧喝退她。 冲进房的赵瑜和耶律奥野齐齐吓了一跳。 “九娘住手!奥野,快去拦住她!”赵瑜大喝道,从九娘背部绷紧的样子,她是真的要杀了孟四!疯了,简直疯了! 耶律奥野一掌击在九娘腕上,将她推开:“杀不得!” 四娘拼命想扯松披帛,却怎么也扯不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耶律奥野伸手替她解开,叹了口气。若惜兰所言属实,孟九这么做倒也情有可原,换作她,恐怕也会动手。 四娘捂着喉咙蜷缩在被中呛咳着,只看了一眼九娘,就不敢再看。孟妧终于露出本性了,什么善与恶?!她就是个疯子! 九娘神情漠然,对着赵瑜和耶律奥野一福:“我四姐因程之才害死苏昕,内疚不已,意图自尽。九娘一时慌张,乱了手脚,万幸有两位殿下及时赶到施加援手。” 她转向四娘,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四姐千万不要想不开,那些该死之人一个都逃不掉的。迟一点早一点不打紧。你放心好了。” 赵瑜和耶律奥野面面相觑,还没回过神。九娘已大步往外走去。惜兰赶紧跟上,手里捏了把汗,这件事总要禀报给殿下知道的。不知道殿下会不会被吓到。反正她觉得挺好! 四娘哑着嗓子,越想越怕:“不,我没有——是她!是她要杀我!” 耶律奥野拍了拍她:“你弄错了,是我和九娘一起救了你,你怕是吓坏了吧?都开始胡思乱想了。不要紧,好好睡一夜,明日就不难受了。我让人过来陪着你。”她还真不能让孟四死在她院子里,没法对赵栩交待,弄不好就牵涉到两国邦交。 四娘被耶律奥野按在床上,喘着粗气,一颗心还吊在半空里。看到先前的一个宫女抱着被褥进来,才稍稍安下心来。 耶律奥野推着赵瑜的轮椅,两人默默无语。 “那孩子怕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心计,还有这样的胆量。唉,不愧是六郎看上的女子啊。”赵瑜忽然感叹道。 一行人走到方寸院门口,禁军们将赵瑜抬了起来放到软兜里背好。赵瑜面上忽然露出吃惊的神情来。耶律奥野一回头,也是一怔。 “九娘?!你这是——” 一身紫色骑装的九娘,英姿飒爽地带着换了短衫长裤的惜兰跨出门槛,门外黑暗中火把陡然更亮了起来,十多个黑衣男子在台阶下躬身道:“小人乃燕王殿下属下,专事护卫娘子,任凭娘子调遣。”另有七八个孟家的部曲也兵器齐备,齐声道:“小的们接了大娘对牌,奉令护送九娘子回京。” 方寸院里不远处,传来专程报信的孟府管家的声音:“九娘子!九娘子!稍等老奴!” “九娘子,大娘请你千万小心,会看好四娘子的。家里人等你和老夫人平安归来!”老管家从怀里递给她几个荷包:“这是三娘和六娘子给你的,说让你尽管用。” 九娘点了点头,接过荷包交给惜兰,伸手按了按怀里那份前世爹爹所写的文书,深深吸了口气,对赵瑜他们道:“两位殿下,事关燕王殿下,事关官家,事关大赵江山,九娘需即刻入宫面圣禀报一件大事。两位殿下,九娘先告辞了!” 赵瑜皱起眉头:“等一等,九娘,我陪你去。你没有腰牌,入不了宫。宫里早就落锁了,没有宣召,你进不去。奥野,这边六郎也留了许多人手,还请你照顾一下孟家女眷了。明日回京后我再好好谢谢你。” 耶律奥野痛快地点了点头。 几十支火把又蜿蜒而下。赵瑜掀开马车车帘,前方的少女坚决不肯上她的马车,要自己骑马,秀气的背脊挺得很直,双腿随着马的步伐规律地蹬着,方才那绷紧的背,拉开的双臂,结实有力。她是在杀人呐。可她的神情,却好像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赵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柔仪殿内,张子厚躬身道“陛下,臣要禀报三件事:第一件,吴王殿下带入宫中的女子,实乃谋逆要犯阮玉郎假扮。第二件,他所持的玉璜信物,乃今日申时前才从静华寺的昭华县君身上所抢得。第三件,瑶华宫走水,烧死的乃是一具死于两个时辰前的女尸。虽不知此人究竟有何阴谋,但见陛下此刻安然无恙,微臣就放心了。” 张子厚转向面色苍白的苏瞻,沉声道:“苏相公节哀顺变,令侄女在静华寺不幸遇害。燕王殿下回来就是为了此事。陛下,阮玉郎和信物一事,燕王殿下所知更为详尽,可请燕王殿下答疑!” 殿内四人面色大变。苏瞻大惊失色:“你说谁不幸遇害?什么信物?是说我家的苏昕?!” 张子厚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赵璟呆了片刻,几乎回不过神来:“张卿你说阿毓——她是个男子?!” 张子厚取出一张画像呈上:“这张画乃阮玉郎在玉郎班做戏子时的女装扮相,此人忽男忽女,极难分辨,吴王殿下被其蒙骗情有可原。” 赵璟看着画像上那秋水盈盈的美目,依然难以相信,他拿起案上的玉璜:“你说这个是今日才从苏家的昭化县君身上抢来的?这个大赵历代皇后的信物,为何会在苏家?”他看向苏瞻。 苏瞻两次进殿都在谈高似和陈德妃的旧事,根本没看见此物,现在见到官家手中的玉璜,联系张子厚所言,不由得哽咽起来,一掀公服跪倒在地:“陛下!此物不知为何,乃臣的先岳父青神王方所有,后留给亡妻九娘。亡妻去世前留给了犬子大郎。犬子他和昭华自幼兄妹情深——!”他想起苏昕,想起九娘,心痛难忍,实在说不下去。 赵璟一呆:“看来青神王氏的确收养了阿毓,玉璜在王方手里不假,可——为何会在荣国夫人手中?难道真正的阿毓是——?” 苏瞻却不知道先前官家认妹的事,心中迅速地整理着当下所有的线索和阮玉郎一案相关的事宜。 高太后却立刻打断了官家要问的话:“子厚,大理寺已经验过尸体了么?如何知道不是那妖人的?” 张子厚点了点头:“禀陛下,禀娘娘。人若是活着被烧死,不免呼吸挣扎,口鼻内应有大量烟灰。该女尸虽已面目全非,但口鼻无烟灰,显然是死后才被置于火场。纵然被火烧坏了面目和身体发肤,可尸体脚底还能察看到紫红色尸斑,显然已经死亡了两个时辰以上,故而可判定瑶华宫女尸绝非见驾之人。另有两位小黄门作供入门之时隐约见到西窗有黑影闪动。因瑶华宫和外街仅一墙之隔,臣以为此乃阮玉郎诈死之计。但却不知道他为何诈死。” 他停了一停:“若是大火多烧一会儿,恐怕皮焦骨裂,就验不出这些破绽了。” 高太后冷笑道:“官家可听好了?子厚不知道他为何诈死,官家你可知道?他这样一把火,不仅假冒的身份死无对证,还让人以为是老身容不下先帝的遗珠骨血,痛下杀手呢。” 定王叹了口气,看了这对母子一眼:“陛下,还是宣六郎进来问个清楚吧。阮玉郎处心积虑要毁我大赵江山,有些事情,官家尚不知道,也该知道个明白了。正好张子厚素有奇才,在大理寺这一年多也洗清不少冤案,这皇室血脉一事非同小可,既然是阮玉郎所说,恐怕是为了离间官家和六郎父子之情,总不能就此冤屈了德妃母子三人。但既然苏瞻也有证言,官家和娘娘必然也不能安心。这种事原本就该有宗正寺、大理寺和礼部共同裁定,趁此机会,不如听听子厚有何方法,再做定夺。” 赵璟心中乱成一团,诸多疑问,喷薄欲出,可他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赵栩在柔仪殿院内,昂首看向星空,想起不知生死的高似。娘说和他没有什么,自然就没有什么。可是高似,田庄被刺杀时拼死救护阿予,对自己毫不设防,差点死于自己剑下。他对娘,很好。若是阿妧嫁给了旁人,生下了子女,他会不会也这样待他们?骤然而至的心痛,刺得赵栩眉头一颤。他不可能不争不斗,他无路可退。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不会跪着求苟活。血脉?那就用血来证吧!赵栩眼睛忽地一亮。 “宣燕王进殿——!”孙安春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夜空中随风吹散,院子里皇城司、大理寺、殿前司的众人都看向了燕王赵栩。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过隔了一日,官家见赵栩身上似乎受了好几处伤,却依然器宇轩昂身姿如松,他和陈氏不同,举手投足自带着天潢贵胄之气。怎么看,也该是自己的儿子,想传御医院的医官给他包扎一下,却终究没有开口。 “微臣参见爹爹!参见娘娘!”赵栩稳步上前,行了礼,又向定王问了安,才转向苏瞻躬身作揖:“苏昕遇害,全怪我思虑不周护卫不全。还请苏相允六郎上门请罪。追缉凶手,还请交给六郎。” 苏瞻长叹一声,扶了他起来。 赵栩把静华寺遇到烧山、苏昕遇害、崇王遇刺一一禀告后,朗声道:“阮玉郎处心积虑,意图破坏大赵和契丹的盟约,用玉璜冒充郭真人和先帝之女,再假死遁走,为的是挑拨离间爹爹和娘娘两宫关系,离间爹爹和臣的父子关系。他所持有的文书,并非原物,还请爹爹和娘娘明鉴,切勿中计。臣有证物呈上!” 官家看着赵栩呈上的又一份废后制书,一样的玉玺印章,一样的字迹御押,一样的语气,可这样的制书,绝不可能有两份一模一样的出现。这个能作伪,那么所谓的先帝绝笔指证娘娘下毒自然也极有可能是假的。他合上眼,有些晕眩,他被骗了吗?娘娘所言不错,他不仅懦弱,还愚蠢!他为何从未怀疑过真伪?是因为那张脸那双眼,还是因为他自己心底根本就不信娘娘...... 赵栩眸色深沉:“阮玉郎和郭真人——!” “六郎!”高太后霍然站起身:“够了,官家知道此人包藏祸心,伪造先帝手书,就够了!”她转向官家道:“天佑大赵!此人连环毒计得以功亏一篑。官家你心里明白过来就好,倒是陈氏和高似一事,绝非此人信口开河。浮玉殿案也好,高似亲口所言也好,人证齐全!陈氏身为宫妃,罪不可恕!” 官家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太后,面容不禁有些扭曲。 赵栩朗声道:“陛下!娘娘所顾虑的皇家血脉一事,虽然只是捕风捉影,听的都是传言。可若不弄个清楚明白,臣生母的清白岂容玷污!臣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请教张理少,大理寺所断奇案无数,六郎听说古人能滴血入骨用以判定认亲,我大赵可有类似的案例?” 官家看他神色自若,纷繁杂乱的心绪也稍微平静了少许,看向张子厚:“张卿?” 张子厚虽然心中有疑虑,却立刻领会了赵栩的用意,便朝官家躬身道:“《南史》有过记载,梁武帝萧衍之子萧综有滴骨认亲之事。各州历来的认亲案,也都采用滴骨法判定。以活人血滴上死人白骨,若能融入骨中,就是亲生骨肉。但未曾听说过活人取骨。” 高太后冷笑道:“张卿这说了等于没说啊。” 张子厚不急不躁:“陛下,三年前江西提点刑狱夏惠父有用合血法断案,父子各滴中指血入一碗清水中,相溶者即为骨肉。大理寺试行此法,甚准。正准备提请两府,建议可推行至各州刑狱。依臣所见,不妨用合血法一试。相关案卷,臣明日可让人送给陛下过目。” 官家眼睛一亮:“准。” 苏瞻微微蹙眉,今夜情势极其诡异多变,高似和陈德妃之往事,牵涉立储大事。他身不由己,作了不利于德妃母子三人的证言,很对不起他们。倘若早知道是阮玉郎其中捣鬼,他势必不会这么说。想道这些,他虽然对张子厚的话存疑,却不愿再多说什么。 被皇城司急召到柔仪殿的方绍朴听完张子厚的交待,一头冷汗,娘啊,这可是宫闱秘事,动辄就要掉脑袋的,自己这实在运气不好,为何偏偏轮到他值夜。 看着案上一碗清水,面前官家和燕王伸出的两根中指,方绍朴恭恭敬敬地取出银针,往燕王的中指上扎了下去,再换了一根银针,往官家的中指上扎下去。 高太后、定王、张子厚,苏瞻,四个人围在一旁,屏气凝神。 众人只见两滴血先后入水,最终溶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哪滴血是谁的。 张子厚看向松了一口气的官家:“若是陛下还不放心,还可请娘娘或吴王殿下一试。” 官家摇头:“无需,快,方绍朴,速速替燕王包扎身上的伤口。”对赵栩,他心中涌上无边歉意,想起陈素的毒誓,不由得追悔莫及。 定王长长叹了口气:“血脉一事,到此为止吧。陛下,先让医官跟着六郎到偏殿去包扎吧。还有,苏相最好先回垂拱殿和各位相公打个招呼,宫内并无大事。娘娘,那陈汉臣家的娘子和梁老夫人可以从慈宁殿回家了?” 高太后沉声道:“既来之则安之,不急,您这是有话要说?” 官家皱起眉头,又感念太后都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心中疑云更浓。 看着赵栩他们一一退出柔仪殿,定王站起身,对着官家行了大礼。高太后和官家都是一惊。 “陛下,老臣也没有几天好活了,有些事,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如今却不能不告知陛下了。那阮玉郎的真实身份想来娘娘也猜到一些——”定王颤巍巍地站起身。 高太后头皮一炸,霍然起身:“皇叔!说不得!” *** 按官家的吩咐,孙安春请陈德妃到福宁殿后殿歇息,再带着赵栩张子厚和方绍朴到偏殿里包扎伤口。 方绍朴给赵栩迅速处理了几处外伤,看看赵栩的眼色,拎着药箱告退,去找宫女要茶喝,一出门,才觉得心慌得不行,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搭了搭脉,活的!立刻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 张子厚和赵栩相视一笑。 “殿下如何想到用合血法认亲的?”张子厚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 “夏蕙父断的那案子,十分稀奇,不记得也难。”赵栩看向他:“倒是季甫,大理寺何时用过此法断案?” 张子厚笑道:“季甫原话是说大理寺试行此法,可没有说何时试行。夏蕙父的案卷是现成的,补一个大理寺试行的文书即可。可是殿下您又怎能认定合血法的确可行?”他其实对合血法是否可行心里没底,提心吊胆,只有信赵栩那一条路。 赵栩道:“君不见,只有血流成河一说?若是人的血只有骨肉亲人才能相溶,那战场上的血,岂不是一团团滚来滚去?其实即便是季甫你的血,苏相的血,也必定一样能和我的血相溶。”阿妧当年撞掉一颗牙,两个人的血早就混在一起,哪里分得清那颗小牙上究竟是他的血,还是她的血。 张子厚一怔,这个他可万万没想到,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赵栩根本也没试过合血法!万一太后要求他人也滴一滴血试试? 赵栩淡然看着他,笑了笑。人心,固然难揣测,却不难引导。 *** 柔仪殿里的定王摇头道:“娘娘,有些事遮掩了这许多年,再丑陋再难堪,若不掀开来,徒惹陛下猜忌不解,被阮玉郎这样的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今日若不是张子厚和六郎,娘娘可想过后果?还有些事,娘娘只知道一鳞半爪,还是一起听老臣说说吧。” 高太后颓然地坐了下去,想起方才母子对峙,自己那种毕生心血尽付东流的痛楚,不禁闭上了双眼。 官家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向定王。 “陛下,娘娘,阮玉郎并不姓阮,姓赵。他其实是元禧太子之子赵珏,当年被封为寿春郡王。元禧太子死后被曹皇后养在坤宁殿,《图录》记载他是因病夭折。”定王看着官家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高太后忽地打了个寒颤。当年她亲眼看着那孩子从树下摔下来,她心知肚明是姨母安排医官害他一条腿从此短了几分,所以她才相信几年前火里烧死的一定就是他。 官家死死瞪着定王,牙关紧咬。 “赵珏不姓阮,但他的生母姓阮。这位阮氏是元禧太子的宠妾。在元禧太子死后被人告发。说是因她一贯跋扈,虐杀仆从,才导致仆从下毒误害了元禧太子。武宗皇帝大怒。先帝当时还是魏王,奉命和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调查了一个半月后,确认告发无误。阮氏因此被赐死。东宫上下被牵连的人命不下百条。”定王浑浊的双目似乎在回忆当年的往事,语气悲凉。 “他认定我爹爹是他的杀母仇人?才这般处心积虑谋逆?”官家微弱的声音响起,他其实不想再知道得更多了,就到这里为止吧。 定王想了想,说道:“先帝登基后,忽然有一天不经礼部采选,不经入内内侍省和尚书省,带了一位出身平平的郭氏入宫,直接下旨封为美人。自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官家一愣:“这!这如何使得?”身为帝王,一言一行,均受约束。他当年纳陈素入宫,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时三个月。 定王似乎出了神,半晌才苦笑道:“这位郭美人,自然就是后来的郭贤妃,郭太妃,郭真人。官家年少时也见过她的风采,其实尚不及她入宫时的一半——唉。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觉得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当然应该归我大赵皇帝所有。封为四品美人,实在太委屈了她。娘娘,这话似乎还是出自您口吧?” 高太后看了眼官家,口中发苦,心中更疼,勉强点了点头:“不错,当年一收到消息,我就去劝谏先帝,自然也要见一见美人。”她停了停:“先帝驾崩后,她确实憔悴了许多,比不得入宫时那般惊心动魄了。” 女人看女人,少有心悦诚服的,可是她见到郭氏后,的确对定王说了那样的话,并非为了彰显皇后的气度,而是出自真心。郭氏全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妖媚惑主的祸水,她礼仪无暇,温和从容,言语睿智,风华绝代,和先帝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亲呢自在。 先帝在郭氏面前,只是她的男人,甚至像她的孩子,就是完全不像个皇帝。而她这个中宫皇后,名门之后,从小在宫中和先帝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和他们在一起竟会产生鸠占鹊巢的荒谬之感,甚至有这个官家她从不认识的错觉。 看着高太后变幻莫测的神情,定王点头道:“不只是先帝和娘娘,就是最古板的杨相公,在福宁殿见过郭氏一次后,也只叹了一句:天下无双。自那以后,宫内朝中再无人非议郭美人。”郭氏的确自有一种气度,她越是温和有礼,旁人就越自惭形秽。 高太后冷笑了一声,似乎定王您身为皇叔就独善其身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似乎知道高太后所想,定王自嘲道:“娘娘不用在肚子里骂老臣。老臣定力远不如杨相公,只是有心没胆而已。” “先帝极爱重她,不是宠爱,是爱重。”定王顿了顿:“一年后郭美人并无生育,先帝却要册封她为正一品的贵、淑、德、贤四妃之首的贵妃。宗室和两府怎会同意?先帝竟连发两张册封制书给礼部。因为没有两府的印,都被礼部所拒。娘娘那时,处境真是艰难啊。” 官家看着太后,说不出是悲是叹。玉真那样的女子,浑然不在意财物珠宝和地位,她喜爱马、孔雀、仙鹤,喜爱花草,喜爱那些古里古怪的书籍,喜爱下厨,甚至亲自养蚕织布。无论如何讨好她,送她什么奇珍异宝,她虽笑着表示喜欢,可看进她眼中就明白她其实毫不在意。但凡是男子,恨不得捧上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她。贵妃一位,也算不上什么。可是娘娘那时会作何想? 高太后看着定王:“多谢皇叔那时维护我们母子。”她想了想,傲然道:“也不算什么艰难,册封个贵妃而已,难道我还会不肯用凤印?若是我这个皇后替郭氏请封,皇叔你们宗室和两府相公们可会反对?” 定王摇摇头:“娘娘替妃嫔请封,贤德慈悲,后宫和睦,官家之幸。宗正寺、礼部无有不从。相公们自然也不会理会这样的后宫小事。有娘娘在,相公们自然是安心的。” 高太后冷笑道:“先帝平白越过我,下制书册封贵妃,相公们和亲王们岂容他这般宠妾灭妻!郭氏的出身有瑕,一辈子也越不过我去!要不是先帝小瞧了我的容人之量,如今这皇帝的位子,说不定还真是三郎坐着呢。” 定王想着往事,脸上阴晴不定:“后来郭美人跪在福宁殿前劝谏先帝,欲削发明志。先帝对着杨相公和臣等大发雷霆,摔了一屋子的书,杨相公听郭美人说的话,实在不像红颜祸水,就提议不如各退一步,改封为贤妃。先帝才勉强肯了。” “可郭美人就那么笑眯眯地跪着,问先帝:妾身可算得是个美人?先帝说她若是不美,天下就没有美人。她说她就贪心一些,要终生占住美人一位。别的份位都不如美人好听。何等的随意,何等的从容啊。先帝气得直跳脚,哄也不行,骂也不行,斥责她抗旨,还是不行。先帝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啊。我等众臣,都深觉得亵渎了她,对不住她。后来还是娘娘来解了围,劝服了郭氏做那贤妃。娘娘不计前嫌,不计得失,一心为先帝着想,臣拜服!”太后一辈子最后悔的大概就是那天做了一次极贤德的皇后吧。 高太后冷哼了一声。定王真是讨嫌,谁愿意一直记得自己做过的蠢事!她那时虽然对先帝不合礼法的行为甚是恼怒,可她并非善妒之人,也知道先帝的神魂颠倒,实在怪不到她身上。 册封风波以后,郭氏常当着她的面劝谏先帝,先帝确实十分歉疚,便常到坤宁殿陪她。她就是那个时候怀上二郎的,她和郭氏姐妹相称,还由得她亲近大郎。那时候,这后宫,真是一团和气啊!她都被蒙骗了那许多年,何况是大郎! 官家很想让定王别再说下去了,人却似乎僵硬住了。 “再后来,郭贤妃生下了崇王。”定王叹气道:“先帝又做出许多不合祖宗规矩的事情来。没多久忽然对老臣和两府诸相公说,要废皇后,废太子。娘娘贤德天下皆知,官家您这位太子,当时还是稚子,又有何过错?臣等自然极力反对。娘娘知道后,极是生气,和先帝理论,最后竟动上了手。郭贤妃上前劝阻——”定王扬了扬白眉:“娘娘抓伤了先帝的脸。先帝大怒,混乱中郭氏一力维护娘娘,反被先帝不慎推倒,因此小产。先帝伤心欲绝,更是迁怒于娘娘。” 官家震惊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看着他,想起他儿时的样子,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大郎不记得了,以前她也常抱他的,可自从那事以后,她不能再让他被说成“长于妇人之手,怯懦软弱。”她逼着他更努力地做一个好太子,做一个好皇帝。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连自己腹中胎儿都要利用的女人,吴王身边的张氏竟敢在她面前使这种下流手段陷害六娘,真是不知死活的贱人。 “先帝大怒,废后废太子之心更坚。他和两府及宗室僵持不下,竟然连坐朝听政都不去,夜间日常的召对也中止了。”定王叹息道:“不到一个月,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宣召老臣和杨相公入宫。怒斥娘娘一番后,先帝写下废后制书,盖了玉玺。老臣和杨相公自然苦苦劝谏,言明此举荒唐,两府绝不会用印,宗室也绝不会同意。就这么相互争执了一个多时辰。” 官家看着手中的两份废后制书,制书虽伪,内容却真,不由得心中自责不已。爹爹竟然如此无情!娘娘一路护着自己走来,是何等艰辛! “先帝忽然暴怒,之后又大哭起来,说郭贤妃就是元禧太子侍妾阮氏!说他欠她太多,除了皇后一位无以为报。老臣和杨相公大惊失色,细问之下,才知道当年你爹爹并未遵旨绞杀元禧太子侍妾阮氏,而是瞒天过海偷偷将她藏了起来,还在外生了一女,取名赵毓。当年满月时,曾带给老臣等人见过一面,要入宗室谱带入宫中抚养。因名不正言不顺,老臣和宗室诸位亲王,还有两府的两位相公都拒绝了。哪里有人想得到这位公主竟然是阮氏所生,更无人知晓郭贤妃竟然就是阮氏!” 定王看着魂飞天外目瞪口呆的官家,老脸抽搐了几下:“先帝又说原来当年养在宫外的公主,在郭氏入宫前就遭遇刺客不知下落,他连连害得她痛失了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以后位弥补郭氏。先帝激动万分,忽而大哭,忽而跳脚,甚至说若有人再阻挠他,就要拔剑自刎,吓死老臣和杨相公了。” 官家全身脱力,对于那样的先帝,他为何会生出奇特的感受?完全懂得,完全体会过。对不住她,全因自己的贪欲,害了她一辈子。她却毫无怨尤,她什么都体谅,先是包容了贪恋她美色的先帝,又包容了无视人伦的他。官家掩面低泣起来,嘶声喊着听不明白的几个字。他和先帝,父子俩都是一样的混账!他们的确对不住玉真! 而阮玉郎,寿春郡王赵珏,他的堂兄,和先帝,和他,不是杀母之仇,是夺母之恨!身为人子,恐怕宁可是前者,也不愿意是后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孙安春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禀陛下,崇王殿下在宫外带伤求见,还带了一位安定侯家的孟九娘子前来,有要事请求面圣!” 听到崇王求见,官家伏在案上,依然开了口:“宣。” 高太后缓缓走到案前,看着伏在案上,肩头抖动的官家,拿起案上的飞凤玉璜,摩挲了两下,忽地抬起手,用力砸向书案。 “砰——!” 官家吓了一跳,见到太后平静的脸色和案上碎成几块的玉璜:“娘娘——?” “大郎,你是不是还觉得郭氏可怜?是不是觉得你父子二人都对她不起?甚至觉得她的儿子赵珏的仇也情有可原?你只记得你是个男人,可曾想过你还有娘你还有皇后你还是皇帝!”高太后看着那废后制书:“这块玉璜,你爹爹为了讨好郭氏,从曹皇后宫中偷了出来,送给了她。皇后信物,落于贱人之手,留下来也已经污了。” 高太后摇头道:“郭氏心机深沉,步步谋算。她最擅长以退为进,扮作出世之人,算计的是太子位皇后位皇帝的位子!她对你父子二人无半点真心,你们却自以为是,沉迷于所谓的情爱之中,真是可悲可笑!皇叔,你告诉官家,先帝究竟是如何死的!” 定王老脸上一阵尴尬,干咳了几声:“自从郭氏小产后,先帝一心要再给她一个孩子,偶有力不从心,便不顾御医官劝诫,令御药秘密进献五石散,因怕中毒,又令医官按照前唐古方配了解散方。服用了几个月后,性情大变,暴躁多疑,同老臣说娘娘怀恨在心,定会下毒害他,还杀了一位尚膳内侍。宫内彻查了几遍,证实了不过是先帝多疑罢了。先帝的身子,实伤于五石散。” 高太后忽地悲声道:“何止他这么想?我自己生的大郎不也这么想?” 官家揪住太后的衣袖,大哭起来:“儿子错了!娘娘原谅儿子则个!” 定王长叹一声:“先帝有一日又召老臣和杨相公入宫,说他时日无多,恐郭氏母子会被娘娘的妒心害了性命,要臣等发誓护她母子二人周全。先帝又写了一份手书,连同以往那份废后制书,当着我等的面,交给郭氏。说如有一日娘娘欲对她母子行不利,就让她将这些公布于世。” 官家止住了泪:“那这手书,只是用来拿捏娘娘的么?” 定王叹息道:“隔着屏风,臣等听见郭氏柔声劝慰,却不肯收下这两件祸害,语气平静,毫无怯意和怨恨。杨相公当时在老臣身侧,对老臣竖起拇指,点点头,又摇摇头,敬其气度,叹其命运。郭氏还笑说不如她为先帝殉葬,好让先帝放心,就不用再猜疑娘娘了,也可保崇王一生平安。先帝大哭,骂她痴儿——” 定王看向高太后和官家,声音苦涩:“先帝哭着说,自十四岁和她初见,就无一日不念着她,虽然和她有约在先,最后却不得不娶了娘娘,负了她。好不容易两人吃尽苦头后才在一起,却又不能再照顾她母子。此恨绵绵无绝期……” 高太后和官家霍然看向定王,两人内心都是惊涛骇浪。 “娘娘恐怕也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定王拱手道:“后来先帝驾崩时,元禧□□人,以娘娘毒害先帝为名,先造声势要废太子,又骤然宫变。但时候也并无证据显示此事和郭氏有关。郭氏也始终保持缄默。请恕老臣那些年不敢辜负先帝所托,总要保她母子一个性命平安。” 定王言毕苦笑起来,当年谁曾疑心过这位天人一般的苦命女子? 高太后不自觉地高高扬起了下巴,抿紧了双唇。 官家无力地摇着头,不会的,当年的宫变,和玉真毫无干系,她命运如此多舛,还背负着这些罪名,实在可怜。 *** 东华门外,九娘站在崇王身边,静静抬头看着星空,不知道宫内现在如何了。婆婆、大伯是否平安,还有赵栩,陈太初,一个个,现在做些什么。还有阿昕,会不会变成天上一颗星,还是会和她这样,机缘巧合,重生到另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身上。阿昉,你回来后,若知道了阿昕的事,谁能安慰你? 赵瑜转过头,看到身边少女仰着头,眼角晶莹,侧脸从额头到脖颈的线条极秀美。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如果说娘亲是海,这个少女却像山,一样看不透,却一样引人不由自主地接近。她究竟要做什么?赵瑜心中好奇得很。 此时,垂拱殿后殿的院子里,陈青也一样站得笔挺,正负着手仰首看天,离天亮还早着呢。刚刚回来的苏瞻只对他和孟在说了个大概,想到苏昕,陈青心里一阵难受。苏瞻没说出来的那些事,又是什么事。但六郎既然没有发信号,应该平安无事。以他们的人手安排,最坏的结果就是动手。他倒不在意名声,只在意能不能护住他们母子三人,还有太初不知道怎么样了。想着家里的魏氏和她腹中的女儿,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女儿了,陈青微微叹了口气,看向背面福宁殿的华丽屋脊,再后头,就是苏瞻刚刚去的柔仪殿。 陈青默默再次估算了一番,凭他的身手,没有孟在和殿前司那些人帮忙,十息内可到柔仪殿。要在当班的四位带御器械手下抢下赵栩,只能用长-枪。从柔仪殿进坤宁殿,五息可至,若是挟持了圣人,可以换回妹妹和阿予。再从坤宁殿后殿,直入北面的后苑。那一片都是殿前司的人可用。届时是攻还是退,看六郎怎么想。 *** 内侍们将崇王的轮椅抬入柔仪殿。殿内的人视线都落在他包扎过的腿上。 官家叹了口气:“你的伤,也是那人弄的?包扎得可好?不如让医官再检查一番。”按理赵珏和三弟是同母的亲兄弟,却连他也不放过! 崇王笑道:“无妨,多谢官家关心微臣。这位孟小娘子有要事禀报。” 官家转向九娘,想起这应该就是六郎心心念的小娘子,又想起先帝和自己的身不由己,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有何要事禀报?” 九娘跪在地上,从怀中取出赵栩所给的文书和一份联名请罪书,双手高举:“今日静华寺昭华县君遇害,孟家上下惶恐不安,后查出,民女家中竟有人里应外合谋逆重犯阮玉郎,为夺取昭化县君身上的玉坠行凶杀人。在此人身上,还搜到文书一封,事关重大。现孟杜氏、孟吕氏、孟程氏联名上呈请罪书,特派民女前来请罪!” 孙安春接过九娘手中之物,轻轻放到官家面前的长案上,看了眼那玉璜碎片,眼皮跳了一下,立刻垂首退了开来。 官家先打开请罪书,见上面写着孟氏一族,有女四娘,因其生母乃开国伯侍妾小阮氏,竟认谋逆重犯阮玉郎为母舅,大逆不道,不孝不义,为阮玉郎通风报信,害死昭华县君。孟家难辞其咎,请罪云云…… 小阮氏?安定侯的侍妾阮氏,也姓阮,到底是她的什么人?和易名阮玉郎的赵珏又是什么关系?官家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九娘,打开了另一张信笺。 渐渐,官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手也越捏越紧,发起抖来。 竟然是爹爹毒死了元禧太子?是曹皇后害死了武宗皇帝?为的是夺嫡?!官家眼前有些发黑,他看向太后,却问不出口,娘娘知道这个吗?甚至当年有无参与过?定王皇叔翁又知道不知道? 就连所谓的阮氏虐待仆从案也是爹爹一手操纵?他不是被美色所惑才保住她性命的,而是始作俑者?!想起定王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官家浑身颤抖起来。那么阮玉郎和爹爹是杀父夺母不共戴天之仇了。玉真她知道不知道?看此文书,她都知道! 竟然是曹皇后一直在加害寿春郡王赵珏!他幸未摔死后,两腿却有了长短,又在重病时被曹皇后交给了一个老内侍,带出宫后受尽□□?娘娘又知道不知道这些?爹爹又知道不知道?还是他们都知道却放任不管?! 他的婆婆!他的爹爹!还有他!害了她的夫君她的儿子还有她…… 官家一阵晕眩,玉真!玉真她真的一直在虚与委蛇,为的是替元禧太子和赵珏报仇?!官家胸口只觉得热血一阵阵上涌,血腥气冲进了喉咙。她不是早就和爹爹相识于少年时?她不是已经生下了赵毓和三弟?!她那样的人,那样的言语,那样的眼神,哪里有一丝一毫是在作戏!为何?为何她没有放下往事重新开始! 她临终前喟叹的阿玉,究竟是赵珏的小名玉郎的阿玉,还是赵毓的阿毓,还是赵瑜的阿瑜?他听不清分不明。她笑说自己太过心软又是什么意思!她说她负尽天下人! 还有赵毓,赵毓?! 官家又看了一遍,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高太后,神情极其古怪,不顾还有这许多人:“娘娘!苏瞻的亡妻,荣国夫人王氏,就是被青神王氏收养的先帝遗珠赵毓,您是如何知晓的?” 第一百七十章 柔仪殿内死一样的沉寂。 九娘面容平静,她不是赵毓,她自然不是。可她记得在十五翁的田庄里,有一个小小的坟茔。儿时每年过了清明节,爹娘会单独带着她去祭奠。因此她和十五翁一家也最是熟识。 “这是我家的阿姊吗?为何不和翁翁婆婆的墓在一起?”小小的她好奇地问过。 “她不姓王啊,她姓赵。只能算是阿玞的阿姊,都怪爹娘没能照顾好她啊。真是对不住她,对不住她的娘亲啊。”爹爹看着那坟茔,柔声告诉她。娘每次都会哭上一回。 她出事后,爹娘带着她搬进了中岩书院,再也没去拜祭过那小小的坟茔。三岁,她记得爹爹说,那姓赵的阿姊只活了三岁。 高太后紧紧抿着唇,眯起了眼,唇边的法令纹越发深了。她冷冷地道:“王家的事,自然有王家的人会说。怎么,官家这是又疑心她的死和老身有关系?还是要唤苏瞻这个苦主来,和老身对质?” 官家嘴唇翕了翕,忽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这许多条命,已经逝去了,这许多案子,也早已蒙尘。又有哪一件,和他这个皇帝没有关系? 定王暗叹了一口气,他是不赞成赵栩将这份手书交给孟家这个小娘子的。看来他恐怕另有安排。这个小娘子倒是来得及时,赶早不如赶巧。 官家看着手中的文书,是啊,财帛动人心。若是元禧太子的私库都跟着赵毓,一起藏在王方手中,难免会被王家族人察觉,难免会遭人觊觎,难免会有人告密。他记得那王九娘,是有玉真那种洒脱自在的气韵,可外形截然不同,绝不可能是她的女儿赵毓。王九娘那么早就病逝了,怕也和这样的秘事脱不了关系。苏瞻说过,青神王氏嫡系一脉,后来办了绝户。 这一切的源头,一切的错错错,一切的恩怨情仇,不过是为了他坐着的这个位子。至于玉真,她做什么,都情有可原。还有赵珏,他的堂兄,何其无辜,丧父失母,屡次遭害,他又怎么可能不报仇?他先前就站在这里,看着自己,又是什么心情? 今夜,赵珏想要的,连环设计的,是为了这个帝位。五郎会被他利用,其心不正,怕也是为了这个位子。还有娘娘,一定要置素素母子于死地,其实还是为了这个位子。 人人都是苦主,谁得益了?娘娘说的对,他赵璟不只是个男人,还是先帝的嫡长子,还是六郎的爹爹,还是这大赵江山之主! 官家抬起头,沉声吩咐:“宣燕王和张子厚来,宣吴王来,宣垂拱殿诸相公,宣齐国公,宣孟院事。”他又看了看九娘:“孙安春,你亲自带孟九先去偏殿歇息,叫两个女史照看着。等这边事毕,再送她随娘娘回慈宁殿去见她婆婆。孟九?” “民女在。” “你见到梁老夫人,让她安心罢。昭华县君的命案,阮玉郎谋逆,吾很清楚,和孟家是没有关系的。明日将那四娘送去大理寺交给张子厚审理昭华命案。”官家柔声道。 “民女遵旨!” 九娘却没有想到事情着么顺利,她筹划好了周密的证词,要取信于官家,要揭穿阮玉郎利用玉璜的毒计,要为阿昕抱仇,要借此了结孟娴,要斩断元禧太子一脉和先帝一脉间的仇怨,可是官家怎么竟会一句话都不问!她眼角带到右上首的定王,左上首的高太后,心里疑虑,不动声色地行礼谢恩退了出去。 孙安春叫过来几个小黄门,速速去偏殿和垂拱殿宣召,才转身温和地说道:“孟小娘子,请随小人去慈宁殿。”官家说孟家没事,就肯定没事了。 赵栩和张子厚正从偏殿出来。灯火通明的院子里,他们没走几步就遇到了小黄门,赵栩停了下来听那小黄门禀报,眼睛却越过层层的重兵,和台阶上的九娘遥遥相望。 他没事就好。九娘静静看着赵栩,方才星空下,她也想过,如果赵栩也会出事呢?如果她知道过了今夜再也见不到这个少年,她还会不会在桃花林说出同样的话?还会不会那般决绝?她又会怎么做? 方才那一念:他没事就好。是她所想。不是王玞,不是孟妧,不是任何一个九娘,是她,是这个站在此地女子,是这个没有念及任何其他人其他事的女子。 四人慢慢相对而行。张子厚冷眼看着这个刚从柔仪殿出来的美绝人寰眼波潋滟的少女,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圣。 孙安春行了礼,将张子厚请到一边,说了孟家明日要送一个和昭华县君命案有关的女子去大理寺的事。 赵栩上前两步,皱起眉:“阿妧你来做什么?” 九娘福了一福:“殿下万安。民女一家查出害阿昕的内应是我四姐,从她身上搜出一份青神王方的手书,事涉宫闱,家里人派我来呈给陛下并请罪。” 手书?赵栩一愣,转瞬间心中激荡,看着她的双眼,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没事。”差一点有事,有大事,也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可一眨眼,竟然在禁中,见到了她,他快活得很。她竟然这般冒险,不顾自己安危,将那份大不讳的东西送进宫来,一定是为了揭穿阮玉郎,她是怕阮玉郎对自己不利!一想到这个,赵栩那颗在静华寺被九娘戳得满是血洞的心,瞬间又被熨得妥妥帖帖。 九娘别转开眼,看向不远处的张子厚,他微微侧头听着孙安春的低语,阴鸷深沉的双眼正盯着自己。张子厚这许多年,似乎并没什么大变化。他这是站在赵栩这边吗?他和赵栩在一起,那方才柔仪殿出了什么不能被人知晓的案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赵栩扬起眉,见吴王也走了出来,正看向这边,便又上前两步,靠近九娘说了一声:“你放心,我没事,不会有事的!” “殿下,请。”张子厚一伸手。看燕王的神色,这位小娘子,是他的人。 九娘退避开来,垂首静待。 赵栩经过她身侧。 “保重。” 那声音极轻,极温柔。赵栩停了一息,深深吸了口气,满面春风,大步迈向柔仪殿的台阶。 九娘缓缓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那几处被包扎的地方,似乎有血渗出来了。她没来得及提醒他。不要紧,她就在偏殿等着,稍晚些时候,总能提醒一声。 有些人,你们不能碰。 无论她敢不敢,想不想,无论明日后日会怎样。赵栩,也是她的“有些人”其中之一。 张子厚突然转过身,见那身穿骑装的少女正看着这边,纤腰不盈一握,看见自己回头望向她,一扬眉,抬了抬下巴,有些傲然,利落地转身随孙安春走了。 “季甫?”赵栩回过头。 张子厚失笑道:“臣在。”他恐怕是最近因为蕊珠的事,想多了往事,竟恍然觉得那少女方才的神情动作,极似王玞。 当年在青神,中岩书院,他在树后,看她苦练捶丸,忍不住替她踢了一脚,却不小心踢进了洞。她跑过来后,生气地看着四周大声问:“谁动了我的瓷丸!”她额头上满是汗,眼睛晶晶亮,英气逼人的脸庞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他悄悄退得远远的,才从树后走出来,不敢直视她,长揖到底:“都怪师兄多事!” 她就是这般,一扬眉,一抬下巴,有些傲然,利落地立刻转身就走,根本没有好好看他一眼。 她其实每次都没有见到过他,可他,一生也忘不了她。 第一百七十一章 柔仪殿内,两府的几位相公,以苏瞻为首。孟在和张子厚站在两府末位。对面是坐着的高太后和定王,跟着是崇王赵瑜、吴王赵棣和燕王赵栩,最后是陈青。竟有些平时皇帝夜间召对的情势。 “诸位卿家。”官家郎声道:“先前吾已和诸亲王、两府商议定,要立吾儿六郎赵栩为皇太子。还望太常寺早些选定吉日。” 两府相公们齐齐躬身应是。赵棣心中咯噔一下,偷眼看向高太后,见她脸色阴沉,他几乎不敢相信,六郎的身世明明可疑,怎么会! 陈青和对面的孟在对视一眼,心中都松了一口气,面上虽然不露喜色,眉眼间也都放松了下来。。 “正好今日娘娘、五郎六郎都在,汉臣和伯易也在,吾宣布此事,也好让宫中朝中都定下心来。”官家眼风扫过吴王,落在了崇王赵瑜身上:“另有谋逆要犯阮玉郎,经定王和燕王细查,实乃元禧太子遗孤——吾堂兄寿春郡王赵珏,当年遭奸人所害,流落在外,他的种种行为皆因误会了先帝,情有可原。吾欲赦免其谋逆罪,将其找回,认祖归宗,好生弥补他,封为亲王。此外,吾欲追封元禧太子为帝,谥号由中书省再议!” 赵瑜见他脸色潮红,说话铿锵有力,朝他笑了笑。看来那人费尽心机,也没能达成所愿啊。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官家又道:“先帝太妃郭氏,逝于瑶华宫,吾今日才见到先帝手书,感慨万千,拟追封郭氏为淑德章懿皇后。” 殿内刹那寂静后,高太后沉声道:“陛下三思!这三件事均不合礼法,不可冲动行事!需和相公们、礼部还有宗亲们细细商议才是。” 官家寒声道:“吾已百思千思!娘娘,西京宗室甚是挂念娘娘,等六郎的册封礼过了,娘娘不如去西京赏一赏牡丹吧。” 高太后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今夜这般,他竟然还执迷不悟,追封为皇后?!他是谁的儿子! 定王和赵栩对视了一眼。官家今夜受了太多刺激,他们恐怕不宜反对,得有其他人站出来才行。他们看向苏瞻,苏瞻却沉吟不语。吕相和朱相小声和身边人商议起来,准备出言劝谏。 陈青出列道:“陛下,臣陈青以为:阮玉郎勾结西夏,谋的是大赵江山,无论他是谁,都不该被赦免。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若有冤屈难申,开封府有登闻鼓,大理寺、御史台,甚至陛下出行也常接御状,皆可伸冤。然而挟私怨联手异族荼毒大赵万民,罪无可赦!不然何以对得起前线将士?何以对得起死伤平民?元禧太子和郭太妃一事,是陛下家事,臣无异议!” 张子厚和孟在也同时出列道:“臣附议齐国公所言。阮玉郎罪不可赦!” 苏瞻拱手道:“陛下还请三思,叛国乃大事,谋逆乃事实,无论阮玉郎他有何苦衷,既然他是寿春郡王,已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元禧太子追封一事,臣无异议。昔年武宗极是伤心,将元禧太子陵墓赐名为永安陵,朝中争议多年。若追封为帝,一来永安陵名正言顺,二来体谅武宗爱子之心。陛下孝义之心,乃双全法也。至于郭太妃追封,臣以为不妥。娘娘犹健在,岂可追封先帝妃嫔为后?可先复太妃封号。至于追封一事,不如留到日后说。但臣以为,尊卑有别,太妃的神主只可享于别庙。” 其他四位相公也点头称是。高太后慢慢平息下来,强压着眼中的酸涩,说道:“和重所言极是。陛下,你今日心绪不宁,不如改日再和相公们好生商议这几件事。” 官家沉默了片刻,拿起案上的信笺,放到了案上琉璃灯内的烛火中,看着那信笺化为灰烬,又将那两份制书和手书也毁于一旦。到此为止吧,由他来结束。无论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 “好,娘娘,皇叔翁,三弟,五郎六郎,还有和重留下,吾还有事要说。”官家怦怦跳得极快的心,慢慢恢复了正常,他振奋了一下精神,语带歉意地说道:“汉臣,你妻子在慈宁殿,还有伯易,梁老夫人也被娘娘请到了慈宁殿,你的侄女九娘在柔仪殿偏殿候着。待我和娘娘说完话,你们一同去慈宁殿接人回去吧。” 高太后淡然地点了点头:“老身今日心神不宁,才请了她们来陪我说话,唉,累着她们了。” 孟在抬了抬眼,没言语。 陈青却一扬眉:“娘娘!拙荆有孕在身,身子不适,臣离家时叮嘱过她,千万别出门,好生养胎,天塌下来也有臣顶着。不知道娘娘是派人请的,还是派人押来的?若内子有个什么好歹,还请娘娘早日想好给那人追封什么官职!”他一张俊脸平时就冷若冰霜,这时整个人更是杀气腾腾。 定王打了个哈哈,朝天翻了个白眼。这高氏惯会这一套,小家子气,唉,也该被出了名护短的陈青凶一凶。 高太后虽然一直不喜陈青,却从未被他当面呛过,君臣君臣,陈青简直是要造反啊!她喘了几口气竟然说不出话来。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陈青对着官家草草行了一礼,大步走了,赶紧依次告退。吕相和朱使相彼此对视一眼,却不出宫,只踱步到偏殿的廊下说着话,想等苏瞻出来,再商议方才官家说的几件事。 *** 殿内的人都看向官家。官家取过案上半盏早已凉透了的茶水,浇入琉璃灯中,看着那灯内浮着的余灰沉默不语,似乎在想着要怎么说。 崇王叹了口气,推着轮椅上前,轻声吩咐孙安春倒些热茶进来。孙安春吓了一跳,才警醒到自己今夜昏了头,赶紧朝他躬身行了一礼,退出殿外,片刻后取了定窑注壶和黑釉盏进来。崇王笑道:“我来罢,将福宁殿那套茶筅取来,官家喜欢看我注汤。” 经历了这耗尽心力的几个时辰,殿内众人,跟着官家一同欣赏崇王点茶。只见茶面不破,浮乳经久不散,轻烟不绝,细看茶盏内白色乳沫缓缓舒展开,宛如水墨丹青,远近山川,咫尺千里。观者竟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官家长长吁出一口气,细细端详:“连点茶都深得展翁山水的精髓,宫中点茶技法,远不如子平啊。” 定王打了个哈欠:“哎,这个我不服,六郎当胜过子平一筹。” 崇王喊了起来:“皇叔翁!您这样说,子平不服!”他冲着赵栩勾了勾手指:“不服来斗!来来来!” 赵栩微笑不语。 官家点头道:“六郎,莫怕你三叔,尽管去,让爹爹看看这几年你点茶的技法可有精进,若是斗赢了,这个赏给你。”他伸手将案上的飞龙玉璜拿了起来,晃了晃。 高太后嘴角一抽,瞥了围着长案其乐融融的几个赵家男人,又扫了静立一旁像鹌鹑一样的赵棣,垂目摩挲起数珠来。 苏瞻看着官家手中的玉璜,心里难受得厉害,叹了口气:“上回在臣的田庄里,没机会见到殿下的点茶技法,着实遗憾。” 崇王笑道:“有遗憾才有盼头嘛。六郎啊,三叔我算是明白了,你赢了,你拿彩头。我赢了,啥也没有。大哥您这心偏得不是一点点!” 官家折腾到现在,这才舒畅了一些,大笑起来:“你赢了,我送个崇王妃给你就是。” 赵栩见官家终于露出笑容,就挽起袖子端起茶盏上前。 孙安春赶紧呈上放茶末的银器。赵栩想起偏殿里的九娘,想起她那句保重,想起今夜跌宕起伏终于尘埃落定,唇角不禁微微勾了起来,他取出茶末放在茶盏中,精心调好膏,接过孙安春手中的长流瓷注壶,碰了碰壶身,感觉了一下温度,没受伤的右手高抬,注汤入盏,手腕轻抖回旋了几下,姿态行云流水,美不胜收。 崇王酸溜溜地说道:“这注汤的姿势可不能算在斗茶里头。六郎仗着自己长得好看,欺负人。” 定王眼睛一瞪:“怎么不算?能生得好看原本就是最大的本事!”官家忍不住又大笑起来。 众人只见白色浮花盈面,热气消散一些,上前细看,茶盏中一朵白色牡丹,正徐徐盛开,重瓣交叠,那乳沫竟然连花瓣肌理都栩栩如生,人人都屏息静待花开。 官家将玉璜放在赵栩手中,抚掌笑道:“子平若没有更好的技法,就输了。” 崇王叹了口气:“认输!臣这做叔叔的,就没在侄子身上赢过一回!” 赵栩拱手道:“三叔有点梅技法,何必谦虚?” 崇王取出挂在轮椅侧边的纨扇,在茶盏上虚点了几下:“我只能点出这样的梅花形状,但却不能花开花谢。六郎神乎其技。三叔心服口服!” 他将纨扇递给赵栩:“我认输认得痛快,你把那白牡丹给我画在这扇面上,算是安慰三叔了可好?” 赵栩笑着接过纨扇。众人都归座喝茶,气氛松散多了。 官家看着一盏山水,一盏牡丹,也松弛了下来,忽然看向赵棣,开口道:“五郎,你当好好安心做个亲王,辅佐六郎。但你切莫想着不该想的那些。”他猛地厉声道:“若再这么糊涂,被人利用,诬陷手足,可不要怪爹爹心狠了。” 赵棣双腿一软,噗通就跪在了地上,哭了起来:“爹爹明鉴!五郎可对天发誓,绝无不轨之心!若是爹爹不放心,六弟不放心,五郎愿去巩义守陵!一辈子也不回京!” 官家由得他跪了片刻,喝了案上那两盏茶,才叹了口气:“好了,起来吧,你性子柔弱,耳根子软,像我。日后宗室这一块,还是要你来担的。你将爹爹的话记在心里就好!和重,娘娘,皇叔翁,你们也都听见了。他日五郎要有不妥,就去巩义为列祖列宗守一辈子陵吧。” 苏瞻和定王都起身应了。赵棣哭着应了好几声是,慢慢站了起来。高太后不言不语,继续摩挲着数珠。 “爹爹!爹爹!来人!”赵栩忽地骇叫出声,几步冲了上去,抱住了官家。 高太后一惊,抬起头,见官家已倒在赵栩怀里,全身抽搐不已,面容扭曲。四位带御器械围住了他们,兵刃尽露,警惕地看着殿内之人。 “来人——来人!宣御医官!宣医官!来人救驾!”高太后嘶声朝孙安春喝道。孙安春连滚带爬地朝殿外奔去。 定王喃喃道:“牵机药!”元禧太子当年暴毙,正是死于牵机药!。 高太后哀呼了一声,推开赵栩,将官家紧紧抱在怀里:“大郎!大郎!大郎——” 苏瞻脑中轰地一声炸了,头皮发麻。 赵栩怔怔站了起来,看着那两盏茶,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轮椅上的三叔赵瑜。 赵瑜面上似悲似喜,静静看着乱作一团的殿上,和赵栩对视着,忽地露出一丝苦笑。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172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赵璟吃力地抬起头,头好像已经不是他的。腹中剧痛无比, 头也疼得厉害。可是他清醒无比,殿里的脚步声、说话声、兵刃出鞘的声音、吼叫声甚至每个人的呼吸声, 都放大了几十倍,震得他耳朵嗡嗡地疼。 他这是中毒了?那两盏茶是带了少许的苦味,他没留意。他想看一眼三弟,起码问一声,子平,为什么?我也是你哥哥啊, 我在弥补你啊!可是头不听使唤,直往下掉, 他看见自己的手足抽搐着。 “六——六郎!”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发麻的舌头,竟然还能开口说话。 “爹爹!”赵栩蹲下身, 握住他的手,眼睛赤红。 “我!对——不住——你娘!”官家含糊其辞, 头也剧烈抖动起来。他原来是要好好抚慰陈素的,来不及了。 方绍朴几乎是飞进来的,挤到太后和燕王之间, 来不及请罪, 就开始把脉。 殿外开始骚动,脚步声,人声不绝。殿前司、皇城司和侍卫亲军相互虎视眈眈。 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没人知道! 偏殿里的九娘一愣,她刚刚将静华寺和王方手书的内容详细说给了陈青和孟在听。听见大殿内的呼喊和院子里的骚乱,三人陡然站了起来,九娘一颗心吊在了嗓子里。 陈青和孟在相视一眼,低声说:“阿妧你留在这里!”九娘看着他们大踏步迈出偏殿,赶紧到窗边将万字纹棱窗轻轻推开一条缝。廊下的宫女们和内侍们虽然面色慌张,却不敢走动,更无人说话。院子里的禁军已经分成了三处,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正在向孟在行礼。 前方柔仪殿殿门大敞,吕相和朱相正匆匆进殿。 九娘看向对面的偏殿,那边的窗也被推开了少许,不知道是谁在那边。九娘见皇城司和侍卫亲军的人已经合在一起,挡住了陈青和孟在的去路,殿前司的禁军已经鼓噪起来,心里更是焦急,她不安地绞着双手,打了个寒颤。她的短剑和信号因为要入宫,都交给了六娘。此时她能做什么?!听陈青的话,明明已经尘埃落定了,官家已经宣布了要册立赵栩为皇太子,还能发生什么事?阮玉郎还有后招?抑或太后和吴王——? 宫变?!九娘轻轻打开门,廊下的宫女们还不忘对她行礼。对面的偏殿里也匆匆走出一个女子。 陈德妃?!九娘凝目停下了脚,遥遥行了一礼。 陈素也在看九娘,对她点了点头,直接从廊下快步走了过来。 “民女孟氏九娘见过德妃。”九娘道了万福。 陈素扶了她起身,着急地问:“方才是你和齐国公在一起?他可说了什么?” 九娘低声道:“陛下宣布要立燕王为太子了。现在还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陈素松了一口气,才想起来,孟氏九娘?不就是阿予从小挂在嘴边的阿妧姐姐?就是六郎放在心坎里的那个小娘子!她仔细端详了一下九娘,挽着她的手,沿着廊下往殿门口走去。 就听见陈青冷哼了一声:“让开!”明明声音不大,九娘却觉得耳朵嗡嗡响,头疼欲裂。 陈青负手大步前行,皇城司和侍卫亲军竟无一人敢再阻拦,如潮水般分了开来,眼睁睁看着陈青孟在二人大步进了柔仪殿。殿前司的军士们默契地从中反切,反将这两处的军士分开围了起来。 方绍朴仔细检查了一番,症状极似中了牵机药的剧毒!无解!但为何没立即毒发身亡?难道是因为前几年昏迷时用过牵机药为引的药物?他急问:“陛下方才吃喝了什么?!” 赵栩沉声道:“案上的茶。” “请恕微臣无礼了!”方绍朴一咬牙,用力掰开官家的嘴:“殿下请帮微臣一把!” 赵栩生出一线希望,立刻毫不犹豫伸出了手:“爹爹且忍一忍!方医官要催吐!” 赵璟眨了眨眼,电光火石间,先帝、玉真、娘娘、赵珏、赵瑜、五娘、陈素,生生死死的人,一张张面容都从他眼前晃过。还有瘸腿的四郎,哭着的五郎,红着眼的六郎,众多皇子皇女的面容,也一闪而过。然后,他看见玉真了。眼睛什么也看不到的她柔声问:“是大郎吗?” 原来,子平那么恨我啊。那么玉真呢?玉真你恨不恨我? 赵璟觉得有只手伸进了自己的喉咙里,压着哪里。他一阵恶心,吐了。吐在方绍朴和赵栩的手上。苦苦的,像胆汁一样,可那手指还不肯放开他,似乎要把他的心掏出来看,似乎要把他的五脏六腑也揪出来看。 他对不住陈素,对不住五娘。还有娘娘,娘娘您真的错了,可还是儿子对不住您。还有赵珏,自己死了他就能如意了吧?不会再怨恨赵家了,不会再为难六郎了吧。 还有六郎,爹爹还没来得及说,要允你自己选燕王妃呢,那个伶牙俐齿的孟九,今夜冒死前来送信,难道心里没有你?傻六郎!爹爹今夜准备要替你立她为太子妃呢。赵家总该有一个皇帝能称心如意一回。他这个官家,总能为了六郎再任性一回。 赵璟奋力紧握住赵栩的手:“吾,赐婚——你——孟——”舌头怎么也卷不起来,一个九字,竟然怎么也说不出来。六郎,你懂不懂?! 有什么瞬间击中了赵栩最软弱的地方,他以为爹爹并没有真正在意过自己这个儿子的,他以为一切都是他拼力挣来的!可是爹爹还是轻易就给了他所有他想要的! 赵栩强忍着泪拼命点头:“儿子知道!儿子明白!九!九!”赵栩紧紧抱着爹爹,他为什么方才竟然没有防备!明明已经怀疑三叔了,是他得意忘形,以为自己终于击败了阮玉郎,却又一次低估了敌手! 一时不慎,万劫不复,悔之莫及! 赵璟极力想点头,六郎你明白就好,别跟爹爹一样抱憾终生啊。你要好好地守住祖宗家业,守住万里江山!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方才格外清晰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手足如被牵引着逐渐靠近,整个人蜷缩如婴儿,面容上诡异地露出了笑意。 那具温暖潮湿的身体,如神女,如地母,如水草一样将他紧紧包围得透不过气来,他刚刚觉得安全了,踏实了,咬牙切齿地想停住,攀附住什么,却不得不软弱无力地离开她。他历经挣扎费劲全力终于得到的,顷刻化作乌有。一双手轻轻拍着他,他羞惭得无地自容,忍不住抱紧她,他是哭了的。 那双手就在他面前了。这辈子,他缺的那一角,永远填不满的那一角,终于补全了。 高太后慢慢扶着官家方才坐着的椅子,木然地站了起来,带着泪的双眼,扫过台阶下的众人,落在了匆匆赶来的御药院两位勾当身上,指了指案上的两盏茶,嘶声道:“验毒!”她又看向面如土色的翰林医官院副使,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救官家!” 她这一辈子拼命护着的大郎,护着的官家,在她眼前死了。他这一辈子,都在想法设法和自己作对,就连死之前,还想要赶她去洛阳。 高太后看向敞开的殿门,看向殿上挤在一起的文武重臣们。陈青和孟在急切的神情,苏瞻和两府的相公们凝重的面色,定王离她最近,一脸的哀恸。一张张脸,面色各异。还有五郎,还在哭,茫然无助地看着自己这个婆婆。殿外人头济济,刀-枪寒光闪烁。他们都在等什么?等苏瞻出声宣布赵栩即位?宣布大行皇帝殡天?再次开始她经历过两次的山陵之礼?还是等赵栩成了官家,奉行大郎的话,将她送去洛阳看牡丹花?还是要让五郎去守陵? 她只要在一天,就会稳稳地站着,这是她身为大赵皇太后的职责。她怕什么!她的阿翁武宗皇帝崩,她高氏做了皇后。她的夫君成宗皇帝崩,她高氏做了皇太后。如今,她的儿子赵璟驾崩,她还会是大赵一朝的太皇太后!谁也不能左右她的命,除了她自己! 高太后挺直了背脊,看向还忙不停的赵栩。 方绍朴凑耳在官家口鼻处心口处听了又听,再次把脉后,颓然跌坐在地,挣扎了几下换成跪姿,对着赵栩轻声道:“皇帝陛下驾崩了,微臣有罪!”医官院副使无暇责骂他,仔仔细细检查过几遍后,终于无力地朝高太后跪了下去:“山陵崩!微臣有罪!” 九娘和陈素靠近了柔仪殿的正门处。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已经听见了山陵崩三个字,也无暇顾及她们,挥手让七八个军士护住了她们。陈素和九娘惊骇不已,山陵崩?!方才官家还好好的! 九娘拼命抻着脖子从军士们肩膀缝隙间往殿里张望,却见不到赵栩的身影。 皇帝驾崩,既然官家已对众臣说明白要立燕王为皇太子,此时就该请燕王即位才是!赵栩!你在哪里?究竟怎么了? 陈青见赵栩还不出面主持大局,便朗声问道:“敢问娘娘和殿下,官家可有遗诏?” 最后官家对赵栩说的几个字模糊不清,殿里殿外乱作一团,谁也没有听到。定王无奈地摇摇头,事发突然,人人措手不及,哪里来的遗诏? 陈青说:“既无遗诏,官家先前同我等臣工言明,欲立燕王殿下为皇太子,理当请燕王散发号擗,奉旨即位,再行山陵礼,主持服丧才是!” 这时候,御药院的两位勾当,放下手中器具:“禀娘娘,案上这两盏茶中俱有牵机药!” 陈青和孟在一震,官家竟然是被毒害身亡的?!定王眼皮跳个不停,不好! 殿外的陈素浑身打颤,九娘警惕地看向四周。 “官家生前有诏,当奉——”定王的声音被高太后严厉尖锐的声音打断。 “皇叔!官家是被毒害的!这两盏茶,一盏是崇王点的茶,一盏是六郎点的茶。谁是凶手,尚未定夺,皇叔说这个言之过早!”高太后看向苏瞻,意味深长地问道:“苏相公,你是两府首相,老身说的可对?!” 两盏茶中俱有牵机药!苏瞻深深吸了口气:“娘娘所言有理,还请定王殿下稍安勿躁。此事需大理寺和刑部,恐怕还要礼部同审才好。” 崇王点的那盏山水画中有牵机药,燕王那盏牡丹花也有牵机药。现在的燕王,怎么也没法子即位。苏瞻看向依旧紧紧搂着官家,肩头微微颤抖的燕王,心中叹了口气。 人,岂可胜天? “刘继恩!”高太后扬声唤道。 刘继恩疾步从陈青等人身后走上前,跪于阶下。 高太后森然道:“传老身旨意,即刻封锁宫门!” 刘继恩抬眼看向太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娘娘英明!只有慈宁殿里的两位,才能制住柔仪殿上最厉害的那两位!万一真杀起来,皇城司和侍卫亲军加在一起,也不一定是殿前司的对手。何况殿前司的弓箭直和弩直军士还在福宁殿周边巡查呢。他点了点头:“微臣明白!微臣遵旨!” 高太后点了点头,看向枢密院的两位使相:“出了这等大事,还请两位使相按例请出虎符,调动三衙,戒严京师。和重,皇叔,你们看可妥当?” 宫禁和戒严京师,历来是皇帝驾崩后的首要大事。定王默默点了点头,两府相公们都躬身答道:“是该如此。” 张子厚暗道一声不妙,立刻出列问道:“臣张子厚,请娘娘和诸位相公允大理寺立刻着手调查此案!” “大理寺自当审理此案,”高太后说道:“但此案非同小可,和重,还是速召刑部、礼仪院、太常寺、宗正寺、礼部的众卿入宫吧。案子要查,礼不可废。” 苏瞻点头道:“娘娘说的是。当务之急,大内都巡检和皇城四面巡检的人选,要先商议定了。” 赵栩终于将官家遗体轻轻放下,站起身来,沉声道:“娘娘,苏相,难道你们这是疑心六郎我毒害陛下吗?”他双目如电,环视四周,忽地厉声喝问道:“诸位相公也跟着糊涂了不成?!爹爹刚刚宣布要立六郎为皇太子,我为何要害爹爹?!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毒害?苏相!官家中毒之前说的最后一段话是什么?你说给诸位相公重臣听来!” 他身姿笔挺,神情哀恸却镇定自若,威仪天成,和高太后坦然对视,毫不退让。 殿上瞬间都静了下来,众人看向这位半个时辰前,先帝钦定无误的大赵皇太子——燕王赵栩。 第173章 柔仪殿的大门轰然关闭, 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皇城司的将士跟着刘继恩退出去了不少人, 殿前司的军士们顺势把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逼到了一个角落。 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任东雷, 并非出自陈青麾下, 却和孟在有十年共事的情谊, 一直极为敬重陈青。耳听里面皇帝驾崩, 燕王明显和苏相、太后对上了。刘继恩和皇城司肯定是听太后的。侍卫亲军步军司根本不在禁中当值, 跟着朱使相跑来, 明显不安好心。他心里没有半分犹豫, 万一要动武,殿前司肯定支持燕王。他也亲耳听见里面说了,先帝指明立燕王为皇太子。说燕王当众弑父?傻子才信, 要说是吴王谋害皇帝他倒是信的。 他见陈德妃和一个小娘子还在廊下不肯离去, 就亲自出口劝说她们:“两位还是请去偏殿等着吧。” 陈素和九娘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陈素柔声道:“多谢副都指挥使,可否容我们在这里等燕王出来?” 任东雷很是为难:“两位不如去偏殿等,万一乱起来,齐国公和燕王殿下恐怕得分心照顾两位——”对着这两位国色天香的娘子, 他硬生生把那句你们不听话只会拖累齐国公改得委婉许多。 九娘一震,明白他言外之意, 凑近陈素低声说了几句。陈素无奈地点了点头。两人沿着长廊, 慢慢离开了柔仪殿, 几步一回头。 任东雷松了口气,摸了摸怀里的信号筒。近千名弓-箭直、弩直的将士们就在福宁殿坤宁殿外围当值,正好将柔仪殿围了起来。皇城司在禁中约有三千人, 就是还不知道侍卫亲军步军司究竟进来了多少人。论武力,殿前司当然不惧他们。不过擒贼还是得先擒王,他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不远处的两位步军司副都虞候,缓缓靠近了对方。再想到己方如天神般威武的陈青,信心大增。 殿内苏瞻已经把先帝毒发前的两段话一字不漏地复述了出来。众人都缄默不语。很明显,官家是在维护燕王,燕王根本没有毒害官家的理由。几位相公不由得疑惑地看向吴王赵棣和高太后。 赵棣吓了一跳,赶紧澄清:“爹爹可是喝了三叔和六弟那两盏茶才毒发的!一盏是三叔点茶,一盏是六弟点的茶,和我可没丝毫干系,和娘娘更无干系!”他看向高太后。 高太后大怒,正要开口,却听见张子厚忽然出声:“请恕臣无状了。御医院的孔副使、方医官。御药的两位勾当。” 还跪在官家身边的方绍朴等人一惊,赶紧应了。 “你们可确认陛下所中之毒,是牵机药?” 高太后等人都看向他们几个。赵栩也看向方绍朴。 孔副使躬身答道:“经下官和方医官再三检查,陛下确实因牵机药毒发才驾崩的。”两位御药勾当也再次肯定了两盏茶都有牵机药。 张子厚问:“两位勾当,既然是两盏茶有毒,请问毒从何来?是茶叶还是水,还是器具?” 两位御药勾当如实道:“下官们检查下来,茶叶和注壶里的水都无毒,应是器具有毒。” 定王眼睛一亮。苏瞻皱起了眉头。 张子厚点头道:“娘娘、定王殿下、苏相,请问这两个茶盏原先应该是谁会使用?臣不在场,不明白为何陛下案上竟会有两个茶盏。” 赵栩沉声道:“建窑黑釉盏那个,是爹爹最爱的御用之物。定窑绿釉那个,原本是我用的。” 殿上众人哗然,这一问一答间,原来凶徒所要谋害之人应该是官家和即将成为皇太子的燕王! 赵栩看向崇王赵瑜,眉头紧皱。赵瑜却依然目光盯在躺在地上的赵璟身上,毫不在意。 陈青双手握成拳,已青筋微显。孟在微微侧头,倾听着殿外的声音。 张子厚点头道:“娘娘,诸位相公。既然官家和燕王殿下所用的茶盏都遭人下毒了,也就是说,凶徒要害的,是陛下和陛下指定的皇太子燕王!臣以为,燕王殿下绝无嫌疑,当请燕王即位,再由大理寺刑部等各部联手审理此案!” 定王看着两府的诸位相公们纷纷点头,松了一口气,张子厚这家伙,人不怎么地道,本事还真不小,怪不得无论被扔在哪个衙门,都能做得风生水起。 高太后却冷哼了一声:“且慢!张理少言之凿凿,是两个茶盏都有毒,才洗清了六郎的嫌疑。可按宫里的规矩,要在器皿上下毒有多难,诸位相公若是不清楚,不如让孙安春说上一说。” 张子厚正要反驳,苏瞻摇了摇头:“这倒不用,臣明白。陛下御用器皿,向来有司膳典膳掌膳三关检验,用前还有各殿供奉押班再行检验。娘娘的意思是如果茶盏上没有毒的话——” “不错!”高太后痛心地说道:“老身的意思是,有人在点茶或斗茶的时候下了毒!”她忍着泪,缓步走到赵瑜的轮椅前面:“若不是极信任你和六郎,官家岂会——!” 定王皱眉道:“娘娘,他二人都没有任何毒害陛下的理由。娘娘还是——” 高太后厉声打断了他:“皇叔!赵瑜有没有毒害陛下的理由,您心里不清楚吗?” 赵瑜缓缓从赵璟蜷缩的身子上挪开了眼,看着眼前这个老妇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就记得这位娘娘从鼻翼到唇角的两条法令纹总是很深,娘亲曾经偷偷笑着问他:“像不像两条虫?”每次这位娘娘不高兴的时候,这两条虫就会拱起身子。而此时,这个尽显苍老的老妪,面上两条虫不仅拱起了身子,还在不停地抖动。他就忽地笑了起来,似乎想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事一样,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位崇王殿下莫非疯了?众人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赵瑜幽幽叹了口气:“诸位,其实娘娘是想说,因为寿春郡王赵珏和臣的生母是同一人,而臣和陛下的生父是同一人,所以臣就会帮那同母异父的哥哥,毒害了同父异母的哥哥。可,我赵子平为何要为了一个哥哥去害另一个哥哥?” 两府的相公们都是世上拔尖的聪明人,无需费什么力气,都听明白了崇王话里的意思。元禧太子之子赵珏,和崇王同母异父!是指成宗皇帝身为弟弟,私占了兄长的妻妾?之前陛下所说的误会,情有可原,要赦免赵珏的谋逆罪,还要封他为亲王,这是陛下替父赎罪! 赵瑜伸出手指,拭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眼光掠向殿上的众人,见到这些人像是被自己的惊人之语冻住了一样,不由得露出了讥讽的笑意。 “苏相,你那么好看的眉头,蹙起来有点可惜啊。怎么,难道你们这些做宰执的,不知道帝王家那点见不得人的后宫丑事?还是说你们心里明白,却装作不知道,又或者装模作样地劝谏上几句就心安理得,觉得自己仁义忠孝俱全了?”赵瑜摇摇头:“不是,你们都是为国为民做大事的人,哪里会在意一个女子和几个孩童的命?你们在意的是皇帝听不听得进你们的话,在意的是新党旧党谁赢谁输,在意的谁能当上首相、次相,在意的是自己能不能真正地光宗耀祖名留青史。若不是有你们这样的宰相,顺娘娘心意送我去契丹,又怎么会有上行下效的那些狗官,将年仅十岁的我扔在上京郊外的雪地里,要活活冻死我?” 他一句一句重似千斤,却说得轻飘飘的,人依然仙风道骨,姿态如轻云出岫。 殿内片刻死寂后,一阵哗然。陈青和孟在都不禁露出了憎厌之色。祸不及无辜妇孺,太后所做所为,未免太过阴毒。想到妇孺,陈青对孟在使了个眼色。孟在警醒过来,悄声无息地往大门退去。慈宁殿的妇孺,不能被太后捏在手里! 高太后禁不住退后了一步,身子也颤抖起来!赵瑜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他一定和阮玉郎早就勾搭上了!当年就不应该心软,是她一时心软,养虎为患,才害死了大郎! 赵栩慢慢走了下来,他蹲在赵瑜身前,眼中酸涩不已:“三叔,成宗一朝的旧事,孰是孰非,难以分辨。可我爹爹他最是温和心软不过的。为了接你回京,他多次和娘娘争执不下。接你回京后,见你不计前嫌,待他亲近,他心里不知道多安慰,常和六郎说三叔你心胸宽阔,品行如岁寒松柏,正和你生母一般温柔慈悲,世间少有。”赵栩不禁哽咽起来:“爹爹对你样样亲自过问,赐宅邸,觅佳偶,吃穿用度,六郎从没见过爹爹对哪位皇叔这般用心。为了你的双腿,爹爹更是贴出皇榜,四处为你求医。他纵然——年少时对郭真人有些不敬,却一直想弥补于你!和阮玉郎相比,爹爹待你一片赤诚!——三叔你为何忍心帮着阮玉郎——?” 苏瞻也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上次在田庄,他亲眼所见,官家对崇王悉心照顾,那份亲昵,甚至比他和二弟苏瞩更甚,崇王那样洒脱出尘,哪里看得出他心中原来有这样的怨恨…… 赵瑜看着赵栩,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六郎啊,三叔我没有帮阮玉郎。真的不是。”他看向御座后面地上的官家:“阮玉郎虽然是我哥哥,怎比得上大哥待我好?我绝不会为了阮玉郎害官家的。” 他顿了一顿:“我儿时开口喊的第一个人就是大哥。娘说我只会喊大大,陛下那时候六岁,已经会试着抱我,又怕摔了我,抱得我极难受。我一哭,他就自责不已。”他笑了一声,看向高太后和定王:“后来爹爹硬要废娘娘的皇后之位和大哥的太子之位,难道我娘没有劝谏过?皇叔翁,您说实话,我娘劝谏过成宗皇帝吗?” 高太后冷笑起来。郭氏一贯地会以退为进!她当年可不就被她骗了! 定王垂眸道:“你生母郭贤妃当年是劝谏成宗了,她宁死也不愿抢娘娘的皇后一位。” 殿内众人又一片哗然。高太后竟然恩将仇报!高太后紧抿双唇,傲然不语。 赵瑜笑道:“再后来娘娘突然不喜我生母,也不允许大哥同我往来,可是大哥依然偷偷照顾我。还曾经要带我溜出宫去,更让宫人时常赐些吃食给我。我同大哥,并未疏远过。六郎,阮玉郎虽然没让我冻死在雪地里,可却由得我双腿冻坏,成了废人一个。我又怎会为了他去害大哥?” 诸位相公都喟叹着崇王言之有理。枢密院的曾相,上前一步:“娘娘,定王殿下,陛下遇害一案,扑朔迷离。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燕王殿下既然和此案无关,当请燕王即位,主持大局。” 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谢相上前附议曾相。陈青和张子厚和也上前几步附议。 张子厚看向赵栩,焦急不已。崇王所言,是令曾相谢相下定决心的原因。这时候太后威仪尽失,殿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先即位!崇王反正也跑不了,交给他大理寺就好。 赵栩深深看了崇王一眼,从身后腰间拔出那柄纨扇,轻轻放在赵瑜膝盖上:“三叔,物归原主。”他站起身,对定王点了点头。 定王走上台阶:“诸位相公——” “且慢——!” 第174章 赵栩看着赵棣,不动声色地问道:“五哥还有什么要说?” 赵棣一咬牙,扑到高太后脚边,跪了下来:“娘娘!您为了爹爹的颜面,为了皇家天威,不想说。可五郎不得不说了!”他愤然看向赵栩:“六郎有毒杀爹爹的原因!他有嫌疑!” 高太后从混沌中醒了过来,低头看着赵棣:“你,你说什么?” 定王勃然大怒:“奉先帝遗命,吴王赵棣若有异动,就该去巩义守陵!” 高太后看向赵栩:“六郎,你可敢让五郎说出口?” 赵棣胸口起伏不定,就要嚷出那件事来,却被赵栩打断了。 赵栩冷冷地看着赵棣:“我赵六行得正,坐得端。有何可惧。但若五哥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说不服这殿上众人,娘娘和诸位相公也别怪六郎无情,就不是守陵这么好的事了。只你今夜带阮玉郎进宫面圣一件事,就该问问你是何居心!待大理寺和各部细细审查后,才知道是不是阮玉郎和你在茶盏上动过手脚。贼喊捉贼也是常有的事。孙安春——” 一直跪在一旁的孙安春嘶声应了。 “先前娘娘和苏相都说了,一应器具,进柔仪殿前都验过的对不对?” “禀殿下,是。尚书内省的女史、入内内侍省的内侍还有小人手下福宁殿的宫女,三人一组,最后一起查验了才送入殿内,绝不可能有毒!”孙安春斩钉截铁地磕头答道。 “今夜殿中人等,谁头一个来柔仪殿面圣的?” “吴王殿下带了一位娘子,官家吩咐小人查验过那位娘子所持的飞凤玉璜,小人确认无误,才——”孙安春有些木然,官家被毒害,福宁殿上下怕无一能幸免。左右是个死,他也要澄清自己只是奉命行事,可没勾结谋逆重犯。 “皇太叔翁、娘娘,张理少,苏相公后来都在场,自然已经知道吴王带来的这位娘子,就是阮玉郎乔装打扮而成。孙安春,自吴王二人进殿后,殿内器皿可有增减替换过?”赵栩不动声色地问。 赵棣眼睛都红了,明明是他要揭发赵栩母子的丑事,竟被赵栩抢着揪住了自己的短处不放,还要引人怀疑他下毒?!赵栩! “禀殿下,无。” 赵栩看向张子厚:“还请大理寺细细查探——” “赵栩!你根本不姓赵!你不是大赵皇室血脉,怕爹爹知道了你娘的丑事就下毒害死了爹爹——啊!啊——”赵棣终于喊了出来,喉咙就是一痛,他瞪大眼拼命挣扎,想掰开自己脖子上的一只手。 肤色如玉,手指纤纤,如铁钳。 赵栩垂眸看着手中的赵棣,寒声道:“张理少,你说给诸位相公们听听,阮玉郎是怎么设下毒计,离间娘娘和陛下的母子情的,又是如何诬陷我生母的!陛下又是怎么明辨是非,对赵棣你失望之极的。” 高太后脸色苍白:“六郎!你先放开五郎!”她对赵棣何尝不失望!可是赵栩,是个疯子!这里都站着什么人,他敢当众弑兄不成?! 张子厚将先前事简单禀报给两府的五位相公。 谢相大怒:“诬陷宫妃和皇子皇女,离间天家骨肉亲情,真乃卑鄙恶毒的小人!”他看向太后:“吴王勾结谋逆重犯,觊觎皇位,罪当贬为庶民,流放儋州!” 赵栩慢慢松开手指,看了不远处的陈青一眼。看见舅舅身形一动,他就抢着出手了。他出手,最多背上一个暴戾的名头,但舅舅出手,就名不正言不顺有以下犯上杀人灭口的嫌疑。 赵棣呛咳着,抱住高太后的双腿。他竟然要输得这样一败涂地!合血法?这是什么鬼东西,就让爹爹轻易相信了! 高太后长叹一声,想挪开腿,却一个不稳,被赵栩扶住了。 苏瞻和其他四位相公低声商议了几句,上前躬身道:“山陵既已崩,还请燕王至垂拱殿东序即位!” 高太后面上的法令纹越发深了,定王、陈青、张子厚也躬身道:“山陵崩,请燕王即位!” 赵棣瑟瑟发抖,闭上了眼。赵栩不会放过自己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瑜痛快淋漓地大笑着说道:“报应!报应不爽啊!” 他看向赵栩:“若早知道还有这件秘事,我又为何要费心劳力地毒杀我的好大哥呢?让他看着六郎你即位,日后大赵江山姓了高,才更痛快!来来来,六郎,你掐五郎没有用,还是掐死我快些即位去!娘娘,我娘在地下这才安心!” 赵栩血涌上头,伸手一把拦开了陈青,手掌已按在赵瑜的心口上,双目赤红:“你方才明明说了你不会害爹爹的!”他说得那么言之凿凿兄弟情深!自己甚至怀疑是阮玉郎利用吴王先下了毒企图一石二鸟。 “来人!来人——!拿下他!”高太后哑声呼喝。赵棣赶紧爬起来扶住她,低声道:“娘娘!他也是说六郎不姓赵!”高太后一震,慌乱中看向苏瞻:“和重!拦住燕王!让赵瑜说清楚!” 一片混乱的大殿上,苏瞻郎声道:“殿下!请让崇王说清楚他为何弑君!为何认定殿下身世有疑!合血认亲,臣亲眼所见,皇室血脉,绝不容有心人混淆,殿下请放心!齐国公也请莫要冲动,免得落人口实,燕王即位后难免引发非议。” 几位相公今夜几起几落,颠来倒去,都已经有些混乱,都跟着苏瞻点头称是。 陈青目光森然,若是赵瑜敢陷害六郎,他就敢立刻杀了赵瑜! 赵栩咬牙道:“赵子平!你说清楚!你为何要杀我爹爹!” 赵瑜怜悯地看着他:“六郎,你难道十分敬爱你爹爹吗?” 赵栩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挤出来的:“那是我爹爹!是我爹——爹!” “你母子兄妹三人,因为长得肖似我生母,多年来被娘娘憎厌,没少被宫内的人欺侮吧?没少被四郎和没骨头的五郎欺侮吧?”赵瑜叹息着:“我的好大哥,你的好爹爹,可有维护你们过?可有责罚他们过?可有为你们顶撞娘娘过?你没有怨恨过这样的爹爹?” 赵栩抿了抿唇,手掌有些微微的颤抖。想起最后爹爹竭力要成全自己和九娘,赵栩点了点头:“不错,我是曾怨过这样的爹爹!” 苏瞻摇了摇头,看向其他几位相公。高太后露出厌恶之色:“雷霆雨露,尽是君恩!六郎你竟敢!”这样的赵栩,怎么能够以仁孝治理天下! 赵栩压住泛上来的泪意,有些话,他还没来得及告诉爹爹,他永远听不见了,可是他还是想说。也许爹爹的在天之灵和荣国夫人一样,不放心自己的儿子,会停留在这里,甚至也能附在哪个有缘人的身上。他忍不住要说给爹爹听。 “我儿时被欺凌得厉害时,自然会怨爹爹为何不维护我。我被罚跪的时候,自然也生气爹爹待我不公平。但他是我爹爹!我想学什么,他面上不说,一应器具就都到了会宁阁,我称赞谁的字好谁的画好,他就派人找了来给我。我能动手打四哥五哥后,他也从来没维护过他们。我后来才明白,爹爹,就是当他自己是我们的爹爹,而不是我们的君王。做爹爹的,难道就不会犯错?就不会偏心?可他还是我的爹爹!我敬重他,想讨得他的欢心,想引起他的注意,想让他知道,这个儿子什么都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赵栩声音嘶哑,两行泪无声地顺着脸颊落下,在他微微扭曲的俊面上滑过。 苏瞻和几位相公默然不语。他们都曾身为人子,也都身为人父,对赵栩这段话,虽然觉得有不孝的感觉,却又无法反驳。想起阿昉和阿玞,苏瞻眼睛骤然湿了,他也会犯错,阿昉也会怨恨他,可是阿昉也说过“爹爹,您是阿昉的爹爹!这个一辈子也不会变。” 赵瑜的目光有些迷茫,六郎说的是他赵栩,还是他赵瑜?他对那人,其实也是这份心吗?他对自己再不好,自己也会怨恨,可还是会什么都尽力做到最好,他想让那人记住他在世上还有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盼着他能多在意自己多去看看自己一些。他读书明理,就想放下,放下娘,放下腿疾,放下大赵,可他也和那人一样,时而灰心,时而愤恨,最后总归是放不下。对赵璟也是这样,他越对自己好,自己越歉疚,又越痛恨。 赵栩点了点头:“爹爹耳根子软,因为他心软,他待三叔你的好,你能抛之脑后,可我做儿子的,不会。爹爹哪怕多夸我一句,多宠阿予一点,我都高兴得很,点点滴滴记在心里。你知道吗?三叔。我们这许多兄弟姊妹,其实我不贪心,爹爹能给我十份里哪怕二十份里的一份,我就很高兴了。可是爹爹给了我十份,甚至——还要多——我想告诉爹爹我有多欢喜,多感激他!你却——害了他的性命!” 他再难控制自己的愤恨,掌心用力一压。 赵瑜心口一疼,猛然吐出一口血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心口的手掌,血点溅在如玉的手掌上,如雪地红梅,凄美得很。 “可你,真的不一定是我大哥的儿子。”赵瑜叹息道:“合血法是无稽之谈,他们不知道,难道你也不明白?” 赵栩眼中厉芒闪过,就听见赵棣大叫起来:“苏相公!皇太叔翁!六郎要杀三叔灭口了!啊——” 赵栩侧头,见陈青已一脚踹翻了赵棣。 殿上更是混乱,几位带御器械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高太后嘶声大喝:“住手!” 陈青拎小鸡一样拎起赵棣,冷冷地说:“你敢污我妹妹清名,死不足惜。”他扫了高太后和惊慌失措的几位相公:“崇王已供认毒杀官家,吴王和阮玉郎相互勾结,这等攀诬,居心险恶。两府还犹豫不决什么?!” 苏瞻坦然道:“汉臣兄还请先放开吴王,殿下您也请先放开崇王,事已至此,若众人心存疑虑,总是不妥。娘娘也莫担忧。齐国公和燕王殿下绝非动辄行凶之人。” 片刻后,柔仪殿内才静了下来。张子厚一颗心悬着,皱起了眉头,开始思忖最坏的结果。他看向陈青,两人交换了眼神。陈青松开了吴王,退开了一步。张子厚切上前一步,靠近了苏瞻。 “崇王,敢问合血法为何是无稽之谈?”苏瞻眸色深沉,镇定地问道,强压住心中翻江倒海。 第175章 孟在一出了柔仪殿,就直奔偏殿,见到九娘和陈素都在,放了些心。 “里面还僵持不下,娘娘抓了我娘和表嫂,我先去慈宁殿救她们。你们躲在这里,万一有什么动静,就跳窗往坤宁殿跑,找圣人庇护你们。这条路今夜当值的将士是我以前在殿前司时的部属,都认得表妹你,会护着你们的。”孟在柔声叮嘱陈素,他推开偏殿的后窗,拎过一个绣墩,轻轻跃了出去,搁在窗外的地上,摇了一摇,放稳了。 树丛后的殿前司当值士兵一列列还在巡逻。 孟在轻轻跃回殿内,随手拎了把椅子放在窗下,看向正在关窗的九娘:“九娘,记住了,外头一有动静,就跳窗跑,千万照顾好你表姑。她怕高,晕血。” 陈素扯了扯孟在的袖子,眼中泪光盈盈:“表哥——” 孟在转过身,从来都没有笑容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吸了口气:“放心。” 陈素点了点头,松开了手,看着孟在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年大哥出事,陈家孟家因为姑母的死早就疏远了,是表哥一个人跑来,守着她,又去开封府上下打点,大哥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头,充军赶路的时候也没有戴枷,才平安地到了秦州。 她记得等案子判定的那两个多月,表哥每夜睡在院子里树下的藤席上,早上用大哥的弓,练一个时辰射箭,晚上用大哥的长剑,练半个时辰。他除了说说大哥的案子外,几乎不言语。给他一碗茶,他笑一笑。给他一碗面,他笑一笑。他不会生火,也不会劈柴,连日常要挑水都不知道。十天八天就给她一贯钱买菜,出门买菜他总是走在她左边,有人多看她几眼,他就冷冷地看回去,和大哥一模一样,大概是大哥叮嘱他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官家知道了她,再后来她就被封为正四品的美人,进了宫。送她入宫的也是他。她拽着他的袖子不敢哭。他也是说放心,他说他也要去秦州从军。 九娘看着对着门出神的陈德妃,想起前世种种。当年有一次她出了慈宁殿,下大雨。看见殿外席上披发赤足跪着一个女子,问起来,才知道是四公主的乳母指证三公主推四公主落水,犯了诬陷三公主挑拨是非之罪,乳母被娘娘下旨杖毙,陈婕妤特来请罪。她想了想,又回过身去求见娘娘。娘娘感叹一番后让人送陈婕妤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太后那时已经怀疑她就是赵毓了,三天两头召她进宫说话。二房也常常送王璎到百家巷小住。苏瞻应该完全不知道吧,他还很高兴她得了太后和圣人的喜欢。再细想,她那天出宫,怎么就莫名被两个引路宫女带去掖庭,那两个宫女几乎从没在慈宁殿露过脸,在掖庭又会有什么事,竟然耽误了她两刻钟,她竟也没有疑心。掖庭里又无端端有一个老宫人跟她说了郭太妃的旧事,她更没疑心过。看来太后手下该是有一批宫人专门做这些暗中的事宜。后来她陪娘娘去巩义祭陵的时候,娘娘特地安排她去拜祭元禧太子的永安陵,大概也是在试探她吧。连官家都认定了自己的病死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陈素忽地看向九娘:“娘娘那么厌憎我们母子三人,她不会让六郎即位的。六郎会不会出事?” “应该不会。”九娘想了想:“表叔、张子厚,还有定王、崇王,都会支持燕王殿下。两府的相公们,最是讲究正统和守规矩的,有官家的遗命在,就不会轻易改动。只有娘娘和吴王,生不出什么大事。就是能把我婆婆和表叔母从娘娘手中接过来就好了。” 九娘只担心太后恼羞成怒,以魏氏要挟陈青和赵栩。高太后看人很准,下手也狠。陈青和赵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了帝王之位舍弃魏氏的。而为了防住孟在,太后连自己这么多年最心腹的婆婆也不放过,要利用她来让孟在因为孝义低头。九娘轻轻喟叹了一声,历经三朝风雨的太后,远比她所知道的更厉害。 陈素想起前面官家震怒疑心六郎身世的事,心里又不安宁起来,又不能和这个小娘子说,只能不停地来回踱步,不停地到门口侧耳听一听。九娘看到她这样的神色,心里疑惑,想了想,就在偏殿里细细查看起来,看有什么可用的防身之物。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宫女的声音:“请问陈娘子可在里头?” 陈素犹疑了一下:“我在。” “奴给两位娘子送些茶水。” “进来罢。” 殿门开了,门口福宁殿的当值内侍略作检查,放了四个宫女进来。 宫女们关上门,行了礼,端着茶具到桌边开始倒茶,有两人循例去检查烛火和门窗。九娘侧眼看着,奇怪那倒茶的一位宫女看起来已年近三十,怎么会还留在官家所在的福宁殿做宫女。她猛地一惊,想了起来,这人就是当年带她去掖庭的两个慈宁殿宫女中的一个!太后放在暗处的人!怪不得陈德妃不认得她们也不防备她们! 九娘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姐姐,民女想更衣,不知道哪里方便?”她抬脚就往桌边那两个宫女身边走过去,佯装要出门。 果然那两个宫女就退后挡住了门口,躬身道:“小娘子无需出去,偏殿里就能更衣。” 九娘再无怀疑,转头就朝陈素喊:“跳窗!”顺手拿起桌上茶盏,往门口两个宫女身上泼去。 陈素一呆,赶紧提裙往窗口跑。 “快拿下陈德妃!”身后传来一声轻叱。 九娘用力托住陈素的身子,刚把她送出窗外,身后已有一个人抓住了她的手臂。陈素踩上窗外绣墩,一转身,就看见九娘横眉拧目,右手一把剪蜡烛芯的小银剪插入一人手掌上。吓得她一抖,赶紧扭头跳下绣墩。 那人不敢声张,怕惊动外面殿前司的军士,只闷哼了一声,还不松开九娘。 九娘毫不迟疑,一脚斜踢,蹬在身侧那人小腹上,手臂一松,她转瞬已踩上椅子,轻巧地钻出窗子,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上,跳下绣墩拉着陈素就往树丛外钻去。 那窗户迅速被人推了开来,有人刚探身出了窗子,见到殿前司巡逻军士已停了下来在和陈德妃说话,还在往这边张望着,只能又退了回去。 *** 赵瑜看着依然如谪仙般好整以暇镇定自若的苏瞻,又看向手掌还压在自己心口的赵栩,轻声喟叹道:“六郎,你是杀我,还是不杀?一边是深渊,一边,还是深渊。三叔告诉你,人啊,最难的就是要选。怎么选都是错。” 他也一样。杀,入地狱。不杀,身在地狱。 “六郎,放开他,让他说。”定王叹了口气:“莫留污名!” 赵栩侧耳听殿外的动静,并没有孟在回来的声音,也没有娘亲或九娘的任何声音。他的手掌缓缓离开赵瑜胸口三寸:“我现在不杀你。”但早晚一定会杀。 赵瑜点了点头,却转头微笑着看向高太后:“娘娘,听到我那么说,您和五郎一定最高兴吧?” 高太后定了定神:“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可也不容你恣意污蔑,若你所言有虚,老身也绝不会放过你!” “哈哈,娘娘最是公正严明不过的。六郎,我真没有骗你。”赵瑜的声音带着伤感。 赵栩站直了身体,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眼里,再怎么矫饰都没有用,赵瑜已经是个死人。 “六郎,我前头要说的话,被曾相公打断了。我没骗你。我怎么会为了赵珏杀你爹爹?他虽然救了我的命,也废了我的腿。他嫌我脏,从来没把我当做过弟弟。你爹爹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对我的千般好,我都记着。可是我还是只能杀了他。我杀他,为的是两个人。”赵瑜唇角勾了一下:“为了我娘,还有为了六郎你。” 赵栩冷笑道:“你连弑君的罪名也不忘扯到我身上,可真是一心为了我好啊。” 苏瞻皱了皱眉头:“崇王,你如果是为了燕王弑君,就该是盼着他即位才对。为何现在又跳出来阻止燕王即位?岂不自相矛盾?你还是不要再将弑君的脏水往燕王殿下身上泼了。我们不会轻信于你的。” 赵瑜叹道:“苏相别急,我认了弑君大罪,就是将死之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信不信,由你们。” 他露出温柔的神色:“六郎啊,你肯定知道,这世上没有比娘亲对你更好的人了。我娘是为了我才对你爹爹那么好的。她说过,大郎是个温柔又心善的人,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也会对你好。我娘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可是没有人信她。就连赵珏也以为她心狠手辣,他最不懂娘亲。我娘亲她才是最温柔又心善的人啊。” 赵瑜喟叹道:“娘亲,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和娘一样,曾经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住口——!住口!!”高太后今夜头一次露出了惊惶的神色,即使官家让她去西京,她也没有这么惊慌失措:“住口!” 殿上的人只觉得太后是怕被崇王又说出她苛待郭太妃母子的丑事,连苏瞻都垂眸不语。 赵瑜笑着看向高太后:“娘娘,您不知道吧,我亲眼看见您那温柔又心善的大郎,在福宁殿□□了我的生母郭太妃!您不记得了?您为了遮掩此事要绞杀她,是我的好大哥不惜自尽才逼得您饶她一命。您不记得了?您将我生母逼去瑶华宫出家,将我送去契丹做人质,还要人将我扔在雪地中要冻死我,您不记得了?” 晴天霹雳,满座皆惊。 赵瑜口中说着世间至龌龊不堪的丑事,可面上依然是疏阔如秋水长天,还带着一丝洒脱的笑意。这样的笑意,才能掩饰住他心底多么恨多么痛多么怕。这样的笑意,才能帮他活下去。 苏瞻长叹一声,和张子厚对视了一眼又各自转开了眼。 赵栩拼命压抑着自己要一掌击毙赵瑜的恶念。一时不慎,追悔莫及! 他和定王所知道的过往,竟然缺了最要紧的环节,他们只知道是郭氏有心勾引官家,只知道官家也情不自禁心仪郭氏,才激怒太后,导致她被逼出家瑶华宫。若能早知道这样的隐情,他怎么也不会认为赵瑜能放下。若是自己的娘亲——赵栩想都不敢想!怪不得他知道哪几句话最容易令官家心软! 诸位相公们各自环顾殿内,无人出声,他们看着一贯公正严明母仪天下的太后似乎快支撑不住了,瑟瑟发抖。定王闭着眼似乎就能充耳不闻。吴王赵棣目瞪口呆。燕王看起来要杀人。这是陛下的家事,宗室的事。他们做臣工的,不好说,没法说,而且听完这些,还能怎么说?!陛下已驾崩,崇王已认罪。他们无人可劝谏,毒杀案也无需再查。 赵瑜叹了口气:“对了,娘娘,您何时放过我们母子了?我十岁时,被那几个狗贼带到上京郊外的山上,那雪真大啊,他们把扔我在雪地里,自行走了。那雪,一脚踩下去,没过膝盖。后来我根本没力气拔出自己的腿,只能站在那里,等着被活活冻死。是我大哥赵珏找到了我。他带着我,找到那几个人。他的几个书僮一眨眼就杀了他们。” 他盯着颤抖不已的高太后:“他们的朴刀,锋利得很,先砍腿,再砍手,最后是头。跟切菜一样,整整齐齐。我看着他们几个的血哗地喷出来。”他转向苏瞻:“那血溅在厚雪之上,瞬间被吸干。可被砍断的残肢,会一直流血,我看着那畜生们的血满满汇聚在一起,渗入雪地里,慢慢渗开来。苏相博览群书,竟会相信合血法?” 赵瑜笑起来:“看,为了我娘,大哥待我再好,我还是只能杀了他。我想让娘娘您也试试生离死别,眼看着大哥把江山交给六郎。您最厌恶六郎母子了,您看看,六郎是不是外形□□都极似我娘?您会不会气得吃不下睡不着又无可奈何?我想想就觉得高兴啊。唉,真是可惜啊。这么痛快的事眼看又不成了。” 苏瞻吸了口气:“吴王殿下,快些扶住娘娘吧。崇王,为何你听了吴王殿下和张理少所说燕王身世一事,又改了注意?” 赵瑜的笑容淡了下去,看着苏瞻:“听说高似原来是跟随苏相的?” “不错。”苏瞻淡然道。 赵瑜怜悯地看向赵栩:“我虽然恨大哥恨娘娘,可我毕竟姓赵,是成宗之子,赵家宗室,家丑和家仇,都是赵家的事。可偏偏牵涉到高似,就不行!”他一字一字地道:“因为高似不姓高,姓耶律,名似。他是契丹权相耶律兴的孙儿!” “你——你说什么?!”苏瞻一直镇静的声音带了颤意,急急追问道。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赵瑜你说什么!!高似是耶律似?!契丹人? 赵瑜娓娓道来:“当年蔡佑将耶律兴一家七十多人捉拿送回契丹,耶律似的生母因是被俘的女真族贵女,他在耶律家一直被当成半个奴仆,才成了唯一的漏网之鱼。” 苏瞻脑中轰然一声,脸上滚烫起来。他不看四周,也觉得周围的人都看向了自己。虽然契丹和大赵是同盟兄弟之国,可他竟然丝毫不知道高似的底细,还想方设法把他从浮玉殿案里捞了出来。一旦被弹劾,他也只有引咎辞官一条路。 高似在浮玉殿杀死的带御器械也是契丹人,是契丹归明人,难道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被窥破了?高似引荐女真部,帮女真攻打契丹渤海部,是不是为了报家仇?崇王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难道高似那次北上后回了契丹?苏瞻脑中走马灯一样转过千万个念头,背后也似有万千根芒刺不停地扎着。隐隐约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了上来,他不敢再想下去。 赵棣喊道:“娘娘!赵栩可能是契丹人的血脉!怎么可以继承我大赵的帝位——”没说完就赶紧躲到高太后的另一侧,胆怯地看向一脸寒霜的陈青。 定王喝道:“胡说八道!无凭无据岂构陷宫妃和皇子!” 枢密院朱使相皱眉问道:“张理少断案无数,大理寺可用过绝非骨肉之亲的两个人试试合血法?” 张子厚阴沉地眯起双眼:“未曾。” 赵棣振奋起来,如果任何人的血滴入水中都能溶在一起,也就是说合血法不能证明赵栩是爹爹的亲生儿子。有什么蠢蠢欲动起来,他呼吸渐粗,紧张地看向高太后。 高太后声音微微颤抖:“赵瑜既已供认毒杀陛下,先将他拿下!六郎的事,皇叔!诸位相公,一定要验个清楚明白!” 定王皱起眉头。 “六郎,是我对不住你。我原是盼着你快些即位,再去陪我娘——” 赵瑜忽地呛咳了两下,抬手用纨扇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赵栩忽地冲上一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纨扇:“你——!”他举起手掌,想要击下。 赵瑜面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全身蜷缩起来:“六郎啊,我一时想杀他,一时又不忍心杀他,真苦啊。我宁可永远不回汴京啊,可我——想看看汴京的春-光,烟柳一天天绿——” 原来牵机药有点苦啊,这么疼!他眼神涣散口齿不清起来:“瑶华宫那个地方不好,我娘最怕黑——最怕脏的——我想看看她——” 娘的仇他报了。那人虽然嫌弃他脏,不认他做弟弟。可阴差阳错,他最终还是帮了他的忙,就算还了他的救命之恩吧。 赵璟对他的好,六郎对他的好,他用这条命来还。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嘲笑自己真是个没用的废人,明明可以脱身,至少可以活下去,却偏偏要找死。 孔副使缓缓收回手:“崇王殿下薨了,死于牵机药毒发。” 赵栩握紧了拳,心中空荡荡的。他铆足了劲,准备让对方一击毙命,那人却已经自己倒了下去。三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永远不明白。 高太后掐住赵棣的手,两行泪滑了下来。大郎为何不肯听自己的话!说过多少回郭氏母子没有一个好人,不安好心。他却不信! “诸位相公!”高太后嘶声道:“赵瑜已畏罪自尽。他的话你们都听清楚了?六郎身世有疑,又和契丹人有关,绝不能即位!当立五郎为新帝!” 柔仪殿内一片死寂,这一夜的惊涛骇浪,什么时候是个头?苏瞻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的御医院副院使,犹豫着。几位相公都沉默不语,谁也不愿意开口。娘娘说得轻松,若是崇王信口胡言,燕王登基后,这开口的人,能平安辞官已经不错了。就算崇王说的合血法无用属实,也不能证明燕王就不是先帝的亲骨肉,更不能证明他是耶律似的儿子,燕王恐怕更难罢休。万一惹恼陈青这个杀神,今夜能不能活着走出柔仪殿,谁也不知道。 苏瞻心中叹了口气,拱手道:“娘娘稍安勿躁。燕王殿下!请恕臣等无礼了。为堵天下人悠悠之口,还请大理寺为殿下再验一次!臣提议取吴王一滴血,请定王殿下选出殿外的宫女和内侍各一滴,置入三碗清水中,合血法是否有用,则一目了然。” 赵栩抬起寒光四射的双眼,沉声问道:“敢问苏相,若是合血法无用,你待如何?” 高太后和赵棣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面色阴沉的陈青。高太后这才发现孟在早已不在殿内,刘继恩也一直没有返回,不由得心慌了起来。 苏瞻坦然道:“殿下!合血法乃验亲的法子,若是人人的血都会溶在一起,只是说明此法不能用于验亲。若是殿下和吴王的血会相撞分开,才能证明两位并非亲兄弟。不验一验,如何服众?” 赵栩冷笑了一声:“也就是说,如果血都可溶在一起,就无法证明骨血亲。那么如何证明吴王和宫里所有的皇子皇女是爹爹的亲骨肉?如何证明我爹爹是娘娘的亲生儿子?” 苏瞻一愣,两府的几位相公们交头接耳起来。燕王所言有理啊。不能证明是,可也不能证明不是。这又有什么可验的! 赵棣大声喊了起来:“我生母是清清白白的!你生母可有过两次宫中私会——啊!” □□陡生。 赵栩一只手捏住了赵棣的脖子,就像捏住了一只垂死的鸭子。他斜睨着一脸惊恐的赵棣:“我娘的清名,岂容你玷污!” 高太后蹬蹬蹬连退了几步,到了官家遗体身边,喊道:“反了!反了!拿下燕王!拿下赵栩!来人!”却无人敢上前。 定王一咬牙:“住手!谁也别动!六郎莫冲动,你要是杀了五郎,就更说不清楚了!诸位相公,燕王身世一事,是阮玉郎先惹出来的是非。依我看,我们只要和他对着干就不会错!他既然一心离间陛下和六郎,那我们就应当拥立六郎!” 站在赵栩身旁的陈青轻笑道:“定王殿下才是个明白人,话糙理不糙。不过我看娘娘和吴王殿下恐怕心有不甘啊。燕王有忌讳,我陈汉臣可没有,谁要想往我家人身上泼脏水,污蔑他们,我第一个不答应。” 赵棣只觉得赵栩手下越来越用力,顿时生出了绝望之情,为何没有人先来救他这个皇子!还在那里啰嗦!你们这般文官就只会斗嘴皮子!娘娘!娘娘救我! 苏瞻轻轻摇了摇头:“燕王殿下请先松手吧。定王殿下,牵涉到契丹一族,没有真凭实据,我们绝不会轻易拥立燕王!”他看向其他几位相公:“诸位如何说?” 朱使相点点头,上前一步:“燕王殿下请放开吴王殿下!殿下如此漠视礼法规矩,无视尊长,好勇斗狠,失去仁义孝心,岂能服众?又如何为君?!” 高太后厉声道:“赵栩,你不肯合血,又挟持五郎,是不是心虚?!浮玉殿旧案和苏相公的证词都足以证明陈氏两度私会过耶律似!不说血脉一事,就这两桩,陈氏也该被褫夺封号品级,打入冷宫!”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手下又重了三分:“娘娘,您这是要逼六郎?”赵棣哀哀呻-吟着。 定王拉住陈青:“劝住六郎!不能动武!”一动武,再有理也变成了没理,一旦被二府按上了逼宫的名头,他也保不住赵栩!大赵立朝以来,从无成功逼宫的例子,一个也没有!天下臣民,拥护的是天家正统!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高太后冷笑道:“你尽管杀了五郎好了,官家可不缺儿子。赵栩你杀了五郎,就和阮玉郎一样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可出得去禁中?可出得去皇城?你不要你娘了么?还有陈家, 一个也跑不了!”她看向陈青:“还是你们舅甥两人,打算抛妻弃母,要谋朝篡位?你且问问诸位相公, 可有一人害怕舍身取义?!” 苏瞻走到中间:“娘娘息怒,燕王也请听我一言。吴王殿下言语不妥,燕王殿下护母心切, 不过是兄弟间的意气之争。哪里就到了兵刃相见的地步?不如燕王你先放开吴王,我等一起搁置争议,先由娘娘垂帘听政,再行查验核实商议, 总不能任由陛下龙体在此搁着——” 殿门怦地被撞开。众人大惊,看向殿门处, 谁这么大胆! “臣刘继恩携陈魏氏觐见娘娘!娘娘万安!燕王殿下, 请即刻放开吴王殿下!” 苏瞻大惊:“使不得!刘都知快放开魏娘子!”娘娘怎么用了这样的昏招!陈青在军中的地位如天神,以他妻儿为质, 娘娘这样只会寒了大赵万千将士的心。 殿外军士骚动起来。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 隶属三衙禁军,谁不知道陈青的威名?眼见皇城司的头领竟然挟持了齐国公有孕在身的娘子,不少军士心中忿怒,反而慢慢无声地往院子角落中退散开来。 赵栩见刘继恩和身边两个亲从官的官帽已不见,发髻披散在肩上,身上都有几处剑伤,官服也都撕裂开好几处,明显和人激战过,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魏氏无惧颈中的短剑,双手护着小腹。 “舅母!”无边的滔天怒火涌了上来。赵棣在他手下已经发不出声音。 魏氏看向赵栩,对他摇了摇头。 我没事,不要理我。 再看向陈青,点了点头。 我没事,孩子没事,你放心。 陈青强压住怒火,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注目了一瞬,点了点头。 你在,我在。我在,你在。 殿内局势一触即发,定王和苏瞻并肩而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娘娘!殿下!”苏瞻大声道:“且听和重一言!若是今日宫中大乱,阮玉郎的奸计得逞,难道这就是娘娘和燕王殿下所愿?娘娘请相信臣!万事以国为重啊!” 谢相也走到殿中:“苏相所言正是,还请娘娘和殿下三思!各退一步!” “刘继恩,放开我舅母,我饶你不死。”赵栩不理会苏瞻,只看着刘继恩。 苏瞻走到刘继恩近前:“刘继恩!放开魏氏!”他从阿昉口中所说魏氏送陈青出征一事早就知道,魏氏外柔内刚,一旦玉石俱焚,激怒陈青,为时已晚! 刘继恩却无视苏瞻,手腕径自一压,魏氏颈中微微渗出了血丝。 “燕王殿下,您再不放开吴王殿下,魏氏一尸两命!臣刘继恩尽忠大赵,死而无憾!” “滚!”赵栩想也不想,手一松。赵棣腿一软,倒在地上不停喘气,往高太后身边爬去。 与此同时,魏氏高喊道:“六郎!给舅母报仇!”直接引颈往刘继恩剑上撞去! 刘继恩大惊,收剑已来不及。 苏瞻早有防备,不等刘继恩最后几个字说完,已一手握住了剑,艳红鲜血从他手心滴了下来。他顾不得疼,拉着剑身就往外扯。 刘继恩根本来不及反应,胸口一痛,已被陈青一脚踢得撞在墙上,爬不起来。高太后大惊失色,一身冷汗,没想到有孕在身的魏氏竟会宁死不屈! 陈青冷冷地看了高太后一眼,揽住魏氏,对苏瞻道:“汉臣欠你一个人情。”魏氏舒出一口气,没想到竟然是苏瞻救了自己,浑身发抖,轻轻说了声多谢。 高太后没想到明明拿捏住了陈青和赵栩的死穴,却被苏瞻横插一脚,来了这么一出,先机尽是,气得浑身发抖,闻言只看着苏瞻问:“苏和重,高似原先是你的人,所以你徇私枉法,要拥立燕王吗?” 苏瞻一掀公服下摆,双膝跪倒:“娘娘!臣绝无私心!陈青一门忠勇,保家卫国,大赵万民皆知。刘继恩挟持其家眷,殿外将士均不耻其行为。今日若无端伤了陈青妻儿,娘娘会落得不仁不义四字!朝廷将尽失军心,尽失民心啊。娘娘何以安抚民心和军心?新帝又何以治天下?” 他转向赵栩:“殿下也请听臣一言,合血验亲就算无用,也不能证明殿下并非官家骨肉。谁也不能动殿下和德妃分毫!但若殿下就此即位,却也难封天下人悠悠之口。若殿下执意要登基,还请先杀了臣!臣绝无怨言,臣愿以死为谏!” 其他几位相公也随着苏瞻一一跪倒:“臣,愿以死为谏!” 高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就不信赵栩能杀尽宰执! “圣人驾到——!”小黄门高声喊道。 向皇后泪眼涟涟,由十多名殿前司当值军士带着内侍和女官一众人等匆匆赶到。一进殿内,向皇后大哭起来:“官家——!!!”她直奔长案而去。 九娘看到魏氏已经在陈青身边,松了一口气。她跟在孟在和梁老夫人、陈素身后,走到陈青身旁,随梁老夫人向高太后见礼。她见赵栩胸口剧烈起伏着,看到自己和陈素,只点了点头,又抿着薄唇直盯着跪在殿内的苏瞻,一张俊面有些扭曲,不知道出了何事。她看向陈青,陈青眸色暗沉,也正看着赵栩。 赵栩看着苏瞻和二府的相公们一张张深明大义无惧生死的面孔,只觉得说不出的悲凉、冤屈、愤怒。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双拳紧握,是想杀人! 他杀尽了他们,能杀尽天下人?就能洗清娘亲和自己的不白之冤? “六郎,你是杀,还是不杀?一边是深渊,一边,还是深渊。三叔告诉你,人啊,最难的就是要选。怎么选都是错。”赵瑜悲哀的声音,仿佛早有先见之明。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向皇后抚着官家哭了一阵,殿内众人皆无声息。 “娘娘!皇叔翁!诸位相公这是何道理!山陵崩, 为何不传礼部的人?”向皇后哭问。 高太后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 听苏瞻将新帝即位的争执禀告给向皇后。 九娘听陈青几句话说完利害关系后,暗叹幸亏苏瞻当机立断, 更怜惜陈德妃母子三人, 看着赵栩极力压抑的杀机和滔天的憋屈, 想到前世爹爹愤然和宗族决裂时的神情, 她转头轻轻问了陈素几句话。 陈素苍白的面容上红了红, 想了又想, 低声答了几句。 九娘思忖片刻,站在陈青身后轻轻说了一番话。陈青半晌抿唇不语, 看了看妹妹一眼,终还是点了点头。 向皇后听完苏瞻的话,边哭边说:“这可如何是好?我一个妇道人家, 什么也不懂!只记得官家生前多次同我说过, 六郎可当大任。苏相公你再想一想, 会不会你记错了?那高似所言可实?” 苏瞻一怔,向皇后一边拭泪一边说道:“只凭一句传言就毁人清白, 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是相公你再德高望重, 也当慎言!大赵断案不也一直鞫谳分司吗?《尚书》不也说,与其杀无辜,宁失不经!苏相,我们做女子的本就命苦,你可想过阿陈这样一个本分女子,被你一句话弄得有口难辩,真是死也洗不清的冤屈啊!” 陈素实在难忍委屈,也掩面而泣。赵栩看向她,双目赤红,见她身边的九娘在朝自己轻轻摇头,便深吸口气看向苏瞻。 苏瞻头一次发现向皇后平时不作声,一开口让人没法接话,被堵得胸口一闷。他叹气道:“圣人说的道理都对。可燕王殿下不肯再用这合血法验亲,陈德妃自己也在御前承认,隐瞒了和高似有旧的事实。不是臣要冤屈德妃,而是皇室血脉,事关重大,宁枉而纵不得啊。” 陈青出列郎声道:“圣人所言极是,崇王已自尽,当先设殡宫,安置先帝!该由哪位殿下即位一事,臣有奏请!” 高太后一竖眉。定王已抢着说:“汉臣快说,天都要亮了,朝臣都要上朝来了!” “苏相一言九鼎,故此众人难免心中有疑。其实此事也不难查证。敢问苏相,高似可有和你提起过私闯禁中是哪年哪月哪天?” “这倒不曾,只说当时他从秦州军中擅自离营,千里奔袭回京,私闯禁中见过德妃一次。”苏瞻摇头道。 陈青点头,朝向皇后拱手道“敢问圣人,宫中是否有掌彤史的女官?可有德妃怀上燕王的记载?” 向皇后点头道:“那是自然,司赞女史下有彤史女官二人,专事记录。” “军中每日都有点卯,只需调取秦州当年的军中记录查实。高似绝无役内出逃或亡命后自首的记录,否则不可能被选入带御器械。那他所称的擅自离营,必定是报病或报伤。两边日期一核对,是非黑白则一清二楚。”陈青说道:“臣这主意已经万般委屈德妃,实乃万不得已的下策。” 苏瞻和其他几位相公低声商议了几句,都点头认可陈青这个提议。 定王也长叹一声:“如此自辨,已经退无可退。只是的确太委屈德妃和六郎了。” 陈青道:“京师到秦州,往来三千五百里。四百里急脚递,十日足够。若十日后可证德妃清白,当遵先帝遗命,由燕王即位。娘娘、定王殿下、各位相公,此话可对? 无人有异议。高太后嘴唇翕了翕,无言以对。 “这十日内,可从权宜之计。臣奏请太皇太后、皇太后两宫垂帘听政,立皇十五子为新帝,先主持山陵及一应丧服制度,修奉陵墓。十日后若水落石出,新帝可遵先帝遗命,禅位燕王。若不能证明德妃清白,纵然德妃清者自清,燕王也当自请避嫌。各位以为如何?”陈青看向赵栩。 奇峰突起,众人还来不及反应,赵栩已郎声道:“好!” 高太后怒道:“这和让六郎即位有什么区别?!为何不能由五郎即位?”陈青敢这么说,看来陈氏和高似并无苟且,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段,真是可恨! 陈青神情自若:“娘娘,吴王为何会带阮玉郎进宫面圣,还需大理寺和礼部一同过问,何以能即位?何况先帝所言,清清楚楚,若是吴王殿下安分守己,日后宗室事务会交给吴王殿下。” 定王沉声道:“事从权宜,我看汉臣这个主意行得通。”皇十五子赵梣年方七岁,生母地位卑微,至今还没加封过,由两宫、二府和宗室看着,即位了也不会生出什么事来。禅位后好生弥补他,做个闲散亲王就是。 陈青转向苏瞻:“就看二府能否确保:十日之后证明了德妃清白,能否尊先帝遗命,让新帝禅位给燕王?若不能确保,各位相公有何面目对天对地对先帝对良心?可对得起仁义忠信?可对得起大赵万民?!!” 苏瞻叹了口气,不错!与其苦苦争执,何不另辟蹊径!想不到陈青竟有这般心胸和智谋!二府真是当局者迷,竟被燕王吴王之争绕得头都晕了。若能证明德妃清白,自己也会少愧疚一些。他立刻转头和其他四位相公商议。 谢相第一个赞成:“陈青所言有理,我等岂可罔顾先帝遗言?”没说出口的还有:怎么也不能立吴王!吴王那德行,他头一个不赞成立他为新君。 枢密院曾相点头道:“当年太宗皇帝弟及兄位,武宗皇帝三次入宫,两次被立为皇太子,两次被废变回亲王送出宫,又哪里有过先例了?陈青所言,可行。” 朱相看了看高太后,崇王之死,使娘娘威信大失,实在可惜,他问道:“万一证明不了德妃清白,燕王十天后不肯罢休呢?” 谢相瞪眼压低了嗓子:“虎符你和曾相掌着,陈青只是挂了个国公名头,你怕什么?上头还有两宫压着呢。再说,皇十五子禅位,只需圣人抱下来就好了!万一按娘娘说的立了吴王为帝,他哭着喊着不肯禅位,你又待如何?” 苏瞻说道:“陈青和燕王都是说到做到之人,否则我等几人恐怕已横尸柔仪殿了。便这么定了吧?” 二府五位相公没有了异议,苏瞻朝向皇后拱手道:“圣人,事从权宜,臣等附议齐国公奏请,还请娘娘、圣人和定王殿下酌情接纳此权宜之计。为大行皇帝服丧为先!” 高太后无力地闭上眼。向皇后哽咽道:“这才是正理!快些置殡宫!” 陈青上前两步,跪到官家遗体和向皇后面前:“陛下!圣人!臣陈青在此起誓!诸位相公若有人出尔反尔,背信弃义,辜负先帝所托,臣匹夫之怒,必令背信者血溅五步!” 他的话掷地有声,震得殿上众人耳朵嗡嗡响。高太后一阵晕眩,两眼直冒金星。 九娘微微扬了扬眉,松了一口气。秦州,有陈元初在呢,做大事,不择手段又何妨? 张子厚站得笔直,微微侧目,看着那个少女。如果没有料错,此计应出自于她。既让太后无从反对,又很清楚苏瞻对德妃高似一事有微妙的愧疚,对宫内情势十分清楚,又抓住了二府相公们最在意的东西,面面俱到,以退为进。 还有她那微微扬起眉头的模样,张子厚心猛地一跳,讪讪地转开了眼。那隐藏得不太深的小得意,有些天真有些好胜,尽在眉头一扬之中。当年唤鱼池取名时,九娘就是这样的。他最后悔的事,就是自己不经意取了唤鱼池一名,却由得苏瞻写下来派书僮送了过去。他不知道王山长让众师兄弟取名的意图,更不知道九娘也在取名。九娘后来愿意嫁给苏瞻,会不会是有一丝原因,错觉了她和苏瞻心意共通? 张子厚心骤然抽痛,倒吸了口气,冷冷地看了一眼苏瞻。 退一步,才有不择手段的时间。这十天,他的人只要保住急脚递的军士路上万无一失就好。秦州军中,那是陈家的地盘,轮不到他操心。 这一夜,终于还是顺利过去了。张子厚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四更天,宫中哭声不绝,帝崩于福宁殿。年仅七岁的皇十五子赵梣散发号擗,即位于殿之东楹。 大内皆缟素。太皇太后披散一头苍苍白发,向皇后、燕王、吴王、鲁王、宫中诸皇子公主和六宫内人全披散下左边的头发,在殡宫大哭。定王着人另行将崇王遗体送回崇王府,由宗正寺少卿带内侍省在崇王府秘办丧事。 宣庆使韩英任大内都巡检,殿前司军士跟着内侍严守各宫殿门。阁门使王度任皇城四面巡检,京师戒烟。城门出入人等,严禁携带兵器。 众位刚到东华门准备上朝的官员们火速返回家,依礼按品级换常服,腰系黑带,除去鱼袋。内外命妇换布裙,布衫,布帕头,依礼入宫哭先帝。 汴京城不闻钟鼓之声,礼仪院、司天监、山陵按行使各司其职。礼部遣使告哀邻国,遣使告谕诸路。皇榜唱榜人带着士庶跪地号哭不止。汴京诸军、庶民换上白衫纸帽,要哭足三日才停。 四位急脚递军士,怀揣枢密院密信,接过金牌,上马出城,往秦州疾驰而去。刑部、大理寺几十位精干官差一路策马护送。 百家巷苏府内,苏瞻苏瞩皆已入宫。满府缟素,苏昕的两位兄长在门前远远看见家里的牛车,就已大哭起来。 程氏等人拜别耶律奥野,将史氏和苏昕遗体送进府,全府上下既哭国丧,又哭苏昕。不多时惊呼连连,苏老夫人和史氏已双双晕了过去。程氏红肿着双眼安排请大夫,坐镇苏家后院协理苏昕的丧事。 天色阴沉,暮春的雨如帘幕笼罩了汴京,哀伤绵绵。 九娘一身素服,撑着油纸伞等在范宅的角门处。孟存和孟建一见到她问了半天宫里的事才放了心,得知竟然是皇十五子即位,两人面面相觑。 孟忠厚被乳母抱着,原本就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早间喝了一点奶又被抱了出来,正抽抽噎噎地啃着自己的手,他扭来扭去,终于大哭起来,朝九娘伸手要抱:“姑姑——姑姑!” 九娘伸手接过他,孟忠厚搂紧了她的脖子。九娘的下巴蹭着他软软的发丝,闻着小人儿满身奶香,泪如雨下。 第178章 最后面的十一郎慢腾腾走到九娘身边, 捏了捏孟忠厚肉嘟嘟的小脸, 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帕子塞在九娘手里, 轻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一个人从庙里回来了?娘呢?姨娘呢?婆婆还没回来的话, 家里就要迁去南边了。” 九娘摇着头, 收了泪, 把孟忠厚抱得更紧了:“官家驾崩了, 婆婆没事, 留在宫里陪娘娘。走吧, 十一郎,我们回家,一起回家去。” 翰林巷孟府一早人进人出, 车马络绎不绝。回事处的管事们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因梁老夫人留在宫中, 九娘带着管事去范家接回昨夜避祸的众人,各房又开始忙着安顿。 等都进奏院把官家驾崩新帝即位的榜文五更天正式贴出来,府里除红摘绿,上下人等皆换上素服,轮班对着皇城方向举哭。因是日禁止屠杀, 只能设素馔,各厨房待杀的鸡鸭倒是能多活一天, 腿上系了麻绳, 被拴在案桌下头咕咕嘎嘎声不绝。厨下的仆妇们, 跟着去过范家再回转的犹自忐忑不安,行李放回房中也不敢拆开。被留下的仆妇们小声议论小声叹气。 孟建回了木樨院,听九娘说了静华寺和四娘的事, 大惊失色,不敢置信:“你四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你们可不要总是容不下她冤枉了她!她被打发到庙里已经苦了两年了——”看着九娘的眼睛,没再说下去。 “四姐指使程之才害死了苏昕,原本该送开封府,用不着大理寺出面。是先帝怜惜孟家的名声,才破格让大理寺收监的,冤枉不冤枉,大理寺自有定夺。爹爹还是去问一问阮姨娘,家中还有哪些不要命的下人,在帮她那谋逆重犯的哥哥私传消息的吧。四姐的案子,少不得也会连累爹爹您的。”九娘福了福:“女儿先告退了。” 孟建呆住了,什么叫少不得连累他?谋逆重犯阮玉郎?他吓得拔腿就往东小院去,心里想着阮家谋逆,罪及三族,出嫁女不在其内,琴娘和自己应该平安才是,再一转念想到四娘万一被判谋逆从犯,他腿一软眼一黑险些摔一跟头。 过了辰时,静华寺的一应姨娘仆妇跟着杜氏等人从百家巷苏府归来,各房又是一阵忙而不乱。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的林氏一看见九娘和十一郎都等在二门,就捂着嘴哭了起来,连行礼都忘了。九娘对她点点头,先给杜氏吕氏六娘见礼。 杜氏听九娘低声说了宫里的大概,知道孟在没事,才放了心,握着九娘的手叹道:“好孩子,幸亏有你!你娘留在苏家打理阿昕的事,苏老夫人看上去不大好,阿姗也留在那里陪着。” 吕氏松了一口气,紧握住六娘的手:“阿弥陀佛,十五皇子即位是大好事,你安心入宫当差,出了国丧,我就给你把亲事定了!”想起丈夫,吕氏轻声叮嘱六娘:“先别和你爹说我的打算。” 六娘还伤心着苏昕的事,又愤怒四娘竟会不惜利用程之才去坑害九娘,顾不上母亲所言,只胡乱点了点头。她看着一路忙忙碌碌脸有忧色的下人们,想起之前二哥成亲时家中喜气洋洋热火朝天的景象,就是翁翁过世,大伯和爹爹不得不丁忧,这两年家里始终都是沉稳又安详的氛围,从没这种说不出的萧索意味。不知道是婆婆昨夜那么大的决定引发的慌乱,还是因为婆婆不在家的缘故,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她心里慌慌的,悬在空中,说不出的害怕。 “阿妧?”六娘轻轻碰了碰并肩而行的九娘。 九娘握住她的手:“没事的。六姐别担心,家里没事的。”十天后,一切都会好的。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很重要。以张子厚的为人和手段,应该开始为赵栩造声势收民心,好给新帝退位铺路,只是他素来激进,不留余地,若不提醒,反而不妥。想到张子厚两次看自己怪怪的眼神,九娘摇了摇头。苏瞻都看不出她什么来,何况是张子厚。 *** 只过了两天,朝里纷纷扬扬,都传太皇太后一意孤行,不顾先帝要传位给燕王的意愿,强行扶持幼帝登基,是为了自己要把持朝政。甚至有御史台的御史上书弹劾苏瞻吕相等人,指他们忘记身为臣子的本份,迎合太皇太后,罔顾先帝意愿,意图挟幼帝而号令天下。更有御史指出,礼部所准备的皇太子服都是按燕王身量所制,请两宫和二府拿出先帝遗诏告示天下以安民心。一位谏官更以王莽曹操之流比喻苏瞻,严厉要求新帝退位,让位于燕王,以续大赵中兴之路。向太后一一留中不发,也不训斥这些言官。苏瞻吕相也不上书反驳。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太皇太后和苏瞻。朝中如此,更不说坊间各种传闻了。 到了第三日,群臣进宫,在东序觐见七岁的新帝赵梣。赵梣这几天不能进食,人蔫蔫的很没精神。向太后抱着他坐下,低声哄了两句,赵梣才勉强坐定了见完群臣。太皇太后更是憔悴。有不少老臣见到御医院的医官们贴身陪着新帝和太皇太后,想起当年先帝也是七岁即位,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十分有气势,不由得忧心忡忡。这生下来就是太子,再即位的官家和临时被两宫和二府选出来即位的官家,真是天差地别。 阁门使宣了口敕,群臣下拜三呼万岁,大哭尽哀,还没依礼退出,上座的官家已经晕了过去。 苏瞻急急上前,听到院使低声征求太后的意见,是不是给饿晕了的官家用一些点心。向太后犹豫了一下,太皇太后呵斥道:“胡闹!用些参汤就好,岂可坏了礼法规矩!当年先帝即位时也才七岁——”想起先帝,太皇太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向太后也落下泪来,不再多言。 苏瞻和几位相公转开眼,等院使给官家扎针。赵梣醒了过来,还是不见自己的生母,想要哭又不敢哭。 二府禀报群臣上表请新帝和两宫听政。向太后搂着赵梣,拍了拍他的背。赵梣想起早间太后的嘱咐,细声细气地答:“吾伤痛不已,实在不能答应众卿所请。”又哼唧了两声,想起生母,终于哭了出来。向太后和高太皇太后也按礼答了不允。 苏瞻等人退了出来,待午后和夜里再两次上表,待官家和两宫第三次按例应允,明日就可正常听政。 廊下遇到匆匆而过的张子厚,苏瞻出口喊了一声:“张理少请留步。” 张子厚一皱眉头,停了下来,拱手行礼:“苏相公,有何见教?” “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等既然答应了齐国公,自会秉承先帝遗诏,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太皇太后一生清名,被如此作践,难道子厚你问心无愧?”苏瞻压低了声音。 张子厚挑了挑眉:“操纵台谏,是大罪啊。若无真凭实据,还请苏相慎言。张某虽然名声不好,可早就不在台谏多年。难道,天下人悠悠之口都能顺着子厚的心意不成?”他笑了笑:“又或者,和重你生气的是自己的君子之名,竟然被比作莽操之流?唉,怎么有人的眼睛这么雪亮呢?” 苏瞻淡然摇头:“苏某一生起伏,从不在意旁人揣测诽谤。只是奉劝子厚留一线慈悲,于人于己,都是一条后路。” 张子厚拱手道别,走了两步,和苏瞻错肩而过,忽地脚下一顿:“对了,苏师兄,你是不是从未告诉过九娘,你写的唤鱼池三个字,其实是我取的名?王山长那对双鱼玉坠,你拿着,手不觉得烫?” 苏瞻猛然转头看向张子厚,这些年的好涵养再也压不住心中一股邪火:“你这许多年的一厢情愿、处处针对就因为这三个字?!” 张子厚盯着他的眸子一瞬,挑了挑眉,头也不回地走了。将苏瞻比成莽操之流的那份弹劾折子,自然出自他的手笔,除了他张子厚,还有谁敢骂苏瞻!慈悲?他当年就是太留余地,才害得九娘被苏瞻所负,含恨早逝。太皇太后一世英名清名又如何?燕王说了,九娘的死恐怕和王家二房和太皇太后脱不了干系,那就是有干系。他欠九娘的,一辈子慢慢还。这些人欠九娘的,他会替九娘一笔笔算账,一笔笔讨债,一个也不会少。 见了那个神-韵肖似阿玞的少女后,这几日他也有些喜欢挑眉了。张子厚伸出手指压了压眉头,肃容前行。 赵栩正举哀毕,出来歇息片刻,站在廊下负手望天。张子厚上前见了礼:“殿下万安,方才官家晕了过去。殿下也请用些茶水,莫熬坏了身子。” 赵栩点了点头,并不吃惊,几个年幼的皇子皇女昨日就撑不住了。还要过两天,先帝的服玩及随身御用物才会移入梓宫,向太后今晨已让尚宫们悄悄地喂食些素点心。赵梣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肯定什么也吃不上,恐怕是饿晕了。 “路上可有消息?” “急脚递明日晚间可抵秦州,至今尚无坏消息传来。”张子厚看着廊下的内侍们:“季甫手下人日夜兼程,昨日夜里应已至秦州见到陈将军了。今日苏家昭华郡主大殓,礼部颁旨追封的人刚出皇城。孟家女眷一早就去了。那位——” 赵栩看着阴沉沉的天:“季甫,她所言有理。造势铺路固然必要,但无需过分激怒苏瞻,他最看重自己的名声,先放一放。倒是进奏院掌各路喉舌,十分要紧。” 张子厚默然了片刻:“便按殿下的意思办。通进司的朱文泉这次也帮了不少忙。入内内侍省如今如何?” 赵栩摇了摇头:“入内内侍省几十年都是娘娘的耳目,不能妄动。不要紧,内东门司的韦勾当和入内内侍省的黄都知等人一贯不和,二府也一直想削弱入内内侍省的权柄,让他们互相争斗去。我们只要稳住进奏院和通进司两条路,机要文书不能遗漏,如今除了禅位一事,地方上各路动静才是最要紧的,尤其是西边各路。阮玉郎定然还有后招。对了,孟四娘审出什么来了吗?” 张子厚不自觉地扬了扬眉:“用了点刑,招是招了,没什么用处。”他从袖中掏出一张供状。 赵栩垂眸看了看,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慢慢将供状还给张子厚:“不用留了,干净些处理了吧,别牵连其家人。” 看着赵栩往殡宫走了回去,张子厚皱了皱眉,为君者,用情太深不是好事。那位日后若是做了圣人,恐怕也不会比太皇太后省事。 一位内侍轻轻跟上赵栩:“禀殿下,还没有陈二郎的行踪。” 赵栩脚下一慢,头也不回地道:“赴川的水陆两路,沿途细细查问有无命案。” 太初,你究竟去哪里了!赵栩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举——哀——!”礼官看着时辰,见赵栩回来,大声喊道。殡宫内哭声不绝。 百家巷苏府内,同样哭声不绝。礼部官员颁了宫中追封苏昕为昭华郡主的旨意后,灵堂上苏老夫人又晕厥了过去,七娘慌忙喊程氏去看。程氏派人去请大夫,让九娘去陪着史氏。 史氏木然起身,来到棺边,慢慢地将女使捧着的衣裳一件件放入棺中,转头见九娘来扶她,点了点头:“阿妧,你来看看,这两件夏衫阿昕会喜欢哪一件?”她手上一件鹅黄芍药纹薄纱褙子,一件冰蓝梅花纹薄绸褙子,都是崭新的。 九娘心如刀绞,哽咽道:“这两个颜色,阿昕都喜爱,都带去吧。” 史氏看着衣裳,喃喃道:“好不容易她都能自己伸手穿衣了。幸好以后她就是周家的媳妇了。”她摸了摸苏昕手中的大红婚书,抬起头往外张望:“我家姑爷怎么还不来?可莫误了吉时!” 九娘安慰她道:“周家有情有义,愿意迎阿昕归周家祖坟,享后人香火,短短两日要准备好肯定很不容易,别急。” 周苏两家的婚书早在开封府备了案,虽未成亲,周家还算知礼,接了丧贴就上门提出愿迎苏昕的牌位成亲,苏昕日后便是周家的人,入土周家祖坟,享周家子孙香火。苏瞩夫妻感激不尽,像苏昕这样已定亲或已出嫁的女儿,若是不幸去世,入不了苏家祖坟。当年苏老夫人和苏瞻为了三娘闹得天翻地覆,还是不得不另寻墓地。 外头一阵鼓噪。史氏精神一振:“可是周家来迎亲了? 九娘头一抬,见一身银白素服的陈太初大步踏入灵堂,身姿依然笔挺,双眼满是血丝,面容憔悴,嘴唇干裂,唇边新破了皮,还有一丝血痕。 陈太初! 苏昉跟在他身后,方才陈太初任由他打,不言不语,也一定要来祭奠苏昕。他强压着怒火,低声喝道:“行完礼你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谢谢在焉,教会老作者设置卷标。 本章是《汴京春深》第四卷“独全晚节傲严冬”的开篇。 从木樨院到孟家到四族到朝堂到宫中,78万字,来来去去竟然还有这多可爱的读者在订阅,十分荣幸,感恩。 非常感谢一路陪伴到现在的你们。 不适应追文的妹子可以攒一攒。预告第四卷虐中有甜。 —————— 1、北宋中央日常政务处理的模式是听政、奏对、集议、文书。是士大夫政治主导。这个以前有话说里也介绍过。二府制宰相权力更为集中,到了后期,集议才经过斗争普遍被采用。本文这方面相关知识来自于朱瑞熙老师的著作和日本学者平田茂树的相关论述。 2、根据《宋史》、《宋会要辑稿》,皇帝更多是参与听政和礼仪两方面。北宋承传诏奏形式沟通地方和中央。制度上,皇帝通过进奏院、通进司掌握信息。但是元丰改制后,入内内侍省和禁中的其他部门成为制度下皇帝不经过二府获得信息的渠道。本章六郎所提及的几个部门就是这样的关系。在古代,信息取决于人和速度,特别关键。 3、关于即位篇的冲突,都不是强加的。高似的戏后面还会比较深,线是从开篇就埋了,田庄刺杀,汴河合奏都浮现过的。六郎为什么不杀人武力上位,这个不解释了,有过解释。至于为什么一定要说服对方,嗯。有兴趣的朋友可以了解一下王安石变法的准备过程和辩论了多久。哈哈。有神宗这样的迷妹做后盾,王老师准备了几十万字的辩论材料,引经据典,辩论时间是以“月”“年”为单位的。士大夫就是这么倔强麻烦啊。唉。 4、北宋的皇位继承,其实都很凶险,但史书上不过写几月几日某宗驾崩,某宗即位。但不是电视上流血牺牲那种凶险,哈哈。感兴趣的朋友可以查查太宗即位哲宗即位徽宗即位的一些历史。 第179章 陈太初在灵前行了礼。史氏作为丧主回了礼。 陈太初看着九娘, 九娘朝他点了点头, 微微福了一福, 她猜得到他去做了什么, 正因为猜得到, 更忍不住落泪。 他终于看见阿妧了, 感觉已隔了多年, 甚至恍如隔世。四日千里奔袭, 前日在回京路上, 他就已经得知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一事。皇榜上不过几十个字,但六郎、父亲,那一夜必定惊涛骇浪无比凶险, 而他竟然不在!那一刻, 他心头沉痛,比遭受苏昕之殇更重。他从山林间穿过,避开官道,绕开乡镇,躲开赵栩手下的追寻。他谁也不想见, 一句话也不想说,甚至想就此远离尘世而去。 那天夜里山中微雨, 他跃上树顶, 随风起伏, 无月无星的夜,深深浅浅的黑色。他忍不住长啸,山中回音滚滚, 惊鸟四起。满面水痕的他,连声长啸,那过往的种种,似乎也随风雨随啸声远去。刹那,他想起那年中秋,汴河边,那曲《楚汉》。他错过的,已经错过。倘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丢下苏昕去找阿妧,他还是会丢下六郎去追程之才,还是会离开汴京千里追凶。因为他是陈太初。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 九娘见陈太初跪到火盆边,从怀中掏出一块布。她虽早有预料,还是吃了一惊。那布料的颜色花样,分明是去静华寺那天程之才所穿的衣衫。她泪眼模糊地背过身去,捂住了嘴。这是陈太初,他还是杀了程之才来祭奠阿昕的。 苏昉皱起眉头,看着陈太初轻轻将那块染了血的绸布放进了火盆中,火苗恶舔,瞬时有股焦味弥漫在灵堂中。 陈太初看着那块布化为灰烬,默默磕了三个头。血债血偿,阿昕,你先安心去。剩下的凶手,他一个也不放过。 “周娘子来了!”外间女使引着几个穿素服褙子的妇人进来。 史氏含泪道:“亲家母怎么亲自上门来?姑爷他——” 周娘子带着周雍的两个嫂子却当堂噗通跪在了史氏的脚下,大哭起来。刚刚回转灵堂的程氏皱起眉:“周娘子您这是——?” 周娘子从怀里取出婚书,双手递向史氏哭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周家的错!还请夫人高抬贵手!这亲事我家不成了。” 史氏腿一软,半靠在九娘身上,嘴唇直发抖。 程氏勃然大怒,上前怒问:“哪有这样的道理!上门求着结亲的也是你!我苏家可是都发出帖子了!” 周家三个妇人嘤嘤哭得更厉害,只一味低声下气地求史氏。 苏昉一听周雍在外院请罪,立刻拔腿往外去了。 九娘冷声问道:“周娘子,敢问究竟是何原因,你家如此出尔反尔?总要给个说法才是,如今我姐姐刚被追封为郡主,就被你家退亲拒娶,这藐视朝廷之罪,周家也愿意背?还是觉得苏家门第低微,能任由你家背信欺辱?” 周娘子吓得浑身一抖,哭道:“不不不!夫人啊,我周家小门小户,哪里高攀得起郡主!先前不知道朝廷要追封——” 九娘吸了口气,悲愤莫名,沉声怒问:“你家可是因为周雍做了郡马,就得给我姐姐守孝三年不能参加科举才反悔的?!” 周家三个妇人一震,又齐齐哭了起来,摇头矢口否认。周娘子抬头瞥了九娘一眼,扯住史氏的裙角,低泣道:“夫人,我周家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也算官宦人家,清清白白的。可郡主的死因,我家昨日才听说了。这——实在没法子接郡主进门啊!求夫人放过我家!” 史氏胸口剧痛,两眼一瞪,一口血喷出来。九娘既怒又痛,和程氏赶紧抱住史氏。 程氏抬腿就是一脚,蹬在了周娘子腰上:“什么破落人家!好意思说清白两个字,呸!”她朝着周娘子面上啐了一口:“你家先前想攀着我哥哥家,做个宰相家的侄女婿,眼巴巴地凑上门来,扮成情深意重的样子!如今怎么?得不偿失了?打什么满嘴喷粪的王八羔子那里听来些污糟话,就敢毁我家郡主的闺誉!就敢毁婚!走!今日咱们去开封府说道说道!别以为你家有个开封府判官就厉害了!什么狗东西!”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泼妇怎地动手打人!啊!”被苏昉揪来灵堂的周雍幞头歪斜,衣衫凌乱,见程氏泼辣地撕破脸打骂自己娘亲,赶紧出声维护,却又吃了苏昉一拳。 “三郎!”周娘子顾不得腰间疼,赶紧上前抱着儿子大哭起来:“苏家仗势欺人太甚!去开封府请官府断个明白也好!我家哪里有错了?你家好好的闺女,怎会无缘无故死在深山里,为何不同我家说清楚怎么没的?” 史氏喉间一甜,又吐了一口血,哑声道:“我家阿昕是清清白白走的——!”程氏和九娘赶紧让人催大夫过来。 周雍抱着鼻青眼肿的脸问气得浑身发抖的苏昉:“我念着两家已经定了亲,一片好意,愿意和你妹妹的牌位成亲,以她为原配发妻!可就算宰相家也不能平白折辱我啊!” 周娘子挡在儿子面前:“我家三郎可是清清白白的,如今平白多了克妻的罪名不说,还没法科考!日后就算再娶了好人家的女儿,媳妇还要对你家闺女执妾礼!——” “滚!”平地一声惊雷起。 满堂的哭声都停了下来。 陈太初慢慢从火盆前站了起来,转过身,走到周雍跟前,冷冷看着他。 周雍往后仰了仰,惊惧万分:“你——你!”一手赶紧捂住了半边脸。 “滚。”陈太初伸手取过周娘子手中已经揉皱的婚书,冷声道:“这亲,你家不配。快滚。” 苏昉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对周雍怒目而视:“滚!” 陈太初旁若无人,走到棺前,将苏昕手下盖着的婚书也取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冰冷瘦弱见骨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很好,原来他还能为她身后做点事,能为她娘做点事。真好。阿昕,对不住,太初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的小人,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一些,顾不得你情不情愿了。 陈太初——那不如你成全他们可好? 这是你唯一求过我的事。好,你莫要再哭了。我应承你了。 史氏哭着直摇头,程氏也哭了出来。三娘,五娘,阿昕!苏家的娘子为何这么命苦! “小侄陈太初,乃大赵齐国公陈青次子,尚未娶妻,慕昭华郡主高洁无瑕,求与郡主结冥亲,太初求昭华为原配发妻,亲迎昭华入我陈家祖坟安葬,享陈家子孙香火供奉,乞伯母首肯,太初不胜感激!”声音清朗,坚定不移,掷地有声。 灵堂上一片沉寂,所有人都看向跪在史氏面前的陈太初。苏昉凝视着他的背影,再看向满面泪痕的九娘,心揪成了一团,疼得厉害。这是不对的!不合适不妥!可他说不出口。看着二婶的脸,他说不出阻止的话。 史氏抱着九娘的手不敢置信:“太初?你,你说什么?”她看向九娘,不,不行。陈家和孟家在议亲啊。 九娘看着陈太初,胸口热得发烫。她若是陈太初,也会这么做。她明白,她懂。他背负的,他要放下的,她都明白。 陈太初也看着九娘,目光澄清,温和,带着歉意。终于,两人同时轻轻点了点头。 身经百劫在心间,恩义两难断。 刚回到家中的苏瞩,慢慢走进了灵堂,扶住妻子,长叹一声:“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何况我家阿昕已逝。这都是她的命,怨不得人。太初你先回去吧。此事莫要再提。” 陈太初磕了三个头:“太初一片诚心,还望伯父伯母准允。”他长拜不起。 史氏再也顾不得旁的,泪眼涟涟地看向丈夫:“二郎!求你——让阿昕有个去处!别像三娘那样孤伶伶的!” 念及去世多年的姐姐孤坟凄凉景象,苏瞩也湿了眼眶。程氏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向九娘。 *** 傍晚时分,几位官媒捧着周苏两家的退婚文书和新的陈苏婚书从开封府出来,都松了一口气。到底朝中有人好办事,凭着齐国公和苏相公的名帖,不过两个时辰,事情就办齐全了。 苏家早将周家的聘礼堆在车上,一见官媒和管家出来了,将聘礼单子扔在周家管事的怀里,啐了一口。过往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还没入夜,陈家的聘礼已经如流水一样抬入苏家。陈苏两家冥婚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汴京城。 苏瞻得了信,匆匆从宫中告退,一出延庆殿,就见赵栩正在等着他。 “苏相是急着回去阻止这门亲事?”赵栩负手淡淡地问道。 苏瞻深吸了口气:“不错!”二弟恐怕伤心过度糊涂了,这样的关头,苏家怎么能同陈家联姻!冥婚也是婚,也一样有婚书,开封府要入案的。陈太初再好,他姓陈,他是陈青的儿子,是燕王的母族! 赵栩笑道:“我舅舅已不在枢密院,挂着一个国公的号而已。苏相顾忌的是六郎吗?” 苏瞻苦笑道:“臣如今已被比作王莽曹操,改日殿下事成,臣恐怕又是杨国忠韦温之流了。” “苏相两度拜相,天下人尽知苏郎才名和为国为民之心,又怎么会因为这桩小小婚事看轻苏相?”赵栩摇头道:“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苏相所忧为何?所惑为何?所惧为何?” 苏瞻摇头道:“殿下难道忘记了?陈家和孟家早已议亲多年,在先帝跟前也陈情过。陈太初因内疚而弃孟家不顾,无礼无信也,因怜悯而娶阿昕的牌位,岂不反而陷苏家于不义?” 赵栩上前一步,轻声道:“苏相放心,爹爹临终前亲口赐婚孟九与六郎。御医院两位医官、孙安春、带御器械,皆可为证。太初和阿昕,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阿昕已逝,也不会再受半点委屈,因何缘故娶她的牌位,何需提起?苏相何必多操这份心呢?” 苏瞻一惊。 “对了,苏相,柔仪殿那夜,爹爹和娘娘亲口所言。王家二房向娘娘告密,诬陷荣国夫人是郭真人之女赵毓,她的病逝恐怕和娘娘还有令夫人有关。苏相不如好好想一想。同样是逝去之人,太初所求冥婚,求的是心安,是为阿昕身后事着想,顾念的是阿昕父母的心。不知道苏相又会顾念谁,心能不能安。”赵栩长叹一声,飘然远去。 苏瞻手足冰冷,耳中嗡嗡地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夜,孟九娘和崇王见驾后,先帝召见众臣,要立燕王为太子,要请娘娘迁去西京的事,历历在目。苏瞻一个趔趄,扶住廊柱。 二房告密!难道当年他和高似的话,也是二房的人偷听了?那时候,书院里只有王璎的父亲,是九娘请来对外治丧的王家长辈。那些来拜祭的王氏族人,没有留下过夜的。苏瞻打了个寒颤。 太后的确是从那次九娘返京后不久开始频繁召她入宫的。苏瞻闭上眼,不可能,不会的。阿玞是在巩义着了凉,一时疏忽了才伤了根本,是十七娘非份之念,心思恶毒故意弃药,才使她的病反反复复,不见起色。太后一直待他夫妻二人极好,这许多年也常常感叹念叨阿玞的好,不会的。 二房又为何要做这种事!苏瞻掩面不敢再想下去。王方临终前提到的隐晦往事,他一直不愿回想的那些话,全都跳了出来。和柔仪殿那夜的一切都一点点重合起来,对应起来。 苏瞻强自镇定下来,往事俱往矣,他问心无愧,何需忧惧! 苏相你所忧为何?所惑为何?所惧为何?他不愿想,可由不得他。那些明明早就远去的声音笑容,如鬼魅一样缠住了他。 宫墙深深,夜幕低垂。苏瞻一步步往东华门走去。殿外的两个随从吓了一跳,从没看见相公的脸色这么差!上前要扶一把。苏瞻停下脚,摇摇头,又慢慢一步步走着,千斤万斤重,还是要往前走。 “和重,阿玞受我所累,从小吃了许多苦,以后就请你多看顾她一些了。她那样的性子,看着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什么都藏在心底。难得你夫妻二人少年时就心意相通,还记得唤鱼池是你们两个取的名字吗?阿玞后来还是认定了你的。你们一直这么和美恩爱,我和她娘很放心。该交出去的,我早都交付了。阿玞再无娘家人,只有你和阿昉!请你千万护好她!” 当年,他只顾着在意前半段话了。他从来没问起,阿玞也从来没提起。为何第一次相看她会逃去山里玩,第二次相看他失约一整天,为何她后来还会答应嫁给他。他从没想过要问,他们当然只是遵守两家的婚约而已。可是,那时他已经心悦阿玞,岳父临终前却说出这样的话。他不禁想着张子厚说的欠阿玞一条命,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想到成亲那日掀开盖头,阿玞笑意盈盈的模样,可能不是因为他,他简直要发狂。想起那夜洞房事后,她明明疼得厉害,还红着脸从枕头下取出双鱼玉坠给他系上,他更要发狂。 阿玞从那次返回京城,对他就淡淡的。话也少了,笑也少了。她办福田院,慈幼局,买田庄。他都尽力帮她,但他不敢问,不想问她究竟在想什么。他怕阿玞已经知道了唤鱼池三个字的阴差阳错,更怕阿玞看不起他怨恨他,还怕她介意自己对五娘的情意,更怕她知道是自己自污入狱害得她失去了孩子。他忧他惑他惧。他总以为会有个合适的时候,让他好好一诉衷肠坦诚心意。可是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忙,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他至今也不知道,阿玞究竟知道不知道,她当年认定的不是他苏瞻。 不对,这些细微的一闪而过的念头,他早就忘记了,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为何今日会被张子厚和燕王几句话弄得失魂落魄!阿玞为他高兴,为他骄傲,也为他伤过心。阿玞为他孝敬翁姑,为他抚育阿昉,为他幕后听言,为他出谋划策。阿玞是和他过日子,是苏王氏,是苏家的宗妇,自然都是为了他苏瞻。 苏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出东华门,上马往百家巷疾驰。 作者有话要说:   身经百劫在心间,恩义两难断。出自《射雕英雄传》主题曲《铁血丹心》填词:邓伟雄。 第180章 再次举哀后, 众皇子公主们, 终于吃上了稀薄的菜粥。 赵栩和定王联袂出了殡宫, 沿着长廊往拱宸门而行。夜已经深了, 皇城司的亲从官们见到他们, 纷纷肃容退避开来行礼, 一位指挥匆匆上前来行礼问安。 “刘继恩被大理寺收监后, 恐怕皇城司的各位指挥没少巴结你吧?”定王慢腾腾地负手而行, 随口问赵栩。 赵栩点了点头:“皇城司都知一职举足轻重, 这几天停朝,恐怕得十来天后才定得下来。我看他们也没少在太皇太后和娘娘跟前走动。入内内侍省也蠢蠢欲动。” “五郎毕竟还挂着皇城司武功大夫的名头,我看今日有两个押班还在围着他转。”定王叹了口气:“你爹爹在位三十六年, 虽说和西夏没停过争战, 也算得上是天下太平。六郎啊,你任重而道远哪。” 两人边说边走,出了拱宸门才上了檐子,往瑶华宫而去。 瑶华宫前几天走水后,因先帝骤然驾崩, 大内忙得团团转,只有十几个殿前司的禁军守在门口, 还无人顾得上修缮一事。见到赵栩和定王来了, 一直等着的殿前司天武卫指挥立刻迎了上去。 两人穿过院子, 在坍塌焦黑的上房前头默然站了一会。定王想起几年前陪官家来瑶华宫看临终前的郭真人,他也是站在这里,等了很久。 “都是孽缘啊。”定王长叹一声, 摇了摇头。 赵栩却想起了赵瑜最后说的那句:“瑶华宫那个地方不好,我娘最怕黑,最怕脏的……” 他说他想看看他娘,现在应该看到了。 原以为自己会无比痛恨赵瑜的,不知为什么,却恨不起来。 赵栩也叹息了一声,转头问属下:“人呢?” “在西边置物间里关着。殿下这边请。” 一扇破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身后人提起灯笼。赵栩当先跨了进去,小小置物间里有股尘土味和淡淡地霉味,几个旧木箱子叠着,地上一老一少被捆得结结实实,靠在墙角。 那八-九岁的少年披在肩上的头发散乱,嘴里塞了一块布头,一见到定王和赵栩,先是一愣,立刻激动地扭了起来,嘴里咿咿呜呜,用下巴示意他身边的老妪,忍不住眼泪直流。 赵栩冷冷垂首看了他片刻,才去看他脚边蜷缩着的老妪,看年纪已经六十有余,散开的白发披在脸上,看不清面容,一样被捆着,嘴里塞着布,却一动也不动。 赵栩伸手将少年口中的布团取了出来,对定王说道:“这是阮玉郎的儿子,赵元永,好不容易从大名府抓回来的。” 赵元永到底只是个孩子,一双泪眼眨了眨:“婆——婆!求你救救我婆婆!”他用膝盖轻轻碰着阮婆婆,哑声道:“求求你!” 定王愣了片刻:“赵珏有了儿子?” 赵栩蹲下身,拨开那白发,肯定这老妪不是孟家的阮姨奶奶,有些失望,再探了探阮婆婆的口鼻,将她口中布团也取了出来:“松绑吧。” 外面送进两张椅子,赵栩闲闲地坐定了,一手撑在腮上,看着属下麻利地给他们松绑。 赵元永托起阮婆婆的头哭着低喊起来:“婆婆!婆婆!” “大——大郎?”阮婆婆慢慢醒转了过来,抬起手想摸摸赵元永。 赵元永大喜:“婆婆!大郎在这里!” 阮婆婆动了一动:“贼人——走了吗?你爹爹呢?” 赵元永忍着泪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小脸上:“爹爹没事,姑婆婆也没事,我们——我找到我六哥了,我们,也没事了。” 赵栩一扬眉,看到赵元永小脸上满是哀求,伸手敲了敲扶手:“嗯,婆婆放心,你和大郎没事了。” 定王的白胡子动了一动。 赵元永拭了一把泪:“六哥,我婆婆两天都没吃过东西了,这里有水吗?” 赵栩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送点茶水糕点来。” “多谢六哥!”赵元永咬了咬牙:“我婆婆眼睛看不见,腿脚也不便利——”见赵栩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哽咽着收了声。 定王看着赵元永细细掰碎了糕点放进阮婆婆口中,又喂她喝了两口水,终于忍不住问:“大郎,你娘是谁?” 赵元永抬起眼:“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是婆婆和燕素姑姑一直陪着我。”他想起为了护住他和婆婆,身受重伤的燕素莺素两位姑姑,眼中又湿润起来。 阮婆婆低声问赵元永:“这是哪里?他们究竟是谁啊?” “这是金水门边的瑶华宫,成宗皇帝爱妃郭玉真出家后住的瑶华宫。我是先帝的六子,燕王赵栩,是我请您和元永来的。刚才问话的,是我皇太叔翁定王。婆婆你又是阮玉真的什么人?嫁给孟山定为妾的阮眉娘又和阮玉真是什么关系?”赵栩托着腮,有些疑惑地问道。 阮婆婆的手抓紧了赵元永,侧过头,静默了片刻,轻声道:“玉真啊……定王?是武宗皇帝的幼弟赵宗朴么?” 定王一怔,看了眼赵栩:“正是我,你是哪一位故人?恕我年迈眼花,认不出来了。” 阮婆婆轻声喟叹道:“昔日宫中珑萃阁旧人,和你同岁,小时候总不肯喊你一声皇叔,你还在姑母面前告了我一状,害我手心吃了姨母五板子。你不记得了?” 定王霍地想站起身来,又重重跌回了椅中,须眉颤动。 *** 百家巷苏府门前挤满了百姓。苏家既是丧事又是喜事,更何况还是赫赫有名的陈太初和当朝首相的侄女昭华郡主冥婚,好奇者甚众,不免悄悄向百家巷的街坊邻里打听原委。 邻里这两日原是热衷传播周家如何有情有义的,现在格外义愤填膺,周家怕自家的儿子做了郡马,得为郡主守孝三年,又不能科举入仕才临时退婚,一幕幕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所见,说到苏家如何把周家的聘礼扔出门来堆上车,更是绘声绘色,引来唏嘘一片,也有个把别有用心之人暗暗提及郡主死得蹊跷,周家恐怕情有可原,立刻被周遭人的唾沫喷了一脸。 “若是死得蹊跷,汴京陈太初会宁可冥婚也要把郡主变成陈家妇吗?那可是陈太初!那可是齐国公府!那可是陈青家的媳妇!呸!兀那汉子怕是周家请的泼皮吧!亏他溜得快!周家真是不要脸!”人群中一阵骚动。 也有人说郡主和陈二郎早就情投意合,奈何两家文武殊途,同为朝中重臣不愿联姻,郡主被另许他人才日渐憔悴最终为了一个情字撒手人寰,陈二郎宁可舍弃仕途,这才有了今日之事,又引来众人唏嘘不已。 更有从各处赶来的“太初社”的小娘子们,伤心欲绝,有几位宗室贵女甚至买通那地痞流氓,往周家大门上丢了许多牛粪,还觉得不解恨,守在苏家门口一定要看上陈太初一眼。 等鼓乐声近了,这百家巷门口的人越发喧闹起来。 一身绯红新郎冠服的陈太初,面如冠玉,丰神俊秀,胸口一朵红绸大花,骑马跟着高举烛火的前导远远而来。一般的朱红花轿,八名轿夫头上,一边簪红花,一边簪白花,面上却难寻喜气。一行几十人停在了苏府门前。 周遭有小娘子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太——初!陈太初!”平时总会温和笑笑转头抱拳致谢的陈太初,却目不斜视地下了马。 陈太初眼中酸涩得厉害。他今日所穿所佩的,都是娘亲私下一早准备好的喜服吉饰,只不过不是去孟家亲迎,而是来了此地。 围观的众人渐渐静了下来,以美姿闻名汴京的陈二郎,脸上明明带着一丝笑意,可那笑意,令人不忍心多看一眼。 苏瞩也换上了早备好的喜服,带着两个儿子等在大门口,见到陈太初,三人都有些难抑的激动。 催妆乐一响,陈家的先生和两位官媒上前念催妆诗,勉力想念出热闹和喜气来。接过苏家的红封,个个都在心中叹了声可惜。 看着陈太初进了苏家,路人才渐渐又议论起来那各种推测。 不多时,苏瞻沉着脸翻身下马,一路传入耳中的议论,令他更是愤怒。什么情深意重!若不是陈太初弃下阿昕一人,她又怎么会轻易被阮玉郎所害!当年阿玞是最疼爱阿昕的,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如今这孩子人都没了,还要成全陈家的名声,把他捆上燕王的船!除了张子厚那厮,谁还有这种好手段!卑鄙无耻下流至极! 后院苏昕的闺房内,少了些她常用的器物,其他都如旧。 程氏抹着泪说:“二嫂别生阿姗的气,这个冤家!我回去再好生收拾她!”因冥婚的仪式,需女方的姐妹捧着牌位去男方拜堂成亲,但苏昕只有一个堂妹,就是王璎的女儿二娘,年方六岁。因为王璎的缘故,史氏就开口请七娘代捧牌位去陈家,七娘却嫌不吉利怎么也不肯,哭着闹着赖在苏老夫人房里不肯出来。 史氏含泪将苏昕的牌位交到九娘手里,对程氏说道:“你不要再骂阿姗了,她陪着老夫人是应该的,再说都是嫡亲的表姐妹,阿妧替阿昕拜堂也是一样的。” 程氏取过盖头,盖在了牌位上,哽咽着叮嘱了九娘几句。外头的官媒来禀报:“姑爷进了正院了。郎君请娘子们过去呢。” 正院的空地上,迎亲送来的百结清凉伞和纸扎的交椅摆在一起,衣匣裙箱也有一半是纸糊的。红绸绿花,伴着白绸黑花,扎在人眼中格外刺目。 上房里,陈太初沉静如松,由苏昕的两个哥哥陪着,对上首的苏瞩夫妻行了跪拜大礼:“小婿陈太初拜见岳父岳母!岳父岳母万福金安!” 苏瞩和史氏赶紧扶了他起来。苏瞩想要说几句,看着陈太初,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克择官正要高声唱报时辰,却被人一把推了开来。 苏瞻喝道:“二弟你糊涂了!这亲事绝对不成!” 屏风后的九娘一愣。 上房的门关了起来,克择官大声喊着院子里的乐官们:“奏乐!奏乐!吉时还未到呢!” 外间鼓乐齐鸣,里面一片沉寂。 “太初你回去吧,改日我亲自登门向你父亲请罪。我家苏昕,你陈家不能娶。这亲事,苏家要退。”苏瞻在上首坐下,单刀直入。 史氏一手捂嘴哭了起来,一手死死拉着丈夫的衣袖。 “大哥!”苏瞩拍了拍妻子的手:“还请大哥宽谅一回,让阿昕有个好去处。” 苏瞻看向他,难掩失望:“二弟!你忘了平日我说过什么?这样的关头,你难免糊涂,但岂可不识大体至此!”他转向依旧沉静无波的陈太初:“何况,太初你也知道,是你害死了阿昕。虽有恶徒行凶,但你责无旁贷。我苏家心胸狭窄,容你不下。你回吧,我自会给阿昕另找一个好人家,让她和她爹娘都安心。” 他沉下脸:“你回去转告你爹爹,君子一诺重千金,他和张子厚,少用这些手段来谋算于我苏瞻,连阿昕这样逝去的女子都要利用,有失陈青一世英名!” 苏昉一惊,他虽然也怨恨陈太初,却没想到爹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陈青是怎样的人,连他一个小辈都清清楚楚,爹爹怎么这么糊涂! 陈太初眼中厉芒闪过,双手慢慢握了起来。阿昕的事,怪他也好,打他也好,甚至要了他的命,他也心甘情愿。但辱及父亲,却不成! “表舅!九娘有一事不明,请表舅指点!”九娘双手捧着盖了盖头的苏昕牌位,从屏风后大步而出。 苏昉一滞,刚要抬的腿又收了回来,一颗心怦怦飞速跳动起来。阿妧要说什么?还是娘亲要说什么?!苏昉的心钝痛无比,阿昕的离世,除了二叔一家,最心疼的就是娘亲和他了! 苏瞻皱起眉头,看了九娘一眼:“胡闹!”他看向屏风后:“阿程!你孟家就是如此教养女儿的吗?” 程氏藏身在屏风后头,只当作没听见。最多以后私下被多骂几句,也好过现在被表哥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训斥。 九娘却直走到苏瞻身前,一字一句地说道:“陈汉臣此人,有勇有谋,忠肝义胆,不党不朋,无欲无求,天下君子,俱不如他也!” 苏瞻打了个寒颤,全身皮肤都战栗起来,死死地盯着眼前身穿素服更显得仙姿玉质的少女,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你方才说的话,”苏瞻口干舌燥:“何人告诉你的?!” 阿玞当年对陈青的评价,这个孟家的女孩儿怎么可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调整了一下两段平行式叙述的先后。断章调整了一下。 阮婆婆是玉郎正面出场照顾的盲婆婆。 第181章 陈太初凝目看着九娘的背影, 紧握的双手慢慢放松了下来。有根细细的线, 把那个已经被放逐到天外的陈太初慢慢牵了回来, 有岸可泊。 他明白她贸然冲出来, 冒着不敬长辈的罪名, 是为了维护爹爹的声誉, 为了陈苏两家不至于因此事翻脸。九娘, 还是那个顾全大局的九娘, 看她捧着牌位, 应该是要代苏昕和自己拜堂。他忽然松了一口气。她不怪他。在他跪下求亲时,他就明白了,她没有怪他, 她也没有怨他。她懂他的。 “九娘曾在表舅母遗留下的手札上见过此言。”九娘侧身对苏昉福了一福, 又转向苏瞻:“敢问表舅,表舅母素有贤名,为何会对陈家表叔作此评价?听表舅所言,陈家表叔连阿昕都要利用,岂不是卑鄙无耻之徒?怎么会天下君子, 俱不如他?表舅母当年又怎会一叶障目的?” 苏瞻一怔,看了苏昉一眼。苏昉点了点头, 垂眸不语。 “一边是表舅, 一边是表叔, 两头都是亲戚。若是真如表舅所言,九娘也该禀报家中长辈,亲君子, 远小人才是。表舅也该让天下人看清楚陈家的真面目,不然大赵万民还以为陈表叔家一门忠勇,都是英雄人物呢!”九娘深深福了一福,美目中泛起光彩:“请问表舅母究竟为何说天下君子,俱不如他?” 苏瞻胸口忍不住微微起伏起来,他看着九娘,又看向陈太初:“阿昉娘亲在世的时候,待阿昕如亲生的女儿,是我太过伤心阿昕离世。我在外头听见许多风言风语,一时激愤,错怪你爹爹和你了。但亲事还是要退的,你先回去,改日我必定登门向你爹爹请罪。” 苏瞩长叹一声,握住妻子的手。史氏却挣开来,不顾苏瞩的阻止,站起身对苏瞻哭道:“大哥!当年你入狱的时候,大嫂一个人忙里忙外。弟妹粗笨,没有照顾好她,没帮上什么忙,害她太过劳累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苏瞩大喝一声:“好了!娘子你不要再说了!”那件事是大哥心里的刺,碰不得的! 史氏摇头哭道:“那日家里没人给大哥你送饭,你就写了绝命书,新党旧党没一个人替大哥你说话,是太初的爹爹替你把绝命书送到官家面前的,不是吗?阿玞跟我说过的!她不会看错人的!大哥求你了,让阿昕好好嫁去陈家吧!二郎说了,待阿昕和太初回过门,他就辞官带着我们回乡去,我们和陈家的亲事,不会给大哥添麻烦的!” 苏瞻胸口被灼得剧疼,又是狼狈又是恼怒。史氏愚鲁,妇人之见不识大体。两家联姻,又岂是这么容易撇清的。他怒视着苏瞩:“二弟也执意如此吗?!” 苏昉有些茫然,看向九娘。九娘神情平静,已退回了屏风边上。九娘问的话,原来是这个缘故。不,不对,不是九娘要问的,是九娘替娘亲问的,娘在替陈家打抱不平,娘为何不怪陈太初?还有,陈青他,于爹爹有恩,爹爹也是肯定知道的。可苏家从来没和陈家往来过。不朋不党,无欲无求。……苏昉看向父亲,他很少看见父亲发火。 苏瞩看着长兄,又看了陈太初一眼,叹息了一声,不得不开口道:“大哥别急。我仔细想过的。一来就算阿昕嫁去陈家,大哥你和阿昉,同燕王之间,也已出了五服。二来齐国公早已无兵权在手,今日也特地说了苏陈两家联姻后,十日内他就辞爵去秦州做田舍翁,免得燕王和大哥为难。三来,太初这孩子,前程似锦,却为了苦命的阿昕,宁愿放弃仕途做个郡马都尉,我和娘子又怎么忍心再怪他?这几年在朝中大哥也顺当,就容二弟我不识大局一次,我也想辞了官带着母亲回眉州去,还请大哥成全。”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又内疚又惭愧,深觉对不起兄长。 苏瞻气极,却不愿在苏昉陈太初面前失态,痛心疾首地看着苏瞩。为了一门冥婚,他竟然宁可辞官!不忍心怪陈太初,倒忍心将苏家绑上日后的外戚的大船上!宫中争斗明明已经和他说得清清楚楚! 苏瞻慢慢坐回椅中,感觉从未如此心力交瘁过。阿昉,因为他娘的缘故,不愿科考不愿入仕。现在二弟,为了逝去的阿昕,竟然也要背弃家族,辞官而去。苏家嫡系原本就只有他兄弟二人!众叛亲离这四个字,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陈太初上前对着苏瞻拱手道:“苏相,陈家一门诚意,还望苏相成全小侄和昭华的亲事。”连一声大伯他也不愿意叫了。 苏瞻转头看向苏瞩夫妻,沉声道:“你们不忍心责怪他害了阿昕的性命,好一个不忍心哪。我这个做大伯的,阿昉这个做堂兄的,如果还要怪他,是不是就不合情理不近人情了?” 史氏捂住嘴,靠在丈夫身上,浑身颤抖不已。她不怪那玉坠,不怪阿昉,她都不允许任何人提起那玉坠的事,免得阿昉自责,她又怎么能怪陈太初!要怪都怪命! 苏昉心中混沌得厉害,他看向九娘。 九娘怜惜地看着苏昉,心里更痛。她感激史氏不让阿昉知道那玉坠才是害死阿昕的缘故,她有多自责,阿昉只会更自责。 “表舅。”九娘轻声唤苏瞻。 苏瞻皱起眉,眯起眼:“你又有何事?”孟家尽出惹事生非的女子,生养的,娶进门的,没有一个省心的! 九娘垂眸低声道:“请恕九娘无状。上次在这里,惊闻阿昉哥哥的娘亲竟然是被她一直善待的堂妹所害,也见到表舅伤心欲绝。若是阿昉哥哥的外翁外婆还在,他们是会怪表舅您害死了表舅母,还是会不忍心怪您,让您好好照顾阿昉哥哥呢?” 堂上一片死寂。屏风后的程氏腿都软了,打人不打脸,戳人不戳心哪,阿妧你真是胆大包天! 苏瞻浑身颤抖起来,几疑自己听错了,明明她声音很轻,为何震得他耳中疼?谁敢对他说那件事这种话!谁敢! 九娘抬起澄清的眸子,无悲无喜:“人已经去了,有仇报仇便是,让那行凶者血债血偿,自是应当的。一味责怪那无心之失的人,若能让死者活过来,自然要责怪。可若是不能,难道不是要先顾着死者身后事和还活着的人吗?表舅连害死表舅母之人都能不送官,不报仇,好生养在家里,不也是为了活着的人吗?又为何不能放过太初呢?” 苏瞻霍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九娘身前,手腕一抬,不得不停在了不避不让的九娘脸颊边。苏昉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两眼通红,仰着下巴,抿唇不语。 九娘扬了扬眉:“九娘出言不逊,理应被表舅掌掴教训。阿昉哥哥勿拦着。九娘认罚。只望表舅多加顾念。表舅母的死,最痛心最自责的人,恐怕是娶了行凶之人的表舅您啊。阿昕的死,最痛心最自责的,也是陈太初啊。”她看向苏昉,哽咽道:“世上又有谁能没有过错没有无心之失?阿昉哥哥,你娘亲也识人不明,引狼入室,她肯定怪自己害得你幼年失母,怪自己不能看着你读书写字,怪自己没能看着你长大。她不知道多么自责呢,你怪她吗?怪不怪她?” 苏昉忍住泪,慢慢松开父亲的手:“爹爹!您就允了吧。” 苏瞻只觉得万箭攒心,他看着儿子,无力地垂下了手,颓然往身后的苏瞩夫妻,陈太初面上一一看过去。 外面喜乐震天,他心上成千上万个血洞,以为盖着就不疼了,此时却被掀开来,汩汩流着血。 “好,你们去吧,莫误了吉时。”苏瞻点了点头,转向苏瞩道:“你先不要辞官,先帝当年调你回京时就说过举贤不避亲,你我亲兄弟也无需避嫌。户部没了你终究是不行的。既然陈汉臣要归隐,你就留下。”他定了定神,又对陈太初说:“行礼吧,叫大伯。” 他返身往上首坐下,高大的身形竟微微有些佝偻,面上掩不住哀痛心伤。 克择官一看门开了,陈太初和女家捧着牌位的姐妹出了门,立刻高喊:“吉时到——!!!” 乐官们卖力地吹奏着,听着还真的有了点喜气。 *** “珑萃阁,你是郭氏阿梧!你怎么会?——”定王喃喃道。 阮婆婆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摸了摸赵元永的小手:“原来殿下还记得珑梧的小名哪。” “珑萃阁因你和你妹妹萃桐得名,自然记得。”定王感叹道。他被接入宫的时候才六岁,两个侄子都比他大。侄子们都毕恭毕敬地行礼称他皇叔,只有郭珑梧和他同岁,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气得他去大嫂郭皇后那里告状。郭珑梧吃了板子后,很久都没理过他,远远看见他就跑了。他好像因为这个还被大哥训斥了一顿。其他的都记不起来,这个他还有印象。 赵栩轻声道:“郭氏?她难道是武宗元后郭皇后的——?” 定王点了点头:“她们两姊妹是郭皇后嫡亲的侄女,出身于代北郭氏。我大哥武宗还没登基时,她们就被郭皇后接到潜邸亲自抚育了,和兆王、元禧太子兄弟二人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阿梧,我记得当年你们姊妹两个都被封为了县君。” 阮婆婆神情柔和,露出一丝笑意:“定王殿下好记性,姑母还有表哥们都待我姐妹极好。每年金明池嬉水,表哥们都带着我们登上龙舟的三楼,站在船舷上头,感觉比宝津楼还高呢。在宫里,姑母常带着我们蹴鞠捶丸打马球。那时候,好几位长公主也经常回宫来打马球,真是热闹又开心啊。” 赵栩有点出神,她声音苍老,有点嘶哑,说的话却让他不经意想起金明池救阿妧那回。几十年前,这婆婆年纪还小,也和在船舷上站着笑着的阿予一样高兴吧。命运际遇难测,当年的她,出身名门,姑母是皇后,表哥是太子,最后哪想到却成了眼盲的老妪,谋逆的犯人,被困在这里。 定王也有点难过,叹了口气:“那时候曹皇后还只是曹婕妤呢,当年宫里十几个妃嫔,生的都是皇子,一位公主也没有,你们姐妹两个虽说只是县君,却是被当作公主对待的。” 他皱起眉头:“郭皇后仙逝后,我记得你们就被郭家接出了宫——” 赵栩拍了拍头,恍然道:“婆婆您既然是元禧太子嫡亲的舅家表妹,又在宫里住了好些年,那么是您将寿春郡王从曹皇后手中带出去的?元禧太子那份卷宗也是您送到武宗皇帝手里的?”怪不得她会是阮玉郎最看重的家人。 阮婆婆咳了两声,就着赵元永的手喝了口水:“不错,姑母待我和阿桐亲如己出。她去世时,我们虽然出了宫,却还在京中自己家里住着,和表哥们也常来往。” 赵栩在心底思量着,孟家的老太爷孟山定,青神王氏的王方,是元禧太子身边最得力之人,自然会和这位郭氏也相识。阮家是孟老太爷的母族,那么阮玉真应该和阮眉娘一样,都是孟老太爷的表妹。而陈家又是孟老太爷的妻族,想到这个,赵栩不由得眼皮一跳。 “后来表哥出了事,亏得有玉真在。结果玉真不久竟然也出了事!我们知道得虽然晚了一些,可幸好宫里的尚宫和女史内侍,也有不少人是潜邸时就跟随姑母的,对表哥忠心耿耿,她们费尽力气才保住了玉郎的命。曹氏怕事情败露,竟将他偷偷送出了宫。我们找了大半年,才找到玉郎。”她想起往事浑身发抖,干呕了两声,才慢慢侧头转向定王,毫无焦点的眼中全是泪水:“殿下怕不知道那曹氏有多恶毒,玉郎才是个四岁的孩子!——那些贼人纵被孟山定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定王打了个寒颤,那种身上散发着腐臭老朽味道的老内侍——他不愿再想,合了合眼,低声道:“原来是你和孟山定救了他……” “只是可惜那份罪证刚送到姑父手里,就被入内内侍省的眼线禀告了曹氏。”阮婆婆叹了口气:“曹氏得了报应,她儿子魏王虽然做了成宗皇帝,也是不得好死的。这仇也算报了。可是玉郎他放不下啊。他还在恨,谁都恨——可你们要是想拿我威胁玉郎,我老婆子宁愿一死。就是定王殿下,当年您和表哥们也是一起长大的,请给大郎这孩子一条生路吧。这都隔了多少代人了,放过他吧。” 定王默然不语,看向赵栩。 赵栩无奈地看着定王,难道他像是会杀戮妇孺之人?他不过要用她们一老一小,把阮玉郎引出来而已。 赵栩叹了口气:“婆婆你如实回答我问的话,我就替皇太叔翁应承你,赵元永不会有事。” 阮婆婆赶紧点了点头:“好好好,你问。但凡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可我真不知道玉郎在哪里!眉娘又会在哪里!我瞎了好些年了,都是燕素莺素在照顾我。”她脸上显出紧张的神情。 赵栩轻声道:“我不问那个,就想知道些当年的旧事。婆婆你既然是郭皇后的侄女,为何变成了阮婆婆?阮玉郎之母阮玉真,究竟是不是和阮眉娘一样,同是孟山定的表妹?您这个阮姓,和阮玉真阮眉娘是不是同一家?还有,你,可认得孟山定的发妻陈氏?”赵栩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心陡然悬了起来。 阮婆婆想了想:“说来话长。当年我八岁出宫,十六岁嫁给了陈留阮氏,自然就成了阮家的人。那时曹氏才做了三年皇后,大表哥已经疯了两年,二表哥刚被册立为皇太子,时不时还能偷偷溜出宫到翰林巷孟家和我们见见面。”她顿了顿,有些哽咽:“孟山定三兄弟的娘亲阮氏,是我夫君的姑母。孟山定和我夫君是姑表兄弟,原先同在表哥身边当差,因为我,自然也都成了我表哥的亲戚,和表哥也就更亲近了。” 赵栩屏息等着,托着腮的手掌变成了拳头。 “陈留阮氏?可是出过建安七子阮步兵的陈留阮氏一族?”定王站起身来,走近了阮婆婆,默默看了她片刻:“成宗驾崩时,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阮思宗谋逆逼宫,他是——?” 阮婆婆无神的眼中落下滚滚热泪:“不错,他便是我郭珑梧的夫君!他要为我表哥和玉郎讨回公道,才和孟山定相约里应外合起事!只因孟二郎,才害得——”她提起几十年前的旧事,不免激动起来,连连喘气。 定王的背越发驼了。这件事他记得。孟二郎护驾有功,为救年幼的官家赵璟捐躯。孟三郎又为救孟二郎而死。最后孟山定临阵倒戈,诱阮思宗入福宁殿,生擒之,就是这样,宫中也血流成河,死伤近千人。孟山定虽然戴罪立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保住了孟家,却成了一个废人。阮思宗谋逆,斩首示众。父子年龄在十六岁以上的绞杀。十五岁以下的儿子,母女妻妾,儿子的妻妾,同祖父的兄弟姊妹,部曲资财田宅一并没官。当年他是监斩官,阮思宗毫无悔意,不肯跪下,是被打碎了膝盖压于地上斩首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定王叹了口气。孰是孰非,在成王败寇前面,已经毫无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后半段,牵涉大量人物关系,再次梳理一下。还有不明白不嫌麻烦的可以看看第一百章的伏线。 武宗皇帝是被过继的,原配郭皇后,继后曹皇后。长子兆王很早就疯了,次子就是郭皇后生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元禧太子。 元禧太子侍妾阮氏玉真,生子赵珏,小名玉郎、阿玉。后赵珏父死母被抢,自己被曹皇后接入宫中,再被送出宫悲惨世界,最后被阮婆婆所救,随阮婆婆姓。 盲了的阮婆婆,是郭皇后的亲侄女郭珑梧,元禧太子的舅家表妹,嫁给了阮思宗为妻。 孟老太爷的母亲,也是阮家女,是阮思宗的姑母。孟老太爷三兄弟,和阮思宗是表兄弟。阮眉娘是孟老太爷三兄弟的表妹,郭珑梧是孟老太爷三兄弟的表弟媳(表嫂)。 后半段的叙述时间线是跳跃三段的。以郭珑梧为叙述主体,幼年潜邸、进宫、认识定王、出宫;少年嫁人,和孟家做了亲戚,形成以元禧太子为中心的亲友团朋友圈。再到成年后宫变,家破人亡,组成以阮玉郎和元禧太子旧党为核心的复仇者联盟。 第182章 烛火摇曳, 阮婆婆转向赵元永, 叹息道:“是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劝玉郎放下算了, 他不肯。若他再死了, 大郎这辈子又毁了。”她握住赵元永的手:“大郎, 若你能活着, 听婆婆的话, 不要管这些了啊,乖孩子,听话。这世间, 哪有什么公道, 只有甘心不甘心。”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定王叹息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你能想开也是好的。赵璟被赵瑜毒死了,赵瑜也自尽了。算上我大哥大嫂,曹后成宗, 玉真她们,三代人了, 如有一个人肯放下屠刀, 也不至于搭进这许多条命。” 赵元永抱紧了阮婆婆, 含泪倔强地看着定王,又看看赵栩,咬着牙, 无声地说了三个字:“凭什么?”又拭了把泪低下了头。 赵栩叹了口气:“婆婆,你夫君谋逆,阮家自然家破人亡。阮玉真后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元禧太子和阮玉郎报仇吧?还为了阮家?” 阮婆婆苦笑道:“眉娘是我夫君的堂妹,她恨透了孟家,恨透了孟山定,为了不被株连只能嫁给他,又一心想要报仇。玉真虽然姓阮,却不能算是阮家女,她和眉娘不同,她不愿认命,她就是不肯认命。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最终依然都是命啊。” 赵栩合了合眼,握紧了双拳,竟不敢再直接问下去。他有过一些臆测,却不敢深想。 阮婆婆拍了拍赵元永的背,动了动腰背,仰着头想了片刻:“你们可知道我表哥身边有位侍读叫王方,他是四川青神王氏的嫡长子。” 赵栩站起身,接过一盏热茶,亲自放在赵元永手中,点了点头:“知道。元禧太子和武宗成宗两朝旧事的恩怨记载,都是出自他手。元禧太子的私库,当年也是他带走藏于青神王家的。他只有一个女儿九娘,嫁给了当朝宰相苏瞻,可惜十年前就病逝了。”她阴魂虽然还不肯散纠缠着阿妧,可人总归是不在了。 阮婆婆怔了片刻,再开口,声音支离破碎:“青神王氏——王九娘,阿玞?十年前——?” 她一挥手,赵元永手中茶盏砸了个粉碎,顾不得烫,就听她急急地问:“大郎?你爹爹不是说宰相夫人是好好的青神王氏女吗?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赵元永瞪了赵栩一眼,心虚地低声道:“现在那个王氏,是续弦,不是原来那个,排行好像是十七。”婆婆时不时要问几次,爹爹一再叮咛不让任何人说破此事,这个赵栩真是可恨! 阮婆婆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郎为何要骗我?”阮婆婆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生气阿桐和王方不肯把九娘许配给他,还是怕我太过伤心?……” 定王和赵栩一愣,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问道:“你妹妹嫁给了王方?!” 阮婆婆却又问:“九娘——当真十年前就没了?” 赵栩回过神来,放缓了声音:“不错,她是被阮玉郎害死的。” “不!”阮婆婆蓦然激动起来,嘶哑着吼叫出声:“胡说!不可能!你胡说!玉郎他——!”她浑身抽搐了两下,猝然倒了下去。 “婆婆!婆婆!”赵元永大哭起来,拼命拽着阮婆婆,又朝着赵栩大叫:“你害死了我婆婆!我恨你!我恨你!” *** 城西齐国公府,宾客已散。街巷里唏嘘不已的士庶也各自去了。石板路上一地白色纸钱夹杂着红色绿色彩纸,月光下格外触目惊心。 九娘随程氏向陈青一家告辞。强忍心酸的魏氏携了程氏去偏房说话,让陈青和九娘说话。陈太初默默给九娘斟了茶。 陈青看九娘虽然面容有些肿,神色却还平静,叹息了一声:“那日柔仪殿的事,还没谢过你。又出了这事,总是太初对不住阿妧你,陈家对不住你。” 九娘起身深深朝陈太初跪拜了下去:“表叔请勿作此言,是阿妧心志不坚,对不住太初表哥在先。正要向太初表哥请罪。” 陈青一愣,低声问:“阿妧你是——?” 九娘并不起身,以额触地:“阿妧无颜以对,并不敢奢望太初表哥见谅。” 陈太初大步上前,手上用力,扶起了她:“你这是做什么!你从未应承过我,何来对不住对得住一说?” “阿妧厚颜,尚有一事相求。还望太初表哥应承。”九娘看向陈太初:“阿妧几年前请教过相国寺住持大师投胎转世一说。大师有言,若人逝去后,香火鼎盛,拜者诚心,那魂魄自会觅得好去处。” 陈太初点头道:“阿昕已是我陈家妇,你放心,香火供奉绝不会断。我自会诚心拜祭她。” 九娘抿唇点了点头,她能还魂重生,一定是因为阿昉孝心感天动地,阿昕在陈家,说不定也能和她一样。鬼神之说,她亲身经历,宁可信其有也不愿信其无。 陈青站起身,拍了拍陈太初的肩膀,问九娘道:“阿妧以后作何打算?”他若能帮她的,总要伸手帮上一把。 九娘想了想,福了一福:“不瞒表叔,孟家族学苏州分院已经建得差不多了。等阿昕落葬后,阿妧想随族学的两位女先生启程,去我大哥那里,为办孟家女学略尽绵薄之力。” 陈青和陈太初都一惊:“你?”两人却都没提赵栩。 九娘神情平静:“阿妧以往总以为这条没走过的路才是该走的,才是对的,其实依然不对。我想试试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她看向陈青:“想来元初大哥都安排妥当了,如今苏陈既已联姻,又有张子厚在前面,向太后在宫里,待燕王登基,缉拿住阮玉郎,大赵应可以太平许多年。请恕阿妧直言,阮玉郎一日不归案,表叔为了苏家避嫌要辞爵,委实不妥。” 陈青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外面管家匆匆进来禀报:“郎君,大理寺张理少突至,言有要事相商。” 张子厚一身素服,去灵堂祭拜后,和陈青和陈太初回到厅上,即刻深深作揖道:“张某特来请罪,还请齐国公和二郎责罚。” 陈青皱眉道:“张理少这是做甚?” 张子厚扬了扬眉:“既然苏瞻答应了苏陈冥婚联姻,齐国公是否已向苏家提出联姻后辞爵一事?” 陈青定定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凝聚起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切,都是你的谋算?” 张子厚又是一揖:“不错,子厚所用手段,确实有些卑鄙,故特来请罪。”他转向陈太初:“二郎入深山那夜,张某手下遍寻不获,差点前功尽弃。幸亏二郎还是想通了,能及时赶到苏家。在下费尽心思才不让殿下得知你的消息,此时坦诚相待,日后也请二郎替张某在殿下跟前略作说项。” “苏昕突然被追封为郡主,也是张理少你的手段?”九娘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怒视着张子厚,拦住就要动手的陈太初。 张子厚也不吃惊九娘在场,淡然点了点头:“自是有娘娘一力促成才如此顺利。” 九娘颤声问:“周家的事,难道也是你安排的?” 张子厚坦言道:“周家这等势利人家,又怎配得上郡主?若从苏家捞不到好处,郡主香火恐怕很快就无人供奉,还会被人怨恨。岂不辜负了她在天之灵?” 他转向陈太初:“二郎义薄云天,会千里追杀程之才,想来怎么也会挺身而出的。也只有陈家才会一直诚心供奉郡主。还望二郎告诉张某,程之才的尸体何在,张某当替你处理干净,以免后患。” 他胸口猛然一痛,陈太初这一掌已经极力控制了力度。张子厚蹬蹬倒退了三步,背心顶在了高几上。他强压住喉间的腥甜,喝问道:“这样安排,二郎你难道没有好受一些?害死一个人,欠人一条命,不该还?不会自责?不想赎罪吗?是不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难道苏瞩夫妻没有好过一点?难道要周家一辈子埋怨苏家?害得他家儿子背上了克妻的名头,最后慢待昭华郡主甚至无人供奉香火?张某哪里安排得不妥?我也是一片苦心为大局。” 九娘摇头道:“你连逝者的清名都不惜利用,只是为了报复苏瞻而已!不必借燕王的名头借大局的名头!日后表叔辞爵,只要礼部不收,你是不是就打算逼苏瞻辞相?” 张子厚笑道:“孟小娘子和张某果真不谋而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啊。”他转向陈青道:“张某一片诚意,不敢耽搁片刻,就来请罪。但也请齐国公好生想一想,当前局势,是不是最有利于殿下?苏瞻诬德妃清白,素来不支持殿下,如今不得不做了殿下的亲戚,张某想到他心里有苦说不出,心里就舒坦。于公于私,张某只是人尽其用而已。若齐国公和二郎耿耿于怀,尽管杀了张某就是。” 堂上无人出声。九娘心中激愤,一时间竟无可奈何。 陈青长身而起:“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和苏瞻虽也算不上朋友,却也敬重他为国为民尽心尽力,是个人物。张理少手段高明,陈家被你利用谋算了去,是我父子一时不慎。今日为了燕王,我不会伤你分毫,你走罢。但以后你想借陈某为难苏瞻,却是不能。他做宰相,也好过你这样的小人为相!” 张子厚行了一礼:“多谢齐国公不杀之恩!张某特来请齐国公切勿急着辞爵归田!阮玉郎一天不除,燕王一日不能安心。我张子厚不如苏瞻那厮,天下人皆知,不独齐国公这么想!又如何!”他语带愤愤不平之意,一甩宽袖,扬长而去。 *** 赵栩弯下腰扶起阮婆婆,在她人中上重重掐了下去。阮婆婆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伸出手乱抓:“大郎!大郎!叫你爹爹来!我有话要问他!” 她抓住赵元永,又不安地东张西望:“你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一派胡言!”她喃喃道:“九娘年少时差点被贼人所害,是玉郎救了她!还派了晚词晚诗去护着她。他很中意九娘!说她很好,特地把飞凤玉璜留给阿桐为信物!虽然阿桐两夫妻不肯,可玉郎也不会害了九娘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赵栩叹了口气:“既然王九娘是你妹妹的女儿,你一口咬定阮玉郎不会害她,那兴许就是太后娘娘下的手了。她死得很冤,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阮婆婆流泪道:“王方和阿桐后来不想再帮玉郎,我不怪他们。谁愿意一辈子背着仇恨过日子?那不是日子,是地狱!他们已经做了许多事了,阿桐身子不好,又只有九娘一个女儿。他们要把女儿嫁给苏家,总有他们的道理,毕竟他们四家是有誓约的。玉郎也没有怪他们,还把飞凤玉璜作为贺礼留给了他们。玉郎是不会害九娘的!玉郎从来不害人,他杀的都是贼人恶人该死之人!” 赵栩静静等她平静下来,重新给赵元永递了盏茶。赵元永喂阮婆婆喝了两口。 “你说的有誓约的四家,是哪四家?为何说阮玉真姓阮却不算阮家女?你说明白这个,我担保大郎无事。”赵栩从没这么紧张过,他怕自己臆测的不错,又盼着自己错得离谱。 阮婆婆久久才摇了摇头:“孟王苏程四家,都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乾元年间,太宗灭后蜀,平定四川,这个你们总该知道吧?” 赵栩想了想,沉声道:“乾元四年,后蜀国主孟敞开成都城门,递降表。大赵版图才多了西川,设益州路和梓州路,辖二十五州,置永康军和怀安军、广安军。南接吐蕃,开设茶马司,实行茶马互市。蜀地于大赵,影响深远,意义非凡。”他留意过孟敞,因此人绘画书法极佳,翰林画院就是他首创,才引入京中的。更不用说四川还是捶丸发源地,想起捶丸,一念起,赵栩又想起了九娘。 阮婆婆一呆:“这些我倒不清楚。太宗皇帝能平定四川,其实功劳最大的就是青神王氏、眉州苏氏、程氏,还有当年还没搬到翰林巷的成都孟家。” 赵栩一怔:“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冥婚是旧习俗,糟粕,可批判。但要角色跳出那个背景不现实。穿越剧可以反抗。 古人对祭祀的重视程度远超出现代人的想象。 大家不妨了解一下五礼区别:葬礼是凶礼,但祭礼是五礼之首的吉礼,还是吉礼之首。人去世后,办丧事是事务工作,但活着的人首先考虑的是这位死者能享受到什么样的祭礼。各大史书的礼,记载的第一部分都是祭祀。 后妃死了,葬在哪里是事务工作,但谥号、神主入太庙还是别庙,会不会升祔,这些宋朝明朝吵个不停的例子非常多。尤其是皇帝的母亲不是皇后的情况下。 无论苏家、陈家和九娘,都是在考虑苏昕日后的祭礼。冥婚只是得到祭礼的方法。不能进宗庙受祭,在那个时代是很可怕的事。本文苏三娘,赵毓都是无庙可入的孤坟。 武则天传皇位回李唐,传说因为狄仁杰指出:没有侄子在太庙供奉姑母的。其实《旧唐书》只说“每从容奏对,无不以子母恩情为言”。但侧面说明了古人对“香火供奉,有后人拜祭”是很重视的。(现代广东地区也港台地区也保留着这个习俗) 不同于我们大多只在清明冬至祭祖,宋朝的祭祀日:除夕、寒食 清明节、中元节、重阳节、冬至日。端午也会祭祖。另外去世家人的生辰、忌日都会祭祀,婚礼也必须祭祖,新生儿也要祭祖告庙。日常供奉就更不会少。宗教信仰活动日也会祭祀。做皇帝的,因为这些“礼仪”活动,经常三更起床,一天换七八身衣服。 宋朝还是宗祠和家庙开始兴盛的时期,对于死者的重视和尊敬也达到了一个历史新高度。“义庄”也是范仲淹所创立的。冥婚在北宋风行到什么程度?皇帝都下命令要求民众不要轻信中介。冥婚媒人在北宋是很敛财的行业。 至于对剧情、角色有意见,完全没有问题,尽管批评留言。每个人都有不同理解不同喜好。 第183章 夜越发深了, 赵栩走出瑶华宫, 负手看了看天, 转身看向步履蹒跚的定王, 面上阴晴不定, 思绪混乱。 定王停下脚, 回头望了望那烛火微弱的方向, 长长叹了口气。他已经太老了, 妻子, 儿子,女儿,兄嫂, 侄子, 侄孙,一个个先他而去。再惊心动魄的事,包括生和死,对他而言,都不过是一件事而已。每一件事, 他经历的,看到的, 和郭珑梧所经历的, 明明是同一时期, 同样的人,同样的结果,可偏偏好像是完全不同的事。只有那些血缘姻亲, 无法磨灭也无法否认。 不知道,在死去的阮玉真心里,这几十年又是什么样,在如今做了太皇太后的高氏心里,又会是什么样。 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起赵璟赵瑜两兄弟的突然去世,定王摇了摇头,尽力直起了腰身。他答应过那些人的那些事,他尽力完成。 “走一走吧,我这把老骨头,快散架喽。”定王跨过门槛,看了看赵栩的手,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赵栩手中,满是皱纹如枯藤:“年轻真好啊。”这孩子的心志和他的手一样,坚定,有力。 一墙之隔,金水门外传来禁军换班的声音,年轻的声音同样出自一具具有活力的躯体。 一行数十人,跟着定王和赵栩慢慢往天波门行去。 进了天波门,定王指了指西北角隐在暗夜里的三层楼阁:“那就是珑萃阁,当年郭氏姐妹就住在里面,离坤宁殿很近。好像赵璎珞住过,现在该是空着,走,我们去瞧瞧。”他信步往珑萃阁走去,今夜有些心潮起伏,抑制不住。 赵栩突然轻声道:“我想起来了,孟家先祖所著的《孟子》,曾经被后蜀国主孟敞收入十一经里!也许是孟家百多年前在成都,影响了他。”唐太宗李世民开始,中原开始独尊儒术,但《孟子》却是在孟敞手中才被列入诸经的。 定王想了想:“你说的很有可能,以前崇政殿的周大学士也十分推崇《孟子》,他提起过大赵平定四川后,为了《孟子》该不该放在诸经中,朝中曾经争论不休了一年多。最终巴蜀一派的士林还是输了。《孟子》不仅没有在大赵推广,连四川一地也将《孟子》从诸经中去除了,甚是可惜。” 两人默然走了两刻钟,停在珑萃阁的前面。因为先帝刚刚驾崩,过往巡逻的殿前司军士比往常多了许多。 有些泯灭了几十年的记忆,好像突然打开了闸口,定王有些恍惚,依稀记得这小小的院门前,只是三级如意踏跺,最与众不同的,珑萃阁的门也是小小的,只有两扇,却不是宫中常用的朱漆,而是漆成了罕见的紫色。 小黄门提着灯笼上前和宫禁值守的内侍打招呼。 郭萃桐,他记得倒比郭珑梧清楚些。他告状后,郭珑梧挨了板子。他反而被大哥武宗留在福宁殿训了一顿,说他不该和又是晚辈又是女子的阿梧计较,失了男儿气度。他就揣了两瓶药膏,到珑萃阁来想说声对不住,就在这如意踏跺上,遇到郭萃桐。一贯柔顺的小丫头,眼泪吧哒吧哒,鼻子哭得通红,就是不愿收他的药膏。后来大嫂郭皇后病逝了,那丫头出宫的时候鼻子也哭得通红。没想到她竟然做了苏瞻的岳母,王氏九娘他倒是印象深刻,当年骂赵檀的折子他也看过,赵璟还夸过她笔墨杀人之能。想来,王九娘是一点也不像她娘。 珑萃阁的门开了,里面值守的宫女早听见动静,提了灯笼走了出来,见到定王和燕王,赶紧行了礼引路。 里面两进院子,几个宫女忙着点烛火,烧茶水。赵栩四周望了望,他第一回来珑萃阁,赵璎珞出降离宫后,屋子里空荡荡的,一直没人搬进来,殿内省和尚书内省也没有安排添置家具。都按例换上了素幔。 众人行礼退出后,赵栩跟着定王慢腾腾在厅上转了两圈。这几日,皇太叔翁看起来又老了许多。 定王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六郎你看,孟王苏程四家,虽然是我大赵太宗朝平定后蜀的功臣,却也是后蜀卖国求荣的乱臣贼子。这是非功过,当如何评述?” 赵栩坦然道:“史书记载,孟敞此人虽然才艺出众,但好大喜功荒淫无道,导致民怨沸腾,又多次出兵关中,才引来太宗亲征后蜀。他虽然推崇孟子,却并未认同孟子君轻民重的说法。国君,国君,不为国为民者,何以称君?六郎以为,孟王苏程这四家,开成都城门迎太宗,免川民遭刀兵之灾,从的是大义之道,顺应的是天命。” 定王点了点头:“不错,顺应天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郭珑梧所言应是不假。孟敞后来死于非命,他的妃子们也大多被太宗纳入后宫。孟王两家是当年巴蜀的大儒,纵然开城门是为免生灵涂炭,也定然会心有不安。过不了自己心里忠义那一关,才会偷偷把孟敞的幼子收留在孟家。”定王审视着赵栩:“六郎,知道了孟陈氏和阮玉真是两姨表姐妹,又都是后蜀皇室血脉,你心里可难受?这天命,你要如何顺应?” 赵栩苦笑道:“不瞒皇太叔翁,我也曾臆测过一二,未敢细想。听她说的时候的确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自处。现在好多了。若是皇太叔翁觉得不妥当,就由十五弟一直做这官家,六郎也绝无怨言。但五哥这人,无志,无谋,无术,不决,极易被奸佞左右,实在不宜为君。” 定王看了他片刻,点点头:“他们那几家曲里拐弯捆绑一气的联姻,我是搞不清楚的也不想搞清楚。阮陈两家的亲缘也算不上什么事。这中原百年前一统,天下都姓赵。阮玉郎也清楚折腾这个没用,我看他也没顾念和陈青的那点亲戚情分。这天命啊,胜的就是天命。你拿定主意就好。” 赵栩舒出一口气跪了下去:“多谢皇太叔翁!” 定王扶他起来:“那一老一小你待如何?” “已派人给南通巷那家铺子送了信,阮玉郎不可能弃他二人不顾的。” 定王率先跨出门,轻声道:“拿下阮玉郎后,就都杀了吧。” 赵栩一愣:“皇太叔翁?” 定王淡淡地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该绝的血脉,那也是天命。莫怪皇太叔翁心狠,那孩子,日后怕又是个阮玉郎。将他们好生葬到永安陵旁边,让他们一家团聚才好。” 赵栩默然抿唇不语。 *** 孟府的牛车上挂着苏府的灯笼,一路也受了好几次盘查巡检。沿着南门大街一路回城东,不闻弦乐之声。虽然太宗有遗诏“军人、百姓不用缟素,沿边州府不得举哀。”但往日熙熙攘攘的州桥夜市,只有稀稀落落的人,大半士庶还是都穿着素服。不少商家都在门前挂了白幡。 牛车里,程氏疲惫不堪,合眼略靠了一会,忽然想起熙宁五年的清明节,她带着三房的三个小娘子去开宝寺给王九娘拜祭的事来。七年过去了,明年清明,开宝寺又要多拜祭一个苏昕。这七年,她手里的钱财田地铺子,不知道翻了几个跟头,名下也多了十一郎和九娘一儿一女。那讨人嫌的小阮氏也快不行了。青玉堂也再没人压着她。看着日子明明是越来越好,她却觉得又慌又乱。想起史氏花白了的两鬓,姑母水米不进,疯了的王璎,还有程家那闯下弥天大祸的侄子,不省心不会看眼色的七娘。没由来的悲从中来,程氏鼻子一酸,热泪滚滚。她往背后的隐枕里压了压,偏过头,手心里就多了一块帕子。 程氏略张开了眼,身边的九娘已轻轻收回了手。 程氏拭了拭泪,想说几句,终还是没说。 两人回到府里,木樨院深夜却还有两位尚书内省的女官陪着贵客在等着九娘。见主人终于回来了,两位被耶律奥野从崇王府拽来的女官也松了一口气。程氏给耶律奥野见了礼,将她们请到偏房去喝茶用点心。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九娘想起来今日崇王应该也是大殓。 耶律奥野一身素服,并无异样。 “你家难道是要搬家?”耶律奥野来了多时,在正厅里,眼见众多仆妇进进出出,抬了不少箱笼走。 家里人除了长房孟在夫妻,连二房三房都是这两天才知道此事的。九娘淡然道:“家里几年前就在苏州置了宅子,筹办江南孟家族学。如今都准备妥当了。便慢慢地先运些笨重的物事而已。” 耶律奥野有些吃惊:“和那夜先帝驾崩可有关系?” 九娘揣摩过,南迁一事恐怕是老太爷临终前就定下来了,但婆婆从宫中一出来就知会全家上下,她们才知道过云楼这两年原来已经陆陆续续搬空了一半。她摇了摇头:“公主殿下是来问崇王的事吗?” “是的,还请你不要瞒我,不几日我就回上京去了。”耶律奥野道:“他究竟怎么死的?” 九娘凝视着她,这才隐隐看出她敷了粉,眼皮还有些肿。想起落英潭边她和崇王合奏,明明心意相通,如今却阴阳相隔,九娘心中更是感慨。 “崇王殿下乃服毒自尽的。”九娘轻声道:“他毒害了先帝。” 耶律奥野定定地看着九娘,半晌才点了点头,眼中微湿:“他——可有提到过我?”一颗心原来可以碎好几回,听到他死讯时摔碎了,拼拼凑凑捡起来,见到他棺椁又碎一回,此时,竟然还能碎一回。 九娘不忍看她,转念犹豫了片刻,垂眸道:“殿下有念一句:辜负秾华过此身。” 两人静静地坐着。许久,耶律奥野才轻声道:“任是无情也动人,也动人。” 九娘抬眸看向她:“公主请节哀。” 耶律奥野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叨扰了,多谢你。我也不瞒你,今日黄昏,我才得到信,女真背信毁约,完颜氏的二太子、四太子两路夹击,我契丹黄龙府两天前失守。大赵明日应该就会收到军报。” 九娘吃了一惊:“黄龙府在哪里?”她虽然也略知契丹国事,对这个却不了解。 “黄龙府离我上京虽然还有千里,但女真骑兵——”耶律奥野上前一步握住九娘的手压低了嗓子道:“我虽然不知道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这几天大赵朝中和坊间传言,恐怕新帝还是要禅位于燕王的。燕王待你,别有不同。若是能够,还请九娘念在往日我对你六姐有过仗义执言,替我契丹和燕王说上几句话。” 不等九娘答话,耶律奥野又道:“女真不同于我契丹。我耶耶他只恨自己不是赵人,大赵契丹近百年相安无事,契丹也绝无雄霸中原的野心。还请燕王殿下想一想唇亡齿寒的道理。” 九娘一凛,皱起了眉头。牵涉到女真和契丹,恐怕朝中更忌惮契丹多一些。赵栩也一直提过身为大赵子孙,当为中原收复燕云十六州。 “若能见到他,我定同他说。”九娘福了一福:“九娘送公主出去。” *** 又过了三天,朝中和坊间传言更甚,倒没有人再弹劾苏瞻了,都说新帝守灵,太过劳累,听政了半日,晚间不等到召对,就已病了。 赵梣的确在福宁殿寝殿里起不了身,肚子疼得他满床打滚。向太后看着院使,难掩焦急的神情。 院使小心翼翼地回禀:“启禀娘娘,官家怕是前几天腹中空空,这几日吃多了才——” 向太后沉下脸,转头吩咐:“把福宁殿的司膳典膳都传了来问话!” 赵梣竭力伸出小手,拽着向太后的袖子:“娘——娘!不——不怪她们!” 向太后看着他小脸都疼皱了,伸手用帕子替他拭了拭汗:“十五郎心慈,是好事,可规矩是规矩,若纵容了一个,宫里就乱套了。” 福宁殿前殿中,人头济济,正在夜间召对。平时官家坐着的御座空着,太皇太后坐在御座左下首,吴王赵棣静立在她身后。定王坐在右下首,赵栩站在旁边,听着枢密院的朱相侃侃而谈。 苏瞻皱着眉头,二府其他几位相公、枢密院的几位院事和六部的几位侍郎也都凝神听着。三衙的各位都指挥使也都在。 张子厚拢着手,有些走神。按估算,他去秦州的手下应该有人抵京报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人物谱系图发在微博上。小麦-麦麦。 黄龙府:今吉林省长春市农安县 上京: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南 辜负秾华过此身:出自唐代罗隐《牡丹花》。任是无情也动人也出自此诗。 ——废话一箩筐可以不看—— 昨日一位朋友也是书友,说到隔着屏幕,能感受到我的写作状态,她说感觉最近都气定神闲,写得很放松。 的确如此,连载文太考验作者的状态,真实生活中的点滴,都会有影响。村上春树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一书里写道: “写出一部小说并非多大的难事。写出一部上乘的小说,对某些人来说也并非多大的难事。虽不说手到擒来,也并非难以企及。不过,要持之以恒地血下去却难之又难,绝非人人皆能。正如刚才说的,想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具备特别的资格。而它与'才华'恐怕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确实如此,我也曾自以为文笔不错,有些小阅历。但才历经这六个月的连载,就已经要狠狠打自己的脸了。是的,很喜欢写,不觉得累,但依然会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我这样的写作,不属于天才型选手,只能吃老本。可能部分细节,某个地点,某个名词,是可以靠查询搜索的。但大部分,只能是靠肚子里的半桶水。80万字下来,常觉得叙事方式单一,词语匮乏,也会很苦恼。 但如村上春树所言,尽管如此,还是想写小说、觉得非写不可,那就写! 另外一个感受,是村上春树道出了一个真相:号称作家的人基本上都是自私的人种,毕竟大多数家伙自尊心很强,竞争意识旺盛。他说经常听说作家结下深厚情谊的佳话,但他很少贸然轻信这样的故事。他认为真正亲密的关系不可能维持那般长久。 哈哈哈。我还是很喜欢这样说真话的家伙。 推荐《The Good Fight》真好看。这样的编剧,真是拜服啊。 第184章 两日来, 无论是垂拱殿早朝、后殿再坐还是夜间召对, 众臣说得最多的就是契丹女真一事, 渐渐分了两派意见, 以枢密院朱相为首的主战派提出趁机联合女真, 攻打契丹, 收复燕蓟。以苏瞻为首的主和派提出遵守澶渊之盟, 派使者往前线调解, 促成女真契丹坐下和谈。主和派里又有像谢相这样主张应帮助契丹攻打女真的。 赵栩得了九娘送的信, 细细读了几遍,有些不服气,心里对苏瞻不免好奇。幕僚们整理后的密报和建议送到他手里, 也只比耶律奥野晚了大半天。他心里已有了定论, 想着肯定不能帮女真打契丹,没想到张子厚却赞成谢相,力争应该出兵攻打女真。他便也不出声,留神听着二府各部官员们能争论出什么新花样来。 福宁殿素幔无饰,其他一如往昔。青绿古铜博山炉静静立在金砖上, 冷冷清清,无一丝氤氲。往日官家常用的龙涎香, 因太皇太后不喜, 司设女官不敢再用, 特意从奉宸库里领了十来斤莺歌绿伽南香,用三佛齐王国来的锡制雕花大盘盛了,放在殿内, 整日里满殿奇香,萦绕口鼻。众臣也因此个个精神抖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许多。 “臣力主和女真结盟共灭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朱相因面色发红,语气激动,掷地有声。朱纶此人,办事细致周密,谨守礼仪重规矩,会站在太皇太后一边不足为奇。赵栩自从知道他奉太皇太后旨意,调用侍卫亲军步军司去劫持舅母魏氏一事,就对他十分戒备。 “后唐无耻,割让燕蓟等十六州给契丹。列位臣工难道忘记燕云十六州于我大赵之意义?忘记了兴国年间,太宗北伐契丹未果,在高梁河中了箭,伤心而归?忘记了雍熙年间岐沟关大败死伤者壅塞沙河?!忘记了德宗时候澶渊之盟的耻辱?契丹如今每年索岁币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如今有机会一雪前耻,收复燕蓟,苏相却一再反对,太过怯懦!”朱纶实在不满苏瞻气定神闲的那幅模样,也顾不得忌讳了,索性大开大合直逼苏瞻。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众人面色剧变,大赵建国以来,这燕云十六州,就不太能提。大赵契丹结盟,虽是兄弟国家,可总是家里有点钱的哥哥往弟弟家送钱,还越送越多,这人心里总膈应得难受。虽然成宗和先帝都和契丹寿昌帝神交已久,但众臣被朱纶这几句重话说得实在戳心戳肺。三衙的几位都指挥使更是面露不忿,跃跃欲试。 张子厚抬起眼看了看苏瞻。见苏瞻依然不急不躁,毫无怒气。他对苏瞻最是了解。苏瞻向来保守,当年新旧两党相争,他年纪尚轻,却已经是司马相公的得力心腹之人。他在朝堂上极善引经据典,却又不死板,还常去农田村县,数据扎实严谨。好几项新法推行了不少年,都半途终结在苏瞻手里。朱纶急切了,反而不妙。 张子厚意外的是,燕王明明是锐意进取之人,武艺谋略有太-祖之风,即位后理应挥兵北上,联合女真攻打契丹才对,竟也会反对趁此机会攻打契丹。想起那夜陈家屏风后出来的那位孟氏九娘,眼中锋芒毕露难掩激愤,能指出苏陈联姻的几处关键点都出自他的手段,还立刻明白了他的后手,更不似普通女子只会哭哭啼啼瞎闹腾,的确称得上心思敏捷胸有丘壑。他不自觉地伸手指压了压眉心,只希望燕王不是受了她的影响。 即便如此,她也配不上九娘两个字。张子厚扬了扬眉,侧耳听苏瞻说话。 “朱相莫急,苏某最后有几件事需请教朱相,若诸事无疑,苏某自会鼎力支持毁约北伐。若能在我等手上收复燕云十六州,苏某做梦也要笑醒了。”苏瞻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朱纶是累了才会这么急。 朱纶刚歇了口气,被苏瞻一笑,背上又沁出了一层汗,才觉得站太久,后腰疼得厉害。苏瞻一笑,通常意味着他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别人心里就发毛。以前蔡相就酸溜溜地说苏瞻这人赢都赢了,还要笑那么好看,扎人心又扎人眼,最是讨厌。果然是个讨厌的人啊,偏偏滴水不漏。朱纶放低了声音:“苏相请问。” “如今我大赵有禁军多少人?”苏瞻对着太皇太后定王的方向拱了拱手,转头问朱纶。 “八十万!”朱纶沉声道:“若连杂役和各州厢军在内,已有一百二十五万兵力,较太-祖时候多出四倍!”这也是枢密院和三衙雄心勃勃的原因。 “女真军有多少人多少马多少骑兵?”苏瞻徐徐问道。 朱纶一愣,他倒是准备了契丹兵力的数字,却没想到苏瞻掉头问起了女真。 殿上众人都一愣,赵栩不动声色地垂眸不语,心里却又有那么点酸溜溜的。苏瞻和九娘倒是不谋而合,都是从女真现状入手。 苏瞻笑起来,果然很讨厌。 “张某离开枢密院时,女真契丹刚刚在吴王调停下休战。北面房有记载,女真完颜氏两千五百人破宁江州,后以三千七百千人,取契丹宾、祥、咸三州,破契丹十万东征军,应收编近两万契丹降兵。故两年前,女真最多也只有两万五千精兵。”张子厚上前一步:“尽是骑兵。” 他看向朱纶:“还请朱相恕子厚贸然失礼了。毕竟曾在枢密院多年,情不自禁。” 朱纶摆摆手:“哪里的话。我们几次三番上书要调你回枢密院,都被人以皇亲为由头给挡了,我还等着看过几天后那州官点不点灯。”苏瞻你和陈青两家结亲,等燕王即位了,这大赵两千多官员都等着看你是不是也得避避嫌呢。 苏瞻点了点头:“诸位主张北伐契丹的,皆因觉得女真军力极少,凭一时之勇,攻下黄龙却无人可驻扎,又退回达鲁古城,面临契丹七十万大军,必然背水一战。若我大赵和女真前后夹攻,定能收复燕蓟,甚至多拿下些契丹的地方。我可有说错?” 朱纶点头道:“契丹七十万大军倾巢而出,燕蓟一带兵力空虚。我大赵河北路现就有三十万大军,陕西路二十万。就算秦凤、永兴军对应西夏不动,河北路如何不能利用女真拖住契丹大军而挥军北上?” “请问河北路三十万大军中,禁军几何?义勇厢军几何?” “陕西籍义勇十二万六千三百八十五人,禁军十九万,合计三十万。” 苏瞻点点头,忽然转头问赵栩:“燕王殿下,和重有一事不明,殿下当年参与平定房十三之战,开行军神速之先河,更有奇异之事,殿下所率领的青州军士,不过五六千人,还都是盗匪出身招安而来,不少人并未参加过正规军中训练,听说都能以一当十,是何道理?” 赵栩郎声道:“一是有先帝赐了尚方宝剑,我胆大妄为,运气也不错。二是先检阅军士,骁勇者,升一级,将老弱怯懦者留在青州,实际上随我日夜奔袭的不过三千人而已。再就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凡杀敌取左耳为证,满十耳者,就赏半月俸。”他顿了顿,有些感伤道:“这批军士虽有了神武之名,可是赏俸过多,户部和兵部都不愿履诺,拖了一个半月,最后还是先帝宽宏,从他私库出的。” 苏瞻拱手道:“请问殿下,军士在怎样的年纪才能有不畏死伤之心和骁勇善战之能?” 赵栩看着他摇摇头:“人人都畏生死,程度不同而已,以我之见,十五至二十岁,血气方刚,畏惧最少。二十至二十五,刚刚有了家室,必然拼死奋战要活着见妻儿。我所选军士,多为这两批。” 三衙的几位都指挥使纷纷点头附和,他们没想到燕王虽然只经历了一战,却对兵力强弱了如指掌,不由得对他生出了钦佩之情。 苏瞻转向朱纶:“请问朱相,要以我大赵步军去功契丹轻骑重骑,可想而知,非骁勇善战者不可。河北路三十万大军,符合殿下所言的,又有几何?” 朱纶一愣,看向张子厚。张子厚抿唇垂眸不语。 苏瞻接过兵部郎中手中的折子,叹了口气:“诸位臣工,河北路十九万禁军,年十五至二十五间的,不过五万九千三百六十二人,三分之一而已。其中骑兵只有一万一千余人。请问如何收复燕云十六州?这几年军中募兵的人数越来越多,年龄均数却也越来越大,为何?” 朱纶涨红了脸,枢密院和三衙都不开口了。 苏瞻将折子呈给太皇太后,转身道:“西夏梁氏年后陆续陈兵于银州、夏州、宥州、静州,会州,兰州、兴州、灵州,总计已达二十万余众,虎视眈眈,我大赵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都不可动也。此时再北伐契丹,实在有心无力啊。河北路三十万人,还有年满六十岁的剩员两万余人,领半俸,从杂役,其中五千余人今年年底将满六十五岁退役。” 张子厚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指望朱纶能辩论得赢苏瞻,不如指望母猪上树。 苏瞻忧心忡忡地道:“各位,澶渊之盟看似我大赵要给契丹岁币,可各位有无看到大赵和契丹的四处榷场,一年带来数倍于岁币的好处吗?一百五十万贯!又可知道河北路三十万人若是出兵一个月,又需要多少钱?八十万贯!是和还是战?还请各位算一算这本账,去岁一年,大赵国库收入一亿三千万贯,可一百二十五万大军,耗费九千万贯。八成养兵!若是西夏再侵,北伐契丹,敢问朱相,钱从何来?胜率几何?若是像谢相所说的,反助契丹攻打女真,契丹会不会归还燕云十六州?还是会出这笔钱?” 赵栩凝神看着苏瞻,虽然松了一口气,心里一股酸溜溜的滋味又涌了上来。 什么苏瞻会为国为民考虑绝对不会赞成北伐契丹,什么凭苏瞻的才能,必然能说服群臣,什么六国论的道理。唉,九娘洋洋洒洒写的信,没有这些数字和道理,却和苏瞻的意思一个样,没钱,没人,屋子外还有个强盗总在转,你却为了多占几块邻居家的地先去打邻居,只怕自家屋子也保不住。 竟然有这么一个男子,虽然是她表舅,却被她这么认可推崇!纵然有荣国夫人在天之灵提点她苏瞻那一套行事风格,可字里行间的那种信任却毫无疑问是九娘的语气。荣国夫人恨苏瞻还来不及呢。想到这个,赵栩就抑不住地难受,握拳抵唇轻轻咳了两声。 苏瞻环视四周,叹道:“想来列位也不会忘记六国何以亡于秦,齐国坐山观虎斗,最终失去强援,不能独存。契丹百年来和大赵交好,两年前赵夏之战,纵然契丹公主还和亲去了西夏,寿昌帝依然给河东路送去近千匹契丹军马。我等岂可辜负德宗一片苦心,先行毁约于兄弟国?不仁不义,失信于天下,又有何面目对天下人?我大赵不可无防人之心,却也不可存心害人呐。” 赵栩一瞬不瞬地盯着苏瞻,那股子酸意已经冲到了脑门上。苏瞻他还真以六国来比拟!果然以仁义礼信收尾,如九娘所说,他就要以利服人了。这种又讲理又动情还务实得很的说法,就算自己,恐怕也难以辩驳。赵栩看了一眼张子厚,这对师兄弟一个阳谋一个阴谋,只可惜竟会私怨颇深,但好处就是也不必费心制衡他们二人朝中的势力了。 “再说女真部,他们和契丹素有利益冲突,对我大赵却一直很是恭敬,这两年都有来使朝贡,我们又有什么道理去攻打女真?留兵力不强盛的女真牵制住契丹,大赵岂不是更安全?国与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我大赵若能以此制衡女真契丹,岂不两全其美?”苏瞻娓娓道来。 谢相已被苏瞻说服,点头连连称是:“好大喜功,要不得!苏相所言有理!” 殿上再无异议。太皇太后点头道:“就按苏卿所言。”众臣松了一口气,正待告退。殿外的供奉官带着今日留在枢密院当值的院事孟在匆匆进来。 苏瞻一怔,孟在的为人,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他满面震怒的,定是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六国论,大家都熟悉,文言文阅读理解都做过,苏洵写的。 本章兵力、数字,军中政策、国库收入、军费支出数据,取自《宋史》、《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蔡襄集》、《潞公文集》、《欧阳修全集》、《栾城集》(这个是苏辙所著) 铁血英雄篇大剧情正式拉开帷幕。喜欢攒文的书友可以攒。 战争是一定会着墨的,大概也为这第四卷查了近百万字的资料。四国的史料,军事研究书籍和冷兵器研究材料等等。其实用到的远不如自己相像的那么多。还是强迫症导致的。 好基友劝过我好几回,这是晋江言情啊,没人要看战争的!你太放飞自我了。 嗯嗯,是的,我还是想在六九的故事里写一点点。当然不会和历史一样。 感谢留言鼓励我的书友,会加油的。谢谢支持正版订阅。 第185章 孟在大步流星地进了殿内, 行了礼, 把手中军报递给朱相, 看了一眼赵栩。 “娘娘、各位相公!秦凤路六百里加急军报:西夏大军兵分五路, 进犯我大赵, 三日前熙州、巩州二州失守, 伤亡人数未知。西夏太后梁氏率领十万大军, 不日将抵秦州城外!”孟在沉声禀告道。 殿上片刻死寂后一片哗然。震惊者有之, 愤怒者有之, 不敢置信也有。赵棣转念间意识到了什么,生出一丝幸灾乐祸,强压住内心的欢喜, 面带忧色地看向赵栩。 赵栩却在想三日前熙、巩二州就失守, 从熙州到秦州,骑兵一日可到,从巩州到秦州,半日可到。那么两日前秦州就可能已兵临城下。年后西夏军马调动,枢密院从怀德军调派了近万军士去熙州和巩州, 协助熙河路的通远军守卫。治秦州经略安抚使也是舅舅往日的部下,特地募召了近万义勇厢军驻扎熙州。自己和陈太初接手舅舅麾下的斥候, 连同陈元初的人这几年一直紧盯着西夏, 还有和秦州到汴京一路的动静也是五日一报, 熙州失守这么大的事,为何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赵栩朗声问孟在:“秦州乃秦凤路重兵所在地,东有凤翔, 东北有渭州,德顺军骑兵从渭州出发半日就可到秦州,镇戎军从原州出发一日就可增援秦州。梁氏十万人马岂敢进犯秦凤路腹地?军中斥候可有其他各路的军情?” 众人大惊,都想到西夏年后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在沿线八州,现在为何只有熙河路有动静? 孟在摇了摇头:“据刚刚到的急脚递禀报,在他之前,应该连续有三批急脚递返京送信禀报熙州巩州异动,却踪影全无。秦州甚至没有接到熙、巩二州的求援消息。”整个秦凤路只到了这一条军报,诡异至极。 张子厚皱起眉头,他从来不相信巧合,西夏在这个时候起兵,必然早就和阮玉郎串通一气的,算算时间,恐怕西夏早就在等先帝驾崩了。张子厚打了个寒颤,虽然不想把女真攻打契丹一事也和阮玉郎联系起来,却没法不想。 苏瞻沉吟了片刻:“来者可提到过京中去秦州的急脚递?” 孟在声音越发低沉:“问过了,来人说他们从秦州出发时,京中去的急脚递一行刚到秦州,随行的还有礼部和宗正寺的官员,还有刑部、大理寺的不少好手。” 苏瞻和其他几位相公默然相视不语,均意识到,大赵几十年来最艰险的时刻怕是来临了。 太皇太后开口问道:“诸位卿家,西夏进犯,你们说该如何应对?” 朱相道:“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解秦州之困,收复熙、巩二州。若永兴军路边境无西夏的异动,陇州、渭州可从东北两路增援,熙河路的洮州、岷州也可从西面两路增援,会合秦州军士,击破梁氏,再三军齐发,趁势收复二州。娘娘,几位殿下看如何?” 福宁殿的宫女们忙着添加烛火,伽南香依然浓郁,院子里不断有人出入,往都堂调文书的,去枢密院搬舆图的,传召兵部户部相关人等的,都进奏院连夜准备明日皇榜诏告天下。禁军巡逻得也更为严格。 四更时分,新郑门的城门轰然打开,吊桥徐徐降落,吆喝声四起。紧闭的背插黄旗,腰系金铃的急递铺铺兵,持枢密院和兵部加急文书,挥鞭打马,往京兆府方急驰而去。 第二天一早,汴京各城门的检查更为严厉,兵器一律不许入城,便是那铁锹锄头,带了铁的农具也只能留在城门处,待戒严结束了再来领用。 皇榜下的唱榜人还在唱榜,过往士庶议论纷纷,秦州离汴京有多远,西夏打不打得过陈元初,说到陈元初,汴京人士又要对那过往的商旅费上一番口舌,顺便把汴京四美都宣扬一番,多嘴的还会说到陈苏联姻。有人问陈青还会不会回枢密院领军出征。就有那日日一早出门往茶社早饭铺子混的汉子,激昂澎湃分析起军政大局来,说得一套一套的。听得不少人也都一愣一愣的,时而惊叹,时而摇头。 不少青壮汉子笑着说若是齐国公挂帅,便也去应募做个义勇,回头家中也能免些税赋,又有人见多识广,说起在秦州做义勇厢军,若是考核武艺能进上番,一个月能得六斗米,如能做弓箭手,就有两石米一个月。围着的百姓纷纷大声艳羡起来,两石!要知道生一个孩子朝廷也不过给一石米。 张子厚从宫中出来,看了看天色,心里急躁,面上不显,在东华门外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碗茶饭,两个油饼。回到百家巷家中,他一夜没睡也不觉得累,将案上各处送来的消息又梳理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出来。 只能等,张子厚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一种凝聚千般力却无地方使的无力感,陌生又熟悉。多年前,得知九娘病重,他也有这种感觉,送药,被退回,登门,被拒,查探不到任何线索,明明知道有哪里不对头,却始终找不到线索,下不了手,隐隐又有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 仔细回想了一下赵栩和自己商议的种种,心头越发沉重。陈青手下的斥候不但武艺高强,更有十几年军中经验,竟也会没有西夏进犯的消息,必然是沿路出了问题。阮玉郎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阮婆婆和赵元永的性命,瑶华宫连个鬼影子都没等到。今日一早派出去的四路人马,如果半途能接应到人最好,万一也石沉大海,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 四月二十七,下弦月要下半夜才挂上东天,此时黑色天幕如穹顶,连星子都没有一颗,压得陈元初的心沉甸甸的。 今夜是围城第三夜了,临洮、岷州毫无动静,渭州、凤翔也全无消息。彷佛整个黄土沟壑间,只剩下了这座东西十里、南北二里的秦州城,仿似一座孤城。 以他的目力,从广武门城楼远眺,秦岭的边缘只有一道起伏不定的弧线,极淡地镶嵌在半空处。广武门外沿着罗玉河驻扎着的三千禁军早已退回城内,壕沟内尸横遍野。今夜再也没有了在夜空中缓缓飞升而上的火球,投石机都退回了西夏大营。城上的血,旧的已干,无人冲洗,又被新的覆盖,一层层,数不清了。身上的伤口虽已包扎,疼痛已渐渐麻木。 陈元初回头望了望身边警惕不减的守备的同袍,他们身后的城墙和石楼梯、角楼往下,处处是抓紧时间就地歇息的军士。有些已发出了鼾声,有些在灯火下还能看见闪闪的眼睛,甲胄上也尽是血迹,兵器已卷刃。 晚间停战后,数以千计的秦州百姓,娴熟地重复着百年来一代代人都做过的事。妇人们往各个城门口送来饼汤烈酒。汉子们不需要招呼,径自帮着抬着门版,担起伤兵,带回军营和城中日夜不休的医馆里疗伤。十多岁的孩子将城中散落的弓箭捡起束成一捆一捆,送到城下,又被他们笑着赶回家去。 当年,娘就是这样和爹爹定亲的啊。 陈元初嘴角微微弯了起来,胸中自豪傲然之气上涌。这是分列五城,历经兵火傲立不倒的千年秦州古城!汉忠烈纪将军祠在,隍庙的三座牌坊在,那些柱檩飞檐斗拱,黄色琉璃瓦都在。西城的飞将巷乃飞将军李广家族世代居住之地,飞将石还在。最西边的伏羲城供着唐代战神郭子仪。五城拱卫的州城里,儒林街上,“道贯古今”、“德配天地”两座牌坊耸立在文庙边,他自小就是在文庙大影壁对面的箭场里习武练箭。外翁外婆住的羽子坑,如今垂柳依依,这是娘的家乡,是他的家乡,是无数热血秦人的家乡!从未被外敌征服过的秦州! 他在城在!城亡他亡! 蓦然,一道倩影从心中一晃而过,“元初!这边!——”那声音再也不会有了。羽子坑柳树下,那人也再不会有了。 陈元初心中一痛,深深吸了口气,沿着女墙细细查看过去,还有两个破损的半座云梯靠在垛墙上,他伸出手中长-枪,轻轻抵住云梯顶端,哗啦啦,云梯撞在城墙上的声音惊醒了靠着女墙睡觉的士兵。陈元初歉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接着歇息。 六十步一座的马面楼子里,值夜的军士见到是他,都笑着行了礼,将上方敌楼里储备的弓箭兵器搬运进楼子里备用。想到白日攻城的全是弓箭手、步军,西夏的重甲骑兵铁鹞子三千人,至今还踪影全无,陈元初皱起了眉头。 陈元初走上敌楼,往外看出去,西夏军营除了大营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在微微摇晃,连绵不断的营帐连轮廓都不显,墨墨黑乌压压一大片。十万恐怕不止,陈元初默默估算着这三日里轮番攻城的军马,梁氏这次进攻秦州,能围城,应在十五万人上下。守城易,攻城难,若要切断熙河路、秦凤路、永兴军路三处的联系,甚至也在攻打这些地方,总计应不下于五十万军马。这个数字远远多于年后斥候所打探到的二十万。 只是不知道铁鹞子现在何处,出城的斥候,也一去不返,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好像敌人在空中俯视着秦州城里的一举一动。只希望两日前他亲自领军护送着杀出去的那批返京急递铺军士,能在那刑部大理寺好手的一路护送下,把高似军中的那份记录安然送回汴京。攘外必先安内,只要六郎顺利即位,爹爹一定能挥军西下,西夏就算有五十万大军也不足为惧。 “陈将军!”声音略带嘶哑,一个人浓眉大眼,身披轻甲,带着七八个护卫从登城道匆匆走了上来,正在寻找他。 陈元初回头,见是驸马都尉田洗。 田洗十几天前才到了秦州做监军,倒也规规矩矩,对众将都客客气气,每日也和经略安抚使例行碰面。他运气不好,还没来得及去麦积山游玩,就遇到了西夏围城。他虽然不懂武艺,这几日也时不时来城楼下问一问战况,不像上任做监军的内侍随军督战,被几支箭擦破皮就面如土色。 陈元初因为他是三公主赵璎珞的驸马,平时也只是点头之交,看他临近半夜还上城检查,脸色就柔和了一些。 田洗拱了拱手:“陈将军辛苦!今夜西夏应该不会再攻城了,林将军既然在盯着,陈将军不如回城稍作休息吧。其他各个城门的将军们都换岗休息了。明日恐怕还有一场大战,人不是铁打的,还请将军保重!” 陈元初也拱了拱手,笑道:“正要回去重新换纱布,田监军怎地还不歇息?” 田洗叹了口气:“我也派不上什么用,不累,刚从纪城(秦州州城名)里出来,在五城里看了一圈,不少民宅都毁损得厉害,幸好没什么伤亡。经略还在州衙里忙着呢。对了,我和经略商量过了,华清门、启汉门、东伏羲门明早都能补上两千义勇,西夏这几日重兵全盯着你这里,你这里应该能补三千人来,” 陈元初点了点头:“不要紧,给我两千也可以。”他转身交待了几句,便同田洗一起下了城楼:“夏乾帝也算死在我手上的,杀夫之仇,梁氏不盯着我才怪。各处可都好?” “都好。”田洗拱手道:“将军先回,我去看一看城门。” 陈元初望了望城门口,那边他为防备西夏铁鹞子万一破了城外的瓮城后会直入城门,堆积着许多沙包,还挖了陷坑,里面布置了许多钩索。此时值夜的士兵们甲胄黑沉沉,一丝反光都没有,城墙下东倒西歪着许多人,兵器也都放在脚下。 他站在原地,看着田洗带着那几个人走近了守卫,心里升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有什么不对?! 不对!那几个护卫不对!脚步太过轻捷,田洗昨日来巡查时,身边的人步伐虽然矫健,却绝对不是这样像猎豹一样的模样。 “小心!有奸细——!”陈元初飞身扑了过去,放声大喝。 与此同时,田洗发出一声痛呼,仰面跌倒。城门口的士兵东张西望,或上前检查田监军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秦州:今天水。 渭州:今陇西。 原州:今固原。 京兆府:今西安。永兴军路辖陕西、甘肃部分地区。 陇州:今陇县。 秦州古城资料来源于《天水县志》、《天水小志》、《秦州新志》。 城池资料:《中国城池史》、《中国兵器史》(周纬、张驭寰著) 感谢订阅正版。没有人领盒饭。别怕。 第186章 田洗一倒, 他身后的七八人骤然暴起。寒光在城门火把下闪过。四五个沙包飞起, 直冲着陈元初面门而来。 陈元初气沉丹田长啸一声, 手上长-枪东挑西拨, 见有两个身影正脚下不停地将堆积的沙包填入前方的陷坑中, 心中一凛, 见另有人影已经直奔广武门外的瓮城里去。 铁鹞子!一旦瓮城城门失守, 西夏重骑兵冲进来, 后果不堪设想! 城外隐约有极轻微的马蹄声靠近。角楼上已吹响了号角, 点起了烽火,通知并列往西的大城、纪城、西关城、伏羲城四城。马面楼子里开始往城外射箭。 马蹄上包了软布,才会离得这么近才被发现!陈元初心头剧震。 城门口瞬间已陷入混战, 广武门的主城门宽仅有十步, 深达二十步,因休战并未关闭,一些轮班的义勇还在往瓮城的箭楼里运送弓箭、石头、滚木。主城门连接瓮城,门洞变成了通道。此时被那些人突然抢得先机占据了,顿时攻守颠倒, 众多城内军士长兵器施展不开,被四个高手挡在门洞口再也攻不进去, 更关不上主城门, 眼睁睁看着另外四人杀入瓮城里。 在瓮城内值夜的军士和义勇拼死抵抗, 一个接一个倒下。四面箭楼上的弓-箭手纷纷在箭楼和女墙后持弓朝地面瞄准,却只见到自己人。那四人身法极快,贴身厮杀, 很快就有两人杀到瓮城城门口。 东关城值夜守城的两位副将带着不少军士冲了上来。众多刚刚惊醒的士兵头盔还歪斜着,随着人流被挟裹而来,还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闷闷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城门外传来震天鼓响,远处天空中有火球冉冉上升,投石机投出的火油巨石带着怪啸声直往秦州城里飞来。不知疲惫凶险无比的攻城战再次开始了! 被挡在人墙外面的陈元初高声厉喝:“全部退开!弓-箭手!神臂弩手!扇形包围主城门!防住铁鹞子!!”这时已顾不上监军田洗的性命安危了。陈元初见身边亲卫已抬臂架弓,劈手就夺了过来。 听到陈元初号令,城门口乱成一团的军士顿时安静下来,迅速如潮水般退开。 城门军士刚往外退,不等弓-箭手就位,陈元初一见露出空隙,立刻大喝:“箭!” 亲卫早将箭袋捧起。 一声弦响,四箭齐发,发出尖锐破空之声,流星赶月之势直奔城门洞里而去。军士们齐声高声大喝:“中!” 陈家游龙箭!一弦四箭!矫若游龙! 只要杀了门洞里的四人,大赵军士就能关闭主城门,西夏人进了瓮城就反而被瓮中捉鳖关在门里杀。 跟着不知哪里也传来一声弦响,更刺耳的破空声响起。 不等军士们反应过来,也有四箭,疾如闪电,先发后至,将陈元初刚刚分成四路的利-箭击落,再插入两边城墙上,入墙三分,箭羽犹自颤动不已。 陈元初瞳孔骤地一缩,扭头看向这四箭的来处,却在一群还未列队的弓-箭手中。那一片的弓-箭手,正震惊地四处互相看,竟不知道谁射出了这箭,不少人握弓的手中满是汗。 天下能破陈家箭,还如此霸道的箭法,小李广高似! 这时步兵们已列队呈扇形围住城门,长-枪一致指向城门处,留出了一小片空地。从马面楼子里拎着箭袋冲下来的弓-箭手们疾步上前,在步兵身后开始列队架弓。神臂弩手在更后排,忙着架设神臂弩。骑兵在最外围已经上马开始集结。 火把哔啵的燃烧声,纷乱脚步声和沉重呼吸声,弓-箭上弦声、兵器相撞声,城门洞中的厮杀声,战马嘶吼声融在一起,瓮城外的马蹄声已几不可闻,显然已越过白日里被尸体填满的壕沟,只等瓮城城门大开就冲入城中。人人心头惊骇欲绝。东关城占了秦州城的一半,若东关城破,骑兵杀入,秦州危殆! 陈元初咬牙看了一眼门洞里最后两个还在拼死抵抗的军士,横起手中长-枪大喝:“放箭!” 长-枪破空划出一声厉啸。 当场只死寂了一霎,数百支羽箭飞出,直往城门洞里飞射而去。那四人急退劈挡,依然有两个倒了下去,里面尚在抵挡的秦州军士来不及反应,同样倒在了自己人的箭雨中。离得近的几十个步军立刻冲上前,待要关上主城门,遭到余下两人的极力抵抗,簇拥而上的步军堵住了整个广武门城门,一步步往瓮城方向压去。 主城门终于缓缓动了起来,两扇厚重木门一分一寸地靠近。城内军士更是紧张,大呼起来。 弓弦声不断,最外围的步军纷纷后背中箭倒地。 “还有奸细!还有奸细!”弓箭队列里骚动起来。 可惜只一刹那间,瓮城城门口传来吼叫声不断,两道寒光闪过,吊索断!瓮城城门轰然被人慢慢地打开,城外的吊桥徐徐而下。杀声四起,乌云压城,吊桥发出了吱吱呀呀的痛苦身影。 人与马皆披重甲,只露出双眼,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的西夏皇帝亲卫——三千重骑铁鹞子! 杀声震天,疾驰而入的铁骑蜂拥而至,瓮城失守!箭楼上箭如雨下,有马倒,有人亡,却无人马减速,直冲向主城门处。 “快关上城门!——”城内军士目眦尽裂,嘶声大喊。 广武门眼看只余一掌宽度,箭楼里第一批箭还未射完,马蹄已重重踢上了门,铁鹞子手中的金瓜铁锤随即顶住了广武门。 再一息间,广武门城门已被顶开,重甲披挂的铁鹞子坐骑转瞬已入东关城广武门! “放!”陈元初举起右手,重重落下,箭如雨下。 外围正待射出弩-箭的一排神臂-弩手纷纷痛呼,倒地不起,后背上箭羽轻颤。弩手后的骑兵们一边准备迎敌,一边四处寻找藏在暗处的射箭之人。 铁鹞子最先入城的中箭倒下不少,由于骑兵和马匹死死绑在一起,人死依然还挂在马上,马四处冲突。也有倒下的马匹一时堵住了入口。城门口的那几人即刻沿着城墙两侧要往弓-箭手列队里厮杀进去。守城的步兵立刻迎了上去,不断有人背后中箭,已挡不住铁鹞子重骑冲入城内! 陈元初举目四望,千军万马中,他的怒喝声如春雷响起:“高似!可敢堂堂正正和陈元初一战?!——” 话音未落,一声厉啸,一箭破空,如电光一样射向陈元初心房。 惊呼声四起。陈元初大喝:“破!”长-枪如游龙回旋,挡在箭前。 箭来势不减,却骤然分成上中下三箭,上下两路疾奔陈元初咽喉和小腹。 神乎其技!周边军士骇然大喊起来:“陈将军——小心!——” 即刻又是一声厉啸,三箭破空而来,到了半途齐齐再分成上中下三路九箭! “小李广——飞蝗箭!”弓-箭手里有些四十开外的老兵,大声呼喊起来。当年也曾为此欢呼过,可惜,此刻的飞蝗箭却射向自家将军! 陈元初手中长-枪水泼不入,护住自己。十二支箭先后叮当落地,枪影渐缓待停时,突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鬼魅一样冲入了枪影里。陈元初双手一折,长-枪从中断开,直刺来者咽喉。高似翻身后仰,头几乎碰地,以不可思议地角度原地旋转半圈,极速挺起,手中匕首已刺出,两人瞬息已过了十几招,不断有血花四溅。身边早已是修罗场,千人混战,乱成一团。 东关城破! 三千重骑悉数涌入后,西夏步军蜂拥入城。东关城内骑兵对战,步兵对战,步骑混战,短兵相接,贴身厮杀,羽箭乱飞,已无人在乎阵型,只有生和死! 城门内的厮杀渐渐蔓延到东关城的街巷中,投石机投落的火石如前几天一样砸毁民房和营帐,却再也没有人出来救火,拿着棍棒和菜刀的秦州老少妇孺,无人哀嚎无人求饶,不能退不能逃也无路可逃! 紧接东关城的大城西门刚刚开启,近千军士奔出一半,不少已和沿大街疾驰而来的铁鹞子直接对上。忽地从广武门不断传来震天的高喊:“大赵无德!吴王夺位!冤杀燕王和齐国公陈青!陈元初已降西夏——陈元初已降——陈元初已降——!!!” 有靠近广武门街巷里正在奋勇抵抗的百姓齐声咬牙切齿地喊着:“放屁!放屁!放你们狗梁养的屁!!!” 他们忍不住转头望向高高的广武门城楼,惊见西夏金王旗已插在广武门高高的城楼之上,女墙后面,一袭红色甲胄的西夏太后梁氏,正解下自己身上艳红的斗篷,披到她旁边那个俊俏无双的银甲将军身上。他负手站在城楼上,俯瞰着东关城内,长发飞散,朱红发带和颈中红巾迎风飞舞,在被投石机火石照亮的半空中,宛如怒目罗汉,威武天神。 “陈将军——!陈将军——!!”千军万民热泪盈眶。不会的!不会的!齐国公不会死!陈元初不会降! 血浸透了往日宁静的小巷,一树一草,一砖一木,燃烧的火无情地映照着人间地狱。 来不及关闭的大城西门,被飓风一般的铁鹞子趁机杀入,半个秦州城陷入无边血色中。 陈元初双手被牛筋反绑着。鲜红披风下,他双腿上的粗麻绳深深勒入血肉中,全身伤口都在流血,他双目赤红,口中被塞入的麻核桃大概有毒,他只觉得面上渐渐僵硬,眼睛渐渐模糊。 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朱红的蔻丹比城里满地鲜血还红。 梁太后眯起眼尾上挑的狐狸眼,蛾眉轻蹙,叹道:“陈—元——初,陈元初,我又怎么舍得杀了你呢?这样多好,那汴京城收到消息,你这个误信传言献城投降的卖国贼,你的爹爹娘亲和三个弟弟可怎么办呢?哎呀,多少人要啖其肉,饮其血?” 她欢畅地大笑起来,身后西夏王旗在猎猎夜风中飘扬。 “梁太后请勿食言!”浑厚低沉的声音从陈元初背后响起。 梁太后侧过头,斜睨着那从身后挟持住陈元初的高大魁梧男子,傲然道:“郎君你还是速速赶去汴京看好戏吧。我西夏两年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如今三十万大军,不日将一路杀入京兆府,横扫中原!待郎君灭了契丹,我西夏和你女真还有阮郎君,三分天下!绝不食言!” 高似摇头道:“你仓促出兵,又没有集齐五十万人马,若是小看了大赵西军,恐怕只能止步于京兆府外。你们还是太急了。高某先行告辞!陈元初还请太后好生照顾!” 梁太后朱唇轻启:“对了,那文书何在?” 高似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火漆密封的枢密院加急文书。陈元初极力挣了几下,砰然摔倒在高似脚边。 那是送往汴京的加急文书,能证明姑母和六郎阿予清白的文书!两日前就出了秦州,没想到竟然被高似半途截了回来! 陷入昏迷之前,陈元初依稀听见那浑厚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着:“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四月二十八深夜,因东关、大城一夜失守,奋勇抵抗了一日一夜的州城纪城被破,随即剩下的西关城、伏羲城相继失守。秦州百姓不肯投降竭力反抗者,尽数罹难。三万守城军士,伤亡两万余人。 十五万西夏军马,连日分批佯装进攻洮州、岷州、陇州、渭州等地的,立刻虚晃一枪,退回秦州城,至此,兰州、熙州、巩州、秦州连成一线,粮草从兰州源源不断地运向秦州,熙河路和泾原路被切断,秦凤路被拦腰截断,凤州告急,凤翔告急,京兆府告急!永兴军路告急! 各路军情急报,随着金铃脆响,连夜急急向汴京飞奔而去。沿途再无人阻截,一路通畅。 与此同时,原来为了解秦州之围的各路援军,被迫纷纷改变路线策略。秦凤路剩余的通远军、镇戎军、德顺军、怀德军,联同震武军、积石军,六军集结五万禁军三万厢军,以秦凤路名将王之纯为统帅,调兵遣将,备齐兵马粮草,往凤州设大营,严阵以待。永兴军路保安军六万大军分批自庆州和耀州出发,改往凤翔集结。府州折家军、麟州杨家军、青涧城种家军,各派出五千重骑兵,也往凤州而来。 四月二十八深夜,新郑门即将关闭城门时,两骑飞驰至京,持大理寺腰牌,满身血污,一入城直奔百家巷张府。 张子厚正在书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写作的乐趣在于某个细节能让自己不断学到新的知识。 秦州失守是本文第一场攻城战,写得其实很艰难,先考据秦州古城,还有城池究竟有没有瓮城,《宋会要辑稿-方城》里说到庆历初,守城韩琦诏筑外城,才形成了十里长的秦州城池。韩琦是三朝宰相,这位很牛,曾经被王安石讽刺没什么真本事,只是长得好看而已,作者菌偷笑,怀疑他嫉妒神宗对王老师的孺慕之情批评了王安石。王安石耿耿于怀,说“韩公但形象好尔”。 《续资治通鉴长编》里认为秦州增加了东关城后,是四城。本文采用了《天水县志》里记载的更恢弘的五城历史。但是《秦州志-建置志》又说是罗拯造了东西二城,较怀疑这个说法。 光绪年间的《秦州直隶州新志》的州城图,是没有瓮城的。 为了剧情,架空设置了瓮城。在外瓮城还是内瓮城上,考据了秦州的地理。户主曾随阮仪三教授研究过瓮城的专题,根据罗玉河的地势,判断秦州古城如果建瓮城应该是外瓮城。所以本章写的是外瓮城。 战争过程有参考《1453——君士坦丁堡的陷落》(英国)Steven Run著。十大冷兵器攻城战的第一名,电影也拍得相当严谨还原真实。 感谢订阅。 第187章 张子厚匆匆出门的时候, 一头一身的汗。夜风一吹, 才想起再过五天就是先帝小祥, 在京百官可以除服了。方才幕僚们七嘴八舌的分析建议和争论, 一团乱麻似的挤在脑海中, 被风吹了吹, 才稍微好一点。他静了静, 挥手让马夫把马牵回去, 迈步往巷口走去。当下局势, 混乱至此,他该如何同燕王说? 市井坊间早已从国丧悲哀里醒来。端午节已经近了,无论边关烽火, 还是帝位更替, 汴京百姓的日子总还是照常要过下去的。 走出数十步,张子厚见亥时三刻都过了,百家巷里不少茶坊酒庄灯火还都亮着,越靠近高头街,越是热闹。京中虽然还宣称继续戒严, 不过是城门检查得紧些,街上巡逻的开封府衙役更多了, 皇城周边不允许再设摊。原先摆在东华门外, 等着做值夜各部官员和禁军生意的摊贩, 都搬来了高头街这边。馄饨汤、炸螃蟹、煎茶的摊子,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百家巷口的李家正店, 门口立着一人高的琉璃招牌箱子,不知几时换上了应节的“供应兰汤”贴画,隔着琉璃箱,被里头的一串灯笼照成了三截。画上那热气腾腾的浴桶,好似当中被箍了两道暗边,旁边那捧着佩兰和雄黄酒的妇人,胸和腿,也骤然暗了一圈。 张子厚停在这招牌前驻足了片刻,才慢腾腾出了百家巷。想了想,往北一转,忽地在高头街转角的馄饨摊上坐了下来。身后跟着的随从面面相觑,只能四处站了,警惕地防备着。 那煮馄饨的娘子和几个吃馄饨的客人,一看张子厚头戴布头冠,身穿大袖白练宽衫,下着练裙,系着腰绖,显然是服丧期间的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原先大声的说笑都轻了下来。 张子厚看着白瓷大碗里上漂浮着一层碎碎碧绿的芫荽,伸手取了双木箸,想要一个小碗,把芫荽挑出来。他心事重,竟然忘记吩咐不要放这个了。 抬起头要开口,张子厚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下箸挑起几片芫荽叶子,放入口中。他实在不明白王玞为何会喜爱吃这个东西,这么臭。当年去杭州拜访他们两夫妻时,几乎每天都和苏瞻论政到深夜。她就会煮两碗野菜馄饨,撒着这碧绿芫荽,还会切一盘蒸得油光艳红的眉州腊肉。苏瞻笑着说芫荽是九娘自己种的,腊肉也是她自己腌的。他才知道九娘每夜都会在屏风后听他们争论,连带把他们肚子咕噜一响也听进去了。 苏瞻那时比他高一个品级,月俸不过二十贯,还正逢朝廷那两年一直欠薪,他家连个厨子都请不起,都是九娘亲自下厨,州衙后院种着菜,屋子破漏也修葺不起。苏瞻卖字的钱,他们还拿去办安济坊。他心疼得厉害,面上又不能显现,总忍着臭味将那芫荽都吃了。她不知道,以为他也爱吃,翌日还给他碗里多放一些。 张子厚狠狠地嚼着嘴里的草。每次骤逢变-故,他就会细细想起十几年的往事,似乎这样心里就平静一些。平时他舍不得想,太奢侈。可他心里又明白,对那个人,寝息不能忘,沉忧无可解。 他也对苏瞻提过借住在他们家里不方便,愿意出些钱贴补,或者请个厨子。苏瞻却哈哈大笑,摇头说九娘爱做这些,他也爱下厨,还带他去看院子里九娘种菜。 他看见九娘在菜园里,穿着布衫布裤,系着攀膊,戴着斗笠,身边还跟着咿咿呀呀背诗的苏昉。她回头看见他们,招招手要走出来招呼,却被脚下一个箩筐绊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刚刚浇了水的田里,羞红了脸。结果苏瞻不赶紧去搀扶她,反指着她捧腹大笑。她气得摘下斗笠扔过来,瞪着眼大喊:“苏瞻——!!!” 他差点没被苏瞻气死,怕自己忍不住要揍苏瞻,立刻铁青着脸掉头走了。 王玞她是青神王氏的嫡长女,嫁给他苏家做宗妇的王九娘,不是替他苏瞻种菜煮饭的粗使妇人!回想起在中岩书院,她穿着极好看的胡服练习捶丸的样子,她神采奕奕扬眉得意的样子,她在后山爬到树上读书眺望远方的样子,她对山长夫妻调皮撒娇的样子。他心疼,心酸,又无比后悔,和苏瞻打什么架,就该让部曲直接抢亲回福建去的。他不会让她沾阳春水,不会让她晒毒日头,更不会让她这般被羞辱。苏瞻这厮真是个瞎子聋子! 张子厚只觉得这芫荽实在太臭,臭得他眼睛鼻子都发涩。他飞快吃完馄饨,掏出十五文铜钱放在桌上,忽然想起属下曾说过,燕王殿下时常毫不避讳地去观音庙前的凌家馄饨,买上一碗馄饨让人送去孟府。他站起身吸了口气,看了看皇城方向,转头吩咐随从:“备马,去翰林巷孟府。” *** 这些日子孟家上下忙得团团转。那边宅子的图,各房都在翠微堂看过,也商量分配好了各房的院子。新宅子比起这边要小了许多,但坐落在虎丘边上,也算苏州寸土寸金之地,景色也佳。 刚开始,二房三房没想到孟彦卿闷声不响地就做了这么大件事,长房瞒得滴水不漏,又没动用过公中的一文钱。吕氏和程氏私下里倒是对着杜氏冷言冷语了几句。但老夫人只说是老太爷临终前安排的,吕氏和程氏才慢慢消停了。 长房的孟在走不了,二房的孟存夫妻也要留京。虽然先帝刚刚驾崩,太皇太后却没忘记六娘,这几日还天天派尚书内省的女官们来孟家,教导六娘宫中的礼仪规矩。六娘明日就要入宫当差。 吕氏因为六娘不用嫁给皇子,心里舍不得,也不那么难过了,跟着老夫人替六娘处处思量准备,又知道老夫人竟然求得了太皇太后的恩典,让贞娘以乳母身份随六娘入宫,更是又感激又放心了许多。太皇太后还特意叮嘱,让六娘只管再带两个贴身女使进宫,这份恩宠,满汴京还真是头一份的。孟存心里暗暗估量着朝中的局势,对女儿的前程,别有一番打算和计较,也不和妻子商议,私下准备着。 三房的孟建也要留京,他去了大理寺三次,探监都没被允许,打点了几处,都被退了回来,摇头告诉他是张理少亲自在审的案子,大理寺如今没有大理寺卿,两位少卿就是最大,他亲自过问的案子,谁敢通融?又有一位神通广大的,告诉他可以准备后事了,说用了刑后那女孩儿发热了两日,眼看就要不行了。吓得孟建当场神志恍惚,想到四娘楚楚可怜的模样,回到家里哭了一回,看着阮氏也昏昏沉沉的,就开始准备她们母女两个的后事。 深更半夜,突然接到张子厚的名帖,孟建又惊又怕,带着一身鸡皮疙瘩在广知堂恭候,他和张子厚没照过面,一见面倒一呆,没想到这位赫赫有名在御史台、枢密院、大理寺都有了不得的政绩的张理少,竟然长得如此清隽秀雅,只可惜身量略矮,面色郁沉。 两人见了礼,孟建以为他要说四娘的案子,却不料张子厚端起茶盏,咕噜咕噜就喝完后抬头问:“开国伯,叨扰了,可方便容张某先漱个口?” 孟建目瞪口呆了半晌,鸡啄米一般点头:“哦哦哦,张理少客气了,来人——来人——。”他眼巴巴看着张子厚就跟在自己家似的,转到屏风后头,随即一阵盥洗声传来。孟建扭头看了看广知堂的摆设,和自己来不及更换的常服,确定了这是自己家,不是他在张家作客。 张子厚出来,又喝了一盏茶,轻轻嗅了几嗅,觉得再没有芫荽味道了。孟建也赶紧嗅了嗅,广知堂素来不点香,只有撷芳园的各色鲜花摆放,此时堂上一股甜甜的栀子花香味,并无异味。 张子厚看向孟建:“开国伯应知道,你家孟四娘主谋,伙同谋逆重犯阮玉郎,害死了昭华郡主。” 孟建冷汗直冒:“张理少,可审清楚了?我家阿娴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她历来胆子最小,是家里最柔弱可怜的一个女孩儿——” “要是我大理寺断案还会弄出误会来,我恐怕早就得贬官返乡了。”张子厚冷笑道:“你家这位胆子最小的娘子,给那程之才服用了大量五石散,使他狂性大发欲行不轨。偏偏这位最柔弱可怜的娘子,原是要程之才带人掳掠亲妹妹孟九娘,还要人将她带去女真,送给女真的四太子。” 孟建瘫在椅子上,虽然早就听程氏和七娘九娘说过,从这位张理少口中说出来,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嚣叫声,疼得厉害。他抹了抹一头汗,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位笑面虎。 张子厚叹了口气:“如今案子已转到断丞初详刑了,还有些事,需要问一问你家孟九娘,当面印证一番,还请开国伯请她出来罢。” 孟建艰难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张理少,那——那案子可会牵连——?” 张子厚放下茶盏,微笑道:“她是行凶谋害的主犯,会不会牵连父族,要看断丞怎么定。当然,你家九娘子的证言,也很重要。开国伯还是快去吧。” 听香阁的厅堂里,叠放着三十几个箱子,九娘和玉簪松了口气,明日一早还有船要往苏州的孟府运家私,这些她库里的书和物件,要跟着木樨院的头一批物事发往苏州。 九娘看着玉簪细心地将箱子一一贴上西暖阁的封条,盖上了她的私印,便坐下来在灯下写礼单,玉簪看着九娘一如往日地沉静柔和,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看着她那礼单上,长房大郎彦卿一家,二房四郎五郎六郎和嫁在苏州的三娘子一家,一份都没漏掉,又叹了口气。九娘子看来一心要远离汴京了,天意弄人作孽得很,那么好的陈家姑爷,阴差阳错成了苏家的姑爷,那天杀的程之才不得好死! 孟建匆匆进来:“快!阿妧快随我去广知堂!张子厚——大理寺的张理少要问你话!” 九娘放下笔,蹙眉看了看厅里的漏刻。子时都过了,张子厚怎么会登门找她?算来已经八天了,难道是秦州出事了?还是传递文书的急脚递出事了?她心头一跳:“爹爹,张理少可说了是什么事?” 孟建围着她转了两圈,只急着催她洗手出门。 路上孟建才叮嘱她:“是你四姐的案子要详刑了,说是还差你几句证词要问。你好好同张理少说清楚,你四姐这些事,家里根本没人知道——” 九娘蓦地停下脚,静静看着转过身来一脸莫名的孟建。 “爹爹是怕自己被四姐牵连了?” 听着她清冷的声音中一丝嘲讽,孟建眨眨眼,压低声音道:“自然怕的!不只是我,是整个三房!整个孟家!若是爹爹、十一郎受牵连出事了,你和阿姗也一样要出事啊,傻孩子,你是不懂——” 九娘靠近他一步:“爹爹丝毫不生气不愤怒她要那样对我?或者都没想过是什么原因她才那么恨我?” 孟建一愣:“你?你不是没事吗……” 九娘静静看着孟建,点了点头,默默越过他,往广知堂方向走去。孟建皱了皱眉头,这孩子,问的什么傻话,没发生的事有什么好多想的。家里人不被牵连才是最要紧的。 “还请开国伯回避一下。”张子厚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看着一身银白色窄袖素色长褙子的九娘。 九娘道了万福,转入屏风后头的绣墩上坐了。玉簪跟着孟建退出广知堂,忐忑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惜兰,心里安定了一些。 张子厚走了两步,看着屏风下头露出的银白褶裙裙边和水蓝绣鞋,突然有种荒谬感,不知为何竟想起王玞来。 “可是秦州出了意外?”九娘轻声问道。 “为何不会是你四姐的事?”张子厚反问道。 屏风后静默了一刹,少女的声音慢条斯理:“大理寺问案,自然会来人凭票传唤九娘,哪有劳烦理少亲自半夜登门的道理。何况,她那案子又会需要什么证词,既然不判谋逆从犯,必然是凶杀主犯。张理少还要考验九娘什么才肯据实相告?” 张子厚长长吁出一口气:“回京的急脚递一行,在青州正逢西夏围城。由陈元初亲自领三千骑兵杀出重围,护送至六十里外。未抵凤州,又遇到三四十个高手截杀,领头的是耶律似——秦凤军昔日的小李广高似。一百四十七人,只有我家两个部曲幸免于难,是被他放回来的。”屏风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张子厚叹道:“那份文书也被他截走了。” 九娘霍地站了起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却先问:“高似有什么话要带给你?” 张子厚定定地看着眼前少女微微上扬的下巴,强忍住想问她究竟是如何抓住这重中之重的念头,沉声道:“他只有一句话:要燕王殿下立即启程前往契丹上京!”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寝息不能忘,沉忧无可解。改自魏晋的潘岳所写的《悼亡诗》,原句“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今日早早替换,谢谢订阅。 第188章 “上京?”九娘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上京?上京……” 张子厚揉了揉眉心, 看着九娘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她侧着头深思的模样落入眼中, 他的心忽地一慌, 转开了眼。他自问绝非是贪恋美色之人, 但面对眼前惊心动魄的绝世艳光, 很难忍住不多看一眼。他蓦然决定不入宫跑来孟府, 自然是觉得她是个可商量的人, 不是为了其他。 静寂的堂上, 突然想起了笃笃笃的轻响。 张子厚瞬间头皮一炸, 猛然抬眼,见榻上斜靠着案几的素服少女,微微蹙着眉头, 肌肤在烛光下笼罩着一层流光, 脸颊薄粉,樱唇轻红,微闭微张时唇珠勾勒出的弓形极美,下颌角的线条如流云轻折,一只瓷白得发光的小手正搁在案几上, 食指不经意地敲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白玉般的手指,扬起, 落下, 再扬起, 再落下。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他心神大乱。 笃——笃——、笃笃笃, 周而复始,两长三短。 张子厚如游魂般轻轻上前几步,像踏在棉花上一样虚空无力,却不敢靠得再近,怕惊动了烛光下凝神推敲的少女,更怕自己一颗心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个神情和气韵很像王玞的孟九,为何会有此习惯!除了苏瞻,他再没有遇到第三个人在凝神思索时会有这个习惯! 她练习捶丸技里的卧棒斜插花,想不出如何能让木丸在水上多跳几下,在山长的书房里发愁,就是这么一手托腮,一手敲着桌面,周而复始,两长三短。是他夜夜练习琢磨后,告诉了山长那诀窍。他在湖边树林里,见她练习时站在他夜间挥棒的同一个位置,都不禁脸红心跳。他亲眼看着她终于练出了水上漂的卧棒斜插花。 还有她约定了和苏瞻相看那日,苏瞻一直没来,她也是在那张书案后,想着什么,食指敲着桌面,笃笃,笃笃笃。他在廊下静静站了许久。终于决定去找山长开口求娶她,却激怒了山长,说他暗中窥探师妹,是个无耻小人,还挨了两巴掌。 他当然是个无耻小人。 那么孟九娘,你从哪里来?你究竟是谁?投胎转世?年纪却不对。 张子厚热血沸腾起来,手指尖发麻,麻痹感沿着胳膊直串到肩膀,连脖颈都麻了。 九娘眼睛一亮,回头低呼:“秦州!”冷不防见张子厚就在不远处,神情极其古怪,眉心皱起一个“川”字格外显眼,眼睛也有些发红,不由得轻轻后仰了一下:“张理少?” “九娘?”张子厚小心翼翼地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 九娘蹙眉看着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张理少!秦州恐怕出事了!你可有法子立刻带我进宫见一见燕王殿下?” 张子厚定了定神,才领会她所说的意思,上前几步,在罗汉榻另一边坐了:“为何?” 九娘却不想和他说得太多,张子厚素来最爱剑走偏锋,若是信了她的推断,保不准会背水一战,一旦失败,这样内忧外患之下,不但赵栩、陈家、孟家、苏家和他自己无一幸免,还会百姓人心惶惶,大赵岌岌可危。见他这般不避嫌坐到自己跟前,又如猎鹰一般紧盯着自己,无形的压迫使她浑身不舒服。 九娘站起身,去长案边倒了一盏热茶,放到张子厚手边,若无其事地退到右下首的官帽椅上坐了,离张子厚远远的,才高声唤玉簪和惜兰进来。 张子厚也不着急,细细观察她一举一动。 少时,玉簪急急捧了笔墨纸砚进来,在长案上摊开。九娘给苏昉和陈太初各写了一封信,让惜兰想办法务必送到他们手中。 “张理少,还请想办法带我入宫去。”九娘难掩担忧和焦虑:“即刻,晚了怕来不及!” 张子厚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也在案几上敲了几下。笃——笃——,笃笃笃。他盯着九娘的面容。周而复始,又是五声,两长三短。 九娘一怔,心陡然狂跳起来。 张子厚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除了苏瞻和阿昉,谁也不知道她这习惯。她根本没想到在这上头防备张子厚!他在故意试探什么? 九娘转开眼,低头走到银盆前洗了手,接过玉簪递上的帕子,叹了口气:“张理少,不是九娘刻意隐瞒,只是军情如火,我怕耽误了殿下的大事。你带我去,自然也会知道我要说什么。如今宫禁森严,只有大理寺和那几个要紧的衙门能出入,对吗?” 她侧头看向张子厚。 张子厚长身而起,双手拢入大袖内,深深看了九娘一眼:“不错,走吧。” *** 赵栩正在瑶华宫,冷眼看着赵元永。 赵元永绷着一张小脸,不肯吃面前的菜粥,被抓来后就没能洗过澡,他怀疑自己头发里长了虱子痒得厉害,又要担心婆婆的身体,一到夜里更担心爹爹会来救他,可是连续几夜都没人来,他更怕婆婆吃不消了。 阮婆婆慢慢吃完菜粥,侧头听了听:“大郎,你又没吃?” 赵元永哑着嗓子道:“我不饿,不想吃。” “傻孩子,好歹也要吃一些。你六哥说了会放了你的,你不吃哪有力气走得动路?”阮婆婆叹气。 “他不会放我们的!他骗人!”赵元永狠狠地瞪了赵栩一眼:“他坏得厉害!我已经说了我们那几个家在哪里,他自己找不到我爹爹,就只给我们吃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些什么,委屈又愤怒,伸出手背抹了抹泪,想泼掉面前的菜粥,却还是没动手。他既不愿意爹爹上当来救自己和婆婆,可是这么多天的确无人来救的感觉,又糟糕透顶。 赵栩淡淡地说:“这些日子,你们只有这些吃。我爹爹刚刚过世,你既然姓赵,不能去举哀哭灵,还是要跟着服孝的。”这孩子看来很少跟着阮玉郎,平时过得也安逸,还记得在意这日常起居的事情。 赵元永咬了咬唇,低下了头。 外面来报张理少求见,赵栩站起身:“吃不吃随你。” 下弦月还没当空照,院子里没灯火,处处墨墨黑一片,连禁军甲胄和兵器都没了反光。只有赵元永他们所在的置物间点了灯,微弱灯火透过窗子,堪堪照亮了廊下的一小片地方。 身后传来那一老一小窃窃私语的声音。 赵栩回头望了一眼那窗内透出的光,径直穿过院子,走进对面未被大火波及的偏房,手下人已点了两支蜡烛,房里桌椅俱全,后墙后窗周边还有烟熏过的灰黑色。 赵栩大袖轻拂过椅面,转身看了一眼张子厚,见他身后站着一人,也穿着大理寺服丧的素纱幞头,大袖常服,方裙,黑带,正抬起头看向自己,昏暗烛火下一张小脸俨然有光。 “阿妧?!”赵栩一惊:“季甫糊涂!为何带九娘来?!” 张子厚低声将急脚递一行人被高似截杀、高似让人带话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见赵栩面色大变,就又转头看了一眼九娘:“臣有些关节想不明白,特去请教孟小娘子。她说有耽误不得的紧要军情,要禀告殿下——” 九娘越过张子厚:“六哥,秦州有难!陈家有难,苏家有难,你——恐将也有难!” 赵栩垂眸看着她,柔声问:“别急,你慢慢说。是因为高似么?” 九娘看了一眼张子厚:“由果推因,高似既然是契丹人,京中百官都无人知晓的事,他怎么知道宫中诸位相公对六哥你的身世存疑?他又怎么猜得到急递铺所持有的是什么文书?张理少是否怀疑苏相和太皇太后了?” 赵栩看向张子厚,张子厚点了点头。高似原本就是苏瞻的人。 九娘断然道:“除了那夜在场的诸位,还有一个人只要稍微留心就会知道这两点!那就是始作俑者阮玉郎!他们必定已狼狈为奸相互勾结了!” 赵栩和张子厚都凛然一惊。阮玉郎和高似?怎么可能?阮玉郎和高似明明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张子厚盯着九娘:“他们一个是元禧太子遗脉,利用过蔡佑,布下天罗地网,不惜勾结西夏刺杀陈青,处心积虑要颠覆大赵江山。一个却是契丹罪臣之孙,藏身于苏瞻身边,帮助苏瞻斗倒了蔡佑,费尽心机要亡契丹。怎么看,这两个人都是对立的。你这话没道理。” 幕僚们争论不休的是高似和殿下的真实关系,还有高似是不是为了挑起契丹和大赵间的战火。他的确猜想过是苏瞻指派高似下了毒手,为的是扶植吴王登基好对他们这派人下手。 九娘看着张子厚:“若是张理少只往高似和六哥的身世疑云上想,恐怕会推断这一切出自苏相的谋算。”她摇头道:“我表舅虽然不见得支持六哥,却决计不会因为个人恩怨指使高似杀害大赵军士官吏!这种心狠手辣毫不顾忌人命的做法,只有阮玉郎会如此。” 赵栩皱起眉头,九娘这个说得不错。他也先想到苏瞻指使的可能,转念就否定了。 张子厚冷哼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你小小年纪,倒十分了解苏瞻?好,你继续说。”哼,他也算君子? 赵栩心中仍有疑虑。西夏刺客勾结阮玉郎在田庄刺杀舅舅,这是确凿无疑的事,那夜他亲眼所见,高似对战西夏刺客,手下毫不留情,全力维护阿予阿昉太初他们。他对自己也毫无防范,又怎会是阮玉郎的同谋?难道他对娘亲钟情至此? “如果是阮玉郎主使,那么时间就对得上了。汴京到秦州,善骑者六百里日夜不停,两日夜可到,高似收到消息,才能安排在回程中截杀他们。而这个地方离秦州那么近,可以断定高似原本就已经在秦州!急脚铺一众人等的行踪都在他掌握下!”九娘声音越发低沉:“六哥,冒昧一问:先帝驾崩后,在秦州被围那张皇榜颁布之前,秦凤路有没有其他军情到京?” 赵栩摇头道:“没有,熙州、巩州失守,那几天里都没有任何秦凤路、永兴军路的军情禀报。我和太初手下的斥候也没有任何消息回来。” 九娘心头更沉重,她停了片刻才道:“我猜测高似和阮玉郎勾结,必然也和西夏勾结了,如此他们才会竭力切断那两路与京中的消息!看西夏出兵的时间,就知道他们是否合谋。如果我是西夏梁太后,一定还会同时派人马牵制住秦州附近的几路援军,大军主力全都扑向秦州!力求里应外合偷袭破城——” 赵栩声音有些干涩:“如果高似早就潜入秦州,又在离秦州那么近的地方截杀朝廷百多人,肯定急着返回秦州!他在秦凤军多年,又熟悉秦州防卫,还带着那许多高手,一旦暗中从里面接应西夏大军,秦州危矣!” 张子厚眼皮直跳,看了看九娘,又算了一下日子,恨不得飞到秦州去提醒秦州守军。 赵栩闭了闭眼睛,背后发麻。西夏年后开始调兵集结于边境,朝中早有防备,但重兵防的是历来最易失守的永兴军路的西安州、延安府一带,还有被偷袭过的河东路永乐城附近。西夏所控的兰州城这两年一直被秦凤军压得不敢动弹,陈家军十年来的威名又极盛,根本无人想到西夏竟敢从西军最强大的熙河路一路杀入。 高似的厉害,在青州的山上,他和张子厚都是亲身领会过的。 “高似如果对上陈元初,谁的胜算更大?”张子厚有点不死心地问,一出口又觉得可笑,她一个闺中女子,如何得知。 九娘叹道:“元初大哥的本事,我不曾见过。但西夏刺客刺杀陈家表叔那天,高似和表叔比了箭法。”她看着张子厚:“表叔认输了。” 三人都没再说话,一时气氛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卧棒斜插花水上漂这根线,埋在第三十七章。嘻嘻。 谢谢订阅。 第189章 未等烛消红, 不见窗送白。打更人从金水门里沿着瑶华宫的青砖墙一路喊了过去。已经四更天了, 瑶华宫里听得真切, 偏房里静默的三个人悚然而惊, 都生出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的紧迫感。 九娘看着赵栩:“阮玉郎、高似和西夏这番图谋, 定然是为了极快地拿下秦州!他一贯喜欢操纵人心, 又爱一石多鸟。若是秦州失守, 元初大哥和镇守秦州的陈家军将领一系, 不论生死都有失守之罪!太皇太后一直不放心陈家和陈家军, 恐怕会趁机联合枢密院,将表叔贬出京城,远离秦凤路, 所以陈家有难, 我已经写信告诉了太初表哥,请他和表叔早些议定对策。” 张子厚眯起双眼,一边点头表示认同,一边疑心更甚。她一个长在书香世家的小娘子,不过十多岁的年纪, 就算多读些书,又如何能有这样的眼光?就算孟家的梁老夫人倾囊相授, 她又怎能有这样机敏迅捷的反应?从静华寺连夜入宫, 从太皇太后手下跳窗救出德妃免受挟持, 柔仪殿里那般僵持局面下想出来的权宜之计,洞悉自己在苏陈联姻一事上的关键行事,还有今夜她轻而易举跳出窠臼, 一眼看穿阮玉郎高似西夏勾结,更如此熟悉苏瞻和高似,对朝政局势,对太皇太后的心病都了如指掌,举一隅,以三隅反。还有这层层推进的解释,无可辩驳的推断—— 他脑海中骤然冒出一个极荒诞的念头,如同那两长三短的笃笃声,敲得他有点眼冒金星,心也似乎停止了跳动。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不可抑制地从一滴水变成一条河一片海,瞬间占据了他整个人,甚至每根头发丝都在欢呼。 张子厚垂眸盯着九娘投在地上的影子,细长,纤弱,挺拔,她戴的素纱幞头的影子正落在他脚尖前。他悄悄前移了一步,踩在那幞头影子上。 赵栩点了点头:“这的确是阮玉郎最擅长的,没有足以证明高似和娘亲无关的文书,秦州再失守,宫中朝中自然无人再顾忌爹爹的意愿,就会拥立赵棣或者支持十五弟继续做官家,两宫垂帘听政。” 他心里清楚,如此一来,他和娘亲、阿予的境地就会极糟。就算定王也很难维护他们。高似那话,听起来是给他指了一条生路。 九娘看着赵栩短短几天,清瘦了不少,眼中布满血丝,却依然冷静自如思路清晰,心中暗叹,继续说道:“这必然也在阮玉郎意料之中,还有一事,高似在秦州城内做奸细,城破后如果消息传回汴京。表舅也逃不出阮玉郎这次算计。我虽然也给阿昉哥哥写了信,但他未必能说服表舅抢先自行请罪。若给阮玉郎抢得先机,他的相位恐怕不保。”自污这件事,因为前世的她和那个失去的胎儿,早已经成为苏瞻的心病,他恐怕决计不愿再来一次。 张子厚接口道:“苏瞻一旦罢相,二府几位相公为了给西军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恐怕会不惜公布高似的真实身份,进而逼迫契丹交出高似。契丹自然交不出人,也证明不了契丹和西夏并无结盟攻打大赵的意图。二府甚至会因此撕毁澶渊之盟,借与女真结盟之名和契丹开战。” 赵栩沉声道:“不错,阿妧你推断得很对!季辅说得也不错。秦州失守、陈家被贬、我无缘帝位、苏瞻罢相、契丹开战,阮玉郎要的正是这一举五得!” 阮玉郎!好一手翻云覆雨!秦州此时,是失守还是仍在坚守?陈元初,是生还是死?赵栩的心揪成了一团,热血澎湃不已。他来回走了两步:“我即刻派人去上京见耶律奥野,希望她不要记恨三叔之死,能说服寿昌帝联手大赵,共同应对西夏和女真!” “但还有一件事,高似既然视契丹为敌,挑动大赵和契丹战事,为何会要六哥你去上京?”九娘理了理思路:“就算没有了那份文书和秦州军中的证人,若是六哥和定王殿下转而支持今上,两宫垂帘,也不至于艰难到需要离开汴京,难不成阮玉郎还有藏着厉害的后手?” 张子厚犹豫了一下,文书被劫,这身世更说不清楚了,他这边固然可以说阮高勾结,毁灭文书,是为防止燕王顺利即位。太皇太后却也可以说那文书必然证明了燕王身世可疑,高似才要杀人灭口毁掉证据好助燕王即位。己方却又不可能明说文书已经过陈元初的手绝无问题。 他想了想,说道:“以阮玉郎的布局,说不定还有什么能置殿下于死地的杀招,又或者高似这话就是杀招?如果只是高似自己的主意,他消失的这三年,难道已经在上京有了很强的势力?甚至足以拿下上京?那殿下给越国公主也记得要提醒她高似厉害之处。契丹七十万大军,大半都去了黄龙府一带。” 赵栩脑海中灵光一闪:“女真!高似投靠了女真!阮玉郎实际是和女真、西夏结盟了!女真攻下黄龙府,牵制住了契丹大军,就是为了等这一步!阮玉郎!” 九娘倒未想到这一点,柔仪殿那夜陈青说了个大概,并未提到高似和女真有什么关系。但是赵栩一说,她也立刻明白过来极有道理。九娘和张子厚面面相觑,心底都对阮玉郎的智谋由衷地生出了惧意,此人心计,深不可测,算无遗策,可谓无懈可击。如今这间偏房中的三人,都算是绝顶聪明之人,却依然斗他不过。 赵栩来回踱了两步:“三叔提到过,高似的生母是女真的贵女,如果高似要灭契丹给父族报仇,除了借阮玉郎的脑、大赵的刀,还有一样更有力的,就是他母族女真部的力。” 他看向张子厚:“他做奸细,助西夏攻破秦州城,为的是牵连苏瞻罢相。如果我猜得不错,秦州一破,阮玉郎一定会先行把高似契丹人的身份暴露于天下,如此才能置苏瞻于万劫不复之地,更能令大赵不再顾念澶渊之盟。他上次和我一同到青州后再北上,自然是帮女真打契丹渤海军去的!他就此失去踪影,这三年恐怕他一直都在上京部署!他必然早在三年前就和阮玉郎有所勾结!” 九娘眼睛亮了起来:“这么说的话,才能解释为何苏瞻一党根本没有查到蔡佑什么实质性的罪证!如果高似那时候就和阮玉郎合谋,赵昪自然徒劳无功!只是还有一个事不太对,我们在田庄遭到西夏刺客刺杀,六哥你说过高似是全力维护——” 赵栩和九娘异口同声道:“西夏刺客难道那时候还不知道高似的真正身份?!”两人对视了片刻,九娘沉吟道:“或者西夏刺客根本未通知阮玉郎刺杀一事?不然只从她们所劫的巩义夏马查起,朝廷迟早也会发现永安陵里的兵器。” 张子厚看着九娘的眼神更加炙热,他竭力转开眼,看向赵栩:“如今既然知晓了阮玉郎的连环计,殿下,我等当如何应对?” 赵栩眸色越发暗沉,他不用问也知道张子厚的想法,必然是先下手为强,背水一战,先安内再攘外。但这法子极其冒险,也未必能得到苏瞻的支持。 “张理少,九娘还有几句话想私下同殿下说。”九娘转声对张子厚福了一福,阻住了张子厚要说的话。 张子厚躬身朝赵栩行了一礼,慢慢地退出了偏房,半垂的眸子看着九娘地上的影子,烛火无声,光影憧憧。 *** 偏房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赵栩看着九娘,第一次见到她穿男装,素纱幞头下的发鬓还是略有些松了,她的女使大概不舍得大力替她束发。 “你要同我告别?”赵栩苦笑了一声。他人不能出宫,但孟府的消息日日从未断过。孟家南迁在汴京世家圈子里也已经陆续传了开来,因国丧才无人登门拜访或设宴践行。 九娘点了点头,深深福了一福:“孟家不日将要南迁。阿妧多谢六哥这些年救了我好几回,待我这么好。今夜,是阿妧能为六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还望六哥洞悉了阮玉郎的阴谋后好生应付,力挽狂澜。”她看向赵栩:“张理少必然会怂恿苏、陈、孟三家携手,和你里应外合,抢在阮玉郎之前,挟天子以令天下,再联合契丹,抗击西夏和女真,六哥还请慎重!” 赵栩深深地看着她,她从来都是给他惊喜,为他着想,即使她不愿意承认,不愿意走近他,可他就是明白。 九娘不再犹豫:“苏瞻那人,绝不会随六哥行师出无名的逼宫之事!他把声名看得比性命更重。高似若破了秦州城,他恐怕会宁可自尽以证清白!”想起阿昉,九娘有些哽咽,深深地福了一福:“还有孟家,对不住六哥!” 赵栩刚要感叹她所说的苏瞻,和他所想的差不太多,自尽不至于,恐怕会辞去宰相一位。但是孟家?为何对不住自己? 九娘咬了咬下唇,眼中有些微湿:“大伯告诉阿妧,柔仪殿那夜,他去慈宁殿救婆婆和你舅母,原本已经都救到了,是婆婆故意绊住了他,才令刘继恩得手的!”九娘记得孟在叙述此事的时候,语气冷然。她能理解婆婆的做法,一辈子都对娘娘忠心耿耿的老夫人,和娘娘共过生死,为了娘娘,牺牲了情郎,为了一诺,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对娘娘有利的事,她那是本能的反应。若不是后悔内疚于那夜的行为,婆婆也不会那么快地立刻着手孟家南迁一事。 赵栩伸出手,原想拍拍她,又缩了回来,若无其事地道:“不要紧,老夫人原本就是娘娘的人。既然你家要南迁,说明她也已经心灰意冷要远离娘娘了。我不会让你大伯去盗虎符的。就算有了虎符,三衙的将领那种情势下,也未必都肯出兵。”他叹了口气:“外有西夏进犯,北有女真狼子野心,我又怎么能先让汴京燃起战火?怎么能让大赵禁军自相残杀?” 九娘抿了抿唇:“六哥!如果阮玉郎还有我们不知道的杀招,如果你有杀身之祸,请立刻按高似说的,去上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赵栩上前两步,凝目看着九娘的眸子:“你还知道什么?为何说这样的话?!” 九娘咬牙道:“阿妧推断,高似恐怕认准了六哥你是他的儿子!他和阮玉郎勾结了,肯定知道他还有极厉害的后招要害你。高似想要保住你的性命,才会要你去上京。” 赵栩脑中一热,如果不是九娘,说这话的人会立刻血溅当场! 看着他赤红的双目和起伏不定的胸口,九娘握紧了双拳:“那夜我问过你娘,高似第一次私闯禁中的日子,很是对你们不利。”她对自己的权宜之计有把握,是因为秦州府军中是陈家的天下,只要送来京中的文书没有问题就行。她当时相信陈德妃说的绝对未和高似有过任何关系。 可是以她对高似的了解,高似是个绝对不会多说一句废话的人,也绝对不做没有绝对把握的事。苏瞻出狱后仕途那么顺利,高似功不可没。高似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定还有什么是陈德妃自己也不知道的事。他身为耶律兴一脉仅存的男人,却一直不娶妻不生子,也许因为他心中早就将陈素和赵栩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赵栩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得一痛。 九娘温和地看着赵栩,没有怜悯,没有疑虑:“六哥,你是赵栩,你姓赵,你是大赵皇子,不可改变!你是我们桃源社的六哥,永远都是!即便去了上京,也可以利用高似,将计就计!”她实在想不出宫中还能有什么变故,会使赵栩有性命之忧。 赵栩深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九娘的脸:“我不走。”他和娘和阿予在一起,无论生死。他更不可能抛下即将面对大风大浪的舅舅一家,更不可能抛下大赵万民,士可杀不可辱! 九娘沉默了片刻,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出自《论语-阳货》 2、举一隅,以三隅反。出自《论语-述而》 第190章 赵栩如困兽一般在九娘身前身后团团转, 九娘那句“日子对他和娘亲不利”, 底下隐匿着什么她无法说出口的话, 似欲破冰而出的海底异兽, 又似即将喷涌爆发的火山岩浆。高似究竟做了什么, 他不能想, 不敢想。不想, 都几乎要压垮了他。 高似待他, 的确无法解释。但, 当前局势恐怕比九娘推断出来的还要不利。而他只能生生受着。 现在才企图挽回大局,为时已晚。他心思通透,已然明白阮玉郎的网, 悄声无息地织了十多年, 绝不是这三年之功。如果不是孟家四娘和田庄刺杀导致他行踪暴露,恐怕三年前大赵就已经国破山河亡了。或者,从苏瞻丁忧他就开始收网了,爹爹三年前的不治恶疾很可能出自阮玉郎的手笔,他们却未曾警惕。女真当年突然发难, 击败渤海军,牵制了契丹大军, 西夏进犯, 他们也懵懂看不透背后隐藏的危机。同样的境况, 三年前还有房十三之乱,以及从巩义两个时辰就能攻到汴京城下的重骑。再加上阮玉郎在京中带着他那群侏儒手下破城。而他自己,那时根基还未稳。 是因为运气好, 大赵才躲过了三年前弹指间的亡国巨祸。不,是因为有九娘,是因为有荣国夫人在天之灵在,才阴差阳错地治好了爹爹,窥破了永安陵之墓,逼退了阮玉郎,才有了这三年的太平中兴。可他,却白白浪费了这三年,他看得不够远不够深,那些为他们而死的壮士们忠仆们,白白地送了性命。他还自以为有治国安邦之才! 半晌后赵栩才深深吸了几口气,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怕没机会说了。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九娘,似乎离她远一些反而看得更真切些:“你去南方也好,至少能平平安安几年。无论是阮玉郎、西夏还是女真,我总不会让他们越过长江一步。” 九娘一愣,赵栩一双眼中不见桃花,只有千山万水沧海桑田。两人无需多言已心意相通。九娘轻轻摇头道:“他三年前没得逞,如今你和表叔表舅联手,也不会让他得逞的,对不对?”是了,三年前的种种,又有哪一样是纯粹的巧合? 赵栩垂首,看着膝盖上自己的一双手,忽地轻笑了两声,抬起眼:“阿妧你看,我这双手,挽弓杀过强敌,泼墨绘过山水,持笔也可金钩铁划,挥棒也必技压汴京。可这双手,十七年来做得最好的,是那日在桃花林里强行将你拉到我怀里。” 九娘面色骤然苍白,垂眸看着赵栩膝上那双指尖微颤的双手,修长,关节因练功和习字稍有突出,她记得他手心的薄茧,她再努力也是徒劳,忘不了那一切,所以才会请缨南下,让千里之遥断绝一切。 “那次,是我唐突了你。”赵栩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眼角微微泛起了淡红色,他想起身离九娘再近一些,甚至想替她抿一抿松了的发鬓,却还是没动:“可是我不后悔,阿妧。”他眸中泛起万般柔情:“因为那一夜,说不定我就死了。如果没有合血法,爹爹盛怒之下恐怕就会赐死我娘、我和阿予。就算他舍不得,娘娘迟早也会这么做。我不后悔。从跳下金明池开始,每一件,我都不后悔。我快活得很,高兴得很,真的。” 一日生,一日死,不由他定。一颗心,一个人,他能做主。 他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阿妧,旁人眼里,你美貌多智,自是值得我赵六倾心。可你要知道,自你是个胖冬瓜,被我绑成只小粽子开始,我就没放下过你了。小时候我不懂,大了也有好一阵子不懂。也想过究竟是什么原因,你对我那般凶,说话那么毒,将我费心做的黄胖随意送人,我为何就没法子不想着你呢?你先别生气,容我多说两句,说个明白。” 九娘的泪一滴滴凝在眼眶里,是,若她能想明白,又会怎样?她两辈子都在较劲的又是什么?心如果守得住,就不是心了。 赵栩笑道:“后来我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这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没道理的。不然,也太无趣了。为何我生下就是皇子,而你就是阿妧?为何我们就会遇见?命中注定罢了。就是我这样的皮囊、一身本事、亲王的名头、食邑三千部曲八百,在你眼里,和贩夫走卒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同。不过,我总也有一样东西,是这天下间没人比得上的。” 他站起身,笑着走到九娘身边,解下颈中的红绳,将那颗小乳牙在手中紧紧握了握,小心翼翼地给九娘系上,手指在那洁白如玉的小牙上摩挲了两下,轻声道:“一片真心如铁,终生须臾不忘。” 他手指轻颤,看着她垂眸看看那小牙,看看自己,咬着唇,努力地想笑,想说什么,又竭力想看向别处,却挡不住无声的泪珠连串滚落。他想拭去她面上无声滚落的泪珠,终还是收了手。她若能为他多流些泪,也证明她心里有他。他不舍得,这当下,他连碰一碰她都不舍得,心会疼。 “这是你当年掉的一颗牙,还给你。”赵栩从袖中掏出私印,放入九娘手中,轻声道:“这是我的私印,你的小牙就是我的押字。”他脸微微一红:“你去了苏州,万一有急需,就去杭州找一间元旭匹帛行,东家是你的名字。我的私库,都在那里。凭这私印和押字,一日可调十万贯。还有当年我自青州招安的将士,因屡遭禁军排挤,这几年我陆陆续续将他们安置去了杭州附近的几大田庄里。你凭这个,可调用三千精兵,应可护你孟家周全。” 他笑道:“你看,可不是命中注定?那时候剿灭完房十三,私下劫了阮玉郎榷场和海运的不少钱财物资,运来京中嫌麻烦,顺手为之,谁想有朝一日你孟家竟会南迁?” 九娘摇着头,这算什么?临终交待似的,不行!阿昕已经去了,她身边不能再有人死!她竭尽心力,是要守护她身边的人,不是要听这些的! “赵栩!你要是敢——”九娘哽咽道,他得有个念想才行!最怕的是失去斗志,输给阮玉郎不怕,输给他自己,就真的没了生机! “今日一别,若不能再见,阿妧,我赵六此生已无憾了。”赵栩轻笑道。 九娘仰起脸,咬牙道:“赵栩!我孟妧也没后悔过。你听好了!我会替你收着你的钱,你的人!你若不能好好活着,杀了阮玉郎给阿昕报仇,不能赶走西夏收复秦州,你若敢——” 赵栩眼中满是笑意打断了她还没说出口的威胁:“阿妧,你再说一遍,头一句,再说一遍!” 九娘颤声道:“我也没后悔过!”已经做下的事,后悔有什么用!对和错,有什么可论!她何曾后悔过她两世里做过的每一件事?由心不由心,如意不如意,都不悔! 赵栩点点头,眼睛一亮,似乎千斤重担卸下,生出无穷斗志,豪气顿生,笑道:“好!阿妧你记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爬,也要爬去找你的。便是你嫁人生子了,我也是要抢的。我的钱我的人,可都交给你了。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放弃。无论是那个位置,还是你,娘亲,阿予,舅舅一家,还有这万里江山,黎民百姓,我赵栩,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纵使现在已然一败涂地,也不会放弃。” 从他开始能护着自己,他从未输过。可对上阮玉郎,他千般对抗,万般不服,却的确已输了。以他领军的经验,离高似截杀急脚递一行人已经四日夜过去了,秦州失守的军情恐怕这几日就会抵达汴京。 “秦州只怕已经失守。”赵栩沉声道:“陈家走不了,苏瞻不会动,我也不能走。” 九娘急道:“总会有法子的!你不是说你不会放弃吗?!” 赵栩点头道:“你不用担心我,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计策,虽说输是输了,却也不能任他宰割!我会和舅舅、季甫好好商量的。对了,荣国夫人可还纠——陪伴着你?” 九娘点头不语,伸出手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她经得起生离,却再也经不起死别。 “我抓了阮玉郎的表姑母郭氏。”赵栩将郭家和元禧太子的因缘简略说了,顿了顿:“她有位嫡亲的妹妹小郭氏,嫁给了青神王方,生的女儿就是荣国夫人。所以,她也是荣国夫人嫡亲的姨母。荣国夫人和阮玉郎还差点有过婚约,不知道夫人要不要去看一看这位姨母?”他看向九娘身后的虚空之处,问道。 九娘眼前金星直冒,半天才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荣国夫人的亲姨母?” 前世娘亲竟然有亲人?她自出生从来没见过外家的任何亲戚。长大了私下也问过爹爹,爹爹总是笑着说娘亲是汴京世家贵女,为了嫁给他一个落地的书生,和外家断绝了关系。 娘亲明明姓童!王童氏,墓碑上也是这么刻的!怎么会是元禧太子的表妹!她急急往外走:“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张子厚正看着天上那轮下弦月,忽见偏房门开了,九娘冲了出来,差点被那暗黑的门槛绊着了。他不及多想,立刻跑了上去,伸手就想去扶,却见她身后的赵栩已经扶稳了她。 “你莫急,我带你去看她。”月光下,她身后的少年容颜胜过月华,绵言细语金声玉润。 张子厚停住脚,改成了拱手的姿势:“殿下?” 赵栩点了点头:“你稍等我片刻,我们再好生商议。” 张子厚看着月下两人疾步进了对面的置物间,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缓步挪到了置物间的窗下,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 阮婆婆一听到门开的声音,立刻搂紧了赵元永,紧张地问道:“谁?” 赵元永抬起头,轻声道:“婆婆莫怕,六哥带了一个小娘子进来了。”还是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娘子,不知为什么会来这里,为何直愣愣地盯着婆婆。 九娘慢慢走近阮婆婆,蹲低了身子,细细地看她的面容。 一头白发挽着的发髻凌乱,无神的眸子定定地还望着门口,微微侧着头,眉头紧锁,想听清楚动静。她面上尽是皱纹,肌肤上布满了岁月的斑纹,依稀看得出五官的轮廓很秀美。她嘴唇紧抿着,惊惶中仍然微微扬起的下巴,显示得出曾经是名门贵女的傲然。她有多大年纪了?九娘分辨不出,她的手上也满是皱纹,紧紧搂着怀里的少年。 九娘看着她怀里满面戒备两腮微鼓的少年,细细看了又看,似曾相识。一双极漂亮的大眼,一张极俊秀的小脸和眼前这张脸慢慢重合起来。 “原来是你——”九娘低声道,转头看向赵栩:“六哥,还记得三年前咱们结社那日,我二哥带我们去看大象杂技吗?我险些被一个孩子撞上,那孩子被你的护卫拎了起来,原来就是他——” 她恍然:“你的爹爹!他就是阮玉郎!” 赵元永惊呼了一声:“你就是那个很美的姐姐!”虽然那天他没有撞到她,爹爹那天还是给他买了糖的。 赵栩吸了口气。阮玉郎一直都盯着他们,他们却一直摸不到他的行踪。 九娘席地坐了下来,轻声问阮婆婆:“婆婆,听说你知道我表舅母王玞王九娘?” 阮婆婆转向她,默默点了点头,低声道:“阿玞是你表舅母么?”她四周望了望,大概要找赵栩:“我说过!绝不会是玉郎害了九娘的!玉郎很中意九娘,他若要害她,当年就不会从恶徒手里救下她了,更不会把飞凤玉璜留给阿桐作信物!” 九娘呆了一呆,声音都有些嘶哑:“婆婆,你说什么?阮玉郎救过王玞?飞凤玉璜是他给谁的!” 人影烛光相动荡,廊下独看月满窗。张子厚听得真切,眼框一热,看向天上月。她是在问王玞,还是在问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注:很啰嗦,不爱看的千万别点奇葩老作者的啰里八嗦。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订阅,最近评论太高能,作者菌需要谨慎应答,忍住剧透的一切可能。说元初不死已经破坏了说故事的原则了。 看到不少书友说开始重温前章,感谢,很高兴。 因为已经第四卷了,交流这个应该无妨。春深的写法可能不太一样(我瞎猜的哈哈),是先定下结尾,再一步一步倒推。所以我的故事树和脉络网其实也是倒叙的,时间线也是倒叙的。好基友说她都是先有脑洞,好的梗和冲突,再往下写。也正因为春深这样的原因,没有办法更改原定剧情大纲,否则前功尽弃。好处是故事剧情逻辑、时间、人物关系、线索能做到基本不会错位和遗漏,坏处是不太符合网文阅读节奏。埋线密又深,的确容易遗忘。 能坚持到现在的书友,每一章都要感谢一下。 第191章 “王九娘啊, 你做得很对, 做得很好。”那男子站起身, 拿起那柄有血的鱼叉, 蹲下身塞回她手中。她记得, 记得无比清晰。 在那颜色被血液染暗了田地里, 杀死那六个畜生的人, 说着真心赞赏她的话的人, 原来是阮玉郎。前世在田地里替她披上外衫的男子, 竟然是阮玉郎。后来到她身边一直陪着他的晚诗和晚词,也是阮玉郎送到她身边的。那块飞凤玉璜,并不是阮玉真给爹爹的, 是阮玉郎给的, 他要娶她为妻,被爹娘婉拒后,他并没勃然大怒,反而将玉璜和他的人留在了王家,留给了她。 那时候的阮玉郎, 也是杀人不眨眼,也是随心所欲。和现在的他, 有何不同? 九娘心中空荡荡的, 她遇到的平生强敌, 害死阿昕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她前世的救命恩人?究竟是恩还是仇?害死阿昕的玉璜,是她前世种下的因。她重生而来又是哪里的因?难道阮玉郎当年救了她就是为了种下今生和她为敌的果? 赵栩弯腰轻声道:“就要五更天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都问个清楚。” 九娘从恍惚迷惑中醒悟过来,看着阮婆婆,柔声问道:“婆婆,你可方便说几句你的妹妹?我表舅母的娘亲姓童,她为何要远嫁青神又没同你来往?还有,郭家的人都去哪里了?” 她自小就没有外家,也听过其他房里嘴碎的婶婶们悄悄议论,说娘亲其实并不是明媒正娶的嫡长媳。她一直相信爹爹说的,外家是京中世家,只是断绝了往来而已。 阮婆婆侧耳听着九娘的问话,想了想,轻声道“阿桐啊,她最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又体贴人,脾气也好,什么都想着旁人,不肯麻烦别人,再委屈都自己受着——” 九娘无意识地点点头,抿唇想笑,又忍着泪。这是她前世的娘亲!眼里只有爹爹和她两个人的娘亲! “我表哥被害死后,王方也下了狱。幸亏玉真警醒,把那些文书和私库的账本信印都偷偷送到了我们手里。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这最柔顺不过的幼妹犯起犟来什么也不管的。”阮婆婆面上浮现一抹宠溺又无奈的苦笑,话匣子打开似乎就关不拢:“她日日去大理寺探监,哪里进得去?王方一出狱,带她去吃了两个鳝鱼包子,还是阿桐付的钱!她就哭着喊着要嫁给他。”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九娘轻声闷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堵:“白吃两个包子还骗到一个娘子,真是划算。” 阮婆婆摇了摇头,苦笑道:“可不是!唉,王方的人品相貌出身,自然也配得起阿桐。再后来,我夫君和孟山定约好起事。为防万一,我们把东西都交给了她们夫妻两个,让他们带回青神去藏好。谁知真的出了事。阮家完了,郭家是我母族,自然也被牵连了。我带着玉郎和表哥的一些旧部,东躲西藏,又怕牵连她们。直到玉郎渐渐大了——” 屋内静了下来。赵栩垂眸看着蹲在阮婆婆跟前的九娘,素纱幞头束起了一头秀发,露出一片后颈,此时无力垂落着,带着极细微的颤抖。 被一个人的魂灵纠缠住,忧她之忧,伤她之伤,痛她之痛,阿妧才是更苦的那个人呐。 *** 风卷浮云,淡月烟笼。打更人又走了一个来回。临近五更天,金水门鼓楼上的鼓声响了,开城门的声音在瑶华宫里听得很清楚。因宫禁,往日一早聚集门边的各色摊贩都挪了地方,这一片依旧静悄悄的。 张子厚在廊下思绪万千,屋里的声音细碎,听不太清晰。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起每天的这时候,汴京城待屠宰的猪应该被赶进城来,往修义坊去了。若是那些猪知道走到路尽头就是死,还不会老老实实被赶猪的人赶着穿过街市呢?他无缘无故,又想起了壩子桥的生鱼行,城东的蟹行,对于这些活物而言,人大概就是主宰吧。 谁又会关心蝼蚁蜉蝣之类的生死离愁?它们的一生,微不足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万民又何尝不也是以万物为刍狗?连着人对人,又何尝不是? 可老天爷再不仁,还是对她手下留情了吧。 张子厚仰头看着对面天际隐隐初露的鱼肚白,暗青色墨黑色的云层层挂在宫檐上方,远处大内的飞檐翘角隐隐露出轻盈的轮廓。总要想办法说服燕王一搏,明日休沐,今夜枢密院恐怕就会收到秦凤路军情报告。若要和阮玉郎那样的对手讲规矩,只能任人宰割。今日上朝的官员应该都已经出门了,不知道苏瞻、陈青这夜有没有睡。 零零碎碎的各种念头,如天边层云一样开始翻滚不已。 屋内九娘已经说完了阮玉郎的种种计策,看着面色苍白的老小,柔声道:“有仇报仇,有冤伸冤,他已经害死了官家和崇王,却仍不肯罢休,要将大赵江山和黎民百姓置于西夏铁骑之下,家恨何以要用国仇来泄愤?又何至于要万千军民来陪葬?他没了爹爹娘亲可怜,那千万百姓战火中妻离子散,又要恨谁?是不是应该转头恨在大郎身上?婆婆和大郎若觉得他没错,就当我只是陪了你们一会。若是不愿意他祸国殃民,遗臭万年,就请告诉殿下他的藏身之处。殿下绝不伤他性命。” 她看向咬牙切齿小脸上满是愤懑的赵元永,心中一动,问他:“大郎不信你爹爹勾结西夏女真?” 赵元永咬了咬牙,大喊道:“我不信!你骗人!我爹爹凭的是自己的本事给翁翁报仇!才不会勾结异族打自己的国家!大赵本就是我爹爹的大赵!我爹爹为什么要害自己的百姓?!他杀的都是贼人坏人!你胡说!” 阮婆婆把颤抖不已的小身子紧紧搂入怀中,抿唇不语。 九娘点点头:“那好,他既然救过我表舅母一命,我也替我阿昉表哥报答他一次,从此两不相欠。现在我就劝殿下放你们走。这许多天他不来救你们,是因为他吃准了定王殿下和燕王殿下是好人,不会滥杀无辜。大郎回去后不要怪你爹爹。你只问个清楚,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们。”她站起身,转向赵栩:“六哥,你放了婆婆和大郎好不好?” 赵元永将信将疑地看着九娘和赵栩,心里七上八下的,愤怒和怀疑,疲惫和难过交织在一起。他不信! 赵栩唇角的笑意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好。”他正有此意,既然阮玉郎有计,那他不如成全他,索性让他喜出望外。 阮婆婆一惊,将怀里挣扎着的赵元永抱得更紧。 *** 朝阳在大内琉璃瓦上映射第一片金虹时,赵元永和阮婆婆踉踉跄跄地站在街道上,转身看着不远处瑶华宫宫门处的赵栩和九娘,还不太信真的就这么脱困了。他想要回到城南的家中,却又怕赵栩派人跟着,他不知道爹爹会否知道他和婆婆已经被放了出来。许多确定万分的事,现在变得不可知起来。 赵元永抹去脸上的泪,分辨了一下方位,慢慢扶着阮婆婆往城南而去。走几步他回一回头,并没看到有人跟着。走走歇歇一刻钟后,才见到太平车、驴马驮载着货物往各行市而去。赵元永看着每一张面孔,都觉得可能是赵栩手下装扮的,只要和他们同路走了几十步,他就换一条街巷,分辨上半天。 看着他们远去后,九娘转过身。赵栩对她点点头:“你放心。季甫和我再商议片刻就去参加常朝,我让人先送你回翰林巷。” 九娘看了看一旁拢着手的张子厚,见他正看着自己,便福了一福。 张子厚微笑道:“今日孟氏六娘子就要入宫往太皇太后隆佑殿当差,九娘子会送她入宫吗?” 九娘看了看天色,点头应了声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六娘。惜兰一身大理寺小吏装扮,带着七八个护卫牵了马过来。 张子厚拢在大袖中的手,出了一层油汗,他叹了口气:“我那女儿蕊珠,还是当年我在四川时收养的,都怪我不曾用心教导。她多有得罪令姊,还请九娘子转告一声,张某代她赔个不是,日后在宫中相见,还请离她远一些。” 九娘一愣,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大有深意,她侧头看了张子厚一眼,翻身上马。一行人也往梁门方向慢慢去了。 张子厚看着赵栩在晨光中的背影,笑道:“对了殿下,臣听说当年在孟氏女学的时候,年仅七岁的这位九娘子,凭借一手捶丸绝技压倒了蔡氏女学。不知道九娘子和燕王殿下比起来如何?” 赵栩吸了口气,斩断最后一丝儿女情长,转过身不经意地接口道:“她用的是卧棒斜插花水上漂,这个后来她教会我了,但没她打得好。永嘉的捶丸当年也打得不错,是跟你学的?” 张子厚却没有应答。 赵栩转过头看他,张子厚清隽的脸上似乎毫无表情,眼睛也有点发直。 “季甫?” “殿下——”张子厚垂首,手臂却麻得连拱手礼也做不到。不急,当务之急,是阮玉郎。 老天爷对他,也足够厚道。这等境地下,他还能心花怒放,似乎有些不厚道。那又如何? *** 九娘回到西角门时,天已经大亮。观音庙熙熙攘攘,远远可见凌家娘子的馄饨摊上已坐满了人。 九娘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角门处风姿特秀的两个年轻郎君。陈太初如玉山巍峨,苏昉如孤松独立。两人正商议着什么。看见九娘这幅打扮,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阿妧?”苏昉醒悟到她身穿大理寺官吏丧服,必然刚从宫中回来。 三人相互见了礼,陈太初问道:“九娘可有时间?我和宽之都还没吃早饭,不如一起去凌娘子那里?” 九娘点头道:“好,今日我请。”她留意到陈太初已经改了对她和苏昉的称呼,心底黯然。 凌娘子忙碌之中看见他们三个,愣了一愣,笑了起来:“是你们呐!当家的!再搭一张桌子出来!”她望了望周边站着的十几个部曲护卫随从,没看见那最美的郎君,对着九娘笑道:“三个表哥,今儿怎地少了一位?” 九娘抿唇笑了笑,和苏昉陈太初坐在了角落里新搭出来的矮桌边。 三个白瓷大碗很快热腾腾地上了桌。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笑着先吃起馄饨来。 一碗馄饨始,一碗馄饨终。陈太初垂着眼眸,舀了一只馄饨入口,忘记吹了,立刻烫破了上颚的薄皮。不觉得疼,他舌尖轻轻掠过那一层被烫伤而半落的浮皮,似乎就是多了一层皮挂在那里,回不去,也脱不落。 九娘喝了大半碗热汤,从嘴到心口都烫得不行,才放下白瓷汤勺,顺手点去了鼻子上的细汗,抬起头,见他们二人正微笑着看自己。 陈太初暗暗将袖中的帕子塞了回去:“我是来道谢和告辞的。” 九娘点点头,轻声问:“太初表哥是去秦凤路么?” “先去城外接上我两个弟弟,再往秦凤路去找大哥。”陈太初道:“多谢你来信,爹爹说秦州怕已落入西夏梁氏手中,大哥不是高似的对手,若已遭不测,我兄弟三个要收好他的尸骨回京来。”他笑了笑:“大丈夫马革裹尸,我陈家男儿自当如是。九娘无须忧心。我爹爹一早已入宫上朝,请缨出战西夏。部曲们一早也都出了城,准备沿途拦截秦州军报。希望能赶在阮玉郎之前领兵离京。” 陈青毕竟是陈青!用阮玉郎的法子对付阮玉郎,只要拖住一两日,一旦陈青能领兵出京,便可戴罪立功!九娘眼睛亮了起来:“不错!此法可行,先走为上!你娘亲?” “一起走!”陈太初沉静地说道:“放心,我们绝不会容西夏取了京兆府。大赵西军,非高似一人可敌。铁鹞子,我陈家军也不怕。” 苏昉看向九娘,有些颓然:“我爹爹不愿自污请辞。” 陈太初一愣,爹爹看了九娘的信也觉得高似之事,苏瞻唯有抢先公布,自行陈情请罪,以太皇太后和太后的习惯,自然要留中几日再议,若能在今日先由都奏院发布通缉高似之令,阮玉郎之计就不能全然得逞。纵然秦州军情到了,苏瞻也是有先见之明,罢相是免不了的,但最多是贬到中书或门下去,留待他日起复。他怎会不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天地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出自道德经,前文十三还是十四章由孟存说过。也讨论过长篇大论。 不敢说作者自己的理解就是对的,事实上读得比较多的是《圣经》,家里有中港英文,三十几个版本,接触过的讲经人所解释的也都有不同。 分享一下我对此句话的理解,欢迎探讨:天地对于万物的态度,圣人对待百姓的态度,是任由其生长覆灭的。是因为平等吗?不是。是因为残忍吗?不是。是因为毫不在意。相对而言太多渺小。 世间一切包括弱肉强食也都是万物生长运行的规律,上帝视角的“天地”,“圣人”不会因此干涉。宇宙为什么要理会地球上一粟的感受?无感更合适。因为太过渺小了。 动物世界,小海龟孵出来后往海里爬,会遭遇天敌阻杀一大半。人类能记录不能干预,也是这个道理。人类就是这个“天地”。道教和儒家的区别正在于这个基本观点。儒家的仁义,是入世的,是要人为干涉的。 本章里,张子厚看猪、生鱼、蟹,就是出自这个心态。和残忍没有关系。运转规律如此,人类就是这些万物的“天地”。同样,人也会对其他人这样。这句话他有讽刺苏瞻的意思。 第192章 观音院门口煎药的老妪, 是年轻时从潭州搬来汴京的药婆婆, 平时靠替人煎药养活儿子, 一到端午, 就改煎她独家的兰汤药水。不少人慕名大老远地跑来买, 一家老小沐浴时放进去, 可止春日肌肤瘙痒, 还能驱邪气。 药婆婆佝偻着坐在小杌子上, 不急不缓一下一下地扇着手里的蒲扇。她那自幼就有些傻的呆儿子四十出头了, 黑墩墩的,一直蹲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一排大陶瓮。她放下蒲扇, 拍了拍儿子厚实的臂膀笑了笑。他就挽起袖子, 捏紧了手里两块厚厚的布巾,大声对着陶瓮喊了起来:“药水——药水好啦!” 那陶瓮里早就飘散出柏叶、大风根、艾、蒲、桃叶混合的浓郁药香味。周遭一些用完茶饭吃完馄饨的人,开始拎着小桶聚集过去,沿观音院的粉墙一溜排起了队。 馄饨摊一下子也空荡荡的,苏昉转头看了看, 无奈地道:“爹爹不相信高似一事,因为是从张子厚那里得来的消息。他对张子厚防备甚深——”尤其刚刚被张子厚算计成了苏陈联姻。 九娘微蹙眉头, 叹息了一声。她倒忘了还有这个缘故。 “不过爹爹说了, 一桩归一桩。西夏这般无缘无故进犯我大赵, 他定会力主由齐国公领军出征的。”苏昉道:“再过两个时辰就下朝,便可知道结果。太初——”他看向陈太初:“你一路保重,无论如何,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万一对上高似——” 九娘利落地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她真想不出高似有什么致命弱点,如果他真的对赵栩母子那么上心,为何劫走文书,明明知道这简直是置陈德妃于死地! 陈太初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看天色。 “你且等上我片刻!”九娘轻声道,站起身往观音庙门口疾步走去。 药婆婆的边上,有个货郎担,长长细细的横杆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应节百索色彩斑斓,粗长的可悬挂于门头,细长的系于手臂,带着金锡饰物的可做颈饰,也有百索纽、百索方胜,还有五色丝线织就的五丝云方帕。 九娘看了几眼,从荷包里掏出十文钱,买了朱黄青白黑的五色彩线,匆匆回到馄饨摊。 陈太初和苏昉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修长纤细的双手翻飞,须臾就打了好几条五色百索。 九娘将手中一条百索收了个山形的络子,用力拉了拉,才轻声道:“太初表哥,左手。” 陈太初微笑着伸出手腕,搁到矮桌上头。九娘低头将百索系在他手腕上,虔诚念道:“愿陈太初万福康安!大吉大利!”又把另外三条放在他手中:“请代阿妧送给元初、又初和再初三位表哥。愿你们早日平安回京!” 她还记得当年他们桃源社一众经过郑门时,正逢陈青大胜房十三,孟彦弼、苏昉、赵栩他们豪气万丈唱着“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克怀……”她们四个小娘子也胸怀激荡跟着吟唱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如今逝去的已魂归天外,入宫的将提心吊胆,留守京中的身陷重围,视死如归的男儿郎就要奔赴疆场。 桃源未能绝风尘,不知何日再逢春。三年前跟着魏氏送陈青出征的场景历历在目,九娘眼圈一红:“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苏昉也长叹一声:“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陈太初握紧了手中的三根百索,放入怀中,长身而起拱手道:“相见有期!”千言万语无从述,铁血丹心绝不改。面前的少女和郎君,这热闹的街巷,传来香火味的观音庙,这煎药摊馄饨摊,这汴京百姓,这城,这国,自有大赵男儿来守护! “九娘子,翠微堂的人在角门等着呢,六娘子怕是要入宫去了。”惜兰看着九娘和苏昉还静静站在巷中,对着陈太初一众人马远去的的背影发呆,低声提醒道。 九娘转过身,抬起大袖印干脸颊上泪痕,想告诉苏昉阮婆婆和赵元永的事,念及玉璜,又未再提,匆匆告别了苏昉,回了孟家。 九娘匆匆换了衣裳,略梳洗过,到了翠微堂。众人正围着六娘说话。孟建见她终于回来了,赶紧上来低声问她:“如何?张理少可都问清楚了?”想问问她又没有见到四娘,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九娘点了点头轻声道:“家里没事。”孟建长长地松了口气,看向程氏点了点头。 孟忠厚在六娘怀里蹬了两下小胖腿,一眼看见九娘,身子直往外仰,伸出手喊:“九姑——姑!” 六娘掐了他面上的嫩肉一把,怨道:“你这小没良心的,日后再见到定然不认得六姑母我了!”她和老夫人、娘亲说了半日话,也没哭,这当下因孟忠厚,一句话就湿了眼睛。 孟彦弼揪了揪儿子的冲天小辫,对六娘笑道:“二哥在呢,你担心什么。你要是想他了,我就请六郎带着他入宫看望你就是。” 九娘掏出帕子塞到孟忠厚肉嘟嘟的小手中:“大郎,快去替六姑姑擦擦眼泪,她今日这么好看,哭成了大花脸可不好。” 孟忠厚捏紧了帕子,转头又搂住六娘的脖子:“不哭不哭,不哭不哭。姑姑乖,姑姑不哭,七包包。”他扭着大头东张西望:“包包?包包?” 六娘咬着唇忍泪笑了起来:“好,姑姑乖,姑姑不哭,大郎可要记得姑姑的模样,姑姑给大郎买包子。” 孟彦弼看了看时辰:“走吧,我陪二叔送六妹妹入宫。” 贞娘走到老夫人跟前,双膝跪地磕头拜别。老夫人亲自扶她起来,心中百感交集,无语凝噎。阮眉娘走了,孟山定自尽,太皇太后不放心陈青,如今连孟在也成了她要防备的人。她已经吃不准太皇太后心里究竟想些什么要什么了。阿婵原是能荣耀孟家护着孟家的,现在却更像那夜的她,成了孟家的软肋。她已经死心了。这一辈子,她唯一对得起的,就是太皇太后。无论如何,她都要护住阿婵。贞娘若能在宫里护着阿婵,她也就安心了。 *** 文德殿常朝已近尾声。因官家赵梣还病着,御座空荡荡的。这几日已经习惯了的各部重臣也没人在意这个。珠帘后太皇太后还不肯放弃,坚持要再议陈青出征一事。赵栩虎视眈眈等着即位,如果陈青再掌兵权,岂不如虎添翼? 苏瞻扬声道:“娘娘!熙州、巩州已失,秦州被围,秦凤路永兴军路援兵状况如何京中还没收到消息。但大赵西军三十万大军,素来敬仰齐国公。当年陈汉臣大旗一到,西夏就自动退兵三十里。连西夏将领们都说陈汉臣一人,可抵十万军!若有齐国公出征,秦凤路和永兴军路的各将领必然能同心协力,事半功倍!秦州军民若知道齐国公亲自挂帅增援,必然士气大振!击退西夏指日可待!” 半个时辰后,文武官员陆续散朝退了出来。枢密院的朱相眉头紧皱和曾相公相偕走下台阶,忧心忡忡。今日苏瞻、谢相为首的各部重臣鼎力支持陈青出征,加上向太后、定王也认为陈青出马,无往而不利,最终当场决议,由陈青任“征西大元帅”,尽快往西军率秦凤路永兴军路两路集结在凤州和凤翔的二十万大军,对阵西夏。秦州被围,文书不到,这即位一事还悬着,燕王的母舅却又要重掌兵权,手握大赵最精英的禁军,只这么想一想,朱相就头疼。 陈青和赵栩见苏瞻并无陈情高似一事的打算,也都只能罢了。张子厚却在廊下等着苏瞻。燕王所料不假,陈青果然立刻见机请缨离京,如此一来,陈家脱困,西夏有难,一举两得。就算阮玉郎有什么后手,可只要陈青手握西军,放眼大赵,谁能对赵栩即位说个不字?管你什么计谋,也比不上兵权管用。再加上早间他得知上天果真有眼,竟令伊人芳魂重归,张子厚难得地和颜悦色,眉心的川字纹都淡了许多。 “苏相——”张子厚的心情十分不错。 苏瞻默默走下台阶,并不停留。 张子厚疾步跟上他,才觉得苏瞻似乎突然就老了,腰背不再那么挺得笔直。布冠斜巾下的发脚闪着银白的星星点点。他心头一阵快意,问道:“看来和重你还是不相信张某啊。你宁可相信高似?” 苏瞻骤然停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继续前行。 张子厚微笑道:“又或者,苏相您不敢再自污了?你怕什么?世上可不会再有一个王氏九娘了。” 他话音刚落,不防前头苏瞻猛然转身,迎面就是一拳,正中唇鼻处,立刻见了血。还有两三个朝臣离他们不远,都吓了一跳,想上来劝和,又不敢,都远远地看着。两个小黄门见势不妙拔腿就往大殿里去禀报了,以往在朝堂上政见不和打起来的官员倒也有,或者被齐国公打的官员倒也有,可是苏相公竟然会在垂拱殿前头就动手,前所未见! 苏瞻慢慢站稳了身子,一贯温和的俊面有些扭曲,眼中抑不住的愤恨:“张子厚,你说得不错,我不信你。”他摇了摇头:“若是高似是奸细,我罢相流放哪怕入狱坐穿你大理寺的牢底,也是我苏和重该受的。我做错了事,我自担当得起。毋需你操心。” 张子厚笑着拭去口鼻间的血,转正了身子,走近了两步,抬起头看着苏瞻:“你担当过什么,你只想着你自己罢了!你这宰相之位,可不沁透了九娘的血泪?你担当什么?假模假样守了三年孝你就心安理得了?另娶了害她之人?对了,你一心效忠的娘娘,待你有知遇之恩的娘娘,不也是对九娘下毒手的人?你博了个君子专情人的名头,却留她黄土一抔孤坟一座?你坏在高似手上,自然是你该受的。还好上天有眼——” 张子厚大笑了几声:“你不信我才好,日后你成了阶下囚,我还有一件大好事要告诉你。你才知道你该担当些什么。”他心中畅快无比,走得飞快。不等赵栩陈青跟着小黄门到,就已出了文德门。 陈青担忧地看着苏瞻:“和重?” 苏瞻平复了一会,疲惫地拱手道:“西军就拜托汉臣兄了,你出征在即,今早我已让叔夜回了齐国公府,这几年多亏了有他帮手,多谢汉臣兄。”他转向赵栩,行了礼:“殿下,待秦州文书一到,臣自履行诺言,若是苏家因我出事,还请殿下看在阿昉面上,维护苏家一二。” 他不信张子厚,可也不会再信高似。这世上,唯一可信之人,只有阿玞和阿昉二人。偏偏一个人早去了,一个心也远了。他担当过什么?张子厚那样的人,又怎么知道他所担当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端午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社会风俗史》。 百索:长命缕,宋朝称为百索。 第193章 四月三十, 百官休沐, 各大寺庙道观, 因国丧, 大小道场不断。 和千百个暮春初夏日一样, 汴京城的日头渐渐西下, 白昼又将换成黑夜。街上巡逻的衙役和禁军比比皆是。吆喝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落, 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也都亮闪了起来。走街串巷的货郎们也早归了家, 各家饮食零点果子杂物摊贩都将青石地上扫得干干净净, 才相互招呼着推车返家。京城中似乎到处飘着浓郁兰汤的味道,混杂着雄黄酒朱砂酒的芳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汴京百姓, 端午将至。 西大街往西, 大佛寺旁边是都亭西驿,因西夏不告而战,里头的西夏大使及一应官员早被软禁了起来。北面的京城守具所,外松内紧,枢密院和兵部的官员每日都要来一回。故而梁门一带的守城禁军人数也最多, 盘查格外严密。 离梁门不远的深巷中,一栋民宅大门紧闭, 院子里的清水砖地上, 隐约有一个用石子画出的浅白的圆圈, 里面放着一个铜盆,一阵风过,一些纸灰纷纷扬扬, 随着风四散去了。 阮玉郎轻叹了一声。夜夜替赵瑜烧纸,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找来多拿些钱去地府。他做人的时候就蠢,做了鬼兴许能聪明些。谁让他那夜自说自话从静华寺跑回宫里的,白白做个替死鬼,赵家宗室可没一个人替他守灵。他活着,没人记得他,将他孤零零一个丢在上京,如今死了,依然没人记得他,崇王府里冷冷清清。他还真以为赵璟待他一片真心?那个懦弱无情的畜生不过是为了原谅自己,拿他做个借口而已。人蠢没药医,真是活该。 阮小五静立在他身后,看着那火盆里最后一丝艳红渐渐湮没在灰烬里,想起十年前王氏九娘死后,郎君也曾经连续四十九日夜夜替她烧纸。郎君这样的人,究竟算有情还是无情,谁也不懂他。那位差点成了他们主母的娘子,还有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能被郎君这么对待,也算难得了。他轻声问:“郎君?真的不去接婆婆和大郎吗?不如让小五——” 阮玉郎摇头打断了他:“看着就好,赵栩的人盯着呢,过了今夜他们就安全了。”他看着铜盆上头的烟袅袅而上:“大郎做得很好。知道绕回建隆观投宿。我一日不露面,他们一日无事。赵栩心不够狠。” 提到赵栩,小五的眼中尽现狠戾,没想到两个弟弟竟然意外地死在了静华寺,至今还未能为他们收敛尸首。他倒是一直想去和赵栩一决死战,奈何郎君不准,只能先记下这笔仇了。幸好,还有四娘子给的那些信息,只要赵栩真的喜欢孟九,总有一日要让他痛不欲生。 小五又问道:“郎君,还有在大理寺狱中的四娘子,快不行了,又怎么办?” 阮玉郎叹了口气:“日后还能派上用处,不得不费点力气把她弄出来。张子厚还没怎么她吧?”小五低声说:“昨日又上了刑,消息说是就这两天。” 阮玉郎道:“那就来得及。贵客临门,蓬荜生辉,去开门吧,算日子也该到了。” 小五走到门口,侧耳倾听,过了片刻,果然有人叩响了门环。 “难忘汴河一曲楚汉,故人特地来访。”浑厚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五打开门,门外大步迈入三个布衣大汉,暗夜里面容只有依稀的轮廓,双眼都精光闪闪,身形高大魁梧,一步一步,有泰山压顶之势。 小五轻掩上门,三步就蹿上了院子的墙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又悄声无息地落回院子里。 阮玉郎迎上来一拱手:“汴河一别三年,郎君风采更胜从前,如今又立下不世的功勋,一路十分辛苦!还请随玉郎进屋喝盏茶吧。” 高似双唇紧抿,不动声色,也不见他抬腕,一掌已击在阮玉郎胸口,一声闷响。 小五低呼一声:“郎君小心!” 阮玉郎却不躲不避,不退不闪,胸口微缩,卸去了一半的劲道,硬生生受了这一掌,直接跌退出去五六步,这才呕出一口血来,正落在他替赵瑜烧纸的□□圈中。他抬手用宽袖拭了拭唇边的血迹,低笑了两声:“陈娘子的事,是玉郎莽撞了,未同郎君知会过。若是郎君还不泄火,再来一掌也使得。” 高似胸口剧烈起伏着,冷冷地说道:“若不是大事未成,我立时就取了你的性命!” 阮玉郎飘逸如仙,缓缓走近:“郎君过于重情重义不是好事。若是赵栩即位,陈青重掌兵权,郎君纵然武艺盖世也无用武之地。玉郎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再说,郎君多虑了。陈青若连自己的妹子都保不住,他就不配陈青这个名字了。” “他是他,我是我。你用我去害她,就是不行。”高似冷冷的说道:“秦州依计已破。田洗已安然送到朱相府中。” 月光下,阮玉郎面上浮起倾国倾城的笑容,他意味深长地道:“郎君还需看破一些,陈德妃总有一天知道她哥哥侄子们尽数都毁在你我手上,你说她会如何?” 话音未落,他胸口又挨了一掌,强压着喉间的一口血,阮玉郎眼中厉芒一闪,缓缓抬头问道:“你意气用事,竟然给张子厚留下活口。张子厚也是厉害,只怕已猜到了我们的意图。你可知道昨日陈青已任征西大元帅?没有你亲自护送,田洗能入城来?若不是我筹谋得天衣无缝,让陈青过两日离京西去,你一念之差,岂不令你我多年的筹谋毁于一旦!难不成,你我还有好些个三年五年?!” 高似深深吸了口气,沉默不语。他在秦州只知道会有人接应他打开城门,他只需要对付陈元初,却没想到身为驸马都尉的监军田洗竟然会是阮玉郎的人。田洗究竟是因为赵璎珞和赵檀兄妹二人被阮玉郎收服了,抑或那一贯热衷花钱娶宗室贵女的帽子田家原本就是阮玉郎的属下,他从田洗一路的言行中竟然无从判别。 他是接到阮玉郎急信要截杀急脚递一行后,惊觉阮玉郎利用了他和陈素的往事,想来想去,该是当年的警告之语被无孔不入的阮玉郎给利用了。再想到阮玉郎后期的谋算,他才留了那两人传话,无论如何都要提醒赵栩一声。 阮玉郎叹息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郎君既已护送田洗归来,不如早日返回上京去,耶律氏一亡,郎君大仇得报,一统北疆,岂不快哉?我担保陈氏母子三人性命无忧可好?” 高似转身,看往宫城方向,他不信阮玉郎。他不能再错过,他要先带她走。 高似淡淡地道:“我自有打算,不劳你费心。” 阮玉郎眯起了眼。 *** 五月初一,垂拱殿大起居,东华门天未亮就已经人头攒动。 这两日,赵梣的情况越发不好,前几日腹痛,跟着上吐下泄,昨日开始又发起热来,人都有些烧糊涂了,模模糊糊喊着娘亲。御医院、御药忙得团团转。向太后一整夜都在福宁殿守着,愁眉不展,亏得有陈素陪着抚慰几句。 向太后和陈素在屏风外的软榻上用了点早膳,尚服女官带着女史们已备好了衣裳,忽地听到外头脚步声匆匆。 入内内侍省的两位副都知带着二十几个内侍不等禀报一拥而入。向太后大惊:“大胆!来人——!” 太皇太后面色阴沉地缓步迈了进来,身后跟着隆佑殿的两位尚宫,旁边一人,却是身穿丧服的赵璎珞。 “娘娘?”向太后颤声问道。 “五娘你守了官家一整夜了,就和陈氏留在这里歇上一歇吧。”太皇太后斜睨了向太后一眼,转到屏风后头,询问了医官几句赵梣的病情。 赵璎珞恭敬地对向太后和陈素行了礼,退在一旁。门外又进来一批面生的女史和皇城司的女亲从官。廊下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陈素心惊胆颤,慢慢退到窗下,见殿内那些人似乎未留意自己,侧身将窗轻轻推开一条缝,吓得腿都软了。 廊下全是步军司的禁军,福宁殿当班的殿前司军士都被卸下兵-器,押在院子中。弓-箭手密密麻麻围在外圈,闪着寒光的箭头全都对准了入福宁殿前殿后殿相接的大门处。 六郎!陈素死死攀着窗沿,无计可施。 太皇太后缓缓走了出来,并没有看陈素,径自在榻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五娘,我知道你是个心善贤德人,只是老身不能看着你再错下去了。璎珞,你同娘娘说说。” 赵璎珞看了看陈素,眼中落下泪来:“璎珞的夫君田洗,才去了秦州做监军不到一个月,就遇到这样的国难——!” 向太后一惊,秦州被围后,还没收到最新的军报,难道秦州也失守了? 赵璎珞咬牙道;“不知为何,那守城的陈元初误信了谣言,以为五郎抢了官家的位置,杀了齐国公和六郎。一怒之下,和契丹人高似沆瀣一气,开城降了西夏!秦州失守已三日了!” 陈素怔怔地看着赵璎珞还在不停说话,却听不见她说些什么,她扑到向太后身前,喊道:“不会的!元初不会的!陈家一门,忠心耿耿,元初决不会听信谣言 ——”为何还有高似掺杂在里头?她不懂!可是能救六郎的,只有娘娘您了! 向太后面露不忍之色。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匍匐在地的陈素,冷笑道:“若是赵栩能即位,陈家自然会忠心耿耿下去。怪不得陈青急着要去秦凤路,若将西军交到他手里,这江山只怕是要改姓陈了!还有那去秦州的急脚递一行人,十天了怎么还不回京?若不是张氏告发,我们都还统统在这深宫中做着睁眼的瞎子呢!来人,拿下陈氏!” 向太后看着太皇太后精光闪闪的一双眼,掩面而泣起来。 *** 赵栩带着人出了会宁阁,按例先去福宁殿探视官家,再往垂拱殿上早朝。算来明日先帝小祥,除头冠、方裙和大袖。宫中已经将新的丧服和皂鞍鞯送到了会宁阁,明日他便可以出宫。 陈太初此时应快到京兆府了,昨日苏瞻和孟在带着礼部兵部枢密院一众官员放弃休沐,将挂帅出征一应事务都准备妥当,为的是舅舅今日朝会后就能去祃祭。京城南郊的三千重骑兵也应已装备妥当。 从大内东北角的皇子居所,走到延和殿旁,西边转出来两位皇城司的亲从官,他们带着十多个快行和司圊刚从坤宁殿退出来,自从先帝驾崩,高太后被尊为太皇太后,迁居隆佑殿。圣人被尊为太后,迁往慈宁殿。福宁殿后的坤宁殿便空了出来,日常洒扫契勘巡察却不曾停下。众人见了赵栩,都退到了宫墙边静立行礼。 其中一位亲从官,却是从入内内侍省调入皇城司不久,犹豫了一下,上前几步来对赵栩行礼:“燕王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大袖飘动,已一手托住了他:“免礼。”耳中已听他极轻极快地禀报道:“福宁殿去不得。” 赵栩缓步前行,福宁殿去不得?昨夜探视赵梣后,向太后实在放不下心,留在了福宁殿,娘也被向太后留在了身边。宫中危机四伏,向太后时时把娘带在身边,他心里感激得很。这个去不得,究竟出什么事了!和阮玉郎有无干系?赵栩负手挺胸,加快了步伐。身后的随从见他背后的手打出的手势,一怔,立刻退开了两人,分头往拱宸门和大宗正司方向去了。 从崇政殿转向西边,右边是庆寿宫,左边是紫宸殿的后阁。赵栩一步一步,又快又稳,大袖被风鼓了起来。身后人看着,微微亮起的天色下,宏伟辉丽的宫城中,他的身影,若将飞而未翔。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汴京城地理,出自《东京梦华录》,皇城平面,出自傅熹年先生的东京皇城复原图。 谢谢订阅。 若将飞而未翔:出自《洛神赋》 第194章 赵栩走到庆寿宫的宫门, 就听见前面南北向的夹道间传来轻又急的脚步声。 这条夹道是垂拱殿紫宸殿之间的防雨夹道, 极窄, 没有路面, 只有一条雨沟, 寻常宫人怕崴了脚或弄脏宫衫, 绝不会从这里抄近路穿过来。何况夹道南边正对着的就是皇城最核心的地带, 大庆殿是外朝正殿, 文德殿是外朝正衙。夹道东西两边是上朝的内殿, 更是戒备森严。 他侧耳聆听,三个人,纷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三个不会武艺的女子? 赵栩便停在了庆寿宫门口, 悠闲地负手望天, 静候这三个冲着他而来的人。 不远处福宁殿门口,往日当值的两个小黄门眨巴着眼睛,握着麈尾柄的手里全是汗,不敢出声不敢乱动,心里暗暗念了好些声菩萨保佑, 这位祖宗,您千万别来!里头那位老祖宗带着刀斧手正等着您呢。他们身后藏着的几位皇城司亲从官, 犹豫着要不要探头出去望一望。 夹道里冲出半个身子来, 一见赵栩, 立刻缩了回去。赵栩惊鸿一瞥,竟是六娘!他不再犹豫,身影飘动, 几步就转入了夹道。身后随从立刻跟上,守住了夹道口。福宁殿门口的小黄门偷偷吁出一口气。 *** 两日前,六娘和孟存、孟彦弼依依道别后,踏入宫门。尚书内省的女史早就等着,六娘和贞娘,金盏银瓯两个贴身女使跟着女史一同先去尚书内省入册记名,聆听已经倒背如流的宫规,领了衣裳和腰牌和印信,见了六尚的尚书们和二十四司的各位女官,才被带到隆佑殿。 孙尚宫亲自带人帮六娘安顿,将她安置在隆佑殿后阁的西偏房。房里虽然按制换了缟素,一应摆设器具却是顶好的,离娘娘的寝殿也近。 隆佑殿的两位尚宫待六娘都格外亲热,见了贞娘也很客气,笑言太皇太后当年身边的女史们如今都是尚书内省的老尚宫老供奉了,按辈分,她们该尊称贞娘为师叔才是。连着金盏和银瓯两个贴身女使也放下心来,原以为宫中很吓人,没想到是自己吓自己,隆佑殿上下虽然在服丧中,哀而不伤,忙而不乱,看得出两位尚宫御下甚严。 连着两夜,六娘都睡不踏实,还总是梦到九娘。她任了隆佑殿的掌籍女史,因太皇太后刚刚从慈宁殿迁来隆佑殿,成箱的文书要重新归置,忙碌得厉害,也幸亏白日里忙得很,不然恐怕根本睡不着。 昨夜她似梦似醒间,忽然听到后阁里半夜传来动静,跟着院子里灯火亮了起来。 “贞娘?”六娘轻声唤道。外间的贞娘进来轻轻嘘了一声,扶她下床。两人贴在窗口,听外面的人正在廊下说话。 “迎儿莫气,少不得要劳烦你们吴掌舆亲自跑一趟。”听着像是娘娘寝殿当值的女史来请住在后阁的掌舆女史。 一个口齿爽利的少女轻声抱怨道:“这位三公主!今日可是初一,再过两个时辰就好直接入宫觐见请安,去殡宫举哀,偏要深更半夜地挑着宫禁日子里来,不让人安生!我家掌舆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呢!” 跟着有人轻轻拍了这说话的人一巴掌:“胡说什么呢,快去拿东西。陆掌寝切莫放在心上,都是我平时太纵容她了,总要闯祸了才知道收敛!娘娘可起身了?” 陆掌寝低声笑了:“这有什么,迎儿可不说出咱们隆佑殿上下的心里话了!姐姐也太谨慎了。娘娘醒是醒了,还未起身。孙尚宫亲自伺候着呢。” “好了,迎儿,可取好咱们殿的对牌了?记得把我的腰牌和印信都带上!”吴掌舆笑道:“还得去辇官营调檐子,到西华门至少得两刻钟了,亏得不是冬天,不然三公主也等得够呛。” 陆掌寝嗤笑了一声,声音更低了下去,只隐约听见驸马回京几个字。 待院子里又静了下来,六娘轻轻吁出一口气,苦思冥想起来。三年前知道她要被太后召入宫后,老夫人就把长房二房留存的邸报拿到翠微堂,细细讲解给她听。虽然不明说,六娘心里也知道这是太子妃一职理应了解的事。朝中各部官员派系、皇子外戚、亲王宗室,她硬生生都背了下来。虽然不如九娘信手拈来,却也养成了读邸报记笔记的习惯。 三公主赵璎珞,自从七年前金明池推赵浅予一事,就是赵栩兄妹的敌人。三年前鲁王出事后,她没声没息地下嫁给了帽子田家的嫡长孙田洗。驸马都尉田洗?六娘咬着唇,似乎在不久前的邸报上还看到过的。当时九娘似乎还说了什么来着? “田洗能去秦州做监军,恐怕走了吕相的路子。田家能被推荐给外诸司,为百官订做各等冠帽,还是当年任礼部郎中的吕相牵的线,曾经被御史弹劾过。” 对!九娘是这么说的!六娘倒吸一口凉气,田洗是秦州监军,赵璎珞连夜进宫和他有关,那就是和秦州有关!想到陈元初在秦州,心里一慌,干脆披了件褙子在房里走来走去,偏偏人生地不熟不敢出去打听。贞娘看着她坐立难安,便安慰了她几句,把金盏叫来陪着六娘,自去想办法打听。 等五更天的时候,贞娘才面色凝重地回来,告诉六娘,驸马田洗带伤从秦州逃回汴京,具体什么事实在打听不出来,但娘娘已经传唤入内内侍省和皇城司的人了,孙尚宫也已经带人往二府八位去了,应该是带了娘娘的密旨和印信。 六娘大惊,这架势恐怕不是小事。她心里也明白,太皇太后在宫里唯一要对付的人,只有赵栩。她急得团团转,一筹莫展,如果九娘在,还能有人帮着想法子应对。 待太皇太后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隆佑殿,一听是去福宁殿的,六娘立刻明白赵栩恐怕要遭殃,她出不去,只能在太皇太后的书房里一边当班,一边干着急。 *** 赵栩健步如飞,大袖带风,就见夹道里贴着宫墙站着三个神色紧张的人。六娘身后还有两个宫女,其中一位已经白了头发。 六娘的心还在狂跳,方才她们被殿前司的军士盘查,幸亏秦供奉官给了她一块隆佑殿的对牌。她微微喘着气,因无外人,背靠着宫墙微微福了下去:“六哥万福金安!” 赵栩点点头,柔声道:“阿婵入宫两三天了吧?当差可顺利?” “多谢六哥关心,阿婵当差顺利。”六娘放低了声音:“就是昨夜睡得不好,三公主连夜入宫,说是驸马带伤从秦州回京来。隆佑殿忙了一整夜。入内内侍省和皇城司都有人手调动。六哥?” 赵栩回头望了一眼福宁殿的飞檐,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好,我明白了,多谢你!你自己千万当心。” 他不再回头,沿着夹巷往南大步走去。身后的随从们一一挤入夹道,不多看六娘她们一眼,紧随着赵栩而去。 六娘看着他带着人走远了,松了口气,整个人软瘫了下去,耳中还在嗡嗡地鸣叫。贞娘一把扶住她,接过她手中那块被故意砸坏的腰牌:“辰时大起居就结束了!我们得赶紧到尚书内省换腰牌!” 六娘稳了稳发软的腿,感激地看向贞娘:“多亏你的好主意!”幸亏隆佑殿两位尚宫都不在。秦供奉官一看她腰牌坏了,也没多说什么,就允了她们自行去尚书内省换腰牌,特意给了她一块隆佑殿的对牌方便她宫中通行,还意味深长地拦下了要给她带路的宫女,他那句“路,总要自己认一认的。”现在六娘回想起来总觉得被秦爷爷看穿了什么。 *** 今日正逢五日大起居,文武百官还未抵达。跨入垂拱殿殿门,可见大殿前的广场上对植槐楸,鬱鬱然有严毅之气。一尊尊石位,等着来参加大起居的京中文武百官,肃穆庄严。八级白色文石台阶上,是恢弘的垂拱殿,这是官家平日早朝和五日大起居之地,也是宴会外国使节之地,还是上寿之地。 赵栩眼睛微涩,想起上次爹爹大寿办得极简,如今已天人永隔。娘亲此时危在旦夕,几道宫墙后,恐怕刀斧手已拔刀,弓-弩手已上弦。明明是一家人,太皇太后却魔怔成那样,弃家国而不顾,定要置自己于死地!那位垂帘听政的女中尧舜,究竟去哪里了? 他一步一步,一掌一掌击在那一尊尊石位上头,每一掌,都似乎发泄出了胸中的郁塞痛楚委屈无奈和愤怒。 他踏上台阶,返身下望,又一步步走下台阶,到了一颗槐树下,负手望着一片片翠绿的叶子,从树下往天空望去,每一片叶子的脉络有些透明。赵栩记得,若等日光大放,那片片绿叶就会透明得如同水色极佳的翡翠,鲜艳欲滴。 脉络清晰,未必只能从叶子正面去看! 赵栩在树下平静下来,开始反复盘算着时间、各路人马、交错纷杂的信息,越是紧急关头,越是要冷静。阮玉郎终于图穷匕见了,之前自己也因为赵檀赵璎珞留意过田洗去秦州做监军的事,却未想过这竟然也被阮玉郎利用做了一步棋,的确可谓绝杀。田洗独归,自然会攀诬陈元初失守之责。而西军送回来的秦州失守军报,昨日被张子厚扣下,现在反而不妥。赵栩大步出了垂拱殿门,低声吩咐了属下几句。 眼见天色大亮,一刻钟不到,垂拱殿广场上的石位旁边,已按品级分文武站满了官员,见赵栩独自在前殿台阶上站着,都有些意外。 前几日大多数在京官员都听说了官家身体不适,却不见礼仪院宣布放朝,加上关于燕王会即位的消息已经传得板上钉钉了。众官员纷纷恭敬地遥遥拱手行礼问安。 赵栩大步进了垂拱殿前殿。见亲王、宰臣、枢密使及以下要员,都已经按班分列。御座和后边垂帘听政处却依然空荡荡的。他不往定王身边的空位去,却直奔宰执一处。 “吕相公,秦州被围,你举荐的监军驸马都尉田洗,为何临阵脱逃,独自悄悄逃回了京城?兵部和枢密难道毫无所知?!”赵栩走到吕相面前,神情凝重地朗声问道。 一语惊起万重浪,满殿一静后,登时哗然。苏瞻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了张子厚一眼。张子厚眼中却也露出一丝讶意。 吕相被赵栩这么冷不防地发难,吃了一惊,他全然不知此事,顿时急了起来:“殿下!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京中两天没收到西军信报了,田洗什么时候回来的,臣一无所知!” 枢密使朱相公站了出来:“诸位!田洗确实昨夜回京,到了我府上寻求庇护,但却非临阵脱逃,而是他身怀极重要的机密军情。人我已经带来了,朱某正待面奏官家和太后、太皇太后!” 苏瞻皱起眉头,和陈青对视了一眼。 张子厚暗自思忖,怪不得方才被燕王属下半路拦住他,要立刻将截下来的西军加急军报送到枢密院去。更多亏了他的人和陈青的人扮成一救一抢,理应毫无破绽。 想到这个田洗突然冒出来,只怕和阮玉郎脱不了干系。田洗,高似,阮玉郎,秦州?张子厚的眼皮禁不住又跳了起来。他看向斜对面的定王和吴王,定王还是一副站着睡觉的模样,吴王却垂首看着地面,他心里立刻下了另一个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本章涉及皇城宫殿职能和皇帝日常工作,资料来自于周佳所著《北宋中央日常政务运行研究》。 皇帝真的是很苦逼的工作。北宋初期,日朝。到了仁宗,开始有双日朝。只有徽宗最任性。但比起明代的万历嘉靖都是小case。 北宋皇帝的日程表是这样的:六点到垂拱殿视朝,八点到后殿理政批阅奏章,皇权和二府是相互制约的,皇帝奏章在宋朝特别多。下午呢经筵,晚上还要召对。像太-祖那样兴致一来去赵普家吃个烧烤的事,几乎没有。太宗呢,也有出宫视察的记录,几条?九条!呵呵。而且他一直很勤奋(天分不如他哥哥啊),夜间召对一直坚持到了去世那天哦!!! 第195章 这时御史台的御史中丞邓宛站了出来:“朱相此话大不妥!田洗既为监军, 何能离开战场独归?何为寻求庇护?朱相昨夜就应该将此人移交刑部或大理寺才对!” 朱相和邓宛一向互相看不顺眼, 闻言只冷笑道:“兹事体大, 邓中丞稍晚若还觉得不妥, 尽管弹劾朱某就是。” 赵栩神色黯然, 叹息道:“三公主连夜进宫, 为田驸马哀求太皇太后的恩典。本王担心有人临阵脱逃, 为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万一推卸责任, 甚至反咬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一口, 岂不叫天下将士寒心?” 邓宛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等还需警惕才是!” 朱相被赵栩先发制人,一肚子面奏的话窝在肚子里成了废话, 说什么都好像正应了燕王担心的事。他深深吸了口气, 转过眼看向御座,不说话了。 又等了两刻钟,才听见有司高唱:“太皇太后驾到——!” 众人按班跪倒在地。赵栩听着向太后竟然连大起居都没来,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冲回福宁殿去。 在福宁殿白等了一场的太皇太后,看见赵栩竟然已列班在殿上, 冷哼了一声,缓步入座。 朱相一抬手中玉笏, 就要面奏, 却被人抢了个先。 张子厚上前两步朗声道:“臣大理寺少卿张子厚, 有本要奏!十万火急!” 朱相一愣。太皇太后也一愣,却不能不让张子厚说话。 “先前京中急脚递一行一百余人,奉二府令往秦州索取机密文书, 取得文书后,就遇到西夏围城。他们由陈元初将军护送杀出西夏大军,却在离凤州驿站六十里处遭遇埋伏,只有大理寺的两个好手得以逃脱。”张子厚沉声道:“埋伏者皆为高手,抢夺文书杀人灭口!幸存的两人一路仍遭追杀,昨日才辗转回京!” 田洗归来后,又爆出来这么个震天动地的消息!刑部兵部礼部的郎中们都面色大变。这一行人里有他们各部的精锐好手,竟然全军覆没,又和秦州有关! 太皇太后想到赵璎珞说的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却听张子厚又开了口。 “得到此信,昨夜大理寺法司胥佐们赶往秦凤路查探此案时,于东京一百二十里外,路遇贼人截杀西军急脚递,遂出手援助,受伤军士已留在附近驿站,胥佐代军士带回来西军密报军情五份!臣上朝前刚刚派人送往枢密院。”张子厚看向朱相:“敢问朱相公可去过枢密院?” 朱相昨夜问了田洗大半夜话,三更天才合了合眼,四更就开始洗漱准备上朝,这大起居的日子,谁会先去衙门里?他闷声道:“还未曾去过。” 苏瞻沉声道:“张理少所言的第一桩事非同小可,需留待后殿集议。西军的军情更为紧急,还请朱相速速派人去枢密院取来。” 不多时,五份军报被送到殿上。 秦州失守,援军转向,各将领及麾下排兵布阵的意图,言语不多,却已令大赵朝堂震悚不已。 秦州!开国以来西军防守最强的城池,从未失守过的秦凤路十二州的第一州!殿上一片死气沉沉,担忧惶恐的氛围瞬间笼罩着整个垂拱殿。 朱相仔细看了又看,五份军报,无一份提到陈元初之事! “娘娘,臣枢密使朱守光有本要奏,同为秦州军情!” “允。”太皇太后也皱起了眉。 “请允许臣传唤秦州监军,驸马都尉田洗上殿!”朱相道。 按制换了丧服的田洗,面色哀痛,手臂大腿多处包扎着伤口,上了大殿,匍匐在地上哽咽起来:“微臣未与秦州共存亡!微臣有罪!然臣不能看着秦州三万军士负屈衔冤!臣亲眼目睹陈元初听信小李广高似的话,认定京中吴王篡位还冤杀了齐国公和燕王!”田洗涕泪纵横,以额撞地:“陈元初和高似合力打开东关城城门,降了西夏,才令秦州失守,秦州才被西夏血洗五城哪——!” 陈青冷哼了一声,双目如电,却没有出手。朱相却上前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苏瞻脑中一炸,这比张子厚的消息还要糟糕!赵栩眯起眼,阮玉郎!此招比他能想到的还要毒上千百倍!但他无暇去痛恨。田洗所说的每个字每句话,拆开又连到一起,隐藏着的信息,重新变成真相,逐渐浮现出来。 田洗砰砰磕头声不断,泣不成声,愤恨到了极致:“娘娘!各位相公!陈元初伙同高似叛国投敌!秦州军民半数遇难——不是我们大赵军士守卫不力!不是我秦州百姓抗敌不勇,不是我田洗贪生怕死!总得有人要把真相带回来!总要有人还我守城军民一个公道!臣万死不惧!!” 垂拱殿内除了田洗磕头的声音和哭声,无一人出声。站在陈青身边的两个官员,默默往后退了一些些,只觉得身边寒气涔涔,杀气汹涌。 殿上官员们震惊之余,不禁都想到燕王今日一进来问吕相的那番话,纷纷暗自揣测田洗此话的真假。田洗要说什么,燕王可不知道,秦州失守的军情也是当着众臣面拆开火漆封蜡的。燕王殿下疑虑的也是人之常情。知人知面不知心,比起这位帽子田家的驸马,不少大臣觉得陈元初似乎更靠谱一些。 谢相略一思忖,出列厉声道:“臣以为,监军田洗擅离职守,当由刑部问责,会合大理寺同审。秦州因何失守,不能听其一面之辞。方才这五份军报上都没有陈元初叛国一事!难道陈元初开城降敌这么大的事,十万秦州百姓三万秦州军士,除了田监军,竟无一人得以逃生能知会西军?” 不等朱相发声,老定王抬了抬眼皮,泰山微移般出列一步,叹了口气:“打仗的事我老头子不懂。不过本王虽然老了,却也记得夏乾帝当年可是因为陈元初才身受重伤吧?西夏梁氏和陈将军可谓有杀夫之仇啊。怎么,陈元初投降西夏难不成还能娶了梁氏将功折罪?呵呵呵呵。” 他老人家慢悠悠地这番话一说,垂拱殿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松泛了不少。兵部和刑部的四位郎中窃窃私语起来。 谢相肃容道:“京中急脚递离开秦州时,秦州已遭围困,陈元初自然知道今上乃先帝十五子,怎会轻信那等荒谬绝伦的谣言?莫非当我等朝中之人全是三岁小儿不成?!” “好了。”上首传来太皇太后苍老威严的声音:“难道田洗不知道自己这个驸马都尉,比起齐国公和陈元初在大赵的地位,是天壤之别?他又哪来的胆子攀诬陈元初?正如谢卿所说,就算西军这一两日不知晓,军报上没说,难不成十天八天还没有动静?秦州就算被屠城了,也总有一些人能活着说实话吧?若是田洗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攀诬陈元初,我大赵律法难道是摆设来看看的?还是他这几天就能白日飞升变成神仙不见了?” 太皇太后言之有理,垂拱殿的窃窃私语又平静了下来。 “唉,是非曲直,总要弄个明白。”太皇太后说:“田洗,你既说是亲眼目睹,那就先仔细说一说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了,让众臣听个清楚,要有什么疑问,也好问上一问,免得冤枉了陈元初。” 田洗赶紧收了哭声:“回禀娘娘!罪臣并不认得高似,起初他在广武门内偷偷摸摸射杀我大赵军士。陈元初将军喝破他行踪,要同他堂堂正正一战。罪臣亲眼所见他飞蝗箭的厉害,陈将军不是他的敌手——” 赵栩心中一动。 “臣当时被奸细突袭,就倒在陈将军边上,见高似擒住了陈将军后并未杀他,反而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陈将军连连摇头。高似就取出什么物事递给陈将军看。陈将军见了就吐了一口血,喊着大赵无道吴王篡位杀我家人!此仇不报枉为人子——”田洗大袖掩面,哽咽难当:“臣眼看着他二人联手,无人能挡,片刻后就打开了广武门瓮城城门,西夏铁鹞子长驱直入——”他伏地痛诉:“臣被副将救回大城,跟着退回州城。臣和韩经略亲眼见陈将军和西夏梁太后并肩在广武门上头。韩经略执意命姜副将护送臣逃回汴京报信!臣带有韩经略绝笔信!姜副将也可作证!” 朱相躬身道:“娘娘,人证物证,臣俱安排在殿外。” 张子厚双手拢在大袖中,抬眼看向田洗。 那姜副将膀大腰粗,一脸络腮胡子,身上也包扎了七八处伤口,虎目含泪,所说的话和田洗说的后半段差不多,只是言语颇粗俗愤慨,说起秦州城军民巷战之激烈惨状,一个身高马大的汉子,滚滚热泪直落衣襟,怒发冲冠地看向陈青。 待他说完,殿上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这些各部重臣,上过战场的寥寥可数,大多数人从未亲眼见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状,听得心惊胆颤头皮发麻。等传阅完秦州经略安抚使的绝笔信后,不由得纷纷摇头叹息,谁能想到陈元初竟如此糊涂! 朱相上前两步:“臣以为!陈元初叛国投敌,人证物证俱全,应立刻拿下陈青及其家眷,押往京兆府,好让陈元初眼见为实!他若还有羞耻心,就该自尽于阵前以谢秦州军民!” 陈青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却自巍然不动。殿上一片哗然。苏瞻大步出列:“不妥!” 朱相转过身微微扬起下巴:“苏相你才是大大的不妥!你我都已知道,高似的真实身份就是契丹人耶律似。请问他在苏相身边这许多年,是否已尽得我大赵边防舆图?他对我大赵各路军中布置和弱点又是否都了然于胸?各地粮仓军备他是否也通通知晓?苏相你识人不明,养虎成患,如今祸害大赵军民,责无旁贷!”他拱手道:“臣奏请,当罢免苏瞻一应官职,立刻向契丹递交国书,请契丹协助捉拿耶律似!” 太皇太后皱起眉头:“其他几位相公的意思?诸卿有何说法?” 赵栩和张子厚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张子厚扬声道:“臣有疑问,欲问姜副将,还请娘娘和各位相公一听。” 定王不等太皇太后开口就喊了起来:“来来来,张理少,你大理寺只管问个清楚,若被人诬陷了陈元初,扳倒了陈青,我大赵亡国之日不远矣。” 众臣都打了个哆嗦,好几个刚刚跨出来要赞同朱相的话的人,又缩了回去。 太皇太后紧紧握着扶手,忍住了怒火,沉声道:“问罢!”她倒不信了,这等情况下张子厚一张嘴还能活死人,翻天地?她已经拿住了陈素,扣住了五娘,殿外还有三千步军司精兵,刀斧弓-弩俱全。她今日铁了心要拿下这让她睡不安稳的陈青,要拿下赵栩,她让谁做皇帝,谁才能做皇帝! 姜大力粗声道:“张理少您只管问!要有一句假话,我姜大力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张子厚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伤口密布,并不像田洗,看着包扎得跟粽子一样并无要害部位受伤。此人应当是个无脑莽汉,被利用的可能极大。 “请问姜副将,可是你把田监军从广武门救回州城的?”张子厚不急不慢地问。 “不是!”姜大力瞪大铜铃般的眼,猛地摇头:“卑职负责大城西门,可不敢冒领常副将的功劳!救田监军的是他不是我!” 张子厚点了点头,这点不出他所料,那就好。 “你可亲眼看见陈元初打开瓮城城门?” “不曾!我眼睛虽出了名的大,却看不到那么远!理少你不知道,东关城有秦州城一半那么大!瓮城又在广武门外头,我哪看得见?”他大声道:“别人都这么说!田监军也这么说的。” 众臣窃窃私语起来。 张子厚转向田洗,微笑道:“请问田监军,你方才说亲眼所见陈元初和高似开了广武门的瓮城城门,你人在广武门内对不对?” 田洗点头道:“我亲眼见他二人联手杀出广武门,但并未见到他们是如何打开瓮城城门,放了铁鹞子进来的。是瓮城女墙上的军士们都在高声疾呼陈元初投敌——” 张子厚却又已转向姜大力:“姜副使,你在大城西门,何以说亲眼见到陈元初叛国投敌?” 姜大力愤然道:“卑职原想接应陈将军,才打开西门,我们半路就遇到了西夏铁鹞子。听到周围都在喊陈元初叛国投敌。”他看向陈青,大声道:“卑职亲眼所见!陈元初和西夏梁氏,并肩站在广武门城楼上,背后就是西夏王旗!那梁氏还脱下自己的红披风,给陈元初披上!呸——!!这不是叛国投敌,还能有假?!” 张子厚厉声道:“正是有假!” 殿上一片惊呼,田洗微微一颤。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存稿箱君表示,明日稿件稳稳在肚子里。 庆祝三月全勤小红花即将到手,作者菌有喜同享,今日十二点前留言(打分随意,字数越多越好),有红包领。谢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有老读者从开文坚持到现在,有新读者刚刚入坑,那种感觉还挺奇妙的。欢迎来领红包啊。 第196章 满殿哗然中, 朱相大怒:“张子厚!陈家是陈家, 燕王是燕王!你因为拥立燕王就胡搅蛮缠, 连着叛国投敌的事实也要否认?”有些事情, 不说穿了还真不行了。 张子厚哈哈大笑起来:“朱相公, 请问先帝驾崩那夜, 子厚有幸和诸相公在柔仪殿同听先帝谆谆嘱托, 先帝有言欲立燕王赵栩为皇太子, 要太常寺早些选定吉日, 这可是事实?” 垂拱殿骤然落针可闻,又爆发出惊呼质疑询问议论等等的各种声音,虽然各部重臣都略有耳闻先帝要传位给燕王一事, 可明晃晃地在朝会上这样说出来, 简直是打了两宫的脸,打了二府诸位相公响亮的一巴掌。太皇太后狠狠地拍了扶手一记,手疼得厉害,殿中却无人留意。 朱相面红耳赤大声道:“臣弹劾张子厚混淆视听,移花接木!胡言乱语!扰乱朝纲!应立刻杖责赶出宫去!”后来发生的种种你张子厚明明知道, 这权宜之计还是陈青的主意!竟然说出这种话,岂不让自己这些宰相们被天下人戳着背脊骂! 张子厚郎声道:“诸位臣工请听张某说完, 先帝驾崩后又发生了一些变故, 经二府和太后、太皇太后共商议, 燕王殿下定王殿下都认同,才迎今上即位,并无不妥, 依然会奉先帝遗诏的嘱咐,这也是事实。” 殿上众人被他的话弄得一惊一乍,已经有些转不过来,听他如此肆无忌惮妄言宫闱秘事,都心惊肉跳得厉害。一些素来厌恶张子厚恃才傲物张狂狠辣睚眦必报的官员,倒暗暗高兴,觉得他很快就会获罪。 张子厚拱手道:“朱相莫急莫慌,您看,一件事,如果我只说了自己想说的,是不是就会混淆视听移花接木,让您有苦说不出?可您看,子厚并未说谎对不对?我说的都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是不是?” 殿上众人恍然,敢情这位是这个意思啊,很有道理。 “现在朱相可能容我同姜副将说上几句?也好让诸位臣工听一听为何我说陈元初叛国投敌一事有假?又或者朱相希望认定陈元初投敌为真,好让您一举扳倒大赵栋梁齐国公和苏相公?”张子厚皱起眉,不等朱相开口,轻轻在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摇头道:“呸,让你这张嘴胡说!朱相您的女婿范咏,在熙宁元年因背后非议陈婕妤和燕王,被齐国公在文德殿揍了一顿,还被御史弹劾贬去了凤翔。蔡佑罢相后本就应该您直接拜相的,却因为苏相公起复白白耽搁了四年,直到齐国公退了您才入主枢密院。可张某记得朱相为人,最是大义灭亲公正严明严守礼法规矩的,所以这全是子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幸亏宰相肚里能撑船啊,您清者自清,不会和我计较的。” 朱相被他气得头都晕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张子厚你这个市井无赖!怎么会有这种人把什么摊在桌面上无法无天行所无忌?句句堵得人心塞啊! 张子厚向上首行了礼:“太皇太后女中尧舜,若要怪罪微臣口不择言,还请朝会后斥责臣。如今朱相同意微臣说下去了,那微臣想和姜副将说道说道。还请娘娘允准。”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准。” 张子厚转向姜大力:“姜副将,敢问陈元初将军的武艺,在秦州能排第几?” 殿上众人一呆,大理寺这问话的技巧,有些怪! 姜大力想也不想:“真人不说假话,这小贼虽然叛国投敌,他一身本事着实厉害,他要是在秦州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卑职在他手下,从没撑过十招!” “陈元初的武艺要是和齐国公相比,孰高孰低?” 姜大力大声道:“虎父无犬子,可大老虎还是大老虎!卑职在秦州二十余年,陈元初比起他老子——齐国公,还差这么一大截子!”他张开两臂比了一下,又往外扩一扩:“这么大!卑职也在齐国公手下练过,从没走过三招!” 张子厚皱眉:“倘若这老子要教训儿子,齐国公大概几招能擒获陈元初?一百招?五十招?” 姜大力认真思索了片刻:“张理少这话一听就是外行问的,高手对阵,哪怕相差这么一点点,也可能一招就定胜负。”他伸出小指头给张子厚看:“齐国公十招内就能拿下他,最多不会超过五十招,陈元初必输无疑。” 张子厚惊叹了一声,转头问苏瞻:“苏相,张某和您不和,天下皆知,还请您别故意隐瞒事实。子厚听闻几年前高似还在您手下,曾经在您家别院,和齐国公比过武?” 苏瞻早已明白他的用意,不得不佩服他这么短的时间里想到以此切入,抓住了机会,还一举让朱相戴上了挟私怨的名头。他点头道:“确有此事。” “请问苏相,齐国公和高似,武艺孰高孰低?”张子厚大声问。 苏瞻看向陈青,清越声如金玉掷地:“齐国公认输了。另外,高似在齐国公七夕遇刺案时有看过齐国公出手,曾坦然告诉苏某,齐国公非其敌手。” 赵栩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苏瞻,荣国夫人通过九娘说苏瞻还算是个君子,倒也不能说她眼全瞎了。 陈青沉声道:“陈某的确不如高似。” 殿上重臣更是心慌,大赵战神陈青,坦承不如敌人,真是太毁士气了。 张子厚点头道:“这只是武艺而已,诸位臣工毋需慌乱,再高的武艺,千军万马对战中,总有力竭的时候,何况齐国公领兵布阵之强,神出鬼没之能,高似是远远不如齐国公的。” 他平生一直被苏瞻打压着,最得意的莫过于此时,想到那被鬼神庇佑的女子,张子厚信心大振,越发自如起来。他朝陈青一拱手:“还请齐国公出手拿下姜副将。” 众人大惊,只觉得眼前一花,来不及惊呼就都屏息盯着大殿之中。 陈青身形微动,姜大力就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待要出拳,却已经被人老鹰捉小鸡般捏住了咽喉,不由得面色大变,嘴里已被塞了帕子,双手随即被反拢在身后,明明仅有一只手捉住了他的双手,却如铁钳般无法动弹。 陈青一转身,挟着这粗壮汉子如挟孩童般轻松,已退到大殿门口。姜大力动弹不得,陈青却轻轻替他拂了拂肩膀,又碰了碰他包扎好的伤口。 张子厚看向众人:“诸位,请看,姜副将明明是被齐国公擒获的,可各位若是现在才见到他二位,隔半个东关城,数十条街巷,有谁不觉得他们二人是并肩而立状甚亲密?!” 众人惊呼起来,邓宛大声道:“西夏好一招反间计!田洗怕是有心诬陷陈元初!” 陈青松开姜大力,取出他口中帕子,投掷于地上,并未多看他一眼,冷冷地大步走回自己列班之地,朝张子厚点了点头。 张子厚看着殿门口有些发呆的姜大力:“姜副将,你可曾亲耳听到陈元初说投降西夏之话?” 姜大力慢慢走回来,摇头:“卑职未曾亲耳听见。” “那你可曾亲眼见到陈元初杀死或杀伤秦州守城军士?”张子厚厉声问道。 姜大力声音低弱,垂首道:“不曾!” “若你已下定决心叛国投敌,你身边十步以内就有秦州监军还活着,你待如何?”张子厚大喝一声。 “杀了他!”姜大力蓦然抬起头,看向田洗:“田监军!你——你有没有骗人?!” 田洗站起身,惨然笑道:“好一招移花接木!好一招贼喊捉贼!田某为诉冤而来,却反被冤枉?!”他看着周遭众人的狐疑目光,大声道:“连姜副将你这样和我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人都疑心田某?瓮城城门如何得开?铁鹞子如何屠城的?姜副将你都不记得了?当时城内混战,陈元初身边倒下几十人,他如何留意到我还活着?”他看向太皇太后:“娘娘!微臣不如张理少那般厉害,只有一片丹心可问天!微臣愿一死以证清白!以殉秦州守城蒙难的英魂!” 陈青大袖一翻,卷住了田洗冲向楠木柱的身影,冷冷道:“你也配清白二字?你也配和秦州英魂相提并论?我儿元初的名字,你也配提?” 张子厚整容肃立,拱手向太皇太后一礼,再转向诸相公:“臣大理寺少卿张子厚,奏请将秦州监军驸马都尉田洗押至刑部候审,奏请大理寺同审。奏请刑部、大理寺合派精要人员往秦凤路一探究竟,查明陈元初被俘一事再行审案,以免以讹传讹,中了西夏反间计。因耶律似一事牵涉泄露朝廷机密,苏相有失察之责,臣奏请罢免苏瞻宰执一位!” 苏瞻看着张子厚沉静自若的神情,突然像看到以往的自己,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静犀利的,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以后的朝堂,是张子厚的天下了。 谢相出列,举起玉笏:“臣附议!”张子厚所言甚是公允,也不是一味偏帮陈元初。无论如何,前线监军独自离阵,必须严审。苏瞻的失察,也不可推诿。这样的处理,暂时稳住大局,是上策。 经此惊心动魄的一役,已无人再咬死陈元初叛国投敌的罪名,只能说此案有疑,信息不全,必须待再查探后才能判定。众臣纷纷附议,再无争议。 *** 这日大起居,巳时三刻还没结束。日头已有烈意,垂拱殿广场上的槐楸片片绿叶透出了翠绿,一小片一小片树荫下,石位旁一人一石投下重叠交错的斜斜影子。在广场上站了近两个时辰的文武百官,个个汗流浃背,饿得快不行的有,被尿意憋得厉害夹紧双腿暗暗发抖的也有,更多人预感到垂拱殿内出了大事。 终于,翰林学士院的知制诰和中书舍人赵昪神色凝重地联袂出了垂拱殿,立于高阶之上。百官一见赵昪手中的白麻制书还有黄麻敕书,都心中大震,今日大事不少,竟然还有拜相或罢相的大事!一点动静都没有! 片刻后,赵昪的声音犹在空中回荡,百官还没回过神来,朝野大震荡!苏相被罢免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一职!陈青征西一事暂缓!秦州监军田洗无诏归京,下刑部狱,由大理寺同审! 广场上一片死寂,随后礼仪官高声宣布:“散朝——” 百官行跪拜大礼,高呼万岁,按班退出垂拱殿门,往西南各部或东华门出宫上衙去。 苏瞻慢慢走出垂拱殿,自上而下,能看见文武百官们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幸灾乐祸,有愤慨不平,有神色平静,也有面带惋惜。他也不甚在意。 阿昉给他看的那封信,一手王右军的行书极好,他记得很清楚。张子厚得到的消息也确实是真的。他却不能如信中建议的那般自污请罪,他做不到,他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也有碰触不得的地方。有今日之结局,他不怨张子厚,他早有准备。入仕二十余年来,几起几落,都是因为政事或党争,却从未料到会由于高似而遭罢免,幸而不曾连累他人。 日光刺眼,苏瞻眯起眼,玉笏已不在手中,他拢起大袖,慢慢走下台阶。燕王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此事,难道他以前确实看错了燕王?想到陈青以往所说的话,他心中生出一丝遗憾和疑惑。难道张子厚不是为了和自己作对才在三年前就拥立燕王为皇太子?难道他比自己看得更清楚?苏瞻叹息一声,想这些都已是徒然,无论是赵栩即位,还是太皇太后当政,他只盼诸法不变,当下局势,朝廷再变政令,只会越发混乱。大赵何去何从,帝位谁来继承,江山国民,他再操心,也无用武之地了。 垂拱殿后阁里,另一场并无刀光剑影的争斗才刚刚开始。 定王老眼不再昏花,盯着太皇太后同样苍老的面容,沉声问道:“娘娘,垂拱殿前后这些侍卫亲军步军司的刀斧手,是要替娘娘收拾我等这些不听话的硬骨头吗?”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老身得知陈元初投敌一事,不过防备陈青暴起伤人而已。皇叔多虑了。” 定王转向面色赤红的朱相和脸有愧意的曾相,厉声问道:“何时后宫能直接命令三衙了?枢密院调兵用印,谢相吕相和苏瞻事先可知道?内臣传旨处分公事,并需覆奏,中书可有接到旨意可有覆奏?” 谢相愤然道:“苏相和臣还有吕相均一无所知!朱相,还请问这是何道理?短短十二天,枢密院两次仅凭东院印就调动侍卫亲军步军,皆未得到二府用印!” 太皇太后寒声道:“皇叔是忘记成宗驾崩时出的事了?老身和先帝母子可是险些丧生于刀斧之下!那事以后,二府杨相公奏请,诸相公附议,皇叔你也未反对,凭老身飞凤玉佩,有枢密院东院印,可急调侍卫亲军步军司精兵三千护驾。比起皇城司五千人、殿前司大内禁军五千人,老身就算调用这三千人也未必能保住官家和老身的安全吧?有何不妥?” 定王寸步不让:“娘娘可别忘记当年还有这一句:太后可用兵裁制于内!什么是外朝,什么是内廷?这前朝六殿是娘娘能出兵裁制的地方吗?这文武百官各部重臣二府相公和我等宗室亲王,是刀斧手能横刀相对的吗?自成宗帝始,我大赵宗室就立有家法:后宫不得干政!娘娘垂帘是听政,可不是任意干政!还有,太后去哪里了?缘何大起居不视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白麻:制书。黄麻:敕书。后者用于宰相三公等高级别官员以外的官员。出自《宋史》职官志。 2、垂帘听政,后宫干政,这个相关的限制,有参考张明华所著的《论北宋女性政治的蜕变》,北宋刘娥垂帘听政十二年,北宋的祖宗家法和文官集团(官僚体制)对于防范后宫干政和女主篡位上,是很下功夫的。本文高氏,虽然借用了wuli高滔滔的形,却实际有着刘女士的神。高氏在后宫是有自己的智囊团的,在朝中也有效忠她的权力集团,她也在宰相任命上暗中影响着皇帝赵璟的决策,以达到掌握权力的目的。她在信息传递(入内内侍省、尚书内声)、武力掌控(三衙中的步军司、枢密院重臣)、文官培植上都有自己的一套,这是几十年政治斗争经验的结果。她能参与和二府定期面议政事,这个是很厉害的,也避免了宰相擅权。至于这个角色,留待读者们各自评论。 第197章 后阁里阗寂无声。定王这一通发难, 貌似要搬出祖宗家法来治太皇太后了。这话一说, 就算是宰相也没法插嘴。 屋内的四位宰执心里都清楚, 德宗皇帝设置大宗正司是干什么的?掌纠合族属而训之以德行、道艺, 有罪则先劾以闻, 法例不能决者, 同上殿取裁。第一任知大宗正事是濮王殿下, 也就是武宗皇帝和定王的生父。第二任就是定王殿下。这位老殿下是历经四朝的位高尊者, 就算是太皇太后, 也照样得领这位老殿下的训斥。 太皇太后羞红了老脸,气结道:“皇叔!五娘在照顾官家脱不开身。老身疼了她几十年,难不成还会将她如何?何况老身人在何处, 何处就是内!自身难保时还不能便宜行事?陈青的身手您也看到了, 不能不防!又怎会是对着皇叔和众卿家呢?” 她掩面而泣:“皇叔!老身一个妇道人家,杯弓蛇影一些,也是因为前车之鉴,只求自保而已!您这是何用意?侄媳何尝干政过了,您竟搬出成宗遗训来训斥于我?难不成要侄媳去地下见成宗辩解?”她心里也发慌, 连自称都改称侄媳了。 定王吹了吹白胡子,嘿, 这妇道人家见识短手段多, 动不动哭哭啼啼的。前车之鉴?她当年怒撕成宗的时候势如猛虎, 抱着还是太子的赵璟找自己诉说时,哭得那个愤慨委屈;后来宫变时她踩着尸体走出来的时候镇定自若,要处置阮玉真时被他责怪了两句就泪如雨下;再后来垂帘听政时一味打压赵璟, 屡劝不听,要还政时就当朝哭得母子情深。现在又来了? 朱相上前一步,轻声道:“殿下怕是误会了。娘娘所为,确为自保。如今秦州陈元初一事尚未水落石出,张子厚所言也非定案。娘娘防患于未然,并无过错。当务之急,是秦州文书不见一事该如何处置,还有秦凤路、永兴军路,两处援军当以何人为帅对敌西夏,契丹耶律似一事又当如何决断。此时殿下和娘娘切勿再起冲突了。三衙调兵一事,臣日后再紧急也会通知中书和殿下一声,还请娘娘和殿下平息心情,共同商讨。” 定王竖起眉毛瞪起眼:“可不全是你们的错!一点小事毛毛躁躁,来不及似的。一代不如一代!以前陈青在枢密院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事!” 朱相一噎,眼前一黑,这——还不是为了防备陈青?他算看出来了,这位老殿下,和张子厚一样不讲理,心还都长偏了。 一直垂首肃立的张子厚突然抬起头,朝着朱相微笑了一下。朱相眼前不由得又一黑。 张子厚没有看定王身边的赵栩,他知道朱相在想什么,也知道定王说的那毛毛躁躁的人里也有他。他更明白赵栩从大殿转入后阁时看向自己那一眼的意思。他的确操之过急了,陈青因陈元初一事要避嫌今上禅位的商议,无论如何他应该留下苏瞻,等燕王即位后再解决他。直到此时,那力压群臣掌控大局、挫败阮玉郎的毒计、斗倒一生劲敌的兴奋感成就感才慢慢褪去。 如今只凭自己和定王,要争取谢相、吕相或曾相过来一同支持燕王,十分之难。吕相是个不倒翁,哪一方都不肯轻易得罪。谢相和苏瞻同属旧党,和自己素来道不同。曾相又是一贯不太肯出头的。 谢相叹了口气:“臣以为,至少要等田洗案水落石出后方能定下今上禅位一事。如今西夏攻占了秦州,还当以击退外敌为先,只是不知道娘娘和两位殿下的意下如何?” 赵栩深深地看着太皇太后:“若是娘娘不再软禁娘娘和我生母,并保证置伏兵于福宁殿这等事不再有,六郎并无异议。”他也是不得不退,缺少了苏瞻,二府的平衡一下子被打破,再少了舅舅参与,己方立刻失去了优势。张子厚毕竟还是过于激进了,如今局势,求稳为先,多亏皇太叔翁那番说话说得正是时候。 朱相曾相都吃了一惊。太皇太后竟然软禁了向太后和陈太妃?难怪定王殿下动了真怒。众人都没了声音,纷纷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阴沉着脸:“六郎这说的什么话,五娘和陈氏好好地在福宁殿陪着官家呢。” 赵栩转向定王说道:“皇太叔翁,既然太皇太后这么说,还当请太后娘娘前来垂拱殿共议政事,才合乎礼法规矩。六郎愿去福宁殿请娘娘。” 众人皆无异议,各怀心思,默默盘算着当下局势。 向太后扶着赵栩的手进了垂拱殿后阁,眼圈还是红的,一见定王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性子温和,嫁给先帝这些年,从未和先帝红过脸,侍奉太皇太后也一直恭顺温良。这十多天连逢巨变,虽然在皇子即位一事上她谨遵先帝的心意,和太皇太后相左,却料不到今日竟会突然遭到软禁,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贵为太后,依然可能朝不保夕,想到赵栩说的话,不再犹豫。 向太后既不入座,也不对太皇太后行礼,立于堂中,看向一边:“请问诸位相公,今早太皇太后领了入内内侍省、皇城司众人,还有侍卫亲军步军司的刀斧手,忽至福宁殿,将我和官家、陈太妃一并软禁,可是二府的主意?诸位相公是要废黜皇帝,废我这个太后?” 太皇太后一怔,随即大怒:“五娘你说什么?!”真是反了!向五娘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当面和自己对峙?必然是赵栩捣鬼! 四位相公立刻跪地高喊:“臣不敢——!”朱相后背冷汗涔涔,看来今日太皇太后不只是捅了定王殿下这个马蜂窝啊。太后这话比起定王殿下,可厉害太多了,那是祖宗家法,这是谋逆造反! 向太后这才看向太皇太后,缓缓跪倒:“五娘嫁给先帝数十年,若有不是,还请阿姑教导。如今先帝尸骨未寒,太皇太后对妾身和十五郎兵刀相向,今日大起居,妾身被软禁在福宁殿里胆战心惊,不知生死。”她转向定王:“若不是二府相公们的主意,请皇叔翁替侄孙媳妇做主。这太后,五娘不敢当,不如废了我,送我去瑶华宫清修,也好保住性命!” 太后一跪,旁边的张子厚和赵栩赵棣三个也赶紧跪了下去。 二府的四位相公心中哀叹一声,两宫决裂,不欲共存!屋漏偏逢连夜雨啊。张子厚垂眸不语,心中那份自责和不安稍退,对赵栩拿捏局势之准更为佩服。若能靠向太后和定王殿下合力打压二府,将太皇太后送去西京,即便苏瞻不在,前路也能大好。 太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却极力抑制着自己。这样的话,向五娘可不会说,赵栩竟敢操纵五娘来胁迫她!这个关头,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出大事。 她当机立断,不等定王开口,立刻起身去搀扶向太后,大哭起来:“都是老身一时不慎,五娘你就算受了委屈,你我不都是为祖宗江山吗?何至于此!老身被陈元初叛国投敌一事惊到了,才想将你们几个护在福宁殿,未及同你交待清楚,倒让你误解了。” 赵栩微微抬了抬眼,自他记事起,头一回听见这位后宫第一人如此低声下气。他也才明白为何这许多年来,经历了废后、宫变、垂帘听政还政、党争等等内廷外朝各种大事,唯独她能巍然不动。他见定王眼风扫向自己,右手微动,摆了个手势。 向太后原等着太皇太后发怒或强词夺理的,不知所措地被她拉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听她哽咽道:“五娘,你是老身当年亲自选出来的大赵皇后!老身又怎会对你不利?你说那样的话,置阿姑我于何地!老身这一辈子,为先帝操心,为赵家操心,为这江山操心,旁人不懂,难道五娘你也不懂?” 太皇太后又转向定王,拭了泪:“皇叔,若是五娘不肯见谅,容不下我,我原本也没两年好活了,不如早些去见成宗,这大赵宗室万里江山就都由皇叔和五娘做主,只盼你们好生照顾十五郎!” 赵栩眉头微微一动,太皇太后竟以命相胁!娘娘担不起不孝二字,皇太叔翁担不起擅权罪名,看来只怕依然会功败垂成。 向太后咬牙不语,她虽有逼走太皇太后之意,却无应变之能,被这番话压下来,竟无言以对。 定王长叹一声:“好了,你们婆媳二人,向来和睦,何必如此。如今西夏大军直逼京兆府,两宫若再不和,你们叫二府如何是好?这政事如何决断?不如在此立约,太皇太后日后不可再擅自调兵,有京中十万禁军效忠陛下,何惧宫中安危?还有,皇城司不如交给太后掌管,也好让她安心。”他早看懂赵栩暗中的手势,能争一分是一分,赵栩眼下不能出宫开府,他母子三人毫无屏障。近万大内守卫者里,殿前司将领虽然大多偏向赵栩,可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却是很大的麻烦。只凭赵栩会宁阁里的几十号人,一旦出事,毫无自保之力。若能把皇城司从太皇太后手里夺过来,那就踏实许多。 太皇太后却毫不犹豫,爽快应了:“就按皇叔说的办,日后调用三衙,老身必知会中书和皇叔,也一并告知五娘。皇城司便由五娘掌管,日后交还给皇帝就是。五娘,你可还有心结?若心里还难受,那老身给你赔个不是。” 向太后颇为意外,随即掩面大哭起来:“妾身不敢!求娘娘垂怜!十五郎适才又发起热来,却无人能出入福宁殿,连取药都不能!若有个三长两短,五娘怎么向先帝交待?” 太皇太后大怒:“哪个大胆的狗东西,老身再三交待好生照顾官家!”她气得双手发抖,若是赵梣因此出了事,她再低声下气,恐怕也没法挽回局面。年事已高的她连续十几天日夜操劳,强压着丧子之痛,竭尽心力,全靠参汤吊着,今日先受制于张子厚,再连续被定王和向太后气得不轻,此刻再也压不住血气翻涌,只觉得头目森森,眼冒金星,一个站立不稳,竟迎面栽倒在向太后身上。 向太后大惊:“娘娘——娘娘!”赵棣哭着扑了上来:“御医官!快宣——!娘娘娘娘——” 后阁里乱成一团,有人欢喜有人忧。张子厚暗暗在心里喊了声: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这不该死的已经死了三个,这该死的也死了两个,死而复生的,也有一位。剩下那老而不死的,菩萨还是赶紧收了吧。他看向赵栩,见赵栩面上阴晴不定看不出喜忧。 直到午后,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精兵才依次退出皇城。还在东华门附近的酒家茶坊里的京官们,更是各自揣测宫中怕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到了黄昏时分,汴京市井坊间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已经听说了苏瞻罢相,秦州失守,陈青暂缓出征的几件大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人心惶惶。 夕阳影里东风软,百万人家起炊烟。后院廊下突出的一方木台上,阮玉郎一袭玄色道袍,背倚廊柱,正垂首在手中一支洞箫上刻字,他左手握着的紫竹箫身滑泽节匀,看起来宛如白玉搭在紫玉上。他持着刻刀的手极稳,箫身上的“如梦懒思量”五个小篆字已将近完工。这一句词字字急回疾下,笔致玲珑,舒卷自得,深得琅琊台刻石的秦代李斯篆书的字意。 小五轻手轻脚走到廊下行了一礼,不敢说话,静静待他刻完最后一笔。 阮玉郎轻轻拂去身上细碎竹屑,转了转洞箫,仔细端详了片刻,叹了口气:“如何?” 小五轻声禀报完毕,又补了一句:“大郎和婆婆刚刚到家,莺素几个在服侍他们梳洗沐浴。赵栩的人着实了得,要不是高似出手,只怕一个也回不来,已经惊动了开封府,这里恐怕也不能久待。” 阮玉郎看向夕阳,眯起了眼:“晚饭前就走,去城南,那边已经熬好了婆婆爱喝的汤。大郎这次也吃了不少苦啊。”又微笑道:“田洗竟然未能尽功,看来我小瞧了赵栩啊,这孩子,有些意思。陈青——张子厚——” 他摇了摇头:“高似既然肯出手帮忙,咱们也少不了帮他一把还个人情。对了,小五,你可知道这天下人都是什么人?” 小五一愣,他熟悉郎君,有时候郎君问话,并不需要他答,何况这问题,以前郎君也问过,说什么为利来为利为往的。他抿了抿唇,没开口。 阮玉郎试了几个音,看着院墙边榴花胜火,笑道:“天下人,不是聋子,就是瞎子。” 他看着小五一脸的拜服,叹道:“这天下人,只信两句话。一句,是朝廷说的,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呢,是旁人说的,众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至于他们自己,看不清也听不见。那读了些书的迂腐之人更甚,尤其会推波助澜,还自以为耳聪目明。眼下,是要用天下人的时候了。” 小五若有所思,郎君胸怀天下,必然是有他的道理,他只管去做就对了。忽地听到后边穿来急急脚步声,小五笑了:“大郎急着来拜见郎君了。” 阮玉郎面上露出柔和之色,侧过身来。 赵元永急匆匆地奔了过来,湿漉漉的长发在身后甩下一连串水珠,匆匆行了礼,站到阮玉郎身前,看了小五一眼,咬了咬牙,大声问道:“爹爹!你没有勾结西夏人打我们自己!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夕阳影里东风软。出自宋朝史浩的《人月圆-夕阳影里东风软》一词。 2、如梦懒思量。出自南唐后主李煜的《临江仙-秦楼不见吹箫女》的下半阙结束句:“碧阑干外映垂杨,暂时想见,如梦懒思量。” 3、琅琊台石刻:出自李斯。评语出自唐代韦续《五十六种书并序》。 4、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出自司马迁《史记》之《货殖列传》。 5、大宗正司,出自《宋史》职官志。 第198章 夕阳越过粉墙, 透过榴花, 流连忘返在廊下, 轻抚在赵元永小小的精致面孔上, 他沐浴后的脸容绯红, 玉瓷般的肌肤上一层细细绒毛, 被夕阳染成金色, 瞳孔中似乎也泛起了一片金色海洋。 阮玉郎细细看着他, 柔声道:“大郎瘦了许多啊, 多亏有你照顾婆婆,我家大郎长大了,可生气爹爹不曾去救你们?”他微微笑了起来, 带着些歉意, 眼角的细纹皱了起来,眼波浟湙潋滟,朝大郎伸出手:“来。” 赵元永小胸脯剧烈起伏了片刻,眼中渐渐湿了,猛地扑进阮玉郎怀里, 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死死揪着他的道袍, 背脊抽搐着, 哽咽道:“我不怪爹爹, 爹爹不能来。” 阮玉郎轻抚着他湿漉漉的长发,眼中闪过一丝异彩,柔声道:“不要紧, 你看着啊,过些日子,那些人个个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赵元永在他怀中僵了僵,片刻后才闷声问:“爹爹,我们才是好人对不对?我们拿回自己的东西,给翁翁、太翁翁、婆婆一家人报仇,天经地义对不对?” 阮玉郎的手停了一瞬:“自然如此。” 赵元永慢慢松开他,整了整衣裳,跪坐在他面前,仰起小脸:“爹爹,你会和西夏女真一起打大赵吗?会让百姓受苦吗?” 阮玉郎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心里那不该有的萌芽拔除。他淡然道:“大郎,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西夏和女真,没有爹爹也会攻打大赵。”他伸出手中的洞箫,指向院墙边的榴花:“蜜蜂总要采蜜,虎狼总要进击,挡不住。我们能做的,是利用他们得到最大的利益。当年秦国一统天下,也是如此。等我们拿回这江山,总有一日也会再和西夏女真为敌,弱肉强食,天道轮回,没有是非好坏善恶之分。” 赵元永看着爹爹,觉得爹爹说得没错,可是九娘那些话依然在心中徘徊不去。真的没有是非好坏善恶之分吗?学堂里的先生、同窗,那些个慈祥笑容的翁翁婆婆,卖香引子的货郎夫妻,没有好坏善恶之分吗? 阮玉郎不经意地问:“大郎听谁说起西夏女真一事的?赵栩?” 赵元永低下了头:“不是,是那个长得极美的姐姐。”他抬起眼犹豫了一下:“那年看完大象杂技,我要撞没撞上的那个姐姐。她——还记得我!” 阮玉郎看了他一眼,轻轻舒了一口气:“过目不忘,孟氏九娘?她还说什么了?” 赵元永声音更低了:“是她要六哥放我们走的,还让我别怪你不去找我们。还有——”他细细将那夜九娘问阮婆婆的话都说了。 阮玉郎认真侧耳聆听,时不时问上几句,面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转头看向那落日余晖。她竟然知道飞凤玉璜?还打听小郭氏的往事?知道小郭氏藏在青神改姓童?还打听自己救过王玞的事? “我九妹她自幼聪慧过人,过目不忘......” 他突然大笑起来,赵元永怔怔地看着他。 阮玉郎笑着摇头:“我竟然疏忽大意了,赵栩和张子厚的智囊,应该是她才是。静华寺那夜我就该想到的,赵瑜一定是不得已才跟着她回京的。原来是她啊,怪不得总那么不顺利。” 原来是你啊,九娘,你做得真好,可你这就做得不对了。阮玉郎笑得越发欢畅起来。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就是不知道那取了赵璟性命的玉璜,现在何处了。 他从宽袖中掏出一些已经封好的信笺,掷向小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让他们都动起来吧。那封了红蜡的送给赵檀。” 小五躬身应了。 阮玉郎笑道:“等解决了赵栩,记得将孟九娘接来家里,切莫伤了她。”他长身而起,在廊下看着天尽头浮云尽染缓缓飘过,白云苍狗,世事变幻无常,谁可料?雄豪亦有流年恨,况是离魂易黯然。 *** 第二日一早常朝,礼院宣布:先帝小祥,百官除头冠、方裙、大袖,改戴布四脚幞头、直领布衣,系蓝腰绖,着布裤。 上朝的百官心里嘀咕的是,昨日大起居,太皇太后来了,太后没来。今日常朝,太后来了,太皇太后又没来。官家还病着,来不了。二府的几位相公个个面有忧色。 等黄昏时分,都进奏院的皇榜贴到各处时,秦州失守给汴京百姓带来沉重的一击,连端午节的氛围也不那么热烈了。 孟府的牛车从开宝寺返回城中,在东十字大街路口同魏氏道别。杜氏和程氏感叹陈家虽然陈太初不在,给苏昕办的法事仍然十分隆重,苏瞩和史氏也算放心了。看起来两家也没因为苏瞻罢相的事有什么不和。眼看着到了南门大街,杜氏想起孙子一直念叨的包子,就吩咐车夫往西转,去鹿家包子铺买些包子。 九娘和七娘头戴帷帽,玉簪和惜兰陪着她们进了鹿家包子铺,里头依旧人头攒动。九娘见鹿家娘子端着堆得高高的笼屉走了过来,赶紧避让开来。 鹿娘子狠狠地将收回来的几个笼屉砸在桌上,朝着里头靠墙的几桌低低呸了一声。 鹿掌柜看看她,叹了口气:“一整天都黑着脸,你就是爱瞎操心。” 鹿家娘子愤愤地回头道:“你懂什么!那些人空口白牙,说咱们汴京四美的陈元初叛国投敌,说是他开了秦州城门给西夏梁氏!放屁!放屁!” 九娘一惊,赶紧凑近了他们,掀开帏帽问鹿娘子:“娘子你说什么?” 鹿家娘子看到她,一怔:“啊——是你啊?”她气囔囔地低声告诉了九娘。 见九娘拔腿就往里头去了,鹿掌柜摇摇头怪自家娘子:“真金不怕火炼,你急什么急?齐国公一家子还用得着你担心?” “这都好几拨人在我们家铺子里瞎嚼舌头了吧?怎么不急!外头还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鹿家娘子狠狠地道:“再有人敢胡说,我——!” “你怎么?你拿包子塞住人家的嘴?”鹿掌柜看看外头排着长队的客人,瞪眼道:“快些!真是,这天塌下来,还有齐国公撑着呢,轮到你个小老百姓瞎忙乎?快点去外头招呼去!客人都等不及要走了。” 九娘装作找人,听那墙角的几个书生模样的人尚在互相辩驳。 “那田洗贵为驸马都尉,只身回京报信,却被关在刑部大牢里,你们想想,若不是那位真的叛国,他爹爹早就该出征了吧?有时候啊,这关在刑部,也是保护证人呢。” “不可能,齐国公一家忠勇满门,必然是有人诬陷他家大郎。你们切勿轻信,如果是真的,朝廷皇榜早就公布了。”另一人摇头道。 “朝廷怎么敢轻易公布这么大的事?可你们知不知道,苏相也是被这个连累罢相的!苏家才跟陈家结了亲就被牵连了。何况,齐国公如今怕是被软禁起来了。你们不懂,这京中十万禁军,好些人都是陈家军。万一——啧啧啧。那些市井粗汉哪里能看到这其中的要害之处?!” “今日国子监都翻天了,知道吗?好些太学的学生都来说呢,还有太皇太后今日都没上殿听政!” “好了好了,切莫妄议朝政!咱们好不容易进了国子监,可不要跟着太学那些人去太庙闹事,来来来,吃包子吃包子。” 九娘压住怒火,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到外面,见玉簪已经拎了两手的油纸包,催促七娘赶紧回去。一路细细留意,果然不少人窃窃私语都在说此事。 牛车停在第一甜水巷角门口,孟家众人下了车,就见南边观音庙门口一片混乱,嘈杂怒喝声不断。 九娘福了福,低声同程氏说了几句,就带着惜兰和玉簪往前去看个究竟。她只希望不会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千万不要糟糕成那样。 九娘走到第一甜水巷观音庙前,见石板地上汤汁四溅。周边的摊贩三三两两在帮忙收拾残缺的桌椅和狼藉一地的碎瓷片。 凌娘子含着泪,替坐在缺了一条腿的矮桌上的丈夫擦嘴角的血:“你这汉子!为何这般忍耐不得!疼死你活该!” 凌大郎憨厚地笑了笑,摇摇头:“不疼!这几个泼皮敢往齐国公身上泼脏水,我就敢泼汤水!不疼,都没怎么打到我。”他见到走过来的九娘,一把接过妻子手中的汗巾捂住半边红了的脸:“就是那一碗铜钱给那几个无赖抢了走,对不住娘子了。” 凌娘子红着眼摇头:“不打紧,也该打。那陈大郎还带着孟家两个小娘子来吃过我家馄饨呢,是个好孩子。”她突然笑了:“奴嫁的汉子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着呢!” 九娘在她身后听得清清楚楚,朗声道:“不错!凌大哥是条好汉!孟氏女多谢凌大哥凌娘子维护我家表叔表哥!”她解下腰间装了半贯钱的香囊,放在凌娘子馄饨摊上,福了一福,快步离去。 凌娘子赶紧拿了香囊,喊了一声小娘子,却见九娘和女使们已经走远了,只能转头无奈地看向丈夫。 凌大郎一愣,脸更红了。 这时,一个小瓮轻轻放在凌大郎脚边。佝偻着身子的药婆婆站直了一些,笑着说:“这兰汤你带回去洗脸,消肿得快些。”她招手唤过自己的傻儿子,从他腰上系着的五毒荷包里掏出一大把铜钱,塞在凌大郎手中:“这是你替老婆子打的几拳头,谢谢你,痛快啊。下回记得喊上我家狗子,同你一起打,他人不聪明,一把死力气还是有的。” 凌娘子夫妻哪里肯收。药婆婆摇头不理,支使儿子推起太平车,身子又渐渐佝偻了下去,慢慢往巷口挪去。 凌娘子返身收拾摊头,却见上头散散落落放着不少铜钱,她四处看,那卖蜜饯的老伯,卖干果的大娘,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有人喊了声:“凌大哥!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下次动手记得喊一声,那些个王八羔子跑得快,下回老子见到了,非打得他们红白不分脑浆崩裂!” 凌娘子哽咽着捂住嘴,她擦了擦泪,转头看见观音庙门槛里跨出两个戴着斗笠的少年郎,直直走到自己面前。 “对不住,小郎君,奴家今日没有馄饨了。”凌娘子歉然说道。 “陈元初和陈青这么好吗?”那少年郎却低声问她。 凌娘子用力点点头,指着旁边都在各自收摊的人们说:“公道自在人心,小郎君可别听那些胡话!齐国公父子这么多年护国保民,奴家的汉子能出一分力,高兴着呢!” 赵元永默默看着一边被打得鼻青眼肿的凌大郎满脸通红喜笑颜开的模样,呆呆地站了一会,便走了。他身边的小五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透过斗笠谨慎地看着周围。孟家附近始终有赵栩的护卫在,今日竟没遇上几个,看来昨日伤在高似手下的也都是赵栩的精锐。 *** 更漏将阑时,魏氏在床上翻了个身。陈青轻轻替她掖了掖薄被,大手搭在她小腹上,缓缓地摸了几下。 魏氏没睁开眼,往后略挪了一挪。 “醒了?”陈青索性舒展左臂,将妻子搂入怀中。 “嗯”。魏氏两手攀住丈夫的手臂。昨夜他们就知道了汴京市井各处流传出的谣言,陈青只说了句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不需理会。魏氏原本就牵挂元初生死未卜,又担心太初三兄弟一路安危,亏得她是个通达的人,还能勉强睡上一两个时辰。 “没事的,过些日子西军总会有确凿消息回来。”陈青放在她腹上的大手一圈一圈摩挲着:“这些日子,你就别去福田院了,有什么事让叔夜去处置。” “嗯。”魏氏将脸靠在他手臂上,印去眼角湿润:“这两日家里包了许多粽子,等天亮了,让叔夜带人送去福田院给婆婆她们,还有蒲酒和雄黄酒、各色果子,也一并送过去。” “好,你有了身子,莫要太操劳了。我看你怎么包了那许多粽子。”陈青柔声道。 “太初他们几个都说要我给他们营里的弟兄们送一些粽子。”魏氏哽咽道:“你让叔夜跑一回。又初那边的爱吃角粽和锥粽,再初那边喜欢筒粽和茭粽。我都分好了——”这些絮絮叨叨的琐事,以为说着心里会好受一些,不想却更难受了。 陈青笑了笑:“哪有这些讲究,那些个猴子,有的白吃就不错了。今年婆婆她们是不是还编了许多百索?让叔夜拿上和粽子放在一起送过去。” 魏氏翻过身,搂住丈夫的腰,埋在他胸口低泣道:“都怪我容易忘事,他们兄弟三个出远门去,我都没想着给他们编个百索!” 陈青轻叹道:“这有什么要紧,都怪我提起来,惹你多思了。”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想着赵栩晚间让人送来的信,太皇太后已经醒了,征西的人选还未定,给契丹的国书已经拟了,明日开始通缉高似。当下京中谣言四起,应该也是阮玉郎之计。宫中朝中赵栩能稳住局势就已很不易。这杀人于无形的谣言,恐怕才是阮玉郎秦州一计上一直等着的最后一击。他想了一夜还未想出化解之策。 院中两盏灯笼急急地晃荡着越来越近。魏氏的女使在廊下站定了,发颤的声音极力压抑着愤怒和委屈:“禀告郎君!娘子!有贼人刚刚砸了家门上的牌匾!那厮被部曲擒住后,竟来了许多恶徒,在门口闹事!” 陈青翻身而起,按住面上泪痕未干的魏氏:“你再睡一会,我去就好。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雄豪亦有流年恨,况是离魂易黯然。出自唐朝诗人韩偓的《流年》。“雏凤清于老凤声”说的就是他了,他是李商隐的姨侄,自幼有才名。他这首《流年》传得不算广。大家可能更熟悉他得意时写的“燕子不来花著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2、布四角:司马光《书仪》的《丧仪》里有注:其制如幅巾,前缀二大脚,后缀二小脚以覆髻,小脚于髻前系之,谓之幞头。” 今日加入往苏州去的扫墓大军。开足三小时,路上不敢喝水。 春深开篇就是寒食节。今年寒食节应该是是明天。又生感慨。 第199章 齐国公府四扇黑漆大门敞开, 二十多个陈家部曲个个面露怒色, 好几人手中弓已上弦, 朴刀已出鞘。三个身穿皂衫的粗汉纱帽歪斜, 面上已吃过两拳, 被押在门槛边上。朱红牌匾横坠在六级如意踏跺上头, 敕造齐国公府金字在灯火下清晰可见, 牌匾上好些拳头大的洞, 边上裂纹纵横。 另有二十几个大汉, 歪歪斜斜在台阶下,应是喝了酒,舌头有些大, 吵嚷起来声震街巷。 “卖国贼!快放了俺兄弟几个!别人怕你陈青, 俺费老八可不怕你陈青!你可记得俺?”一个袒胸露乳的大汉一见陈青大步跨了出来,高声大叫起来。 “对!陈青——把你儿子交出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壮汉七嘴八舌高声附和着:“你这厮当年在城西就横行霸道!看两眼你妹子是看得起你,就将俺们打个头破血流!老天没眼,还给你混成太尉,如今是报应——!呸!” “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 陈青冷笑了两声, 这为首的正是当年被他打残的费老九的亲哥哥,倒也算冤有头债有主, 几十年没敢在城西露过脸, 今日竟敢犯到家门口来。他挥手让部曲们停住, 自己大步下了台阶。那些大汉见他不怒自威,好不容易趁着酒意壮起来的狗胆不知道去哪里了,吓得连连往后退。费老八喊了声:“双拳难敌四手!你们怕什么?!啊——” 却是面上啪啪啪啪吃了四记耳光, 打得他头晕脑胀,自己的拳头还没找到,已经趴在石板路上,背上被陈青一脚踩住。 “打人啦——打人了——陈青仗势欺人!卖国贼还敢打人——!”几十个汉子蹬蹬又退了好几步,扯开嗓子大喊起来,却没一个人敢上前的。 不远处邻里有些人家的门咣啷咣啷开了,一些街坊提着灯笼,举了大扫帚和门闩冲了出来,直接朝这些泼皮身上招呼:“哪里来的贼杀才!打的就是你们这些狗东西!” “用得着齐国公动手!是咱们动的手,你们看清楚些!”那竹枝大扫帚从脸上忽喇喇扫过去,那挨打之人狼哭鬼嚎起来:“直娘贼,你们不知道陈元初那狗贼降了西夏?陈家叛国——”面上又挨了好几口唾沫。一个老伯劈头盖脸地用门闩砸在他背上身上:“杀千刀的!猪狗不如!还不下地狱拔舌头!敢说陈家叛国?放你娘的屁!你个王八蛋自小偷鸡摸狗,打的就是你个腌臢无赖货!” 陈青看着这些街坊邻里,老的已经五六十多岁,有好几位可算是看着自己兄妹长大的,只是他性子冷清,从来都不苟言笑,更不和邻里来往。年轻的十七八岁,还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大多面生,素日远远见了他,也都只是恭恭敬敬避让行礼。如今这些人却冲出来维护他陈青,维护他的儿子,维护他陈家。想起妻子所说那夜被步军司军士押去皇宫,也是这些他冷淡相待的邻里街坊们一力维护,陈青低下头,胸口热血翻滚,仍然面无表情,脚下又加了三分力。费老八啊呀惨叫一声,觉得自己肋骨恐怕是断了。 这些闹事的无赖们平白挨了一顿惨揍,毫无还手之力。有几个怀里揣着备好的匕首,竟不敢掏出来生事。又见巷口有锣鼓声大作,开封府的衙役们举着火把跑了过来。 “何人胆敢在开封府聚众闹事——!” 衙役们将这些闹事的无赖们锁上铁链,把群情汹涌的邻里百姓慢慢劝平息下来,这要是激起民变,是大祸。转而才对陈青行礼赔罪,留下七八个衙役在附近巡逻,收队回衙。 街坊邻里们这才互相问好,又看向如高山巍峨一般立于陈府门口的男子。有位老伯扬声道:“郎君莫要担心,俺老汉信你家大郎!” “对!我们都信元初——!”众人纷纷嚷了起来。 话音正落,一个少年喊了起来:“让魏娘子好好养胎!”引得人群爆出一阵大笑。 陈青默然无语,抬手团团作揖:“多谢。”不再多语,转身走到台阶上,一弯腰,单手轻松拎起那块大牌匾,几步跨进大门。 黑漆大门缓缓紧闭上。邻里们笑着各自散去了。 *** 又过了两天,通缉高似的皇榜贴满了京中各处。市井里谣言更甚,朝廷各部也无声音。陆陆续续有从京兆府来京的商旅,讳莫如深地说些秦州东关城大战,西夏铁鹞子血洗秦州五城的事。那瓮城城门从内而开,梁太后为陈元初披上披风的事,渐渐都被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信以为真的人遇上那不信陈家叛国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开封府府衙门口一日要进出百来号人,个个面上挂彩。 不少身穿圆领大袖白苎襕衫的太学生们聚集在太学门口,商议着如何要求朝廷公布秦州失守真相。又有许多国子监的学生们跑去凑热闹。因为这些士子大多是京官子弟,过往的士庶百姓看着听着心中不免更加疑惑。 这几百个士子从城南太学出发,直奔南门大街,浩浩荡荡,一路引来许多人跟随,到了都进奏院门口,刚开始闹,就被禁军叉下台阶,好些人在推搡中受了些轻伤,就有人振臂高呼着:“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西夏同!闻道杀人秦岭下,奸细原在官军中!” 顿时众士子跟着呼喊起来,嚷着官官相护罔顾民意之类的话,又返身去和禁军撕扯。禁军们也不敢对他们动武,只能推来挡去。混乱之中,不远处传来击锣的声音。 “曾参杀人!曾参杀人!曾参杀人——!!” “三人成虎!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众士子都一愣,都进奏院前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好奇地看向那锣响之处。却见一群几十个七八岁的孩童,在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带领下,敲着锣喊,从东边一路吆喝这两句话而来。 他们来到都进奏院乱糟糟的门口,那少年手中铜锣一阵急敲,待四周安静下来,手一挥。 几十个孩童就齐声高唱起来:“元初斩杀夏乾帝,怎会开城又投敌?铁血丹心好儿郎,众口铄金为哪桩?” 这段反复唱了三遍,众孩童又高喊起来:“西夏梁氏反间计,毁我大赵栋梁材,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围观百姓纷纷议论起来,点头称是,指责那般士子们是非不分。 一众孩童不等太学生和国子监的学生们反驳,一路敲着锣往西边开封府和御史台喊着唱着去了。 章叔宝黄昏时分带着孩子们回到慈幼局,里头早已经点上了灯火。一路暗中护卫他们的赵栩属下才松了口气。当头的正是静华寺那夜护送九娘回京之人,他和章叔宝说了几句话,进屋拜见九娘。 正屋里,九娘和苏昉埋首写着什么,旁边已经堆了厚厚两沓三尺方斗大小的宣纸,一旁罗汉榻上摊满了等墨干的宣纸,上头有画有字。 “九娘子,孩子们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城西确实遇到好几起泼皮无赖要寻他们麻烦,幸好开封府也派了衙役跟着,属下们并未出手。没有见到阮玉郎的手下。”他恭恭敬敬地禀报着。 章叔宝声音都哑了:“姐姐你真是了不起!这法子管用!我看很多人都听进去了。巷子里也有孩子跟着我们边走边唱呢。我们好些人嗓子都哑了,没事,明天还去唱!” 九娘微笑着说:“玉簪和曹大娘她们准备了调理嗓子的药汤,你们都赶紧去喝一些,明日不用传唱,只要把这些画纸都发到各大瓦舍勾栏和夜市去就好。” 章叔宝见她从容淡定胸有成竹地模样,用力点了点头,信心大增地去了。 九娘谢过那位护卫,将一封信交给他,让他带给赵栩:“还请六哥明日继续让开封府衙役们跟着孩子们。” 苏昉看那人接信离去,微微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阮玉郎明日会再出什么花招?今日孩子们一搅和,他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九娘面上的笑容骤然不见,她看了看天色,叹道:“论机变,我等远不如他。只盼着汴京百姓能不失是非善恶之心。” 他们不只是在和阮玉郎斗,还在和时间斗,和人心斗。日子拖得越久,越是不利。赵栩这几日天天盯着都进奏院和枢密院,朱相却总以等西军回音为由不肯先发邸报澄清陈元初一事。 苏昉每每回忆自从静华寺之殇开始的一步一步,甚至从阮玉郎三年前的假死遁走,他们这许多人,放佛都被一张大网粘住,纵有挣扎,却依然还在网中,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底挣脱。每次他们竭尽全力反击,甚至离他咫尺之近,却依然被他脱身。双方纵然皆有死伤,可阮玉郎依然牢牢掌控着天下局势。 一想到阮玉郎不知在何处,悠哉悠哉地看着他们几家人几代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想到皇帝太后、宰相亲王、将士和万民,无人能逃脱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苏昉总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叹了口气,看向面前赵栩绘的原画,三幅图栩栩如生,又不过于复杂难描。他们手里的都是翰林画院的画师所绘,他和九娘只要将那童谣添上去就成。 苏昉取过小银剪,剪了一小截烛芯,将蜡烛凑近了九娘,提起笔又问道:“阿妧,我娘亲的在天之灵当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九娘手中笔不停,头也未抬,默默点了点头。 “是从静华寺那夜后,她就再没同你说过话了?”苏昉声音骤然暗哑下来,是因为阿昕去了,娘亲太过伤心?抑或娘亲帮阿昕去寻属于阿昕的通灵之人了?九娘说她不知道不敢妄自猜测,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九娘隐瞒了他。 九娘写完一张,起身将画纸放到罗汉榻上晾着。她总觉得张子厚怪怪的,放走赵元永时也没想到那许多跟着他们的高手,不但没有抓到阮玉郎,反而又被高似伤了那许多人。她对阮玉郎不敢有一丝懈怠,总担心阮婆婆和赵元永会让阮玉郎察觉到什么。 恩也好,仇也罢,前世事已了,王玞再无牵挂。她孟妧和阮玉郎,今生只有仇。她不能让阿昉再以为王玞在天之灵还在,不能让阿昉总来找她,不能让阿昉知道太多参与太多。她已经连累了阿昕,她不能再置阿昉于险地,她承受不起。 *** 翌日端午节,天一放光,陈家大门口已堆了许多菖蒲,台阶上摆满了辟邪的艾人儿,还有那一个个竹篮子里的各色粽子,一坛坛的蒲酒雄黄酒,门口台阶下的空地和角门口的车马停歇处,满是朱砂酒和雄黄酒的香味。陆陆续续还有不少汴京百姓提着篮子抱着菖蒲,往陈府而来。 有几个孩子还大声唱着昨日学来的歌谣:“......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有汉子喊道:“俺看穿了!这不给齐国公家送俺婆娘自家腌的咸鸭蛋来了?别笑俺啊。” 众人大笑起来,热闹非凡的巷子中,真有了端午节的模样。 到了烈日当空时,金明池往年的龙舟竞渡赛今年自然是停了,汴河上的龙舟赛却照旧热闹非凡。两岸一溜的看棚,没了披红挂绿,少了笙歌弦乐。歌伎舞女今年也没了生意,只有那竞渡时的鼓声,响彻云霄。 京中五侯勋贵们的看棚紧紧挨着京官家眷们的,众人一看齐国公家今年竟然没有看棚,不免联想起京中传言,各自议论纷纷起来。那些京中贵女们,有一些人向来看不起连封号都没有的三公主,又有一些是元初社太初社四美社的社长副社长,听到有人背后议论陈元初叛国投敌,便立刻上前反唇相讥,争吵起来,甚至动上了手,汴河边又引发了一场混乱。 带着发完画纸的孩子们走到汴河边看龙舟赛的章叔宝,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有些不明白,为何方才瓦子里有人认出那画是出自翰林画院画师手笔后,就会被一抢而空。 好处是,人人争先传阅。九娘子说了,看的人越多越好。那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西夏同!闻道杀人秦岭下,奸细多在官军中!化自杜甫《三绝句》。原诗:“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第200章 那龙舟赛才赏了彩头, 适才艳阳高照的天上, 转瞬乌压压飘来大片黑云, 遮了日头, 蔽了半城, 一阵大风刮过, 满城飞花飘絮, 鸟雀惊飞, 竟是要落雨的样子。 端午日雨, 鬼旺人灾。汴河边的百姓们看着那骤然变脸的天,都想起这句俗语来,来不及唉声叹气, 已是半轮日昏昏一城新雨急。众人纷纷奔走避雨。 城南菉葭巷的民房里, 窗口罗汉榻上还有三寸日光,屋檐上已传来密密雨声,轰隆隆一个雷炸在当头。 阮婆婆侧耳听了片刻,喃喃道:“五月五日雨,鬼曝药, 人多病。玉郎,这算是春雷吧?这世道要大乱了啊。” 阮玉郎轻轻打着蒲扇:“立夏都过去一个月了, 这是夏雷了。莫要多想, 你睡吧, 我陪着你。” 阮婆婆无神的眼睛落在阮玉郎面上,忽地轻声问:“玉郎,我最后问一回, 阿玞的死,不关你的事,是不是?” 阮玉郎看着她眉头眼角的细碎深纹,喟叹道:“我若要杀她,当初何须救她?若不是晚诗晚词不得力,我又何必将她们发配到蓟州去。是我没留意,害她丢了命,我怕你难过,才瞒着你。” 阮婆婆半晌才点了点头,合上眼。 看着榻上的阮婆婆终于呼吸均匀了,阮玉郎将手中的蒲扇交给一旁的莺素,缓缓站了起来。婆婆这次回来后更虚弱了。 他杀了王玞?阮玉郎摇了摇头,或许她以为自己是死在他手上的?那些背信弃义之徒,一个个都死在他谋算中,只有她,跟着苏瞻走错了路,他仅仅是稍加惩戒而已。他救过的命,就不会再取走。可惜她不懂,赵瑜也不懂。 阮玉郎慢慢踱出房门,廊下的竹帘已经被雨打湿了,帘底下滴滴答答的水珠,染湿了廊下半边青砖地。他垂首看见身上的天青道袍,腰腹间因为坐久了,有些褶皱,看一眼,倒像婆婆面上的皱纹,再一眼,玉蛇踯躅流光卷,似已藏尽百年事。他伸手轻轻掸了掸,又哪来的灰尘?那皱褶却是再掸不去了。 走了几步,他远远地见赵元永从外头进来,收了伞随手一搁,站在廊下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份东西,埋头细细看了起来。阮玉郎走到他身后,见他看得出神丝毫没发觉身后有人,伸出手将他手中的画纸抽了出来。赵元永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低声说:“是燕素姐姐买菜带回来的。” 阮玉郎展开小报,见上头竟然画着三幅画。一幅画,画着一银甲小将怒斩夏乾帝,他身后一面大旗上写着陈字,豪气狂放。那西夏皇帝被他一枪-刺在胸口,身后西夏王旗断成两折。又有一幅画,画着那小将被俘后满面血污,在秦州古城墙向东泣血。最后一幅画着许多没有眉眼面目之人围着陈家,却有一群孩童护卫在陈家门口,大哭着。旁边配着的就是昨日大街小巷传唱的那四句歌谣。字字有出纸之意,满是愤慨。 阮玉郎看了赵元永一眼,笑道:“五月初五,陈元初今日应该在攻打凤州了。让大赵军民看一看。很快京中就都知道了。拖了这许多天,也该尘埃落定了。” 赵元永一愣,想说什么又没敢说。 阮玉郎朝他眨眨眼:“你说那个长得极好看的小娘子啊,很是聪明,就是总爱给爹爹惹麻烦,抓了来,是不是该好好打她屁股?” 赵元永小脸腾地红了。阮玉郎揉了揉他披在肩上的头发:“这人呢,性本恶。她再费力气,也是没用的。” 看着赵元永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回房去了,阮玉郎转过身,廊下那把随意搁着的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面流下,也沁湿了一小片地面,他握着紫竹伞柄,撑开油纸伞,朝着廊外轻轻旋转了一圈,看着些微雨点落在廊下的一丛栀子花上头,他才发现雨中除了微微的尘土洗涤的味道,还夹杂着极浅的甜香。他垂目看着那早间还白玉粉嫩的花瓣在阳光下焦黄卷起,被雨一打,残败零落不堪。 念胸中百虑,何人能消。君休问,千年事往,聊与永今朝。阮玉郎轻叹一声,走入雨中,当年他冷眼旁观她用手中鱼叉杀人,那眼神狂热坚定,恨毒了那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毫无胆怯懦弱恐惧。就是那眼神让他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幼时用磨得很尖利的竹箸猛然刺入那个老畜生咽喉中,抬起头,看见一旁孟山定骤然放大的瞳孔中的自己,似乎和王玞重叠在一起。 他留下玉璜,只是觉得,这世上大概只有她才能跟着自己,见证杀戮,不为之动。谁知道她醒转后却忘了真正的她,藏起了那个凶狠无惧的王玞,不好玩了。 现在的孟九娘,似乎又伸出了自己猫爪子,露出了那股狠劲儿,又有趣起来了。阮玉郎抬起头,眯起眼看向那日光,陡然生出了一丝期待之情,这世上,还是有那么个女子,和他那般相似呢。势均力敌,见招拆招,不肯坐以待毙,那就再试试。九娘,你还会做什么? *** 雨水不停敲打在福宁殿垂脊上的傧伽头上,琉璃瓦上雨水如小溪水面直铺而下冲下饕餮纹瓦当,沿着莲花纹滴水,在大殿廊下拉了一片雨帘。 赵栩坐在床边,看着无精打采的赵梣。他的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小脸已经瘦得削尖,看谁都带着怀疑和惧怕。向太后正柔声细语道:“先前服侍你的那几个,不懂这里的规矩,犯了错,就不能留在官家身边。如今这些福宁殿的女官们,都是尚书内省精心选出来的人。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同娘娘说,或是让供奉官去处置,但无缘无故责罚她们,这不合规矩。” 赵梣眼神闪烁,低声道:“我不喜欢她们。” “是她们做错了什么?惹得官家不高兴了?” 赵梣摇摇头:“我就是不喜欢她们。” 向太后吸了口气,压下心里的烦躁,她没有亲自抚养过皇子皇女,从没想过这七岁的孩童如此难弄。 赵栩微笑道:“可是因为她们拦住了姜太妃?官家是想姜太妃了?” 赵梣抿唇不语。自从那次他多吃了几块娘亲偷偷塞给他的糕点肚子疼后,原先服侍他的女官就都不见了,他也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他生母。他急得很,也害怕得很。 向太后叹了口气:“待官家身子好了,自然就能见到姜太妃。” 赵梣咬了咬唇:“娘娘,是我太饿了,才让太妃去拿糕点给我吃的,是我的错。” 向太后点头道:“官家,太皇太后和我都没有责罚姜太妃,你且安心。明日无论如何都要上朝听政了,可好?” “我上朝了,就能见到太妃吗?”赵梣满怀期盼。 向太后默默摇了摇头。 赵梣一把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哽咽着喊了一声:“那我不要去!我也不要做这个皇帝!我要太妃!”就委屈地闷声哭道:“又不是我要做皇帝的!我不想做你们逼着我做!我只想要太妃!” 他大概憋了许久,一哭起来竟然再也忍不住,蜷缩在被子里嚎啕起来。 向太后一愣,看向赵栩,摇了摇头。 赵栩看着那被子缩成蚕蛹一般,想不起来自己七岁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大概是白天拼命读书,晚上拼命练武,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为的也是娘亲和妹妹。无论几岁的孩童,心里总清清楚楚,谁才是真心疼爱自己的那个人。 他提防着阮玉郎对赵梣不利,借着整顿皇城司,把殿前司精锐都调入了福宁殿,听着赵梣这句话,忽然心中一动。 阮玉郎要的是什么?他们一直被他步步算计,应对得艰辛无比,为何总不能抢得先机?他想要的,让他得逞又如何?如果先把他要的结果送给他呢?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 赵栩长身而起,行礼告退。雨越来越大,汴京城笼在烟雨间,迷濛不清。 *** 千里之外,黄土飞扬,凤州城内百姓依旧在过端午节,一早就有不少人推着太平车往城外的军营而去,车上满载着雄黄酒和各色粽子。 凤州仅治梁泉、两当、河池三县,却和凤翔府成犄角之势,一旦失守,南面利州路和东南方的京西南路将直面西夏铁蹄。王之纯率领八万大军,支援秦州不及,只能就地改驻扎在凤州,这几日三县百姓大多已迁入凤州城内安置,还有些转往京兆府而去。 陈太初烈日之下跟着统帅王之纯巡营后转回凤州西城门,见城门前壕沟的拓宽加深已完工,义勇们正往里头倒黑色石油。 “太初啊,你调来的这几十桶石油威力巨大,只可惜数量太少。只能大多用在此地了。”王之纯比陈青年长五六岁,指着壕沟里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石油对陈太初笑着说,又问他身旁的钱副将:“用这石油做的那种火箭可完工了?” 钱副将赶紧点头道:“今晚能赶出三千支来!这次还多亏小陈将军带来了飞山雄武军的五位砲手!咱们的双梢砲可算能派上用了!那些个蒺藜火球、□□烟球、震天雷、霹雳炮,顶个三天三夜没问题!” 王之纯摇头苦笑着告诉陈太初:“你是不知道,我这军中,仅有十一名砲手,会用双梢砲的不足一半,就这五六个,三发未必能中一发!能击中敌方全靠老天爷帮忙。” 陈太初拱手道:“先帝每年都巡视飞山雄武军,必会演练发砲。爹爹很熟悉这几位的本事。也亏得雄武军指挥使崔叔父高抬贵手,才能让他们和太初同来。太初不敢居功。” 王之纯叹了口气,进了城门:“我记得当年成宗帝时,雄武军还有考核砲手和区分一等二等三等的各种规定。后来蔡佑当政,因演习耗费钱财太过,便取消了,实在可惜。”这文官管武事,哪里能想到对阵时所需的方方面面! 陈太初笑道:“伯父营中有十一位砲手已属难得,小侄在大名府时,大名府不过只有四名砲手,三发也只能中一而已。”他也知道秦凤军有三位好砲手,都在秦州,如今和大哥一样,生死不明。 王之纯带着陈太初上了登城道,没几步路就站在了西城门之上。 “太初,不说我秦凤路六军,就算加上永兴军路保安军,我们大赵西军的将帅,没有一个相信你哥哥陈元初会投敌叛国的。”王之纯看着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头,淡然道:“我们和你爹爹,都曾并肩作战过。他最多时身中八箭,刚回营,一听敌军又来,箭都不拔,转身上马再战。每次作战,他必定冲在第一个。陈家男儿,我们信得过!这西军每日送回京中的军报,必然无一句会提陈元初投敌五个字!京中来凤州和凤翔的两路刑部兵部大理寺等人,绝无一人会听到军中传言陈元初投敌!”他轻抚自己的五缕长须,傲然道:“西夏梁氏未免太小看我等了!” 陈太初来了两日,虽然讶异这位伯父丝毫不疑自己,却头一回听他说起缘由,还有爹爹的往事。他心中激荡,热血沸腾,拱手就要下拜:“小侄代爹爹和兄长谢过各位伯父叔父!” 王之纯扶起他,叹道:“只可惜苏相离开了朝堂,京中之人,却不如边陲之地的我们看得清楚,恐怕你爹娘要受委屈了。” 陈太初坦然道:“我爹爹受得住!”还有,他相信六郎、九娘、张子厚、苏昉,他们定会全力以赴对抗阮玉郎。只要等在凤州的各部精锐亲眼见到他击退西夏大军,见不到他哥哥,自然会回京禀报实情。 “太初,可知道为何我要在城外扎营?”王之纯正在视察女墙后的床弩,忽然转身问陈太初:“无需顾忌,想什么说什么。” “小侄看这凤州城的城池远比不上秦州城牢固,四大城门内外瓮城俱无,难守易攻。伯父依托凤州城,在城西城北设立大军营帐,绵延数十里,挡住秦州方向而来的西夏大军,围护住了凤州城,您从西边成州和南边兴州的调用军粮军备,再有五千精兵保证和东北的凤翔府军情畅通互通有无,如此一来,无险可守的凤州城,西连成州,背靠兴州,东连凤翔,便能将西夏大军挡在利州路和京西南路以外。”陈太初观察了两日,对王之纯布阵调兵之能十分钦佩。 王之纯哈哈大笑道:“不错!后生可畏,陈汉臣真是让我羡慕啊!” 咚咚咚脚步声响,两名斥候被带了上来。 “禀报王将军!西夏大军来犯,离我中军营帐尚有三十里!三个时辰将至凤州城城西!” 王之纯点头道:“传令——迎战西夏——!” 角楼上终于响起应战鼓声,烽火燃起。王之纯抬起手臂,身边旗兵跃上墙垛,打出各色旗语。 城楼下的军营内立刻如沸腾的油倒入水中忙碌起来,处处人头攒动。 陈太初转头看向王之纯,请缨之情,溢于面容。王之纯看着眼前的少年郎,点了点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道:“先锋官陈太初,还不回营准备领军杀敌?!” 陈太初深深吸了口气,抱拳扬声道:“末将陈太初得令!” 他手腕上九娘送的那根百索骤然滚烫起来,可这里人太多,他不舍得看一眼或摩挲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端午雨的俗语,出自《岁时广记》,陈元靓(南宋)著。 2、玉蛇踯躅流光卷。出自宋朝词人彭元逊《菩萨蛮》 3、念胸中百虑,何人能消。君休问,千年事往,聊与永今朝。出自宋朝赵鼎《满庭芳》原词是何物能消。 感谢在焉长评同人文。文笔太好了。怒赞! 今日多更一千字。聊表谢意。 第201章 陈太初大步走出凤州西城门, 转身仰首看向城楼上。六军统帅王之纯正在同几个副将说话, 并未留意他。烈日正灼, 陈太初眼睛热辣辣的, 心头也火辣辣的。 军营之中, 各处高台上的旗兵已登上高台, 陈太初一路往中军而去, 不远处前军那飞鸟为号的绯旗在风中招展着。处处战马嘶吼, 五十人一队的军士跟着押官和队头前往各处集结。 后军正将几十座各种床弩往前军运送, 一辆辆太平车上堆放着一匣子一匣子的云寒鸦箭、铁羽大凿头箭。四门五梢砲在砲车上也缓缓向大营门口移动。砲手和六七百位拽手紧随其后,近千名身披步人甲手持步兵旁牌的盾牌手慢慢跟着移向前军。 “二郎!秦凤军已经用上了您和燕王殿下改制的旁牌!”身边的亲卫有些惊讶。 陈太初疾步越过这群军士,细细看了几眼, 的确是他和六郎去年改制的栾竹穿皮长牌。 当头的几位砲手, 正是随他一同西来的飞山雄武军砲手,见了陈太初和他手中宽三寸长六寸的黑漆中军令牌,都高声喊了起来。 “二郎!今日你做先锋官了?” 陈太初举起手中晒得发烫的令牌,上头金色的“先锋”二字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目光芒:“正是!” “好!杀他个直娘贼!” “二郎替弟兄几个多杀几个!回头赶走西夏狗,咱们多喝几坛子!” 陈太初拱手笑道:“是!太初领命!今日守营, 有劳各位哥哥了,每发必中!” “每发必中——!”雷声一般的呼喝此起彼伏, 那六七百个拽手也高声应和, 信心十足地看向前面这几位砲手。 “二郎, 你做的这个长牌好,比原先那个桐木漆牌长牌轻得多!”一位砲手走快几步和陈太初并肩而行:“昨日我试过了,这竹质的面更有韧性, 比木制的难刺穿。你改进的步人甲也好,兵部那帮孙子看见你和燕王殿下,跟真孙子似的!记得回头让这帮孙子也给我们飞山配备上才行。” 陈太初笑答:“去年年底军器监才制成第一批,今年年底京中应该都会换上了。” 自从他改进了步人甲以后,兵部尚书对他和赵栩在军备上的试验极为支持,军器监的几位侍从官也配合得很好。这次调用京中的砲手,也是兵部尚书特批的。秦凤路和兵部一向关系甚密,第一批用上这批新旁牌也不稀奇,用这批竹质旁牌,保护砲手和拽手和施放火药的挂搭军士,应该比以往有用。 砲手抱拳和转向中军营帐的陈太初道别:“好,我们弟兄都等着!祝二郎百战百胜!” *** 陈太初回到自己营帐中,摈退亲兵。营帐外的正午日光透过幕布,落下半圆的金黄色,照在帐中最显眼的一副黑漆濒水山泉甲上面,似乎给这套战甲镀了呈暗金色,格外辉煌。 他慢慢走到战甲前头,端详着,这是父亲临别赠给他的先帝御赐之物。在四川吐蕃相交之地的雪山上,用冰雪水漂洗过的整张南越犀牛皮所制成,用油浸泡得柔软,普通刀剑砍上去,只会留下浅浅痕迹。 陈太初伸出手轻轻触碰铠甲沿边的十字形花,一朵朵菱形排列得十分工整。一旁衣架上挂着兄长三年前送给他的银白色绣衫,上头桃花暗纹,十足是陈元初的风范。朱红发带和领巾,是娘亲特地给他准备的。他不是头一次上阵,更不是头一次杀敌,却是头一次不知道归期,料不到生死。 腕上的五彩百索露出了小半截,陈太初仰首看看天光,还来得及再想片刻。他修长手指摩挲着那山形的络子,想起馄饨摊上垂首编织百索的九娘,想起雨中廊下坦诚相待的九娘,想起州西瓦子暗巷雨夜中令他面红耳赤的九娘,还有掀开车帘如晨露般璀璨的九娘,含着泪替他包扎伤口的小九娘,歪着头塞给他西川乳糖想用糖抵债的小九娘,馄饨摊上闷头吃馄饨的小九娘。 他所记得的九娘,未必都记得他的一言一行,但无妨。她的牵记,他一直都随身携带。 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陈太初换上战甲,套上绣衫,额系发带,颈系红巾,捧着朱红盔缨的头盔大步走出营帐。帐外的亲兵已捧着几种牛皮箭袋等候着。陈太初从一个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此箭比军中所用的铁骨丽锥箭更长更粗,箭头经过点铜,闪着寒光,箭头下方接着火药筒,箭杆用的是□□的竹片,雁鹜箭翎。 “就用这个穿云箭,把燕王送的射日弓带上!”陈太初沉声吩咐。 这两年赵栩根据高似的长弓特点,研制出的射日弓和携带火箭的穿云箭,因材料极少,制弓技艺过难,赵栩的要求又极高,两年来才制成了两张弓,配了不到一千支箭,陈太初此行带来一半。 陈太初走到自己的战马前面,摸了摸它的鬃毛,看着亲兵替它披挂上马身甲,他接过马甲面帘,替爱马系上,拍了一拍:“乖,你好好的,回来给你吃糖。”家中的西川软糖,他都带来了,不爱吃糖的他,有时含上一颗,就不会觉得这路太苦。 种家军重骑兵的指挥使种麟大步走了过来:“陈二郎——!” 陈太初抬起头,笑了:“种大哥!” 种麟和陈元初颇有渊源,种家唯一的小娘子种十二娘到过一次秦州后,就宣称非陈元初不嫁。种麟误以为是陈元初始乱终弃,跑到秦州问罪,后来才知道陈元初压根就不认识种十二娘。两人不打不相识,倒成了生死之交,这次增援秦州,他自动请缨而来。 “我家三千儿郎托付给你了!”种麟大声道。 陈太初的笑容比阳光更烈:“太初必不负所托!” 种麟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铠甲,流着口水道:“若是你哥哥安然无恙地回来,记得把这个送给哥哥做谢礼。”他眼睛瞄到马儿右侧的射日弓和穿云箭,大步推开几个亲兵,上前拿出来细细摩挲了一番,眼睛发直:“饿贼!残货得很!二郎,你那铠甲哥哥不要了,这套弓箭送给哥哥可好?” 陈太初笑道:“若扫平西夏,送给哥哥又何妨!” “嫽的太太!”种麟高兴得在马背上大力一掌击下。陈太初的马嘶鸣一声,就要抬蹄,被陈太初抱住了马头。 四周众人哈哈大笑起来,那大战前紧绷的弦也松了不少。 *** 夕阳已落,天色仍有微光,远方旌旗招展可见,沙尘中马蹄声震天动地。 凤州城上,火把已燃起,更将周边照得亮如白昼,城下军营中肃然无声,中军大营前的瞭望台上,王子纯面容无波。身边的传令兵、旗兵、副将、亲卫、锣鼓手数十人手持长牌,团团将他护卫住。帅旗在空中飘扬。各军都已谨遵将令,各就各位。 大营前的壕沟宽三丈,深一丈,底下铺满干枯树枝草屑,随时燃成一道烈火屏障。壕沟后面几十座床弩呈犬牙交错形排开,四座巨大的三弓斗子弩在最后面,近三百名负责张发的军士严阵以待,斗子弩旁边堆满了斗子箭。二十人就可张发的手射弩散开成扇形,更多两人张发的大合蝉弩、小合蝉弩穿插贴在床弩之前,身旁堆积着大凿头箭。 大营营门两侧空地上,一百五十七位拽手方能拉动八十根拽索的五梢砲,黑夜里已准备就绪,一旁堆积着七八十斤的石弹。 穿插在床弩间的双梢砲旁,是一箩筐一箩筐的蒺藜火球、毒-药烟球、雷震子、震天雷。挂搭们正在最后检查各色火药,飞山雄武军的几位砲手面色凝重。近三百神臂□□-弩手们列阵于床弩和砲车之中,身后堆放着一批批三停箭。 最靠近壕沟的,是两千弓箭手。弦已上,箭袋满,只等敌来。 大营营门吊桥未落。飘扬着的五色旄旗上,分别绣着“赵”字和“种”字,还有一面大旗上,一个“陈”字如惊雷出云。铁甲森森的三千种家军重骑兵,作为先锋,静静等待着鼓声响起的那一刻跟着陈太初冲出去杀敌。他们手持长戟,腰系流星锤,全副重甲的马匹左挂加厚斩-马刀,右挂种家军专用的金线乌梢弓和出尖四愣箭。有些马儿不安地刨着前蹄,被主人轻轻拉了拉缰绳后,静止下来,竖起了耳朵。 先锋重骑兵的后头,是身穿步人甲的千人破阵开山斧步军,每人都和持步兵旁牌的步军相互依靠。开山斧一击可碎盾牌,可截杀骑兵。这些从军中选出的最年轻力盛的步军,大多都在十八岁左右。火光下一张张年轻的甚至略带稚气的面孔,有紧张,有兴奋,有期盼,有人看着前面的种家军,热血沸腾,也有人抻长了脖子,想看一看传说中的陈太初。他们后面才是前军主力:近万名步军,个个手握鸦项枪,腰系劈阵刀。 风越发大了,陈太初不动如山,任由朱红发带风中猎猎声响,静静听着越来越近的西夏大军,胸口有气吞山河之势。他垂目看着横在马背上的银枪。 大哥!你在哪里?生还是死? 飞扬的尘土卷卷而来,轰隆隆的马蹄踏地之声。来了! 不出王之纯所料,西夏大军急行而来,不等扎营,直接冲击凤州城八万守军。瞭望台上看出去,远处黑压压尽是敌军,成尖刀形状逼近,当先几千人的速度极快,宛如利剑,直冲向营门而去。 “铁鹞子!”两位副将倒吸一口凉气。西夏出兵,全然无赖,偷袭、奸细破城,此时又不待对阵喊话直接杀来。 王之纯沉声道:“放吊桥!让西夏铁鹞子也试试我大赵西军种家军的厉害!” 旗兵打出旗号。天色终于昏沉暗黑下来,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幕上,不见一颗星子。 营门吊桥缓缓落下,陈太初抬腕又轻轻落下,那张如玉容颜被藏于陈青往日所用过的青铜面具之下,只露出他如电双目。 陈太初回转身,看向身后万千大军,高举银枪,舌绽春雷,厉声喝道:“众将士!可愿随陈某同赴生死!” “誓随将军共生死!共生死!”万军高呼,震天动地。战鼓声随之密集响起! 陈太初策马飞奔而出,银白色绣衫,黑漆铠甲,朱红发带和领巾,暗夜中如一道闪电划过,三千重骑蹄声如雷,紧随他如潮水般而出。 剑尖对剑尖! 和对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陈太初手中缰绳越捏越紧。 黑云一般的西夏铁鹞子,竟也有一面大旗,上头也有一个“陈”字!这面大旗旁边一片白色长幡飘扬。 最当先的一匹重甲战马上,一人身披银色战甲,未戴头盔,朱红发带风中飞舞,红色领巾在火光中如一片红云,手握银枪。远看正是陈元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本章设涉及军中知识,出自北宋曾公亮和丁度负责编修的《武经总要》,另有参考《宋史》、《虎铃经》,周纬所著《中国兵器史》,知网周荣先生的《北宋冷兵器论述》。是的,我宋已经有火箭了。不是箭头上包易燃物的那种,而是箭头后面有推进器作用的火箭,是兵部的冯继升在970年前后发明的《宋史-兵记》。我宋在军备上的科技水平当时是全球最高,这个基本没有什么异议,否则也不能抵抗成吉思汗的子孙那么长时间。死穴是由于体制问题。文官领导武官,皇帝和宰相们对武将的猜忌和防备,缺钱、缺马。其实缺马最大的问题倒不是缺乏攻击力强的骑兵,而是是辎重跟不上,你前头打仗,粮、武器后勤都跟不上,耗的钱更厉害。宋朝是靠重甲步军对抗游牧民族的,我宋小卒所穿步人甲,在皇帝干涉下,才控制在了25公斤以内,每天这么负重前行和打仗,累得厉害啊。 2、种家军的老家在青涧城,属于陕西延安。种麟的部分土话是陕西土话。饿贼:表示惊讶的意思。残货得很:厉害得很。嫽的太太:好极了。陕西土话很多取自古汉语。这个嫽字,出自《诗经》。 第202章 陈太初胸中怒火翻腾, 阮玉郎和梁氏恶毒至斯!竟派人冒充兄长! 他挂枪, 反手抽出射日弓, 战马速度更快, 两百步!一百八十步!一百五十步!穿云箭上弦, 瞬息点火, 一道火光破空而出, 直射向对面的陈字大旗。 对面骑兵丝毫不受影响, 一百五十步, 弓箭不达。只有当先那人慢了一瞬,刚举起手中银枪示意减速,穿云箭的火箭已在半途中炸开, 箭头加速如电般穿过旗面, 射中旗杆。 豁喇一声,西夏军中的那面“陈”字大旗旗杆半折,烧了起来。 “好!——”大赵八万守军齐声高喝,高亢之声穿云裂石,似要撕开这苍茫夜幕。战鼓雷动, 士气大振。 西夏铁鹞子缓缓减速下来,最终铁蹄翻腾, 列成长阵慢慢压近。他们身后黑压压漫山遍野大军在尘土间也随之慢慢减速。只有当先那人独自策马加速疾驰而来。 陈太初眯起双眼, 举手示意身后重骑兵减速。自己一提马缰加速迎向来者。 眨眼间, 银色战甲之人忽然引弓,抽箭,上弦, 一声弦响,三箭齐发,直射向陈太初身后不远处那面“赵”字大旗。 陈太初瞳孔猛然收缩,他无需回头,已听见身后传来旗杆折断的声音。西夏军中也传来雷鸣般的喝彩。 陈家游龙箭!大赵将士们骚动起来,西夏出战之人,果真是陈元初? 双方越来越近,终于马首交错而过,各自转了一圈,勒马横枪停住,蓄势待发。 同样的朱红发带和领巾,同样的银色绣衫。两张一模一样的青铜面具在暗夜中闪着光,两双眸子同样精光闪闪,两人手中的银枪,朱红枪缨风中微动。 唯一不同的是,一人黑漆战甲,一人银色战甲。 缓缓靠近的两阵重骑兵,都不禁哗然,进入了彼此射程中,竟然无一人引弓,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千军万马皆瞩目在这两人身上。 陈太初仰天长啸,喝问:“陈太初在此!你是何人?胆敢冒充我兄长!” 对方却只是将横在马背上的银枪交付右手,微微斜向上挑,他毫无应答,仿佛只是一具征战沙场的僵尸。 “陈太初在此!——!!!”陈太初眼眶发红,再次嘶声高呼,握紧了手中枪杆。大哥!如果真的是你,若是你被迫出战,至少让我知道! 回答他的是却闪着寒光的精铁枪-头一抖,三朵枪花呈品字样骤放,还有风中徐动的血红枪缨。陈家枪起手式:三花两蕊! 陈元初!陈太初!一母同胞两兄弟的陈家儿郎即将沙场决战! 大赵军营瞭望台上的王之纯也不禁深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身边众人鸦雀无声。一息之后,王之纯陡然须发飘散,他劈手抢过鼓手的手中渐渐迟缓下来的鼓槌,奋力击向牛皮大鼓上。一下,一下,一下下!越来越密,越来越重! 悲愤填膺!怒发冲冠!此战之后,京城陈汉臣处境之难,他不愿多想。西夏梁氏如此狡诈阴险恶毒!他征战三十年,见惯死伤,却从未遇到这样惨烈之事! 王之纯气沉丹田,大喝:“战!!!” 八万赵军齐声振臂高呼:“战——!!!” 陈太初五内俱焚,杀气顿时弥漫开来,手中银枪瞬间挑起万千枪-影,将对面人马皆笼罩其中。 好!王之纯手中鼓槌越发沉重密集。陈家枪,暴雨疾风之势!雷霆万钧之力!虚中有实,实中有虚。 “啊!——”对阵双方齐齐惊呼出声,瞬间又屏息无声。 同样万千枪-影当头迎上陈太初的枪-影,暴雨疾风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也是陈家枪! 战马交错,两人瞬间已过了百招,他们身后众骑只听见紧贴枪-头急速撞击之声。两人皆人马合一,俯仰自如,枪-影神出鬼没。 凤州城头观战的各部精锐面面相觑,纷纷扼腕叹息。陈元初!你究竟中了什么邪!凤州刺史胸口起伏不定,目眦尽裂,眼中热泪滚滚而落,不停地摇头,不停地否认:“不可能!不——那不是陈元初!他连陈太初都不认,假的!” 刑部一位官员被他撕裂了半幅衣袖,一把将他甩开:“胡闹!我等不管陈元初为何投敌,不管他为何不认自己的亲弟弟!我等只亲眼看见陈元初代西夏出战!这是不是游龙箭?!是不是陈家枪?!” 兵部一位年长些的拉住他,长叹道:“刺史莫怪,实在是京中已经等了我们多日,不可再白白耗费时间!我等也会据实禀报陈元初认不出亲弟弟的怪异事。” 凤州刺史涕泪纵横:“他兴许被下了药!心智迷失——!诸位——诸位!” 大理寺的三位能吏对视了一眼,心中十分疑虑不安,不知道西夏梁氏竟然用了什么厉害的药物,能让陈元初变成这样。 凤州刺史眼睁睁看着各部的人匆匆下了登城道,一拳击在女墙墙垛上,痛心疾首地看向沙场上依然激战在一起的两人。 王之纯奋力一击,大喝:“战——!!!” 身边旗兵咬牙抬起手中绯色飞鸟前军旗直指向西夏大军方向。 沉浸在观战中的三千种家军重骑接令,立刻拔箭上弦,双腿一夹马腿,冲向敌阵,箭如雨下。震天动地的呼喊声铁蹄翻飞声在夜幕下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西夏铁鹞子也才如梦初醒,纷纷抽弓拔箭迎上。沙场这百来步的距离,双方不过射出两三箭,已近身厮杀成一团。 铁甲对铁甲!铁鹞子对种家军重骑!西夏和大赵的最强武力对战,霎那间场上已鲜血四溅。马匹铁甲相撞,西夏金锤和大赵长戟互击。中箭而亡的铁鹞子军士还挂在马上东撞西冲。战马嘶鸣,战鼓擂动,精铁相撞,兵器击碎盔甲甚至骨头的轻微闷响,空中暗月已不忍再看,扯过一片云遮住了脸。 陷入混战的陈太初,连挑杀四名铁鹞子后,又和对手错马而过,战到一起。他深吸一口气,骤然离鞍,银枪和人倏地不见。 那人一怔,暗叫不妙,就见陈太初马腹之下如毒蛇出洞,一条银光贴着地面暴起,已刺中自己□□战马铁甲护不到的马腹。 战马吃痛,长嘶一声,高高抬起前蹄,本应交错而过的陈太初战马却以小到不可思议的转弯距骤然急转,陈太初怒叱一声,手中又一道银光疾刺向那人面上。 浮云散去,半阑月不忍看却不得不看这杀声震天的血腥沙场。 战马缓缓倒下,人却已经腾空而起,一个后仰,避过这刺向咽喉的致命一枪,一张青铜面具应声而落,连发髻都被银枪挑散。 那人在地上滚了两滚,躲过乱踏乱踢的翻飞马蹄,手中银枪吞吐,已挑落一名种家军骑兵,翻身而上,缰绳一勒一提,直朝陈太初扑来,月光下一张剑眉星目英气勃发的玉面,如严霜,如寒冰,乌发飞扬,眉心渗出一丝血痕,越发衬得人决绝狠厉。 陈太初一怔,这冒充大哥之人,似乎是个女子?!可放眼四周,人人状若疯虎,奋勇砍杀,无人留意这个会陈家枪会游龙箭的是假陈元初。种家军偶有看上一眼的,却都未见过陈元初本人,更没发觉这是个女子。 陈太初心中疑虑丛生,两人已再度在乱军中战到一起,战马交错。 “想要你哥哥活命,跟我来!”那人一个侧身,几乎横在马背之上,架住了陈太初的银枪,沉声喝道,她声音嘶哑,说的却是地道的秦州话。 陈太初一愣,那人已策马往西夏大军的方向退去。他不及细想,立刻紧紧跟上。银枪如狂风暴雨,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往渐渐靠近的西夏大军冲去。这一退一追,陈太初身后很快汇聚了近百名种家军铁骑,士气大振齐声高呼:“铁鹞子已败!铁鹞子已败!——杀啊——!” 混战成一团的重骑兵们来不及细想,丢下敌手,转往陈太初身后,由横变纵队,如尖刀一般往铁鹞子后阵插去。铁鹞子阵型被陈太初这队人从中切成两半,竟无一人能挡得住陈太初片刻。王之纯远远看见那被陈太初撕开的缺口,缺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心中大喜。 旗兵再次举旗,开山斧军和身穿步人甲的步军们加快了速度,跟着最后重骑兵冲缺口往内冲杀而去。 西夏步军尚在前移,突然见前面铁鹞子横矩阵型大乱,骚动之中,己方的“陈元初”长发散乱,急退而回,排山倒海般的杀声越来越近。一面“陈”字大旗席卷而来。 一路奔袭而来的西夏步军,本就疲乏,此时虽有将领喝令迎战,却有些慌乱。陈家军?!谁来了——? 不多时,刚刚列稳阵型的大军,就见一人一马率众杀出了铁鹞子最后几排,身上银白绣衫已通红,狰狞的青铜面具在月光下火把下闪着寒光,手中银枪一闪,已转而抱弓在怀,利箭直指西夏中军将旗。 火光一闪,呼啸而过。西夏大军只见中军大旗忽地着了火,噼里啪啦断了下来,纷纷胆战心惊大喊起来:“面涅将军——!陈青——!陈青——!”不等后军变前军,二十几年来对陈青的恐惧,使得步军中众多人已习惯性地返身后退。 紧随陈太初一路杀入的种家军重骑,此时才真正见识到传说中“陈青一人可抵十万大军”的威力。方才凭一个勇字旋风般杀将出来,还担心己方大军来不及跟上,会陷入西夏大军重围,谁想到还没接触,对方已乱成一团。 西夏领军大将朝着拨转马头往西而去的“陈元初”喊了几声西夏语,又拔刀砍了几名掉头跑的军士,依然挡不住已乱的大军退军的颓势。 他骤然一个激灵,一抬眼,就见百步外那一箭射断中军大旗的黑甲面涅将军,手中弓*箭正指向自己。 三箭齐发,直发直往,破空而来的火光令人魂飞魄散。 火箭在西夏军中炸开,不少人抱头或就地打滚。 西夏大将身子一僵,来不及抬手摸向胸口,已坠下了马。 副将立刻派人去救,高呼“退兵十里!”旗兵打出旗语,传令兵鸣锣收兵。刚刚对阵上开山斧步军和大赵重甲步军的铁鹞子,纷纷别转马头往回退。 陈太初却毫不停留,持枪杀入西方的西夏步军之中,眼见大胜在望的种家军更无一丝犹豫,毫不畏惧,呼喝着尾随其直冲而入。 这支千余人的尖刀重骑,又一次撕扯开横列数里的西夏步军阵列。 瞭望台上的王之纯一挥手,旗手挥舞起绣着蛟龙的青色大旗,左军将领一声令下,西军营的八座吊桥轰然落在壕沟之上,三千轻骑,八千重甲步军高声呐喊着直往陈太初杀入的方向冲去。 陈太初一条血路杀到底,在万千步军之中,前面那女子一人一马丝毫不减速,被她战马踢飞的不少,被她银枪挑开的更多。 此人是敌不是友,却对西夏兵下手毫不留情? 一刻钟后,前方骤然黑了下来,地势开阔,灰尘方息。眼看一人一马越来越快,若不是银色绣衫在月光下闪光,很快就会湮没在黑夜里。 陈太初大吃一惊,勒缰慢行。斥候所报明明是西夏主力大军至少十五万人来犯,他却这么轻而易举杀了出来,这支“大军”最多只有两三万人而已,又横列阵势数里,才会被他轻易杀穿到底。难怪连营都不扎,直接袭击凤州守军。 是有重兵埋伏在前?还是另有企图?西夏主力究竟在哪里?陈太初回头一看,随他杀出来的几百重骑兵有不少转了个弯,就要去截杀朝西北秦州方向退去的西夏步军。 陈太初高举手势,喝道:“西夏派了一人冒充我兄长,若不生擒回营,恐怕无人相信。我去追她!你们原路杀回,会合大军,切莫绕到前面去。恐有埋伏!”他点出一个九人中队:“你们结队从最西边绕回中军,速速禀报王将军,西夏只来了三万人!” 就算身后几百人都相信他,可京中那些人又怎么会相信两军对阵中射出游龙箭,刺出陈家枪的“陈元初”不是陈元初是一个女子?! 陈太初见远处那人已渐渐成了一个银色小点,那银点忽地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他朝众骑挥了挥银枪,挂枪取弓,双腿紧夹马腹,急追上去。 第203章 春草马蹄轻, 角弓持弦急。 陈太初不敢轻敌, 策马疾驰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转眼二十里路已过, 不见伏兵, 再转过一个山坳, 他急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 硬生生前蹄踢向虚空, 直立了起来, 原地打了半个转, 陈太初像粘在马背上一样,巍然不动,看向前方二十步开外。 一匹战马除去了马面帘, 正在半山坡上悠然吃着草。那人盘膝坐在山下一块大石头上, 正在束发,口中衔着一物,一把流光浮动的乌发在她手中左盘右旋几下,她抬眼看了一眼陈太初,取下口中的小半根箭身, 插入发髻之中,忽地手一挥, 一块石头带着啸声朝陈太初面上直飞过去。 陈太初不躲不闪, 右手握拳直击向前, 石头粉碎成几小块,跌落在地上,几声闷响。他警惕地四处望了望。 女子拍了拍身上的银甲, 踢了踢脚边的银枪,看了一眼夜空。初五了,蛾眉月早已落下,夜幕低垂,银汉迢迢,星河凝流。 她转向缓缓策马靠近的陈太初,视那瞄准了自己咽喉的穿云箭如无物,柔声道:“还带着面具?你不是最怕被闷住的吗?” 她语气柔和,声音却依然嘶哑难听如破碎的胡琴声。 陈太初一滞,除了家人再无人知晓他这个秘密,他向爹爹讨要这个面具时,爹爹再三叮嘱用不了就不要用。 女子的面容轮廓越来越清晰,她挑眉问道:“三岁的时候,你和阿辛被纱帐绕住头脸,扯不开来,差点被闷死。你不是最怕这种鬼东西的?” 提起阿辛,她眉眼间少了几分狠厉,嘶哑的声音中带了戏谑的意味。 陈太初手中射日弓一沉,挂在马上。人已侧身而下,飞奔到她面前,抬手取下面具,就闻到一股青草味。离近了,星河影落有无中,女子右眼下一个淡淡伤疤,宛如花痕。 “穆桃!你是穆家的大姐?!”陈太初沉声喝问,右手已握上了剑柄。 是,他早该想到!天下间还有一人会陈家游龙箭和陈家枪,是爹爹和大哥教的!羽子坑垂柳林边的穆桃! 女子笑了两声,笑声如破钹般刺耳沙哑难听得很:“你还记得我?你爹爹娘亲可好?”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她须臾不敢忘恩。 陈太初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叙旧,毋需多言!你冒充我大哥,我要拿下你回凤州大营。” 剑吟星光寒。 女子不防他说动手就动手,剑气已近双肩。她拧眉下腰,双膝着地,避过一剑。手已握上枪杆。 陈太初去势不改,手腕下压,改刺为劈。 铿锵一声,剑身堪堪劈在枪杆上头,火花四溅。 星光璀璨下,两人在山石乱草中斗成一团,时分时合。 啪的一声,陈太初手中剑断成两截,半截断剑顺着枪杆撩下去,女子低哼一声,撒手丢枪,欺身而上,大喝一声:“梁氏去攻凤翔了!你还尽跟我瞎纠缠!” 陈太初大惊,手中断剑已被她劈手夺去。他脚尖一挑,那女子弃的银枪已握在手中。 女子退开了几步:“陈元初还活着,你要不要救?” 陈太初横枪在手:“救!”一定要救! 女子点点头:“你帮我收拾梁氏,我帮你救元初!你放心,我冒充你哥哥害陈家的,我会还给你们。”十多年不见,当年那个瘦弱懂事的邻家小童,竟已经这般好看。可惜她妹妹阿辛却是那样子! 陈太初胸中激荡更甚,半晌才咬牙切齿道:“还?你能怎么还!!”兄长清白,陈家名誉,还有京中的爹爹娘亲要面临什么!你如何还得起?! 女子手腕一翻,断剑在自己掌心轻轻划过,星光下一行热血洒落在山石上:“我同你立个血誓!还你陈家清白,还你一个好好的陈元初,再送上梁氏的性命一条!熙河路三州原封不动还给大赵!若再不够,我西夏兴平长公主李穆桃的命也奉上!” 陈太初背上发寒,噌地一声轻响,剑已出鞘。西夏兴平长公主!穆桃?李穆桃! 羽子坑垂柳林边,隔壁穆家的穆桃。 他一岁多,才第一次见到爹爹。去洮州打仗,失踪两年多的爹爹从兰州辗转回到秦州,要不是娘亲认定他还活着,军中早就把爹爹定成阵亡了。穆娘子就是那时候带着两个女儿跟着爹爹来秦州的。爹娘给她赁的宅子就在隔壁,邻里都以为是爹爹在兰州娶了外室还生了女儿。 从他记事起,大哥日日要去穆家捣乱,有次用竹箭差点射瞎穆桃的右眼,被爹爹吊起来打了个半死。娘亲才悄悄告诉他们穆娘子是西夏人,在兰州救了爹爹一命,被西夏人追杀,才跟着爹爹来了秦州。后来爹爹亲自教穆桃练武。大哥不知道是因为怕了她眼下的箭伤还是怕再被爹爹打,不再叫她烂桃酸桃臭桃,改叫她阿桃。 他还记得大哥每次陪她练武,总会被打得很厉害,也不生气。以前他不懂,现在懂了,心疼得厉害。 “我大哥他——知道吗?”陈太初眼眶微红,声音也嘶哑起来,枪*头红缨微颤。三年前,大哥来汴京,娘曾经小心翼翼地提起过,大哥抱着酒坛笑着摇头,说快了,再过些年就能忘了,总会忘的,最后抱着酒坛在他房里睡了一夜。 大哥,从来没忘记过她。 “几天前见过了。”李穆桃坐到山石上,将断剑随手丢开,淡然道:“若没有我,三年前他怎么伤得了那畜生?” 她暗中给陈元初送舆图,送信报,好让他偷袭得手,自然没有其他缘由,不过是想借刀杀父为母报仇而已。 陈太初一震,剑又落回鞘中:“是你?!”长公主,当今西夏皇帝的姐姐,夏乾帝的女儿,称呼夏乾帝为畜生?三年前大哥伤了夏乾帝竟然有她暗中相助? 李穆桃转头看向璀璨星空:“羽子坑的穆娘子是我的乳母。我娘是卫穆氏。” “卫穆氏?夏乾帝的结发妻子?”陈太初和赵栩七年前就搜集西夏契丹大理吐蕃各国消息,依稀记得这个姓氏。夏乾帝生母也是卫穆氏,死于他手。 “我娘既是他的表姐,也是他的皇后,只因哭了一哭自己的姑母,就被他杀了,我弟弟当时刚出世,有人说不像他,就被他一剑刺死。”李穆桃看着那银河宛转,他弑母杀舅、杀妻杀子,那人怎么配称作人?称之为畜生都玷污了畜生。 她淡然道:“陈元初被俘,宁死不肯出战。我答应梁氏扮成陈元初,也算救了他一命。梁氏一个月前就把我妹妹阿辛抓走了——” 她转过脸看向陈太初:“你可还记得我妹妹阿辛?”星光下她面上浮起笑意:“她叫穆辛夷,阿辛!” 陈太初走近了两步,喉头一阵发紧:“小鱼——?” 李穆桃嘴角翘了起来,十分高兴:“她想做一条鱼,非要我们叫她小鱼。原来你还记得。” “她后来,还好吗?”陈太初轻声问道。 她的笑容清冷下去,叹息道:“做个傻子有什么不好?乖巧着呢,吃得下睡得着。”那次被纱帐缠绕到窒息的两个孩童,陈太初被救后只是怕闷,依然成长这样出色的男子汉。可阿辛挣扎时摔了一跤,身子长大了,人却一直是三岁的心智。也好,就算被梁氏藏了起来,她也不会害怕,梁氏既然早就算计到自己身上,应该也不会为难阿辛。只是梁氏这几年太过得意,忘了她李穆桃也是个睚眦必报心眼极小的女人。 陈太初垂眸不语,他是记不太清了,离开秦州时那个跌跌撞撞追着,哭着喊陈太初的小鱼,他答应过很快会回秦州看她的。何时淡忘的,不记得了。 后来大哥写信告诉过爹爹,说穆家的人找到了她们,派人将她们母女接走了。他人在军营里,知道的时候已经人去房空,片言只语都无。外翁外婆也只说那日她家来了好些女眷,穿着华贵,高头大马的车驾,看着就是富豪人家,她们母女走的时候还和邻里一一道别并无异样。 远处传来追杀声,李穆桃站起身:“我有一计,听不听随你。” 陈太初默默看了她片刻:“愿闻其详。” *** 汴京的雨停了,蓝黑色的夜幕被洗过后,拉出一片璀璨星河。初五是最好的观星夜,汴河上虽不闻丝竹之声,却小舟如织,吟诗说笑声不绝。隋堤上柳林中,也不乏相约而来的郎君娘子,送百索,赠香包,你侬我侬,远胜那遥相望的牵牛织女,真是星汉西流夜未央。 翰林巷孟府,大半院落都熄了灯火,星夜下隐约见花影树影重重,移上回廊,映上阑干。 “九娘子,早些安歇吧?”慈姑柔声道,指了指一旁的林氏。 九娘转过头,见林氏手托着腮,撑在罗汉榻的矮几上,架不住睡意,眼睛早合上,头慢慢地掉下去又抬起来一些。她膝盖上的针线活,针还插在上头。 九娘点点头,将手中的笔搁了下来,走到林氏身边,将针线收了,轻轻拍了拍她:“姨娘,回去歇息吧。”她上次一夜不归,吓坏了林氏,这几夜早早地就来东暖阁陪着,似乎看着心里就踏实了。 林氏迷迷糊糊地张开眼:“九娘子!你在就好!吓死奴家了!”她看了两眼四周,拍了拍心口:“原来是在东暖阁啊。” 玉簪轻手轻脚地端了水进来,伺候九娘洗手,轻声道:“阮姨娘刚刚没了。” 九娘一惊,还没说话,榻上的林氏打翻了手中的针线箩筐:“玉簪?你说什么?” 她们到木樨院的时候,程氏已经去了回事处安排诸事,只有孟建一个人在堂上站着,面上神情古怪,手中捏着几张纸。看到九娘,孟建嘴唇翕了翕,忽地抬起手,喃喃道:“她给阿娴留了好些银钱做嫁妆。”他点着头,想笑又笑不出来:“阿娴——还在吗?还回得来这个家吗?”大理寺一点消息都没有。 九娘行了礼,轻声道:“爹爹请节哀。”她虽然不知道阮琴娘究竟是何来历,却肯定不是阮玉郎的妹子,恐怕只有她所谓的姑母阮眉娘才知道了。人死灰飞烟灭,这个女子,匆匆离世,所生的两子一女,却没有一个在身边。 孟建颓然坐下,看着手中的几张交子,手背上还有琴娘临终前死死掐的指甲印,疼得很,有些血丝渗了出来。他心跳得又慌又急,他待琴娘不好吗?她为何那么怨恨自己,她不是心里只有自己的,最柔顺的,为何说出那般可怕的话!他摇摇头,似乎可以甩掉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他才是老夫人亲生的儿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是笑,又都是恨。他是和二哥同年同月生的,他是老夫人亲生的儿子,那二哥呢?二哥又是谁? 姨娘当年做了什么?还是爹爹也知道?小时候爹爹最疼爱他的,他要什么就有什么,他不想去学堂,就能躲在青玉堂一整天。他和二哥吵架,总是二哥挨爹爹骂。他只是称赞了阿程好看,爹爹就给他娶到了阿程。他没考上礼部试,爹爹还是想法子给他在鸿胪寺某了差事。就连九郎十郎,也是这么宠大的。 她竟然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给自己?说自己命中注定一辈子没出息?害得她的儿子女儿也没有好去处? 孟建打了个寒噤,茫然看向九娘。这个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吧,不会错的,她这么聪明,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孟家嫡子吧? “阿妧——?”孟建猛然站起身,吓了林氏一跳。 九娘抬起眼,站起身来行礼应了一声。 孟建挥手:“你们都出去,我同阿妧有事说。” 林氏和慈姑相视一眼,还没行礼,孟建已经暴跳起来:“出去!出去!我的话听不见吗?!我才是这府里的郎君!” 他面容扭曲,却又似笑似哭。 九娘柔声道:“爹爹,你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春草马蹄轻,角弓持弦急。出自王昌龄(唐)《从军行二首》,原诗句是秋草马蹄轻…… 2、李穆桃第一次出现,在第一百八十五章陈元初回忆中。身世经历灵感:李元昊妻子卫慕氏。李元昊这个西夏开国皇帝很适合做穿越或重生网文男主,娶的妻妾,只有一个死得很早是善终,其余的全死在他手上。他杀母(卫慕氏)、杀舅、杀妻(卫慕氏、没藏氏,都是全族死亡)、杀子(卫慕氏的儿子刚出生,被谗言说不像他就被他杀了)、杀大臣。最后自己也死在太子手里。历史上的梁太后原先是没藏黑云的侄媳妇,和李谅祚私通。李谅祚遗传到了其父的残暴基因,杀母,杀舅,杀妻(妻子也是没藏氏),灭了没藏氏一族。本文中的夏乾帝,糅合了李元昊和李谅祚。契丹和西夏的皇室历史,都很惨痛。契丹采取的是耶律、萧姓固定联姻,所有的皇后都姓萧。但是契丹有收继婚的传统,哥哥死了弟弟接着娶,姐姐死了妹妹接着嫁。相对西夏皇室,流血事件少一些。北宋也是约定婚姻,赵匡胤约定皇后包括亲王的王妃只从武将家族中选,做文官的家里出不了后妃。太-祖虽然杯酒释兵权,但还算是有胸怀的。看看朱元璋和某太-祖,唉。 3、星河影落有无中。出自王安石《垂虹亭》。 4、夏乾帝弑母线,在第四十八章陈青陈太初论军事的谈话里。穆娘子救陈青,时间线隐藏在第六十九章魏氏的回忆陈青战吐蕃里。 5、太初第一匹小马的名字“小鱼”,在第九十一章。 6、最后一部分人物隐藏线开始出来了。孟建身世疑云埋线在第八十五章,先前也有不少书友有猜到。 7、初五,是肉眼可观察到银河的好日子。在浙江有个暗黑保护区,大概好几十里范围内,不允许有灯光,可以看到很美很美的星空,言语匮乏,壮观璀璨都不足以形容。 ——废话几句,可以不看—— 昨天看到黄易去世的消息,很感叹。黄易之后无武侠。他是玄幻小说的开山鼻祖,穿越第一男主是项少龙,大概无人能否认,多少跟随项少龙的套路去了唐朝宋朝的男主,可惜再没有那么波澜壮阔的时代感,《寻秦记》的六国,《覆雨翻云》的明朝,《大唐双龙传》的隋唐。这三大开国时代的画卷感和朝斗军事的结合,可能还是源自于他本身对历史的熟悉程度。 年轻读者恐怕不少人没有看过他的书。其实我最喜欢他天马行空的结尾,《寻秦记》里,项羽是项少龙的义子。《大唐双龙传》里,结局婠婠的女弟子来拜会徐子陵,她就是武媚娘。哈哈哈。真是很好。 忍不住透露,是的,春深结局,在开文前就定下了,有个类似的致敬。 现在晋江禁肉禁得严格,所以二十年前文学出版氛围真的宽松。我们大学时的《废都》都没有禁。莫言的《丰乳肥臀》在晋江根本不可能入V,八个女儿七个爹?先会被读者喷死在“作者三观不正”上,母亲这一类似《百年孤独》里老祖母的角色会被喷各种“表”。就算挺过来,继而倒在各种举报上,就算挣扎着入V,章章会被锁。 还记得《覆雨翻云》里的三位年轻男主都是种马,尤其男一韩柏,全文里的肉,香喷喷,尺度极大。还记得“接天之恋”一章里,“仙女”秦梦瑶需要动情不动心(只有□□),他要动心不动情(只有情感),两人同时抵达,才能修复秦梦瑶断了的心脉。男主修练到想让谁high就谁high,想让谁怀孕谁就怀孕。幸好秦梦瑶最后天道大成。不然做了男主七八个老婆之一,读者我会气死的。 第204章 地湿莎青雨后天, 春深意浓花树间。 几盏灯笼从木樨院出来, 到了院子里, 两盏往东廊下去了, 还有两盏停了停, 却出了木樨院的院门, 往北面青玉堂缓缓移去。 青玉堂自从老太爷逝世, 便上了锁, 只有两个婆子上夜, 因端午节,她们夜里领了节里犒赏的酒食,此刻早吃饱喝足熄灯倒头睡了, 哪里留意到外头的灯笼和人声。 玉簪敲了两下门, 不见回音,回到廊下取下自己的披帛,折了几折垫在美人靠上头,请九娘坐了,心里不是滋味, 家里的规矩如今越发散了。 九娘靠着阑干,见池塘的水面粼粼碧波微微泛白, 才抬起头望了望夜空, 倒呆了片刻, 撒天箕斗灿,明明正当是良辰美景,偏偏心底生出无限惆怅感慨。 木樨院灯火骤然大亮, 人声鼎沸起来,十几个婆子匆匆设了步障,梅姑领着外院的七八个男子,抬了一口薄棺进来,不多时,灯火引路一群人往东角门而去。不过小半个时辰,木樨院的灯火又暗了下去。 水底的锦鲤听见人声足音,以为有人来喂食,顾不得天光不对,纷纷翻腾着上来,互叠互攘,游了片刻,却是白等一场,沉下去许多,只剩几尾不肯死心,在池面盘旋了好几圈,金色鳞片在夜里也闪着亮。 九娘想起初见到阮姨奶奶的时候,也是春日,见她坐在此地喂鱼。阮眉娘和阮玉真,大概年少时和前世自己的娘亲、姨母常来孟家,也一起喂过鱼摘过花,那样的几个女子,走的路,截然不同,却又似乎是同一条路。 怎样的际遇,遇到了怎样的男子,才令她们各自做出截然不同的决定?才被推向如今的结局?曾经的她们,如今的自己和四娘、六娘七娘,一代一代的女子,又有什么不同?随波逐流抑或逆流而上,又能怎么选?瞻前顾后也好,不顾一切也罢,谁又称心如意了? 三年前那个大雨夜,她们四姐妹也曾在一张床上,说着,笑着,哭着,吵着。那样的嫉妒又何以变成刻骨的恨毒,又是怎样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变成了这般境况,九娘已经回忆不出来。此刻狱中不知生死的四娘,宫中不知安危的六姐,木樨院里固执别扭的七娘,她们四个,每一条路都是自己选的,也有旁人在推,却没法比较另一条路会不会好一些。 她比她们三个多活了二十五年,走过别的路,可此番走来,依然跌跌撞撞。多走一回,不是应该更省心省力才是?知道得越多,竟越是惶恐,无路可退。 方才孟建告诉她那许多语无伦次的话,千头万绪,似乎有了另一条线,又好像乱成一团。九娘看看渐渐平复的水面,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她看向翠微堂,一声叹息。 灯笼摇摇晃晃,回了木樨院,穿过回廊,往听香阁去了。 *** 过了端午休务,翌日常朝。四更天,福宁殿灯火通明。按祖制,官家在黎明十刻前盥洗。赵栩抵达福宁殿问安时,赵梣已换好了大衣裳:“娘娘,太皇太后今日视朝吗?” 向太后看了一眼赵栩:“娘娘身子还没康复,受不得劳累。今日不来。” 赵梣松了口气,对赵栩笑了笑。向太后心稍微定了定,对赵栩点了点头。 崇政殿内,众臣跪拜后,依次由中书、枢密院、开封尹、审刑院和请对官上前奏事。 到了辰时散朝的时候,尘埃落定,不少官员上前恭贺赵昪。也有人暗中窥察张子厚的神情,见他并无异色。议了好几日的拜相一事,大多数人都觉得会是张子厚重回二府,都没想到竟然会是赵昪。 官家随太后返福宁殿进食,稍晚到后阁视事。赵栩等殿上没了人,才慢慢走出崇政殿,在廊下果然见到张子厚,两人慢慢往后阁走去。两个小黄门知情识趣远远地跟着。 张子厚看着赵栩挺直的背,突然意识到这位不再仅仅是自己相中的未来君主,而是真正要掌握天下之人,他的心思似乎已不是自己可捉摸的。 “季甫可失望你未能拜相?”赵栩淡然问道,作为亲王和开封府尹,他和定王也支持了赵昪。 “殿下英明!先前是臣鲁莽了。朝中旧党没了苏瞻,若有赵昪在,尚能维持原先的政令不变,内政既稳,相信旧党一派也能领会到殿下的示好之意。”张子厚毫不犹豫答道,只从向太后对赵昪的突然被举荐丝毫不觉得惊讶,他就领会到赵昪拜相一事毕定有赵栩在掌控,几念间就领会到了他的意图,顿生敬畏之情。 自从苏瞻罢相后,几次集议,他回枢密院重任副使一事,始终未得到二府诸相公的认可,无论是太皇太后一派或是旧党,都忌讳他重掌兵权支持燕王。今日太后突然提议谢相升任参知政事,一时间竟无人有异议。跟着向太后依然提出自己重回枢密院任副使,而谢相却出面推荐中书舍人赵昪接任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一职。在张子厚和赵昪之间,几乎无需讨论,二府和各部重臣一边倒地共同举荐赵昪拜相。 赵栩脚下不停,转身看着张子厚一笑,毫不掩饰对他的信任和欣赏:“季甫心胸,传言有谬,世人多误会于你了。”张子厚苦笑起来。 “这次多亏了谢相。”赵栩返身继续前行:“若我料得不错,再拖几日,前线有军报回来,不会是好事。蔡佑一党恐怕将死灰复燃。” 张子厚一凛:“殿下的意思是?” “阮玉郎的连环计,谋划不下十年,数次因细微破绽未尽全功,他在朝中又怎会没有后手?”赵栩淡然道:“赵昪拜了相,即便日后赵棣登基,这二府中也不能留有蔡佑的位置。” 张子厚大惊,急走了两步:“殿下这是何意?当下内廷外朝,殿下均已占优——” 赵栩越走越慢,终于在廊下停了下来,他看向远处堆积的厚重云山,忽然慢慢问道:“季甫,本王可能够信任你?” 张子厚一愣:“殿下?” “我欲以性命相托——”赵栩转过头,微微一笑:“季甫待如何?” 张子厚的心突突跳,眼皮也跳了好几下:“臣粉身碎骨也要护殿下周全!” 赵栩眼中的寒冰渐渐化作春风,他点了点头:“好,那就有劳季甫你保住我不死。” “殿下!——”张子厚嘶声低唤了一声,胸口被烫得灼热。 赵栩深吸一口气,笑得灿然:“我信你。” 张子厚就要下跪,已被赵栩扶了起来。他眼眶微红,沉声道:“殿下欲以身饲虎,季甫肝脑涂地,必维护殿下周全!还望殿下三思!” 赵栩看着他,点了点头,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信,你。” *** 端午节过后,木樨院草草办完小阮氏的丧事,做了一场法事。孟建夫妻也没提要小郎君小娘子们为庶母服丧的事,翠微堂也无人说起。 因范氏突然提前破了水,躺了一日却也没有腹痛,大夫看了几次都说母子均平安,不几日就要生产。阖府上下顿时都手忙脚乱起来,忙着范氏将要生产的事情。吕氏也打起精神,好生整顿。眼看着家有喜事,孟府上下也一扫之前人心涣散的情形,盼着最有福气的二娘子再生个小郎君,好多拿一个月的月钱。 九娘暗中观察,孟建去翠微堂请安比往日更勤快了,时常神情怪异地看着老夫人或孟存发呆,被问起时又匆匆退避。倒是程氏在木樨院盯着他追问了好几回,孟建只是摇头喝闷酒。想来无凭无据空口白牙的事,他也说不出来。 到了初八这日,范家几个哥哥嫂嫂亲自登门催生,送了装着粟杆的银盆来,上头用锦缎覆盖着,用榴花插了五男二女的图案。又送了玉卧鹿,另有一百二十枚五颜六色的鸭蛋齐整整装在食盒里头,其他生枣、粟果一样不少,更有各种绣绷肚兜鞋履彩衣等婴童服装,比起孟忠厚出生前只多不少。范娘子亲自带着装着馒头的银盘,送到女儿手里:“分痛分痛,你这第二胎肯定顺顺利利的,菩萨保佑你少痛一些。” 杜氏早备下了各色回礼,又留范家人用饭。长房自从范氏确诊有孕,兔肉雀肉早就不在食单子上头,羊肝鸭子鳖驴肉统统不见,就连姜蒜也没有。范娘子携着杜氏的手感慨万千:“当初你家二郎登门,我就知道他是个好的。如今更是放心了,也是我家女儿运气好,嫁到孟家,得了这么体贴她的婆婆!”又说起陈家的事,毕竟都是扯着亲的关系,范娘子忧心忡忡地问了几句,说京中百姓如今为了陈元初一事争得越发厉害了,就连她家街坊邻里,也日日有人上门来打听。杜氏草草应付了几句,要将话岔开。范娘子认真地道:“不说亲戚不亲戚,我们范家是没人信这种事的。你且放宽心。”杜氏便赶紧谢了几句。 初九晚上,范氏突然发动起来,幸好稳婆早就住进了府里,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九娘牵着孟忠厚在翠微堂陪着老夫人等信。 七娘闲得无聊,捏捏孟忠厚身上的胖肉,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六娘可有信来。 吕氏叹道:“昨日才来信询问你二嫂生养的事,她当差一切都好。就是不知道宫里如今怎样了。”能写信回来自然也是太皇太后的恩典,但宫中一应事,只字也提不得,这也是规矩。 九娘从惜兰那里早收到了赵栩传出来的音信,知道六娘帮了他大忙,他才能在大起居那日逃过一劫还扳回一城,又感激六娘,又心疼担心她,听出吕氏的言下之意,便柔声道:“二婶莫担心,官家这几日开始临朝听政了。如今皇城司由太后娘娘掌管着。太皇太后身子才康复,隆佑殿应无大事。” 吕氏舒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不知在想什么的孟存,如今孟存起复的事还没有音讯,他每日在家中也不去吏部走动,宫中的事只有阿妧还消息灵通一些。 孟存忽地转头问孟在:“大哥,你说谢相升成参知政事后,为何会轮到赵昪拜相?”堂上众人都静了下来,孟存从来不在后宅谈论朝中政事,此时突然开口,不知道是不是说给老夫人听的。 罗汉榻上的老夫人手中数珠一顿,却未开口。 堂上端坐着的孟在抬了抬眼皮:“不知。”这几日赵栩几乎日日都出宫在外,和张子厚似乎在筹谋着什么大事,也不和他通气,恐怕是柔仪殿那夜后,怕连累孟家。他转眼看了正在罗汉榻上继续念经的老夫人一眼,垂眸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双手。 当年的爹爹,曾经是元禧太子的不二之臣,起事发动宫变时,面临亲弟弟的叛变,是怎样的一念,才会临阵倒戈,拿下了阮思宗。是为了全族性命?还是面临生死关头贪生怕死了,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爹爹几十年里活得不像个男人,甚至不像个人。 他那夜身不由己,接下扑向自己的老夫人时,眼睁睁看着魏氏被刘继恩一把抢过去,也有刹那念头想要起事。可他没有。孟在忍不住看了黏糊在九娘怀里的孟忠厚,暗自叹息了一声。也只有张子厚那般对自己狠毒到不留子嗣的人,才会毫无牵挂不留余地吧。 不到一个时辰,杜氏的女使笑眯眯地来报信,说二娘子又生了一位小郎君,母子平安。 “阿弥陀佛!”梁老夫人双手合十,舒出一口气来,不管时局如何,这添丁才是最旺家的。范氏果然是个有福气的。 吕氏程氏心中说不出的羡慕,纷纷合十谢过菩萨保佑,扶着梁老夫人,跟着孟在三兄弟去家庙告庙祭祖。回事处十几位家仆喜气洋洋地捧着帖子,往翰林巷族长家和京中各家亲戚去报喜。又有两位管事亲自准备了帖子,往城西齐国公府来。 远远的,两位管事就看见火光冲天,走近了大吃一惊,巷子里的潜火兵推着云梯正高声呼喝着,开封府的衙役们三五人扛着大水囊跑得飞快。 “齐国公府走水了——!”前头穿来许多人的呼喊。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撒天箕斗灿。出自曹公《石头记》第七十六回。 2、地湿莎青雨后天。出自《随园诗话》。袁枚说苏轼的诗词有才但无情,深以为然。他说古风需要学李、杜、韩、苏四大家,是因为他们太有才了,不屑于细致入微,用音乐演奏会出现音节不和谐的情况。哈哈哈。 3、生育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马可波罗行纪》。 ——废话一箩筐—— 老作者除了平时练字用的诗集,一直很喜欢翻翻各种笔记和诗话词话,背诵词藻避免老年痴呆症,有兴趣的找一找出处和类似句消磨时间。 话说我老年痴呆大概和太宅有关系,出门一定要走回去看看门锁了没有,上个月两次烧水煮面,被招呼出去吃饭,立刻拍屁股走人,忘记关火,在外头悠哉悠哉吃完还逛个街,一回家,天哪,幸好锅子够好,不然大概是燃气爆炸一堆废墟等着我,后怕得要死。扔掉了两个不锈钢好锅,心疼。现在家门口到处贴满了小朋友写的大字“关火!”大门里,走道上,钥匙盘旁边也贴着。至于忘记带钥匙,那是常态。所以现在领悟老伴的重要用处,降低一个人生活的危险系数。 第205章 孟府众人告庙祭祖后, 众人又回到翠微堂。说起后日洗三的事, 吕氏笑着请老夫人放心, 槐条和艾子都备好了, 又说长房早准备好了客房安顿收生姥姥。 梁老夫人点头道:“甚好, 你早些订上三条船, 等二郎办了满月洗儿会, 六月十五是个吉日, 除了留京的, 都随我南下罢。” 吕氏赶紧应了,众人心里虽也都早就有了准备,听到出发的日程已定, 不免都感慨万千, 一时翠微堂里就静了下来。 等众人依次告退,九娘亲了亲眼皮都抬不起来的孟忠厚好几口,才把他放到乳母怀中,要跟着程氏七娘回木樨院。 孟在却开口道:“阿妧留一留,大伯有话同你说。”指了指自己身旁, 侍女赶紧将绣墩搬了过去。 九娘一怔,对孟建和程氏行了礼, 转身到绣墩上坐了。 程氏看了欲言又止的孟建一眼, 拖了他就走:“那些个宫里朝中的事, 你不用管!”还有一个月就要走,她手中的产业还有许多要处置,又不想都留给孟建打理, 怕再出幺蛾子,还有七娘的亲事看来要等去了南边才能再找。团团乱剪不断理不清,桩桩件件都要商量呢。 堂上伺候的众人被孟在遣了出去,梁老夫人还在摩挲着数珠,口中念着《往生咒》。 “六郎近日在做什么?你可知道?”孟在单刀直入地问九娘。 九娘轻轻摇头道:“六哥好几日没有音信了,我告诉二婶的都是从这几日的皇榜推断的。大伯,出什么事了?” 孟在顿了顿,看向上首的老夫人:“明日或后日,我就要调回殿前司任都点检。” 梁老夫人手中一停,睁开眼看向孟在。 九娘蹙眉问道:“殿前司都点检,似乎没听说过有这个职官?”如果是赵栩的安排,说明他怀疑阮玉郎要对赵梣下手甚至嫁祸给他,才要将孟在调回宫中整肃禁卫掌宿卫之事。 梁老夫人默然了片刻后沉声道:“殿前司都点检和副都点检,均在都指挥使之上,入则侍卫殿陛,出则扈从乘舆,大礼则提点编排——伯易,大赵最后一位殿前司都点检,是你爹爹。”孟山定当年以殿前司都点检的身份,安排宫内成宗山陵宿卫。先帝登基后,裁撤了这两个职官,使得殿前司和侍卫亲军一样只有都指挥使统领,互相牵制。如今复设,眼看殿前司又要压在侍卫亲军上面了。 孟在点了点头:“母亲,那夜柔仪殿,阿妧也在,伯易就不避开她直言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母亲您一生对娘娘忠心耿耿,又不忘顾念孟家上下,伯易对您不敢有怨言。但无论在私在公,伯易和孟家都只能也只会站在六郎身后,吴王一竖子尔。下个月母亲带着家人去苏州,就请好好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吧。”他顿了顿:“您放心,六娘是我孟家人,我会护着她的。” 梁老夫人凝目看着他,这位孟山定和陈氏的儿子,她尽心照顾了好些年的孟家嫡长子,不苟言笑,也不亲近她,这些话大概是他这些年和自己说过的最多的话。她突然想起先帝山陵那夜,太皇太后死死拉着她的手,笑得满脸是泪:“阿梁,你知道吗?大郎竟然要打发我去西京赏花呢!” “那夜——”梁老夫人翕了翕嘴唇,无需解释,无可解释:“家里的大事,你看着办就好。”她看向门口,叹息道:“伯易,你记住了,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不只是你,还有家里着许多儿郎们呢。” 孟在淡然道:“我和爹爹不同,有些事,我不会做。”他骨子里的那一半陈家的血会沸。 九娘起身告退,孟在也站了起来。 退出翠微堂时,九娘看了一眼婆婆,见她又合起了眼,开始摩挲着手中的数珠。一旁的琉璃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地上,有些扭曲,身边没了贞娘的婆婆,看起来这么孤单。 院子里忽然传来几声新蝉初唱,薰风拂处,绿槐摇动。 “大伯,婆婆她——”九娘看着廊下提着灯笼就要大步而行的孟在,轻叹了一声。 孟在慢了下来,横过灯笼,看着月华下如水沈烟一般的少女,点了点头:“阿妧,那夜你做得很好。大伯还没谢过你。” 九娘抿唇微笑着摇摇头。 孟在看看翠微堂:“你婆婆没得选,却还是定了南下。她先是孟梁氏,才再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梁老夫人。她记得这个,我就依然敬重她。” 九娘点了点头。 两人正要离开,外面急匆匆来了位管事娘子,对孟在和九娘行了一礼:“郎君,去齐国公府报喜的两位管事回来了,说齐国公府遭贼人放火,走水了!” 九娘心一沉,孟在镇静地吩咐:“将他们传到外书房——不,传到广知堂去。” 管事娘子看了看翠微堂。孟在道:“不用劳烦老夫人了,你去传人,再去禀报二夫人。” 管事娘子福了一福去了。 孟在转头问九娘:“你跟我去广知堂,听一听。”彦弼这一辈里,文有彦卿,武有彦弼,原本不用他多费心。可大局已乱,家里以后恐怕只有靠阿妧才能应变。想起柔仪殿那夜种种,他提起灯笼:“走,看看阮玉郎又出了什么花招。” 两位管事进了广知堂,一见是大郎君亲自问话,眼风再扫过大郎君身后的水纹三折屏,赶紧恭恭敬敬站定了。 听了他们的大致叙述,孟在皱眉问:“你们不曾见到齐国公?” “禀郎君,不曾见到。小人们进了国公府,只见了陈家的管家,喜蛋送了,帖子也递上了,陈管家还给小人们一只公鸡回礼——” 屏风后似乎有人轻轻舒出一口气。 “府里可杂乱?” 两个管事对视了一眼,摇头道:“不乱,府里就西边外院那排在救火,不算乱。部曲们也都还在巡夜。” “都有谁去救火了?”孟在又问。 一位管事赶紧回禀道:“小人们去的时候,见陈家大门敞开着,半边天浓烟滚滚,还有很刺鼻的气味。好几部云梯的梯子已架了起来,上头站着的都是潜火兵。嗯——还有许多潜火兵扛着水囊,还有厢军也来了一些人,还有开封府的衙役们都在帮忙救火。” “你们说的那七八个壮汉,是陈家部曲抓住的?” 另一位管事点头道:“那些个贼人还矢口否认一味赖账呢!小人特特问了,自打费老八闹事之后,陈家巡夜就比往日严,一见外头扔了烧着的火油坛子进来,就有人跳出去捉贼了——嗨!那些贼人还有几个是丢东西的姿势呢!” “开封府衙役如何说?”孟在也松了口气。 “锁了!全锁回开封府了!”管事又气愤又有些骄傲:“差役们倒爽快得很,还说青天在上,不可能冤枉他们,让进了开封府再去说。” “小的听几位差役说了,开封府尹燕王殿下,日日去府衙,见了少尹总要交待一声,齐国公府什么事也不能出。这些狗东西胆敢作死,少不得一进去先挨上几棍子。” 等两位管事退出去了,九娘从屏风后头出来:“表叔不曾中计,是好事。” 孟在点点头:“京中谣言好不容易稍微平息了一些,阮玉郎是要激他出手伤人?” 九娘想了想:“六哥看来已有了准备,只是表婶有孕在身,若是再有这种事,不知道表叔还能不能忍。” 管事娘子进来禀报,吕氏已经派人给陈家送了不少慰问的物事,杜氏也特意给魏氏写了信,多备了一份礼。 孟在又细细说了说宫中禁卫和朝中的事,才让九娘回木樨院,他在堂上坐着,看一众人在外头接了九娘簇拥着她回后院。方才九娘虽然有几句说得有些含糊,他却听得明白。他被调回殿前司,不只为了保护赵梣,不只是能照拂到六娘,六郎这是将陈素交给自己了,为何九娘暗示高似可能会再次闯宫,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既然六郎信他这个表舅,他就会护住她,护住她们。 *** 第二日,九娘让玉簪去找燕大,遣了他各处去打听,确认是开封府出面,陈家没人动手。这几日如燕大所说,京中百姓已经很多人不信陈元初投敌一事了,那几句歌谣满城传唱,西夏使者所在的都亭西驿每日都有人往门上丢臭鸡蛋甚至牛粪马粪。 费老八闹事,陈家走水。九娘几乎能看见阮玉郎一脸戏谑的笑意,带着残忍和毫不在意。所有的人都似乎是他逮住的老鼠,被他随心所欲地戏弄着。可悬在空中的利剑何时落下,无人知道。甚至,她有一种微妙的感觉,陈家最近遇到的这两桩事,是做给她看的,回应那辟谣的歌谣和画纸。 到了夜里,玉簪带了燕大的口信进来,说好几十骑从封丘门入城,风尘仆仆,直往皇城去了,有刑部兵部的人,还有大理寺很有名的那几位胥吏,正是前些时去秦凤路的一批人。玉簪轻声说大郎君刚刚出门去宫里了。九娘心一沉,赏了燕大两百文钱,让他再去城西陈家门口彻夜守着,特意叮嘱要有什么动静,不要等到白天再报,想法子送信进来,越快越好。 不多时,玉簪从二门回来,手中多了一捧栀子花,屋子里顿时一股甜香弥漫开。 九娘想事情想得昏沉沉的,闻了精神一振,从罗汉榻上下来,仔细看了看她手里的花:“玉簪姐姐今日还有这份雅致?” 玉簪笑道:“是燕大娘特意送的。这些年小娘子您给燕大的跑腿费可真不少,听说燕家在城外置办了二三十亩水田呢。”时下旱地一亩不过百余文,水田一亩却要两贯钱。 九娘一怔:“燕家不跟着去苏州吧?” 玉簪摇头道:“她家都不去,燕大要跟着郎君呢。” 九娘让她把外间高几上头的哥窑葵瓣口盘拿进来,倒了浅浅一些清水,将栀子花剪得短短的,取了秃头无用的兔毫笔,轻轻拂去花瓣上黑色的小虫,将花摆入盘中。玉簪在旁将那些小虫按死了,指腹上黏了一个个小黑点,笑着出去洗手。 九娘看着这一盘花,有些出神。这个哥窑盘是赵栩送的,前些时收拾库房,一应瓷器她怕跟车会碎,都留着日后跟船走,就取了一些出来用。盘子是六瓣葵花口,小圈足,大平底,青灰色釉面厚润如脂,开片纹金丝铁线,衬着那微微卷起的雪白栀子花,实在好看。她记得,这个盘子底下印了元旭两个小篆字。以前她还纳闷,怎么没听说过这家烧哥窑烧得这般好,现在才明白。 胸口那根红绳挂着的小牙,明明是她自己的,却像烙铁一样滚烫,时时提醒她想起那夜赵栩的话。 元旭匹帛行,他的私库、私兵,都交给了自己。他那样的人,取了个这么无趣的名字,还将元字放在旭字的前头。 九娘手指从盘沿轻轻滑过,听见玉簪进门的声音,手指轻抬,拭去眼角清泪。从案几上取了一本书垂头看了起来。 玉簪进来,将琉璃灯凑得离九娘近了一些,轻手轻脚地要去搬那盘子,九娘子不爱浓香,夜里这栀子花的甜香闻着太浓了一些。 “放着吧。”九娘头未抬,轻声道。 玉簪一怔,福了一福,去里间铺床,听着九娘子声音有些闷,虽说入了夏,夜里还是有些凉,她从柜子里又取了条薄薄丝被。 到了半夜,九娘半梦半醒,恍恍惚惚间,只觉得日光矅矅。 “阿玞快跑——!” 她有些模糊茫然,可她依然捏紧了鱼叉,开始在溪水中狂奔,脚底被碎石划伤,不觉得疼,只有急和怒,一直疯狂烧到心底眼底。她跑上岸,农田里的地是硬的,烫的,烫得她的心就要炸开来。 她被揪住了头发,头皮剧痛,狠狠摔倒在滚烫的田地里,听见衣裳撕裂的声音,她毫不犹豫刺出了手中的鱼叉。杀——! 血喷进她眼中。她看见血红的太阳。 热的血,似乎让她滚烫的心好受了许多。她手中的鱼叉被夺走,挨了一巴掌,她也不觉得痛,只有怒,她如果能变成猛兽,定要用獠牙和利爪撕碎这些连畜生都称不上的人。 她晕过去了,却听得见,眼中还是一片血红。她想撕碎一切,包括她自己。 六郎!赵栩——赵栩!你怎么不来救我!她心底大喊,血沸腾得要爆裂! 忽然有别人的血洒在她身上,令她的狂躁稍微平静下来。 “九娘啊,你做得很对,做得很好!” 他来了!六郎他来了。 九娘松了一口气,她睁开眼。 一片红色中,一双桃花眼潋滟荡漾着靠近,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啊。” 忽地一双手扼住了她咽喉,那温柔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九娘,原来你和他们才是一样的啊。” “阮玉郎!——阮玉郎!” 九娘惊叫着坐了起来,昏暗里一身冷汗,大口地喘着气,喉咙干疼,腿脚麻得厉害,她想伸手摸一摸,手指也抖得不行。似乎那双和赵栩极相似的眼睛,还在纸帐外头看着她。九娘打了个寒颤,摸了摸满是汗水的脖颈,又摸索到床边的银铃,死命地摇了起来。 外间上夜的玉簪却没有回音。 九娘心中发寒,立刻摸出枕下的短剑,捏在手里,警惕地看看四周。 第206章 剑柄冰冷, 一声轻响, 一泓秋水在暗夜里亮了起来, 映出了九娘秀致的下颔。 似乎有衣袂轻拂过的声音, 九娘侧耳倾听, 却又静悄悄的无声息, 她疑心是自己幻听了, 可暗室中有人在窥视自己的感觉那么清晰。她双脚一有知觉, 就立刻下了地。 外头传来脚步声, 槅扇轻轻被人推开又关上。玉簪提着灯笼进了东暖阁,点亮了桌上的琉璃灯,低头吹熄了灯笼纸罩里的烛火, 轻轻放到靠墙的架子上, 见那北边的窗不知何时开了小半扇,她举了琉璃灯,上前轻轻将窗关了,返身推开里间的门,转过屏风, 一呆,床上被褥凌乱, 却没了人, 放在瓷枕下的短剑, 只有剑鞘随意丢在如意纹脚踏上。 “九娘子?!”玉簪惊呼出声。她猛然转头,见那山水纸帐后隐约有一个黑影。 “玉簪——!”九娘慢慢走了出来,浑身还在发抖。 玉簪吓了一跳, 放下灯去扶她,见她乌亮长发委地,亵衣散乱,灯下面颊赤红,一双杏眼汪了两潭春水,额上密密麻麻的汗,两鬓也湿了,黏着几根散乱的发丝,半露的艳粉牡丹肚兜的颈带松松垮垮挂在纤细锁骨上头,一眼能看到锁骨窝里盛着豆大的汗珠,犹如春溪初雨正往下流淌。玉簪不敢再看眼前的巍峨险峰,赶紧将她扶到床边坐下,垂眸道:“小娘子是魇着了?”却见她一双玉足踏在脚踏上,小巧脚趾如琼珠玉润,看得她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这几年小娘子姿容更盛,夺人魂魄。 她伸手去取九娘手中的短剑,九娘摇摇头:“是做了个梦。”手上还紧握剑柄,心还吊着。 玉簪倒了盏温热的蜜水进来,九娘接过来,一仰脖子,咕噜噜一口饮尽,喉咙间不再烧得灼痛,这才慢慢松缓了下来,还剑入鞘,放回瓷枕下头:“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刚过了一刻。”玉簪弯腰整理好被褥,轻声道:“燕大娘托了值夜的卢嫂子送了信进来,惜兰唤了奴出去说话,小娘子打铃没人应,可吓到了?” 九娘头刚刚挨上瓷枕,心猛地一抽,急忙坐了起来:“陈家出什么事了?!” 玉簪跪在脚踏边,取过枕边的喜鹊登梅簪,黯然道:“陈家又走水了,这次是后院——” 九娘咬牙问道:“表婶可有事?贼人可抓到了?” 玉簪摇头道:“燕大说,魏娘子应该只是受了惊,有御医官进去后,不多时就出来了。开封府和禁军把附近十几条街巷都搜遍了,没捉到贼人。”她眼眶红着:“这些杀千刀的,做些没天理的事,迟早有报应!” 九娘想起田庄见驾那天魏氏的笑容,那般开心,还带着一丝甜蜜的羞涩,还有陈太初临别时温和的笑意,还有她前世初怀上阿昉时的欣喜,一天天的等候,还有她小产时全身血都流空的感觉,一阵剧痛骤然刺中她心。九娘猛然跳下床,像方才魇着的时候,暴躁急怒如飓风卷过,全身血发烫,几乎感觉得到沸腾到开始冒出一个个泡泡。 阮玉郎!阮玉郎!九娘咬牙切齿地在方寸之地不停地转了几十个圈子。玉簪眼睛跟着她转,几次想喊停她给她穿上绣鞋,却不敢开口,只能庆幸地上铺着厚毯。她从来没看见小娘子这个样子,无论是林氏被七娘弄伤,还是静华寺苏娘子之逝,小娘子也没有这般像被困住的小兽一样,眼睛在冒火,全身都在冒火。 “唤惜兰进来!”九娘忽地停下脚。 *** 齐国公府再次走水的消息送到都堂时,正在集议的众官员举座皆惊。老定王气得一手砸了手中的茶盏,跳了起来:“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开封府少尹看着上首如冰山一样的燕王赵栩,心中叫苦不迭,这位祖宗看向自己了!他赶紧出列:“臣即刻安排人手前去查探!”昨夜有人放火,今夜再有人放火,他这开封府少尹的位子也要着火了。 御史中丞邓宛沉声道:“朝廷尚无定论,不法之徒胆敢连续纵火国公府,当按贼盗律处置!” 朱相叹了口气:“开封府已关满了闹事之人,秦州和陈元初一事需尽快合议裁决,我等离西北千里之遥,鞭长莫及,再拖延下去,恐怕延误战事。” 今日都堂的紧急集议,由御史中丞邓宛、右司谏范肃、审刑院、大理寺、天章阁侍制共同发起,向太后和官家宣诏,二府批状送各部。议题并未像往常那样提前三天发送各部,也无需各部先上疏。二府的宰执们,宗亲的亲王、中书、门下、宗正寺、大宗正司,翰林学士院四十位官员齐聚,议的只有一件事:陈元初代西夏出战凤州,大战陈太初,该如何定罪,齐国公陈青又该如何处置。 谢相和吕相低声说了几句,站了起来:“诸位,陈元初一事,当如实告知天下。大理寺张理少所言有理,他连亲兄弟也不认,心智必然遭控,不能以叛国投敌论之,更不能牵连齐国公。梁氏狡诈,佯攻凤州,实取凤翔,若没有陈元初浴血奋战发现敌情,连夜驰援凤翔,此时诸公恐怕还要收到凤翔失守的军报了。陈家就算陈元初有失守之过,也有陈太初的军功,功过可相抵。” 右司谏范肃扬声道:“谢相所言,甚是有理。然而前线将士要拼死对抗这位失去心智的猛将陈元初,而他们自己的父母妻子在乡间劳苦作业,所缴税赋还要供给敌将的爹娘食用俸禄,军心如何齐整?士气如何激昂?范某以为,当褫夺陈青的国公封号,将之软禁起来,以定民心和军心。否则,日后一有将领投敌,都说自己心智迷失,又当如何处置?岂可因陈青乃国戚而法外开恩?” 邓宛点头道:“范司谏的话,很中肯。陈太初的军功,也自当按功论赏。但陈元初失守秦州,代敌出战也都是事实。还请宗正寺、大宗正司和礼部参议。” 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走到大宗正司的两位司丞身边,凑在一起商量了片刻,又和礼部侍郎们商议起来,才出列对定王道:“臣等合议,当褫夺陈青齐国公封号!” 定王冷哼道:“既然合议了,便同二府说去,跟本王啰嗦什么!” 张子厚松了一口气,只要陈元初不定为叛国投敌就好。多亏了陈太初能凤州大捷后连夜率军去增援凤翔,拖住了西夏大军。那些个主张定罪陈元初的官员,确实有不少是新党官员,和蔡佑有没有关系他还要再仔细去查。但殿下所言非虚,阮玉郎出手,一招毒过一招,若一直这等被动应付,总会输得一败涂地。想到今夜集议的结果也不出他所料,张子厚眼风掠过端坐在上垂眸喝茶的赵栩,有种说不出的安心。 以前的燕王,是一把绝世名剑光芒四射。柔仪殿一夜后,剑饮了血,却收入了鞘中。 *** 翰林巷孟府门口,晨光熹微中,几辆牛车缓缓而来。孟氏一族的好几位娘子喜气洋洋在二门陪着吕氏迎客,不忘赞美吕氏头上的玉簪,头绿根白,正是应景的“葱簪”,配她一身绿沉绫梅花璎珞纹长褙子,更显得肤白貌美,十分年轻。 今日长房的二小郎君“洗三”,外家范家到的最早,举家出动,翠微堂里多了范家的好几个孩童,热闹得很。孟忠厚啃着手,咿咿呀呀靠着两个七八岁的表姐,正拼命举着小胖胳膊去捞她们手中的乳糖。小衣裳的系带一松,肚兜都掀了起来,露出了胖乎乎白花花的小肚皮,还一鼓一鼓的,一屋子的女眷们笑得不行。九娘看到他的傻样,也忍不住笑了,上前抱了他坐在自己膝上给他吃了一颗糖。 不多时,吕家、杜家、孟彦卿的岳家,也都纷纷带着礼登门。翠微堂里又坐了七八位头戴葱簪,腰佩铜钱长缕的娘子们。 等赞者高唱吉时到,杜氏抱着小小的孟忠德进了翠微堂,一片贺喜声中,收生姥姥仔细地给小郎君落脐炙囟。满堂人喊着“葱使儿聪!钱使儿富!”孟忠厚被九娘高高举着看弟弟,喊了两声:“聪——聪——!”忽地叫了一声:“丑——!” 孟忠德早了十多天出来,红红小小一团,又因为被艾灸熏着难受,小脸皱成一团,不知道是太难受还是听见哥哥说的丑字,竟用尽全力在杜氏手中蹦哒了一下,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众人又纷纷道喜,说二郎虽早生了几日,力气倒不小,少不得将来子承父业。范家的几个嫂子笑着说孟忠厚:“你才多大?就知道丑了?大郎,你说说谁美?大表姐美还是二表姐美?” 孟忠厚乌溜溜大眼转了一圈,直接搂住九娘的脖子,吧嗒在她面上亲了一口:“九姑姑——美!美!”口水蹭了她一脸,还转过脸挑衅地看着三个舅母:“姑姑美!”九娘哭笑不得,索性凑过去要将口水反蹭到他小脸上。孟忠厚竟嫌弃地拼命躲着,小胖手捧着九娘的脸喊姑姑姑姑美。 众人哄堂大笑,梁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喊着:“乖孙孙,来,到太婆婆这里来,莫给你九姑姑得了逞!” 范娘子看着两个外孙,忽地眼睛就湿了,摸了摸孟忠德的小手:“亲家母,快些抱进去罢,别受凉了。” 到了午间,广知堂设了宴席,孟在三兄弟作陪。苏家陈家都未有人来,只派了管事送了礼。翠微堂边的宴息厅席开四桌,杜氏三妯娌陪着亲眷们都喝得面色绯红。九娘和七娘陪着范家吕家的女眷也喝了几盅。 “你们晓得吗?我们来的时候,外头都在说陈元初的事呢。朝廷一早就张贴了皇榜!”吕家小一辈的三娘喝了两盅果酒,小声地问七娘。按辈分要叫七娘九娘为表姑,却也已经十二三岁了,也是元初社的一员。 九娘给她又斟了一盅果酒:“这几日家里忙着二郎的事,还不曾出过门,说我家陈表哥什么事呢?” 吕三娘悄声道:“说陈元初心智被西夏所迷,替西夏攻打凤州,被陈太初击败了。凤州大捷!” 九娘手一颤,立刻问:“皇榜可说了我家陈表叔如何?” 吕三娘尚显着稚气的脸露出一丝不平来:“说了!明明不是我们元初哥哥的错!却要褫夺他爹爹齐国公的封号,这不还是在怪罪他吗?” 她姐姐二娘年长两岁,拧了她一下:“娘说了不许妄议军国大事!”这桌上都是陈家的亲戚,她吕家关系最远,说这些岂不让主人家和范家的人不痛快? 吕三娘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见九娘站起了身微微福了福就走开了。吕二娘看着七娘和范家三位娘子的面色都不好看,赶紧代妹妹请罪。 九娘却是看到玉簪在窗外朝自己示意才出去的,她听到只是褫夺了陈青的封官,倒松了一口气。若没有陈太初及时守住了凤州,没有赵栩和张子厚前些时朝堂上的微妙平衡,恐怕今日皇榜上就是陈元初叛国投敌,陈青入狱的消息了。 九娘带着玉簪往边上走了几步。玉簪轻轻说道:“燕大方才送了皇榜的消息进来。” 九娘吸了口气:“我已经听说了。” “还有——”玉簪艰难地说:“西夏使者今日早朝觐见官家递交国书去了,说陈元初做了西夏兴平长公主的驸马,乞大赵赐西北八州为聘礼,还要迎陈家迁往西夏去——” 九娘闭上眼,她早就知道阮玉郎不会就此罢休。向来西夏契丹有国书到阙,只有两制两省御史中丞才能参与机密,就算侍从供奉之官也不知道内容。如今竟然尚未入宫就市井皆知,自然是阮玉郎和西夏特意散播的。 “京中都翻天了。”玉簪低声道:“燕大回来的时候,许多人将观音庙凌娘子家的馄饨摊砸了,说他们是西夏走狗。凌大郎、药婆婆的儿子还有好些人都被打伤了,开封府的衙役们去了,挡不住他们好几百人,还有不少士子,个个理直气壮地喊着国将不国,要严惩叛国贼呢。”她想到二门口燕大那惊恐的神情,不寒而栗。这些人是不是迟早也会来孟府闹事的…… 九娘咬着唇,低声吩咐道:“你从我账上取两贯钱,让燕大送给凌娘子,请她这些日子先歇在家里罢,莫出来了。” 玉簪福了福:“那些人还要去砸鹿家包子铺,因为鹿家娘子端午给陈家送了好些酒。” 九娘猛然转头,盯着玉簪。 玉簪只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团火。 作者有话要说: ——废话可以不看—— 坏消息:百万字完结不了。 好消息:百万字完结不了。 对于书中这群年轻人所要经历的,斗胆引用狄更斯的《双城记》开篇来形容。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一个字一个字打出宋兆霖的翻译版本时,心中感慨万千。 没有一个朝代的灭亡,是一个人所为,也没有一个朝代的开创,是一个人所为的。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历史洪流,挡不住。本章费了两百字写了集议的流程,有心的读者能发现,在信息靠人传达的古代,决策的时间成本真的很高。 仁宗时候,对西夏的几次战争,几乎耗尽了国库,也导致神宗时候王安石为钱愁死了。为什么输?决策太慢,信息送回来,集议,二府之间还有中书和枢密的权力争斗。吕夷简担任“宰相判枢密院事”时,因为这个判字,有中书凌驾在枢密院以上的意思,很快就改成了兼枢密使。但是战争失败后,承担责任的还是枢密院的使相。在外的将领要等待朝廷替换边防重臣,甚至欧阳修气得要命,要求将集议改为百官集议,当然没有被接受。当时一个军事决策,经常耗时一两个月。 相比较宋朝的听政、视朝、集议、奏对四种主要公务处理方式,明代的内阁制度,清朝雍正开始的军机处制度,都是皇权集中后追求高层决策效率的改进。当然,个人认为,如果北宋不亡,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可能直接跨入了君主立宪制度,所以牛津剑桥的学者和日本的学者们将宋朝列为最接近“近代文明”的时期。除了经济、人文以外,政治制度也是重要的原因。 第207章 午后送走宾客, 翠微堂这一片静了下来。初夏的暑气熏熏, 孟忠厚人来疯, 折腾了大半天, 在乳母怀里打了好几个哈欠, 梁老夫人见他眼泪汪汪的小可怜样儿, 心疼地对杜氏道:“别抱回去了, 索性就在后头绿绮阁睡上个把时辰。让阿妧带大郎去。” 虽说六娘入了宫, 绿绮阁却没裁减人手, 一应照旧。守屋子的女使正带着两个侍女在院子里湃梅子,见九娘带着一群人来了,喜出望外道:“九娘子可来了, 六娘子还说要请您常来替她守着人气暖着房呢。奴日日都让人薰好被褥等着呢。” 九娘有些心酸:“好, 待我和婆婆说,搬来住上几天。”她见绿绮阁院子中芭蕉分绿与窗纱,树荫底下竹方床,微风习习,不热不冷, 索性让她们把竹方床收拾了,垫了一张薄毯, 把已经睡着的孟忠厚放下。看着小人儿不知人间忧愁的睡容, 梦到什么开心的事, 口水顺着笑得微微咧开的嘴角流到肥嘟嘟的脸颊上,九娘爱怜地俯下身,轻轻亲了亲他的额头, 摸了摸他的小耳朵,柔声叮嘱乳母:“大郎才在长牙,梅子酸牙,少给他吃几颗。” 她留了玉簪看着,带着惜兰回前头翠微堂,见老夫人和吕氏刚说完了话,要去午睡,就赶紧上前行礼,把皇榜和京中有人借机闹事的事情禀报了。 梁老夫人看着九娘,叹道:“阿妧,婆婆明白你的意思,按理,孟家和陈家是最亲的舅家亲戚,你表婶又有了身孕,该接他们来家里安顿——” 九娘深深看着老夫人,抿唇不语。 吕氏犹豫道:“连开封府都拿那些人没法子。娘,您想想,若是跟着闹到家里来怎么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唉!”不说陈青的本事能通天,就是陈家的部曲仆役都一身武艺,孟家那些个护卫,和他们可没得比。再想起丈夫最近总说起长房不该不和他商量就站了燕王殿下,自家的女儿却在看燕王不顺眼的太皇太后身边。虽说分家了,过继了,可这种大事一旦出了事,同祖的兄弟或伯叔父兄弟之子一样要入刑。她见老夫人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忍不住再次提醒道:“如今家里就要搬去苏州,郎君起复一事也还迟迟没有消息呢。” 九娘垂下眼睫,她虽有预料当家的吕氏和老夫人不会伸出援手,但真听到了,依然心底有说不出的难受。 梁老夫人长叹了一声:“阿妧哪,你二婶说的也是大实话。阿婵在宫里日日提心吊胆,婆婆和你二婶在家里又何尝不是?现在时局乱得很,你是个明白人,无需婆婆多说。孟家上下几百口人,孟氏一族上千人,实在要谨慎行事。需知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我们举家南迁,正是为了避祸。” 九娘抬起眼:“天下溺,援以道。阿妧只知道,家里大伯和陈家、燕王是撇不清干系的。婆婆您也知道,阮家和孟家更脱不了干系。纵然孟家今日想明哲保身,只怕以后独木难支身不由己。倘若人人都想着保全自己,任由那恶事横行,他日轮到我孟家有难,又有谁会站出来说话?就算陈家和孟家不是亲戚,连那卖馄饨的凌娘子、卖包子的鹿家尚且知道大是大非,守着仁义行事。我等孟轲后人,却只想着独善其身,又置仁义于何地?” “大胆!”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 孟存喝了些酒,风一吹就有些上头,原本想到翠微堂和母亲商询自己起复一事,却听到九娘的这番话,不由得怒从中来。 梁老夫人见他怒冲冲地进来,摆了摆手:“仲然你这是做什么,别吓到阿妧。” 孟存几步跨到九娘身前,见她毫无惧意地和自己对视,更气了:“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敢妄议军国大事,还拿着先祖的名头逾矩教训起长辈来了?” 九娘福了一福:“二伯万安,侄女不敢。” 孟存冷笑道:“不敢就好。我当你能言善辩,连先帝都敢驳,在家更是无法无天了。老三连自己的女儿都管教不好——” “我怎么管教不好了?!”孟建扯着嗓子在廊下喊了起来:“二哥你人前兄友弟恭,背后总要踩我几脚才高兴?” 九娘暗叹了一声,恐怕这位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无论是不是阮玉郎的安排,这个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千疮百孔,虽勉力维系着世家大族的风貌,其实轻轻一击就会支离破碎。 孟建心里头,比孟存还要郁闷,还有说不出的委屈,喝得更多,等散了席,看着二哥往翠微堂来,身不由己地跟了过来,结果被他一句话踩着尾巴了,立时跳了出来。 “你会管教,怎么一个进了大理寺狱,一个在这里大放厥词?”孟存呵呵了两声:“我倒说错了,你不是管教不好,是从来就没管教过!” 梁老夫人提高了声音:“好了!你们这是要让小辈看笑话不成?!” 孟建还没想出撅回去的话,被梁老夫人一声喝,他怎么听都觉得是维护孟存的,在堂上气呼呼地站了片刻,看看孟存,看看老夫人,点点头:“可不是笑话!可不就是笑话!” 九娘上前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爹爹——” 孟建一把甩开九娘的手,蹬蹬蹬走到孟存跟前。孟存瞪了他一眼,不想和他计较。 “你占了我的位子几十年,还看不起我,好!孟仲然,咱们今天就来说个笑话!”孟建酒劲上头,指着孟存对老夫人道:“娘——!我同你说个笑话,琴娘,阮琴娘走之前告诉我,我才是您亲生的儿子!啊?好笑不好笑?” 新蝉的唱鸣声,在翠微堂内响极了,明明是初夏天,堂上却闷热无比。 梁老夫人看着孟建,心中翻江倒海,却淡淡地道:“叔常你喝醉了。阿妧,陪你爹爹回木樨院,喝两碗醒酒汤,睡一会。” 孟存瞪着孟建,嘴唇翕了翕,忽地冷笑了两声:“小阮氏临死还不忘挑拨离间,老三你不只是不会教女,你那后宅真是一塌糊涂!” 吕氏捂住嘴,将惊呼掩了回去,看着孟存,眼眶就红了,想说几句,当着九娘的面,还是忍住了。 九娘见孟建脖子上青筋暴起,显然想不到他纠结数日的惊天秘密竟然被这么轻描淡写地忽略了。 孟建眼冒金星,正要大叫,却被九娘差点拽了个趔趄。正要发火,却见九娘肃容朝老夫人跪拜下去,倒愣住了。 “婆婆多年来悉心关怀阿妧,阿妧不敢忘怀,应当遵循婆婆的教诲才是。”九娘朗声道:“只是太初表哥当年替阿妧挡刀,燕王殿下几次三番救过阿妧的命,陈表叔也救过阿妧。如今陈家有难,阿妧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只能向婆婆请罪!今日阿妧一意孤行,既出孟氏门,如有行事不当,连累了家里,还请婆婆将阿妧逐出孟家。” 她转身对着孟建又砰砰磕了三个头:“爹爹生养之恩,阿妧难以为报,还请爹爹照顾好娘亲、姨娘、十一弟!” 孟建怔了片刻,看看欲言又止的老夫人,沉默不语的孟存夫妻,一伸手将九娘拉了起来:“你这是要做什么!你一个小娘子又能做什么,真是!谁允许你出门了?!” 九娘看着他们,心中已平静下来。外头廊下传来惜兰沉静的声音:“禀报老夫人,二位郎君,二夫人,九娘子。大理寺张理少亲自来了,正在广知堂等九娘子。” “阿吕——”梁老夫人叹道:“你调十个最好的护卫给阿妧,务必护着她好好地回府来。阿妧,你别怪婆婆就好了。” 吕氏赶紧点头应了。孟建却追着九娘出了翠微堂:“张理少来找你何事?他怎地又来了?” 九娘停下脚:“我要去陈家,爹爹可要一起?” 孟建看着她,转开眼:“今日爹爹不行,还要去城南见中人,你娘有两间宅子要卖——哎——哎!你怎么就走了?” 翠微堂里一片死寂,那蝉鸣听起来振聋发聩。梁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打起又落下的竹帘上头,久久也挪不开。 *** 张子厚负手站在广知堂廊下,看着坡下的明镜湖。孟家当年迁入京城时倒还有不少这么好的老宅子。他入京的时候哪里还有这样的大宅,百万贯也无人肯出手。百家巷的苏府,当年是他替苏瞻找的,为了两家能离得近一些,他暗地里贴给了屋主五万贯。结果王玞疑心赁价为何比市价低,反而犹豫了好几天。 后来两家虽然都在百家巷,因为苏瞻外放,他从未见过王玞一面。只有年节里,他会收到苏家的礼,还有她亲自写的帖子。他按规矩亲自挑回礼,不多不少,不轻不重,怕被苏家人疑心,怕给她添麻烦。他自己写回帖,一个个字落笔当成写信似的慎重,却不知道她有没有亲自看过一眼。 想起往事,张子厚轻轻摇头笑了自己一回,他这魔障入得不轻。 湖边绿树阴浓,荷叶田田。湖上曲桥倒影,远远十几个人上了曲桥,往广知堂走来,当先那人撑了一把藕荷色油纸伞,走得不快不慢。 虽在日头晒不着的廊下,张子厚背上突然沁出许多汗来,还未及换下的朝服厚重得很,他才想起来自己急着过来,还没用过饭,大概饿过了头才会觉得胸口翻腾得厉害。 他一颗心怦怦跳,既盼着那伞下的人立刻就到了跟前,又盼着那桥一直走不到头,就让他这么远远看着她灼若芙蕖出绿波。今晨意外收到九娘的口信后,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没有告诉燕王。反正不管她要做什么,他总会全力相助。 离近了,张子厚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 九娘将伞交给惜兰收了,转入廊下,福了一福:“有劳张理少拔冗亲至,多谢了。” 张子厚忽地口舌笨拙起来,一时想不出答什么才好,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看着侍女打起竹帘。 九娘转身,见张子厚面上似乎泛红,只当他在外头等久了被晒着了,带着歉意道:“张理少?请——” 张子厚抬手将竹帘打得更高一些,让她先进,想起眼前的人不再像以前那么高,便又收回了手。 两人坐定后,九娘见张子厚还穿着朝服,便轻声安排侍女再去上些梅子糕来。 “张理少可是一下朝就过来了?还请将就用些点心。”九娘温声道。 张子厚满眼热切脱口而出:“季甫!你随殿下称呼我的表字即可。” 让她随赵栩称呼?九娘脸一红,摇头道:“殿下是亲王,九娘是民女,不妥。您是我表舅的同门师弟,我当称呼您一声叔父才是。” 张子厚一怔,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那少年时期往昔绮思顿消,苦笑道:“别,还是称呼官职算了。你找我有何事?是为了民乱和陈家的事?” *** 会宁阁里,赵栩聆听完属下的禀报,皱起眉头:“张子厚去了孟家?惜兰没说出了什么事?” “禀殿下,惜兰只说九娘子有要事请张理少商量。” 赵栩停下手中的笔,给陈太初的信才写了一半,他沉吟了片刻:“无妨,赵檀可有动静?” “已经出门往炭张家去了。京中民变已逾三十起——” 赵栩点了点头:“盯着赵檀,如果他去陈家了,即刻回来禀报。” “是!” 赵栩提起笔,龙蛇飞动,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第208章 五月里过了芒种, 大雨一场连着一场。方才阳光耀眼, 这时乱云飞绞, 午后看着如黄昏, 眼看又要泼下豪雨。 赵栩在会宁阁里仔细转了几转, 确认没什么要紧的物事遗漏。昔日阿予喜欢来这里叽叽喳喳, 自从爹爹驾崩, 她就不怎么爱说话了。他这个做哥哥的, 也没能好好宽慰她。再看到案几上的琉璃碗里还有半碗苏州进上的杨梅, 累累如红紫玉。赵栩拈了一颗放入口中,甜得厉害,回味时才有一丝微酸。 会宁阁的内侍押班成墨轻轻走了进来:“殿下, 四主主去福宁殿陪娘娘和陈太妃说话了。” 赵栩抬手把琉璃碗拿了:“对了, 这杨梅不错,可——” 成墨笑道:“殿下放心,都送了,陈家送了一筐,孟家也送了一筐。”七年来只要是时鲜的进贡果子, 总是要送一些去这两家的。 赵栩点点头:“好,你带着人看好屋子, 别让人碰书房里的东西, 回来我好好赏你。” 成墨一怔, 殿下这话怎么像是要出远门一样?偷偷抬起眼,却见宽袖拂过,神仙一样的殿下已经出了门。 福宁殿里,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陈素侍立在一边,看赵浅予和赵梣在下象棋。见赵栩来了,向太后道:“六郎来看,阿予对着十五郎还要悔棋。” 赵梣抬起头:“六哥来同我下棋,四姐棋品不好。” 赵栩行过礼,把手中琉璃碗搁到赵浅予面前:“这个连杨梅带碗都给你了。”他转头朝赵梣笑道:“小心哦,阿予还会趁你不注意藏你的棋子呢。”他拈起一颗杨梅笑着塞入张大嘴要说话的赵浅予口中。 赵梣仔细看了看棋盘,爬起来拽着赵浅予的袖子:“四姐!我在你这里的车呢?” 赵浅予扯开袖子,赶紧往他口中塞了一个杨梅:“你几时有车来我家了!牛车还是马车还是驴车?莫不是先前打瞌睡记岔了?” 向太后笑道:“阿予调皮使坏,十五郎快搜她袖子里。” 看着赵梣猴到赵浅予身上,两人闹作一团,和平常百姓家的姐弟没什么两样。赵栩笑着和陈素说了几句家常。 不一会,外头电闪雷鸣起来,大雨如期而至。尚寝女官来请赵梣去睡午觉。赵梣依依不舍的松开赵浅予:“四姐,你明日早点来找我可好?七姐她们都不来看我。我一个人忒无趣。”他看了向太后一眼:“就来两刻钟也好,我未正要午睡,申时就要去延义阁听课——”做皇帝实在太苦了,他在宫里年纪最小,生母地位卑微,原本还没正式进学,这几天顶着月亮起床,戴着星星还不能睡觉,苦不堪言。 赵栩拍了拍他的小肩膀:“爹爹以前同我说过,他自三岁启蒙,从来不知道还有午睡这等好事呢。倒是装病逃过视朝,还挨了板子。” 提起先帝,向太后红了眼眶,对赵梣说:“不说先帝,就是你五哥六哥,也从没有午睡的——” 赵梣依偎到向太后身边,仰起依然尖尖的小下巴:“十五郎知道,是大娘娘怜惜我病了好些天,我才能有午睡的。多谢大娘娘!” 人心都是肉长的,向太后这大半个月几乎每天都和赵梣在一起,又对他有些歉疚,看到他这么懂事,就侧身抱了抱他:“好了,待身子好了,可照常要去资善堂听经了。今日吕相还问起呢。” 赵栩兄妹退出福宁殿,天色已近黑暗,大雨倾下来,激起地面尺把高的雨雾。赵栩弯腰亲手替赵浅予换上木屐,披上蓑衣,想好好叮嘱她说几句,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脸,雾蒙蒙的眸子,最终只是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赵浅予轻声呼痛:“哥哥!你怎么舍得把那只琉璃碗给了我?” 赵栩拍拍她的箬笠:“因为阿予长大了,懂事了,赏你的。” 赵浅予若有所思,看着手里的琉璃碗,想起骤然离去的爹爹,还有明明发生了许多事却什么都不肯告诉自己的娘亲和哥哥,眼泪吧哒吧哒地直落下来。 赵栩轻叹了口气:“阿予记住,哥哥没事的。回去吧,记得把那几个人带在身边。” 赵浅予抬起泪眼:“哥哥?” 赵栩嘴角勾了起来:“乖,回去吧。” 赵浅予抽泣道:“阿昕姐姐被害了,太初哥哥去打仗了,阿妧又要去苏州,我成天都见不到你,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桃源社怎么变成了这样了?还有爹爹!我都没见到爹爹最后一面!还有三叔——我不喜欢现在的日子!讨厌死了!我想回到过去!回到三年前,哪怕回到一个月前也好的!”她索性蹲了下去,抱着那还有好几颗杨梅的琉璃碗呜呜哭了起来。 赵栩看着她一抽一抽的肩膀,由着她哭了会儿,才扶她起来,接过箬笠,替她戴上,取出帕子在她脸上胡乱抹了抹:“唉,我家阿予哭成花猫了,这大赵第一美女的宝座眼看保不住了。” 赵浅予拉住他的手不放:“哥哥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赵栩点点头:“不会的,还有娘、舅舅、太初,都不会有事,哥哥保证。” 雨雾腾腾,暗无天日。 *** 黑沉沉的大雨天,广知堂里亮起了灯火。雨声太大,说话声音听不清楚,九娘挪到张子厚下首坐了,替张子厚续了盏茶,继续说她对民乱一事的想法。 张子厚正在吃梅子糕,见她离自己这么近,浑身不自在起来,生怕自己进食的样子不够优雅,又怕咀嚼下咽甚至喝茶的轻微声音会惹她反感。见她随手倒茶的姿势也极美,更有种珠玉在侧自惭形秽的感觉,硬着头皮吃完了那块梅子糕,连茶都不想喝。至于九娘说些什么,他十句只听了最后两句。 张子厚“咦”了一声,皱起眉:“你是说阮玉郎掀起了这场民乱?” “不错!”九娘点头道:“上次谣言散播,京中人心大乱。我和苏家表哥以童谣压制谣言,陈家就出了费老八砸匾牌一事。这次陈元初攻凤州,先是陈家两次遭人纵火,跟着西夏国书刻意被泄漏,不到两个时辰,就起了民乱。若说无人操控,张理少你可相信?” 张子厚稍作沉吟道:“谣言、砸匾和纵火,燕王殿下也认定是阮玉郎所为,更认为这是他的戏弄之作,只是想激怒陈青出手。但民乱一事,今日下朝时开封府少尹已至二府呈报,不只是你家旁边,京中数十处皆有争执打砸,受伤者甚众,相国寺收留了不少伤者。参与者怕有三五千人,士庶皆有,各行各业也都有,并非都是费老八那种泼皮无赖。若这许多人都是阮玉郎操纵,他岂不是有通天之能?” 九娘喟叹道:“他只是看透人心罢了。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百姓们有多少人读过圣贤书能看得明分得清?亦步亦趋,人云亦云者众多。西夏攻下秦州,百姓人心惶惶。张理少您想想,那马群受惊,可有一匹马会不随着马群狂奔?高似、秦州、陈元初,种种事,都是为了激起朝臣哗然,汴京民变。虽然朝中他不曾得逞,未能将表叔定罪。若是群情激愤,民乱找上陈家,表叔又该如何应对?何况,阮玉郎的目标,应该是激怒六哥。” 张子厚眼皮一跳,忽地想起来最近几日燕王的反常之处,置之死地而后生?殿下难道早就预料有这样一日?他是想将计就计? “开封府早间抓了一些带头闹事之人,不少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很难定罪,他们大多不直接动手,都靠一张嘴煽动无知百姓,且熟知《大赵刑统》。开封府少尹担心民乱愈演愈烈成为民变,才入宫禀报的。”张子厚聪明一世,却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 九娘并不惊讶:“律法,难以责众。阮玉郎早有预料。百姓打百姓,只是乱,不牵涉朝廷各衙门,二府是否不肯出动禁军保护这些遭殃的百姓?” 张子厚点头不语。今日开封府少尹还被朱相吕相训斥了一番,一旦出动禁军,引发京城民变,直接对着开封府或皇城来,难不成全部抓起来治罪?哪里有这许多牢狱关这些人,还是直接就地杀了? “你说,我能做什么?”张子厚站起身,大步走到九娘跟前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九娘站起身斩钉截铁地道:“九娘有三请:一请张理少拦住殿下,不可意气用事。二请借给我一些人手,随我去陈家把表叔表婶安然接出来。”她抿唇看着张子厚,犹豫了一下。 张子厚笑了笑:“都是小事,还有一桩呢?” “敢问张理少您是不是有些厉害的部曲?” 张子厚毫不隐瞒道:“不错,我手上有两百多倭人,是倭国内乱战败后逃至福建的,跟着我多年,极少露面,只替我办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都会说官话。” 九娘心中一热,当今就算勋贵,所能养的部曲人数皆有定数,就算是一等国公陈青那样的,也只能百人而已。张子厚如此坦诚相待,她真是疑心自己前世对他的看法是偏见。 “第三请,请这些人以暴制暴!”九娘从袖子中取出一张字条:“请他们冒充成民乱的百姓,引人去攻击三个地方!” 张子厚一怔,接过字条一看,太阳穴别别跳了几下。她可真是胆大!也真是妙计! 都亭西驿西夏使者所在之处! 都亭西驿之南的京城守具所!那是京城守卫器具的仓库,弩床、擂木、火油、大砲,是太-祖以来百多年的储备。 竟然还有靠着潘楼街的五寺三监!这三处都有禁军把守,尤其是京城守具所。 九娘指着字条说:“我们借阮玉郎造出来的势,只要攻击了这三处,二府就不可能不出动三衙禁军平息民变。照理说,百姓激愤,首当其冲的就该是都亭西驿遭围攻,反而无人问津,岂不奇怪?所以我们先砸此处。” 张子厚点头道:“守卫那里的禁军必然不愿保护西夏人,就会往南退向重兵把守的京城守具所?” “不错,只要赶着西夏人也退向那里,就能趁雨打劫!要让禁军疑心有人趁乱谋逆!”九娘点了点五寺三监:“此处离皇城极近,又有宗正寺、太常寺在,周围多是商家。只要造成乱局,我大伯已经在殿前司任都点检,自然能借着护卫皇城为由出兵!” 张子厚将手中纸条细细收了起来,看向九娘:“以暴制暴,出动禁军后,那些跟着闹事的百姓也不免会有死伤,你——可忍心?” 九娘迎向他的目光:“不这么做,难道就没有百姓死伤了?难道阮玉郎就肯罢手?大义所在,纵然不择手段又如何?!” 张子厚深深看着她,露出一丝微笑,转而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甚合我意!深得我心!时隔十多年,又听到这话,好!” 九娘愣了片刻。 张子厚已举步往外:“好!我即刻返回宫中求见殿下。你何时去陈家?” 九娘看了看外头的大雨:“半个时辰后可方便?” 张子厚点头道:“你记住,若是暴民过多,就死守在陈家,不要出来,千万别让陈青出手伤人。” 九娘点头应了,送他出门。 廊下侍女备好了雨具,张子厚匆匆穿戴了,跨下台阶,踩入水中,走了几步,大雨中他忽然转过身,见昏暗廊下明珠般璀璨的少女微微低下了头,侍女正在给她戴青箬笠。 “阿玞——!”张子厚胸中滚烫,朝她大喊了一声,他将要同她一起力挽狂澜,这样的时候,她想到了他!先想到了他,只想到了他!她信他!他从未这般快活过得意过满足过! 九娘悚然抬头,几疑自己听错了。雨声太大,还有轰隆的雷声,谁在唤阿玞?! 暗黑天色下,那人在雨中,满面雨水,满面笑容。 转瞬间,地上雨水四溅,那人已跟着管事远去了 *** 御街头上的州桥边,大雨浇不熄千百人的怒火。雷声如鼓声。 一片狼籍的鹿家包子铺门前,裂开的金字招牌、碎木屑、包子、毁坏的蒸屉、散乱的算盘珠子四处都是,还有一些未被大雨冲走的血迹,无人注意。 鹿掌柜倒在地上,死死拉着抱着他大哭的鹿娘子。十几个伙计都受了伤,围在他们身边,手上拿着擀面杖、菜刀、桌腿,虽然也有怯意,可愤愤不平和怒气支撑着他们不退不让。 几十个开封府的衙役围成半圆,却不敢拔出兵器,只喝着:“不许打人!不许伤人!” 他们四周,是近千拿着木棍甚至扫帚的人们,比他们更愤怒。 一个身穿监生白襴衫的少年举起手臂,大雨也盖不住他的怒吼:“鹿家包子!你们靠谁才发了财!竟敢把揭穿陈元初真面目的士子推出铺子?竟然处处替陈家说好话!你们睁大狗眼看看,陈元初做了西夏驸马!索取西北八州!你们这些陈家走狗滚出我们开封府!滚出汴京城!” “滚出开封府!滚出汴京!”吼声压过了雷声。 鹿娘子放下晕过去的丈夫,猛然冲到衙役们前头,一脸的雨水和泪水,嘶声大喊道:“凭什么!没天理吗?没王法吗?!” 众人不防她一个女子还敢冲到前头来,倒都静了下来。 鹿娘子指向身后的铺子:“这是我鹿家几代祖产!包子是奴带着伙计们一个个包出来的!奴挣的是辛苦钱!对得起良心!陈家怎么了?陈家就是满门忠勇!你们上西夏人的当,还不许旁人不上当?总有一天你们才要睁开眼看看自己的良心!——啊!” 一个鸡蛋砸在她脸上,蛋壳粉碎落地,蛋液混着蛋黄,黏在她头发和脸上。鹿娘子抹了把脸,顾不得疼,忍着泪喊道:“你们这些有种的汉子,不去前线杀西夏兵,却欺负一个女子,真是本事!” “陈家走狗滚出开封府!滚出汴京城!打这个雌老虎!打到她不再胡说八道!”此起彼伏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道谁推了谁,终于上千人往前拥去。 对面炭张家的二楼包房中,赵檀一声素服,手执金刀,往面前烤得恰到好处的小羊羔身上刺去,唱道:“啊——!这民意——不可违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大娘娘:宋朝皇帝的生母(非太后)还在,被皇帝称为小娘娘,太后被称作大娘娘。例如仁宗称呼刘太后为大娘娘,称李氏为小娘娘。太皇太后都称娘娘。 2、京城守具所,资料出自《东京梦华录》。 今日五千字献上,正常情况下,明日请假断更一天。搬家中,请见谅。 第209章 “风雨凄凄, 鸡鸣喈喈。”赵檀吟唱着, 手中金刀不停, 把小羊羔从中剖了开来:“风雨潇潇, 鸡鸣胶胶。啊呀, 外头风大雨大声势也大呀——” 他割下几片肉, 放在鼻下闻了闻:“嗯, 真香!”转手扔到地上:“小六, 来, 赏给你了。”一只巴儿狗摇着尾巴赶紧凑了过来。赵檀伸腿将它踹了个跟头,看着小狗浑身发抖缩到一旁呜呜咽咽,两只大眼含着泪还盯着地上的肉, 他心里爽快, 哈哈大笑起来。 屋内静立一旁的内侍和侍卫都见多了,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赵璎珞推门进来,皱起眉头:“哥哥糊涂,还在服丧中,竟来此地吃羊肉, 被御史台弹劾了是大事!” 赵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谁吃肉了?哪只眼睛看到本王吃肉了?三妹来看,我在喂小六吃肉呢。” 赵璎珞看了角落里匍匐着发抖的巴儿狗:“你总是拿它出气做甚?早知道你这般折腾它, 我就不送给你了。” 小狗看见旧主, 摇了摇尾巴, 却不敢上前。 赵檀笑道:“放心,我怎么舍得弄死它呢?总要让他也尝尝这腿脚不便的滋味啊。来来来,小六, 来,哥哥疼你。来吃肉!” 赵璎珞别开脸,窗外雨大风大,她从车上下来,在雨棚下头走了这几步路,鞋底还是有点潮气,不舒服得很。想到田洗还在狱中,她拿起桌上的金刀,往羊羔上插了几刀。 “怎样?解气一点没有?”赵檀瞥了瞥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子在外头轻声问:“燕素前来拜见郎君。” 赵璎珞皱眉道:“那人自己不来,却派个婢女来打发我们?” 赵檀挥挥手:“先生神机妙算,谁来都一样,不碍事。” 两人听完燕素的话,双眼放光,相视而笑。 *** 鹿家包子斜对面的唐家金银铺生怕遭池鱼之殃,早就紧闭店门,贴了东家有事,歇业三日的告示。三楼的窗口开了半扇,赵元永看着鹿家娘子吃了不少拳脚后被衙役们死命拉开护到旁边,不少伙计们遭到殴打,铺子的大门轰然倒在了雨中。滂沱大雨下人头簇拥,骂声哭声喊叫声不绝,他看得见刺目的鲜红色被雨水冲刷,瞬间变成淡粉红,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有些恶心想呕,霍地转过头,看向正在打棋谱的阮玉郎,打了个寒颤。 阮玉郎修长的手指拈起一颗墨玉棋子,又放了回去:“大郎不舒服?” 赵元永胸口起伏不定,半天才说:“不舒服!不好!他们都疯了!疯了——” 阮玉郎轻叹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口,漠然看下去。 “只是蝼蚁而已。”阮玉郎转头看着自己身侧的赵元永,有些失望,这个孩子自己一时犹豫,没带在身边长大,太过妇人之仁了,又或者天性里带着他生母的痕迹。 “你想用,就用他们,不想用,就由得他们自生自灭。却不能将自己的喜好放在这些蝼蚁身上。他们只配仰视着你,跪在你脚下。”他看向雨雾中的御街,伸手将窗全部推了开来,大风呼啸着,将他的宽袖鼓如风帆。雨珠溅入赵元永的眼中,火辣辣的。 “我要风,就有风。我要雨,就来雨。我要这江山倾覆,满天神佛也扶不住。我要定人生死,十殿阎罗也拦不住!”他仰首望着乌沉的天空,声音冰冷:“天命所归?我就是天我就是命!” 赵元永咬着唇,抬头看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底下的喊声盖过了一切。人群汹涌着往城西移动。 风大雨急,州桥这个路口只剩下蜷缩在水中的鹿家伙计,一些也遭了不少拳脚的开封府衙役嘴里骂着娘,慢慢地把鹿掌柜和鹿家娘子扶进屋里。几把破了的油纸伞像残花一样被风吹得四处飘落。 “左军巡使!——”几个浑身湿透的衙役飞奔而来高声呼喊着。 “都亭西驿遭民乱袭击,驿使带着禁军还有西夏使者往京城守具所退去了!少尹吩咐军巡使速速召集人手前往解围!”那几个人大雨里匆匆传完话,又往城东跑去。 阮玉郎沉思了片刻,转头吩咐小五:“你去炭张家,跟着赵檀去陈家,下手无需顾忌。让燕素去吴王府,请赵棣入宫去等着。迟则生变。” 赵元永退回罗汉榻边,看着那即将结束的棋局,占棋盘大半的白色通天巨龙已被黑子刀刀削肉奄奄一息毫无生路。 *** 东华门外的车马处屋檐下,赵栩端坐马上,一手持缰,一手却执了把芥黄油纸伞。大雨中他容颜似暖玉泛着微光,白凉衫下摆已湿透。身披蓑衣的张子厚拽着缰绳苦苦相劝:“殿下!去不得!” 赵栩垂眸看着张子厚一脸雨水,俊逸的脸上全是焦急,诚心诚意地为他着急,他点了点头:“你在宫中等消息,万一有事,方绍朴可以信。”不等张子厚再开口,他一夹马腿已冲入雨中,身后四个下属赶紧打马跟上。 张子厚嘶声道:“殿下——!” 大雨的街道上没有行人,赵栩一行策马扬鞭,和吴王府入宫的车驾错身而过。赵棣笑着放下车帘。 雨势丝毫不减,竟成了汴京年后最大的一场豪雨,不少街巷积水已过尺余,遭淹的民户开了门往外舀水,开封府十八县二十四镇的六百多官吏们,下田的下田,查堤的查堤,户曹工曹的官员更是全体出动。 开封府少尹接到都亭西驿和京城守具所被暴民冲击,禁军和暴民打了起来的消息焦头烂额地往宫中赶。 城西陈家所在的街巷里,挤满了人,喧声震天。大多数人未穿蓑衣全身湿透。紧闭的陈家大门宛如沉默的城池,众人鼓噪不已,却没人敢轻易踏上那台阶。开封府的衙役们站在屋檐下头声嘶力竭:“退散——!速速退散!不可聚众滋事!” “叛国贼陈元初——斩!父陈青——绞!”一个身穿圆领襴衫的监生高喊道:“陈青——你可敢出来!” 随之高呼的声音震天动地。 不知是谁,忽然往大门口的衙役们身上投掷起石头来,大喊着:“你们吃着大赵的钱粮,却守着西夏走狗的大门!滚——” 不少衙役吃痛,就要拔刀,被当头的军巡使喝住,一旦见血,民变更不可控制,禁军不出动,自己这批弟兄们就先没命了。 陈家街坊邻里不少人站在自家门下,那夜打了费老八的一个少年放眼望去,是一张张愤愤不平的脸,一声声怒火冲天的斥责。他有些无措,陈大郎竟然做了西夏驸马!陈家要去西夏?如果不是真的,陈家为什么无人出来否认?朝廷又为何褫夺了齐国公的封官?陈大郎凤州大战陈二郎,游龙箭、陈家枪,朝廷那么多官员亲眼所见。他看向身边的爹爹,却看到一张一样迷茫的脸。 “让开让开!让开让开!”巷口传来呼喝声,一些侍卫用刀鞘隔开一条路,几把油纸伞缓缓挪入人群之中,慢慢地到了最前面。 “鲁王!是鲁王殿下!”被挤开的人群一阵骚动,有人猜测,更多人兴奋不已,连亲王都出面反陈倒陈了! “众乡亲静一静!鲁王殿下说几句公道话!”四五个侍卫扯着嗓子在雨中高喊。人群渐渐静了下来,朝廷派亲王来了!开封府的衙役们也松了一口气。陈家街坊邻里们也打起精神,生怕雨声太大听不清楚。 油纸伞下的赵檀腿脚不便,慢慢地挪上了第三层台阶,转过身来大声道:“诸位父老乡亲爱我大赵护我大赵,一片赤诚呐!朝廷上下看得清清楚楚,本王代赵家宗室先谢过我大赵百姓——!”他弯腰行了个深揖礼,抬起头后,离得近的百姓能见到他热泪盈眶。 人群轰然喊了起来:“爱我大赵!护我大赵——” 赵檀兴奋得浑身轻微颤抖起来,他忍不住高高抬起双手,向民众示意,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滑了下去。身边的阮小五立刻扶住了他的胳膊,手中的伞举得更高了些。 “诸位!请听我一言!回京的各部官员都说了,陈元初是攻打凤州了,是杀了许多我大赵种家军的将士!西夏国书也说陈元初娶了西夏的兴平长公主——”他停了停,任由民众骚动议论了一刹,抬起手示意道:“可朝中不少人说他中了西夏的药物,神智不清,说一连自己亲弟弟陈太初都不认得。究竟陈元初是被西夏公主美色所迷,还是被药物所迷,只有问了他爹娘才知道,对不对?陈家总该有个人出来说句话,对不对?” “对——!” “正是!” “朝中有人包庇陈家!” 赵檀抬手压了压:“本王这就去请陈青出来,和诸位当面说个清楚!若是陈元初真做了叛国贼,本王第一个饶不了陈家人!” 群情更是汹涌。 “陈青出来——!陈青出来——!”轰然的喝声四起。 开封府衙役们面面相觑,这位亲王您是来灭火还是浇火的?想拦又不敢拦他。 “你是什么东西!凭你也配?!”一声冷冷的呵斥,盖过了风声雨声雷声和众人呼喝声,震得在场人耳朵里嗡嗡响。 几个人未从人群中挤出来,却从一旁民房的屋檐上飞跃了下来。 那站在自家檐下的少年,看着一个穿白凉衫的人,手执芥黄油纸伞,斜斜地从天而降,轻轻落在陈家门前,远看翩若游龙,恰似天外飞仙。 眼尖的人已经喊了起来:“燕王!燕王——!” 赵檀转过身,双眼发亮。这种时候他还能好看得不像话,呸!来得也好!陈青缩头不出,钓到赵栩更好! 赵栩却不理会赵檀,脚尖轻点,一个旋身,已站在了台阶旁的石狮子头上。他居高临下,手持油纸伞,面容无波,冷冷看着面前上千暴民。被他刀锋一样的眼神扫过的人,气焰都矮了三分。众人见他如仙姿容,衣袂翩翩,暗生自惭形秽膜拜之心,渐渐静了下来。 这些人里有国子监的监生,有商贩,有官宦子弟,更多是无数平日默默无闻之人,这些人无一个认识元初,更不认识舅舅,却甘愿做了阮玉郎手中的利刃,刺向和他们同样的百姓,鹿家的惨状他看到了,沿途被棍棒打杀倒闭街头的夏马,还睁着大眼不明白为何突遭屠杀,甚至一家挂着“夏衫”的成衣铺子,只因有个“夏”字也惨遭打砸。 这样的人,何止眼前这些?成千上万的他们,甚至百万之众,看不见,听不到,如杂草,如蝼蚁。哪里值得他赵栩守护?他为何要护着他们!他只想护着娘、妹妹、舅舅一家,阿妧而已!天下关他底事! 一声愤然长啸,穿透风雨,直入云霄,刺得众人耳鸣不已。 寒光如电,众人来不及反应,随即惊呼高喊声震天。后头的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冒雨直往前挤去,大乱陡生! 陈家后宅里,九娘一惊:“六哥?!”她的心直沉下去。 陈青霍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九娘一把拉住陈青:“表叔!不能去——!” 陈青轻轻拂开她的手,笑道:“放心,千军万马又能奈我陈汉臣如何!”他转头看了镇定如常的妻子一眼:“阿妧,多谢你能来,你表婶身子不便,你看顾着她。” 看着丈夫大步离去,再看着九娘忧虑的神情,魏氏淡然一笑,拍了拍九娘的手:“不要紧,我和你表叔已经多活了好些年,一时一刻都是白赚到的。只要他在,我总陪着他,毋论生死。” 九娘怔怔地看着魏氏走回罗汉榻边坐下,接过侍女手中的针线,继续缝那件小夹袄。寒冬腊月,就能见到她腹中胎儿了。 只要他在,我总陪着他。 毋论生死。 九娘转过头,慢慢走到外间廊下,看着黑云如龙爪,白雨如博棋,眼中染上了湿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风雨凄凄那两句,出自诗经《风雨》,这首诗最后一句大家很熟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2、黑云如龙爪,白雨如博棋。出自陆游《暴雨》。 感谢订阅正版。 第210章 阮小五没想到赵栩众目睽睽之下, 一言不发就动手。毫无征兆, 如电剑气已抵喉。按计划一旦起冲突他应该躲到赵檀身后, 这时却已完全来不及, 本能地极力一偏, 右肩已中了赵栩一剑。 赵栩一到这里, 就发现赵檀身边童子绝不是鲁王府的下人, 身高体量又和死在静华寺的那两个侏儒极似, 所以下手极狠, 一剑得手,立即下刺,左手伞却顺势挡住了众人视线。 阮小五在一片惊叫声中做了滚地葫芦, 滚下台阶, 胸口衣襟已被划破,他一刻也不敢停,抱头滚入人群之中,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 后面的人群往前簇拥:“燕王杀人了?” 前面的士子们大怒:“燕王动手了——!”有人去扶阮小五,见他眉清目秀, 身高不足五尺,大雨里满肩都是血痕, 衣襟破裂, 更是义愤填膺:“燕王维护舅家, 连一个无辜孩童都不放过!” 赵檀措不及防淋了一身雨,狼狈不堪,他虽然做好了主动受伤的准备, 见到赵栩的剑法和气势,吓得腿一软,自己欺负了他好些年,是不是要谢谢这十几年他的不杀之恩……他退下台阶,被众人扶住后定了定神,抖抖索索拔出腰间所佩短剑,指着赵栩大喊:“你滥杀无辜!来人——拿下燕王送大理寺——不!送刑部!” 他似乎意识到一丝不妙,皇子宗亲有罪,一律由大理寺或大宗正司定夺。这两个地方,一个是张子厚那家伙管,一个是老定王皇太叔翁管。赵栩他是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赵栩抬起手中伞,鬓发皆湿的他转头号令开封府衙役们:“方才那侏儒,就是谋逆重犯阮玉郎的手下。鲁王赵檀勾结阮玉郎,即刻动手擒拿他们归案!” 衙役们一愣,听谁的? 燕王赵栩,兼开封府的府尹啊,这位是祖宗!不能不听! 鲁王赵檀,身后有鼓噪激愤怒喊的千百人,是被护着的孙子。他们不敢动啊。 衙役们走了几步,靠在赵栩身后,被大雨浇得透心凉:“殿下?殿下?” 一个炸雷,一道闪电,轰然落在众人头顶,吓得不少人高声惊呼,那雷电劈在陈家车马处前一棵老槐树上,老槐树树干顿时焦黑,烧了起来,大雨一时浇不熄。那树周围的不少人也遭了殃,须眉皆胡。 陈家大门轰然打开。陈青双手各持一根齐眉棍大步而出,身后四名护卫也都手持齐眉棍,曾随着他千军万马中冲杀过,煞气十足。 “陈青出来了!陈青出来了!——” “陈元初叛国投敌可耻!” “西夏走狗!大赵罪人——!”群情汹涌,后面的人再无顾忌,拼命往前推搡。 赵栩转过头,和陈青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谁勾结谋逆重犯了?你血口喷人!啊——啊啊啊别别别推!”赵檀身不由己,被身后人墙直推往前,冲上台阶。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剑已直奔台阶上的赵栩腰腹间而去。 噗嗤一声,鲜血溅了赵檀一脸。 不对,完全不对了!赵栩怎么不躲?应该是他佯装攻击赵栩,赵栩一动手,他就故意撞上赵栩的剑倒地装死才对——而且他的剑,根本钝得连一只鸡都杀不死的! 赵栩连退三步,被身后衙役们扶住,腰腹间插着赵檀的短剑,犹自颤巍巍地抖动着,鲜血被大雨染得他白凉衫上一片红,触目惊心,他手中的油纸伞飘然坠地。赵栩冷然看向惊吓过度的赵檀,再垂眸看向还在汩汩流血的胸腹间,赵檀这剑够钝的,不知道等他以后试过自己的剑,会是什么表情。 瞬间棍影如山,隔绝开赵檀身后众人,倒地者滚下台阶者无数,被后面挤上来的众人踩踏,却再无人能上台阶一步。 开封府衙役们急红了眼,再怎么喊破了喉咙也没用,现场一片混乱,鬼哭神嚎,谁也顾不上谁。他们把赵栩放平在檐下,不敢拔剑,军巡使咬着牙脱下外衫去堵伤口,又有几人赶紧上前揪住赵檀:“鲁王殿下得罪了!” “赵檀!你竟敢杀了燕王!”陈青高声大喝,如雷鸣般炸在每个人耳边:“纳命来!——”嘈杂声顿时轻了许多。 赵檀浑身发抖,转身茫然往人群中张望,三妹妹!先生!事情不对了!他怎么杀得了赵栩!怎么会被推上去杀了赵栩? 千重棍影不停,被打中的无不倒地惨呼。有看见赵栩中剑的都纷纷大叫起来:“燕王死了——燕王死了——!” “鲁王杀了燕王——!” 最后头的一些人在大雨中听清楚前面传来的喊叫后,确认刚才耳边嗡嗡响的那句话不假,不由得停下了脚。邻家少年在屋檐下紧张地踮起了脚,燕王死了?! “大理寺办案!擒拿谋逆重犯阮玉郎!无关者速速回避!大理寺办案!——”巷口近百大理寺胥吏,身着雨具,手持朴刀,大理寺牌高举,一路冲了进来。张子厚远远就听见陈青的怒喝,事到关头,他心反而定了。方绍朴已在宫内候着;枢密院虎符已出,三衙禁军城内城外齐发兵,镇压暴民民变;宫内殿前司将士跟着孟在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通;向太后召集皇城司人手护住了大内各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阮玉郎和吴王不动则已,一动即败! *** 人群中的阮小五早已草草将自己肩膀上伤口包了,身影闪动,从一侧民房的屋顶上,几个起伏纵跃,昏沉大雨中,雷鸣电闪之时已跃入陈家院墙,与此同时,十几条人影相继越墙而过。陈青果然被引了出去!郎君的妙计,岂是赵栩小儿能明白的! 大雨中他们的双脚还没落地,呼啸箭声已至。 强将手下无弱兵,陈家军名不虚传!阮小五腰间软剑在手,身形骤然加速,几个旋转,如鬼魅一般穿过箭雨。那十几个人中有三四个中箭,即刻倒在了雨中。 阮小五毫不停留,带着余者直奔后院。一路刀剑相击,陈家众护卫奋力搏杀,却挡不住阮小五,眼睁睁看着他冲了过去。那剩下的来敌,有几人手上连连往房屋内丢掷小瓶,有的击中帐幔,火光顿起。 站在正堂屋顶的斥候,立刻敲响金锣,示意有敌来犯。 九娘在廊下正凝神听着外头隐约传来的人声,雨声太大,她听不清楚,谁杀了谁?谁死了?她一颗心跳得极快,极力想镇定下来。 金锣声乍响,院子里的章叔夜抖了抖手中厚背朴刀上的雨水,转头道:“九娘子请回房!”陈将军把妻小交给了自己!章叔夜胸口火热,虎目凝视着垂花门。 惜兰躬身行礼道:“九娘子请随奴退回房中。”她手腕轻抖,腰间的银鞭已在手中,伸手撮唇,一声尖利的呼哨,八个湿淋淋的玄衣汉子轻轻从屋顶落下来,守在了门口。 九娘看了看院子中廊下密密麻麻的护卫,眼框一热,立刻带着惜兰退回房内。 魏氏沉声道:“阿妧!到我身后来。”她将手中针线放入箩筐内,从箩筐内取出一把精巧的袖珍连弩和几盒弩-箭。她身旁的四个侍女飞奔到屏风旁,搬开了屏风。 九娘一呆:“神臂弩?!”她看着侍女娴熟地将一匣子三停弩-箭装了上去,寒光闪闪的精铁箭头对准了门口。 陈青早断定了阮玉郎会趁机不择手段对付后宅妇人? 院子里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怒喝声不断,却无人冲进来。 九娘紧握短剑,想到张子厚也派了近五十好手保护她,却不知道他为何没拦住赵栩。 阮小五冲入后院,却没想到又遇到另一批高手,招式极怪异,个个不要命,他冲了几次,都靠近不了廊下,身上又多了好几处伤口。而廊下还有几个人看着也是高手。他心中一急,出手狠毒无比,瞬间三四个人咽喉中剑倒地不起。再晚,前面乱民恐怕拖不住陈青等人! 九娘和魏氏并肩站在神臂弩旁边,惜兰警惕地盯着各处门窗。 *** 赵栩匍一中剑。一条巷子以外的会仙楼正店三楼的窗户内就跃出一条身影。 赵元永看着阮玉郎破窗而出,玄色道袍在一片民房间稍纵即逝,消失在如晦风雨中,呆了片刻才喊道:“爹爹!爹爹——!” 莺素压住他的肩头:“大郎莫急,郎君不会有事的!”这里和陈家隔了一条巷子,恰好能居高临下地把陈家门口看得清清楚楚。从赵栩突然向小五出手,似乎就有什么不对劲。赵檀为何会莫名其妙刺中赵栩?郎君为何会说那句“不好”? 陈青听到金锣声起,手下更不留情,再听到张子厚来了,棍势更猛,人群潮水般的往后避让,那些倒在地上的又被踩踏过去,躺在雨中奄奄一息。 后面已有人往巷外奔出去,纷纷鸟兽散。 大理寺众人已挤开一条路,簇拥着张子厚进来。 远处屋顶上慢慢站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昏暗中如山。陈青似有感应,举目望向大雨中模糊不清的那人。 高似只觉得双手在发颤。阮玉郎说得很清楚,只要赵栩伤了赵檀,背上残害手足、对抗民意的罪名,自己于混乱中出面带走他,坐实两人的关系,赵棣就能顺利即位,一切就尘埃落定。 阮玉郎信誓旦旦他可以安然带走陈素母子三人! 他们只要返回女真部,就能横扫契丹,一统北方!他说过要带陈素驰骋草原,要带她去长白山兴王之地看冰天雪地。陈素说来生有缘再会,他不想要来世,只要今生!他要告诉陈素,赵栩明明应该是他的儿子!赵璟的儿子,没有一个是适合练武的骨骼! 但赵栩为何竟会不躲闪——! “六郎——!”高似摸了一把脸,甩去一手雨水,看向人群中赵檀的身影,滔天杀意顿起。 陈青退上台阶,守在赵栩身前,已能看见张子厚的身影。他握紧手中双棍,甚至比在战场上更紧张。六郎所料极准,高似果然在一旁窥伺! 高似,你待如何?! 凭他的目力,看见那高大的身影,举起了弓。 陈青瞳孔收缩,蓄势待发。台阶下混乱吵闹哭喊瞬间像被隔离开来,他全神贯注,等待那一声弦响。可他心里,希望高似一箭射向自己,甚至射向六郎。起码高似和妹妹和六郎就绝无关系! 一声弦响,一箭破空,穿雨,飞过人群头顶,骤然下降,像自己有眼睛有生命一样,尖锐啸叫着直奔赵檀后心。 陈青一声怒喝,衣袂翻飞,手中齐眉棍击向来箭。 高似你以为你是六郎的谁!赵檀不能死!张子厚要靠他审出阮玉郎勾结他和吴王的口供,还元初的清白,都要从这贪生怕死的赵檀身上着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三次元非常时期,尽量保持不断更。 章节简介取自温庭筠的《杂曲歌辞-侠客行》。 第211章 雨花盛放, 棍头直中箭头, 木击铁, 近对远。 乌龙铁脊箭从齐眉棍头上插入三寸多, 陈青虎口一震, 棍头迸裂开, 数道裂纹瞬间已到他手握的棍身之处。 赵栩倒在地上, 侧目望向远处那高大身影, 胸口一团火, 整个人却如坠冰窖。 高似的箭,对的是赵檀!他是机变过人立即明白了自己的意图要杀赵檀灭口?还是那个他连想也不愿想的原因! 高似眉头微皱,右手抽出六支箭, 身端体直, 拈弓架箭。 “掉刀——!”陈青大喝。 他一脚踢在还在和衙役纠缠不清的赵檀的膝窝里,反手接过身后亲卫递上的长柄上阔双面开刃的掉刀。陈青一步下了两级台阶,凝神盯着高似。大雨劈头盖脸扑向他,雨水顺着刀身流淌成一束,无声汇入地面。 赵檀只觉得一阵剧痛, 整个人噗通跪在了赵栩身旁,他涕泪交加尖叫起来:“啊——!我的骨头断了!”无人理睬他。他抬头看到赵栩火一样的眼神, 挣扎着挪远了点:“我没——没有要杀你!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混乱的人群奔走退散踩踏, 堵住大理寺众人来路, 张子厚已看见屋檐下高处的赵栩赵檀等人,还有台阶下陈青高大的身影。 顺着陈青的目光,张子厚扭头。高似?! “开出路来——!挡者格杀勿论!”张子厚漠然看向前方拥挤不堪的人群。 这等无眼无耳无心的废物, 死不足惜! 大理寺胥吏们心一紧,不再用刀鞘推搡,掩月刀纷纷出鞘,齐声高呼:“阻路者格杀勿论!” 那些哭喊的怒骂的人群刹那静了一静,更大力地拼命往两边退让。 弓满,靠弦,一声响,篷起一团箭雨。 陈青双脚一蹬,台阶上一块青石板中心碎成齑粉,凹陷下去,大雨立刻填满,成了个洼坑。 刀影如白色匹练倒卷而上,断箭落地。陈青身形刚刚下落,又是九箭跟着到了眼前,后头还是箭,一眼望去,箭雨胜过了大雨。 箭如飞蝗!陈青改劈为击,长刀用了剑法,刃首连击来箭,叮当声不绝。 两箭歪了准头,却还是扑向了赵檀的后心。衙役们纷纷举刀去挡。 赵栩咬牙,一抬手揪住赵檀衣襟,将他一把压低在自己胸口。 一箭从赵檀头上呼啸而过,射入站在后面的衙役大腿上。另一箭擦过赵檀右肋,击中赵栩胸腹间还插着的那柄剑,才落在了赵栩身上。 赵檀呆怔怔地看着自己眼前不断激晃的剑身,魂飞魄散。 谁要杀他?六郎这是救了他一命? 赵栩嫌弃地甩开他,赵檀那剑虽然很钝,为了有真伤口,剑头却是他控制着真的入肉了两分。高似这一箭力度十足,现在剑头偏移,倒将伤口撕拉开了三分。他看向陈青,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赵檀顾不得断腿的痛,死死抱住一个衙役:“挡住挡住!有人要谋害本王!” 大雨如注,不再有箭来。高似如铁塔般站在屋脊上,缓缓放下了弓。六郎没死,还救了赵檀?!他心念急转。 张子厚已大踏步往前,十几步开外,就是陈青。 *** 后院里,阮小五陷入重围,对手中那个年轻人,一刀一刀贴身厮杀,毫无花式,极快极狠,刀刀致命,这是沙场上杀出来的刀法! 杀不了魏氏,弄不回陈太初几兄弟,凤翔久攻不下,若让西军缠住西夏大军,郎君的天下何时才能到手! 金锣声越来越近,不少房屋从里头烧了起来。 魏氏和九娘手心全是汗,屋内七个女子屏息凝神,听着外头院子里的动静。 北窗下突然传来几声闷哼和重物倒地声。惜兰一惊:“来人——!”她手中银鞭如毒舌吐信,直击北窗。 窗破处,一条黑影带着雨水直冲了进来,宽袖一展,将鞭尖的利刃卷了进去。一声轻笑,银鞭陡然被拉得笔直,惜兰身不由己被拽得往前挪了两步。 神臂弩却还对着门口来不及转向,门开处,廊外八个赵栩的手下冲了进来。魏氏毫不犹豫,对准窗口的人,扳下手中连弩的机关。 阮玉郎手腕抖动,银鞭鞭身寸寸碎裂,射向赵栩的手下和朝他怒射而来的弩-箭。有人怒喝声中倒地。 院子里的章叔夜立刻丢下阮小五:“拦住——!”猱身扑向门口。 “原来是你啊,怪不得——”阮玉郎身形急闪,声音柔美动听,带着笑意。一只宽袖翻卷如黑云,往魏氏颈中缠去,他另一只手已经和其他人过招不断,硬生生把他们和魏氏九娘隔了开来。 九娘抢先挡在魏氏身前:“惜兰!护住我表婶!”她毫无惧色,手中短剑直直刺出。“哧”的一声,阮玉郎宽袖已破了一个洞,垂落下去。 阮玉郎颇觉意外,眉头一扬,笑意更浓:“剑好!人更妙!”他袖中足以击毙九娘的一掌倏然消了七分劲道,改掌为指,点向九娘手腕。 九娘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手腕剧痛,剑已经到了阮玉郎手中。冰冷手指随即扼住她咽喉,恍如梦中的感觉。 刹那寒光大盛如水银泻地。章叔夜手中刀悄声无息地断成两截。门外涌进更多张子厚的属下。 阮玉郎手中剑气纵横,脚尖连挑起地上弩-箭厉啸着飞向章叔夜和周遭人等,吟道:“既得佳人,又得宝剑,云胡不喜?” 章叔夜和惜兰手中小半截兵器上下挥舞,两人同时被阮玉郎剑气所伤,幸而护住了魏氏。 阮玉郎挟着九娘,人已从北窗腾身而出:“小五,走——” 章叔夜和惜兰带伤追了出去。 魏氏红着眼嘶声喊道:“快!快去告诉郎君!有人掳走了九娘!” 阮玉郎击倒数人,翻墙而出,不往会仙楼方向,却飞身上了南边民房一排的院墙,高跃低纵,直奔陈家大门而去。 惜兰、赵栩手下、章叔夜、阮小五、张子厚的部曲相继一溜地全力跟着前头那大雨中的玄色身影。 九娘被阮玉郎凌空拦腰倒扛在肩膀上,头脸朝下,浑身湿透,高高低低直发晕。她抬起逐渐有些知觉的手腕,想去拔头上的喜鹊登梅簪。阮玉郎轻笑一声,像背后长了眼睛,反手啪啪两声,剑身拍在她腕骨上,九娘痛得闷哼一声,双手无力垂落。那剑身忽地又轻拍在九娘臀上:“阿玞还敢捣乱?我让你多活了一世,方才也不舍得杀你,你倒救了魏氏,该怎么赔我?” 九娘听着他不可思议的话语,亲昵的调笑语气,浑身血液都停止了流动,牙齿格格格打起颤来。 阮玉郎知道了! 他让自己多活了一世?!自己得以重生难道是阮玉郎所为? 忽然整个人离地而起,阮玉郎挟着她已站在了一户人家的院墙上。九娘勉强扭着脖子往陈家大门看去,见下面民众乱成一锅粥,雨中被踩踏受伤的人在呻-吟或呼救,咒骂陈青的声音也多,张子厚带着属下已将陈家大门团团守住。她看不见赵栩,只看见了陈青。她甩了甩头,眼睛眨了几眨,看见斜后方的高似,正飞奔而来。 *** 张子厚到了门前,不许人前去缉拿依然屹立在远处屋脊上的高似,免得他们白白送死,再等片刻,禁军就能到了。 “鲁王刺杀燕王殿下,拿下!”他垂目看着抱着衙役大腿不放的赵檀,吩咐道。 赵檀一个激灵:“没有!六郎他没事!他还救了我呢——!” 张子厚不理会他,蹲下身问赵栩:“殿下?三衙禁军已出兵镇压民变,待禁军一到即可回宫!” 赵栩忽地坐了起来,看向张子厚身后,杀气凛冽。 “赵栩——你还要继续装死?”阮玉郎柔美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戏谑,大雨中清晰无比传了过来。 张子厚霍地转身,大雨中五十步开外的民房墙头,那穿黑衣的人——阮玉郎?前面的陈青已经丢下掉刀,换回两根齐眉棍,当作高跷,冲进人群中,或踩头,或踏肩,飞速冲了过去。远处的高似,也正朝着墙头黑衣人而去。 “九娘!——”纵然见不到那被扛着的人的头脸,衣服也湿透,张子厚脱口而出。 “郎君!——”大门里也冲出十多人:“娘子平安!有人掳走了九娘子——!” 赵栩瞬间已做出决定,长身而起,他腰腹间的剑坠落在地,沉声道:“季甫,拜托你了。” 赵檀愣怔怔看着赵栩,忽而大喜若狂:“你假死!你陷害我!你们都看见了?!大理寺应该抓你才对——来人——!”先生果真神机妙算!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看毫无表情的赵栩,再低头看看没入胸前的剑,不钝啊,很锋利——。 “你!——”赵栩怎么敢杀他?这里千百人看着呢。赵檀茫然抬起头,看向周围,一张张脸比他还要吃惊的样子,真是荒谬! 赵栩瞬间抽回自己的剑,有些事,他根本无需想。只是瞬息万变的情势下,杀赵檀还是留他一命,他要衡量一下利弊。 张子厚眼看着他斜斜冲了出去,转瞬飞身跃上一侧的屋顶,翩翩如鹤,极速冲向阮玉郎。 “速速跟着殿下擒拿谋逆重犯阮玉郎!”张子厚一把推开软软倒向自己的赵檀,大步跑向人群,大喊道。 一家邻里的大门砰地打开来,赵璎珞带着十几个侍卫冒雨冲了出来:“四哥——!四哥!”她看不清楚赵檀伤势如何。 *** 高似轻轻落在阮玉郎他身侧,看向大门口。 北侧赵栩来的快如闪电。南侧的章叔夜和惜兰等人沿着一排相连的院墙飞奔过来,阮小五的剑已到了章叔夜身后。张子厚的几个部曲手中朴刀也劈向了阮小五背后。 阮玉郎轻笑道:“郎君关心则乱,看不出他将计就计?请随我走。”高似犹豫了一下。 陈青的双棍已到,带起如山风雨,横扫向阮玉郎和高似。 混杂一片人群中,不知从哪里爆出几篷弩-箭。赵栩速度不减,手中剑光如瀑击落弩-箭。 阮玉郎不敢怠慢,他前些时在高似手上受了点伤还没好透,但对上陈青却必须全力出手。 剑光闪过,雨幕似乎被截成了两半,一截断棍落在九娘背上,九娘只觉得一切都停了一瞬,背上剧痛,胸口一闷,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阮玉郎收剑,脚尖轻点墙头疾退向巷口,笑道:“啊呀,忘了你受不住。”语气里却是三分得意一分歉意。虽然舍不得杀,却也该让她吃点苦头。 陈青见断了的棍子令九娘背上吐了血,立刻收了三分力,如影随形追上阮玉郎,拧腰下沉,似脚下打滑栽下墙头。忽地平地雷起,一道暗影从他背后闪出,从下往上刺向阮玉郎双腿。另一道暗影直刺高似胸前。 以一敌二!不退反攻!三人一呼一吸间已经几个起落,换了几十招。 九娘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像个破麻袋被甩来甩去,模糊中看到大雨里有个人离自己越来越近。 “阿妧——!”盖不住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金明池水中,又像是粟米田里,仿佛这世间只有那一个人在发声。 九娘死命咬住自己的舌尖,一股腥甜,顿时清醒了一些。 六郎——!赵栩——! 九娘极力不去动弹自己靠着阮玉郎的左胳膊,右手缓缓抬起抽出半松半散的发髻上的喜鹊登梅簪,紧紧握在手里。 赵栩大喝一声:“高似!看剑——!”他一剑直刺高似的咽喉。高似收掌急退。陈青一听赵栩的招呼,立刻弃下高似,手中两根断棍只攻向阮玉郎。 阮玉郎冷哼一声,正要提醒高似,左背一痛,有利器刺入!他箍住九娘纤腰的手一用力,就待一掌杀了她,转念间却按得更紧。 大雨中一丝血线转瞬消失在阮玉郎玄色道袍上。 九娘没想到阮玉郎竟然还不松手,她紧握簪子,却再也刺不进半分。 陈青厉喝:“放手——!”手下更是凌厉。 阮玉郎见高似已连退十几步,身上衣衫已破,勃然大怒:“高似——!”却将肩上九娘迎向陈青。 陈青立刻弃棍,右手抓住九娘后背。 阮玉郎手中剑毫无顾忌,一剑而下,竟要刺穿陈青的手掌和九娘后心。 陈青左手棍击偏剑身,却不得不松开九娘。 九娘奋力一拔,喜鹊登梅簪带着血珠离了阮玉郎的后背,瞬间被大雨洗得干干净净。阮玉郎一声闷哼,提气疾退,从怀中掏出两颗小球,掷向身后追来的陈青,喊了一声:“走——!” 陈青正要挡,看见那球中心露出一小段麻绳,脚下顿时停住,手中棍改挡为轻挑:“小心!蒺藜火球!” 墙下赶到的张子厚和大理寺胥吏赶紧躲开,蒺藜火球内有火药,炸开来还有八枚有逆须的铁蒺藜,最是霸道狠毒,平时只用于攻城守城,没想到阮玉郎竟然改制成这么小的暗器,还随身携带着。 阮玉郎转瞬已在十几步开外。 赵栩不管不顾高似,腾身而起:“舅舅——追风枪!” 陈青气沉丹田:“来——!”他双手握住棍尾,侧身斜斜举了起来,却是个捶丸挥棍的姿势。 赵栩双脚蹬在断棍棍头处,陈青立刻拧腰挥棍。赵栩如大砲中的石弹一样,连人带剑直射向阮玉郎背后。 一朵朱红烟火从阮玉郎手中直冲暗黑天际,在半空中炸开来,如万点星光。 会仙楼里的莺素一见烟火,立刻牵了赵元永匆匆下楼,将他交给楼下的两个大汉:“快送大郎去北婆台寺会合姑姑和婆婆!”她顾不得大雨,飞奔向会仙楼北侧的汴河堤岸。 第212章 九天之上一道闪电坠下, 将半空中的烟火劈成两半。 阮玉郎冷笑一声, 左手一松。九娘整个人忽地下坠, 来不及惊呼, 松散的发髻全散, 湿漉漉长发曳地, 脸被墙头的野草刮得生疼, 手连连磕在墙头被阮玉郎踩得粉碎的瓦片上, 划出好些伤, 疼得手中簪子差点掉下去。阮玉郎单手扣住九娘脚踝倒吊在自己背后,直接把她当了自己的盾牌。 九娘想用簪子再刺向阮玉郎的腿,却被甩得七荤八素, 脸倒撞在他腿上。赵栩连人带剑已在咫尺, 空中烟火散落的星星点点映在他身上。 “右!”赵栩大喝一声,剑尖微偏。 九娘眼冒金星,若没有三年来苦练弓马的积累,怕早已晕死过去,赵栩的声音一入耳, 她想也不想,立刻拧腰悬空做了个后桥倒卷, 硬是往自己右边荡去, 把阮玉郎大半个人露在了赵栩剑下。 一篷血雨飞出, 阮玉郎身子一歪,九娘控制不住地往剑上撞了回去。 赵栩落在墙头,脚尖一点, 左手已抓住她的手,要把她从阮玉郎手中救回来。 阮玉郎冷哼一声:“撒手!”他反手一剑,却劈向九娘的腰。他右背伤势不轻,这一剑已没有了先前行云流水的写意,但他有恃无恐,不怕赵栩不松手。 赵栩立刻松开九娘的手,雄剑格上雌剑。 “背后!”九娘一个晃荡,竭力大喊。她人随即又被阮玉郎提了上去,腰腹撞在他肩头,晕了过去。 赵栩全力前扑,手中剑穿过自己腋下,直往后刺。 他背上中了高似一掌,顺势掉下墙头,强压住翻腾的血气,再次朝着在雨巷中往汴河边飞奔的阮玉郎追去。 高似右臂中剑,暗叹一声,身形一闪,躲开身后陈青的一棍,跃下墙头。他只用了三成力,赵栩应该无妨。 邻近汴河,巷子渐宽。因天色昏黑又突降大雨,加上京中民变纷乱,两边的正店、脚店和铺子大多掩上了大门,只有昏黄的灯笼在屋檐下飘摇。只有零星赶回店里住宿的旅人,撑着油纸伞,或披着蓑衣。见到这一连串的人飞奔而来,手中剑光闪闪,都吓得赶紧避让开。 一巷之隔,禁军呼喝声已传来,冲向了隔巷的陈家。 大风大雨,汴河泛涛,岸边一叶扁舟,缆绳早收,全靠一杆长篙子顶在河岸底下,才没顺流而下。那篙子在莺素手中,弯成了弓形。 “郎君——!”莺素高声呼喊。 阮玉郎一跃而起,稳稳落在了船尾,把九娘往船舱中一丢:“走!” 莺素立即收起竹篙,交给阮玉郎,穿过船身,往船头去升帆。 小船颠簸着顺流直下,被摔醒的九娘睁开眼,捏了捏死死被她攒在手中的簪子。 赵栩离岸飞身扑向船身,眼看就要落入河水之中,他左手甩出腰间软鞭,鞭头利刃噗地插入船身,人借力再度跃向船头,手中剑直刺向莺素。 阮玉郎跃上乌篷,手中竹篙幻出一片青影,荡开了赵栩手中的剑,顺势击向赵栩胸口。 高似返身,双掌击向身后陈青手中棍,却只是虚招,借陈青棍上力道,腾身向后,空中两个翻滚,落在赵栩身后,一伸手,已抓住赵栩后背,一掌劈在阮玉郎竹篙上,和赵栩双双落在船头,却不防赵栩唰的一剑竟刺向自己咽喉,高似立即后仰几乎躺倒在船头才避开赵栩致命一剑。 升帆的莺素和船舱内浑身散架的九娘,眼睁睁看着船头极速腾挪的两道人影,短剑、掌、长篙乱成一团。阮玉郎和赵栩都招招狠厉,高似却像个劝架的,既不允许阮玉郎的篙伤到赵栩,却也不让赵栩趁乱杀莺素或是入船舱救九娘。 陈青追赶不及,沿着堤岸飞奔。“六郎——!”后面尾随而来的众人看着滚滚河水和跳入河中的阮小五呆了一呆,跟着陈青沿岸追向那扁舟。 船上帆吃了风,转瞬已过了州桥,消失在烟雨汴河之中。 *** 张子厚追到汴河边,只余起伏水面,他盯着河上雨雾,心里火急火燎。 “沿着汴河一路查询搜索!不论生死,拿住阮玉郎重赏!提供行踪者赏钱百贯!”他厉声吩咐道。 陈家门口的禁军会合了剩余的大理寺和开封府的人,将尚未离开的乱民一一抓住,鱼贯押往开封府临时设置在城北的牢狱,只是屋檐下赵檀的尸体和抚尸大哭的赵璎珞,无人敢上前。 张子厚回到陈家所在的巷口,禁军正押着乱民出来,又有厢军们抬着门板,推着太平车,往巷子里走去运送受伤的人。 一辆牛车缓缓停靠在巷口。车上跳下一人,喊了一声:“张理少!” 张子厚一回头,却见到披着蓑衣的苏昉。 苏昉连着许多天没有接到九娘的消息,一听说民变就觉得事态严重,在家里和苏瞻商议了许久后,带人去了孟家,再要来陈家,却在南门大街被堵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禁军抓走大批人疏通了道路才得以通行。他看见张子厚双目赤红,浑身湿透,心中一紧:“出事了么?” 张子厚带着他往陈家走,声音暗哑:“阮玉郎掳走了九娘。燕王殿下追上了船,船上还有高似。” 苏昉大惊,一把揪住张子厚,低声道:“谁去救他们了!?”他想起金明池时众人只管赵栩的事,手上力道加了三分,低吼道:“赵栩机变无双,说不定还有自保之力!可九娘呢!你快派人派所有的人手去找!去救她——!” 阮玉郎从前就对娘下过手,他毫无人性,绝不会因为妇孺而手下留情。 张子厚被拽得几乎倒在苏昉身上。他站稳脚抹了把脸,分不清满脸的雨水里有无泪水,微微抬头才能看清楚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苏昉,心中酸楚难耐。 这是她的儿子!母子天性吗?苏昉他不知道孟妧就是王玞,可他也知道关心她担忧她!这个孩子,差一点就是他的儿子! 张子厚看着这张酷似苏瞻的面孔,心头压着的一把急火直冲上头。 苏昉一呆:“你鼻子流血了!” 张子厚点点头,随手抹了一把鼻子下头:“没事,你放心,我会救九娘!我定会救回她!你放心!”他伸手想拍一拍苏昉的肩膀,抬起手又放了下去,转身带着人大步往陈家走去。 他错过一回,错得离谱,最后还护不住她,眼睁睁看着她芳魂离世。他在地狱里已煎熬了二十年,绝不允许自己再错过她一次! 还有赵栩所托,他不能负! 苏昉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家中二婶千叮万嘱的话,也带着人大步跟了上去。 雨势不减,皇祐三年,开封府的第一场涝灾,就是今日。 *** 小船顺风顺水,帆鼓篙急,转眼已到了相国寺桥。船上三人还在带伤激战。 九娘留意着乌篷上头阮玉郎的位置,慢慢移到船尾,侧身瞄了一眼,见莺素手执长篙,正撑入河中。她转念一想,又轻轻爬向船头。 高似连声大喊:“住手!你们都停下来!” 赵栩见到九娘半张脸已露出船舱,口中立即应道:“好——!”他手中剑一收,整个人靠向高似,对阮玉郎当胸戳来的竹篙不避不让。 高似怒喝一声:“阮玉郎——!”他身上的湿衣忽然鼓胀起来,一拳击向竹篙。 赵栩眼看他这一拳出手,雨水不向外溅开,反而被他的拳头吸了过去,立刻明白他先前一直未尽全力。他顾不得高似,全力前俯,贴着甲板冲向船舱。 竹篙头粉碎,整根竹篙在大雨中发出硬生生被绞断的嘎吱声。阮玉郎一凛,高似竟然厉害到这种程度,他当即松手弃篙,先放弃杀赵栩,双脚用力下沉,乌篷顶破。 赵栩紧紧握住九娘的手,右手剑和阮玉郎手中剑对击不停,窄小船舱内火花四溅。剩余的乌篷顶上刻上了一条条剑气。大雨从阮玉郎踩碎的地方灌了下来。 忽然,整个乌篷顶被人一拳击碎,高似冲了进来。 阮玉郎和赵栩手中剑挡开四射的木屑和竹篾碎屑。九娘眼前一黑,被赵栩和阮玉郎的宽袖交叠着盖住头脸,只听到风声雨声和喘-息声。 袖子落下,九娘动弹不得。 小船犹自晃荡前行,小小船舱全暴露在雨中。贴身站着的四人相隔极近。阮玉郎左手短剑横在九娘颈中,右手越过九娘,捏住了赵栩的左肩头,唇角微勾。赵栩你心有牵挂就好。 赵栩肩胛骨剧痛,有裂开的感觉,却还握着九娘的手不放,右手剑刺在高似胸口,右手却被高似一手抓住,剑再也刺不进去。他脸色铁青,眼中的嘲讽之意却比剑更锋利。 高似的一掌压在阮玉郎心房上,一手抓住赵栩的剑柄,神情悲哀又愤慨,他深深看向赵栩:“你还要杀我?!” 阮玉郎看着赵栩和九娘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笑了起来:“高似,你还看不破?” 赵栩决然道:“高似!你救下阿妧,我就跟你走!” 高似眼睛一亮。 阮玉郎手中剑微微一偏,九娘咬着牙忍痛不发声音,大雨中隐隐见到她颈中一线血痕。 “住手!”高似掌心吐力,阮玉郎一震,口中渗出血丝。 高似紧紧盯着阮玉郎:“你若要我助你,需依我这一次!你放了她,我今晚就带六郎他们北上!” 阮玉郎知道他再加三分力,自己心脉即断。他点点头,看向赵栩。 赵栩点头:“一言为定!” “我喊三声,你们两人一起后退两步!”高似沉声道:“你们两个,若再乱来,我就不再手下留情了。 “一、二、三!”高似喝道。 阮玉郎和赵栩同时收剑后退了两步。 阮玉郎坐到船尾,执剑撑住甲板,一口血终于吐了出来。莺素赶紧上前扶住他:“郎君!” “过了东水门靠岸,去北婆台寺!”阮玉郎低声吩咐。 赵栩软软倒在船头处,剧痛的左肩胛骨已动弹不得,他松开九娘的手,放下右手的剑,歪头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左肩,对九娘笑道:“疼得有些厉害,恐怕这边不能给你靠了。” 九娘看着他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抬手拭去脸上泪水雨水,咬牙取过他手中的剑,将他凉衫后摆割下几片,手虽然一直在发抖,还是极快地把他腰腹间的伤口包了两圈。她不敢碰他肩胛骨,转头看向高似:“他这里骨头怕是碎了,你来给他瞧瞧!” 高似赶紧过来,在赵栩左肩摩挲了几把:“没事,没碎。”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到赵栩,不由得心潮起伏,又仔细检查了一番,才静静退到赵栩身后,也不管自己身上被赵栩所伤的两处伤口。他站在船头,看着另一端的阮玉郎,又垂眸看着自己脚边的两个狼狈不堪的小儿女。 六郎待孟九,竟然如此不顾生死。孟九待六郎,也是同样吧。在阮玉郎手里还能毫无惧色还能伤到他,世间恐怕只有她一个了。 高似忽然想起王九娘,那个和陈素完全不一样的女子,炽热如阳光,却在正当青春时消逝在苏家后宅。这个孟九,倒有些像她。他这一生,心系陈素,也真心仰慕敬重王玞那样的奇女子,看到王玞之死,苏瞻之悔,他才醒悟过来期许来生太过虚无,他要的就是今生此时!六郎现已经在他身边了,高似突然一惊,赵栩是否知道了自己才是他的生父?他竟然不敢看赵栩的背影,大雨滂沱中,他不知所措,生出了从未有过的胆怯。 “真疼啊——!”腿边传来赵栩的声音,却不像疼得厉害的声音,反而有几分笑意。高似一愣。 九娘凝视着赵栩,眉睫在雨水中格外发亮。赵栩淋着大雨都觉得脸上一热,却不舍得转开眼,轻声道:“金明池,你头一回叫我表哥那次,还记得吗?” 谁要你帮我吹?还什么吹呼呼!当年他还这么想过。 他此刻就特别想,只要想到被阿妧吹呼呼,还真就不觉得疼了,只想笑。 九娘猛地靠近他,在他肩膀上吹了几下呼呼,哽咽道:“表哥,我手疼的时候慈姑帮我吹个呼呼就不疼了。我帮你吹呼呼——”她为什么会记得七年前的一句话?还是原本就一直都记得? 很多事,原来并不是忘记了,是没有想起过不敢想起。 高似看着他们两个旁若无人,一个哭一个笑,目光胶着在一起大雨里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轻轻叹了口气,又退后了一步。 “好一个痴心的小郎君,好一对同命鸳鸯啊。”阮玉郎在船尾站起身,走了过来,抬起双手朝高似示意自己无动武的念头。 他靠在风帆桅杆上,扬声大笑道:“不过,赵栩,你可知道孟九娘不是孟九娘?” 第213章 赵栩笑着看了阮玉郎一眼:“关你屁事。”看到阮玉郎一僵, 赵栩笑得更畅快, 他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任由大雨瓢泼在自己身上, 长长松了口气。 阮玉郎靠着桅杆坐了下去, 竟然看不出赵栩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再看九娘神色坦然, 倒是高似正皱眉看着他。 有意思, 这件事更有趣了, 阮玉郎也笑了起来。 赵栩索性一伸左胳膊,把九娘的手握在掌心,冰冰冷, 硬梆梆, 他垂眸看见她手心里的喜鹊登梅簪,大喜。手指沿着簪子滑了两下,摸到九娘掌心被簪子压出的凹印,忍不住轻轻顺着那凹印抚了抚,又心疼又欢喜。 九娘挣了挣, 见他眉头蹙起,怕牵拉到他伤口, 就由得他去了, 以为他在自己手心写什么字约定什么计, 凝神辨别了一下,等发现什么也没有,脸腾地就红了。 赵栩心底一乐, 眉头舒展开来,眼底含笑地看着她水淋淋的小脸。原来受伤还有这等好事!他这片刻间已经想了十几种法子,却都没法带着阿妧安然从高似和阮玉郎这当世两大高手眼皮子底下脱身。但有高似这个护身盾在,他和阿妧暂时倒无性命之忧。 方才高似一拳一掌的威力,他看在眼底,看阮玉郎的样子,心脉应该受了伤。赵栩暗自揣摩着怎么再激怒阮玉郎对自己出手,好让高似和阮玉郎能斗起来。他手指轻动,在九娘掌心写了个“高”字,写了第二遍时,九娘微微点了点头。 小船很快过了东水门。阮玉郎站起身对高似道:“先去我那里歇息,夜里我陪你入宫接人。” 高似点了点头,蹲下身扶起赵栩,他一贯戒心很重,极少和人攀谈交往,只低声问了句:“可走得路?” 赵栩站起来,看他右臂伤口还在流血,忽然柔声道:“我没事,你的伤要不要紧?” 高似手一顿,放开了他,背过身走向船尾:“我——也没事!”他高大的身影在大雨中挺了一挺。 阮玉郎盯着赵栩和九娘,冷声道:“惺惺作态,别有用心,快走。”这个赵栩,狡诈多计,钻营人心,留不得。 九娘转头看着他:“你怎么死不了?”声音却也柔和动听。 阮玉郎眯起眼冷哼了一声:“你这小没良心的,没有我,你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他朝九娘举了举宽袖,上头满是划痕和小洞。方才高似冲进来,要不是自己遮住了她头脸,这如花似玉的小脸早就划花了。 九娘嗤笑道:“敢情是我求你救我的?你没拿剑劈我没拿我挡剑?”她抬了抬下巴,翻了个白眼,被赵栩牵着往船尾走去。既然赵栩定下了计策,他对高似怀柔,她就想办法激怒阮玉郎,乱中方能求生! 阮玉郎跟在他二人身后,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不怒反笑。他自筹谋天下以来,所识之人,无不对他俯首帖耳,就是高似这样的人,相交数次就也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只要他想,这世间还没有他收不了的心,留不下的人。阮玉郎伸手拍了拍桅杆,抖落一帆的水,他甩了甩宽袖,昂然下了船。 立刻有人上了船,接过莺素手中长篙,撑离岸边。 水茫茫,断云远,一叶扁舟轻帆卷,往东面隋堤烟柳而去。 一辆马车早就候着,莺素挑开车帘。车厢里极宽大,兰香幽幽。一旁的架子上,几件干衣早就备好,案几上放着几色素点心。cncnz.net为您整理制作 赵栩伸手拎起一件淡雪青色的宽袖褙子,将九娘紧紧裹了,看向阮玉郎:“茶呢?可有热的?” 阮玉郎脱下身上道袍,丢进车厢角落的一个大木桶中。莺素取过旁边的药箱:“郎君,容奴为您包扎伤口。” 阮玉郎抬起眼:“你替客人们倒茶罢。”他唇角勾起,笑道:“九娘,我背上两处伤都是拜你所赐,还不过来替我包扎?”说话间已解开身上中衣。 赵栩却没发火,哈哈笑道:“簪子是我送给她的,剑伤也是我刺的,我来。” 九娘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讥,却听阮玉郎柔声道:“你好好听话,今夜孟六娘就不会有事。” 高似身手按住了赵栩:“六郎,你胸腹间伤口不小,我先替你上药吧。”他小心翼翼地,犹豫着要不要去脱赵栩身上湿乎乎皱巴巴的凉衫。 九娘反手握了握赵栩,将簪子塞入他手中:“好,我来。”她看向高似:“还请你照顾六郎。” 马车行得不快,却极罕见地异常平稳。莺素替他们四人倒了热茶,将药箱打开。 阮玉郎胸前袒露出的肌肤泛着玉色,湿透的乌黑长发披散其上,几十条水痕顺势落入他腹间。九娘不去看他,跪坐到他身后,捞起他的长发,绞出一滩水,落在莺素举起的干帕子上。她把手中长发绕了几圈,结成一个发髻。 莺素递给她一根紫竹簪。九娘接过来插入阮玉郎发髻之中。 “这根簪子和你身上的褙子是一套。”阮玉郎闲闲地说道:“你向来喜爱这些浅颜色,这褙子的颜色叫紫花泡桐,四川可有这树?在青神的时候你为何最爱飞来凤花?” 高似和赵栩都猛然抬头看向阮玉郎。 青神?飞来凤花!高似只觉得被雷电劈了一下,指尖发麻。 赵栩皱起眉头,阮玉郎知道荣国夫人魂灵跟着阿妧的事!他立刻想起了阮婆婆和赵元永。阮玉郎这是把阿妧全然当成了荣国夫人?他看向高似,若有所思。以阿妧的智谋,若能借荣国夫人的往事好好利用高似,激怒阮玉郎,他们胜算更大。 九娘神情自如,将阮玉郎身上半开的中衣除下,见他雪白背上却刺了一只狰狞的毒蛇,正朝着她吐着信子,倒吓了一跳。她接过莺素手中的湿帕子,去擦拭那两处伤口,干脆利落地答道:“花非花,雾非雾。随你怎么说。你又不是念旧的人,装成这般模样又是为何?” 看这毒蛇的模样,该是儿时就刺上去的,自然不可能是阮玉郎自己所刺,想到他幼时经历,九娘手中又轻了几分,手中帕子忍不住盖住了那令人作呕的文身。 阮玉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然道:“被那文身吓到了?那畜生最爱在小童身上刺绣,越是哭他就刺得越多,越是兴奋,不免还要多行几回那腌攒事,一个月里总有三四个活生生被折磨死了。”觉察到九娘手上一颤,他垂眸道:“若是不哭不求饶,不过是受一回罪,多挨几鞭子。可惜我那时候太小,杀他的时候杀得太快了。阿玞,你当年杀王家的畜生,我还赞你来着,你可还记得?” 明明知道阮玉郎也在行攻心之术,九娘替他敷上药粉,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想他虽是阮玉真所出,母子俩却是元禧太子深爱之人,他作为大赵东宫唯一的孩子,自小深受宠爱,却阴差阳错落到那般境地。若是阿昉——九娘打了个寒颤,她想也不敢想,恐怕她也会像阮玉郎这般要覆灭世间毁灭一切。 高似忽然蹭地站了起来,一头撞在车顶,不可思议地喊道:“九娘——?九娘!阿玞妹子!”说不出的歉疚,震惊骇然,手上的伤药抖落了赵栩满怀。 高似称荣国夫人为阿玞妹子?!赵栩留意到阮玉郎嘴角极细微地一抽。 九娘抬起头和赵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才看着高似叹道:“高大哥,阮玉郎使人砸了鹿家包子铺,打伤了鹿娘子,你竟然不管?”她语气骤变,带着苍凉和失望,一口川音。 那“大哥”两个字听起来好似“大锅”,却是以前在苏家,她托高似买鳝鱼包子时的戏称。 赵栩见高似面上神情诡异至极,阮玉郎却微微皱了皱眉,更是踏实,他垂首摸了一把药粉,敷在自己伤口上头。 高似颓然跌坐,双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或者,我该称你耶律大哥?”九娘替阮玉郎缠上纱布,换成汴京官话,淡然道:“你隐姓埋名,藏身在苏家,我有哪里对你不住?你要帮着阮玉郎,帮着王璎害死我?” 高似急急摇头道:“九娘!我没有——当真没有!你要信我!我怎么会害你——!” 九娘侧身将纱布打了结,看向阮玉郎:“那便是你了?你救我一回,杀我一回,如今又对我说那些话让我可怜你,是何用意?” 阮玉郎看着她,笑道:“我自己救的人,从来不杀。你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若是怪我让你好受些,我倒不在意。” 九娘接过小银剪,将多余的纱布剪了,抬头看着阮玉郎:“那是太皇太后把我当成了你妹妹赵毓下了手?而你乐见其成,是因为我撞见了永安陵的床弩?” 阮玉郎略动了动背,懒懒地道:“你的病,的确是高氏所为。我令你的病小有反复,不过是想略施惩戒,让你改一改爱管闲事的坏毛病。只可惜晚诗晚词错估了你的底子——” 九娘眼神澄清,嘴角微翘:“晚诗晚词的心倒是肉长的,一直待我甚好。你若推到她们身上能好受些,我也不在意。只是二房有什么能耐往宫中告密?又怎会知道太皇太后的心头刺?你当年来青神,取走那卷宗时,不就已经收买了二房?” 高似一惊,怔怔地出了神,细细回忆起往年事来。 阮玉郎眯起眼,女人太过聪明,真是麻烦啊。他眼风扫过赵栩,见那少年郎好像充耳不闻,正专心给自己包扎伤口,对赵栩的杀意更浓。 九娘嗤笑道:“阮玉郎,你还有敢做不敢认的时候?因为我爹爹心灰意冷不愿再辅助你祸乱天下,你就想利用二房,好随时对我爹娘略施惩戒。”她加重了略施惩戒四个字,柔声道:“你固然命运多舛,却喜欢天下人陪着你苦。你为何硬要把自己变成害了你的那一类人?你现在所为,和曹皇后,和那虐待你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阮玉郎抿唇凝视着九娘,沉声道:“二房早就随了我不假,告密却不是我授意——”察觉自己语气中带了三分怒意,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为何要解释这个!他竟然想辩解什么! 不知不觉间,竟然被她抢占了先机,带歪了话题,弄不好高似还要被她带偏了心。王玞,不愧是他曾经看中的女子! 阮玉郎忽然大笑起来:“阿玞,你真是聪慧。不过你要想激怒我却是不能,不如等日后嫁了我,咱们床头再好好算这笔糊涂账,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便是。”他看向赵栩:“待我和阿玞再续前缘,你当按辈分该叫她大伯娘才是。” “是你侄媳妇,堂侄媳妇。”赵栩抬起头,双目如电:“荣国夫人早已入土为安,你若有心悔过,不如去眉州结庐守坟,也给你害死的那些人念念经。赵元永非你亲生。我和阿妧有意替元禧太子留下血脉。我不杀你。” 阮玉郎脸上还带着笑,袖中双掌却蓄势待发。 赵栩斜睨着阮玉郎:“你半截身子已在土中,无父无母,无妻室无子女,图谋天下几十年还一事未成。要靠西夏梁氏,要仰仗荣国夫人旧识,要利用你生母,甚至不惜利用你自己。不过得了一些不义之财,杀了几个信任你假面目的人,你害死的尽是无辜之人。你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我不杀你,天也会收你。” 阮玉郎笑意犹在,瞳孔收缩,藏在袖中的手掌青筋毕露,蓄力待发,看到高似微微拱起的身子和警惕防备的神情,他极力克制着,缓缓转头看了看九娘,按捺下了杀意。再抬起头,像是听到什么最可笑的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荣国夫人?你是说九娘?既然知道她那芯子就是荣国夫人,还想要娶她?这可是个夺人魂魄的妖精啊。”阮玉郎看向赵栩笑道。 赵栩看了眼放松下来的高似,暗呼可惜。他忽然看着九娘笑了开来,车厢中顿时熠熠生辉。 “你不懂,我赵六最爱妖精,巴不得她夺我魂魄占为己有永不放手。”赵栩笑道:“阿妧,你可要把我三魂七魄收收好。” 他转向阮玉郎:“你是不是还想说什么年纪、辈分?要知道开封府的官吏背后唤我祖宗,也有那怕我的唤我六殿阎罗。你看,我可不就得配她才行?你只认得她是王九娘,可我不管她是王九娘还是孟九娘,只认眼前她这个人。你想要我同她离心,不过白费力气而已。”他扬眉轻笑道:“以前你赢,是因为我们太年轻,知道得太少。今后你输,是因为你老了,知道得太多。” 高似看着赵栩,心中五味杂陈,不作何反应才好。 九娘眼中涩涩,鼻子发酸,她对高似轻声说道:“高似,有些错,不见得要用更大的错才能弥补。你可知道,阮玉郎利用你的往事,害得六郎的娘亲险些丧生?难道你要亲手害死她才肯罢休?你想一想苏瞻这些年的日子——” 马车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九娘往前一冲,被阮玉郎拉住。 “爹爹——!爹爹!”一个少年掀起了车帘,大惊失色:“你们怎么——?!”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天色湛蓝,碧空如洗,只有地面的积水显示着风雨曾经肆虐过。 *** 陈青带着人沿着汴河一路向东南,不断打听。有人疑惑地提起见过小船乌篷全掀开来后,还有人在船头说话,又有人指着隋堤杨柳的方向言之凿凿。 到了隋堤,那乌篷尽碎的小船静静泊在岸边,船舷已经贴近水面,陈青一跃而上,踏入船舱,积水漫至小腿肚。他在船头船尾仔细查看,在船头甲板上发现了一个极不显眼的“东”字。 “东?——东水门?”章叔夜抬头问陈青。 “他们在东水门就下了船!”陈青喝道:“去东水门附近查探!快派人通知开封府和大理寺!” 一众人回到东水门,大雨方停,岸边车辙痕迹全无。陈青和章叔夜沿着东水门堤岸仔细搜索,堤岸上泥泞不堪,草乱叶散。 “郎君,这个可是?”章叔夜从一个水洼里取出一片白色凉衫的下摆。陈青仔细一看,确认是赵栩今日所穿的那件,这一小片细长布料明显是被剑割破的,却不甚整齐,肯定不是阮玉郎高似或六郎所为,八成是九娘下的手。 章叔夜也稍微舒了一口气:“他二人应该暂时无恙。” 陈青吩咐道:“从此地,分东、西、南三路打听,半个时辰内,有无等在这里,再往城外去的牛车或马车!”那接应的人必定是得了阮玉郎烟火的通知。 “郎君——!郎君!”远远奔来两个陈家的部曲。 陈青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不显:“何事?” 两个部曲行礼禀报道:“苏家大郎来家,说要接郎君和娘子去他家住一段日子。”两人对视了一眼道:“家里大火十分古怪,方才潜火队才用砂石压灭了大火。后院烧毁得厉害,的确不好住人了。” 章叔夜拱手道:“郎君请先回去安置娘子,九娘被掳,叔夜护卫不周,责无旁贷,我留在这里查探!” 陈青知道他武功不弱,胆大心也细,便又叮嘱了他几句。 陈家门口,赵璎珞已经指着张子厚骂了许久,拦着大理寺的人不许他们搬动赵檀的尸体,看见陈青回来,立刻冲上去恨不得活撕了陈青。 一直毫无脾气任由赵璎珞胡闹的张子厚,抬起眼打了个响指,四位大理寺的胥吏上前拦住了赵璎珞。陈青漠然看了地上的还睁着眼的赵檀一眼,大步进了家门。陈家大门轰然紧闭。 赵璎珞哭着喊道:“陈青!你快把赵栩交出来给四哥赔命!” 张子厚看了看天色,站得更加笔直:“三公主骂微臣可以,阻挡微臣替鲁王立案查案也可以,要继续在这里骂街也随您,却不能扰民伤民。此地近百位大理寺官吏和二十多位开封府衙役可以作证,鲁王之死,和陈青无关。他是自己找来陈家门口的。” 赵璎珞倒是真的伤心欲绝,原本说好只是受些伤好陷害赵栩,谁想到竟会丧命于此,因为陈家的事,死在陈家门口,还说是四哥他自找的? “张子厚!你信口雌黄!赵栩一剑杀了四哥,是我亲眼所见!”赵璎珞哭得涕泪交加,声音都哑了。她转头看向自己的侍卫:“让你们去请宗正寺的人,人呢!去了这许久为何无人前来!” 张子厚冷笑道:“公主既然自认是人证,言之凿凿,为何一味阻挠大理寺办案?难道是在等宫里的什么消息不成?如果是要等宗正寺的赵宗卿和李宗少,恐怕公主要失望了。” 赵璎珞一愣,难道? 张子厚双手拢近湿答答的袖子里,悠然地道:“定王殿下这会儿应该正在和太后娘娘、二府相公殿审这两位呢。收受贿赂,勾结阮玉郎,都是大罪啊。这赵宗卿也是郡王封号在身,为了嫁女儿,竟然收了阮玉郎二十万贯,三公主您看,像您这样丑一点,倒也能嫁给商户人家,顺带着荫及驸马。可长得丑不算罪过,这世道,穷才是罪过啊。” 赵璎珞才明白过来,不是她在拖住张子厚,反而是张子厚在等宫内尘埃落定。那么赵棣他要做的事,会不会也被察觉了?赵璎珞一个激灵,软倒在赵檀身边。 陈青进了后院,见苏昉正陪着魏氏在树下石凳上坐着说话。两人见到他都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问道:“追到了没有?” 陈青摇头道:“叔夜还在追查,他们暂时应该无性命之忧,还留下了线索。”他握住魏氏的手:“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们两个都是智勇双全的孩子,从小到大经历了好几次生死关头都能化险为夷,可见有老天爷保佑着呢。” 魏氏捂住嘴,哽咽道:“阿妧!阿妧是为了救我才——!” 苏昉默默低下了头。他知道,无论是娘亲在天之灵还在不在,阿妧那样的性子,总是会挡在魏氏前头的。他想起逝去的阿昕,猛然心如刀绞起来,再也站不住,顾不得失礼,缓缓扶着石桌坐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文身:宋朝称为“刺绣”,有专业“针笔匠”,开店营业。荆州有位葛清,头以下刺遍了白居易的诗和画共20多处,堪称移动的白居易文化艺术展,人们称他为“白舍人行诗图”,可以看到古人多么善于提炼精华。行诗图,行走的诗句图画。 2、一叶扁舟轻帆卷,那句出自柳永《迷神引》。 第214章 城西的潜火兵们驾轻就熟地撤走救火的一应器具, 不少人眉毛都烧焦了。 “这么大的雨, 还会起这么大的火, 真是怪事。” “可不是, 水都浇不灭, 那层油见着没?浮上水面, 跟着水跑, 哗啦一下全烧起来了。祁老三他们那队够倒霉的, 全烧伤了。”一个四十多的老潜火兵疲惫不堪地叹气。 “咱们弟兄算走运的, 看见没?大门外头那老槐树给雷劈得乌麻黑。”另一个年轻的接口道:“这个月都第三回了吧?陈家走水,开封府的兄弟们夜里都不敢睡觉,恨不得抱着铺盖睡在这墙角呢。” 人人都不禁长吁短叹起来, 啧啧称奇, 却没人敢提陈元初和外头的大事。那可不是他们这些小兵卒子能瞎说的事情。 大理寺的人也已离去,水积得快,退得慢,外头太阳出来了,陈家门外的空地上还积水不浅, 一片狼藉。沿街巷的街坊邻里们大门都敞开着,有人往外舀水的, 有人拖家带口站在屋檐下抻着脖子往陈家看的, 渐渐站满了巷子两边, 嗡嗡议论声不绝,目送着潜火队离去。 陈青扶着魏氏出了二门,苏昉还在劝说:“婶婶怀有身孕, 怎好去相国寺暂住?还是随我去百家巷吧。我爹爹说了,苏陈两家已经是断不开的亲,如今他不在朝堂,没什么可顾忌的,还请千万别客气。我二婶甚挂念婶婶,家里都准备妥当了——” 陈青看了看一旁等候的几十部曲和侍女仆妇们,对苏昉道:“你爹爹,还有亲家和亲家母的好意,我夫妻心领了。只是实在不便。请他们放心,相国寺住持和我素来相熟,已经腾出了十几间寮房,待家里修缮好,就能搬回来了。”他和魏氏都不爱麻烦别人。如今六郎杀了赵檀,苏瞻又刚刚罢相,实在不是合适的时机。 他拍了拍苏昉的肩膀,露出一丝微笑:“宽之,放心。同你爹爹和二叔说,等太初回来,我们再一同上门拜访。” 众人出了府,牛车和马都已经备好了。苏昉看见魏氏身边的侍女小心翼翼地捧着苏昕的牌位,心里更加难过,便坚持要送他们去相国寺。 魏氏看向不远处的街坊邻里。除了部曲们把箱笼置放到牛车后头的声音,街巷里沿墙站满了人,却无人出声。 “叛国贼——坏——!”忽地一个稚嫩的童声喊道。最后一个“人”字却被他爹爹捂住了嘴,没喊出来。 陈家部曲们大怒,愤然转头,看向那发声之处。砰地一声,那家门匆匆关了起来。 那边的人群也在看着他们,他们有人怀疑,有人愤怒,有人担忧,有人懊恼,有人伤心,交头接耳之间,不少人家的大门连二接上地关上了。 先前就在屋檐下的少年不肯回去,倔强地看着远处那个高大的身影。他明年即可入伍,他做梦都想成为陈青那样的人,想和他的儿子们一样,纵马驰骋,为国杀敌。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魏氏紧握住陈青的手,叹息了一声:“郎君莫生气。” 陈青收回目光,摇摇头,一跃上了马,喝道:“走——。” 车队慢慢地驶出街巷,这里是他兄妹二人长大的地方,这些人曾经夹道欢迎过他和他的儿子们,曾经挤满来看远处元初太初的小娘子们,也曾齐心维护过他的妻子。他又怎么会生他们的气。 “为什么?——为什么!”少年终于忍不住,冲着马上的陈青大喊,声音颤抖得厉害,不是害怕,不是憎恨,是无比的愤慨和委屈,是不愿相信所有人认定的事。 陈青收了收缰绳,侧目看向这个少年,他记得这个孩子,费老八那夜,这少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 看到陈青勒马停住,取下了腰侧所佩的短剑,街坊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少年的爹爹从门后冲了出来,挡在他前头,却说不出话。少年一把将父亲推开:“你要杀我吗?我就想问为什么!有没有?死也要问!” 陈青将短剑掷到他怀里:“送你。” 少年一呆,握住那剑,一低头,剑鞘上两个字“汉臣”触目惊心。他握紧剑鞘,似乎心中被照亮了一角,眼泪似乎就要跳出眼眶,他翕了翕双唇,猛地跑到马边上,仰起脸看着陈青,青涩的脸庞上发着光。 陈青凝视着他:“我陈家人,只杀外敌。” 车队蹄声不断,渐渐远去。少年忽地原地翻了几个筋斗,欣喜若狂地喊着:“我知道,我就知道!没有——!没有——!” 他拔剑出鞘,朝着空中狠狠刺去,又扭头看向街巷里的邻里,大喊道:“我就说那是西夏人的诡计!陈家是好人——陈青是英雄——英雄——英雄!” 他的喊声在巷子里传来回声,又有不少人家砰地关上了门。 “幼安——,快回家,别发疯了,快回家。”少年的父亲大声呼喝道。 *** 北婆台寺虽然名字里有个北,其实在开封城最东南,陈州门外。因开封府名寺大庙太多,北有开宝寺,城中相国寺,西有大佛寺,此地离繁台的禹王大庙又近,所以一直香火不盛,清净得很。 赵栩和九娘跟着阮玉郎高似进了寺庙后头的禅院,连僧人都没遇到几个。赵元永抿着唇,强忍着要问他们的念头,不时看看他们。 院子里几颗大树,被雨洗得翠绿,地上铺的却不是寻常的青砖或青石,而是细碎雪白的小石头,格外敞亮。沿着廊下种着的几处花丛,早已不见叶底花,院子里一个大水缸中的睡莲倒依旧盛放。倒有禅庭一雨后,莲界万花中的意味,只是不知方便理,何路才能出樊笼。 九娘看见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廊下低着头说话。听到声音,一个转头看了过来,却是风华依旧醉人的阮姨奶奶阮眉娘。她不认得赵栩和高似,见到九娘,一怔后笑了起来:“嫂嫂,我孙女儿阿妧来看我们了。”说完就盯着赵栩上下打量。 阮婆婆却微微抬起头侧耳细听:“玉郎回来了?” 阮玉郎笑道:“是,还带了几个旧相识,您可还记得六郎?”他看了赵元永一眼,眨眨眼:“大郎上回受了许多罪,这次记得都还给他。” 赵元永咬了咬唇,看了九娘一眼,摇摇头。 “孟氏九娘见过两位老人家,姨奶奶安好,婆婆安好。”九娘上前道了万福。 阮眉娘叹了口气:“我一点也不好。你看,上次你在青玉堂见我,我连一根白发都无,今日见了,我却找不出一根乌发了。” 九娘淡淡地看了阮玉郎一眼:“姨奶奶在怪你假死呢,你连自己人都要骗都要害,可有惭愧内疚过?” 阮玉郎一愣,转而大笑起来:“九娘你还不死心?甚妙。姑姑,还请你和燕素带她去沐浴换衣。她狡猾得很,要仔细看着她,莫给她跑了。” 阮眉娘站起身,眯起了眼。玉郎待九娘不一般,说话怎么这么亲呢熟稔,她慢条斯理地招手:“随我来。” 赵栩牵了九娘,笑着对阮玉郎说:“我不放心,我和阿妧一起去。” 赵元永惊呼了一声,红着脸瞪着赵栩和九娘。 “我不放心,我要守在外头。”赵栩回头看向高似:“不如你也一起来,我们说说话?” 阮玉郎冷哼一声:“那便一起去就是。莺素,你去准备。” 现在他有点头疼,高似着了魔一样,真把赵栩当成了亲生儿子,反而成了他眼前的爆竹,不看着不行。赵栩这厮利用起高似的舔犊之情倒没一丝惭愧内疚,骂他时就一副振振有词大义凛然的鬼样子。王玞聪明两世,怎会看上这厮的,简直是—— 好色!以前迷恋苏瞻,现在喜欢赵栩,就知道看脸…… 阮玉郎把这两个字钉死在九娘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到廊下阮婆婆跟前蹲下身子,轻轻握住她的手:“以后就让九娘照顾你,你今晚多喝一碗汤可好?要是以后我同九娘有了孩子,还得麻烦你帮着照料呢。” 赵元永瞠目结舌,走了几步,看到阴影里父亲的面容带着一丝笑意,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赶紧又转头去看九娘和赵栩。 赵栩心里把阮玉郎千刀万剐,却只牵着九娘的手轻声道:“他那么可怜,便让他做一做白日梦,骗骗老人家,兴许心里好受一些,你且不要在意。” 阮玉郎也不在意:“大郎,你来陪着婆婆。”口舌之利,任他逞上几句,过了今夜,有没有舌头,就要看赵棣的兄弟之情有多深了。 *** 一人高的大浴桶中热气腾腾,阮眉娘隔着竹帘半晌看不到九娘露出头来,看看漏刻,已经洗了小半个时辰。她朝帘子边的燕素点了点头。燕素被阮玉郎先前一句“以主母之礼相待”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九娘不允许她进去相陪,她竟也没敢进去。看见阮氏的暗示,赶紧侧身福了一福:“娘子?娘子?奴进来服侍你了。” 哗啦啦一阵水响,九娘从水中伸出头来:“不用,我没事。”说完鼻子一痒,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阮眉娘叹了口气:“洗完就让燕素伺候你出来,指头都该起皱了。他们在外头等你呢。”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赵栩的声音:“阿妧,你是不是受凉了?我让他们已经熬了姜汤,放了许多赤糖,你出来趁热喝上一碗。” 九娘被熏得红彤彤的小脸更红了,她扬声道:“好的,多谢六哥。” 阮玉郎原本躺在院子里的竹床上,由莺素在熏头发,听到两人这般郎情妾意的,哼了一声,懒懒地坐了起来,抽出紫竹箫,想了想,吹奏起来。 九娘骤闻箫声,似曾相识,不由得靠在浴桶边上聆听了片刻,想起三年前的中秋,汴河边上放水灯,也曾听过此曲《楚汉》,赵栩和陈太初兴致到处还在岸边舞剑。如今真是四面楚歌,今夜宫中还不知怎么天翻地覆呢。此处应该是阮玉郎经营了不少年的巢穴之一,四个人的沐浴,热水、浴桶、一应物事,极快就都准备妥当,他在这里的人手不会少,想逃出去很难,听他的语气,似乎要把自己留下来。想到廊下萎靡不振的阮婆婆,九娘再次沉入水底,睁大了眼睛,除了自己处处瘀青的腿和水,什么也没有。 姨母,爹娘都已去了,阿玞也已死了。阿妧只能对不住您。 她振作起精神,伸出手拍了一下水面,从水中站了起来。 一曲方毕,阮眉娘面色古怪地出来,也不和阮玉郎说话,就顺着庑廊走了。 燕素打开门:“郎君,娘子请郎君里面说话。” 阮玉郎搁下紫竹箫,摇头道:“这只小狐狸,又动坏心思。”他站起身,对高似道:“无论赵栩现在说什么,你总要等过了今夜再做决定。别忘了,能帮你把人安然接出来的只有我。” 一身青衣的高似闻言点了点头。 赵栩将手边一碗姜汤递给阮玉郎:“这个你带进去。” 阮玉郎垂眸看着姜汤中映出赵栩半张倾国倾城的面容,虽然他后来只见过生母几次,看起来赵栩倒比自己更像她。 “你倒放心?”他接过姜汤,斜睨了赵栩一眼。 “不放心,”赵栩坦然道:“但既然是阿妧要同你说话,我守着就是。” 阮玉郎失笑道:“你这嘴还真甜。” 赵栩眨眨眼,对阿妧?必须的。对别人?不可能。 阮玉郎进了房,轻掩上门,却不入内,斜斜靠着门,晃了晃手中的姜汤,看见自己潋滟的眼神在碗中荡漾,才抬眼朝竹帘后面西窗下的袅娜人影柔声唤道:“小狐狸乖乖,你调虎离山入房来,不怕我一口吃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几天高能,今天过度一下。前方继续高能。 第215章 九娘推开西窗, 太阳从廊下跳进来, 在她新换的藕荷色芙蓉山茶栀子花纹样的绉纱长裙上洒了三寸日光。她低头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灰尘, 侧耳就能听到外头赵栩和高似说话的声音。 赵栩见这边窗子一开, 便同高似走过来, 隔窗对她点点头, 倚着廊柱站定了。 听见阮玉郎推门进来, 语带调笑, 九娘转头扬声道:“你又算什么老虎了?最多是只老狐狸罢了。” 阮玉郎浅笑盈盈, 掀开竹帘,把姜汤放到罗汉榻的案几上,自己侧身坐到榻上, 看了眼窗外赵栩的身影:“那正好, 我是老狐狸,你是小狐狸。你我凑做一堆,生下一窝小小狐狸。” 九娘冷冷地道:“谁是小狐狸?你该和孙殿丞家才正好凑做一堆。” 阮玉郎侧头思忖了一下,大笑起来。高头街的孙殿丞药铺专治狐臭,汴京城里很是有名。她这是拐着弯骂自己呢。他张开双臂, 举高了一嗅,招手道:“是可忍, 孰不可忍, 以后过日子, 你要嫌弃我老,嫌弃我丑,我俩倒也能凑合着过下去。你嫌弃我臭却很难相处下去, 来,你闻闻我到底是香还是臭?” 九娘大眼眨巴了好几下,这是那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阮玉郎?似乎厚颜无耻该排在第一才是。她摇头道:“人老或貌丑,我倒不在意,可心歪了,骨血臭了,那血腥味却是熏什么香也改不了的。” 阮玉郎叹道:“你白活了两世,还没做回你自己?这儒家真是害人不浅。成日被这些大道理捆着,活得累不累?”他眯起眼看向西窗下短了几分的日光,想起那个赤脚涉水穿越田野的少女,那个倔强狠戾无惧无畏的少女,下手杀人也不眨眼的她,竟然变成了循规蹈矩孝顺公婆相夫教子的苏家妇,老天从来都无眼,因果何时会有报? 九娘淡然道:“你以为的那个我,未必就是真正的我,也许只是我的一部分。而我每时每刻的一言一行,也都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有何真假虚实之分?你上台唱戏时,难道没有一分是真正的阮玉郎?那位青提夫人,若不是有你的魂在里头,何以能那般令人如痴如醉?” “说得也有些道理,那么,我可醉倒了阿玞你?”阮玉郎笑着转回眼,伸了伸腿,挪了挪背后的隐枕,靠得更舒服些,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九娘身上游走,见她秀发松松系了根发带,显得小脸颜盛色茂,景矅光起。燕素她们平时穿的普通窄袖长裙,在她身上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却和他印象里修长削瘦如秋菊的王玞相去甚远。 阮玉郎目光掠过她胸口,在她细可一握的腰间转了几转,心中一荡,低吟道:“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他倒也曾解过玉佩以要之。 九娘第一次被人当面称赞自己的容色,见他目光灼灼似贼,神情满是赞美却不轻浮,索性上前几步,端起姜汤,走到桌边坐下,慢慢喝了起来。不知赵栩能不能说服高似今夜带着他一起入宫。只要阮玉郎不在,她就有几分把握靠着阮婆婆和赵元永能逃离此地。姜汤温热,想到赵栩身陷这么危险的境地,还处处想着自己,九娘眼睫轻颤,连着喝了好几口。 阮玉郎微笑着端详九娘,不为了令她折服,也不为了令赵栩生不如死。这世间美貌女子太多,聪明的却少,有趣的就更少,敢杀人不眨眼的少之又少。要四者兼具,百万人中也未必挑得出一个来。他平生不好女色,对美貌的女子尤其厌恶,最爱看她们痛不欲生深受折辱的凄惨模样,看着眼前娇花,真生出了要把她放在自己手心里的念头。 “我自从到了曹氏手里,就再没见过我生母阮氏。”阮玉郎柔声道。 九娘放下碗,凝神看向他。两人对战,攻心为上,她心中暗自警惕。 阮玉郎笑道:“你若怕我,离我那么远,又怎么说服我带赵栩入宫,留你在这里好趁机逃走?来,你尽力一试,看看能否打动我铁石心肠。” 九娘一惊,不由得暗叹一声,说阮玉郎是自己平生劲敌,实在是抬举了她自己。若不是他和前世的自己有些夙缘,她哪里能和他较劲。她起身走到罗汉榻边侧身坐了,果然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暗香,似冷凝梅香又有点像清冽竹香,很好闻。 “臭不臭?”阮玉郎一肘撑在案几上,挑起一边眉毛,侧目看着她,神情多了三分孩子气,似乎斤斤计较她方才的话,又带着些小天真的炫耀,一人千面,精彩纷呈,看起来竟然和赵栩耍无赖的模样十分相似,九娘忽地惊觉他二人面貌有七分相像。阮氏和陈氏这两位后蜀皇室血脉,所继承的美貌力量太过强大,算来陈青兄妹,元初和赵栩,阮玉郎,甚至大伯孟在,五官都颇为肖似,只因气韵各自大不同,并不招摇。 九娘对着他这般神情,竟生不起厌恶之心。她眨眨眼失笑道:“你最香,你最美,可满意了?” 阮玉郎秋波一送,低声问:“我比不过赵栩么?” 九娘认真地点点头:“比不过,我也比不过他。”又补了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我从未见过比六郎更美的人。” 两人相距不过一张案几,对视了一瞬,都笑了起来。旗鼓相当,谁也不输。 西窗外廊下闲闲坐着的赵栩听得清楚,转头朝着窗口得意地喊道:“阿妧,你这样的大实话记得多说几句,我听着欢喜,连伤口都不疼了。” 九娘爽脆地应了一声好。 高似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里头真的是王玞转世?莫不是骗了他?这等肉麻恶心的话,他此生从未听过。赵栩这般厚脸皮,可和陈素和自己丝毫不像。 赵栩却开门见山道:“你若不想害死我娘,今夜需带着我入宫才行。” 高似压地声音道:“你放心,我必定能救了你娘和阿予出来。你留在这里等着我。” 赵栩忽然有些可怜这个最可恨之人,他摇头道:“你不懂我娘。” 高似一呆。 *** 阮玉郎伸手拎起案上青玉盘里的一颗红樱桃给九娘:“阿玞你这么有趣,让我爱得很,说不定心一软就依了你。寡人有疾,寡人好色,不妙不妙。来来来,你要怎么乱我心?我看还是色-诱更有用些。” 色-诱阮玉郎?九娘差点笑出声来。她接过樱桃,含在嘴里,脸颊上嘟起一块。阮玉郎看着更觉有趣,伸出手指去点,九娘沉下脸,手中银签子连点。他避开银签子要再去戳那小鼓包,九娘早已用手遮住半边脸,银签子刺得飞快,横眉道:“我看你已经乱得厉害,还是趁早放我们走才对。” 阮玉郎收了手,托腮看着她,笑得如桃李盛开。 九娘转开眼,色-诱?究竟谁在色-诱谁?真是见鬼。她低头把樱桃核吐在手中,放入一旁的白玉小碗里,转念问道:“对了,说起你娘,凭你的身手,想要见她并不难。瑶华宫在禁宫外头,只有娘娘派人盯着。你为何不去见她?” 阮玉郎笑得更开心:“阿玞你不敢看我,顾左右而言他,可是有一点动心?索性好好留在我身边算了。” 九娘侧头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般高深莫测,总该让我知道你的过往,我才能够知道你好在哪里。” 阮玉郎摇头道:“打动人心,要么财帛美色,要么官位权势,实在不行,生还是死,人总懂得怎么选。最要紧的是直接,切莫绕路。你看,我现在要的就是你心甘情愿嫁给我,你若应承了,我便依你所求。你为何不选自己最厉害的本事,却要绕远路?你那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孟家就不太管用,却想用在我身上?岂不白费功夫?” 九娘摇头道:“这种利诱或胁迫,只能一时有用罢了。你这七年来屡屡遭挫,不就是因为算错了西夏女刺客,算错了孟娴,算错了六郎?就算是高似,也不是你全然能拿捏的。否则六郎先前就葬身汴河了。你既然对我提起你娘,不就是想我感同身受,因怜生爱?”威逼利诱对她自然无用,母子亲情是她心里最弱的那处,阮玉郎不难抓住这点。 阮玉郎渐渐收了笑容,点头道:“你的姨母,我的表姑母,费尽力气把我找着。我那时自然想见她。她却不肯见我。”年岁久远,他已经不记得那时自己是什么心情了。 九娘一怔,她自己曾为人母,难以想象阮氏为何狠心至此。那时候的阮玉郎,如果见着生母,得到少许安慰,也不至于变成这样的人。她打了个寒颤,若是阮玉真是有意为之呢?为了让阮玉郎恨尽这世间人世间事——世间可会有这么狠毒的娘亲? “后来她被弃于瑶华宫,”阮玉郎抬起眼:“说要见我,我便也不肯见她。她用卷宗、飞凤玉璜和成宗遗诏三样物事,换我救赵瑜一命。”他唇边勾起一道讽刺的笑容。同样是她生的,他就该命如草芥被弃之不管,而赵瑜就该是如珠似玉皇室贵胄? 九娘叹道:“你恨赵瑜?” 阮玉郎却道:“我曾想过她在瑶华宫的日子,猜她应是怨天怨地怨赵璟,可传来的消息,都说她在瑶华宫里种菜洗衣念经拜佛看书写字,毫无怨尤,皮囊老下去,风-韵却依旧。竟然还能利用我为赵瑜谋求生路。”他嗤笑道:“若论天下第一贪生怕死爱慕虚荣自私自利的女子,她当拔得头筹。阿玞,这个你倒该学学她,才能活得长久些。” 九娘默然,在瑶华宫能活过三五年的女子,的确只有阮氏玉真一人。 “赵瑜为何会听你的话毒杀先帝呢?”九娘蹙眉问道:“他那样的人——” 窗下的赵栩凝神静听,高似看着他面容上浮现的一丝悲伤,转开了眼。在六郎心中,赵璟那样的人都有一席之地,他是个记好不记坏的孩子,若他们在一起久了,六郎定然也会记得他的好的。 第216章 赵栩看着这处三面合围的小院子, 地面碎石皭皭, 庭中绿树葳蕤, 想起爹爹, 才离世没多久, 还未到大祥, 已经像过了好几年一样。对赵瑜来说, 死倒是种解脱。 高似见他忽然背过身起脸看往远处天边, 想说什么, 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栩吸了口气,回身往窗内望了一眼,继续和高似说话。 “人和兽, 没什么两样。”阮玉郎淡然道:“姑母救了我, 我便认她做娘亲,改姓了阮。我救了赵瑜一命,他心里就认了我,把我真当成了大哥。”他想了想,有些不满:“你看, 就是你最没良心。我救你一命,又让你多活一世, 你竟处处同我作对, 为了个赵六, 现在还想算计我。” 九娘奇道:“你怎么就能让人多活一世了,你有通天之能鬼神之力?还弄这许多阴谋诡计做甚?为何不是苏昉祭拜得多心诚则灵?”她不明白自己因何能重生,更不明白阮玉郎为何言之凿凿是他令自己重生的。 阮玉郎笑道:“你想耍赖不认我这大恩大德?那可不行, 恩爱恩爱,无恩没有爱。你可知道,如果没有飞凤玉璜,做多少法事都白搭。” 飞凤玉璜?九娘一愣。窗外的赵栩和高似也停下争论,屏息聆听。 “你爹爹有大才,可不够狠心也不够细心,你才险些遭了杀身之祸。”阮玉郎摇头道:“我既相中了你,派了一些人贴身护着你,留下玉璜给你,也算以防万一。毕竟我看中的人,就是我的人了。”他看着九娘对着自己又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将手里的樱桃砸在她额头上:“还想不认账?” 九娘低头捡起樱桃:“那玉璜究竟有什么用处?”那时候的阮玉郎,应该还不到二十,若是知道玉璜这么神奇,为何会留给她? “我也只是一试,不想倒真成全了你。”阮玉郎叹道:“飞凤玉璜是周天子昔日用来礼天地四方的六器之一。到了太-祖手里,为了配它,就另雕了云龙玉璜。可惜无人知晓它的神通,一直被收藏供奉着。” “大赵历代帝王难道都不知道?”九娘奇道:“你又如何能知道那玉璜的神通?”她拿到飞凤玉璜时已经不像年轻时那般有好奇探索求秘之心,因为是爹爹所赐的吉祥之物,她才当成玉佩使用,对阮玉郎的话,她将信将疑。 “你可知道风穴寺?” 九娘想了想:“是西京汝州那个有七祖塔的寺庙?” 阮玉郎道:“不错,我在风穴寺待了一个月,意外所得就是这玉璜的用处。据记载,女子离世之时,若有玉璜在身边,可暂存魂魄三年,遇到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魂魄离体,即可借尸还魂。”他笑起来:“你看,我那生母,眼看着做皇后做太后没了指望,就拿这历代皇后信物来讨好我,老天虽然不长眼,偶尔却也会凑个巧。” 他见九娘出了神,拂袖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我也不贪全功,你自己福运也好。”他唇角微微勾起来:“我得了玉璜,自然找了些人试过,却都没成。” 九娘悚然一惊,打了个寒颤。这才是他的手段,如果不是试了无用,又怎么会轻易就给了她。 阮玉郎眼波如水神情慵懒,一手撑在颌下,看着九娘笑:“也不知道哪里不对。难不成记载的同月同日同时,不是说时辰,而是时刻?阿玞,现在你可信了?再想耍赖就没意思了。等我取回来后还送给你,物归原主可好?” 九娘猛然一震,她的心突突跳:“碎了!被太皇太后一怒之下砸碎了,那里头万一存着魂魄怎么办?” 阮玉郎一转念,想起那日死在小五手下的苏家丫头,便啧啧叹了声可惜:“玉璜碎了,自然就魂飞魄散,走黄泉路,涉忘川水,喝孟婆汤,投胎转世去了。” 九娘怔怔看着他,见他不像是玩笑话,心里更是难受,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强压下心头恨,双手合十默默念了几句经文。 高似先前在车里被九娘吓了一跳,到了寺里仔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哪有人像孟九娘那样主动说出自己被鬼混附体?此时听到他二人谈论的鬼神之说,并不太信,总觉得也许是孟九娘串通了苏昉,装成王玞魂魄附体的样子,来对付阮玉郎和自己。而阮玉郎也可能是将计就计挟恩图谋什么。他没想到阮玉郎这样的枭雄,心里头也会装着一个女子。高似感慨地看向赵栩,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猜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信还是不信? 阮玉郎见九娘眼眸紧闭,虔诚无比,失笑道:“你倒会临时抱佛脚。” 九娘睁开眼,随口问道:“你说玉璜的秘密是你意外所得,之后你才从你生母手里拿到了玉璜。崇王做人质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了,在那之前,你也只有十几岁,为何会去西京的风穴寺?” 阮玉郎见她如此敏锐,更是喜欢,他想了一想:“我年少时,极其厌恶佛道,路过寺庙和道观,不免使点手段——” “你劫掠霸占寺庙道观?!”九娘瞪大眼,这个北婆台寺恐怕也是被他早早占为己有了。她并非不通世故之人,佛寺道观比起那正店茶楼,所经手的银钱数字极大,且不引官府注意。如此阮玉郎不仅有钱用,更方便将聚敛来的钱财存放在这两处。 阮玉郎挑眉傲然道:“有何不可?这天下原本就该是我的。” 见九娘侧头打量这间屋子,阮玉郎笑道:“你想得不错,这里早就是我的。只要你愿意,以后也是你的。你喜欢寺庙,我就送几个给你,你喜欢道观,那建隆观香火最鼎盛,若能讨你欢心也算值得。”他那语气,就如同送些胭脂水粉般随意。 九娘听他漏出了州西瓦子边的建隆观,立刻想到蔡佑所贪财物八成都藏匿在蔡相宅对面的建隆观里,难怪赵昪他们怎么也查不到赃物。发现阮玉郎随口道来,丝毫不怕赵栩知道,灵光一闪,她眼波流转,对阮玉郎笑道:“你若诚心待我好,怎这么吝啬?这汴京城里你经营了几十年,哪行哪业那条街巷没有你的产业?既然说你的也是我的,不如早点都送给我。” 她扬起下巴,学着阮玉郎方才那样托着腮,也挑了挑眉叹道:“我们做女子的,仰仗夫君,不如仰仗财物来得牢靠。你的终究是你的,一旦他日我红颜老去或者惹得谁看不顺眼,又来一个什么姐姐妹妹的将我害了,那些就变成她的了,连我生的儿女都要喊她母亲。只有上了自己嫁妆单子私库单子心里才踏实。还是说,你不过是嘴上哄哄我?” 阮玉郎冷不防九娘现学现卖,看着她三分幽怨三分撒娇三分戏谑一分凄楚的模样,心里痒得厉害,很想将她搂在怀里好生搓揉一番,却按捺着往身后隐枕上靠了靠,歪了头笑:“了不得,阿玞你这招用出来,世间男子怕没一个挡得住的。不过——” 他瞪大眼一本正经地道:“说到财帛呢,世上也没哪个男子肯全交付给后宅的,男子手中没了钱,就跟那龙没了筋似的。若有人说全都给你,必定是骗你的,说不定你还要人财两空。对了,连苏瞻都往你嫁妆单子上和私库里添了不少东西,难不成我还不如他?” 九娘手指在案几上敲了几敲,想到颈上悬着的那颗小牙,笑得更欢畅:“同他比有什么意思,我早说你比不上六郎,美貌比不过他,这个更比不上他。” 赵栩在廊下大笑起来:“阿妧,我可真的人财两空了。你切记收好我魂魄,顾念着我一些。” 高似见赵栩听着里面二人私语调笑毫不生气,还这么开心,更是不明白。 阮玉郎不以为然地摇头:“赵栩哪点东西,算得上什么?怎好和我能给你的相比?” 九娘叹道:“他的财物自然比不上你,难得的是肯倾尽所有。你富足天下,却只肯给我九牛一毛,你的确不好和他相比。不如这样,你说要我心甘情愿嫁给你,我要是应了,你就依我所求。此话可还算数?” 阮玉郎笑着点头道:“自然。你这是应了?” 九娘也笑了:“那我应了你,你就放下这一切,今日就随我去青神吧。” 阮玉郎一愣,摇头道:“傻孩子,那却不能,我虽中意你,却要和天下同在手才有意思。”他唇边浮起笑容:“你难不成信那些戏文之说,以为世间真有痴情儿郎为着心上人连江山都不要?”他看向西窗:“还是赵栩这般骗过你?” “六郎不曾这么说过,我也不会这么求他。我心悦他,自然盼着他壮志得酬。我同你,只是交换,一物换一物而已。既然是交换,我付出的是余生年华,自然要换来配得上的物事。”九娘深深看入阮玉郎眼中:“又或者,你所谓的依我所求,原本就是你的打算?你明知高似不会带六郎入宫涉险,就设法让我们自己提出来要入宫,还故意刁难我们,趁机换些你想要的条件。若是高似被六郎说服了,你就扮作万般无奈才答应。这样一来,一旦六郎在宫中出了事就与你无关?还不影响你继续利用高似?” 阮玉郎笑容一凝,意识到从他一句建隆寺开始就被九娘一步步绕了进去。若不是他真的动了一点心,怎会被她设计了。一念灭,一念生,阮玉郎并指成掌,一念生,一念瞬间又灭,袖中掌还是松了开来。 九娘却厉声问道:“你今夜原本就要带六郎入宫,你要借赵棣和太皇太后之手杀他。你在骗高似,对不对?” 轰然一声响,两条人影相继穿窗而入,转瞬到了罗汉榻前。 阮玉郎一动不动,看看自己心头的手掌,抬头对高似苦笑道:“你不信我?” 又一条人影鬼魅般窜了进来,一剑刺向高似背后,却是刚回来不久的阮小五。 高似反手一拳,击中阮小五手中软剑,剑身直朝阮小五脸上弹了回去。 赵栩拖起九娘往门外退去,一剑刺向如影随形般追来的阮玉郎。 他刚退出门,见阮玉郎一把抓向九娘的手落了空,立即就停住了脚,目光阴森,来不及细想,立刻抱住九娘扑回门内。 噗噗噗,几排短短的三停箭插在门外。 赵栩出了一身冷汗,把九娘扶起来:“可有受伤?” 九娘回头一望,院子里空荡荡,三面屋顶上却都站着手持诸葛连弩面无表情的大汉,越想越后怕,见阮玉郎方才还对她怀柔嬉笑,谈恩说情,即刻就会痛下杀手。她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她看向赵栩,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进宫去,眼中刺痛得厉害。 第217章 阮玉郎站在高似和阮小五的中间, 恢复了平时的云淡风轻:“高似你若信了那小狐狸, 一掌杀了我就是。今夜就只你我二人入宫去, 留他们两个在此, 明日你带着你的人回女真, 把这只爱捣乱的小狐狸得留给我即可。” 赵栩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高似想到赵栩方才同自己所言, 犹豫起来。 赵栩沉声道:“你若食言不救九娘, 不带我入宫, 尽管带着我的尸体走。”只要高似存有执念, 他就有机会死里求生。 高似叹息道:“你何必说这种话。你明知道——”他转脸看向阮玉郎:“我答应了六郎,他若随我北上,我担保九娘安然无恙回到孟家。” 阮玉郎扫了九娘一眼, 冷笑道:“好, 明日你送她回孟家,以后再如何你不能插手。高似,你不听我言,若赵栩出了事,你可不要后悔, 更不能误了大局。” 听到此话和九娘所言无异,高似一怔, 看了看赵栩, 见赵栩神情坚定如磐石, 叹息了一声苦笑道:“不会。” 阮玉郎眯起眼:“你可别死在赵栩手上。”他看着赵栩道:“你若敢对高似动手,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 高似一瞬不瞬地看着赵栩:“你今夜务必和我在一起。你若杀我,九娘便也性命不保。” 赵栩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既然都说定了, 你们先出去罢,我要和九娘说话。”他看阮玉郎眯起眼,便对高似道:“今日一别,再难重逢。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以后,你总归懂的。” 高似心一软,他拿九娘要挟赵栩,原本就有些惭愧,听到赵栩语气恳切又哀伤,戳中他自己心底痛处,一语不发,挥掌便将阮玉郎阮小五往外逼。 阮玉郎心想这两人都极为狡猾,凑在一起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来。他看看高似,再看着日头已落天色渐暗,忍耐着对赵栩和九娘冷哼了一声:“一刻钟。”拂袖带着阮小五退了出去。 高似低声道:“两刻钟。”他转身将房门轻掩上,隔着门,对九娘拱了拱手。 九娘正失望地看着他。 *** “里头还有樱桃没有?”赵栩转头笑,转身抬手替她打起竹帘,见帘子已经碎得不像样垂坠着,干脆用未受伤的右肩顶了开来,有几根细竹丝在他脸上擦过,立刻就起了三四条细细的红印。 九娘站在原地,看着毫不在意依旧笑眯眯的赵栩,心里刺痛得厉害。她哽咽道:“还有,有许多,很甜。”走上前一步,她伸手想去轻抚他脸上那几道红印,见赵栩又惊又喜的神情,一个难为情,手便停在了半空中,虚指着:“刮着了,疼不疼?” 赵栩头一低,趁机靠在她手上蹭了蹭,轻声笑道:“疼,阿妧快给我呼一下。” 见他这个关头还如此无赖,九娘想哭又想笑,长睫眨了两下,泪珠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赵栩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同你呼一记好了。”他往九娘眼睫上呼地吹了一口气,那颗泪吧哒掉落在她眼睑下头。 “乖,不哭。”赵栩伸手牵住她:“来,给你看看我的本事,这个你肯定不会。” 两人在榻上坐了,赵栩见她盈盈水眸忧色满满,笑着从玉碗里挑了根长梗樱桃,放入口中,三两下后,凑到九娘跟前,从口中却取出那樱桃梗给她看,得意地问:“这个你可会?” 九娘垂眸见那樱桃梗竟然在他口中打了一个结,呆了一呆,摇头道:“这个我也比不过你。” 赵栩眨眼道:“以后我教你,比打水漂容易得多。”他从怀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地一叠白色布带,放到九娘手中:“你安心留在这里,等明早我亲自送你回孟家。” 九娘警惕地看向西窗外,不见人影,口中却说:“不好,你带我一起进宫去,阮玉郎太过阴险,我怕他为难我六姐!” 她说话间略展开手中的布带,五指宽,相接的地方打了结,还湿着,上头不少地方带着浅浅粉粉的红色,是赵栩换下来的白凉衫。她心一揪,下船的时候,在赵栩的掩护下,她悄悄把替他包裹伤处时藏起的那一片衣摆掉落在一片水洼中,也不知道陈青张子厚他们会不会留意得到。赵栩趁着沐浴换衣时做了这个是要她——? 赵栩长长叹了口气:“阿妧,宫中守备森严,难进更难出,你留在这里,夜里不如去陪阮婆婆说说话吧,她倒是真心牵挂荣国夫人的,不像阮玉郎口蜜腹剑。你不要恨她。”他右手却指了指绣墩,对着房梁做了个甩的动作:“你可做得到?还有,方才阮玉郎那样骗你,你可不能信他。”最后一句说得响了些。 九娘点了点头,口中说道:“我做得到。我不恨她。”她双手交叉上行,做了个上爬的动作:“你是不是担心我?别担心,我会去看她的。” 她所想的也是通过阮婆婆和赵元永寻求脱身之计,却没想到赵栩连物件也替她准备好了。只是为何要让她爬到阮婆婆房屋的梁上躲起来?难道他吃准了夜间会有人来救她,怕混战中误伤了她,还是怕自己再被人劫持? “你为何会这么想?”九娘朝梁上指了指:“你不放心什么?阮玉郎骗不到我,方才我们就差点死在弩-箭下。他再怎么演,我也不会信他。”这话却不是说给门外的高似和阮玉郎听的,阮玉郎再如何扮作情深款款,她总能一眼看穿他。 门外的阮玉郎侧头看了看门内,按捺不住胸中的浊气,就算赵栩失了判断的水准,把她带出了门,他也有把握在她中箭前护住她。这一天,她在他手里,她在生死间来回晃悠了多少回,竟然一点也不知道感恩,还对着小情郎这么情意绵绵。 阮玉郎一甩宽袖,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又回头坐到西窗廊下的美人靠上,侧耳听里头两人说话。听了几句,他唤人送了紫竹箫过来,起身看看一院金晖,将箫凑到唇边。 箫声沉沉低起,呜咽着如泣如诉。 高似听里面赵栩开始说午后陈家门口的事,便双臂交叉,靠在门外的廊柱下,看着西廊下的阮玉郎,夕阳西下,在他身上洒泼落晖,一院子的白色细石似金砂般泛着光。 高似看着院墙后头袅袅炊烟升起,风中有柴火燃烧的味道。不知为何,他想起自己儿时的过往,说不尽的委屈愤怒,受不完的羞辱折磨。他睡在马厩里,后来睡到仆人房里,跟奴隶一样被使唤被鞭打,看着生母从贵女沦为女奴,经常被那个生了他的男人叫到宴席前炫耀,甚至被送到那些客人的房中。他没有见过她哭,她赤着脚披着近乎透明的软纱,昂着头从外院回到后面。 他的第一张弓,是她陪的一个萧家男子经不住她求,随手送给了她。当时她说,阿似,你将来要杀死这家中所有的男子,杀死这些耶律的,姓萧的狗东西。他拼命点头。 还有我。她笑着说的。 他拼命摇头,她眼中却只有熊熊烈火。 阮玉郎比他可怜,他生母不要他。可他们所想的却一样。他要摧毁契丹,不是因为他生父的家族,而是因为他答应了母亲。若不是契丹先起战事,他母亲不会遭难,若不是耶律一族糜烂无耻,他母子二人不会那么惨。 而他自己,竟然也让陈素母子三人苦了那么多年,他顾忌太多,所以后悔也多。 *** “你杀了赵檀?”九娘听赵栩说了大雨中的变故,吓了一跳。 赵栩淡然道:“他和赵璎珞勾结阮玉郎,田洗献秦州,陷害元初,死一百次也不够。” 九娘比了个五字:“今夜你要是回宫,会不会因此——?太皇太后虽说不喜赵檀,却更加不喜欢你,只怕会借题发挥。” 想到一生板正,却因一己之恨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太皇太后,九娘担心阮玉郎会把赵栩送到赵棣他们手上,赵棣必定会趁机怂恿太皇太后借此拿下赵栩,借此夺位。 赵栩点头道:“该交待的都已经交待了。有高似在,”他伸手在旁边的茶盏中点了点,在案几上写了个“定”字:“有他在,我应该不难脱身。” 九娘思忖了片刻,吃不准赵栩在宫中准备了些什么,也沾水在桌上写了个“十五”,轻声道:“小心腹背受敌。”她猜测了阮玉郎种种手段,除了赵棣,赵梣那边也不能大意。杀人对阮玉郎而言,只是搬开挡路之物,毫无顾忌。 赵栩点头道:“好。”他心里再沉重,也暂时把一切抛开了,想着自己和阿妧心意相通,她那么为自己着想,说不出的欢喜。 箫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个回旋后悄然而止。 阮玉郎看向高似:“曲有终,人要散,两刻钟已至。” 听到敲门的声音,赵栩看着九娘,轻声道:“阿妧。”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 “阿妧?” 九娘用力点头道:“嗯!我在。” “阿妧!”赵栩笑道:“我就是多喊几声,你不用理我。”说完又连着轻喊了好几声阿妧。 见九娘泪眼迷离,赵栩探身拈起一颗樱桃:“差点忘了,阮玉郎给你递樱桃,你需也吃了我这颗。” 九娘含了樱桃,靠近他,指了指自己鼓起来的一边脸颊。 赵栩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戳了戳,想起小时候的胖冬瓜大概只被他拧过脸上肥嘟嘟的嫩肉,他忍不住伸臂轻轻抱了抱九娘。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有高似的一声咳嗽。 “有件事我不懂,明明你就在我面前,我还是会想你,比看不见的时候想得还厉害。”赵栩放开九娘,微笑着问:“你可明白?” 九娘仰头看着他:“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紧,”赵栩脸一红:“你见不着我的时候,就想上我片刻好了。哪怕是坏事情,头一回见你那次,踢过你绑过你那种也行——” “我虽然不明白,”九娘含着泪笑道:“可也会常常想到你,想不起坏的,只想得到你的好。再怎么骗自己,再怎么想忘记,还是会想起。” 赵栩只觉得全身伤处一点都不疼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相顾无言,一个带着笑,一个含着泪。 门开处,阮玉郎冷声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更忙,先请假断更。 有更是惊喜,无更莫失望。周一正常。谢谢。 第218章 大理寺设在宫内掖庭的诏狱, 专审宫内不便为人所知的案子。夕阳已落, 半边天上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 远处殿阁的琉璃瓦流光飞舞, 煞是好看, 可惜没人有心思看风景。八个内侍搬了四盆冰送进窄小的公堂的角落里安置好, 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里头挤满了人, 个个公服都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有面红耳赤的, 有满面油光的,有惊疑不定的,也有心怀叵测的, 都看着右侧上首那个子不高, 面目俊秀,神情阴鸷的男子,被张子厚眼风扫过的人,背上又出一层冷汗。 七岁的赵梣小脸绯红,转头吩咐打扇的内侍:“用力, 扇快些。” 帘子后头的向太后用帕子在额头上印了印汗:“好了,我和官家的话就撂在这里, 官家还未用膳, 该回福宁殿去了。诸位相公们和皇叔翁、皇叔们, 听听张理少的意思,你们集议着定论,再呈上来看吧。” 宗正寺卿和少卿今日午后突然被向太后、定王、二府定罪, 如今在屋里的是从西京、南京赶来的四位老亲王。这几位坐在椅中不停擦汗,看着依然悠哉的定王,心中连连叫苦不迭。帮着审宗正寺的官员和宗室,他们责无旁贷,可忽然被拖来掺和燕王杀鲁王一事,是个什么鬼?!眼看又要变天了,他们能做的就是嗯嗯啊啊哦哦而已。谁对谁错谁上台谁入狱,同他们也没多大干系。 赵梣巴不得早些离开,他端坐着朝张子厚道:“张卿,我六哥是大赵良臣宗室栋梁,四哥却是宗室败类品行不端。刑部要捉拿六哥归案,不妥。”他挪了挪屁股,这话自己只听了两遍就复述得一字不差,娘娘应该高兴得很。毕竟他从小也被赵檀欺负过,深深觉得娘娘说得极对。 “陛下,臣谨记在心。”张子厚躬身行礼。 朱相和御史台的邓宛都抿唇不语。刑部尚书只垂首当作没听见。 众人恭送向太后和官家出去,趁机透透气。 大雨过后的初夏黄昏,连空中气息都带着清甜。忙碌来往的大理寺胥吏们面色沉重。 张子厚告罪道:“下官身上朝服还是早间所着,又是日晒又是雨淋,如今汗味扰得诸位避而远之,请容下官换一身衣裳。” 众人一愣,不少人斜眼看着他退到廊下临时竖起来的素屏后头,心里嘀咕着,毕竟是自己的地盘好办事,这里谁的衣裳不又湿又黏又臭哄哄? 张子厚脱下朝服,换上公服,接过属下塞给他的纸条。 东水门,大雨中有马车等候,行至陈州门附近一辆马车变成三辆,分头出城,往南往东往西各有一辆。章叔夜已派人分头追踪下去。 张子厚低声吩咐:“让陈青的人搜索陈州门附近周围十里以内所有民宅商家,一门一户都不可放过。阮玉郎绝对不可能离开京城,今夜他必然要在宫内发动的。”想到最近赵栩交给定王的那些产业文书卷宗,他加了一句:“尤其是寺庙道观!” 他扭头看向远处琉璃瓦上一层暗红霞影,一些小小黑点盘旋着往宫墙那边下降了。 九娘,你在何处,殿下可还安好? 远处传来归巢的群鸽的声声鸣叫,令人心更难安。 张子厚出了素屏,见赵昪、谢相、朱相、刑部尚书和定王、邓宛还在廊下说话,上前团团行了个礼:“恕子厚失礼了,请——”。 重回屋内,书吏们呈上整理好的供词记录。张子厚翻了翻让人传给二府几位相公观看。 “宗正寺的两位已经供认不讳,他们午后本来会随鲁王前往陈家,待鲁王受伤,即由他们出面要求大理寺和开封府拘捕燕王殿下。这些供词足以证明这是鲁王的陷害之计,为的是褫夺燕王的亲王封号,甚至谋害他入狱。” 赵昪点头道:“有这两位的供词,其实已可见鲁王和阮玉郎相互勾结,应该先寻回燕王,问一问他非杀鲁王不可的原因。” 朱相眼皮抬起来:“鲁王即便有罪,但也是大赵亲王。自有大理寺和宗正寺、大宗正司会审审问,交由陛下和两宫太后定夺。这才是正理。岂可私刑定罪甚至就地杀人?《赵刑统》可是明文严禁的。就算燕王合情合理,却已经违法在先。难道这一国之法是摆设吗?” 吕相长叹道:“朱相所言极是,如今不是燕王所为对或错的问题,绳不绕曲,法不阿贵。燕王杀人不容置疑,至于是误杀还是谋杀,这是大理寺的事,鲁王当时并无利器在手,毫无威胁,杀人者,按律当斩。诸位难道忘记熙宁元年的登州阿芸案了吗?她谋杀已伤,当绞。先帝四下赦书,赦其绞刑,均被刑部驳回不遵,刑部诸位坚持赦书不压律,委实可敬可佩啊。” 众人都停下了争论,不少人叹息起来,纷纷表示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张子厚扬声道:“吕相提到登州阿芸案,和本案类比,很不妥。” 吕相冷笑道:“还请张理少指教一二。” “阿芸案,乃婚配纠纷导致的谋杀已伤,又有按问欲举自首的事实。当年闹到二府共议,依然议而不合,纠其根本,因为所争执的并不是阿芸伤人当不当绞,而是赦律之争。”张子厚阴鸷的眼神看着吕相:“争的是究竟以皇帝赦书为尊,还是二府所代表的律法为尊,实际上是我大赵皇权与相权之争。” 窄室内一片死寂,人人心中都清楚明白,可从来无人敢说出口的话,被张子厚轻描淡写地摊了开来,刑部两位侍郎濡湿的小衣下起了鸡皮疙瘩。 赵昪垂眸不语,百年来,二府人事变迁,除了太-祖,还未有任何一位官家能对抗二府的,而这偏偏又是太-祖的安排。成宗和先帝不知道增设裁撤了多少衙门,微妙的相互制衡,新党旧党之争,始终离不开皇权和相权的此消彼长。对张子厚,虽然道不同,他是钦佩的。只可惜正如苏瞻所说,新党不过是官家用来集权专断的工具,张子厚一贯支持官家压过二府,却看不到一旦决策者刚愎自用,走错一步,伤国伤民之深难以挽回。这恰恰也是太-祖英明无人可及之处,谁又能保证代代都出英主?守业需要的,恰恰是一个稳字。 张子厚眼风如刀扫过各位相公:“如今主少国疑,我等做臣子的更要谨慎才对。请问各位,阮玉郎与大赵,是敌还是友?” 赵昪郎声道:“敌!大敌!阮玉郎国贼也,勾结西夏,私蓄兵马重弩,先帝在位时他已是谋逆重犯。” “既为国贼,人人得而诛之。鲁王身为宗室亲王,勾结国贼谋逆大赵,罪加一等。当时暴民在前,鲁王蛊惑暴民进犯陈家私宅,燕王受伤后,暴民遭阻,随后阮玉郎现身掳走陈府家眷。”张子厚声音中透露出重重杀气:“燕王杀鲁王,擒拿阮贼,无功反而有罪,那前线将士遇到奸细是不是也不能杀?杀民与杀贼不可相提并论,杀贼与诛国贼亦不可相提并论,燕王此行当以军法论。” 众人目光看向定王和四位老亲王。 定王拈了拈胡子,沉声道:“各位臣工,张理少所言极是。实不相瞒,阮玉郎多番谋害先帝,当年先帝炼丹中毒一事,也出自他的手笔。”他从袖中取出几张文书让内侍送给众人传阅:“那两个所谓的道家老祖,所在道观,二十年前就是阮玉郎的产业,他虽然用了化名,却有道观的人证明画像中的阮玉郎就是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师。” 一片哗然声起。谢相和朱相都一惊,炼丹一事,历来忌讳被提起,就是先帝,昔日也是以修道为名义,一应炼丹所用物事,都由皇城司秘密送到延福宫。定王殿下连这样的秘闻都不掩藏,看来为了保住燕王也已经完全不顾皇家体面了。 张子厚面无表情,冷冷接着道:“先帝中毒晕倒之时,阮玉郎暗藏兵马重弩于巩义永安陵,勾结西夏刺杀苏瞻陈青两位文武栋梁,利用蔡佑控制海运、榷场牟取暴利。幸亏大赵国运昌盛,未能被他成事。这次他又利用吴王男扮女装入宫认亲,借高似离间先帝和燕王父子情,最终借崇王之手毒害了先帝。其人卑鄙阴险,为亡我大赵无所不用其极,所犯大案罄竹难书。诸位相公、亲王,我所言可有一句不实?” 还不知道这些辛秘事的亲王们和官吏们胆战心惊,阮玉郎所犯罪行,别说这许多条,任何一条都是灭族大罪! 谢相和定王异口同声道:“句句属实。” 张子厚点头道:“下官奏请,由大理寺接手田洗一案,刑部、御史台若不放心,尽可前来旁听。再请大宗正司和宗正寺拟废赵璎珞公主号,入大理寺狱待审,以审出线索擒拿阮玉郎。还有,开封府、三衙禁军、皇城司应分头追踪阮玉郎踪迹,以尽快救回燕王殿下。” 诸事议定,几位相公返回都堂,会合兵部户部和枢密院官员们,集议调动利州路兵马增援凤翔一事。大理寺狱、刑部、宗正寺会审赵璎珞。 张子厚站在庑廊下向赵昪拱手道:“三衙的事,还请赵相费心了。被阮玉郎掳走的孟家小娘子,是苏和重嫡亲的表外甥女,和苏家大郎极为亲睦。今日苏大郎多番恳请下官尽力相救,奈何子厚出不了宫——” 赵昪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和重兄也派人送了信进来。我这就去枢密院盯着。宫里头,还请张理少看着了。”他指了指隆佑殿的方位。苏瞻让他提醒张子厚要小心太皇太后生变,可今日一整天,太皇太后都没露过脸,也没让人传一句话。吴王午后就入宫侍疾,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鲁王之死,燕王失踪,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一样。 张子厚点头道:“多谢提醒。” 看着赵昪宽厚的身影远去,张子厚低声问身边人:“隆佑殿?” “毫无动静。”后面的人轻声道:“孟都点检还未回宫。殿前司的人都布置好了。” 定王疲乏地走到张子厚身边:“形势还不算太差。怎样?外头陈青有消息了吗?”看到张子厚摇头,定王挺直了腰板道:“我先回大宗正司,孟伯易也不在宫里,你小心一点。” *** 九娘跟着燕素,穿过两进院子,到了阮婆婆房里。赵元永正在她膝盖上敷药泥。 知道是九娘来了,阮婆婆神色松动了一些,叹了口气,让燕素搬了个绣墩放在床边,安慰她道:“你放心,玉郎不会杀你的。多亏了你,我和大郎才能回转来。” 九娘看赵元永敷好了药泥,拿起了艾条,便接了过来:“大郎,让我来吧。” 赵元永看了她几眼:“你也会?” 九娘笑着将艾条靠近了阮婆婆膝盖几个穴道缓缓绕起了圈:“我小时候掉在金明池里,我婆婆怕我受寒,请大夫调理了一年,看会了。” 赵元永奇道:“你怎么会掉进金明池里?那里头可深了!” “被人从船上推下去的。”九娘看着阮婆婆的脸,这张脸依稀和前世的娘亲有些重叠在一起,她目光更是柔和。 “啊?!——”赵元永惊呼了一声。 九娘笑道:“这世上,许多人害人,就为了自己高兴而已。” 赵元永的小背驼了下来,默默看着艾条上的星火不语。 室内的艾条香味弥漫,阮婆婆又有些昏昏欲睡,她自觉时日无多了,这几天总常常梦见妹妹萃桐来找她,两人可以说很久很久的话,她真不舍得醒来。迷迷糊糊中,耳边忽然响起低低的歌声。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歌声只有三句小调,来回重复,到了最后一个“族”字时,却唱成了“主”,那句变成了“殊异乎公主”。本该是个小弯调越行越低的,却变成了调皮的尾音,上扬着带着笑意重复了一遍“殊异乎公主?” 阮婆婆的膝盖猛然一抽,曲了起来。九娘飞快地举起了艾条才没有烫到她,她制止住要惊叫的赵元永,将艾条交给他,伸手扶住了阮婆婆,在她身后垫了两个隐枕。 “阿桐?——”阮婆婆喉咙格格响了几声才吐出这两个字。 除了她们两姐妹,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这么唱家乡小调《魏风-汾沮洳》,是姑母郭皇后唱给她们听的,带着应州口音,因为喜爱她们,她调皮地将公族唱成公主,当年姑父听了哈哈大笑说就把她们当成公主养。她长大了一些,知道这是姑母姑父定情的歌,是姑母唱给姑父的。后来,她和妹妹都会唱了。 刚救回玉郎的时候,他成夜成夜不睡觉,跟一只小兽一样,蜷缩在床上一声不吭,有一点点声响就立刻跳起来,掏出抱在怀里的匕首。他的目光比匕首还寒光四射。她后来陪他睡觉时,就轻轻唱这首小调给他听,告诉他这个笑话。他总是不说话,可小身体慢慢就放松下来,还能睡上一会儿。 几十年了,她几乎都忘记这首小调了。大郎从小就睡得安稳,不用哄。是不是阿桐来接她了? “阿桐?是你来找阿姊了?”阮婆婆握住九娘的手,无神的眼中淌下泪来:“你莫走,我们好好说说话,你信阿姊的话,玉郎不会害你和王方的,更不会害阿玞。阿桐——?” 九娘凝视着她,终于将脸埋入她满是皱纹的手掌中,哽咽着喊了声:“姨母,我就是王玞,我是阿玞啊——!” 第219章 一旁的赵元永惊呼出声, 跳了起来, 手上的艾条落在腿上, 立刻烫坏了丝衫。他顾不得去掸, 把艾条交给同样惊骇莫名的燕素, 想低头探身问话, 看到阮婆婆的脸, 又强忍住了。 “阿玞?”阮婆婆的手抖动着, 似乎想缩回来, 又停住,手指颤巍巍地抚上九娘的脸颊:“你不是孟家的九娘吗?”她另一只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放在九娘脑后, 九娘察觉到她那么小心, 生怕碰了她就会碎似的, 眼泪抑不住滚滚而落。阮婆婆只觉得指尖所触,光滑细腻,一片濡湿,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是阿玞?” “殊异乎公主?娘总唱这个哄阿玞睡。”九娘哽咽道:“因为那个飞凤玉璜,阿玞才魂魄不散, 我是孟家的阿妧,也是王家的阿玞。我记得清楚, 娘亲她左臂上有一道半月疤痕, 是儿时碰碎了琉璃碗划伤的。” 阮婆婆猛力把九娘搂进怀里, 九娘膝盖撞在床榻上,也不觉得疼,她伸出双臂, 搂紧了这个苍老的时日无多的老妪。 “是阿桐!是阿桐!”阮婆婆泪中带笑道:“她一定要用那个翠绿琉璃碗装桑椹,还要自己捧着送给姑母,被门槛绊了一跤,撞在门上了,幸好小脸没事,可手臂上留了疤,她太傻,哭了好些时候心疼那摔烂的桑椹——”阮婆婆松开九娘一些,脸上泛出红光,喘着气,紧张地问:“还有什么?还有吗?你再说几件。” 九娘埋在她怀中,浓浓的老人味,闻起来有岁月沉淀的沧桑,也有说不出的熟悉亲切:“我娘最会做醪糟,一定要用晋祠江米酿的才好吃,爹爹每年都让人去成都买。我最爱吃娘做的鸡蛋醪糟汤。我也会做醪糟——” 抚摸着九娘微微抽动的肩头,阮婆婆微微仰着头,笑道:“可不是,鸡蛋醪糟汤是我们晋地常吃的,姑母经常给姑父做。姑父登基后,晋祠江米年年都要进上。我和你娘也最爱吃,总摸准时辰去福宁殿沾姑父的光。” 她想起那孩童天真时,岁月无忧愁,神情柔和又快活:“姑父也太小气,我们才蹭吃了几回,就抱怨起来。结果姑母逼着我们学做醪糟,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还说我们姐妹从小在京中长大,不可忘记自己是代北郭氏的出身,不可忘记我们是晋地人。你倒也学会了,真好。还有吗?阿玞,你多说一些。” 九娘心中酸涩又欣喜:“我娘还喜欢用韭菜花、麻叶调卤汁拌她自己做的老豆腐,我家书院里就能自己磨豆腐,这个我也会做!” “姨母信了,你就是阿玞,你肯定是阿桐的女儿。”阮婆婆拍拍她:“你娘会的,你自然也都会。” “爹爹说因为外翁不肯娘嫁去青神,才没了来往。原来我还有一位姨母——”九娘喃喃道,心里有个地方似乎被温柔地抚平了:“姨母——姨母,您原来是我的姨母,原来我娘不姓童,姓郭。” 阮婆婆一颤,将她搂得更紧:“都怪姨母不好,连累了你爹娘!害得你娘隐姓埋名。阿玞,你怪姨母好了。我没法子,姑母姑父待我们那么好,还有两位表哥,特别是二表哥,好吃好喝的,他总是让给我们。可是大表哥疯了,二表哥被毒死了。二表哥只有玉郎一个孩子,姨母没法子——” 九娘仰起脸:“姨母,阿玞知道,阿玞不怪您。爹爹娘亲也不会怪您。” 赵元永和燕素在一旁,看着这白发与红颜对泣,两人都深觉诡异和恐慌。燕素垂首退出了房,被夜风一吹,想到郎君交待要以主母之礼待九娘,禁不住四周张望了一下,夜幕低垂中,廊下的风灯昏黄暗淡,不知还有没有鬼神在侧。她忐忑不安地接过一盏灯笼,提了往赵元永房中走去,要给大郎换一件衣衫。 赵元永跪到脚踏上,将阮婆婆膝盖上的药泥轻轻揭开,轻声问九娘:“你既然是王家的表姑,应该帮着爹爹和我们才是,为什么要帮六哥他们?” 阮婆婆叹息道:“大郎怎么对你姑姑说话呢。” “明明是姐姐!不是姑姑——”赵元永取了温热好的湿帕子捂在阮婆婆膝盖上头,皱眉道:“你若要同我说什么善恶因果报应,我是不信的。” 九娘握住阮婆婆的手,对赵元永道:“大郎,世间万物,总有因果,只是人种下因的时候,不是为了那个果。若没有因果,我又怎么能既是孟九娘又是王九娘?若没有几十年前的因,你爹爹为何会变成这样?若没有你爹爹的因,你又从何而来?为何偏偏你是赵元永?” 赵元永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听着这番话觉得似是而非,却说不出反驳的话语,只垂首抿唇摇头不语。 九娘叹息道:“你不愿意信善恶因果,是心里头已经有了善恶之念,你看着你爹爹所为,知道不对,却不能改变他,所以才不愿意信这些。” 赵元永手中一停,将帕子揭开来,取过干帕子擦拭了,将阮婆婆的裤管放了下来,盖上薄毯。 “其实元禧太子的仇早已经报了,仇人也都死了。他再胡作非为下去,陷害陈青、陈元初,要置六郎于死地,这些恶,又会开出什么花结出什么果?还有西夏屠杀了秦州的大赵军民逾三万人,三万人!谁没有父母兄弟儿女?那痛不欲生者,多达十万有余。”九娘声音低沉下去:“姨母,如今西夏在攻凤翔,难道要看着大赵被西夏铁蹄践踏,民众被西夏人奴役,才算报了元禧太子的仇,报了阮家的仇,报了郭家的仇吗?若是元禧太子还在,可会觉得高兴?届时巩义的陵墓能不能安存,还是未知之数。” 赵元永倏地站起身,小脸通红:“你烦死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婆婆也不想听,管你以前是谁,你现在就是要和爹爹作对,燕素——燕素——” “大郎!”阮婆婆厉声喝道。 “婆婆?我——”赵元永从未被她凶过,一怔之下眼圈就红了。 阮婆婆吸了口气,叹道:“好了,大郎你还小,你先出去,用些夜宵,早点睡。我和你姑姑有话要说。让她们也都别进来。” “婆婆!”赵元永小胸脯起伏不定,狠狠瞪了九娘一眼,就算她说得都对,就算她说的有道理,他也不想听不能听! 房门轻轻关上,阮婆婆侧耳倾听了片刻,叹息道:“我早就劝过玉郎了,可他不肯罢休,非要这天下不可。阿玞,你是不是想我帮你离开此地?” 九娘一震,她以情打动阮婆婆,自然是这个目的,但对这个前世唯一的亲人,她是发自肺腑地孺慕着,被她一语道破,惭愧内疚立刻湧上心头。 “姨母,阿玞对不住您。”九娘轻轻搂住她的胳膊:“我不只是阿玞,我还是孟妧。从小到大,六郎不知道救了我多少回,他待我极好,比元禧太子待您和娘亲还好。我被人推下金明池,他那时才十岁,只当我是个胖表妹,就跟着跳下来救我,差点自己也丢了性命。我被西夏刺客追杀,他单枪匹马来救我,受了许多伤。我被阮玉郎掳了,他跟到这里,宁可入宫送死,也要保我明日能回家。我帮不上他什么,可也不能连累他送了性命。姨母,你怪我吗?” 阮婆婆怔了怔:“阿玞,你心悦燕王?” 九娘面上浮起笑容,轻声道:“阿玞已逝,前尘已成旧事。阿妧心悦他,再无二意,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玉郎也救过你,他也会待你极好的。”阮婆婆低声道:“今日他带你回来,就很高兴,我听得出,他是真的要好好待你。” 九娘叹道:“六郎待我好,我当以性命报之。可我心悦他,却不只是因为他待我好、他救了我。我也说不清楚为何会心悦他,甚至害怕过,躲过,生自己的气,觉得于情于理都不可以——” 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阮婆婆仔细盯着九娘,虽然看不见,却好像看见了那个含羞又倔强的妹妹:“傻孩子,心悦一个人,哪里会有什么理由呢?又怎会需要理由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阿玞,要知道两情相悦,世间难有。就算我姑母姑父那么恩爱,姑父还是有许多妃嫔。像你爹娘那样生死不离忠贞不渝的,我再未听到过。”她想了想:“阿玞,你同你娘一个性子,她当年认准了你爹爹,也说不是因为你爹爹如何好,而是只要看见他就心生欢喜。” 想起阮玉郎先前跟自己说的话,阮婆婆叹息了一声:“唉,只是可惜了玉郎。” 九娘仰起脸,看着她温柔的神情,想象着少女时的娘亲,不知道是怎么喜欢上爹爹的。爹爹高大俊雅,娘亲娇小秀美,一家人在灯下其乐融融时,她经常能偷偷发现爹爹和娘亲会时不时相视而笑。抱着前世的姨母,九娘心中酸甜无比,她轻声问道:“姨母,你可愿意帮我离开?” 阮婆婆抬手抚了抚她缎子一般的乌发:“你放心,我同玉郎说,无论如何别害了六郎的性命。好了,你说,你要姨母怎么帮你?” *** 牛车缓缓停在了小货行最里头的杜金钩家门口。 赵栩下了车,见路对面的石鱼儿、银孩儿、大鞋任家都早已打烊,铺门紧闭,檐下灯笼都未亮。这里白日闹忙,夜里却没什么人路过,黑漆漆的,素日巡夜的军士也不大来这里。赵栩往小货行东面看去,那边是大货行,大货行的尽头就是汴京闻名的白矾楼,远远能看见东边夜空中亮了一片,虽然市井百姓早就出了国孝,却不闻丝竹声。 杜金钩家的铺门悄声无息地挪了开来,阮玉郎当先带着众人入内。这是个五进的院子,过了三进的仓库和伙计们住的偏房,后头院子里已经站了许多黑衣人,当先一个,正是阮小五。 阮玉郎进了厅中,停下脚,看了看漏刻,再过两刻钟,就是大内禁军交班之时。 “拆吧。”他依旧身穿玄色宽袖道袍,翩翩如仙,带着高似赵栩各自落座。 阮小五挥了挥手,进来十余个汉子,手持镐锹,动作敏捷轻巧,毫无铁石碰撞之声,转眼将厅里门口的十几块青石撬了开来,露出一块木板。 赵栩负手走过去一看:“地道?”他略一思忖方位,皱眉道:“这是通向皇太子宫还是东宫六位的?” 阮玉郎抚掌笑道:“六郎果然不凡。你猜?” 赵栩想了想:“我猜是皇太子宫,出口靠近晨晖门?”晨晖门往北就是昔日东宫六位。 阮玉郎眯起眼:“正是。” “这条地道是东宫六位走水那次以后修的?”赵栩在心中过了一遍历代皇宫大修的事件。东宫六位走水,烧毁了半个大内,许多皇子那夜都瑟缩在宫墙下头睡了半夜囫囵觉。 “不错。”阮玉郎看着赵栩,这么聪明的人真是可惜了。 赵栩笑道:“那么这应该是一个只能出不能进的地道,你上次跟着赵棣入宫,是为了确认地道口所在位置?还要找到那个会为你开门之人,旧人,故人,忠心于你的人。”赵栩垂首看向木板掀起后黑乎乎的洞口,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掩鼻后退几步,见阮小五投了几个燃烧着的小球下去,洞口立刻散发出更怪异的味道。 阮玉郎默默看着赵栩,这么聪明的人,活不长也是应该的。 赵栩围着洞口转了几圈:“那人是谁呢?”宫内旧人,自然是能帮阮婆婆传信之人,认识阮玉真,还能瞒过太皇太后的耳目。内诸司、入内内侍省、尚书内省、殿中省? 阮玉郎笑而不语。 赵栩也笑了起来:“你那夜只到过福宁殿和瑶华宫,所见之人不多,这人并不难猜。此时那出口恐怕正重兵把手强弩上匣,只等我送上门去,正好定一个勾结谋逆重犯,逼宫犯上之名。若能击杀我于当场,赵棣立下大功,夺位做个皇帝倒也名正言顺,只是你免不了又要来一次假死,改头换面。” 看到阮玉郎有些僵住的笑容,赵栩对阮玉郎眨眨眼:“你虽然长得不如我,粘上三缕长须,倒也能扮个仙风道骨。你不如扮作道士,捞个国师做做,倒也方便左右赵棣那个蠢货。对了,你为何至今无须?是自己剃了,还是长不出?又或者你喜欢扮作女子?” 阮玉郎笑意渐浓:“六郎好心计,你要逼我这时杀你,激高似出手。我偏不能让你如愿。高似你放心,稍后我头一个出地道,你带着六郎跟着我,若有伏兵,你先杀了我。” 高似面沉如水,不言不语。 赵栩抚掌大笑:“高似被擒后,你那宫中之人再偷偷放走他,你还能卖他一个救命之恩。高似自然更加死心塌地为你所用。” 阮玉郎悠闲地甩了一下宽袖:“此计甚妙,我记下了,你只管说下去。” “剩下的事,浅显易见,皆在你掌握之中。你不就是要和西夏、女真三分天下嘛。赵元永应该是你最后起事时捧出来的一个傀儡。”赵栩勾起唇角眯起桃花眼:“只是堂伯父啊,你看看,我都愿意跟高似去上京了,你应该跟我合作才对。要不然,凭你手中的福建路、两浙路、河北东路,想要从梁氏和完颜氏手里夺回这大好河山,只怕有心无力,弄不好会把元禧太子从永安陵中气得活过来。你说,我大赵二十三路余下的十八路,凭什么会听你的话,北上勤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东宫六位大火,在160章阮玉郎跟吴王入宫时提起过。 第220章 地道洞口的气味渐渐消失, 阮小五躬身行了一礼, 提了一盏气死风灯跃了下去。赵栩侧耳, 竟听不出脚步声。 阮玉郎眼角的细纹更深了一些, 他笑道:“说那个太远了些。不过六郎, 赵璟要没有你这个儿子, 三年前早就死了。可笑的是, 他竟然想要把江山交给你。若真交给你, 赵家祖宗规矩就会全毁在你手里。” 赵栩笑眯眯看着阮玉郎:“知我者, 九娘也,现在多了半个您。这世间人呢,如果本分, 就会守规矩;如果不本分又没本事, 就会被规矩压死。” 阮玉郎眼睛一亮:“如果有本事呢?”他笑着看向高似。 赵栩也看向高似道:“如果有本事,会利用规矩;如果有本事又不安分,就会反抗规矩。” 阮玉郎眼睛更亮了些:“不错,不过你我却并非以上种种。” 赵栩傲然道:“天下规矩,当由我等执牛耳者来定!” 阮玉郎仰面大笑起来:“说得好!不错, 你我是这天下制定规矩之人,又有什么规矩挡得住我们!”这一刹那, 他的确想将赵栩收为己用。 高似见赵栩负手含笑而立, 明明受制于自己和阮玉郎, 却依然机变万千,姿态风流中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叫人目光落在他神祇般的面容上, 完全挪不开眼。这样的六郎!高似禁不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阮玉郎忽地长叹一声:“我竟没有六郎你这样的儿子,可惜!可叹!可悲!看来你更肖似陈青,我拘泥于女子心智,倒是失策了。” 赵栩道:“你舍近求远,扶持赵棣,这又是何苦?今日你我携手,灭西夏,收复燕云十八州,一统这万里河山,驭亿万臣民,何不快哉?” 阮玉郎细细看着赵栩,摇摇头:“我险些被你打动了。论狡诈毒辣,你不逊色于我,论厚颜无耻,你也不遑多让。你也说了,我老了,你还年轻,被你熬个几年,恐怕我就心力交瘁力竭而亡。何况我要和你合作,恐怕不好意思和你抢九娘——” 赵栩见他依然不肯放弃赵棣,心中一沉,看来阮玉郎对今夜宫中之事势在必得。听到这句,立刻斜睨他一眼,打了个哈哈:“说得好像你抢得走似的。论自知之明,你也不如我啊。” 阮玉郎转头看着他,一时气急,半晌都想不起来还要说什么。 “郎君,可以进了。”阮小五从地道中一跃而上。 *** 翰林巷孟府,家庙里灯火通明,香火味还没散尽。 家庙老供奉钱婆婆将手中铜钱扔进竹篚中,捧起竹篚摇了五次。 “如何?”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的梁老夫人问道。 “无。”声音苍老,平静。 梁老夫人默然了片刻,自从九娘落入金明池死里逃生后,这七年来,钱婆婆每次的答案都只有这一个字。她颓然道:“还请再看看阿婵。” 铜钱碰撞声再次响起。 “无恙。”声音依然苍老,平静。 梁老夫人看着眼前一排排的牌位,最后目光落在孟二太爷的名字上。他会不会也在看着她?等她百年后,她的牌位离他会很近很近,同享子孙香火祭祀。 孟建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她身子晃了晃,头晕得厉害。一阵风卷进来,烛火晃得比她更厉害。梁老夫人怔怔盯着摇曳的烛火,蹒跚着站了起来。 院子里的女使赶紧上来扶住老夫人。 “二郎呢?” 女使一愣:“九娘子出门后,二郎君也出了门,应该还没回来。” 梁老夫人轻声吩咐:“去请阿吕到翠微堂说话。” 吕氏到了翠微堂,行了礼,见杜氏和程氏都不在,担忧地问:“娘,九娘可怎么办呢?家里的护卫们连人影都追不上。” “陈家有消息来么?”梁老夫人放下茶盏。 吕氏摇了摇头:“就是晚饭前来了一位管事,说大理寺和陈家会全力救回九娘,还说燕王殿下同她在一起,必无性命之忧。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燕王以后会不会——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福祸都是命。”老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吕氏:“仲然呢?去哪里了?” 吕氏垂首道:“郎君说出去办些事,恐怕要——明日才回来。”她想到孟建那些话,再想到夫君交待的话,心跳得飞快。 梁老夫人眼光扫过吕氏手中拧紧了的帕子,突然一拍案几:“他究竟去了何处!所为何事!” 吕氏吓得一激灵,差点顺着椅子跪了下去。她嫁进门这许多年,头一回被这么呵斥,颤巍巍站了起来,福了一福:“娘——您放心,是好事,郎君说待明日回来再细细禀报您,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梁老夫人眼前金星直冒,一股寒意从心底冒气,沉声问道:“他是不是入宫了?” 吕氏赶紧摇头道:“是!不——也不是,是郎君起复了。” 梁老夫人拍在案几上的手此时才从麻木变得火辣辣的疼,她盯着吕氏:“起复是家里大事也是好事,为何要瞒着?他回翰林学士院了?” 吕氏垂首道:“是,媳妇知道错了。郎君昨日接到吏部文书,回翰林学士院仍做知制诰——” “还有呢?”老夫人听她语带犹豫,追问道。 “还加封了宣和殿大学士。”吕氏出身书香门第,对朝政知之不多,虽然孟存一再交待邸报还未公开,不宜宣扬,架不住老夫人咄咄逼人,还是说了出来。心道这等荣宠之好事,对高堂有什么可隐瞒的。 梁老夫人紧紧掐着案几边缘,闭了闭眼睛。 宣和殿大学士!正三品,只有优宠近臣才能担任,被敬称为“大宣!”上一任大宣是首相蔡佑。像苏瞻这样的首相,按例罢相后应该担观文殿学士,因政绩卓著两宫体恤,才领了资政殿大学士的职,仍能随时进宫,人人尊称他一声“大资”。可大宣,怎么轮得到丁忧起复的孟存?今上才七岁,哪里会有优宠近臣? “阿吕,你可知他究竟去了何处?事关孟家生死存亡,你不能瞒我。”梁老夫人低声问道。 吕氏委屈地急道:“娘!这是好事啊。太皇太后恩典有加,宣召郎君进宫面圣谢恩,还能见见阿婵,您为何——?” 梁老夫人静了一霎,忽地大声唤了女使进来:“快!让总管事立刻派人去相国寺送口信给陈青陈郎君,就说我家二郎君大喜,获封宣和殿大学士,已进宫谢恩了!” 吕氏糊里糊涂,方才还厉声呵斥,生死存亡,怎么又要报喜了? “娘?可要置办席面?”吕氏轻声问老夫人,白矾楼这种是约不上了,状元楼的席面也使得。 梁老夫人却继续吩咐:“还有,再送一份口信给百家巷苏家的苏郎君,想办法给宫里的大郎君也带一份口信,告诉他二郎君奉太皇太后宣召入宫了!” 护卫们先前禀报说宫内殿前司人马将皇城团团围住了,如果伯易还在宫外,应该能找得到他。 *** 大理寺和陈家的众骑一路沿途细细搜索,都不曾找到九娘和赵栩,得了张子厚的口信后,才赶往北婆台寺。陈青和章叔夜一马当先,突见前头火光冲天。两人对视一眼,手中马鞭急挥,冲了过去。 阮眉娘带着赵元永,正在垂花门处指挥十几个黑衣人救火。 “姑婆婆!婆婆还在里面!还有她——”赵元永急得直跳脚,带着哭腔喊道:“为何不让他们都去救火?”他看向站在院墙上头,将婆婆屋子团团围住的几十个黑衣人。 阮眉娘扭头对莺素燕素道:“故弄玄虚而已,进去查看婆婆如何了。” 赵元永一个箭步往里冲,却被燕素拉住:“大郎去不得,是奴的错,奴去!” 阮眉娘揪住赵元永的胳膊:“别添乱!官兵即刻就到,我们得走了。” “婆婆——婆婆!”赵元永死命反抗着不肯就范:“放开我,婆婆——!” 眨眼间,燕素背着阮婆婆从屋内冲了出来。莺素高举薄毯拍开两边火星,快步走到阮眉娘身前:“孟娘子不见了,东西窗都打开着,屋内只有婆婆在!” 赵元永摸着阮婆婆的脸和手:“婆婆,你没事吧?” 阮婆婆叹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何慌慌张张的?” 阮眉娘看着阮婆婆一脸惊讶,柔声问:“嫂嫂,阿妧呢?” 阮婆婆转脸朝向她:“我同她说了会话,她刚刚还在的,说出去找大郎——大郎?” 阮眉娘皱起眉:“燕素,你带一些人留下好好找一找。我带他们先去大名府。若有官兵来了,你们避开吧。”她对燕素做了一个刎颈的手势。 赵元永心怦怦跳,瞪大眼看着阮眉娘:“姑婆婆?——”这是要杀了九娘吗? 阮眉娘已搀着阮婆婆朝后门走去:“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阮婆婆回头望了望:“那九娘呢?眉娘,那是你亲生的孙女啊——” 阿玞,你可要平平安安的。 阮眉娘笑道:“嫂嫂放心,她啊,淘气得很,燕素很快就能找到她的。 九娘伏在屋梁上头,借着垂挂的帐幔掩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能看见燕素带着人进来背走了阮婆婆,又去而复返,手持利刃。她手心里捏了把汗,阮玉郎不在,对她动了杀心的,只会是阮眉娘。 不远处,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依稀还有呼喝声:“大理寺查案!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燕素从窗外跃了进来,将阮婆婆床边纸帐掀翻,一无所获。 “燕娘——快走!是陈青来了!”门外有人大喝。 燕素急急忙忙中抬起头,九娘吓了一跳,屏住了呼吸。 弩-箭声嗖嗖作响,兵刃相接声已近。燕素看着暗影层层的房梁上头似有一团黑影,犹豫之间,又觉得九娘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听见外头已传来惨呼声,咬咬牙,穿窗而出。 九娘却依然紧紧贴着房梁,双腿死死勾住梁木。她听见外头连续不断的惨呼和重物从院墙上坠地的声音,忽然有一声尖锐的女子痛呼传来,又戛然而止,是燕素的声音,似乎有人在问她什么。九娘默默盯着自己用力得发白的双手,还是不敢出声。 又隔了一刻钟,外头的火灭了,陈青的声音清越璁珑:“阿妧——阿妧——” 九娘眨了眨眼,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眼中掉落下去。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大声喊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声音在这屋里都听不太清楚。九娘赶紧慢慢撑起上半身,从怀里把赵栩给她的布带取了出来,她太着急,手臂又酸又麻,没拿稳,布带竟滑了下去。 门咣地被撞了开来。 “我在这里!”九娘看见陈青和章叔夜,喊道:“快——快去宫里!赵棣和阮玉郎要杀六郎!” “阿妧,你别动!”陈青又惊又喜,外头院子里的火,看着就是给他们的信号。果不其然! 陈青一跃上了圆桌,双腿轻点,一手撑在房梁上,一手抄起九娘,转瞬落到地上。 九娘双腿抽痛得厉害,章叔夜一把扶住了她,钦佩万分:“小心。” *** 地道深处,并无霉味和湿意。赵栩抬起头,见顶上也砌了青砖墙,两侧均有阮小五方才一路点亮的油灯。地道也够高,高似比赵栩还要高一些,也无需驼背弯腰而行。地面清一色大块青石,看来还可供车辆通行。 众人行了一盏茶时分,就见前面一个半圆厅落,石梯层层向上,通向这地道的入口。高似双袖微微鼓风,紧盯着阮玉郎:“六郎,跟着我。” 赵栩看着他的侧影,袖中剑已滑至掌中,他相信以舅舅和张子厚的本事,不可能找不到北婆台寺,还有阿妧,有荣国夫人护身,以她的智谋,无论如何都能想方设法得到阮婆婆的庇护。在阮玉郎和高似之间,他只能先杀高似。 阮玉郎转头看了赵栩一眼,笑着对高似说道:“你可得小心,别背后中剑魂断大内。”他走上石梯,拔出九娘那柄短剑,倒转剑柄,在木板上敲了九下。 很快,木板上头也传来九下声音。 阮玉郎的剑柄又敲了三下。 木板嘎吱一声,向上掀了开来。 第221章 外头既无亮光, 也无人声, 暗暗的, 静静的。 忽然地道内最后两盏油灯熄灭了, 此处挤满了人, 一片漆黑, 也无半分声响, 上头漏下一阵风, 在这半圆的空间里打了个转, 使得闷热的地道内舒服了许多,凝住的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一束暗淡的星光从洞口照了下来,落在石梯上的阮玉郎面容上, 一层银光, 如玉似冰,又像薄薄的秋霜装饰了他。 阮玉郎转过身看了高似一眼,展开双臂,将心胸命门全露给了他。 高似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上方, 仔细听了听,转头对赵栩轻声道:“上头应该并无伏兵。” 赵栩心中一动, 秀眉一挑, 比了个射箭的姿势, 灿然一笑。高似点头不语,却示意他拔剑出来。 赵栩笑得更是开心,手一翻, 一泓秋水亮在他手中。 高似反手解开背上一个粗布包袱,露出一柄半旧的手刀,黯沉的刀身看上去像没开过刃,在赵栩手中剑的映照下,勉强看到刀身上一条暗红色的线,自刀柄处蜿蜒向上,直至刀尖。 见高似防备之心不减,阮玉郎的唇角还没勾起,就抿了回去,他姿态优雅地拾阶而上,仿佛是去踏春赏花的,而不是私闯大内禁中。看着他玄色道袍的衣角消失在黑暗中,高似双手紧握的手刀倏地竖起,刀背贴着右肩,一步步跟了上去。 赵栩只凭目测,已看出这石级在营造上的细微特殊之处。石级最底层起步的第一级高五寸,第二级却高了六分左右,第三级又回到了五寸高。这地道只出不进,如有追兵,自上而下,先高忽低,常人因迈步上下楼梯的习惯,十有八九会在这高度不同的石级上摔作一堆。但这个对于阮玉郎和高似这样的高手,毫无作用。 十二级台阶,出了五种不同的高度,高似走得很稳。最后一级将至,赵栩仍然找不到机会出手,隔着衣衫,他看得出高似躯体上每一块肌肉的运转都在巅峰状态,随时能爆发出船上一拳击溃阮玉郎长篙的力量。 身后果然传来一些磕磕碰碰的声音,却无人说话。高似和赵栩全神贯注在前面人的身上,都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 阮玉郎站在洞口不远处,一个身穿内侍服饰的男子在和他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背对着他们,躬身而立,状甚恭敬。不远处传来禁军换班的呼喝声。 赵栩略一看,这是东宫六位夹道中的一扇角门内,往东宫墙外,东南是晨晖门。这里和皇太子宫只隔了两道院墙。他转身看向和阮玉郎说话的那人,那人已逐渐走远。 十几人依次出了地道,余人却还留在地道里等着接应。木板无息地合了回去。 阮玉郎过来轻声告诉高似:“陈素母女刚从福宁殿出来,去了雪香阁。我陪郎君过去。”他声音越来越低,轻不可闻。 阮玉郎竟然知道阿予所住雪香阁的位置,赵栩手中剑握得更紧。伏兵必然尽在雪香阁,等着坐实他血缘有疑一事。他绝不能让阮玉郎引高似去雪香阁。 高似身上鼓足的气劲略松,紧绷的上衣微微贴服了下去。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赵栩手中秋水突变闪电,一剑直奔高似后心。 高似被阮玉郎大力一推,赵栩一剑刺穿了他左肋。他低头看着肋下穿透过来的剑尖,倏地又一阵剧痛,剑抽了回去,血汩汩而下,看不清楚那血,感受得格外分明。 “有刺客——!”黑夜里响起赵栩穿云裂石之音。 皇城大内晨晖门上立刻响起了号角声。不远处传来禁军呼喝之声。 阮玉郎和赵栩战在一起,轻笑道:“你杀高似,不怕九娘死?”赵栩心志,果然坚不可摧,机变智谋也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可惜无论他怎么挣扎,结局都一样。 赵栩手上不停,剑招如飞:“你不在,谁能困得住我家阿妧?你有命出宫再说!来人!有刺客——” 高似慢慢转过身盯着赵栩,心口似乎已经被刺穿了一个血洞,空空的。有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的,突然就碎了。他扭头看向远处宫墙,她就在那边,近在咫尺,伸手可及,高似待要飞身而起,赵栩一剑又抵眉心。 叮的一声,高似手中刀格住赵栩的剑,双目已通红:“你要杀我?你不信我!” 赵栩冷若冰霜,四剑四字:“要杀!不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高似脱身而去。只有战,众目睽睽下战,才能洗清他的身世之疑,才能摆脱闯宫之罪。 灯火渐近,吆喝声、兵器相撞声、鼓声纷沓而至。远远传来:“有刺客——!东宫六位有刺客——!” 阮玉郎唇边勾起诡异的笑容,宽袖舒展,右手短剑连点,直击赵栩咽喉和心口:“郎君只管去雪香阁,我替你教导儿子。” 高似手刀一震,挥出万千暗影。赵栩一声闷哼,已中了一刀一剑,幸亏这二人都没有杀死他的意思,一得手就散去了大半劲力。 高似手腕一翻,挡住阮玉郎的剑:“不许伤他!我去去就来。”他身形疾退,几步就到了夹道宫墙下的暗影之中。赵栩咬牙又受了阮玉郎在他背上的一击,强忍着一口血,趁势冲向高似。 “你还是留下吧。”阮玉郎笑着,几乎贴地平飞,一剑刺向赵栩膝盖间。 “他留不如你留——!”冷峻的声音响起,比这句话先到的还有一声弦响。 腾身而起的高似在半空中骤然停了一刹,一掌拍在宫墙上,整个人斜斜避开。突突突三声,三枝乌龙铁脊箭如流星般连续扎入宫墙内。 阮玉郎脚尖轻点,身子骤然拔起,人在空中,他看着地面上几枝箭,微微皱了皱眉。身后殿前司禁军已经和阮小五等人混战在一起。 赵栩大喜,孟在来了!他全然不顾身后的阮玉郎,一剑如影随形,依旧直奔高似后心。 “捉拿阮玉郎——捉拿高似——护卫燕王殿下——!” 喧哗声响彻皇城大内,近百年,宿卫禁军第一次遇到谋逆重犯胆敢闯宫,皇城司、殿前司、入内内侍省,全都被惊动了。 阮玉郎见赵栩暴起,显然是看穿了雪香阁的谋算,又有孟在来援,纵然他后手连连,却也有些麻烦。现今整个大内已被掀翻,他不怒反笑:“六郎,你以为拦住高似就行了?” 他玄色道袍在夜空中如鹏鸟展翅,宽袖中朝连人带银枪激射而来的孟在掷出三枚蒺藜火球。他袍袖再展,左手已多了一箫。 “碰不得!”赵栩弃下高似,翻身退后,短剑行云流水,旋出大大小小的圆圈,把三枚火球滴溜溜兜在剑身上滚动,他手腕一震,三枚球飞向已越过宫墙的高似。 高似掉头一拳,三枚蒺藜火球被激荡开,滚落到远远的地面上,烧了起来。他又看了赵栩一眼,往西北方雪香阁飞奔去。 孟在拦住了阮玉郎:“我来,你去!” 赵栩精神大振:“好!” 身后传来孟在的喝声:“小心孟存孟仲然!” 阮玉郎眉头一跳,一剑隔开孟在,洞箫贴近唇边,一簇银针从箫尾蓬地射出。 赵栩头也不回反手挥剑,脚尖已点上宫墙,膝弯处微微一麻,还是中了几针。他勉强提气上了宫墙,高似身影就在不远处。赵栩一回头,见晨晖门东华门各处禁军潮水般涌来,不再停留,追向高似。 *** 雪香阁临近延福宫,在大内西北。先帝宠爱赵浅予,将这三进的小院子赐给了赵浅予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院里还有一个小池塘,旁边堆垒了高高的太湖奇石,端午节的艾叶菖蒲被手巧的宫女们编织成长长一条,从太湖石顶端垂挂下来,一路系着五彩斑斓的小艾人和五毒物,旁边立灯昏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平时栖息在池塘里的几只乌龟远远地躲开了。 陈素和赵浅予在厅堂里,坐也坐不住,忧心忡忡听几个女史说了外头最新的消息,一听到还没赵栩和九娘的下落,赵浅予就抱着陈素哭了起来:“怪不得哥哥同我说那些话!他肯定知道自己要出事——” 陈素紧紧搂着她:“别胡说,舅舅和张大人都在救他呢。母子连心,我没什么不妥,你哥哥肯定没事!”她信六郎和九娘,柔仪殿那夜千转百回惊险万分,六郎和九娘都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她定定神,转向那两个女史:“鲁王的事,张大人还说了什么?” “张大人知道奴是燕王殿下安排在主主身边的,特意让奴转告太妃:鲁王一事无大事,殿下有功无过。请太妃放宽心。” 陈素松了一口气,她听见向太后教官家说维护六郎的话,恨不得磕头磕出血来才能表述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外头廊下挂着的鹩哥忽地喊了起来:“万福金安!万福金安!” 厅里的人都一震,赵浅予松开陈素,看向厅外。鹩哥还在喊个不停。 病容憔悴的太皇太后慢慢走了进来,赵棣躬身扶着她。向太后牵着官家赵梣的小手,面带疑惑。簇拥着他们的是二府的几位相公、御史台的邓宛,还有身穿亲王丧服的宗亲,陈素却从来没见过。赵浅予看到六娘和孟存父女俩忐忑不安地跟在后头,吓了一跳。 陈素强作镇定,起身给太皇太后等人见礼。 太皇太后转头对向太后道:“五娘,今夜一试以后,谁做皇帝,老身不再过问。” 向太后犹豫了一下,看向几位相公,点了点头:“便依娘娘所言。” “将那人带上来。”太皇太后沉声吩咐,面上露出一丝厌恶之情。她转头道:“阿婵,到我身边来。” 六娘吸了口气,应道:“是!” 外面两个内侍引着一个女子缓缓入内,那女子身形袅娜,有些行走不便,却穿了宫中太妃的丧服,走近了,对太皇太后、向太后及官家行了跪拜大礼:“民女拜见太皇太后、太后娘娘、陛下!” 六娘一震,微微抬起眼,见跪着的人匍匐在地,双手交叠平放在额前,手指还淤青着。 “起来吧。”太皇太后淡然道:“抬起头来。” “民女遵旨。” 四娘慢慢抬起头来,眼眸低垂。六娘死死咬住唇,盯着许久不见的她。脸颊还有些肿胀,不知道是不是在狱中吃了苦。 陈素颤声道:“娘娘!为何要找人冒充妾身——”她浑身发冷,面前的人乍一看,就好像年轻时的自己,只是更加柔弱,惹人见怜。 向太后一震,看了赵棣一眼,想到太皇太后在福宁殿的话,这样才能了结宫中朝中内外的心结,让太皇太后和赵棣死心,也免得陈氏受伤,她心一横,安慰陈素道:“你莫怕,你和阿予跟着我,不会有事的。”只要陈素和那高似的确无染,今夜一过,水落石出,她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孟娴?——”赵浅予猛地喊了出来:“你明明在大理寺狱里的,怎么跑来这里?五哥!你是不是要害小娘娘!大娘娘,您别信五哥!”她转头吩咐:“来人,快去找大理寺的人—— 太皇太后厉声喝道:“大胆!传我旨意,将雪香阁服侍的人全部押去后头。” 雪香阁的两个女史见赵浅予已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带御器械押住,紧握的手只能松开,被进来的禁军们押了下去。 陈素咬牙拉住赵浅予,向太后示意两人稍安勿躁。 几位相公转开了眼。赵昪皱起眉,看向外头,此事特意避开定王殿下和张子厚,看来不妙。再看到一脸茫然的“大宣”孟存,赵昪心头更加沉甸甸的。 “好了,留她在这里,我们去后头等着吧。”她将手伸向六娘。 六娘强忍着泪水,躬身扶住了太皇太后。众人跟着太皇太后往后室走去。 几个女史打扮的皇城司女亲从官轻手轻脚进来,扶着四娘坐到榻上,让她靠在隐枕上,倒了茶水,在她手边摆上了针线篮,熄灭了厅内其他的烛火,将案几上的烛台挪开,厅内昏暗下来。厅内站着的几个人影子在地面上轻微摇晃着。 四娘摸了摸针线篮里头的婴孩肚兜,提了起来,大红蜀绸上花开富贵已经绣了一半,这些和她身上的衣裳、发髻上的银钗,都是从陈太妃殿里取来的,这件肚兜看来是做给陈太初的弟弟或妹妹的。 妹妹,她倒也有一个好妹妹。拜她所赐,她既失心爱之人,又险些丧命,今夜也该还些回来了,让她先尝尝身边人一个个死去的滋味。 第222章 兔起鹘落间, 高似在宫墙和殿阁之间忽隐忽现。他不需要舆图, 每一条通道, 每一栋楼阁, 每一堵院墙, 都在他心里, 清晰无比。演练过无数次,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来, 只知道会来。他不知道陈素会住在哪里, 只知道就在这里。 一切都沉寂下来,但又不是真正沉寂。远处士兵在呼喊,锣鼓喧天, 沉重又带着战场上绝不会有的拖沓。他甚至能听见弓箭离弦时的那一声声, 充满离别的不舍,这是他最爱的声音,缠绵悱恻。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快速有力又疯狂,血液流动的声音, 如河水奔流出海,从赵栩刺穿之处流出。他脚下不停, 单手已脱下外衣, 随意将伤口包了几圈。 星光、火光, 树影、墙影,在高似身上不断变幻,浮光掠影像要拼力追回已逝去的似水流年。 “彼苍者天, 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苏瞻在屋顶为王玞招魂后,下来时哑着嗓子念了好几遍,失魂落魄。 有时,他从州桥买了鹿家鳝鱼包子,一步步从御街迈向皇城,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说出这两句悼亡词。他在二府八位里,将大内舆图上所有殿阁通道禁军宿卫一遍遍地记在心里,甚至金水河和五丈河在大内的长度宽度深度,他都想方设法从工部打听出来。他一次次揣摩能安然带她离开皇城的法子。 谁也挡不住他,能挡住他的,只有裹足不前的他自己。 *** 赵栩追过隆信殿,刚要越过院墙,两根长棍交叉拦住去路。早间才被召回的刘继恩在不远处率领几十个皇城司兵卒静静守着,火把通明。太皇太后向太后两宫有旨:拦截燕王殿下。 两个带御器械躬身道:“殿下,多有得罪了。”他们听令拦人,却不能使用兵刃。他们知道赵栩文武双全,却想不到他厉害到这般地步,两人顷刻间险些中剑,只能竭尽全力缠住赵栩。幸好这位殿下的身法突然慢了下来。 赵栩膝弯发麻,险些跪倒在地,幸亏两个带御器械不敢伤他半分。阮玉郎箫中的针只怕有毒。他当机立断,立刻收了剑。 两个带御器械一怔:“殿下?” 赵栩往地面一趴,反手撩起下裳:“我右膝弯下五分的地方中了刺客暗器,怕是有毒,先替我把毒剔干净。” 带御器械历来是军中挑选出来的最厉害之人,虽然眼前这位殿下行事令人无从捉摸,闻言立刻执了火把,蹲下细细查看。赵栩膝弯下的小腿肚已青肿一片,三个针眼极小。 刘继恩带着皇城司的人一拥而上,团团围住,火把聚到一起,照得这一片如同白昼。 赵栩伸出短剑,周边人瞬时齐齐后退了几步。 “火,过来!”赵栩扭头喝道,他一双桃花眼扫过周遭人,往昔未语先笑的眉梢眼角要靠一张万年寒冰脸才压得住,这一眼如刀锋一样锐利,看得人人心中发毛。 带御器械立刻放低了手中火把:“殿下是要此时此地就剜出来?” 赵栩把手中剑在火上来回烫了几下,心中急得不行,面上却露出一丝嘲弄:“不然怎么办?留着做腊肉?”他将剑柄递给那人:“剜干净些,别留残余。”阮玉郎的这毒并不霸道,这是要把他送到赵棣手中了。 皇城司士兵再围上来,不远处殿前司的人已经呼喝着往这边而来。刘继恩手握上了刀柄。 赵栩催促道:“快些!” “殿下,小人动手了,还请殿下忍着点。”那人镇静地撕下半幅衣裳:“刘都知,还请速速禀报娘娘、官家,燕王殿下遭刺客暗器所伤,需立刻请御医官——” “方绍朴!我只要方绍朴。”赵栩喝道。兜兜转转,他居然还能回到方绍朴手里,只是情势更加凶险了。他一声闷哼,额头砰地撞在地面上。幸好另一个带御器械死死按住了他的右腿。 旁边的士卒好些人看着那不停抽动的腿,鲜血淋淋的伤处,都钦佩地看向赵栩。 “让开——让开!”外圈传来兵器出鞘的声音。 “大理寺少卿在此,皇城司退开!”有人大声呼喝,毫不客气。 张子厚!赵栩双手紧握。张子厚在这里,雪香阁会有谁? 张子厚一路小跑着进来,再看到地上的赵栩,带御器械还在挤压伤处,转头道:“方医官,快些。殿下怕是中毒了。” 他身后的方绍朴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让开让开,放——放着我——我、我来!”他跟着张子厚先一路奔去东宫六位,再一路狂奔过来,一蹲下身,腿一软,差点摔在赵栩身上,被人一把扶住了。 “殿——殿下!没——没事的。放放心!”方绍朴伸手沾了血,放入口中一舔,舌头麻得更加说不利索话。“毒、毒毒性不不不大。”他打开药箱。 “季甫——”赵栩只觉得那块肉被烈火灼到似的,咬牙喊道。 张子厚立刻趴在了地上,凑到赵栩旁边:“臣在!” “高似去了雪香阁,我娘在,赵棣和娘娘也在。你快去!另外速速通知皇太叔翁。”赵栩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朵。 张子厚一个激灵,不好!高似无论做什么,只要去了,陈太妃就百口莫辩。他立刻爬了起来,吩咐带御器械道:“刺客尚未全歼,殿下的安危,托付给你们了。” 刘继恩上前一步,拱手要说话。 张子厚看也不看他一眼,挥手让孟在派给他的人手纠缠住了刘继恩:“护住殿下!”他带上大理寺的人往西北雪香阁方向拔足飞奔而去。 *** 雪香阁的飞檐斗拱就在高似眼前,院墙外的禁军们都被东南角的捉拿刺客吸引了,虽然还在巡逻,却围在了雪香阁东南院墙外。 高似绕到西边,侧耳倾听后,飞身跃入院子中。他趴伏在院子中太湖石最高处,院子内小池塘中月色旖旎。回头望,不见赵栩的身影,再回过头,正厅的八扇百花纹槅扇门掩了一半,昏黄灯光透出来。院子里一片漆黑,没有服侍的人,只有正厅一豆灯火,窗纱上影影绰绰。一刹那,他有些情怯,又心潮澎湃,垂头看了看脚下一块石头压着的一串端午应节物,忍不住蹲下身子,轻轻捞了起来。 还是这样的编法。陈素在家时,她家门上一到端午就挂着长长两串这个。后来他做带御器械时也留意到她的住处挂着这些。如今她的女儿也这般似她。 高似轻轻放下这串物事,一念间突然想起多年前,他护卫着先帝赵璟去到陈素的住处,时常也只剩下一盏灯,那时候陈素通常在替六郎做一些贴身衣裳。赵璟不喜人通传,有时站得远远的看一会就走,有时进去了,有时没进院子忽地返身就走。就算进去了,有时喝一盏茶说几句话后也会突然离去。他察觉到陈素小心翼翼地喊着恭送陛下那句话背后的如释重负。 他暗暗地高兴,陈素认得他,虽然她装作不认得他,但她的确不记得以前那一夜的事了。蓦然赵栩那一剑刺中他后说的话,疼得厉害。 要杀,不信。那她呢? 他不再犹豫,飞鸟投林一般扑入厅内。 两个皇城司的女亲从官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出声,已被刀背敲晕。罗汉榻上的四娘翻过身,半坐起来,掩面惊呼了一声:“谁?”她压低了声音,只露出了眉眼。心突突跳得厉害。舅舅说她眉眼间其实肖似陈家人,去掉她那份轻愁笼烟就能瞒过十多年没见过陈素的高似。 高似!就在十步以外。她方才所有的信心筹谋,在这个高大魁梧目光如电的男子面前,刹那烟消云散。厅里被一种压抑的沉重笼罩着,她几乎呼不出气,手脚发麻,甚至想按照先前安排的两个最简单的字都问不出口。 高似缓缓收起手刀,铁塔一般的身躯站在厅中,挡住了大半灯光。他看了四娘一眼,目光投向榻后的八扇雨中听荷落地大绣屏。 四娘肌肤上渗出鸡皮疙瘩,一片一片。 “是——你?”她死死掐着罗汉榻上的藤席,指甲剧痛,终于勉强问出这两个字。 “不是你。” 三个字说得并不响,甚至很随意。四娘却被震得回不过神来。他说什么了?谁不是? 厅中的空气像被突然吸进一个漩涡,四娘险些被掀下罗汉榻,魂飞魄散。 暗黑的刀影自上而下,自远而近,带着奔雷之声,扑面而来。 八扇绣屏从中裂开,连着罗汉榻也被砍成了两段。通向后室的槅扇门震动不已。 后室灯火亮了起来,里头的床、屏、桌椅早已撤走,乌泱泱全是人。赵昪只盼着太皇太后等人还没明白高似那三个字背后的含义,赶紧道:“二位娘娘!请带官家先退避。”高似武艺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们个个都觉得那女子肖似陈氏,高似却只一眼一句话就认了出来。若无私情,作何解释?” 一室死寂。六娘慢慢将颤抖的右手离开了太皇太后手肘,忍不住侧目看向另一边的赵棣。 赵棣垂眸看向地面,强压住兴奋和欢喜。先生神机妙算!谁能想得到孟四娘的真正用处?除了他,连孟四娘自己也不知道,要不然那楚楚可怜的纤纤弱质,又怎么敢在高似刀下假冒陈氏!除了死还是死,可惜可怜。 正如先生所料,凭高似大赵第一神箭手的本事,百步外的蚊子他都能分得清公母,这么近定能看出心上人的真伪。只要他看破了孟氏,看破了后室伏兵,就已经坐实了他和陈氏的关系。也只有先生这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算准了太皇太后和相公们这些聪明人的心思,才能助他通天。 聪明人,总会更相信复杂的办法,总是想得更多,总要自己一眼看出旁人看不出的才肯认定。 向太后万般无奈地喟叹了一声,看向陈素。 陈素拼命摇头道:“妾身不知!委实不知原因!妾身愿同他当面对质!”她声音颤抖,全身颤抖,死死抓着赵浅予。 高似垂目看着抖如筛糠的四娘,皱了皱眉,并没有取她性命。他一步跃上罗汉榻,踢开四娘,起手又是一刀,槅扇门断成四截,咣啷坠地,三尺进深的过道露了出来,里头两个半人高的大花瓶也倒在地上,暗夜里看不清里头插着什么花,碎了一地。 尽头处后堂的大门紧闭,里面已亮了灯火。 陈素你在哪里?可有性命之忧?高似如一头猎食中的猛狮,直扑向通道。 “护驾——护驾!”后屋内灯火骤亮,有人高呼出声。 大门轰然断裂,木屑四溅。 高似横刀站在昏暗的门外,这几刀后,肋间伤处疼得厉害,但他没有退路。 他一人,和朝廷内外宗亲宰执们对峙。他一人,和整个大赵朝廷对峙,面无惧色。 陈素不顾颈中横着带御器械的利刃,往前挣了一挣:“你为何要陷害我!” 他陷害她?高似肋间更疼了。她还身穿丧服,赵璟大祥还没过,那身衣裳真是刺眼。更刺眼的是大开着的每扇窗后冰冷精铁箭头。 侍卫亲军们团团护住了室内众人。谢相朱相对视一眼,惊觉这小小后室里的人手不一定能挡得住高似,两人看向太皇太后身侧的四位带御器械。 赵棣斜斜挡在太皇太后身前,喊道:“高似你速速弃刀就擒!不然陈太妃性命不保——啊??” 一刀天外飞来,直扑向赵棣面门。两位带御器械立即飞身迎上。 “杀了陈氏!”太皇太后厉声下令:“传旨,捉拿燕王赵栩——”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耐心等待。 第223章 “不许杀——”向太后大喊。 “不许杀。” 赵梣稚嫩的声音立刻跟着响了起来, 陈太妃是很好的小娘娘, 这个不用大娘娘说, 他早就明白。 “谁敢伤陈太妃!”张子厚的怒吼从东窗外头传了进来。 带御器械手中佩刀一收又立刻一放, 陈素颈间已伤, 她顾不得, 六郎呢?六郎你千万别来! “护住官家!”谢相等人簇拥着太皇太后向太后赵梣退向楼梯口。赵昪暗暗叫苦不迭, 谁想出来的这馊主意, 雪香阁后室并不宽敞, 众多禁军在内,反而施展不开,连个可退的后门都没有, 完全不顾两宫和官家的安危。只有高似一人就这么忙乱, 阮玉郎再来,一个不慎,大赵朝廷内外上下就被一锅端了。他眼皮一跳,看向赵棣,蹊跷之事, 出自蹊跷之人。 无比混乱的一瞬,弓矢离弦声不断, 没有依依不舍缠绵悱恻, 十分紧凑沉闷。如此近距离, 箭全部是直线飞出,把高似方才所站立的地方扎得密密麻麻,一片箭林。 高似再度退回前厅, 前厅里早涌入殿前司金枪班的禁军,长-枪斜指,密密麻麻,无路可退。 有伏兵,被赵栩说中了。他不该来,也被赵栩说中了。他不是不明白,就是不甘心。 高似手中刀挡住身前潮水般攻来的十几杆金枪,再退回前厅后室之间的夹道。孟在独自横枪站在箭林之前,面容冷峻:“阮玉郎已死于地道毒烟烈火,高似,可敢和孟某一战?” 阮玉郎假死,还是被赵栩说中了。陈素记得他,依然记得他,开口却问他为何陷害她和六郎。 肋下的伤口越来越疼,还有许多地方也在疼,有刺痛,有抽痛,越来越痛。高似很多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他幼时早就习惯忘记“疼痛”这种感觉,还真的做到了。时隔几十年,今夜终于忘记的疼悉数回来到他的身体内,排山倒海。 太皇太后苍老愤怒的声音传来:“还不动手杀了陈氏?!你们都糊涂了不成?陈氏身为先帝宫妃,和契丹贼人有染,玷污大赵后宫,混淆皇家血脉——”她的话已经不算话了?竟然个个敢反驳敢不当回事! 咣啷一声,高似弃刀于地,走近孟在,双膝跪地:“在下实乃女真二太子完颜似,今夜不得已擅闯大赵皇宫,为求见贵国太皇太后、太后、皇帝陛下,有秘事禀报!” 他声如雷鸣,震得前厅后室所有人耳朵嗡嗡响,甚至雪香阁院墙外严阵以待的将士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赵棣一呆,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可没有提起过! *** 赵栩一瘸一拐赶到雪香阁的时候,处处依然是激战后的痕迹。大理寺的胥吏从方绍朴手中接过他,小声将先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完颜似?” “是,说是二太子。女真使者们今日一早就在宫外求见朱相,没能见着,一直等在东华门外,中书省已经去宣召了。” 赵栩缓缓踏上楼梯,想起高似在北婆台寺时坚持要入宫的神情。他又怎么会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呢?能在苏瞻身边十几年的人,又怎可能任由阮玉郎摆布利用。高似只需亮出这个身份,变私为公,反能保住性命,看来他原先就计划掳走娘跟着女真使者的车马回驿亭,再行北上。但他为何会当众自首?是为了护住娘? 一步一步,赵栩听见内侍在通报:“燕王殿下驾到——” 二楼面南处设了新搬来的四扇半人高素屏,太皇太后和向太后带着赵梣坐在屏风后,赵棣、六娘肃立在一旁。赵浅予满脸是泪,靠着陈素,被孙尚宫带人贴身“服侍”着。听到赵栩来了,陈素又急又担心,却动弹不得。 赵栩上了楼,见屏风前左边按班站着宰相们和新晋“大宣”孟存。右边上首坐着定王和两位老亲王,其次站着御史中丞邓宛和张子厚、孟在。 中间地上跪着被牛筋五花大绑着的高似。听到赵栩的脚步声,他的背佝偻得更低了些。 “快,给六郎看座。”定王高声吩咐道。 屏风后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慢着,陈氏的事情还没了呢。人证已经有了,就该定下她的罪!” 赵栩上前行过礼后,对定王躬身道:“多谢皇太叔翁关心,六郎还受得住。”他转向屏风:“不知道娘娘所说的小娘娘一事是何事?何罪之有?” 定王冷笑道:“怎么,就凭几个字,就断定有私情混淆血脉了?听说这位二太子喊了好几十个字,要找太皇太后、太后、官家,这又该怎么断定?” “皇叔你的心偏到西京去了吗?诸位相公们可都是亲眼所见,此人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陈氏——”太皇太后问道:“朱卿,谢卿,你们可见到了?” 赵栩和张子厚对视一眼,垂下眼眸。 张子厚出列拱手道:“不错,娘娘所言有理,人的心还真都是长偏了。不过既然是诸位相公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敢问这位二太子见了那假冒陈太妃的女子后,究竟说了什么?谢相素来不偏不倚,还请告知我等不在场之人。” 谢相仔细想了想:“说了不是你三个字。” 张子厚看向朱相:“朱相,苏相离任,您是我朝相公之中最具君子之风的了,您还记得他说的是不是这三个字?” 朱相皱着眉点了点头。 张子厚恍然大悟,看向高似:“二太子,你所说的,其实是你来雪香阁,找的不是这个女子?你可认出她是谁了吗?” 高似摇头:“我没认出她。我找的不是她。是二位娘娘和皇帝陛下。” 屏风后的赵浅予哭出声:“早说了小娘娘冤枉——有人要陷害她陷害六哥!六哥——” 太皇太后看向赵浅予,目光泠泠,神色怭怭:“闭嘴。” 张子厚却看向御史中丞邓宛:“有人喊冤,邓中丞可听到了?”邓宛犹豫着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张子厚,你不必特意引导高似为陈氏母子开脱。究竟是怎么回事,这许多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不成都冤枉了陈氏?倒是你和赵栩结党营私,图谋帝位,邓中丞也该知晓一二。” 谢相等人见太皇太后直接给张子厚扣了这么大的罪名,都面色微变。只有赵昪抬了抬眼皮,要论嘴皮子,太皇太后恐怕还不是张子厚的对手。 张子厚笑了起来:“娘娘所赐罪名,臣卑陬,愧不敢当。微臣以开封府试第一名师从杨相公,二十年来从县令做起,在户部、吏部、集贤院、台谏、枢密、大理寺均有任职,习惯独来独往。先帝曾有言,张子厚虽出自杨相公门下,最终却做了个刚狷纯臣。邓中丞,若张子厚有结党营私,还请千万别客气,尽管重重弹劾下官!只是天下冤狱,大理寺皆管得,这百官和后廷重案,更是大理寺职责所在。若要下官有冤不管,被人陷害了太妃和皇子,下官他日有何面目见先帝!” 太皇太后被他搬出先帝,反驳不得,听他轻飘飘一句话绕回陈素身上,气得肝都疼了。 张子厚见赵栩目光落在赵昪身上,不等太皇太后开口,朝赵昪拱手道:“敢问赵相,是哪位高人仙师未卜先知,料定了高似定然会至雪香阁?” 赵棣抬起头:“张理少,高似会来闯宫,乃孟氏四娘告知娘娘的。” 张子厚冷笑道:“孟四娘乃先帝秘旨钦犯,被关押在大理寺狱中,何时能传递消息到宫中,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理寺,不是神仙是什么?” 赵棣笑道:“大理寺无寺卿,却并不只有你一个少卿。她是阮玉郎的外甥女,既然因此获罪入狱,必然会知道不少秘密。有些事,用刑问不出,换个法子,不就说出来了?”他朝屏风后躬身道:“还是娘娘想得周到。” 六娘垂眸看着自己裙底下露出的宫靴靴尖,想不出爹爹被宣召入宫是为了什么,看到大伯,她觉得心安了许多,为何爹爹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张子厚也笑了:“孟四娘身为罪女,出狱才几日?臣日日出入大内,从不知雪香阁是淑慧公主的住处,更不知雪香阁所在位置。孟四却能算准陈太妃今夜会来淑慧公主的住处而不是回自己的住处?” 他看向若有所思的二府相公们:“诸位相公可见,高似闯宫,可能是孟四娘所言,可陈太妃行踪,却另有人泄露出去。二太子,你又如何知晓今夜太皇太后、太后、陛下会一起来这淑慧公主的住处?阮玉郎在宫中的奸细究竟是谁?” “阮玉郎请在下帮他擒住燕王赵栩,他答应带在下入宫。地道入口也是由宫中那人打开的,太皇太后、太后、陛下在雪香阁,也是他宫中那人所说。我并未见到那人的模样,因为燕王奋力反抗,还刺伤了我。”高似抬起头:“在下并不知道雪香阁乃淑慧公主住所。今日入宫,在下实属不得已,并无恶意,未伤害任何人。诸位应该知道,以我之力,杀一个人易如反掌,对或不对?”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赵栩。 若他要害赵栩,易如反掌。可他不会。他永远不会。 赵栩漠然看着高似。那又如何?即便高似现在要保护他,要帮他。他并不会感激他,也不会原谅他。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今天非常晚了。 第224章 赵昪清咳一声, 朝谢相等人拱手道:“诸位相公, 今夜的确蹊跷, 此处楼阁后室连个后门都没有, 甚是不妥。若非燕王殿下及时喝破刺客, 地道里进来百人千人万人也有可能, 又有奸细引路, 大赵前朝后廷岂不被逆贼一网打尽?” 赵昪所言, 谢相也有所察觉, 现在杀了完颜似,于事无补,还会令女真和大赵反目。女真如今军威极盛, 大军势如破竹, 端午节后已逼近契丹上京道。契丹颓势难挽,朝中还在观望,自然不宜交恶。若能囚禁住这个战功彪炳的女真二太子,既暗中助了契丹一臂之力,也能减少日后女真对大赵的威胁。 二府几位相公低声商议了几句, 定下先把后廷宫闱事放在一旁。 谢相道:“完颜似,大赵和女真, 素有邦交。你身为臣属之国的二太子, 竟然勾结阮玉郎和西夏, 破我大赵秦州城,害死军民数万,绝不能就此善了。你不通过使者请求觐见, 无法无天擅闯大内,究竟所为何事?你既然自称并无伤人的意图,可认得出阮玉郎在宫中的眼线?” 赵棣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高似对自己和先生所图知道多少,更不知道他临阵倒戈会说些什么。他不安地垂下眼眸,寄望于先生所说的万无一失之法。 高似在弃刀的刹那,就已经弃了自己的命。他声音浑厚,沉稳有力:“不瞒诸位,我弃父姓耶律,从母姓完颜,毕生心愿就是扫平契丹。大赵和契丹为兄弟之国,女真却是大赵臣属国,听闻大赵有意出兵助契丹攻打女真,我女真部受契丹欺压奴隶近百年,难道继续任人宰割?既是国与国之战,国与国争利,完颜似破秦州,图谋和西夏结盟攻打契丹,为的是我女真同胞,何错之有?如今被擒,成王败寇,在下毫无怨言。” 国与国之战,国与国争利,何错之有。赵昪暗叹一声,若是苏瞻在此,不知会有多心灰意冷。他那般信任高似,却被其利用,真是误以山雉为凤凰。 “在下今夜前来,只因阮玉郎言之凿凿,只要前来闯宫面圣,吴王殿下明日就能即位,愿同我女真结盟攻打契丹。”高似看着太皇太后,怒道:“却未料到竟然是要借在下陷害旧日恩人,毁其清白,害其性命,此事却万万不可!故愿以某之性命,平息大赵之怒,请勿插手我女真部和契丹之争!” 室内骤然一静,落针可闻,瞬间哗然。 赵棣吓得魂不附体,叫了起来:“他陷害我!他为了陈太妃和六郎陷害我!” 二府几位相公看着赵棣慌张的神色,心中都信了几分。高似是怎样本事的人?是杀敌破阵,夺一国城池的万夫莫敌之将。甘愿束手就缚,若只是为了陷害吴王,却说不通,更和他破秦州的意图相背。若是为了报恩或耻于被利用来陷害女子,却还说得过去。 张子厚不等太皇太后开口,追着问:“完颜似,若要证明你所言非虚,你可知道阮玉郎在宫中接应之人究竟是谁?” 高似皱眉摇了摇头:“未曾见到面容,在下不认得。” “我认得。”有人突然接口。 众人大惊,看向赵栩。 “那奸细,此时此刻,就在此地。”赵栩的声音冰冷。目光如刀,投向屏风后头。 赵棣觉得脸上面皮绷得疼,想干笑两声,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太皇太后冷笑道:“你只管指出来便是,怎么,难不成要嫁祸给五郎?”高似为了陈氏,这是连命都不要了,没有□□才怪,还想陷害五郎,真是以为她老眼昏花了! 赵栩缓缓走近屏风,受伤的地方越来越麻,整条右腿快失去知觉。那毒的毒性不大,不会致命,却麻得厉害。 “我不会认错人。孙安春,是你。”赵栩目光如刀,落在福宁殿供奉官孙安春的身上。 纵然有带御器械在,屏风后依然立刻乱成一片,六娘扶着太皇太后往相公们那里退去,向太后一把抱起赵梣,被带御器械护卫起来。屏风倒在地上,也无人去扶。 陈素搂着赵浅予退到赵栩身边,握住他的手。赵栩拍了拍母亲的臂膀,轻声道:“放心,我没事。”示意她们退到定王那边。 赵棣面色大变,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屏风后只剩下了赵栩、赵棣、孙安春。 向太后颤声道:“快,拿下孙安春!”两个带御器械身形微动,已擒住孙安春的双臂,按住了他的肩膀。 原本垂首肃立在赵梣身后的孙安春毫不挣扎,慢慢抬起了头,脸上毫无惊慌,依旧唇角上翘带着随和的笑容。他年过半百,五官平平,常年笑眯眯,是个随时湮没在周遭事物中的老内侍。 “是小人给寿春郡王打开了地道入口,是小人告诉寿春郡王陈太妃今夜来了雪香阁。”孙安春的声音细弱,脸上露出一丝可惜,看向赵栩身后跪着的高似:“二太子待陈太妃可谓情深意重,宁可弃械被俘,自曝身份,也要保住陈太妃的性命。寿春郡王所托非人,功亏一篑,可惜。” 太皇太后只觉得血直往头上冲,眼前金星乱跳。孙安春!是她亲手选出来的内侍,在她宫中历练了四年,才派到大郎身边伺候大郎,几十年来一直安分守己忠心耿耿的人,竟然是阮玉郎的人? 赵栩突然问道:“你既然开了口,不如全说了,尽管说仔细些。阮玉郎也该交待过你要说什么做什么吧。” 孙安春脸上更加谦卑,躬身道:“郡王的确交待了,今夜若径行直遂,吴王殿下得以即位,小人自然还在福宁殿,安安分分地做上几年,便可告老还乡。” 赵棣面色大变,转头看向身后。众人目光均落在他身上,意味不同寻常。高似所言,众人还将信将疑,可孙安春竟然也这么说! “如今出豕败御,他又是如何交待的?”赵栩不动声色。 “二太子变生意外,殿下又认出小人来,小人愿从实招供。小人知道得实在太多,不说也没机会再说了。”他谦卑地笑了笑:“殿下当真要听?小人只怕娘娘既想听,又不愿意听、不敢听。”他身子又弯低了几分。 太皇太后一个趔趄,死死抓住了六娘的手:“孙——安春!你伙同逆贼背主——你从实招来,快招!”她有什么不敢听!她一生行事,件件为了大郎,桩桩为了大赵江山。她甚至一念之仁,没杀郭玉真赵瑜母子才养虎成患还了! 赵栩转过身,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凭他的目力和记忆,昏暗中只一个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就认出了孙安春。他想到太多的事,只是不知道他“认出”孙安春,是不是依然是阮玉郎的计中计。然而,就算是,他也必须认出孙安春。 赵栩他这是什么意思?太皇太后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气血上涌,他在指责自己? “娘娘,小人所认的主,一直是元禧太子和寿春郡王,从未变过。”孙安春还是一团和气,细弱的声音也带着笑意:“小人的爹娘,都是东宫旧仆,因阮氏案被牵连遭绞杀。小人被叔叔婶婶赶出家门,流落街头,所幸被郭郡主找到,落户到了陈留。不久,小人自愿入宫做内侍,原是为了打探寿春郡王的下落。阴差阳错,后来竟然入了娘娘的眼,被挑选中服侍了先帝。” 若没有在东宫做了几十年的爹娘,若不是他从小耳濡目染,他又凭什么能入了高氏的眼?孙安春笑得更加卑微:“娘娘,小人对娘娘从无违逆,先帝吃什么,喝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娘娘不是都一清二楚吗?郭太妃和先帝的逆伦□□,也是小人及时禀报给娘娘的。”他特意加重了及时那两个字。 太皇太后浑身发抖,惊惧悔恨愤怒,交织在一起。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头晕得厉害,嘴唇不停翕动,说不出话,鼻翼也不听扇动着。六娘只觉得手臂被她掐得极疼,见她脸上涨得血红,看了看一旁的两位面露忧色的尚宫,轻轻喊了声:“娘娘,可要宣院使来?” 太皇太后想摇头,却连脖颈也动弹不了。上次晕倒后御医官再三恳请她勿动怒勿劳累勿多思。可眼前如何做得到? “娘娘怕是碰过柔仪殿那块飞凤玉璜了?如今中毒已深,只怕时日无多了。娘娘一生痛恨郭太妃,不想最后却要死在郭太妃所持的玉璜上头。”孙安春叹息了一声:“崇王殿下也是多事。他不动手,那夜就是燕王殿下弑父杀君,何需多费这许多周折。” 太皇太后低声嘶吼了一声,双眼一翻,倒在了六娘身上,被众人赶紧扶着坐下。牵涉两位先帝和不伦丑事,诸相公皆抿紧双唇,不发一言。 赵栩默默看了看她:“传方绍朴上来,派人去请院使。孙安春所言,还得娘娘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做得数。” 方绍朴匆匆上楼,取了针,往太皇太后人中戳去。 一声痛呼,太皇太后醒了过来,眼神有些涣散。看清面前蹲着的赵栩,露出了嫌恶之色,摇了摇头。不可能,她只是有些气虚血瘀,乃这两年太过劳累费心所致,御医院从未有人提起过中毒。 赵栩看着自己这位心神大乱的祖母,心情复杂,慢慢站起身:“孙安春,我爹爹的死可是因为飞凤玉璜上的毒?” 孙安春道:“殿下所言正是,那毒,正是元禧太子昔日所中的毒,不从口入,祸从手起。那毒、那玉璜,还有寿春郡王,都是托吴王殿下的福才能带入宫中的。娘娘忘了是谁提醒您孟四娘的事了?” 赵棣双腿一软,一个趔趄,撞在地上的屏风上,摔倒在地。转头他爬了起来,奔了几步,跪在了太皇太后和向太后面前:“不!娘娘!五郎不知道先生是谁,怎会是阮玉郎?还有什么郡王什么元禧太子,五郎完全不知!孙安春一定是六郎的人!他在陷害微臣!”他抬眼看见太皇太后的神情,吓得匍匐在地。 赵栩皱起眉,阮玉郎今夜绸缪得十分周全,一旦有变故,竟连赵棣也舍弃了,难怪先前自己那般劝他撇开赵棣和自己合作,他也不为之所动。孙安春被擒后,他还有什么后手? 一网打尽?这四个字浮现了出来。赵栩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元禧太子故旧一党,先是东宫案,再是逼宫谋逆案,牵连者甚众,说不定宫中还有不少阮玉郎的属下,孙安春的话,这皇城大内又要腥风血雨杯弓蛇影好一阵子了。 孟在和赵栩对视一眼,立刻匆匆到楼梯口唤来手下的将领,低声叮嘱着。 孙安春看着孟在的背影,笑了笑:“娘娘您最喜爱的吴王殿下为了即位,认郡王为先生,许以平反阮思宗一案,许郡王三公封号入朝,特意将诸位引来雪香阁,好看二太子待陈太妃情深似海。二太子您看,那为了权势的人,终究还是比您为了美色更靠得住,只可惜陈太妃——。” 张子厚听着话头不对,喝道:“娘娘,诸位相公,孙安春既已供认不讳,当速速了结此事。臣奏请拿下吴王!” “且慢,让他说完!”太皇太后浑浊含泪的双眼紧盯着孙安春:“说!你还知道什么!”她看也不看赵棣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孙安春:福宁殿老供奉官,出场在159章。 2、误以山雉为凤凰。化自路人献雉的典故。出自战国《尹文子》一书,这个故事还蛮有趣的。因为楚王最后听说这个路人要献“凤凰”,还赏给路人甲十倍于买山雉的金钱。 第225章 赵栩颈后一片冰凉, 汗毛倒竖, 浑身血液却开始沸腾。一个念头在喊着让他动手杀了孙安春, 另一个念头却想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太皇太后的声音阴森可怖:“你们守好孙安春, 免得被人灭口。孙安春你说清楚罢,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她振起最后一点精神头, 看向定王:“这等丑事, 遮掩不得。说清楚了, 老身才好放心安心去见列祖列宗和大郎。免得总有人以为老身疑神疑鬼, 私心过重,要加害自己嫡亲的孙儿。” 她料不到经柔仪殿惊-变后,赵棣竟然变本加厉, 欺瞒于她, 想到他生母钱氏身为自己的远房姨侄女,几十年来恭顺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太皇太后老眼更是酸涩。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还得替他留一条后路。日后就算是亲近五娘的十五郎一直在位,江山还是姓赵。 定王呵呵了一声:“娘娘, 眼前的这两个都是你嫡亲的孙儿呢。不过本王老眼昏花,只认得六郎是个好的。五郎还说自己不知道什么元禧太子寿春郡王, 看来比我还老?忘性太大了?柔仪殿那夜我还没忘呢。” 赵棣被高似和孙安春连番揭出来他最怕的事, 这时才想起自己口不择言, 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赶紧磕头哭道:“娘娘!五郎陡然蒙冤遭害,一时急于分辩——” 太皇太后沉声道:“有罪还是无罪, 由不得你说。来人,先将吴王拿下,交由大理寺张子厚审理。请皇叔大宗正司会审。几位相公,你们看可要派礼部同审?” 众人想不到太皇太后竟然撇开陈太妃和燕王,先处置吴王,并无徇私护犊之意,皆心中一凛,肃容聆听。 朱相立即躬身行了一礼:“娘娘心念朝廷国家,出以公心,当机立断,大善也。吴王殿下冤不冤,理应由大理寺等部审定,依臣看,礼部应一同参与。只是张理少嫡女永嘉郡夫人乃吴王殿下的侍妾,理当避嫌,还是让贺敏主理才是。” 赵昪看了朱相一眼,同为大理寺少卿的贺敏为人内敛,同各部及宫中并不亲近,却在理少位子上稳当当坐了四年多,他听令于太皇太后,能把孟四娘从张子厚手中悄声无息地弄出来,可见也有他的本事。太皇太后主动提及把吴王交给张子厚审理,实际上是把吴王送到贺敏手中好替他脱罪,看来未必是出以公心,只是先发制人而已,他担忧地看向赵栩。 赵棣瘫倒在地上,想到先生一再交待自己少说话,遇事只需哭,恨不得咬掉自己多嘴的舌头。 眼见大理寺胥吏将赵棣押了下去。太皇太后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后,看向孙安春:“说!可惜陈太妃什么?” 孙安春看着高似,此人凭他身手只要逃脱掉,大事即可定,竟然临阵毁约倒戈,罪不可赦。他笑得诡异:“可惜陈太妃辜负了二太子深情厚意,您从郡王手下几次三番救了燕王性命,待燕王视如己出,更要带他回女真共享荣华富贵。不知二太子闯宫那次,就算和陈太妃有过春风一度,凭什么认定燕王是自己的儿子——” 陈素汗毛倒竖,怒不可遏,嘶声喊道:“胡说!没有的事!你胡说!你要害六郎——”她浑身发抖,泪流满面。 赵栩双目赤红,虎狼一般盯着孙安春,猛然拖着没了知觉的右腿上前一步,众人大惊。 “殿下莫冲动!”谢相高呼。 “六郎你想杀他么?”太皇太后寒声问道。 赵栩盯着孙安春,感觉到身后高似呼吸急促,听到母亲压抑着的惊呼,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停住了脚。 孙安春被带御器械押着退了两步,面上依旧一团和气。 几位相公目光在一身丧服,梨花带雨的陈素身上略作停留,转开了眼。 定王突然笑了两声,似乎被呛到了,咳嗽起来:“这就是阮玉郎要你说的?你亲眼所见?何时何日何地?你一个福宁殿的内侍,三更半夜去各殿阁巡检?你见到了还有命活到现在?是你见鬼还是我们见鬼了?” 太皇太后寒声道:“皇叔此话有失偏颇,方才说五郎的时候,皇叔来不及地坐实五郎之罪,轮到陈氏母子,皇叔为何处处袒护为之开脱?” 朱相拱手道:“娘娘和殿下莫要斗气,此人既出此言,必有原因——”话未说完,却被张子厚打断了。 张子厚问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某的女儿给吴王殿下做夫人,却也不敢徇私枉法,方才吴王殿下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陈太妃一介弱女却愤然诉冤。定王殿下的话,没毛病。娘娘您说得更对,冤不冤,有罪没罪,由不得他说。既有指控,何不对质当场?” 他言辞锋利,连消带打,说得众人都接不上话。太皇太后似乎听见自己胸腔的气流乱窜的声音。 “高似,你第一次闯宫,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可还记得?”张子厚深深看向高似,他敢赌高似绝不会害赵栩。 高似喉头滚动了几下,沉声道:“在下少年时落魄于开封街头,蒙陈太妃一饭之恩,须臾不敢忘怀,确有仰慕之情。后来于元丰十五年的端午节前夕私闯皇宫禁中——” 太皇太后立刻打断了他:“口说无凭,不可采信。去秦州调取军中记录的一百多人,不是尽被他戮杀了?不是为了遮掩他二人丑事,是何原因?” “那些日子在下一直在截获西军各路军情,并不知那路人马的来龙去脉。”高似说道:“大内守备森严,在下抵京两日不得而入,恰逢端午节前夕内诸司的内香药库走水,才趁乱闯宫,暗中窥探,记得那夜陈太妃有些不舒服,请了医女把脉,确诊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因此在下记得很清楚。想来这两桩事宫中应该都有记载。” 高似看向定王:“后来在下突然出现,陈太妃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在下绝未行不轨之事。”她那时已不受赵璟宠爱,腹痛得厉害,也没资格请御医官,他原只是难忍相思,千里奔袭,火烧内诸司,趁乱想看她一看,知道她怀了身孕,黯然离去。时隔多年后,才因故起了那个念头,念头一起,就入了魔,再也放不下。 陈素听到高似这番话,愣了一愣,心别别跳得厉害,却不愿看高似一眼。 谢相和赵昪对视一眼,犹豫要不要去派人去殿内省尚书内省调档,牵涉宫内走水,工部营造也有存档,并不难查证。 向太后却突然开了口:“他所言非虚。内香药库的确是那年端午前一夜走水的,烧毁了两屋子的大食香料,其中还有娘娘最爱的莺歌绿伽南香。而六郎是元丰十六年正月里足月而生!”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太皇太后手指轻颤,只抿唇不语。 张子厚克制着喜出望外之心,沉静自若地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有娘娘金口,可见燕王殿下天潢贵胄不容恶贼诬陷。今日就该奉行先帝遗命!诸位相公,可有违誓者?” “不可!”太皇太后霍地站了起来,怒喝道:“就算六郎是先帝亲生的,陈氏私会此人却也是铁证如山,私会在先,隐瞒在后,哪一条按宫规都当绞!有此行为不检的生母,赵栩怎可即位!” “胡搅蛮缠!”定王勃然大怒:“高氏!你还敢说自己一心为大赵为大郎为江山社稷?你就是看不得六郎这张脸!陈氏有什么错非死不可?她有孕在身,难不成不顾腹中孩儿去成全你看重的什么狗屁贞洁刚烈?我看你不是蠢就是坏!大郎说得对,你早就该去西京赏花。你是自己去还是让这两个侄子送你去?” 相公们头一次见到暴跳如雷嗓门震天口吐俚俗的老定王,连劝都来不及劝。眼睁睁看着太皇太后满脸红得异常,浑身抖如筛糠。 “哈哈哈,哈哈哈。”孙安春忽地发出了桀桀笑声,宛如夜枭:“天意!天意?”原本怎么也说不清的事,竟然因半路杀出得向太后变得清清楚楚。郡王是遗漏了什么还是天意难违?他看看赵栩,对太皇太后笑道:“娘娘不用担心。燕王殿下中了郡王的腐骨之毒,右腿已然废了。当年曹太后不也说过,这世上难道还有瘸子能做皇帝的吗?哈哈哈。” 他几句话,室内气氛再次急转直下,一片混乱。 “方绍朴!传方绍朴——!”张子厚和定王异口同声喊道。 孟在楼梯也不走,一撑栏杆已飞身跃了下去。身后传来一片惊呼。 “娘娘——娘娘!”向太后和六娘赶紧扶住晕过去的太皇太后,却不知道她是被定王骂得晕过去的,还是听到赵栩中毒一事欢喜得晕了过去。 孟存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看着自己秀丽端庄的女儿,想起隆佑殿里太皇太后对自己说的话,一颗心从云霄落回了地面,茫然无措起来。禅位诏书他已经驾轻就熟地拟好,如今他该如何是好?若被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母亲和大哥又会如何,方才大哥对自己视若无睹,难不成已经疑心自己了? “殿下——!殿下——!”众人又惊呼起来。 孙安春软软垂下头,倒在身后带御器械的胳膊上。 赵栩左手紧握的短剑尚在滴血,半边身子已麻的他,缓缓倒在了一旁的屏风上头。他声音有些飘忽,却不减冷酷:“辱我母者,死!” “六郎!”“殿下!” 各种呼喊声在赵栩意识里渐渐遥远,越来越模糊不清。赵栩却松了一口气,娘终于洗清了不白之冤。 “六郎——” 有人在掰开他的手指取下他手中的剑,有人抱着自己在哭。赵栩想安慰她们,他没事,阮玉郎用的毒只是为了让他动弹不得,才能由得赵棣折腾,他喜欢折磨玩弄人远远多过杀死人。阮玉郎输得不冤枉,却不是输给他赵栩了,是输给了高似。 鼓荡人心,形势昭然,然人心莫测。 *** 天终于露出鱼肚白,大内没有变天。五更时分,城门照旧开了。皇城南边灯火依然通明,各部人员来来往往,大内禁中各宫各殿各阁的宿卫内侍们会合巡检官验牌开锁。 东华门前准备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到了,昨日天灾加人祸,不少人一夜未睡,面带倦容。三衙禁军四处镇压民变,捕获四千余人,关去南郊。开封府、兵部、枢密和刑部、御史台众多官员忙于此事。城中各处需安抚民心,统计涝灾后需修整的民房,遇灾人口,赈济登记,那遭打砸的商家又集结在一起往开封府喊冤。开封府的户曹仓曹法曹兵曹忙得脚不沾地。加上下辖各县受灾农田甚广,司农寺、将作监、都水监、户部、工部得了中书省指令,近千官吏疲于奔命,这几日便要上呈奏报。 昨夜禁中走水,不少官员已听说了,消息灵通的还知道女真使者等了一天半夜,终于获朱相点头,进了皇城。兵部的一位侍郎被不少人缠着问,朝廷是否有意攻打契丹。 这边众人正依次校验腰牌进东华门,来得晚的几个官员面色凝重低声议论着,好事者一问,才知道六百里急脚递的金铃声刚刚从御街直奔宣德门去了。 日头渐升,晨风拂幨幌,朝日照楼轩。无声的琉璃瓦在众殿之上,日复一日沉默观望着人事变迁岁月流逝。 雪香阁的太湖石上,金光映照到那五彩斑斓的端午长络上。远处的鸽群又开始盘旋。 池塘边三个少女凝目望着那长络上逐渐下移的日光,默默无语,都有些疑似身在梦中。 侧厅的槅扇门被人推了开来。三人回头,见方绍朴躬身退了出来,退到廊下转过身,想扭脖子放松一下,扭了一半,见到她们三个,刹那歪着脑袋停住了,半晌才整了整衣冠,对三人一揖。 赵浅予小跑着过去:“我哥哥如何了?” 六娘见九娘只站着不动,便轻轻推了推她:“阿妧?” 九娘缓缓走了过去,看向侧厅里。 第226章 “殿、殿下已经醒了, 无、无性、性命之忧, 在、在和陈太、太妃说话。”方绍朴躬身应道。 “哥哥!”赵浅予已经风一样地冲了进去, 留下带着哭腔的两个字。廊下鸟笼里的鹩鸟忽地在方绍朴头顶叫了起来:“哥哥, 就你好看, 就你最好看。哥哥讨厌。” 方绍朴讶然抬起头, 那鹩鸟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 忽地尾巴一翘, 屁股往笼外一拱。方绍朴吓了一跳, 右肩已温热湿乎乎一团。他脸涨得通红:“啊?”慌乱地退了两步,差点摔下台阶。 雪香阁的宫女赶紧过来行礼,带他出了院子。方绍朴又羞又窘, 在垂花门出险些又绊了一跤。 六娘和九娘虽然满腹心事, 也被他的糗样逗得暗笑。 侧厅里传出赵浅予的哭声和赵栩说话的声音。九娘抬头望着那鹩鸟,阿予应该时常这般说赵栩,被这鸟儿学去了。 她望着鹩鸟,鹩鸟也望着她,又喊了起来:“美人, 美人——。” “九娘子,太妃请您进去说话。”一位女史出了侧厅, 对九娘行了礼。 这时, 西侧厅里又走出几个内侍和医女, 御医院的院使和几位医官躬身退了出来。昨夜晕倒的太皇太后因不便移动,也暂时安置在雪香阁。隆佑殿的内侍宫女们都被传唤至此,占了大半个雪香阁。 西侧厅的槅扇门又合了起来, 两墙之隔,躺着祖孙二人,明明血脉相连,却不知道太皇太后心里的顾忌和厌恶究竟何时累积成为憎恨的?甚至想要置他于死地,却不管他体内也流着自己的血。就因为这一张脸吗?还是心头那根刺经年累月最终隐忍不下去了? 九娘想起昨夜到雪香阁时见到的四娘,轻叹了一声,随女史进了东侧厅。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点一滴,涓涓细流终成河海。 “你背后说我坏话,我可听见了。”屏风后头传来赵栩的声音,带着笑,应是也听到了鹩鸟的声音。 “夸你好看怎么是坏话?”赵浅予的声音还是闷闷的。 九娘绕过屏风,给陈素和赵栩见礼。陈素起身将她拉到榻前绣墩上坐了。 “阿妧。”赵栩桃花眼眯眯笑。他就觉得似乎听见她的声音了。 “六哥。”九娘声音轻柔。 “你可好?” “你可好?”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室内静了一静。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起来。 “我没事。” “我没事。” 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室内又静了一静。赵浅予“咿”了一声。九娘被她咿得心一慌。 “你放心。”两人却又同时说了同一句话,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 赵浅予眨巴着眼睛看看他们,站起身:“我去看看今日可有人喂过黑云了。”陈素也站了起来:“你这里乱成这样,怕是都忘记喂鸟了,我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衣裙曳地,窸窸窣窣一阵响后,屏风外槅扇门开了,未再合起。 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九娘垂眸看着他交叠在胸前的双手。见他修长手指下那张蜀锦薄被,经纬相交,细密无痕,仔细看了看,经线显出来的是黄地锦盘绦瑞花纹。不知为何,心神一恍惚,想起那句“闲拾瑞香花萼。寂寞,寂寞,没个人人如昨。” “可让医官替你看过了?”赵栩手指微微动了动:“你昨日那么折腾,也受了伤。不如我让院使替你诊脉?” “娘娘着人替我诊过了,休息几日就好。你腿上的毒,方绍朴可能全解了?”九娘看着他问。如今赵棣下狱,大局已定,只要腿伤无碍,禅位一事再无波折。 赵栩伸手碰了碰右腿,皱眉道:“还无知觉,不疼。”想到昨日二人一路风雨同行,九娘当着阮玉郎的面坦承心悦自己,赵栩面容上似也开了瑞香花,他心头一动,问道:“阿妧,阮玉郎未死,你先不要去苏州了,我不放心。” 这句话说了,赵栩的心提了起来,先前他前途未卜,凶险艰难,宁愿她去一个安稳地方。如今局势已定,他没法不贪心,总要先将她留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才行。 九娘凝目注视着他。赵栩大概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有忐忑不安小心翼翼?昨日在阮玉郎和高似两人面前,那样恶劣局势下,他也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他知她,她也懂他。 “阿妧,方绍朴说我这腿不一定好得了。”赵栩开了口:“你可不能嫌弃我。”他笑道:“我的三魂七魄钱财私兵都在你手里攒着了,我要是瘸了,可更得靠你了。待我和舅舅收拾完西夏和女真,你再带我一同去苏州杭州罢。我还不曾去过江南。江南风景可好?可有辣食吃?果子必定很多——” “六郎!”九娘轻声打断了他,眼中涩涩,明明知道他有卖惨的嫌疑,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赵栩收了笑,认真地道:“阿妧,你再唤我一声。” 九娘一怔,抬起眼。 赵栩吃力地侧翻过身,撑起了头:“再唤我一声。”他拍了拍右腿:“你方才喊了一声,觉得腿是麻的,真的,有知觉。” “六郎?”九娘将信将疑,见他双眼微眯似乎竭力在感觉腿有没有知觉,便站了起来:“我请方医官来看看。” 赵栩眨眨眼,刚要开口让她再喊一声,屏风外头传来方绍朴的声音:“下官在!下官来来来了。” 赵栩叹息一声,仰面躺倒。右腿还真有了知觉,麻得厉害。其他地方却酥酥麻麻得更厉害。 *** 临近午间,向太后才带着赵梣来了雪香阁,先去探望了太皇太后,再来看赵栩。见赵栩人精神尚可,便细细问了方绍朴解毒的事。 方绍朴看了看赵栩,犹豫了一下。 “无妨,你直接告诉娘娘实话就是。”赵栩淡然道,将实话那两个字说得重重的。 “回禀娘娘,殿下所中的毒十分罕见,寻常排毒法眼下并无大用。殿下右腿还未恢复知觉,下官已尽力而为。”方绍朴躬身答道,这次却没有结巴。 向太后一怔,见陈素泪眼涟涟,不由得也落下泪来:“这可如何是好?多久才得好?今日相公们也在问此事。” 赵栩道:“娘娘无需多虑,十五郎同娘娘亲近,心地善良,娘娘细心教导即可。六郎就算只有一条腿,保家卫国责无旁贷。今日朝中可有大事?”午时才下朝,恐怕朝中无好事。 向太后拭泪道:“你听了后,莫急坏身子。今早西军来报,凤翔失守,陈太初失踪——” 赵栩腾地坐了起来:“陈太初失踪?!” 陈素和一旁的赵浅予也失声惊呼起来。 “算来已经三天了,如今西夏大军怕已逼近京兆府。”向太后愁眉不展:“今日二府定了下来,由天波府的穆太君挂帅出征京兆府。” 赵栩一怔:“穆太君年过八十,如何挂帅?谁出的主意?为何不是——” 为何不是舅舅挂帅出征! 一旁吃樱桃的赵梣接了口:“吕先生说,今早太学有两千多学生,在宣德楼门前跪着呢,要朝廷赦免什么的,还要朝廷捉拿小娘娘的哥哥,要不然就一直跪在那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 向太后叹息道:“昨日已捉拿了四千余乱民,今日士子又闹事。谢相便提议请穆太君挂帅,陈青随军,以掩人耳目,安抚民心。陈元初的事还未了,陈太初又失踪了。眼下朝中也争得厉害。老身和你皇太叔翁也觉得这个法子好。” 赵栩却想到二府这样的安排,还因自己若即位,陈家便成了外戚,按祖制绝不可许以军权。他胸口一团火又烧了上来,掀开锦被就要下榻。 “六郎!”陈素赶紧一把扶住他,看着他搬起右腿的样子,禁不住哭道:“你好好歇着罢!” *** 檐子抬着赵栩出了雪香阁,太后和官家的辇车也往垂拱殿而去。 九娘依依惜别六娘和赵浅予,跟着慈宁殿的女史登上肩舆,往东华门而去。一路缭绕宫墙千雉,森耸觚棱双阙,她心头沉重得很,陈元初生死不知,陈太初又失踪不见,秦州凤翔相继失守,秦风路一大半已落入西夏之手。陈青随军出征,却无决断之权。魏氏一个人怀着身孕怎能继续住在相国寺。还有赵栩的腿伤。不知道这众人拼死辛苦得来的胜利,算不算胜利。阮玉郎又去了何处,做些什么,女真和契丹之争又会如何。 苏瞻在二府八位和赵昪说完话,想着高似的真正身份和赵昪复述的话,心里难受之极,几乎是神魂不守地游荡到东华门,正遇到九娘下了肩舆。 九娘没想到苏瞻还未离宫,看苏瞻的神色,揣测昨夜见到高似恐怕对他打击极大,便上前福了一福:“多谢表舅昨夜带我们入宫。” 因陈青离任后并未挂职大学士,无宣召进不了宫。九娘从北婆台寺出来就和陈青直奔百家巷求见苏瞻。苏瞻因有资政殿大学士的贴职,听到所请,当即不问因由,立刻带她们入宫。 苏瞻看着九娘,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赵昪所说陈太初失踪一事,再想到先前田庄见驾那次,陈太初御前那般维护九娘,现在陈太初却已经是自己的侄婿,九娘却和赵栩同历生死,不由得蹙眉道:“陈太初失踪,你可知道了?” 九娘点了点头:“表叔将要出征,表婶一人怀有身孕,住在相国寺很不妥——” “我同汉臣说过了,阿昉今日会去相国寺,将魏娘子接来百家巷。”苏瞻当先出了东华门,九娘看着他一贯高大挺直的背佝偻着,背影说不出的落寞,不禁有些心酸,轻声说道:“多谢表舅。高似——” 苏瞻猛地转过身,垂目看着还不到自己肩膀的少女:“你二伯起复后依旧做翰林学士知制诰,又加封了大宣,昨夜恐怕替吴王拟了禅位诏书,如今吴王下狱。你回去同老夫人说,让你二伯同谢相去说清楚,还是辞官的好。” 高似两个字,竟连提也提不得了。九娘轻轻点头应了,刚要道谢,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 “九娘——!” 苏瞻抬起头,九娘转过身,见不远处一人,戴着的双脚幞头已歪歪斜斜,不顾仪态一路小跑而来,却是张子厚。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过渡一下,有点甜不? 谢谢大家。 章节提示那句词出自宋代吴潜的《如梦令》。 三联老主编朱伟老师微博正好今天介绍了吴潜的词。摘录如下: 今日农历四月九日,吴潜当年此日有满江红词:“饤餖残花,也随分、红红白白。缘底事,春才好处,又成轻别。芳草凄迷归路远,子规更叫黄昏月。倚阑干、触处是浓愁,凭谁说。 我不厌,尊罍挈。君莫放,笙歌彻。自河南丞相,有兹宾客。一笑何曾千古换,半醺便觉乾坤窄。怕转头、天际望归舟,江山隔。”饤餖本是堆在盘里食品,此指杂陈。罍是酒樽,喜欢结尾的“半醺便觉乾坤窄。怕转头、天际望归舟,江山隔。” 那天看了一个蜀锦传人的纪录片,也很有意思。四川是个好地方。 第227章 仰视白日光, 皦皦高且悬。苏瞻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看向张子厚, 皱了皱眉, 张子厚何时同孟九如此熟稔了?相识几十年, 极少见到他这么失态。 张子厚知道九娘出宫, 从都堂一路跑过来, 远远见到苏瞻和九娘在说话, 竟急出了一身汗, 临近了才放慢步子,理了理衣冠。微风拂来,艳阳之下的苏瞻依旧高大挺拔儒雅倜傥, 未戴帏帽的九娘容颜比正午日头还艳三分, 让人不敢直视,站在苏瞻身边十分般配,倒似一对脱俗出尘的神仙眷侣。 张子厚口中发苦,脚下一停,转念想到孟九如今是苏瞻的表外甥女, 步伐顿时轻快起来,清隽面容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苏大资安好。”张子厚拱手道。 “张理少。”苏瞻淡淡点了点头, 他虽然已罢相, 资政殿大学士却是正三品, 位列张子厚之上。 张子厚含笑道:“多谢大资昨夜带陈青入宫,又在二府八位等了半夜,快回去歇息歇息, 张某不送了。”他转向九娘柔声道:“殿下让我送你回翰林巷,正好有些事,我要见一见你家老夫人。” 九娘笑道:“多谢张理少。”她倒也事想问张子厚。 他这是在赶自己走?苏瞻目光在张子厚面上盘旋了两下,见他一扫往日阴鸷沉郁之气,意气风发,和九娘说话甚是亲昵,又带讨好之意。想到前些时京中传闻张子厚遣尽府中姬妾一事,再看一眼九娘的笑颜,苏瞻便起了警惕之心,不动声色地道:“可巧我也有事要同梁老夫人说,一同去就是。阿妧不要骑马了,随舅舅坐车。” 九娘一怔。张子厚已拱手道:“多谢大资体贴,正好子厚也累得不行,骑马恐怕会睡着摔下来,多谢有车送我们,一起一起。” 马车沿着高头街往南门大街行去。车上氛围古怪,苏瞻冷眼盯着张子厚。 张子厚絮絮叨叨说着赵檀案、田洗案,又称赞赵栩:“赵元永上次歇脚在建隆观,燕王殿下便从开封府调了所有道观寺庙勾栏瓦舍的交易文书,果然有所发现,要不然昨夜还没那么快能找到北婆台寺。也幸亏你和殿下机智,留下了线索。” “请问理少,我四姐如今在何处?”九娘问道。 张子厚皱起眉:“还关押在大理寺,对了,她倒有一封信给你爹爹。”他从袖中取了信轻描淡写道:“已经拆开检查过了,你看一看可有什么异样。” 九娘展开信,看了一遍,低声道:“我带给爹爹就是。” “没想到贺敏竟然是太皇太后的人,这次赵棣在他手上,估计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定不了什么罪。”张子厚见她有些伤感,便岔开了话题。 苏瞻听到贺敏的名字,刚要开口,却听九娘轻声道:“贺敏贺季正是元丰二年的进士,算是司马相公的门生,因私自上书赞成杨相公变法,被司马相公贬至儋州做判官。他娘子姓温,是曹皇后的远房亲戚。温娘子在儋州生了三个孩子,只活了一个。太皇太后怜悯温娘子,做主将他从儋州调至河间府,为避嫌疑,官职还降了一等。直到熙宁元年贺敏才进了大理寺,对太皇太后必然感激于心。吴王在贺敏手上,应无大碍。太皇太后历经四朝,在朝中施恩甚广,张理少需提醒六哥一声,不宜硬撼。” 张子厚目不转睛地看着九娘,唇角笑意越来越浓。不错,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并不是喜欢这些的人,她以前是为了苏瞻才这般留意着,现在却全盘托出交付给了自己。他看着苏瞻眼中的错愕,说不出的快意,既想立即告诉这个薄幸负心的伪君子,却又不愿意这个秘密多一人知晓。 “九娘你是如何知道贺敏后宅之事的?”张子厚替苏瞻问了出来,又知道九娘必然自有一套说辞,心中大乐。 九娘目光落在手中信上,淡然道:“在家听婆婆提起过。”这也不假,她是前世在宫中见过温氏一回,有心打听来的。三年前因六娘要进宫,老夫人特意将朝中千丝万缕和太皇太后相连的官员梳理给了六娘,她也听了一耳朵,还记下一些前世她不知道的。 “婆婆还说过一些受过太皇太后恩惠的各部各路的官员,我有记下来。”九娘将信收入怀中:“今日还请张理少带给六哥,你们仔细看看有没有用。” 张子厚大喜:“有用!极为有用!”他和赵栩对旧党新党蔡佑一党都很熟悉,却对太皇太后在朝中的势力知之甚少。若再有贺敏这个级别的官员跳出来,很是麻烦。有梁老夫人这位太皇太后多年心腹之人所言,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求之不得。 苏瞻又看了一眼九娘,怅然若失,转头掀开车窗帘,看向窗外。小甜水巷尽头就是大相国寺,昨日民众哗变,打砸严重,今日太学的学生又去宣德楼闹事,京中很不太平。来大相国寺烧香拜佛的人家不减反增,大三门前吆喝卖香卖符的格外卖力,马车减缓了速度,朝东转上了南门大街。 九娘听着外头热闹,往日吆喝“夏日香饮子”的都怕沾上西夏的“夏”字,改成了“冰雪香饮子”,她轻叹了口气,问苏瞻:“表舅,太学的学生们跪于宣德门,朝廷该如何处置才好?” 苏瞻凝视了她片刻:“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你可知所谓民心究竟是谁的心?” 张子厚冷哼道:“那些刁民愚民之心,不得也罢。以一己之身要挟朝廷,何颜以代民心?身为太学的学生,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辨忠奸,人云亦云,饿死一些才好,免得将来做了官为害百姓。” 九娘沉吟了片刻:“大赵臣民,不出士农工商四类。若为君者,欲得民心乃士大夫之心,方可如臂使指,管束教化后三者。故昨日乱民可抓捕留监,今日太学的学生们却不可同样处置?” 苏瞻点头道:“正是,我同赵昪也谈及此事,二府用穆太君挂帅甚好。都进奏院要早日贴出皇榜告示天下陈家所遭受的冤屈,还需张理少尽早审理田洗案。至于赦免昨日哗变的乱民,这是迟早的事,四千多人关押在南郊,要近万禁军看守,犯人吃喝所耗、军士粮草辎重,一日不少于两万贯。最多十日,原也就会陆续释放出来。先让这些学生饿上四五日,再由朝廷出面安抚他们,应允释放一些未曾参与打砸抢的民众出狱,他们自然也就散了。朝廷和士子也都有体面。” 张子厚见九娘若有所思,冷笑了几声道:“这些个学生,在太学里好吃好喝,挨不到明日就会个个头晕眼花,饥渴交迫。派上些人夜里悄悄给他们送些饮食,总有意志软弱者会吃会喝。再叫些人挑唆那不肯吃喝的去辱骂他们,让他们窝里斗,喊上百姓去看热闹,两三日就能臊得他们斯文扫地铩羽而归。那些个乱民无视法纪,打砸私产,轻易赦免不得,需请他们吃上一两个月牢饭才知道不是什么热闹都能掺和的。至于朝廷的开销,大资也太小看大赵国库了,西军战西夏,日耗百万贯,何处挤不出来这两万贯?” 九娘微笑道:“张理少这法子,我看使得。若由六哥带着腿伤被抬到宣德门给众士子送茶送水,阐明阮玉郎赵檀勾结西夏一事,有高似为铁证,力保陈家忠勇,再坦言已上书朝廷赦免无知乱民。不知算不算也用上了表舅的法子?” 苏瞻和张子厚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一箭三雕,甚好!” 九娘叹道:“只是六哥的性子,还需张理少好生劝上几句。若等西京南京的国子监太学呼应着也闹起事来,倒不好办了。还有六哥的腿伤——”想到赵栩搬着伤腿下榻,不肯宫女内侍近身搀扶,硬生生拖着伤腿坐上檐子的模样,九娘心头刺疼得厉害,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他那时一定在气头上,为了陈青不能挂帅,为了陈太初失踪,为了秦凤路熙河路的战局,更为了不知道阮玉郎接下来的手段。九娘看着晃动的车帘,强行屏住了要浮上眼睫的泪。她这世已经哭过太多回,不像她了,她不想在这两个前世旧识面前落泪。 提到这个,车内静了下来。张子厚见她眼眶发红,突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眼前的九娘,心悦之人不再是苏瞻,而是燕王了。她是孟九娘孟妧,是燕王豁出性命也要救的心上人。 他的阿玞呢?那个山野里细嗅飞来凤,挥舞捶丸棒的王九娘呢?那个在树上背经籍,屋顶看星空的王九娘呢?那个挑眉扬下巴倔强又灵动的王九娘呢?张子厚心里慌乱得厉害,死死盯着九娘的脸,想找回些什么,确认些什么。 苏瞻见他神情怪异又死盯着九娘不放,轻咳了一声,抬手去案几上拿点心,大袖故意挡住了九娘的脸:“张师弟为何遣尽府上姬妾?是有娶妻的打算了?” “季甫,我的字,季甫。” 苏瞻手一停,诧异地看向张子厚。 “我年少时有一心爱之人,名叫阿玞。她虽错嫁他人芳魂早逝,我却须臾不曾忘怀。记之爱之,珍之重之,故字记玞——季甫。”张子厚抬手轻轻按下苏瞻的手臂,看着九娘的秀致侧影,一瞬也不瞬。 九娘一震,缓缓转过头,扬起了眉,下巴也微微抬了起来,黑曜石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轻雾。 张子厚面上吃了苏瞻一拳,侧倒在隐枕上,却笑了起来。她自然是阿玞,那神情,那言语,不是孟九,是王九。 苏瞻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按住了案几才克制住了自己。他身量极高,方才挥拳,自己也一头撞在了车顶上,一阵眩晕过后,见到九娘震惊的神情,他深深吸了口气,别转开脸,低声道:“此人自作多情执念不轻,我不想你舅母清名遭污,你只当没听过罢——也别跟阿昉说。”他语带凄楚无奈,提到阿昉略有些哽咽。 刚刚被压制回去的泪瞬间凝结在九娘眼中,她有些无措,看着张子厚,为何她前世从不知晓,一个她从未放在心上过的男子,却把她这般郑重地放在了心里头。如此之重,重到她无法承受。 记之爱之,珍之重之,故字记玞——季甫。原来前世,还是有这样一个人心悦她,爱重她,惦记她。泪滚滚而落,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她从来没看清楚过他的模样。人辜负了她,她何尝没有辜负了别人?这样的辜负,恐怕令他更痛楚吧? “你随殿下唤我季甫吧。”他是这样说过吗?他知道了什么?他是不是在暗示她,可她依然没有在意。 张子厚直起身子:“唤鱼池明明是我取的名字,为何变成你同阿玞心有灵犀?你心中既然有别人为何还要答应娶阿玞?我在眉州为了此事打你,你躺在渠沟里怎么说的?你说你父命难违,定会好好照顾阿玞,敬她重她爱她。” 苏瞻喘着气,从见到高似起,所有的过往都有些崩塌,甚至他失去了言论的能力,他盯着张子厚,喃喃道:“你不懂,你不会懂——”但心头的痛,痛得无以复加,他不敢再想不敢再提的那个人,那些事,一刀一刀,千刀万剐,他掩盖不住。 “她为你劳心劳力,甚至下田种菜幕后听言,她相夫教子孝顺姑翁,事事为你着想,样样都为了你这个夫君,你又为她做过些什么?你不惜自污博取前程,骗她害她失去腹中胎儿!”张子厚冷笑道:“苏瞻你可曾坦承过自己的过失?” “别说了。”九娘轻轻喊出口,声音却苍白无力,微不可闻。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逝去的就逝去了,那些痛,她不想再被挖出来,再多痛一回。再多错也好,憾也罢,已归穷泉。 苏瞻失神地看着犹自晃荡着的车帘:“张子厚,是我对不起她,你尽管还手就是。是我不曾照顾好她,是我根本不懂,懂得太迟。可阿玞是我的妻,是苏王氏,你——”他转头看了看张子厚,没了方才的憎恨和戾气,几乎是有些恳求:“你不能唤她的闺名。你不能。” “苏瞻!她尚未病死你就和姨妹眉来眼去,竟然还得了个情种的名头?我记着她爱重她,终生未娶,因她起了善念收养了你姐姐所生的程家女,为何我称自己为季甫你也听不得?”张子厚寒声问道:“阿玞是我心头最重之人,我为何不能?”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仰视白日光,皦皦高且悬。出自《赠徐干诗》刘桢(魏晋) 2、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出自《悼亡诗》潘岳(魏晋)。这首诗我很喜欢,之前化用过其中一句“寝食何时忘,沉忧日盈积。”子厚这章的爆发,情感是很复杂的,并不只是对苏瞻,也不只是对九娘的表白。写的时候是很沉浸在他的感受中的。希望文字有表达出来。 第228章 马车稳当当地停在了孟府第二甜水巷的角门车马处。正午的日头照得青石板上滚烫, 才片刻间, 马儿轻轻地抬了抬马蹄, 又放下去, 蹄铁轻击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观音庙前躺在树下睡觉的狗儿懒懒地抬起头, 朝这边望了一望, 又把毛茸茸的脑袋搁回了地面, 没了往常热闹的摊贩熟悉的吆喝, 它有些疑心自己睡错了地方。 惜兰静静等了一息, 听不到马车内传来铃声唤人,又见车厢有些摇晃,立刻跃上车辕, 隔着车帘轻声问道:“九娘子?” 车内苏瞻揪着张子厚的衣领, 正咬牙切齿地在追问:“你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 满面泪痕的九娘听见惜兰的声音,如梦初醒,应道:“我没事,你让马车再绕一圈罢,停去东角门, 离翠微堂近一些。” 她上前用力掰开苏瞻的手:“表舅你好生问,莫要动手。张理少, 你说你收养了程家女?是张蕊珠么?” 苏瞻冰冷的手猝然松开, 无力地垂落下去, 又紧紧捏成了拳。 张子厚理了理衣襟,看向九娘。马车慢腾腾地在调头,车窗的帘子一晃一晃, 日光漏了进来,时不时照射在跪坐在窗边的九娘脸上。她脸上泪痕未干,因刚用过力,脸颊有些微红,被日光一照,有些透明,更胜雨后海棠。张子厚赶紧转开眼,伸手将窗帘抚平,把自己狂跳的心也抚平了一些,心里满满的,又空空的。他终究还有机会说给她听这些,可是才说了千万分之一,不知道她听了作何想,更不知道他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自己听的。 “张蕊珠并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么?”九娘轻声问道。 张子厚点了点头,看向苏瞻:“那年你和阿玞定了亲,我想看着她出嫁,自请做了你的御。”那时候不赖着,他怕以后再无机会见到她。现在提起,除了心酸还是心酸。 九娘默默看着张子厚的侧脸,她想不起来了,他是苏瞻的“御”么?她出嫁那天只记得一条条规矩,饿得很,盖头掀开时一片贺喜声中,她就只看见了苏瞻一个人。 张子厚的声音在闷热的车厢里格外清冽冷淡,只有提到阿玞两个字时多了份小心,珍贵异常。马蹄声规律地响着,趟着时光的河流溯流而上,将车厢内的三个人带回了二十年前的眉州。 “你们苏王两家定亲后来往频繁,你爹娘甚中意阿玞。”张子厚轻叹了口气:“她待你苏家的姊妹们也亲近。你娘寿辰那日,她在眉州的匹帛铺里听到程家那几个妾侍背后非议你姐姐三娘,很是生气,又返回你家去,应是同你说了。” 他盯着苏瞻:“我不是撞见她的,我一直跟着她。” 九娘目光凝在张子厚脸上,若是前世她知道自己被人这么跟着,肯定会极为反感,此时听到,却只有伤感,不曾想唤鱼池的名字原来是他取的。 “青神离眉州虽不远,牛车也要走一个时辰,又有山路。我不放心,但凡阿玞要去眉州,我就一路送她来,阿玞要回青神,我就一路跟回去。”张子厚慢慢说道,有些出神。那时候他求亲不成,被王方赶出书院,便在眉州苏家和书院附近都赁了屋子,派人盯着苏家和书院的动静。每次远远地跟着王家的牛车,他心里又痛苦又甜蜜,这种折磨一点一滴汇聚着,增加着阿玞在他心底的重量,令得他只想再委屈再痛苦再多为她做一些事。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墨家的弟子,把这份恋慕当成了修行,日夜不休,以自苦为其极,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张子厚忽地轻笑起来:“苏和重,那一年里头,阿玞去了七次眉州,你从未接过她亦未送过她一回。” 苏瞻深深呼吸了两下,心口疼得厉害。身上也黏糊糊的,不知是闷出来的热汗还是被往事戳心窝戳出来的冷汗。定亲后成亲前,阿玞竟然来了眉州七次?他竟未曾去接过她也未曾送过她一回? 九娘也有些恍惚,这个她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她记得苏母寿辰那日,也是一个艳阳天,她和爹娘一同去贺寿。苏三娘归宁,就坐在她边上。那时三娘应该已经有孕了,却一句未提。她无意间看见三娘高领褙子下的淤青,寻着时机问了一句,三娘急得差点要跪下来,苦苦求她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苏瞻苏瞩兄弟俩。那日离了苏家,爹娘看她有些闷闷的,带她去匹帛铺买秋衣的料子。她听到那几个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妾侍嚼舌头,不堪入耳。她怒不可遏,却被娘劝住了,便坚持回苏家,将三娘在程家遭虐打欺辱的事告诉了苏瞻。 苏瞻握手成拳,死死压在案几上。三姐为何不愿离开程家,他永远都不明白。她嫁去了最亲的舅家,竟会被妾侍们欺凌,更屡遭夫君虐打。可那畜生一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她就哭着不肯大归,连和离书都撕了。若那时候他不顾一切强行带回三姐,是不是就不至于酿成惨剧。 “我那时少年意气,也未曾想多,既然那几个女子惹得阿玞不高兴,我便派人打了她们一顿。”张子厚也不想隐瞒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他成年后才想到那些个妾侍平白挨了打,疑心到苏家头上,不免会让苏三娘的日子更难熬。 苏瞻气急道:“你!——”九娘也吃了一惊,难怪苏瞻那次冲去程家,反而被他姐姐哭着骂了一通赶了出来。 张子厚皱了皱眉:“我见阿玞十分忧心你三姐,便让人一直盯着程家,后来你姐姐难产,程家也没人通知苏家。你又去了成都,我让人给阿玞送了信,自己先赶了过去,后来看到一个婆子抱着个襁褓从角门出来,跟了她一路,见她要把襁褓丢入眉州河里,让人夺了下来,婆子事败逃了,那女婴半死不活,我便送去医馆救治。” 苏瞻浑身颤抖,哽咽道:“程家说阿姐难产,生了个死胎,草草落葬了——”他从成都赶回家,正遇到阿玞陪着母亲要去程家,他们到了程家,三姐已在产房里自尽。 她用腰带在床头打了结,绕过自己的脖颈,硬生生勒死了她自己。 “苏程二族绝交后半个月,那女婴才勉强活了。”张子厚顿了一顿:“我想着程家要弃她于河中,生母已殁,生父被你打成了废人,程家她回不得。若送去你苏家,她偏偏还姓程,半仇半亲的,给程家知道了说不定还要生事,便索性养在身边了。” 这个女婴,似乎成了他和阿玞之间隐秘的联系,加重了他的苦,加深了他的甜,给他的修行增添了华章。他甚至想把她当成另一个阿玞来抚养,看着她长大。但看着她长大后全然不同于阿玞,又会冷淡疏远她。再后来看到她自作聪明犯蠢时,更是恼火。 苏瞻红着眼几乎咬着牙道:“你竟然让她嫁给了吴王做侍妾?你就算恨我,她何其无辜——” 张子厚冷冷地道:“我是宁可不做宰相反而要靠女儿攀皇亲的人吗?她骨子里姓程,那份市侩与生俱来,上赶着替自己谋取荣华富贵。我给她挑的进士、书吏、天武军的殿直,她一个也看不上。” 车厢内寂静了片刻后,马车再次停了下来。九娘默默打响了旁边悬着的银铃。惜兰撩起了车帘。 九娘目送着苏府马车渐渐远去。苏瞻连车也不下,应是赶去吴王府了。不知他见不见得到张蕊珠,见到了又会如何。赵棣下狱,张蕊珠对这个突然跑去认亲的舅舅会作何反应?九娘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提醒他吴王府和阮玉郎的关系,赶紧低声叮嘱了惜兰几句。 张子厚看着九娘:“为何他这次不疑心被我算计了?” 九娘叹息一声,福了一福:“多谢你当年施以援手,救了蕊珠一命。” “我施恩只为图报,而且我的确又算计了他。”张子厚柔声道:“我还给苏瞻一个甥女,他总得回报我一个才是。”他说出这句心中所想,面红耳赤,看了看烈阳当头,转身大步进了孟府角门。 九娘看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往巷口,远处的青石板,明明没有水迹,却泛出了七彩,海市蜃楼一般。 *** 木樨院里孟建捏着四娘的信,涕泪交加:“阿妧,爹爹看那位张理少待你很是恭敬,你能否请他通融一二,送这些物事给阿娴?她也是命太苦了。” 程氏搁下茶盏,冷笑道:“命苦?自己作天作地作死,偏要怪天怪地怪命怪爹娘怪兄弟姐妹?这木樨院三个女儿,偏她一个命苦?她不惹是非,是非偏要来惹她?阿妧没死在她手里就是命好?她没害死阿妧倒是命苦?我看你不如去大理寺陪着你的宝贝闺女同甘共苦。倒能治治你的偏心病。” 孟建掩面泣道:“她若是怨我怪我,我倒也死心了。她若是求我救她,我也没法子。可这孩子,只说想起冰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多好喝,醪糟桂花浮丸子吃了会粘牙,还提醒我夏天少吃些荔枝白腰子。她不知道琴娘没了,还念叨着琴娘做的三脆羹,这都夏天了,哪里来的嫩笋做三脆羹呢。”孟建哭得抽噎起来:“她这絮叨叨的,我受不住,受不住,她还求我送把杨木梳子送些茉莉头油给她,她原是用犀角梳——” “好了!”程氏闷声喝道:“别说了,既是你生的,你受不住,一概送进去不就是了?”她烦不胜烦,听不得这些,索性站起身去偏房和梅姑对账去了,挥手让九娘自行回房。 “阿妧——”孟建却喊住了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信已交给爹爹。她早已不是我的阿姐,而是我的仇人。爹爹还是莫开口的好,保不准我会求张理少让她早些去见菩萨,连那杨木梳子茉莉头油也替家里省下来。” 孟建一愣,看九娘已出了正厅,再看看手中的信,潸然泪下。 *** 九娘整理出梁老夫人往日述说的那些官员资料,又将自己前世记得的和太皇太后亲近的诰命们誊了出来,让玉簪取过这三年的邸报,核对一番过后,发现这些官员们遍布中书、六部、枢密、三衙、台谏,正三品的也有好几位。 惜兰前来禀报说张理少见完了老夫人,在撷芳园的芙蓉池边等着。 九娘手中笔一停,黯然长叹了一声。正如阮婆婆所说,两情相悦,世间难有。 不是辜负人,便是被辜负。她又该怎么同张子厚说清楚,九娘凝笔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三年前芙蓉树下少年郎,流水淡淡碧天长的景象蓦地浮上心头。 “你这般不爱惜自己,就不太对。”“你在害怕什么?害怕自己不够好就没人看重你?还是害怕自己不够好,帮不了你在意的人?” 六郎还说:“你不丑,从小就不丑……”九娘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后来,她在那边伤了他的心,还将喜鹊登梅簪丢进芙蓉池里。所以在船上他看见她手心的簪子时,欢喜得不行,没完没了地摩挲那簪子。他没问,她也没说,可他知道她寻回了他亲手做的簪子,她也知道他在二哥大婚那夜去芙蓉池捞过这根簪子。她和赵栩,无需言说。 九娘抬起手碰了碰怀里的喜鹊登梅簪,疾书几行,收拾停当,带着惜兰和玉簪往撷芳园走去。 她心意已决,再无转移。孤坟愁已歇,尘缘容易绝。今生今世,她只有一人不可辜负,不能辜负,不愿辜负。 第229章 夏条绿已密, 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 灼灼火俱燃。长房的仆妇婆子们在池边一字排开, 个个汗流浃背。杜氏在不远处的凉亭里, 摇着折扇, 忐忑不安, 不知道九娘应付不应付得来这位朝中煞神, 想到孟存夫妇还在家庙跪着, 夫君和孟彦弼还在宫中未归, 更令她忧心忡忡眉头不展。 撷芳园芙蓉池边,依水傍石的木芙蓉林绿树正当阴浓时。张子厚在树荫下挑了一块平滑大石,坐了下来。日光透过翠绿叶片, 在他手中的禅位诏书上投下斑驳光点。诏书上的皇帝玉玺鲜红夺目。有孙安春在, 皇帝玉玺被太皇太后所用不足为奇。 他松了一口气,想起九娘,抬起头看那芙蓉池,碧波荡漾,倒映着绿树粉墙, 蝉声鸣唱,诉说这夏日太长。自先帝驾崩, 他加在一起也没睡过几个时辰, 又因九娘神魂不定, 今日大局初定,又得以诉尽心事,被这碧波晃着眼, 竟恍惚起来。 似听到有人在喊:“快些快些,山长说了,给这池子取个好名字,若被采用,必有想不到的福份。你们说,是讨师娘做的醪糟方子还是山长珍藏的棋谱好?” 张子厚一惊,心慌得不行,展目望去,师兄弟簇拥在一起,已拟出了好些名字。他这是回到了中岩不成? “你又不爱吃醪糟,也不爱下棋,怎么也想要凑热闹?”声音清冷,面容如玉,对面那人抬起头来,正是苏瞻。 张子厚只觉得耳鸣眼花,他霍然推开棋盘:“拿笔来——拿笔墨纸张来!”险些一个趔趄摔在苏瞻身上。 他写了两张,手腕悬空抖个不停。那唤鱼池三个字写得极其难看。苏瞻笑道:“不如我替你写算了。” “且开!”他大喝一声,强行镇定下来,这次手不抖了,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秀丽妩媚,唤鱼池三个字跃然纸上,他慢慢地在落款处添上了张季甫三个字。 “你何时改写了簪花小楷?”苏瞻讶然问道:“季甫?你何时取的字?” 张子厚飞奔下山。池边的竹床上,高大儒雅的王方正笑着翻看学生们取的名字,一手轻轻摇着蒲扇。 “山长——”张子厚整好衣冠,才恭恭敬敬地行到跟前,躬身献上自己那张。 “唤鱼池?”王方抬起头:“原来你已有了表字,季甫,为何取这个名字?” “我有一——”张子厚脱口而出,立时改口道:“天在池边闲逛,随口喊了声鱼来,竟真有两尾鱼儿跃出水面,故命名唤鱼。” 王方哈哈大笑起来:“竟有这等巧事。”他从身边取出一张薛涛笺,上头也是簪花小楷的唤鱼池三字,却无落款。 张子厚眼中一热,舒出一口气,也傻笑起来:“可不真是巧——” 一转眼锣鼓喧天,他已骑在马上,胸口红绿交杂的大花艳丽异常,马前两盏灯笼正在引路,前面书院门口,站着的正是喜笑颜开的王方。 “女婿来了,女婿来了——”四周纷杂的喝彩声,张子厚来不及再想,飞身下马,跪拜在地。 “季甫不必多礼。”他头晕目眩地被王方携了手带入书院。 堂上张灯结彩,人头济济,那身穿青色大礼服,头盖五尺销金盖头的身影在灯下伸手可及。 阿玞,是阿玞。 张子厚心跳如飞,恍恍惚惚地到她身旁,牵起那同心红绿绸带,不知所措地走了两步,旁边哄堂大笑起来,他一回头,见自己将绸带竟把阿玞绕了两圈险些绑了起来。 “对不住,对不住,我这是头一回——”张子厚面红耳赤地把绸带绕回去,低语道,又觉得自己的话实在可笑,真切地听见她噗嗤笑出声来。 红烛高燃,亲友齐聚。洞房里有人递上金秤。张子厚只觉得那秤有千斤重,怎么也举不起来。哄笑声中,盖头微颤颤地被掀了开来,挂在凤钗上。 她抬起眼,笑盈盈。倾城倾国颜,含羞带恼。 一声厉喝忽地响起来:“你是谁?怎冒充我家阿玞来成亲?我家阿玞呢?” 张子厚一身冷汗,茫然四顾。不,不对,这是孟妧。 四周白茫茫雾蒙蒙,面前端坐的新娘面容模糊起来。 “阿玞——阿玞——”他心如刀绞,撕心裂肺大喊起来,伸手去拉。 “你唤我何事?”一句川音在身后响起,冰冷冷如隔千里。 张子厚大喜:“阿玞,阿玞,是我,今日你我成亲——” “你娶的明明是孟九娘,为何却喊着我的名字?”她挑起眉头,扬起下巴,神情决绝又傲然:“我却不稀罕你这般假情假意。” 她拂袖而去,即将消失在那茫茫四野中。 “阿玞——阿玞,她就是你,你就是她,你听我说——”他急得满头是汗,追得腿肚子都抽筋了。 她忽地停住,转过身来,英气的秀眉蹙起,眼中有泪在盘旋:“她是她,我是我,她有她的爹娘兄弟姊妹,怎会是我?君心既转移,但娶新妇去,不必再念。我爹娘在唤我了,自有要娶我王九娘之人,那人你也认得,姓苏名瞻字和重。” “不——不是的,”张子厚惊骇欲绝,悲声连唤:“阿玞——阿玞———” 远处传来锣鼓笙歌,他却一动也不能动。 “张理少?张子厚?”九娘蹲下身子,细细凝视着树下这两鬓飞霜满面泪痕的清隽男子,百感交集。这片刻间,他累到倚树入眠,却又梦到了前世的自己,这几声阿玞,喊得凄楚无望,她满腹的话实在不忍开口。 张子厚惊醒过来,面前一双盈盈水眸,正关切地看着自己。她身后碧波泛着银光,头上夏蝉还在高唱。梦中一切刹那闪过,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心痛还在,腿也还在抽筋。 南柯一梦。他竟在光天化日下在此地做了那样一个梦。他二十多年无数次梦见过阿玞,她从未对自己说过话。 “阿玞?”他吃不准眼前是梦还是真,身不由己怆然泪下。 九娘缓缓摇了摇头:“理少方才魇着了。我是孟氏阿妧,这是翰林巷孟府。你可要喝点水?” 张子厚怔怔地看着她,忽地颓然道:“你不是阿玞。”她容颜艳丽,年方十四,眉眼间全无阿玞的清丽英气。 她是她,我是我。阿玞定是生气了,才入他梦来。 九娘点了点头:“我是阿妧。理少随六哥唤我阿妧就好。” 张子厚霍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几口气,暑气中带着花叶清香。他膝上的诏书落在地上。她明明是阿玞,却又不是阿玞。 九娘捡了起来,立于树下轻声念道:“门下,咨尔吴王,匡济艰难,功均造物。表里清夷,遐迩宁谧……今便逊于别宫,归帝位于吴王棣,推圣与能,眇符前轨。主者宣布天下,以时施行。” 张子厚转头望着身边的少女,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声音柔美,神情恬淡。 阿玞的声音脆爽,笑起来旁若无人。她的神情总是如火如荼浓烈如川中山水。张子厚伸手扶住芙蓉树,全身脱力,夏风明明是热的,拂过他身上,却肌肤颤栗起来,中衣何时湿透的,他一无所知。 “这是我婆婆给你的么?”九娘侧头问道。 她这侧头时的模样,明明又是阿玞。 “不错,梁老夫人是个明白人。孟存这翰林学士知制诰拟诏拟得真不错。”张子厚勉强定了定神,接过诏书,弯腰把诏书浸入池水中,看着墨迹朱砂渐渐模糊,似乎心事也模糊起来。是他弄错了,还是阿玞误会了他?良久,他才把湿透了的诏书拎了出来,随手搁在石头上。 看着这个,张子厚从怀中取出一张遍地销金龙五色罗纸,递给九娘:“这是老夫人交给我的另一份太皇太后手书,应该是吴王即位后要颁给二府的。你看看。” “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九娘一惊:“太皇太后是要将我六姐嫁给吴王?” 张子厚心神渐定,点头道:“正是,太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立你六姐为皇后,孟伯易成了外戚,殿前司是不能待了,整个孟家也不得不站到吴王那边,和孟家关联的苏家、陈家更是尴尬。以太皇太后的手段,吴王登基后应该会立即起复苏瞻为相。如此一来,燕王殿下孤掌难鸣,又因高似陈太妃一事,即便性命保得住,此生也要被监-禁在宗正寺里。” 九娘不寒而栗,所幸高似悬崖勒马未曾酿成大祸,她手下用力,这手书所用罗纸竟撕不破。 张子厚眸色暗沉,伸手接了过去,收入自己怀里:“你所说的太皇太后可用之人都有哪些?” 九娘将自己整理的资料递给张子厚:“高似既已投案,表叔也已出征,田洗和赵檀案定论后,理应没了阻碍。六哥即便腿伤未愈,能否尽快即位?贺敏审吴王案,只怕夜长梦多。” 张子厚点头道:“今早二府和各部已在集议此事,我出宫时殿下刚到都堂,若有什么进展,我回宫后尽快给你消息。”他翻了翻手中的纸,犹豫了片刻,突然问道:“你,一直习的是王右军行书?” 九娘倏地一僵,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轻轻点了点头。斑驳陆离的日光在张子厚眼底汇集成无边深情,有喜有悲有所盼还有绝望与痛楚。 张子厚从她眸中看到自己的神情,忽觉自己狼狈不堪,退开了几步。那一句“阿玞,是你么?”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 “张理少——”九娘上前两步,柔声道:“荣国夫人得理少一腔深情,若泉下有知,当无憾也。纵然阴阳相隔,阿妧也替她深觉幸运。” “幸运?”张子厚喃喃道。他只怕打扰她令她不便,更怕自己的心思为她不耻,她会觉得幸运? “天下女子,莫不盼得一心心相印之人白头到老。奈何世事不由人,鲜有如愿者。”九娘看着他,走到他跟前,看入他眼底:“理少你和她阴差阳错,有缘无份。她一颗真心错付了别人。若她知晓唤鱼池名字是你所取,若知晓有人这般惦记她爱护她,事事以她为先,定然以心换心,至死不负。” “以心换心,至死不负?”张子厚盯着九娘的小脸,轻轻重复了一句。 九娘坦然道:“理少可知,身为女子者,总以父母之命为先,家族宗祠为念,我们自己的心意,总是放在最后头。阿妧也曾畏惧世俗礼法,几次三番伤过六哥的心,他却不退不让,以真心待我,甚至不惜前程和性命。我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便也会至死不负他。” 张子厚默然了半晌,看向芙蓉池:“你和殿下——” 她不只是阿玞,她不再是阿玞,她不是阿玞。 她是她,我是我。 烈日下池水中的倒影,恍然映出王玞英气勃发洒脱无羁的笑容。 “张理少——”惜兰的声音在后头响了起来。 张子厚猛然惊醒,回转过身:“何事?” “契丹上京失守,女真立国称帝的信刚刚送到宫中,殿下请理少速速入宫。”惜兰垂首禀报道。 张子厚和九娘对视一眼,高似该如何处置越发棘手了。想到阮玉郎拿捏时机之准,两人更凛然心惊。 目送张子厚匆匆离去,九娘喟叹一声,无力地在池边坐下,她浑身疼痛,一刻不敢松乏,不知张子厚可明白了她的意思。眼见池水微澜,想起越国公主耶律奥野,如今怕是面临国破家亡,不知她是生是死,再想到陈太初陈元初……九娘抬起头,看向明晃晃的烈日。 “九娘子,日头太晒了,回去吧,惜兰说你身上还有伤,该好生休养才是。慈姑备好了热水——”玉簪等了片刻,见她颈后如玉肌肤微微发红,忍不住轻声道。却见九娘伸手捡起一片薄薄石片,站了起来,侧转身,微微下蹲。 薄薄的石片在水面上轻快飞跃,噗噗噗连点了十多下,悄然没入水中。半池的绿树粉墙晕上开来,水面上十几个小小漩涡排列得很整齐。 “我厉害吗?”小娘子转过身来,裙裾飞扬,脸上带着笑。 惜兰和玉簪心头一松,都点头道:“厉害的。” 九娘笑着大步往垂花门走去,朝不远处凉亭里的杜氏挥了挥手:“不是厉害,是厉害极了。快些,我还要一大碗冰糖绿豆冰雪凉水在浴桶里头吃。” 玉簪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才五月里,老夫人可不让小娘子吃冰镇的——” “惜兰,记得给我多放些冰沙,取一些蜂蜜浇在上头,再给姨娘和十一郎也各送一碗,还有娘亲和七姐,还有二婶,还有大伯娘,还有二嫂和大郎,还有婆婆,全家都要,都要多多的冰沙多多的蜂蜜。”九娘脆声叮嘱着,脚下越来越快。 被那水上漂打散的浮影,又慢慢凝成了一副画,近百年来一直如此静谧,往后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夏条绿已密,朱萼缀明鲜。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出自唐朝诗人韦应物的《夏花明》 2、绿树阴浓夏日长那句化自唐代诗人高骈的《山亭夏日》。 3、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出自李煜《长相思》。 4、“皇帝年长,中宫未建,历选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出自《宋史》,哲宗孟皇后被立后时的太皇太后手书。 ——啰嗦人啰嗦—— 多谢书友58君,这章因你提起了平行番外得灵感,存稿的叙述方式进行了大修,内容未变,虐度感觉是减了。 九娘在情感上从晦涩到明朗,从黏糊到干脆,算是前世今生都已了断。自觉得情-爱的开窍,真和年龄阅历都无关,关键还是要遇到哪个人。 第230章 木樨院里蝉唱不断, 大鸣大放。听香阁的净房里, 九娘泡在浴桶中, 早已泡得满头大汗, 艾草的香味混合着蒲草和桃叶的味道弥漫在屋内。 “这一身的淤青怎么办才好?看得奴心都碎了。”林氏眼睫上还挂着泪, 手上捧着冰糖绿豆凉水, 看着雾气氤氲中湿漉漉的九娘, 心疼得厉害。 慈姑用力揉着九娘腰间的一处乌青:“只能揉开来才好得快一些。” 九娘嘶了一声, 求道:“姨娘, 快给我喝一口凉水,少些绿豆,疼死我了。” 林氏凑近了舀了一勺喂九娘喝了:“只能再喝这一口了, 你癸水也真是的, 这都十四岁了,怎地还不来呢。慈姑,你说要不要跟娘子说说,请大夫来看上一看?” 九娘忙不迭地摇头:“这有什么可看的,早晚总要来的, 啊啊啊,好慈姑, 求求你轻一些。” 林氏赶紧又舀了一勺喂她:“唉, 你不懂, 奴也是二十多岁才明白过来呢。这东西吧,不来急死个人,来了又烦死个人。像宝相那丫头月月要疼足四五天, 恨不得把肚子都割了去,真是可怜。” 九娘抿唇道:“要是姨娘那个没来,岂不是又要给我们添个弟弟或妹妹了?高兴还来不及,为何会急死呢?” 林氏瞪大美眸,心有余悸地打了寒颤:“要命了,菩萨保佑奴别再生了。奴生小娘子的时候就险些没命,生十一郎的时候他又太胖,把奴疼得死去活来。还有,一旦有了身孕,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喝,成日里跟个猪一样,吃着猪食,就看着自己往横里长,能有小娘子小时候那么胖——” 她呵呵笑了两声,讨好地又舀了一勺凉水凑到九娘唇边:“奴说错话了,不是说你小时候胖得像小猪,是说奴自己呢。” 慈姑叹了口气:“宝相那丫头也该嫁人了,嫁了人就没那么疼了。” 林氏想了想:“她不肯嫁人,也不肯从了郎君,说要像梅姑那般做一辈子女使,省得看汉子脸色看姑翁脸色,保不齐还要倒贴嫁妆养家活口。”她放低了声音靠近慈姑说:“她还说这辈子也不想生孩子。你说奇怪不奇怪?” 九娘侧头道:“这有何奇怪?人各有志,不可勉强。这大赵律法还有女户的条例呢。天下间的女子,难不成非要仰仗男子鼻息才能活下去?只是她疼成那样可曾请过大夫?” 林氏道:“娘子开恩,请过大夫的,开了些方子,吃着用处不大。” 慈姑手上停了停,又用力揉起来:“小娘子说得对,宝相那丫头是个明白人,老奴倒觉得她说得没错。就算有了儿女,像阮姨娘那般,又有什么意思?”想起自己的女儿,慈姑叹了口气。 九娘抱着慈姑的手臂摇了摇:“慈姑,你有姨娘和我呢。” 慈姑爱怜地看着九娘:“老奴是死而无憾了,就盼着小娘子嫁个好郎君,生上一堆胖娃娃。”想到陈家的二郎,慈姑不免又叹了口气。燕王殿下待小娘子再好,终究齐大非偶。 说曹操,曹操到。夜间九娘腹痛起来,忍了许久才打铃喊了玉簪进来。 玉簪见她疼得满头大汗,鬓角都湿了,吓得喊来慈姑照顾九娘,就要去禀报程氏请大夫。 九娘喝了两口热水,觉得小腹沉甸甸往下坠,是前世熟悉的那种绞痛,便喊住她们:“不打紧,或许是癸水被姨娘念叨来了。”话没说完,身下已见了红。她不禁又疼又好笑:“真被她喊来了。”慈姑搂着她朝天喊了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小娘子莫再疼了。” 玉簪赶紧唤侍女们重新铺床换席,自己和慈姑扶着九娘去净房,一应物事是早就备着的,都现成可用。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九娘小腹也不疼了,头挨上枕头就倦极而眠。 *** 翌日,方绍朴是巳时入的宫,虽然不当班,还是先去内诸司的翰林医官局转了一转,取了几本医书,琢磨了几个祛毒方子,呈给院使看过,用了印,又去六尚局的尚药安排妥当,才随一路找来的小黄门往会宁阁而去。 赵栩见方绍朴来了,放下手中的书,摒退了一应人等,接过那几个方子看了看,却问道:“你除了疮肿、金镞伤折和大方脉小方脉以外,可会替女子看腹痛之症?” 方绍朴一愣,就有些紧张:“下、下官在太、太医局习学五、五年——” 赵栩摆了摆手:“别急,你慢些,喝口茶再说。” 方绍朴赶紧三口喝完一盏茶,吸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才拱手慢慢地道:“下官除《难经》、《素问》等大义十道外,下官也习学九科。只是九科里却无妇人科,只有产科。虽有研读不少医书,却未曾诊过几位女病人,不敢言会。” 赵栩叹了口气,目光投到早间从惜兰那里送来的信上,皱起了眉头:“若女子癸水至时腹痛难忍,只论脉经,当如何调理?” 方绍朴看着赵栩,吧嗒吧嗒眨了两下眼:“《太平惠民和剂局方》有记载,可从调和肝脾温肾扶阳着手,肝郁脾虚则血瘀。痛,乃因不通也。可用茯苓、白术、甘草健脾益气,再用当归养血,肉桂小茴香——” “你先拟几个方子来看看。”赵栩打断了他:“现在就拟,立刻,马上。” “这,这使不得,家父有、有言,不经看诊,不知寒证热证,辨不清虚实,绝不不不可乱开方子,要出人、人命的。” “寒证。”赵栩毫不犹豫:“四肢不温,手足冰冷,可是寒证?”见方绍朴还在摇头,想了想:“你说的有理,如此你今日便去一趟翰林巷孟府,就说是陈太妃忧心前日九娘子大雨里受了寒,特派你去看上一看。你好生替她诊一诊。对了,你把寒热虚实的药都带齐了,诊断好就直接留下该用的药。” 方绍朴半晌回过神来:“下官明白了。” 赵栩拿起手中的书,头也不抬地道:“你有空把产科、小儿科也好生钻研钻研。” 方绍朴眼睛吧哒吧哒了好几下,盯着赵栩发红的耳尖:“下官也明白了。” 会宁阁里静了片刻,赵栩抬起眼:“你这几个祛毒的方子可有把握?这腿除了麻还是麻。” 院子里的几个小黄门垂首肃立,离书房的门窗远远的。天上浮云缓缓飘着,在院子里投下几朵阴影。 *** 垂拱殿后阁里,向太后听了方绍朴的禀报,看着轮椅里面色苍白的赵栩,顾不得二府相公们和各部重臣都在,急道:“怎会不知何时能好?你说清楚说明白些。” 方绍朴躬身道:“臣无能,臣有罪。此毒无解,只能尽力多试一些祛毒的法子,再看有无转机。”几位医官也纷纷躬身请罪。 医官们退了出去,后阁中气氛更是凝重。赵昪心中扼腕叹息,却不知如何宽慰赵栩。二府的相公们,恐怕大半会松了一口气,他们对赵栩杀赵檀和孙安春均深感不安,忧虑赵栩即位后动辄雷霆万钧,更惧他性子桀骜,视人命如草芥,有朝一日甚至会视祖训而不顾,不甘皇权被相权约束,独断专行往那暴君路上去。 赵栩在轮椅上对向太后拱手道:“娘娘,请不必担忧微臣。臣以为,先前柔仪殿权宜之策,至此可搁置在一旁。臣和小娘娘能重获清白,臣已心满意足。当务之急,诸位相公们应用心辅佐官家,解西夏、女真之外患,尽早审理阮玉郎相关案件,除前朝后廷之内忧。臣身为大赵宗室亲王,当尽一己之力效忠陛下。” 赵栩此话出口,态度已明。后阁里众人鸦雀无声。 片刻后谢相大步出列,朝赵栩深深一揖,对向太后行礼道:“自先帝驾崩,崇王身殁以来,大赵可谓磨难重重。鲁王吴王忘却宗亲之本分,为阮玉郎所惑;燕王殿下腿伤难愈;宣德门前士子们已跪一日一夜;更有京中民变、开封涝灾待援。秦凤路已落入西夏之手,京兆府岌岌可危。更有女真立国称帝,虎视眈眈。臣等蒙娘娘和陛下信任,当求后廷安稳,前朝顺畅,方可上下一心,抵御外敌。若不其然,岂不是任三光再霾,七庙将坠?” 谢相说得激动,怆然泪下:“今见燕王殿下心怀天下万民,下官拜服。然殿下蒙不白之冤多时,臣等既奉先帝遗命,不敢忘怀。臣冒天下之大不韪,奏请娘娘,待他日殿下腿伤复原后,还望娘娘和陛下能承先帝之命,依唐虞、汉魏故事,逊位别宫,敬禅于燕王,方不负先帝和万民。” 赵昪出列行礼道:“谢相所言甚是,臣赵昪附议。”他声音原本就大,此时更是掷地有声。他说完就看向一旁的曾相。 曾相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暗叹一声也出了列:“臣牢记先帝遗愿,臣附议。” 随着二府几位相公的表态,御史台、中书省及六部官员也纷纷附议。向太后掩面而泣:“众卿莫忘今日所言,不负先帝,不负燕王才好。” 赵栩郎声道:“宣德门一事,臣愿为朝廷前往说服众士子。还请娘娘、陛下准允。” *** 自御街到头,双阙静静拱卫着宣德门。皇城禁军们未着甲胄,站得笔挺,颈中红巾也已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宣德门前可纳万人的广场上跪满了身穿白色圆领襴衫的太学学生们。昨日围观的百姓也有好几千人,今早各处皇榜宣示后,已只剩几百人在旁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还未到盛夏,跪了一日一夜的士子们有不少已晕厥了过去,国子监祭酒吕监长带着国博和太博们一边安排抬走救治,一边继续劝说士子们退散。 “燕王殿下来了。”国子监丞看到宣德门里缓缓而出的轮椅,轻声告诉吕监长。 一众官员赶紧略整衣冠,上前给赵栩见礼。 赵栩身穿绯色亲王服,头戴远游冠,脸色苍白,眸色黝黑,深不见底。 士子们见到赵栩亲至,便有人七嘴八舌地喊了起来。 “弑兄者无罪,法理何在?” “百姓安则乐其生,不安则轻其死,朝廷难道要坐视百姓轻其死则无所不至吗?” “陈元初投敌,陈家依然逍遥法外,何以平民愤?” 赵栩默然看着这些疲惫不堪的士子们,待嘈杂声略轻了些,挥了挥手。 士子们一惊,以为赵栩连他们也要抓捕,刚要哗然,却见宣德门里出来几十个内侍,并无一个禁军上前。 很快,一字排开的长桌上抬上了盛满粥的木桶,几千个白瓷大碗和茶盏一摞摞堆得高高的,粥香在广场上随风飘散开来。 又饿又累的士子们不少人咽了咽口水,停止了喧闹。 赵栩郎声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今日诸位忧国忧民,不惜己声,舍生忘死,劝谏朝廷,实乃大赵之幸,乃万民之幸。本王甚钦佩各位。因在宫中与刺客打斗受伤,只能在此谢过诸位。”他在轮椅上拱手向广场上几千士子团团一揖。 几千士子想不到这般诘问燕王,他却毫无问罪责怪之意,如此以礼相待,和传言中那位暴戾的皇子截然不同。广场上顿时安静了许多。 “然诸位十年寒窗,付出了何等努力才能考入太学?尔等他日皆万民之喉舌,百姓之父母官,朝廷之忠臣,国家之栋梁。今日自伤己身,岂非伤民伤国之根本?五仞之墙,所以不毁,基厚也,所以毁,基薄也。娘娘和陛下念及此均泪洒殿堂。本王自请前来,为的是保住我大赵的栋梁之才。需知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还请各位耐心听本王一言后,能去台前用些饮食。诸位爱惜己身,亦是爱惜大赵国基。”赵栩运足了中气,金石之声,响彻广场。从御街两侧走近的围观百姓也越来越多。 有一些士子伏地大哭起来,深感自己所受暴晒和饥渴之苦,被赵栩一番体恤的话消去了许多。也有那早就心生悔意却放不下脸面退去的士子,抽噎起来,喊着:“陛下仁慈,娘娘仁慈——” 赵栩的声音继续在广场上响起。秦州失守,高似投案,田洗、赵檀勾结阮玉郎陷害陈家、煽动民心、引发民变,趁乱刺客闯宫行凶,一件件一桩桩有理有据,比皇榜张贴出来的更具说服力。待说到这几日就会依众士子所请,释放被关押在南郊的民众,广场上“陛下万岁,娘娘千岁,朝廷英明”的呼声已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不少士子站起身来向赵栩行礼,惭愧为奸人蒙蔽,险些冤枉了陈青父子。那领头闹事的几十人见大势已去,也随众站了起来。不少庶民打扮的人趁机挤入他们之中,磕头谢恩的有,悔不当初的有,送水给士子们的也有,广场上一派祥和之气。国子监和太学的众博士们看着那粥桶水桶前排起了长长的队,都吁出了一口气,看着赵栩的眼光也和平常不同了。 *** 千里之外的十三朝古都,曾经的长安城,如今的京兆府,厚重的城墙外,正面临着自凤翔一路杀来的西夏二十万大军,大战一触即发。城楼高高飘扬的帅旗下,主动放弃凤翔凤州,将西夏大军引入关中腹地的秦凤军统帅王之纯,面容冷峻无波,正在和永兴军路统帅杨中闵商议着军情。 这时,离京兆府千里之外的西夏都城兴庆府城门外,陈太初压了压竹笠帽沿,从怀中取出兴平长公主李穆桃所给的腰牌,往城门口大步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提早替换。多发五百字。 忘记今天是母亲节了,感觉天天都被小朋友照顾着,天天在过节。 庆祝过节,本章踊跃留言评论吧,半夜12点前,红包雨再来一波。祝几位准妈妈母亲节快乐。祝大家母亲节快乐。 小公举搞错了。母亲节下周日才是。没关系,红包照发哈。来来来,好事不怕多。 第231章 陈太初带着陈家亲卫和种家军的精兵约两百人, 分散而行, 从凤翔经过耀州, 绕道庆州, 自盐州进入西夏境内。昨日在静州聚齐后, 方乔装打扮了分批往兴庆府进发。 到了东城门口, 一行人见兴庆府的护城河阔达十丈, 城墙巍峨。城门处西夏庶民男子多秃发, 耳垂重环。守城军士戴着毡盔, 盔顶红结绶,身穿宽袖战袍,重甲长戈, 盘查十分严密, 尤其对汉人打扮的过往商旅,但见到陈太初所持腰牌时,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用西夏话询问了一句。 陈太初既不认识西夏文,亦不会说西夏话, 索性装聋作哑连连摇头。那军士以为他们是奉长公主之命秘密行事,赶紧呵斥庶民让路, 把陈太初一行十几人放入城中。 进了城, 不少地方都有大赵文字, 和西夏文并列而排。街道方方正正如棋盘,颇宽敞,酷似京兆府。酒店茶楼, 商铺摊贩,林立于道旁。若不是来往之人服装打扮有异,倒似回了中原。 按照李穆桃的指点,众人在城内围着小小的皇城仔细查看了一番,又往东门口红花渠边的高台寺去,装作礼佛的香客,细细窥探,又再去了报恩寺、戒坛寺、三香家尼姑庵。直到临近黄昏时分,才到李穆桃所说的崇义坊一家汉人所开的脚店歇息。 种麟进了陈太初的房内,喝了一碗茶,叹道:“二郎你别说,这兴庆府西靠着贺兰山,东靠着黄河,着实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水丰草美,倒可和塞上江南秦州媲美,怪不得又叫凤凰城。若能拿下来纳入我大赵江山,嫽的太太,美得很。”最后一句又冒出了陕西土话。 陈太初笑道:“当年秦朝一统天下时,兴庆府的确归天下三十六郡的北地郡所有。直到本朝德宗时才被党项李氏所占,立国称帝。此处北控河朔,南引庆凉,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易守难攻。可惜凭我们这点人,想拿下兴庆府委实太难。种大哥,你觉得这几个寺庙可有什么蹊跷?” 种麟摸了摸自己面上的胡茬:“白日里看不出什么,待夜里再潜进去瞧瞧。你说那西夏长公主的妹妹,也算是西夏公主,这梁氏为何不把她关在皇宫里?李穆桃为何觉得梁氏会把她妹妹关在寺院或尼庵里?” 陈太初给他添上茶水:“梁氏虽然贵为西夏太后,却是汉人,这一年多往兴庆府迁来近千户汉人,提拔了不少汉臣,党项贵族世家对她甚为不满。夏乾帝所娶的妻妾中,大多是党项各军司的贵女,如今还居住在宫中,和同为党项人的李穆桃姊妹更熟稔。她逼着李穆桃一同领兵出征,留她妹妹在宫里肯定不放心。更何况,李穆桃肯定已经找过一遍了。” “你说李穆桃打的是什么主意?会不会设了陷阱?伙计倒能得很,刚才送到我房里的兵器全都不差。”种麟一路都在想这件事。 陈太初喝了一口暗沉的茶水,将伙计送来的短剑拔剑出鞘看了一看,沉声道:“的确不差,这家店是李穆桃的,无论是不是陷阱,我都要闯一闯。她待她妹妹很好,不会有假。凭我们这班人的本事,兴庆府想要困住我们,却也不是容易的事。” 种麟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脯,意气风发:“你说我们索性去皇宫里把小皇帝给抓了,让李家断子绝孙,灭了这西夏可好?还怕梁氏不把元初交出来?” 陈太初铿锵一声还剑入鞘,随手搁下,看着豪气万丈的种麟笑而不语。种麟挠挠头,站起身来:“走走走,先祭一祭这五脏庙。你这茶省着点喝,那伙计说了,如今赵夏开战,以往一口羊能换两斤茶,如今三口羊也换不到一斤茶了。他家每间客房只给这一壶茶。” 陈太初笑着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跟着种麟下了楼。 兴庆府比秦州城天黑得还要晚一些,亥时的天还有些光亮,城里熙熙攘攘,不少酒楼里还有客人进出。陈太初等人都换上了一身黑衣,等到亥时三刻,见天全黑了,分了四路去探四所寺庵。 红花渠旁的高台寺,因建在三丈高台上而得名,夜晚星空璀璨,高台寺湖面湖水微微起伏,倒映着高台寺的点点烛火。陈太初带着十多人一路躲开巡城的军士,到了湖边,和白天迥然不同,高台寺的高台下,有十几队军士往回巡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每队军士也有二十多人。 “二郎?”陈七压低嗓子喊了陈太初一声:“竟有这许多人把守,会不会?” 陈太初点头道:“这是皇家寺院,有人把守也不稀奇,我们绕到寺后去,看看能不能引开守卫,再入内查探。” “我们带了三小筒石油,应该够用。”陈七嘀咕了一声。 高台寺的偏殿烧起来后,高台寺湖的湖面也缀上了一片不断流动的红霞。锣鼓喧天,军士们纷纷奔走救火。陈太初趁乱潜入寺后的禅院中,在屋脊上头潜伏挪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发现一个小院子里除了把守的军士外,还有女子的身影,心中大喜,给身后陈七打了个手势。 两个穿着梅花交领窄袖长衫的宫女正用西夏语问院门之外的军士:“发生什么事了?可要搬回庵堂去?” 陈七带着几个人往那院外墙角下又用了一小筒石油,火一点起,院子里的军士们匆匆往外赶了过去。 陈太初悄声无息地潜入院子,绕过廊下两个年长的仆妇,翻过女墙,后头三间禅房,都亮着灯火。 忽地屋里传来一声高喊:“人呢?人呢——?”说的却是大赵官话,声音清脆响亮。陈太初一怔,绕到禅房后头,见那木窗并未糊纸,只有细细木条嵌着。里面一个少女,背窗而坐,秀发披散在身后,正趴在桌上,双手拍着桌面。 “人呢?人呢?”这次她喊的是西夏话。 门锁咔嚓从外面开了,两个仆妇走了进来,只站在门口行礼道:“公主又要什么?”说的却是一口秦州话,陈太初倒听懂了。 那少女啪啪拍着桌子:“鱼!鱼,湖里有,去捞——”两条腿也在地上乱蹬一气。她说话的语气却和小孩子在胡闹一样。 “公主别闹了,那水里的东西如何吃得?您昨天吵着要吃羊肉,喇嘛们已经很不高兴了。等回宫了,想吃什么都有。桌上那面可以吃,还有些糖果,您先吃饭,吃好了再叫我们。”那仆妇耐心劝慰道,却不敢靠近少女。 “不——我要鱼我要鱼!”少女发起脾气来:“阿姊呢?我阿姊呢?桃花桃花——小鱼要吃鱼——”她放声高喊起来。 “长公主随太后出征打仗去了,过些天就来接您,您别——” 话没说完,少女腾地站起身,那两个仆妇立刻闪身退了出去,咔嚓又把门锁了起来。少女慢慢靠近门口,贴着门听了听,又开始大力拍门:“我要鱼我要鱼——” 外边的仆妇也大声道:“院子外头烧起来了,老奴去看看就回。”听声音是嫌她烦退远了一点。 少女又喊了几句,拍了几下门,边喊边往后窗走来。陈太初吓了一跳,闪在一旁,不由得疑惑,她这几句似是故意叫喊,并不像那个一直只有三岁心智的孩子。李穆桃说她做个傻子挺好,又是什么意思? 一双嫩白的小手握住细长的窗栅,摇了几摇。 她是想逃出来? 陈太初侧耳听着周围动静,转身抬起头,对面屋顶上趴着的陈七对着他比了个没事的手势。他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从木条缝隙里扔了进去,轻轻打在她腰间。 那双手顿了一顿,少女轻轻压低嗓子问:“谁?” 陈太初探出半张脸,看向窗内。 虽然背着光,但陈太初依然看得清楚,窗里的少女贴着窗栅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极大,正盯着自己眨也不眨。 他刚要开口,那双眼已泪眼朦胧。 “陈太初!”少女轻声喊出口,一张小脸紧紧压在了细木条上,脸颊被挤压得变了形。她轻呼一声,缩回了手,这木条缝隙很小,她急着往外伸手,卡疼了手指。 陈太初浑身一震,打了个寒颤,凝目看窗口的她,实在记不起幼时的穆辛夷长的什么模样,她又怎么会认出现在的自己?这种连名带姓的喊法,在他幼年离开秦州的时候,是有一个小女孩,哭着追着喊着陈太初。后来也曾经有那么一个少女在冬日雪后的廊下这么喊过他的名字,脆生生的,决绝又倔强。陈太初眼中一热,轻声唤道:“阿昕?” 少女轻轻退开了一些,笑得双眼弯如月牙:“是我!”她双颊和鼻头都被木条压得微红,转瞬瞪大了眼,又压上了木条:“陈太初?!” 陈太初回过神来,面前的少女绝不是苏昕。 “穆辛夷,是你吗?我是陈太初,你姐姐托我来救你。” 少女又笑弯了眉眼,轻声道:“是我,是我啊。我是阿辛。原来是你来救我了。”她揉了揉眼,背着光,陈太初只看见她眼角似乎有星星点点。 陈太初拔出短剑,横于木条上头,手腕一震,木条齐齐断了开来。他轻轻挪开断开的木条。屋里的少女已轻手轻脚搬了个木椅放到窗口,一躬身就轻巧地钻了出来。 陈太初扶住她跳下地,转头看向屋顶的陈七,比了个准备退走的手势。忽地一双手从后面绕过他的肩,环住他的腰,柔软的身子贴紧了他的背。他一僵,手停在了半空,还没想好是要拉开那小手还是要怎么才好。 屋顶的陈七愣了一愣,人没敢动,赶紧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可什么也没看见。 穆辛夷将脸紧紧贴在陈太初背上,紧紧地抱着陈太初,一息之后,她濡湿的小脸在陈太初背上蹭了蹭,从他腋下探出头轻声问:“你不背我跑?是要抱我走吗?” 陈太初一动也不敢动,垂目看着她仰起的小脸,含泪带笑的调皮双眼,似乎整条银河都落在里头,绚烂深邃。这双眼,他极其陌生又似曾相识。 “阿辛——”陈太初想说让她先放开自己,那双星眸忽地弯成月牙,眨了眨:“蹲低些。” 陈太初身不由己被她拽得低了下去。少女轻轻一跃,双手已环住他的脖颈,靠在他耳边道:“快带我走,随便你带我去哪里。”气息扰得陈太初耳朵痒痒的,他歪了歪头,颈后汗毛直竖。 陈太初吸了口气,从怀中取出早就准备的软绳,将身后人紧紧和自己缚在一起,沿着墙角疾奔了几步,提气跃上屋顶,冷冷看了还捂着眼睛手指却分得很开的陈七一眼:“走。” 陈七霍地站起,尾随陈太初迅速往寺后退走。不多时,院子里传来惊呼声。 暗夜里,人如流星一闪而过。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 客栈的掌柜亲自将穆辛夷安顿在最好的客房,对陈太初千恩万谢。陈太初到了种麟房中,众人都在等他,想不到事情如此顺利,反而有些惴惴不安。 陈太初和种麟细细商量了明日出城的法子,按照和李穆桃的约定,他们只要把穆辛夷安全送到秦州,自然有人带他们去救关押在秦州秘密之处的陈元初。 陈太初站在楼梯口,看着斜对面穆辛夷的客房已漆黑一片,他虽有很多疑惑想问,但想着去秦州还有不少天要同行,轻轻拍了拍楼梯栏杆,回了自己房间。 推开自己的房门,陈太初一愣,见桌旁的穆辛夷正托腮打着瞌睡,看来等了他不少时间,烛火暖暖地投在她半边脸上。 穆辛夷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陈太初,笑了起来:“陈太初,你怎么比我还傻?” 陈太初掩了门,慢慢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摸了摸茶瓶,还是温的,便给她倒了一碗茶,推了过去:“你,和小时候不太一样。” 穆辛夷双手捧起茶碗,咕噜噜喝了一大口,半张小脸埋在碗里,一双大眼抬了起来,看着陈太初眨了两眨。 “你还记得小时候闷在纱帐里吗?后来你一直——”陈太初轻声问道。他想不出来,三岁的心智究竟是什么样,只能肯定不是眼前的穆辛夷的模样。 穆辛夷放下茶碗,顾不得唇上水润:“记得啊,一直记得你。陈太初!你为何说话不算数?”她拧起眉头,委屈地问。 “不算数?我说过什么了?”陈太初的确想不起来三四岁的自己曾经说过什么,连她的模样都早已想不起来了,看到她才模糊记起那双极大极大的眼睛,和那跌跌撞撞追着哭着喊陈太初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 “是你说要玩纱帐的,是你害得我被闷住的。你回开封前,不是来我家同我娘和姐姐说,等你长大了一定会像你爹爹那样做个大将军,然后就回秦州娶我做你娘子,照顾我一辈子的吗?”穆辛夷瞪大双眼,探过身子,最后一句话说完,几乎和陈太初鼻子贴着鼻子。 第232章 清脆的声音像连珠炮似的。“你别害怕, 我没生你的气, 变傻了也挺好的, 人人都对我好极了。我也不怪你, 你都把你自己赔给我了, 多好啊。”穆辛夷高兴地笑起来, 坦荡荡毫无羞涩之意:“你是我的陈太初——” “不过, 我不能用纱帐, 宁可被蚊虫叮也不能用纱帐, 我看见就心里慌得很,害怕。你呢?要是你一定要用的话我也没法子不用,这可怎么办呢?”穆辛夷皱起眉认真思考起来。 十八岁的陈太初, 自记事以来认识的小娘子, 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千姿百态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九娘,娇憨明媚似春花的妹妹赵浅予,英气高洁可亲可敬如苏昕,再就是京中那些丢香包贵女们, 纵然热情如火但也都循规守礼,从未有女子这般又似孩童又似少女, 随时又抱又靠上来的, 大咧咧说起嫁娶不知羞, 竟有赖上他的意味。 陈太初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一些,见她乌溜溜两只大眼往那翘起来的鼻尖处凑到一起成了斗鸡眼,十分可笑, 不禁以手握拳,抵着唇压下了笑意,才敛容认真答道:“对不住,以前的事我真不记得了。” 穆辛夷咬了咬唇,噗通一屁股坐了回去,要哭不哭,长睫颤抖个不停,忽地跟连弩压下了机括一般:“陈太初,你想赖账?我娘虽然不在了,可我阿姊记得很清楚,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你还送了信物给我的,是不是也不记得了?男子汉大丈夫理应敢作敢当,怎能言而无信?你和小时候长得没什么两样,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她比了比自己右眼角下头,又凑上来:“你看,你这里和我一样,也有两颗泪痣来着,我把我上头的这颗送给了你,你一高兴,就把你下头那颗泪痣送给我了,记得吗?”她盯着陈太初,不禁露出失望之极的神情,低声哽咽道:“你是不是连这个也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一点点都想不起来?” 陈太初眉头一动,眼角忽然有些刺痛,差点伸手要去摸自己那两颗并不起眼的泪痣。 “我时常想着你几时做了将军能来娶我回去,我不喜欢兴庆府,我喜欢秦州,喜欢翁翁婆婆——”穆辛夷从颈中拉出一条红绳,给他看:“你看,这是你送给我的,还有字呢。你再想想,是不是能想起来一些?” 一只竹编的小鱼光滑可鉴,活灵活现,鱼嘴上穿了一个洞,悬在红绳上。穆辛夷举了起来,将鱼翻了个身:“看见吗?这是你以前学做小弓箭的时候做给我的,还刻着字,是元初大哥帮你刻上去的。” 昏暗灯光下,鱼肚上刻着一个“辛”字,鱼背上刻着一个“太”字。穆辛夷眼中还带着泪,晶莹剔透,可他还是想不起来了。三四岁以前的事情,他实在想不起来,能想起来的也都是爹娘告诉他的。在爹娘极少提起的秦州往事中,穆辛夷一直都只是穆桃妹妹这个存在而已。 他回汴京时坚持要让那匹小马叫“小鱼”,那时候他还没忘记吧,后来又是怎么忘记的,怎么再也不曾想起过这个叫“小鱼”的女孩了?爹娘是在回避自己幼时闯过的祸,还是不想他留有自责的念头才刻意不再提起?又或者是自己故意忘了她,不愿想起幼时闯过的祸?眼前的她,又为何会一件件记得那么清楚,是她自己记得还是穆桃不断复述给她听的? 陈太初沉吟了片刻,心中一动:“你怎么会说大赵官话?” 穆辛夷失望地握紧手中的竹编小鱼,嘟囔道:“阿姊教的。”她泪盈于睫,扁了扁嘴:“宫里都要会说汉话。” 陈太初想起梁氏自己就是汉人,点了点头,见她的神情又变得像孩童,心中疑惑难解,便道:“我离开秦州时还小,许多事不记得了,对不住。只记得你被纱帐闷住了以后,一直宛如孩童般天真。我哥哥也写信说起过。你后来好了吗?” 穆辛夷用手背拭了泪:“你就说我变傻了就是,什么天真不天真的。”她蓦然瞪大眼:“你是嫌弃我,才装作不记得了?”不等陈太初应答,她又情急起来:“我的陈太初才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该这么说,对不住对不住。” 那么小就分开再也没见过的人,她却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她的陈太初?陈太初心中十分怪异,莫名有种被别人在自己身上盖了个印章的感觉,可意念深处,又似乎这样的称呼自己曾经很习惯,并不以为意。 穆辛夷仰起脸,蹙起眉:“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从被太后关在尼姑庵里,找不到阿姊,我就天天哭,天天闹,有一回我想爬窗出去找阿姊,摔了下去,头撞在地上了。”她有些恍惚:“我晕了半天,醒过来的时候,好像以前我少了的什么东西,丢了的什么东西,摔了一跤后回来了。嗯,我说不明白,就好像我做了个梦,从自己生下来到摔晕过去那天,自己一直在天上看着,还有阿姊以前说的那些话我也都懂了。有些话是骗我的,有些话是真的。” “还有每个人的脸,我都看得特别清楚。你翁翁和婆婆、你爹爹、你娘、元初大哥,还有陈太初,”穆辛夷又抬手拭了拭泪,又有点急:“本来就记得的,真的,你们都对我好。是太后让人去接我们回兰州,我不想走,我想等你回秦州的。可那时候我不懂,不知道回不去了。”她停了停,满怀怅然道:“我就是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傻的时候都没忘掉的事,你却早就不记得了。” 陈太初不知如何安慰她,无从安慰起,默默看着她,想掏出帕子递给她,又怕她会错意。 穆辛夷忽地眼睛一亮,问道:“可是在高台寺,我认出你时,你不也叫我阿辛了吗?你还是记得我的对不对?我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眼睛很大,还有这两颗泪痣——” 陈太初轻叹了口气,歉然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他看向有些摇晃的烛火,声音低了下去:“我妻子生前,也曾那样喊过我陈太初。她也叫阿昕,和你辛夷的辛字不同,她的名字是日斤昕,就是太阳快要升起的时候的意思。” 还未升起便已经落下,还未盛开便已枯萎。陈太初盯着那快燃尽的烛火,伸手取了一枝新的蜡烛,放在火上。 蜡烛发出哔的一声,室内更亮了一些,静悄悄的。 眼前的男儿郎,下颌和唇上有着细细密密的一层胡茬,嘴唇因为干燥,有些裂开和起皮。因为疲惫,他的眼窝凹陷下去,眼睑下也有些发青,那两颗不太显眼的泪痣,跟坠落的星辰一样,使他看起来格外落寞哀伤,提起亡妻时,两豆烛火在他眸中闪动着。 穆辛夷眨了眨眼,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滚落入衣襟中。 “你原来已娶过亲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她不在了么?” 陈太初将手中的长烛微微倾向碟底,靠近那将燃尽的短短一截,看着透明的烛泪慢慢滴下,将凝未凝时,他将蜡烛轻轻放了上去,按了一按,松开了手。不断跳动的烛火慢慢稳定了下来。屋内的光影也慢慢沉淀下来,不再晃荡不安。 “她待我极好,却因我而被贼人所害,是我害了她。”陈太初不愿多提,转头道:“对不住,我不记得你也不记得以往儿时的事了——” “她不会怪你的。”穆辛夷轻声道。 陈太初一怔。 “她不会怪你的。”穆辛夷点了点头:“真的,因为她很喜欢很喜欢你,就肯定舍不得怪你,也舍不得你责怪你自己。如果因为她死了你就这么怪自己,这么难过,她会比你更难过更伤心。”她看向那燃尽的蜡烛,无力垂落在碟底的蜡烛芯,燃成黑色,微微上翘着卷曲起来,最后一丝微弱的火光猛然跳动了一下,拼尽全力耀眼了一刹,终于熄灭了。 她停了停,认真地说:“你的那个阿昕一定希望你平安喜乐每一天,你为她难过一阵子就好,可不能一直难过下去,她会伤心的。” 陈太初看着她的一双眼,满是真诚和温柔,眼白蓝莹莹的,像孟忠厚那双未经世事纯净无邪的眸子。 “多谢你。”陈太初轻声道。这样的宽慰,他第一次听见。爹娘,阿昕的爹娘,苏昉,九娘,六郎,他身边的人都不忍责怪他,他们会说阿昕的身后事,琐琐碎碎的那些法事、经文、香火、坟茔,似乎点点滴滴都是他在补偿阿昕,能让他好受一些。 自那夜的山中独思后,他就把自责内疚放在最不为人知的角落。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他因这命运无常,生死无定而将自己要走的路看成修行之道,终有一日盼能勘破生死,破碎虚空。但这些日子以来,那自责和内疚却未曾消减过。 阿昕希望他平安喜乐,他信。 “就好像你忘记了以前的事,忘了我,我是有点生气,有点伤心,有点——不甘心。”穆辛夷伸手捻了一下那蜡泪,缩回手,手指上白色的一片已经凝结起来,也不烫了。 “可要是你还记得,还责怪你自己害得我被纱帐缠住了,”她抬起眼:“那我宁可你不记得。要是我的陈太初会因为我难过一天十天一个月十个月一年十年,我会难过死的。”她语气惆怅,顿了顿又睁大眼:“一点也不难过也不行。十天吧,因为我难过十天的话,我就高兴了。” 陈太初看着那双眼,轻声道:“好。” 穆辛夷用力点头道:“嗯,你以后不要叫我阿辛,就叫我小鱼吧。”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困了,我要回房睡觉了。” 陈太初站起身,替她开了门:“好,我送你过去,明早五更天动身”。 穆辛夷撑住房门,转身道:“你不用送我,我肯定会忍不住再送你回来。你就在这里看着我过去好了。” 她说话是原本就这么毫无顾忌,还是西夏女子才会这样?陈太初默默退了一步。 穆辛夷朝他点点头,轻声喊道:“陈太初——” 陈太初拱手对她微微躬身一礼。 穆辛夷却又笑了开来:“你记得要看着我,以后也不许再忘了我。因为这次是你找到我的。” 看着她披在身后的长发微微起伏着,走到斜对面的客房门前,回身招了招手,应该还带着笑意,随即身影没入暗黑之中。 *** 是夜,西夏军士就在城内城外大肆搜索。客栈老板出具了西夏静塞军司的文书,言明楼上住的全是静塞军司司主阿绰雇佣的汉商,特来兴庆府送一批赵茶,并奉命采购青盐,要赶着送回静塞军去。 种麟跟着客栈老板陪着军士们到后院仓库中查看过一包包青盐后,又塞了些好处费给那领队之人,才回到楼上。陈太初剑已出鞘,正守在穆辛夷房外。 掌柜上前行了礼:“各位放心,长公主早有安排,明日将辛公主扮作仆从,便可安然出城。另有上等夏马三十匹在静州等着,还请各位尽快将辛公主送到长公主身边。” 穆辛夷躺在床上,看着门缝里漏进来的一线灯光,无声地将陈太初三个字又念了一遍。 ***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陈太初一行人带着粘着胡子扮作男子的穆辛夷,押送着二十多车青盐顺利从南城门出城,往静州而去。穆辛夷坐在运青盐的马车上,靠着盐包,一路极让人省心,只有遮不住的那双亮闪闪大眼,不断在陈太初背上盘旋。 傍晚一行人抵达静州,顺利入住后,看着那三十皮油光水滑精神抖擞的夏马,种麟又忍不住问了陈太初:“怎会这么顺利?有无什么不妥之处?” 探路的人,断后的人,也都心怀忐忑,只有看到镇静自若的陈太初时,众人才安下心来。 夜里陈太初和种麟等人商议,原定自静州往静塞军司而行,沿着赵夏边境往会州而去,再从会州经巩州到秦州。近两千里路就算一路骑马急行,至少也要七八天才能抵达。若能从静塞军司西南边的折姜会往定川寨而行,经好水川口下秦州,能缩短五六百里路,省下两天来,还能减少许多碰上西夏军队的机会。 众人都说后者好,陈太初却又有些犹豫,不知道穆辛夷能不能弃车骑马,又能否坚持这许多天穿山越野骑行不辍。毕竟这些年她被李穆桃当做三岁孩童娇养着,想到这个,陈太初看了一旁忽闪着大眼睛的穆辛夷一眼,又有些犹豫。这一路上李穆桃安排得都十分仔细,却忘记给穆辛夷配两个侍女,或许也是行路太过不便的原因。 “我可以的。”穆辛夷立刻直起背:“我同你一起学过骑马的。你爹爹把我们放在他身前,骑着他的大黑马,在大城里走了好一圈。你不记得了?” 陈太初眉心一跳,这个也能算学过骑马?他自己还是在汴京学会的骑马。 “我阿姊也教过我骑马。”穆辛夷眼神和声音一起弱了下去:“我能坐在马背上不掉下去——”旋即又亮了起来:“只要你像你爹爹那样,把我放在你身前,带着我,或者像昨夜那样,把我和你牢牢绑在一起,不就行了?” 种麟站起身,对穆辛夷竖了竖大拇指,拍拍陈太初的肩膀:“这法子好得很,我看行。京兆府肯定已经打起来了,还有你哥,再晚我怕他缺胳膊少腿治不好,他长得太好看招人恨,又落在恶婆娘手里,肯定遭罪也遭得厉害。” 穆辛夷急道:“元初大哥才不怕遭罪,万一被太后睡了才糟糕。宫里头夏乾帝留下的妃嫔们,曾当着我和阿姊的面议论,都说梁氏荒淫无道胆大妄为,可怜那些被梁太后睡过的男儿郎们,大多变成了内侍就是掖庭的苦役——” 一屋子七八个男人立刻都没了声音,顷刻纷纷站起身抱拳告辞而去。种麟临走时摸了摸头,安慰陈太初道:“其实那个缺胳膊少腿毁个容什么的,也不算太糟糕,是吧?” 穆辛夷看着陈太初清冷的面容,捂住了自己的嘴,手掌心被自己嘴上粘着的胡子扎得痒痒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章节提要“人生如尘露,天道邈悠悠。”出自阮籍《咏怀》。 2、本章略多了七百字,五千字不到一点,元初同学别急哈。 第233章 诗人韦蟾有云:贺兰山下果园成, 塞北江南旧有名。莽莽苍苍的贺兰山脉, 南北绵延近五百里。朝阳初升时, 峰峦叠嶂的险峻山石变成了一片巍峨金顶。日头如往常一样, 默默从千尺峰顶俯瞰着山脉东部, 黄河沿岸的西套平原和鄂尔多斯高原。山脉往西地势渐缓, 没入了阿拉善高原。 陈太初一行人从静州出发, 避开官道, 沿贺兰山脚一路南下。穆辛夷身穿男装, 假胡子依旧还在,跨坐于陈太初身后,身下垫着一条薄薄褥子, 紧紧搂着陈太初的腰不撒手, 一路东张西望兴致勃勃。 “陈太初——山上有许多羊,那是什么羊?” 种麟大声在她后头喊:“盘羊——看它们那角,是不是盘着扭着的?这羊凶得很。” “原来这就是盘羊啊,谢谢你种大哥。”穆辛夷回头啧啧赞叹。 “陈太初——快看,天上那是什么鸟?是鹰吗?” 种麟抬头一望, 高兴地挥鞭策马到她身旁:“那是雀鹰,看到没?翅膀上的褐色条纹, 不过这种鹰小得很, 不如契丹女真那边的苍鹰。” 穆辛夷瞪大眼:“种大哥你什么都懂, 真是厉害极了。” 种麟老脸一红,呵呵笑了起来:“还好还好,我也就懂些飞禽走兽打仗喝酒什么的。” 看到穆辛夷半张小脸上都是沾了灰的假胡子, 一双大眼里满是崇敬,闪闪发亮,种麟顿时觉得身轻如燕,这小娘子虽然是西夏人,倒也天真有趣,嘴又甜,人还实诚,可惜只是暂时合作的关系,不几日后又将是敌非友,兵刃相向你死我活了。 陈太初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半空盘旋的雀鹰,翅阔且圆,尾长,是只雌鹰。他又看了种麟,嘴角不禁也抽了抽。 众人顾念着穆辛夷,不敢骑得太快,一个时辰后进了西平府地界,就见前方红山下一片开阔湖面,湖边芦苇随风轻摆。 “陈太初——那是什么地方?真美。” 陈太初也在看那片湖面,正犹疑着,身后穆辛夷大声喊了起来:“陈太初,我累得很,停一停歇一歇行吗?” 陈太初看了看天色,和种麟对视一眼,挥手让众人下马歇息,也好让马喝水吃草。 陈太初松开绑在穆辛夷和自己身上的软绳,一跃下马,扶了穆辛夷下来,将马鞍连着上头的褥子移到另一匹预备好的空马上,准备稍后换马而行。收拾停当了,他转头见穆辛夷正慢腾腾走向湖边,两腿因骑马骑得久了,不自然地微微往外弯着,模样十分古怪可笑。湖边的种麟转身看着她正在哈哈大笑。陈太初摇了摇头,摘下水囊,又取出一块油饼,朝湖边走去。 穆辛夷龇牙咧嘴地蹲下身,掬起一捧湖水泼到自己脸上,用袖子印了印脸,埋怨道:“种大哥笑得不厚道,我腿抖得厉害呢。” 种麟笑道:“还以为你能逞强撑到鸣沙呢,怎么这么快就喊累了?”他哪里看不出穆辛夷心思都在陈太初身上,因在军中厮混惯了也不在意这些男男女女之事,一时觉得她有趣,也有心给李穆桃添麻烦,遂凑近了低声道:“你下次怎么也应该撑到二郎开口才行,你这么喊累喊停,二郎会嫌你麻烦的。” 穆辛夷一怔,瞪圆了眼:“为什么?我才不要那样。” 种麟摇头笑道:“咿,你这女娃怎么不听教?你们西夏女子不懂,这男人呢,喜欢听话懂事、什么都为了男人着想的小娘子,最要紧是吃得起苦。” 穆辛夷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就是为了陈太初着想才喊累的啊。” 这次轮到种麟瞪大了眼:“啥?” “你看这里有草有水,马儿不也该歇歇才能跑得快?还有我是真的累了,歇一歇才能继续骑,撑久了,我把自己累坏了,骑不了马,那不就是大-麻烦了?那才叫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呢,再说了,陈太初也想停下来的。”穆辛夷一屁股坐在湖边岩石上,搁平了腿,自己捶打起来。 种麟挠挠头,似乎她说的也有道理:“你怎么知道二郎想停下来?” 穆辛夷仰头看看那红山绿水青芦苇,有些得意地告诉种麟:“因为我喊他看羊,他不看,喊他看鹰,他也不看,可喊他看湖,他就看了。” 还因为他是她的陈太初。 穆辛夷蹬了蹬腿:“真想跳到湖里游水,肯定很痛快,要是我会游水的话。”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穆辛夷转过头,高兴得很:“是给我吃的?” 陈太初将油饼掰下一半递给她:“嗯。” “我手也疼得厉害,使不上力气。”穆辛夷讨好地问:“你帮我掰碎一些好不好?” 种麟叹了口气,心道这西夏小女子的脸皮,能比得上京兆府的城墙厚了,他默默站起身去取干粮和水囊。 穆辛夷吃完油饼,喝了两口水,从怀里掏出几粒糖果,看了看陈太初,笑嘻嘻地道:“吃饱了,我的手就有力气了。你看我多聪明,每天都藏些糖在身上,万一跑出来了,没饭吃一时也饿不死。陈太初你知道吗?吃糖不但让人不饿,还能让人高兴。” 她吹了吹糖果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凑近了陈太初,眼睛闪闪亮:“我撞晕了后很有意思,看见以前我娘带着阿姊和我跟着你爹爹到秦州城的时候,你爹叫你娘和我娘进里屋说话,你大哥跑上来就和我阿姊打架,你是不是也不记得了?” 陈太初看着她把糖果一把全塞入嘴里,脸颊边鼓起来一大块,很是眼熟,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种奇异的荒谬感。他轻轻摇了摇头。 “陈太初你最好了,你不但不打我,还抓了桌上一把锤子糖给我吃。”穆辛夷笑嘻嘻,含了满嘴的糖说话有些囫囵,她戳了戳自己脸颊:“你现在还是不爱吃糖,对不对?你小时候一吃糖就流口水,被我笑了几回就不肯吃糖了。不过你大概也不记得了。”她转开眼看向那青青湖水,依然带着笑,脸颊上鼓囊囊的一块却一动也不动。 陈太初默默看向远处郁郁葱葱的芦苇荡,红色山脉下这一片湖面平如镜,倒映着空中低悬的一团团软绵绵的白云。他一时想不明白,过去十几年他所经历的一切,和被遗忘的她以及幼时往事,有什么关系。而他所经历的一切,和此时找到她,何为因,何为果。 他找到她,或者是被她找回,或者是他找回那被刻意遗忘了的,属于他自己一部分。现在回头看,一桩桩巧合,无数人和事,或人为,或天意,并不由他操控,他却身不由己无可选择奔向兴庆府,找到了她。哪一处是始,哪一处是终,哪一处只是路过?何人是主,何人是客,何人又只是过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却执着不休地要逆流而上,寻回流逝的被遗忘了的时光和他。那他呢?如何做是顺应天道,如何做又将是逆天意而行? 种麟回到湖边,见他二人沉默不语,陈太初似老僧入定,还粘着胡子的穆辛夷傻傻出神,便笑了起来:“小鱼姑娘的胡子真好看。” 穆辛夷转过脸,凑近陈太初:“你帮我撕掉这假胡子好不好?全是灰,真难受。你记得一下子全撕掉,别一点点的撕,我昨晚试过,实在疼得厉害,才留着的。” 陈太初见她说到疼,连鼻子都皱了起来,往她脸颊边缘看去,的确已经翘起起了一条薄边,露出了白色的痕迹。 “好,你忍着点。”陈太初搁下油饼,洗净了手,伸出手指,拎住那薄薄短短的边,往下用力一扯。 穆辛夷一声惨叫,看着他手里的一大片假胡子,眼泪直冒:“疼!疼死我了。”一旁种麟爽朗的笑声将芦苇丛中的野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穆辛夷瞪了种麟一眼,捧着脸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小鱼——”身后传来陈太初的呼声。 穆辛夷闷哼了一声,仍旧捂着脸,却不转身。 一块浸湿的帕子递到她跟前。 “路上你若是吃不消就说,不用撑着。” 声音清冷疏离,却像把她和种麟方才的话都听了进去。 穆辛夷看着陈太初挺拔修长的背影,大声应了声:“知道了——,我的胡子呢?别丢了呀。” 皱成一团的一把胡子递到她面前:“路上你要是想粘回去,不用客气,喊我来。”种麟笑嘻嘻地说道。 穆辛夷看看他手里的胡子,眨眨眼:“谢谢种大哥,还是替我丢了吧。” 众人整装备马,穿过芦花谷,继续往鸣沙而去。 *** 同一轮炎日,俯瞰着贺兰山时,也默默注视着千年古城秦州城。战火的痕迹还未褪去,不少民房、街道、树木还残留着火烧后焦黑的痕迹,无人问津。被西夏占据的秦州,家家门户紧闭,不得不出门的零星百姓皆行色匆匆,没了往日的亲热招呼闲谈聊天,只余下道路以目。 西夏卓啰和南军司的司主卫慕元焘奉梁太后旨意,领万余人守城,将五城城门紧闭,不许各城百姓互通往来,白日夜晚军士巡逻不断,四处张贴安民告示,言明只索取财物粮食,无意伤害百姓,要求百姓顺从,勿要抵抗,以免白白伤了家小性命。 因守城时的民众奋勇拼死激战,西夏守城的兵卒也不敢落单,往往成群结队砸抢商铺,踢开民宅大门肆意搜刮,财物粮食均堆积在纪城的州衙内。每日有车将财物沿巩州、熙州运往兰州,又有几百辆车将秦州仓中粮食运往凤翔凤州和京兆府前线补给大军。 往日士子们出入的文庙,变成了关押秦州被俘将士之地。“道贯古今”、“德配天地”两座牌坊依然高高耸立,下头却排排站立着西夏军士。 文庙对面的练箭场中,队列练武的西夏军士呼喝不断。卓啰和南军司的司主卫慕元焘高大黝黑,端坐在台前,沉着脸听副将禀报。 “昨夜那三个右厢朝顺军司的伍长,不听军令,在西城飞将巷进了一户人家,企图奸-淫-妇人,被砍杀在巷内。今早右厢朝顺军司的那一千多人,吵着要去西城屠巷,所以不肯前来操练。司主?”副将小心翼翼地说完,不敢抬眼。梁太后会将民风彪悍的秦州交给军纪严明的卫慕元焘来守城,显然有要将秦州纳入西夏版图之意,才不允许屠城,要卫慕元焘好生安抚民心。只是右厢朝顺军司那些个短视的莽夫,跑去飞将巷行凶,明显是要激怒民众,蠢得不能再蠢,又或者他们就是故意挑衅卫慕司主的军纪。 卫慕元焘脸色阴沉,看着练箭场入口处。副将听不到回音,抬起眼,吃了一惊。右厢朝顺军司的两个副将正气势汹汹地往台前走来。 “卫慕司主,静塞军司的那些个守城的,竟然敢不开西城城门,还请司主发个令旗给我们。待我们入城给那三个兄弟报仇。” 卫慕元焘眯起了眼,看着他们:“两位是视某的军纪为无物吗?” 这两个副将中的一个,是右厢朝顺军司司主的堂弟,胆气十足,上前一步道:“卫慕司主,我们十二监军司虽然同跟着太后出征,却一直河水不犯井水。”他见卫慕元焘无什么反应,向天打了个哈哈道:“你们卓啰和南军司镇守黄河北岸,可我们右厢朝顺军司可是镇守兴庆府的,说起来,我们司主和太后更亲近一些。” 卫慕元焘点了点头,脸色无异:“令介将军说得有理,我们十二监军司,当以你们右厢朝顺军司为首,这鉄鹞子每年的选拔,也总是你们军司入选人数最多。” 这令介将军和身边人对视一眼,更是傲然:“这秦州城的贱民彪悍得很,实在可恨,攻城时杀伤我们多少弟兄?卫慕司主却不让屠城报仇。还有那陈元初,既然不肯降,一刀杀了就是,留着干什么?要按我们司主的意思,这俘虏来的一万多赵兵,赶他们去城外挖坑,直接坑杀了就是,还省下来许多口粮,也免得我们日防夜防。” 卫慕元焘皱起眉:“这三样,可都是太后的旨意,令介将军,某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说完呵呵了两声。他身侧的副将打了个寒颤。 “太后的旨意?我们军司可没见着。可军中倒是有传闻,是卫慕司主您要讨好您的表妹兴平长公主,力劝太后别屠城的。卫慕司主您难道忘记长公主是怎么两次拒绝您求亲的?这可是我党项男儿的奇耻大辱,司主更该给她长大的这秦州城一点颜色看看,连几个妇人也不能玩,这算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若不是卫慕元焘和长公主有过这么一段过节从亲戚变成仇人,太后又怎么会留下勇猛过人的卫慕元焘在此守城,而带武艺卓绝的长公主出征京兆府,还不是怕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卫慕元焘棱角分明的面容忽地泛起微笑:“长公主在我兰州府住了几年,又是某的表妹,某确实仰慕得很,和拒不拒婚,屠不屠城毫无干系。这秦州是我西夏扫平中原之要塞,太后有命,收归民心,不可妄动。拓跋将军可听明白某的话了?” 周遭人看着他笑容未收,手中长虹贯日,一刀已将那还在笑的令介将军的头颅砍了下来。 他提起头颅,朝台下怒喝道:“他一小小随军副将,竟敢对某指手画脚,怂恿兵变,逆太后旨意,辱我卓啰和南军司,这厮可该杀?——” 练箭场里的几千军士片刻后爆出呼声:“杀——杀——” 练箭场的高台下,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陈元初缓缓抬起了满是血污的头颅,侧头听着外头的呼声。 *** 依旧是同一轮烈阳,一样照射在汴京皇城大内隆佑殿的琉璃瓦上。 太皇太后恍惚地睁开眼,想伸手去摇床头的金铃,又热又渴。 床前的轮椅慢慢显出了清晰的轮廓,一个身穿玄色道袍的男子正看着她,手中一柄宫扇,好像在慢慢摇动,却没有一丝风。 赵瑜?她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弹,却全身无力。 “娘娘醒了。”赵栩淡淡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兴庆府:今宁夏省银川市。银川平原又称为西套平原,是河套平原的一部分。2016年我从魔都飞到银川,驾车前往阿拉善盟,一路沿着贺兰山西进,草原已变成枯褐色,已经不那么陡峭的山体上没有树,都是岩石。马牛羊随处可见。那种苍茫的自然环境下,让人胸怀激荡,真有种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感觉。难怪有人怀疑这首不太像岳飞所写,毕竟辽国金国在今天的河北、内蒙、吉林、长春,长江往北,一路直捣黄龙府(长春农安县),要绕到这宁夏蒙古交界的贺兰山,有点绕远路绕大了。从历史所记载的岳飞各大战役路线看,总觉得这个贺兰山缺是象征匈奴游牧民族的一个具象代表。 2、西平府:今宁夏灵武市。本章歇脚点是水洞沟红山湖、芦花谷景区。 ——随便说两句—— 这几天老作者勤快吧,两天更了一万字,算加更一次啦。 太初对命运的思索,芦花谷场景灵感,来自《大话西游》的银川沙湖芦苇荡。 第234章 “六郎?”太皇太后昏昏沉沉, 摇动枕边的金铃。他怎么会在自己寝殿里?人都去哪里了?模糊间看见赵栩身后人影绰绰, 这几日的事情翻涌上来, 太皇太后一震, 心惊胆战。 “来人——”太皇太后奋力呼唤。 向太后走近床前见了礼, 柔声道:“娘娘?”自从太皇太后在雪香阁旧疾发作, 回隆佑殿静养后一直未曾下过床, 究竟是毒还是病, 御医院坚称是病, 仍旧按上次的方子在治理。宫中几个太妃和公主们轮流侍疾,不过在外殿略坐一会就被尚宫们请回了。纵然孙尚宫说娘娘无需侍疾,她身为太后, 却还是理应每日前来探视。 孙尚宫随即带人服侍太皇太后靠了起来, 伺候了茶水,低声禀报道:“太后娘娘和殿下前来探望娘娘,带了方医官来。” 太皇太后胸口更是烦闷,摇了摇头:“无需,有院使他们就好。” 孙尚宫转头朝向太后行了一礼, 默默退到一旁。 太皇太后侧目见赵栩还是那样悠闲地摇着手中宫扇,虽然在轮椅上坐着, 依然容颜绝色姿态脱俗。她想起阮玉真年轻时的模样和赵瑜来, 更是难受, 闭起眼轻轻抬了抬手:“你退下吧。” “娘娘。”向太后坐到床前绣墩上轻轻给她打扇,缓缓地道:“宫里朝中有几件事,需得请娘娘知晓。十五郎年幼, 我又不通政务。昨日大起居,众臣和宗室商议了,定下由六郎监国摄政,裁定军国大事,仍兼开封府尹,加检校太傅。以后我便随大起居五日一垂帘,也好多些时候教导十五郎,陪伴娘娘。” 太皇太后忍着气血翻滚,低喝道:“胡来,有两宫垂帘,何用亲王监国?大赵立朝以来从未有过亲王监国,这岂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难压怒火:“陈氏呢?内廷宫妃私会外男,那完颜似都投案了,岂可如此不了了之?她有何面目去见大郎?” 赵栩手中的纨扇依旧风轻云淡一下一下扇着,目光却落在了太皇太后脸上。 向太后喟叹道:“娘娘,阿陈昨日已自请出家,往瑶华宫修道。礼部拟了玉净清悟法师的法号。娘娘请别再耿耿于怀了——” 太皇太后慢慢转向赵栩:“你还想要即位?陈氏这是舍弃自身给你铺路?你母子二人好心机——”连生母品行不端这个缺点都没有了赵栩,一旦腿伤痊愈,还有什么理由挡得住?她竭力撑着床沿,就要下地:“来人,传阁门舍人,召二府相公们入宫去福宁殿——” 赵栩注视着被向太后搀住的太皇太后:“娘娘,西夏兵临京兆府城下,相公们正在都堂集议京兆府战事。天波府穆太君昨日已挂帅出征。女真已攻下了契丹上京,不几日怕就要一统北国。娘娘还欲纠缠于一己之恩怨至何时?” 太皇太后一怔,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孙尚宫。孙尚宫屈膝道:“殿下所言,皇榜均已张贴,确有此事。” 向太后看着太皇太后呼哧呼哧喘着气,挥手摒退众人,泣道:“娘娘,那阮玉郎作恶多端,害死先帝,至今尚未归案,四郎五郎那般样子,皇叔翁又年事已高,若没有六郎接手撑着,大赵宗室仰仗何人?我和十五郎又能依靠谁去?” 提及先帝,太皇太后捂住心口,靠回了身后的隐枕上,竭力平复着自己。 “五郎呢?”贺敏应能保得住他才是。 向太后轻声道:“还在大理寺。” 赵栩长叹了一声:“娘娘放心,贺敏的妻子和五哥的生母都是娘娘的远亲,贺敏无论如何都会感念娘娘当年帮他离开儋州的恩德,给五哥一条生路的。” 太皇太后喉间发出格格的声音,头又晕眩起来,手紧紧攒住了身上的丝被,眼前的赵栩似乎变成两三重人影。 “你,说什么?”太皇太后难以相信赵栩竟然知道了这个,更不敢相信贺敏竟然会投向赵栩。 赵栩语带怜悯:“贺季正虽有报恩之心,意欲法外容情,在国之大义上却也立身甚正,他特来同微臣坦诚相待。特来禀报娘娘,好让娘娘安心。” 向太后点头道:“如此甚好,娘娘便安心休养。” “若不是国家蒙难,这许多臣子恐怕还放不下党派之争。”赵栩感叹道:“那谏官曹轲,同知太常礼院张师彦,礼部尚书徐铎之,吏部尚书李瑞明,吏部司封郎中费行,刑部郎中何辅,侍御史范重……朝中愈三十位各部各寺监官员皆上了劄子,一表忠君爱国之思,共度难关之意。可见知恩图报者,皆忠义之辈也。娘娘可要一观?” 太皇太后看着赵栩从袖中取出三份上殿劄子,只觉得浑身火里来冰里去的,几乎要打起摆子来,却强撑着接过那劄子,展了开来。 “圣体既安,燕王监国。太皇太后、皇太后皆当深自抑损,不可尽依明肃皇太后故事,以成谦顺之美。”落款是谏官曹轲。曹轲当年因谏阻杨相公变法被贬去川南,司马相公起复后,是她力主调回京城的,此时竟上疏劝自己谦顺? “自太皇太后降手书,今二十日矣,惟御宝尚未致上前。今有燕王摄政监国,符宝之重,与神器相须,久而未还,益招群论,臣窃以为殿下惜此,宜戒职掌之吏,速归还御用之宝,不可缓也。”落款乃侍御史范重。太皇太后浑身发抖,他父亲范文正若不是自己一路护着,怎能从陕西入京拜相,又怎能在两次赵夏之战失利后仅被贬任知州,过世后还被谥为国公?范重这厮忘恩负义,竟上疏要她归还御宝—— 太皇太后猛然地将三份劄子掷在赵栩身上,哗地散落在轮椅前头的地上:“岂有此理!大胆——”她死死瞪着赵栩,怒不可遏,眼前金星直冒。 赵栩俯低了身子,宫扇轻抄,将三份劄子抄了上来,慢慢整理妥当。 向太后默然了片刻:“娘娘息怒,众臣齐心和六郎、皇叔翁一起辅佐十五郎,也是好事,我等后宫原本就不该干政。相公们都已请奏,有朝一日六郎腿伤痊愈,还是要承先帝遗愿,还政于六郎的。” 太皇太后嘴唇翕了翕,忽地笑了起来:“你的腿,好不了。孙安春说了,好不了。” 赵栩抬起眼,寒声道:“娘娘您乃大赵至尊至贵之人,若能全心全意维护大赵宗室,为爹爹守好这深宫内廷,也是国家之幸。奈何娘娘既贪图好名声,不愿为人诟病,却又忍不住效仿明肃皇太后的专权。” 他看着太皇太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清越之音不断:“娘娘实有妒心,被贤后之名强压嫉恨之情,积压了几十年,却只拿微臣和生母出气,真是可怜。娘娘实有私心,宁可不见亲子和高氏族人,却忍不住将娘家侄儿放在观察使之位上,以通内外,可谓掩耳盗铃?这贤良二字,实在和娘娘毫无关系。” 太皇太后牙缝里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胆敢污蔑尊长,赵栩——” 赵栩摇头道:“娘娘如今已无可用之人,无可信之人,外朝内廷,亦无敬重娘娘之人,娘娘一生好不容易得来的英名,最终依然毁在阮氏手中,悲哉。”他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微臣失去了爹爹,生母又已出家修行,了无牵挂。上天有好生之德,微臣这腿必定能好,届时奉天命,承赵室之德,也会多谢娘娘的逼迫。” 赵栩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张子厚给他的那份太皇太后立后手书:“微臣还要多谢娘娘特意赐婚孟氏女为微臣之妻。孟家有文臣有武将,乃汴京世家大族,族学名扬天下,士子多推崇,既是清流又有勋贵之封号。娘娘用心良苦,微臣感念不尽。” 太皇太后伸出颤抖的手,耳中嗡嗡响,却止不住口涎直流,全身一麻,终歪倒在床沿边,一双老眼死死看着向太后,似在喊她制止赵栩。 向太后含泪摇响金铃:“来人,传医官。娘娘的病又犯了。” 一阵忙乱后,御医院的医官们颓然退了出来,对向太后和赵栩跪了下去:“娘娘性命无碍,只怕再不能言语也不能行动了,臣等死罪。” 隆佑殿通往福宁殿的夹道并不长,两侧宫墙因日头略斜,一明一暗。赵栩的轮椅在青砖地上发出规律的响声。向太后的辇车旁,尚书省的尚宫垂目抱着一个盒子,里头是官家的御用之宝。 赵栩看着越来越近的福宁殿,轻轻吁出一口气。 太皇太后的病情很快送到了都堂,二府三省六部的臣子们面朝隆佑殿方向跪拜下去,不少人大哭起来。其中便有谏官曹轲,侍御史范重等人。 张子厚随众拜了三拜,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多亏了九娘所给的信息,能被殿下所用。他想起殿下临摹曹轲范重等人的笔迹,恐怕他们本人也分辨不出来,营造出众叛亲离之像,再加上赐婚手书和殿下之言,太皇太后竟然还未被气死,果然命硬得很。 不过须臾之后,都堂内又如常响起了议论前线事务和先帝大祥之礼的声音。 *** 两日后的傍晚,陈太初一行人已临近会州的会宁县,自离了静塞军司属地,他们就进了赵夏边境。 这里的烽烟已消退了几十天,但几个村落,依旧是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众人在马上都默然不语。战争席卷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作为征战沙场的将士,厮杀时他们不顾存亡,策马一路来却都不免念之断肠。 陈太初和种麟见天色渐暗,前方一条河流横穿过这片山林,便下令就地歇息,待稍作休整后再往会宁县去,看看能否寻几家大赵农户投宿。 穆辛夷乖巧地帮着陈太初换马具。接过干粮时她忽地轻声道:“对不起。” 陈太初淡然递给她水囊:“两国交战,和你并没有关系。” 穆辛夷掰碎了饼分给陈太初:“太初,你恨我阿姊吗?” 陈太初顺了顺马鬃,看了她一眼:“你阿姊用我爹爹教的枪法箭法冒充我大哥,害我大哥背上叛国投敌的罪名,我不是圣人,没法子原谅她。” 穆辛夷塞了一口饼在口中,轻声问:“那么,你要杀我阿姊吗?” 陈太初接回水囊,看着穆辛夷满是忧愁的大眼,轻声道:“对不起。”他不会骗她,早晚都是敌人,无需矫饰。 穆辛夷泫然欲泣,大眼转了两转,忍回了泪水,咽下口中的饼,顾不得唇边还留着碎屑,郑重其事地说:“陈太初,你别杀我阿姊,实在恨的话你就杀我吧。你要是杀了我阿姊,我就没法子不恨你,可要我恨你,还不如杀了我。这样你也报了仇,我阿姊也能活下去。你悄悄地杀了我,别给我阿姊知道,她就不会找你报仇。不然你们报仇来报仇去,永远也结束不了。” 她看着吃惊的陈太初,点了点头:“我是认真的,反正我原先就是个傻子,什么也不会,又找到了你,已经很好了,好得不得了。你是不是不舍得杀死我?”她眼睛一亮:“那如果我自己不小心死了,或是被人杀死了,你能不能就不要再去杀我阿姊?” 旋即穆辛夷又蹙起眉:“我阿姊是个好人,她对我最好了。可她生下来就是西夏的公主,又不是她自己想要做公主的。她为了我才去冒充你哥哥去打仗,也不是她自己想要去冒充的。她一直带我住在兰州,离兴庆府远远的。可她也没得选,现在就成了太初心里的坏人、仇人。” 穆辛夷仰起脸:“我阿姊不想和你们打仗,不想和大赵打仗,陈太初你相信吗?我阿姊不喜欢梁太后,党项人也不喜欢梁太后,不只是你们的百姓苦,我们西夏的百姓也很苦。你记得前天鸣沙的那些农人吗,他们也吃不饱,粮食都被征用了,还给了我们这许多饼,也不肯收钱——” “我相信,我知道。”陈太初转开眼,走到小河边。他刚要蹲下净面,就听见河流上游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不远处,两三百骑者飞驰而来,远远地也看见了他们,大声吆喝起来。几句吆喝后,已有流矢飞来,风中传来女子的哭喊声。陈太初不假思索,立刻下令全部上马迎战。他所率领者,是精兵中的精兵,以一当十,皆毫无惧色。 兵器出鞘声中,陈太初伸手就要将马边上站着的穆辛夷拉上马:“小鱼——上来!” 穆辛夷却喊了声:“我上去只会给你添麻烦。陈太初,你千万要小心——”说话间她已经奔向旁边密林中,选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手脚并用地迅速爬了上去,还转头朝离自己近的种麟喊道:“小鱼就躲在这里,种大哥你们打赢了记得回来接我,千万别丢下我——” 陈太初转头看着昏暗天色浓绿树叶中那小小的身影,咬了咬牙,举起手中剑厉声喝道:“大赵境内,犯我百姓者,杀——””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劄子:劄zha,这是北宋官员上殿时携带的写有奏事内容的文书,奏事完毕后直接呈递给君主,又称上殿劄子,主要是面奏用的。北宋前期,有上殿奏事权的官员包含了几乎所有官员,甚至布衣也有机会,是不需要通过阁门或内侍传递的,也不经过二府三省,不受时空限制,这是对君主决断的一种拥护。 2、两份劄子的内容,第一份出自司马光谏曹太后的上书,《长编》卷198。第二份劄子出自英宗亲政后侍御史知杂事龚鼎臣上疏。《长编》卷201。 3、御用之宝:皇帝所用的印章,不是一个哦,玉玺只是其中之一,而是一整套。本章十五郎虽然即位,但御宝却掌握在了太皇太后手中。《文献通考》里有说起宋制:天子之宝,皆用玉,篆文……皆饰以金装。常用的有“天下合同之印”、“御前之印”、“书诏之印”。宫中有内尚书“掌印玺”。 第235章 短兵相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陈太初似回到了万人争杀的沙场, 马蹄声, 吆喝声, 女人的哭喊声, 由远而近, 越来越清晰, 和他耳中的一种震动渐渐吻合起节奏, 慢慢重叠, 又弱化成虚无的背景,好像只是悬挂在那里若有若无。往日那对敌前的暴虐杀戮欲望,却不曾再浮现。 渐渐变强的, 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潺潺的水流声,刚归巢的飞鸟又从林中展翅的声音,还有小鱼注视在他背上的焦灼目光,一层层,一重重, 从无形变有形,无比清晰, 无比有力。 陈太初从未这么清晰地感受到, 自己和这个世界亲密无间起来, 合成了一体,他是这山林的一部分,清风的一部分, 流水的一部分,既微不足道,又重若泰山。他又似乎已变成了气流、飞鸟、空中飘落的叶片,俯瞰着陌生又熟悉无比的自己,眉眼冷峻,薄唇紧抿,上身微微前斜,束发的红色发带被劲风拉得几乎笔直,他冲在最前面,冷静地拨开飞向自己的箭矢,目光认准了来者队伍中的身穿黑色甲胄,头戴红缨毡盔的一个副将。 时间也变得缓慢起来,一切都好像被无限拉长了。来者手中挥舞着的金瓜锤,像一个孩童举着糖人玩具。薄长的砍刀在黄昏的山林中闪出的寒光,并不能激发他的血性,微不足道地只是闪过而已。 陈太初看着自己手中的剑,从那绵软缓慢的金瓜锤中如闪电一样突破,剑身划破皮肤,割破血管,和骨头发出碰撞的声音,一切缓慢得像静止了下来,却又瞬间结束。 几百人在密林中厮杀起来,兵器相击声,马嘶鸣的声音,四处逃散的西夏士兵,惊恐的目光,昏暗光鲜下依然夺目的殷红献血。他身在其中,又神在其外。忽然,他明白了穆辛夷先前说过的魂游天外的感觉,他旁观着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一切。 他冲杀在敌军之中,却又回到了柳絮飞扬的秦州羽子坑。 一双晶亮大眼眯了起来,弯成了月牙儿,一只软糯小手捂住他的嘴:“陈太初,糖口水,哈哈哈。”他一颗心也被那软糯小手捂住了,温热的。 两双光着的小脚丫在井边不停踩着水,他跑开去追滚远了的西瓜。“陈太初追瓜——我追你——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后是“啊——”的一声,他转过头,她滑倒在地上笑得更厉害了,还在泥地里滚了一滚。他想去和她一起肆无忌惮地在泥泞中滚一滚笑一笑。 他在编那只小鱼,竹篾划伤了手指。她却大哭了起来:“我不要鱼了——”他想去摸摸她软软的发。 “来,小鱼,你也躲进来。”他在纱帐里招手,刚刚睡过午觉的她,打了个哈欠,大眼里带着水汽,摇摇晃晃地走近他。他想让他们停下来,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格格笑着转着圈。他将纱帐绕过她,再绕过自己,一切都变得特别好看,雾蒙蒙的,她的眼睛也像蒙上雾…… “太初,好看。”她伸手撩起纱帐的一端,又绕过自己,再绕过他。 他被娘抱在怀里,喘着气,茫然无助地看着脸色青紫的她。爹爹不停在按压她的胸口,给她度气。她的阿姊像个疯子一样在打大哥,她娘蹲在爹爹身边哭。他看见另一个她,很着急地在安慰娘怀里的自己:“不怪你,陈太初,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 她醒了,还是原来那样,吃糖一把塞,大眼晶晶亮,大声喊着“陈太初——”。一年后,还是那样。 他是说了,他要照顾永远留在三四岁孩童的她一辈子。然后他离开了秦州,看着她在车后面追赶着,大哭着喊着“陈太初——我的陈太初——” 有一天,他突然明白过来,她永远被留在了三四岁,是因为他的错,是他的错。他却丢下了她。他成夜地睡不着,终于骑上他的小马“小鱼”,他要回秦州。 爹爹把他从小马上拎下来,扔在娘怀里:“你说过你要当个将军的,明日就开始。” 那夜,娘抱着他哭得厉害:“是意外,不怪你,不怪你。爹娘已经把元初留给她们了。不是你的错——” 他把他的小马送给了阿予,每日在练武场,摔打滚爬。可他不记得他为什么要做个将军,一定是因为想成为爹爹那样了不起的人。 不知哪一天开始,他终于又能睡着了,因为他忘记了,但他还是陈太初。 直到苏昕离世。 “不怪你,太初,是意外,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赵栩这么告诉他,他说是他的错。 似曾相识的话,似曾相识的事。他连多一刻也不能再等,胸口有什么要刺穿他。他千里追逐,不眠不休,可程之才死的时候,他胸口的疼痛没有丝毫减轻,越来越重。 他曾在山中静思,生死,爱恨,一瞬间的对错,究竟因何产生,因何消逝。他寄情于道,有所悟,却有更多疑惑。因那些微的所悟,他心甘情愿背负一切他觉得应该背负的。那些重,于他不再是重。结亲,官职,都微不足道,他能做,他想做,他就去做。 然后他远涉千里,去了兴庆府,找到了经年不见的她。 “因为你是我的陈太初。” 这一刻,时间空间失去了限制,速度和温度失去了对比。他能留住、凝住,捉紧他想要的每一刻,停下时光,静止衰老,跨越生死。 生与死,绚烂如电。爱与恨,虚幻如雾。对与错,形影如露。 那个少女,淌着时光河流而来,将他刻意遗忘的陈太初双手奉上。而他背负着一切不能承受的重和轻,逆流而上,也是为了找回他自己。他们的重逢,自从分离那一日,或是从最初的相逢那日,就已经开始。 天地安丛生?河流中似乎传来苏昕那脆生生的“陈太初”,也有穆辛夷那熟稔亲切的“陈太初”。未尝生,亦未尝死。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 几十天里他苦苦思索却一直触不到的根本,已近在眼前,只差一线。 在陈太初的清啸声中,马在嘶鸣,生命在不断无情流逝。对战已临近尾声。有十几个西夏士兵顺着河流下逃,一边不断回望,有人停在一颗大树下,朝上面高声呼喊着什么,还伸出了手。 小鱼—— 陈太初拨转马头,策马狂奔。他不需要小鱼用生死摆渡他,他不需要她自己不小心死去,更不允许独自留下的她在他眼前被人杀死。 树下的士兵们一哄而散,四处逃离。 “陈太初——”穆辛夷笑嘻嘻抱着粗粗的树干,眸子璀璨又藏着寂寥,小脸熠熠闪光:“你回来了?” 像他们从未分离过,又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门。 陈太初仰起头,伸出手:“是我回来了,下来。” 穆辛夷从树上滑溜下来,握住陈太初的手,小心地踩到马鞍上,安坐下来,环住他的腰,大声道:“他们是右厢朝顺军司的,擅自离了秦州要回兴庆府去。” 陈太初收住缰绳,转过头。穆辛夷歪着脑袋正等着他,大眼弯成了月牙,洋洋得意地说道:“我问出来了,你哥哥被关押在文庙对面练箭场高台下头。” 陈太初唇角慢慢弯了起来,忽地放下缰绳,转身伸手将穆辛夷头上歪倒的男子发髻扶了扶:“谢谢小鱼了。” 穆辛夷的月牙慢慢变成了满月,看着陈太初又挺得笔直的背,她手臂很用力很用力地搂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背上,大声道:“求求你别杀我阿姊好不好?” “好。”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从陈太初口中轻轻吐出,并无犹豫。腰间的细胳膊抱得更紧了些。 众人再聚集,有十几人受了点皮肉伤,那被掳掠的五六个妇人拼命道谢,求他们送她们回村。 陈太初注视着四处的尸体,想到行囊里还有鸣沙的西夏农人送的干饼,这些死去的兵卒,或许他们的父母兄弟恰巧是那送过饼和水给自己的农人。 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陈太初扬声道:“将尸体堆到河边,一起烧了。” 军士们倒吸了口凉气。种麟揣测陈太初对这些攻占秦州的敌军痛恨之极,才要将敌军挫骨扬灰,便也不多言,指挥众人将尸体搬到河边,来回均避开了穆辛夷的视线。 穆辛夷却轻声道:“谢谢你。”西夏和吐蕃火葬和土葬素来并行,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起码不会被虫咬鼠啮。 陈太初率众离开山林,按那几个妇人指的路,绕开会宁县城,往东南而去。 行了五十余里路,夜色不见山,孤明星汉间。那几个妇人翘首远眺,指着山脚下几团墨墨黑道:“到了到了。”她们劫后余生,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无人在,都抽泣起来。 不多时,黑漆漆的村子依旧未亮灯火,土路上还有被砍坏的农具,无人收拾,偶有风起,地上一团团的鸡毛飞了起来,吓了穆辛夷一跳。那几个得救的妇人下了马便哭喊起来。 不远处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渐渐有了人声。一个草屋里奔出两个孩童,扑进一个妇人的怀里。持着火把的人越来越多,哭声渐响,几个老农慢慢放下紧握的锄头,满怀敌意地看向陈太初一众。 一滴,两滴水珠落在穆辛夷额头上,她抬起头:“下雨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走了过来,看了看,对种麟躬了躬身,会宁话里夹杂着一两句官话:“恩人们救了个家媳妇们,夜来个天下雨,下来喝口水,到伴个搞家哪达歇个一夜。明日天光了再赶路吧。” 雨珠由稀到密,转瞬间旁边茅草屋的屋顶上一片沙沙声。种麟和陈太初低声商议了两句,百多人便在这个小村子里歇了下来。 那老农将陈太初种麟等十多人带到自己家中。正屋倒是难得的砖瓦房,一旁的牛羊棚里空空如也。老农说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小的在秦凤军中,已两个月没有信回来,不知生死。一个多月前西夏梁氏大军过境,村里存粮牲畜全被掠走,壮年的男子都被抓了去当了背夫,更不知生死。没想到今日又遇到秦州退下来的西夏兵,掳掠一气后又把来不及躲起来的几个妇人也抢走了。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年纪尚幼,扒拉着那两个妇人的腿不肯松开。 那两个妇人收拾出两间偏房,请种麟和陈太初等人去住,马儿们都安置在牛棚下,吃起了草。 陈太初将穆辛夷送到房里,收起地上铺着的粗布送去了种麟房里,跟那两个妇人说了几句话,随她们去了后头,提了一个旧的大木桶回房,里面装了小半桶冷水,还带了小半截红蜡烛和一身干净的妇人衣裳。 “今晚你睡这里。大嫂在烧热水了。”陈太初点亮了红烛,从怀里掏出宫中的祛疤药膏递给她:“骑马伤肌,你哪里疼,洗完澡后擦些这个。那是大嫂的干净衣裳,穿这个睡舒服些。”前几日都宿在野外,也顾不上。 穆辛夷接过盒子,打开来闻了闻:“真好看,真好闻。这个是给我了吗?” 陈太初看着她跟小狗似的皱着鼻子一闻再闻,不禁笑道:“也只有你用得上,你留着吧。别闻了,鼻子皱了。” 穆辛夷忽地抬起头:“陈太初,你记起来了对吗?你记得我了吗?” 一瞬寂静后,陈太初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乱乱地粘在额头和鬓边,点了点头:“你是小鱼,很小的一条鱼,每天都吃得很多的一条小鱼。” 穆辛夷看着他的脸,握紧了手中的盒子:“我就知道你会想起来的。就知道——” 吱呀一声,妇人半弯着腰提着热水推开了半掩的门。 陈太初上前道了谢,接过热水,注入大木桶中,柔声对穆辛夷道:“我记得有条小鱼不会游水。” 穆辛夷背过身,打了个哈哈:“我的陈太初会游水就够了,你快出去,快出去啦。你变啰嗦了,还敢笑话我,真是——” 门又被掩了起来。 泡在旧旧的大木桶中,穆辛夷把头埋在膝盖中,一只手搭在桶外,还紧紧捏着那盒膏药,水汽迷漫中,她瘦削的蝴蝶骨微微颤动着,还未散开的男子发髻半垂在颈后头,湿漉漉的。 夜深人静,陈太初和种麟等人商议定潜入秦州城救人的路线和安排后,透过窗子,见雨夜的院子里没有一丝光亮,他躺到种麟身边,闭上了眼。 一夜好眠。 *** 两日后,先帝大祥,官家释服,不御前后殿。开封府停决大辟,禁屠七日。侍制、观察使以上及宗室管军官日一奠。 女真部族首领完颜乌鲁称帝,国号大金,立都黄龙府,建元“天辅”。国书于先帝大祥后抵达大赵,愿与大赵结为兄弟之国,若赵金两国合力攻下契丹中京道、西京道、南京道及上京道西北路各部,愿以燕云十六州为酬。另许诺在扫平上京道西北路后,大金愿配合赵军,扫平西夏二十州,与大赵平分。 大金天辅帝另有修书一封,呈于大赵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帝。言及完颜似生母乃天辅帝长姐,已被追封为辅国圣英长公主,他被人蛊惑,一意孤行,酿成大赵秦州之祸,愿以燕云十六州外的契丹八州换回完颜似。 向太后将手书交给赵栩,看了看一旁的二府相公们及各部重臣:“六郎,你说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太初本章悟道的文字,对于时间空间的理解,一部分来自黄伟文作词陈奕迅作曲的《沙龙》,也是作者菌最爱的歌曲之一。对生死部分的理解,“天地安从生”等等,文字出处:《列子》。 2、大祥之礼,出自《宋史》。 第236章 堂上静了片刻, 未等赵栩开口, 就响起了众臣的争论之声。 向太后看看赵栩, 赵栩正垂眸浏览天辅帝的手书, 并无开口之意。她伸手端起手边的茶盏, 抿了一口, 只觉得越发琢磨不透六郎了。自从陈素出家后, 赵栩监国了这些天, 散朝后和自己同在这东门小殿陪官家听政。大臣们奏事有疑未决者, 他总是说“公辈更议之”,并不表露他自己的意思。二府所禀报的过百机务,他也无一字否决, 都依照先例惯例而行。才几天的功夫, 群臣就已不再顾忌他监国摄政之尊,一如往常起来。 众臣分成几派,各自据理力争了小半个时辰。上首坐着闭目入定打着轻微鼾声的定王。一语不发的还有手捧玉笏微微躬身而立的张子厚,以及御史中丞邓宛一些台谏官员。 开封府少尹何述道也抿唇不语,偶尔悄悄瞄一眼坐在列位左上首的赵栩。他无从龙之心, 却有从贤之心。开封府政事纷繁,这位殿下杀伐决断睿智无双, 素来留心诉讼, 裁决轻重没有不妥当的, 这两年京师的监狱空闲得厉害。他对燕王服气得很。 赵昪忽地上前一步拱手朗声道:“燕王殿下熟悉军务,也曾率军出征。今殿下摄政监理裁决军国大事,臣等不敢擅专。请问依殿下所见, 是否该毁契丹兄弟之约,结盟金国?是否该为了八州而放虎归山?”他没想到谢相竟然也力主结盟金国,在如此巨大的国家利益之前,有几人能把持得住?他自己也想收复燕云,奈何一旦抵御西夏的同时再攻打契丹,这几年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国库财力会消耗殆尽,更何况兵力也不足。 赵栩抬起头,缓缓看向众人。众臣都静了下来,谢相举起玉笏:“还请殿下决断。” “贺敏。”赵栩淡淡开了口,却看向站在张子厚下首略退后了半步的另一位大理寺少卿。 贺敏躬身出列,行了一礼:“臣在。” “吴王赵棣案如何结案的?刑部和审刑院又是如何说的?”赵栩语气平缓。 “禀殿下,经大理寺审理,刑部礼部听审,协同宗正寺查检吴王府,拘吴王府长史、司马、谘议参军、记室等十余人问案,已查明吴王被阮玉郎所冒充的王府教授所惑,企图力证宫闱秘事,解太皇太后之忧。” 贺敏的声音板正,毫无感情:“吴王与阮玉郎之间无财钱往来亦无美色交易,孙安春所言的承诺无凭无据,不足以采信。吴王并无谋逆之意,更无觊觎大宝之心,现痛心疾首悔恨交加。经两部两寺商议,审刑院核查无误,臣等昨日结案上疏,按祖宗法拟褫夺吴王亲王称号,收回食邑,留防御史一职。若今上另有敕书,可由编敕所呈送中书省制论,门下省封驳,再予以执行。” 赵栩注视着贺敏,点了点头:“因此遭人蒙蔽行了恶事导致恶果,诸位认定无需入刑的?” 堂中不少人心里打起了鼓,揣测燕王到底还是要收拾吴王了。 贺敏垂首道:“入宫行刺,陷害清悟法师,皆由阮玉郎主谋,孙安春同谋。吴王所受惩处合乎法理。祖宗法历来宁纵不枉,庶民且疑罪从无,皇子亦然。如有不妥,还请殿下调取卷宗,以律法指点臣等。”他早有准备赵栩会挑刺,早已备全了相关律法条例在心中。 “无需,贺卿在大理寺多年,熟悉律法,当不会判错。诸位所见呢?”赵栩转向谢相,温和地问道。 谢相皱了皱眉:“两部两寺既已裁定,臣以为这般结案甚妥。”他也不希望燕王对吴王赶尽杀绝,先帝子嗣不盛,鲁王已殁,再兄弟阋墙,实在无益。 赵栩长吁了一口气,叹道:“犹记爹爹在柔仪殿曾说起,若五哥有不妥之处,当去巩义为列祖列宗守陵。多亏贺卿遵循法理,未令五哥入刑,倒不耽误此事。皇太叔翁可还记得?” 定王猛地惊醒:“嗯?啊——是有此事,那个苏和重呢?苏和重也在,应该记得才是。” 众臣皆一怔,心想难怪燕王不盯着入刑一事,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不少人看向赵栩。 赵栩将手书当成宫扇缓缓轻扇了两下:“那便请苏大资进来吧。” 阁门舍人早有准备,随即引了苏瞻进来。 苏瞻身穿资政殿大学士公服,清雅如故,俊逸沉静,双手持玉笏稳步入殿,宽袖纹丝不动,观之令人心醉。张子厚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目看向自己拢在胸前的宽袖。 给向太后、赵栩和定王见过礼,苏瞻听赵栩提起先帝言及吴王守陵一事,那夜惊心动魄千转百回似又在眼前,不由得红了眼眶:“殿下,娘娘,诸位臣工,先帝一言一行,臣苏瞻日夜感怀,不敢忘却。先帝驾崩那夜说了,要吴王安心辅佐燕王,如有不妥,就去巩义守一辈子陵。吴王此次为阮玉郎所用,险置燕王于死地,更令太皇太后久病不愈,当遵先帝遗命,往巩义守陵。” 他转头看向低垂的珠帘后:“若是定王殿下和太后娘娘要请出家法,惩处这等忤逆父命意图残害手足的赵家不肖子孙,臣等亦不敢擅自过问。” 贺敏略一思忖,眼下已然没了自己的用武之地,他退后一步,回了列班之中。 定王摸了摸一把白胡子:“唉,真要请祖宗家法,他得大半年躺在床上了。我看五郎今日就从大理寺回府收拾收拾,由大宗正司送去巩义吧。让他好生反省反省。” 谢相点头道:“殿下和娘娘做主便是。臣等均无异议。”这该审的审了,该判的判了,守陵却不算国事算家事,于情于理于宗法,他们做臣子的,不宜再过问。 宗正寺卿和两位少卿随即出列附和,此事便算尘埃落定。 “张子厚。”赵栩的声音依旧温和,不急不躁。 “臣在。”张子厚一步跨出,躬身行礼。 “资政殿大学士苏瞻当初认定高似乃大赵军中英杰,怜其遭遇,收容于府中,不料高似即完颜似。三年前高似潜逃回女真,据本王所知,苏瞻派人四处查探无果。如今高似勾结西夏潜伏秦州,破我城池,戮我军民,此罪行可与苏瞻有关?可有凭据?” 赵栩娓娓道来,平静从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谁还听不出言外之意,纷纷侧目,想着这位殿下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就轻轻松松打发了吴王,眼下又要拿一力拥护他的张子厚开刀,来起复苏瞻,不由得都心中凛然,神情更是恭谨。 张子厚垂目不语。 赵栩叹道:“今日听贺敏所言,受人蒙蔽者,无行恶行凶证据,疑罪从无,实乃我赵刑统立法之本。本王深觉有理,方才见到苏大学士,才觉得昔日恐怕冤屈了朝廷重臣。张卿你与苏大学士素有私怨,当日也是第一个弹劾苏瞻之人——张卿,你可否从律法上秉公而论,苏瞻之相位罢免得可合情合理合法?” 张子厚一撩公服下摆,跪地拜了一拜,朗声道:“高似依附于苏瞻,非仆从非部曲,无投靠文书。苏瞻受高似蒙蔽多年,因高似之罪而罢相,且毫无怨言,一力替枢密院担当起秦州破城之责,臣甚是佩服。当日秦州城破,田洗案未水落石出,臣之弹劾,并无私心,还请娘娘、殿下明鉴。臣今日仍无私心,臣张子厚奏请朝廷,应以法为本,复苏瞻相位。” 谢相和朱相对视一眼,双双出列,还未开口,有一人高声道:“老臣有奏——”众人定睛一看,却是国子监吕老监长。 “娘娘,殿下。”吕祭酒从袖中掏出厚厚一沓纸,举过头顶:“国子监监生、太学学生、太学博士等四千六百五十八人联名上书,国家有难,当用贤臣,请朝廷起复苏瞻苏大学士——” 一片哗然中,赵栩接过那联名上书,洋洋洒洒近万言,心想孟存被张子厚捏住了把柄,行起事来倒又快又好,他翻了翻,命人呈给帘后的向太后。 待众臣议论声略轻,赵栩拍了拍轮椅的扶手:“尝闻国君进贤之道: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用之。苏瞻两次拜相,其贤能诸位有目共睹。本王欲恢复昔日文太师、吕司空所任的平章军国重事一职,由苏瞻出任,仍序宰臣上,五日或两日一朝,赴都堂治事。诸位可有异议?” 赵昪立刻出列,高声喊道:“殿下以民心为重,以朝廷为重。殿下英明!”开封府少尹随即出列附和。 谢相略一思忖,陈青已卸下官职,再无羁绊苏瞻起复的理由,当下火烧眉毛的情势,也的确需要苏瞻这样的中流砥柱来共渡难关。他出列赞成后,堂内众臣,也陆续出列。 世路羊肠,人情狙赋,翻云覆雨。中书省门下省和礼部、都进奏院、阁门、翰林学士院,相关人等纷纷忙碌起来,短短一个月不到,因燕王摄政,苏瞻再次回到了大赵宰臣之位,还更进了一步。 赵栩暂退回会宁阁疗伤。向太后前往资善堂查看官家进学。众臣稍作歇息,纷纷上前向苏瞻道贺,等候赵栩和向太后归来。不少人的心态,又和初时大不相同。 *** 陈太初种麟带着穆辛夷等五六人,持李穆桃麾下的侍卫腰牌,顺利进了秦州城。 重返故里,陈太初见到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百姓,是满目疮痍的街道,是重甲巡逻的西夏军士。路过羽子坑时,杨柳绿荫浓浓,只是再无商贩叫卖,也无孩童笑声,甚至鸡犬之声也不闻。陈太初眼中酸涩难当,强忍着冲进去寻找外翁外婆之念,压低了斗笠,牵着马匆匆而过,往纪城州衙后的一家吴记正店投宿。 正店里的掌柜给陈太初行了礼,细细看了看男装打扮的穆辛夷,难掩激动之情:“属下见过辛公主。” 穆辛夷打量了他片刻,笑了起来:“原来是吴叔叔。我阿姊呢?” “长公主殿下随太后出征京兆府去了,交待过属下,如果辛公主归来,还请委屈几日暂住在此,待长公主归来。”吴掌柜躬身应道。 “陈太初救了我,谁陪他去救他哥哥?阿姊是怎么说的?”穆辛夷赶紧问道。 “属下这就去通知卫慕司主。还请郎君稍安勿躁,快的话今夜司主会前来和您见面,再做安排。” 陈太初和种麟交换了个眼色,他们都猜到秦州城里有李穆桃的人,却没有想到竟然是守城之将,看来西夏内斗也已箭在弦上。想到李穆桃的生母复姓卫慕,陈太初又有些疑惑。梁太后顾忌李穆桃和陈家的旧谊,才会以穆辛夷为要挟,为何会放心将陈元初交给李穆桃的表亲看守。 吴掌柜低声道:“卫慕司主勇冠三军,长公主又常在兰州居住。梁太后颇忌惮卫慕家族,要接长公主入宫。前年卫慕司主假装两次求娶长公主不得,表兄妹反目成仇,还比武伤在了长公主枪下。长公主因此带着辛公主回了兴庆府,不再与卫慕一家来往。梁太后这次才放心卫慕司主镇守秦州,但城里依然有大半兵马是其他军司的。” 穆辛夷眨眨眼:“怪不得说起元焘大哥,阿姊总说没事。” “小鱼,我和种麟出去转转。”陈太初看向穆辛夷,也不瞒她:“我要去外翁家附近看看,再去文庙探上一探。你——” “我也去,万一遇到盘查,我会说西夏话,能帮上忙。”穆辛夷赶紧戴上斗笠,忽闪着大眼,满是恳求。 “好。”陈太初却也不想穆辛夷留下,他信穆辛夷,却不信李穆桃,在救出大哥以前,他不能把穆辛夷就这么交给李穆桃的人。 出门时,穆辛夷戳了戳陈太初的背:“陈太初——” 陈太初停下脚转过身。 “救到元初大哥以前,我会一直跟着你,无论在哪里,哪怕是阿姊来,我也要跟着你,你也别丢下我。”穆辛夷一双大眼弯了起来:“你不许再丢下我。” 陈太初深深看着她:“好。”又伸手替她扶正了斗笠:“跟我走吧,我不会丢下你的。” 种麟摸了摸一脸的大胡子,叹了口气。少年郎小娘子的黏糊劲头,吓人,亏得这几天没有油水,不然非吐出来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国君进贤等句,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2、世路羊肠,人情狙赋,翻云覆雨。出自宋朝萧元之《水龙吟》。 ———— 说短也不算短吧。祝大家母亲节快乐。 第237章 查验过腰牌, 三人自纪城进入大城, 远远就看见钟楼的飞檐。南北朝向的细长巷道和东西向的主干道交叉成工整的井字形。街道两边是排列整齐的土坯房。羽子坑的垂柳林和汴京隋堤的烟柳又不同, 青枝拂地漠漠, 千尺柔丝盈盈。三条街巷上民宅门户紧闭, 灰色的土墙上兵刃划过的痕迹犹在, 墙头街边残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乌青瓦一片片沉默地延伸出去。 陈太初加快了步伐。十余年未归, 若没有那日密林之中一刹那触及天道的神游, 他已经模糊了外翁外婆家的印象。 巷子里还有巡城的军士,见他们三人是静塞军司军士打扮,腰间悬挂着腰牌, 朝他们看了两眼, 便走了过去。 陈太初停在一间民宅门口,不同于其他家关闭的大门,这家的一扇黑漆大门斜斜躺在地上,另一扇歪歪地挂着,随时都会掉落的样子, 门上刀砍□□的痕迹还很新。陈太初仰起头,见门上那块年岁已久的牌匾上头, 魏氏医馆四个褚体楷书工工整整。 “二郎?”种麟警惕地了看了看四周, 压低了嗓子:“这是你外翁家?”想一想也不奇怪, 陈元初被俘,西夏兵又怎么会放过他的家眷。 陈太初大步跨进去,扶起地上的那扇门, 靠在了门框上头,看着门外的穆辛夷,低声道:“进来罢。” 三人将两扇门略整了整,掩了起来,眼前是细长的门道和小天井。陈太初走了几步,穿过二门,停在了正院前头。 东面一块平地,铺着石板,早晚爹爹和大哥练武,晴好日子里外翁带着伙计们晒药。东墙边的几十个笸箩碎散了一地。一片片石板都被掀了起来,不知要搜寻什么。墙边八棵笔直的银杏,是外翁历年来亲手种的,代表着他们一大家子,都被砍成了几段。正厅前的两棵老槐树树干上也都刀伤累累。从这里看得到里面里的家具已经都毁了,一扇扇雕花窗棂也七倒八歪。 陈太初吸了口气,几乎是用跑的,往正厅奔去。种麟看了看身边的穆辛夷,赶紧跟了上去。穆辛夷却慢慢走到墙角,走到断了的一颗银杏树干前蹲了下来,离地大约两三尺的地方,有细细的几条划痕。左边的是每年立春和立秋时陈太初的高度,右边的是她的。右边的总比左边的高上一点点。 穆辛夷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几条划痕,几滴水珠落在了她脚尖前的泥土里,晕开了深色的几个小圆圈。 陈太初穿过用作医馆的正厅,入了虎座门,南北厢房和过厅里也都是一片狼藉,不见人影。进了后院,三面廊道依旧,主楼的两层楼赫然在前。他记得楼上以前是娘亲的闺房,爹娘成亲后搬到了东屋住,这楼上便闲置了下来。陈太初匆匆找寻了一番,依然不见人也不见尸体,连血迹都无。 看着陈太初站在一地医书前面皱起了眉。种麟挠挠头:“会不会老人家都被抓走了?” 陈太初颓然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手边的书架:“走吧,去文庙看看。” 两人复又往外走,见穆辛夷蹲在过厅前的小院子中的一口井边,正朝里看。陈太初心跳立即快了许多,三步并两步地到了井边,探头一看,水桶还吊在井里。 陈太初轻巧地提起水桶,木桶里却湃着一个瓜,还有一把菜刀,看来是外婆特意给大哥留的。他眼中一热,转身从墙边找了根晾衣杆,往井里轻轻探了探,确认了井里没人后,略松了口气。他站在井边,也蹲了下去,垂头看着井里的倒影。井水微微起伏着,他扭曲的面容也随着水波微微起伏着。这一刻,天道离他遥不可及,他欲求,却不得。 他知道,大哥吃瓜总是懒得拿刀切,直接一拳,汁水四溅。外婆以前信里还常常抱怨,说大哥这十几岁的男儿郎,吃个瓜就要换一身衣裳。 就在这个井边,他和穆辛夷常常赤脚踩水玩,娘路过看见了从来不责骂他们,还替他们卷高裤管,再检查厚厚的石板井盖有没有盖好,叮嘱他们不许推开井盖。他就在这里去追西瓜的,就在这里,小鱼滚了好几滚。 种麟从桶里拿起一个瓜,叹了口气,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连他都不忍心多想。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沁凉的瓜,才碰到瓜身,噗的一声,那瓜四分五裂开来,里头红瓤已经沙透了,黑籽透亮。 “种大哥,这瓜还能吃吗?”穆辛夷轻声问种麟。 种麟已将一块放入嘴里:“直娘贼的甜死个人——能吃,咋就不能吃咧?你吃不吃?” 穆辛夷伸手也拿了一块,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我替元初大哥多吃点。” 陈太初怔怔地转过头,看着这两个人蹲在井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西瓜来,不知说什么好。 穆辛夷抬起头:“替我们打桶水上来好不好?”她伸出满是瓜汁的手,呶了呶嘴。 陈太初将木桶抖了抖,刷地丢下了井,水花四溅,他的影子也不见了。木桶扭了扭,沉了下去,只露出了井绳。他双手交替三四下拎起了一桶水,放在了穆辛夷跟前。 穆辛夷伸手洗了洗,将水就这么倒了,把空桶递给陈太初:“再来一桶。” 种麟轻轻咳嗽了一声,给穆辛夷递了眼神,却是白给的。 陈太初接过空桶,又打了一桶水上来。 穆辛夷洗了洗脸,将水倒了,又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垂目看了她片刻,接过水桶。两人就这么连续打了十几桶水,泼了十几桶水。每打上一桶水,看着木桶沉没又出水,陈太初的心里似乎沉没下去又破水而出,每看着穆辛夷干净利落地倒光桶中的水,他心里也有什么被穆辛夷泼了出去。 穆辛夷看看地上湿透了,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走到过厅那里把鞋袜脱了。种麟眨了眨一双虎眼,没好意思再看那白得耀眼的小脚,站起来又往后院走:“我去方便方便。”这西夏女子摸不透猜不着,他还是躲远点,免得再恶心到自己。 身后传来踩水的声音。 陈太初看着穆辛夷高高卷起的裤腿,她一双脚上已经都是泥泞。 “陈太初,来踩水。”穆辛夷抬了抬下巴:“别怕,等会儿洗洗就好了。外婆不会骂我们的。过两天外婆回来你好好地帮着收拾家里,还有院子里的树记得重新种。还要银杏树,还要八棵树。你后来有两个弟弟吧?他们叫什么名字?三初四初?你为什么叫太初不是二初?陈二初有点难听是不是?” 她脆生生的声音,和踩水声交杂在一起,似乎随随便便的在闲聊家常。 陈太初轻轻跺了跺脚,井边这一圈石板地上的水渍,踩上去的声音和她踩在泥地里又不同。 种麟回到井边,见陈太初正神色平静地提起一桶水浇在穆辛夷脚上。他瞪圆了眼,陈二郎你有没有一点出息,让你打水就打水,还给她洗脚? 穆辛夷大咧咧地将脚在自己腿上蹭了蹭,穿回鞋袜:“走,去文庙——” *** 儒林街的街西头就是文庙。“道贯古今”、“德配天地”的两座牌坊默然屹立。陈太初、种麟和穆辛夷经过名宦祠,到了文庙前张榜的砖砌雕花大影壁前,看了看上头张贴的安民告示。看了一看,种麟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呵呵冷笑了几声。天下还有这种事?强盗杀来你家,让你乖乖给他们抢劫掳掠,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还要美名曰安民,还有脸贴在这德配天地的牌坊下头?安你娘的屁咧!种麟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 来往的西夏军士警惕地看着他们三人,上来问话。 穆辛夷粗着嗓子搭讪了几句,说自己三人是从静塞军司来给卫慕司主送信的。 “这里关押着赵军俘虏,你们跑来这里做什么?送信该去纪城州衙,司主这时候正在州衙理事呢。”一个伍长皱起眉头。 穆辛夷摸了摸唇上一撇小胡子:“信送好了,衙里的秦州厨娘说这附近有家鸡丝馄饨天下第一,好吃得要命,练箭场还有演武可看,就带两个哥哥来了。可惜找了半天没找到。” 那伍长笑了起来:“你倒是个馋嘴的。从这里再往西走,前头第二条靠近羽子坑的小巷子朝南走,有家挂着个刘十五的牌子,就是了。他家先头一直不肯开门,后来被令介将军砸了门打了一顿,才不敢不开了。” “多谢大哥,你说的令介?”穆辛夷讶然:“是右厢超顺军司的?” 伍长嘿嘿笑了起来:“可不是那屁股撅上天的令介家,藐视军令,辱骂我们司主——”他抬手在脖子上比划着:“喏,就在对面练箭场那高台上,被司主一刀,就一刀。头就这么拎在司主手里了。哈。活该。呸,剩下的还敢跑回兴庆府告状,全当逃卒在缉拿呢。” 穆辛夷瞪大眼:“就在对面?哪里哪里?我们能不能去看看?右厢超顺军司的向来看不起我们静塞军司,我看了回去好告诉弟兄们,解解气。” 那伍长挥挥手,叫来一个军士:“你带静塞军司的弟兄们去开开眼。那血从腔子里喷出来老高,还在台子上头呢。司主不让洗,说要给那些不长眼的多看看。” 穆辛夷抱拳谢过那伍长,带着陈太初种麟跟着军士到了练箭场里,已经没人演武了,有几百军士倒在旁边树下歇息。空荡荡的场上,黄土歇止,高台上的旌旗低低垂落着,旁边的大鼓和金锣很是显眼。 那军士伸手指了指:“见着没有?那一片暗暗的,就在那里,司主一刀,头就在他手里了。” 三人不能上点将台,围着高台转了一圈。陈太初强忍激动,细细观察,又侧耳细听。 不多时,穆辛夷抱拳告辞。走出练箭场,那巡逻回来的伍长又喊了一嗓子:“这两天夜里查得紧,你们要想快活还是去州衙后头的军妓营,别去惹民女,司主不让。记得啊,秦州人凶得很,进城到现在,死在女人身上的兄弟有好几十个了。” 陈太初和种麟身形一僵。穆辛夷回头道谢,赶紧拖着他们往西走了几十步。转进那条小巷,种麟立刻甩开穆辛夷的手,愤然一拳打在身边土墙上,震得土屑稀稀沙沙往下掉。 “对不起。”穆辛夷松开陈太初的袖子。老天待她何其不薄,却又何其残忍? 陈太初大步往那残破的刘十五招牌走去。也许城里的百姓有人知道外翁外婆的下落。 馄饨店门脸不大,是刘家私宅的小天井单独隔出来的,虽不是饭点,里头也坐了两三个秦州百姓,正低声说些什么,见到他们三个纷纷起身走人。 穆辛夷见屋里没了旁人,摘下斗笠,走到通往后屋的门帘处轻轻喊了起来:“刘狗子——六狗子在吗?” 门帘一掀,一个细眉淡眼,脸上还带着伤的汉子走了出来。他这小名十几年没人喊过了,眼下敌军占城,不知道谁这么不识相的老邻居还来串门子。头一抬,却见是三个西夏军士,登时脸一沉。 “狗子,我是阿辛啊。穆家的阿辛。”穆辛夷撕掉唇上的小胡子,站了起来:“我假扮成西夏人混进来的,来找魏翁翁和魏婆婆,你知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节日快乐。 这几章是再战秦州的过度章,太初人格的最终完整也在这几章,所以不能粗放大进。今天断章不是很理想,抱歉。细纲本来是要断在六郎理政的。 之前防盗文的彩蛋也提到过了,小鱼和太初,是很特别的关系,不是男女情爱那么简单的。有些哲学和道家的理念,可能比较难理解。 神游这个玄妙的东西,不从道家理念去说,其实日常人都会有。我开车常常神游,翱翔万里突破时空,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因为开车已经成为本能的一部分,和抬腿走路一样自然而然,所以会发生神游。 这个母亲节过得很充实,男人,大狗,娃娃;院子,绿草、榴花;野笋,饺子,枇杷;好友、茶酒,小龙虾。 王之道的《满庭芳-蔡水西来》节选有言: 良辰好,榴花照眼,绿柳隐莺啼。...... 四座香和酒泛,对妙舞、弦索铿鍧(轰音)。椿难老,年年今日,论报祝长生。 祝你们开心每一天。 第238章 刘六吃了一惊, 上下打量着穆辛夷。“穆家的阿辛是个傻子, 你——?”眼睛大得厉害, 看起来很像, 可眼前这人却不像一个傻子。 “是我, 就是我这个傻子。”穆辛夷忙不迭地点头:“我只爱吃鸡丝不爱吃馄饨。还有你每次都给我阿姊多放一大勺鸡丝, 因为这个元初大哥还瞪过你, 记得吗?” 刘六皱眉看向陈太初和种麟:“你——你阿姊呢?你们这么多年去哪里了?他们又是谁?西夏狗还是赵人?找魏家翁翁婆婆做什么?” 陈太初站起身:“陈家二郎太初见过刘大哥, 不得已假扮西夏人, 为的是救出我大哥元初和外翁外婆。还请刘大哥指点我外翁外婆的下落。” 种麟立刻守在了门口,警惕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刘六怔了片刻,走到陈太初面前, 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狠狠瞪着他低声嘶吼道:“现在才想起来救人?你们早干什么去了?那可是你亲大哥亲外翁亲外婆。你大哥没叛国没投敌!他被西夏人抓了,知不知道?只有猪才信陈元初会叛国投敌,那是西夏狗造的谣。我们秦州人一句也不信。去打凤翔的肯定不是他——” “多谢刘大哥,刘大哥教训的是。太初来晚了。”陈太初眼眶微红。 刘六慢慢放开他:“我们羽子坑这一片有三百弟兄去做义勇,当天看着你哥哥被擒的不下五十人, 王二人精腿快,带人跑回来把两个老人家送去飞将军巷李家了。”他眼中热泪滚滚:“破城时, 三百弟兄战死过半, 西夏狗锁城闭门, 只许进不许出,挨家挨户抢财物粮食。” 他抬起头:“如今五城里加在一起还有五百多义勇弟兄,暗地里活动, 也趁机杀了不少落单的西夏狗。你去飞将巷李大家吧,你外翁外婆都好好的。”他抹了把泪:“这几十天里的秦州五城,家家有人死,但没有一家办丧事。我爹和我哥的棺木都放在堂上,等他们亲眼看着西夏狗滚出秦州,我再替他们好好举丧。你来了就好,朝廷是要收复秦州了是不是?” 陈太初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麻绳上头,胸口起伏了几下,用力点了点头:“是。定然要收复秦州。” 刘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旁边一直文火炖着鸡汤的大砂锅边,探手从炭炉下头掏出一把菜刀来:“西夏狗连把菜刀也要搜走,看他们多怕我们秦州人,靠着高似那王八蛋就想霸占我们秦州,呸——”他把菜刀在衣袖上擦了擦:“我们等着呢。” 三人出了大城城门,穿过纪城,又通过层层查验问询,才从阜康门进了西城。往日华严街是秦州和吐蕃、羌族、西夏茶马互市的地方,榷场就在华严街之北,如今铺子门还开着,却再无游人如织市井繁荣的景象。那因李太白而出名的“醉月楼”也门可罗雀。 昔日飞将军李广的后人聚居的飞将巷门口,牌坊森然,飞将石横在牌坊下,千余年来已被人摩挲得十分光滑。站立着几十个重甲西夏军士,正在盘查过往百姓,一旁已有十几个男子被锁上了镣铐。 进了飞将巷,家家户户门前挂的都是李宅的牌匾,门上贴着两张一掌宽的白纸条,不少人家的大门损毁得厉害,处处都有焦黑和已经不显眼的血色。正如刘六所言,家家有人亡,户户不举丧。陈太初目光扫过一张张白纸,破城那日的惨烈无需言述就在眼前。 走了几十步,遇到两批军士,都用西夏语高声提醒他们小心一些,切莫落单。两三个佝偻着身子的老汉,见到他们三个,也不退让,反而站稳了,挺直了背对他们视若无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秦地秦人的血性,即便老了,也一样脊梁挺得笔直。陈太初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匆匆而过。 *** 临近黄昏,换了一身紫色亲王公服赵栩,坐着轮椅慢慢进了都堂。都堂内已经点亮了各处的琉璃灯、立灯和烛火,亮如白昼。众臣见了礼,按班序各自入座。 “抬进来。”赵栩挥了挥手。 八位禁军跟着阁门舍人,抬了一张长桌入内,轻轻掀起上头蒙着的红锦。众人上前一看,个个倒吸了一凉气,震惊无比。 这一幅大赵舆图,不是羊皮纸绘制而成,而是真真切切的山峦叠嶂,江河纵横。以沙为盘,以木和石造城,栩栩如生的边境重镇,城墙、战马、旌旗和军士都清清楚楚,一砖一石,甲胄兵器,山山水水,无不和真物一般,明知是造出来的,不少大臣依然忍不住伸手去碰一碰。 苏瞻激动地转身朝赵栩拱手道:“殿下天纵奇才,实乃大赵之幸!” 张子厚鼻孔里轻轻出了一口气,斜睨了他一眼。你苏和重现在才知道未免晚了些。这套舆图从侦查到绘制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在文思院两百多人分开制作了三个多月,再由燕王殿下和陈青、陈太初亲自查验组合安装,委实可称天下第一。 赵栩漫声道:“枢密院的几位使相还请看一看,燕云十六州、京东两路、河北两路、永兴军路、秦凤路各军事重镇,还有契丹、西夏同我大赵接壤的地方可有谬误。” 朱相、曾相带着枢密院的官员们仔细查看后纷纷叹道:“若行军布阵有此舆图,岂有不胜之理?” 赵栩接过内侍押班成墨递上的一根细长竹枝,轻点在舆图之上:“有此图在,相信本王和众臣工不至于纸上谈兵了。诸位可见,燕云十六州横跨东西一千二百里,南北纵横四百里,长城和燕山、太行山尽收彀中。从此处直下,须臾可抵黄河,太原府危在旦夕。从瀛洲莫州而下,真定府岌岌可危。澶州之盟后,大赵和契丹近百年未起兵事。” 赵栩扫了众臣一眼:“不如先听一听和重和诸位相公的高见。女真以燕云十六州换我大赵出兵攻打契丹,究竟打还是不打?” 苏瞻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苏某以为,大赵和女真这盟约不可缔结。”他指着幽州道:“昔年高粱河一战,太宗收复燕州幽州,万民欢庆,烹牛宰羊,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时隔近百年,我大赵子民称燕云百姓为什么?” 赵昪叹息道:“虏。河北两路百姓称之为虏。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对大赵也甚防备。” 苏瞻扬声道:“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若燕云十六州百姓视大赵为异国,视契丹为归宿,又岂会再有相迎王师之举?一旦出兵,无民心归顺,拔寨攻城,必事倍功半。此乃民心不顺也。” 赵栩目光幽幽注视在舆图之上,近百年来,大赵历代君王,谁不想收复燕云? 苏瞻又道:“当下西夏已侵至京兆府,若再和契丹开战——”他指向河北两路京东两路:“先说河北两路不但不能助永兴军路一臂之力,还要面对燕云铁骑。契丹虽然上京已破,五京丢了上京和东京,但还有三京尚在。如今寿昌帝退至中京大定府,契丹仍有大半国土未失,兵力也达三十万,不可小觑其哀兵之力。若同时对战西夏和契丹,朝廷无论人力还是财力只会捉襟见肘,无法调度。” 谢相拱手道:“苏相此言虽有理,但我们也可虚张声势,佯装攻打燕云这一片,等女真啃完硬骨头,坐收渔翁之利。何况燕云十六州想来财厚物丰,何愁没有财粮供给?” 苏瞻笑道:“若谢相乃是女真人,铁骑横扫契丹后,你是趁势南进中原,还是勒马拱手相让燕云这一片?唇亡齿寒,如今女真和大赵相隔千里,契丹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可看成大赵的屏障。若我等再攻打契丹,岂不合了女真远交近攻之意?诸位难道忘记当年始皇帝是如何一统天下的?” 朱相皱眉道:“和重太过小心了。如今陈青去了京兆府,利州路的援军三万人已到了熙河路,永兴军路的各军也都已往京兆府集结,梁氏贸然急进,只有兰州秦州凤州这一路供应粮草,京兆府守上两个月,夏军粮草必将不济。河北两路和京东两路,驻扎着二十万大军,趁契丹人心惶惶时拿下燕云才是上策。和女真结盟不过是有个名正言顺收复燕云的名头,免得女真他日出尔反尔。” 赵栩点了点太行山的山脊:“连朱相都是只想利用女真,诸位想一想,那女真又岂会真心同大赵结盟?他们也只是想利用我们牵制住契丹的军力而已。敢与虎狼同行者,必猛兽也。然而,本朝历来布兵乃强干弱枝之势。河北、京东四路仅有不到百将,还不如永兴军路秦凤路两路。本王年少时就在河北两路代先帝巡视犒军,所见军卒,绵羊也。能挽弓一石二斗者,百中有一,甚至有弓箭手仅能用七斗弓。” 枢密院的几位官员脸上一红。 “一过太行山,皆是平原。”赵栩手中竹枝连点:“若无重甲骑兵,靠步军,诸位想一想歧沟关一战,死伤无数,沙河壅塞,直退到雄州才喘过气来。如今我大赵这四路有多少战马可用?比起契丹马、夏马、女真马,有何优势?日行八百不得,日行六百不得,日行三百亦不得。以步军战骑军,有何优势?” 御史中丞邓宛出列道:“殿下所言极是,此非常时刻,朝廷不可再轻易出兵,入夏以来,福建、两浙多水患,供京师禁军之漕粮尚需精打细算,若再攻打契丹,只怕米价飞涨,百姓生活艰难。” 赵栩看向户部尚书:“如今京兆府用兵,河北、陕西、河东调粮银几何?可有统计出来了?” 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同时出列。户部尚书唐阗拱手道:“禀殿下、各位相公,京西两路援赠粮草已折合银四百万贯,永兴军路十五天来,渭、泾等八州新招义勇合计七万余人,日给米二升,月给酱菜钱三百文,饷银七百文。京兆府所存粮草,二十万大军可食三个月。” 曾相皱起眉头:“唐尚书,可算错了?这三十年,因司马相公上疏,二十三路中,只永兴军路独独得以免除赋税,京兆府历来存粮为西北最丰,二十万大军怎会只够吃三个月?” 兵部尚书拱手道:“曾相,京兆府如今二十万大军,随军民夫六十万往返运送辎重粮饷。哪一人不要吃饭?利州路三万人从四川入熙河路,还带了八万民夫背粮,京兆府粮仓虽丰,若无京西路援赠,两个月便粮绝也。” 众臣都知这打仗行军,绝非只靠军卒战力,辎重粮草更为重要,听到这些数字,都堂内一片寂静。 赵栩点头道:“不错,高似破我大赵秦州城,伤亡军民三万余人,岂能是他一人所为?女真装聋作哑,推诿在阮玉郎身上,虎狼之心也。高似此人,武力盖世,值当八州十万雄军,若放虎归山,实乃大赵之祸。故我大赵既不结盟,也不放人,暂且拖延不给回复,但好生礼遇高似,减女真防备之心。” 半个时辰后,各部重臣退出了都堂,只剩下宰执、定王和张子厚等人。 赵栩环视着他们,竹枝点在契丹中京大定府城池上:“本王意欲私下前往中京,续契丹大赵之盟约,助契丹守住中京道。宫中诸事请皇太叔翁和大娘娘做主,朝中诸事请苏瞻你和各位相公主持。本王欲借契丹五万骑兵自西京大同府出发,会合河东路太原府精兵西下,攻取夏州,直捣兴庆府。”他声量不高,却不容质疑。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殿下——万万不可!”劝阻声此起彼伏。 张子厚默默注视着轮椅上风轻云淡的赵栩,胸中豪情万丈。他有幸亲眼得见,并能为他效犬马之劳。大赵一朝终于又有了一位盖世英主。阮玉郎又有何可惧? *** 戌正时分,汴京已入夜,汴河上灯火流离。这时的秦州城,夕阳还在城西挂着,已经开始全城宵禁。一队队士兵往返巡查,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沿街的铺子早早关了门,看着似一座空城。 客栈里,陈太初和种麟对坐饮酒。依旧穿着男装的穆辛夷耷拉着脑袋,双眼还肿着,鼻头也红红的,认真地撕着一个油饼,手指头也烫红了。 吴掌柜指挥伙计将槅扇门上好,只留了一扇,挂出去一盏灯笼,上头却写着一个“穆”字。 “司主很快就到。”吴掌柜替陈太初换了一坛子酒,低声道。 种麟从穆辛夷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油饼,包了一片羊肉塞进嘴里,嘟囔起来:“你这女娃娃真奇怪,烂西瓜吃得欢,那鸡丝馄饨倒不吃。太初外婆做的野菜饼你也不吃,这油饼倒吃了第三张。”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就是那个傻子,哪里不傻了?反正他种麟看不出来。 陈太初夹了一片牛肉放在穆辛夷盘子里:“吃吧,不让你见我外翁外婆,是我的主意,对不住。”他和种麟的谋算,事关重大,绝不能给李穆桃知道,索性让穆辛夷一无所知才更放心。 穆辛夷抬起眼:“我不是难过你不让我见你外翁外婆。我阿姊那样对不住你家,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你们肯定有许多话说,有许多事要商量。我只是难过这座城,还有这些人——,不只是刘六家的,飞将巷李家的,不只是你外翁外婆,还有在这里的西夏人,我看见他们也难过得很——”她哽咽着摇了摇头:“你是对的,是他们不对。可也不是他们不对,是梁太后不对。其实也不是她不对,是贪念不对,是打仗这件事不对。” 陈太初给她倒了一碗酒:“我明白你的意思,梁氏她虽然是汉人,却也是西夏人,她做的也是她认为对的事情。这世上,人人都觉得自己做的才是对的。小鱼,你不一样,你有恻隐之心,不分族群,不分国家。别觉得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或者是不好的。你很好。你是西夏人,可你也明白秦州百姓的苦,为他们难过,若有赵国的人要伤你,也得先过我这一关。”他放下筷子,看向门外。 “谁敢伤我家阿辛一根汗毛,自有我卫慕元焘出手。还用不着你一个赵国人出头。”卫慕元焘大步迈入客栈。夕阳似乎还在他头上脸上流连忘返。他高大魁梧的身型遮住了最后一丝余晖。 客栈的最后一扇槅扇门,掩了起来。门外站满了卫慕元焘的亲兵。 第239章 卫慕元焘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先看了看陈太初和种麟, 才看向穆辛夷。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轻轻放在她面前, 粗长的手指笨拙地揭开上头的麻绳, 摊开麻纸, 里面是满满一包饴糖, 淡淡的金色暖暖的。 “阿辛, 我是兰州的元焘大哥。你别怕, 记得这个吗?你爱吃糖,你阿姊爱吃蜜饯。”卫慕元焘指了指饴糖,赔着小心:“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你阿姊过两天就来接你。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穆辛夷看着那包糖, 忽地抬起头:“元焘大哥,我不傻了,我认得你,我不跟你走。 卫慕元焘一愣:“阿辛?” “元焘大哥你有把波斯宝刀,上头镶着许多红的绿的蓝的各种宝石, 你有个妾侍擅自□□,就被你砍了双手。你后来又买了三个手很好看的妾侍。”穆辛夷低声说:“你对阿姊和我很好, 可是你太凶了, 我不跟你走。我留在这里等阿姊。元焘大哥, 你把元初大哥还给陈太初吧。” 卫慕元焘的黑脸更黑了,这还不傻?还不如以前好呢。 “你阿姊特地交待,她看见了你, 才能把陈元初放出来。”卫慕元焘意味深长地看向陈太初:“你们最好不要妄动,也别给我惹麻烦。 陈太初看向手边的酒坛:“我大哥是中毒还是成了废人?” 穆辛夷和种麟都一愣。 卫慕元焘眸色一亮:“你就是阿辛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她的陈太初?” 陈太初的手按上了酒坛:“在下陈太初。” “你是个聪明人。你大哥的毒是太后下的,只有她能解。手筋脚筋也是太后下的手。毒不解就死,毒解了也是一辈子废人。”卫慕元焘轻描淡写地道:“他宁死不降,要不是阿桃和我暗中照应,早就是尸体一具了。太后说的是,只要一张脸还在,无手无腿都不要紧。能活着交给你,也不容易。” 陈太初抿唇不语,盖在酒坛上的修长手指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满满平复下去。是,大哥还活着就好。他早料到李穆桃敢担保帮他救出大哥,一定是因为大哥已经对西夏没有了威胁。李穆桃再与梁氏不和,也不会做对西夏真正不利的事。正如自己再怎么愿意照顾穆辛夷,也绝不会因为她做任何对不起大赵的事。 这些天往返兴庆府,陈太初看得很明白:李穆桃要逼梁氏退兵,并不是为了和大赵和解或是感念陈家当年收留她们,更不是感恩爹爹教她武艺或她和大哥的往日情分。西夏百姓不想战,物价飞涨,粮食空仓,男子甚至孩子都被逼着上了战场,民怨沸腾。西夏朝廷里党项贵族和汉官不和,党同伐异。十二军司里四个军司对梁氏不满,互斗严重。只要京兆府守上一两个月,梁氏进不得,退也不得,被利州路熙河路援军还有永兴军路东西夹攻,除了溃败退回兰州,别无他法。李穆桃想要宫变掌权,借自己的力借陈家的力借大赵的力,最省事不过。 明知道大哥已经是废人,还利用大哥让自己救她的妹妹,让她行事再无后顾之忧。利用大赵诱西夏大军深入,好让她趁西夏退军时名正言顺地夺取军国大权。李穆桃真是好算计。 想起那夜大哥在自己屋里喝醉了,喃喃重复说着总会忘记的,总有一天会忘记的。陈太初的心被猛然扎了一刀。他已经可以做到想起阿妧和六郎时波澜不惊,可大哥这些年的心思,他却没办法不痛心。 穆辛夷的目光落在陈太初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的手上,用力眨了眨眼,轻声又坚决地开口道:“我在这里等我阿姊,我不走。” 卫慕元焘看了她片刻,见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正强忍着不掉下来。“砰”地站了起来:“好。你们这两日哪里也不要去,我的人会一直守着。”他看向陈太初:“你若敢有异动,我麾下等着屠城的人可就不一定忍得住了。” 陈太初双目如电,手中酒坛突然炸了开来,烈酒淌下,桌面上湿了一大片,酒顺着桌缝无声地流下,滴在了穆辛夷和种麟两人的腿上。 槅扇门开了又关上,外间的天终于黑了下来。 穆辛夷看着桌面上的酒,像浅水的小河,往几条桌缝里慢慢地汇去,腿上湿的地方越来越大,她眨了眨眼,桌面上的酒水多了几滴,只有极轻极轻的声音,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声音,是她错以为有声音,眼泪又怎会有声? 陈太初一动不动,片刻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极稳地踏上了楼梯。他修长的身型依然笔直如松,在楼梯上投下的影子,却断成了一截一截,随着他的转身,扭曲了一下,又再一截一截地跟着他上楼去了。 种麟一拳砸在桌面上,溅起了一些酒水花,他看了看穆辛夷,捏紧了拳头,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可撒,站起身狠狠瞪了穆辛夷一眼,也上楼去了。 许久,吴掌柜轻轻把那包着饴糖的油纸包挪了开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穆辛夷躬身道:“辛公主,一路苦得很,早些上去歇息吧——吃点饴糖吧。”有时候,不傻,比傻可怜多了。人呐,争得到运,争不过命。吴掌柜无声叹息着,默默擦去桌上还残余的酒汁,一下,再一下。 *** 都堂里的宰执们跟着赵栩和定王在偏殿里用了些素食,又开始孜孜不倦地劝谏赵栩。 赵昪看苏瞻和张子厚均未曾劝阻,便也放弃了,这位殿下,驱逐吴王,起复苏瞻,定军国大计,样样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想要说服他,比登天还难。燕王所要做的,无疑是当下四国局势对大赵最有利的上上策,但他身为监国摄政,以身涉险,又面临阮玉郎的暗中窥伺,此行实在危机四伏。 赵栩举起手扬声道:“诸位担忧本王安危,六郎很是感动,当坦诚相待。各位看一看如今的四国情势,和三年前先帝昏迷时是否极相似?宫中纷乱、西夏入侵、女真攻打契丹,不同的是三年前有房十三作乱,现在是福建两浙水患。” 谢相等人仔细一想,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赵栩手中竹枝指着河北东路及大名府:“阮玉郎悉心布局几十年,如果诸位料想他只有这点搅乱前朝后廷的能耐,未免太小瞧了他。本王和他交手七年,这次和他近身相处半日夜,可以断定他的杀招应该还在用兵和民乱上。河北东路以大名府为中心,应该已经是阮玉郎除汴京以外的一大巢穴。” 几位相公不禁摇着头,不敢相信赵栩的判断。 “不出意外的话,一旦大赵对契丹用兵,最后河北东路必定会临阵倒戈,从大名府直下汴京仅有六百里路,骑兵如果备空马一匹,身背三日干粮,两日夜可抵京师,加上他留在汴京的内应,京师危矣。若再有女真铁骑做后盾,挟燕云十六州的粮草,日行七十里,大军十天即可杀至汴京。”赵栩正色道:“本王绝非危言耸听,三年来奉先帝密旨,本王麾下近两百斥候在河北两路暗查,屡次发现阮玉郎的人和线索,却始终不能将之一网打尽。” 谢相皱起眉:“殿下,福建和两浙入春以来并无洪讯,水患也的确来得蹊跷——” 赵栩点头道:“工部和营造的人前日已经从开封出发前往这三地勘察。不怕天灾,只怕人祸。仔细查看刑部和大理寺的旧档,近十年来也是福建和两浙贪腐最多,而阮玉郎和蔡佑党羽当年正是在福建和两浙最为猖獗。” 苏瞻黯然道:“若是人祸,阮玉郎丧心病狂实在令人发指。他只需揭露官员贪腐导致堤溃,万民恨的不只是那硕鼠,更会恨朝廷。他这是要‘救万民于水火’。” 谢相拱手道:“殿下洞若观火,朝廷需即刻派遣监察御史前往三省。臣等惶恐——” 赵栩摇头道:“各位未曾和阮玉郎交过手,想不到这些实属正常。本王正要从河北东路入契丹境,要先下手除去河北东路的心腹大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行已定,各位请勿再劝。朝中诸事,当以苏相为首,还望诸公放下政见不同的嫌隙,同心协力,将福建和两浙好生清理干净。” 众人齐声应是。不多时,陆续退了出去。只余赵栩、定王和苏瞻张子厚四人还在研究那舆图。 赵栩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路线说了,又道前日已派斥候往中京送信给耶律奥野。 张子厚躬身道:“殿下不良于行,若阮玉郎多方行刺——” 赵栩吁出了一口气:“我正盼着他前来伏击。”他双目中似燃起两团火,瞬间又凝成了冰。 “此行我会暗中带上高似。”赵栩淡然道。 “什么?”连定王都忍不住惊呼出声,猛地站了起来。 张子厚却立刻面露喜色:“殿下高明。是否假装为了避免引起朝中和民间非议,暗中送高似回女真,再议结盟之事?以此迷惑女真,上策也。” “兵不厌诈。”苏瞻略思忖也明白了赵栩的用意:“殿下此行的安危也可保。”高似能在雪香阁不惜弃械归案,绝不会伤害赵栩。 赵栩深深看着苏瞻:“和重,我仔细看了你中进士时所写的策论。不知道时隔二十年,和重可还有雄心壮志一改我大赵官场的沉疴宿疾?” 苏瞻一怔,深深地看着赵栩如雕刻般完美无瑕的容颜,一撩下摆,双膝跪地:“臣苏和重痴心不改妄念未消!”他心中太过激动,竟说不出其他话来。 “殿下——”张子厚也激动万分。那份策论他记得十分清楚,句句言中他心。当年他和苏瞻胸怀壮志,志同道合,想拼尽全力改变朝廷改变国家,可日以继夜,他们分道扬镳,以各自的方式不断退让不断迎合不断被官场被师长被同僚改变。他们现在所改变的大赵朝廷,不及当日理想之千分之一。 赵栩推动轮椅,虚扶起苏瞻,微笑道:“那就再好也不过了。当下官多职乱、俸禄耗财、恩荫和宗室,这三大块,还请和重和季甫好生思虑该如何整改。” 苏瞻和张子厚对视无言,均难掩心中激动。历来几次变法,无非是民富还是国富之争,从未有燕王这等发聋振聩敢从朝廷和百官身上削肉的。 赵栩清朗的声音十分平缓:“我大赵自太-祖立朝以来,保留隋唐以来的三省六部,增设二府宰执制,又为了限制相权,设置枢密使、三司使分割军权和财权。如今官、职、差遣三类并行,今日大赵,二十三路的文武官员超过五十万,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餐素者几何?国库中每年职官俸禄耗钱两千万贯。还有恩荫制,京中竟有四岁孩童也能做官,领取俸禄,可笑可气。除出公用钱外,诸路职官又有职田,与民争利,种种不妥,一言难尽。” 定王摇头道:“六郎,如今战事纷争,不可动摇国本,慎重慎重。” 赵栩神情坚定如磐石:“时不我待,一旦战事结束,那厚颜乱蹭战功者无数,冒领战功者无数,又何以面对浴血奋战的将士?和重和子厚无需过于急进,从这些根本上着手变法,待我平定西夏时,方是大刀阔斧变法之时。” “殿下所言极是,和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税法之论,殿下有何想法?”苏瞻双目闪亮,人似乎也年轻了许多。 “当年和重的策论指出的正是要害。如今税赋种类繁多,除二税外,更有任意加税种的事。昔日杨相公变法,方田均税法有益处,亦有害处,皆取决于父母官。本王以为和重所说的轻田税重商税甚好。若让农夫输于巨室,巨室输于州县,州县输于朝廷,以之禄土,以之饷军,此乃民养官,决非长久之道,不可取。”赵栩皱起眉头:“同样,军中变法犹为重要,只是本王还未想出妥善的法子。还请和重季甫你们仔细思量。” 定王又惊又喜,叹道:“六郎,你胸怀天下,是好事。然而切记不可冒进,牵一发而动全身。百年来几次变法,最终都不了了之,正是这个道理。要说服满朝文武接受变法,没有一年半载谈何容易?当年杨相公和司马相公朝堂辩了九个月,方始推行新法,唉——” 赵栩唇角微勾:“有老师在,何惧之有?还请先生一往无前,和六郎同创一个新天下。不破不立,守业百年,再不思变,纵然今日击退虎狼,他日也无力和虎狼同行。” 苏瞻眼中热泪盈眶,再次跪拜于地,不发一言。 张子厚朗声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也跪了下去。 四人出了都堂,夜里起风了。廊下的灯在风中飘摇,都堂前的旗帜猎猎作响。 张子厚推着赵栩,将他送往大内禁中。 “殿下,季甫那些倭国武士,技艺虽陋,还请殿下此行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赵栩拍了拍轮椅扶手:“就把他们留在孟府附近吧,季甫,你能替我护住九娘就好了。”他顿了顿:“阮玉郎对她有些执念,我担心他再出手。守上一个月,将她护送到苏州就好。” 宫门近在眼前,赵栩看向不远处巍峨的重重宫殿,似乎提到她,也让他格外安心。待他壮志得酬,他一定会亲自去苏州迎她归来汴京。 回时春去去春回。十方僧众之力,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第240章 京兆府之战已半个月有余, 久攻不下, 西夏军中人心浮动。右厢朝顺军司令介将军被卫慕元焘一刀斩首的消息传入军中, 更令十二军司吵翻了天。 右厢朝顺军司的司主联合了四位司主, 定要回秦州找卫慕元焘讨个说法, 静塞军司和甘州甘肃军司、瓜州西平军司却鼎力支持卓啰和南军司, 恳请梁太后追拿逃卒按军法处置。中军大营中七嘴八舌, 胸脯相顶, 拳头挥动者不少。 红唇烈焰风情万种的梁太后柔声慢语, 好不容易将众将压了下来,询问哪一位司主或将军,愿回秦州调查处理此事。商议了小半个时辰后, 左厢神勇军司和黑山威福军司推举了兴平长公主, 理由是以武能降服卫慕元焘者,唯长公主一人。因有私怨也不至于徇私袒护卓啰和南军司。何况长公主和太后乃母女名分,更能代表太后令军中将士臣服。 李穆桃见卫慕元焘拿右厢朝顺军司下手的计策已得手,只板着脸道:“这种小事,找谁也别找我。各位叔叔伯伯, 京兆府易守难攻,半个月来我军死伤近万将士, 粮草告急, 眼看赵军利州路的援军已逼近京兆府, 我愿留在大军中冲锋陷阵,或在娘娘身边护卫娘娘,也不愿去和那只会斩手砍头的粗鲁莽夫打交道。娘娘要责罚还是要奖赏, 下旨就是。” 几位司主也觉得公允,纷纷劝说她。 梁太后心知李穆桃和卫慕元焘的嫌隙,是由于卫慕元焘早娶了三房妻室,在求娶她时却不肯休弃这些妻室和众多侍妾,反希望李穆桃以公主之尊和她们和平共处。而李穆桃的生母卫慕皇后,当年因卫慕太后之死以及不愿让皇后之位给没藏氏,才和幼子一起遭先帝杀戮,卫慕一族也因此几乎全族倾覆。卫慕元焘的行为正踩在了李穆桃的痛处上,这表兄妹才反目成仇。 女人恨起来,就会狠到底。恨的其实不是保不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得不到那个地位,而是在男人心里,自己竟然不如别人,甚至弃之如敝履。 李穆桃沉着脸,手捧懿旨跨出中军营帐。京兆府到秦州,七百里路,每人备三匹空马,轻装出发,两日可达。梁氏竟敢允诺割让八州给阮玉郎,她这是把西夏国改姓梁了,也不问问甘州瓜州等地的军司司主们肯不肯。 阿辛,你可到秦州了? 她抬起眼看看炎炎烈日,有些晃眼。刹那间想起陈元初满面血污的脸,绵软如瘫痪的四肢,还有看着自己的那双眼。他的眼生得太美,总含情带笑,脉脉横波。她以为他会吃惊会愤怒会悲伤,然而除了最初一刹那的惊讶后,只剩下空洞。 梁氏一说要废了他,她便立即出了刀。她下手极快极稳极准,应能保得住他筋脉无碍。她出手才能让梁氏安心,也对她放心。 梁氏看不出什么,打探不出什么,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宁可被一个男人恨一辈子,也不要被他轻易忘记。她大概终生都把陈青看做她的耻辱,不是因为她有多喜欢陈青,只是不能忍受竟有男人不被她迷住。 早知两人今生无望,早已尽力忘记。年少时光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来只属于留在三四岁的阿辛和她心中的那个陈太初,不属于她李穆桃。刻意躲过,最后她未能免俗,贪恋过那少年的绝美风姿高超武艺,还有他眼中的一丝情愫,哪怕儿时两个人互不退让的打架和互骂,也温暖如春风。只靠这个,她李穆桃就能独自过完此生,无憾。 五月底了,已有盛夏的感觉,身披轻甲的李穆桃加快了步伐。她能做的,保住他活下来,回到家人身边,把属于他也属于过她的那座城还给他。 便江湖,与世永相忘。 *** 地牢中总是黑暗一片,但陈元初能分辨出日夜。上头盖板的四条缝隙中投下月光。白日累积的热气一时散不掉,牢中宛如蒸笼。 身下的干草,一直是湿的,被汗水浸成了咸味。再过两个时辰,地牢里会慢慢凉下来,所有的水汽慢慢蒸腾掉。 陈元初动了动四肢,四根长锁链噼里啪啦响了起来。很快,盖板被掀了开来。一阵清凉气息涌入地牢,地牢里的热气跟逃似的飞速上升蹿了出去。 一个值夜的军士顺着长绳下了地牢,在陈元初身下放了一个木桶,背转过身子。 哗哗的声音很短暂。那人拎着盖好的木桶抓住长绳,抖了几抖,上头的人将他拽了上去。 陈元初抬起头,看不见星空,看不见月色。被俘已经快一个月了。他大概没被梁氏折磨死,就会先被自己臭死。这十几天倒再没人来折磨他,饭菜和水定时从竹篮里吊下来。被四根锁链锁住的他能够吃喝,但他为了避免如厕,尽量少吃少喝。 盖板“扑通”一声又盖了起来。陈元初缓慢地控制着双手的锁链,尽力不发出声响,慢慢扒开地上的草,黑暗中在土上深深划了一横。中毒以后他总是手抖得厉害,眼也花,五脏六腑时不时毫无预兆地翻江倒海疼得厉害。但身上的外伤倒是差不多全好了,今日应该又掉落了几片血痂。他手足还能如常转动,倒要感谢那人下手极有分寸。他慢慢再把干草铺好,抬头看了看漏进来的月光,慢慢调息起来。 将自己放空,意守丹田。不留一丝余地,一丝不留。 上方又传来了脚步声,陈元初立刻将自己摆成了瘫痪不能动的模样。 月色泄在半壁上头,清清冷冷。 一个身影缘绳而下,落在他面前。 四道刀光闪过,锁链沉重地坠落在地上。 “还能动吗?”李穆桃的声音冰冷。 陈元初慢慢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眸光比方才的刀光更冷。 “上来。”高挑修长的身躯在他面前矮了下去。 “还是我来吧?”上方传来闷闷的喝问声。 “上来。”李穆桃不理会卫慕元焘:“陈太初在等你。” 一双手臂搭上她的肩,身体如偶人一样僵硬,还带着被暑气蒸烤过的热度。 李穆桃反手把陈元初的两条腿提了起来,盘在自己腰间,一手托住他的臀,一手拽进了长绳:“起——” 月色仍照九州,故人早已面目全非。 四匹通体全黑的夏马拖着马车慢慢往纪城而去,盖板轰然又落下。过往巡逻的军士视若无睹。 李穆桃面无表情,取过车上准备好的帕子,在温水里投了投,替陈元初擦干净面上已结了块的血污:“忍着点。” 陈元初躺在车厢中,睁着眼睛看着车顶,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李穆桃把他的头挪到自己腿上,用水打湿他头发,又从怀里取出一把犀角梳,一下一下替他把夹杂着乱草的长发梳通,挽了一个发髻,扎上艳红发带,将那掉落的乱发和杂草顺手丢到车外。 卫慕元焘朝车窗内张了一张,没作声。城门口的军士见到他,肃然行礼。 李穆桃把陈元初身上已看不出原先颜色的中衣亵衣亵裤也剪开除了下来,极快地替他把手腕脚踝处的伤口清洗上药包扎妥当,似乎面前赤身裸-体的男子是一个婴孩,又像是她的孩子。她神情自若,手下又快又稳。陈元初任由她摆布,似一个毫无生命的人偶,无动于衷。 换上一身布衣的陈元初被李穆桃扶着半靠了起来。 两人静默不语,马车上了石板路,马蹄声陡然清脆了起来。 客栈的门外的街道上,站满了上千军士,弓-箭手在三周引弓待命,如临大敌。 吴掌柜匆匆进了门:“来了,是长公主的车驾。” 陈太初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月光投在他侧脸上,似乎蒙上一层寒霜。穆辛夷轻轻走进他的影子里,瞬间有一念:如果能躲进他的影子里该有多好。 马车车帘掀开。 陈太初疾步过去,在车辕边轻声喊道:“大哥。” 陈元初却寂然无声。 李穆桃冷声道:“阿辛呢?” “阿姊——”一张小脸一双大眼从陈太初背后探了出来。 虽然听卫慕元焘说阿辛不傻了,亲眼见到时,李穆桃还是怔了一怔,这双眼这么灵动,盈盈含着泪,似喜还悲。这是她的阿辛吗? 卫慕元焘看了看四周,挥了挥手。弓-箭手们放下了弓。 “快上来。阿辛过来。”这时李穆桃的声音才有了温度。 陈太初和种麟、穆辛夷上了车。种麟看见陈元初手足包扎着,眼眶发红:“元初——” 陈太初已跪在陈元初身边替他检查起伤势来,又低声询问中毒的症状。陈元初眼珠动了动,落在陈太初脸上,却依然一言不发。 马车缓缓又往前行,要从纪城往伏羲城出秦州。李穆桃低声询问着穆辛夷所经历的一切,不时抬眼看看陈太初。 刚进了伏羲城城门,远处就见灯火和兵马疾驰而来,呼喊声不断。 “司主——夕阳镇遭赵军突袭,应是利州路的赵军,有两三千人!”来人丢盔弃甲,身上血汗混杂,显然刚从战场回来。夕阳镇在秦州西,过了夕阳镇就是渭水,越过鸟鼠山就是洮水,再越过马衔山就抵达卓啰和南军司的大本营兰州。夕阳镇和定西寨同在秦州西边,互为犄角,夕阳镇遭袭,定西寨恐怕也危险。秦州四周还有永宁寨、威远寨、三都谷。因人马不足,他留守的主力全在秦州,周边镇寨都只留了四五百军士而已。 卫慕元焘利索地勒缰停马,皱起眉头,下意识看了马车一眼。这么巧?但他的人看守陈太初等人十分严密,赵军二十天前就从利州出发,按理应该直达东北方向的京兆府,如今竟然朝西北走经岷州到了秦州城外。但行军路线也不可能是这短短几日或因为陈太初就定得下来的。这时拿下陈太初一行人,总好过放他们走。 马车车帘唰地掀了开来。李穆桃一双眸子寒光凌冽:“利州路赵军必然是前来攻打秦州的,为的是将我大军切成两截,好断了京兆府攻城大军的粮草。表哥你赶紧去州衙,准备应战。我送他们出城,稍后即返。” 陈太初轻轻捏了捏陈元初的手心。穆辛夷紧张地看着他们。种麟掀开车窗帘朝外望了望,不远处就是飞将巷。 马车继续前行,卫慕元焘拍马转头往州衙而去。 伏羲城的西吊桥缓缓而落,轰然亲吻了地面,黑暗中不起眼的尘土飞扬了寸许,归于沉寂。沉重的城门缓缓地打了开来。马车驶了出来,护城河上的吊桥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种麟背起陈元初,跟着陈太初下了马车。他们随行的几十人被军士们跟着押了出来。 穆辛夷死死揪着车帘,看着陈太初的身影,眼泪像滚珠一样连绵而落。 “我们回去了,阿辛乖。”李穆桃改不过来对她的语气,还是哄小孩一样地柔声道。 种麟背着陈元初越走越快,很快暗夜之中,隐约只能见一团黑影。 陈太初带着那几十个赤手空拳的种家军精兵,走出去五十多步,齐齐停下了脚,转过身来。 李穆桃的马车正驶上吊桥。城楼女墙上突然响起了锣鼓声。西夏军士大惊。此处看不到另外四城的情景,但秦州城中的火光已淹没了一城月光。 李穆桃掀开车帘,跃上马背,提起弓箭:“起吊桥——快!”陈太初好算计,算准了从纪城出城,她必然会走距离最短耗时最少的伏羲城西城门。利州路只怕早就和他联络上了。她要代替梁氏掌权,却不能伤及大军根本。当下只有一条路:战! 再战秦州,只是攻守颠倒。 无数声弦响,箭矢飞一样地从暗夜中聚集而至,黑压压如蝗虫压境,越过陈太初一行人的头顶,落向城门口的西夏军士。 箭矢飞出,五千身穿步人甲的利州路步军,漫山遍野涌向伏羲城还未来得及升起的吊桥。何时悄声无息抵达的,竟无人知晓。 穆辛夷慌乱中咬牙忍住呼喊阿姊的念头,车帘已被李穆桃拽得掉落下来,她想转身看一眼陈太初,一探出头,却见夜空中一只雄鹰展开了翅膀,在城楼上方盘旋起来,偶尔遮住了下弦月。 陈太初接过长弓,抱弓在怀,四箭架上弦。 城楼女墙上四名夏军颓然落地,皆一箭封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便江湖,与世永相忘。出自宋朝晁补之《满江红-华鬓春风》。前一句是“射虎山边寻旧迹,骑鲸海上追前约。”很有意境。 啰嗦话: 作者菌注册了一个微信公众号“一麦可望”,还不太会用,今日试水发了一篇二十年前的旧稿《大话星西游》。二十年后看一看,敝帚自珍,还蛮喜欢的,下一篇新文的文风大概就是这样子。 另外,《汴京春深》的一些福利章节(你们懂的)也会放在里面。欢迎关注,在公众号那一栏点击+号,感谢。 第241章 关押赵军俘虏的文庙四周燃起熊熊大火, 浓烟滚滚, 几十条黑影在被临时改为牢房的考房之间奔走。不断有被俘的赵军冲向文庙外, 和夏军争夺兵器。一天只能喝上一碗粟米粥的他们, 伤痕累累的他们, 疲惫不堪的他们, 两眼通红, 面容扭曲, 与生俱来的秦地男子的胆气生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 令守卫的重甲夏军连连败退。 飞将巷里涌出了几百穿素白衣衫颈系红巾的大汉,手持砍刀、木棍、菜刀,高声呐喊着往西城门杀来。 “还我秦州——报仇——” “杀死夏狗, 收复秦州——” “朝廷大军到了——杀——” 伏羲城、西城、纪城、大城和东城内的六万多户秦州百姓, 男人们像约好了一样,跟着呼喊声冲出家门,往街巷里巡逻的西夏军士冲去。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就有三四个人上前抢夺过长-枪短刀,再冲。 一条条巷子抢回来, 一条条街道抢回来,生死已无人放在心上。 李穆桃伸手拽过穆辛夷, 将她放在自己身后叮嘱她牢牢抱紧自己, 立刻挥刀砍断车绳, 策马往西城奔去。彻夜鏖战在火光中呼喊中开始了。她面色凝重,大军必退,秦州必失, 早在她意料之中,但这么快以这么惨痛的方式,却始料未及。攻城易,占城难。攻的是城池,占却占不住民心。 穆辛夷拼命转过头,城门口已战成一团,那个手中银枪如龙舞的少年,看不清他的面容,他到的地方就有人倒下去。终于离得越来越远,一个转弯后,再也看不见了。穆辛夷死死抱住李穆桃的腰,将脸贴在她一身微凉的轻甲上,泪水滚烫。 一日一夜后,伤亡惨重的西夏守军仅剩五千余人,在卫慕元焘和李穆桃的带领下,从当日破城的东城广武门退出秦州,往巩州而去。陈太初会合利州路大军追杀六十里,方鸣金收兵。 周边夕阳镇、永宁寨、威远寨、定西寨等重镇也尽数夺回,秦州城头重新插上了大赵的旗帜。三万利州路赵军和一万多秦州将士严守各路,提防巩州的西夏军攻来,更防备二十多万西夏大军从京兆府反扑秦州。 收复后的秦州,并无欢声笑语。将士们忙于重整军务,布置防御工事。从利州路跟来的民夫和秦州的义勇、百姓们一起,重新将马面楼、箭楼里堆满了石弹、弓箭、火油等物。被西夏缴获的重弩重砲,也一一布置妥当。安置茶马互市马匹的博马场里,剩余的一百多匹被西夏军嫌弃的吐蕃矮脚马也被征用入伍。 二更天的时候,陈太初方从各城门巡查完毕,回到州衙,民夫们正在将门口的粮食搬上太平车运去各城粮仓,进了大门,远远就见大堂灯火通明,听到嘈杂的人声,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因统管秦州军政的经略安抚使、知州、通判等近两百多位官吏殉难,五城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众将便推举精神看起来尚可的陈元初理事。陈元初又不许陈太初种麟泄露他身中剧毒的消息,自收复纪城便一直留在州衙里处理纷杂无绪的事务。陈太初一直无暇和兄长说几句话,更担忧他的身子能否扛得住,见状加快了步伐,匆匆往大堂走去。 走到廊下,陈太初见外翁魏老大夫带着两个提着药箱的徒孙从偏房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步一回头的外婆姚氏,赶紧上前行了大礼。 “外翁,大哥身子如何?”陈太初心中忐忑,家书和军报昨日已经派急脚铺的军士四百里加急送回京师,不知道六郎监国后一切可顺利,能否派出御医官和御药的人前来秦州,更担心兄长身上的毒等不等得到京中来人。 魏老大夫六十有余,须发还未全白,脚步稳健,神色凝重却不慌乱,听陈太初问起,便叹了口气:“今日才开始用药祛毒,还不知道有没有用,我看他精神尚可,不敢给他乱服药,明日请伏羲城的林大夫再一同来看。手腕和脚上的伤,看起来吓人,倒只是皮外伤,已经都上了药,重新包扎过,不碍事的。” 老人家还算镇定,但姚氏已经老泪纵横,放下手中的食篮,紧握着陈太初的手道:“二郎,我们的话他是不肯听的,你好好去劝劝他,大郎不能这么劳累——”她哽咽着摇摇头:“你大哥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可是饭菜总要吃一些的啊——” 陈太初宽慰了外婆片刻,亲自送他们出了州衙,唤亲卫护送他们回羽子坑旧宅,才转身又进了州衙。 州衙里,陈元初还穿着李穆桃给他换的一身衣裳,正在大堂上和一些官吏说话。陈太初走到门口,听见里面正在禀报粮草的事。 “生怕利州路援军所带的粮草不够,百姓们午后就开始往州衙门口送粮。”众人见陈太初入内,纷纷拱手问安。陈元初招手让他在自己下首坐了:“你也听一听。” 户曹的小吏看着手中密密麻麻的账册:“虽说被夏狗们搜刮走不少,但短短三个时辰,百姓们已经送了八千多石粮草来,加上夏狗还没来得运走的,现五城内共有精米三万石,糙米两万五千石,大麦四万三千石,黄河粟三万石。四万禁军和一万义勇,还有七万民夫,这些够吃半个月。另外马用的青稞有八千石。只是管事的几位参军都不在,下官不知该如何调派。”他身旁黑压压一群死里逃生的官吏,品级最高的是三位秦州学官,而判、司一个都无。只有七八个主簿和县尉,还有白发苍苍的一位庙令。 陈元初强压着体内肺腑遭受的凌迟般的痛处,垂目看着自己面前的官员名册簿子。一道道黑线划去的,都是往日熟悉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整个秦州州衙,仅剩三十余人。 “朝廷未有派遣,大敌当前,我等当便宜行事。”陈元初开口道:“利州路大军来援,随军民夫只背了一个月的用粮,自当先调配精米和大麦给他们各营。我们自己一万多人,先吃黄河粟和糙米。太初你看可有问题?” “理当如此。”陈太初颔首道。 又议了半个时辰,将市易务市易司铸钱监和几处大矿的事情都一一安排妥当后,众人才躬身告退。 看着最后几人走出了大堂,陈元初再也支撑不住,直滑下了椅子。 陈太初上前一把抱住他,将他背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上,只见他浑身颤抖不停,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大哥——”陈太初要喊人去请军医,却被陈元初一把拉住。 “不用,我心中有数,每日到了这个时辰就要发作,稍后就会好很多。”陈元初手指在藤席上拉出一条条白印,下唇咬出了血,却露出一丝笑容:“太初,你不懂,我这身子越疼,心里就越好受。” 陈太初鼻子一酸,他懂,他当然懂。苏昕离世后他也是这样,所有的疲惫苦痛饥饿,好像都是自己惩罚了自己。 陈元初深深吸了口气:“是我,是我逼着她练游龙箭的,是我日日陪她练陈家枪的。我听见了,梁氏要她扮成我出战。太初——”他在地牢里一直想说的话,终于说出了口:“爹娘和你们在京中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都是因为我,我色令智昏,我——” “不是你,大哥,是因为我。”陈太初眼中男儿泪终于慢慢滑落:“是我,是我害得穆辛夷成了傻子,爹娘才把你留在了秦州的,你是在替我偿还她们。要说起因,我才是罪魁祸首。”大哥肯说出来就好,他若一直避之不谈,又怎么能放下。能说出来的,总有一日会过去,会忘记。 陈元初摇着头,按住了陈太初的手:“太初,我们要去攻打巩州!” 陈太初猛然抬起眼,看向还在和体内剧毒抗争的陈元初。 翌日,五城百姓近万人齐出殡,满城皆白。陈太初、种麟和利州路的十多位将领,在州衙门前设祭坛,祭奠秦州两次大战中不幸逝去的近三万军民英魂。净土寺、华严寺、南郭寺一百多位高僧高唱梵号,开始为期七天的超度法事。 五日后,秦州大捷的消息抵达京师。朝中人心大定,秦州乃秦凤路重中之重,短短一个月不到就能只靠利州路援军收复回来,截断了西夏从兰州熙州巩州秦州凤州的贯通长线,令攻打京兆府的西夏大军成了孤军。一旦陇州、岐州和秦州三军合围,很快就能收复凤州、凤翔府。一旦收复凤州、凤翔,梁氏的二十多万人马便成了瓮中之鳖。 *** 苏瞻从宫中回到百家巷,将陈太初随军报发回的家书交给了苏昉,让他去后院转给魏氏:“陈元初不肯回京,燕王殿已下令命御医院和御药的医官和勾当们明早就带着药物奔赴秦州,当倾尽全力为他解毒疗伤。你既是陈太初的大舅子,又和元初相熟,代我好生宽慰宽慰魏娘子。两军对战,被俘不降的将领,能活着已极难得。明日皇榜便将张贴捷报,为他洗清叛国投敌之冤。” 想起陈家父子五人皆在沙场上搏杀,后宅那位魏娘子却每日宁静淡泊,安心做着腹中胎儿的小衣裳小鞋子,苏瞻不由得长叹一声。魏氏她这点倒和阿玞极像,沉得住气,压得住阵,无惧无怖。 苏昉躬身应了,想起昔日陈元初一骑绝尘,张扬飞舞的红色发带,胜过无边春-色的笑容,心头更是沉重。 魏氏本来已经歇下,听闻有太初的家书,赶紧披了薄褙子就爬了起来。 苏昉默默站在一侧,看着灯下魏氏静静盯着那薄薄两张纸,慢慢的,一滴一滴的泪落在纸上,晕开墨花。他想开口宽慰她,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都无用。 魏氏她一动不动,许久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宽之,可否代婶子写封家书?” 苏昉轻声应允了,派人取了纸墨笔砚,将琉璃灯挪到窗下的长案边,提了笔,似有千钧重,若是她自己写,只怕怎么也落不下笔去。 魏氏垂眸看着手边的烛火,一只手轻轻放在了微凸的小腹上,轻声道:“大郎二郎,你们的妹子已经会动了,动得比你们那时候都厉害。她真懂事,从来不为难娘。娘住在太初的岳家,十分太平,有人说话,吃得也好,还不用下厨,又没有你们四个烦人精烦娘,好得很。”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有些哽咽:“娘好的很,就是早上腿会有些肿,元初你这个臭东西,还不滚回来替娘捶捶腿?” 苏昉闭了闭眼,抬起手中笔,笔头轻轻划过他眼下,了无痕迹。 “你不肯回来就算了,省得汴京的小娘子们把百家巷挤成百花巷。”魏氏含着泪笑道:“你们两个替爹娘多照顾照顾你们外翁外婆,元初你再不愿意吃野菜饼也要吃上一两片,让你外婆高兴高兴。夏日里吃瓜别再用拳头砸碎,你外婆看不得你弄脏衣衫。娘今年只给你们妹子做衣裳,就不给你们做冬衣了,你们兄弟四个记得赶紧打赢了回来,自己去成衣铺子买。若见着你们爹爹了——” 魏氏拭了拭泪:“跟他说,宽之在替家里修缮屋子,让他安心打仗就是。你们四兄弟千万都要好好的滚回来,回来伺候我们母女两个。” 苏昉写完这絮絮叨叨家常话一箩的家书,给魏氏过了目,才落款“恐婶子操劳,由宽之代笔。” 他辞别魏氏,黯然离开。还没走到二门的垂花门,才想起来自己走得神伤,竟连灯笼也忘记提了,身边那童儿才六岁,半夜里人还浑浑噩噩的也没想着,便停了下来让童儿回去取。 夜色如水,苏昉静静走到一棵槐树边,看碧空高挂着的下弦月,不知千里之外秦州的陈太初陈元初,还在出征路上的陈青,会不会也看到这月色想起汴京的家人。忽地却见一个女使匆匆下了抄手游廊,四处望了望,就钻入了园子里的一个假山的山洞中。 苏昉皱起眉头,落脚极轻地往假山走去。如今家中王璎遭软禁,婆婆身子也不爽快,二婶虽然理事,却只是勉强撑着。内院里若有什么鸡鸣狗盗见不得人的事,他绝不能坐视不理。 “好婶子,求你给奴家嫂子再好生说一说,奴家存了四贯钱,愿意都给嫂子她买些脂粉,只求嫂子让哥哥来苏家替我止了契约,领奴回去罢。” “唉,你呀,你怕什么?那凤鸟玉坠的事,又不是你说出去的。开了春后连我们二门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小娘子颈中戴着那宝贝好看得很。虽说小娘子是因为那玉坠才遇了害,可娘子都没怪罪你,你怎么倒想着要回家了?” 苏昉如遭雷击,浑身冰冷,禁不住颤抖起来。阿昕遇害是因为那玉坠? “好婶子,你不晓得,还有个事,奴心里慌得很。”那女使声音颤抖起来:“那日小娘子返过头要找孟家九娘子。孟家那个惜兰,说孟九娘子和燕王殿下在桃林里说话。小娘子就笑着说要一个人去吓唬吓唬他们,后来她出来的时候神色难看得很,奴怎么问,她也不说。再后来,她一定要独自留下同陈家郎君说话,将我们都赶回了寺庙里——这才出事的。奴怕得很,那孟九娘子来探望魏娘子的时候看了奴好几眼——那位殿下如今又——” 山洞里一声惊呼。 “嘘——婶子您轻些,好婶子,奴连这都说给您听了,求求您了。奴只想早日回家去。”那女使的声音带了哭腔。 “你且把话说清楚了。”苏昉冰冷的声音在山洞外响了起来。 “啊——”洞里两人吓得瘫在石壁上,惊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宋朝士兵的口粮,禁军一个月两石五斗(近六十公斤),是很厉害的,平民老百姓一个月口粮只有六斗(近十五公斤)左右。厢军(义勇)也有一个月两石。 关注公众号的姑娘们,搜不到一麦可望,请在公众号那一栏点击+号。今日已推送。谢谢发消息给我的姑娘们,现在去后台仔细看。我还在学习使用新事物,请见谅。 第242章 苏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回到外院的。屋里还点着灯火, 乳兄燕大在院子门口等着, 见童儿提着灯笼引了他回来, 赶紧接过灯笼, 一把扶住脚下不稳的苏昉:“大郎?” 苏昉默默推开他, 跌跌撞撞进了屋里, 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燕大看着屋中灯火很快熄了, 转头去找那童儿问话。 苏昉静静坐在床沿边, 一动不动,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方才熄了灯后,左腿不慎撞在椅子角上, 现在开始钝钝地痛了起来。 他合上眼, 又睁开眼,都是苏昕的面容。大笑的她,调皮的她,凝神倾听自己说话的她,一脸孺慕的她, 幼时耍赖的她,嚎啕大哭的她, 额头撞破后反而来安慰自己的她, 久别重逢后惊喜的她, 受伤后忍着痛的她,怕成了陈太初的负担而忧心忡忡的她,犹豫着想退掉周家亲事的她, 还有为了护住他送的凤鸟玉坠而被害死的她。 那是比亲妹妹还要亲的阿昕。 幼时他看着娘亲一点一点失去光泽和亮色,离他远去,他还能抱着她求她别丢下阿昉。可阿昕呢,阿昕是他亲手推入深渊的。 他不是有意的,他看着阿昕像娘亲一样,那么鲜亮活泛的面容,渐渐沉静枯萎下去,他才把凤鸟玉坠送给阿昕,告诉她那个傀儡儿虽然不在她手里,可是这个能替他娘亲替他陪着她。 是他逼她问心的,是他告诉阿昕爹娘的事,六七岁的时候他就明白娘亲不再喜欢爹爹了,她看爹爹的时候双眼不会再发光,她同爹爹说话时变得淡淡的,甚至夏天树下乘凉时,爹爹坐到藤床上来,娘亲就会笑着走开去做些吃的。他知道一定是爹爹伤了娘的心。就算后来他长大了,明白夫妻终老和心悦不心悦无甚关系,就算他知道天下的女子,并不是都像娘那样盼着和一个知心人白首到老,可他愿意给自己日后的妻室这份承诺,他更不想阿昕和娘那样郁郁而终。 阿昕和娘一样,至情至性,又绝不愿强加于人,她一天天瘦下去,和娘那几年一样,他害怕,怕会失去这个家里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劝她退亲的,劝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也许有朝一日她不再心悦陈太初,也许她能找到一个爱重她心里只有她的男子,也好过那样折磨自己也消耗不相干的人。 他既不愿阿昕变成娘那样的女子,更不愿阿昕变成爹那样的人误人误己。她明明答应他了,会好生思量的。 “不怪你的,大郎,也不怪太初。”二婶哭着说:“你也是为她好,谁想得到——” “时也,命也,大郎勿多虑。”二叔叹息道。 他知道,二叔二婶不愿让他自责才瞒住了玉坠的事。他当时生陈太初和赵栩的气,陈太初来祭奠阿昕时,自己用尽全力揍了他,而陈太初一言不发承受着。 现在谁能来打他?他宁愿被恨被责骂被痛打。 他又能找谁去报仇?陈太初能千里不眠不休追杀程之才。他苏昉能做什么? 陈太初自责自愧内疚,能迎娶阿昕的灵牌让陈家人永世供奉香火祭祀她,让二叔二婶安心,他这个元凶又能做什么? 娘亲为何在阿昕离去后也远离了阿妧?她是不忍心怪罪自己,还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才悄然遁去? 苏昉禁不住抬手掩面,肩头微微颤抖起来。 屋外赶来的燕妈妈慢慢放下了要敲门的手,听着屋里那如受伤后野兽独自舔伤口的呜咽声,捂住了自己的嘴,转头对燕大摇了摇头。 *** 五更天,第二甜水巷的打更人沿着孟府的粉墙下一溜儿往汴河走去,打着更鼓,唱着更词。 九娘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刚起了身,外间的玉簪已举了灯进来:“小娘子魇着了?” 九娘有些恍神,这场景,这话,好像以前发生过许多回似的。昨夜七娘不知为何,跑来听香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甚至想赖在她东暖阁里睡,最后被乳母硬请了回去。也许是因为她说的那些话,她才做了那样一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阿昉娶了亲,红绡盖头一垂到底,新房里处处喜气洋洋,她看着也欢喜得很。阿昉自己选的娘子,一定很好。 盖头掀开来,却是七娘。七娘抬起眼看见阿昉,霍地一把扯下盖头扔在地上往外走:“我要嫁的是燕王殿下,怎么却是表哥你?错了错了——” 阿昉却在后头追她:“阿姗你回来——” 她急得要去拉阿昉,却拉了空,死命要喊,却发不出声。 低头就着玉簪的手喝了两口水,九娘索性起来动了动,舒展了一下手脚,问玉簪:“昨夜我惫得很,也没看你和慈姑收拾了些什么,可都弄好了?” 玉簪笑道:“小娘子只管放心,都收拾好了。一个包裹给燕王殿下,一个包裹给那章家大郎。张理少昨夜还差了人送信给郎君,说今日卯时三刻来接小娘子,还请郎君同行,约莫提起了户部的事,郎君高兴得很。” 九娘一怔,起复孟建?六郎在政务上天分惊人,驱逐吴王起复苏瞻,重设平章军国重事,一环连一环,算准了二府和各部臣子的心态,不比阮玉郎的谋算逊色。只是他即将出使契丹,为何会有起复孟建之意?就算要打压曾投向太皇太后的孟存,孟建这户部小小的官职,也丝毫没有能和孟存抗衡的地方。何况这次孟存在国子监和太学掀起的千人联名上书,虽然实际上是张子厚胁迫所为,却依然让苏瞻承了他的情,更令得京中清流大为赞叹,纷纷聚集到了他身边。 卯时还未到,木樨院的侍女已经来了东暖阁两回,说郎君已经准备妥当了,请小娘子快些。 九娘带着玉簪惜兰和慈姑到木樨院拜见了孟建和程氏。 孟建接过程氏手中的一叠交子,塞入袖袋中:“来来来,一起用饭,爹爹昨夜特意让厨下熬了你爱喝的鹌子羹。” 程氏穿着家常褙子,听了他的话,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径自入了座:“你要想让阿妧跟殿下说几句好话,直说便是。这十四年里头一回讨好闺女,当阿妧看不出你想什么?阿妧,今日你表舅去不去送殿下?” 九娘行过礼请过安,在程氏下首坐了:“阿妧不知能不能遇到,若是见到表舅了,娘亲可有话要女儿转告?” 程氏几次去苏家,都没见到苏瞻,便嘱咐九娘:“下个月就是你姑婆婆七十大寿,你问问表舅可要操办,若是需要娘过去帮手,便直接叫我就是。若是等我们都去了苏州,就难得见上面了,唉。” 孟建不以为然道:“哪用辛苦娘子。张理少才是殿下的心腹之人,他主动跟我提起——” “切——,你懂什么?怎地我和表哥家亲近就只能为了你不成?”程氏气得恨不得啐他一口,也不忌讳在九娘前面排揎孟建:“这十年里苏家一直都在办丧事,只办过两件好事:十七娘进门,二娘出生,却也都从好事变成了坏事。阿昕又突然没了,我姑母的心里有多难过,你们这些个男人谁会放在心上?替她做寿,去去晦气,带点喜气,也替表哥表嫂们尽尽孝心。日后大江南北,说不定一辈子也见不着了——”她想起苏家两代女子都活生生毁在程家男子手里,不由得湿了眼眶,赶紧端起面前的热羹,低头连着喝了几口。 九娘低声应了:“娘且放心,今日若见不到表舅,回城的时候我去百家巷探望表婶,再同史家表舅母说一说。”大寿必然是不会办的,亲戚间总也要聚一聚道别一番。 孟建吸了口气,想要说什么,还是罢了,亲手盛了一碗鹌子羹,搁到九娘面前:“阿妧,来,多吃些。” 九娘应了下来,陪着他们用完饭,喝了盏茶。木樨院的女使进来行了一礼:“张理少在二门等着郎君和小娘子了。” 孟建如释重负地站起身:“阿妧,快走快走。” 那女使又道:“还有苏东阁苏大郎也在二门——” 九娘心头一跳,想起凌晨那梦,霍地站了起来,拜别了程氏,匆匆带着惜兰和玉簪跟着孟建往二门走去。 张子厚见苏昉魂不守舍的模样,旁敲侧击了好一会,探不出个究竟,不晓得他是因为苏瞻还是别的什么事来找九娘。 “张理少——”孟建远远地打起了招呼。 张子厚收起给苏昉的笑意,敛容拱了拱手:“忠义伯安好。”语气也十分尊重。 孟建这伯爵,虽然是正四品,比起正经的同级官员总还是矮上一等,闻言便有些受宠若惊,笑得更是欢畅。心道虽然和陈家的亲事阴差押错泡了汤,却没想到燕王殿下待阿妧竟那般情深义重。连这位大理寺少卿都待自己分外不同了。就算以后阿妧能封个郡夫人,自己也正儿八经成了宗亲的贵戚。如若像坊间传言的,官家他日会逊位于腿伤复原后的燕王殿下,阿妧怎么也是四妃之一了。孟建心头狂跳起来,对自己昨夜想的那事更坚定了不少,无论如何也要把阿妧留在京中。 张子厚见他面色潮红,手指也有些发抖,倒似服用了五石散的模样,不由皱起了眉头看向九娘。 九娘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和苏昉轻声到一旁说起话来。张子厚一怔,想提醒她还没戴帷帽,却被孟建携起了手。从来没人敢这么自来熟地同他亲近,更没人敢直接对他上手,张子厚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甩了两甩,却没能甩掉孟建。他走快了几步,孟建也疾步跟上。 “那天我打了陈太初。”苏昉和九娘并肩跟着他们,突然轻声道。 九娘一愣。 “他来祭奠阿昕那天。我打了他。” “阿昉——” “他什么也没说,就站在那里被我打。”苏昉声音有些哑:“阿妧,你为何不告诉我阿昕是因为我娘那块玉坠才被害了性命?是我娘不让你说吗?” 九娘骤然停了下来,阿昉的背从来都是挺得笔直,从未如此颓丧过,这个背影,几乎和苏瞻的一样了。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她甚至从未想过阿昉会知道此事,玉璜已毁,先帝已驾崩,史氏严禁任何人提起那玉璜的事,就算陈太初后来知道了始末,也从未对苏昉提及过。他们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伤痛已经横在那里,无谓再伤上加伤。她确实自私自利,她不愿阿昉也陷入其中。 苏昉慢慢转过身,天才蒙蒙亮,九娘看见他眼角微红,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轻轻摇着头。 “阿妧,阿昕去桃花林找你和六郎时,你们说了什么?她为何会脸色那么差?她为何要独自留下和陈太初说话?她和太初说了什么才被一个人留在那里?”苏昉垂眸看着眼前泪水盈盈的九娘,决意问个清楚。 九娘耳中嗡嗡响了起来,看着苏昉,身不由己地吐出两个字:“什么?”电光火石间那噩梦般的半日一件件事浮现出来,她和赵栩在去落英潭的山道上遇到陈太初,陈太初打了赵栩一拳,她一直以为是陈太初见到自己的模样认定赵栩轻薄了她才出手。难不成—— 苏昉看向她身后:“阿昕的女使说了,当时你府上的惜兰也在山道上等着,她们亲眼见到阿昕去桃林中找你,不久后就从树林中仓皇逃了出来,到了落英潭就赶她们回寺要独自和陈太初说话。”他努力平心静气却总有种感觉,感觉事情就是他想得那么糟糕:“那夜你们后来都入宫了,你们是说到我爹爹什么事了吗?” 九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阿昕进桃林找她了?她是撞见了自己和赵栩那不堪入目的事吧,她是要告诉陈太初她孟妧不贞。陈太初因此才怒打赵栩,却为了她和赵栩的脸面,把阿昕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不是阮玉郎,不是玉璜,不是四娘,也不是程之才,更不是陈太初和阿昉,其实是她孟妧害死了阿昕…… 惜兰上前一步扶住颤抖不已摇摇欲坠的九娘,轻声道:“婢子正是贵府女使提到的惜兰,奴婢见过东阁。那日苏娘子出桃林来时,亲口说不曾找到我家娘子和燕王殿下,怕是见到蛇虫吓着了。后来寻到苏娘子时,听史夫人哭诉什么回去就退亲的事。” “不——不是,阿昉,你听我说,是我——”九娘从喉间逼出来这几句,她想伸手去拉住苏昉。苏昉却退了两步,和她一样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着。 苏昉深深看了她一眼,怔怔地看向远处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点了点头:“果然是——”。他惨笑了一声,慢慢转过身,越过停在前面等他们的孟建和张子厚,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往外头走去。果然是,不只是玉坠,更因为他劝阿昕退亲和问心,阿昕才想着最后和陈太初表述心意,才会被陈太初拒绝,才会被陈太初留在落英潭。甚至她也许先去求了阿妧让出陈太初,被阿妧回绝了才那么失态。 “阿昉——阿昉——不是的——”九娘奋力推开拦着她的孟建和张子厚,跌跌撞撞地追赶出角门。 苏昉已骑着马飞驰着远去了。 张子厚皱着眉和惜兰一左一右将九娘塞入马车,自己翻身上了马:“走——”孟建上了马犹豫了一下,转头道:“慈姑你也上车去,看看这是怎么了。”这孩子可千万别死心眼喜欢上苏昉,苏家的男人看起来和蔼可亲,其实都无情得很,放着那么好的殿下不亲近,去追阿昉做甚。 马蹄声渐渐远去,观音庙前的煎药摊子已准备妥当,药婆婆搬过小杌子,坐在炉前,摇起了扇子。汴京城的又一个夏日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今日提前替换了,感谢订阅正版。 如果我解释这并不虐,大概会收到很多刀片? 生与死,带给人太多拷问。因一场意外,每个人,每种关系,每种情感,都有可能遭遇搁浅,崩塌。有的过得去,有的过不去。生活远比小说更狗血,没有人能点叉。感谢坚持到现在的每一位书友。 第243章 慈姑轻轻取出帕子, 放到九娘手中。 “哭吧, 小娘子。”慈姑叹了口气:“苏家小娘子出事后, 你还没哭过, 别憋坏了。”府里没有人比她更懂她一手养大的小娘子了。 九娘靠在车窗边, 手中紧紧攥着帕子, 却慢慢收住了泪, 低声吩咐道:“惜兰, 你跟张理少说, 请他赶紧派个人去百家巷求见苏东阁,请他务必在家中等我。我回城后便去找他,有话要同他说。” 片刻后, 惜兰掀开车帘回到车内:“已经派人去了, 小娘子放心。” 九娘默默看着惜兰,忽然开了口:“惜兰。” “婢子在。”惜兰的头垂得更低了。 “今日你便随殿下北上,不必再跟我回来了。”九娘目光落在她手臂上,那里还有阮玉郎上次劫走自己时她受的伤。 惜兰一震,立刻跪倒在九娘面前:“奴婢哪里做得不好, 还请娘子责罚。” 九娘转开眼冷声道:“你不知道么?” 惜兰以头碰地:“奴婢不该在东阁面前多嘴——” 九娘轻轻摇了摇头:“惜兰,苏家娘子进桃林找我的事, 你为何当时不说?为何事后不说?为何一直不说?” 惜兰的头靠在地毯上, 不再有动静。 “你就当我迁怒于你, 尽管怨我就是。”九娘淡淡地道。 “婢子不敢。婢子是殿下派来护卫娘子的,事无巨细,皆以娘子为先。”惜兰的声音低了下去。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 惜兰完全明白她在怀疑什么。如果阿昕独自进了桃林又出了桃林,赵栩怎么会不知道?没有他的许可,阿昕又怎么进得了桃林?还有那手书上隐隐约约的甜香……九娘紧紧闭上眼,不敢再细想下去,只怕再想下去就是深渊。不会的,赵栩不会算计她,她也不该这么猜忌他。 但疑团却依然慢慢发酵,变成了疑云。 许久,惜兰缓缓抬起头,见九娘已经靠在窗边隐枕上合起了眼,面上隐约还有泪痕。慈姑和玉簪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当日殿下之命清清楚楚,任何人要入桃林找寻殿下和娘子,她都不会阻拦。只是谁能料到竟有那么厉害的刺客,能将四名暗卫一击毙命,导致苏娘子芳魂归天。听娘子的口气,只怕已猜到几分了。 事已至此,说多错多。惜兰叩首道:“惜兰任凭娘子处置,求娘子允奴护送娘子回府后自行离去。” 九娘长睫轻颤,不言不语。 *** 封丘门往北三十里,北郊长亭上,人头熙熙攘攘。文武重臣和宗亲们正在依次拜别赵栩。 章叔夜眼尖,远远地就看见了张子厚一众的车马,笑了起来:“殿下,张理少和忠义伯来了。”随行的方绍朴忍不住踮起脚尖往外张望了几下。 孟建滚下马来,匆匆挤过人群,到了赵栩轮椅前头,躬身行礼道:“忠义伯孟建参见殿下,愿殿下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忠义伯免礼,无需客气。”赵栩柔声道。 孟建激动地退了几步,微微抬起头,才见到赵栩身后身披甲胄的长兄孟在,还有站立在苏瞻为首的宰执们后面的孟存,便朝他们轻轻拱了拱手,算打了个招呼。他心中多了几分高兴,也添了几分不自在。自从说了嫡庶那事后,二房和三房几乎没了往来。偶尔在翠微堂遇到孟存,他也对自己视若无睹不理不睬,可不是做贼心虚了。孟建往外看去,却只看到张子厚大步走了过来,他心里一急,阿妧怎么不下来请安送别,理应让满朝文武看一看殿下待她多么不同,这孩子也太矜持了,真是的。他往外走了两步,却被张子厚刀锋般的眼神给钉在了原地。 小半个时辰后,赵栩笑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诸位臣工请回吧。六郎就此别过了。” 章叔夜带着四个禁军稳稳抬起赵栩的轮椅,放到马车上,赵栩挥手道别后,车帘徐徐落下。 旌旗招展,车马缓缓往封丘而去。赵栩将从京西北路沿黄河北上,停于河北东路南端的开德府(澶州),由南乐往大名府。这五百里路十天可抵达。再从大名府往中京走,尚有一千七百里路,再快也需一个月才能抵达。 定王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六郎也赶不上先帝禫除了,只盼他顺顺当当,赶得及请谥。” 谢相摇了摇头:“八月底的请谥,殿下恐怕也赶不上,十月底的启菆说不定能赶上,灵驾发引在十一月初,还有半年——”他也不禁叹息了一声。 苏瞻率领众臣再拜了三拜,便欲各自回转衙门,却见孟建听张子厚说了几句话后喜形于色起来。 “叔常,何事如此欢喜?”苏瞻走到孟建身边,淡然开口。 “表哥——”孟建转头见是苏瞻,赶紧拱手躬身行了一礼,强忍住心花怒放,凑近苏瞻压低了声音道:“叔常和张理少带着阿妧再送一送殿下,午后就回城。阿妧正好还要去表哥家里探望陈家表嫂。” 苏瞻看向马车,皱了皱眉:“可带够了部曲护卫?” 孟建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表哥放心,张理少带了两百多人呢。对了,还有个事——”他讳莫如深地,有些为难地道:“宽之今早天不亮就跑来翰林巷找阿妧说话,说了几句就气跑了。虽说是至亲的亲戚,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可表哥你也知道,殿下对阿妧几次舍命相救,还请表哥同宽之好生说一说——” 苏瞻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叔常只管放心,我苏家的郎君,还没有娶不到贤妇的。宽之他绝不会挡着叔常你攀龙附凤之路。” 看着苏瞻拂袖而去的身影,孟建尴尬地呵呵了两声,转向张子厚摊了摊手,却见张子厚横眉冷眼看了自己一眼也拂袖而去了。 孟建摇摇头,赶紧追了上去。 *** 官道上两个车队慢慢首尾相连,合成一个车队。日头渐渐高挂,走了十余里便是开封城北的京畿路驿站。七八个驿站的小吏昨日就得了信,近百驿站军士也都早早备好了草料和各种饭食,将驿站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列队在旁。众人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见车队近了,赶紧素容整冠,上前迎接。 从各营调配的两千禁军精兵,入内搜查完毕,再无闲杂人等,便将驿站团团围护了起来。 九娘进了驿站,见厅里赵栩正在上首喝茶,他身穿素服,头戴白玉发冠,似笑非笑地听孟建说话。 “殿下那般英勇,舍身忘己救了小女。下官真是肝脑涂地,不知如何是好。”孟建颤声说道:“只可惜小女过些天要随家中老夫人南下苏州,这救命之恩——” “民女孟氏九娘见过燕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九娘沉声打断了孟建,朝赵栩道了万福。 赵栩一怔,见她脸色不太好,歉然道:“有劳阿妧了,一路可累着了?快坐下说话罢。” “多谢殿下关心。”九娘落了座,垂首敛目道:“殿下一路北上,路途遥远。九娘准备了些物事,还请殿下不嫌鄙陋。” 赵栩笑道:“为何这般客套疏远?你准备的,自然都是好的。多谢阿妧了。” 孟建听着他喊了两声阿妧,极其熟稔自在,更是高兴,悄悄地横了九娘一眼,就是,都是自己人,还这么客套疏远做什么。 惜兰垂首送上两个包裹。赵栩身后的成墨赶紧上前接了。 “那蓝布包裹是给章大哥的。”九娘抬起眼看向章叔夜:“多谢章大哥来北婆台寺救了我,北地寒冷,便替章大哥做了几件棉衣几双棉鞋和帽子手套,还请章大哥笑纳。” 章叔夜一愣,抱拳道:“多谢,多谢九娘。”他接过成墨递给自己的蓝布包裹,捧在胸口,抬了抬,挡住自己大半张脸,默默看向屋顶。他可不敢看赵栩的脸色。不用想,殿下的脸色恐怕好看不到哪里去。 赵栩拧眉冷冷地看了章叔夜一眼,朝成墨伸出了手,接过包裹放在膝盖上。九娘见他竟然要当众打开包裹,轻声咳嗽了两声:“殿下——” 张子厚站出来道:“忠义伯,请随我去外头说几句话罢。” 章叔夜方绍朴成墨等人一个个都是识趣懂事的,纷纷告退出来。成墨轻轻掩上四扇门,站在廊下,和章叔夜低声耳语起来。 厅里再无旁人,九娘站起身,走到赵栩身前,提起他膝盖上的包袱放到一旁案几上:“这些回头再看也不迟。” “阿妧——”赵栩皱了皱眉:“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九娘蹲下身,仰起脸看着赵栩。她不愿意心存疑云就此别过,就算是猜忌,她也要告诉他。 “六郎。” 赵栩一怔,今日从见面开始她就只称自己殿下,突然变成了六郎,他几乎以为自己把六哥幻听成了六郎,心突突狂跳起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九娘花瓣似的唇上。 “六郎?”那柔软的花瓣又轻轻动了动。 赵栩耳根发烫,好不容易将目光上移到九娘一双眸子中,黑沉沉的,似有千言万语。他伸出手,想握一握她的手。 “静华寺桃花林里,你知道阿昕见到我们了对不对?”九娘深深地看着他。 赵栩一滞,一头一脸的火热即刻冷静下来。那两声六郎剥开了旖旎甜蜜,竟只是乱他心神的攻心之术,又苦又涩。 看着赵栩愈来愈暗沉的眸色和微微下抿的唇角,九娘轻声道“你当时为何不道破?她因为我,才要独自和太初说话,也是因为我,太初才留下她一个人,上山找我——”她极力想平稳住自己的声音,最后几句却已经支离破碎。 赵栩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微肿的眼皮,轻叹道:“阿妧,我虽知道有人偷窥,却不知道是她——” 九娘眼中氤氲弥漫,轻轻摇了摇头,呢喃道:“果真是我害了她,是我——”她睁大了眼,似在问赵栩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为何会这样?我那天原本就要和太初说清楚的——” 她想不明白,赵栩为何要借阿昕之口斩断孟陈两家的亲事。 赵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疑心我故意让苏昕进了桃林?疑心我要她去告诉太初?孟妧——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九娘挣了挣,反被他拉得更近,她心中忧惧交加悲痛莫名,只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我那时已经向爹爹求了赐婚,为何要借此让太初死心?我坏了你名节你难道就肯嫁给我?”赵栩冷然道:“我是神仙么?能掐指算到那时有人入林,能算到恰好是苏昕进来?还能算到她会去找太初?能算到她会被独自留在落英潭?” 九娘一怔,面前的赵栩眸中冒着火,面容也有些扭曲。她的手腕疼得厉害,但她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也不对。他说的也句句在理,是因为阿昉她才关心则乱,竟以猜度阮玉郎的心思猜度起赵栩来了,还是她一直心怀愧疚,终于找到了能扛下罪名的缘由才会这么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见九娘眼中露出一丝愧疚和不安,赵栩冷笑了一声:“在你心中,宁可将害死苏昕的罪名安在我身上,安在你自己身上,你才会好过一些是不是?” “有因才有果——”九娘轻声道:“我就是那起因——” 赵栩压着胸口的怒火将她一把拉了过来,九娘的下巴猛地磕在他膝盖上,呼不出痛,已被他捏着抬了起来。 “每个人的命,是他自己的。”赵栩几乎咬牙切齿道:“谁要苏昕替太初挡箭了?谁要她受伤后不肯挟恩图报了?谁要她和周家定亲的?她做的一切,是她要高风亮节,她要品行无暇,她要善解人意,关太初、你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有些事,非狂风暴雨不能根除,留着总是祸患。 “你怎能——这么说——赵栩你——”九娘浑身颤抖起来,愤怒之至。他竟敢如此指责已逝去的阿昕?可心中隐约又在问,赵栩这是在说阿昕还是王妋还是孟妧? 赵栩捉住她两只手死死压在自己膝盖上,神情暴戾:“你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不是吗?你清楚,苏昉清楚,你们谁也不说。喜欢一个人就有理了?受伤就说不得了?死去了就提不得了?你们一个个看重仁义道德君子所为,那太初呢?太初有什么错?” “没有怪太初——不是太初的错——”九娘反驳道。 “她既然进了桃林,见到你我,为何不出来斥责?为何要去找陈太初?她就没有私心?”赵栩眼中的风暴愈加狂烈:“害她性命之人,两个当天伏诛,程之才死在太初剑下,阮玉郎和另一个侏儒还未归案。可你们还觉得不够。你们想过没有,以那三个侏儒身手,若是太初留下,说不定也会死,是不是那样你们才满意?你们一个个就是要用那鬼仁鬼义折磨死自己才安心?赔上一个陈太初不够,还要赔上你孟妧,赔上我?才觉得对得起苏家?你是不是要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都用一辈子去给苏昕殉葬才够?” 他声音越来越响,话语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怒,厅里竟有了雷鸣般的回声。那“才够?”二字在九娘耳中回想着,全是轰鸣声。这还是春风细雨般的赵栩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九娘死死咬着唇瞪着赵栩,莫名的一丝委屈代替了先前心里那团疑云。面前的赵栩似乎变成了那个摔碎黄胖的赵栩,那个伸着脚要她拔刺的赵栩,暴戾恣意,他可以随心所欲,指天骂地,没有任何规矩框得住他。他对她也一样刀刀见血毫不留情,可她竟驳不回一句。 “不是——”九娘听见自己那毫无底气轻飘飘的两个字。 赵栩暴怒不已,只差没从轮椅里跳起来:“你要被荣国夫人的魂魄纠缠到什么时候?”他看看四周,大声道:“夫人,六郎超度了您多年,请您速速安心投胎去罢。您在世时为苏家而活,离世了还在为苏家人着想,可阿妧呢?她要跟着您背一辈子苏家的债?您是苏王氏,她姓孟——” 他看向九娘:“阿妧你猜忌我不要紧,你恨我恨你自己也行。只要你觉得合了你心里的仁义,你能心安就好。那你想要怎么还债?是用你这条三番五次被我救回来的命,还是要用我的命?”赵栩咄咄逼人,紧追不舍。 九娘流着泪咬唇不语。她不想任何一个人有事,陈太初、赵栩、阿予、六姐、阿昉,她想要他们都好好的,可是阿昕的意外离去已经成了他们心头的刺,她拔不出来,她深陷其中,无能为力。她是孟妧,也是王玞,她没有法子不背负这些,还有阿昉,他该怎么办? 赵栩寒声道:“什么是命?什么是天意?这天下江山,我做得了主。我的命,也只有我做得了主。若我当年跳下金明池死了,是我自己活该。若我去田庄那次死在西夏女刺客手里,也是我活该。若我在船上死在阮玉郎手下,还是我活该。孟妧,你听好了,若你执意如此,今日你我一别,他日我埋骨北疆或西夏,也是我自己定下来,是我的命,和你,和任何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九娘死死反手掐着他的掌心,她说过会和他同生共死的,今日这般猜忌他,寒了他的心。她既没有做好王玞,也没有做好孟妧,她根本做不好这世间女子应该做好的事。夫妻、母子、知己、姊妹,还有她抛不下的赵栩,她一样也没有理顺过,她只是以为自己做好了。 “若我死了,也绝不愿见你自责。你说要与我同生共死,可我只想你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赵栩缓和了语气,凝视着她:“我也舍不得死,我现在怕死得很。你要拿我的命去赔给苏昕,只管拿去就是。可你若要用你自己一辈子的自责歉疚赔她,我却万万不肯。” 赵栩抬起宽袖,在九娘脸上擦了几下,皱起眉叹道:“阿昕是个好女子,只是太不为她自己着想了。我宁可她不挡箭,宁可她受了伤后趁机赖上太初,宁可她坚持等太初被你拒亲……她要能跟我一样听从自己的心意,她就不会瘦成那样——”赵栩也红了眼眶:“阿妧,你以前也和她一样,若不是我被阮玉郎陷害被太皇太后逼迫身陷重重危机,你可会变?你不会。你们读了那许多书,为何不能好好问问自己要什么。就算是女子,不也有我舅母那样顺从自己的心意过得很好的吗?你们为何都像我娘一样——” 见九娘凝噎无语,赵栩叹道:“我方才是气狠了想骂醒你,不该那么说她,是我不对。你替她骂还我吧,怎么骂都行。苏昕泉下有知,也绝不愿意看到太初和你这样。” 九娘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前世的她连苏瞻和王璎都不恨,她只希望阿昉过得好。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 “对不住。” “对不住。” 两人异口同声道。 九娘轻声道:“我不该猜忌你,是我错了。只是阿昉他知道了玉璜的事,他肯定会自责得厉害——” 赵栩叹息道:“宽之的性子,看似淡然,实则最执拗不过。劝是劝不了的,他对那夜的事知之甚少,难免会扛在自己身上。我今夜给他封信说一说始末。归根到底,玉璜是阮玉郎惹出来的祸事。”他垂眸看着九娘:“你和宽之,其实也是一样的人。” 九娘听着他事事为自己着想,心中又难过更羞惭,点了点头,便欲站起来抽身道别。 “等一等。”赵栩却不放手,反将她拉得更近了些,神色间有些羞窘:“我方才是太凶了些,可吓着你了?” 九娘呆了一呆,摇了摇头。 赵栩清咳了一声,眼光落在她被自己握住的手上,不自在地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那么大声凶你,总是我不对。”他耳尖红了起来:“我受不得你那样待我。万一你以后再猜忌疑心我,我凶你了,你只管凶回来。” 他声音越发轻了下去:“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个暴脾气,骂过你绑过你踢过你,还摔过东西。可我骂不过你,也打不过你,还总被你气得要命——”赵栩抬起眼瞄了九娘一下,又垂了下去,长睫颤了几下,耳尖红得几乎透明起来:“还有一件事——”声音却若有若无,几不可闻。 九娘蹲得靠近了他一些,轻叹了一声道:“六哥你说吧,我不猜忌你,不疑心你,也不怪你。” “我是知道有人入了桃花林,知道有人在偷窥。”赵栩深深看着她:“你不明白我为何不道破来人?为何放任她离去?” “为何?”九娘茫然问道。 赵栩慢慢低下头:“因为我是男子你是女子,因为我停不下来。如同此刻,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理。”他冰冷的双唇牢牢覆盖上同样冰冷却极柔软的双唇,微咸。 攻心为上,攻身未必为下。他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危机已解,却要一别半年,大事当前,可不择手段。他问过心了,他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 第244章 九娘脑中一炸, 慌乱惊吓之极, 桃花林里那淫靡不堪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 那身不由己沉迷其中的羞耻, 狂风暴雨般叫嚣着, 心底那根悬了很久的弦立刻绷得很紧,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身后的门也似乎是大开着的, 无数双眼睛都能看到赵栩和自己在先帝孝期里这般荒唐无耻, 又好像苏昕就在他们身后,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无声指控着她不贞,继而愤然冲出了桃花林。 她抑制不住泪水, 手忙脚乱去推拒, 因极度羞耻,汗毛倒竖,浑身颤抖紧绷起来。 赵栩感觉到她双唇如冰,牙关格格作响。天塌下来他也不想停,她不对头了却不能不停, 他赶紧松开她,在九娘眼中未见到应有的迷乱和羞涩, 只有惭愧羞耻慌乱恐惧, 心里不由得一沉。他那日在桃花林还是操之过急了, 反令她很抗拒被亲近,苏昕的事更是雪上加霜。可惜今日离别在即,只能以后慢慢疏导死缠烂打让她解开这个心结。 “别——别碰我!”九娘想推开赵栩, 使尽全身力气,跪坐于地面,牙齿打战中艰难地吐出这一句。她死命抽回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慌乱地整理完衣裙又转过身去理了理鬓发,理完鬓发,颤抖着又伸手去抚平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九娘慌乱中抬起头,见赵栩正深深地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修长的十指还摊在膝盖上,维持着方才被她挣脱的姿势,很是难堪的样子。她难以启齿,又担心伤了赵栩的心,低声喃喃道:“别这样。” 赵栩看着九娘满面惊惧交加,还有些微地瑟瑟发抖,恨不得痛打当日情难自禁的自己一顿。他朝九娘伸出手:“阿妧莫怕,是我不好,我不碰你就是。” 九娘右手将还在发抖的左手按在腿上,垂首轻轻摇了摇头:“若因阿妧一时失贞,六哥便以为阿妧是水性杨花唾手可得的轻浮女子可恣意狎玩,都是阿妧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 赵栩哪里听得这种话,若有旁人这么说她,必要将之碎尸万段才行,骂他自己他倒能一笑而过毫不在意,立刻一拧眉就忍不住要发火,看她泪珠还挂在眼睫上,一口气顿时散了,叹道:“若因我一时听令于人之大欲情难自禁,阿妧你便以为我是淫-贱下流卑鄙无耻之辈,也是我自取其辱。” 九娘抬起眼,见赵栩并无恼羞成怒之意,只有无奈委屈之情,不知道是自己该顺着他递上来的梯子下,还是再给他递梯子,双手绞了一绞,定了定神,拭了拭泪,站了起来。赵栩也不作声,细细观察她神色间的微妙变化,思量着是要猛攻城下还是春风化雨,又或是死皮赖脸的招式才管用。反正他容不得她一丝一毫的不开心不安心,她是那千年城池,他就有云梯石砲,只要能撼动一砖一石,他就觉得快活得很,满足得很,其乐无穷。 两人沉默间,九娘想起自认识以来,赵栩样样将自己放在心上,从未越雷池一步。又想起两人历经生死两心相知的种种,每一件每一桩,前世今生那些隐藏于深处的心结和迷惑,都是赵栩在费尽心机地触动她剖开她开导她宽慰她,又有哪里不敬重她了。自己说这样的话,语气虽是自暴自弃,其实还是前世的老毛病,用那伤己的法子去伤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换作是她,听到这一句就恐怕已经心灰意冷痛彻心扉了。 当年苏瞻从堂妹离世的伤痛里走出来,从外书房搬回后院,想要亲近她。她微笑着拨开他的手,淡然道:“若因阿玞心仪郎君,郎君便以为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叫随到想用便用的贤德女子,那是阿玞忘了矜持,倒令郎君轻视了去。郎君如有需求,不如妾身替郎君买两个知书达理温柔秀丽的妾侍回来侍奉郎君。只是郎君在朝为官,记得万万不可狎妓。” 苏瞻当时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睡在了脚踏上。 她后来也想过自己为何那般计较那么幼稚,又那么刻薄不留余地。倘若旧爱离世,苏瞻无动于衷,她又会好受吗?她为何不能忍,不能好好同苏瞻说清楚自己的难受,为何不能像万千做妻子做主母的那般宽厚无妒忌? 她曾经以为自己因看着爹娘恩爱情深才会那样,也以为自己对苏瞻情根深种才会因爱生妒。可两世为人后,她再以局外人的眼光审视她和苏瞻做夫妻的那几年,她看得明白,她不是嫉妒苏瞻那位堂妹,不是怨恨苏瞻心里有别人,而是发现苏瞻从来未和她真正夫妻一体才心生退意,那琴瑟和鸣心心相印天生一对神仙眷侣,不过只是她的臆想,她甚至从未走进苏瞻心里头。而她只是害怕而已,害怕自己所爱之人不爱自己,哪怕不像她爱他那么爱,她都宁可自己先抽身退出,守住本心。 她这般胆小如鼠,又自私自利,又有何资格去怪罪苏瞻?甚至她有点羡慕王璎那般直白,羡慕七娘那么毫无顾忌。比起赵栩,她更是无地自容,她所有的包容和耐心都给了旁人,因为旁人不可能伤到她,可只要她在意的,一有风吹草动,她便和那乌龟阿团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不肯出来,还自以为处置得极为妥善。 赵栩看着她一时出神,一时蹙眉,一时恍然,一时追悔的各种小表情,心里已准备了上百句不同的应对之法,跃跃欲试。 九娘慢慢走近赵栩,有些赔小心地问道:“你生气了?” 赵栩一愣,他想过她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或是恼羞成怒,或是义正严辞好为人师地引经据典,又或是更加羞惭慌乱,唯独没想到她自己竟然服了软,心头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点遗憾百般武艺没用上,便朝她伸了伸手,认真地道:“阿妧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我怎会生你的气?下回我要亲近你,定提前知会你,让你准备妥当。” 九娘脸一红,她完全拿赵栩没辙。 “好阿妧,你告诉我,提前多久知会你才好?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一个时辰?还是一天?”赵栩见她脸红了,又得寸进尺试探起来,顺势拉回了她的手,已经不抖了。 九娘脸红得更厉害:“这是什么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哪有这种事提前知会的,只是你我理当发乎情止乎礼才是。” “我真想念阮玉郎啊,玉郎何在,请快些现身罢。”赵栩笑道。 “为何?”九娘一怔。 “阮玉郎在,你就是我的好阿妧,待我极好,好听的话一句一句比蜜还甜,处处维护我,手也牵得,人也抱得,你我顺应本心,想亲近就亲近,多几天就能把阮玉郎气死。没了他,你又一本正经起来,成了孟家的九娘子了。难不成只有生死患难时你才能恣意放任自己一回?”赵栩深深看着她。 九娘咀嚼着赵栩的话中的意味,轻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上前一步,忽地俯身低头在赵栩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如蝴蝶振翅又如蜻蜓点水。她面红耳赤地轻声道:“我也并非那全然迂腐死板之辈,如此这般,你可得意了?”说完又觉得自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忍不住瞪了赵栩一眼。却见赵栩脸上浮起两朵可疑的红云,白玉般的双耳也艳红得快滴出血来,连靠在轮椅背上的上半身都挺直了起来,整个人扭扭捏捏如孩童。她忍着笑转开脸,心道原来这么厚脸皮句句不饶她的赵栩也有被制得住的时候。 赵栩有苦说不出,九娘只是俯身轻轻一吻,夏日的衣襟一垂下,即便掩在阴影里,温香软玉也近在咫尺,一股热血涌上,竟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宽袖盖住自己腰下,垂首看着地面苦笑道:“阿妧当我是你家侄儿么?” 九娘忍住笑,不知怎么想到孟忠厚那白胖粉嫩肥嘟嘟的小屁股,每次只要露了出来,她和六娘总忍不住要凑上去轻轻啃上一啃。她不自在地清咳了两声,掩住了嘴,挡去半边促狭的笑意。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花市一番风雨后,几多桃李又重新。 *** 孟建在偏房里旁敲侧击打听自己起复的事,张子厚却心不在焉地出了神,有一搭没一搭的嗯啊几声。 今日见到九娘和苏昉并肩走着的时候,他心里是一种酸涩苦楚又交杂着欣慰的感觉,每走几步,他忍不住要回头看一看,怕丢了自己的妻儿一样,见到他二人无一人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又颓丧得很。孟建当时说什么来着?说他关心子侄和善可亲? 孟建问了半天问不出什么,口干舌燥得很,喝了一盏茶,理了理素服的下摆和宽袖,替张子厚添了盏茶:“张理少,我家九娘年幼不懂事,几次三番给殿下添麻烦,还累得殿下众目睽睽之下救她。虽然被谋逆重犯掳了去,有伤闺誉,但她还是——个很知书达理的小娘子——”那“清白”二字在张子厚冰冷鄙夷的目光下,怎么也说不出口。孟建干笑了一声,想想自己这个爹爹总得为九娘谋个好出路,便低声下气道:“理少您是殿下的股肱之臣,还请多多帮衬我家九娘,日后若能有个郡夫人的名分,叔常也——啊——” “哗”地一盏茶劈头盖脸地泼了孟建一脸,亏得放了许久早就凉了。 孟建登时跳了起来,从怀中掏出熨烫得服服帖帖的帕子擦脸,心里又慌又怕,转身看向张子厚,不知道哪一句踩到他的尾巴了。 张子厚在疑心孟妧就是王妋后,早让心腹之人将孟府里里外外挖了个透,知道木樨院的烂事多,却想不到孟建这为人亲爹的,竟能这么对待九娘。他阅人无数,见孟建一脸真诚,并无阿谀奉承的神色,还带着高攀燕王的忐忑不安。就知道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打心眼里他觉得九娘的身份和遭遇放在这,若能被燕王纳为妾侍已经是极美的事,说不定还自以为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 张子厚一甩宽袖,长身而起,负手往外走了两步,想起九娘,又停下脚,索性回头道:“忠义伯您浑浑噩噩,连自己妻子、女儿的脾气性格喜好能耐一概不知,或者是根本不想在意。您既不善解人意,更不懂看人眼色,京中皆言你孟三郎是被你家娘子养大的,果然不错。竟然也能平平安安活到今日,真是得好好感谢许多人的不杀之恩。” “什,什么?”孟建瞠目结舌:“何人要杀我了?” 张子厚默默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声音也温和下来:“你家九娘才貌双全,聪慧过人,有勇有谋,屡助殿下,品性淑良。先帝和太皇太后早有意赐婚燕王殿下和孟氏九娘。忠义伯理当挺直腰杆,给九娘长脸才是,这上赶着送女为妾的事,切莫再提。若给旁人知晓了,置九娘于何地?置殿下于何地?”又置他张子厚于何地? 张子厚叹息一声,拂袖而去,心里又闷又痛,被日头一照,有些发晕。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正厅掩上的粗木门,默默不语,脸色灰败。 屋里剩下一个孟建,跟被雷劈了似的,一动不动,额角方才没擦干的茶水顺着脸颊流入衣领,他才又活了过来,一颗心放在秋千上似的高上低下,又跟被万马踩踏一般不听使唤。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取自张先的《千秋岁》(宋)。 2、花市一番风雨后,几多桃李又重新。取自王奕的《和段好古外郎二首》其一(宋)。 第245章 屋里静得可闻针落之声, 孟建只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狂跳着。 赐婚?是娶不是纳?是正妃不是郡夫人或妾侍?连被掳和彻夜不归都不要紧?一旦燕王登基—— “娘啊——” 孟建轻呼出口, 抬起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疼, 一点也不疼。他大力轮起手, “啪”地一身脆响。 “啊呦——疼——”孟建嘶了一声, 才想起来该拧大腿才是。他挺直了腰杆, 迈出脚, 跟踩在棉花堆里一样软绵绵, 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原来走在云端就该是这滋味了。孟建轻飘飘不知身在何处,到了张子厚身边,看到厅上依然轻掩着的木门, 再看看廊下躬身而立垂首敛目的成墨, 突然想起来,今日殿下一去,少则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就算回到汴京, 九娘又已人在苏州,这万里断相思, 千里一刀, 两千里两刀, 三两下就斩断了情丝。加上阿程说老夫人答应了九娘去女学做事,五年不论婚嫁。家里的女人们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若没有他一心替阿妧打算, 唉! 五年?燕王殿下就该二十一岁了,儿女都能双全,说不定早已登基为帝,那京中不知道有多少老不死的要把自家那些妖艳贱货塞给礼部和太后呢。先帝和太皇太后也只是有意,又没诏书也无圣旨,这怎么挡得住? 孟建极喜之后是极忧,急出一头的汗,嘴唇翕了翕,腿脚发麻。他原地跺了几下脚,见张子厚脸色不好看,想起四娘好像又闯祸了,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九娘,咬咬牙腆着脸凑近张子厚。 张子厚不动声色地让了两步,这孟叔常三甲不入,那世家子弟文人雅士的恶习一个也不少,动辄拉手拍肩惺惺相惜,太过烦人。 “张理少——” “说。”张子厚抬了抬眼皮:“嘴动人勿动。” 孟建一怔,缩回要迈出去的脚,叹了口气:“多亏理少金玉良言,叔常醍醐灌顶,感恩不尽,只是家里那不争气的四娘,会不会连累了我家阿妧?” 张子厚皮笑肉不笑地道:“忠义伯看张某可是那种为打老鼠不顾玉瓶的人?过些天礼部的诰命敕封就该送到府上了。孟四娘子在宫中护卫淑慧公主有功,太后娘娘十分看重她,特封为武德郡主,已安置在尚书内省教习宫中礼仪。” 孟建一头雾水,怎么从来没听老夫人和大哥二哥提起过?什么时候还立功了,竟从罪人变成郡主?武德?无德?他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想四娘会不会怪他还没送梳子和头油去,就见张子厚已收了笑容。 张子厚面无表情地道:“殿下此番出使中京,将从中斡旋契丹和金国,欲促成两国和平共处,大赵仁德宽厚天下皆知。金国和西夏也都将遣使前往中京,希望在四国和谈后,能化干戈为玉帛。太后娘娘和相公们见金国大使结盟之意甚是诚恳急切,又因武德郡主才貌双全贤良淑德,特许以往金国和亲,嫁给金国四太子完颜亮。恭喜忠义伯了。孟家出了文成、昭君之人,功德无量。” 看着懵里懵懂的孟建露出喜色,张子厚转开了眼不再看他,心想还是殿下这安排好,一箭三雕,既拖延住女真,又惩处了孟四,还不连累到孟家声誉和九娘。那四太子虐死的妻妾两只巴掌也数不过来,若是孟四死在他手里,倒给大赵联合契丹问罪金国送了个好借口。 *** 章叔夜开始安排辎重和步军先行出发,又亲自去检查马厩里的马。弓-箭手和骑兵开始列队,等候号令。 厅里的赵栩人已平复下来,看着九娘盯着自己的腿,耳朵依然红着。 九娘蹲下身,愧疚地道:“那包裹里有本札记,是我这几年从过云阁所藏医书里抄录的疑难杂症和方子,你给方绍朴看看,会不会对治你的毒伤有用处。”自从牵机药救醒了先帝后,她便开始未雨绸缪。 赵栩一喜:“阿妧真是我的福星。对了,元初也中了毒,我让方绍朴抄上一份快马送去秦州。” “昨夜大伯跟我说了收复秦州和元初大哥的事,那几页我已经誊抄好交给大伯,今日应该走军中急脚递送出去了。”九娘蹙起眉头,想着自己幼时脱臼后许大夫的手法,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赵栩的大腿和小腿,戳了戳膝盖窝周围:“方医官怎么说?都好些日子了,还是没有一点知觉吗?” 她见赵栩不言语,抬起头,却见赵栩的神色有些古怪:“六哥?” “每日都在施针,不要紧。我有点渴了,阿妧替我倒盏茶罢。”赵栩眨了眨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有个荒唐的念头浮上心头,若能把阿妧变小了放在怀里一路带着该多好,每日再请她这般拍一拍捏一捏……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九娘赶紧去给他倒茶。 “我要是一辈子好不了,阿妧你倒可以安心了。”赵栩松了一口气。 九娘一怔:“这是什么话?阿妧不懂。”他倒不担心自己嫌弃他,可这话也太过丧气不吉利了。 赵栩桃花眼眯了起来,笑嘻嘻道:“那就再也没有小娘子纠缠我了,我呢,就只缠着你一个。” 九娘脸一红,手上一歪,差点翻了茶盏,顾不上责怪他蓦然失礼调笑,低声嘀咕道:“好像原本也没人纠缠你吧?”七娘倒是迷恋过他,但也谈不上纠缠。其他小娘子,谁敢纠缠他……他言语越来越放肆,她却一点也不生气,倒有些莫名的欢喜。 赵栩只当做没听见,接过茶盏喝了几口,喟叹道:“若是我腿好了呢,你也不要多心。那些个香包扇子帕子,丑得很,我是决计不会收的。但若有人惹你不高兴了,你可千万要说出来,好让我得意得意。” 九娘心思再通透,七窍再玲珑,偏偏在情爱上缺了一窍,闻言疑惑道:“这又是怎么说?” 赵栩颇为无奈:“你若是为我心生嫉妒,拈酸吃醋,岂不是证明了你心里在意我得很?我在你心里若能如此重要,岂不应该得意得很?”他含笑道:“你要是心里不快,万万别藏着掖着,像小时候一样,骂也好打也好,哭也好闹也好,只是千万别为了旁人。”就算为了苏昉也不行。 “你得让我知道是因何而不快。我才有法子让你高兴。只是我一想到阿妧你也会为我吃醋,真是当浮一大白,恨不得天下人皆知才好。”赵栩笑得十分得意。 九娘怔怔地看着他,天下怎么会有赵栩这样的人?怎会说出这般离经叛道的话?前世父母那般恩爱,母亲也曾悄悄替父亲准备过两个女子,好为长房传宗接代,爹爹大发脾气遣走那两人后,娘亲不安了许久,还独自哭过几回。她听到那些人背后议论娘亲善妒,总气得要命,替娘抱屈不已。到了她自己身上,苏瞻从无纳妾之意,她那三年甚至从未想过苏瞻有了她王玞还会有别的心思,因此也根本没想过何为吃醋何为妒忌。 只可惜苏瞻的专情却不是因为她。因何才会生妒?赵栩说得不错,因在意因爱意才会生妒。那她前世的种种,究竟是妒忌过而她不敢不愿承认自己心有妒意?还是她的确不愿意妒,不屑于妒,根本不在意?那些微妙的情绪变化她早已不记得了,模模糊糊的,她找不出答案,也早无意去找。 身为女子,如老夫人和六姐那样,守住本心,求一个莫爱莫嗔,是最好不过,她也曾想要这样。又或者能如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样,也已难得。就算木樨院里多了几个侍妾和庶子庶女,汴京城又有几家主母能像程氏这般腰杆硬。 可是当下,眼前的赵栩,她何德何能又何其幸? 九娘轻声道:“六哥,你真是奇怪。”她别开脸垂目道:“我是个最别扭不过的人。那山能移,海会枯,何况你我凡人凡心?他日若你心悦旁人,只管跟我说清楚就是,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总记得你待我的好,记得咱们在一处时的好,可要我这般自轻自贱嫉妒哭闹,学那种侍妾争宠之道,我却是不能也不会的。” 赵栩差点被她气了个倒仰,他这是与牛弹琴么? 却听九娘噗嗤一声,转过脸来笑盈盈看着他:“可你既然求着我吃醋,我若不醋,岂不显得我家六郎徒有汴京四美的名头?因此我就是假装也要装一下的。谁敢朝你丢香包,我便丢回去。你要敢多看旁人一眼,我就不理你一日。你若三心二意,我便取了你的私库,带走你的部曲,寻一个一心一意的比你好看许多的郎君。这等人财两得之事,也当浮一大白,让天下人皆知。如此可好?” 赵栩勾起唇角,低声问道:“天下还有比我好看之人?我看是不能也不会有的。”若是他二人的孩子,倒也说不准。 九娘凝视了他几息,声音也低了下去,红着脸道:“我看也是,世人皆不如你。”在阮玉郎面前她能大大方方说出口的话,在赵栩面前,却需鼓足勇气才说得出口。 被九娘这么情意绵绵地盯着看,又极难得听到她说出这么大胆露骨的话,赵栩的耳根又烫了起来,他赶紧岔开话题,将西夏和金国都会遣使去中京和谈的事说了。 九娘这才也觉得羞涩难当,装作若无其事,回过神来仔细想了想,西夏自然是因为秦州被收复了,面临孤军深入腹背受敌的局势,才要参加和谈,这等反复无常的豺狼之辈,真是厚颜无耻之极。 “你一路千万小心,西夏和金国假惺惺要参加和谈,不过是无法长驱直入才摆个姿态一探虚实,必然会不择手段破坏契丹和我大赵的盟约。”九娘蹙了蹙眉头,对于阮玉郎、西夏和女真来说,有什么比在中京杀死赵栩更能一举数得?虽然知道赵栩此举也是为了一劳永逸釜底抽薪,但他以身犯险,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她委实担心得很。 赵栩笑道:“西夏已递了国书,由兴平长公主出使中京,金国是那个攻下上京的完颜四太子。别担心,我早有准备,你只管放心去苏州,我每日停歇下来,就给你写信。只是你没法回信给我了。” 九娘见他胸有成竹,想说几句激励的话也觉得多余,当年私闯孟家家庙捉弄她的桀骜少年,如今已长风破浪激流勇进,运筹帷幄翻云覆雨。她曾在州西瓦子里见过他又惊又喜又自豪骄傲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想来自己现在也是这样看着他的。 想到中京即将群魔汇聚,尔虞我诈,算计和被算计必然层出不穷,九娘心中有一丝遗憾自己不能参与其中,为赵栩出点力。她笑道:“天天写有什么可写的,你在中京能报个平安就好。我总要回信的,留待你回来一并看就是。” 赵栩大喜:“这法子好。”又顺便提起了四娘的处置。 九娘凝神一想,叹了口气:“多谢六哥为我这么费心。”赵栩大概恨极了四娘,连死也不让她死,想到小报上前些时写的那四太子,她打了个寒颤。 “阿妧可怪我狠毒?” 九娘摇摇头:“这四太子既然是她想出来的,落在她身上也算因果报应。她害了阿昕,我不会心软。”她转身去续了茶递给赵栩,看着他依然红彤彤的耳朵尖:“六哥是太热了么?我去把门开了,听外头动静也该启程了。” 赵栩抬手接了茶盏,见她双眸盈盈落在自己耳朵上,耳朵一阵发痒,那耳尖竟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九娘惊呼了一声,瞪着他耳尖:“你耳朵会动——?还是我看错了?” 赵栩一愣,看着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问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不会?”说着又动了两下左耳,笑了起来:“你们也真是奇怪,阿予头一次见也是这么张大了嘴,能塞一个鸡蛋进去。” 九娘眨了眨眼,实在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赵栩烫得发红的耳尖:“竟还有这种事,我孤陋寡闻了,头一回得见,这怎么能动的呢?” 赵栩被她手指碰到耳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方才那不听话也会乱动的物事来,若是有朝一日……,会不会——?他扭开脸,深觉自己果然不负“无耻下流”四个字。才褪去红潮的脸又蹭地烧透了起来。 *** 近千负责辎重的军士和一千步军开始继续沿官道往封丘前行。各营指挥使和旗兵各司其职,重骑兵和弓箭手在驿站外列开队形,等候亲王座驾驶出驿站。 孟建在偏房内看见章叔夜推着轮椅出来。赵栩看似十分疲惫,靠在轮椅扶手上以手抚额,白玉发冠在日光下闪了一闪。他心中一跳,也顾不上问及九娘,赶紧迎上前去,却被成墨挡住了。 孟建眼巴巴地看着四个禁军抬起轮椅,踏上层梯。他推开成墨,上前行礼道:“殿下,请允下官送殿下至封丘!殿下——下官还有要事禀报。” 赵栩回过头来,想着九娘还要赶去苏家,便笑了笑:“忠义伯无需见外,有话直说就是。” 孟建吞吞吐吐了几句,求助地看向张子厚。 张子厚见九娘戴上帷帽走了过来,忽地开口道:“殿下,短短几个时辰的来回,请让季甫和忠义伯一起送殿下到封丘吧。” 赵栩略一思忖说道:“好,季甫和忠义伯上车一叙罢。叔夜你带上人去护卫九娘。” 九娘纳闷地看看孟建,不知为何又变了行程。孟建笑道:“阿妧别急,回头爹爹亲自陪你去苏家。” 几千人沿着官道北上,行了二十多里,已将近午时,夏日炎炎,官道两边树木葳蕤,蝉鸣不绝。不远处的林荫下,有一个专截驿站生意的茶水摊子,支着凉棚,下头散坐着几十个过往商旅,男女老少皆有,还有些民夫打扮的汉子袒胸露-乳横七竖八地躺在树荫下头。长条桌上还放着一排绿油油的西瓜,诱人得很。 早有探路军士前来管束:“燕王殿下出行,闲杂人等避让——” 第246章 一路上, 赵栩听孟建不知所谓地表了许多忠心, 说了许多感激之言, 便随口问道:“忠义伯以前在户部领什么职?” 孟建脸一红:“下官丁忧前, 在仓部郎中陈满仓手下任仓部员外郎。” 赵栩想了想, 笑了起来:“陈满仓?可是那个在审官院被评了两次劣等, 却因为名字吉利讨喜留任仓部郎中之人?” “殿下连这个都知道?”孟建吃了一惊, 有些忐忑地道:“自从陈郎中进了户部后, 的确粮仓都满, 很是兴旺。” 赵栩想了想,又问道:“忠义伯丁忧三载,可知我大赵如今有多少废田?” “禀殿下, 我朝废田见于籍者, 去岁有四十八万顷。六年来,府界及诸路兴修水利田,共一万七百九十三处,为田三十六万一千一百七十八顷有奇。”孟建老老实实地道。为了起复,他真做了不少功课。 张子厚微微抬起眼, 倒未料到孟建会记得这么清楚。他手头已准备了好几个职位待和苏瞻商议。殿下要起复孟建,说白了就是为了九娘要抬举孟建, 至少也要在京做到四品官位。 赵栩颇有兴致地看着孟建, 又问道:“你可知道林逊此人?” “下官知晓, 亦十分钦佩他。林逊乃广州州学教授,去岁献上《本政书》十三篇,很为苏相赏识, 现为桂州节度掌书记。”孟建停了停,略动了动,才坦白道:“殿下,这《本政书》是我家阿妧找来给我看的。下官因掌管家中田产多年,看了他写的国朝兵农之政,税赋徭役之说,觉得很有道理。倘若小民田日减而保役不休,大官田日增而保役不及。以次弱之肉,强食之,兼并浸盛,民无以遂其生。” 赵栩和张子厚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最后几句倒和苏瞻不谋而合,只是不知他这番见解是九娘所言还是他自己所言。 孟建却有些丧气地打开了话匣子:“殿下有所不知,下官投胎还算略有些本事,不愁吃穿有人服侍。可自从掌管家中庶务后,下官常去田庄查看,才觉天下四民之中,惟农最苦。寒暑风雨冰雪不能歇息,顶着太阳劳作,身披星月而息。靠天吃饭,遇到那水旱、霜雹、蝗蜮,连口饭也吃不上。就算有了好收成,还有那公私之债,交争互夺。听说今年又要增税,下官不明白,为何不劝民开耕?有些州县户曹官吏为了考评,还向农民预借来年的赋税,厉害的都借到皇佑七年去了。这农人的日子,还怎么过?” 赵栩和张子厚肯定了先前那《本政书》之感触是九娘所言。然而孟建几句话不符各部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大实话乱说一气,心机城府皆无,也不贪功劳,难得还有体恤农人的恻隐之心,只是未曾吃过苦,世家庶子出身,还有些天真,不懂那看不见的官场规矩,什么都放在脸上嘴上,难怪他在审官院的考评也是平平,两人对视了一眼,倒一改成见,把孟建列为可用在实处之人了。 孟建见赵栩若有所思,赶紧拱手道:“下官一时忘形,失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忠义伯拳拳悯农之心,是在朝为官者该有的。”赵栩淡然道:“季甫回去将借税一事告诉邓宛罢。” 孟建心里一慌,后悔自己嘴上没带锁,万一被人知道是他泄露出来的,还怎么回户部?便又说了些要留九娘在京中的话,想揣摩揣摩殿下的意思。 赵栩只微笑着说:“她如何想,就由得她去。她高兴就好。” 孟建琢磨了一番,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不知道方才九娘和燕王单独在一起说了什么得罪了他。孟建看看张子厚,不知如何是好。 张子厚垂目不语。她如何想,就由得她去。将她的高兴放在前头,可见殿下待她,可见极其爱重。他应当安心才是。 赵栩含笑透过车窗竹帘看了看远处林荫里的那群百姓,见有人和开道的军士纠缠在一起,又有哭喊声,便伸手摇了摇窗边的金铃。成墨在车辕上挥动麈尾高唱道:“止——” 前中后三队旗兵打出旗号,车队越来越慢,全队停了下来。赵栩的马车停在了那茶摊不远处。 成墨凑近车帘聆听了片刻,跳下马车,喊了四个军士,往茶摊走去。不一会,回来禀报:“殿下,有个封丘的老汉,要往开封府替他儿子敲登闻鼓伸冤,听说殿下路过,便想请殿下做主,被拦住后喊冤哭屈起来。” 张子厚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见那老汉还牵着一个童子,哭得甚惨,回头道:“来得真巧,殿下,臣掌天下诉讼,便让臣去处置就是。” 赵栩勾起唇角:“既然是冲着我来的,怎可让他失望呢?传吧。” 成墨又折返回去,引了那老汉和童子到了车驾一边行礼。护卫赵栩的亲兵们都警惕起来。 九娘透过车窗,见章叔夜刀已出鞘守在了马车边上,赶紧推开车窗:“章大哥,出什么事了?” 章叔夜轻轻将车窗推了回去:“有人拦路喊冤,只怕有蹊跷,娘子请勿出来。” 九娘已见到那正在行礼的老汉和被拖拽着的三尺孩童,心猛然揪了起来,撑住了车窗:“小心那孩子——”话音未落,章叔夜已冲了出去。 不远处那孩童约莫被拽得痛了,大哭起来,稚嫩的嗓音盖住了夏日蝉鸣。章叔夜身形一停,又退回了马车边。 九娘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手一直在发抖,车窗慢慢合了起来。她垂目看着身边那个张子厚特意从驿站添了冰的冰盆,终于抬手取了一片薄冰,一阵沁凉侵入心底,才压住了烦躁的感觉。 慈姑见了赶紧掏出帕子抓起她的手,掏出那已经粉粉碎的冰屑:“小娘子要少碰冰物。” “慈姑,我心里慌慌的,乱得很。”想起赵栩的话,九娘吸了口气轻声说道,的确说出来就好一些了。 她在想什么?她想做什么?她已经很清楚,很明白。只要想到赵栩有危险,她一颗心就放不下来,定不下来。她想抛开一切顾忌,追随赵栩而去,去契丹,去中京。 九娘的心狂跳起来。她是想陪着他,照顾腿伤严重的他,想和他一起面对复杂多变的四国和谈,她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多做点什么。赵栩说得不错,只有在生死患难的关头,她才会恣意妄为,顺心而行。 那些礼法规矩,她全然顾不上了。前世的她一片冰心错付了苏瞻,难道今生就该因此瞻前顾后退缩不前?即便他日人心生变,再错付一次真心,她也绝不会再为了做那人人称羡的贤妻良母而勉强自己,不会再为了青神王氏嫡系一脉那虚无的名声而郁郁难解。 若君有两意,尽可相决绝。她如今有孟家在身后,有女学可前往,甚至她可以另立女户,又有何憾?更何况他是赵栩,他和苏瞻全然不同,他事事为她着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还重。她既然心悦他,挂念他,为何不敢如他待她一样地对待他? 慈姑把她还在发抖的小手紧紧包在自己手中,自家小娘子的性子她最清楚,上回被天杀的阮玉郎掳走,吃了那许多苦,全身的淤青至今还没消,十四岁的她怎么会不害怕?只是她一贯要强,外头人看不出来而已。她心疼地道:“别怕,慈姑在这里。郎君和张大人都和殿下在一起,还有这许多禁军呢。”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靠到了车窗上,见窗外的章叔夜双唇紧抿,眉头拧着,整个人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当年那个倔强的少年如今已经是独挡一方的强将了。她刚要开口唤章叔夜,却见成墨匆匆小跑着过来,对章叔夜点了点头,到车辕边上禀报道:“九娘子,还请略移玉步,随小人前往。殿下有事要与您商量。” 惜兰和玉簪跟着章叔夜和成墨护送九娘上了赵栩的车驾,守在了一旁。 九娘见孟建神色古怪,张子厚似有怒意,再看赵栩也微微蹙着眉头,开口问道:“六哥因何事为难?” 赵栩递给九娘一方藕色丝帕:“阿妧你看看,这帕子可是你的?” 那帕子上虽未绣字样,却有两朵含苞欲放的栀子花绣在帕子一角,淡淡花香味和今日九娘身上的淡香一样。孟建却因不在意内宅事,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他只好请九娘过来认上一认。 九娘接过帕子,看了一眼就皱眉道:“是我的帕子,昨夜还在我屋里的。真是奇了,这香是前些天我家大嫂从苏州派人捎回来的,有宁神静心之效。我屋里前日才开始换这个香,为何会在此地?” 孟建打了个寒颤。那阮玉郎莫非有通天之能? 赵栩略一思忖,将手中的信递给了九娘:“那老汉是今早被阮玉郎手下从封丘送到此地等着我的,为的是送这封信和这方帕子。” 九娘颈后汗毛直竖,接过信来,见澄心堂纸上一手狂草,极得张旭之形,如利剑锋芒,有跃出纸张之意,然而全无张旭的法度规矩之神。落款只有“玉郎”二字。语气更是轻佻,极为挑衅。将九娘视为他囊中之物,多谢赵栩成人之美,更言从此天各一方,他替九娘赠帕留念。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翰林巷还有阮玉郎的人——” 张子厚强压着怒火,看着孟建,这为人夫君为人父者,竟然连小小木樨院都收拾不干净。孟建心虚地看向九娘,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着眼在小小后宅? “阮姨奶奶自小就常来翰林巷,又在青玉堂住了三十多年,就连过云阁的供奉们也是她带来的人。家中定然还有她的人。”九娘柔声道:“就如那孙安春还是太皇太后当年亲自挑选的一样,我家里定然也有太婆婆当年的世代旧仆,看起来清白无嫌疑,实则心向阮氏为她所用。” 孟建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阿妧说得是。” 九娘将信放到案几上,手指轻快地敲了两下:“阿妧以为,阮玉郎此举,正是他一贯所用的攻心之计和猫戏鼠的游戏之法。一则以阿妧的安危扰乱六哥的心神;二则彰显他在开封府还有一搏之力;三则明摆着他对六哥和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赵栩点头道:“以他的行事习惯,这一路必将虚虚实实屡屡骚扰,乱我军心。此去路途遥遥,不需十天半个月,众将士们便会疲惫不堪。” 孟建赶紧道:“殿下说的是,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这可如何是好?他连阿妧的帕子都能轻易偷了——”一想到阿妧万一回去后在家里被阮玉郎再掳走,才真是晴天霹雳,糟得不能再糟糕了。 九娘看向赵栩,毫不犹疑地道:“阿妧请缨,愿随六哥出使中京。还望六哥莫怕被我拖累。”话一出口,九娘鼻尖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像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车厢内登时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发糖。 1、章节提要“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出自晋朝傅玄《何当行》。 2、农田数据及《本政论》、借税都出自《宋史》。 第247章 车里三个人看着九娘, 神情各异。 孟建怔忡着, 脸上泛起一丝压不住的喜意来。心道阿妧真是个聪明孩子, 这才对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殿下投给你木桃你要懂得回报琼瑶才能永以为好。 张子厚往九娘身边靠了靠, 低声道:“九娘, 使不得, 此行极为凶险, 而且我看阮玉郎此举正有激将的用意——”他能使出大理寺的手段彻查孟府, 只是那些部曲挡不挡得住阮玉郎,确实没什么把握。毕竟这些男子不可能一直守在孟家后宅里。但要他赞成九娘的提议,又实在说不出口。 九娘朝他欠了欠身子, 神情自若:“多谢理少提醒。但无论阿妧躲在家中, 南下苏州,甚至避入宫里,恐怕都躲不开阮玉郎。与其严加防守处处受他掣肘,不如以攻对攻。” “以攻对攻?”赵栩轻声问道,眼中已带了溢出来的笑意。 “一人计短, 两人计长,三个裨将也能不输诸葛亮。何况阮玉郎并无杀我之意, 我在六哥身边说不定能令他的一些毒计不好施展。故而阿妧才请缨同往。只是我苏家表哥那里, 阿妧还有事要劳烦张理少一回。”九娘挑了挑眉头, 扬起秀致的下巴:“我最恨被人胁迫,阮玉郎有什么招数,尽管来试。我不怕, 想来六哥也不惧。” 她粲然一笑,车厢内亮了好些。张子厚有些失神地看着她,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话语,这样的豪气,这样的肆无忌惮,明明是青神中岩书院里那个少女王玞,哪里是养在深闺的京城世家女孟妧。阿玞,你说你是你,她是她,可是眼前的分明是你,不是她...... 赵栩心头滚烫,旁若无人地盯着九娘,眼中笑意越来越浓,胸口又激荡着一种酸涩。自从定下北上,他无时无刻不想着能把九娘带在身边,可他不愿也不能勉强她,她该去做那些她想做的事,她该太太平平地过些安稳日子。他舍不得她为自己殚精竭虑,更舍不得她和自己一起以身饲虎。阮玉郎的确没有料错,九娘是他的脉门。但阮玉郎不知道,九娘更是他的仙丹。 这一刹,赵栩竟然开始感激起阮玉郎来,若没有他屡下杀手屡设毒计,九娘又岂会抛开身份地位礼法规矩家族闺誉,以他赵栩为先? 赵栩深深看着九娘,神采飞扬地笑道:“忠义伯,本王要带上阿妧一起去中京,还需请你一道同行。” 孟建刚一摇头,立刻又急急点起了头。瞌睡有人送枕头,这不是求之不得么?可想到不知该怎么跟家里说,他压着喜意,拱手道:“殿下有令,下官莫敢不从,只是九娘毕竟是个小娘子,这一去半年一载的,只怕——”人言可畏四个自己还没说出口,已被赵栩打断了。 “季甫,你奏请娘娘,给阿妧在尚书内省补一个会宁阁司宝女史的职,列入出使名单。”赵栩转头看向孟建:“只是委屈忠义伯这些日子不能回户部为官了。” 孟建大喜之下拱手道:“能追随殿下为国效力,实乃下官之幸,不委屈不委屈。待我修书一封让仆人送回家去。” 九娘看着赵栩,微微福了一福:“多谢六哥应了阿妧不情之请。” 赵栩心中无数话语雀跃着翻腾着,偏偏什么也不便说出口,又觉得九娘能明白自己的心,只含笑看着她不语。 *** 车队缓缓再度启程,午后抵达封丘。县令带着一众官员在官道迎接,将赵栩一众人等迎入县衙。封丘县衙虽只是一县之衙,因属开封府,比起其他州县的县衙宽敞了许多。 不过一两个时辰后,封丘的街坊中就传了开来:燕王殿下腿伤未愈,要留在封丘歇上两日,顺便体察封丘民情。那桩因田租纠纷误伤庄头的案子,殿下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严惩了擅自乱加田租的庄头,封丘县的主簿因放纵家中庄头胡乱提租,也被殿下申斥了一番,还当场释放了王五,亲自抚慰王家老小,就连他家那小郎,还得了殿下赏的一包果子。唯一可惜的就是几千禁军将县衙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想要一睹殿下绝美风姿的小娘子们,只能心碎不已了。 近黄昏时分,两三百部曲浩浩荡荡地出了县衙门,不少在县衙外茶楼酒店里的人们探出头去,见一个戴着长纱帷帽的小娘子,被众人簇拥着上了大理寺的马车,她身边的一位清隽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目光锐利,身穿大理寺少卿公服。 “啧啧啧,那位就是名震汴京的张理少——” “会不会是淑慧公主和殿下兄妹情深一路送来了封丘?” “哪里呀,这位该是燕王殿下的心上人才是,听说前些时被谋逆重犯阮玉郎掳了,殿下明明受了剑伤动弹不得,为了她竟然奋勇直起,先杀了串通贼人的那位亲王,再追去了汴河。几千双眼睛看着,开封府都轰动了。”有人眼睛发亮地压低这声音道:“传言这位娘子出身名门,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怪不得殿下这般情深义重。” “呸,道听途说得像真的一样,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认识那娘子?若真被贼人掳走过,堂堂亲王殿下,怎可能还和她一路同行到我们封丘来?”立刻有人更低声地反驳道。 看着马车和众护卫远去,茶楼里的议论声慢慢消散,看热闹的也逐渐散去。 不久,封丘县最大的酒楼樊楼的四司六局喜气洋洋地出动了,近百来号人推着十几辆牛车和太平车,装着各色银制器皿,还有各色蔬果,流水般地进了县衙后院,接受道道盘查,为燕王殿下置办素席。 到了后半夜,樊楼的车子才慢慢驶出县衙,往北而去。 九娘紧张地看着车外一身樊楼司设掌事打扮的惜兰,转头问闲闲靠在隐枕上的赵栩:“我们这般乔装出来,会不会给阮玉郎发现?” 自上了车就一直盯着九娘挪不开眼的赵栩笑道:“不会。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我毒伤未愈,不良于行,看似无可选择。他定以为我收到那封信后留在封丘增调人手,还会派更多人去守着你。这才能出其不意走为上策。” 车内无灯火,九娘在昏暗的车厢里都能看见赵栩目光灼灼似贼,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窄袖圆领襴衫,又抬手理了理头上的青纱幞头。这是樊楼送来的成衣,虽已是最小的尺寸,在她身上依然十分宽松。 “我这身衣裳怎么了?”九娘不自在地问:“六哥你为何一直怪怪地盯着我看?”她再不通男女之事,也知道赵栩可不是什么柳下惠,十七八岁的炮仗,不点还会爆,所以才特意选了这窄袖圆领裹得严实,免得这厚脸皮的赵栩得寸进尺。 赵栩侧身凑近了一些,抬手替她打起了扇子,低声笑道:“你太好看,我这双眼就是挪不开,我也没法子。” 也是奇特,无论什么话,从赵栩嘴里说出来,竟毫无轻佻浮薄之意,他眼中并无杂念,诚意满满,一副这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心底话的样子,又似孩童吃到一颗极甜的糖果,迫不及待地炫耀着,那三分小虚荣小得意出自本心,格外天真烂漫,让人不忍心恼他,倒觉得他更可亲可爱,浑然不觉得他是摄政监国指点天下不可亲近的燕王。 九娘脸一红,又羞又恼又恼不得,往后边车厢壁上靠了靠,转头看向车窗外:“原来还是怪我了?那我还是去和爹爹同乘一辆车算了,免得累着六哥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千方百计以商议中京大事为由把她哄上车来的。 赵栩叹道:“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便是樊楼那破帷帐围在我家阿妧身上,我这眼睛还是挪不开的。不过阿妧你又开始口是心非了,明明你心里喜欢被我看,就不能让我知道么?”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喜欢被你看?”九娘白了他一眼。 “你也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喜欢呢?”赵栩笑道:“你虽然不是我,也该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吧?”他整个下午都忙着和张子厚运筹帷幄四处调度,直到上了车才歇了下来,那压了半天的欢喜得意快活跟发面似的都快撑破他胸膛了,被她这么含着薄怒的一瞪,实在忍不住,伸出手便想去牵她,心想只牵一牵小手,就好好和她说话不再调笑了。 不料九娘劈手抢过他手中的纨扇,大力扇了几下自己通红的脸颊,又伸出扇子将他顶开了些:“我虽然算是个聪明人,却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如何能知道你想什么?还有这么热的天,六哥你靠去冰盆那边才舒服些——” 赵栩极力忍着笑,依然笑得整个人都挂在那小小纨扇上,差点将扇子压断了。 九娘气得要抽回扇子,却被赵栩趁势握住了手。 “好了——”赵栩却只轻轻握了一握就抽身退了回去,又特地双手撑在小案几上,整个人费力地挪后了一些:“阿妧放心,我虽然算是个厚脸皮的人,却也是你肚子里的虫,知道阿妧你担心什么。只是你说要跟我一起去中京,我实在太欢喜了。你别生气。” 昏暗中赵栩的眸子闪闪发光,九娘慢慢伸出纨扇,替他扇了起来,轻叹道:“我待你,不如你待我的万分之一好,你有什么好欢喜的。” 赵栩想也不想:“你不用待我好,我也已经很欢喜了。” 九娘手中纨扇一停。 “你孟妧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对我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我待你好,若你不厌弃我,便是好上加好的事。结果你竟然又待我这么好,阿妧你说我怎么能不欢喜?”赵栩轻笑道。阿妧不仅口是心非,还极爱听好话,从她在芙蓉池边洋洋得意地问他那句“我厉害不厉害”起,他就知道了,那个七岁就咬着牙打出卧棒斜插花的阿妧,虽然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孟氏小娘子循规蹈矩的面容后头,骨子里还是那个好强的胖冬瓜。他这一辈子的好话自然都只说给她听。 九娘手中的纨扇半晌后才轻轻地又摇了起来。想起慈姑临别时的叹息和无奈,玉簪眼中的不舍和担忧,不知怎么,她鼻头酸酸,很想告诉她们莫要为自己担忧。 车厢里静静的,只有外头车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赵栩垂目捻起一块冰,滚热的掌心冰润润的:“你放心,张子厚此时应该到了苏家了。宽之读了那么多书,不会作茧自缚的。”他抬起眼看了那慢慢上下挥动的纨扇:“只是那位荣国夫人,为何还不愿转世投胎去呢?难不成她要一直跟着你?”日后成亲了可怎么办?想到有个魂魄在旁边看着,赵栩就别扭得很,手上一用力,冰水流入袖中。 九娘一怔,叹息道:“其实自从静华寺那夜之后,夫人就再也未曾和我说过话。” 两人静默了片刻后,赵栩道:“这三年来,我请开宝寺的方丈为她做了好些法事,她若能放下旧事,转世为人,也是一件好事。你别难过。” 九娘轻轻嗯了一声,才问道:“玉簪假冒我回府里,抱病不出东暖阁,可会很快被阮玉郎识破?” “不几日就有三个孟妧出翰林巷,一个去苏家照顾我舅母,一个入宫陪阿予,一个从汴河南下去苏州。以季甫故弄玄虚的安排和严防死守,待阮玉郎的手下弄清楚那三个都是假的,至少也是大半个月以后的事。我们应该已经进了契丹境内。只是一路我们不走官道,恐怕会很苦。”赵栩柔声道:“辛苦阿妧了。”以禁军护卫的使团大张旗鼓掩人耳目,吸引各路人马,原本就是他和张子厚定下的策略。耶律奥野将亲自到契丹南京析津府迎接他们。 听了赵栩的暗度陈仓之计,九娘眼睛一亮:“那这樊楼也是六哥事先安排好的?真是厉害。” 第248章 “樊楼的确是事先安排好的, 我厉害吗?”赵栩笑眯眯地问。 “厉害。”九娘点点头, 觉得这两句话似曾相识, 想起当年芙蓉池上打水漂的事, 她不禁也笑了起来:“厉害, 你最厉害了。” 就是那天, 赵栩送给她那柄短剑。九娘轻叹了一声:“可惜六哥你送我的剑被阮玉郎夺去了。” 车窗外光线骤然明亮了起来。九娘掀开车窗帘的一角, 原来车队已进了樊楼的后门。外头嘈杂起来, 车夫连声喊着“吁”, 跟着有人开始从太平车上往下搬东西。从车里,能看见章叔夜正有条不紊地安排随行的亲卫去各处戒备。那些四司六局的仆妇们跟着掌事们在盘点收拢器具。 赵栩凑过来往外看了一眼:“这么快就到了。那剑总拿得回来的,你放心。不过原来阿妧你一直记得当年芙蓉池边我们说的话。” “你那么啰嗦, 我自然记得。”九娘放下车窗帘, 偷笑了起来:“奇怪,为何坊间会说六哥不苟言笑,跟表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想到竟是个话痨,还是个嘴上抹蜜的话痨,偏偏他说的话, 她怎么听怎么都觉得甜,难不成两辈子的书把她读傻了? “阿妧不知道吗?我舅舅的俏皮话只说给舅母听。”赵栩离她近了, 鼻中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似花非花, 似草非草。因车窗帘坠下,九娘的半边脸也再次隐入了车厢内的昏暗之中,偏偏他目力极好, 只觉得那帘外的亮光还赖在她脸颊上不肯走,莹莹如玉,不由得心中一荡:“我的话,自然只说给阿妧一个人听。” 九娘才惊觉这人怎么又靠过来了,下意识手中纨扇隔了一隔,轻轻啐了他一口:“你总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赵栩扬眉奇道:“咿,不正经?我可不能平白背了这么个名头,太亏了。阿妧,你听好了,你眨十次眼后我要牵牵你的手。你想一想,给我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小手都——” 九娘心猛地狂跳起来,手中的纨扇猛地盖在赵栩嘴上:“你想得倒美。”却无意识地瞪大了眼,一眨也不敢眨,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栩见她瞪着一双水润杏眼强忍着不眨眼,薄怒中掩不住羞涩,显是将他的玩笑话当了真,心中大乐,一面开始算计去中京的这一路上,如何才能每日都和她这般单独相处,一面琢磨着该如何让她少些对“亲近”一事的反感和戒备。 “原来阿妧也明白我那句厉害不厉害是故意提起的。”赵栩轻轻伸手在她眼前一晃,见九娘眼睫轻颤,笑不可抑:“眨了一下喽,咿,两下,三下。” 九娘立刻明白自己不是这无赖的对手,干脆主动按了按赵栩的手背,冷哼了一声:“便给你得逞一回又如何?若再敢耍无赖,有你好看。”心想要不是你长得好,腿又受了伤,你只能想得美去。 赵栩大喜,反倒使不出更无赖的手段来,手背上痒痒的,又舍不得也不好意思去再摸两下。两人对视一眼,都红了脸,转看向车窗外头。 赵栩眼角却仍离不开九娘,当日碧水红花下,她就已经美得令人窒息。他全然不记得池边艳若朝霞的木芙蓉花,后来常常梦回那场景,才惊觉那片粉云灿烂到了极致。那时他全幅身心都在她身上,看着她小小面孔上一时迷茫一时无措一时豪情万丈一时精灵古怪,他就跟着心疼着急高兴和快活。她听说自己要去契丹接回赵瑜,就那么竹筒倒豆子似的出谋划策,絮絮叨叨又忧心忡忡的。每每想起,他又欢喜又担忧,他不舍得她掺和这些国事朝事家事,如今因缘际会却要带着她同赴中京,自己这般厚颜无耻耍无赖,她也容下自己得寸进尺。 若别无他人,赵栩真想把眼前一身男装也难掩风流的人儿揉进怀里紧紧抱上一抱。 *** “郎君,娘子,一切已安排妥当。”章叔夜沉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 赵栩乐开了花,低声暧昧地道:“叔夜这般称呼你我,正合我心意。”不等九娘反应过来,他伸手在窗棂上敲了三下。 成墨和惜兰赶紧打起帘子。章叔夜亲自上来告了礼,将赵栩背了下去。 九娘刚回味过来赵栩又在调笑自己,却已来不及恼他,扶着惜兰的手下了车,抬头见一高大魁梧的人走了过来,定睛一看,吃了一惊。 “高似?” 院子里光线虽然昏暗,九娘依然看得分明,高似原先略飞霜的鬓发如今已全白,他眉眼间弥漫着一股哀莫大过心死的郁结。 听到九娘的声音,高似一怔,看了她两眼,小心翼翼地看向赵栩,低声道:“我来背你可好?” “不用。”赵栩语气淡然:“一道进去吧。” 他一开口,旁边肃立的三个身穿青色直裰的男子立刻上来行了主仆大礼:“小人参见郎君,郎君万福金安。” 樊楼坐落在封丘县城北面,占地甚广,就算在汴京也都小有名气。外人皆知这酒楼的东家乃是扬州的富豪。院子里不仅有人工挖出来的落月湖,湖中留了一小岛,岛上只有东家私用的三层小楼,临湖赏月,别有风味。只有那非富即贵之人才能被邀请到这浸月阁上饮酒作乐。 那三个男子一路引着众人上了檐子,从后院到了落月湖的小码头边,月下垂柳轻拂,蛙声一片,那柳林中还有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飞舞着。月浸芙蕖,冰壶天地波凝碧,更有星辰绚彩,爽襟一掬,令人心旷神怡,抬头可见不远处浸月阁上灯火通明似琼楼玉宇。 码头边三艘无篷小船微微起伏着,那三个男子朝赵栩行了一礼,各自快步上船,提起长篙。 章叔夜背起赵栩,带着九娘惜兰、孟建和方绍朴上了其中一条船。高似在岸边犹豫了一下,也跳了上来,船身一动也没动。 三条小船载着几十人,悠悠荡开水波,往浸月阁而去。 *** 赵栩沐浴过后,在房里趴在床上,一边被方绍朴折腾着祛毒,一边和章叔夜商量要事。突然听见外头惜兰和成墨说话的声音,赶紧抓起旁边的道袍将自己光着的两条腿盖住。 “禀郎君,九——郎遣惜兰送了样东西来——”成墨的语气有些犹豫,心里疑惑为何娘子再三要求众人称呼她为九郎。 “进来罢。”赵栩抬了抬手,章叔夜和方绍朴赶紧将他床前的素屏略微挪了挪,挡住了还插着许多金针的下半身。 少时,惜兰捧了一个包裹进来,道了万福后禀报道:“因知道明日都要骑马,午间九——郎让奴婢准备了物件,方才特意做了这个给郎君。” 赵栩看看她身后:“她人呢?” 惜兰停了停,低声道:“郎君一来这里就忙着做这个,原是要亲自送过来的,只是忠义伯方才来有话要说,就派奴婢先送过来,看看合不合适,若不合适,今夜还来得及改。” 赵栩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对孟建才有的那一点点好感也没了。 方绍朴接过惜兰手中物,展开来一看,咦了一声:“这是个好东西。” 赵栩一把抢了过来,白了他一眼:“我的!”懊恼自己竟然不是第一个碰到九娘特意为他做的好东西。她做的,无论是什么,当然都是好东西。 方绍朴看看他,默默走到他腿边,抬手在他膝窝里又加了三根金针,看着赵栩的膝盖猛地抽动了一下,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赵栩却顾不上他,细细看了看手中的像绳子又像袋子的奇怪物事,笑得见眉不见眼,抬头对章叔夜道:“叔夜可知道这是做什么的?” 章叔夜笑道:“可是固定郎君的伤腿用的?这两边的长带子应该能绕过马鞍,下这个长长的软垫特别好,有了这个,殿下的伤腿骑马时就能少吃许多苦。” 赵栩连连点头,让方绍朴将那软袋绕过自己的伤腿,松紧正合适。他再转头看看自己的伤腿,似乎还是好得慢些才对。 “正合适,无需改动了,你回去替我好好谢谢她,让忠义伯即刻来我这里一趟。”赵栩吩咐道。 惜兰垂首应了,刚要退出去,又听赵栩的声音响起。 “让她早些安歇——”赵栩停了停,垂首看着手中物:“若是她不累,能来看看我这伤患就更好了。我也好当面道谢。” 章叔夜和方绍朴默默对视了一眼,走到了素屏后头去收拾药箱子。惜兰躬身应了告退出去。 赵栩看着素屏后两个靠在一起的头颅影子,轻哼了一声,抱着那软垫转向床里躺了下去:“方绍朴,好了没有?你多加了几针就生效了?还是你对本王有什么不满之处?” 咣啷一声下,方绍朴打了个哆嗦,碰翻了刚刚理得差不多的药箱。 *** 孟建忐忑不安地看着廊下倚柱望月的九娘,见女儿还穿着那身男子襕衫,束着男子发髻,幞头已取下了,更显得她额头光洁,眉目如画,只是神情冷冷淡淡的,在月色下不似尘世众人。 “先前爹爹想错了,对张理少说了些不妥当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孟建咳了一声。 九娘转身看向今生这位亲爹,唇角勾了勾:“爹爹也是为阿妧着想,我被阮玉郎掳走了大半天,若还能嫁给殿下做妾侍。就算婆婆和娘虽然不愿意,却也没法子拒绝。阿妧谢过爹爹了。” 孟建一呆,只觉得天下间原来只有阿妧懂得自己的一片苦心,被张子厚骂了一通的委屈涌了上来,竟哽咽了起来:“好孩子,爹爹就知道你玲珑剔透,定能明白爹爹全是为了你着想。” 九娘一愣,见他俊雅清秀的脸上无一丝愧色,竟真是以为自己体谅感谢他一片苦心了,这是亲生的爹爹?她倒也无言以对。 “阿妧,你自小受了许多委屈,爹爹未曾留意过你们姐妹之间,也是有错的。”孟建轻声道:“爹爹自己就是家中庶子,又因姨娘的缘故,被你婆婆不喜。这庶出的孩子,难免受些轻慢,年少时吃些苦,日后才惜得甜。你也别再记恨你四姐七姐了。” 他仔细看着九娘,见九娘盈盈带笑,并无恼意,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道:“如今阿妧你是三房的嫡女,以后家里全靠你了。你四姐做了那金国四太子的王妃,倒也是件好事。你放心,爹爹虽没什么本事,可只要殿下差遣我,我总不会丢了你的脸。只是有个事,爹爹不得不提醒你:你年纪小,殿下又对你情根深种待你极好,这做女子的,不免总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的——” 九娘冷笑道:“这一路生死尚且未卜,爹爹倒已经来劝女儿做贤惠人?怎地,爹爹是当天下男子都和您一样,见一个爱一个外头还要藏一个?让娘子出钱出力还有打落牙齿和血吞,替夫君教养外室子?” 九娘看着孟建瞠目结舌的神情,斩钉截铁道:“可阿妧不愿不肯也不能,就算这一路顺遂,日后我和殿下在一起了。若殿下心里有了旁人,身边有了旁人,阿妧定会大归返家,要是爹爹不肯,阿妧就另立女户甚至出家修行便是,却不劳爹爹费心。” “阿妧——阿妧——”孟建见她朝自己一拱手就拂袖而去,着急起来,“你这孩子平日最懂规矩的,莫不是被陈家那绝不纳妾的家规给蛊惑出了心思?这妒妇绝不能做,更何况那是天家——” 九娘身形一顿,终还是快步回房,将门嘭地一声关了起来。 “忠义伯,请随奴婢去见殿下。”惜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孟建打了个寒颤,眼前月色如水,湖面泛银。 第249章 赵栩的目光冰冷, 孟建头不敢抬也觉得自己身上被戳了一剑又一剑, 头皮都疼, 浑身疼。 “忠义伯可真是忠义得很, 竟操心起本王的后宅之事来了?”赵栩牙缝里迸出一句。 “下官不敢——”孟建头摇得比拨浪鼓还快。 “不敢?你还有未卜先知之能, 连本王日后会另有所爱也都尽在你掌握之中?原来本王的心思, 本王自己不知道, 忠义伯倒一清二楚?不如你告诉本王, 我何时寿终?”赵栩的声音越发地淬了冰。 “噗通”一声, 孟建吓得跪了下去,满头大汗,微弱地辩解道:“下官有罪, 下官有妄议宗亲之罪。下官只是教导女儿当遵守《女诫》和《女论语》, 不可仗着殿下爱护而心生嫉妒——” “啪”的一声。孟建吓得一抖,不敢再开口。 , 赵栩一掌拍在床沿上,腿上的金针掉下来好几根,慌得方绍朴赶紧道:“殿下息怒, 殿下经脉正在往外排毒之中,切勿动怒。” “孟叔常, 你以为你是谁?”赵栩简直要气笑了, 自己费尽心机才让阿妧放开心胸, 哄得她高高兴兴。孟叔常竟然把自己当成他那般的人,以己度人,去坏了阿妧的心情不说, 她那么敏感多思,说不定还以为天下男人都是会偷腥的猫。 方绍朴转到素屏后头,从药箱里撕了一小块棉花,搓成两个小球,塞进自己耳朵里,又搓了两个,看向僵立在素屏边上的章叔夜。章叔夜只当没看见。 小半个时辰后,孟建才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夜风一吹,背上一片冰凉。他辨认了下方位,定了定神,慢慢下了楼。 楼梯转口处却见一个高大身影,背着光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再仔细一看,他怀抱一把暗沉沉不起眼的刀。孟建猛地想起他就是传说中的“小李广”高似,契丹北院大王耶律兴家的唯一血脉,还是金国二太子,被太皇太后疑心是燕王殿下生父的那位…… 他眼皮猛地跳了几下,装作没看到高似,贴着栏杆慢慢往下走,腿一软,差点摔了下去。 一把刀架在了他胸腹之间。没摔死却要被刀砍死了? 孟建胸腹间一痛,失声叫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了不该想的事,被杀人不眨眼的高似发现了。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挂在刀背上,人没死,也疼得厉害。 “小心。”高似的声音低沉嘶哑。 上头成墨也探了探头,低声问道:“忠义伯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没事,多谢了。”孟建赶紧扶着栏杆慢慢往下走,不敢再回头看高似。 等下了楼,见到许多黑衣短打的汉子静静守在庭院里,孟建才舒出一口气,这浸月阁四面临湖,不设外墙,庭院尽头就是十几级石阶沉入湖水中,一眼望去,水浸碧天天浸月,夜色无限好。他走了几步,见无人阻挡,索性走到湖边,才回过头望了望那二楼昏暗的阑干,似乎有水光涵月的影子,又似乎只是暗沉沉一片。 那人真是可怜。孟建叹了口气,看年纪比自己还要大一些,无家无室,无妻无儿,看起来就心里苦得很。 转念间想到自己,孟建苦笑起来,做了几十年的庶子,突然听说自己才是嫡母亲生的。可他自己信了,那生他之人却不信也不理睬他。他也不敢多想,不敢再争,甚至后悔轻信了琴娘的话。他只是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其实两人都过继出去了,嫡庶之争也没什么利害关系。他孟叔常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儿子,万一真是嫡母亲生的,也许他也能和二哥那样,和她随意说笑甚至耍个无赖什么的。 他从来不知道,有个娘可以亲近是个什么滋味。他也想好好孝顺孝顺娘亲。 孟建蹲下身,月色下看到脚边有些碎石子。他忍不住捡起一块往湖里丢去,记得儿时他习武怕疼,去求姨娘,果然就不用再去演武场了。他读书打瞌睡,姨娘说装装样子就好,日后总有恩荫的。他跟着二哥去见阿程,夸她好看,阿程就带着十万贯嫁妆做了他的妻室。还有琴娘,阿林,他其实真没有求过什么,总有人送给他。 有人送,他就收下来,给她们妾侍的名分,让她们吃得好穿得好,生儿育女太太平平。这对她们不好么?他孟叔常怎么就这么不被殿下待见呢?连阿妧都敢那么说自己,她是在骂自己这个爹爹?孟建瞪大了眼睛突然回味过来。 什么叫见一个爱一个外头还要藏一个?阿程怎么就变成打落牙齿和血吞了?管教侍妾,教养庶子庶女,原本就是做妻室做主母该做的。阿妧素日里最懂规矩最忍让最懂事的一个小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法无天了,竟然还威胁殿下要大归?还什么立女户甚至出家。她要是真成了一个容不下人的妒妇,这孟家的名声可怎么办?她自己年纪小不懂事,将来有的苦头吃。就算像王九娘那样不许苏瞻纳妾,又得了什么好结局,还不只有身后哀荣。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陈青。噗通噗通,两颗石子从孟建手里扔进湖中。三个黑衣汉子静静从他身后巡查过去,只多看了他一眼。 可殿下也是个怪人。孟建蹲得腿麻,慢慢站了起来,长叹了口气摇摇头。但殿下那骂他的话该是在维护阿妧吧。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替殿下做主,更别提操心殿下的后宅之事了。他不过是提点阿妧几句而已,怎么殿下就气成那样。他真是想不通。 这世上,看来没什么人能明白他。 孟建在湖边自怨自艾自苦自怜不说,赵栩在床上抻长了脖子也没等到九娘来,气得不行,让成墨去问了两回。 “九——郎正在沐浴。” “九——郎已经歇下了——”成墨的声音一回比一回低。他算是懂了,这位是祖宗,那位是菩萨,一拿一个准。 赵栩想了半天,患得患失,深信阿妧不可能把孟建的话当成自己的意思,被方绍朴催了几次,才喝了药睡下了。方绍朴掩上门,有点犯愁,这位自己不睡还不给人睡,是不是得加点安神药给他喝喝了。 *** 翌日天光微亮,九娘就起身束发束胸换衣裳。一切妥当了,让惜兰好好看看她。 “还看得出我是女子吗?” 也换了男装打扮的惜兰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得出。”她伸手在胸口比了比。 九娘低头看看,实在不能再束得紧了,就这样她都觉得疼得厉害。但总比女装来得不那么引人注意了,就算阮玉郎的人打探,也不容易发现她就在赵栩身边。 “郎君可要先去探视殿下?” 九娘低下头让惜兰给自己戴上幞头,轻声道:“惜兰,昨日我那般待你是过了些——” 惜兰手一松,幞头差点掉在地上:“奴婢不敢,全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自作主张瞒着娘子。但求娘子明鉴,奴婢虽是殿下的部曲,自入了孟府,就只有娘子才是奴婢的主人。奴婢全心全意,事事以娘子为先。” 九娘伸手搀起她,叹道:“这个我明白,六哥和太初表哥也是为着我的安危,才事无巨细都要关心。可是惜兰你要知道,有许多事,不是他们觉得对我好就好,也不是你觉得对我好才好。只有我自己知道怎样才是对我好的。所以日后有什么事你千万不可瞒着我。若是我们主仆之间都生了嫌隙,我又能信得过谁,又有谁可用呢?” 惜兰惭愧不已,哽咽道:“婢子无地自容,日后再也不敢隐瞒娘子。” “你待我一直忠心耿耿,不辞辛劳,上次为救我表婶还受了伤,我心里感激得很。无论是慈姑,还是玉簪和你,跟我虽是主仆名分,可在我九娘心里,你们和我的情分又不能以主仆而论。”九娘柔声道。 惜兰伸手替她整理好幞头,福了一福:“婢子心里明白,娘子只要不赶奴婢走,奴婢愿一辈子服侍娘子。” 九娘叹息了一声,往房外走去。前世的晚诗晚词被阮玉郎派到自己身边,三十多岁也不愿嫁人,她待她们如家人,可她们依然会听命于阮玉郎。她能容忍惜兰把木樨院的事都一一禀告给赵栩,只因为那是赵栩,不是旁人。 *** 两人绕过回廊,却见高似抱着刀靠在赵栩房前的阑干上,看似一夜未睡。 高似见到九娘,站直了身子。 九娘站定在他身前,久久才问了一句:“他可醒了?” 高似摇摇头,看着九娘要去推门,才低声说了句:“你放心。” 九娘一怔,想起避居瑶华宫修道的陈素,放下手,转了过来:“我有话同你说。惜兰,你守在这里。” 高似跟着九娘绕过半边走廊,见湖面银光微闪,他眨了眨眼,才觉得眼睛有些刺痛。 “请你永远别告诉六郎那件事。”九娘沉声道,话里有个请字,却毫不客气。 高似看着九娘的眼睛,最终慢慢退后了一步,颓然低下了头:“你说的对,都是我的错。她才——”他抬起眼点了点头:“我不会害六郎的。” “你已经害了。你害了他,害了他娘,害了陈元初,害了整个陈家。你若甘心做你的契丹人女真人。我们毫无怨言,两国交战不择手段。可你别再做你的高似,别念旧恩,别顾旧情,从你去秦州的时候,不,从你在苏瞻身边暗助阮玉郎的时候,你就不再是高似了。”九娘沉声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害他,什么是保护他。你以为你在对他好,其实一直都将他往深渊里推。不是你悬崖勒马一次就叫对他好。” 高似怀里的刀身轻轻抖动了几下,高大的身躯慢慢佝偻了下去。 “我要你永远别再跟六郎纠缠不清。”九娘走近一步:“高大哥,你既选了堕入那阿修罗道,纵使本性非恶,却已与天人为敌,难结善果,何必再苦苦纠缠放不下?” 高似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少女,神情坚定,眉目清朗,并没有对他的愤怒和怨恨,依稀就是那位能将昏暗囚房都照亮的女子。她深邃的眸子,似乎一眼能看穿他的命运,自从他背弃契丹,他就知道自己空负一身绝世武艺,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知道上京被攻破,他心底深处那个黑色的洞却没有被大仇得报的快意填满,反而越来越空越来越难受。 高似艰涩无比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他是说了谎,陈素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说谎才选择出家修道的,他不知道。他见不到她,他还是不甘心。 “因为她告诉过我,你第一次闯宫,应是在那年的清明节后,而不是在端午前夕。”九娘坦承道,正因为这日子极不利于六郎,她在柔仪殿才立刻定下权宜之计,好让陈元初有周旋的余地。 “你端午前夕确实是入宫了,但你并没有出来见她。既然你选择了维护她的清白,维护六郎,就该一辈子守口如瓶。六郎姓赵,他是大赵的燕王,他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他知道他是谁,他要做什么。你不能因自己的一念猜测就毁了他。他娘亲为了他宁可出家修道,那才叫保护他。高似,别把六郎变成又一个你。” 高似面如死灰,心亦如死灰,半晌才嘶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高大哥,你知道吗?我以前常跟你说,鹿家的鳝鱼包子会给你带来好事。”九娘柔声道:“能带来好事的,不是包子,是你能舍下执念,放下不甘。你还来得及重新来过,做王似,做吴似,抛开高似耶律似完颜似,你才有机会看着他守护他。灭契丹也好,一统北国也好,三分天下也好,并不会让你开心满足,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你不是阮玉郎,也不是梁氏,你与苏瞻是一样的。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那些悔恨的懊恼的,可还来得及亡羊补牢?” 片刻后高似呢喃道:“来得及吗?”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九娘淡然道。 看着高似一步步下了楼,九娘才打了个寒颤松了口气。赵栩这么大胆任凭高似在他身边出入,可她却不能不防备,若不一举击破高似的心,依然后患无穷。她不担心高似会出手伤了赵栩,他当然会尽力护住赵栩。但她怕的是他还不死心,那对赵栩而言才是最可怕的事。 她的人,她会尽全力护着。 回到赵栩房前,见惜兰和成墨正低声说着话。 成墨一见九娘,高兴地躬身行礼道:“郎君可来了。殿下醒了,正让小人去请您呢。”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请求 得到好基友的提醒,为了不让唐方错过月榜,我把《糖的二次方》改成了全文存稿文案提前曝光模式的新文,恳请姑娘们移步作者专栏,重新收藏一下。给大家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可以在本章留言已收糖,会有红包送上。老作者糊里糊涂懵里懵懂,当初春深就错过了月榜。 再次感谢。 第250章 九娘进了屋里, 见赵栩一头乌黑秀发散在枕上, 明明已穿好了中衣, 连薄纱凉衫都已套好了, 却赖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倒有几分卫玠的风姿, 只是手里还在摩挲着昨日急急忙忙给他做的软垫。 “你昨夜怎也不来看看我?”赵栩嘟囔着:“那方绍朴趁机多扎了我好几针。” 九娘走上脚踏, 含笑在赵栩脸上看来看去。 赵栩摸了摸脸, 不免得意起来:“我就这么好看?阿妧勿客气, 尽管随便看。”等天下太平了,日日看夜夜看,她想看多久看多久, 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想到那场景,就眯起眼笑了起来。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我错以为这里躺着的,是我二哥家的大郎呢。只有他才会穿好了衣裳还赖回床上嘟着嘴耍赖。”孟忠厚不仅会像他这么嘟嘴撒娇,还会扭着胖肉在床上滚来滚去。 赵栩气得一拧眉:“谁嘟嘴了?”这阿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这般不解风情, 要指望她沉迷于美色还有点难,竟把自己和两岁小儿比…… 九娘伸手把那软垫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软垫上热乎乎的, 看来他是压了一整夜, 禁不住又笑了:“你这般孵它,可多生出几个小垫子来了?我本想着天热渗汗,昨日多备了些料子, 今晚得空再做两个给你换洗,看来倒省事了。” 赵栩刚舒展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气得冷哼了一声:“你爹爹昨夜把我气得半死,你早间这是专程来气我的?” 九娘转头看看,盥洗架子上的银盆里已经盛了水,巾帕洗漱物事俱全,索性过去替他绞帕子:“六哥这话究竟是抱怨还是撒娇呢?若是抱怨,那阿妧可要好好说道说道。我爹爹说得也有理,这天下间男子的承诺呢——” 赵栩赶紧打断她:“不是抱怨——我不是抱怨——”他抬起半边身子,却见九娘在盥洗架子前忍笑忍得肩背抖动,气得他倒仰着跌回床上,抓起一旁的软丝薄被蒙在脸上,挡住了自己的面红耳赤。 床边传来九娘的两声轻咳:“我既请缨跟着六哥北上,便想着要尽心尽力照料六哥。若六哥不喜阿妧做这些服侍的事,也不用藏起来躲着我,我唤成墨进来就是。” 丝被一掀而开,赵栩眼睛闪闪亮:“不许唤他,成墨粗手笨脚讨人嫌。阿妧现在调皮得很,看来你爹爹的话你没放在心上。” 九娘将他当成孟忠厚,细细替他擦拭手脸,笑道:“我爹爹说的那些话,世上的人都会如是想如是说,便是以前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又有什么可放在心上的。倒是六哥为何发那么大脾气,吓得我爹爹险些摔下楼又心神不宁地要投湖。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心虚不成?” 赵栩想也没想过有这等好事,阿妧会亲自来服侍他洗漱,人跟跌在云堆里似的,全身感触都跟着那帕子走,轻一些,如羽毛挠心,重一些,肺腑舒坦。听了她的话,半晌才回过神来。 “没有的事,你又调皮。天下间的人能懂你我二人的只有我你两个,他又懂什么。我担心你胡思乱想才训斥了他一番。他毕竟是你的爹爹,有个孝字压着呢,你心里要是不痛快,只管跟我说,别一个人躲在屋里生闷气。”赵栩柔声道。 九娘将帕子放了,扶他半坐起来,侧头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却没见到赵栩的耳朵再动上一动:“放心,我没有不痛快。只是这盥洗之事,我勉强能行,梳头束发我却真的不行,不如我让惜兰进来可好?”想起自己日常替孟忠厚梳的小小总角,不到一个时辰就变成两个兔尾巴毛茸茸地翘在头上,不知为何代入了赵栩的面孔,九娘笑得促狭,又觉得经过昨日的波折后,赵栩今日竟在她面前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而她却也甘之如饴。 片刻后,章叔夜和方绍朴听到屋里传唤,赶紧入内行礼。两人见到赵栩都一愣。 赵栩却不在意两人面色的古怪,他被九娘这么尽心尽力地服侍了一番,昨夜因孟建积压的郁结全没了,心里畅快之极,接过章叔夜呈上的信件,点了点头:“季甫办事极快极稳,就这么安排。” 章叔夜躬身道:“请殿下和郎君下楼用膳。后院马匹一应物事全都准备妥当了,巳时出发前往鹤壁。” 九娘一怔:“鹤壁?我们是要走鹤壁去大名府?” 赵栩继续翻阅着手中的信件:“不错,使团从封丘沿黄河往开德府去大名府。我们穿村越镇,走南太行山东麓到鹤壁,再往大名府去。” 章叔夜道:“忠义伯方才收了张理少送来的衣冠和官印文书,大概是吓着了,恐怕得殿下再同他说说。” 赵栩转头看向九娘:“我们不便露面,有些事便让你爹爹以监察御史的名头去办。你放心,我会看着他,不会出事的。” “可会给六哥添麻烦?”九娘无奈道,孟建在户部算账查仓这些都能脚踏实地,但做监察御史却是极需细察和决断之能的。 “没事,我是要他去找别人麻烦的。”赵栩笑了起来。 九娘心中一动,“鹤壁?昔日的朝歌——六哥可是要去巡查永济渠的黎阳仓?”黎阳收,固九州。赵栩自然不会只为了避开各路刺客才去鹤壁。半日一夜间,就将孟建提成了监察御史,此举大有深意。 赵栩一怔,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竟会有一个孟妧,真是他赵栩之幸。 章叔夜弯腰背起赵栩,只觉得殿下今日不用簪子或玉冠束发实在不方便,那长长的发带束起的头发虽然乌黑发亮,显得他多了几分不羁,像极了陈元初,可散落下来的发梢和发带末端会掉落在他脖子里擦过他脸上。偏偏这位殿下得了心上人的夸赞,笑得那发梢发带更加抖个不停。 九娘歉意地朝章叔夜眨了眨眼,心里也甜甜的,甜的发腻。 原来让赵栩高兴,她会比他更高兴。九娘似乎有些明白赵栩说的那句话了。他只要在这世上,她就已经欢喜得很。以往那些她只会为阿昉做的事,若要她为哪个男子做,总觉得有低声下气讨好之嫌。可今日她恨不得多做一些,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高兴得很,看到赵栩因此欢喜,她心里就更欢喜。 她就是愿意取悦他,像他愿意取悦自己一样。原来两情相悦,不只是相互心悦,还有相互取悦的意思。 *** 用完早膳后,章叔夜调兵遣将,按排兵布阵之法,令十多个斥候,骑马先行探路及安排路上一应事体。剩下的人,赵栩、九娘、方绍朴为中军,章叔夜和高似带领十多个赵栩麾下的精英亲卫,加上成墨惜兰约二十骑居中而行。后军则是陈家部曲中的高手连同昨日张子厚执意留下的十多个部曲,护着孟建押后。三队人马相隔两三里路,相守相望,同枝连气。 九娘戴竹笠,身披凉衫,上了马。见樊楼的那三子跪拜辞别赵栩,姿态极为恭谨。她和赵栩并辔而行了几步,随口问道:“莫非这樊楼不只是为六哥所用的商家,而是六哥的?” 赵栩笑道:“三年前阮玉郎假死遁走,我和太初就在河北、两浙和京畿路、福建路的一些重镇上买了些商家,安置人手,好打探消息,这一路北上倒也正好派上了用处。”只可惜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他们太过依赖军中和榷场的消息,反而少有布置在市井之间,否则也不会被阮玉郎高似和西夏得逞。 九娘由衷地赞叹:“三年前六哥和太初也不过是十四五岁,就开始布置这手棋,委实厉害得很。”谁能想到这样招摇的酒楼竟会和赵栩有关。比起阮玉郎那些寺庙道观,银钱流动充沛和结交达官贵人的便利之处不遑多让,更极利于来往信息的搜集和传递。九娘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三人依然还躬身站着。 *** 因有孟建和九娘在,赵栩下令三十里歇两刻钟。饶是如此,歇了两回过后,又跑了将近四十里,才入了镇子歇息。早有斥候找到了先前就安排好的正店,带着掌柜的在镇子外的大路旁候着。 这小镇位于封丘和鹤壁之间,鹤壁除了朝廷的黎阳仓和鹤壁集煤矿外,还有闻名天下的鹤壁窑尚未列入官窑可自行买卖。而那粮仓和煤矿,历来都有胆大包天的不法之徒,勾结官员,行些贪腐倒卖之事好富贵几代。故而这一路行商之人极多,也都在这小镇上歇息。赵栩他们分批进了镇子,并不打眼。 一入正店,孟建已觉得大腿和屁股都不是自己的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这五六十人不穿甲胄轻装上阵,策马如飞,一个时辰不到就跑了六七十里路。他歇了片刻,就让贴身仆从孟全搀着自己一瘸一拐地去看九娘,只担心这娇娘子家的,万一腿肉磨破了日后可糟了。 九娘也是咬着牙撑下来的,在家里演武场中马儿跑不快,就算小跑,和这战马狂奔又不同。她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瘫在房里的罗汉榻上,任由惜兰替自己捶捏按摩。 孟建敲了门进来,再三叮嘱九娘若是身上有疼痛不适千万记得告诉殿下,不要好强,万一落下伤或是疤,一辈子后悔莫及。 九娘正色道:“若不是阿妧要跟着六哥,六哥他们一日至少可行三四百里路,就能早许多天到中京。爹爹若吃不得苦,不如让孟全陪着回开封去。” 孟建急得取出怀中的官印给九娘看:“你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如今我也是在当差的御史,你看看,怎可拍拍屁股走人?爹爹不过是想走慢一些,晚个一两个时辰也不耽搁什么——” “忠义伯说得是。”门开处,成墨背了赵栩入内。孟建慌不迭地从榻上滚了下来,让给赵栩入座。 赵栩笑道:“阿妧莫太过好强,你忘了方绍朴?他可不是多出来的。三年来他虽然也被逼着练习骑术,却不如阿妧你骑得好。再说我的伤还没好,也需要疗伤。原本一天也就走个一百里路,慢一些稳一些。但比起使团大队人马的一日四十里,已是远远超出了。正好叔夜还有些事要办,今日我们就歇在这里。忠义伯——” 孟建眼皮直跳,不想赵栩三言两语就打发他去找章叔夜。孟建松了一口气,出门走了几步,又提了一颗心,赶紧回头望望,见房门半开着并无不妥,惜兰也没有退出来,才又松了一口气。 这孤男寡女年少情热,虽说殿下有孝在身,可阿妧那容颜实在过艳,稍有不慎,不仅陷殿下于不孝不义,她年幼不懂事,不知道一个不贞就会把自己压死一辈子。想起那花树下的琴娘含羞带怯地喊着自己表哥,却因失贞只能做了一辈子的妾侍,他心里更慌更急了,又不知道该怎么提点九娘,眼皮跳得更是厉害,心里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各方神佛保佑默默喊了几十遍。 再回一次头,却见成墨背了赵栩跟着方绍朴出了九娘的房门,往右去了。孟建双手合十往空中虚拜了几下,转眼又担心起夜里来,他现在宁可不停地赶路了。 夜间的小镇骤然清净下来,白日里闹哄哄的马车牛车太平车,各色脚夫护卫镖局镖师部曲仆从的,跟着那来往商贩,走的走,歇的歇。日头落山不过一个时辰,整个镇子上就只剩下几声犬吠伴着闷热的暑气,四处散开。 赵栩治完了腿,才派成墨去请九娘到他房里说话。九娘睡了两个时辰也缓了过来,见他神情格外高兴。一旁的章叔夜也眉飞色舞,不由得笑问:“有什么好事让六哥这么高兴?我猜猜莫不是秦凤路或京兆府有了好消息?” 赵栩抚掌笑道:“不错,方才京里最新秦州军报到了,太初率利州军和渭州兵马奇袭巩州,大获全胜。他说再攻下一城后便去中京与我会合。阿妧猜猜接下来太初要攻哪里?凤州?凤翔?熙州?” 九娘虽不通军务,闻言却不假思索:“凤翔府。”只要收复了凤翔府,梁氏便是瓮中之鳖,即便想退也难。 赵栩点了点头:“太初此番极快攻下巩州,一则因为兴平长公主李穆桃无心恋战,意图回防熙州,二则恐怕如太初上次的信中所说,这位长公主不满梁氏专权,要恢复李氏朝纲。” 九娘眼睛一亮:“这次去中京的就是这位长公主?” 赵栩笑道:“可不是各怀鬼胎而来。那完颜亮是靠着高似的手下才攻破上京,若是知道高似也在中京,恐怕也欲借我或契丹之手除去高似。阮玉郎既然一直是和高似合作的,此番被高似破了赵棣登基的好事,定会转而勾结完颜亮。” 九娘听他寥寥数语,已推断出西夏和女真的内斗形势以及相互牵制又相互利用的波谲云诡,更是佩服赵栩。 “太初表哥如果也去中京的话,元初表哥应该也会随行。”九娘叹道:“赵夏之战,表叔应该刚刚才到京兆府。太初表哥就已经想着要奔波千里助你一臂之力——” 她和赵栩,终究对不住陈太初。想到太初临别时欲言又止的神态,九娘眼中酸涩,暗自垂首无语。 赵栩挥了挥手,惜兰却没动,只看着九娘,等九娘的吩咐。 第251章 九娘看了看赵栩, 对惜兰点了点头。惜兰行了礼退了出去, 将门轻轻掩上。 孟建手上拿了一卷不知从何而来的书, 在旁边转悠着, 见惜兰出来, 走了两步凑过来低声问:“你怎么不在里面服侍?阿妧呢?” 惜兰福了一福:“禀郎君, 娘子在和殿下说话。” 孟建不安地看了成墨一眼, 打了个哈哈:“今夜这么热, 其实还是开着门通通风好, 是不是?” 惜兰抬眼看了看院子里的几棵树,树叶丝毫未动:“禀郎君,今夜无风。屋内有冰盆。” 孟建拭了拭额头上的汗。 “章将军也在里面。”惜兰低声道。 孟建刚松了一口气, 就见门开了。章叔夜退了出来, 又将门掩上了。他一愣,见章叔夜朝自己一拱手几步就出了这个小院子,再回过头,又见惜兰和成墨很有默契地往外退开了几步。 成墨看了看孟建手上的书,微笑道:“忠义伯来这里看书吧, 这里有灯。”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头上的一盏灯笼:“总比月下读书强一些?” *** 赵栩住的是正店里最好的上等客房,带了两间偏房一个小院子, 但和浸月阁没法比。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 家具也简陋, 半当中有一个雕花拱月门,算是分了前后屋。 赵栩靠在藤床上,单刀直入道:“提起太初, 阿妧可是心里难受了?” 九娘知道他遣开章叔夜和惜兰,是要和自己说话,却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半晌才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赵栩对陈太初会不会心有芥蒂,又会不会因为她的难受而心生不快。她以前总以为自己看得透天下男子,其实不过是以偏概全。而赵栩,又和天下男子全然不同。她无人可考,无史可鉴。 赵栩微笑起来:“还记得桃源社结社那回,我们头一次去阿昉家的田庄吗?” 九娘一怔,想起昔日青神王氏长房的两位老人家和那些追随至开封的忠仆们,眼眶不禁红了起来,那天她回到旧地,见到故人,实在想告知阿昉自己还活着,按捺不住频频失态,哭了好几回。 “那天我在秋千架边上,见到你哭,才明白了一件事。这世上除了我娘和阿予,还有一个女子,我见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流泪。”赵栩柔声道:“以前我虽惦念着你,想让你高兴,想多见见你,却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自那时起,我才知道,阿妧,我心悦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眼前人说着这样的话,可九娘却心底有种钝钝的痛,她懂得太迟,才令太初空伤怀,也令赵栩多煎熬。 “就是那天,我跟太初说,我们桃源社的兄弟姊妹都是一家人,但你孟妧,是我的。” 九娘轻轻抬起手,压了压自己的鼻翼。 “太初说,阿妧是她自己的。” 九娘的手指沾到颊边些许微湿。那时候的陈太初,在想什么,她那时候不知道。现在的陈太初在想什么,她现在还是不知道。可她知道,陈太初一直那么好。而她只有一颗心,容得下一个人,赵栩何时闯入的她也不自知。 云山之姿,水月之像。大海之容,太虚之量。受也的的无心,应也头头离相。随缘有照兮妙而不痕,彻底亡依兮空而不荡。 赵栩凝视着她:“太初说的对。所以,我告诉他,阿妧永远是她自己的,那我赵栩就是阿妧的。” 九娘看着他绽开的笑容,心头被重重撞了一下,连泪也凝在心头,冲不进眼底。赵栩见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哭,她就不想哭。 “我和太初有约,待你及笄以后再问你愿意嫁给谁。”赵栩耳边微微泛起红晕:“那时我们也年纪小,没想太多,只各自想着该怎么待你好,好等你长大后能多些胜算。”那时候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懂,只以为待一个人好,那人就会也喜欢自己也待自己好。也从未想过她也许一个也不喜欢。那样的年纪,他们眼里都看不见别人。 赤子之心,君子之约。九娘将往事一一比对印照,竟有些羡慕赵栩和陈太初能坦荡至此。 赵栩转过脸看向一片素白的纸帐:“后来太初告诉我,舅母向你家提亲了,他心里太欢喜,舍不得跟舅母说不,只能违背同我的约定,抢你回去,实在对不住我。我便打了他一顿。”赵栩转头看着九娘笑了笑:“没打脸。” 九娘吃惊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赵栩摇头道:“许久以前了,但我打了他以后就不怪他了。若换做是我,我也守不住那约定,等不到你及笄后来选。不过我告诉太初,阿妧你心里有我。如果他只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逼你嫁,我是万万不肯的。于是我们又定了一约,若你亲口应承愿为陈家妇,我便就此死心。” 九娘想起田庄见驾那日,自己和太初雨中深谈,太初问了自己那句话,难道赵栩也在一旁? “六哥?” “见驾那日你和太初说话我是听见了。你说的那些,你想要的那种日子,舅舅家的简简单单和和睦睦,舅舅舅母之间那种亲切随意——”赵栩点头道:“这些我都没有,给不了你。我理应遵守和太初的约定,死了心才对。可我那天去金明池游了一回水,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死心,到底还没听见亲口说出那句话。就算是无赖,也要赖下去。” 九娘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并无酸涩苦楚,但字里行间、雨里水中,藏着他多少千转百回的心思,她不忍细想,正想说清自己那日并未应承愿为陈家妇,却听赵栩道:“既然太初违约了一回,我便也违约一回,最多给他打还一顿。但要我对你死心,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我也没法子。”言下竟又有了三分得意。 九娘站起身,走近藤床,坐到床沿上,握住赵栩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六哥,阿妧并未应承过太初表哥。他待我极好,我却罔顾了他一片真心。是我太过自私,想留一条退路好安稳过余生,一直未曾直言拒亲,直到知晓苏州也要办女学后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却又害得他背负了那么重的自责。是我有负于他,却不是男女之情,我和太初表哥——” 赵栩反手握住九娘的手:“阿妧你无需说,我也知道。你对我自小就和其他人不同。我待你也和其他人不同。你待太初和阿昉、彦弼是一样的,如同兄弟、好友,极亲近。可你不会气他不会骂他不会咬他也不会打他。”赵栩想起幼时的种种,笑道:“兴许你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可我却知道是不同的。” 九娘想了想,她的确不这么觉得,但究竟何时觉得赵栩和其他人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我跟你说这许多往事,就是要告诉你,无论是我还是太初,我们都有过约定也毁过约定,也都使过手段用过心机。我们会因此生气愤怒甚至打上一场,可我们绝不会认为谁负了谁。倒是你思虑过多,总喜自责,凡事要看当下看日后,莫论因溯源,徒增烦恼。正如你希望阿昕的事太初不要那么自责一样。我也不想因太初而愧疚自责。太初他也是这么想的。”赵栩细细看着九娘,忍住了想揽她入怀里的念头。 别着急,慢慢来,不能吓着她。 万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九娘慢慢地点了点头。 *** 见到九娘出来,孟建几步迎了上去,见她眼眶有些微红,鬓发衣裳都整整齐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亲自将九娘送回了房。 夜深时分,孟建在藤床上辗转反侧,手中蒲扇已不停地扇了半夜,手臂酸疼得很。看来燕王殿下真是柳下惠,他应该不用再操心殿下会忍不住做出禽兽不如的事害了阿妧。可他心里那隐隐的不舒服又是怎么回事?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两情相悦,阿妧那样的绝世容颜近在咫尺,还流了泪,可殿下竟然都能把持得住。看阿妧的样子,连亲亲抱抱也不曾有过。想起自己千方百计从成墨嘴里打听来的,燕王殿下多年来洁身自好,连司寝女史也不许碰他一碰。 难不成,殿下他——还不如禽兽? 孟建猛然坐了起来,又颓然倒了下去。这可更没法子跟阿妧说了…… *** 众人第二天黄昏抵达鹤壁,到了永济渠边,只见漕运的船只还在河面上如梭往来。黎阳仓的码头上,脚夫们背着一袋袋米粮往返。 水浮天处,夕阳如锦。城墙绵延,人如蝼蚁。 孟建虽任了监察御史,见到老本行,忍不住指着不远处黎阳仓城的城墙道:“此仓建于隋朝,昔日李密讨隋时曾言,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又。四方起义,足食足兵,无前无敌。后于唐朝一度废弃不用。大赵太-祖立朝以来,才重新修建再度启用。如今也有黎阳收,顾九州之说。” 赵栩笑道:“表叔可来过黎阳仓?说一些给我们听听。”他顾虑的是能否查到阮玉郎暗中盗运黎阳仓米粮的证据,孟建能否按他的安排查证出来相关人员。还有那些米粮究竟运去了哪里。 孟建在马上欠了欠身子道:“殿——六郎——”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我不曾来过,但看过相关记载。黎阳仓仓城东西约七十八丈,南北约八十四丈,内有仓窖一百一十二个,大小不一,最小的仓窖亦能纳十万石粮食。今日的黎阳仓,可供十万大军一年粮草无忧。” 赵栩问道:“眼下仓窖所存的米粮,最多贮存九年。那满了九年的陈粮呢?难道任其腐烂?” 孟建道:“六郎有所不知,这米粮装袋,入窖后铺席堆糠填草,再用黄泥青泥膏密封。仓窖外均刻有米粮出产之地、数量、何时入仓、盘点核秤官吏名字等等。一有旱涝蝗灾,朝廷赈灾,都会先行调用陈米。若无朝廷敕书调用,不得开窖,陈米即便腐烂于仓中,也只能腐烂。若下官没有记错,今年黎阳仓应该有四十万石陈粮要满九年。听说已经调粮运往陕西去了,还有两浙路,看邸报上也调用了三十万石。” 章叔夜忍不住轻声道:“当年我随将军讨伐房氏兄妹时,军粮也有从黎阳仓调的,腐米甚多——” 孟建打了个哈哈,点头道:“恐怕调用的和你们吃到嘴的数字也相差甚大。缺斤少两、以陈代新、以腐代陈,趁机倒卖新米,历来都是常用的手法。雁过拔毛,这些经手的哪有舍得不刮一层油的。” 赵栩侧头看了孟建一眼,看来有他在,明日章叔夜可以省了许多事。 孟建一凛,就听赵栩叹道:“不患一人贪,而患无人不贪。蔡佑执政期间,官员不从污流便遭到排挤。表叔所说的,人人心中有数,却从来无人提起,皆因盘根错节,拔起萝卜带出泥,故而朝中严整吏治,肃清贪腐,任重而道远。 孟建眨眨眼,闭上了嘴。他好像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实话…… 第252章 第二百五十二章 经过彻夜商讨再三演练, 翌日一早, 孟建精神抖擞地换上了监察御史的大祥素服, 虽不是朝服公服, 孟建依然忍不住问:“阿妧, 爹爹可威武?” “甚威武。” “可像个御史的模样?” “不像——”九娘看着孟建瞪圆了红似兔子的两只眼, 抿唇笑道:“爹爹就是货真价实的监察御史, 什么像不像的。” 想到监察御史不过是个从七品的芝麻官, 孟建又有些沮丧, 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官印,叹了口气,被赵栩一夜暗示明示臌胀起来的气势, 顿时矮下去七分。 “爹爹怎地气馁了?监察御史虽是从七品, 可整个御史台也只有六位监察御史,分察六曹及百司事,大事可奏劾,小事可举正。还可直牒阁门上殿论奏,就算是张理少见着爹爹, 也要尊称一声‘里行’。”九娘笑着接过孟全手中的双脚幞头,踮起脚:“请爹爹弯弯腰, 阿妧替爹爹戴幞头。日后这天下能让爹爹弯腰的, 不过寥寥数十人, 爹爹何以会叹气?” 孟建精神一振,弯下腰低了头,笑出了声:“阿妧说得是”。这几天他和九娘朝夕相处, 算是明白了为何程氏那样的性子和七娘那么混不吝的脾气,都愿意和九娘亲近,也明白了翠微堂老夫人为何对九娘另眼相待。听她说话如沐春风,看她行事大方温和顾虑周到,毫无闺阁女儿扭捏态,还吃得起苦。他生了三个女儿,独独在九娘这里近日才真正体会到了贴心二字,也头一回真正操心起她的婚姻大事起来。谁要说他的操心是为了那贵不可言的位子,他真会跟人急。 “幞头戴好了。”九娘又道:“何况爹爹还是殿下特派的钦差大臣,更有那尚方宝剑和二府所出的诏敕在手,小小黎阳仓城的户曹官吏,爹爹有何可担忧的?章将军是表舅陈家军麾下第一猛将,会亲自贴身护卫你。加上六哥那样精妙的计策,阿妧看爹爹今日必能无往不利。” 孟建挺胸收腹,伸手顺了顺脑后幞头的双脚,豪情万丈地道:“不错,阿妧且在这里照顾好殿下,等爹爹的好消息。” 九娘福了一福:“爹爹为朝廷出力,造福大赵军民,阿妧与有荣焉。” 孟建昂首抬腿往外走:“走了——”未到门口又停了下来,遣开了孟全,看着九娘,以手握拳清咳了几声,叮嘱道:“阿妧,上次爹爹说的女德一事,你就算心里不爱听,也要记着爹爹的话,爹爹真的都是为你好。还有一事你也要切记——” 九娘看着孟建一脸尴尬地转向旁边,倒好奇起来:“爹爹请讲,女儿记着就是。”她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以父亲的名义说这些“为她好的话”。前世爹爹从不这么说,想要教她什么道理,总是将一些史书典籍或者邸报话本上的事例给她看,上头不乏爹爹自己的批注心得,又或是在山中水边游玩时闲话启发她几句。但孟建这样常年不问后宅儿女事的甩手掌柜会关心起她来,倒真有了三分做爹爹的样子。 “殿下天潢贵胄龙章凤姿,阿妧和殿下在一起切记要有分寸。不可仗着殿下爱重就拒殿下于千里之外。”孟建又咳了两声:“也不可因殿下的亲近就忘记了女儿家应有的矜持本分。你自小熟读圣贤书,懂爹爹的意思对吧?” 九娘看着孟建一张尴尬脸,便轻声答道:“女儿明白,爹爹放心,殿下待女儿十分有礼,并无轻薄言行。” 孟建一怔,脸上挤出了笑容,心底那隐藏的担忧更甚,点了点头:“好好好,你明白就好。”赶紧抬腿往外去了。 九娘送他到院子门口,见脸上粘了一蓬大胡子的章叔夜,捧着尚方宝剑正等着孟建。旋即三四十人毫不声张地簇拥着孟建直奔黎阳仓而去。 *** 九娘回到后院,遇到成墨手下一个跑腿的小黄门拎了几包药进来,奇道:“这是给谁的药?” “禀九郎,这是方大夫开给郎君服用的。”小黄门毕恭毕敬地停下来,躬身答道。 “给我带进去罢。”九娘笑眯眯接过药,去找方绍朴。 方绍朴正在赵栩院子的廊下看医书,旁边一个小煤炉上头搁着药罐子正在冒着热气,远远就闻到药香。太阳初初升起,那袅袅的蒸汽升了半尺即散得无影无踪。他这一路由于早知道是要骑马去中京,连个药僮也没带,事事都亲力亲为,着实辛苦,才坐了一刻钟,头已经一坠一坠地打起瞌睡来。 九娘弯腰替方绍朴捡起地上的蒲扇:“方大哥,这几味药也是给六哥吃的?” 方绍朴吓了一跳,抬起头接过蒲扇,又忙不迭地将手中的医书放了下去,将九娘手里的药也拿了过去,在一旁小杌子上就拆了开来检验起来:“六郎中了毒以后,胃口一直不好,吃得本来就少,昨日到了鹤壁竟有些腹泻,怕他因此虚脱了,就临时配了这个,给他调理调理。” 九娘恍然,怪不得赵栩早间神色有些委顿,问他身子觉得如何他又只说无事,这是连腹泻也觉得嫌丑么? 九娘细细询问了赵栩所中的毒可有忌口之物,刚要转身走,却见方绍朴那随手丢在一边的医书《千金要方》正翻在卷三“妇人方中”。她拿了起来,上头写着:妇人非只临产须忧,至于产后,大须将慎,危笃之至…… 方绍朴向来有华佗再世之誉,擅长外科,怎么看起妇人生产之事来了。九娘奇道: “咦?方大哥也擅妇人科?” 方绍朴正在收拾药罐,闻言随口答道:“不擅,被逼的。” 九娘一怔:“被逼的?” 方绍朴手上一停,抬头朝房里努了努嘴,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九娘:“你看似有十七八岁,实则年纪太小。若要生产,至少再过三年才稳妥些——” 九娘涨红了脸,将医书放了回去,原本是要去看看赵栩睡了没有,停了停,扭身往院子外去了。 方绍朴探头看了看九娘的背影,从怀里又掏出一本小册子来,翻了几页,点头道:“没错了,看着就是好生养的模样。”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觉得日后保住自己这条命又多了几分把握。 房里昏昏欲睡的赵栩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 到了午间,章叔夜遣人回来报信,说已顺利接管黎阳仓的近千守卫,封锁了仓城,一概人等和粮食只许进不许出。眼下黎阳仓码头上只剩下等着运粮南下的漕船。一应账册已全部查获,户曹官吏也全部齐聚。鹤壁县令县丞主簿等官吏都在黎阳仓码头上等着。另外鹤壁县衙内果然有人急急往大名府去了,已有两名斥候跟上。孟建已经开始用赵栩所教的法子查验仓窖。 赵栩听了口信,放了一半的心,又细细交待了几句给来人,才让成墨去请九娘来一道用饭。这一路他也只有看着阿妧还能吃上几口。 片刻后成墨面露喜色地回来了:“禀郎君,九——郎她在厨房里忙着,请郎君稍等一刻钟。小人看着九郎做了好些好吃的。今日郎君可千万多吃一些。” 赵栩脸上不便显露,唇角却禁不住微微勾了上去:“快把那两盆新冰给厨房里送去,让她别太辛苦了。” 成墨赶紧喊小黄门来搬冰盆。 赵栩手中的纨扇停了下来,想起会宁阁院子里还埋着九娘去年送的桂花蜜,心里头甜滋滋的。他见成墨带着人退出去了,才喜上眉梢地撑住了下颌,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纨扇,笑得眯起了眼。若能日日吃上阿妧做的饭,也是一大乐事。他烦恼了半天的腹泻,这时看来也不那么恶心讨厌了。以前他怎么没发现阿妧这么心软,这般会疼人……赵栩目光定在自己的伤腿上,若有所思起来。 只是,他又舍不得阿妧朝朝洗手做羹汤。真是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这家正店的厨房在外院和客房之间,里面热气腾腾。惜兰见九娘热得玉颜酡红,拿出帕子替男儿打扮的九娘擦去额头鬓角的汗:“郎君,还是让小人来吧?” 九娘小心翼翼地将蒸笼里的一小盅豆腐取了出来,掀开上盖,看了一眼,见汤已浓白,便收了放入食篮里:“没事,快得很。” 两个厨娘在一边啧啧了好几声:“香,香得很。这位郎君人长得这么好,手艺也好的很,只是这一碗豆腐得用上一只鸡,还花了这许多功夫,怕要卖五十文才能回本。” 九娘笑着将那一旁晾得差不多的一只鸡放在案板上,在那鸡胸脯上飞快地拆出一小碗极细的鸡丝来。 “面餳好了,小郎君。”厨娘掀开案板上的湿帕子。 九娘笑着洗净手,将那面团又搓揉了一番,往案板上洒了些干面粉,拿起擀面杖,将面团擀成极薄的薄片,才切成极细极细的面条。 “这么细又薄,可怎么吃?”厨娘忍不住念叨起来。 “我哥哥身子虚,这种江南的面,容易软烂,好克化。”九娘笑着解释,手下不停,片刻间,一碗鸡丝面已经盛在那白瓷大碗里,里头的鸡汤无半点油花。 “郎君让小人们送了冰盆过来,还说让九郎你别太辛苦了。”小黄门抬着冰盆入了厨房,放到九娘脚旁。 九娘笑着应了:“替我回去谢谢六哥,我即刻就好。”她转到收拾好的锅边,将惜兰磨好的糯米粉倒入锅中炒至金黄,又加了些许水和糖,随即盛出一碗焦米糊出来。 *** 赵栩看着面前的碗碟,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这些,全都是阿妧自己做的?” 九娘将竹箸放到他面前,笑道:“方大夫说六哥有些不适。我想着慈姑以前教过阿妧几个土方子,只吃这些就能好,总好过吃药。若六哥信得过阿妧,便当作药多吃一些,看看可有用。” 赵栩接过鸡丝软面,又点了点面前的胡瓜:“这里头可是放了醋?还有为何要吃豆腐?”她做的东西,他什么都想问一问,都想知道个究竟。 “天热,胡瓜用些醋腌会爽口一些。六哥是来了鹤壁才很不舒服的。慈姑说用本地水煮豆腐吃,可治水土不服。我见这边的井水比汴京要混得多,便先熬了鸡汤,再用鸡汤炖了豆腐。”九娘将焦米糊放到他面前:“吃完咸的面,漱了口再吃这个米糊,明日就能好了。” “你呢?你也吃一些,免得水土不服。”赵栩还真有了胃口。 九娘从另一个食篮里取出一碗鸡丝凉面,笑嘻嘻道:“我见那厨房里的嫂子有些芝麻酱,就偷懒拌了碗凉面吃。” 赵栩毫不客气地伸箸在她碗里点了点,放入口中吮了吮,桃花眼眯了起来:“你这个也好吃。你快吃吧,忙到现在别饿坏了。”但什么下次别做了这种话他是决计不会说的。 九娘一呆,看着赵栩已经若无其事地吃起面来,他应该就只是想尝尝自己这凉面的味道才是。她忙了两个时辰,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便也不跟赵栩客气,大口吃了起来。 赵栩心花怒放地挑了一块胡瓜放入口中,酸爽咸脆,果然胃口打开,加上面前又有秀色可餐,片刻后就风卷残云,连那咸鸭蛋也没放过。 不多时,赵栩盯着九娘碗里的凉面:“阿妧——”他若是现在开口想尝上几箸,应该不算吃了她吃剩的,何况阿妧吃剩的,他接着吃也没甚要紧,七年前就险些吞下她那颗小乳牙了。 九娘抬起头:“嗯,六哥?”看到赵栩面前碗里连面汤也没有了,就伸手把焦米糊朝他面前推了推:“可要漱个口接着吃这个?”她见赵栩手中的竹箸还未搁下,想着他定是因为自己吃得慢才特意不落箸的,免得自己也只能跟着他落箸而吃不饱,心里又高兴又歉然,立刻埋头三口并两口将凉面吞入口中。 赵栩见九娘两颊鼓鼓,指着自己手中的竹箸意思是可以落箸了,不由得一呆,只能慢慢搁下了箸,取过那焦米糊。 *** 到了夜里,赵栩的腹泻果然止住了。方绍朴又惊又喜,特地请九娘将午间吃了什么都写了下来,自去研究琢磨。章叔夜又派人回来禀告,孟建已查出十二个仓窖中以陈代新,要彻夜开窖复秤查验,请他们先行歇息。 赵栩手中纨扇大力敲在了轮椅扶手上,虽早有探知,也有预料,一经验证后他依然控制不住愤怒。这帮硕鼠,尽食我黍!大赵历来处置贪腐力度太轻,为官者原来就心存侥幸,惩处一轻,更是肆无忌惮。 变法,定然要大动干戈地变!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朝朝洗手做羹汤那几句诗,取自钱钟书先生的《赠绛》。 2、甜甜的日常告一段落,明日走剧情。再甜就腻味了。:) 3、祝大家端午安康,放假快乐。 第253章 第二百五十三章 五月底的汴京城, 暑热渐盛。自先帝大祥后, 瓦舍勾栏也慢慢恢复了唱戏歌舞杂耍, 丝竹乐韵悠扬于汴河之上, 歌姬舞伎重新出入于富贵人家。 因秦州大捷, 西北情势逆转, 又有燕王出使, 四国即将和谈, 士庶百姓也都少了忧国忧民之心, 那些民乱民变似乎已是多年前的事,少有人再提起。家家户户开始忙着六月初六崔府君生日的献送。各大正店脚店酒楼,已开始准备炙肉、干脯。坊巷桥市各大肉案铺从早上就开始阔切片批各种生肉, 晚间又忙着卖各种熟食。 被捉拿关去南郊的几千乱民, 也因燕王之请陆陆续续被释放回了家。有人绝口不再提起当日之事,也有人好强斗勇地拍着胸脯将自己夸去了天上,说起来朝廷也拿他没法子。成衣铺子门口挂回了“夏衫”的牌子,马匹租赁行也敢打出“夏马”的旗号了,那卖消夏香引子的摊贩们也重新挂出了“消夏”的长布条, 在街坊巷陌间随风飘荡。只是御街州桥口的鹿家包子铺,却始终大门紧闭, 再也没有那蒸包子的氤氲蒸汽飘出, 也没有了鹿家娘子豪爽的笑声和招呼声。路过的人们, 有的略停了停脚,有的摇头叹气,有的无动于衷, 也有人驻足观望一番,但往来的车马行人,依旧川流不息,各奔去路。 丑时的翰林巷孟府,外院护卫们的平安梆子远远传入了二门里。木樨院里如今只有程氏和七娘住着,因张子厚再三叮嘱,上夜的人数增多了一倍。婆子妇人们按例往来巡查了一遍,将各门的锁细细检查后,也敲了平安梆子。 听香阁里早已没了灯火,小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虫唱,约是因为闷热,也显得格外无力。 阮玉郎手腕轻振,微微掀起北窗,凝神听了听,里头传来两人均匀的呼吸声,不由得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这小狐狸甚是狡猾,使出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计,又是入宫又是上船又是躲去百家巷苏家。倒让小五费了好些功夫,还折损了十多人,令他忍不住亲自跑这一趟。若她真不在家里,那张子厚何需把翰林巷和两条甜水巷守得水泄不通。这孟府院墙里外埋伏着的高手不下五十人,怕都是赵栩不放心留下来守着的。 上次来时,她大概魇着了,暗夜里大汗淋漓,挣扎不已,浑身颤抖。他一只手就扼住她纤细的颈,那种一手掌握她生死的感觉,甚好。 他那时不想杀她,只是想来看看一直和自己作对的她。记得手中滑腻如凝脂的肌肤被他盖住后,突起了一粒粒细碎疙瘩。他当时心神一荡,解开了她肚兜的颈带,手指轻轻沾了沾她锁骨凹洼里的汗珠,放入口中,有点咸有点甜还有少女特有的清香。他碰了她,却没有要作呕的感觉,真是奇特。几十年来头一回,或许她就是上天送给自己的补偿,又或者是礼物。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她的鼻翼不经意地碰触到了他的下颌,一片濡湿,凉凉的。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颈,手指滑过之处,如丝绸如花瓣。他甚至有点享受那种触感。 她却嘶声喊出他的名字,又惊又怕又急地喊着他的名字。真是个妙人儿,也算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了。只可惜,他当时竟然没想过能把她带走放在自己身边。今夜他还是不想杀她,却定要将她带走。赵栩小儿,又能奈他何? 阮玉郎一掌劈在外间罗汉榻上的玉簪颈边,身影闪动,已入了里间九娘的寝房之中。 侧躺在床上的女子毫无所觉,黑暗中肢体如远山般曼妙。阮玉郎走近了,含笑垂目看她披着粉红纱衫子,如烟如雾地掩住真红纱抹胸系在背后的两根细细带子,越发惹人生出想去扯断的念头。 修长的手指轻抚上那凹陷下去的柔软腰肢处,压了一压,他整个人都有种陷了进去的感觉。 床上的人动了一动,还未睁开眼翻过身子,就已被阮玉郎捂住了口鼻。 “小狐狸——”阮玉郎伏在她鬓边轻笑道。 女子呜呜挣扎起来。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从纸帐中迅猛之极地穿了出来,直奔阮玉郎的颈边。 阮玉郎一掌拍在藤床上,藤床陡然凹了下去,他手中那柄从九娘手里抢来的短剑,堪堪隔上剑光,来剑一断为二,杀势不减,剑身微转,仍往他颈中割去。 床上的林氏被阮玉郎松开后,落入藤床的凹坑之中,想到若是九娘留在家里,若不是张理少和老夫人早有准备,九娘就要被这天杀的贼人轻薄了去,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拼命拽住阮玉郎的宽袖和腰带,大喊了起来:“来人——来人——钱婆婆——” 不是孟妧?明明眉眼身形就是她——! 阮玉郎心一沉,赵栩和孟妧这两只小狐狸竟算准了他会亲自来孟府。 纸帐后的人轻轻落在藤床上,手中断剑招招不离阮玉郎咽喉,却是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婆子。 方才丝毫没有听到她的呼吸声,孟家竟然还藏了这么个厉害角色。阮玉郎转念间摆脱了林氏,往外间退去。 钱婆婆伸手将林氏轻轻提了出来,转身往外追去。 阮玉郎已从北窗跃出,直往院墙而去。火把亮起处,十几条人影往这里奔来,无一人出声,十几枝劲箭直扑阮玉郎面门。 阮玉郎劈落躲闪过劲箭,轻飘飘从十多人中穿过,转瞬已跃出内宅院墙,口中唿哨声远远传出。第一甜水巷从北往南疾驰来一匹黑色马儿,长长嘶鸣了一声。 几个起伏,阮玉郎已跃上外院的粉墙,径直宽袖一展,落往马背之上。 钱婆婆追上墙头,见状立刻将手中断剑全力掷出,直奔黑马的眼睛而去。阮玉郎轻松隔开断剑,只觉得胸口一疼,不知道中了什么无声无息而至的暗器,那断剑只是令他分心而已。他催马疾奔,回过头,那佝偻着腰身的老婆子正在墙头上摇晃了几下,似乎站也站不稳。 钱婆婆摩挲着手中的另两枚铜钱,面无表情地跃下墙头,慢慢往家庙方向走去。守了好几夜,她年纪大了,就算白日里睡也补不回来。只是少了一枚铜钱,以后再也不能卜卦了。 *** 五更时分,汴京城的城门开了,秦州城的城门依然紧紧关闭。到了卯时,西陲重城的城门依旧紧闭。伏羲城女墙上的守兵见到慢慢靠近的二十几骑,立刻举起了弓箭,高声喝道:“来者何人?” “汴京苏昉苏宽之求见陈太初——”苏昉在马上高声喊道:“家父乃平章军国重事苏瞻,还请替苏某通传一声。” 城头上一阵骚动。 “还请东阁稍等片刻,已去通传了,不得将令,不得打开城门,还请东阁见谅——”城门上一个副将探出半边身子大声喊道。 “无妨——”苏昉拱手抱拳:“多谢了。”他这一路西行,恨不能插翅而飞,奈何骑术实在一般,幸亏有父亲所给的文书,才得到沿途驿站的多方照顾,否则恐怕人没到秦州就已经倒在半路。即便如此,他的腿股早已不是自己的,每日虽然涂许多药,依然疼到麻木。 但这皮肉疼痛也让他心里好受了很多。九娘信里说了那么多,把阿昕遇难归责在她身上,也改变不了阿昕是死在他给的凤鸟玉坠上这个事实。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言行,他按照母亲教导的去读书,读活书,去观察别人,去探索事情,去判断善恶是非。幼时看到王璎的神情,他就认定了她在因为娘亲的逝去而高兴;看到父亲的眼神,他就明白父亲对王璎的确有情意;看到阿妧,他就知道她对自己有满满的善意和亲近之情。他一直是对的,他选择不入仕;他选择要和一人白首到老;他当着父亲的面,揭穿了王璎;他选择去青神寻找母亲的旧迹;他游历四川吐蕃西陲,在张子那里找到了自己余生要为之奋斗的路。他劝阿妧选择陈太初,他劝阿昕退亲遵从本心。 可阿妧还是选择了赵栩,追随他北上中京而去。阿昕更是—— 他做得不够,还是太过?这一路苏昉都在思索着,他说的“为了你好”的那些话,究竟是为了她们好,还是因为他自己?他没法子看着身边的女子走上母亲的路?他的本心又是什么? 城门缓缓而开,马儿不等吊桥放平,已被主人鞭策着一跃而上。 苏昉策马迎了上去,胸口激荡起伏,眼眶发烫。这是陈元初和陈太初浴血奋战的秦州城,是刚从西夏铁骑下夺回来的秦州城。眼前来人是他桃源社的兄弟陈太初,是任他打骂也不辩解一句的陈太初,是守护阿昕清白名声的陈太初,是为阿昕永续香火的陈太初,是他的妹夫陈太初—— 两骑越来越近,苏昉看得见陈太初依旧挺拔如青松,巍峨如玉山。血火沙场,未削弱他半分风采,眉眼间以往的温和可亲皆变成了凌厉决断之色。再近了些,他似乎刚刚沐浴过,长发微湿,在头顶松松用朱红色发带扎着,身穿青色短打,未披甲胄,修眉俊目,薄唇微勾,显然对苏昉的到来十分高兴。 两匹马长嘶一声,交错了大半马身,停了下来。 两人翻身下马,大步走近,紧紧拥抱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陈太初松开苏昉:“宽之来得正好,九娘誊抄了两页古医书上的毒伤症状和救治法子,京里的医官吃不太准,你博览群书,不逊大伯,快来看看。” 苏昉哑着嗓子点头道:“好。”心头的淤塞,似乎有了一道决口。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秦州城在五月底的盛夏之晨,迎来了汴京四美的又一人——小苏郎。 *** 这日午后,去了黎阳仓一日有半的孟建还未回转,章叔夜又派人送了好几回信。事态渐渐明朗,已查出和账册上最大的不符:去年入仓的米粮,有一百二十万石被腐米所替,压在窖底。七名户曹官吏在章叔夜的审问下供认不讳:这三年来,每年都有百万石新米被大名府权知府沈岚的亲戚程姓富商买走,用的也是官府漕船,沿着运河南下,但运去哪里无人得知。 但若要重新清点整个黎阳仓百多个仓窖中的千万石米粮,就是所有守仓城的军士全部用上,没有半个月也点不完。因户曹官吏的招供,只开了十多个仓窖进行复核。 赵栩想了想,命人请孟建和章叔夜先行收兵,将查出来不对的仓窖先封仓。再命成墨取过文房四宝,要给苏瞻张子厚写信。 “阿妧?”赵栩目光落在九娘身上,写字嘛,自然要有人磨墨才好,就在自己眼皮下头磨墨更好。许多事,就得不放过任何机会潜移默化,像吃饭那样,三顿饭一过,阿妧不就习惯了和自己——呵呵。赵栩不免又得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阮玉郎一探孟府,在二百零四章结尾和二百零五章开头有带到过。 ——啰嗦,可不看—— 今日是五月初五。端午节。 因为微信群也不断有人提醒“端午不能说快乐,要说安康。”所以忍不住啰嗦一下。 当然可以祝快乐,想快乐就快乐,想安康就安康。 现在的“专家”越来越多,却越来越爱管闲事。端午快乐吗?除了屈原,都快乐。我们来看看古人是怎么快乐的吧。 翻翻诗词集,苏轼“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张孝祥写“宜欢聚。绮筵歌舞。岁岁酬端午。”大多端午诗词都很快乐。 民俗真不需要死板硬套。唐玄宗《端午三殿宴群臣》的序里说“美君臣之相乐。”晏殊端午词也说:“万户千门喜气多。” 另外,端午节,在宋代,和清明、上巳、七夕一样,也兼具了未婚男女青年约会的功能。长命缕当然要先送给心上人,沐了兰汤,去汴河旁,说说心里话。 想想一样被剥夺了祝快乐的清明节,宋朝人民清明节扫墓都带着酒,高歌于垂柳下。《东京梦华录》记载“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 所以呢,各位想祝快乐就快乐想祝安康就安康。 最后,看到这里了?那就留言吧,今日发端午红包。祝大家快乐。十二点前留言哦。 第254章 九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瞟了赵栩一眼, 继续看着桌上被一扫而空的碗碟, 眉头微蹙起来, 担忧地问道:“六哥你会不会吃太多了?”他刚刚止泻, 不宜暴食。 赵栩摇了摇纨扇, 直了直身子:“不会, 你放心, 我都饿了好些天了, 今日觉得还没吃饱。”看来往日里他吃得精而少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知这胃口能不能撑着撑着撑大一些,看着阿妧每一口都吃得那么香, 吃得那么多, 倘若自己不能陪着她一直吃也太糟心了。他也没想通自己怎么塞得下那许多吃食的,还有阿妧又是怎么能吃下那许多的…… 九娘犹豫了一下,看着赵栩伸出手指开始数:“还没吃饱?六哥你吃了一碗鸡丝凉面、一碟腌胡瓜、一盅鲜虾蹄子脍、两个鳝鱼小包子、一碟茄酿、还有六根妳房签的上半截——”提起这个九娘就纳闷,她在厨下看到些新鲜瓜果蔬菜,就随手包了些妳房签。结果每根却都被赵栩夹断成两半, 还笑眯眯地说他不爱吃上面那一半的馅料,转手搁到她碟子里说什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明明是混在一起卷裹的, 哪里分什么上面和下面?还有她特意做的鲜虾蹄子脍, 似乎她吃到的每个虾, 都是赵栩夹起来嫌小再放到她碗中的…… 她竟然也都吃下去了? 九娘目光落在赵栩胸口下头,走近了两步指了指:“你这叫没——饱?”没饱?他半靠在轮椅上挺直身子做什么,胸口下微微凸起的是什么?坐得都毫无美态了, 说他把自己吃撑了还不信,拦也拦不住。 赵栩忍着难受收了收小腹,坐正了些,纨扇随手搁在自己身上,抬了抬下颌:“明日我还要吃那凉面,两碗,一碗太少了,碗太小。我和你吃得一样多怎么行?总要比你多吃一点。你是女子我是男子。” 九娘一把夺过纨扇,手指戳上那微微凸起的一块,按了一按,不禁失笑道:“遮住就当看不见了?你这是什么?还有吃多吃少有什么可比的?我一贯吃得多,你向来吃得少。再说你身子昨夜才好,还虚着呢——” “谁虚了?我虚?你说我虚?——”赵栩眼睛眯了起来,磨了磨后牙槽。 “不是你虚难道还是我虚?方大哥说得清清楚楚,你身子还很虚呢,既然身子虚就要克制住自己,万一吃吐了又伤了身子,可怎么办——”九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赵栩鼻孔中冷哼了一声,一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是可忍孰不可忍,不可忍也得先忍一忍。方绍朴这帐,总有一天要好好跟他算一算。 九娘见赵栩神情变幻,怎么看怎么不高兴,十分委屈的模样,想起自己前世吃苏瞻烧的猪肉吃吐了,被苏瞻笑还被嫌弃弄脏了床,再想起三年前自己吃鳝鱼包子吐在赵栩身上,赵栩丝毫不嫌弃,还说了那许多爱护她的话,不由得惭愧起来,蹲到他旁边,伸手在他胸腹之间轻轻打起圈圈来,柔声道:“六哥,你爱吃我做的菜,我心里头高兴得很,便是天天做三五餐也行,若你为了让我高兴就强行全部吃完,伤了自己的身子,我可就不敢再做了。” 赵栩垂眸看着她嫩白小手在自己胸腹间缓缓揉着,掌心烫烫的,立刻放下了要和方绍朴算账的念头,鼻孔里“嗯”了一声,耳尖却腾地烧得通红,一颗心怦怦跳得极快。好像他也需要阿妧提前通告他一声何时会亲近自己,好让他有个准备。 九娘见他神情虽然还很古怪,但已没了方才的怒气。倒觉得慈姑说得对,这男子无论多大岁数,难免都会跟孩子似的,用那发脾气的法子来撒娇,只要好好哄一哄,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着呢。看着赵栩红彤彤的耳尖,九娘忍着笑,手掌更轻缓了些:“明日不吃凉面了,再好吃的也不能连着吃,可好?” 赵栩被她揉了几十下,真觉得好受了许多,只盼着她一直这么揉下去,闻言点了点头:“好,听你的就是。” “夜里我给你熬点菜粥,吃清淡些,再炒一碟南鳝,喝一盅鹌子羹可好?” “好,都听你的。”赵栩笑着给九娘打起纨扇:“天太热,你别自己下厨了,这些就让厨房做了送来就好。” 九娘犹疑起来,她若不能亲力亲为,总会有些不放心。 赵栩也伸出手指数了起来:“说是说你我一起长大的,可你算算,加在一起我们统共才见了多少回?我自然极想吃你做的菜,但你一去厨房就是一两个时辰,我宁可你我在一处说说话,哪怕什么也不说,都比看不到你强。每日还要除去你睡觉的三四个时辰见不到,这十二时辰所剩无几,我不舍得分给厨房、厨娘。要不我也去陪着你,有什么要切切剁剁的,你只管使唤我。” 九娘红着脸摇摇头,不敢看赵栩,心里甜得发慌,连压在他身上的手指都轻颤了几下。她极喜欢听赵栩说这些话,这是她从未接触过,连想都想不到的领域。她从不知男子说起情话来竟然会时时刻刻张口即来。她也明白赵栩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以至于有点忧心他日再也听不到这样的言语,自己能不能做到坦然放下,她只怕太高估了自己。正如她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个会说话的人,可此时却只能傻乎乎,一句好听的也说不出口。 赵栩轻轻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小手,笑道:“阿妧的朝朝暮暮,我都要争的。日后你莫嫌我烦就好。”以阿妧的性子,她恐怕会有些懊恼在说情话上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赵栩侧头见九娘微微咬着唇有些苦恼的神情,不由得大笑起来:“阿妧,说好听的话这个事上头,你只能看着我胜过你一辈子了。” 九娘不妨连这样的小心思都被赵栩看了出来,索性笑眯眯抬起头来:“不下厨也好,不过今晚我要回自己房里吃,还有些事要做,晚上我再过来陪你说话。” 赵栩一愣,莫非阿妧看穿他吃饭时的那些小心思了?他这是被嫌弃了? “晚上的事晚上再说。对了,你快些过来给我磨墨。我要给苏瞻和张子厚写信,还要跟你商量要事。”赵栩咳了两声,自己推起轮椅来:“咿,怎地不动了?唉——我这腿没用了,难道手也不管用了?” 一旁的成墨刚抬起腿,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方医官说得好,但凡殿下和娘子说话,听一句得想三想,做得慢比做得快好。 九娘起身将轮椅推往里间,回头朝成墨递了个眼色。 成墨赶紧唤小黄门进来收拾碗碟饭桌。惜兰从外头端着茶水进来,成墨立刻朝她比了个手势。两人将外间的冰盆悄声无息地搬进了里间,放下了茶水,躬身退了出去。 方绍朴正在廊下翻开小黄门手中的食篮:“不是说今日会有妳房签留给我的?怎么全吃完了?还有九郎包的鳝鱼包子呢?厨房里一个都没找到。” “方大夫——”惜兰笑着走过去福了一福:“九郎给方大夫留的饭菜,奴刚刚送到你房里去了,凉面、妳房签、鳝鱼包子,还有蹄子脍。九郎还让奴问一声,今夜有鹌子羹,方大夫可要尝尝?方大夫——” 方绍朴从院子门口探了探头:“要要要——成墨——记得跟九郎说,郎君身子还很虚,鹌子羹就不要吃了,喝点稀薄菜粥才是正理。” 里间长案前,赵栩手中的一枝狼毫险些断成了两根。 方绍朴跑回房,路过隔壁高似的房间,见高似正低头大口吃着鳝鱼包子。 “你两口吃完一个包子,也太可惜了——”方绍朴实在忍不住停下来提醒了他一句。 高似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剩下的包子塞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错不了,这是阿妋妹子的手艺,她说得对,来不来得及总要试了才知道。 这人真怪,吃个包子吃得眼圈发红,看来实在是真的真的太好吃了。方绍朴咽了下口水,往自己房里扑去。 *** 秦州州衙里,苏昉对着陈太初深深拜了下去:“宽之此行,特来向你请罪——” “宽之——”陈太初双手托住了苏昉:“快请起来,你我兄弟,何须计较?” 苏昉红着眼眶道:“闻道百,以为莫己若。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既酿大祸,亦犯大错。太初你代我受过,宽之不仅一叶障目,更迁怒于你,实在心中有愧,坐立不安。” 陈太初握住苏昉的双手,低头看他手上被马缰磨出的擦伤,眼中一热:“宽之你何须如此?阿昕的事,的确是我的疏漏。若我在——” 苏昉嘶声道:“当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才忍不住动手打了你。太初,对不住。” “都过去了,无需再提。”陈太初拍拍苏昉的肩膀:“若你要我打你一拳心里才舒服,也得等你歇息好了缓过神来才行。” 苏昉道:“阿昕是因为我给她的玉璜出的事,和你并无多大关系。就算那日你与她在一起,以阮玉郎手下那三个侏儒的狠毒,你也未必能活命。六郎说得对,你不欠阿昕的,不欠苏家的。” 陈太初蹙眉叹道:“六郎言语如刀,又一心维护我,此言十分不妥。你不要放在心上。” 苏昉摇头道:“他说得不错,还有阿妧信里将错都揽在她身上。待我回京后再好生同她说。她也好,六郎也好,还有你,你们都不该因为阿昕而终生歉疚。阿昕她——也不会愿意你们这样。” 陈太初叹道:“你既知道开导我们,为何却要如此自责?需知窈然无际,天道自会,漠然无分,天道自运。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 苏昉摇头打断了他:“太初,你以道法来说,我也以道法来答。虽说生死有命,但这一千八百里路上,我看得很清楚:眠娗、諈诿、勇敢、怯疑四人相与游于我心,穷年不相谪发,自以行无戾也。我有心魔已久,才会在阿妧和阿昕身上都犯了那样的错。” 陈太初却向苏昉作揖道:“宽之大勇,太初拜服。” 苏昉却拦不住陈太初,不由得苦笑道:“无地自容,何谈勇字?” 陈太初双目闪亮:“宽之昔日所见,因皆出于儒家,过于温和却又过于固执。如今敢于剖开本心,实乃大勇。他日看世间人和事,必会兼顾法理和天道自然,才会更合适当今乱世,实乃大善。六郎正盼着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苏昉称身道:“宽之愿往中京,襄助六郎。” 陈太初又惊又喜:“好!正好九娘也和六郎一起北上中京。我和大哥攻下凤翔见到父亲后,也将往中京会合六郎,我们便一路同行,去和西夏、女真、契丹斗个痛快!” “不错,我们桃源社大闹中京,这出戏好得很——”门口传来陈元初的声音。 苏昉转身,看到陈元初撑着两根拐杖,瘦了许多,看起来十分憔悴,昔日盛满春-意的桃花眼中只有两簇火在烧。 “元初兄——”苏昉深深作揖道:“你受苦了,你受委屈了。家父请你们放心,婶子如今在家中一切都好。” 陈元初慢慢挪了进来,点了点头:“多谢苏伯父照料我娘。阿昉你可想好了?你爹爹可只有你一个儿子。” 苏昉坚定不移地道:“我们桃源社齐聚中京,要和阮玉郎决出生死胜负,我绝无退缩之理!”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六一节。 祝大家过节快乐,永葆童心,童颜巨——那个,美貌与智慧都在。 妳房签和烤串不同,也是串起来的,外面有米皮包裹,馅儿有很多种。荤素水果都可以。不炸不烤。有点像越南的餐前小吃米粉卷。 第255章 第二百五十五章 汴京开封府梁门外, 被查封多年的蔡相宅早无当年门庭若市的热闹, 就连对面的建隆观前不久也突然获罪查封了, 少了建隆观的香火味, 几条街巷都冷冷清清的。 蔡相府的六鹤堂, 依然高高矗立着, 俯瞰众生, 人车皆十分渺小。 阮小五轻轻登上顶层, 将手中的药交给一个童子模样的人, 转身进了屋内,见罗汉榻上的阮玉郎身上只披了一件霜色道服,依然在闭目盘膝打坐, 面白如纸。 阮玉郎慢慢睁开眼:“小五, 在我天宗穴和神堂穴之间重重来一掌,七分力。” 阮小五上了榻,在他身后比了一比:“郎君?”他杀寻常人三分力足够,郎君先在高似和孟九手下受了伤,又被孟家藏着的老虔婆暗算, 如何吃得消他七分力—— “来!”阮玉郎厉喝道。 阮小五咬牙一掌印在他右背的天宗和神堂两穴之间。 “噗”的一声,阮玉郎借力发力, 终于将那枚铜钱逼了出来, 他看着那铜钱激射而出, 咣啷落地,滚了许久才停了下来,终于压不住一口鲜血呕在了自己身上, 人也萎靡地慢慢倒了下去。 “郎君!郎君——”阮小五骇极,一把抱住阮玉郎,拿过旁边的伤药和纱布替他包扎好,再扶他慢慢躺下去:“郎君,小五这就去请吴神医来。” 阮玉郎无力地摆了摆手,却说不出话。张子厚精明过人,知道自己受伤,必然盯紧了城中的名医和药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老婆子以铜钱为暗器,且铜钱上蓄养着十分惊人的“气”,逼不出去就会顺血脉而行攻入他心脉之中,他必死无疑,靠小五的外力逼出去他也自损八百。 这么厉害的角色,竟会一直藏在孟府里,阮姑姑也从未提起过,令他吃了这么大的亏,没有三四个月复原不了。阮玉郎闭眼调息了片刻,嘶声吩咐道:“去大名府,把大郎和她们都移到西京去。小心些,不可小看了赵栩。” “郎君?是要将大郎送回——”阮小五惊道。 阮玉郎动了动手指,点了点罗汉榻:“不错,就说赵珏特来践约,他也该遵守当年的约定了。” “是,可郎君独自在此——”阮小五抬起头,惴惴不安。 “无妨。”阮玉郎轻声道:“我尚有自保之力,此地也甚是安全。你去和沈岚说,让他小心行事,别留账册痕迹。赵栩小儿竟将我瞒了过去,不日就会到大名府。” 阮小五目露狠厉之色:“郎君,请让小五留在沈岚身边,赵栩身中蚀骨销魂毒,小五必能取他性命。” 阮玉郎轻蹙秀眉,苍白的脸上泛起些红色。他沉吟片刻后转头看向阮小五:“让沈岚出手好了,赵栩既然暗度陈仓,沈岚就可以暗中截杀,这路上死几个客商总是常见的事,你暗中助他一把。事后再找几个替死鬼,沈岚在大名府做权知府已经好几年了,也该进中书省往宰相之位走一走。” 阮小五精神大振:“遵命!” “封丘只是个障眼法,赵栩既然如此出人意料,还在孟府设局等我,他此刻恐怕已经去了鹤壁黎阳仓。你送走大郎就在鹤壁和大名府之间守株待兔即可。若他已到了大名府——,就告诉沈岚,赵栩不死他就完了。”阮玉郎的手指将沾血的道服掀了开来,胸口裹着纱布之处慢慢渗出血来。那铜钱所到之处依然血脉翻腾疼彻入骨。 “赵栩怎会知道——”阮小五一惊:“小五这就立刻赶往大名府,郎君保重!十三和十五尽得小七小九真传,都在外间守着。郎君有事摇铃就是。” 阮玉郎点了点头,又合上了眼。是他小看了赵栩,这亏吃得不冤枉。 “我早说你比不上六郎。”那句笑语又在他耳边响起。 孟妧,又或是阿玞,巧笑嫣然,说得那般自然自信。赵栩还说他老了?阮玉郎赫然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胸口的血迹又渗出了一些。 他从几时开始诸事不顺的?似乎就是从这六鹤堂那夜开始。他从福建回到开封后的那两年,钱多,人多,蔡佑大权在握对他言听计从。西夏梁氏早在他相助之下做了夏国皇后,大军即将进犯西陲。宫中赵璟因心病炼丹服药中毒昏迷。房十三兄妹在他扶持下起事极顺,夺下两浙路六州。有了高似的牵线,女真也在他利诱下打败了契丹渤海军。巩义的重骑和攻城重弩,加上他在京中接应,拿下这无险可守无关可踞的汴京轻而易举,他和西夏女真三分天下明明唾手可得。 谁料想那夜过后,赵璟竟能醒来,梁氏的两个女使竟会自作主张再次刺杀陈青,暴露了巩义的安排。更害得蔡佑罢相,海运和榷场两大生财之道也被赵栩那几个小儿给截断了,陈元初跟着又大破西夏。他不得不假死遁去大名府,从头谋划。 现在细细回想,那夜喝破梁氏两个女使行迹的,就是阿玞。 使孟家、陈家、苏家更为亲近的,也是她。 阮玉郎的手指点在罗汉榻上,藤席深深凹陷了下去。他早该想到这层关系,既然她就是王妋,那么巩义永安陵一事自然是她告诉陈青的。当年她看到了床弩写在了札记上…… 时隔三年,再次坏他大事的,还是她,也不对,是他自己才是。 阮玉郎长叹一声,自从知道孟妧就是王玞,他就中了邪似的,想补偿想试探想较量想挑-逗,甚至想将她放在身边。 北婆台寺之后,他梦见她好几回。梦里他没有了那不为人知的病,将她压在身下恣意妄为,那种快活几近灭顶,他把持不住沉迷其中。醒来后身上的濡湿切切实实,那种快意还残留在体内令他颤抖不已。但无论是莺素还是燕素,仅脱去上衣,他就已经无法忍受。 他只有和她,才会有自己的孩子。父亲这一脉正统,才能承传下去。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上一试,这是上天欠他的,他得拿回来。 阮玉郎眸色暗沉,心头一团火,烧得他烦躁不安,那伤口更炙热灼痛起来。 “郎君,药好了。”外头的阮十三和阮十五恭恭敬敬地轻声禀报,心中激动无比,他们这些侏儒,幼时就被父母丢弃,被杂耍团的收了去,从来没被当成“人”看,自从被阮氏三兄弟救出来,吃饱穿暖有钱拿,学了一身本事,终于能服侍郎君这样的神仙人物了。 “拿进来。”阮玉郎扬声道。他又怎么会不如赵栩?他又怎么会输?孟妧也好,王玞也好,既然他拿定了主意想要,就是他的人。 *** 孟建跟着章叔夜黄昏时分才赶回正店里,毫无疲色,亢奋得很,将事情再次细细向赵栩禀报了一遍,请示道:“我们可是要留在鹤壁等户部的人来处置?” “你们这两日着实辛苦了,忠义伯立下大功,实在可喜可贺,好好歇息一夜,明早我们一同就去大名府,还要劳动孟御史明察秋毫,我们要把沈岚拉下马来。”赵栩笑道。 孟建虽然知道黎阳仓贪腐盗粮一事和沈岚脱不了干系,可听到赵栩这般挑明,一颗心还是别别跳得厉害:“沈岚在大名府素有清名,听说家徒四壁,屡屡靠典当他娘子的嫁妆度日,大名府的税赋库银也从来没出过错,他几次被先帝褒奖——” 赵栩微笑道:“不错,我曾私下查过他两回,看起来的确是个清官。五年来先帝褒奖了他绢帛八百匹、银六百两。他均用在了义庄和慈幼局上头。既然鹤壁有人前往大名给他送信,恐怕会有人在半路刺杀我们。” “啊?”孟建吓得站了起来,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人都说监察御史是将脑袋系在腰带上,诚不我欺。 章叔夜这两天和孟建同甘共苦,倒有了些同袍情谊,见他腿都软了,起身伸手扶了他一把:“忠义伯莫担心,殿下特意引蛇出洞,不来则已,一来正好自投罗网。” 九娘见孟建两眼比出门那日早上又红了许多,眼窝深陷,平日保养得甚美的三缕长须也不那么顺滑了,也安慰他道:“爹爹莫怕,有章大哥在,没事的。” 孟建定了定神:“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对了,我方才进来时闻到鹌子羹的味道,阿妧你最爱吃那个,记得多吃——上一点点。”他骤然将“几碗”换了一点点,心想万一给殿下发现阿妧平日吃那么多,总是不美。这年少之时,想得皆是美好之事,哪里知道再美的美人也会打嗝放屁,甚至喝醉酒拿酒壶砸自家郎君。这些还算是难得为之,可这饭量极大却是每日三次都在眼皮底下看着呢,多不好。 赵栩意外地看了看孟建,原来阿妧最爱吃鹌子羹他这个爹也知道? “今晚无需见外了,你们都留在我这里用饭,也好说说明日的安排。”赵栩顺水推舟道。 章叔夜和方绍朴起身行礼:“多谢殿下。” 孟建给九娘递了个“你少吃点”的眼色,也站了起来:“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殿下。” 九娘转头看向赵栩,这人越来也会借力打力了,只是看不懂那越来越像个爹爹的爹爹飞的眼色是什么意思。 等赵栩亲手将第三盅鹌子羹殷勤地放到九娘面前时,孟建的下巴都快掉在桌上了。敢情这几天殿下早就知道阿妧的大饭量了?虽然她怎么也吃不胖,可实在太丢人了。满京城的世家女,谁会这么吃?谁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吃…… 九娘这才算明白了孟建的意思,接过鹌子羹,轻声道:“爹爹放心,我今日就吃三盅,你看这盅只有家里的一半大。我在家里还——” 孟建急得侧身以袖掩面咳了好几声,打断了九娘:“啊哈哈,不打紧,你出门在外也辛苦得很,听说这两日还下厨了,多吃两盅也是应该的。”他转向赵栩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阿妧在家里吃得不多,想来是和殿下一起,才胃口大开。她——她年纪还小,还在长身子呢。还有,阿妧随她生母,怎么吃也吃不胖,还有那个——”他想说九娘的嫁妆肯定够她吃一辈子的,这亲王俸禄他知道的,哪里够花销。但眼睁睁看着赵栩笑眯眯地手中竹箸不停,将九娘面前的碟子上摆了五堆菜点,还摆成了个梅花形状格外好看,一点也没混在一起。孟建还是停住了口。 “忠义伯勿担心。”赵栩笑道:“能吃是福。阿妧原本就是我的福星,就要多吃一些。而且她也太瘦了,要像儿时那样才好。阿妧,看我摆的这模样可比原来好看多了?” 方绍朴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早知道吃饭也要承担这种恶心人的后果,他怎么也不会来。 *** 太阳照样升起,黎阳仓的码头上却依然只有簇拥着的脚夫和停泊的船只。仓城的城门紧闭,近百守兵在劝运粮的人耐心等上几天。 赵栩等人离开鹤壁,这次却是三辆马车居中,前后数十骑。 头戴斗笠,骑在马上的九娘一身男装,紧张地问身边同样戴着斗笠和她并辔而行的赵栩:“六哥你觉得他们会在哪里动手?” 赵栩回忆了一下舆图和各方信息,笑道:“如沈岚狗急跳墙的话,应该会选在鹤壁往大名府的必经之路相州城的城外动手。出了相州,那片应该有一很长的一段山路,因山势过险,约莫有六十里山路没有驿站,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地方。” 他探身假装替九娘整理缰绳,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别怕,你跟着我就好。” 九娘吸了口气,侧头道:“咦?你为何不提前知会我?”见赵栩一愣,她抬起手挥了挥,调皮地笑了:“知道了,我定跟紧六哥。你放心。”一夹马腿,却超过赵栩,往前头的章叔夜追去。 “啊——?” 赵栩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被调戏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六一节快乐。 今日有六一红包,敬请留言。 今日修改了地名。安阳,宋时为相州。 第256章 第二百五十六章都怪你 相州, 古称邺城, 北扼邯郸, 西倚太行山, 南接鹤壁、新乡。春秋战国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乃魏武帝受封魏文帝封禅之处。大赵在相州设彰德军, 以支援澶州、卫州。 赵栩一众方至相州城外, 官道旁一位胖乎乎圆滚滚的中年男子, 身穿富贵团花蜀绸襕衫, 带着一些部曲立刻迎了上来,恭候在一旁,等章叔夜背着赵栩和九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才在马车前行了大礼, 又和坐在车辕上的章叔夜说了几句话,方领着众人直奔城北。 相州城比起鹤壁和封丘,更是繁荣。九娘透过车窗帘见到“元旭匹帛铺”的招牌时,愣了一愣,看着那“元旭”二字, 想起自己几次提起要将杭州元旭的印信交还给赵栩,都被他拒绝了, 不由得伸手摸了摸颈中红绳上那颗乳牙坠子, 偷偷瞄了赵栩一眼, 复又若无其事看向窗外。见那领头的掌柜和门口的伙计说了两句,车队又徐徐前行,往右转入了一条巷子。 赵栩心知自己当初随口取的名字被九娘看出了端倪, 实在得意,见她伸手一摸的动作和偷瞄自己的那一眼跟做贼一样,说不出的趣致灵动,忍不住凑近了笑道:“阿妧可想过,我还了你那宝贝乳牙,你该再给个什么我才是?” 九娘讶然挑了挑眉,龇了龇一口贝齿:“难不成六哥想要我变成无齿之徒?” 赵栩手指轻轻在她雪白门牙上一弹:“你这是抱怨还是撒娇?若是抱怨的话,我便也有话要同你好好说道说道,那方帕子——”他想起听香阁里被阮玉郎盗去的帕子就心里不舒坦,谁知道那老不要脸的还偷了阿妧什么物品,万一有抹胸什么的,他非亲手杀了阮玉郎不可。 九娘忍着笑掩了半边脸:“堂堂燕王偏要学人家说话,无耻之徒,不害臊。”她的话每次被赵栩说出来,就变了意味,平白多了几分暧昧缠绵。 “人家是谁?”赵栩疑惑道:“哪里来的人家?” “我就是人家,人家就是我。”九娘没好气地道。 赵栩摸了摸下颌:“阿妧果然学会撒娇了,妙哉。学我说话这句听起来就是抱怨,换成人家二字,意蕴截然不同。‘且相对青眼,共裁红烛。小语人家闲意态。’阿妧你再说几句人家来听听?” 九娘的杏眼越睁越大。她前世只会对娘亲撒娇,今生只对慈姑撒过几回娇,倒是林氏常对她撒娇。但对男子撒娇,她以往最是不屑的,赵栩竟说她学会撒娇了......她为何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又或现在的九娘才是真正的自己? 赵栩却又笑道:“山谷-道人有首词,昔日我只觉得艳俗,今日才明白个中妙处:‘香帏深卧醉人家。媚语娇声娅姹。姹娅声娇语媚,家人醉卧深帏。’阿妧可听过这个?” 九娘粉颊登时烧了起来,想着输人不输阵,索性别过脸去不理赵栩:“偏你牢记这些,我可不曾听过。燕王殿下风流倜傥名满汴京,看来不知醉卧过多少声娇语媚人家的深帏了——”她不过随口一说,可最后那句一出口,眼前似乎当真看见赵栩对着别人情深款款相偕醉卧深帏之中,心里头一阵刺痛,酸得眼眶立刻发起涩来,这种酸涩倒把她自己吓了一跳,简直是不可理喻之事。 赵栩一怔,旋即喜不自胜起来:“阿妧这是在吃味么?”探头凑过去看她,见她眼眶微红,情急道:“咦,你怎地真胡思乱想起来了?我是怎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九娘垂首低声道:“谁在吃味了?” 赵栩心中柔肠百转,又是欢喜又是着急,凑近了她正要细说分明,冷不防九娘猛地抬起了头,额头正撞在他口鼻处,疼得厉害。 “啊?你没事吧?”九娘见他掩住了口鼻,顾不得额头也疼得厉害,急急要拉下赵栩的手。 赵栩轻轻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九娘见他上唇已一片紫红肿了起来,又悔又恼又心疼不已:“我是吃味了,想到你若是真和人家醉卧深帏了,就难受得紧——” 赵栩却强压着笑,嘶嘶呼痛,在九娘这里,他早发现自己越是惨,得到的好处便越多。 “人家就是你,你就是人家,傻阿妧你难受什么?”赵栩忍痛道:“在我这里,只有一个人家,便是阿妧。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家?”他日后定要试试和她醉卧深帏,再说起今日事好调笑她一番。 九娘见那紫红处渗了些血丝出来,掏出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轻声道:“都是我的错——” 赵栩一捏她的手:“我最不爱听你说这个。日后需改成‘都怪你’三个字才行。” 九娘怔怔地看着他,柔声道:“都怪你?” 赵栩点头笑道:“可不是都怪我。我给阿妧赔不是了。”怪肯定要怪他,因为日后免不了还想要她多吃些这等无关紧要的醋。她怎么吃醋,他心里都是甜的。 九娘静静地看着他,前世她在开宝寺绊了一跤,苏瞻笑她成了泥地里打滚的小狗。她气囔囔地喊:“都怪你!都怪你!”怪他走那么快还不等自己。苏瞻却笑得直打跌,说她自己摔跟头如何能怪在他身上。原来他对自己心上的人,才会慢慢走等着她才会叮咛她小心那门槛。而苏瞻去打蜂巢时被蜜蜂蛰了,她虽也笑得厉害,却会不停地说着“都怪我不好”。 九娘胸口热热的,眼中也发烫,忽地往前轻轻扑进赵栩怀中,搂住了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口闷声喃喃道:“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自然不是抱怨。 赵栩下颌被九娘的幞头轻轻顶着,鼻尖萦绕着她的淡香,人都喜得有些七荤八素,一双手臂顿了顿才轻轻搂住了她的肩头,唇角不自觉上扬起来,上唇猛地一痛,原来真的不是在梦里。 “是的,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赵栩柔声道,当然都怪他,都怪他,再多怪些才好。 车内再无言语之声,只有两人的呼吸声缓缓交融在一起。 车队绕过两条街巷,到了一间民房的门口。早有仆从上前打开四扇黑漆大门,拆了门槛。众骑和马车直接鱼贯而入,这原来是元旭匹帛铺的后门。不多时,章叔夜“吁”的一声,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九娘赶紧松开赵栩,坐正了整了整自己的衣裳,不敢看还在傻笑的赵栩。若她总在他面前这般失态,那便当成常态算了,她也绝不会懊恼或后悔。 下了马车,方绍朴一见赵栩脸上有伤,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跑过来仔细查验,随后便打了个哈哈,转身走开了,自去看众亲兵部曲将马儿牵到一旁都准备妥当的马厩里,又去看另一旁干干净净的鸽棚,唉,殿下也太心急了,这么短的一段路,就要霸王硬上弓。九娘干得漂亮!方绍朴随手拿了些稻谷喂里面的鸽子,想着改天他要和九娘说说,这男人呢都是贱骨头,咳咳,当然不包括他这样的正人君子。千万不能给殿下这样厚颜无耻之徒轻易得手,日后那男人就会觉得换了谁都能这么待她,不免看轻了她。虽然陪他们吃饭瘆得慌,但他还是会杵在殿下眼皮子底下的,不能给殿下可乘之机。 孟建见到赵栩,再细察九娘的神情模样,简直要跳脚。这孩子也十四岁了,汴京城那嫁的早的都为人-妻室了,她怎地这么不开窍。虽说要守住,但也不能如此粗鲁伤到殿下啊。好不容易那柳下惠想要亲近,却给你揍成个猪头一般,就算是天下最好看的猪头,就算再喜爱你,殿下心里能舒坦吗?郎君是天,更何况这郎君是监国的燕王殿下呐。 九娘看着孟建脸上短短片刻已唱完一出大戏,暗觉好笑,跟着赵栩的轮椅也到了鸽棚前头:“这匹帛铺为何养了这许多鸽子?”汴京城里几乎家家养鸟,宫中也多有珍禽,饲养鸽子的人家也很多,但匹帛铺是商家,养了这许多鸽子却不知派什么用处。 赵栩笑道:“自然不是为了吃。” 章叔夜推动轮椅,跟着那圆滚滚的掌柜往月门走去。 众人进了后花园,见园里并无奇花异草,两排槐树竟然还都挂着累累的雪白槐花,空中淡淡的槐花香十分宜人。方绍朴伸手摘了两串下来告诉九娘:“可巧了,槐花可入药,清肝泻火,啊哈,泻火。还有槐根可散瘀消肿。” 轮椅上赵栩手中的纨扇倏地停了下来。章叔夜手上用力,加快了步伐。 九娘红着脸轻声道:“有劳方大哥了,六哥脸上的伤几日才能消肿?” 方绍朴轻声道:“你放心,我暗地里让他再多肿几天。你做得对,千万别因为他是殿下就怕了他,来一次打一次。” “啊?” *** 元旭匹帛铺的后院也有三进,十分气派,虽然比不上浸月阁,但比起鹤壁的正店已经富丽堂皇了许多,一应仆人皆是男子,不见婢女。 那一脸和气圆滚滚的掌柜“滚”了过来,再次对上首的赵栩行了大礼,从袖中掏出三封信呈给章叔夜,禀报道:“禀殿下:京中张理少的信是两个时辰前到的。秦州的飞奴,按理本应在卯时归巢,因在西京换了羽飞奴,辰时前才归巢。大名府的信,是昨夜亥正时分到的。属下用鹰奴给的法子试了三个月,飞奴的确比以前更快,如今一个时辰能飞三百里。” 九娘看着赵栩淡定地接过那三封信,讶然道:“那些鸽子,难道是用来送信的?”她只知道赵栩养了鹰,还送了一只鹰连带鹰奴给陈青出征用,却从不知道他还在派人训练信使,在书上她也读到过唐朝宰相张九龄“飞奴传书”与亲友通信的轶事,可那么小的鸽子要飞越两千里去秦州还能载信安然归巢,委实不可思议。 赵栩笑道:“也才试了三年。我看鹰奴训练鹰很有意思,便让袁仁也试试训练飞奴。不然只靠急脚递,委实不够快,耗费也厉害。你家里也养了十多只——”袁仁见赵栩待这位极好看的小郎君十分亲切,赶紧也拱手朝九娘行了一礼。 九娘回了一礼,恍然之下,脸上烧了起来。怪不得她癸水初来那日,惜兰明明不曾出过门,方绍朴却来了家中要替她把脉。 赵栩手握空拳,抵唇清咳了两声:“季甫来信说,你家那位钱婆婆深藏不露,昨夜以一枚铜钱重伤了阮玉郎。他正和你大伯联手,在开封府搜寻阮玉郎。” 九娘和孟建都又惊又喜,两人对视了一眼。九娘颇有些后怕,阮玉郎果然不肯放过自己,竟亲自去了木樨院,只是钱婆婆怎会如此厉害,看来婆婆还有事瞒着家里人,不知那位钱婆婆会不会是太皇太后的人。 赵栩又看了陈太初的信,转手递给了九娘:“原来我们离京之日,苏昉就去了秦州,这确实是他的性子,眼中揉不得沙子,律己甚严。他也会和太初他们一起来中京和我们会合。你放心吧,毕竟他是表哥,年长你许多。看来他千里迢迢去负荆请罪倒别有所获。”苏昉是个极好的军师,看得远又看得深,又极敏锐,且能言善辩,有他在,自是大大的助力,更重要的是阿妧的心结能解开许多。 九娘细细读了信,心中百味杂陈,终还是高兴更多一些。阿昉他这一路究竟想了些什么,她无从猜起。可他要去中京,难道是改了不入仕的打算?又或者,他和自己一样,已能抛开往日心中的重担,循本心而为?那样的阿昉,又会是什么样?九娘目光落在陈太初信末的那句“北上一路艰险,祗颂阿妧玉安。”眼中一热,太初恢复了对自己阿妧的称呼,他也放下了么? 这一刻,九娘恨不得插翅飞去中京,盼着能尽快见到苏昉和陈太初。 赵栩已看完大名府的信,笑道:“沈岚果然有点意思,鹤壁的人一到,他已通告大名府上下,监察御史这两日就会抵达,连彰德军节度使也被他请去了府衙。看来他和阮玉郎还未联系上,以阮玉郎的手段,恐怕宁可调兵充贼,也要半途截杀我们,事不宜迟,用完饭后我们即刻大张旗鼓,抢在阮玉郎的人之前,去会一会这位两袖清风的大名府权知府。” 作者有话要说:  迷你剧场: 小麦:请叫我甜文小能手、亲妈 ...... 方绍朴:请叫我面冷心热高手,简称冷面热心达人....不是吃的冷面。 孟建:请叫我操心高手,为了女儿操碎了我一颗玻璃心。 章叔夜:......我只笑笑不说话。 六郎:请叫我耍赖高手,情话圣手,卖惨能人—— 阿妧:原来你是装的? 六郎:阿妧,我嘴疼,要亲亲,肚子疼,要摸摸,腿也疼——啊哟—— 阿妧:打是亲骂是爱,打得不够用脚踹。 方绍朴喊道:等等,我搬个板凳,叔夜,拿瓜子来—— 注: 1、且相对青眼,共裁红烛。小语人家闲意态。出自赵彦端(宋)的《满江红》。 2、香帏深卧醉人家。媚语娇声娅姹。姹娅声娇语媚,家人醉卧深帏。出自黄庭坚(宋)的《西江月》。 3、信鸽,传说汉代张骞班超出使西域的时候就用了。历史上宋高宗十分喜欢养鸽。有诗句:“万个盘旋绕帝都,暮收朝放费工夫。何如养取南来雁,沙漠能传二圣书。”我国信鸽活动是国防体育项目,天津队很厉害。顺风逆风速度相差比较远,无风飞行速度在一小时六七十公里左右。 第257章 从相州城往北, 两条岔路, 一条是绕山而过的官道, 另有一条穿山而过的山路, 比官道少走二十里路。因这条路上鲜有盗贼, 这一带的山势雄伟叠嶂, 有万马回旋之势, 和两浙福建的南秀山水截然不同, 堪称北雄山水之巅, 山中又多有瀑布惊湍直下,白珠四溅,行走其间既能避暑又能赏景, 故而不少商旅都会走山路。 赵栩等人行至分岔路口, 依然按原计划往山路上行,一路众人全神贯注地戒备着,却只遇到不少商旅车队,相互避让着交错而过。 章叔夜闲闲坐在孟建和方绍朴所在的马车车辕上,竹斗笠半掩了脸, 朴刀无鞘,松松挂在腰带上。他口中嚼着一根马尾巴草, 时不时对前方的斥候打个手势。 不多时有一位护林人担了两筐草药从山上走了下来, 看到他们这许多人, 善意提醒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出山,你们还是快些赶路,很快就要下雨, 雨天路滑,千万小心。” 章叔夜扬声道谢,只是山路上委实快不起来。马蹄踏地的声音夹杂在风穿林涛中,和着远处瀑布的哗啦水声,忽远忽近,煞是动听。 虽然赵栩说了沈岚十有七八不会派人路上行刺,九娘依然紧张得很。她怕路上不方便解手,因此午间和惜兰二人都特意只吃了一点点,连汤水也没有喝。眼下离城不过一个时辰,肚子却不争气地憋得有些腹痛,偏又不能跟那些男子一样,随意走入山林中方便一下再追上来,听到外头守林人说还需半个时辰才出山,更是窘迫难受,不禁偷偷看了看赵栩。 赵栩一直留心着九娘的神色,见状立刻打起车帘吩咐了成墨几句。成墨跳下马车去找章叔夜,很快众骑和马车都慢了下来,在前方一个宽阔些的瀑布观景台前停了下来,围了内外两圈护卫着三辆马车。 九娘赧然低声说了句谢谢。赵栩却唤成墨来将自己背下了马车,亲自带着九娘和惜兰从观景台一侧的石阶往山上密林中走去。章叔夜和高似要跟着,都被赵栩制止了。连他都从来不愿人陪着,更何况阿妧这样的女儿家? 马车里孟建发现马车停了下来,立刻掀开车帘,看到章叔夜宽阔的后背,才松了一口气,再探头一看,见成墨背着赵栩,带着九娘和惜兰小心翼翼地正往山中走去,赶紧轻轻摇了摇闷头睡觉的方绍朴:“方大夫?方大夫?” 方绍朴懒懒地睁开眼,瞥了瞥孟建:“只许问一句。” 孟建嗓子眼一堵,闷闷地咳了两声:“殿下他,那个,那个你懂的,究竟是行还是——” “没毛病。”方绍朴背过身去不再理会他。 “我还没有问完,方大夫,我的意思是——”孟建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方绍朴一路被孟建私下里纠缠了好几回都是为了此事,烦不胜烦,索性爬了起来掀开车帘:“请恕我也要去方便一下。还有忠义伯可知道擅自窥探宗亲之事,按律要杖二十,流放八百里?” 孟建赶紧跟着他下了车:“我和你同去,同去。唉,等方大夫你将来为人父亲了,才知道操心儿女的终身大事,才能明白天下父母心——” 方绍朴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见远处山头似有乌云飘过来,拔腿跟着赵栩四人往山上走:“你现在才操心不觉得太晚了?早去哪里了?” 孟建嗫嚅着:“这术业有专攻嘛,我也不是天生就会当爹的。现在怎么就来不及了?”他朝章叔夜和高似抱了抱拳,跟着方绍朴走了两步,忍不住又纳闷起来:“你说殿下为何入林方便还要拉着我家阿妧?还走那么远?” 方绍朴翻了个白眼,无奈地道:“是殿下陪九娘去才对。” “孟御史——孟御史——” 两人才走了不到十步路,就听来路有人高声呼喊着。孟建一愣,转头见章叔夜和高似的手都握住了刀柄,吓了一跳,回身就往章叔夜那里跑去。方绍朴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哪里有骑马骑得腿股磨伤的样子,摇了摇头,径自往林中去了,因知道上面是她们两个女子要方便,他走了一半,转下了石阶,又怕被九娘她们看到不雅,索性又走进去几十步,左右上下看看皆无人无声,才撩起衣衫蹲了下去。 赵栩和九娘也听见了呼声,都回头往下面山路望去,见不远处十多骑匆匆朝着车队而来。 “不用理会,不是鹤壁就是相州的官员,应是来找你爹爹的。”赵栩指了指上面那两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你带着惜兰去那棵树后面,我在此地等着你。” 九娘红着脸疾步上去了,到了树后,果然看不见下头任何人了。惜兰解开身上的窄袖凉衫,围了个屏障。两人却听见下头传来“撕啦”布帛裂开之声,又听到赵栩的声音喊惜兰下去一趟。 九娘听到下边赵栩的声音如此清晰,想起一事,顿时停下手不敢再解腰带,背靠着树干又羞又窘。惜兰很快跑了回来,手中拿着赵栩一扯为二的外衫低声道:“殿下说,将这个垫在地上就不会有声响,用完了丢在此地就是。” 九娘红着脸咬了咬唇,迅速完了事,果然毫无声息。 赵栩凝神看着山下,听到九娘和惜兰下来了,若无其事道:“若是鹤壁的官员狗急跳墙,十几个人而已,有叔夜在,你爹爹不会出事的,我们下去吧。” 九娘看着他身上的素白小衣,低声道了谢,四人往山下观景台走去,走了两步,几团乌云飘了过来,几滴雨滴落在九娘鼻尖和额头上。因林中叶密,沙沙雨声中,石阶上也只疏疏地湿了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圆圈。 “小心路滑——”九娘伸手扶住赵栩的伤腿和腰背,叮咛成墨道。 *** 一路追来的,打头的是鹤壁县的秦判官,他带着县里的十多个佩刀捕役,正说着因为黎阳仓今日依然封闭仓城,不准进粮又不准出粮,那漕船的船夫和脚夫们在码头闹起事来,实在无人做得了主,无论如何请御史随他回鹤壁去解说解说。 孟建皱眉道:“这该是你们的事才对。户部的人这两日就到了,自会处置黎阳仓一案。” 那秦判官眉一竖就嚷嚷起来,说御史台弹劾就弹劾,哪里有擅自封仓导致民心不稳的,又说孟建拉完屎却要他们擦屁股实在不守规矩,伸手拉住孟建就要往来路走。 孟建登时恼了,喊孟全把尚方宝剑取了来,那十多个捕役大惊失色,在鹤壁可没听说过这位御史还带着尚方宝剑,再看看旁边近百人个个精壮,手持利刃虎视眈眈,哪里是县衙里听说的只带了十多个随从,个个心里暗暗叫苦,匍匐在地不再吭气。孟建狠狠训斥秦判官,见赵栩九娘来了,才收了声。 章叔夜见雨势不小,挥手命令众人披上雨具,检查马蹄铁,列队继续前行。早有人撑了伞接了赵栩和九娘往马车里走去。山上方绍朴一手挡雨,一手撩着衣衫一角,匆匆边跑边喊:“等等我——” “下官参见燕王殿下——”雨中的鹤壁县判官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成墨一愣,脚下不停,反而走得更快了些。 赵栩回过头来,目光如电扫了那些人一眼,沉声喝道:“拿下!” 一阵混乱后,鹤壁的十几人被亲卫们按在泥地里,搜查了一番,腰牌、铁尺和绳索都纷乱地扔在地上。 “何人遣你前来的?”章叔夜的朴刀背压在秦判官的颈项上。 “是林县丞派下官前来寻燕王殿下的,下官绝无不敬之意。殿下——殿下——”秦判官满面雨水放声喊道:“县丞有令,若见到殿下,要下官护送殿下前往大名府——” 赵栩在马车内大笑起来:“倘若见不到本王,你们便要将孟御史绑回鹤壁?” 那秦判官一愣,没想到会被赵栩一语道破,想要解释什么,已被孟建一剑鞘劈在背上。 “我可是堂堂朝廷敕封的忠义伯,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持二府文书和尚方宝剑的钦差!你这小小判官,竟敢欺我?”孟建气得浑身发抖,这起子狗东西肯定以为自己和章叔夜只有去查黎阳仓的那些人,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追来。 九娘轻声提醒赵栩:“这会不会是沈岚的意思?” 赵栩点了点头,扬声道:“既然他们一腔诚意,赶了百里路来护送本王,便让他们跟着就是。” 地上的秦判官正高兴着,却被章叔夜一把提了起来,将他们十多人用他们自己携带的绳索绑成了一串,系在了最末一辆马车上。自有人将他们的十多匹马给牵了过去。 “殿下?殿下?”秦判官嘶声喊了起来。这里离大名府还有四五十里路,难不成要他们一路跟着马车跑? 马嘶蹄翻,众骑簇拥着车队在雨中继续前行。那十多个人踉踉跄跄地被迫跟着马车跑了起来,心里叫苦不迭,后悔不该贪图那二十贯钱请缨前来,却要遭这等罪。 因多出这桩意外事,赵栩将章叔夜喊入马车内,和九娘三人又细细商酌起来。 出了山路,再无任何阻扰,车队顺顺当当地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抵达了大名府外城。 *** 大名府在德宗朝时被立为陪都,时称北京,与南京应天府、西京洛阳、东京汴梁并称四京,位于黄河北,控扼河朔,乃北门锁钥。城如卧龙,四十八里的外城,城高地险,堑阔濠深,四大城门均有瓮城,不逊于洛阳和京兆府,下治十二县,统北京、澶怀卫德博滨棣、通利保顺军。不同于西京和南京任用宗亲或文臣担任留守,空悬权知府一位,大名府因直面契丹,并未设置北京留守,因此权知府沈岚便是此地一府之主。 此时大名府府衙的书房之中,权知府沈岚身穿公服,正在批示公文,他五官清俊,略带严厉之相,五缕长须十分齐整,落笔迅疾有力,手腕极稳。 “府君,殿下一行已经进了崇礼门。”门外他的贴身随从沈清禀报道。 沈岚手中的笔停了一停,又继续批示,头也不抬地吩咐道:“进来说话。” 沈清轻轻掩上门,行了礼,肃立在他案侧下首。 “统共来了多少人?” “不到百骑,另有三辆马车。入了崇礼门后,就交给守城军士十多个鹤壁捕役,还有鹤壁县的秦判官,说是多亏他们一路护送殿下,请府君好生替殿下酬谢他们。” 沈岚手中的笔一顿,抬起了头:“哦?他们现在何处?” “已被送来了府衙,那秦判官说见到一位不良于行的贵人,姿容极美,自称本王,只是衣冠不整,连件外衫都未穿,和传闻中极重仪表的殿下不太吻合,他也吃不准那位是不是真正的燕王殿下。” “封丘也有一位被众禁军护卫着的美貌贵人,一样也是不良于行,听说还断了两桩悬案,昨日已拔营前来大名府。”沈岚心中沉吟不决,看来燕王戒心极重,有备而来,他派人查处了黎阳仓,自然是得了些证据在手,但如果确实是冲着自己和寿春郡王而来,为何竟只带了百人不到的护卫?也许秦判官所见未必就是真正的燕王殿下。 他搁下笔,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又在长案上的舆图前看了又看。燕王虚实真假不定,寿春郡王尚无音信传来,他万不可自乱阵脚,当以不变应万变。眼下账册已经全部销毁,相关人等一概已遣走,既无人证又无物证,燕王又能奈他何? “殿下他们一众人等,现在何处?”沈岚转过来身来。不管真假,既然来者已自报燕王名号,他理当前往拜见,迎入府衙。 “去了城北的卢家医馆。一路未曾见到其他侍卫或禁军模样的人。” “可有见到殿下?”沈岚皱了皱眉,卢家乃大名府世代豪富,当家人卢君义卢大官人有“玉面孟尝”的诨号,多结交江湖豪杰,家中产业遍地,屡行善举,和他也算相熟,何时会和燕王有了关系?抑或这位前往卢家医馆的“殿下”,只是为了治疗腿伤,又或者是有意营造他已至此的假象来迷惑他人? “不曾见着。卢家开了仁义巷的后门,拆了门槛,马车直接入了后院。卢家夜里定了金燕楼的全素席面。” 沈岚轻轻理了理颔下五缕长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当面见了,他自然能认得出这位昔日在先帝身边甚受宠爱的开封府尹燕王赵栩。倘若他不去拜见,倒显得心虚有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没人觉得腻,那就一路继续甜下去。 感谢订阅正版。 第258章 大名府城北仁义巷, 乃富豪聚居之地。金燕楼的席面刚刚像流水一样进了卢家的角门, 沈岚的名刺就递到了门子眼前。卢家立刻有识趣的管事亲自迎他进了花厅。常人自然不会选这个晚膳时分登门作客, 但燕王殿下在里面自又不能以常理度之。 沈岚素来以清廉闻名, 从未去过商贾富豪之家, 入门以后, 见卢家富丽中不失清雅, 倒无堆红缀绿镶金镀银的恶俗。正堂宏敞精丽, 前后都有层轩广庭, 上头挂着楠木牌匾“青松堂”。堂前的庑廊极宽,墙壁皆细砖砌成,陈列之物也皆以青铜瓷器为主, 很是沉稳厚重。往来奴婢仆从衣着鲜亮, 进退得体。 沈岚端起茶盏,心中一凛,手中的定窑划花缠枝莲纹茶盏中,浅黄的茶汤,绿妆素裹的白毫银针根根挺直如针。正是他在自己家中常喝的茶。他虽是浙江湖州人氏, 却在福建官场上辗转了近二十年,对白毫银针甚是偏爱。究竟是卢君义或燕王赵栩早就在探查他, 又或是只是误打误撞, 沈岚心头也似乎被插了根银针上去。 “府君大人安好。”卢君义匆匆踏阶而上, 大步走到沈岚面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沈岚抬手虚扶了一把:“大郎请起,只因燕王殿下一入城门就来了你家, 本官甚是惶恐,故而特来拜见殿下。还劳大郎代为引见。” 卢君义笑道:“不敢,草民惶恐。因御医院的医官听说草民家中有上好的紫草,特来查看,当下正在为殿下治疗腿伤。殿下得知府君前来,请府君后院说话。府君,请——” 沈岚随他出了花厅,微笑道:“大郎侠肝义胆交游极广,你能得到殿下的青睐和信任,我大名府也脸上有光。”听卢君义所言,似乎在撇清卢家和燕王的关系。 “殿下龙章凤姿,草民今日得见殿下,实乃草民之幸。府君所言的青睐和信任,不知从何而来,实在是折杀草民了。”卢君义引着沈岚进了二门:“府君廉洁公正,爱民如子,草民十分仰慕,只可惜年节里方能见上府君一面。” 两人说话间穿过正院后厅,又走了一刻钟,沿着游廊入了一道垂花门,进了一个安静的小院子。院子里种了许多紫薇白薇,开得正盛。绕过前厅,后室的廊下站着十多个灰衣大汉,手按刀柄,面无表情。沈岚估摸了一番卢君义进花厅的时间,猜度他方才并未和燕王在一起。 廊下一个内侍打扮的男子手持麈尾,见到卢君义和沈岚联袂而来,便唱道:“大名府权知府沈岚到。” 四扇六角穿梅槅扇门轻轻开了。沈岚在大名府多年,第一次心生忐忑之情,他抬手整了整头上的硬纱双脚幞头,甩了甩宽袖,踏上三阶如意踏跺,目不斜视进了室内。 室内药香浓郁,帷帐低垂,屏风后隐约传来细语和笑声。两个小黄门将沈岚引至屏风前躬身禀报:“殿下,沈府君到了。” 沈岚垂首敛目,听到轮椅移动的声音,见玄色宽边青色竹叶暗纹道服的下半截出现在自己眼前,道服下露出一双镶银边云纹黑靴。轮椅停了一停又慢慢挪了开来,往西边窗下去了。 沈岚这才反应过来,侧身行礼道:“下官大名府权知府沈岚参见殿下。殿下安康。” “免礼,坐下说话罢。正旦朝会本王在大庆殿见过你。” 赵栩的声音柔和清越,略带了些惆怅伤感:“先帝亦同我提到过你几次。大名府你治理得甚好,甚好。” 沈岚眼皮略抬了抬:“谢殿下。殿下雄才伟略,出使契丹,功在社稷。下官极为钦佩。” 室内尚未点灯,窗下阴影中,他看不清轮椅上人的面容,但依稀可见轮廓秀美如谪仙。沈岚不敢多看,又垂下眼皮,却依然不敢断定面前的究竟是不是赵栩。 “我只是路过大名府,顺便在卢家疗伤几日,你无需太多顾虑,过几日便往真定府去了,本王不欲扰民。” 沈岚拱手道:“下官原以为殿下尚在封丘,不意殿下竟已抵达大名府,未曾远迎,还请殿下恕罪。下官斗胆请殿下移步前往府衙歇息。” “不知者不罪,府衙我就不去了。那谋逆重犯阮玉郎昨日虽在京中身受重伤,毕竟还未寻见他的尸体,党羽也依然有在逃的。我派人在封丘假扮本王,短短几日,倒也捉拿了三四批刺客。”窗下传来燕王的轻笑声,不掩满意之情。 沈岚如有芒刺在背,冷汗淋淋,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定了定神道:“竟有此事?如此殿下更该随下官往府衙去才好,有重兵护卫,下官也才能安心。还有那彰德军节度使和保顺军的几位将军都和殿下有旧,昨日就来了府衙等候拜见殿下。过几日殿下何时前往真定府,下官必当派人护送一程。” 赵栩沉吟了片刻,叹道:“当年本王和陈太初奉先帝旨意,来河北路犒军,才知河北路军威不亚于西军,既有军中故人,还是要见上一见的。” 沈岚一喜,和赵栩商议定了,翌日在大名府府衙,由沈岚设宴,引文武官吏正式拜见赵栩。沈岚看着轮椅上的人,忽地心中一沉,他记得燕王身形修长挺拔,而眼前窗下坐在轮椅上的人,虽看不清容貌,但却似乎比坐在椅子上的他还要矮上三分。 沈岚走后不久,室内琉璃灯、立灯、蜡烛渐次亮起,照得那风雨水石屏透亮,屏风后藤床上躺着的人影清晰可见。 九娘从窗下的轮椅上站了起来,松了一口气,走到屏风后头,紧张地问道:“六哥,你看沈岚可发现我是假冒的了?” 赵栩笑道:“他是个极小心谨慎的聪明人,临走前那两眼,应该是发现你身高不对了。” 九娘点了点头:“他最后那几句话说得略慢,句尾放轻放缓,显然心有疑虑。我还担心他将我真的当成了你,反而弄巧成拙了。” “你做得极好。敌众我寡,兵不厌诈。他越是疑心,就越是不敢动手,忍不住要来再打探虚实,越忍不住,就越容易乱了阵脚露出马脚。待明日使团抵达,他就更没有动手的机会了。”赵栩想到沈岚完全被自己牵着鼻子走,心中爽快得很,再仔细上下打量着九娘,见一身玄色道服更显得她肌肤晶莹透亮,双目熠熠如灿星悬空,不由得叹道:“我家阿妧穿玄色衣裳原来竟这般好看,天下人活该要自惭形秽。” 九娘一路行来,早已习惯赵栩这般随时随地口灿莲花,以往听到,不免有些害羞或是忍不住白他一眼,如今却已能面不改色。她笑眯眯地道:“六哥如今倒学了我爹爹,尽说这些大实话——”她卷起两截宽袖,皓白玉腕伸到赵栩枕边。 赵栩不妨九娘如今功力渐长,想要逗弄她不成,冷不丁还会反被她将上一军,正斗志昂-扬着待要更上一层楼,被她莹白得发光的手腕一晃,呼吸一顿,一时心慌意乱,忘了要说什么,眼巴巴看着她拿起枕边的纨扇,调皮地对自己眨了眨眼。 “无奈我姨娘将我生得这般好看,我也只能有负于天下人了。”九娘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哀叹了一句,抬腕给赵栩打起扇来:“不过呢,天下间有一个人说我堪堪只有三分姿色,我当时年少,便也信了,在家中常照镜子,若长得不如他好看——” 赵栩已一手掩住九娘的嘴,一手往她腰间轻轻挠去:“好你个阿妧,我那许多好听的话你不学,却揪着陈年旧事的几句破话不放,今日我非要好好罚你不可。” 九娘大笑着往后躲:“我偏要揪着那句话一辈子也不放——” 赵栩拧眉咬牙,猿臂轻舒,将她两手轻松捉在一处将她拉了下来,按在自己腿上,伸手连着挠了她十多记:“好,你尽管试试看。” 九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怎么也挣脱不了,趴在赵栩腿上无力地扭了两下,头上的男子发髻都松了开来,喘着气连声求饶服软:“我错了,哈哈哈——再也不说了。六哥你快停下。哈哈哈,别挠了,痒死了——” 赵栩见她小脸又是笑又是泪,涨得通红,一双杏眼泪盈盈的潋滟旖旎,几缕散发垂落着,裹在宽松道服里的身子还无力地在自己身上扭动着,脑中一炸,定力全无,浑身滚烫得烧了起来,挠她痒的那只手立刻停了下来,轻轻覆在她腰间,不敢再动也不舍得放开,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别动。” 九娘笑得脱了力,又怕碰到赵栩的伤腿,喘着气又挣了几下:“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才别动——”她看着眼前骤然贴近的赵栩的面孔,两人眼睫几乎要触到了一起,吓了一跳。 “君子还是小人,你选一个罢。”赵栩眼角泛起桃红色,艳色惊人,又逼近了她一分,两人鼻尖轻触,气息交缠。 九娘如遭雷击,心慌不已,立刻微微后仰了一些,却蹭到了不知什么异军突起之物,她浑身一僵,吓得不敢再动,脑中一片空白。 赵栩被她不知死活地一蹭,唇齿间溢出一声怎么也压不住的呻-吟,就要低头亲上去,见她神色一僵,猛然警醒过来,咬了咬自己的舌头,手上用力,将九娘拉着坐到床沿边,嘶声道:“不选就算了。”旋即松开她的手,自行侧身转朝床里,想要清醒清醒冷静冷静,偏偏方才的画面和触感,在他脑中却越发清晰敏锐起来。 九娘缩回双手,眼睛没地方搁,手也没地方搁,面红耳赤,借着拭泪索性以宽袖掩住了脸面,想起身离去却又怕赵栩太过尴尬。半晌后她轻轻放下袖子,才意识到发生了这等羞人的事,自己竟连一丝自责反省的念头都没有。她这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赵栩还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九娘看着面前的风雨水石屏,只觉得窄小空间里缠绵着一股暧昧旖旎的气息,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如梦似幻,很是熟悉。 “殿下——下官进来换药了。”外头传来方绍朴的声音。 九娘一惊,立刻跳了起来,低声道:“我先回隔壁去了,今晚——我有话同爹爹说,还请六哥自己用膳罢。明早我再来。”她声音越说越轻,脸上越来越烫,话音未落已匆匆逃了出去,和方绍朴在门口还撞了一下。 赵栩翻过身来,和方绍朴面面相觑。 “殿下——是又上火了?”方绍朴皱起眉头伸出手背要去探一探赵栩的额头。 赵栩横眉冷目瞪了他一眼。 “呀,烧——烧得厉害。”方绍朴认真地看着他。自己这医者之心,多不易啊。 *** 关中平原,永兴军路京兆府,昔日的唐朝旧都长安,南有连绵的秦岭,北有北山,东倚崤山,西接汧山陇山,更有泾水、渭水、灞水、浐水、沣水、滈水、潏水和涝水八水绕长安,素有“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之称。 黄昏落日如血,笼罩在年岁并不久远的新城城墙上。陈青一身银色甲胄,站在顺义门城墙的女墙之上,不动如山。身旁是白发苍苍身披轻甲的天波府穆老太君,王之纯等众将均以他二人为首,一字排开在他们身后。 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惊空遏云。众人抬头看去,一只雄鹰从一个小黑点,瞬间已可见展开的御风双翅。陈青身后一个褐衣汉子站了出来,将手放入口中,发出古怪的呼唤之声,他伸出戴着皮护臂的手,高高举起。那黑鹰盘旋着扑了下来。王之纯等人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陈青接过鹰奴手中的细长卷条,展了开来。他转过身,刀刻斧凿般的线条更加严峻了一些。 “今夜子时,利州军将夜袭凤翔。”陈青沉声道:“穆老太君,之纯兄,汉臣今夜欲率大军杀入西夏大营,与利州军会师凤翔,如何?” 穆老太君顿了顿手中的红缨银枪,声音苍老却异常坚定:“好,老身在此替汉臣压阵,你只管放心杀去。” 王之纯看着陈青,胸口热血澎湃,大笑道:“十六年了,还能和汉臣再次并肩作战,我王之纯无憾!这一路战得王某十分憋屈,且用夏军的血来祭我大赵帅旗——” 陈青冰山般的面容缓缓展开了笑意,如春回大地,万物解冻。他看向众将,有和他一同浴血奋战过的往日同袍,也有正当青壮时的年轻将领,每个人脸上都跃跃欲试慷慨激昂。 “关中平原,不缺我等男儿热血。陈某有幸,能和诸位同赴生死——陈青点了点头:“必和各位兄弟生死不离!” “生死不离——生死不离!” 顺义门的众守城将士齐声高呼起来,旌旗招展,夕阳如金。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还不腻? 注: 1、紫草:主治凉血,活血,解毒透疹。用于血热毒盛,斑疹紫黑,麻疹不透,疮疡,湿疹,水火烫伤。紫草是北宋大名府上贡四大物品之一,其他三样都是纺织品。 2、新城:长安自唐代末期战乱频繁,毁坏严重,后由韩建重建长安城。只有原来长安的十六分之一大小。北宋改称京兆府后,吕大防的石刻《长安图》是忆昔日唐朝的长安,并非京兆府。但商业也十分繁华,人口密度极高,依旧是军事重地。 第259章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大名府仁义巷, 还差一个时辰就五更天, 正是城中夜深人静时。 卢家十分考究, 外院客房里冰盆充足, 廊下窗下的铜盆里悠悠熏着驱蚊的药草, 纸帐内熏了安息香。各院门口上夜的仆从护卫也没一个打瞌睡的。因知道燕王殿下驾临, 更是卯足了精神来回巡视。 九娘一路以来, 每夜几乎都是头沾到枕头就能睡得昏天黑地。今夜不知为何却一直睡不着。过了子时, 守夜的惜兰轻手轻脚地进来了两回。九娘放缓了呼吸, 由得惜兰替她搭了一条薄薄的丝被在身上。慢慢地,她能听见屏风外的罗汉榻那边传来惜兰悠长的呼吸声。 梆子敲过一回又一回,她越急着想睡着, 越是睡不着。连瓷枕都被她烘热了, 她只能时不时轻轻挪动一下,换到那冰凉的半边,才觉得舒服些。待寅时梆子声敲响的时候,九娘轻轻舒出一口长气,眼巴巴地盯着纸帐上隐隐约约的山水图, 那山水图却也幻化作了赵栩的眉眼,越靠越近, 眼角泛着桃花色, 神色急切又显然在极力克制着。九娘不禁越发燥热起来, 一时脸红,一时心跳极快。她伸手到枕边去摸纨扇,摸了两下却没摸到, 不知是不是被惜兰收走了,倒觉得胸口那两团隐隐作痛。 九娘躺平了,伸手轻轻按了按两边胸-脯,疼得整个人一抽。夜里惜兰说了好几回,不能再束得那么平了。可已经束得那般平,为何赵栩还会—— 丝被猛然被九娘一把拉了上去,蒙住了头脸,半晌又猛然拉了下来。九娘探身看了看床尾脚踏下头的冰盆,忍不住轻轻往外挪了挪身子,伸出腿慢慢往下探去,玉白软嫩的脚趾很快就碰到了银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冰,只是比瓷枕更沁凉一些,慢慢的她把脚掌心轻轻压在了盆边上。 前世的有些事,她重生后几乎从来不去想,此时却随着冰盆的凉气,慢慢浮了上来,如今却不会继续刻意回避了。她对床笫之事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惧意,经过田庄被追杀的那一夜,她虽然不愿意去想,却也隐约明白是那惧意从何而来。 当年嫁给苏瞻时,她忍着极大的痛楚承受着整个人被劈开的感觉,即便痛得无以复加,心底依然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后来她怀孕生子,待去了杭州才和苏瞻夫妻团聚。苏瞻并非流连床笫之人,加上几回之后她还是疼得厉害,夫妻同床共枕倒常常变成彻夜说话。她后来索性将阿昉移到自己身边睡,夜里替他打扇盖被,心里还更加踏实舒坦。她有时候半夜里醒来,看着苏瞻和阿昉熟睡的面孔,总会禁不住偷偷笑起来,天下最好看的两个男子,都是她王玞的,他们谁也离不开她。 回京后不久就出了苏五娘的事,她神伤之下,想起往事,原来只是她自作多情又自以为是,桩桩件件的甜都变成了苦,可悲又可笑,她自然不愿意再被苏瞻亲近。苏瞻却宁可睡在脚踏上也不肯搬去外书房。她不想被家里人知道,更不愿被阿昉觉察到什么,便由得他去。人前她和他依然是恩爱夫妻神仙眷侣,但半夜里苏瞻若是伸手来搂她,她定会背过身去不理不睬。 直到阿姑委婉地跟当着她的面同苏瞻说,长房这些年只有阿昉一个人甚是孤单,该趁着两人还年轻,给阿昉添个弟弟才好。回到房里,苏瞻斩钉截铁地同她说,即便她一辈子也不让他亲近,他也不会纳妾,更不会给阿昉添庶弟庶妹。那夜他将她搂入怀中时她没有再推拒。 九娘轻轻叹了口气,缩回有些凉的脚趾头,脚尖触到脚踏上的地毯,软软的,毛茸茸的有些痒。 她心里明白,她还是害怕那种事。怕疼,也不喜欢那种被侵入的感觉。九娘打了个寒颤,心里的燥热慢慢平息了下来。她心悦赵栩,喜欢看着他,喜欢听他说话,甚至喜欢他突如其来的放肆,不然为何会因那件事而难以入眠—— 在她心底头,似乎还藏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九娘捏紧了身上的丝被,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期待什么?她却不敢再想下去了。 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几声闷响和呵斥之声。九娘猛地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枕下,才想起赵栩那柄短剑早被阮玉郎抢走了。 “娘子勿怕。”惜兰手持短剑,进了屏风里头:“殿下早有部署,想来是擒住贼人了。” 她话音刚落,两人就听到成墨在外头轻声唤道:“惜兰——” 惜兰看向九娘,九娘扬声道:“成墨,殿下可好?” “我很好,阿妧你好不好?”门外传来的却是赵栩的声音。 九娘匆匆披上惜兰手中展开的道服,顾不得长发披散着,赤着脚就往外跑。房门一开,就见赵栩正坐在轮椅上笑盈盈地看着她:“今夜无月,星河倒是璀璨,守株待兔已等到了兔子。阿妧既然一直睡不着,可要出来赏一赏星星,审一审兔子?” 九娘一呆。他怎么知道自己一直没睡着? 成墨几步退到院子里,偷偷抬眼瞄了瞄星空。殿下已经守在这里看了一整夜星星了,还没看够? *** 被夏军占领的秦凤路熙州城,直到亥时的梆子带着应付差事的意味草草敲过,才迎来了真正的夜晚。 穆辛夷坐在州衙后院的花园里看着小池塘发呆。暑气还有余威,虽然薄纱褙子的袖子被她卷过了肘弯,肌肤上还是热腾腾黏糊糊的。一个多月前的战争并未损毁熙州州衙,花园里草木依然繁盛,池塘里青蛙也鸣得欢快。晦日无月,她还是能看到有一些蜉蝣在水面上倏地来去,划出一条条水带,仔细看,沿岸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蜉蝣的尸体,小小的黑色点点,密密麻麻。 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穆辛夷抬头看向旁边的两株木槿树,依然还有花在尽力盛放着,池塘里也有不少木槿花浸透了水,皱巴巴的,朝开夕落。 自己还有多少天能清醒地活着?穆辛夷看向夜空,一条星河倒悬着。陈太初会不会留意到这么美的星空? “阿辛——”李穆桃嘶哑的声音极其温柔。 “阿姊?”穆辛夷站起身,转头看她还未卸甲:“阿姊怎么还穿着这个?会闷坏的。” 李穆桃携了她的手往回走:“无妨,习惯了不碍事。水边蚊虫这么多,你怎么不回屋里去?” “阿姊,你几时去中京?” “过两天就去。”李穆桃拍了拍她的手:“阿辛别再闹了,你回兰州等我。最多三个月,阿姊就回兰州找你。” 穆辛夷推开房门,屋里点了驱蚊的药草,她打了个喷嚏。州衙里的婢女早备好了热水,上来要替李穆桃卸甲,被穆辛夷挡住了:“你们出去吧,我来。” 即便是轻甲,也有二十多斤重,穆辛夷略有些吃力地抱着一堆甲胄放到罗汉榻上,回头见李穆桃已经跨入了浴桶,便去取了犀角梳,替李穆桃解开发髻,轻轻地梳了起来:“阿姊,你就带我去中京吧,求你了。” 李穆桃撩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斩钉截铁道:“不成。” “万一阿姊回来,我又回到以前那样了呢。”穆辛夷低声道:“我不想和阿姊分开。” 李穆桃的背一僵,忽地转过头来:“阿辛,你瞒着阿姊什么没有?为何还会回到以前?” 穆辛夷蹲下身,趴在浴桶边上,拨拉了一下水:“我没瞒着阿姊,我这么突然就好了,像是跟老天借来的。或许有一天老天就收回去了。”她抬起头:“傻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变回去了,阿姊你也不要难过。我还是你的阿辛对不对?” 李穆桃伸出湿淋淋的手,摸了摸穆辛夷的鬓边,吸了口气:“阿姊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放心,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去中京没事的。” 她叹道:“只是秦州城的消息,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陈太初将我的人都抓了起来,他们是生是死还未知。等一切都安定了,阿姊会想办法的。你放心。” 穆辛夷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摇头道:“阿姊,我已经很高兴了。我见到了太初,他也想起我了,我还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那么好,真的不能再好了。可是我的阿姊不好过,阿姊心里难受,还有元初大哥,他更加不好过。我不放心。”若她再变回傻子,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为阿姊操心了。 李穆桃静静地看了她片刻:“阿姊要的,和你要的,不一样。你别担心,我很好。阿辛,你去高柜上,把那个锡盒拿过来,你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处,阿姊替你擦一擦。” 穆辛夷小脸在李穆桃的手臂上贴了一贴,沾得都是水,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高柜上,堆着许多药,金疮药,防蛇虫的,治蚊蚁叮咬的,还有一个朱红漆盒格外显眼。穆辛夷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朱红漆盒,这里头是阿姊从梁太后处偷来的解药。那夜阿姊送他们出城后原本要把这个拿去给魏翁翁的,却因为赵军攻城再无下文。 阿姊毫不在意地放在这上头,又是为了什么? *** 寅时刚过,睡梦中的穆辛夷被匆匆摇醒。 李穆桃全幅甲胄在身,一把将她拽了起来,将两个包袱塞入她怀中:“秦州的赵军连夜往凤翔去了,你现在立刻去兰州。” 穆辛夷急道:“阿姊你呢?” 李穆桃拖着她往外走:“我要去接应太后,今夜她恐怕会腹背受敌,一旦大败,二十多万人退也无处退。” 穆辛夷拉住她:“阿姊你别去——” 李穆桃沉声道:“车马都准备好了,赵军一旦夺回凤翔,只怕会趁势来攻打熙州。阿辛你乖乖地去兰州等我,卫慕家的人会照顾好你的。” 穆辛夷死死拽着她喊道:“阿姊你不要去打仗,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旁边十几个军士押着州衙里的两个婢女,抱着好几个包袱匆匆迎了上来,对李穆桃行礼道:“长公主,都准备妥当了,即刻就能出城。” 穆辛夷含着泪一路和李穆桃纠缠着,李穆桃只不理她。梁氏虽然可恨,但二十多万西夏儿郎却是她李家的臣民,如今局势不妙,一旦保不住大军实力,西夏危殆,她又拿什么去中京和手段狠毒的赵栩和谈。 “别胡闹——”李穆桃手上用力,将她塞入马车,转头喝道:“好生守护辛公主!” 卫慕家的部曲立刻扬鞭策马,马车和二十多骑从熙州城北门奔出,往西北兰州方向驰去。 穆辛夷含泪回首,望着被火把映亮的熙州城城墙,手上的包袱沉甸甸的,触手之处硬得很,她心中一动,打开包袱,那朱红的漆盒在暗黑的马车车厢里泛着油光。 应知爱意是流水,斩不断理还乱。穆辛夷抱着漆盒,眸子晶亮,猛然掀开了车帘。 *** 咸阳县的渭水,近岸处一片血红,厮杀声震天。从咸阳北往武功县,三五十里路上尽是丢盔弃甲的西夏大军。 身后紧追不舍的“陈”字大旗如飓风过境,摧枯拉朽般不断来回,将末尾的几千夏军迅速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种家军、杨家军两路重骑铁蹄近万人,南北合围,跟着“陈”字将旗,不断蚕食着包围圈里的西夏步兵,长刀寒光凌冽,如入无人之境。夏军自入侵以来,从未遭受过这等砍菜切瓜式的屠杀,举目望去,已尸横遍野。 陈青手中银枪缓缓指向远处不断移动的西夏中军帅旗。染血的枪头处,红缨吃满了血,垂挂在枪身上,不再随风摆动。 “追——” 大旗再次突进,一路杀入。万骑齐声呐喊:“杀——” 中军帅旗下的梁太后,娥眉轻蹙,看着那面“陈”字大旗,脚尖轻轻踢了踢马肚:“传令,中军一万重骑军变后军,列阵迎敌,弓箭手在此列阵接应。大军退守凤翔——” 片刻后,重甲的西夏骑军如黑云般翻滚着,返身迎向陈青。关中平原的地面颤栗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甜苦交杂,敬请笑纳。 第260章 陈青勒马停在数十万人厮杀的战场中, 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席卷而来的黑云。每次在万骑之中他都有孑然一身之感。伤, 不知痛;战, 不知倦;杀, 不知休。所有的感知要在战后, 在那一个人温暖馨香的怀中慢慢苏醒, 迅速愈合, 回到金刚不坏之身和铁石心肠。 你在, 我在。我在, 你在。 他身后的几个旗兵聆听完将令,双腿离蹬,跃上马鞍。火把映照得沙场上如同白昼, 不同颜色的令旗在他们手中被挥舞得猎猎作响。 在夏军中极速往返的陈家军重甲骑兵, 发出震天呼喊:“战——”不约而同地调转马头,原本是无数细碎的银线在月下往返流淌,片刻间汇聚成奔腾的河流,迅速往陈青身后的将旗下靠拢。 重骑对重骑,长-枪对长-枪, 以力敌力,以武对武。 身披黑色铁甲的种家军重骑按旗令迅速往战场南边汇聚成方阵, 原本被围歼的几小簇夏军, 急急从缝隙中往中军方向逃去。散落一地的长刀、枪戟、旌旗无人顾得, 只有盲目地奔跑呼喊,避开那翻飞的铁蹄和从天而降的流星锤。 天波府的杨家军,青色藤甲在星光下宛如秦岭之石, 从山上滚落,碾压过剩余的几百夏军,往战场北边迅速转移。 王之纯率领的永兴军路大军堪堪赶到,不远处陈青的令旗再度挥舞起来。王之纯厉声喝道:“枪牌手,三路护卫——” “王”字将旗旁边,用作攻城的望楼车改作了中军发令台。随着中军令旗的变幻,六千枪牌手潮水般地往前锋重骑处奔去,手中的竹质椭圆骑兵旁牌在三路骑军中高高举起。 三千手持长方尖头步兵旁牌的枪牌手紧跟而上,在陈家军身后将旁牌固定在地上,五千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在喧嚣震天的沙场上静默闪着寒光。往日战场上占到半数有多的弓箭手,却被陈青尽数留在了京兆府守城。身披步人甲的近五万赵军步兵列阵于神臂弩之后。 枪牌手和弩手列阵方毕,陈家军的银色一字长蛇从中断开,转成两队往南北,分别和种家军杨家军会合。只余陈青和数十亲卫传令官在枪牌手和神臂弩营之前。 不远处翻滚而来的西夏重骑渐渐减速,和溃败逃去的夏军融为一体,似乎在重整队形,终于凝成厚重的乌云,在一百步外弓箭不达之处缓缓停住。 大军后退,并不是退,也是进。只是后军转前军,前军转后军。西夏重骑,从中军而来,为的是止住突然被袭击一片混乱的局势,留出大军重整列队有序后退的时间。 十万人马,追击二十五万人马,凭的是出其不意,一鼓作气。 他早已不再是奋力拼杀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回到汴京的陈青。他要的是胜利,更是己方伤亡最少的大胜仗。 身后的大赵儿郎们,和元初太初四兄弟一样,都是他的孩子。身后的五千神臂弩,是这两年六郎和太初不断改进和秘密赶工营造出来的,射程三百步外仍可入榆木半竿。今夜,头一回要在这沙场上大显神威。 陈青手中银枪举起,令旗随之再度飞舞。 神臂弩上的三停箭如恶蛟入海,带着厉啸声扑向百步以外的乌云。 西夏军中传出惊骇欲绝的呼声:“神臂弩——”他们攻城多日,从未发现赵军竟然有这许多神臂弩。京兆府守城时,四面城墙加在一起也不超过千张神臂弩。 率领这断后之军的宥州嘉宁军司司主当机立断:“速速后退百步——”他阵中的藤牌手绝对无法抵挡神臂弩这么近距离的凶猛攻势。赵军神臂弩射程远达两百四十步,两百步外有藤牌手就好多了。 骑兵后退需调头,后面还有跟着的藤牌手、弓箭手亦要后退。 进易退难,战马惨嘶声中,虽知射程不达,为防止赵军骑兵杀入,嘉宁军司司主一声号令,长弓上的箭依然如蝗群扑向前方三路赵军以及众军之前的陈青。 十多面加长的步兵旁牌眨眼间合成一道屏风,插在陈青马前。大多弓箭在八十步处无力坠地,少数弓箭堪堪抵达,插入了旁牌组成的屏风上,发出突突的声音。陈青的亲卫们持盾的手稳如泰山,这面屏风开始跟着陈青的手势缓缓前移。 十万赵军,一同随陈青缓缓压向前,始终将前方的那片乌云笼罩在三停箭的射程之内。神臂弩的威力在此宽阔无碍的平原上终于全然显现,无停顿,无休止地屠杀着前方越退越快的夏军。 嘉宁军司司主心中被恐惧和愤怒笼罩着,手中金刀轻轻发抖,刀头上的金环发出清脆的声响,被淹没在战场上排山倒海的声音里。两百五十步了,神臂弩依然如影随形又如附骨之疽,将他的重骑兵儿郎们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身后一片狼藉,倒地哀鸣的战马,垂死惨呼的军士,横七竖八的兵器和旗帜,随手丢弃的火把燃烧着盔甲、毛发和尸体,浓烟恶臭随风飘散。他们还没和陈青麾下最可怕的重骑军遭遇,已经兵败如山倒。 而远方几乎已经看不见的王旗,让他有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感受,即便很快就将和两万负责压阵的弓箭手会合,他知道,在这等数量的神臂弩之下,除了退,还是只有退,一切反击如此徒劳。身后的恶虎甚至有一种不急不缓的残忍,没有丝毫的急躁。 两百八十步,见到己方依然无法逃脱连绵不绝呼啸而来的三停箭-箭-雨,嘉宁军司司主毅然举起金刀,调转马头下令:“冲杀迎战——” 他金刀未落,瞳孔已收缩不已。正前方是不断慢慢逼近的赵军神臂弩大军,两侧是疾驰追上的赵军重骑,已在百步之内。 除了战,只能战。即便知道结果很有可能是惨烈的死亡,负责断后的他,也不能任由陈青这只猛虎追上退往凤翔的大军。 陈青看着前方返身冲回的几千西夏重骑,举手示意。 箭雨顷刻停了下来。两侧早已热血沸腾的重骑军策马提速,呈合围状冒着箭雨杀向夏军。神臂弩弩营的军士们迅速按旗令往两侧退让,五万步兵大军在王之纯的带领下,疾步如潮水般冲向前去。 这一战,他们期盼已久。他们正在和战神陈青在同一片土地上浴血奋战,将西夏狗赶出永兴军路赶出秦凤路赶出大赵! *** 凤翔城外同样杀声震天,近百辆轒輼和木牛车横在城墙下,护城壕上堆满了工事军士们铺上的木板。近百辆攻城头车的屏风牌插满了箭矢或被守城的石块砸得凹凸不平。 城内的百姓和义勇们也四处点火,不断呐喊着:“陈家军到了——城门已破——”近千守城的夏军疲于奔命,骑兵不断遭遇街巷中的绊马索,步兵更不敢落单。 陈元初手中的令旗在火把下挥动起来,二十多辆四轮高架扬尘车已往城墙上头撒扬了石灰尘土以及毒烟,得了旗令立刻缓缓后撤,跟着就有上百竹飞梯和双杆飞梯紧紧靠在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军士趁着城头守军的混乱迅速爬上梯顶。 十多架高耸齐城头的双层云梯靠上女墙,陈太初和种麟双双当先跃上城头,银枪金刀,立刻杀出一小片空地。身后军士不断冲了上来,往两侧的夏军中杀去。 两刻钟后,凤翔城的西城门缓缓打开,轒輼和木牛车下的赵军蜂拥而上。 “收复凤翔——收复凤翔——”激昂人心的喊声高亢入云。 陈元初双目中的两团火焰更是炽烈。五脏六腑和四肢的剧痛令他的手脚不断颤抖着,手中的令旗也不断颤抖。 夜风轻轻拂过,城头上新竖的大旗只是微微动了动,种麟大喝一声,冲上去拔起大旗挥舞起来:“收复凤翔——” 大旗上的“赵”在城头飞舞起来。 多年后,史官们毫无异议一致认同,这个五月底的晦日,定为赵夏两国京兆府会战的转折点,带领赵军大败夏军的,依然是大赵“军神”陈青和他的两个儿子。 自这夜开始,西夏孤军深入,攻京兆府而不得的二十五万大军,在京兆府和凤翔府之间,腹背受敌,绵延三百五十里路上,陆续埋尸四万夏军,遭俘两万七千余人。当夜,西夏大长公主李穆桃率两万夏军再度进犯秦州,陈元初陈太初自凤翔府岐山县放弃合围梁氏,回援秦州。李穆桃却虚晃一枪一触即退,反以七千轻骑急攻宝鸡,自陈仓引西夏大军边退边战,退至熙州后方重整兵马。 也正因此一战,西夏朝廷上下大惊失色,文武官员纷纷上书。 西夏再次递交停战国书,李穆桃率使团从熙州出发,出使中京向大赵求和。 *** 在这个决定了关中平原决战胜利的一夜,大名府看起来却十分太平。 九娘没想到赵栩说的看星星,真的就是看星星。 卢君义看起来也是一夜未睡,亲自提了一盏宫灯,引他们一行人进了花园,水榭里微微灯光,临水荡漾,成墨惜兰带着小黄门和侍卫们守在水榭的庭院周围。 九娘进了水榭,四面的湘妃竹帘早已高高卷起,轻纱在夜风中如蝶翼般时而飞起,时而停歇,里面随意摆放了好些藤床和隐枕。 卢君义却不多话,躬身一礼,自提着灯去了。 赵栩懒懒地躺了下去,看着站在阑干边的九娘笑道:“星河耿耿漏绵绵,阿妧今夜为何长夜漫漫无睡意?” 九娘脸上一热,索性在阑干边的美人靠上坐了:“来的是沈岚的人么?章大哥在审问?” “叔夜说来的也是一个侏儒,功夫甚好,若不是高似在暗处,还不能轻易生擒下来。”赵栩闲闲地将手中纨扇在藤床上敲了敲:“我答了你的话,你也该老老实实答我的问话才对吧?”他耳力极佳,在廊下大半夜,默默听着里间的人儿辗转反侧,十分担心自己一时情热,吓坏了她,加深了她心底对亲近之事的惧意。不如索性挑明了也好知道该如何解决。 九娘默然了片刻,仰起头看那星空:“想起些往事和故人,想起了以往的自己——”她转过头,看着一脸专注的赵栩,柔声道:“还想到了六郎你。” 似乎有什么轻轻柔柔地挠过赵栩的心头。有点麻有点酥,甚是奇特。 这次从六哥变成六郎,赵栩脸热心跳起来。她辗转反侧间想着自己,会想些什么? 九娘看回那满空星河光破碎,微微笑了起来:“如果没有六郎你,阿妧不知道自己如今会在哪里,兴许早已化作一颗星子。” 赵栩手中的纨扇轻轻垂落在藤床上,一颗心被那柔请话语拧了起来,能绞出水。 九娘想到那个极其古怪的自己,那个明明极自信,做什么都做得很好,偏偏心底却又极惶恐,总是自责不已的阿玞,有些怅然,想了想又释然道:“若不是你,我恐怕总对自己有些心结,不甚满意。” 赵栩想了想,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九娘无奈道。 “无论男女,在世上靠的不是才,就是貌。”赵栩笑道:“以我看,世人其实更爱后者,故恃美行凶者众。我家阿妧,明明靠美貌就能过得很好,偏偏还要读万卷书。读了万卷书倒也罢了,还要洞察世情心怀国事。哪里叫不甚满意?明明是你对自己甚不满意才对。” 九娘听着他的话十分逗趣,也笑了起来:“我还不是认识了你们几个,才迫不得已近朱者赤的。不然只靠那三分姿色——” 看着赵栩直起身子,九娘赶紧掩了嘴摇头道:“我错了,都怪——你?” 赵栩略一回味,失笑道:“都怪我,都怪我。” 外头一盏灯笼在远处极快地靠近,转眼上了曲桥。 “那侏儒已顺利‘逃脱’。”章叔夜拱了拱手禀报道。 九娘一紧张,站起身来。 赵栩笑道:“蒋干盗书,那‘书’可给他盗回去了?” “殿下和张理少的‘信’及往真定府的路线图都被他带走了。”章叔夜笑道。 三人相视一笑。做贼才会心虚,沈岚方寸已乱,明夜鸿门宴且看谁将图穷匕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星河耿耿漏绵绵:出自白居易的诗《睡觉》。 没有留言好像真的会没有动力…… 还是没有红包就没有留言的动力?╮( ̄▽ ̄"")╭今晚红包炸一炸,看看还有哪些生面孔…… 第261章 大名府的府衙从早间开始, 就人进人出极为忙碌。因翌日休沐, 沈岚一整天都在前衙处置公务。 府衙的后院里, 住着沈岚的家眷。布置得极朴素的厅堂里, 妻凭夫贵的沈夫人程氏, 正在轻声安慰自己的表弟媳孙氏。 “男子在外行走, 难免拈花惹草。左右只不过是个妓子, 你何须闹得这么难看。三郎可有信回来?”程氏微微皱起眉头, 好言好语地劝道。 因黎阳仓的事, 沈岚嘱咐她让表弟程威躲事,结果才得知因家中妻妾不和,程威托辞押船, 带着小妾跑去江南好几天了。程威早些年办事情倒也老实, 有了钱后变得轻浮浪荡,被沈岚训过好几次,若不是押粮兹事体大,信不过外人,她又何须费神来理他这后宅的糊涂账。 孙氏肿着眼泡, 哭道:“姐姐不知道那个狐媚妓子的厉害,三郎这些年捧过多少妓子, 金山银山都花了, 奴也不曾说过什么。偏偏去年抬了这一个狐狸精回来, 成日里不得太平。一个妓子,无非贪图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罢了,哪成想这害人的, 又要田产又要铺子,还将主意打到家里那几条船上——” 程氏一怔,声音冷了几分:“她如何知晓船的事情?” “三郎对着她,恨不得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给她——”孙氏委屈地道。 “胡闹!”程氏气得不行,略加思忖后压低了声音道:“你派人去送口信,告诉他黎阳仓出事了,让他去福建躲上两三个月。还有,速速暗中把那妾侍处置了,这等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的妓子,只会惹祸上身。就说是郎君的意思,他若不办,日后这船的事他就不用管了。” 孙氏吓得魂不附体,半晌才喃喃道:“姐姐,三郎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姐姐替三郎在姐夫前面求个情。那妓子的事,姐姐只管放心——” 程氏已无心听她絮叨,端起茶盏送客,心里惴惴不安。想起早间丈夫一夜未睡回到房中的神情,她决定先压一压此事。程威人在江南,也算是躲了出去,待送走燕王殿下这尊菩萨再说也不迟。而那船队车马行,大多是四川程氏家各大商号的,既然两家认了远亲,便也和苏相、孟家脱不开干系。如此想着,程氏的心里又安定了不少。 待到了寅正时分,大名府城门外终于迎来了自封丘而来的燕王殿下亲王仪仗,旌旗招展,净道锣鼓远远传来,士庶一概避让在道旁,见那两千禁军铁甲和枪戟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便有许多人下跪叩首。 大名府一众官吏五六十人身着公服恭立城门之外,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个个满身满头大汗,不少人怀疑那使团的传令官特意早报了一个时辰,兴许是燕王殿下有意赏他们大名府官员一个下马威。 沈岚心中暗惊,素闻燕王行军疾如电,名不虚传。他昨日细心察觉到卢家那位“燕王”并非真正的燕王后,才派阮十九夜探卢家故意失手遭擒,可惜仍未见到真正的赵栩,但也遇到了暗藏的几大高手,凭此断定了赵栩必定已经藏在卢家。所幸阮十九凭缩骨功逃出来时,带出来了一些信件和舆图,足以证明黎阳仓一案并无什么要命的证据落在赵栩手中。因此赵栩才会派人假扮,虚虚实实意图乱了自己的阵脚。 想到赵栩竟然想将“怠慢不迎亲王仪仗”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沈岚心里暗暗冷笑了几声,郡王说这位燕王看似尊贵无瑕实则无赖之极行事不择手段,果然如此,这等行径十足是孩童撒泼,倒的确是十七岁的小儿做得出来的。 “下官恭迎燕王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殿下此时应已在大名府府衙陪监察御史办案。沈府君还请免礼,无需客气。”出使契丹的使团副使跳下马来,扶起沈岚,笑眯眯地轻声道:“这马车上其实空无一人。路上倒有两拨不长眼的刺客,已被擒住,正要带到府衙请殿下亲自审问。” 沈岚脑袋嗡的一声,日头太毒,他有点晕眩。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他这是被赵栩绕到哪里了? *** 大名府府衙此时早已在赵栩的掌控之下。府衙大堂森严,皂役肃立。留在府衙里的十多个文职官员被“请”至堂下听案。京中大理寺详断官和监察御史忠义伯孟叔常各自设案于左右,高堂的长案上,供着尚方宝剑。 赵栩的轮椅静静停在上首。轮椅右侧的章叔夜身穿五品上骑都尉官服,一手按着刀柄,双目如电扫视着堂下。轮椅左侧的九娘身穿圆领窄袖长袍,围紫底黑花护腰,束金红两色腰带,梳着双垂髻,作宫中司宝女史的男装打扮,双手捧银盘,上有二府敕令、苏瞻的堂贴子以及赵栩的亲王印宝。 程氏强作镇定地看着眼前轮椅上宛如清泉的翩翩佳公子,明明只穿了一身玄色道服,意态悠闲,整个人却似一把出鞘的绝世名剑,压得她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程威竟然早就落在了燕王手上,郡王和他们竟然都一无所知。 一旁瘫软在地上的程威看着自己随身带在船上的厚厚几沓子账册,朝孟建跪爬了几步:“表姐夫——” 孟建“啪”一声,手中的卧龙惊堂木拍在案上:“乱认官亲,罪加一等,来人,带证人胡氏上堂——” 一个娇怯怯软糯糯的美貌年轻妇人被两个胥吏押了上来,跪伏于堂下,颤声将她自己随程威在黎阳仓运粮,结交户曹官员及家眷的事交待得一清二楚,连程威每个月送入大名府沈夫人房里的财物都抖落得一干二净。她语带惊慌,梨花带雨,一双水盈盈大眼却不自觉地看向堂上的赵栩,我见犹怜,十分楚楚动人。 明知这个妇人是赵栩的手下安排的,九娘每每见到她那秋波偶尔飘过赵栩身上,就不由得呼吸一窒,竟有些想伸手去拍一拍赵栩身上被她盯过的地方,转念间她又有些惭愧,自嘲这等心思未免太过幼稚可笑,赶紧收敛心神专注听大理寺详断官审案。 赵栩接过成墨递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这府衙里的白毫银针倒也不俗。他搁下茶盏,不动声色地从九娘手中的银盘上取过二府敕令,宽袖掩盖之下,修长手指轻轻蹭过九娘的手,看了九娘一眼,桃花眼中含着几分揶揄,待随手放回敕令后,他不动声色地掸了掸身上的道服。被阿妧穿了几个时辰后,他这件道服上就沾染上了她的气息,难怪她不乐意自己被人偷瞟。 九娘心一慌,这人莫不是连她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都察觉了?在这众目睽睽肃然森严的公堂之上,九娘耳根一阵发烫,有些无地自容,又有些两腿发软,只敛神垂目看着手中的敕令。 胡氏画押后被带了下去。程威抖如筛糠,供认不讳。程氏看到再被押上堂的一人,眼前一黑,竟是一早奉沈岚之命赶往汴京的阮十九。 身中高似两掌的阮十九奄奄一息,怀里还有从卢家盗取的信件和舆图。最要命的,那信件中有一封是沈岚写给阮玉郎的。 孟建早已对赵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今晨才全然明白,原来自封丘开始,突袭黎阳仓,故意放任鹤壁官员前来报信,京中用九娘为饵设置计中计,引阮玉郎人彀,将阮玉郎拖在开封,都是赵栩一早安排好的。唯一的意外就是九娘执意一路跟随而来,使赵栩多了自己这个监察御史可用,也少了他的后顾之忧。一路上虚虚实实,将沈岚引出府衙,稳住河北东路的各军,令他们不敢妄动。没有证据就制造证据,送证据上门,现今不说盗粮一案,只阮十九这个刺客和他身上盗窃的信件舆图,就足以拿下沈岚这个一方大员。 殿下实在英明神武,而自己这个监察御史,当然也居功至伟。 *** 进了六月才几天,河北东路官场剧变,震惊大赵朝野。大名府权知府沈岚多年以来勾结谋逆重犯寿春郡王赵珏,盗运黎阳仓米粮百万石,更贩卖谋利以作谋反军饷,且多次行刺燕王殿下企图阻止中京四国和谈。河北东路各军因此入狱的团练使指挥使十余人。 皇榜传至秦州时,陈青正在羽子坑魏家探望病榻上的穆辛夷。陈元初四兄弟多年来难得齐聚一堂,在外间和苏昉一起陪着魏老大夫老两口说话。 穆辛夷小脸苍白,却十分高兴:“陈伯伯,元初大哥的毒解了吗?” 陈青点了点头:“多谢小鱼特地来送药,元初的毒已经解了,再过一二十天,余毒便能全清。倒是你受委屈了。” 穆辛夷笑了起来,胸口一抽疼得她龇牙咧嘴:“解药是我阿姊让我送来的。还请伯伯和我阿姊算账的时候能将功折罪一些。” 她半路威逼卫慕家的部曲改弦易辙直奔秦州,却在城外被守城军士拿下。因拼命护着药匣子受了好几处外伤,亏得她咬牙忍着,直喊着是给陈元初送解药的,又报出了魏老大夫的名号,才被押到州衙里看守起来。谁料到李穆桃跟着佯装攻城,一众人等忙着守城,竟把她忘了。直至陈元初陈太初杀回秦州,才有人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女子被关在州衙大牢里。 陈太初找到她时,穆辛夷已经饿晕了两日,犹自抱着药匣子不放手。 陈青凝视着这个多年不见的邻家小娘子,微微叹了口气:“两国交战,各为其主而已。你阿姊顾念旧情,盗出解药,又暗中护住我丈人丈母,保住了元初的性命,也算有仁有义,何谈算账二字?” “可是阿姊不得已为了我冒充元初大哥,害得伯伯和婶婶受了许多委屈,陈家声名也险些毁于一旦——”穆辛夷内疚地低声道。 陈青淡淡道:“天下有谁能给我陈家人受委屈?是非曲直,自有公断,纵然京城里那许多人以为元初投敌陈家叛国,却仍有许多百姓心中敞亮。糊涂人无论何时都只会做糊涂事。这秦州、关中数百万军民,你可见过有谁毁过我陈家声名?” 穆辛夷眨巴着双眼,仔细琢磨着陈青的神情,见他面容无波,言辞淡然,确实没有怪罪李穆桃的意思,心里高兴得很,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元初大哥和太初要去中京,能带上我一同去吗?我想去见我阿姊。” “我们明日就出发,你还是留在我外翁这里养伤吧。”陈太初跨入房里,手上断了一碗山药马肉汤。大战之后,夏军战马死伤无数,大多未坏掉的马尸都被各城清理战场的军□□回城中做了口粮。 穆辛夷在牢中饿了好几日,到了魏家因疗伤又吃得很清淡,闻到肉汤味,禁不住囫囵咽了一下口水。她瞟到陈太初身后的陈元初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臂,黝黑的眸色深沉,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大约听见了方才自己和陈青的说话,赶紧努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我的伤轻得很,不碍事——” 陈青却觉得应该将她送还给李穆桃,一抬手将她扶着坐了起来,拎过旁边的矮几搁在她面前:“若是伤口不疼了,你明日便随元初太初去中京。”他转头看了看陈元初:“你们将她交给李穆桃,不得寻衅,过去的事就此揭过。” 陈青索性当着三个年轻人将话说开来:“当年小鱼的娘亲不惜叛逃出兰州,救了我一命。太初无心之过又害得小鱼受了重伤。我陈家人恩怨分明,以往种种,就此了结。”他深深看向穆辛夷:“无论你穆家,还是你姐姐李氏,待中京事毕,与我陈家便是陌路,再无情谊,亦无仇怨。他日若沙场得见,元初他们绝不会手下留情。即便两国交好,亦就此相忘于江湖。小鱼,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第262章 穆辛夷捧着温热的汤碗, 默然了片刻, 忽地抬起头来:“小鱼明白陈伯伯的意思。” 陈青松了一口气。太初的性子看似青山不动, 实则是暗河汹涌, 极易被心魔所困, 如今既想起了往事, 就不能再被穆辛夷纠缠, 徒增烦恼。 穆辛夷忽地对着陈太初露出灿烂的笑颜:“可我是不会忘了太初你的。阿姊说等以后不打仗了, 我以后可以搬回羽子坑来住。太初你要是没忘记我, 就每年在汴京给我做一个这样的小鱼寄来秦州好不好?”她从颈中拉出那只小鱼,示意道。 陈青和陈元初都一怔。榻上的少女病容未退,笑靥如花。她不同于聪慧灵动识大体的孟妧, 也不同于品行高洁不愿成为他人负累的苏昕, 她无所顾忌勇往直前,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事能令她退缩。陈青方想开口,却想到当年冰雪天里捧着酒坛到处喊他名字的少女,也是这样含着泪却笑如艳阳,他暗叹一声, 那两句措辞严厉的话竟未说出口。陈元初也看着穆辛夷,却想到了赵栩。太初会输给赵栩, 也是因为赵栩和穆辛夷是一样的人吧, 他们都跟一团火似的, 永不熄灭生机勃勃,就算不能带着对方一同燃烧,也会在对方心里留下火种, 瞬间便可燎原。 “好。”陈太初静静看着穆辛夷片刻,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正如穆辛夷似乎天生就懂得他,他也无需多言就能明白她的意思。生死不可测,福祸不可料,她解开他的沉疴旧疾,还要替他的心铺就坦荡通途。她的勇,他远不及。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她心无垢,他欲坐忘。她要的不忘,正是他要的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穆辛夷笑得更是开心。陈太初柔声道:“我定会每年给你刻一个小鱼。快吃吧,凉了会腥气。” “万一,万一我不小心把太初你忘记了,你就难过十天,十天足够了。记住哦。”穆辛夷从碗里抬起晶莹的双眼,旁若无人地注视着陈太初,唇角微微勾起。她的有生之年,并不知还剩下几日、几月、几年。可她一心要做他的春-风,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拂过他心底所有细不可见的缝隙,他若入世,她要他平安喜乐。他若入道,她助他道心无尘。 *** 六月里,大赵百姓有两桩热闹事:初六是神仙崔府君生日,二十四日是州西灌口二郎(二郎神)生日。这黎民百姓间,许多人家即便是屋檐下的一家人,也有各信各的,通常也都和和气气,常听见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福生无量天尊的声音此起彼伏。无论这信佛拜菩萨或信道不信道的,却都也爱献送给崔府君和二郎神,皆因说起来天宫神仙是一家,不是你家就是我家。 原本一年到头就节日不断的中原百姓,因京兆府大捷,纷纷放下了夏军入侵的那点儿担忧和害怕,兴高采烈地献送去。大名府也不例外,进了六月里,眼见着府君沈岚突然倒台,那巷陌杂卖却不曾停。 九娘身穿青色直裰,跟着方绍朴从药铺里出来,见街旁巷口处处都在卖大小米水饭、炙肉、莴苣筍等时物,还有各色瓜果,鲜艳诱人得很。她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望,见高似头戴竹笠就在身后不远处,便停下脚来。陪着他们的卢君义笑道:“九郎可是想买些吃食果子?” 方绍朴已拿起一个南京金桃,在衣襟上擦了两擦啃了一口,果然汁甜肉美。九娘看见他这恶形恶状的样子,忍着笑吩咐惜兰取出半贯钱,细细选了些义塘甜瓜、衞州白桃,还有那水灵灵的水鹅梨、金杏和小瑶李子,又见到鲜嫩的红菱也忍不住买了一把。付完钱,就见方绍朴殷勤地端着两碗冰雪凉水荔枝膏过来,递给她一碗:“我付过钱了,吃上一碗,歇一歇,热死我了。” 卖红菱的老婆婆笑着拿出两个小杌子:“来来来,两位郎君坐在这里吃就是,我让三丫给你们剥些嫩菱角。” 卢君义摇着折扇笑道:“方大夫倒是个会吃的。”还很会拍马屁。 方绍朴倒也坦白:“大官人不知道,我是存心献殷勤,指望九郎今日下厨时能让我多尝几口她亲手做的菜。” “哦?今日九郎要亲自下厨?”卢君义扬眉奇道。他行走江湖多年,早从孟建口中知道九娘的身份,却想不到世家闺秀竟会亲自下厨做菜,便是他家中娘子,说是下厨也不过是按照祖传的几个羹汤方子指点厨娘一番。 九娘笑道:“可巧今日也是高护卫的生辰,他立了功又受了伤,便想着夜里在后院给他置一桌小菜贺一贺。卢大官人若得闲,不如也来凑个热闹。” 她前两日从方绍朴口中得知高似追捕阮十九时遭遇了阮小五,硬受了阮小五两剑,才将阮十九生擒回来,否则阮十九必遭阮小五灭口。又见他带着伤,依然连续几夜彻夜不眠,守在赵栩院子中。这才想借生日为高似置办一桌酒席,安定他的心,也请他略放松些,毕竟此行漫漫路途遥远,他如此用力过猛,并非上策。 卢君义笑道:“多谢九郎盛情,求之不得。我正要给郎君送请帖,二十四那日我家里请了戏班子和杂剧,自己家里人热闹热闹,若是你们还未离城,还请务必赏光来吃酒。” 方绍朴连连摇头:“大官人客气了,可惜我们过两天就要走了。” 卢君义也不惊讶,笑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日后方大夫来大名府,记得找卢某就是。” 这时一旁结伴路过的七八个士绅走了上来,拱手和卢君义行礼问好。惜兰和几个随行禁军不动声色地将方绍朴和九娘挡了起来。 九娘舀了一勺荔枝膏放入口中,十分清甜冰润,耳中听那几个士绅议论纷纷。有素日仰慕爱戴沈岚的再为旧日府君辩解几句,奈何抵不过神祗般的燕王殿下的美誉。有两个嗓门大的在这路上就喊了起来:“沈岚竟派人刺杀殿下,只这一条就罪无可赦。你们被他迷惑了——” 卢君义笑道:“莫议政事,莫议政事,二十四日保神观的头炉香听说被钱大官人定了,恭喜恭喜。”又说了几句遂散了。 众人走走停停,回到府衙。高似等人一路留意,却没遇到任何可疑之人。 成墨在二门处已等了大半个时辰,见到九娘赶紧迎了上来,低声道:“娘子安好,京里中书省和尚书省都来了人,正和殿下在书房里说话。外头热得很,殿下担心娘子出去这么久会中了暑热。娘子可有无什么不舒服?” 九娘笑道:“无事,外头甚热闹,我很好,替我谢谢六哥。六哥可用过午膳了?” “殿下今日不回后院用膳,特意让厨下给娘子备了绿豆凉水,让小人转告娘子少吃一些冰食。”成墨声音沉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九娘一怔,想到自己的小日子再过几天就要到了,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只嗯了一声,却见方绍朴一个激灵转过身来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那碗荔枝膏千万别说漏了嘴。 见成墨回去复话了,方绍朴拎起手中的药包松了一口气:“放心,你的药我早备好了,方子还是殿下亲自过目的。明日开始吃上几天,保管你不再腹痛。”话未说完,见九娘已毫不理睬匆匆而去,只留给了自己一个背脊,方绍朴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大包小包,摇了摇头:“看来殿下这殷勤献得不高明。” *** 赵栩在大名府彻查沈岚案,接手了一应政务,天天五更就开始整顿吏治和军事。忙到午后,匆匆和中书省尚书省以及大理寺的几个官吏一起用了膳,在一应文书上做了批示。待京中官员拜别后,他又和章叔夜细细商讨各路情报,眼见大名府天翻地覆,阮玉郎却销声匿迹毫无动静,不由得更加警惕,设想了种种可能。 直忙到傍晚时分,想起一整日都没见到九娘,赵栩刚刚蹙眉要问,成墨上前两步低声道:“今日可巧是高护卫的生辰,娘子在后院置了一席。卢大官人也在——” 高似的生日?赵栩眉头舒展开,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成墨退了出去,章叔夜轻笑道:“他这些天因担心有刺客来袭,夜里几乎都没睡过。” 赵栩提起笔,要给耶律奥野写封信,闻言略点了点头:“他身上有伤,让他今夜不用守了。” 章叔夜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赵栩又抬起头来:“算了,我同他说就是。” 案上那留待飞奴传送的细细长条宣纸,久久未曾被着墨。 后院宴息厅里,方绍朴看着桌上的碗碟,咽了咽口水,看看门外:“殿下怎么还不来?” 孟建看了眼铁塔般静坐着的高似,笑道:“不急不急,天热,菜凉了才好吃。” 大名府作为陪都,市井繁荣物产丰富,和东京汴梁不相上下。方绍朴昨日就发现九娘在厨下忙碌,已经围着她转悠了好几回,亲眼见九娘做了酒蟹,姜虾。今日更见她做了那闻着打喷嚏香得要人命的葱泼兔,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好不容易等到赵栩来了。众人便起身见礼。 赵栩摆手让众人不必拘礼,各自入席。卢君义十分豪爽,席间频频劝酒。高似倒也难得有了几分笑意,不顾身上的剑伤,仰首畅饮了几盅。 方绍朴只管闷头大嚼,吃了七分饱才想起来:“高护卫,你外伤未愈,不宜饮酒。” 高似点了点头,起身对九娘行了一礼:“某最后这杯却不能少。多谢了。” 九娘起身举杯道:“高大哥请——” 赵栩见九娘已喝了好几盅,玉面飞霞,眼睛越喝越亮,也不忍令她扫兴,暗中让惜兰将九娘面前的换成了果酒,自己也和卢君义孟建两人喝了几盅。这一路以来,奔波不说,人人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如今大名府这根毒刺已拔,连章叔夜都忍不住换了大碗痛痛快快地喝了许多。 直到月上树梢时,众人方尽兴而散。 九娘吩咐惜兰,将白天在成衣铺子里买的两件外衫和两双靴子取了出来,送给高似。高似捧着包袱一呆,想起十多年前在百家巷苏家,王玞也总派人将府中的幕僚、护卫、先生的一应物事打点得十分妥帖,他的四季衣物从不需自己操心。 九娘微微福了一福:“还请高大哥好生养伤,多多歇息。多谢你这一路能帮了六哥这许多。来日方长,高大哥也要顾着自己一些。” 高似嘴唇翕了翕,手上用力捏紧了包袱,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便转身而去。 九娘看着他身影转过垂花门,转过头来,却见廊下赵栩正静静看着自己,身后的惜兰不知所踪。这小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空中一轮弯月清凝温柔。 九娘走到赵栩身前,轻轻蹲下身:“六哥可怪我?” 赵栩伸手替她拢了拢有些松散的鬓角:“你替我收服了他,他办事如此出力,我为何要怪你?” 月色朦胧,九娘凝视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眼眸,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同阿妧说说可好?” 赵栩静默了片刻,目光越过九娘,看向空中那弯月,又隔了半晌,才苦笑道:“阿妧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我只是当做不知道而已。” 九娘一震,心中涌上万般疼惜和爱怜,伸手握住赵栩的手:“你娘——”可如果高似真的是在寒食节后入宫对她做了什么,陈素又怎会一无所知? 赵栩的手冰冷,却有汗。 “娘决定出家修道前,都同我说了。”赵栩点了点头:“她比我难受得多,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没法子,她睡不着,吃不下,惴惴不安,惶恐万分,只有去瑶华宫她才觉得能安宁一些——” 九娘轻轻掩住了赵栩的嘴,摇了摇头。俱往矣,莫再提,也无人会再提起。 赵栩轻轻握住她的手,将眉眼埋入她掌心。他究竟是谁,似乎已无解,他能不管不顾勇往直前,在此时此刻,却不免有一时彷徨失措,还有那悲伤愤怒无奈交融在心底。 “阿妧——你可在意?”赵栩闷声问道,他并不想问,却又忍不住。 “我只在意你。”九娘柔声道:“其他的,我都不管。你只是我孟妧心悦之人。” 赵栩的手握紧了她。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大赵燕王赵栩,你是大赵军神陈青的外甥,你是大赵臣民认定的明主,你是先帝托付江山社稷重任之人。”九娘伸手将这一刻有些脆弱的赵栩搂入怀中:“至要紧的,是我们一定会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她想成为他的基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秦州是西陲商业贸易最繁华的地方,长年都有西夏人羌族人吐蕃人回鹘人居住。 第263章 一痕月色挂帘栊, 竹影斜斜小院中。 至要紧的, 是我们会变成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阿妧。” 赵栩埋在九娘的肩窝里呢喃了一句, 果酒的香气混合着九娘身上的淡香, 有点甜有点腻。他的阿妧, 这是他的阿妧。 “我在。”九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柔声道, 不问前尘, 只看前路才对。她自己亦然。 “阿妧, 阿妧。”赵栩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唇齿间轻溢出的呢喃更似叹息。他蹭了蹭九娘的颈窝,似乎找到了更舒服的角度, 又埋了下去, 不再移动。也许他今日放纵自己喝多了一些,也许他不想隐瞒阿妧任何一点自己的心思,也许他的确需要说与她听。但折磨着他的那些恐慌怀疑愤怒悲伤,被他牢牢压制着却始终未曾消失的这些,此刻都在她温柔馨香的拥抱中慢慢平息下去, 淡然不见。他究竟是谁,不重要, 他从哪里来, 也不重要。 耳侧有丝丝的痒意, 赵栩贴在耳边的呢喃轻柔又滚烫。九娘身子一僵,双手停在了赵栩背上,片刻后慢慢将他搂得更紧, 轻叹道:“我在这里,在。”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若能抚慰到赵栩一分,她就有十分的欢喜。她听到感觉到赵栩对她的依赖和需要,竟比她依赖他时更让她踏实和欢喜,那种欢喜满怀激荡,几乎要溢出来。 只要你在,我就很欢喜。 九娘轻轻合上眼,和赵栩依靠在一起。 檐隙风来,流萤飘堕,苒苒还飞起。九娘半跪着的膝盖一阵麻麻的痛,可她舍不得挪动。 “腿麻了么?”赵栩抬起头,不等九娘开口,伸手握住她纤腰,轻轻向上一提,扶她站了起来。 赵栩刚松手,九娘猛地起身,两条腿针刺一般,身子一歪就往下倒。赵栩轻笑一声,捉住她的腰,顺手捞她入怀。 九娘被他抱着侧坐在他腿上,急得撑着他的肩头挣扎着要站起来:“你的伤——” “无妨。都怪我没留意。”赵栩反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他倒盼着阿妧恃美行凶,何时能折腾他一番,奈何只是妄想。但温香软玉满怀,他没喝醉也已经醉了七分,心中一荡再荡,荡出千层浪。手中的腰肢极其纤细,却充满弹力。赵栩忽地想起她被阮玉郎抓作人质倒吊在身后时,配合自己剑招的那一下悬空腾身拧腰。他竟一直忘记夸她,她的细腰也厉害极了。 九娘再挣了两下,蓦然僵住不敢再动,腾地扭过头去看向院子,面红耳赤起来。好好的说说心事,怎么又陷入这等境地…… “乖,别动。”赵栩却将她又朝自己搂紧了一些,见她虽然别扭得很却不再害怕得发抖也不大力挣扎,心跳得更快了些,垂首看着眼前她轮廓秀丽匀称的耳廓,立刻贴了上去,略有些苦恼地低声央求起来:“好阿妧,君子还是小人,你选哪个?” 九娘耳中尽是他的气息,赶紧别过头躲开,那温热气息却扑在颈后,身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她羞窘难当,双臂却也被他箍着动弹不得,听到这句又好气又好笑,索性转头瞪着赵栩:“我都——” “不选”两个字却被赵栩毫不犹豫地一口吃了下去。无论动口还是动手,都如沙场作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唇齿相依,气息交缠。九娘慌乱地紧紧闭上眼,这是她梦见过的。可她还是害怕得很,羞耻窘迫令她只想蜷缩起来想离开想消失。他却不再急切,轻轻地追逐着左右躲闪的她,坚定地捉住她含着她,舌尖抚慰着她的唇,极小心极温柔,偶尔离开一瞬,又厮磨上来,却不莽撞侵入她。 这是他的阿妧,智勇双全、落落大方,偏偏在这上头娇气得厉害。要哄着骗着宝贝着珍惜着,他甘之如饴。赵栩不知在脑中演习过多少回,斗志满满,唇舌间越发极尽温柔缠绵。 甜甜的果酒从九娘腹中醺然上升,一切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和赵栩贴在一起的每一处,火烫滚热又熨贴。她慌慌张张的心慢慢漂浮起来,不再害怕,无力招架无心抵抗,不再推拒,只想再靠近他一点,更安全一点。 赵栩感觉着怀里的人僵硬着的身子慢慢柔软下来倚靠上来,手臂收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子里,细细密密地又吻了她片刻,微微睁开眼,见她情迷意乱中双眼紧闭,脸颊滚烫,更加小意爱怜起来。耳中听着她呼吸渐渐急促,忽然她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破碎凌乱地落在他舌尖,令他血脉贲张,几乎失控,强忍着离开她的唇,额头相抵,赵栩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明年回京,我们就成亲。”赵栩在九娘依然紧闭着的眼上轻轻吻了吻:“阿妧?” 九娘茫然睁开眼:“嗯——六郎?” 带着鼻音被拖长了的三个字,旖旎入骨,妖娆得跟飞舞的火花,把赵栩刚刚压下去的火瞬间又烧了起来。 “乖,别说话,别动。”赵栩咬牙切齿遏制着自己:“明年,明年我们就成亲。” 九娘一呆,慢慢回过些神来,他要自己别说话别动? 赵栩深深看进她云霭蒸腾的眸中,轻叹道:“也别看我,阿妧,我只有右腿受了伤而已——”被她这样多看一眼,还能不化身禽兽,他赵六郎肯定成仙成圣了。 九娘立刻紧闭上眼,长睫轻颤,往外躲了一躲,又顺从地靠回赵栩的胸口,轻轻点了点头。 竹叶在夜风中轻轻荡漾着。院子中地面上的影子,月色下也摇出千层浪。 *** 三更梆子敲响的时候,九娘轻轻推开窗,往廊下张望了几下。廊下空荡荡,赵栩送她回屋后说会去和高似说几句话,不知他会说些什么,现在可睡着了。 九娘回到藤床上继续睁着眼。黑暗中窄室里感官更加敏锐,屋内的漏刻已经停了一会。但她脸上还烧得滚烫,兴许是果酒的后劲发出来了。九娘想到那句此时此夜难为情,捂着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屋顶传来极轻的窸窣声,像有老鼠或猫窜了过去。九娘刚要闭上眼,又立即翻身而起。 “嘘——”惜兰轻轻掩住她的嘴,替她披上长褙子。九娘一惊,看着她身后双眸发亮的赵栩。他怎会在她屋里?再一想自己里头只穿了肚兜和亵裤,赶紧背过身将褙子拢好。 九娘和惜兰轻手轻脚走到窗前,碧纱朦胧,依稀见到两个矮小的人影从廊下倒挂下来,落在地上,左右看了看,悄无声息地往正屋门口潜去。 阮小五?九娘的心狂跳起来。搬进府衙后,赵栩就让她和孟建、方绍朴一概睡在偏房里。此时她院子的正屋里睡着两个侍女,是张子厚特地送来服侍她的。她却不能让她们白白送了性命。 九娘看向赵栩,赵栩朝她招招手,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弯了腰想要说话,赵栩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无事。” 十几声利箭破空之声传来,不少火箭落在府衙各处的屋顶和院子里。火光四起。 惜兰手持短剑,微微退开了两步。 锣鼓骤然喧天,章叔夜的声音沉稳又响亮:“殿下有令,格杀勿论——击杀刺客一人,赏百贯钱——” 禁军们的呼喝声四起。各院的房里涌出许多军士,持旁牌的去挡火箭;负责扑火的手提水桶,跑到前几日搬入的大水缸旁开始舀水传送,有条不紊。专人扛着的长梯纷纷架起,火还未蔓延开就很快被扑灭了。潜入各院的黑衣人也陷入了长兵刃的包围之中,想要逃脱,屋顶却有数十人拿了好些渔网,只要有人跃起,那网就当头兜下。 瓮中捉鳖,守株待兔。 九娘轻轻捏了捏赵栩的手,深表钦佩。赵栩先前将两千多禁军分作人数不等的六班,她还不太明白。其中一千五百人分作三班,只负责警戒各院,各班轮流守四个时辰,夜里的那班全部藏身于屋中。剩余的人也分作三班,各自分工不同,为了应付火攻,在章叔夜特别隔开的院子里不停地演习配合。原先府衙里的守卫将士和衙役,全派在外院当值。 “阿妧——”一声清啸,由远而近。兵刃碰撞声不绝。 “别碰他的剑——撤网——”章叔夜厉声喝道,大敌当前,声音并不慌乱。 九娘头皮一麻,阮玉郎! 赵栩握紧她的手,眉头皱了起来。以他和章叔夜的推断,阮玉郎受伤不轻,定不会亲自前来,他在大名府转暗为明,在他去真定府之前,就是刺杀他的最好时机。照理来的人应该是吃了败仗不甘心的梁氏手下,还有忌惮高似的完颜亮手下。 阮玉郎宽袖鼓风,袖中那柄从九娘手中得来的剑矫若游龙,所到之处,金-枪折断,渔网破碎。他片刻间已掠过好几处院子,破窗而入,破瓦而出,无人可挡。 “阿妧——夫君寻你来了,还不出来?”阮玉郎见章叔夜领重兵守在左边不远处的院子里,还有禁军赶往那里,梁氏和完颜氏的人也尽都扑向那处,高似却在右前方的院子中抱刀而立,他心念急转下笑得更加粲然,身影急转,直扑向高似所在处。听小五说这小狐狸连着几日天天上街买东买西,仗着有高似想诱出他来,他便遂了她的意又如何?一枚铜钱和高似就想挡住他,赵栩也太小看他阮玉郎了。他偏偏不去杀赵栩,却要从他手里夺走九娘。 阮小五和阮十三陷在禁军□□密林中,上头有网,前头有高似,见郎君几剑就破了上面的渔网阵,大喜,腾身而起,点在□□的枪-尖上,猱身而上,两柄软剑,直奔高似胸口。 阮玉郎解了阮小五和阮十三的围,见高似被他二人缠住,却不落地,反在屋顶如鬼魅般转了一圈,脚下一沉,破瓦而入。 “小狐狸叫我好找——”阮玉郎笑吟吟间已断了惜兰手中的剑,一肘撞在惜兰肩上,惜兰倒退了三步,手中断剑提不起来。 纸帐歪斜着挡住了半边藤床,蜷成一团的丝被微微在抖动,黑夜里依稀可见有如云秀发露在外头。听到惜兰痛呼,九娘拉下被子怒道:“不许你伤她——” 阮玉郎笑道:“你依了我,我自然也就依你。”见她小脸又惊又怒脸颊酡红,双目盈盈如秋水,显然方才睡醒,像极了他夜探听香阁那次见到的香艳情景,心中一荡,伸手就要将她连被挟裹起来。 九娘却不退让,直起上半身怒视着他,颈中抹胸的绳结在锁骨上勒紧了一些。阮玉郎目光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唇上,眸色深沉阴暗。 嗤的一声,丝被破开,剑光暴涨。 阮玉郎措不及防避无可避,勉力侧过身子,剑光比闪电还快噗嗤就没入了他右胸。 跟着金铁交加之声不断,火光四溅。阮玉郎右胸经脉,先被铜钱所伤,再被他强行封闭,此时中了赵栩一剑,血气翻涌,旧伤猛然迸发,手中短剑被击落在藤床前的脚踏上。他倏地后退,脚尖轻点,往方才落下来的屋顶洞口冲了上去。 赵栩小儿竟然藏身在她被中——想到两人肌肤相接,还有九娘唇上的红肿,阮玉郎心中万蚁噬咬,比将计就计依然中计还要难受万分。 一出屋顶,又是一张网当头罩下,阮玉郎冷哼了一声,身子压低,竟从网底如游鱼般窜了出来。 高似一声长啸,刀光大盛,阮十三和阮小五再也挡不住他。匹练般的乌光自廊下倒卷而上,横在阮玉郎去路。 阮玉郎一个拧身,右胸剧痛,宽袖鼓起,隔在刀光上,帛裂之声响起。 “郎君——”一道人影挡在他身上,闷哼了一声。 “十三。”阮玉郎轻叹一声,一掌拍在阮十三胸口,借力飞身而退。阮十三拼力转身,又挡住了高似一掌,心脉寸断,却死死抱住了高似的一只胳膊,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章叔夜镇静自若地指挥着亲卫和禁军们,将冲入赵栩院子里的几十个刺客分割成几堆,自己飞身上了屋顶,见阮玉郎已往东北角遁去,舒出了一口气,冷冷地看向院子中:“格杀勿论——” 惜兰在屋外轻声禀报:“阮玉郎和阮小五逃了,章将军还在剿灭刺客,娘子院子里的刺客皆已伏诛。” 藤床上的九娘一动也不敢动,方才惊心动魄之间赵栩奋力刺伤了阮玉郎,不知道是力竭还是毒伤发作,见阮玉郎逃走,他便一头栽倒,压在她身上,连手里的剑都握不住了,似乎一直在调息。 “六哥,你能动么?”九娘轻轻抬了抬手,碰了碰赵栩的腰。 赵栩星眸微张,在她肩窝里闷声道:“阿妧你亲亲我,我便能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是六月九号。咳咳咳咳。略应一下景。 接下来请各自想象,欢迎小剧场。 第264章 “阿妧你亲亲我, 我便能动了——” 屋外有物体被拖动的声音, 也有兵器收走碰撞的声音, 廊下惜兰似乎在和成墨说话, 不远处还有章叔夜的呼喝声, 军士的呐喊声, 箭矢破空声。 九娘却什么也听不到, 世界只剩下一张藤床这么大, 耳边也只剩下赵栩一呼一吸之间送入的热和痒, 不停地钻入她脑中,把她搅成一团糨糊,热得咕噜咕噜冒着泡。 她一动也不敢动, 甚至怀疑是她听错了。手心里全是汗, 方才生死关头的恐惧和紧张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推上了更高的悬崖,成了另一种恐惧和紧张,悉数压缩在这小小一张藤床里,肆虐狂暴地席卷了她全身,冲刷得她每一处都更敏感, 甚至连被赵栩的脸压着的长发末梢也在发麻发疼,被他压着的胸-脯更疼。 她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他也一动也没动, 但压在她腿上的有什么在变硬, 胀大,滚烫。全身感官被羞耻挥舞着长鞭赶到了一处,倏地炸了开来。和前两次一触即逃不同, 那硬物在两具紧贴着的躯体之间肆无忌惮地膨胀,她被迫感受着可怕的形状和热度,一种时间被无限拉长的恐怖感笼罩住她,使得每一分每一厘的挤压和迫近都变得无休止地漫长,渗入到她每一个毛孔,犹如凌迟之苦。九娘头皮发麻,颤栗从脚趾蔓延到尾椎到手指。 “阿妧——”赵栩抑不住情动,她没亲他就已经动了,他控制不住,压根也没想控制,方才在阮玉郎逃走时真是少说了一句多谢。眼下比他谋划的还要如意。扔下剑后他体内就涌起蓬勃的情-欲,将生死一线时的狠厉杀意一扫而空,极度空虚,极需发泄。 感觉到九娘身子僵硬浑身战栗,赵栩在进和退之间犹豫了几息,贴着九娘耳边试探着又呢喃了一声:“阿妧乖,你亲亲我,我就有力气起来。”不起来就要出事,他怕伤了她。 原来她没听错。他这是撒娇?是要挟?还是索取?反正是个不要脸的坏东西。明明看起来瘦削,却跟山似的压得她喘气都费力。九娘拼命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好分神不再留意被他顶着的那处。 “疼,我疼得厉害。”声音委屈又无赖。 赵栩说的是实话,他硬得发疼,快活得发疼,身上的剑伤却一点也不疼。 九娘的手指张开又蜷起,无意识地捏紧了手边破裂开的丝被,心中一软,身子也软了下来,他定是也受伤了才疼得动不了。 九娘轻轻侧过头,两人鼻尖相碰,一阵凉意。赵栩鼻尖上都是汗,黑夜里眸子闪着幽幽的光,一念间九娘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怕。 看着九娘抬起下巴,赵栩不依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嘶声抗议道:“不要额头。” 九娘一顿,努起双唇亲了亲他的脸,轻声问:“你哪里受伤了?” 与其抗议“不要脸”,不如直接下嘴。赵栩脸一偏,顺势含住九娘的唇,轻吮慢舔起来,右手固定住她的后脑,不让她逃离。 九娘嘤咛了一声,醒悟过来自己怕是被他哄了,羞恼之下双手顶住赵栩的肩膀将他往后推,好不容易用力推开赵栩三分,力一竭,手一松,赵栩又砰地跌了下来,闷哼了一声。他压在九娘身上,身子扭了两扭,似乎完全使不上力,发出“嘶”的一声痛呼。 “对不住——”赵栩呻-吟了一声。 九娘不敢再推他,他这一跌,原先压迫在腿上的羞人之物趁势顶在她腿心处,还轻微跳动了两下,又大了一些。九娘退无可退,脑中一片空白,前世那种被劈开的疼痛袭来,她浑身颤栗,羞惧交加,混乱中唯一的念头却是绝对不行,顶着自己的那个实在太大了,她会疼死。 “走开。” 九娘闭着眼咬着牙哀求道,娇弱无力的声音在赵栩耳中却成了邀约。他得寸进尺,轻轻舔了舔近在唇边的圆润耳珠,将之含入口中,被他压着的小人儿抖得更加厉害起来。 赵栩吃不准方绍朴在天圣铜人上标出来的那些穴道在九娘身上管不管用,心随意动,左手握住了九娘的细腰,沿着腰侧轻轻上下摩挲起来,火热的掌心坚定地贴着,手指轻柔划过软腻滑溜的肌肤,探到她后腰的志室穴处轻轻按了两按,身下的小人儿触电一样抖了一抖,难捱地微微弓起了身子想躲开。她身子一弓,顶得赵栩那里更胀痛,脊椎尾被电得一麻,他深深吸了口气,咬了那耳珠一口,转头覆住她不自觉微微张开喘气的唇,辗转吮吸间又将她压了下去。手指所到之处,却摸到她后腰凹下去一个小小的窝窝,实在可爱,忍不住大力摩挲起来,将她更紧地贴向自己。 九娘眼前直冒金星,被赵栩唇舌手指扫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冒出了火星,叫嚣着什么,甚至盖过了忧惧羞窘,她想躲开,却被他压得更严实拉得更靠近。 “殿下——殿下?可要下官进来帮忙?” 门外传来方绍朴关切的声音。 赵栩一僵,从牙缝里逼出两个字来:“无需——” “九娘?九娘你没事吧?”孟建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外间只有我和方大夫,你别怕——” 九娘的手无力地盖住了绯红的脸,所有的感觉忽然化作委屈。被他恣意折腾的委屈,被他哄骗了的委屈,被他吓到的委屈,还有被外头的人窥视了的委屈。 隐隐也有那极其霸道地席卷了她全身的火骤然远离身体而去的委屈。 “都怪你——”九娘见赵栩还压在自己身上顶着自己不放,轻声抽泣道:“走开。” 赵栩轻轻拉下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吻了一吻,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又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都怪我,不哭,阿妧——” 都怪外头那两个不长眼的,阿妧原本在男女之事上就极娇气,这样一来肯定羞恼得很。 “殿下?殿下?”不长眼的方绍朴真有点急了。 赵栩手轻轻一撑,翻到九娘外侧,坐了起来,拿起裂成几条的丝被,把她细细从上到下都裹了起来,捡起脚踏上九娘那柄短剑,又将遮了半边床的纸帐提上藤床,横在中间,轻轻靠在九娘身上,把她挡得密不透风。 九娘惊呼了一声,看到赵栩确实受了伤,自左肩至左胸,一道剑伤正在渗血。想到先前自己就推在他肩头,没发觉他受伤,还错以为他谎称受伤借机卖可怜好轻薄自己,心里的委屈少了许多,心疼却多了不少。 赵栩和她一样依然面红耳赤,将她的秀发也拢进丝被,亲了亲她还有点湿润的眼角:“我没事。”又取过那柄短剑放入她枕下:“好了,完璧归赵。” 想到这四个字放在她和他身上还有另一层意思,赵栩的脸上更热了,忍不住又亲了亲她的额头。 “成墨——”赵栩平息了片刻,才沉声喊道。 外头众人都吁出一口气来。 成墨眼观鼻鼻观心地小步跑了进来,将赵栩背了起来,换了惜兰进来。 *** 原西京少尹刘绅,因事态紧急,来不及携带家眷,六月初十就赶到了大名府,拜见燕王赵栩,顺利接任权知府事一职。跟着不两日,各地调派的官员均已到位,黎阳仓的处置文书也已有都进奏院通过皇榜和邸报公布于天下。 六月十二诸事皆宜,大名府文武官员一早恭恭敬敬将燕王车驾送出城外。不少大名府原来的官吏都松了一口气,终于送走了这尊菩萨,想到该八百里外的河间府官员头疼了。 燕王出使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官道上前行时,赵栩已带着九娘等人从馆陶准备前往临清。 自从那夜之后,九娘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却不肯再和赵栩独处,每日亲自下厨,消夏的汤水也不断,但早间贴身服侍起身和晚间安置就寝统统皆无。但凡赵栩喊成墨去请她说话,她总不许惜兰离开左右,政事照谈闲话照说,也有说有笑。孟建手头无事,时不时跟在九娘身后来探视赵栩的伤势。赵栩就跟做贼一样,既心虚,又惦念,奈何九娘防贼也防得严。这些日子他连个私下陈情的机会都无。 马车车厢里,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方绍朴默默盘膝打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气守丹田,内照,照什么来着—— “方绍朴。” “殿——殿下。”方绍朴赶紧调整姿势端正跪坐起来:“殿下,彭祖仙师有云:忿怒不解伤人,汲汲所愿伤人,阴阳不顺伤人。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也,所以神气导养,使人不失其和。殿下年过二八,精满气足,实乃好事——” 赵栩冷冷地打断他:“你背了几遍了?倒不口吃?” “不——不多不多,二——二十三遍。”方绍朴十分诚恳,虽然身份地位相差甚远,但这男儿郎谁不曾有过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他年长了殿下许多,殿下这般自律,他也该宽慰引导他。 方绍朴咳了两声,鼓足勇气道:“春主生、夏主长、秋主收、冬主藏,这夏日炎炎,殿下晨间精满自溢是好事。夜里殿下若是难受得厉害,不妨用下官所给的穴位指南用手纾解出来,只在九娘子屋外看,定然是不管用的——” 赵栩险些跳了起来,太阳穴气得别别跳:“够了!” “对对对,用手就够了——”方绍朴一喜,抬头见赵栩脸色铁青,赶紧低头喃喃道:“不——不够?” “你去前头车上,把她换过来。”赵栩沉声道。 方绍朴一愣,叹了口气:“下——下官无能,这几日殿下让下官去说的,下官都说过了。九娘子畏殿下如虎——”他偷偷瞄了英明神武的燕王殿下那不可言述之处,又咳了两声:“恕下官直言,殿下操——操之过急,只怕吓坏了她。” 赵栩的脸色阴沉如锅底,狠狠瞪着方绍朴。他怎么会吓坏了阿妧,明明是他们不长眼,才惹她羞恼之极的。 “下官有一计——计献上——”方绍朴殷勤地躬了躬身子。对不住九娘了,奈何他想了好几天,九娘不给殿下揩油,殿下就身心不爽。殿下不爽,他们就跟着都没好日子过,吃不上好的,喝不着冰的,还要随时受气,待在他身边就喘不过气来。 赵栩正要狠狠地斥责方绍朴,闻言倒停了下来:“说。” 方绍朴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双手递上,这番话他也背了好几遍,还请章叔夜指点过一二,应该不会错:“下官尝闻见多——多不怪,故作此画,以医载道。九娘子博览群书,若能多看几遍,自然就不会被惊吓到。” “你还会画画?”赵栩蹙眉接过那卷纸,展了开来,脑中嗡的一声,勃然大怒,若不是知道方绍朴此人心思极简,只怕立时就将他毙于掌下。 方绍朴额头一疼,那卷纸已被赵栩丢了回来。 “今日阳光甚好,方医官既然说夏主长,你还是出去骑马再长长心罢。”赵栩阴森森地道。 那卷纸半卷半舒展掉在地上,上头画着男子独有之物,丑陋狰狞得很,一旁标注着各部位名称、俗称和道家之称呼,又有穴道讲解,更有密密麻麻小字列出会生哪些病。以医载道他真是费了好些苦心,也只有九娘子那样爱读书又疏阔大方的女子才能领会他的苦心。何况他可是根据自己目测来的大小描绘,已觉得极其雄伟壮观,殿下为何还这般生气…… 方绍朴将那卷纸收了放回袖中,掀开车帘。日头明晃晃的耀得他眼花。他转过头躬下身子轻声纳闷地问:“殿下是嫌下官画小了还是细了还是——” 他屁股上已挨了赵栩一脚。 “滚!” 若没有章叔夜一把托住,方绍朴肯定骨碌骨碌滚下马车。 为小燕王殿下操碎了心的方医官犹自喊道:“殿下——见怪不怪才能怪自败——” 砰地一声,马车里的一只建窑茶盏在赵栩手里被捏了个粉碎。这个不要脸的坏东西——什么是怪?什么叫怪自败! 第265章 第二百六十五章 自馆陶行至冀州阜城歇下时, 赵栩收到陈太初飞奴传书。九娘捧着那小小纸条看了又看。 “他们走得这么快, 二十就能到河间府。”九娘想到再过三天就能见到苏昉和陈太初, 十分高兴。出门在外, 虽有诸多不便, 但又有许多在京中和翰林巷没有的好处。 “六哥, 从河间府去中京还有多远?”九娘将纸条放到赵栩身前的案几上。 赵栩歪在罗汉榻上, 顺手取过一旁的舆图摊了开来:“来, 我指给你看。”有多远他自然一清二楚, 但没有机会就要创造机会,好歹能亲近不少。 九娘双目盈盈泛波,似笑似嗔地落在赵栩刚刚拆了纱布不久的肩伤上, 再看到他桃花眼中的委屈劲, 又好气又好笑。她心里的羞恼早在看到他伤口时就烟消云散,只是那夜后她才明白何为“少年情热”,显然两人越亲近赵栩就越难以自控,最糟糕的是她自己也不如想象中那般有定力,一经点火就有燎原之势, 这才刻意不和他独处。 她说了几次自己并没有恼他,赵栩却误会成她在恼方绍朴, 一路折腾得方绍朴蔫得不行。但她说自己也没有恼方绍朴, 赵栩就更不明白了。可要她清清楚楚说怕他情热情动难以抵抗, 她委实也说不出口,更怕这人厚着脸皮得意洋洋越发放肆。一路上看着赵栩委屈得不行,用方绍朴的话说:“殿下幽怨的小眼神委实颠倒众生, 即便被殿下责骂,也心甘情愿,还能多吃几碗饭。” 眼下看着赵栩这幽怨的小眼神,九娘禁不住侧过身子尽力忍着笑。他是够委屈的,原本早几日就能到阜城的,恰逢她小日子,硬是一天才走两三个时辰,只托辞要等陈太初一行人会合不着急,路上越发体贴小意。 赵栩见她只笑着却不过来他身边坐,急得挠心挠肺,偏偏惜兰和成墨还在一旁伺候着,便苦笑着一撑罗汉榻,往旁边移开了一些:“这般你可放心了?” 九娘上了脚踏,挨着案几坐了,歪头瞥了赵栩一眼,轻笑道:“这般你可称心了?”赵栩脸一热,低声道:“你的心便是我的心,你说如何就如何。” “那我既不许你做君子,也不许你做小人。”九娘眼角里见他伸过手来,更低声地嘀咕了一句。 案几下那只悄悄伸出来想去牵九娘的手骤然停在半路。赵栩抬起手来,指背轻轻蹭了蹭下颌,怅然喟叹了一声,声音低不可闻:“阿妧,这世上男子,如果面对心爱的女子,没有时时刻刻要亲近的欲-念,又能心爱到哪里去?” 九娘如今自然是信了这句话的,方绍朴也以医者身份极不委婉地提过多次,若不是孟建这位爹爹吹胡子瞪眼睛制止,还不知要说得多么露骨直白。她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惜兰,微微点了点头。惜兰福了一福退到了屏风外去。成墨心里高兴得很,赶紧跟着惜兰退了出去。 赵栩一怔,又一喜:“阿妧——?”这独处来之不易,等她说完她想说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说。 九娘红着脸转身看着赵栩,鼓足勇气道:“我并没有恼你,只是怕你——情不自禁……”明明白日里亮堂堂,她脑中却浮现出黑夜里灼烫到自己的恐怖之物,声音都发颤起来,难以启齿。 “那夜是我不好。”赵栩见她面红耳赤身子都有些颤抖,心里也惭愧得很,赶紧握住她的手:“阿妧你放心,我怎会那样轻慢你?无论如何都会在成亲以后再行夫妻之礼。”他目露恳求:“只是你莫要再冷落我。” 九娘松了口气,至于成亲以后,她也就自欺欺人先不管了,只顾眼前。她抽出手来:“那你便答应我,只做个正经君子。” 赵栩握了握拳,点头道:“一言为定。”心里却想到方绍朴话糙理不糙,见多不怪也是条路,他的确不能操之过急,悬崖勒马他必定能做到,却也是极痛极苦的事。他正襟危坐,看向舆图。 “我们从河间府先到契丹南京析津府,五百里路不到。”赵栩修长的手指沿着析津府向上:“耶律奥野在析津府等我们,再从析津府北上到大定府,应该还有九百里路。” 九娘见他从善如流,也心定了不少,想了想道:“那就算是一千五百里路的话,我们如今一天能走百里,半个月就能到中京?” “不错。今年七夕就要在中京过了。”赵栩想起那年七夕自己在州西瓦子给九娘插上牡丹钗的情景,轻叹了一声。斗转星移人事皆非,兜兜转转悲欢离合,那枝牡丹钗却还在自己手里,未到她鬓边,看来要留待成亲前再插钗了。 说到七夕,九娘静了一静,侧过身子道:“六哥?” 这一瞬间两人心意相通,默默看着彼此,渐渐露出笑容。 “对不住。”九娘诚心诚意。 赵栩好不容易压下将她搂入怀中的念头,揶揄道:“三送□□,我和那牡丹钗都真的好生可怜。” 九娘想了想:“那我也送你一样什么,你也退还三次给我?” 赵栩笑道:“不妥,不如你送我三样好东西,我收三次。” “好。”九娘爽快应了,想起一事来,点了点舆图上的大定府,问道:“六哥,你说契丹丢了上京,东京道也都被女真所占,却迁都到离黄龙府这么近的大定府,岂不依然十分危险?为何不迁都西京或南京?” 赵栩反问道:“阿妧可知道南京析津府因何会成为契丹陪都?” 九娘思索了片刻:“富庶之地的原由?析津府原来是燕京,燕云十六州向来农耕富足,商贾云集,不然大赵也不会为了燕云十六州和契丹打了二十五年的仗。” 赵栩长叹一声:“不错,自德宗以来,历代大赵给契丹的钱银绢帛,都在析津府交易,契丹最大的榷场也在那里。我和太初曾偷偷去过一次,《契丹国志》所载无误:大内壮丽,城北有市,陆海百货,聚于其中。繁华不逊于我大赵东京。只要析津府还在,契丹国库就还能勉强维系。因此迁都中京,实属无奈之举。” “契丹是为了保住南京不被女真人夺走?”九娘恍然大悟。 “不错。”赵栩在舆图上了画了一个圈:“这些地方,依然还是契丹所有,有草有马有人有钱。何况女真攻下上京的手段和攻下秦州如出一辙。七八年前高似就有不少手下潜伏在上京做奸细,收买了许多军士、泼皮无赖,因此才能一举得手。但若要一个个城池拿下来,女真定然要付出大代价。北方九月入冬,更不利于骑兵作战。” 见赵栩这么耐心讲解局势分析给自己听,九娘更加安心,两人细细商议起和耶律奥野见面后的安排来。 *** 离河间府尚有三百多里路,陈元初陈太初一行人轻装简行,投宿在博野的正店中。他们带着苏昉和穆辛夷,两千五百里路行了十多天,赶得并不急,每日卯时出发,黄昏前就歇息下来。 穆辛夷照常去市集里买了些瓜果,送到陈元初陈太初苏昉的房里,笑嘻嘻说了今晚会吃些什么,又乐呵呵地给他们看她在市集上买的玩意,有意思的玩意被她说得有趣生动,就是普通玩意,她也能将那卖的人说出有趣的事来。陈太初和苏昉倒听得津津有味。 陈元初的伤势渐渐复原,他一路冷眼看穆辛夷,慢慢也没了起初的敌意。无论住在他们属下经营的正店脚店甚至货行,还是投宿在小乡村农家里,穆辛夷都泰然处之,既不多嘴打听,也不嫌弃鄙陋。听他和太初、苏昉三人说话,她也并非不懂世事不通文墨之人,偶有妙语,让苏昉都十分讶异。 苏昉说起穆辛夷:是个通透的女子,至纯至净,无关风月,无关家国。无关风月?陈元初不这么以为,瞎子都看得出穆辛夷满心满眼只有太初。可苏昉却坚持说她的满心满眼都是太初依然无关风月。 为何傻了十几年的她,会一直惦记着太初?陈元初想不明白。为何在李穆桃身边长大的穆辛夷,性子完全和李穆桃不同,陈元初更不明白。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剑眉星目面无表情的女子,说不清是恨还是不恨,是惦念还是不念。 穆辛夷口中的她,却是在没藏皇后的鸩酒下逃生毁了嗓子的公主,是协助梁氏灭了没藏氏全族的公主,是为报母仇不惜借他陈元初之手杀死生父的公主。而在太初的口中,她又是要和梁氏争权夺利的长公主,是能威震西夏十二军司的军中神祗。 那个羽子坑倔强不服输和自己厮打在一起的女子,那个在柳林里笑着喊自己名字拿柳条轻轻挠他腰间的女子。原来早已不在这世间,他却一直不能忘。 情之可笑,莫过于此。 穆辛夷笑着把一个黄胖小娘子拿了起来:“太初,你们一直说起孟家的九娘,等见了她我送这个给她,好不好?” 陈太初和苏昉才想起他们每日给赵栩的信里从来没提起过穆辛夷。 第266章 第二百六十六章 苏昉拿起那个粗陋的黄胖, 看上去和当年九娘要送给他的黄胖有天渊之别, 泥捏成的衣裳, 大大的头大大的眼, 模样看起来有些憨厚。但实在太不起眼, 比起汴京街巷里卖的还要简陋许多。 穆辛夷的大眼清澈见底, 笑盈盈地带着期待。不知道是期待这份礼被他和陈太初待见, 还是期待见到他们口中的九娘。 陈太初接过苏昉手里的黄胖, 仔细看了看, 笑道:“挺好,阿妧最喜欢黄胖了,我替她先谢谢你。” 穆辛夷手指点在黄胖头上那朵大花上:“这是胡瓜花, 做这个的其实是那货郎的儿子, 他今年才九岁,黄胖头上戴的都是他家里蔬菜瓜果的花。你看,这个是蜜蜂——” 陈太初看着她手指点的那个凸起的小泥块疙瘩,失笑道:“蜜蜂?是那孩子说的还是小鱼说的?” 穆辛夷哈哈笑,又取出一个黄胖娘子:“太初, 这个是送给你娘的。”她笑着举起黄胖:“你们闭一闭眼睛好不好,还有更好玩的。” 陈太初笑了起来, 依言闭上眼睛。苏昉摇了摇头也闭上了眼。 陈元初抱臂冷哼了一声, 眼睛没闭, 身子却侧了过去。 “好了。”穆辛夷笑道。 陈太初和苏昉定睛一看,穆辛夷从手中黄胖娘子里竟又取出一个很小的黄胖小婴孩。 “咦?”两人奇道。 “做黄胖的那个孩子说,这个是他的娘亲, 这个是他的妹妹。妹妹是从娘亲肚子里出来的,所以他就做了这个。”穆辛夷给他们演示了一遍,笑眯眯地递给陈太初:“愿你娘平平安安生一个妹妹,太初的妹妹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娘子。” 陈太初接过黄胖,笑着点点头:“谢谢小鱼。”爹娘都觉得这次会生个妹妹,他也觉得,不过又初再初出生前他们也都觉得一定会是个妹妹,若再生一个弟弟,恐怕爹娘该取“不初”了。 看着穆辛夷高高兴兴地离开,陈元初冷哼了一声:“无事献殷勤,就会讨好人。”手下却拿起那母女黄胖琢磨起为何放在里面的小黄胖不会掉出来。 陈太初指了指下面的印记:“这里转一下,就卡住了。那孩子倒有机关营造的天分。” 苏昉叹道:“小鱼真是有心。”她所言所行,并不刻意,却总让人熨帖。陈元初和陈太初最挂念的就是京中的娘亲和十月里要出生的妹妹或弟弟。他们不曾提起,她却十分清楚,或许她确实天生就懂陈太初的心。 “不安好心。”陈元初将黄胖重重放下,看了太初一眼:“你别上心。” 陈太初将黄胖珍重收好,转身坐了下来,抬腕将穆辛夷送来的一盘西瓜推给陈元初:“忘记告诉你了,秦州城破那日,外婆在家里的井里头给你留了个西瓜。后来小鱼替你吃了一半。”想到那天她拼命吃瓜、要他打水还有赤着脚用力踩水的模样,陈太初唇角勾了起来:“这里的瓜不如秦州的好,但也吃得。” 陈元初垂眸看着盘里红馕黑子绿油皮的西瓜,切成三角形,叠得十分整齐。他伸手拿起一片,放入口中,水分尚可,香甜不及。 “中原的瓜的确比不上西陲的。”苏昉伸手也取了一片,斯文地吃了起来:“我们可要把小鱼的事告诉六郎和九娘?” 陈元初拿起第二块西瓜,闷闷地嗯了一声。 陈太初温和地看着兄长很快又拿起了第三块西瓜,站起身笑道:“我这就去写信。” 他走到院子里,见穆辛夷正站在一个大水缸前面,低头往里面看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陈太初走到她身边,探头望了望,大水缸里只有缸底有浅浅一层水,两只乌龟的龟壳干得厉害。 穆辛夷转过头:“原来这里面养着两只龟呢。记得你说起过,宽之和九娘也养了乌龟对吗?” 陈太初一怔,点了点头,他似乎真的说起过。一路上,他和苏昉常会说起阿妧和六郎。是大哥先提起的,他也许是故意要她知难而退,又或是要她明白从此陌路才最好。大哥担心什么,他很清楚。只是他说不清楚他和小鱼之间的牵绊。大哥提什么,他如实叙述,从秦凤路走到永兴军路,他和苏昉几乎把他们几个从幼时相识到端午前汴京道别的一桩桩梳理回忆了一遍。小鱼听得津津有味,她喜欢阿妧,喜欢得毫不掩饰。 “宽之说,那两只乌龟一个叫阿团,一个叫阿圆。”穆辛夷若有所思:“太初,虽然我还没见到九娘,可我觉得九娘像是特地来找宽之的,就像我找你和你来找我一样。” 陈太初看着她含笑的双眼慢慢又弯成了月牙,两眼间的鼻梁之上皱起了三条小细纹。她所说的,从来没有言下之意,她说的就是她的真意。她没有说阿妧是来找六郎的。 阿妧对宽之确实自幼就格外不同,他们之间也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陈太初突然想起那年七夕之夜的街头,他和六郎都没能认出长大后的阿妧,只有苏昉认了出来。若没有极深的牵绊,又作何解释?穆辛夷一眼能认出他来,苏昉能认出阿妧——陈太初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也许你说的没错。” 他低头看着那两只龟,正拼命在往水里钻,那水始终盖不过龟壳,不时张大了嘴,却什么吃食也没有。 “其实我对阿妧知之甚少。”陈太初温和地笑道:“既不如六郎懂她所需,也不如宽之知她所惧。”即便是苏昉口中的九娘,也和他心里的不太一样。 穆辛夷转身找了一个瓢,去另一个水缸里舀了水,慢慢浇在两只龟身上,水花轻溅,乌龟奋力划起四条小短腿。她将瓢给了陈太初:“我眼里的阿姊和元初大哥眼里的阿姊肯定不一样。我眼里的太初和别人眼里的太初也肯定不一样。可阿姊依然是阿姊,太初依然是太初。无论阿姊和太初变成什么样,我都不在意。我如止水,自然可以照见你们。” 陈太初看着手中的空瓢:“不错,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他疾步去舀了一瓢水,慢慢倾入缸中,见穆辛夷不知从哪里挖了点小虫放了进去,水浑浊了片刻,慢慢又变得清晰。两只乌龟可以游动了,又伸着脖子往水面上探。穆辛夷跑去旁边找了两块扁石头,笑着吐了吐舌头:“太初,你抓住我,别让我载进水缸里。” 陈太初笑着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好,仔细别碰到伤口。” 穆辛夷探身下去,拨弄了一会:“太初,拉我起来——”她有点头晕了。 陈太初手上用力将她拉了起来,再看缸里,见穆辛夷用两块扁石头搭在一起,一只乌龟已经爬在上头,一动也不动。 “这下它们舒服了,游水也行,晒太阳也行,你看,我这两块石头下面还有留了空,像个水里的山洞,它们可以躲在里头晒不着太阳。”穆辛夷扶着水缸边,眼前的金星渐渐没了,她开心地朝陈太初挥挥手,指了指旁边的水瓢。 陈太初认真看了看那水缸里头,笑了:“它们遇到你,真是造化。你以后回了羽子坑,也养两只乌龟可好?”他舀了一瓢水给她洗手。水冲在她薄薄纤细的手掌上,水花四溅,溅到了他的直裰上,跟烟花似的,只是要逗留上不少时候。 “好。”穆辛夷眉眼弯弯。 苏昉说得不错,小鱼真是有心。 *** 河间府,置高阳关路安抚使,统瀛莫雄贝冀沧、永静保定乾宁信安一十州军。作为大赵通往契丹南京析津府的必经之路,历来备受朝廷重视。 元旭匹帛铺靠着河间府的府衙后街。赵栩等人午后方一抵达,便拆开了飞奴昨日送到的陈太初的来信,半张纸说的都是穆辛夷的来历和渊源。 “穆辛夷,是李穆桃的妹妹,太初一家的故旧,傻了十几年突然好了——”九娘捧着信,一颗心别别跳:“小名既叫小鱼,也叫阿辛——”小鱼?她有印象,表婶曾经提过,太初回汴京后买的第一匹小马就叫“小鱼。” 九娘从字里行间读得出太初对穆辛夷的维护,她这一刹那间有个奇思异想,可惜不知道穆辛夷的生辰,因无从印证,急得额头也冒出了细汗。 赵栩放下其他信件,手中纨扇敲了敲她手中的信:“有穆辛夷在太初身边,倒不难揣测李穆桃的用意。如此一来,我们又多了三分助力。” 九娘也想到李穆桃定然知道穆辛夷随陈太初他们往中京来,她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清楚。 “今晚他们就到了。”赵栩看着九娘神色古怪,忽地轻声道:“阿妧,穆辛夷千好万好,也不适合太初。” 阿妧对太初,总有不少歉意。 九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浅浅笑道:“当初人人都说殿下齐大非偶,不是阿妧能妄想的,也极不适合呢。” 赵栩一愣,抬手取了一旁的笔:“都有哪些人说了?我先记下来,回京后再一一找他们算账。” 九娘墨玉般的眸子转了两转,走到他身边:“阿昉表哥、我六姐,连我姨娘也说过——” 赵栩的笔停在半空中。 “六哥,为何不写?”九娘抿唇笑了起来。 赵栩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这三个人我一个也得罪不起吧?”他长叹一声:“你见也没见过这个小鱼,就这般维护她。真是——” 九娘瞪着眼见他落笔写了穆辛夷三个字:“六哥你可真是——” 赵栩搁下笔,桃花眼眯了起来:“厚颜无耻之极?正是在下。” 外间成墨的声音有些急切:“殿下——章将军有急事禀报。” 片刻后,赵栩默默放下了京中张子厚的来信,垂首轻声道:“皇太叔翁昨日突然薨了。”他胸口微微起伏着,手指关节发白。 九娘轻轻握住他的手,半晌才说出一句:“六哥,请节哀。” 六月十九,定王殿下薨,经御医院院使和众医官确定,定王殿下走得十分安详,无病无痛。短短一个春夏,大赵连续失去了一位皇帝,两位亲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出自《南华经》(庄子) 第267章 第二百六十七章 皇城都堂内的官员陆陆续续都散了。张子厚进来的时候见苏瞻还在和赵昪说话, 便坐到一边喝茶。他每日早晚发两次信给燕王, 每日也能受到一次回信, 但并无九娘的消息。阮玉郎大名府行刺也未能讨到半点好处, 想来有殿下悉心守护, 她定然是无恙的。 赵昪临走时笑嘻嘻打趣张子厚:“没想到你与和重昔日同窗, 今朝竟然也算是亲戚了。甚好甚好。” 张子厚拧眉瞥了赵昪一样, 冷笑了一声。赵昪摸摸自己的胡子摇摇头走了。 苏瞻和颜悦色地道:“子厚, 家母很感激你替家姐保住蕊珠的性命, 你何时得空,还请来我家中一叙。” 张子厚知道他将张蕊珠接回了百家巷苏府,微微抬了抬眼皮:“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 她自甘去做吴王侍妾,张某早当没养这个女儿。苏相无需放在心上。只是大宗正司万万不能交到吴王手里。还请苏相别被外甥女的眼泪给哭得心软了。” 苏瞻放下手中的文书,叹了口气:“和重尚不至于糊涂至斯,蕊珠她所托非人偏偏一往情深。吴王守陵清苦,她若不为夫君求情, 岂不令人心寒?明日定王殿下大殓,宗正寺和礼部已经上书请娘娘决策, 眼下知大宗正司事一职, 依照惯例, 当由先帝同胞弟弟岐王担当,因太皇太后一事,娘娘恐难放心。另一位按辈分也当得此任, 宗室中呼声颇高,乃先兆王的长子余杭郡王。” 张子厚皱起眉头:“是自请去西京,三辞亲王封号的那位?” 苏瞻点了点头:“不错,余杭郡王在西京素来刚直不阿,对宗室子弟管束甚严,这几年科举,西京宗室倒有五人入了二甲,虽不能出仕,也得到许多民众称赞。” “知大宗正司事这个位子举足轻重,却非二府可推举任命。乃属娘娘和陛下的家事。”张子厚皱起眉头,燕王在即位登基前是最合适此位的,却已经行监国摄政事…… 苏瞻也明白他的意思:“我看娘娘恐怕宁可选余杭郡王也不会选岐王。” 张子厚默然了片刻:“知道了,我自会派人去西京摸底。殿下有信来,你家大郎今晚就会抵达河间府。” 苏瞻微笑着吁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有劳子厚费心了。太初也日日有信给他母亲。我今早也知道了。”阿昉突然西去秦州,却一改执拗之心愿意辅佐燕王,许是阿玞和阿昕在天有灵,令他释怀了。如今自己重回相位,又有燕王支持,家中阿昉出仕无忧,三娘的遗孤又得以寻回,可谓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都堂内寂静下来,侍候的人见张理少还在里面,也无人敢入内打扰。张子厚手中的茶很快冷了。他这些日子不太愿意回府,似乎在宫里在衙里忙忙碌碌,就能不再想起。他亲手把她送到了殿下身边,前尘旧事理当了结。但偌大的府中,连分神的丝竹舞乐都没有了,冷清到处处都会想起。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 宫墙深深,鸽群环绕。六娘跟着孙尚宫从隆佑殿寝殿出来,日光透过葳蕤树荫,碎碎落在院子里,廊下的几十只鸟笼里的珍稀灵鸟也被热得没了声音。 迎面张尚宫领着一位老妇人进来,六娘一呆,脱口而出:“钱婆婆?” 张尚宫笑道:“阿婵,这位虽在你孟家住了几十年,却一直都是司天监的司天台台事。如今奉娘娘旨意回宫来,日后也能参见了。” 钱婆婆的背依然佝偻着,闻言抬头对六娘笑了笑:“六娘子安好。”不卑不亢,不亲不疏。 六娘心中惊疑不定,赶紧福了一福:“钱台事安好。”太皇太后前些时略有好转,虽不能如常说话,也不能起身,却已能说上几个字。这位钱婆婆在定王殿下薨了以后突然入宫来,又是为了什么? 钱婆婆垂首跟着张尚宫进了隆佑殿,寝殿里依然还是素幔低垂,新换的冰盆上萦绕着丝丝白气,从外入内一阵凉意。屏风后的太皇太后刚擦洗过身子换过小衣,医女们正在为她按摩双腿。 “臣钱微叩见太皇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钱婆婆在脚踏前俯身跪倒,行了叩拜大礼。 太皇太后的手指略略抬了抬。张尚宫赶紧上前扶了钱婆婆起身,旁边宫女已搬了绣墩放在了脚踏前头。众医女宫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卜——卜卦。”太皇太后嘶哑的声音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钱婆婆。贺敏的妻子温氏两次递折子要入宫来请安,都被五娘以她需要静养为由拒了,她才明白过来赵栩小儿骗了她,他那般阴险狠毒,自然是为了气死她,她怎么也不能让这等居心叵测的孽种得逞。 钱婆婆神态安详,躬身道:“臣先前在孟家和寿春郡王一战,失了一枚铜钱。请娘娘恕罪,臣无器可用。” 太皇太后胸口起伏了片刻:“六?” 钱婆婆默然了片刻后道:“臣最后一次看,她的命格未有变化。” 太皇太后呼出一口浊气,又喘息了片刻,抬了抬两根手指。张尚宫低声请示:“娘娘是要宣召岐王殿下入宫?” 那手指费力地点了点。 张尚宫行礼退了出去。钱婆婆的目光投在太皇太后的面容上,轻叹了一声:“臣身受光献太后大恩,理应为娘娘分忧。但臣屡观天象,紫薇北移,七杀、破军环绕。娘娘还请顺应天数。” “天?”太皇太后的手指颤抖起来。 *** 暮色渐渐四合,陈太初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河间府。 元旭匹帛铺的后院偏厅里,席面早已备妥。九娘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听到外面章叔夜难掩激动的声音,立刻提裙往垂花门外跑去。廊下一直注视着她的赵栩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做阿妧放在心上挂念不已的表哥,还是她日后白首到老的夫君,根本不用选。当年三个表哥,终究是他这个隔的最远的捞到了月。 陈太初和苏昉笑吟吟地看着垂花门里乳燕一般轻盈飞出的少女,异口同声道:“阿妧——” 九娘站定了细细打量着他们四人,轻轻福了一福:“三位表哥看起来都好,阿妧就放心了。” 苏昉笑道:“阿妧为何瘦了?” 九娘见他人黑了不少,下颌一片青黑色胡茬,心疼不已:“我又长高了,看起来自然瘦了。”她目光投向陈太初身旁的穆辛夷:“太初表哥,这位定是穆姐姐了?” 陈太初笑着点了点头,阿妧的确又长高了一点,气色也佳,看起来六郎把她照顾得很好。 穆辛夷眉眼弯弯:“世上原来真的有这么好看的女子。我是穆辛夷,你唤我名字就好。” 众人和赵栩叙旧后,鱼贯入席,又各自说了些信上未曾写到的事,细枝末节纷杂琐碎,喝完茶后才齐聚赵栩屋内商议。得知定王殿下薨了,陈元初皱起眉:“会不会和阮玉郎有关?如今你不在京中,赵棣有无机会翻身?” 一时屋内静了下来。 赵栩将岐王和余杭郡王的事说了:“南京、西京和东京三处的宗室虽有七千人,多为庸庸碌碌之辈,只怕难以选出取代这二人的。” 陈太初在心中过了一遍宗室诸位亲王、郡王,也皱起了眉头:“可有人提起赵棣?” “礼部有人提了,娘娘留中不发。”赵栩看了苏昉一眼:“张蕊珠是你姑姑的遗孤,已经被苏相从巩义接回了百家巷。礼部也有人因此弹劾你爹爹。” 苏昉和九娘都一怔。苏昉略一思忖:“我爹爹既然接了永嘉郡夫人回百家巷,就绝不会允许吴王回京。六郎毋需担忧。” 九娘柔声道:“娘娘和太皇太后两宫不和,定然偏向余杭郡王。如若定王殿下仙逝和阮玉郎有关,他定然和余杭郡王素有关联。六哥需请娘娘选岐王殿下才是。太皇太后为了先帝,从来不亲近另外两个儿子。岐王殿下未必会和太皇太后站在一起。” 陈元初抚掌道:“阿妧言之有理。” 赵栩唤成墨将舆图取了出来,和陈元初陈太初商议借兵后出征西夏的线路。九娘和苏昉先退了出来。惜兰已带人在院子中的大树下放置了三四张籐床,井里湃好的瓜果都摆在了案几上,熏蚊虫的药草冉冉飘香。 九娘走到树下,穆辛夷从籐床上翻身而起:“九娘?” “多谢你送给我的黄胖。”九娘靠着她坐了,牵起她的手:“你几时过生日?我会一点针线,想自己做个香包送给你。” 穆辛夷侧头想了想:“我是九月初六生日,先谢谢你了。” 九娘一呆:“九月初六——。”她心里发酸,阿昕是正月里的生日,全然对不上了。这个阿辛只是穆辛夷。 苏昉剥了一些荔枝,将小碗放到九娘手里:“九月里小鱼应该回西夏了。我们也差不多要回京了。” 穆辛夷笑了起来:“等不打仗了,你们来西夏玩好不好?我带你们去骑骆驼。” 想到赵栩他们正在商议征伐西夏之事,九娘看着穆辛夷全无杂质的双眸,心中有一点难过,轻轻点了点头:“好。” 穆辛夷认真地道:“我知道燕王和太初想要攻打我们西夏。” 苏昉和九娘都一惊。 穆辛夷抬头看着夜空:“我阿姊和我都是在秦州长大的,阿姊不想和大赵为敌。九娘你说有什么法子能不打仗吗?” “你姐姐兴平长公主若能取代梁太后,归还熙州,诚心和谈,自然就能令双方百姓免遭兵灾。”九娘道:“要知道大赵百年来从未主动侵犯过邻里,即便和契丹为了收复燕云而战,最终还是用钱帛消弭兵祸。这次和谈也是大赵发起的,六哥他身中剧毒不良于行,依然千里奔波,为的也是天下百姓少受苦。就算最终谈不拢真的要打,也是为了以战止战。” 穆辛夷低头喃喃道:“以战止战?” 九娘握住她的手:“不到万不得已,谁愿见生灵涂炭?我大赵子民是人,契丹和西夏的子民也是人。你既有恻隐之心,为何不劝说长公主取而代之?两国交好,百姓安宁,功在当代。” “可是我阿姊眼下还打不过梁太后。”穆辛夷想起李穆桃和卫慕元焘的商议,摇了摇头无奈地道。 苏昉笑道:“若加上大赵和契丹都支持长公主,你阿姊可有胜算?” 穆辛夷眼睛一亮:“其实我也想过这个,可是怕元初大哥和燕王不肯。” 九娘奇道:“太初呢?” 穆辛夷突然笑了开来,大声喊道:“太初——” 章叔夜推着赵栩的轮椅,陈元初和陈太初在低声说着什么,往树下走来。 待三人坐定,苏昉将方才的话说了,看向赵栩。 赵栩面无表情地看向穆辛夷:“你姐姐的野心就比梁氏小么?她冒充元初,陷陈家于不义,何以取信于我?与其养一头狼,还不如扫平西域,一概并入我大赵版图,方是一劳永逸之计。你就算到了中京告诉李穆桃此事,又能如何?” 穆辛夷眨眨眼,摇了摇头,有点丧气:“不能如何。可我阿姊不是狼——” “狼子野心你懂么?”赵栩冷笑道:“你的心机也不浅,和李穆桃一唱一和一软一硬,挟了送药的恩义,就想借刀杀人,这算盘倒也打得不错。” 穆辛夷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你想杀我对不对?” 赵栩唇角微勾:“我确有此意。” “六郎——” “六哥——” 陈太初皱起眉头和九娘同时出声。陈元初老神在在地继续剥着荔枝,苏昉却颇有兴味地看着毫无惧色的穆辛夷。 第268章 穆辛夷看着赵栩摇了摇头:“前两段话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不信我阿姊, 我也没法子。可你想杀我, 却是因为你很生气, 便迁怒于我, 偏偏想杀又不能杀也杀不了我, 倒像在发小孩子脾气。我不和你计较。” 赵栩抿唇不语, 目光更加冰冷。眼前这个女子真的傻了十几年?怎可能一朝之间就变得如此聪慧机敏不逊于阿妧…… 穆辛夷侧头看了看九娘:“原来燕王殿下不可怕, 还挺好玩的。怪不得你会喜欢他。”她一路听了许多关于他们几个的事。太初每次说到九娘, 特别温柔,像轻云像春风像细雨。原来她的太初心里装的不是那个逝去的阿昕,而是这个陪在六郎身边的九娘。见到了, 她看得更清楚, 这个朝露一样的少女,看太初和苏昉的眼神是水,有柔情有关怀有喜悦和欣慰,可她看着燕王时,眼神是蜜水, 闪着晶莹的光。 有些事,只有能做到轻松提起如常面对后, 才能真正放下。 众人都一滞, 氛围被穆辛夷一句话带歪了, 变得怪怪的。苏昉咳了一声,以手握拳抵唇忍笑。陈太初看了一眼九娘,低头拿起几颗荔枝, 粗粗的荔枝皮上布满细细的小疙瘩,压在指腹上,肌肤有凹下去的感觉,还能感觉到那粗粝外皮内的多汁软-肉。 九娘脸上飞起红晕,抬头看着赵栩柔声道:“不错。我心悦六哥,此生不移。” 大树下静悄悄的。赵栩的心咚咚狂跳起来。除了在阮玉郎面前,这是阿妧头一回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坦承爱意,尤其还是在太初的面前。也许阿妧记得他和太初有过的约定,特意坦荡说出口。但是,好吧,赵栩在心底默默将穆辛夷从那要算账的名单里划掉了。 陈太初手中的荔枝壳破了开来,雪白的果肉险些跳了出来,指腹有一丝黏意。他伸手将荔枝放入穆辛夷手中,含笑看了穆辛夷一眼,才对着九娘微笑道:“六郎待你之心,恐怕三生也不会移。若他敢惹你不高兴,阿妧尽管告诉太初表哥。我不帮亲不帮理,只帮你。” 赵栩手中纨扇啪啪敲在轮椅扶手上,失笑道:“太初——当着我的面你就叛变,很不妥吧?” 九娘笑道:“怎么不妥?我看极妥。六哥你待如何?” 苏昉抚掌大笑起来:“阿妧,记得还有我这个表哥也等着你。不过我猜恐怕会是六郎来诉委屈。一张嘴能气死人的赵六郎好像总被阿妧气得要死,动手嘛,也打不过,万一阿妧碰到磕到了,还要费心思送药。” 九娘不禁噗嗤笑出声来。穆辛夷口中鼓鼓地塞了两颗荔枝肉,眉眼弯弯地嘟囔着:“太初说你儿时曾被燕王绑得像只小粽子,九娘你可记得把他绑回来,好好大肆行凶快意报仇。” 众人大笑起来。 赵栩唇边的笑意一凝,刚要将穆辛夷三个字再放回那单子上,脑中却一闪而过自己被阿妧绑在床上任凭她恃美行凶的画面。看在“行凶”二字上,算了,不和她计较。他脸上不自觉地笑开了花。 陈元初手中的果核噗噗掷在了赵栩的额头上,没好气地道:“算你赢,也不用笑得这么得意吧。”他侧身避过赵栩手中劈来的纨扇,顺势倒在了藤床上,长叹了一声,仰望着星空,忽地开口吟唱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歌声余音袅袅,却再无下文。 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陈元初短短几句,却有一股断肠柔情掩在金戈铁马之下。众人不由得细细回味着,各生惆怅。他唱的不知道是六郎,还是太初,抑或是他自己。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穆辛夷朗声接着唱了一段,手掌合着韵敲在藤床上。词句幽怨,她的声音却似九天之外而来,不带烟火气,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感觉。 陈太初凝视着穆辛夷,夜色里她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眸子依旧晶莹透亮。她又渡了他一程。他虽然渐渐放下,却仍担心这一段路有些难走,不经意间已在笑声中远去,原来放下也不难。 “难听——”陈元初静默了一息,忽地抬起手来,手中的果核掷向穆辛夷的额头。 陈太初一伸手,将那果核捏在指间,轻笑道:“大哥唱得好,小鱼也唱得好听。就是还缺些好酒配。” 陈元初一骨碌翻身起来,喊道:“成墨,快拿十坛酒来,要最好的烧酒——” 河汉微茫月渐低,风声正在庭院西。后院里时而传出大笑声,时而传出嬉闹声,偶尔还有舞剑的剑光破空之声影。 苏昉喝了一整坛酒,兴致所起,击床高唱道:“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陈元初抱着酒坛上了那颗大槐树,一阵酒雨撒下,没听见意料中的惊呼之声,却听穆辛夷哈哈大笑着喊:“再来再来,要大雨,泼下来的才好。” 赵栩赶紧喊:“阿妧,到我这里来,别被酒淋湿了。” 九娘笑:“我没事。”她忙着去夺苏昉手中的酒,阿昉酒量极浅,儿时就着他爹爹的酒盅抿过一口,就高声唱了半日歌,满院子撒欢跑个不停。 苏昉躲过她的手,又扯着她的袖子喊了一声:“阿妧——你,你跟我娘说,我——我好了,让她放、放心——”砰地一声,竟倒在了藤床上,两颊红腾腾,凤眼湿润润,羽睫还努力颤了几下,终于无力地闭了起来,唇边还带着笑。 九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取出帕子轻轻替苏昉擦了擦脸上的汗,将袖子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却摸到他掌心里厚厚一层茧子,和写字写出来的茧子不在一个位置。他从汴京去秦州,又从秦州来河间府,想必这些应该是缰绳磨出来的。可阿昉终于释怀了,才会让她放心吧。 陈太初无奈地将外衫除下,在穆辛夷头上接了一大捧酒:“大哥快下来,你的伤还没好透。”却不防穆辛夷两手从下头大力一挥,那捧酒飞溅了陈太初一头一脸。陈太初哭笑不得,七分酒意三分畅快涌上头,一反手将外衫蒙在了穆辛夷头上:“让你调皮。” 穆辛夷死死揪住陈太初的衣襟喊了起来:“啊——别蒙住我——” 陈太初手中外衫豁然撕裂开,见眼前的大眼湿漉漉的满是惊慌,不由得摇头叹了口气,揉揉她湿淋淋的发髻:“不怕不怕,是我不好。” “不,太初最好了,我——”穆辛夷一句话未说完,当头一道酒泉将两人浇了个透心凉。树上树下的人都笑得不行。 月色不到之处的黑暗角落里,高似的手从刀柄上慢慢松了下来。大概只有在他们面前,赵栩才不再是杀伐决断的六皇子,不再是背负着重担艰难前行的一国摄政亲王。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有他最亲的兄弟,最爱的女子,最好的臣属。阿玞妹子说得没错,他来得及,就这么看着赵栩,守着他。他会替陈素护着他。 *** 京中的皇榜很快传到各地。新的知大宗正司事,由太皇太后所出,先帝胞弟岐王出任。似乎是一种弥补,西京余杭郡王受封曹王,向太后懿旨赐宅邸一座,曹王全家将于七月迁至京中,将掌管宗室子弟读书一事。 官员百姓所不知的,是大内禁中宿卫又由孟在亲自调整,瑶华宫因易走水遭废弃,在内清修的陈素悄然被移入向太后所居的慈宁殿便殿,为定王殿下和大赵江山祈福。 定王殿下大殓之日,京中一片雪白,文武官员路祭不断。河间府的元旭匹帛铺也挂了白,院子里设了祭坛,赵栩领着众人行了拜祭大礼。不管和阮玉郎究竟有无关系,也不管张子厚最终查探出什么结果,赵栩已认定了是阮玉郎所为。早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又添一笔恨。 如此,一行人在河间府又等了三天,终于和一路赶来的使团会合,才浩浩荡荡转去府衙。河间府的权知府事、通判忙得团团转,腾出府衙后院,约束衙役和家眷,又在府衙前后扎营安顿随行禁军。 河间府瀛海军节度使也两次前来拜见赵栩。惊闻使团一路竟遇到了十几起大小刺杀后,立刻调派了顺安军近千人将府衙守护得水泄不通。 赵栩跟前,使团副使抹了抹一头的汗:“启禀殿下,随行禁军共有六十三人受轻伤,十七人重伤,无一人遇难。按殿下事先安排,所有伤者就地留在州县疗伤,并未随军。” 陈太初请缨和章叔夜一道往各营去犒军慰劳,京中禁军各营的副将原本都和他十分熟稔,又听说了京兆府大捷中陈家军和陈家男儿郎的英姿,见到陈太初,营中立刻炸了,欢呼声笑声几条街外清晰可闻。河间府百姓也很快就听说了陈太初从秦州赶来护送燕王出使中京。戒备森严的河间府府衙两日两夜安稳度过了休整期,在顺安军五千步兵的护送下直达契丹边境。 进了契丹境内,当日抵达南京析津府。析津府丝毫没有大战临头的压抑氛围,城门外数月不见的耶律奥野一身银白骑装,身后的南京留守赵延寿一身官服,热得满头大汗,面有不豫之色,一众官员以及驻析津府的大赵使者分两列翘首以待。 车驾缓缓停下,两个小黄门爬上车辕打起车帘。赵栩端坐车中,头戴青罗为表的十六梁远游冠,冠上插玉笄,身穿黑沿领的绛罗团龙红袍亲王礼服,白罗曲领方心压贴衣领,腰系通犀金玉带,足穿罗袜黑舄。这一身耀眼礼服却无人注意,迎接的官员们都忘了礼节,只顾着盯着那倾国容颜,一时神为之夺。 赵栩目光轻扫,神情淡淡,远望似天上仙人降临凡间。被差人和随行禁军们隔开的南京城士庶百姓、贩夫走卒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明明是盛夏里暴晒了大半天后最热的时辰,被他眼风扫过的人却都有一股清凉惬意之感。 “燕王殿下万福康安——”驻析津府的大赵使者上前几步倒头拜了下去。 “平身。”赵栩嘴角微翘,露出一丝笑意。 城门口骤然安静了一瞬,爆出许多人兴奋不已的呼声:“燕王殿下万福康安——” 身穿司宝男装女官官服的九娘忍不住在赵栩身后动了一动。赵栩微微抬手,做了个平身的手势,算是给百姓一个回应,却给九娘留了一个缝隙,方便她看上一眼。 九娘轻轻噫了一声,偷眼望去,见契丹的官员所穿官服和大赵差异并不大。 “六哥,你看后面的百姓都穿着汉服,方才那呼声也是汉话,真是奇怪。”九娘轻声道。 “燕云本就是汉人聚居之地,成为契丹陪都南京后,如今已有三十万民众,依然是汉人占多,契丹人并不多。奚族、渤海、女真、西夏都有长居此地的,大多都被汉人同化了。析津府和汴京一样,商贸繁华,万国齐集,回鹘、倭国、高丽、大食各国甚至昆仑奴也颇多。”赵栩低声解释。 耶律奥野策马靠近车驾,在马上抱拳笑道:“别来无恙,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三段歌词皆出自《秦风》。 第269章 赵栩抱拳回礼:“公主别来无恙。” 两人叙了两句, 南京留守赵延寿过来给赵栩见礼, 笑道:“殿下一路随行的将士人数众多, 城中恐怕无法安置——”他为难地看向耶律奥野。 赵栩目光扫过赵延寿, 看向耶律奥野:“客随主便, 公主按例处置就好。一应用粮, 只管和我大赵结算便是。” 耶律奥野淡然道:“倒是劳烦赵留守费心了。”她转向赵栩道:“殿下还请勿介怀, 按例只能带五百人随行入城, 余下将士我已在延芳淀作了安排, 还请永平馆的赵使陪同前往。” 永平馆乃契丹在南京接待赵使的驿馆,位于眼前的南城迎春门外。那常驻南京的使者闻言到赵栩车驾前躬身听了几句话,到耶律奥野面前行礼道:“有劳公主殿下思虑周祥, 不胜感激。下官将随同前往延芳淀。” 赵延寿一惊:“殿下, 延芳淀乃陛下纳凉游猎之所——” 耶律奥野唇角勾了起来:“正是陛下恩准的,赵留守是不信我?” 赵延寿躬身拱手道:“下官不敢,请殿下恕罪。” 耶律奥野目光越过他的无檐纱帽落在后头的析津府官吏身上:“不知者不罪,赵留守何罪之有。” 赵栩见赵延寿身穿紫窄袍,额前缀金花, 纱冠上结紫带,端的是契丹官场上的风流人物, 这位南京留守他也有所耳闻, 是极会揽钱的主, 也曾被弹劾过几次,奈何他身后站着的是萧氏一族,八年来在南京留守一位上稳如泰山。按理他和深受萧氏看重的耶律奥野应颇有默契, 更何况自己为解契丹之国难而来,即便他不知感激,也不至于临到入城前来为难自己。想到这里,赵栩看赵延寿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意味。 成墨下了车辕,匆匆往前头通报章叔夜。 章叔夜从怀中取出三面令旗,亲自飞身站于马鞍之上打出旗号。赵栩车后的各营副将策马上来听令。城门口的百姓见他身手利落,动作潇洒,都大声喝起彩来。 赵延寿的表情一僵,抬眼看了看耶律奥野,见她面带微笑颇有赞赏之意,便也摆出了一个笑容:“燕王殿下麾下果然身手不凡。” 不到一刻钟,两千多禁军中迅速跑出来五百多精兵,列阵于赵栩车驾之后,各营之间除了脚步声,竟无任何杂音。军士之间极快地填补空缺调换位置,行云流水绝无任何多余的动作。那围观的百姓们五十年来未经战事,头一回见到赵军如此军容,不禁又喝了一声彩。 使团一行在城门口分道而行。赵栩等人带着五百精兵随耶律奥野入了析津府南城城门,往城北契丹皇城而去。 析津府楼壁四十尺,城壕宽且深,九百一十座敌楼密布四方八城门,易守难攻。入城以后,一行人除了赵栩陈太初来过,余人皆从未抵达这座契丹陪都,一路格外留意着。九娘两世来头一次来到异国他乡,隔着车帘细细观察。 赵栩见九娘的小脸都快贴在了车帘上,长睫轻颤,樱唇微启,一副孩童好奇的可爱模样,眉梢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这几年钻研颇深,想到那日芙蓉池边听九娘娓娓道来契丹之事,索性挪近了她一些,轻声道:“这析津府颇似旧日长安城,居民棋布,巷端直。城内分左街右街,划分为二十六坊,各坊都有独立的围墙和坊门,门上刻有坊名。看——那边是铜马坊。”赵栩趁着伸手示意,离九娘又靠近了一些,心里再三提醒自己徐徐图之徐徐图之。这几日人多眼杂,他实在没有机会能和她单独相处,尤其那个穆辛夷,像麦芽糖似的缠着阿妧不放,成日说个没完没了。 九娘见他突然靠自己这么近,虽知他不会再有什么异军突起的羞人之事,但被他气息笼罩着,心依然跳快了许多。自从那夜匹帛铺后院里她当众袒露心声后,和赵栩之间似乎又多出了一些什么。原以为两人之间已是极好了,竟然又更好了一些。而此人还厚颜无耻地宣称,他和她永远只会越来越好,即便是平坦一阵子,那也是如上楼一般,需要积聚力气再往上行。 赵栩看了她一眼,笑意更浓:“我在说正经事,阿妧却想歪了,我可也要歪了。”她不知道自己潋滟双眸含情脉脉的杀伤力,这南京城的城墙也会像豆腐般被穿透,何况他蠢蠢欲动的心? 九娘退后了一些,正襟危坐,理了理窄袖,笑道:“我哪里歪了?正得很呢。还请六哥继续说正经事。” 赵栩咳了两声:“还记得你说过契丹人从寿昌帝到平民笃信佛教吗?确实如此,南京城的佛寺众多。你看那边有好几座佛塔。” 九娘瞥了他一眼。赵栩摸了摸下颌,无奈地退开了一些。九娘这才又靠近了车帘,见市井繁华更胜大名府,不由得怅然感叹起来:“此地明明是汉人居多,却被异族统治了近六十年——”最令人惆怅的是契丹人统治得也不比大赵差,看沿路行人的衣着光鲜神色从容,堪与汴京相比。 赵栩眸色也深沉起来:“契丹人很聪明,他们虽然以国制治契丹,却以汉制待汉人。昔日太-宗攻至幽州,百姓尚夹道欢迎,如今他们虽是汉人,却未必愿意回归大赵了。” 想到昨日苏昉所言,九娘叹道:“自古以来,百姓所图,无非是吃饱穿暖养家活口而已。此地千年来城头变幻大王旗也是常事。因此他们虽是汉人,只怕国家归属之心甚弱。阿昉表哥说的春风化雨般的同化汉化赵化,不知道在燕云一带还能否有用。”若民心无归顺之意,谈何收复? 赵栩挪了挪身子:“宽之所言之计甚好甚全,但四川对吐蕃可用,成都府路和梓州路对大理可用,秦州也可对羌族用,哪怕是汴京,亦可对倭国和高丽用。唯独对西夏契丹女真这类游牧异族难以见效。” 九娘一怔,瞪大了眼:“六哥你这几日在宽之面前明明并无异议大加赞赏,为何此时却又如此定论?” 赵栩有些讪讪然:“其实这话我在田庄当众提过,不过是从用兵角度说的。当时宽之和我叙同辈礼,他又不愿出仕,无需顾忌太多。但如今宽之为了我远赴契丹,有辅佐之意,我当以国士之礼相待。他秉性宽柔,不愿穷兵黩武。但经过此番历练,自当有所改变。我若先说出口,反倒不美。” “六哥——多谢。”九娘膝行靠近了赵栩,一把抓住他的手,双眸水意更盛,却说不出更多话来。一方面,赵栩如今思虑行事极其周到、成熟圆润,实在可喜。另一方面,他这般在意阿昉的感受,定然也因自己和阿昉关系极亲近,他才会处处为阿昉着想。再想到阿昉性子里也有自己前世傲然倔强的一面,更觉得赵栩的处理不能再妥当了。 赵栩受宠若惊,哪里肯放开她的小手,随即开口问道:“对了,阿妧,你看那赵延寿是何用意?” 九娘想了想,也没有抽出手来:“他和公主殿下不和,这是其一。他反对和谈,这是其二。阿妧觉得他对大赵或许深有敌意。毕竟三年前吴王前来促成女真休战接回崇王时,有提出索回十六州之中的瀛洲、莫州、涿州。涿州更是析津府的南大门。” “你觉得他担心我此番前来会再次索取城池?”赵栩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摩挲着九娘的掌心。 九娘挣脱出他的手掌,径直从侧柜中取出茶盏茶瓶,给赵栩倒了一盏茶:“六哥是担忧契丹内部权力纷争,甚至可能和阮玉郎有关?阮玉郎的手能伸到这么长么?”最后一句她也吃不准。 赵栩接过茶盏抿了一口:“阮玉郎能在契丹救回赵瑜,保住他几十年的平安,可见他的手已经伸得很长。赵瑜能站到寿昌帝的面前,全凭在诗文绘画琴棋上深得圣宠,若身后无人,他这些才能从何而来?阮玉郎能掌控福建一带的海运和西北一带的榷场,他几十年的布局应该不会漏了契丹,尤其是析津府。不然他如何能认得出高似?又如何得知高似的身世和目的?” 九娘托着茶瓶替他续了一盏茶,柔声道:“六哥为何不亲自问一问高似他和阮玉郎之间的种种?高似一样也谋算了几十年,对契丹想必了如指掌,他不善言辞,需要有问才有答——” 赵栩手中的茶盏轻轻颤了一下,目光投在摇晃不稳的茶水上。 “阿妧所言极是。是我意气用事了。”赵栩点了点头。 *** 众人浩浩荡荡,自拱辰门入南京皇城,一应马车皆有官吏安置。赵栩坐于肩舆之上,身边是摘了斗笠的陈太初和高似,章叔夜九娘紧随其后。陈元初和孟建带着方绍朴穆辛夷等人殿后。耶律奥野早从赵栩信中得知陈太初等人同来,并不吃惊,亲切地对他们点了点头,领着众人往元和殿便殿而行。 众人抵达元和殿,却听内侍高唱了起来:“赵国燕王殿下驾到——” 赵延寿等南京群臣一惊。赵栩也侧目看向耶律奥野。 耶律奥野淡然道:“我皇兄极感激殿下千里迢迢施以援手,特请示了皇耶耶,从中京赶来相迎。因事关重大,故无人知晓。还请殿下谅解奥野不告之罪。” 契丹皇太孙耶律延熹? 赵栩笑道:“多谢皇太孙殿下厚爱,六郎不良于行,恐有失礼数,怠慢了殿下。”他心里却又沉了一沉,看来契丹皇室纷争也十分厉害,朝廷从上京迁都中京,正是政务最繁忙之际。寿昌帝年近八十,皇太孙理政名正言顺。若不是情势实在不利,耶律延熹怎可能悄然来南京和自己见面。而寿昌帝的态度更令人难以捉摸,若支持孙儿,理当以太孙仪仗出行,若不支持,耶律延熹也不可能顺利抵达,还征用延芳淀安置自己的随军将士。 “久慕汴京六郎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延熹不枉此生,善哉善哉。”儒雅的声音含着笑,一口流利的汴京官话,在安静的大殿周围听来十分清晰。 一个修长的身影稳步出了殿门,耶律延熹身穿绿花窄袍的契丹盘裹,头戴玄色纱冠,唇上蓄了短须,五官堪称秀丽却略带病容,几步走到赵栩轮椅前,笑着拱手行了一礼,却是平辈之礼。 “皇太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赶紧行礼问安,不免也惊讶于这位太孙殿下无视礼仪流程,就这么跑了出来迎接赵栩。 赵延寿等群臣从地上起身,心中暗暗叫苦。皇太孙悄声无息到了南京,进了皇城,他们竟一无所知。究竟是中京朝廷不满他们,还是不信任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燕京(析津府)的资料来自《燕京故城考》作者:奉宽。《辽史地理志》。 2、析津府:今日北京。 3、延芳淀:今北京通州某地区。 4、赵延寿:原型南京留守赵延寿。 第270章 元和殿的偏殿内早已备好了宴客茶酒, 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当先引领众人依次入座。 待赵栩等人坐定后, 司赞高唱, 耶律延熹举杯作贺, 众人喝了三巡, 说了些场面话, 氛围宽松下来。 满殿的目光都在赵栩和身侧陈太初等人的身上不断来回巡弋。 耶律延熹又敬了赵栩一杯, 感叹道:“大赵贵公子, 气盖苍梧云。殿下身边也尽非尘土间人。难不成竟然是名闻天下的汴京四美齐聚南京?”他视线扫过垂首立在赵栩身后的女官身上, 略作停留,又看向赵栩。 赵延寿等人又大大吃了一惊。传闻中的汴京四美,可谓大赵朝廷新一代最拔尖的公子, 怎会全来了此地? 赵栩笑道:“殿下谬赞了。这三位都是本王的表哥, 因吾不良于行,一路陪伴前来,故未曾细细介绍。” 苏昉和陈太初陈元初三人坦然上前,给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重新行礼自报家门。 “吾听说宽之在洛阳和应天府的国子监里推广张学,甚得士子爱戴, 还望小苏郎对我契丹学子不吝指点。”耶律延熹起身,回了苏昉半礼, 更举杯相敬。 “宽之岂敢。殿下对李青莲和家父的诗句信手拈来, 可见对中原文化熟稔在心。还请殿下指教。”苏昉唇角含笑, 回得不卑不亢,双手平举齐眉,饮毕杯中酒, 心里却多了一分警惕。他在西京洛阳和南京应天府所作所为,乃先帝密诏礼部在国子监和太学进行的试行推广,并未对外公开。远在千里之外的耶律延熹却了如指掌,可见契丹对大赵朝野也从未掉以轻心过。 耶律延熹又说了两句仰慕苏瞻才学书法的话,转向陈元初陈太初问起赵夏之战的近况,叹道:“前几日吾从中京出发时,和兴平长公主见了一面。若陈大公子愿意,吾愿从中调和。若能化敌为友,也是一段佳话。” 陈元初桃花眼冷凝,面无表情,抱拳拱手道:“多谢太孙殿下。陈某如今已是一介废人。国仇一事当听从燕王殿下的,陈某不敢置喙。但这私怨陈某一日不敢忘怀,只能辜负殿下好意了。” 耶律延熹也不生气,见赵延寿下首的群臣露出不忿之意,他摆了摆手:“既是私怨,吾也就不说了。” 见苏昉三人回了座,耶律延熹举杯对赵栩说:“兴平长公主听说她的妹妹辛公主在秦州被赵军俘虏,特请吾向殿下讨个人情,可否还辛公主自由,若能交给吾妹照顾,西夏愿归还熙州城。”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燕王赵栩前来调和契丹和女真之战,大赵又在赵夏之战中扳回局面,逼得梁太后狼狈不堪,自然是四国之间最强势的一方。耶律延熹这两句话,不仅显示出契丹在丢失上京的情况下还有资格斡旋赵夏关系,更摆明了契丹和西夏作为联姻之国如今依然很是亲近。 赵栩朗声笑道:“兴平长公主有如此诚意,为何不随太孙殿下一同前来南京?只可惜辛公主并非她亲生妹妹,实乃是陈家昔日秦州的故友,她被梁太后软禁在兴平府,乃陈太初单枪匹马将她救出的。如今她亲自往秦州依靠陈家,何来俘虏一说?”他扫了一眼满座哗然的析津府官员,傲然道:“长公主欲以熙州换人,只怕她还不知道前夜熙州城已被我大赵西军收复,回归了我秦凤路。梁氏败退一百二十里,逃向兰州。” 大殿内死寂了一息,躁动起来。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向赵栩祝贺。耶律奥野虽然每日收到赵栩的信,却始终摸不准他用何种方式传递信息才能如此飞快,对赵栩的忌惮又深了几分。 耶律延熹不再谈论国事,朝身边内侍轻轻颔首。不多时,舞姬乐伎们相继入殿内献艺。 随后待耶律延熹再举了三次杯,司赞高唱礼毕。迎时便服破例,别时却照礼仪做足了规矩。鞭响三声后,耶律延熹退入偏殿后阁。 赵栩等人随耶律奥野出来,再往城外永平馆下榻。随行的五百将士在皇城外的烈日下已列队站了一个时辰,人人汗湿透背,面孔赤红,却无一人移动半分。 “殿下御军神乎其技。奥野拜服。”耶律奥野叹道:“皇兄和兴平长公主的商议,奥野实在不知,还请殿下莫怪。” 赵栩淡然道:“公主何出此言?还请转告太孙,六郎此番前来,为的是契丹大赵两国间的兄弟之盟,唇亡齿寒,不愿女真远交近攻之策得逞,更不愿与虎狼为谋,若有谋算燕云之心,只需应了女真的国书。腹背受敌之下,请问公主贵国能支撑多久?公主眼前所见的大赵将士,可逊色于女真?太孙何须借西夏之力来掣肘于我?” 耶律奥野拱手改了称呼:“六郎请放心,我皇兄并无此意,他受人所托不得已而为之。你的话我定然如实转告,请让奥野送殿下出城。” 一旁赵延寿等群臣上前拜别赵栩,看着他车驾和随行将士缓缓往城南而去,都吁出了一口气。 *** 永平馆内,因驻守南京的赵使随军去了延芳淀还未归来,几个小吏诚惶诚恐,院子早已准备妥当,附近的十多户民居和客栈也早已租赁了下来,才把五百将士安置妥当。驿馆里的几十个仆从随侍也只被章叔夜安排做些粗活。 众人略加梳洗便聚到了赵栩院子的偏厅里。赵栩特地让人去请了穆辛夷过来,将耶律延熹所言说了,似笑非笑地道:“你若要去越国公主身边,只管开口。我赵栩不屑于用一个女子去换回丢失的国土。我国故土,自有我大赵热血男儿去收复。” 九娘看向穆辛夷,心中恻然,穆辛夷待太初的心,她看得清清楚楚,至诚至真,太初和她之间也甚是默契,无需言语心意相通。奈何两国即便和谈,也远隔山海,再有元初之恨,绝无任何在一起的可能,只是以穆辛夷的性子,她应当不会舍得离开太初。 陈元初冷哼了一声:“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还是自己找上门来的神仙。” 苏昉倒和九娘所想差不多,看了一眼陈太初,笑着对穆辛夷说:“有你在很热闹,阿妧也有人陪着说话,挺好。”这已经是最热忱的挽留。 穆辛夷笑着站起身,抱拳团团一圈,声音爽脆毫不犹豫地道:“多谢你们一路照顾我。我的确很想念我阿姊。我这就要走了。” 见众人都怔在当场,穆辛夷看看他们:“我可以走吗?” 众人下意识地看看穆辛夷又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凝视着穆辛夷,见她双目晶亮,面带笑意,并没有一丝为难的样子,便走到她身边,笑着携了她的手:“小鱼,我们出去说话。” 他转头对赵栩道: “你们先行商议,回头告诉我就是。” 出了偏厅,夕阳在廊下洒了一片金光。 她的太初牵着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又干燥。穆辛夷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陈太初携着穆辛夷,走到院子中崭新的一条长石凳上并肩朝西坐了。盛夏的日头即便已是黄昏,依然照得他们俩脸上烫烫的。 陈太初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她的手心满是薄茧,手指纤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在兴平府救她的那一夜,她说的每一句话。小鱼,原本也是他的小鱼。 “这个时辰,秦州的天还亮得很呢。”穆辛夷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块极小的碎石,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陈太初:“你说秦州城的马肉都吃完了吗?吃不完的话,你婆婆会不会腌起来?” 陈太初转头垂眸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吃不完当然会腌起来。我们出征打仗,死了的军马也会这么处置。我爹爹说他当年在洮州和大军失散后,在山里走了许多日,多亏了怀里的几块马肉干才没饿死。” 穆辛夷睁大眼:“马肉干?陈伯伯偷来的吗?” 陈太初笑意更浓:“小鱼真聪明,的确是偷的。大赵军中米粮向来偷工减料,军士们一日只有两餐,吃到嘴的都是稀薄菜粥,若有胡饼和炊饼,必然是遇到什么节日或有上头下来检阅。何况是肉?这些马肉腌好了,也都是供给将领们和监军等人食用的。” 穆辛夷扁了扁嘴:“我们西夏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好歹还有菜呢,我阿姊说她这次出征若有一天没能抢到足够的米粮,一天只能喝一顿稀粥,全是水,简直就是米汤。” “小鱼是为了我要去越国公主身边么?”陈太初凝视着她。 穆辛夷摇摇头:“是为了我阿姊。没有阿姊暗中安排,陈伯伯再厉害也不能这么轻易收复熙州。阿姊已经用熙州在换回我了。梁太后很快会疑心上她,我要陪在她身边。” 陈太初默然了片刻,心知她所言非虚。熙州北面就是兰州,历来多兵争,城墙高且厚,壕沟深且广,四面均有瓮城,若无内应,极难攻下。何况梁氏有二十多万大军守城,若无五十万大军日以继夜攻城,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收复。 这不仅仅是李穆桃在换回小鱼,更是当初对他的承诺,是对陈家的承诺。李穆桃竟是一个守诺之人…… 穆辛夷的手指轻轻划了划陈太初的掌心,“咦”了一声:“太初你不怕痒了?” 陈太初微微点了点头。 穆辛夷歪了头问:“太初还有什么地方变了是我不知道的?快告诉我。” 陈太初想了想,柔声道:“我如今能吃辣,颇爱吃鱼,不爱吃糖没变,但不爱吃胡饼了。若不在军营里,入睡前会看半个时辰的书,有时是兵书,有时是经书。除了每日练武,还会练字——其实我的每一日都极其规律,乏善足陈。” “为何是乏善足陈?就算是我傻了的每一天,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太初,我知道有一个事情你一直没变。” “你说。” “我的太初有一颗温柔心,不喜欢杀人,不愿意打仗。”穆辛夷的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他只是没办法,可是太初,你不能连难受都没有地方放。” 陈太初静静看着她,她眼中的夕阳似两团火一样,火里是他自己的面容。 许久,陈太初才微微点了点头。谁会天生喜欢杀人,谁会天生愿意打仗?他姓陈,他必须去必须杀必须赢,这是他自出生就注定的路,无人可改。 穆辛夷双手包住陈太初的手,笑道:“你不要像你哥哥那样。你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和六郎说,和宽之说,和阿妧说,和元初大哥说。无论你说什么,你还是他们的太初。六郎和元初大哥就算一时生气,慢慢也会懂的。” 陈太初微笑起来:“我无事,你放心。” “先安置再舍弃总比视若无睹好。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穆辛夷笑着握了握陈太初的手,站了起来:“我这就要回去了,我的太初要好好的。” 陈太初站起身,伸出手臂毫无顾忌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好,小鱼你也要好好的。” 穆辛夷一愣,紧紧抱住了陈太初,大笑起来:“太初你今日牵了我的手,还抱了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若能每日都和你这么道个别,神仙我也不愿意去做。” 陈太初听着她开怀大笑,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在窗口看着他们二人的九娘,心头说不出的怅然。明明在南京未必就见不到穆辛夷,到中京后也应该会见到她,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此生不复相见的离愁,笼罩着院子里的他们,也笼罩着屋子里的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出自《南华经》(庄子) 2、太初会好好的。谢谢微博私信我的姑娘。 第271章 第二百七十一章 陈太初回到偏厅时, 夜幕已低垂, 赵栩他们仍在商谈。驿馆的使者从延芳淀也回到了永平馆, 正在拜见赵栩, 回禀一切顺当。跟着又有仆从送进来消夏的各色果子和冰饮。 等使者退出了出去, 陈元初大口喝着冰饮:“你可不要被她赖上。六郎说得对, 她不但不傻, 还有心得很。” 陈太初朝兄长点点头笑了笑, 将穆辛夷所言熙州的收复有李穆桃暗中出力的事说了。 赵栩抬手将案上的一张纸丢入一旁的冰盆里, 看着墨迹化开,冰水渐渐沁出黑色丝线,又稀释成灰黑淡雾散开来。陈太初不经意看了一眼, 正是熙州收复的飞奴传信。 “你是说李穆桃有践行诺言的意思?”赵栩皱了皱眉。 “若能利用她和梁氏的内斗, 倒可少了借兵西征一事。”陈太初想了想:“我们七月初抵达中京,若按你原先的计划,助契丹收回上京,自黑龙江起,以纳水、辽河为界, 东归金国,西归契丹。若能立约, 也是八月里的事。再说服契丹借兵借道借粮, 只怕能出征夏州时已经要十月。十月开始北方已进入严冬, 不利于战事。” 赵栩扬起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穆辛夷的意思?”九娘和苏昉都一怔,齐齐看向赵栩, 。九娘第一次听到他对太初语气这么不善,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误解小鱼了,是我的意思。”陈太初目光清澈见底,和赵栩坦荡对视:“你腿伤未愈,京中定王殿下一事,可见阮玉郎还会有异动。太皇太后又召了孟家的钱供奉入宫,前朝虽初稳,后廷却仍有诸多不定之可能。若能拦住女真南下之野心,拿下梁氏,和为上策。你该早日回京定乾坤,来日方长,待励精图治后再作西征和北伐也不晚。” 苏昉点头道:“太初此言不错,契丹皇室动荡了几十年,耶律氏一族恐怕对萧氏支持他们兄妹二人甚是不满。如今耶律延熹兄妹依然无法决策朝政之事,只怕六郎所谋借兵一事不易。” 陈元初搁下空碗:“我认为六郎之谋甚妥。我大赵借兵仅仅借契丹大同府、云内州的重骑一两万押阵而已,为的是断了西夏再次联盟契丹的念头。我们只需从真定府、太原府集合河北西路、河东路大军越过黄河,会合永兴军路延安府青涧城的种家军重骑,即可从夏州直下兴庆府。” 赵栩点头道:“太初,宽之,你们所言有理。然西夏百年来都是我大赵心腹大患,至今三次大战,耗损军饷过亿,死伤军士近十万。每每战局不利,李氏就低声下气求和称臣,一旦休养生息了,又卷土重来。西夏服软要请我朝赐银抚民,强硬时便索取岁贡和茶叶,左右都是伸手。若无李氏这只饿狼,我大赵百万禁军何须蓄兵三分之一于西北?我大赵西北三十万大军,可有一日安心过?李穆桃想要借契丹和大赵之力拿下梁氏,但凭她一己之力,就能一改西夏百年来的国策?就可左右党项和西夏十二军司一贯的想法?” 陈太初默然了片刻,垂眸道:“六郎你说的也对。” 九娘将一碗冰饮递给陈太初,笑道:“六哥和元初大哥主战,阿昉和太初两位表哥主和,倒似朝中的两派呢。阿妧没有机会上金殿听朝臣们唇枪舌战的壮观景象,眼下倒是体会到了。我猜朝中恐怕表舅会主和,张理少会主战?”入了契丹境后,飞奴传书只能到河间府,再靠人力送达,比往日要慢了一天。但这几日苏瞻和张子厚依然天天各自有信来,孟在的信也是每日不断。 赵栩四人被九娘一打岔,不禁都笑了起来,各自吃起手边的冰饮或果子来。 九娘柔声道:“其实四国局势,瞬息万变,不可以一计定论。我们到河间府的时候,也料不到能这么快收复熙州。下个月又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若能先利用李穆桃掀起西夏内斗,自然是好事。毕竟契丹能否应承借兵,耶律延熹能否掌权,也非我们能全盘掌控的。更何况李穆桃有心投靠,若能联合三方,制约金国,岂非大善?待和谈结束后,局势自然明朗,届时你们再定是先攘外再安内,还是先安内再攘外,也不算迟。” 赵栩静静注视着九娘,点了点头,推动轮椅到了陈太初面前:“太初,我确实对李穆桃和穆辛夷有成见。我们先处置好女真再行商议,若我有好战喜功之意,你直接说我就是。” 陈太初看看赵栩,又看了看九娘和陈元初,吸了一口气道:“六郎,宽之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人着想,不愿生灵涂炭。可是很惭愧,一直以来我杀了许多人,也知道保家卫国是我陈太初的职责所在,但自己性子里确实有懦弱之处,有畏战之心,天人交战时常有之,只是自己都不敢面对,也从来不敢承认。若有来世——” 他垂首轻声道:“我只愿为一棵树,也不愿再度为人。” 陈太初抬起眼,歉然道:“对不住。” 赵栩定定地看着陈太初,脸色阴沉,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能接受苏昉主和,却不能接受自己不知道陈太初有这样的畏战之心。他和太初一同长大,竟从未发觉他还有这样的心思。赵栩生气自己不够细致,更担忧太初的状态。陈太初如果真的有畏战之心,上了沙场杀敌对阵时他定然极难受,一旦压抑不住,极有可能陷自己于死地,陷大军于绝境。 陈元初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陈太初面前。 陈太初仰起脸:“对不住,大哥,我——”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陈元初抬手一记耳光,打得陈太初头都偏了过去,半张脸上三根指印立刻红肿凸浮了起来。屋内一片死寂,九娘竟一时反应不过来情势为何会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 陈太初慢慢转过头来,双掌平静地搁在自己膝盖上,轻声道:“我对不起爹娘和陈——”。 “啪”的又是一掌,依然打在陈太初左边面孔上。陈太初这次没有再转回来,静静侧着头,一声不吭。 “元初——”苏昉和九娘齐声惊叫起来。赶紧过来拉开陈元初。 陈元初被苏昉和九娘拉住了手臂,开口怒喝道:“陈太初,你是被那妖女迷了心!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忘记你姓陈了?忘记爹爹在秦凤路拼杀十多年了?忘记这天下百姓能男耕女织经商读书是怎么来的?你有什么自己?你凭什么有自己?西北那些埋尸黄土中的弟兄们,他们没有自己么?他们都想死是不是?爹娘带你回汴京娇生惯养,竟养出了你这种德行,你也配做我陈家人——” 陈太初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极力压抑着什么,终究还是垂首低声道:“我确实不配。” 大哥所说的这些道理,正因为他早就知道,才会全然忽视那个“自己”,更恐惧那个“自己”。如小鱼所说,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更不允许有任何空隙安放那一丝“难过。” 陈元初喘着粗气,看着陈太初片刻,甩开九娘和苏昉的手,冲到赵栩案边,拔出剑:“自从穆辛夷到了你身边,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中了邪似的,说些有的没的,我这就去杀了她,一了百了!” 九娘惊叫道:“元初大哥!千万别——” 陈元初身形微动,已到了门口。苏昉一呆,这是陈元初伤后第一次显露身手,原来他已经恢复如初了。 剑光闪动,掌风如刀。陈太初挡在了门口,空手对陈元初手中的宝剑。 “住手——”赵栩和九娘异口同声喊道。 陈太初立刻收了手,却依然挡住了门。 陈元初一剑横在陈太初颈中,双眼发红,悲愤莫名地嘶声道:“太初!李穆桃毁了你大哥还不够么?你也要任由自己毁在穆辛夷手里?” “大哥——” 赵栩轮椅隔在两人之间,抬手夺下陈元初手中的剑,寒声道:“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纠缠于两个西夏女子身上,都不配姓陈!” 陈元初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和陈太初对视无语。 赵栩手中的剑背啪啪几下,连续敲打在陈元初和陈太初的腿上:“谁能毁了谁?谁能毁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能毁了你们——” 他怒视着陈元初:“你终于说出口了?你不就是教了李穆桃陈家枪和游龙箭吗?卸了她右手即可取回来。你不就是输给了高似?日夜苦练总有一天能赢他。你不就是丢了秦州?打到兴庆府就能雪恨。可你为何要念着她从梁氏手里救了你?为何要念着她盗解药给你?你究竟是在恨李穆桃还是恨你自己?陈元初你身为陈家长子,却一早就立誓不娶妻不生子,你就配做陈家人?你就对得起舅舅舅母?” “你骂他打他倒是理直气壮。”赵栩冷冷地问:“你自己呢?你就没有那个‘自己’?那你怎么就毁在李穆桃手里了?” 陈元初咬牙不语,一头的汗,死死盯着赵栩。 九娘将帕子在干净的冰盆里投了投,绞干后递给陈太初,为他们兄弟两个心疼不已,可她明白他们的心。太初所说的,就像另一个她,那个被死死压着的“自己”是心魔,更是执念。元初却是因秦州之战,硬生生和自己为敌,不肯放过自己。 陈太初接过帕子,压在火辣辣的脸颊上,轻声道了谢。他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终于说出了口,大哥也终于说出了口。 苏昉将陈元初陈太初拉回座位上,叹道:“天地与人,一源分判,道儒释子,一理何疑。见性明心,穷微至命,为佛为仙只在伊。功成后,但殊途异派,到底同归。今日元初和太初你们能抒发胸臆,也是明心见性,是好事,为何要这般动气?” 九娘将赵栩的轮椅推了回来:“说得对,确实是好事。太初表哥见性,元初表哥明心。该喝上几坛庆贺才对,芸芸众生,有几人能看清本心?这和李穆桃、穆辛夷并无关系。若能欣然送走穆辛夷,和李穆桃谈笑风生,为大赵谋利,才是真正放下了往事,放过了自己。元初大哥你说是不是?” 陈元初默然了片刻,长身而起。苏昉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 “放心,我去拿酒。”陈元初往门外走去:“太初,是哥哥不好,对不住了。” “大哥——”陈太初起身追去:“我陪你多拿几坛来。” 廊下的章叔夜松了一口气,默默退回了院子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苏昉劝众人的词出自李道纯(元)《沁园春》。很喜欢这个理念。 2、父亲节快乐,老样子一起乐。本章留言评论,送小红包。 第272章 是夜, 南京析津府城南外的永平馆内, 酒香四溢, 盖过了花香。 陈元初的眼睛越喝越亮, 从椅子上喝到榻上, 从坐着喝到躺着, 话越说越多。太初儿时的种种, 陈青带着穆娘子归来的事, 他和李穆桃如何从死对头变成师兄妹, 从了军后每次休沐都去穆家探望傻乎乎的穆辛夷…… “太初,还记得刘家的鸡丝馄饨么?”陈元初伸手往罗汉榻边比了比,笑道:“你们那时候都没这么高, 穆辛夷只吃鸡丝, 你只吃馄饨。对了,穆辛夷从小眼睛贼大,脸埋在大碗里,眨巴着眼睛看你求你给她点鸡丝,好像那碗长了双吓人的大眼睛。哈哈哈哈。” 陈太初闻言看了一眼双颊赤红, 坐在地上背靠着赵栩轮椅的九娘,将手中酒坛口朝下倒了倒, 滴下三四滴来。 当年他看到凌家馄饨摊上那埋在大碗里的小脸, 一双大眼抬起, 眨巴眨巴看着自己的时候,心里就又软又亲切,似乎她一直在等他, 要他帮她。 他就那样捡到了幼时的阿妧。 情不知所起?世间原来并没有无缘无故的喜爱…… 陈元初又开始念叨穆辛夷傻乎乎吃糖时嘟囔囔的脸颊,还有喜欢赤脚踩水,好好的嫩白脚丫子弄得泥鬼一样,最可气的是还总带着陈太初一起踩。 陈太初一手拍开酒坛泥封,也笑了起来:“这次回秦州,找不到外翁外婆,在院子里她也踩水了。我打了好几十桶水,确实爽快。” “宽之你说,我是不是对她凶了点?”陈元初伸脚捅了捅躺在自己对面的苏昉。 苏昉可以少喝,也已经半醉,抱着凉凉的酒坛嘀咕道:“不凶——” “是很凶太凶了。”苏昉睁开眼,尽力看了看陈元初:“早看出来你放不下了,到底你还年轻,她阿姊又是你唯一的心爱之人。” 陈元初蹬了他一脚:“放屁,你可比我小,说得好似你过尽千帆一样,呸。” “你早就知道李穆桃保住了你的命吧,还保住了你一身功夫。身受生死仇敌的救命之恩,你太苦了。”苏昉叹了口气,陈元初那么不羁的人,却也有死穴命门脆弱之处,倒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赵栩轻轻抚了抚身边人的长发,笑道:“什么苦都是自找的,想那许多能不苦么?除了家人,有什么人值得惦记一辈子的?” 见陈元初陈太初和苏昉三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中蕴含着的轻嘲和笑意,感觉到手下纤细的背因为忍着笑微微颤动着,赵栩缩回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当局者迷,旁观者站着说话不腰疼。看,我坐轮椅,腰果然一点也不疼。还有,阿妧是我家的——人。” 换做是他自己,倘若九娘被阮玉郎掳走回不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倘若九娘选了太初,他又会卑鄙无耻毁约到什么程度?他只是运气够好而已,心底最深的恶不曾被引出来。 苏昉斜眼去看赵栩和九娘:“不管你能不能惦记一辈子,六郎,我可是要看着你这辈子的,你要是敢再娶再纳别的女子。我定会将阿妧接回来。” 赵栩仰首喝了一口酒,眼角越发通红,面色却越发瓷白,整个人妖艳如一株曼陀罗,听了苏昉的话,垂眸看看身边的九娘:“好,那你看仔细了。”他忽地笑起来:“就算阿妧和我置气,也该是她弟弟十一郎或是孟彦弼来接她,哪里轮得到你这个隔房表哥?” 苏昉用力挥了挥手:“你懂什么?阿妧和我娘这么有缘,她就像我的亲妹子——” 九娘微笑着,举起怀里的小酒坛,仰头喝了一口:“本来就是亲的——”一个“娘”字淹没在酒中,甘甜得很,余味无穷。 她放弃了前生今世既定的两条路,走向第三条铺满荆棘的路。阿昉也终于真正放下了自己离世的伤痛。现在元初也从恩和仇里跨过来了,他日再见李穆桃,才能如陈青所言,沙场见就拼个你死我活,无战事亦江湖陌路。只有太初,她吃不准他会如何待小鱼,他们在一起说的话别人也听不太懂,总含有机锋或其他深意,又或是儿时共同的趣事。九娘不明白他们如何能记得五六岁以前的事情,她都不记得前世幼时的种种了,甚至有时她感觉到太初有心怀离尘之愿。 入世或出世,修道或悟禅,只要都是太初的心意,她都能懂。再强大的人,看起来再厉害再完美的人,无论是她的前世,元初或太初,甚至陈青和赵栩,其实依然会犯错会软弱会怀疑会崩溃,掩盖得越好,冰层越厚而已。经历过生、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的王玞,早就该懂:万事需留一线慈悲心,尤其对自己。 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还是他们,永远不会变成苏瞻、阮玉郎、太皇太后那样的人。 *** 汴京城的月色也清润,翰林巷孟府家庙院子里,蒲团上的梁老夫人已经跪了两刻钟。六娘从宫中来信,言语极其小心。但自从钱婆婆奉召入宫,她心里早有了准备。 “娘——”孟存匆匆大步进了家庙,伸手去搀扶梁老夫人:“母亲这是为何?儿子要是做错了什么,只管责罚就是,若是跪坏了身子,让儿子如何是好?” 梁老夫人搀着他的手,慢慢踱到西廊下,看着廊下的灯笼,叹了口气:“仲然,叔常的事,你可知道了?” 孟存一怔,拂了拂美人靠:“娘,快坐下歇歇。九娘极得殿下的喜爱,叔常能在殿下左右,自然是好事。他还破了黎阳仓大案,他日三叔一脉,得以靠他光耀门楣,是好事。”他笑道:“娘,你放心,我奉太皇太后的旨意拟旨,并无失职渎职之过。二府也并未为难我。我在翰林学士院甚自在。还有阿婵,虽是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可她和九娘最是要好,想来在宫里以后也会顺顺当当的。说不定还能早日出宫嫁个好人家。娘是担心什么?我难道还会眼红叔常不是?” 梁老夫人精神萎靡,听了孟存的话,略振作了一些,点头道:“你能这么看就对了,上次娘罚你,你可明白?” “儿子明白娘的苦心。” 她其实有许多话要说,梁老夫人静静坐了一会:“老大回宫里当差了。你也常在宫中行走。我身边贞娘也陪着阿婵在宫里。以后说不得阿妧也要入宫,慈姑肯定也是要跟去的。钱供奉也回宫了。去苏州的事不能再拖,你跟阿吕说,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是要带着长房大郎母子几个南下的。” 孟存听她语气,赶紧低声应了:“好,娘放心,她这几日忙着二郎的满月,我回房同阿吕说。” 梁老夫人凝视着孟存,片刻后点了点头:“仲然,你不要和曹王亲近,他管他的宗室子弟读书,你做你的大学士。我虽不甚熟悉岐王,但他身为先帝胞弟,几十年如一日不声不响,从来不递折子请求入宫,这份忍耐功夫,宗室里是头一份。你和曹王来往,未免令他和太后娘娘不快——” “娘——”孟存笑了起来:“曹王这两日是来问张子的那些书籍可否推广到宗室子弟之中。因这件事是苏大郎和礼部奉先帝旨意办的,苏和重也都在场。学士院的好几位学士也都在,今日还商议讲读官是否也要给官家讲一讲张子。”他见梁老夫人面色松动了一些,叹了口气:“自从雪香阁那夜后,大哥和我生分了许多,他日忙夜忙,我也未曾能够好好辩白一番——” 梁老夫人伸手拍了拍他的手掌:“伯厚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你自己明白就好,该避嫌的要避嫌。”她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叔常说的嫡庶之事,你也勿放在心上,阮氏素爱乱家,临死亦胡言乱语。你不理睬他就是,但也勿伤了兄弟和气。” 孟存叹息一声,慢慢跪了下来,搂住了梁老夫人的膝盖:“儿子心里有数,并未和他计较。娘心里明白,儿子才安心。”说着竟哽咽了起来。 梁老夫人轻轻拍着他的背,默然了片刻:“好了,起来吧。” 母子二人的身影在廊灯下斜斜落在地上,各向一边。 *** 七月初,赵栩等人终于在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的陪同下抵达契丹中京大定府。 中京位于辽河上游,七金山之侧,仿照大赵都城汴梁而建,分为外城、内城、皇城。赵栩车驾进入中京城正南门朱夏门时,众人都有似曾相识之感。中京外城大多居住的是汉人,市肆作坊寺院林立。 鼓乐不断,马车慢悠悠地前行。孟建透过车帘看到这通向内城之路极宽,足可供十六匹马并辔而行,两边街坊整齐,路旁排着许多骆驼,却无多少百姓。 他虽然挂心过两天就要被送来和亲的四娘,却更关注对面也在观察车外的九娘。 “阿妧,你懂得多,为何街上有这许多骆驼?是要卖给我们还是送给我们的?” 九娘摇摇头笑道:“我也不懂。” 因不便在完颜亮面前出现的高似也在这辆车上,闻言低声道:“每逢赵使前来,契丹朝廷就会将百姓赶回家中,牵来许多骆驼炫耀富足。” 孟建吃了一惊,深觉荒谬可笑,摇了摇头:“这契丹国土,已丢了三分之一,还有心思对我们炫耀骆驼,真是——” 九娘叹道:“越是如此,越是要炫耀,一来安定民心,二来显示契丹还有和大赵并肩的能力,三来压制住女真的威风。不只是我们,想来李穆桃和完颜亮也看到了这些骆驼。” 听到完颜亮的名字,孟建眼皮猛然跳了好几下,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阿妧,我听说那完颜亮的名声不太好——” 九娘转过头来,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闪着精光,落在孟建脸上,似笑非笑道:“四姐的名声很好么?” 孟建心虚地给咳了一声:“听说完颜亮残暴无德——” “倒和四姐甚是相配,天生一对。”九娘淡然道:“爹爹与其操心四姐,还不如操心娘和七姐她们都到了苏州没有。” 太阳明晃晃地在空中挂着,沿途皆是契丹军士一路守卫,商铺作坊全部关着门。行至半途,内城南门阳德门遥遥可见。突然路两侧的骆驼群一阵骚动,有十几匹骆驼一改温顺的性子,翻腾蹄子撞开两边的契丹军士,直冲入了赵使车队。整个车队是耶律延熹的车驾在前,赵栩的车驾随后,跟着才是九娘等人的马车。 见骆驼疯了一样地直冲向头两辆马车,管骆驼的赤身大汉在后头边追边喊着契丹话,惊骇欲绝。这可是中京城,那可是皇太孙的旌旗所在车驾—— 高似见骆驼异动,一把就将九娘压在地毯上,顺手扯过案几平挡在九娘身上,顾不得案几上的茶盏全部摔在了车厢内壁上,低喝一声:“勿动!”他扯起颈中红巾遮住半边脸,人已冲出了车外。 孟建看着车帘犹自不断摆动,才反应过来,急急蜷缩着爬入案几下头,靠着九娘:“是刺客吗?我们的腿还在外头怎么办?” 九娘苦笑一声,他们千算万算,千防万防,一路上警戒万分,谁想到跟着耶律延熹进了城后,这短短的入宫之路,天子脚下,重军把守,居然还会遇到暗算。只是赵栩和耶律延熹,究竟谁是池鱼还不一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人不择手段,有人想浑水摸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辽史》有记载,每逢宋使到中京,辽国就会赶百姓回家,放骆驼出来炫耀。可见无论人还是国家都有炫富心。 中京:今日内蒙古宁城县,还有城墙遗址,土疙瘩......但是人家外城这条64米宽的南北大路,两边的下水道都是石头砌的。 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 在北宋时期,辽宋结盟后,契丹也有归明人住在宋朝各城市。汉人也有许多住在辽国。并不是敌对到三胖家和南han那样。同样西夏和北宋的关系,除了战争时期,也是和平共处的。榷场繁荣,贸易往来,通婚也很多。 第273章 两侧街道门窗紧闭的铺子里, 倏地射出近百支弩-箭, 直奔车队中间的几辆马车。 厉啸声传入躲在案几下的九娘耳里, 她浑身汗毛倒竖:“弩-箭!” 曾经在田庄那夜, 也是这样的厉啸声毁了她的桃源, 杀死了那些老人家们。她微微侧身, 从靴子里拔出从阮玉郎手里夺回来的短剑, 紧紧握在手中。赵栩坐在轮椅上, 他会不会有事——九娘心急如焚。 孟建吓得来不及地缩回腿:“腿——!” 突突突密集的碰撞声不断, 大多数弩-箭都未能穿透马车车壁。赵栩这次远行所用的马车,两侧和车后的輢、轸都是精铁外包着木板,整个舆外观木皮里也全是精铁车壁, 多次用神臂弩试过。两枝弩-箭破窗而入, 却因力道太足,竟对穿而过。孟建才明白高似为何把九娘按倒在车厢地面。 父女俩听到外面马儿的惨嘶声长鸣,惊马了,马车剧烈摇晃起来。孟建面无人色。 乱作一团的大道上,蜂拥而至的契丹军士一群群往两边屋内冲去和一群黑衣人杀在一起, 也有飞快奔向皇太孙车驾检查的。 一声长啸忽地在第三辆马车前平地雷声般响起,余音滚滚, 震得人耳中剧疼无比。 一道暗黑色刀光如瓢泼大雨从空中倾覆下来, 一片血光无一滴乱溅, 被刀气直直压下,落入地上的黄土中。 惊了的两匹马,在一刀之下, 车辕断裂,马头坠地,马蹄犹在发力前奔,撞上了赵栩的马车,颓然静止了一瞬,歪倒在地面上。后面的车轴猝然折断,车厢右前角轰地落在了地上。 前两部马车因是太孙和亲王的座驾,诸侯架五,车辕下皆有五匹马,两侧的马虽然中了□□吃痛要狂奔,缰绳却被勒得极紧,只能一味痛嘶翻蹄不已。 驻契丹中京大定府的赵使白思退头皮发麻,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得灰头土脸,奔向赵栩的车驾。 好在并无第二批弩-箭射出,他爬上车颤声问:“殿下?殿下——?” 车帘旋即被人掀开。 宽大的车厢内,赵栩坐在轮椅上,手中拈花一般拈着一支弩-箭,面含薄怒,眼眸深邃。他左右各有一人,陈元初和陈太初单膝跪地,利剑在手,眼神淬冰,扫过白思退,白思退打了个寒颤:“两位陈——陈将军安好?”他视线下垂,见车内有几枝被斩断弩-箭。 “吾无事。”赵栩看了看白思退:“太初,你去后面把阿妧和孟叔常接过来。叔夜处理马匹,让人去后头找一下方绍朴。” 白思退不敢再言语,看向身边一双大手青筋尽显正全力帮两个御者勒住几根缰绳的魁梧青年。 “下官领命!”章叔夜朝车旁的亲卫们喝道:“斩马——!” 立刻上来几人,掏出军中专遮马眼睛的黑色长布带,将中间三匹马的眼睛蒙了,退后几步,挥刀出鞘,大喝一声,斩落两侧伤马的马头。他们比起高似毕竟差了许多,马头落地,鲜血四溅。 白思退紫色公服上溅了好些血,虽看不出来,他依然吓得一声惊叫活活噎在嗓子眼里,一颗心砰砰砰快跳了出来,差点从车上摔了下去。 章叔夜毫无表情地看了一他一眼,纵身跳下车,吩咐了亲卫几句,亲自重新调整车驾。 战战兢兢的孟建跟着九娘随着陈太初回到赵栩车上。赵栩立刻伸出手:“阿妧,到我这里来。” 九娘依言跪坐到他身前,将手放入他掌心中,笑了一笑:“我没事,你可好?” 赵栩握紧她的手,心里懊恼着应该将她安排在自己车上,嘴里却道:“我们都没事。你就留在我身边。”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压抑着想更靠近对方一些的念头,看着彼此眼中的关切,无声的抚慰着对方。 陈太初看了一眼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转身弯腰迈出去两步,一把掀开车帘,凝目注视着前面三十多步外耶律延熹的车驾。 方才□□声响起时,他先想到的还是阿妧,想立刻冲出车去。明知不可为,明知来不及。 明明放下了,还是会念及。阿妧永远都是他一直要守护的那个人,这个没变过。不知怎么,这一刹那,陈太初心里更踏实了。他还是做到了当初在州西瓦子里对爹爹说的话,他还是当初的那个陈太初。 孟建并不想打扰赵栩和女儿,无奈实在太紧张,忍不住胀红了脸咳嗽了几声。赵栩和九娘看向窗外。 陈元初转头道:“已经控制住了,看不出是西夏的还是女真的。” “也有可能就是契丹的。”赵栩淡然道:“射向耶律延熹车上的弩-箭数量最多。” 陈元初皱了皱眉头。 “强敌当前,契丹朝廷内还会有人下此毒手?”九娘纳闷道。 陈太初听到九娘的话,回头叹道:“正因局势大乱,才有人欲乘势获利,若是六郎出事,应该会算在女真头上,逼得大赵不得不放弃四国和谈,全力对抗女真。” “但也有可能是阮玉郎和梁氏、完颜亮串通一气所为,他们始终欲除六哥而后快——”九娘低声道。 赵栩握了握她的手:“没有契丹人的帮忙,谁能替代了平民百姓潜伏在这两侧而不为人知?” 九娘一怔,看来中京局势比他们设想的更为复杂混乱。 蒙着半张脸的高似持刀警惕四周,守在车侧。两边的打斗已经结束,黑衣刺客大多已被格杀当场,有两三个被擒的也立刻自尽身亡。 前面耶律延熹的车驾却没有赵栩的这般牢固,四十多枝弩-箭几乎对穿而过,幸亏车里耶律奥野见机得快,护住了耶律延熹,自己手臂略有擦伤。两人面色都难看到了极致。 两拨人互相查看互相问安后,所幸伤亡并不惨重,弩-箭全部朝向车驾,两侧站立的契丹军士死伤十多人。赵国使团仅有七八人受伤。方绍朴从队尾跑来,查看以后松了一口气,见随行军医已提着药箱赶到,赶紧去探视契丹那些伤势较重的军士,忙着拔箭止血。 远方马蹄声急促靠近,从内城阳德门飞奔而来数百骑,卷起一阵黄土风尘,直至耶律延熹车前才勒缰停下。当先两匹马上却跳下两个女子,一个着红,宛如一团火;一个着黑,宛如一块冰。 “殿下可安好?”李穆桃嘶哑的声音镇定如常。 耶律奥野跳下车来:“皇兄无事,有劳长公主亲自前来。” 李穆桃抱拳道:“舍妹调皮,多谢公主送她回我身边。”她目光投向赵栩车上,和陈太初静静对视了一眼,拱了拱手。 车帘落下,晃了几晃,归于静止。 “表哥——?表哥你还好吗?”清脆的契丹语呱啦松脆,带着盛夏的热气。 耶律奥野看着眼前的少女,无可奈何地道:“芳宸,我说过皇兄没事了。” 萧芳宸身为萧氏一族的天之骄女,却不买耶律奥野的账,手上皮鞭一挥,身后一个奴仆立刻跪倒在车前,双手撑地。 萧芳宸一脚踩上了他的背,就要登车探视耶律延熹。 耶律奥野却一把拽住了她,轻声喝道:“芳宸——未得传召,不可擅登皇兄之舆。” “芳宸,吾甚好,多谢关心。”柔和悦耳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舆中多弩-箭,你可要上来看看?” 萧芳宸甩开耶律奥野的手,得意地睥睨了她一眼:“哼,听到没有?” 耶律奥野微笑着目送她钻入车内,看向李穆桃:“我陪长公主去和燕王殿下见一见?” 李穆桃收回视线,凝视着耶律奥野:“无需了,还请公主相信兴平,此番行刺和我夏国绝无关系。” 耶律奥野这才注意到日光之下李穆桃的瞳孔竟然是琥珀色。 “我和皇兄倒是愿意相信,只怕燕王殿下不会这么认为。” 李穆桃点了点头,转身朝侧边死伤一堆的路旁走去。身后十多个亲卫随即跟上,不住地四处张望着。 耶律奥野略一迟疑,靠近了车厢,只听到萧芳宸撒娇卖痴的声音,索性跟着李穆桃去了道旁。 李穆桃弯腰拉开两三具尸体的蒙面汗巾,抽出身边亲卫的长刀,挑开尸体包裹得严实的黑色头巾。 “都是短发——”耶律奥野叹了口气。契丹、西夏和女真都有剃发习惯,契丹人剃去顶发,留四周短发;西夏人却是全剃了,最多留额上一小撮;女真人类似契丹人,但颅后发留至垂肩。眼前的尸体却都是一头短发,显然不想被人发现真正的来历。 李穆桃冷声道:“扶起来。” 她长刀如风,瞬间将三具尸体的短发剃了个精光。 陈太初和章叔夜在她身后几步远处双臂抱胸,静静看着,见到三具尸体的头皮,不由得相互对视了一眼。 李穆桃转头看了陈太初一眼:“太初来得正好,坐个见证禀告燕王。我夏国一心求和,绝无异心。” 她转向自己的一个亲卫:“给公主和陈将军看看你的头皮。” 那人毫不犹豫,单膝跪地,红通通有些蜕皮的头朝向耶律奥野。 “我国男子,按律秃发。”李穆桃长刀在他头上转了一圈,那人纹丝不动。 “西域日晒,故而头皮经年通红,多斑。”李穆桃指向那三个光头:“此三人虽刻意蓄发,但仍然可见外圈头皮白色,唯有头顶内圈暗红。公主和太初可看清楚了?因此可以断定,这些人不是女真人就是契丹人。” 围着他们的一众契丹将士大多听得懂汉话,闻言立刻骚动起来,有两位副将不待耶律奥野下令,已喝令手下将剩余尸体的头发剃光了查看。 耶律奥野厉声用契丹语喝止:“住手,带回去交给萧大王处置——” 陈太初和李穆桃对视着,一语不发,忽地微微笑了起来:“多谢长公主,如此一来,大名府擒拿击杀的刺客,倒轻易可区分出哪些是梁太后的人,哪些是阮玉郎的人,又有哪些是女真人了。” 李穆桃一僵,上前两步低声道:“太后糊涂,已弃熙州城,还请燕王——” 陈太初打断了她:“她糊涂你可不糊涂,燕王也不糊涂。若是献出兰州城,永世称臣,方可考虑和谈一事。” 李穆桃琥珀色的眸子一暗,又上前了一步,声音更低:“一言为定。”不等陈太初开口,已大步走到耶律奥野跟前:“公主,既然太孙殿下和燕王殿下都无恙,不如早些进皇城。陛下已等了许久。” 耶律奥野点头,又吩咐了那些副将几句话,带着李穆桃回到耶律延熹车前,却还未见到萧芳宸下车。 金鞭挥地,旌旗移动,鼓乐再起,数千人缓缓往阳德门而去。 路边堆积的马尸和人尸迅速背盖上了麻布,铁锹翻飞,黄土掩盖住了血迹,善后的军士们等车辆前来运载,受伤的人躺在路边大石砌成的下水道旁,期盼得到阴凉,□□声在车驾远去后终于响了起来。 第274章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中京皇城的大殿, 比起汴京皇宫的外六殿, 窄小了许多, 挤满了文武重臣和三国使者后, 更显得逼仄, 宫女和内侍不得不背挨着墙边静立着, 他们前面是腹心部的军士们, 身材魁梧, 个个手按刀柄, 肃立两班之后。 寿昌帝阴沉着脸听耶律延熹的禀报,偶尔抬眼扫过阶下众臣。耶律延熹将李穆桃所言如实禀报后,殿上一片死寂。 赵栩位于左上首, 注视着对面的李穆桃。李穆桃神色沉静, 微微侧身对寿昌帝行了一礼:“还请陛下恕罪。因恐引起燕王殿下误会,导致赵夏和谈徒生波折。兴平越俎代庖实属无奈。” “有劳公主了。”寿昌帝和李穆桃一样,说一口流利大赵官话,声音苍老却不乏力道,他转向赵栩道。“燕王受惊了。” 赵栩略欠了欠身子, 笑而不语。不出他所料,寿昌帝淡淡地专用契丹语道:“此事便由孝忠去办。” 契丹北院大王萧孝忠是萧芳宸的祖父, 乃后族萧氏的当家人, 闻言出列躬身领命。 中京留守韩绍芳大步出列:“陛下, 臣辖下不严,有失职之罪,恳请陛下允许夷离毕院为北院大王出力。” 中京宰相府的左右宰相和左右平章政事皆出列附和。 赵栩和李穆桃对视一眼, 都看出对方心中已有了大概。中京大定府原是陪都,自成体系,如今朝廷从上京前来,整个南院北院数千官员涌入中京,不免各自争权夺利。耶律延熹虽然贵为皇太孙,三十多岁仍居住在深宫,并未掌管历来皇太子应掌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府,仅仅领了都元帅府的副元帅虚职。寿昌帝在位近七十年,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遭冤杀,耶律氏和萧氏争斗不已,二十部落之间势力不均,内耗不止,外敌不减,契丹早不如以往那般强大。 寿昌帝犹豫了片刻,点头称是,和萧孝忠商议了几句,转向耶律延熹:“延熹没事,乃不幸中的大幸,你放心,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多谢陛下。”耶律延熹语气恭谨,也无在殿上纠缠此事的意思。 *** 大赵国书和礼单呈上后,寿昌帝举杯三巡,殿上恢复了正常。宫女往来穿梭,颇璃盏里是契丹皇宫中特有的面曲酒,金黄酒液倾入赵栩面前的玉盏之中。 “陛下,六郎腿伤未愈,不能饮酒,还请陛下恕罪。”赵栩躬身笑道。 寿昌帝关心了几句他的腿伤,见赵栩这般的风姿,不禁缅怀起赵璟来,便转头吩咐了身边人几句。不多时,一只细长汝窑茶瓶献了上来,配套的茶盏也是配套的玛瑙入釉天青色汝窑茶盏。宫女替赵栩倒了茶,红着脸退了下去。 “这是三年前,吴王来上京时,你爹爹送给我的礼物。”寿昌帝叹道:“我和你爹爹素未谋面,也甚感念他的仁心。大赵和我契丹这许多年未有兵祸,乃你爹爹的功德。”言辞中却未提及崇王赵瑜。 赵栩端起茶盏:“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陛下盛情,六郎感恩。陛下一心向佛,慈悲为怀。大赵和契丹定能再结盟约,和平共处,功德万世。”他手指在茶盏底轻轻摩挲了一下。当年原以为他会出使契丹,这套茶具还是他亲自挑选的,茶盏底的支钉痕应该是六个而不是常见的五个,正合了他的排行。 寿昌帝的脸色稍霁,又举了几次杯,和李穆桃也说了几句。 殿外有人通报:“金国四太子完颜亮驾到——” 殿内骤然寂静下来,又有了些紧张的氛围。 *** “未能在上京见到陛下,可惜啊可惜。陛下安好。”一个年轻壮汉大步踏入殿中,朝寿昌帝拱手行礼,状甚倨傲,语甚轻蔑。 赵栩抬起眼,看向这素有暴虐狂徒之名的金国四太子完颜亮。他个子不高厚背宽胸看起来很壮实,身穿白衣左衽苎丝长衫,栎发垂肩,只留了颅后发,系了七色丝,垂有七颗金珠。满腮的胡子极卷,浓眉下一双眼,精光闪闪,如虎似狼。 上过战场的人,如赵栩和陈元初陈太初,自然看得出他眼中的嗜杀和残暴。 寿昌帝将将稍霁的面色又阴沉下来,冷哼了一声:“多谢四太子挂念。朕好得很。” 完颜亮却已经侧目看向赵栩,仰头大笑起来:“燕王?” 赵栩唇角微勾:“正是在下。完颜亮?” 你有礼,我以礼待之。你无礼,我自然也无需客气。 完颜亮一愣,朝他大步走去。满殿的契丹文武重臣皆无动静,无人出声也无人出面阻拦。 “听说我那杂种二哥做了你的家奴?”完颜亮抬起一条腿,踩在了赵栩面前的矮几上。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高似的身份由大赵公布于天下,既是耶律氏的后人,也是完颜氏所出。竟然被完颜亮在中京皇城内称为杂种,他全然无视契丹的贵族血统,简直罪无可赦。有两个北面枢密院的耶律氏子弟就要上前辱骂,却被萧孝忠一个眼神给硬生生拦了下来。 完颜亮如此悍然发难,无礼之极,宛如草原上的无赖,自然是要试一试赵栩这位大赵监国亲王的分量。 赵栩一双桃花眼眯了起来,唇角却微微勾了起来:“耶律一姓乃契丹国姓,为保血统高贵,只和萧姓通婚,可惜却能纳妾蓄奴。女真族人昔日虽然是契丹家奴,四太子为何如此自轻自贱?” 那几个血气方刚却不能出列的耶律氏子弟哈哈大笑起来:“燕王殿下说得好!” 完颜亮对汉话并不熟稔,想了一想才琢磨过来,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刀,一摸腰间,金刀却被留在了殿外。 赵栩忽地展臂前探。完颜亮心知他虽然腿伤未愈,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夫却还在,赶紧退后了三步,肌肉绷紧了,摆了个应战的动作。 众人只见赵栩的宽袖如青云出岫,拂过身前案几上。 那案几被完颜亮踩过的一角,无声无息落在地面。案几上的茶盏里的茶,无一丝波痕。 “既然脏了,还是去了的好。”赵栩唇角弧度更甚,柔声道,带着一丝丝可惜:“还请陛下恕罪六郎这爱洁的癖好。” “好!——”殿上的契丹人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完颜亮深深吸了口气,慢慢站直了身子。眼前那案几的断裂处,光滑如一块豆腐被切。阮玉郎所说的功夫高,高到什么地步了? 待殿上平息下来,寿昌帝抬起手:“好了,朕说句公道话。”他看了完颜亮一眼:“燕王这手功夫,海内绝无仅有。” 完颜亮一噎,有心要再挑衅几句,终究还是没开口。 赵栩收起袖中宝剑,伸出左手。 完颜亮警惕地又退后了一步。 赵栩笑着伸手刺啦撕下被剑气破开的半幅宽袖:“这个碰到了,也脏了,要不得。” 完颜亮这次立刻明白了过来,气了个倒仰,喘着粗气,奈何他能说的汉话实在不多,万句骂人的厉害话语,都是女真话,那白脸的赵栩听不懂也是白搭。这么来回一想,他脸都胀红了。 耶律延熹快步走下台阶,走到赵栩和完颜亮之间,团团作揖:“四太子还请入座。燕王也请息怒。今日四国齐聚,乃为和谈而来,若有私怨不妨另行计较。” 完颜亮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大步走到李穆桃身边坐下。 赵栩却笑得颠倒众生:“和畜生有什么可计较的。” 完颜亮再忍,就将自己金国的脸放在赵栩靴底下踩了。他立刻又站了起来:“赵栩——来!咱们打一场。本太子不欺负你的腿,你随便派人来。” 赵栩眉头一挑,笑意更浓,叹道:“你这是知道打不过我,想找几个软柿子捏?自己给自己贴金,你倒也会?” 殿上又爆出阵阵哄堂大笑。 完颜亮身子一矮,就要往前冲去。李穆桃手中的玉箸却戳在了他腰间。 “四太子稍安勿躁,远道而来,还请先喝一杯消消暑气。” 李穆桃嘶哑的声音压住了满殿的大笑。 完颜亮腰间一麻,顿时停了下来。他自成年以来,天生神力,可撕虎豹,领军打仗更是战无不胜,一直是女真部第一勇士,却没法在完颜似手下走过三个回合。攻下上京后更被父亲说是完颜似那批手下的功劳,小小奸细开个城门而已,有什么功劳能盖过他。好不容易知道完颜似在赵国出了事,他趾高气昂地前来,要给赵栩个好看,却被赵栩的下马威给杀得难看至极,如今竟被这西夏公主一双玉箸给拦了…… 杀气从完颜亮身上弥漫开来。 赵栩面上的笑容越来越淡,看着对面的完颜似微微弓起了身子,他缺了半幅宽袖的手掌,忽地疾如闪电地抬起又落下。 两道暗影倏地飞出,有弓-箭破空之声。 完颜亮离地跃起,大喝一声,一掌劈下,却劈了个空。 赵栩案上那副宫女用来添果子用的银筷,插在了完颜亮身前案几上金盘里的西瓜上。 “四太子果然暑气大,不如坐下吃吃瓜?”赵栩的语气柔和,声音却透着寒意。 对付野兽,自然以力服之。 “四哥一直是率性而为的性子,得罪了几位殿下,还请陛下恕罪——”殿外想起一把阴柔的声音。 “金国六太子完颜望驾到——”内侍的声音唱了出来。 “望失礼了。方才在外偶遇越国公主,因此晚了片刻,还请诸位见谅。”完颜望匆匆进来,先对着寿昌帝行了大礼,又向赵栩请了罪,朝李穆桃笑着点了点头,硬压着完颜亮的肩头,两人并席而坐。 完颜望也和完颜亮一般装束,发系五颗金珠,生得略清秀一些,唇上蓄须,说一口流利的大赵官话,入殿以后左右逢源,倒把完颜亮丢的脸捡回来了一些。 “不知赵国的郡主何时抵达中京,父皇极为高兴。四哥他桀骜不驯,能有一位汴京贵女到他身边。金赵结为秦晋之好,真是一段佳话。”完颜望笑着问赵栩。 赵栩面前的案几已换过,闻言便笑道:“三日后即抵达中京。四太子若能修身养性,我们这位德容俱佳的郡主才能下嫁。”他意味深长地道:“这位郡主性子矫揉,又甚是挑剔,汴京城中多少翩翩公子,都不在郡主的眼里——” 完颜望将矫揉听成了娇柔,以为赵栩听说了完颜亮的暴虐,赶紧笑道:“赵女娇柔天下闻名,四哥定会待郡主如珠似宝,还请殿下放下。那赵金可是姻亲之国了——”完颜亮怒气更甚,顾不得阮玉郎所提到那句话,满腔怒火只留着发在这个娇柔郡主身上。 赵栩却不搭他的话,转向上首的寿昌帝拱手道:“还请陛下允准,特辟偏殿,由六郎、兴平长公主、四太子六太子,此时即可开始四国和谈。不知贵国是否由皇太孙殿下参加?” 殿上一片哗然。白思退上前两步要劝谏赵栩,却转念也拱手道:“恳请陛下允准,早一日签订和约,造福天下百姓,乃大德也。”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本章契丹国的官职出自《辽史》。夷离毕管刑部。辽国其实是各个草原部落组合而成的,核心是帝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只能彼此通婚以维持血统纯正,常有乱辈分的婚姻。姊妹同侍一夫也很多例子。 2、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出自李白《送友人》。 3、辽国(契丹)皇帝自称朕,还会自称予。 第275章 寿昌帝环顾四周, 沉声道:“既然是为了和谈而来, 此时不谈, 更待何日?” 完颜望看了一眼完颜亮, 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草包, 站起身行了一礼, 刚要开口。 “两位太子远道而来, 兴许比吾这等身残之人更觉疲累。若要改日, 也不是不可。”赵栩摇了摇手中的纨扇, 笑吟吟地看向完颜亮。 完颜亮霍地站起来嗡声道:“改什么改?谈就谈,打就打,别浪费本太子的时间。” 完颜望叫苦不迭, 此番一来就出师不利, 气势上被赵栩压得厉害。他们从上京先回了黄龙府,再和使团自东京取道而来,尚未和中京朝天馆的高丽使见过,也没细细商议过,贸然答应今日立刻和谈无疑十分不妥。 “燕王和四太子今日方到, 就诚意相谈,兴平自当奉陪到底。”李穆桃嘶哑的声音响起, 她看向寿昌帝:“还请陛下安排。” 经寿昌帝允准, 皇太孙耶律延熹在于越耶律保的陪同下, 带领赵国燕王赵栩、西夏兴平长公主李穆桃、金国四太子完颜亮六太子完颜望,以及各国驻上京使者、驻中京使者、使团大使和副使,相关书吏以及史官浩浩荡荡一百多人抵达皇城北枢密院。 敌烈麻都司的礼仪官和大林牙院的承旨、左右林牙皆奉召至北枢密院, 原定三天后的四国和谈一应物事,统统从仓库中调配出来,整个北枢密院一片忙乱。 *** 殿外守候的耶律奥野获悉后,将九娘等人带至北枢密院的一处偏厅暂时安置下来,又派人去议事厅询问。 “燕王殿下叮嘱你们几位先不要去大同驿,留在此地等他同进同出。”耶律奥野眉头微蹙,此时离天黑不过一个时辰,难不成赵栩想要连夜商谈? “多谢公主。”九娘福了一福,微笑道:“恭喜皇太孙殿下因祸得福。” 耶律奥野也笑了起来,亲手给九娘加了茶:“和你说话省事许多。原本这次和谈是以于越为主的,皇兄不能决断。这次刺杀,倒使皇耶耶下了决心,也多亏了燕王殿下发话。听说方才殿下大杀四方,威震中京,完颜亮吃了一鼻子的灰。” 九娘听耶律奥野说了殿内发生的大概后,双眼发亮,只可惜未能当场看到赵栩力挫完颜亮的风采。 耶律奥野放下手中茶盏,看了看屏风外头一眼,低声道:“若燕王半途召你入内,请和殿下说一声,耶律保意欲联西夏抗女真和大赵,恐会从中作梗。” 她见九娘眼中露出诧异之色,声音压得更低:“耶律保乃是我朝于越,权势地位仅次于陛下,实非我皇兄能抗衡。他一直意欲拥立我七叔耶律浚为皇太子,因此素来和我舅舅北院大王萧孝忠不和。” “那位萧芳宸郡主难道是——?”九娘一怔。她和赵栩在车内也听得出萧芳宸对耶律延熹的特别之处。 耶律奥野淡然道:“她是我舅舅的孙女,称皇兄为叔父。我朝帝后两族历代通婚,并不在意辈分。我皇嫂病逝后,萧芳宸的确是皇太孙妃的最佳人选。我皇兄无法拒绝,但也令耶律保更加不满。” 九娘默默端起茶盏,想起先帝和阮玉真等两代人的纠葛,这种不在意辈分伦理的事,也不是契丹人才有的。 抱着自己的药箱霸占了罗汉榻的方绍朴,忽地隔着屏风嘟囔了一句:“近亲通婚,易生痴呆儿。”明明声音不大,却传入屏风内外每个人的耳里。 孟建一愣,想了想阮琴娘所出的子女,不算聪明,也不是痴呆,倒又惦念起自己的身世来,长长叹了口气。 耶律奥野喝了一口茶,也不生气,淡然道:“耶律氏和萧氏两族每日都有婴儿出生,确有痴呆的孩子,就算不痴呆,能活着长大也不容易。” 九娘心中喟叹,世人都道皇室尊贵,可这些天潢贵胄,无论大赵,还是契丹,抑或西夏,就连刚刚建国的女真,为了皇位,哪有不争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 “辛公主呢?”九娘转头问起穆辛夷来。自从那夜别后,一路都未听到她的消息。 “应该在来宾馆住着。”耶律奥野一直有留意着李穆桃的动向,想到方才宫中女官的话,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宫中医女去了来宾馆两次了,说辛公主头疾复发,夜不能寐,痛得厉害。” 九娘和穆辛夷相识甚短,却颇有好感,闻言一惊:“医女怎么说?可有请医官看一看?” 耶律奥野摇了摇头:“女官未来得及详说,我看李穆桃的神色,不像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应该无碍。” 屏风外整理药箱的方绍朴手上一停,转头看了屏风内一眼,继续收拾起来。 *** 深夜,北枢密院灯火通明,议事大厅外,宿卫司和宿直司的将领率军士们将议事厅围得水泄不通。 议事大厅里密密麻麻挤了近五十多人,最内四张案几坐着赵栩四人。耶律延熹身边是神色晦暗不明的契丹于越耶律保。赵栩身边却坐着苏昉。李穆桃身边是西夏驻中京大使,完颜亮和完颜望坐在东首。他们周围是各国书吏和翻译、使团副使亲卫等人。再外是契丹敌烈麻都司和大林牙院的当值人员。冰盆已经换了几此,议事厅内依然热得厉害,药草香已隐隐压不住汗酸味。 此时众人已在此坐了四个时辰,书吏和翻译已换了两批人。赵栩却依然坐得笔直,神清气爽。他和苏昉两人丰神如玉,观之忘俗。外圈的官员觉得累,多看他二人几眼似乎能消除不少疲乏。 赵栩摇头道:“四太子执意不肯归还上京,便是谈到明日也谈不出结果来。六太子难道不清楚,贵国攻下上京,犹如西夏占我秦州,民心所向,翻云覆雨不过一瞬间。” 完颜亮是马背上长大的武将,坐得难受之极,言辞匮乏,闻言只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他指着舆图道:“林潢府和乌古部该归属我大金。额尔古纳河以东,大金,以西,契丹。” 耶律延熹摇头道:“四太子胃口真大。别忘了泰州、仪坤州、龙化州这一圈都还是我契丹之地。你女真部内应外合,突取上京。陛下仁厚,忧心上京民众受苦佛寺遭毁才退至中京。若是逐条巷子血战的话,你女真未必能如此顺利占我都城。如今单军深入,上京的女真军正似梁太后孤军奋战大赵京兆府,其结果可想而知。” 完颜望不满地道:“燕王殿下,金赵即将联姻,为何殿下如此偏帮契丹?我女真铁骑自开战以来,无往而不利。每个城池都是我们的勇士血战夺下的,这草原、山脉、湖泊历来都是强者才能占有。殿下不趁此机会为大赵谋划燕云十六州,却不顾先祖之辱,宁愿每年岁贡契丹,也要让我们白白让出嘴里的肉?” 此言甚是无礼,议事厅里一片肃静。 赵栩却笑了起来:“六太子可是想说动本王?最好是金赵联手夺取契丹土地再行瓜分这块肥肉?又或者六太子也想让西夏来一起分杯羹?” “绝无此意——”完颜望赶紧否认:“我大金初立国,,皆因被契丹奴役太过,不得已而为之,却也希望四邻和睦,岂敢有此野心?若无诚意和谈,我和四哥也不必前来中京。但请燕王和长公主不偏不倚,定下我国和契丹的疆域之分。投桃报李,我们自然也愿意支持赵夏和谈,不偏不倚。” 李穆桃嘶声道:“兴平昨日接梁太后手书,因遭佞臣蒙蔽,贸然撕毁赵夏和约,进犯秦凤路,劳民伤财有违天和。今我西夏愿献出兰州给大赵赔罪,并愿称臣。”她抬手拿起一张礼单:“此乃太后娘娘亲自所选的上贡清单,愿两国世代交好。” 过去四个时辰都在扯皮契丹和金国的国境,李穆桃突发此言,完颜望太阳穴突突跳了起来。 梁氏竟然私自退缩?完颜望两兄弟死死盯着李穆桃手上的礼单。 赵栩眸子中爆出光彩,接过礼单,却不看,只压在案上,对完颜望道:“六太子,这才叫诚意。谁入侵,谁赔礼。若我大赵无西征之力,梁太后恐怕送来的是索取岁贡的单子。若契丹无对战女真之力,本王何须费力奔波千里而来?若金国占了东京道和上京道的三分之一尚不满足,我大赵和西夏恐怕也要担心自己成为贵国口中的那块肉了。” *** 卯时过了一刻,九娘听到外头终于有了动静,赶紧放下手中的书卷,跑了出去。 陈太初推着赵栩的轮椅进了厅,看到他们几个的神色,九娘高兴地问:“如何?” 苏昉看着罗汉榻上的方绍朴连滚带爬地下了榻,笑得不行,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盏冷茶,一饮而尽:“比我们想得更顺利。西夏出让兰州赔罪,称臣上贡。契丹收回上京,割让纳水以东室韦部五州二十七县给金国,缔结盟约,各自休战。”他摇头道:“兴安岭和室韦部归了金国,金国恐怕有的头疼了。” 赵栩此时才露出疲惫之色,任由章叔夜将他背到罗汉榻上躺了下来。 陈太初见九娘面露不解之色,笑道:“金国想将室韦东面的乌古部一并纳入版图,未能得逞。室韦部落众多,民风彪悍,尤其是蒙兀室韦,善于冶炼铁骑,前两年该部落的可汗俺巴孩一统室韦,不服契丹统管,上书了好几次要求脱离契丹。契丹派军三次均无功而返,本就要答应室韦了。” “难道金国人不知道这室韦的事?”九娘讶然。 “狼群从来不畏惧狼群,女真和室韦一直有贸易往来,一心想将室韦收为己用甚至纳为奴隶。这和契丹对女真如出一辙。”赵栩耐心解释道:“只是西夏此举,究竟是梁氏所为还是李穆桃自己所为,还看不出来。” 九娘将茶盏递到赵栩手边,轻声道:“越国公主先前说穆辛夷到了中京后犯了头疾,疼了好些天。我们要不要去探望她?会不会是李穆桃无心恋战,想借此先斩后奏,得了六哥和契丹的助力,回头逼宫梁太后?” 陈太初放下茶盏,关切地问道:“小鱼病了?医官怎么说?” 陈元初却道:“无论李穆桃怎么打算,只要有利于大赵,六郎尽管和她合作,只是千万要防着她一手。” 外头成墨喊了一声:“肩舆已备好,白使来请殿下往大同驿去歇息。” 赵栩坐了起来:“回去再说。各国书吏正在梳理约定内容、舆图,至少三天后才会签订和约,会出什么变故也说不准。李穆桃种种言行,极为迁就我们。我们先拿到兰州才知道她还有什么打算。” 天已渐渐泛白,宫内灯火还未熄。宫门口三国人马再行相遇。 完颜亮看着赵栩的肩舆近了,恨不得眼中飞出刀去将他戳个透心凉,被完颜望拉了一拉,才转开眼。看到赵栩肩舆一侧的九娘,他眼中闪过惊艳和恶意,想到阮玉郎信中所言,立刻甩开完颜望的手,大步走上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于越:契丹最高级别的臣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北院南院大王更高一级。敌烈麻都司:掌管礼部。大林牙院类似宋朝翰林学士院。 2、大同驿:辽国中京府宋朝领馆。 3、来宾馆:辽国中京府西夏领馆。 4、室韦:蒙古人。俺巴孩:历史上确有这位大汗,因为他被金熙宗所杀,铁木真崛起。 第276章 赵栩手中纨扇在肩舆扶手上轻轻一敲。 章叔夜当头迎上完颜亮, 沉声问:“敢问四太子有何贵干?” 完颜亮见赵栩身边猛将如云, 不敢造次, 下巴颏朝九娘抬了抬:“听说某家未过门的妻子武德郡主的胞妹在, 某家来看一看。” 章叔夜浓眉拧起, 正要开口。 “阮玉郎没告诉你她是我赵栩未过门的燕王妃?岂是他人想看就能看的?” 赵栩的声音透着森森杀意, 九娘已退到肩舆另一侧不被完颜亮视线所及。 完颜亮一愣, 刚摇头摇了一半, 身后完颜望拉住他, 大声道:“阮玉郎乃大赵谋逆重犯,我四哥和他从不相识,只有完颜似昔日受他蒙蔽, 与其私下相交而已。” 赵栩见他眼珠急转, 想必已有了推托之辞,便冷哼了一声:“若四太子结交阮玉郎,和谈就都成了白谈。”他目光如电来回扫视着完颜亮和完颜望的脸:“大赵穷一国之力,必追究到底。” 李穆桃率领西夏一众自他二人身边经过,意味深长地看了九娘一眼, 并未和陈元初对视。耶律奥野上来打了几句圆场,亲自送赵栩一行出了宫门。 看着赵栩等人扬长而去, 完颜望沉下脸来:“四哥忒不小心了, 赵栩那么精明的人, 一旦坏了大事,就前功尽弃追悔莫及了。” 完颜亮冷哼了一声,有恃无恐, 并不理会他,直往宫门外去找自己的马了。 *** 中京外城,东西共八坊,设有四座高高的市楼可居高临下监视,因此先前车驾在中央大街遇刺,内城和皇城能即刻知晓。众多寺院庙宇和衙署、商贾行市、手工作坊、砖土民房鳞次栉比。靠着长兴县的大同驿,别有洞天,闹中取静,亭台楼榭一应俱全,粉墙黛瓦,和中京其他房屋区别甚大。 众人安置下来,顾不得一天一夜未合眼,略作梳洗,便到赵栩住处接着商议。 赵栩换了一身直裰,正在看苏瞻和张子厚的来信,见陈太初等人来了,将信递给他们:“我们一入契丹,京中就开始不太平。四国和谈我们原定要至少困住他们三天三夜,如今实在太过顺利,总觉得有所不妥。” 九娘正在将这两日送到驿馆的一应信件整理分类,听了赵栩的话抬头柔声道:“那完颜亮能统领女真二十万大军,应非蠢鲁之人。我虽未在场,只听越国公主转述的大概,总觉得他有故意触怒六哥之嫌。” 苏昉细细回味了一番:“他若真是鲁莽粗汉,有好几次该动手他都没有动手。那完颜望故意晚了一刻钟入殿,确实有刻意和完颜亮一唱一和之嫌疑。和谈是亦然。那他二人因何要演这出戏?为的又是什么?” 陈太初将信递给苏昉:“你看看这个,或有所关联。蛛丝马迹,只要人为,总有端倪。” 苏昉接过来一目十行,随即眉头紧锁,又细细看了一遍。九娘赶紧走到他身边,看向那信。 信笺上的苏体楷书是九娘再熟悉不过的,时隔多年重新见到,来不及感慨。一眼望去苏瞻字迹略有凝重,想必下笔斟酌再三,胸有犹疑。 信里给赵栩问安,寥寥几笔说了二府各部诸事安顺。随后告知赵栩礼部已拟定诏山陵制度的日期。 先前六月二十先帝禫除,六月二十二从吉,降敕。这些是五月就拟定的日子,一路上赵栩也行禫除、从吉礼,并未耽误,如今早除了孝服,换了素净的常服。 苏瞻所言的是八月二十请谥于南郊,十月二十三奏告及读谥册于福宁殿,十一月八日启菆。十月十五灵驾发引。十一月初六葬永裕陵。这些洋洋洒洒倒写了一整页。 末尾却轻描淡写提起,五皇子赵棣自去了巩义后,每日跪陵请罪反省,前两日中暑昏迷,水米不进,有病危之殆。太皇太后口不能言,终日垂泪。 九娘胸口顿时郁塞难当,不说她和阿昉这么深知苏瞻性子的人,就是赵栩和陈太初也看得出他言下之意。苏瞻是赵栩一力请回朝堂的,更将朝中政事相托,苏昉如今也在赵栩身边做事,可他竟然以祖孙情兄弟情来暗示赵栩应该宽恕赵棣,允许他回京疗养。苏瞻只顾着亲外甥女,竟越俎代庖,提这赵家的家事?他可有想过苏昉情何以堪? 苏昉又看了一遍信,转头见九娘气得眼睛都红了,笑着摇头道:“阿妧痴儿,这有何可气的?”他长身而立,对赵栩深深作揖道:“家父对先姑母追忆甚深,张蕊珠被家父接回家中后,侍奉祖母十分尽力,也令祖母失去阿昕的痛楚略得纾解。恐因她苦苦哀求,家父才略添了两笔。宽之代父亲向殿下请罪。” 赵栩摆了摆手:“你爹爹在阮玉郎赵棣等人手下并无彻骨切肤之痛,对骨肉至亲不愿往坏处想,因此心软不足为奇。这回信便由宽之你代笔吧。他写那些日子,也是在劝谏我早日回京——” 赵栩垂眸看着膝上的纨扇,这是赵瑜生前所用的那柄纨扇,柔仪殿那夜赵瑜递给了他。他忙于国事政事军事哪怕是儿女□□,填得自己无一丝空闲时分,但时时刻刻这柄纨扇都在提醒他家仇未报国恨未消。苏瞻信中的日程,无非是他该回京参加奏告和读谥册之礼,更应该扶灵出殡宫。 然眼前四国之间错综复杂,表面一派祥和,春-水之下却已经暗潮汹涌。四国各有内斗,各有结盟,互为利用,互设陷阱,稍有不慎也是万劫不复之地。他又怎能放弃西征,坐等西夏恢复元气卷土重来,又怎能任由女真驰骋北疆。而完颜亮和梁氏的反常行为更令他有一个推测,不回京只怕京城有险。 苏昉和陈太初默默对视了一眼,并未开口。 “六哥——”九娘将苏瞻的信放回赵栩案上,下定了决心,抬头微笑道:“阿妧先前请缨随六哥北上。如今四国和谈已定,阿妧要请缨南归,还望六哥允准。” 赵栩几疑听错,怔怔地看向九娘。 九娘点点头,深深福了一福:“请殿下允准会宁阁司宝女史孟妧即日返京,孟氏九娘愿代殿下侍奉太后娘娘。” 赵栩转瞬已明白了九娘的意思,心中激荡不已。 陈太初霍地站了起来:“阿妧——阮玉郎还在京中,你回不得。” “太初表哥可惧阮玉郎?”九娘转向陈太初问道。 “何惧之有?他短短数月,受过高似掌伤、你孟家老供奉的铜钱伤,还有六郎的剑伤,就是他未曾受伤我也不惧。”陈太初昂然不惧。 “那请太初表哥送我回京入宫可好?”九娘凝视着他,坦然道:“太初表哥,元初表哥,如今形势险恶,不亚于你们在秦州六哥在京中之时。那完颜亮应是故意触怒六哥,和谈时也是故意狮子大张口,为的是让我们轻视他。六哥那一句话已经证实了阮玉郎和女真另有盟约,完颜两兄弟此行是为了虚与委蛇,好令我们掉以轻心。” 赵栩料不到九娘并未亲身经历也能和他想到一处,见她脸上镇定如常,神色坚毅,宛如当年州西瓦子里细数十方僧众之力的那夜。 这是他心悦的阿妧,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女子,这是全心全意为他想的人儿。 “若是李穆桃承诺暗取兰州,阿妧倒还不会如此担忧。”九娘在厅里踱了几步:“梁氏自请献出兰州,永世称臣,反常即为妖,她定然暗中襄助阮玉郎。还有契丹内斗之凶狠也不可忽视。阮玉郎能保得崇王的性命,契丹必然也有倾向他的一股势力。依阿妧看,如今形势:阮玉郎、梁氏、取代了高似的完颜亮,以及契丹的反皇太孙一派,恐会畏惧大赵内政初稳和西军之威而联合在一起——” 赵栩的纨扇轻轻扇了一扇,接着九娘的话说了下去:“若我是阮玉郎,京中内廷只有向太后和年幼的十五郎,虽有孟在镇守,却还有太皇太后暗中作祟。朝中有苏瞻和张子厚,二府中也会有担忧苏瞻一人独大之人。陈家军、天波杨家将悉数远赴西北,此时不取汴京,更待何时?” 苏昉一惊:“可六郎你一路以来已经拔除了黎阳仓和大名府两根毒刺——” 九娘叹道:“六哥以雷霆万钧之势,扫平了黎阳仓和大名府,可像沈岚那样的人,在大名府多年,如何能轻易消除得干净?还有军中入狱的最高不过是团练使,必然有人是出头顶罪的。河北两路历来被蔡佑的人阮玉郎的人渗透得极深。” 陈元初摇头道:“你一介女子,回去又能如何?何况汴京外城、内城、皇城,层层城墙,岂是这么容易能被阮玉郎这等江湖人拿下的?京城十万禁军,虽然西援秦凤路去了三万,毕竟还有七万精兵强将在——”他想起自己守秦州时的意外,顿时停了下来,皱眉不语。 九娘看了看苏昉和赵栩,黯然道:“阿妧担忧的是苏家表舅——,还有家中的二伯。” 苏昉略一思忖就站了起来,顾不得陈元初和陈太初,颤声问道:“阿妧——你是要将我娘在天之灵曾附在你身上一事告诉我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过渡一下,进入最后一段大剧情了。多谢各位。 第277章 第二百七十七章 苏昉一语即出, 立刻想到陈元初陈太初并不知晓此事, 顿时懊恼不已, 对着九娘也深深作了一揖:“对不住——, 我一时情急失言了。” 九娘赶紧扶他起身, 摇头笑道:“此间屋子里, 都是阿妧最亲近的人, 又有什么干系?只怕吓到两位表哥。” 陈元初和陈太初面面相觑, 看向他们三个。 九娘转身对着陈元初陈太初行了万福:“还请二位表哥恕罪。实乃匪夷所思荒谬绝伦之事, 无从说起。请容阿妧略说上一说。” 屋内九娘温柔的声音如潺潺流水,说起翰林巷木樨园听香阁的孟妧,因一场出痘离魂, 阴差阳错结识了荣国夫人的在天之灵, 入女学,练捶丸,到田庄里被夫人告知永安陵的重弩,再到阮玉郎、张子厚和夫人的渊源。她娓娓道来,清澈如水的声音在这夏日里将众人回味了这七年来的种种。有悲有喜, 有生有死,有恩有仇, 丝丝入扣, 息息相关, 纠缠不清。 屋子里放置的冰盆静静吸收着一丝丝暑气,慢慢从坚冰消融成冰水,四角先化成了钝钝的椭圆形, 积下的水从一滩合成了一汪,渐渐淹过那角,一点点吞噬着剩余的陆地。 陈太初静静凝视着九娘,她言语中多是感恩,可被鬼魂缠上的她,没说的还有许多载不动的愁。那位夫人嫁给了苏瞻那样的男子,有王璎那样的妹妹,芳龄二十多就早逝,心中必然许多苦许多痛,一样也会让阿妧承担着,至少也会让她感受到那种痛楚。 难怪从最初始,阿妧就待宽之格外亲切。难怪她那么在意荣国夫人逝世的事。甚至她也爱吃辣。那位夫人心有不甘,也许借阿妧想弥补苏昉,又或为自己出气。 一饮一啄,各有前因,天意难测。 *** 千里之外的汴京城,过去几个月里山陵崩,宗室亲王们死的死伤的伤贬的贬、秦凤路失守、永兴军路告急,万事不顺。百姓们跟着亲身经历了民乱、士子静-坐、陈家蒙冤等事,惶惶然不得终日。终于盼到燕王出使,苏相理政,大败西夏。城中一扫往日阴霾之气,行人脸上都露出几分笑意。 这几日汴京七夕的氛围已浓,灯火万家城四畔。街坊巷陌彩楼已搭建好,只差彩灯未挂。勾栏瓦舍热闹非凡,铜钱入箩声,喝彩声,叫卖声,乐声歌声说唱声交杂在一起,传出几条街去。汴河上星河一道水中央,画舫乌篷船往来穿梭,丝竹笙乐不断,高台上舞姬水袖舒展,引来两岸纳凉的人们阵阵喝彩。夜色中树荫下,少年郎君和小娘子欢笑打闹着。 苏瞻回到百家巷,公服未换,先往后宅正院给母亲请安,一进垂花门就停住了脚。 院子里灯火通明,仆妇女使侍女们环绕,廊下传来老夫人的笑声。苏瞻制止了要通报的侍女,慢慢走到合欢树后,见张蕊珠身穿银白滚芥黄细边窄袖衫配了嫩黄长纱裙,正在教八岁的二娘踢毽子。两只彩色毽子上下翻飞,煞是好看。苏二娘年方八岁,身量不足,此时小脸绯红,满面笑容。 他已经有许久未曾好好关心过这个女儿了,苏瞻暗叹了一声。 廊下给老夫人打扇的晚词笑道:“相公回来了。” 张蕊珠和苏二娘齐齐停下脚,转头看向垂花门处,却没见到人。众仆妇已经收了笑,肃然躬身行礼道:“郎君安好。” “大郎怎和孩子们捉迷藏?别藏在树后头,二娘,去拉你爹爹过来。”苏老夫人笑道。 苏二娘素日里就惧怕苏瞻,手里紧紧捏着毽子,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原地扭了几下,往前走了两步远远地朝苏瞻道了万福:“爹爹安好。”声音照例小得如蚊虫嘤嘤。 张蕊珠笑着拉起她的手:“二娘来,让舅舅看看你的本事。我们也该讨些赏钱好多买些瓜来做花瓜,我都雕坏好几个了。” “不是姐姐弄的,都是我弄坏的。”苏二娘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看了父亲一眼,身不由己地被张蕊珠拖了过去。 “舅舅,若是二娘能一口气踢五十个,便赏蕊珠半贯钱做教习费吧?舅舅可舍得?”张蕊珠笑问。 苏瞻笑道:“方才就见到了,是你教得好。能值当给你束脩,只是舅舅可不能将这教习行业的规矩做坏了,还是按例两块腌肉两匹布帛的好。” 张蕊珠满是汗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转身冲着苏老夫人喊道:“外婆,你看见堂堂相公竟然这么小气,舅舅可把相公们的规矩做坏了——” 苏老夫人不禁大笑起来,受了苏瞻的礼:“大郎累了一天,快回房去换身衣裳,好好歇息,不用再过来陪我说话了。有蕊珠和二娘陪着,我这一整天也被她们闹腾得不行——” 张蕊珠接过女使递上的帕子,印了印脸颊额头鼻尖:“外婆这话说的,蕊珠里外不讨好,这份委屈看来只有去和二舅母说。” 说起史氏,苏老夫人想起苏昕,轻叹了一声。张蕊珠赶紧将话岔开。 苏瞻见她善解人意小心讨好家中老小,心里酸涩不已,便行礼退了出去。 回到外书房,苏瞻心绪不宁,提笔写了小半个时辰,忍不住取出将双鱼玉坠,摩挲了几下不禁眼眶微红。跌碎的玉坠由于太小,裂纹太多,已无法用金子镶嵌回原来的模样。 无论如何,三姐能留下蕊珠这点骨血,还是因为阿玞所结的善缘。若不是阿玞,张子厚怎会那般尽心救回蕊珠。这孩子既有大不幸也有大幸,只可惜自己知晓得太晚,未能早日接回来教养,如今嫁错了人也和离不成,令人扼腕叹息,不能归于苏家,总是寄人篱下,非长久之计。 只是阿玞离去十年了,始终不曾入过他梦里来。她对自己,想来失望之极,怨憎之极了。 案几上新写的一阙词,墨迹已干透。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舅舅——”门外传来张蕊珠的声音。 苏瞻将玉坠放回盒子中,将那阙词也放了进去,平息了片刻才扬声道:“蕊珠进来说话。” 张蕊珠已换了一身月白窄袖长褙子,提了一个食篮,进来后笑吟吟地将冰碗取了出来:“舅舅,这是蕊珠自己做的荔枝冻,还请舅舅尝尝。” 苏瞻起身坐到桌旁,接过碗低头尝了两口。 “沁凉清甜,荔枝味道也浓,上佳。” “那蕊珠日后流落街头,也可靠这个手艺谋生了。”张蕊珠轻笑道。 苏瞻眉头微皱,搁下冰碗:“上苍有德,让舅舅找到了你,苏家自然会养你一辈子。你何出此言?” 张蕊珠缓缓跪了下来,珠泪暗垂:“舅舅明鉴,蕊珠命苦,若能早些知道张理少只是我的养父,若能早些寻到舅舅和外婆,也不至于说出这等令舅舅痛心的话。可蕊珠已经嫁给了五郎,生是赵家妇,死是赵家鬼,岂能一直寄居在舅舅家?何况五郎再有不是,也是蕊珠的天,蕊珠每日吃穿无忧,想起他如今不知生死,独自在巩义受苦——” 她掩面而泣:“还请舅舅送我去巩义吧?五郎待蕊珠一往情深,不惜违逆太皇太后多次,蕊珠绝不负他——” 苏瞻看着她悲戚的模样,长叹了一声:“你先起身,坐吧。” 张蕊珠惊喜地抬起头:“舅舅?” “今早去巩义探视五皇子的御医官返宫复命,五皇子情况堪忧,留了一位医官在巩义。宗正寺和礼部都开始准备了——”苏瞻叹道:“你先莫哭。钱太妃得知后,自午时起在先帝殡宫外披发赤足,跪了两个时辰——” “啊?小娘娘身子哪里吃得消?”张蕊珠急道,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太后娘娘仁慈,下诏令接五皇子回京。” 张蕊珠转悲为喜,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瞻。 “只是娘娘诏书中还有一条:五皇子复原后,将入开宝寺带发修行,直至灵驾发引再回巩义。”苏瞻淡然道。 张蕊珠一愣,急道:“那五郎不能回自己府里么?不能和我相见?” 苏瞻轻轻摇了摇头:“诏书已发到礼部,明日就会送到二府用印。我出宫前正在商议此事,几位相公都不赞成此事,应当不会用印。蕊珠,你听舅舅的,万一五皇子——,舅舅请娘娘下诏将你从宗正寺玉碟上除名。你就改姓苏,做我的女儿。我将你记在阿昉母亲的名下,你和二娘做一对亲姐妹。过两年舅舅给你找个好夫婿,你的日子还长得很——” “不——!”张蕊珠尖叫起来,扑通跪倒在苏瞻面前,抱着他的膝盖大哭起来:“舅舅待蕊珠这般好,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可我心中只有五郎,求舅舅成全,若是舅舅不怜悯五郎,令他临死见不到生母也见不到妾身更见不到未出生的孩儿,无论如何蕊珠也要自己去巩义,我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苏瞻头皮发麻,怔怔地看着张蕊珠:“你,你说什么?” 张蕊珠拼命摇头,满面泪痕:“蕊珠不敢说,怕被别人陷害五郎孝内不端。我对天发誓腹中孩儿是四月十五那夜怀上的。如今快三个月了,舅舅,我先前在宫里不慎没了一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满地都是血,我肚子疼得要命,血流也流不完——若五郎有什么不测,蕊珠和孩子也活不成的!只能辜负舅舅的厚爱——” 苏瞻耳中嗡嗡地响,阿玞当年小产,他听弟妹史氏提起过几句,满地都是血…… “胡言乱语什么!”苏瞻厉声喝道,却没有去扶张蕊珠,双手握拳的他浑身颤抖起来,眼前似乎一片血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出自苏轼《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因为梦到王弗,所以苏轼写下了这阙大家耳熟能详的词。王弗葬在眉州苏家祖坟,的确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也有研究者认为短松冈不是苏家祖坟,而是苏轼缅怀在青神中岩的初恋地点。苏轼是和王闰之合葬的。 第278章 第二百七十八章 张蕊珠抱着苏瞻的膝盖不放, 放声大哭道:“舅舅——先舅母若是还活着, 定然万万不忍心蕊珠腹中孩儿就这么没了爹爹!若不是先舅母, 我养父也不会救了我, 也不会养育我长大。舅舅, 求你想一想舅母吧, 可怜可怜蕊珠, 求舅舅让五郎回京来, 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见苏瞻双目赤红浑身颤抖, 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哭道:“墙倒众人推,如今谁都知道五郎不容于燕王, 他远在巩义, 谁会对他上心——” 良久,苏瞻长叹一声:“你先起来吧,既有了身孕,怎不和你外婆说?这前三个月最是要紧。你真是——” 张蕊珠含泪问道:“是我不好,只怕自己保不住孩子徒令外婆伤心, 想再晚一些才说——那五郎?” 苏瞻点了点头:“他若要回京,定要让燕王和太后放心才行。你可明白?” “舅舅的意思是?”张蕊珠又喜又忧地慢慢站了起来。 “若能救转回来, 养好身子, 就去开宝寺修行。你可愿意?”苏瞻的手指抚过膝盖处被张蕊珠泪水打湿的地方。 “啊——”张蕊珠掩了嘴:“是要剃度么?” 苏瞻眉头微皱, 摇了摇头:“未必一定要剃度出家,毕竟你有孕在身,是先帝的皇长孙或皇长孙女。” 张蕊珠忙不迭地点头:“只要五郎能活着, 能看到我和孩子。就算一辈子软禁在开宝寺也成,和软禁在巩义也无不同——”意识到自己失言,张蕊珠赶紧福了一福:“舅舅再造之恩,蕊珠感激不尽,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苏瞻摆了摆手:“娘娘和岐王肯不肯另当别论。回头等燕王回来,若有他议,舅舅也不便置喙。” “蕊珠省得,舅舅请放心,五郎他不聪明,被奸人利用,如今只求平安度日。”张蕊珠羞惭地垂下了头。 苏瞻轻叹道:“你们能这样想才好。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 契丹中京大定府大同驿的后院中,夜色正幽悄,一阵风拂过,各个院子里的大水缸都种着睡莲,近缸沿的水面略起了些涟漪。 紧闭了许久的房门开了,成墨躬身送陈元初和陈太初出来。 两人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莲香正浓。 “汴河隋堤那边的荷田该都开花了。”陈太初止步在水缸旁,忽然说了一句。 悠悠节物改,冉冉心事非。他还是未能心止如水。 陈元初看了看,伸手将一片莲叶按入水面半指,轻轻一放,那绿叶又跳着浮了起来,手指上有点腻腻的挥之不去的感觉。 “还有三个月,娘就要生产了,你这次回京,正好看看家中可修缮好了,若修好了,可要接娘回家?” 陈太初想了想:“娘还是先借住在苏家好。我要是入了阁门,成日都在宫里,家中无人照料。”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元初点点头,忽地问道:“既然已经说开了,你明日为何还要去看穆辛夷?” 陈太初注视着那被莲叶间隔开的水中倒映出的点点星光,笑道:“大哥放心,于情于理,我既然知道了,就该去探望她。正好也和李穆桃说一说凤州一诺之事。” 陈元初将手指在粉嘟嘟的莲瓣上蹭了蹭:“我与你同去。你护送阿妧回京,还是带上章叔夜好。六郎说得对,我和高似都在,加上这许多亲卫,完颜亮又只是个幌子来拖延时间的,中京反而更为安全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叮嘱道:“阮玉郎几次三番对阿妧下手,恐怕对她有了执念。你们一路小心。” 陈太初点了点头:“好,我带叔夜同行。” *** 屋子内,九娘正在看苏昉给苏瞻写信,洋洋洒洒也写了三页纸。 苏昉搁了笔,抬头对九娘道:“我同张蕊珠接触甚少,她被接回百家巷后,在婆婆身边伺候,算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得婆婆的喜爱。你若要同我爹爹说,只从大局利害关系说就好。” 九娘笑道:“好。论亲缘,她是嫡亲的外甥女,我不过是表外甥女。我不提她就是。”若张蕊珠和赵棣还不死心,还那般蠢笨无知,必然对阮玉郎依旧言听计从,恐怕她少不了要提到前世的自己,好说服苏瞻帮赵棣回京。 苏昉看看单手撑腮的赵栩,起身道:“我两日一夜未休息过,累得很。阿妧你收好信,我先回去歇息了。” 九娘关心了苏昉几句,将他送出院门,两人又多说了几句,才回房中收拾信笺等物。 赵栩已移到了罗汉榻上,斜斜歪着看着她收拾,也不说话。他听着她的脚步声就觉得心里很安定,那些纸张窸窣的声音,也变得那么动听。九娘偶尔转头一看,见赵栩已双目轻闭,呼吸均匀,竟睡着了。 屋子内暑气早消了,冰盆放得足,清凉得很。九娘不忍心唤醒他,索性去里间找了一床薄丝被,轻轻搭在赵栩身上。 她将赵栩手中的纨扇轻轻取了出来,坐在榻边不舍得走,静静地看着赵栩的脸,想着过两日就要分离,不禁在心中默默描摹起他的眉眼来。以前梦到过他时,其实总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有那双眼,似笑非笑,蕴含了太多意味。 九娘心突地一跳,脸上发烫,手指发痒,想去他脸上画一画,便轻轻摇了几下扇子,却见赵栩眼睛还闭着,唇角扬了起来,手中纨扇就啪地一声落在赵栩肩头。 “还要装睡?” 赵栩眼睫轻颤,却不睁开,一手捉住九娘的手腕笑道:“你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 “我看了你许多眼呢,哪里只看了一眼?”九娘失笑道。他这又喝得哪一家的醋?苏昉的么? 赵栩径直拉了她的手盖在自己脸颊上:“那我多吃亏一些也不打紧。” 九娘险些被拉得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赶紧撑住罗汉榻:“我人不如你好看,手也不如你好看?怎地就是你吃亏不是我吃亏了?” 赵栩微微睁开眼,叹道:“阿妧如今嘴皮子上都不肯吃亏一点点,你手下怎么会吃亏?自然只会占便宜才是。” “谁要占你便宜了?”九娘哭笑不得。 “是我硬要你占我便宜的。”赵栩耍赖道:“好阿妧,求你下手多占些便宜罢。” 九娘见他眼中似笑非笑,脸更觉得热了,抽了抽手,纹丝不动,便由得他去了。 赵栩心满意足地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其实这里有点慌张。见不着就会发慌。” 九娘掌心下的心跳有力又缓慢,不像她的别别乱跳着。 “你放心,宫里有表叔,还有太初表哥,还有我六姐也在。我没事的。表舅和张理少也都会护着我。倒是你,若要西征,千万小心。”九娘轻声道。 “我带了你以前送给我的手套。我们四个,你给绣了风林火山,还记得么?”赵栩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你是火。”九娘笑道:“自然记得。愿六哥摧枯拉朽燎原西域。” 赵栩也笑了起来:“那阿妧你是什么?” 九娘想起陈太初先前所说的来世愿做一棵树,又想起梁老夫人七年前因自己落水说的孟家娘子是娇花,便笑道:“我是树,一棵树。” 赵栩眼睛一亮:“甚好甚好。”干柴烈火,合得很。 九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通常他笑得这般意味深长,必然想到什么她猜不到的地方去了。 赵栩笑道:“你莫胡思乱想,我烧遍西域沙漠草原高山,也不能烧你这样一棵树。” 不烧?才怪。 他捏了捏掌心里的小手:“你这次回宫,多替娘娘筹谋。娘娘心地良善,对先帝情深义重,难免心软。宫里说不准还有元禧太子一派的旧人隐藏着,我方才和太初说的那几个女史,都会贴身跟着你。还有宫里一些用得上的人,我明日都列出来,你背熟了。” 九娘一一应了。 赵栩又道:“你替我告诉娘和阿予,我的腿就快好了,让她们放心。你能入宫去,阿予一定是最高兴的。” 九娘惊喜道:“好,我会多陪陪阿予的。只是你的腿伤快好了我怎么不知道?方大哥也从来没提起过。” 赵栩摇头道:“让她们放心而已。方绍朴这次换药也快试完了。能不能好他也没有把握。” 九娘怅然不语,默默看着他。 赵栩笑道:“这一别大约要好些天见不着,”他往里头让了让,拍了拍半边罗汉榻:“来,这两日你也没歇息过,上来歪着,我们好好说说话。”见九娘侧过脸瞥着自己,赵栩脸一红:“放心,我保证——” 九娘却干脆利落地道:“好。”赵栩一怔,九娘已抽回手,取了个大隐枕,靠在他枕边,转身将屋子里的灯火都吹灭了,取了书桌上的琉璃书灯,搁在榻边高几上,又将茶瓶茶盏也搬了过来。 恍惚间,九娘记起前世在杭州时,她也总在苏瞻书房的罗汉榻上这么歪着看书,随时和他说些时政民事。不同的是,苏瞻会在书桌前坐着。 九娘盘膝坐到赵栩身边,主动握了他的手,柔声道:“你要保证什么让我放心来着?” 赵栩闷笑起来,略起来了些,手托了腮,深深看着九娘:“阿妧你这么问我可是要会错意的。” “那你便会错意好了。”九娘垂下眼眸,她约莫是疯了,这几日滴酒未沾,不能托词喝醉的原因。 赵栩只觉得全身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眼前昏黄的灯光透过晶莹的琉璃,落在九娘侧过来的半边脸上,她光洁面容上,细细的绒毛泛着柔和的金光,长睫如蝶翅轻颤,流露出莫名的脆弱,是一种更要命的邀约。 九娘垂眸见赵栩的影子渐渐靠近,心跳越来越急。 第279章 赵栩的唇轻轻触碰到九娘微微轻颤的羽睫, 细细密密, 像两把小刷子勾着他。知阿妧如他, 这大概是她能给出的最大胆的暗示, 原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可他和旁人不同, 若是阿妧一直在他身边, 他得陇望蜀卖惨无赖百种花样尽出, 只求和她更亲近一些。但此时此刻, 那些绮思旖念却被他压得死死的。 九娘抬起眼, 两人鼻尖微触,她在赵栩眼中看到一汪清潭,澄清见底, 并无欲-念。 赵栩拇指轻轻擦过她的嘴唇, 轻声道:“需知我求你若渴,阿妧——” 看着九娘眸中氲起轻雾,似有疑惑,赵栩在她额上亲亲吻了一下:“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找你。”就如他和阮玉郎激战后迫切需要亲近她一样, 她的邀约,也出自恐惧, 怕前途未卜, 怕时日无多。她在别人面前那般镇定, 却愿意将自己最脆弱害怕的一面袒露给他,他又怎会让她这夜过后在惶然中回京,甚至可能未大婚就身怀六甲, 哪怕想一想她要独自承受这些事他都不能忍。 赵栩见九娘怅然若失,伸臂将九娘紧紧拥入怀中,又亲了亲她的秀发:“我虽然没皮没脸惯了,动手动嘴也多,可这件事,我是定要留在大婚那夜的。你放心,我护得住你,别怕。” 九娘一怔,脸热如火烧,心跳瞬间不那么急促了,的确不那么害怕和赵栩分离了。她怕自己做不好,怕斗不过阮玉郎,更怕赵栩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她没有说出来,他也都懂得。 “真是没皮没脸——谁要和你做什么事了……”九娘埋首在他怀里如蚊子一样低声嗡了一句。被他说得好像是她想要做什么一样,虽然没说错,可说出来就是错。 赵栩听得清楚,忍着笑抱着她忽地就这么倒了下去,两人在榻上变成了同枕眠,吓得九娘双手抵在他胸前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不是说要留、留到大婚的么?” 赵栩笑得胸口震动起来,有贼心无贼胆便是阿妧你了。 “谁说要做什么了?我们就说说话,说说悄悄话。”赵栩伸手拔了她头上的喜鹊登梅簪塞到枕下,手指梳了梳她如瀑散落一枕的秀发:“说说阿妧用什么洗头发的?这么滑怎么挽髻?要用头油么?” 九娘身子一僵,握拳捶了赵栩两下。明明这一个月来她已经不落下风了,今夜竟又毫无招架之力。 “我动口你却动手,不妥不妥。”赵栩温香软玉满怀,浑身舒坦:“对了,以前宫里有过大理和高丽进贡的头油,阿予说很好用,我给你送过几盒子,你用了吗?” 九娘放松下来,想了想:“大理那几盒是玫瑰味道的,香味有些浓,但是不腻,很好用。高丽的似乎有些药味,慈姑和姨娘她们都说不好闻,我倒蛮喜欢的,也很好用。” “那以后就让高丽多送些来,药味好,不会招来蜜蜂。怪不得阿予有阵子在屋还招蜜蜂。”赵栩叹道:“你在翰林巷守孝的那两年,见也不肯见我一面。我要变成只蜜蜂倒好了。直接飞进去看看我的阿妧。” “你已经放了好些蜜蜂在我身边了。还总送鹿家包子来,我家大郎如今去苏州后吃不到了,恐怕总惦念着呢。”九娘轻叹了一声:“还有鹿娘子那般仗义,却——。” “鹿娘子在季甫家呢。”赵栩拍拍她的背:“她因陈家受累,我岂能袖手旁观。” 九娘猛地一抬头,撞在赵栩下巴颏上。赵栩嘶地一声仰起头。 九娘伸手替他揉了揉,赵栩哭笑不得:“我家阿妧真是个硬头,炭张家那次也撞得我疼死了。” “都怪你——”九娘心里高兴,却瞪了他一眼:“谁让你砸了那只黄胖的?那可是阿昉娘亲心心念要送给阿昉表哥的,可不都怪你?” 赵栩捉了她一只手咬了一咬:“头硬嘴还硬?管她是谁的娘亲,也不能把我送给你的礼转送给别人。”咬了咬手见九娘还瞪着自己,索性又咬了咬她的鼻尖:“还有没有其他的被你转送给人了?日后我可要好好查一查。” 九娘又痒又麻,气道:“你是小狗么咬我做甚?” “阿妧比肉包子好吃多了。”赵栩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九娘索性张口咬了赵栩下巴一口,示威道:“你也不差。” 赵栩却趁机用下巴在她脸颊上蹭了好几下:“那你多咬两口。” “还能好好说话吗?”九娘边躲边笑。 赵栩长叹一声,用力抱了抱她,忍了又忍才松开:“那就再说说阿妧幼时的事,那么圆滚滚的,夏天怎么办?你嫡母给你用冰么?” 九娘想了想:“也有的。她虽然不喜爱我,也不会明里克扣这些,一大家子都看着呢。我嫡母又是个要面子的人。” “我看你身边的慈姑和玉簪都是好的,也带入宫里去。我同娘娘说。” “好。”说起慈姑,九娘微笑起来:“慈姑待我最好不过了。我生下来她就照顾我,教导我,我三岁才开口说话,她从来不嫌弃我鲁钝。”赵栩抱着她的手紧了一紧,轻声嘀咕了一句大器晚成。阿妧的声音好像在他身体里回荡,欲-念压下去了,睡意却涌了上来,这几日的疲乏一点点退去。 “慈姑极有耐心,家中哥哥姐姐们都是四岁启蒙,她自我出生,夜夜就在我耳边唱诗经了。爹爹嫌我笨,慈姑说别人学一遍,九娘子学三遍也能会。我儿时太胖,听四娘她们说整个翰林巷都没有比我胖的小娘子,愁死我姨娘了,小阮氏和四娘又成天作出可怜我的样子。我姨娘便去求嫡母,少给我吃一餐。慈姑怕我饿着,总在袖袋里藏上几块糕点给我垫肚子。还说我姨娘刚被婆婆买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肉嘟嘟的,一抽条就瘦了——” 九娘絮絮叨叨,轻声说了许久,不闻赵栩有声音,抬起头,却见赵栩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唇角还带着笑。 不知为何九娘想起前世抱着阿昉给他说些有趣的故事,茅山道士、买椟还珠之类的,往往还没说几句,阿昉就已经睡着了,第二日缠着她重新再讲。 九娘轻轻吻了吻赵栩的下巴,有些刺。他的长睫在眼下落了两道浅弯的阴影,九娘看着他微翘的唇角,忍不住在那笑意上印下一吻。这是她的六郎,不是天下人的燕王。 小心翼翼地扳开赵栩的手,九娘下榻替他盖好丝被,看了看琉璃灯里的蜡烛将尽,便轻轻吹熄了。房里黑了下来,九娘摩挲着琉璃灯座静静看着榻上的赵栩,片刻后赵栩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也能看得清楚了。 一分一毫,巧夺天工,无处不美。九娘不免也生出了几分得意,微微笑了起来。这是她的六郎。 *** 翌日,陈元初和陈太初往来宾馆去探望穆辛夷。得了通报,李穆桃亲自将他们迎了进去。 穆辛夷正坐在罗汉榻上慢吞吞喝药,一双大眼盯着案几上颇璃荷花纹样小碗里的蜜饯。见到陈元初和陈太初进了屋,她的双眼瞪得更大了,搁了碗就从罗汉榻上骨碌下了地:“太初?元初大哥,你们是来看我的?” 陈元初淡然道:“我是陪太初来的。” 陈太初笑道:“听越国公主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怎么不喝药?喝完才能吃蜜饯。” 穆辛夷做了个鬼脸,捧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立刻塞了三四个蜜饯入口,腮帮子鼓囊囊的。她笑得眉眼弯弯:“嗯嗯,你来得巧,其实我的头已经不疼了。而且今日我就要走了。” 陈太初见旁边橱上已经放了好些包裹,便问她:“你要回兰州还是兴庆府?” 穆辛夷笑道:“我回羽子坑去。阿姊说四国和谈已经商议妥当,过两日就要出各国文书告知天下。不打仗多好,我就能去秦州了。”她看了看陈元初,见他并没有往日那般嫌弃自己姐妹二人,小声地问陈太初:“元初大哥怎么了?” 陈元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来宾馆里却用的是宋茶。 “羽子坑那宅子是你娘后来花钱买下来的,自然是你穆家的私产,住不住都随你。”陈元初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喜怒。 李穆桃抬眼看了看陈元初。 陈太初笑道:“那好,日后我去秦州探望外翁外婆和大哥时,也一并能探望你。” 穆辛夷笑得更高兴;“好,我们再去吃鸡丝馄饨。” 陈元初和李穆桃在一旁,静静听他们说话。 坐了两刻钟后,陈太初起身告辞。李穆桃亲自送他们出门。出了两进院子后,李穆桃站定了转过身对陈太初说:“梁太后虽说要献出兰州,但我已经四日没有收到卫慕家的信。只怕她已经疑心我和卫慕一族了。我让阿辛回羽子坑住,万一我不能照顾到她,还请太初你念在往日旧谊,不要为难她。” 陈元初深深看着她:“最后那句话你该同我说才是。你为何心虚成这样?” 李穆桃星目微闪:“我欠你的总会还你,包括陈家枪和游龙箭,你放心。” “原本取了你的右臂,自然就收回了我教给你的。”陈元初道:“家父有言,穆娘子对他有救命之恩,这枪法和箭法就算报恩了,无需再取回。” 陈元初傲然道:“就算是你西夏李氏会又有何妨?我陈家已将枪法和箭法悉数传授于西军将士,他日我大赵百万禁军,入伍者皆可习之。赵夏若再战,各凭本事一决胜负。” 李穆桃一震,若不是因为她,陈家怎会将家传秘学传授给陈家军以外的人?她轻轻点了点头:“你父亲好气魄。穆桃拜服。还请燕王殿下守诺,祝我一臂之力。” 陈太初拱手抱拳道:“太初前来,也是替燕王告诉长公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回到大同驿,章叔夜点出了一千精兵,见陈太初回来了,笑道:“殿下让我跟着二郎一同护卫娘子回京,只留下一千多人跟着殿下会否太少?” 陈元初笑道:“怎么,你是看不起我和燕王都带着伤?” “叔夜不敢。”章叔夜看了看院子里头:“今日娘子亲自下厨了——” 陈元初大步往里走去,口中高喊道:“方绍朴——你再敢偷吃我活撕了你——” 陈太初拍了拍章叔夜的肩膀笑道:“明日卯时返京,让各营副将今晚来这里,我们排一排回京线路。” 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方绍朴喊着救命,陈元初大喝着“放下你手里的羊腿,饶你不死——”。还有孟建拉劝的声音,没有任何别离之氛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我想变成只蜜蜂”。 “你想干嘛?” “采蜜。” “谁家有蜜给你采?没皮没脸。” “人家有。” “谁是人家?” “人家知道谁是人家。” “你脸皮真厚!” “你想多了,花心深处是人家——阿妧你别打我啊……” “就打你个死流氓!” 第280章 众人正大快朵颐, 白思退遣人来禀报, 说武德郡主的和亲仪仗已到了大同驿, 比预料的提前了一天。 孟建搁下银箸, 看向上首的赵栩和九娘, 不知道白思退有无将自己拜托他的事禀报给赵栩, 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殿下, 小女远途而来, 为国和亲, 下官——”孟建小心翼翼地起身对赵栩行了一礼。 赵栩抬头看向孟建:“忠义伯去见一见罢,无需带来见阿妧了。”想到孟娴在静华寺的毒计,赵栩眼中就结了冰。 孟建见九娘并无起身的意思, 暗叹一声自往前堂去了。 九娘想了想, 站了起来:“六哥,我还是要去见一见她的。有劳方大哥陪我同去一趟。” 方绍朴依依不舍地放下手中银箸,看向赵栩,不知见孟四娘为何要他去。赵栩却也搁了箸:“阿妧可是担心她会出什么幺蛾子?”若想装病或装疯逃过嫁去女真,倒瞒不过方绍朴。 九娘轻笑道:“是有一些。”她还担忧完颜亮和四娘因阮玉郎的关系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反给赵栩添乱。 陈太初柔声道:“我也陪你去。” 赵栩想着仪仗既至,和亲使和送亲女官必然很快过来拜见, 便点头道:“狗急尚且跳墙, 太初你去看着好一些。” 三人出了宴息厅, 先去方绍朴屋里取药箱。九娘借机仔细询问了方绍朴关于赵栩的腿伤一事,见平时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方医官模棱两口语焉不详,不由得暗自神伤, 忧心赵栩一旦出征西夏要多受许多苦。 方绍朴观察着她的神态,又看了看陈太初,干咳了两声道:“临别——别在即,若是九娘你——你有什么需——需要我帮忙之处,尽——尽管开口。我是医者,别当我是男子。我如今妇——妇人科之类也不差。若是不便开口,你用写——写的也行。” 九娘和陈太初都一怔,两人抬头见方绍朴一脸的欲言又止。 陈太初温和地拍了拍方绍朴的肩头:“我去外头,你有什么直接说,莫要这般遮遮掩掩的。” 方绍朴等陈太初出了门,从药箱底下取出一份叠得很整齐的纸张递给九娘,,又咳了两声才一本正经地叮嘱道:“这是我特意给你的医嘱,万、万分重要,重要万分——你现在别——别看,回京路上慢慢看。还有,千万别和殿下提起。” 九娘疑惑地看看方绍朴,疑心他误会了自己和赵栩什么,但见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接过来道了声谢。 方绍朴同她一起出了门,又低声道:“最后那句尤其重要——” 九娘笑道:“好,我定然牢记方大哥之言。”她将这“锦囊妙计”贴身收了,对陈太初轻轻摇摇头,表示并无什么事情。陈太初才放了心。三人一同往前堂走去。 *** 孟建跟着小吏穿过几重院子,回头望了几次,都不见九娘跟来,背上已是一层薄汗,越走越心慌,进了游廊,廊下站着四个中年妇人,青纱帕子包髻,身穿宫中女史的窄袖长裙,神色竣严阴冷。 “在下忠义伯、御史台孟叔常——”孟建微微点了点头,忍不住看向厅内。 “郡主娇怯体弱,远途而来,有些不适。还请忠义伯长话短说。”一位容长脸的女史道了声万福,面无表情地道。 孟建再不机灵,也觉得四娘这“郡主”不像郡主倒像囚犯。他顾不上其他,快步进了正厅。白思退闻声迎了出来,见后院那许多人只来了孟建一个,连传说中的那位“燕王妃”都不来看望亲姐姐,看来这位无德郡主得罪了燕王的传言应是不假,不由得庆幸自己方才答的那些话都无什么要紧事。 “忠义伯大喜——”白思退笑道:“你放心,那几家铺子的掌柜午后会亲自上门来的。” 孟建抱拳行礼道:“多谢白大使——些许小事,还请勿告诉殿下让殿下费心了。” “自然自然,忠义伯请——”白思退侧身出了门,看了看廊下那几位宫中女史,暗暗希望尽早能将这位无德郡主送给女真人,他今年的考绩文书上总也是功劳一件。 正厅里西墙边,一个身穿鸭蛋青薄纱长褙子的身影背门而立,纤细窈窕,螓首低垂,不知在看长案上的什么,听到他们说话也不回头。 孟建慢慢走了两步,眼前的少女瘦得像一片叶子,随风就能吹去,往日弱柳般的娇怯姿态,只剩下怯弱。 “阿娴——”孟建有些哽咽,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 四娘缓缓侧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爹爹。” 孟建有点恍惚,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四娘了?她撞棺明志后被送去了静华寺清修,两年多才回到翰林巷,跟着静华寺出事,他竟再没见过她。这三年,父女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琴娘也去了……。琴娘临终时那么恨他,定是因为他没有照顾好阿娴。想到在大理寺那人说她受不住刑,让他给她准备后事,孟建眼中一热:“阿娴,你受苦了。” 四娘转过身来深深跪拜下去:“爹爹,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未能聆听爹爹教诲就出嫁,连家庙都未拜过——” 孟建一把扶了她起来,落泪道:“你为国尽忠,和亲女真,已光耀我孟家门楣。爹爹少说了那几句话又有何关系。列祖列宗只会怪我没能亲自给你送嫁。你嫁给四太子后,切记要恪守王妃职责,毋忘我大赵朝廷所托,好生以先祖仁德之说感化规劝他,以造福天下百姓为己任,方不愧汴京翰林巷孟家之名,也不枉费你在女学读了那许多圣贤书。” 四娘一时竟疑心眼前的爹爹是不是假爹爹,这场面话一套一套的,好似六娘附体。原先备好的话接不上了,见他一脸真诚,四娘掩面而泣道:“女儿理当谨记爹爹教诲。犹记四月离家去静华寺前,你特意送了好几枝桃花给我。托爹爹的福,阿娴如今真的要嫁人了——”她盈盈双眸中雾气濛濛,轻轻拉住他的衣袖角,哽咽道:“却连一个送嫁的家里人都没有。他们——将我从宫门外就塞入马车里,我便似一袋米一包炭那样给卖来了契丹——” “阿娴——”孟建一愣,收了泪喃喃地解释起来:“万万不可如此胡思乱想,你是太后娘娘懿旨敕封的大赵郡主,那几千宗室贵女,县主几百个,可是郡主只有十多个,足见你身份尊贵——无人送你来,是因家中连连出事,你母亲带着阿珊,和大伯娘你大嫂她们陪着你婆婆都去了苏州。府里只有你二伯二婶在——”想到自己和二哥嫡庶之误,孟建叹了口气,吕氏不愿意送一送阿娴也实在太过小气。 “二伯二婶和大伯、二哥都有送我出京。”四娘珠泪直落:“母亲也有送了五车嫁妆给我,可见不到爹爹娘亲和弟弟妹妹,阿娴心里实在难受——爹爹,为何连我姨娘都不来送一送我?她是不是病得厉害?那嫁妆里明明有许多是姨娘一早就替我准备的——” 孟建心中一疼,他这辈子无论遇到何人遇到何事,过了些日子就总只记得那些好的时光好的事情,无论是年少明媚的程氏还是娇弱海棠般的琴娘,就算是借醉撒泼的阿林和别有用心的王氏,他都只念着在一起时的好,就是知道了自己或许是梁老夫人亲出,得不到回音也不会耿耿于怀,听四娘这般哭诉,他心里说不出的怅然,哽咽道:“阿娴,你还不知道,你姨娘病得厉害,五月里就去了——” 四娘一个趔趄,死死地拽着孟建的衣袖,嘴唇翕了翕,先前作态落泪极易,此时却挤不出泪来,心里慌得厉害,几乎快没了心跳。 她在狱中宫中辗转,虽还收到阮玉郎的消息,却无人告诉她阮氏殒命一事。从此,在这世上除了她自己,再无一个人爱护她怜惜她了。 孟建扶住她,摇了摇头:“阿娴,是爹爹没能照顾好你姨娘——”手上重得厉害,扯了几下竟拉不住四娘,看着她跌坐在地上:“阿娴,快起来说话,给那些女史见了有失体统——” 四娘放声大哭,抱了他的袖子掩住了脸:“姨娘!可怜姨娘生我养我,多年来为阿娴操心。可我都不能送一送姨娘,不能送终,不能为她守孝,还要被卖给女真人。姨娘在天之灵该多么难过。我不嫁——爹爹,求你了,让我为姨娘守一年孝!你可怜可怜我姨娘,可怜可怜女儿罢——” 孟建不知所措地看看外头,见无人过问,再用力拉两下,四娘拼命挣扎着哭道:“孟妧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恨我就恨我,为何要害死我姨娘?为何要逼我孝中和亲!我们是一个爹爹生的亲姐妹——你出来——” 孟建吓得赶紧去捂她的嘴:“阿娴你悲伤过度糊涂了!你姨娘病了两年药石无医,关阿妧什么事。你和亲也是太后的恩旨——” “爹爹你才糊涂!将我送给女真人蹂-躏,明明是阿妧知会了燕王这么害我的——”四娘气得浑身颤抖:“她做贼心虚,不敢出来见我是不是?她心胸狭窄却要故作大方,明明恨我心悦陈太初,就背地里抢了陈家的亲事。又因阮玉郎杀了苏昕,害得她嫁不成陈太初,就恨毒了我,借机陷害我杀了苏昕,害得我在大理寺狱中受尽折磨——”她举起十指给孟建看,哭道:“她心里只有陈太初,却又利用燕王殿下一片深情,硬将我送去女真和亲,殿下也是受她蒙蔽的——” 孟建一头冷汗,两耳嗡嗡响,厅外却传来掌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天使的包容。断更近一周了。 疲惫感挥之不去,房子还在整修之中,暂时住在友人家中。退休生活也不是想象中这么轻松,还有许多工程要做。还好年纪大的人虽然懒惰,也比较有耐心,一件件来。 曾经以为人生已经一眼能看得到头,现在又充满了未知和新鲜,也很有趣。 再次感谢各位。今日留言,红包献上。祝我开始新的人生。 任何时候开始新的人生都不晚,任何时候改变都不晚。祝大家开心。 第281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 九娘缓缓入了厅, 神色自若地看着四娘问道:“我为何不敢见你?我有什么可心虚之处?我不愿见你, 是因为厌憎你。我来见你, 是不能任由你贼喊捉贼颠倒黑白蒙骗爹爹。” 四娘抖如筛糠, 扯住孟建的衣袖细声哭道:“爹爹你知道的, 阿妧她素日伶牙俐齿, 谁也说不过她, 她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我就只有生受着。爹爹生我养我, 难道不知道女儿是怎样的人,我是个连只虫子都怕的人——” 孟建手心手背都是肉,换作几个月前必然深信四娘, 可这几个月和九娘同行同歇, 他却不敢全信了。他扶住四娘,看看九娘,吸了口气:“阿娴,爹爹明白你,可阿妧真是个好的, 绝不会冤枉人。你有什么委屈,和她有什么误会, 姐妹两个当面说开来, 哪有什么隔夜仇?” 他看了眼正迈入厅里的陈太初, 握住四娘的手,轻轻摇头道:“但你说阿妧抢了你和陈家的亲事却是万万不对的,三年前魏娘子就相中了阿妧, 给你母亲递了草帖子。当时爹爹因为要和太尉府结亲,高兴得好几夜都睡不着,我记得清清楚楚。陈太初家和你是没有一丝关系的。你怕是听什么人私下传话,把母舅程家听成了表叔陈家,生出了这不该有的念头——” 九娘倒有些意外,看着孟建倒生出几分欣慰来。 方绍朴背着药箱在廊下徘徊了两步,找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女史嘀咕了两句,见她往内院去了,招手让宫女搬了张凳子,在门口坐了下来,竖起耳朵大模大样地听起了壁角。 陈太初进了厅堂,大步上前,目光似剑,沉声道:“孟四娘,我陈太初要娶的女子,从来就只有阿妧一人。阿妧何需在意你?你因妒生恨,指使程之才伙同阮玉郎手下意图掳走九娘,欲将九娘献给女真四太子。为了陷九娘于死地,你还给程之才服用了极多的五石散,令他狂性大发,结果却误害了苏昕。程之才都已一一招供,你无可抵赖。” 陈太初看着摇摇欲坠的四娘,声音冰冷:“苏昕已是我亡妻,你与我陈太初有杀妻之仇,若非娘娘恩旨朝廷所需,此时此地,我必取你性命。” 四娘如堕冰窖,她早就对陈太初死心了,为何还会心如刀绞?一遍又一遍,碎了拼凑起来,又粉粉碎,再黏起来,被他轻飘飘几句又千刀万剐成了齑粉。 “陈太初——”四娘满面泪痕地凄然地笑了起来:“好一个有情有义的郎君,你明明眼见着九娘她和燕王就要双宿双飞,还做出这般大度的模样给谁看?你们一个个都虚伪之至!陈太初你杀了我便是,若不是你,我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她挣脱孟建的手,走近了陈太初,转头看向九娘:“还有你,同为木樨院庶出的小娘子,你如今可心满意足了?自从翁翁去世,翰林巷就容不下我和姨娘两个人了。你记在了母亲名下做了嫡女,十一郎成了嫡子。你霸住了燕王妃的名分,还霸住陈太初的心,你还不承认?当年在绿绮阁那夜我就料中了你这般不知羞耻要霸着所有好的不放——” “天下人皆负了你,故天下人皆恶?”九娘打断了她,摇头叹道:“你怨天怨地怨人怨出身和血脉。那你可知道爹爹才是婆婆所出的孟氏嫡子,只是被阮姨奶奶当年趁碧微堂大火调了包来报复婆婆?你又知不知道阮玉郎其实就是元禧太子唯一的血脉寿春郡王赵珏?还有陈留阮氏乃魏晋至成宗朝的世家大族,也是德宗皇帝元后郭皇后的侄女郭珑梧的夫家。” 四娘如遭雷击,怔了片刻,转身看向孟建:“她方才说什么了?爹爹?那二伯才是——阿婵她?”孟建垂眸长叹了一声,这样的阿娴,他从来都没见过,他愧为人父。 “你是什么样的人,和血脉并无干系。”九娘淡然道:“人只有自甘下贱才会变成贱人。你这些言辞手段,并不会让我有半分难过。你这几年来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的选,只是你从来不选另一条路。” “我根本没得选!”四娘心里乱糟糟的,颤声道:“是你们逼我的,我只能靠舅舅靠姨娘,我不想嫁给程之才,是你们逼我的。我不想嫁去女真,你们又逼我!我有得选吗?你说得轻巧,若是我你怎么选?”她看看陈太初又看向九娘,笑了起来:“是了,我也有得选。妹妹你见过二伯拟的和亲制书么?武德郡主,孟氏所出,贤良淑德,名满汴京,册为宗室女。今允乃诚祈,更敦和好,则边土宁晏,兵役服息。遂割深慈,为国大计,筑兹外馆,聿膺嘉礼,降彼金国四太子。孟氏女可不止我一个人。” 孟建悚然一惊:“阿娴?”难道她想—— 九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转身走了两步,在一旁官帽椅上坐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么孟娴你是要触柱还是要悬梁?抑或用头上银钗在面上划上几道?装疯卖傻恐怕是行不通的。想要偷梁换柱让我去和亲总要拿你的命来换。你可豁得出你的性命?” 四娘胸口起伏不定,眼风瞟到陈太初按在身侧剑柄上的手,冷笑道:“你这般胸有成竹,无非是仗着燕王殿下待你一片真心。若是殿下知晓你心属陈太初只是利用他谋取荣华富贵可还会护着你?” “掌嘴。”门外忽地传来赵栩冷漠的声音。九娘起身看向赵栩,赵栩抬手摆了摆,示意她坐下看戏。方绍朴的脑袋在门口闪了闪,被外头的陈元初一把拽了回去。 孟建一把拉回四娘,匆匆行礼道:“殿下,她因要和亲太过惶恐,胡言乱语,请殿下——” 成墨已带着两个小黄门轻手轻脚进了厅,走至四娘面前恭谨地微微躬了躬身子:“郡主,小人奉殿下之命,行掌嘴之刑。” 孟建还未回过神,听见啪啪两声,成墨已退开半步,两个架着四娘的小黄门也随即推了开来。 赵栩入了厅,面色如水:“我便是这样护着阿妧的。武德你可要再试试?” 四娘抬了抬手,不敢去摸火辣辣的脸颊,慢慢转头看了看身边手足无措的孟建和沉静自如的九娘,索性开口道:“你身为监国摄政的殿下,这般欺辱我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 “你泯灭人性毒如蛇蝎,这会子倒服软充起弱女子来了?”赵栩淡然道:“你在雪香阁冒充我娘的时候不是很有把握么。不想被我欺辱,不想和亲,那便自己了结了罢。成墨。” 成墨躬身行了一礼,取了一旁案几上的茶盘,弯腰从靴子里拔出一柄匕首搁在上头,走到四娘面前:“郡主,请。” “割喉或剜心都死得快一些,别刺歪了。”赵栩手中纨扇轻轻摇了摇:“完颜亮正好也不太喜欢你这样子的。你一路奔波,不幸染疾身亡。我大赵只能另选名门闺秀,下降四太子,想来完颜亮也不会太在意。至于你的好舅舅阮玉郎,远在汴京也顾不上你。你放心,忠义伯会亲自送你回京安葬的。” 四娘打了个寒颤,无助地看向孟建,环视厅中,这许多人,似乎个个都盼着她死,也不在意她的生死。她和亲或不和亲,也完全要挟不到他们。 孟建闭上眼,任由四娘跪倒在他脚下嘶声痛哭着。他这个爹爹,从来没看清楚过她。 众人离开后,空荡荡的厅里响起孟建木然的声音:“爹爹一早请白大使约了中京大定府几家最有名的银楼和匹帛铺,要给你买一些首饰和好面料,你自己选吧。” *** 黄昏时分的中京大定府,也有了七夕节的热闹氛围,酒楼客栈前各色高台彩灯点缀街市,不少商家将自家的彩灯都蒙盖起来,留待七夕夜一鸣惊人。外城大同驿外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为了一睹将要入宫觐皇帝陛下的大赵燕王的风采。 赵栩院子里的廊下,十多个亲卫皆扮成了契丹行商模样。章叔夜将朴刀用厚布层层包了背在身上,再次检查了一下稍后要交给副将的千余禁军的契丹过关文书,他抬头看向院子角落里的高似,大步走过去,抱拳道:“殿下安危,拜托你了。” 高似轻轻点了点头,见章叔夜转身要走,低声道:“千万护好九娘。” 章叔夜脚下一顿,转头笑了笑:“多谢你不吝传授刀法和箭法给叔夜。”他和陈太初依计护送九娘乔装打扮走真定府一路骑行回京,另有千余禁军作幌子走河间府一路回京,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陈太初和九娘无惧一路风险,他章叔夜当然也一往无前。 目送年轻人昂首阔步去了,高似默默又退了两步,隐入角落的昏暗之中,与暮色融为一体。 屋内成墨躬身行礼回禀道:“殿下要入宫一事,大定府已传到人尽皆知。” 一身短打的陈太初走到陈元初面前:“大哥,保重。记得给娘多写几句话。”他转至赵栩面前:“有我在,你放心。” 赵栩看了一眼男装打扮的九娘,笑道:“阿妧交给你,我放心得很。” 陈元初和苏昉说了几句惜别的话,约定京中再见。几个人相偕出了屋子。 赵栩扯了扯唇角:“连方绍朴都如此识趣,还真难得。” 九娘抿唇笑了,她有许多话,原以为还有机会和赵栩说一说,未料到离别已在眼前。她走到赵栩身前,蹲下身握住他的双手,抬起头时满腹的话却也只剩下一句:“六哥你多保重,得空给我多写几句话。” 赵栩失笑道:“好。昨夜我没听完的那些话,你记得以后还要说给我听。” 九娘想揶揄他两句,终还是舍不得,只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执手相顾无言良久,赵栩柔声道:“去罢,我今日就不送你了。” 九娘凝视着他,突然凑身上前在赵栩唇角轻轻一印,红着脸退了开来:“我在京中等你回来给我插那枝牡丹钗。” 赵栩压下要拉她入怀里的念头,抬手轻轻触碰了方才被她柔软双唇印过的唇角,微笑道:“吾所愿也。” 来日方长,他有信心,不急在这一时。 *** 大同驿的六扇黑漆大门敞开,小吏们弯腰撤了门槛,十几盏宫灯鱼贯而出。百姓们轰动起来:“燕王出来了,燕王——”真有万民空巷之势。 赵国亲王仪仗缓缓出了大门。赵栩令人高卷三面的车帘,端坐于马车之中,面带微笑,宛如神祗。 半个时辰后,大同驿的后门悄悄打开,数十骑策马而出,分作三路,出城而去。 第二日卯正时分,千余大赵禁军簇拥着三辆马车出了中京南门。燕王赵栩和越国公主耶律奥野亲自送到城外三十里。大定府百姓议论纷纷,不知他们如此郑重其事送走的是哪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近千精兵护送回汴京。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今允乃诚祈,更敦和好,则边土宁晏,兵役服息。这段出自《旧唐书》列传吐蕃上的和亲制书。 ? 第282章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宝马雕车香满路, 笑语盈盈暗香去。七月初七的汴京城处处人声鼎沸, 火树银花。大街小巷各大正店门外彩楼悬灯, 汴河之中的画舫之上歌舞升平。 身穿素白衣裳的小娘子们精心梳妆, 结伴穿梭在茶坊、夜市和勾栏瓦舍之间。说起今年七夕夜, 最可惜的莫过于汴京四美竟然无一人在京中, 害得她们春日就开始制作的香囊、扇袋没了可投之处。 幸而如今的少女们喜欢得快, 转移得也快, 感叹一番后, 她们转头就历数起今年国子监的少年俊杰,有人好奇地问起武监生里异军突起的美少年秦幼安,七嘴八舌之下, 话题很快变成了明年开春后的礼部试和众士子们, 说起历年榜下捉婿的习俗,不免又提到小苏郎的风采。 有那爽快的小娘子笑言为了家中阿姊,她爹爹请了八个膀粗腰圆的大汉,专等放榜时听见哪位郎君上榜了,就赶紧抢回来说亲, 若能抢到小苏郎,那才叫三生有幸。众少女挤眉弄眼簇拥着她往百家巷去, 个个小声嘀咕大声笑, 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到了百家巷口, 远远见人头簇拥,小娘子们听身边人笑言苏郎苏相公十多年来头一回在七夕节带女眷出门。她们赶紧踮起脚尖,见苏府众部曲簇拥着一辆牛车缓缓驶出, 年近四十的平章军国重事苏瞻依然如芝兰玉树,端坐于马上,这盛夏夜中他一身荼白凉衫,神色恬淡,注目于远处虚空中。 那年七夕,阿玞带着阿昉要夜游汴京。他虽有公务未了结,仍然陪着去了。还记得阿玞那夜怕人太多走散了,特意穿了一件素白轻纱窄袖长裙,在一片莺红柳绿七彩缤纷之中出类拔萃飘逸如仙。这十多年来,汴京城的小娘子们在七夕夜都爱穿白,除了他自己,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是阿玞的缘由。 牛车四角上悬着七色香囊,一路飘香往北州桥而行,出了旧封丘门又行了一刻钟,缓缓停在开宝寺门前。寺门前已站立着不少大理寺的皂役和宫中禁军。 张蕊珠扶着晚词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牛车,银线薄罗纱裙折褶密密,百叠漪漪风绉,六铢纵纵云轻,迈步之间如流水微动。 开宝寺的知客赶紧上前给苏瞻行礼,躬身引众人入内。苏府部曲们四处警戒,仆从们高挑灯笼,跟着知客进了上方禅院。 张蕊珠难掩激动之情,拜谢了上方禅院的禅师后,疾步往后院去见从巩义返京的赵棣。 苏瞻看着她裙裾翻飞神色凄惶,轻叹了一声痴儿,看向殿中的长明灯,想起七年前的事,更是黯然神伤。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大殿香案前的檀香袅袅,拈香的人退后了两步,肃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却是张子厚。 苏瞻微微蹙了蹙眉:“子厚,你竟亲自守在此地,未免太过杯弓蛇影了。” 张子厚看了看每年给王玞点的长明灯,轻哂道:“你的外甥女是我养大的。她虽然蠢了些,心眼却不少。阮玉郎就是她给赵棣牵的线。我不来还真不放心。” “大理寺既然已经查过了,也无真凭实据,子厚慎言。”苏瞻冷言道:“若你还是一心要我罢相,只管冲着我来。她一个女孩儿所托非人,已经可怜可叹。俗语生恩不如养恩大,蕊珠在我家中依然尊你敬你,你如此待她,实在令人心寒。” 张子厚朝天打了个哈哈,挑眉道:“苏和重你不是识人不明,而是识女不明,遇到女子你就犯糊涂。”他抬脚往殿外走去,经过苏瞻身边,停了下来,轻笑道:“知不知道我见到你这般睁眼瞎,心里已痛快之至?” 苏瞻淡然道:“蕊珠是我姐姐仅存的骨血,我自然会看着她。无需你操心。” 张子厚侧目凝视着这昔日同窗好友半生争斗劲敌,禁不住哈哈笑出了声,一甩宽袖,大步跨过门槛,出了殿门。 张蕊珠在寮房中刚和赵棣抱头痛哭了一番,诉说了几句离别衷肠,就听见门外传来小黄门犹豫胆怯之声:“张理少,殿下和夫人正在——” 赵棣一惊,面上不禁露出厌憎之情。张蕊珠赶紧使了个眼色,朗声道:“是父亲来探视五郎么?快请进来。” 张子厚施施然进了寮房,目光扫过形销骨立面容僝愁的赵棣,拱手行了一礼问了安,转向张蕊珠道:“你回了苏家,看来过得着实不错。” 张蕊珠上前道了万福,柔声道:“多谢爹爹指引,方令蕊珠被至亲寻回,大恩大德,蕊珠——。” 话未说完,张子厚清隽的面容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无需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我,这辈子安分守己就最好不过了。” 张蕊珠泪盈于睫,欲言又止,半晌后垂首应了声:“蕊珠谨遵爹爹教诲。” 赵棣眉头一皱,自从得知张子厚并非张蕊珠的生父后,此人就变成了仅次于赵栩的最可恶之人。想当年太皇太后睥睨着自己淡然说张蕊珠出身有瑕,不配为吴王妃,他心中就刺痛万分。他和蕊珠一直以为太皇太后意指蕊珠是丧母长女,直到苏瞻派人到巩义接张蕊珠,他们才明白太皇太后怕是早就知道张蕊珠并非福建浦城张氏的嫡女。仔细想来,必然是张子厚偏帮赵栩,让宫中人泄露给了太皇太后知晓,真是心思恶毒,既折辱了蕊珠好留待日后羞辱苏瞻,又令他和太皇太后祖孙离心,使太皇太后以为自己耽于美色不堪大任。 “张理少你并非蕊珠的生父,何必摆出一副严父的面孔来训斥她?你又有资格训斥她?”赵棣冷哼了一声:“在太皇太后面前泄露蕊珠的出身,令她做不成吴王妃的不也是你么?” 张蕊珠惊呼道:“五郎——” 张子厚却淡然道:“尚书内省既来询问,下官从未娶妻,总不能杜撰一个母亲出来,等礼部戳穿后岂不令殿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张某抚养她十多年,若连说她两句的资格都无,殿下是要令蕊珠背上忘恩负义不仁不孝的罪名么?” 赵棣哑口无言,只拿眼瞪着张子厚。 张子厚拱手道:“大理寺遵太后懿旨二府所令,陪殿下在此休养生息。殿下有何要交待家眷的,还请当着下官的面说,朝中绝无人会以为下官有徇私之心。” 赵棣和张蕊珠面面相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见面机会,有张子厚这样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还能说什么。 小半个时辰后,张蕊珠才在知客的引导下回到客堂,见苏瞻正和禅师下棋,便静静侍立在一旁。苏瞻抬头见她眼鼻通红,泪痕未干,叹了口气:“多谢大师为娘娘分忧,也成全了这孩子一片痴心。此局和重输了。” “阿弥陀佛,相公大龙将成,竟投子认输,岂不可惜?”禅师双手合十笑道。 苏瞻起身拱手道:“孰重孰轻,和重心里有数,先告辞了。” 他带着张蕊珠飘然而去。禅师笑着摇摇头,拈起苏瞻所执的白子,继续原来的这一局。 *** 开宝寺的斜对面,是北瓦子。北瓦子虽然不在开封城内,但因开宝寺、袄庙斜街、夷山夕照的缘故,向来不缺生意。北瓦子再往北,是天清寺。天清寺的斜对面就是城北班直军营。 阮小五进了天清寺的大雄宝殿,躬身对大殿上负手昂然直视佛像的阮玉郎行了一礼:“郎君,苏家的人已经离了开宝寺,大理寺的人还在。了因了果试了两回,递不进话。上方禅院只许本禅院的僧人进出。” 阮玉郎轻轻点了点头,背在身后的手指略略屈了起来:“京中各处可都知会到了?” “中元夜各大瓦子,都将上演目连救母。郎君放心,万事俱备。”阮小五深情难掩跃跃欲试之情。 “目连救母。”阮玉郎眯起眼:“多亏我佛慈悲。” 算起来,三年前马失前蹄就是中元夜,他偏偏还是要在这一夜起事。陈青、赵栩能奈他如何?他的天下,他要取回来,天经地义。 阮小五犹豫了一下:“还未能找到孟娘子的下落。前些时赵栩似乎故意声东击西,引开了中京各路人的注意。” “只管盯着孟彦弼的行踪,他既然出了京城,她必然已经在回京的路上。”阮玉郎唇角浮起笑意,轻咳了几声:“赵栩赢了几次,势必要乘胜追击,也定会看出完颜亮故意卖出的破绽,他若有进取之心,就不会亲自赶回京城。你知道该如何安排了?” 阮小五吸了口气:“小五明白,绝不会伤到娘子性命。”见阮玉郎再无祝福,便行礼退了出去。 阮玉郎站立了良久,胸口铜钱旧伤隐隐作痛起来。还有七个白天黑夜,虽有些不尽如他意,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他又在意什么“节义”名声,成王败寇而已。待天下在手,他自有法子赢回人心。天下人,都只是他局中的棋子。 *** 真定府乃大赵河北西路的首府,掌管六州事务,与契丹接壤,城中建筑却青砖粉墙,亭台楼阁纤巧秀丽,素以园林建筑名冠大江南北。七夕的真定府宛如江南,灯火千衢,处处笙竽,繁华如许。 刚入城的陈太初和苏昉一左一右,护着九娘,缓步在沉沉人海中移动,往府衙附近的元旭匹帛行去收取京城和赵栩两处的消息。 他们出了中京,马不停蹄一路奔袭,日行四百里路。入了大赵境内后,河北路的飞奴递送的信息极为频繁,每晚歇下后,九娘都要和陈太初苏昉章叔夜商议一两个时辰,整理好文书再遣人送往中京给赵栩。 抵达匹帛铺,掌柜了迎接众人安顿下来。九娘草草梳洗过后,惜兰给她腿股被马鞍磨破之处悉心地上了药,见她咬着帕子疼得满头是汗,犹豫了片刻还是低声道:“娘子这一路赶路太甚,腿肉磨伤得太厉害了,再不休养恐怕会留疤。不如和郎君们说一声,在真定歇一日,剩余四百里路不到,后日夜里也能到大名府了。” 九娘摇头道:“二哥已经到了大名府,我们需早些会合他。你勿跟人提起这伤。” 惜兰叹了口气:“两位郎君方才特地叮嘱我提醒娘子,若有擦伤,万不可逞强,大名府至汴京还有七百里路呢。” “不要紧,我练骑射那阵子也是这样的伤,一两个月伤疤就掉了。”九娘示意惜兰给自己穿上长裙。她离汴京越近,明明一路平安无事,眼皮却跳得厉害,心也慌。这两日收到京中的消息看似无事,她却总觉得烟雾重重。 陈太初和苏昉都换了舒适的道服,正在看各方消息。章叔夜依旧一身短打,正在擦拭自己的朴刀。 见九娘来了,陈太初将手中的几封信递给她:“苏相说服了二府,遵太后娘娘的旨意,前几日接回了赵棣。安顿于开宝寺,性命已无碍。大理寺的人一直跟着。” 九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见苏昉面色如常,便低头看信。这封却是张子厚亲笔,字体十分眼熟。 “京中十分堪忧。”苏昉冷静地道:“宫中清查了两遍,不知道还有没有阮玉郎的眼线。太皇太后又好了一些,虽不能听政,却已经能开口说话。河北两路军中的将领替换要到月中才可行。西军和西夏还对峙在兰州城前,梁氏以迁移西夏不愿归赵的百姓为由,献城一事已经拖延了四五天。” 陈太初将赵栩的信递给九娘:“看看中京情势如何。” 九娘见他照例让自己拆赵栩的信,柔声道了谢,取了小银刀,裁开信封。 “六哥说和亲仪式颇顺利,完颜亮已带着女真人马及中京盟约回黄龙府了。李穆桃也已动身返回西夏。大同驿擒住了三批刺客——”九娘一顿,声音哑了下去。赵栩不隐瞒此事,自然是为了让她放心,他轻巧一句带过,但个中凶险,她亲身经历过几次,深知每次都是生死关头极为凶险。 陈太初和苏昉对视一眼,也不催她。陈太初抬手给九娘倒了一盏茶。 九娘抬眼看了看他们三人,唇角用力上翘起来:“有元初大哥和高似在,六哥肯定安然无恙,对吧?你们不用担心。” 苏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六郎既然都写在信里,必定无妨。” 九娘定了定神:“完颜氏和高丽使馆接触频繁,六哥让我们派人去胶西查看一下水师——” 陈太初眉头一皱,猛然站起身:“不好。叔夜,你快去看看这边有无大赵水师的舆图。”赵栩三年前自两浙路回师后,有特别留意过福建两浙淮南河东等地的水师,如今信中蓦然提起胶西水师,想来必有蹊跷。 “水路?”九娘和苏昉悚然而惊。 苏昉反应极快,面色凝重起来:“你是担心阮玉郎勾结女真和高丽同谋水路?那前几日邸报上所写的胶西高丽商人伤亡事件,会否是女真人和高丽人有意为之的出兵借口……可是高似为何对此一无所知?” 三人静默了片刻后,陈太初略一思忖:“阮玉郎只是利用高似对付六郎和陈家。水师这种大事恐怕他一早就搭上了高丽。” 九娘前世在杭州也听过苏瞻对两浙水师的评述,低声问道:“记得十年前除了虎翼水军有三万人外,两浙水师仅有四千人,战舰一百二十艘,如今京东东路和淮南东路的水师情况如何?” 章叔夜已取了舆图回来,闻言答道:“殿下派人制作的水师舆图在杭州元旭匹帛铺中,这份只是京东两路和两淮路的普通舆图。我记得大赵今有二十一路水军,三分之二在两浙淮南和福建。京东东路和淮南东路的水师约有三万两千人,战舰三百艘。” 陈太初赶紧展开舆图,和章叔夜看了片刻后,两人脸色愈加沉重。 九娘紧张地问道:“若是阮玉郎真的图谋水路,会如何动作?” 陈太初苦笑着指着和登州极近的对海港口:“此处是契丹的苏州港,三年前就落入了女真手中,越渤海至登州只需一夜可达。” 章叔夜仔细算了算:“从高丽渡黄海到胶西,恐怕七八天就到了。如今七月里,我大赵禁军教阅均不超过两个时辰,若被女真和高丽水师乘虚而入,登州只怕难保。” 九娘立刻反应过来:“那海州岂不也危矣?”海州乃淮南两路的重要港口,一旦登陆海州,离应天府只有七八百里路,铁骑日夜换马不停,一昼夜也可到达。 四人看着舆图,只觉得京师之险迫在眉睫。阮玉郎牵引西夏自京兆府东侵,加上西京和巩义的人马呼应,大赵西路危殆。再有女真铁骑攻占契丹,由沈岚把住了大名府做内应,河北路堪忧。如今黄海渤海若有高丽和女真自东水路入侵图谋南京应天府,汴京城可谓他囊中之物。他在福建和两浙路通过蔡佑党人经营多年,只需无人勤王,只怕几日夜就能攻下汴京。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契丹的苏州是今日大连金州港。登州是山东蓬莱。海州是连云港。北宋水师实力并不弱,可惜还是以陆战为主。 最后一段大剧情过度到位了。会力争规律一些。一周不少于一万五千字更新,但没法保证日更。这几日还有许多手续要办,大件物事要配置。还有许多过来玩的朋友要接待,我貌似已升级为地陪了...... 不会虎头蛇尾,各位放心。 第283章 屋内空气凝滞, 四人后背均涔涔冷汗。 九娘仔细衡量了一番, 视线从舆图上抬起, 看向他们三人:“阿妧暂有一应对之策, 可否——” “你说, ”陈太初毫不犹豫, “你一贯思虑周祥有急智, 只管说来。”苏昉和章叔夜都点头称是。 九娘吸了一口气:“我细细揣摩, 三年前州西瓦子中元夜西夏女刺客刺杀表叔, 就该是阮玉郎原先的举事之时,以阮玉郎的执念,只怕这次依然会定在中元夜。当务之急, 是要京中和各处能有所防范。” 阮玉郎所谋, 乃出其不意处处险招。若能有防范,他的胜算自然会变小。众人对此都有共识。 “我们今夜就要将水路一事知会京师和六哥还有西军。”九娘手指不自觉地在案上敲了起来:“飞奴传信,一日夜各处均可送达。知会六哥、京师表舅及张子厚的信都由我来写,给我大伯和表叔的信由太初表哥来写。除了飞奴传信外,阿昉表哥需带着六哥的信, 从真定府走邢州、相州回京,不知这条路几日能到京城?”能不能凭她一封信说服苏瞻, 九娘并无太大的信心。张子厚已经告知过他张蕊珠、晚词同阮玉郎之间的关系, 但苏瞻并不信。 章叔夜看着舆图在心中算了算:“九百里路, 两日夜可达,走得慢一些,三日也能到了。大郎身上有苏相和殿下的名贴和二府的公文, 直接走官道,驿站换马歇息便利许多。” 苏昉点头道:“我回京后定会劝说爹爹,让枢密院发令警戒京东路、河北路和两淮路。你们看两浙和江南路的水师可需调动?只是从苏州至海州,恐怕也需七八日才能到。” 陈太初指着舆图道:“要,两浙水师可从明州关澳出发,至海州五日应可抵达。若高丽和女真已占领海州,登陆西侵应天府,两浙水师务必收复海州,断了他们退路,焚烧他们的战舰。胶西水师若能抵抗几日,还能和两浙水师腹背夹击他们。” “以张子厚的能耐,枢密院定会下令的。”九娘对张子厚反极有信心:“请太初表哥从此地直接往登州去,枢密院的将令和调兵文书必然会极快送到登州,若有太初表哥领登州、密州这一路,女真前来,必遭痛击。” “不行。”陈太初声音柔和语气坚决:“我亲自送你回京,再领枢密院将令前往京东东路,来得及。”这返京的路程,才走了一半,还有近千里路,他绝不会由章叔夜一人护送九娘而行,他不会有负六郎所托。 九娘柔声道:“太初表哥爱护阿妧,阿妧心里明白,可京师若遭三方强虏所破,陛下、娘娘、表婶和你未出世的妹妹、阿予,我们的家人,和百万黎民都会落在阮玉郎手中,性命堪忧。国破家亡在即,太初表哥不可再拘泥于和六哥的约定。何况我们一路行来行踪隐蔽,章大哥武艺高强,阿妧也绝非会束手就擒之人。” 她对陈太初深深福了下去:“请太初表哥以国事为重,勿念阿妧。” 陈太初薄唇紧抿,深深看着面前决绝毅然的少女,心中百味杂陈。他从来没能在她最危险的时候守护她。她坠入金明池时,他要照顾阿予。她田庄遭刺客追杀时,他要照顾受伤的苏昕和其他人。她被阮玉郎掳走时,他远在西陲。而眼前,他又不得不奔赴登州,将她托给章叔夜。他和阿妧,始终像靠得极近的两条路,明明去往的是一个方向,却永远无法交叉。这就是陈太初和孟妧的“道”。 “好。”陈太初沉声道:“叔夜,我和六郎将阿妧托付给你了。”明晚他们就能到大名府,有孟彦弼在,又安全了许多。 章叔夜肃然抱拳:“叔夜必不负使命!” *** 中京大定府,因前几日赵金两国的和亲仪式已经热闹过一回,这个七夕虽不不算冷清,却也不如往年那般人流如织笙歌不绝。三更天时,各街各坊已经了无人影,只有巡逻的士兵一队队走过。 两道黑影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如轻烟般落入高丽使者所在的朝天馆中。借着浓密繁枝的大树,腾挪间驾轻就熟地到了后院还亮着灯火的一间偏厅的屋顶之上,如树叶般贴伏在瓦上,一动不动。 屋内一派高丽陈设,纸门内的地铺上,盘膝坐着四五个男子,其中两人身穿圆领襕衫,却是大赵人氏。 驻中京的高丽大使一口大赵官话甚为流利,听不出异国口音,正皱眉道:“五年来我高丽历经宣宗、献宗两朝。宣宗有接受过大赵皇帝陛下的册封,但献宗就未受过册封。如今我高丽海东天子登基三年,也不曾受过大赵和辽国的册封,待此事毕,还请阮郎君遵守诺言,以兄弟盟国待我高丽。” 穿青衣襕衫的文人笑了起来:“高丽战舰今日还未启程,原来大王和大使是担心此事。我家郎君一言九鼎,天下闻名。君不见西夏梁太后是如何以汉人身份掌党项国朝政的?女真又是如何攻下东京道和上京的?不费吹灰之力,女真人已瓜分了契丹四分之一的国土。” “阮郎君通天之能,大王心仪已久。只因怀孝大王(献宗谥号)在位时——”高丽副使叹了一口气,想到正因怀孝大王在位时心生毁约之念,才会即位一年不到便薨了,也不知此事和那位阮郎君有无关系。他看了一眼大使,觉得两人心中所想相差无几,便停了口。 “事成之后,新帝自会于高丽结盟,结束贵国一贯外王内帝的局面,日后天下诸国来使尊称大王为陛下。”青衣文人浅笑道:“大使还有何疑惑,尽情都告知在下。” 高丽使面上一红,拱手道:“六百艘战舰均已待命,还请你家郎君放心,高丽必然践约。” 他们复又细细商议起何处登岸,何处会有人接应来。屋顶的两人窃听了小半个时辰,方如鬼魅般消失在黑夜之中。 *** 大同驿中,赵栩和陈元初正在研究京东东路和两淮的舆图,一旁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线路、将领名称。 陈元初抬头看向赵栩:“眼下如此紧急,六郎你还是先放下西夏,火速返京镇守京城才是。” 赵栩思忖了片刻:“中京危机并未解除,皇太孙被刺杀一案女真人毫不承认,这许多年归顺契丹的女真人多达两万人,契丹根本无法一一排除细查。完颜亮走得这么急,只怕我们一离开,契丹内乱即起,女真或会找借口不归还上京甚至继续南侵。阮玉郎、女真和梁氏都要置我于死地,我们回京的河北路上必然也太平不了——” “你是想?”陈元初一惊。 “梁氏应会在兰州设下陷阱,拖住舅舅和西军。河北路、京东和两淮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临阵倒戈投向阮玉郎。”赵栩点了点十几个将领的名字,神色坚毅:“你带上尚方宝剑,明日就去延安府,调种家军重骑两万,赶回京城救援。” “六郎,这几日刺杀极为频繁,我若走了,只剩高似一人恐怕难敌——”陈元初摇头道:“若要牵制西夏大军,不如你我一路同行,从真定往太原,我领军杀往夏州,你去延安府调兵。有你坐镇,京中方有生机。”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道:“太初得了你的信,恐怕会立刻出发去京东路,他们几个如何行事,明日飞奴就能送来信。六郎,西边交给我,东边交给太初,你回京去,护住姑姑和阿予,还有我娘——” 抛头颅,洒热血,陈家男儿从来无犹豫。 *** 七月初八黄昏,孟彦弼亲自率领近百禁军在城外六十里驿站处接了章叔夜和九娘,欲入大名府歇息。 九娘却摇头道:“二哥,我们在驿站用个饭就直接回京,不入城了。” 孟彦弼早间就收到飞奴的信,心里虽有数,但依然吓了一跳:“那怎么成,你到底是个娇娇女儿身,这已经骑了三百里路,还不歇一夜,你的腿还要不要?” 九娘将缰绳递给惜兰,带着章叔夜和孟彦弼并肩往驿站外的小树林走去:“可有人暗中跟着二哥?” 孟彦弼点头:“六郎早提醒过了,一出京就跟了三拨人,宫里的有一拨,阮玉郎一拨,还有哪里的一路人看不出来。放心,你二哥我还不把这些个小角色放在眼里。”他凑过头低声道:“我带了十张连弩,别看只有百多人,全是我招箭班最厉害的兄弟们。来一百射一百来一千灭一千,就等着听我号令随时动手。” 九娘看了看四周,方凑到孟彦弼耳边说了几句。孟彦弼连连点头,召来亲卫详做安排。跟着他的人,无非是为了六郎或九娘,根本无需再审问什么。阿妧说得对,既来之,则死之,也给那些恶贼送个信,你等图谋,悉数暴露。一切尽在我等汴京英雄儿女掌握之中! 两个时辰后,暮色四垂,驿站外燃起长龙般的火把。孟彦弼当先大步走出驿站,挥手示意。百多禁军招箭班精兵倏地分成三路,一路往大名府北城门而去,一路却迅速没入小树林之中,还有一路却往西边相州方向沿官道疾驰而去。 半刻钟后,那暗中跟着孟彦弼的几撮人各自分开,追随一路而去。其中十多个黑衣人,未举火把,刚入小树林,利箭破空之声响起,死伤过半。余者狂奔而出,驿站的兵士已举刃相向,尽数围了起来。 守株待兔的孟彦弼一声长啸,带着十多人旋风般策马出林,手中长弓弦声不断,竟一个活口都不留。驿站的官吏和兵士不过眨了几下眼,他又已率众一骑绝尘而去,入了树林,消失不见。只留下马蹄翻飞腾起的灰尘在月色下如烟如雾。树林深处,火把逐次亮起,蜿蜒如游龙,往南远去了。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明州关澳:舟山 大概是热带的关系?我每天都觉得很疲惫。用女儿的话说,床一直在召唤我,沙发也拖住我。出去一次就觉得精疲力尽。除了吃喝,好像没什么能让我提神的。但是一吃饱了,更想睡觉。 今日送上短小章。感谢各位天使。 第284章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七月初九, 天还未亮。因明日旬休, 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早早地往东华门而来, 等候入宫参加常朝。 东华门前乌压压站了一群人, 二府诸位相公可骑马入内, 反倒无人赶早。官员们热情地互相问安, 说起中元节京中各处都要上演《目连救母》的盛况, 订在同一个瓦子里看戏的自然早有默契, 被问及后却需一脸惊讶地表示甚巧甚巧, 转而众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咦?”户部郎中鼻子灵敏,深深嗅了几下:“你们闻闻,是不是鹿家鳝鱼包子的味道?” 盛夏清晨的风还带着一丝凉意, 香味阵阵飘来。众人骚动起来, 自从民乱以后,鹿家包子铺便歇业至今,每每路过,叹息者甚众,怎会在东华门外闻到这汴京官民都熟悉的香味? 张子厚旁若无人, 站在最靠近宫门处,几口吃完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 额头上冒出汗来。鹿娘子倒是摸透了他的口味, 包子馅更咸了一点。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 擦了擦汗,将帕子又叠了叠才放回怀中,和九娘的信紧紧贴在一起。她要他做的, 他自然会去做。 东华门的宫门沉重又缓慢地被打开,张子厚当先自左承天祥符门入宫,过了左银台门却不继续往西去,转向北面宣佑门去了。身后不少官员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身影低声议论起来。自从燕王摄政以来,张子厚炙手可热,深得燕王和向太后倚重,虽然官居大理寺少卿,但他日入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大殿之上,便是苏相也得让他三分。 阁门使入殿禀报时,向太后正看着官家赵梣换衣裳,闻言笑道:“他必然有什么急事,快宣吧。” 张子厚入了殿行了礼,躬身道:“非臣危言耸听,阮玉郎举事在即,稍有不慎,京师则陷于他手,陛下和娘娘危矣,大赵危矣。” 向太后一惊,赵梣一呆。 向太后见张子厚面色凝重,问道:“张卿何出此言?昨日六郎还有信到,只说要让陈家二郎去接管京东和两淮的禁军。二府尚在商议中,怎地就这也危矣那也危矣了?” 张子厚将九娘等人推测一一说了,正色道:“若等二府商议个三五日才发将令,只怕调令未送到登州,胶西已落入女真人手中。臣张子厚斗胆请娘娘示下,允准臣即刻前往枢密院动用虎符调兵遣将。” 向太后沉吟不语,昨日朱相最是反对,陈家军已掌控西军,军威大震秦凤路和永兴军路,若将京东两路和两淮路再交给陈太初,这中原腹地大半都在陈家手中,此乃朝廷之忌。虽然六郎是陈青的亲外甥,可当年太-祖登基的事,谁能当做不在意?太皇太后这十几年都遵祖制抑武扬文,一再叮嘱先帝要提防陈家兵权过盛。 张子厚淡然道:“燕王殿下有言,若陈家不可信,天下人皆不可信。臣深以为然。” 赵梣抬起清亮大眼,望向张子厚,抿了抿小嘴,忽地大声道:“没错。陈汉臣一家都是好人,陈太初更好。张卿也是个忠臣。娘娘不是一直说要听六哥的吗?六哥说了,小事苏相做主,大事可托付给张子厚。这个算是大事还是小事?” 张子厚深深看着站在向太后身边的年幼皇帝,唇角慢慢弯了起来。 向太后吁出一口气,手指甲陷入掌心之中,更明白太皇太后当年做太后时的诸多不易。 “官家说得对,这是大事。好,张卿你待如何?”向太后柔声问道,声音略有些颤抖。 *** 常朝毕,鞭声响,官家返后宫用膳。文武百官们各自返回衙里。二府的相公们及军头司、三班院、审官院、流内铨、刑部等诸司鱼贯入后殿,等候官家归来引对奏事。 张子厚随众步伐沉稳地进了后殿,径直走到御案之前,环视了众臣一圈。后殿之中静了下来,苏瞻皱了皱眉,却见张子厚不慌不忙地略一拱手,就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纸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一看竟是御前手札,纷纷肃容躬身行礼。 “吾和娘娘、燕王均深信陈太初忠勇,现令其领京东东路、京东西路、两淮路禁军、厢军、义勇。着枢密院速遣使给降兵符,不得有误。” 张子厚朗声读完,将手札递给朱相:“请朱使相一览,速速办了吧。” 朱相接过来看了一遍,御押正是今上自己定的,模样酷似一个丸子长了两只角。他喉咙有些痒,轻咳了一声道:“二府还需再议此事,陛下忽然内降手札,未免意气用事太过草率——” 张子厚阴测测地看着他:“看来天下只知有宰相,不知有陛下和太后了。” 此话诛心之极,把几位相公都骂进去了,后殿顿时一片沉寂。苏瞻昨日收到了九娘的信,仔细思量后,在二府议事时并未反对陈太初领军一事,他见向太后心有疑虑,因此也未开口赞成。倒是九娘信上那熟悉无比的卫夫人簪花小楷令他出神许久,心想怪不得阿昉待她如此不同,七年前在开宝寺上方禅院大殿上,这个和阿玞极其有缘的女童,看来是有心习了阿玞的字迹,学着阿玞的遣词用句的语气来亲近阿昉。她和燕王俨然已是一对,为何还要在阿昉身上下这等功夫?她一个晚辈,却对自己一副推心置腹谆谆劝导的口气,实在令人不快。 曾相出来打圆场:“哈哈哈,子厚这笑话真好笑。陛下和太后昨日奏对之时,并未发话,朱相担心的是陛下年幼,这睡一觉一个主意,会不会明日又换了主意?” “朝令夕改,君王之大忌也。三位大学士教导吾时,都和吾说过这个道理。曾卿是觉得吾年幼不当为君吗?”赵梣身穿金黄团龙纹的绛罗红袍,被向太后牵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御座上,一板一眼地问道。他看向众臣,颇有君主的气势。 曾相立刻跪倒在地,高举玉笏:“臣失言。臣绝无此意。”身后众臣跟着跪倒了一片。 苏瞻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娘娘,祖宗以来,躬决万务,凡於赏罚任使,必与两地大臣於外朝公议,或有内中批旨,皆是出于宸衷。陈太初身为外戚,若因陛下内降而任,岂不授天下人以口实?有违陛下圣德。” 张子厚立于御案一旁,哈哈大笑了三声,又叹息了一声,连向太后和赵梣不禁惊讶地看向他。 张子厚转身朝两宫行了一礼,声情并茂地道:“陛下,娘娘,天下人皆知下官和苏相不睦,但今日子厚对和重口服心服。昨日二府议事,苏相对此不发一言,今日出言反对,只因陈太初不仅是大赵外戚,更是苏相的侄女婿,苏相品行高洁,自然不愿违祖宗之法。”他又转回身看向面色不佳的苏瞻,诚恳地道:“阮玉郎联合女真、高丽,甚至还有各路潜伏在军中的亲信要一同谋反,旨在攻下汴京。巨变当前,和重兄,还请你学一学祁黄羊,举内不避亲。” 殿上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朱相顾不得官家和太后,厉声斥责道:“张子厚,你可有证据?燕王殿下刚刚与金国签署了四国合约,武德郡主和亲,你怎能攀诬友邦?还出言污蔑各路将领,令人心寒。你这般阿谀逢迎用心险恶,为的恐怕是重回枢密院掌一国之军事?” 张子厚眉头挑起,一脸无辜:“任陈太初领军东四路,乃燕王殿下之命。殿下身在契丹,高瞻远瞩,必然有所洞察才令我等有备无患。陛下、太后、摄政亲王均有此意,不知朱相一味阻扰又为了何事?哦——”他摇了摇头:“若是阮玉郎取了京城,朱相只需一个降字,保住名位并不难,但子厚倒要学习子敬,问一问陛下能安所归?” 朱相面皮赤红,竭力克制着怒火:“谨言慎行便是要降阮玉郎?张子厚你可真会扣帽子。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左右都是你占理。这等市井诡辩之法,用于朝廷之上,可耻。” 苏瞻长叹一声,拍了拍朱纶的肩膀:“朱相请息怒,子厚他一片赤胆,亦是为了朝廷。只是子厚,你可知道如今国库所剩几何?自从四月底和西夏开战,西军和利州路、京中去的援军共计四十七万人,随军民夫义勇过百三十万人。你曾是枢密院副使,当知军饷粮草开支之奢靡。若东四路再备战,水师之所需的运输、储备及人力,一日又要花销多少银帛?大赵百姓,实在耗不起了。” “两国交战,不只是靠沙场较量,这个我清楚得很。”张子厚从容答道:“我等臣工,本该量入为出。但为了省钱而将大赵江山置于生死关头,岂不本末倒置?这省下的千万贯,只怕白白送给阮玉郎改跟他姓了。大赵百姓?届时还有大赵么?” 见众人哑口无言,张子厚痛心疾首道:“我等于京中坐井观天,不知覆巣之痛。需知秦州城两日夜沦陷,契丹上京三日沦陷,死伤者过万都是瞬间之事。阮玉郎诡计多端,多会里应外合。尔等可有人发现高丽驿馆最近的不寻常?可发现京中众瓦子争相上演《目连救母》?可有人还记得这出戏里的青提夫人,乃阮玉郎当年成名之作?五月里的民变,诸位难道忘记了?燎原只需星火,这京中百万士庶,有多少人会再次哗变?有多少人能挺身而出守护汴京?又有多少人会龟缩起来静待成王败寇再跟着享盛世太平?” 向太后毅然道:“六郎信中说得清清楚楚,相公们请别再犹豫了。难道官家和老身这般坚持,都做不了主么?” “臣不敢,谨遵陛下旨意。”赵昪和谢相同时躬身应道。 殿中众臣纷纷附和。苏瞻深深看了张子厚一眼,不再言语。 向太后摆了摆手,甚是宽慰:“至于军饷耗费甚靡,还需朝廷上下出力。老身和官家当仁不让,也该节俭起来。如今宫中宫人逾四千,不少人年少离家,终老于宫中,甚是可怜。老身和官家商量过了,如今官家年幼无后宫嫔妃,只老身及太皇太后、几位太妃在宫中。明日尚书内省便先行遣散二十三岁以上的宫女和内侍,按入宫年数给予钱帛,她们亦可返乡自行婚配。” “娘娘仁慈厚德,陛下睿智圣德。”张子厚率先唱起了赞歌,九娘这个主意极妙,娘娘和陛下得了仁德的名头,更省去了筛选阮玉郎属下的功夫。不管阮玉郎埋了多少刺在宫中,都是好些年以前就开始的,按年龄推算,先把这批人送出宫去,宫里就能守得铜墙铁壁一般。 殿中众人颂歌唱毕,向太后泫然道:“先帝也曾和我提起过此事,不忍见白头宫女。我大赵后宫,日后当以此为律。” 张子厚一揖到底:“臣张子厚愿捐出一半家产为东四路军饷,算是替陈太初壮行,区区二十万贯,杯水车薪,但乃臣一片心意,还请陛下和娘娘开恩允准——” 刚唱完颂歌的众臣暗叫不妙,腹谤无数,心里恨不得将张子厚千刀万剐。 赵梣小短腿挪个不停,走到张子厚身前,亲手扶了他起来,小脸上一派激动高兴:“子厚真是我大赵的大忠臣!待打完阮玉郎——”这后一句却不是商议好的,他想了想,大声道:“打赢了就有钱,吾会还你二十万贯,不——还你三十万贯!” 向太后眼前一黑,这十五郎不记得君无戏言,金口无悔了? “陛下——臣赵昪虽穷,但也愿筹万贯,替陈太初壮行!”赵昪豪爽地跟上:“陛下不用还臣——” 众人利箭似的目光射向赵昪。 “陛下不用还臣一万五千贯,还臣一万一千贯足矣。”赵昪挠挠头,眼看要嫁女儿了,陛下这可比南通街厉害多了。 赵梣小手一挥,看向其他惊疑不定的大臣:“好,还有谁愿意替吾出钱的?” 小半个时辰后,只后殿里便筹足了近两百万贯,赵梣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大赵历来负债最巨的皇帝,兴高采烈地催着枢密院的人去取虎符来,又令知制诰孟存拟旨。 此时的陈太初,正策马飞奔在官道上,离登州还有三百余里。 九娘和孟彦弼一行,已过了濮阳,直往京西北路而来。 中京大定府的城门处热闹非凡,契丹皇太孙亲送燕王殿下。围观百姓们格外兴奋,没想到燕王会亲自前往女真黄龙府,参加四太子完颜亮和大赵武德郡主的大婚。旌旗招展下,一千多禁军重骑护卫着赵栩的车驾缓缓向东驶去,将经东京道往金国京师黄龙府而去。随行的金国使者面上难掩阴晴不定。 陈元初一行三十余骑一路西行已到了契丹西京道的奉圣州,耶律奥野指着远方策马而来的近百人道:“是兴平长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祖宗以来,躬决万务,凡於赏罚任使,必与两地大臣於外朝公议,或有内中批旨,皆是出于宸衷。此段文字是韩琦上仁宗论干求内降乞降诏止绝的内疏。出自《韩魏公集》卷十《家传》。 2、子厚要学的子敬是鲁肃。 3、契丹东京:辽宁省辽阳市。 4、契丹西京道奉圣州:今河北张家口涿鹿县。 手速渐渐回来了。祝大家周末愉快。今日还会有红包雨乱入,留言吧留言吧。 第285章 第二百八十五章 陈元初皱起眉头, 摘下头上的竹笠, 手中缰绳缓缓平移后拉, 胯-下马儿立刻慢了下来。 片刻之间, 尘土四起, 李穆桃率亲卫如风一般卷至他们面前。陈元初见她风尘仆仆, 一身银甲竟染血红, 身边亲卫也都伤痕累累面色疲倦, 不由得心下一沉。李穆桃比他们早出发好几日, 按骑速,应该早就进了西夏,如此折返契丹, 必然是出了事。 李穆桃面色如常, 在马上拱了拱手:“多谢公主收留穆桃。”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耶律奥野关切地问:“令妹可安好?” “阿辛应已安然抵达秦州。多谢公主关心。”李穆桃转向陈元初:“我一到夏州,便遭到三千鉄鹞子合围。兰州卫慕一族已被梁氏诛杀殆尽。我表哥元焘逃往吐蕃。令尊率秦凤军接受兰州城时遭伏——” 陈元初手中缰绳一紧,马儿吃疼,若不是跟随他久经沙场, 只怕立刻要扬起前蹄来。她一千人回程,只有百人杀出重围, 可见厮杀之激烈。但兰州献城有诈, 六郎和自己早就提醒了父亲, 西军三十万大军应该有所准备才对…… 李穆桃的声音毫无波澜:“赵军似乎早有准备,只有两万重骑入城,大军在后押阵。重骑遭梁氏围攻后, 大军即刻攻城。回鹘十万援军突然从兰州城后往赵军大营杀去。我离开夏州时,赵军已退守熙州。” “是高昌回鹘么?”陈元初身后突然响起清亮的声音。 李穆桃和耶律奥野霍然一惊,这两位皆是极精明之人,立刻回过神来:“燕王殿下?”那去黄龙府的竟然是假燕王?! 陈元初身后慢慢踱出一匹马,马上少年摘下竹笠,露出一张转眄流精的面孔来,正是赵栩。 赵栩拱了拱手:“兴平不愧为西夏武艺第一之人,鉄鹞子人数三倍于你,尚能杀出重围,六郎佩服。不知梁氏是否已割让了西夏国土给回鹘和阮玉郎?公主是否已成了叛国罪人?” 李穆桃抿唇了片刻,方开口道:“殿下料事如神。兴平的罪名是勾结大赵陈家军,献出秦州城,放走陈元初,擅自签署四国和谈。此外我知道的,这次回鹘援军应分别出自西州高昌回鹘和黄头回纥。沙州和瓜州被梁氏割让给了高昌回鹘。西平军司司主素来和我表哥亲近,因反对割让已被梁氏所杀。肃州和甘州以及凉州被割让给了黄头回纥。他们和阮玉郎是什么关系,我不清楚。” 陈元初眉头紧锁,未料到情势竟遭到这个地步。看来金国和高丽也不会歇着。阮玉郎穷半生之力,四面八方密密撒网,现在他终于全力收网了。 赵栩沉吟片刻,忽地笑了起来,笑靥夺目。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除去梁氏一事将事半功倍。”赵栩悠然自得地策马缓缓前行。 李穆桃和耶律奥野身不由己跟上了他。 “兴平何喜之有?”耶律奥野奇道。 “三百年来,自唐代拓跋思恭占据夏州以来,党项一族便四处征战,百年前拓跋氏改姓李,二十余年内扫平回鹘各族,称霸西域,如今竟受控于汉族女子,割让六州给回鹘一族,对敌大赵,驱逐深得军心的长公主?梁氏此举,无疑将尽失军心民心。若本王所料不错,十二军司中的过半正苦等公主从契丹和大赵借军杀回,好收回五州,光耀党项一族。李氏朝中大臣,心向公主者必然极多。不破不立,公主借兵勤王,除去把持朝纲割让国土的外戚奸佞梁氏,扶助李氏幼主,正是时候。”赵栩的声音清越,侃侃而谈。 耶律奥野眼睛一亮,看向李穆桃。 李穆桃深深地看着赵栩的背影,怀中几位军司司主的密信变得火热。赵栩此人多智近妖,她只庆幸彼此当下是友非敌。 “穆桃正有此意,还请公主和殿下全力相助兴平,光复我李氏王朝,必有厚谢。” 赵栩微微侧了侧头,复又戴上了斗笠:“各取所需罢了,兴平无需客气。你欠陈家的,终究还是要还的。我也不会同你客气。” 李穆桃背上一阵发寒,默然无语。 *** 七月初十,百官休沐。汴京城艳阳高照,中元节氛围已浓。 京城北的官道上扬起浓浓尘土,百多骑飞奔而至。陈桥门的守城军士纷纷抻长了脖子,看到熟悉的旗帜,有眼尖的笑了起来:“是孟二郎回京了。” 孟彦弼一马当先,颇具雄心吞宇宙的气势,率领百多招箭班儿郎呼啸而至,和守城的军士们笑着打过招呼,减速入了陈桥门。一行人到了东华门,孟在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没有陈太初也能平安归来,大大松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孟彦弼的肩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孟在一抬头,看到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汉子正看着自己笑,仔细留意了几眼,讶然道:“阿妧?” “大伯都认不得我呢。”九娘笑了起来。 孟在从张子厚处早得知这几日的巨变大多出自九娘之策,见虽有惜兰扶着她下马依然十分困难,立刻上前两步伸手在她肘下一托,柔声道:“阿妧辛苦了。娘娘和陛下等候你多时,随我入宫罢。” 九娘拱手行了礼,轻声道:“大伯,阿妧有事托付给二哥,还请大伯允准二哥往杭州跑一趟。” 孟在看了一眼孟彦弼,见儿子一脸坚毅正期盼地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好,我家出了个女诸葛,大伯信你。二郎你只管带着这班人赶路,枢密院的调兵文书爹爹自会帮你补上。” 孟彦弼心知父亲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便笑着和孟在说了几句话,摸了摸怀里九娘给的印信,只觉得阿妧的一颗小牙如此重如千钧。他对九娘道:“好妹妹,二哥这就出发,你放心等着。” 九娘笑道:“二哥路上千万小心。”无论两浙水军能不能顺利发兵海州,先将那悍匪出身被招安的三千赵栩手下召来京城。她虽不懂用兵,这几个月日日跟着赵栩,也算学了些皮毛。一切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求多求精更要求快。 目送这孟彦弼一众催马匆匆出发,九娘才跟着孟在入了东华门,先往尚书内省领取腰牌,换上会宁阁女史官服,才前往福宁殿觐见向太后和官家。 福宁殿里冰盆里冰都化成了水,因要节俭,也未换冰,香也没有点。宫女们在御案两旁打着扇,赵梣正伏案疾书。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手中宫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听两位尚宫说着早间遣散宫人之事。听到有些哭着不愿离去的人,报出姓名和来历后,向太后怎么都觉得可疑:“寻常人等,能被放出宫去,还领了四十贯盘缠,都是求之不得才对。她们却这般哭哭啼啼的,哼——” 赵梣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笔:“大娘娘,我又欠了你四万三千贯。”这个他不用算筹也能算得出,遣散了一千三百个宫人,都是向太后私库所出。他溜下椅子,蹭到向太后膝前,仰起小脸道:“要不我听大娘娘的话,以后不吃冰的,娘娘每次能奖我十贯——”他察言观色,立刻改口道:“一贯行不行?” 向太后艰难地控制住唇角不向上翘:“怎么,十五郎你借朝臣的钱要还,借我的钱就想赖账不成?” 赵梣和向太后早已熟稔亲切,便猴着她道:“大娘娘,我已经欠了三百四十万贯了,再加上娘娘的,就要四百万贯了——娘娘来我看看,我算得可对?” 向太后哭笑不得:“如今你倒知道和我哭穷,那张子厚明明说了,你只需答应还他就好,怎地要还给他那许多?” 赵梣脸上一红:“前几日大学士上课,说到大赵国库和赋税之事,百姓存钱十分不易,仁君当重民轻己,不可与民争利。杨相公变法就是将百姓的钱抢来放到国库中,才导致民怨四起。”他一双大眼眨了眨:“娘娘,六哥说爹爹年轻时最是节俭,曾经有次中秋节,爹爹听到宫外笙歌四起,宫内冷冷清清,爹爹还很高兴,说若是宫内热闹宫外冷清,那他就是个昏君了。我想和爹爹一样——” 话未落地,向太后一把搂住了赵梣,哽咽道:“十五郎——你这傻孩子,那四万贯自然是我来出,怎能算在你头上呢。” 赵梣被她搂在怀中,馨香温软,心里高兴得很,张子厚真是个大大的忠臣,他出的这主意,娘娘果然如他所料。他年纪虽小,却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情,不由得也抱紧了向太后,心满意足地喊了一声:“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雄心吞宇宙。出自宋朝诗人胡仲弓的《侠客》,下一句是侠骨耐风霜。 第28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烈日当空, 鸽群在蓝天下的皇城上方无力地盘旋了两圈, 不等号令, 便消失在琉璃瓦后, 没入深宫之内。从禁中大内的内东门向东, 延伸出一道窄窄柱廊, 只容两人并肩而行, 朱红柱体, 青砖地面, 连接着皇城东部的殿中省、御厨和六尚局。 内东门里因禁中防卫所需,是一片光溜溜的开阔广场,北面就是崇政殿, 各方宫墙之侧并无任何大树, 故也无树荫蔽日。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广场上的青砖,轮值的各班直将士在宫墙下汗流浃背,入了三伏天,宫中宿卫轮值就是一个时辰一换,比往日少了一个时辰, 不然铁打的人也要被晒化了。 内东门司是禁中大内首屈一指的油水衙门,掌管一应进出的人和物, 登记管理各宫各殿各库的物藏, 所有贡品和大内采购物品均要在此留底。一应后宫和宗室的冰、炭、匹帛等各种奖赏也都由他们颁发。宫中的宴会和修造也归其掌管。因而太皇太后一病倒, 向太后和赵栩便立刻调换了内东门司的一批内侍官。 今日好几个内东门司的内侍也守在宫门口,均微微躬身,面色恭谨。他们心知宫中如今是太后娘娘说了算, 但燕王殿下才是最要紧的。孟氏女虽是七品女史,却有燕王殿下连续三天的手书郑重其事地事无巨细样样叮嘱。日后这位有什么样的造化,不好说,也不能说。他们内东门司只管听令就是。 六娘得了孟在的口信,求了秦供奉官的允准,早早带着金盏和银瓯来到内东门,幸亏有心善的守门军士让出了宫门的阴影处给她们立足,但一刻钟下来,她小脸已被晒得绯红。听到脚步声,六娘自香雪阁惊-变后,又已数月未见到阿妧,想到她被掳,北上,遇刺种种,数千里跋涉吃尽了苦头,可自己却只能从大伯和二哥口中略知一二,禁不住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顾不得仪容规矩,六娘往外张了张,见柱廊那头正缓缓行来一群人。当先的孟在身后竟然是内东门司的两位勾当官。她暗暗松了口气,竟连这两位也出动了,看来赵栩早有知会阿妧入宫一事。隔了三四步,远远就见到一位华容婀娜的少女,身穿正七品会宁阁司宝女史官服,践文履曳轻裾,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九娘记得清楚,前世觐见高太后,也总是在内东门司校验腰牌和所携带之物。慈宁殿原先叫宝慈殿,是宝慈宫的正殿,和福宁殿东边的庆寿宫左右拱卫着福宁殿。高太后原先居住在更北面的睿思殿,紧靠后苑,应是阮玉真事发后才搬到宝慈殿,并将宝慈殿更名为慈宁殿的。 在内东门外验了腰牌,两位勾当官微笑道:“孟女史请。”十分客气。 九娘按宫礼福了一福,道了谢,跟着孟在进了宫门,立刻见到了等在一旁的六娘。 孟在往后看了看,脚下却不停。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她们两姊妹叙离别之情。 九娘见六娘小脸热得绯红,人也瘦了不少,不由得眼圈一红。因六娘身在隆佑殿当差,她只能在给阿予的信里多多问及,可惜阿予知之甚少。 九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句:“我很好。” 六娘见她似乎梳洗过了,但走路的姿势显见是骑马磨伤了,便含着泪也点了点头,侧身往隆佑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不留心的,根本察觉不到她这个小动作。这却是昔日在翠微堂六娘提醒九娘有些话老夫人不喜欢听的动作。九娘一怔,看来太皇太后已经好了不少。姐妹二人默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九娘行走之间微微屈了屈膝,跟着孟在往烈日下走去。六娘情不自禁跟着他们一行人走了两步,被日头一晒,才醒悟过来,停下脚看着她远去。 *** “臣孟氏参见官家,官家万福金安。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康安。”九娘朝罗汉榻上的向太后和赵梣行礼。 “快起身,九娘你也算是六郎的表妹,又不是外人。”向太后笑着让宫女搬来一张绣墩放在榻前:“来,坐下说话。六郎信里说你一路是骑马赶回京的,累坏了吧。” 赵梣看着九娘,眼睛一亮。他练骑射一年多了,只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兜圈子,眼前的美貌姐姐却能骑几千里路,也许他该换一个骑射教习。 “禀娘娘,臣在家中常习骑射,不算太累,谢娘娘关心。”九娘谢了恩,坐了半边绣墩,秀颈微垂,柔声答道。 赵梣一喜,张口就问:“你会射箭?你能开多少石的弓?”他那张小弓要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才能堪堪拉个半满。 “禀陛下,臣初学开弓,仅能开三斗的弓,练了三年,如今也能开八斗。”九娘实话实说。 向太后闻言便教诲起赵梣来:“十五郎,你看女子练三年,也可达到马射二等教习八斗弓的厉害。你年纪尚小,急什么,别总和你六哥、陈太初他们比。欲速则不达。” 九娘垂眸不语,寥寥数语,听得出向太后和赵梣相处得十分亲密。 赵梣嘟了嘟小嘴,大眼转了转:“孟九,你的骑射是六哥教的吗?” “禀陛下,臣的骑射乃二哥孟彦弼悉心教导,并非燕王殿下所授。” 赵梣不免有点失望,他倒也知道孟彦弼,上下打量了九娘两眼,开口道:“你是六哥喜欢的人,就别垂着脑袋说话了,像没吃饱的鹌鹑。虽然你很好看很好看,也是只没吃饱的好看鹌鹑。” 九娘被这年幼的皇帝说得脸一红,一时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好,便微微抬起头,垂眸看着地上。她自入宫,在六尚局就发现赵栩处处都交待过了,人人待她十分和善,还有三分尊重。 向太后有点晕,十五郎约莫是少欠了她那么点钱就高兴坏了?这哪像皇帝说的话。她轻轻拍了拍赵梣的背,笑道:“九娘,十五郎倒愿意亲近你,你也别拘束了。阿予不还唤你姐姐么?”她侧头问身边的尚宫:“去慈宁殿看看,四主主大概陪着清悟法师在做功课。请她过来罢。” 尚宫笑着领命去了。九娘才抬起头来,明眸看向赵梣脸上,微笑道:“陛下每日恐怕要见许多没吃饱的鹌鹑。现在臣可变成吃饱了的鹌鹑?” 赵梣一愣,转而笑不可抑起来,她竟然这么好玩,比资善阁的几位大学士可爱多了。他做了几个月皇帝,胆气也比做十五皇子时大了许多,便大声道:“娘娘,我要孟九做我的女先生。” 向太后掩嘴道:“九娘是你六哥会宁阁里的女史,如今入宫来,是要做你四姐的侍读的。你要和她抢人么?”这世上总有女子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向太后一点也不奇怪。 赵梣想了想,撇了撇嘴,靠到向太后身边坐得直直的。虽然这几个月赵浅予不再像以前那么生龙活虎,但大内四主主的余威犹在,要和她抢人,他这个才做了没一百天的小皇帝恐怕抢不过她。 “十五弟已经有那许多文武先生了,怎么还和我抢?”殿外传来娇叱声,身穿藕色薄纱褙子便服的赵浅予不等通传就跑了进来,身后一位女冠,身穿菱纹道服,手执拂尘,一脸歉意地跟着喊:“阿予——阿予——” 赵浅予匆匆给向太后行了一礼,瞪了赵梣一眼,转身急急跑到九娘身前,牵了她的手,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妧你可回来了,我哥哥呢?我哥哥的腿是不是真的好了?” 她一双桃花眼泪盈盈地带着期盼和怀疑:“小时候六哥有一次被打伤了,第二天骗我说已经好了。他怕我们担心他——” 九娘握住她的手:“殿下的腿已经差不多复原了,能骑马,还伤了阮玉郎一剑,你放心。”她转向陈素,微微屈膝道:“法师安康,陈元初也已复原如初,请法师放心。” 殿内多了两人,热闹起来。宫女们捧着长颈茶瓶琉璃果盆各色点心果子进来摆置了。陈素便坐在了九娘原先坐的绣墩上。赵浅予携了九娘的手并肩坐在她下首。 “十五弟,你已经是官家了,更要尊老才是,绝对不可以和我抢阿妧。”赵浅予看着赵梣的小脸认真地说道。 六哥不在,阿妧当然就是她的。 向太后和陈素对视了一眼,都有点高兴,这几个月来赵浅予第一次变回往日说笑自如的四主主了,生机勃勃。两人视线在九娘身上转了转,越发觉得赵栩真有眼光。 赵梣拿了一颗葡萄塞入口中,嘟囔道:“四姐你哪里老了?不应该是你爱幼让给我才对吗?” 赵浅予哈了一声:“你马上都要八岁了,哪里算幼了?你身为君主,仁德治天下,怎能夺臣下之所好?” 赵梣含着葡萄不说话,脸上却露出一丝无奈来。 九娘笑道:“臣尝阅一旧志,上头记载说,前朝好几位帝王,都自称做皇帝实乃最无趣之事,约束最多,每日比那农夫还要辛劳,却不能如农夫般敞怀恣意。此言真是闻所未闻,不可思议。” 赵梣连连点头:“他们说得一点也不错。你们不知道——”他看了看向太后,不再说下去,正襟危坐着掏出帕子印了印唇角。 向太后却笑道:“阿妧接着说。” 九娘略欠了欠身子,看着赵梣柔声道:“臣出生于翰林巷孟府,也算书香世家,幼时家中规矩多,进学后甚枯燥,颇厌倦。家中祖母曾训诫过臣,若生于农家,不知田地是欠还是丰,不知下一顿是饥是饱,不知明日是生是死,自然也无需遵守祖宗规矩,无需入学,只是也无这华衣美食,更无仆佣环绕。有所得必有所失——” 赵梣笑了起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我都懂,你怎么不懂?” 九娘笑道:“先祖孟子这几句话,原来官家已经读过了。臣惭愧。” 福宁殿里有说有笑了大半个时辰,陈素带着赵浅予先回慈宁殿偏殿。香雪阁出事后早就修缮完毕,但赵浅予却不肯再回去住,只赖着和陈素同住,倒正合了九娘的心意。 赵浅予三步一回头地叮嘱:“无论十五郎给你什么好处,你都要来我这里陪我。” 赵梣见她这么不放心,倒乐了。 尚宫们领着女史和宫女们随即也退出了福宁殿。向太后道:“张子厚说了,遣散年长的宫人这计策出自于你,甚佳。你且和阿予同住,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臣斗胆,有七条上疏。”九娘从怀中掏出折子,躬身呈上。 第287章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向太后接过九娘的折子, 浏览了一遍, 几疑看错, 抬头见九娘神色如常面带微笑, 便又仔细读了一遍, 心中直发慌。说到底, 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娘子, 这等大事…… 九娘恭谨地道:“臣自知兹事体大, 殿下临别时再三嘱托, 可与张理少和苏相共商。娘娘看可使得?” 向太后点了点头,按例将手中折子递给赵梣过目。 赵梣如往常一般像模像样地看了起来,很快小脸上流露出专注的神情, 九娘的上疏简短扼要, 又不卖弄辞藻,不像有些折子上的字极其拗口难懂。 “娘娘,吾知道了。既然是大事,还是只叫张卿来议吧。” 向太后见他一张小脸板正,那颗小心肝已偏心去爪哇国去了, 便摇摇头温言道:“这等国家大事,牵系京城百万百姓, 需二府和各部各司官员还有宗室亲王们共商才是——” 一想到又要听上百只鹌鹑没完没了地争吵, 往往还争不出个结果来, 赵梣挺得笔直的小背脊立刻软了下来。 “娘娘,臣以为在京官员人数众多,若有泄露, 反弄巧成拙。岐王殿下是官家的嫡亲叔叔,更是太皇太后所出,只怕难舍母子分离。”九娘微笑道。 向太后沉吟了片刻,吩咐尚宫通传,宣召张子厚苏瞻入福宁殿议事。 张子厚其实这几日都一直派部曲守在城门口,一听闻孟彦弼回来了,他就直接从大理寺往禁中赶来。到了内东门却只看到她身影飘然远去。守宫门的副将和副都知打趣要看他的腰牌,张子厚笑着将腰牌扔给他们验了,入了宫门,日头白晃晃地,照得他心也慌慌的,干脆转头入了内东门司,在廊下和两位勾当官说起话来。不多时,听到外头有小黄门要出大内去大理寺宣召,张子厚立即大步走了出去。 入了福宁殿前殿,赵梣已坐在御座之上。向太后奇道:“张卿来得好快。” 张子厚禁不住脸上一热,行了礼,站到右下首,清亮炙热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对面少女身上。 瘦了不少,黑了一些。 再看到九娘的坐姿,张子厚心里一咯噔,她腿上有伤。这么赶路不伤才怪。她还是她,只要她想做的事,从来不爱惜自己。千言万语,一句不能。 九娘起身,微笑着对张子厚福了一福:“许久不见,张理少安好。” 张子厚拱手还了半礼,嗓子堵了一下,却脱口而出:“殿下可好?” “殿下安好,上次多亏张理少安排妥当,才能在翰林巷伤了阮玉郎。多谢张理少。”九娘诚恳道谢。若无他登门安排,老夫人也不会请出钱婆婆来,那姨娘只怕会凶多吉少。 张子厚点了点,她用不着谢他,谢了太过见外。 “张卿,你来看这个。”赵梣兴奋地朝张子厚招手。 张子厚上前接过九娘的折子,看了一遍,斩钉截铁道:“官家,娘娘,臣看此法可行。” 苏瞻奉召入了福宁殿,给官家和太后见了礼后看向九娘。 九娘起身屈膝,淡淡地以宫中礼仪给他行了福礼,并未执晚辈礼。 “子厚说的是什么法子?”苏瞻转头问张子厚。 张子厚递给他看九娘的上疏。 “这是燕王殿下的主张么?”苏瞻看着折子上红莲映水碧沼浮霞般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皱起了眉头。 “是九娘的主意。”张子厚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瞻,自从再度拜相后,原先迅速衰老的苏瞻似乎枯木逢春,又丰神俊朗起来,鬓边银发点点,令他更添出尘之姿。不过他再怎么好看,在九娘眼里,也已经毫无波澜了。 折子上那手簪花小楷,哪怕只两三个字,他也能认得出是王玞所写,可这几百字搁在苏瞻眼里,恐怕只会被他误认为东施效颦甚至卖弄心机讨好他。那真正有心机豁得出去的王十七和张蕊珠,在他眼里却是天真之人。 张子厚笑了起来:“今早大理寺刚接到殿下的手书,正巧有对下官的指示。下官以为,这也是殿下对百官的要求。”他呈上赵栩的手书给向太后。 手书转到苏瞻手中,苏瞻一怔。 “唯九娘马首是瞻”七个大字,正是赵栩亲笔,铁画银钩,暗藏机锋,泠泠有风雨来兮。 苏瞻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娘娘,请容九娘答和重几问,若能过了和重这关,文武百官,二府诸相公,和重当尽力说服他们。” 向太后叹道:“理当如此。”赵栩这七个字,重若千钧,可朝政大事,连她身为太后也不能随意置喙,何况阿妧小小七品女史? 张子厚大怒,正要指摘苏瞻目无燕王,见九娘娇艳面容笼罩了淡淡的清冷雾气,朝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苏相请考校。”九娘淡淡道。果然,她就算写回前世的字,得过苏瞻亲自指点的簪花小楷,他还是认不出自己来。 “阿妧,表舅知道你对朝廷之事颇有心思,早慧。”苏瞻却以长辈自居:“正因你是我外甥女,我才更要问个清楚。” 九娘澄清妙目看入苏瞻眼中,唇角慢慢弯了起来:“若我所料无误,苏相该先考问我开封府十六县合计多少户多少口?”在朝论朝,何必走亲情路显得他大公无私? 张子厚看着苏瞻的神情,心中快意难忍。知苏和重者,王九娘也。苏瞻当年自己也这么说过。 “皇佑二年,开封府十六县,户二十六万一千一百一十七,口四十四万二千九百四十。”九娘淡然道:“接下来,苏相是要考校我那观星之人何在,以何取信万民,还是要问我磁铁何在?” 苏瞻瞳孔微缩,双唇紧抿,未料到九娘如此锋芒毕露,甚至连晚辈应有的礼仪都弃之不理。即便是赵栩本人,也从未如此无礼过。他冷哼了一声:“说罢。” 九娘娓娓道来,胸有成竹。 张子厚看着她,双眼渐渐湿润。阮玉郎以前杀她,现在掳她,都是一个缘由。可这才是王玞,能在皇帝和宰相面前挥洒自如的王氏九娘。即便在百官之前,也不能掩其丝毫风华。她在苏瞻身边,始终只能藏于屏后。只有殿下,才能配她,才能令她闪耀夺目光彩。 唯九娘马首是瞻! 黄昏的日头依然灼热,宫墙之间却有了穿堂风,带来一丝丝凉意。廊下的鸟儿们喘过气来,纷纷你唱我啼百家争鸣。 *** 七月十三这日一早,城门方开,汴京各处禁军林立,皇榜宣示了年仅七岁的皇帝陛下的罪己诏。皇帝和皇太后、二府相公文武百官即日起素斋三日,迎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天狗食月和地动,需全京城百姓齐心协力诚心祝祷,方能避开这两大异象。 开封府衙、司天监、太常寺、司农寺俱有告示贴出。唱榜人神情也带了几分紧张。历来开封从未地动过,黄河涝灾倒是常有。但朝廷说就肯定有,朝廷说可以避开就肯定可以避开。京城百姓比起地方上的小百姓究竟沉着许多,默默记下各司告示内容,纷纷返家准备去了。 也有那泼皮郎君跳起来喊:“不能去瓦子看戏?那怎么行?”瞬间遭到四周众人厌弃的眼神。 “没看见开封府的告示?七月十五,禁一切说唱,禁饮酒作乐。你家不是在城西的?都要去金明池参加万人祈福。”有好心人提点他:“城西由苏相带领六部的官员祈福,你能看看汴京苏郎也不错了。” “啊呀,那这许多瓦子可怎么办?” “凉拌,怎么,都要天狗食月了,老祖宗们都生气了,好好的祭拜之日,你们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不然咱们汴京会地动?这一地动,黄河哗啦给你来一下,你有的喝了,管饱。”人群里有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嚷嚷着。 “奴也想去城西——”在报慈寺街设摊的娘子叹气道:“奈何奴家住城南,只能去南郊跟着岐王殿下祈福了。” 人群中爆出哄然大笑,七嘴八舌祈福那一日一夜除了告示上所贴出来的,还要带什么素吃食素饮好消遣的。仿佛已经认定了只要诚心跟着朝廷祈福,就能避免天狗食月和地动了。 “怕什么?官家和娘娘都在京中呢,就当这许多宰相亲王带我们升斗小民去游玩。要没有天狗和地动,街坊们记得来修义坊找我郑大买肉——”一个粗狂的声音喊道。 “郑屠,你家猪肉好是好,就是贵,便宜些哥哥们都去。”有人跟着起哄。 “避过天灾,怎么能不便宜?”郑屠挥了挥滚圆的胳膊:“一两少收哥哥三文如何?” 众百姓纷纷喝彩。郑屠却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扯住了耳朵:“奴还没答应呢,明年嫁闺女,谁许你瞎应承了?” “郑老虎来了——”有那小儿喊道:“母老虎母老虎——” 笑声四起。 *** 天色暗沉下来,乌云密布,低低垂在六鹤堂的上方,两扇木棂窗被推了开来,风呼呼地涌入,吹得阮玉郎长发飘动。 自六鹤堂高处往下看,今晚的汴京城,已无昨夜灯火辉煌的模样,街市冷清,行人寥落。 “郎君,各大勾栏瓦舍都接到了开封府衙门的文书,贴了封条,七月十六开始,凭文书可往府衙领取这三日损失的银钱。加倍给。”阮小五低声禀报道:“城中百姓都在收拾了,七月十五只怕都会按狗朝廷的告示去那些地方做什么祈福。” “好一个空城计。”阮玉郎手指轻抚过窗上精致的雕花,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的容颜在他心上浮现。这个小狐狸,他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呢。他要唱的戏,她想拦着?且看看你有无这个能耐。 “司天监设坛作法了?”阮玉郎手指洒落一些木粉,原先木雕的秋菊已模糊。 “设坛了,今日午时作法,言夜有大雨。”阮小五看看天色,倒吸了口气。眼看着要被司天监料准了。京中原先还有些人不相信天狗和地动的,只怕也要举家出城祈福了。 “观星观云,皆可料准天气十之七八,何况钱氏历代皆精通天文地理。”阮玉郎淡然道:“不过这个用来糊弄世上的蠢人倒是极好,日后我也要用上一用。” 他胸口被铜钱所伤的地方,又隐隐痛了起来。那个老虔婆,倒是一心一意护着她。 阮小五忧心忡忡,半天也没听到阮玉郎有进一步的吩咐,踌躇了片刻,才退了下去。 阮玉郎默默站了小半个时辰,见豆大的雨点从那滚滚乌云中倒了下来,方默默关了窗户,在黑暗中慢慢离去。 第288章 第二百八十八章 因朝廷提前预告又列出极细的应对之法, 开封府、京城禁军以及各衙门胥吏出动近万人, 逐条街坊唱宣指引, 连那福田院慈幼局甚至义庄都有衙役前往通告。京中虽然处处忙得不可开交, 却无慌乱之态。百姓们深感朝廷处置得当, 又有官家宰相文武百官与民同在, 见到那泼皮闹事的, 无不同声斥责。 生怕地动引来黄河决堤的涝灾, 户户都忙着将细软打包, 埋入地窖的有,藏入夹墙的也有。来不及随身携带或搬运的,便典当如典当行, 或是送至匹帛铺换成交子。从江南来京城的元旭匹帛铺, 来者不拒,给出的价钱也公道,一日不到,口口相传,京中六家元旭匹帛铺后院库房里堆积成山。 七月十四, 汴京城的百姓纷纷提前祭祖。京中处处可见盂兰盆,还有为了在勾栏瓦舍中贩卖的小郎妇人们, 囤积了不少吃食, 也都宁可少赚一些大街小巷地兜售着。幸好明日出城祈福, 家家都需吃食,不难卖出。 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宗祠天不亮就灯火通明。老族长带领族中男子入堂跪拜祖先。因梁老夫人等一众孟府女眷都南下苏州,便由一位婆婆带着女子在院中拜祭。 老族长看着烧完的盂兰盆跌落朝南, 叹道:“上苍见怜,连续三个寒冬,终于有个暖冬了。”他看看堂内肃立的男子,除了孟在孟存兄弟两个,还有七八个族学里的先生,其他稀稀拉拉三十来号人,老的老,小的小。族中少年们自两三年前有人跟着大郎彦卿去江南读书,写信回来都言人间天堂名不虚传,更无开封遍地的牛粪马粪。求学氛围也浓,更有大儒们常在青山绿水江南园林中讲经论典,比起京中枯燥的进学生动有趣许多。自然吸引了更多小郎君们前往江南。 待出了宗族祠堂,孟存匆匆赶上孟在:“大哥——明日你留在京中,若有地动——” 孟在转头打断了他:“无妨,职责所在而已。你何时出发?” “回府告庙后便去宫中迎太皇太后。” 孟在想起守在内东门里小脸绯红的六娘,暗暗叹息了一声,多说了几句:“此去西京,舆驾恐怕要走三四日。太皇太后身边不乏宫人内侍照料,随行护送武将也是禁军中的好手,你放心跟去就是。家里一切有我。” 孟存叹了口气:“昨日我求见太皇太后未果,只见到阿婵一面,想接她出宫随她母亲跟着吕家去城东,她却不肯,反忧心九娘的安危。只是九娘怎不随官家和太后去南郊?” 孟在淡淡道:“六郎将她托付给了我,我自会保她平安无虞。” 孟存蹙眉道:“九娘今日要去和重家中将魏氏接至宫中,魏氏有孕在身,只怕不妥。” “无妨,这是六郎的安排。”孟在转过头深深看了孟存一眼,不欲多言,大步前行。 *** 到了午后时分,东华门大张旗鼓地驶出一辆马车,大内禁军和大理寺胥吏们簇拥着车驾往东行去。到了高头街,车驾越发缓慢下来,待要转入百家巷。 路口的诸多摊贩还在卖力叫喊着,还有三三两两的百姓停下来看,有极便宜的才肯掏出荷包来。 阮小五低头看着面前一堆水果,有零散的十多个葡萄大小不匀,无助地滚落在木板的间隙里,果皮裂开了口,露出带着汁水的泛黄果肉,令他很想伸出手捏碎它们。 他后颈有些发冷,袖中左手虚拢着毒烟蒺藜球,右手握着淬了蛇毒的精铁匕首,双手的手背青筋爆出。 他收到消息便私自做了这个决定,他一定要杀了孟九。此女害得他两个弟弟命丧静华寺,更令郎君心神不宁,一再阻挠郎君的大计。杀了她,重创赵栩,郎君便是要了他的命,他也在所不惜。 马车从他身后经过,繁杂的叫卖并未因宫中仪仗停歇,阮小五侧耳听着,车内坐着两人,应是孟九和她那个武艺不弱的贴身女使。 他身形一矮,肩头微动,直直往后撞入车驾行列之中。两侧摊贩之前也跃出十多个人,手持利刃,冲向马车。马车边步行的宫女们尖叫一声,有军士大喊:“有刺客——”眼前一花,一个小小身影已飞跃上了马车。 一枚毒烟铁蒺藜落在马车边上,冒出火星和毒烟,路旁的摊贩们乱了套,躲到板车下的,相走奔喊的,军士们呼喝四起,往马车处涌来。 车帘在一道寒光下撕裂成两半。阮小五冲入车厢,和惜兰对了个照面。 惜兰手中短剑连刺带劈,无奈阮小五身法灵动又是侏儒,两招便被他侧身攻入了后车厢。 阮小五只觉得缩在车厢角落之人有些怪异,不及细想,已直冲过去。 寒光耀眼。角落那人身形暴涨,反而迎上了阮小五,剑光如匹练般将阮小五卷了进去。章叔夜所持正是赵栩送给九娘的那柄雌剑,削铁如泥。匕首立刻断成两截,无声无息掉落在车内厚厚地毯上。 中计! 一击不中,远遁千里。阮小五立刻反退向车窗,要撞窗而出。 章叔夜厉啸一声,猱身追上。 “嘭”的一声,车窗看似木条所造,内里却裹着精铁。阮小五用尽全力,破不了窗,反撞得背心剧痛,嘴角已渗出血丝,肩头已中了章叔夜一剑,腿上也被堵住车门的惜兰刺了一个血洞。 阮小五一咬牙,袖中两颗毒烟铁蒺藜急射而出,他一手掩住口鼻,全力冲向惜兰。 章叔夜那次雨中拦截阮玉郎时已见识了毒蒺藜的厉害,不敢大意,手中剑刷的一下,车窗帘卷起,包住了毒蒺藜,他手腕急转,宛如兜了一个包袱,再轻轻放至地面。 再抬头,见阮小五已硬受了惜兰两剑依然逃出车外。他剑尖挑起地毯上的匕首尖头,屈膝矮身钻出车外,长身立于车夫之座,侧身挥臂,匕首尖被他手中剑身大力撞出,如利箭一般在日光下闪了一闪,流星般没入已在十步开外的阮小五后背。 不射之射!万物可为弓,万物可为箭! 阮小五后背一凉,瞬间即无痛感,他踉踉跄跄又奔出去三四步,倒在了地上。 五步蛇之毒,真的走不过五步? 战事不过短短几息便已完结。混在车驾最末的禁军普通军士打扮,依然贴着两撇小胡子的九娘被同样军士装扮的孟在护在身后。看着章叔夜使出这一招,孟在都忍不住喝了一声彩,见四周消停,才带着九娘走到阮小五尸体前。 “死了。”章叔夜站起身来:“匕首上是蛇毒。” 九娘弯下腰,仔细看了看阮小五清秀的脸庞,他眼睛眯起,全无焦点。杀害阿昕之人,不管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也有他的份。天道循环,他死于自己的毒匕首之下,也是报应。 章叔夜坚毅的面庞展开笑容:“九娘子神机妙算,宫中果然还有奸细。这次能砍了阮玉郎的得力臂膀,太好了。”阮小五极擅刺杀逃匿,多次逃之夭夭,今日能一举击杀他,章叔夜自己也很意外。 孟在点头称赞他:“好箭法。” 军士们迅速将尸体搬离,撤走伤员,按孟在之令,将阮小五的尸首放于门板之上送到开封府衙前的广场上公布罪状,曝尸三日不得收敛。 宫中车驾,继续缓缓往百家巷深处驶去。只是方才还闹忙嘈杂的两侧商铺摊贩,都不见了人影。 *** 百家巷苏府,苏昉带着几十部曲匆匆赶了出来,走了不到百步,就遇到了九娘一行。得知阮小五伏诛,苏昉也为之一振,带着九娘等人鱼贯入府。 后宅正院的厅里,魏氏已收拾停当,正在和苏老夫人、史氏话别。张蕊珠牵着二娘的手笑眯眯地陪在一旁,九娘入厅后,她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是阿妧么?怎地做这般古怪打扮?”见九娘上前给苏老夫人她们行礼,张蕊珠才讶然问道。 撕去了小胡子的九娘笑了笑:“大伯怕宫中来表舅家的路上不太平,让我扮成禁军,果然来了刺客——” 魏氏吓了一跳,虽然人好好地在眼前,还是立刻拉住了九娘的手:“你没事吧?” 九娘摇头笑道:“多亏大伯安排得好,章大哥杀了阮玉郎手下的一员大将,就是那天闯入表婶家要刺杀你的侏儒。”她看了一眼史氏,没有再提阿昕的事。 张蕊珠脸色一白,见九娘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赶紧拍拍胸口道:“天哪,哪有人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吓死人了。” 苏老夫人和史氏也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连呼佛号。 九娘见魏氏有孕七个月了,肚子却不大,身穿宽松的褙子,不留意几乎看不出,便笑道:“我们可要多个表妹了。元初大哥和太初表哥定会很高兴。”可想而知,陈家四个郎君,恐怕会是全天下最宠妹妹的兄长。 魏氏摸了摸肚子,笑道:“我也觉得总该有一件贴心小棉袄了。倘若还是个儿子也没法子。反正我当阿妧也是我的闺女。” 众人叙了一会话,外头侍女通报道:“郎君回来了,和孟家郎君正往后院来。” 苏老夫人道:“都是自家亲戚,也不用设屏风了。” 等了片刻,侍女又进来行了礼,笑吟吟道:“郎君请大郎和孟家小娘子去书房说话。” 苏昉站起身,看向九娘。 九娘起身行了礼,对苏昉笑道:“走吧。”她知道苏昉赶回京后的确说动了苏瞻未雨绸缪,两浙水军今日应该已奉令赶往胶西。 *** 书房里,长袖善舞的苏瞻遇到冰山一块的孟在,都是苏瞻说,孟在听。见苏昉和九娘先后进来,孟在才露出笑意:“你表婶可好?” “大伯放心,表婶安好。”九娘上前给苏瞻微微屈膝福了一福。 苏瞻又问了几句方才遇刺一事,蹙眉道:“是我大意了。阮玉郎果然起事在即,这次多亏了殿下警示。你们回宫时也要小心,我让部曲护送你们。” 九娘谢过苏瞻,便垂眸望地不言语。 苏瞻叹道:“阿妧,你还在为表舅考校你一事生气?” 九娘抬起头来,双眸中含了笑,摇了摇头。 “你见过蕊珠了么?你们也是嫡亲的表姊妹,日后可以多走动多亲近一些。她甚是命苦——”苏瞻柔声道。 “人的命,是自己定的。”九娘笑道:“苦或甜,都是自己种出来的果子。倘若表舅要我出力让五皇子留在开宝寺,恐怕九娘要让表舅失望了。” 苏瞻眼中闪过一丝狼狈,未料到九娘当着孟在和苏昉的面,竟然也如此不近人情。 “蕊珠和你六姐有过一些误会,但受伤的是蕊珠。”苏瞻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九娘你何需咄咄逼人又如此冷情冷面?” 九娘笑道:“难道不是蕊珠哭着求表舅的吗?我只是小小七品女史,怎么能决定皇子的去留?表舅身为宰执之首,为何要暗示九娘这些?” 孟在忽然开口道:“门外何人?” 苏昉打开门,见张蕊珠正在廊下拭泪,晚词扶着她,见到苏昉便低下头去。 进了书房,张蕊珠怯生生地对九娘道:“阿妧,求你和太后娘娘、官家还有殿下求个情。五郎他已经几乎是庶民了,何必再让他去西京?他身子还没好,这么热的天,我又有了身孕——”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九娘不敢也不能更不愿开这个口。何况巩义至京师,三百里路,五皇子濒危之躯,安然归来。如今御医确诊他已无大碍,为何四百里路的西京之行便不能了?陪伴太皇太后,不是五皇子一贯的孝行么?”九娘淡淡答道。 张蕊珠一怔,垂首哭道:“上回在宫里,是我一时情急冤屈了阿婵,可是我们多年同窗,情同姊妹——” “我可不敢有你这样的姊妹。”九娘上前几步,走近张蕊珠,看入她眼中:“七年前,在金明池船头,将我推下水的,不就是你么?” 张蕊珠怔怔地退了两步,看到苏昉厌憎的眼神,还有苏瞻惊疑的神情,慌乱地摇头道:“我没有,你听谁说的?不是我——你莫要冤屈我。舅舅——” “我七姐和阿昕亲眼所见。我有没有冤屈你,你心知肚明。你是不是有意陷害我六姐,你也心知肚明。”九娘转向苏瞻:“表舅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却不知道这世间有些女子看起来温顺和善,宛如易碎琉璃需人爱护,实则下手狠辣,甚至毫不在意他人的性命。谁挡了她的路,即便是真正的姊妹,她也会下手除去。就算表舅知道了,兴许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九娘却是个记仇的小女子。张蕊珠是表舅的亲外甥女,可却不是我的表姐,也不是我的好友。” 苏瞻喃喃了两声,想起还被软禁在小佛堂里的王璎,再看到苏昉的眼神,再开不了口。蕊珠,是三姐的骨血,怎么会是那样的女子? 九娘盯着张蕊珠,轻声道:“阮玉郎手下那个侏儒,死在他自己的毒匕首之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行恶毒之事者,总会自食其果,对吗?” 不等张蕊珠反应,九娘已对苏瞻福了一福:“表婶有孕在身,易疲惫。我们先进宫去了。阿昉表哥,可方便送我们出门?” 孟在站起身,略拱了拱手,看也不看张蕊珠一眼,拍了拍苏昉的肩头:“你很好,自己担心一些。” 出了书房,九娘一眼看见垂首敛目肃立在廊下等着的晚词。当年她和晚诗刚到青神服侍她的时候,她就好奇她二人的礼仪之周全,想来均出自姨母郭氏的指点。她想起张子厚的话,走到晚词身前,停下脚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算粗长君。 感谢订阅正版。 六郎下章见。 第289章 第二百八十九章 “晚词?”九娘轻声唤道, 目光越过她的肩膀, 看向院子中的那棵树。 那不是昔日她窗外高大的合欢树, 树下也没有站着璧人一双。这棵树旁的葡萄架下, 曾经是阿昉幼时大声背书的地方。葡萄熟了的时候, 若他背得好, 苏瞻会随手摘下一串搁在阿昉两个总角之间。如今葡萄已沉沉垒垒高高低低坠着, 葡萄架下却空荡荡的, 一个人也没有。 晚词抬起头, 她方才也惊鸿一瞥到这个少女的绝世姿容,却没想到近在眼前时一身男装打扮依然夺人心魄,竟令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几十年前, 她和晚诗还是总角女童, 头一回拜见阮玉郎,也有这种呼吸都骤停的震撼。 “你随我去那棵树下说几句话吧。”九娘淡淡道:“我看那葡萄好像生病了呢。” 晚词一震,喃喃地看向九娘,十多岁的少女深深看入她眼中,面露忧色, 带有苍茫暮色。 葡萄好像生病了。如此耳熟。葡萄不是人,怎么会生病呢? 晚词身不由己地跟着九娘下了台阶。苏昉要跟上去, 被孟在伸手拦住。孟在转头看了看被关上的书房门, 轻轻摇了摇头。 九娘伸出手, 轻轻碰了碰翠绿葡萄的底端,再伸长手却够不着叶子。前世倒是抬手就可以翻开叠得密密的葡萄叶,连个小杌子也不用踩。 晚词见她动作, 一层鸡皮疙瘩从双臂外侧蔓延开来。 “你那几片竹叶绣得真好,大郎一直收着那个书包。”九娘停下脚柔声道。 晚词嗓子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双腿发软。 “你和晚词也太小心了些,十七娘熬的药你们也不放心?”九娘苦笑着说起自己曾打趣过她们的话,转头望向面无人色的晚词:“你们其实帮了她的忙,为何最后却是你们吃了这许多苦?” 晚词失声想叫喊,簌簌发抖,踉跄着退了两步,扶住葡萄架边上的撑柱,两眼直冒金星,想辩解几句,却开不了口。 郎君只是让她们取出娘子的手札,他说自有法子让娘子病上一病,就此歇了那些筹谋之心。她和晚诗从来没想过要害娘子。九娘子是她和晚诗陪着长大的,她们喜爱她钦佩她尊重她,更心疼她。九娘子意外病逝,她和晚诗疑心是王璎动的手脚。可郎君震怒于她们未能护住九娘子。她们要同苏瞻说,当夜却被陷害为偷盗主家之奴婢,判为贱籍。 “你还听命于阮玉郎么?”九娘柔声问道。 一脸惊骇的晚词下意识摇摇头:“没有!”她和晚诗早就是弃子,无处可去。可她想说她们没有要害她,更没有帮过王璎。 九娘凝视着她:“你们待我一直很好,没有害过我是不是?” 晚词泪如泉涌,深深跪拜下去。 苏昉负手站在廊下,薄唇紧抿。阿妧定是在和晚词说娘亲在天之灵一事了。 “晚词你既回到这里,可愿意帮我护着阿昉?”九娘伸手扶起晚词。 晚词一怔,拼命点头,颤声道:“张娘子她——并不信我。”张蕊珠以往并不知道她的来历,入了苏府才听苏老夫人说起,便总带着她露面,无非要引起苏瞻怀念亡妻之心,私下却甚是提防她。 九娘柔声道:“她有什么动静,你早些告诉阿昉吧。”她看向打开的书房门。 苏瞻恢复了无悲无喜的淡然神情,只多看了晚词两眼,便亲自将她们送回翠微堂,和魏氏又说起早间枢密院收到急报,陈青率领西军在熙州已击退西夏回鹘联军三十里,让她安心。 送走孟在魏氏九娘一行人,苏瞻和苏昉回转书房,半途却遇到折返来寻苏昉的晚词。 晚词给他们道了万福。苏瞻皱眉道:“蕊珠原先不知你是伺候阿昉娘亲的旧人,张子厚竟说你是阮玉郎的人,实在荒谬无稽。既然回府里了,你就安心服侍蕊珠吧。方才九娘同你说什么了?” 晚词抬起头,又看了一眼苏昉,低头回禀:“九娘子问起奴先夫人的事,还说——葡萄病了。”郎君应该记得这句话吧,他认出她没有? 苏瞻看向不远处的葡萄架,皱起了眉。孟妧这般无孔不入,真是心机细密。 *** 延州以北二百里不到的青涧城,是朝廷为表彰种世衡在永兴军路抗击西夏之功而赐名的。赵栩一行抵达青涧城时,种麟亲自出迎。 青涧城里一片忙乱,不少年迈之人带着妇孺正在清理大道上的牛粪马粪。臭味飘来,种麟挠了挠头:“早上接到军令祭旗了。大军以在城东待命。” 赵栩笑道:“种家军疾如风快如电,名不虚传。” 种麟叹道:“自从三路大军在兰州遭伏,应朝廷急令,我爹领了两万人去了熙州,如今能给殿下所用之人,不足一万。还多为老兵——” 赵栩早有准备,昂首大笑起来:“正好,他们经验丰富,不畏流血,且家中已有子孙,后继有人。种家军六十岁老兵尚能服役五年,种将军为何叹气?” 种麟眼中爆出神采点点,也大喝一声:“末将错了,种家军誓死不退,任凭殿下差遣!” 众人策马至城东大营。高似禁不住皱起眉头,种麟所说的老兵,也未必太老了一些。本以为是三十五岁左右的老兵,可眼见的大都是年过半百,须发皆白的也不少,只怕这些年多在屯田,不少军士身上的步人甲肚腩处隆起如有孕妇人。这些老兵,行军都难,何谈对战? 赵栩却下了马换乘轮椅,面带微笑,神色如常,于众军大帐之中,接过朝廷使者手中虎符,向京城方向躬身谢恩。他接过花名册,点完将后,听各营将领禀报军务和征伐决心,便朗声颁布军令。 “传本王将令:六十岁有意留守青涧城的军士当即返城,无需随军。不罪不罚。” 将领们互相看看,轰然领命。 “一应将士能开一石二斗弓者随军。不能者不罪,即刻返城。”赵栩环视众人,依然面色如常。 这一走一选,恐怕只剩三千人了。种麟心中担忧,脸上不显。 “能开一石五斗弓者,来中军帐前试箭,六箭四中者留下。”赵栩沉声发出第三道军令。 临近黄昏时,中军大营四周站了两千四百余人,不乏四十多岁的军士,面上均流露出自豪的神情。 “殿下,只带两千多人,会不会太少了?”种麟挠挠头。其他人虽不如他们骁勇,却也历经沙场,远胜厢军和义勇。 赵栩接过墨迹未干的新花名册:“兵在于精。这两千四百余人,卸下重骑戎装,改着便服,每人需带足三日干粮,必须要有肉。”他抬起头环视众将:“可用军马有多少?” 种麟吸了口气:“健壮军马能日行四百的,应有一千匹不到。”这些还大多是契丹马和夏马。 “选九百匹,这两千四百人中六箭中五以上者,计四百一十二人,每人配两匹马,戌正时分随我出发。余者步兵无需等待粮草,无需着步人甲,由你统领,按此线路,每日卯时行军,酉时歇息,无需辎重支援,可日行百里。剩余近百匹马均装载重弩,抵达西京听候军令。”赵栩从成墨手中接过行军图,递给种麟。 帐里众将面面相觑,闻所未闻。日常步军行军三十里一日,四十里已经是极限,如何能不要粮草辎重?连盔甲都不穿怎么打仗…… 种麟展开手中长卷,眨了眨眼,仔细看了又看,难掩心中激动,猛然抬头道:“殿下——我大赵百万禁军如能这般行军,天下无敌!” 赵栩唇角微勾:“先帝英明,三年前允本王所奏,暗中部署,如今西北这两条路一万人行军,人马均无需担忧粮草、盔甲和兵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望种将军你早日到西京和本王会合。” 种麟放声领命。他深知事关重大,国之机密,小心翼翼地收起行军图,对赵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怎样的天纵之才,方有这样的奇思妙想。若能在大赵版图内都建立起这等兵营中转站,何愁西戎北狄。 **** 陈太初已抵达登州多日。登州将领知晓他的来历,待他十分客气,每日短短两个时辰的出海和演武,也邀请陈太初同行,起初想看中原少年郎不擅水性晕船的丑态,却不料陈太初幼时在孟家的明镜湖里练出一身好水性,无论是载兵用的马船,还是巡海用的海舶都如履平地。短短几日里,差不多把登州水师的近两百余艘船都摸了个透。 登州和明州、福州是大赵三大官船制造地,所造船只,体量巨大,品种也多,暖船、浅底屋子船、腾浅船、双桅多桨船,还有特为胶州湾配备的破冰船。但比起元丰年间明州特制的万斛之船“凌虚安济志远”号和“灵飞顺济”号,还是小了许多。 枢密院的虎符和将令到的时候,还有一把尚方宝剑。陈太初拔出剑仔细看了看,才想起来赵栩北上随身携带的那把尚方宝剑,是先帝所赐,而自己手上的,却是幼帝赵梣赐的。登州众将一批批上前拜见京东淮南四路的“东军大元帅”。 陈太初一贯温和的面容上笼罩了薄薄寒霜:“陈某蒙陛下信任,奉朝廷军令,统领京东两路淮南两路,还望各位将军鼎力相助,若有违军令者,无论是阳违还是阴违,陈某手中尚方宝剑不认人。” 众将高声应是:“末将得令——!” 自陈太初接受东四路水陆大军,胶州湾和黄海海面上船只如梭,水师卯时练一个时辰,酉时练一个时辰,到了亥正,还要练一个时辰。巡航的海舶则被分成六班,每两个时辰交班,日夜不断。头一日众水师将士苦不堪言,见陈太初身先士卒往返各船各营寨之间毫不停歇,连多桨船的划桨人数都进行了调整,第二日怨声便歇了许多。 到了七月十四这日,正午的胶州湾海面上,对面金国苏州港密密麻麻驶来了六百余艘战舰。登州海域巡航的海舶上的水师斥候,爬到桅杆上手持千里镜看了又看,肯定确定以及一定是重兵无故来犯,立刻飞速返回登州水师大营禀报。 正在双桅多浆船上布置神臂弩的陈太初,得报后并不惊讶,沉声道:“擂鼓升帐——” 既来之则战之。 水师大营的帅营之后,十余只飞奴振翅高飞远去。京东路的急脚递也火速沿着官道往汴京传送金国水师来犯的军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周末短小更新。这几日又忙了起来。请见谅。 第290章 第二百九十章 胶澳分为胶东胶西, 位于黄海之中, 半封闭形似喇叭, 临近码头巷道水最深处百丈。离岸小岛众多, 团岛、黄岛、薛家岛等等, 分归登州、密州管辖。 七月中的京东路也就这几日格外闷热, 但也比汴京舒服许多。海面上艳阳高照, 稍一露面, 脸就晒脱皮。带着海腥气的海风吹在甲胄上, 水兵们丝毫感觉不到凉爽。天空毫无杂质的蓝色他们已看得厌倦,只盼着来几朵低垂的白云能在船上罩出一片阴影挡一挡日头。 海鸥银白的翅膀在海面上如刀锋般划过,溅开的浪花, 吸引了陈太初的注意。有两只海鸟不惧怕这待战之师, 懒洋洋地立在尚未升帆的桅杆上头,偶尔从它们身下坠下一团东西,落在甲板上。 全神贯注的陈太初静静凝视着飞翔的海鸟,视线所及之处的浪花、旋涡、木浆、船只航行的浪花和波纹,所有鼓声、吆喝声, 似乎和海水海风的声音融合道一起。心念一起,他任由意识扩散, 瞬息间似千万触角, 抚摸到海鸟翅膀的轻颤, 感受到海水起伏的温柔,还有每一朵浪花里的每一滴水的上下翻滚。甚至那深达百丈的海底,他也能“看见”礁石、海草和各种他未曾见过的鱼类。 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生死所及,天人合一。陈太初小心翼翼感受着,不同于上次河边密林中与西夏军士对战时的感觉,这次并未倏忽消失。他尝试着再远一些,再深一些,意识越加强烈,竟无边无际蔓延出去,没有任何约束,没有任何壁垒。他如风如光如水一般自由自在。 身后的脚步声落入他耳中,如雷鸣一般,任何细微的动作,都在他的感受之中。来的是登州指挥使,他走路习惯肩膀向□□,迈步时左脚落地更重,他必然是惯用左臂挽弓。 陈太初头也不回地道:“许指挥使。” 许度步子一停,走快了两步:“陈将军,我们的双桅多桨船体量最小,可经得住撞击?” 陈太初看着百多艘已横列最前的多桨船:“船小好调头。女真人不谙水性,必然都是大船,好让士兵如履平地。六百多艘船怕所载人数超过五万人。我们援军未至,只能扬长避短。”他指了指黄岛南边的狭长湾口:“多桨船必须一触即退,将女真船引往那里。双车船和四车船守在那里守株待兔。” 许度想了想,七月里这片海域不是南风就是东南风。黄岛之南海面极窄,海水深浅不一,礁石又多,若是大船挤在里面,定然难以脱身。 “将军这两天和渔民常去黄岛,也是为了备战此役?”许度口气中多了几分客气和讨好:“将军是趁着东南风想火攻?” 陈太初点了点头:“水师只练水性和杀敌之力,最熟悉这海的习性之人,定然是祖祖辈辈在这里的渔民。”他转过头来,双目如电:“这次为女真引路掌船之人,不就是登州水师逃走的叛贼?对我方船只兵力一清二楚。否则女真素来靠骑兵作战,哪里敢海上进犯。这般重大的军情,登州上下因何隐瞒不报?” 许度被他如电目光扫过,背后冷汗淋淋,双腿发软,嘴里含糊不清起来。几个月前,两名副将率一百余水兵带着一条双车船投奔对面苏州港去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说,是叛国投敌,他这个指挥使的名头不保。往小里化解,女真算是臣属国,而且花名册上空挂了一百多人,众将还能分一些粮饷。当年岳家帮忙出力,花了五万多贯,他才升到指挥使一职。遇到这样的不测风云,自然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陈太初来了以后,众将更是守口如瓶,他却又是如何得知的。 陈太初伸手捉住了许度的左臂:“此役胜后,指挥使也该把那百多人擒拿归案才是,若是无法归案的,便当做沙场捐躯处理吧。”军中吃空饷,最是可恨。 许度只觉得被铁钳箍住似的,动弹不得:“理当如此。”他低声哀求道:“许某必誓死追随将军,奋力杀敌,还求将军允许我等戴罪立功。” 陈太初淡淡地道:“陈某也不是不近人情之辈,静候指挥使佳音。此战若胜,陈某必上书朝廷,为指挥使和登州上下将领请功。” 许度松了一口气,他家小尽在汴京,虽有人再三暗示过他,他却不至于糊涂到丢下妻儿老小。这番能否咸鱼翻身,全看此战了。他铁了心,又信誓旦旦了一番。 黄昏时分,晚霞将海面映得通红,所有战舰均已就位。 陈太初乘着窄小轻灵的海鳅船,往返于舰阵之间,最后登上黄岛南边狭窄海湾中二十余艘双车船和四车船,检查船上的重弩。从京中随虎符将令一同来的六十多名弩手已全部就位。 陈太初取出一匣子三停箭,见精铁箭头下方均已扎上了浸透了桐油的布条,只待点火,不由得暗叹可惜西北的石油尚在路上,赶不上这场大战了。两只海鸟午间吃了陈太初撒的少许剩余米粮,竟一路跟着他的银甲飞来,也不畏怕,停在了箭头上,好奇地看着陈太初。 “快飞得远远的去。”陈太初柔声道,伸手抖动箭身。两只海鸟啼叫了几声,盘旋在又待飞回来亲近他。 陈太初轻叹一声,抽出一支羽箭,摘下亲卫背着的弓,挽弓上弦,凌空一箭,呼啸而去,擦着那雄鸟而过。两只海鸟惊骇之下,急急掠开,飞速往远处绚烂变幻的空中而去。 羽箭自空中划出漂亮弧线,没入水面。 *** 九娘和魏氏在慈宁殿觐见向太后。向太后这几日劳心劳累,依然打起精神和魏氏说了会话,见她年过四十还能怀上第五个孩子,念及自身,不免笑容中露出怅然。魏氏和九娘便依礼告退,转而再去探望住在偏殿的陈素。 陈素见了魏氏,虽已做了女冠,仍难掩激动,几度垂泪,倒是赵浅予已恢复了精神气,笑嘻嘻地摸着魏氏的肚子,疑惑为何胎儿这么小。九娘和她两个又是听又是摸,你说我和地对着肚子唱了一台戏。陈素和魏氏被逗得直笑。 不多时,有女史进来禀报:“金国使者方才递了国书。官家和娘娘都要去垂拱殿,宣孟女史随驾。” 九娘心中一跳,该来的总会来。 魏氏握住九娘的手:“去吧,为国出力,不分男女。你只管放手去做。” 九娘点点头行了礼,跟着女史赶往福宁殿。魏氏看着她窈窕背影,想起太初,又看看陈素同样一脸牵挂地目送着九娘,心里喟叹了一声,转而问起赵浅予这段日子的起居来。 垂拱殿上二府及各部各司众臣大多自城外祈福地刚刚赶回都堂复命,奉召入了垂拱殿,许多人还有些纳闷金国这时又要递什么国书。 司赞高唱,一切循旧例有条不紊。御座上的赵梣沉静自若。他身后的珠帘低垂,人影有高有低,显然不只是向太后一人。 金国使者连带怒容,呈上国书,大声道:“我女真人一心求与大赵结秦晋之好,为何赵国和亲的武德郡主于大婚之夜行刺我四太子?现四太子重伤,举国震惊。我国大太子已乘舰南下,要来汴京找陛下问个明白讨个公道。还请陛下令登州码头官兵前往迎接。” 殿中一片哗然,议论纷纷起来。已乘舰南下?这就是先兵后礼的节奏了。御史台的御史们站了出来,指责金国使者毫无信义,四国和谈的国书刚刚颁布天下,竟然就此撕毁和约要开战。那使者倒也口尖舌利,狡言诡辩不绝。也有枢密院的官吏庆幸陈太初正坐镇于登州,心里稍定。 苏瞻虽早有准备,听到这等厚颜无耻贼喊捉贼的言辞,不由得冷笑起来:“好一个已乘舰南下,是一艘船还是百艘船?燕王殿下特意前往黄龙府参加四太子大婚,何人敢行刺四太子?如何行刺的,用的什么兵器,四太子伤在哪里,还请大使说个清楚。” 金国使者嘟嘟囔囔说了一堆,倒要把赵栩说成指使之人。 张子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请求和亲的是你女真人,请求和谈的也是你女真人,前往中京接亲的还是你女真人。如今,寻借口要打仗的依然是你女真人。蛮夷之辈,无礼无信,果不其然。” 大殿上安静下来,张子厚一出口,就知道有没有。众臣似乎听出了朝廷并无惧女真,倒有要打就打的气势。金国使者也一愣。 向太后在珠帘后咳嗽了两声:“老身略有不适,有几句话要告诉金使,便让孟女史代老身宣示罢。” 赵梣兴奋起来,转头道:“孟氏,你来吾身边,宣读娘娘懿旨。”他双眼发亮,别怕,我年纪小,但我是皇帝,我给你撑腰。 宫女打起珠帘。众臣及金使都微微抬起眼皮,只一眼,因她荣光过盛,便不敢再看。 九娘稳稳地上前几步,给赵梣行了一礼,站到御案下首,坦然环视殿中众臣:“娘娘出身将门,历经三朝,见闻诸多战事。杜子美早有断言:蛮夷杂种错相干。魑魅魍魉徒为耳。要战就战。想你们女真人也是深山密林里杀出来的血性汉子,却做出这等卑鄙下流无耻之举,假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为由头,娘娘要问一声大使你不会脸红么?” 她声音清朗,前两句平和叙述,中间慷慨激昂,收尾却极为蔑视。如浮冰相撞,碎玉相击,在垂拱殿上回音袅袅。 金国使者面红耳赤,瞪着张子厚,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大声道:“我四太子受了伤是实,大太子前来讨公道有何不可?谁说要开战了?我国可是诚心结亲的。”话虽如此,气却已虚。 苏瞻刚要开口,张子厚大声道:“娘娘慧眼如炬,我大赵若不允和亲,你们就要学唐朝吐蕃那样以受辱轻视为由兵刃相见。允了和亲,你们便会以被刺为由挥兵南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娘娘圣明,陛下英明。” 殿上众臣纷纷群起指责金使,更有御史激动地唾沫喷了他一脸。 九娘转身退回珠帘后,和向太后说了几句话。复又出来朗声道:“娘娘有旨:不义之徒必自毙。我大赵不惧虎狼。虽有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礼节——”她一双美目淬了冰,冷冷道:“女真不宣而战,挥兵侵犯我大赵胶西。来人,拿下金使,告知天下,犯我大赵者,必诛之!” 垂拱殿尘埃落定,二府宰执们往都堂去商议各方军情。向太后将赵梣送到福宁殿,仔细叮嘱了明日一早往南郊的诸事,才带着九娘回了慈宁殿。 九娘陪着向太后说了一会话,回到赵浅予住处,却见到六娘身边的金盏正等着。 金盏匆匆传了口信,急急离去。九娘来不及禀报向太后,立刻带着四个贴身宫女往福宁殿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蛮夷杂种错相干。出自杜甫《承闻河北诸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 魑魅魍魉徒为耳。出自杜甫《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这句文天祥后来在《胡笳六拍》里用了,耳作了“尔”。 第291章 福宁殿寝殿中点起了龙涎香, 帷幔低垂, 冰盆消融后殿中尚余一丝凉意。二十多个当班的宫女内侍, 在供奉官和尚宫的带领下, 有的持麈尾静立, 有的缓缓摇着孔雀翎长扇, 有的正在往罗汉榻前呈上冰碗点心和果子。 赵梣盘膝坐在罗汉榻上, 看着生母姜太妃:“小娘娘明日就不要跟着我们去南郊了, 在宫里等我们回来, 没事的。” 姜太妃垂泪道:“十五郎你好,我就放心了,不用理会我。”才短短几个月, 原先只和自己亲近的儿子, 已经好像成了向太后亲出的,连躲避天狗和地动,也要将自己抛下。 赵梣一愣,他启蒙虽晚,心智却不弱, 见生母郁郁寡欢,想到九娘再三叮嘱此计不可泄露, 忍了又忍, 小嘴翕了翕还是憋住了。他小手拿起小银叉, 叉了七八个葡萄在御用的琉璃小碗中,递给姜太妃:“小娘娘莫担心,吃葡萄。” 姜太妃见他小脸上为难的样子, 想到隆佑殿中两位尚宫所言,还有太皇太后的那几句话,她一颗心慌得不行,摇头道:“十五郎,若是京城地动,南郊肯定也摇得厉害,不如你和太皇太后一起去西京吧。” 赵梣大眼眨了眨:“太皇太后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小娘娘,谁同你说什么了么?” 姜太妃见他果然不肯,咬了咬牙,从袖袋里掏出帕子,里头是两块枣泥糕:“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从小爱吃这个,明日去南郊一路肯定累得很,天不亮就得起身,我给你带了两块,你今晚睡觉前当点心吃,垫一垫。” 赵梣高兴地接了过来,大眼睛骨碌碌往四周扫了一圈,盯在供奉官面上:“谁也不许告诉大娘娘。” 供奉官疾步上前:“陛下,请容小人——”娘娘一再交待,任何入口的东西都要检验过,姜太妃带来的,也不例外。 话未说完,赵梣已低头啊呜咬了一大口,笑道:“被你们试过的,难看死了。”不带小娘娘去南郊她已经很难受了,再要试吃她亲手做给自己的两块糕,她肯定会更伤心。留到晚上还不如现在就吃,小娘娘定会很高兴。 一句话刚说完,赵梣喉咙中火烧火燎剧痛无比。他倒在榻上,模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痛——” 供奉官大惊:“官家——来人,传医官!快——!” 姜太妃花容失色,孙尚宫身边那个宫女明明说官家吃了这个糕,夜间会有些腹泻,明日就能随太皇太后去西京,接受御医院院使的诊治,还能免遭燕王的毒手。 九娘提裙急奔了进来,见一群人围着罗汉榻,大喝道:“让开!”身边四个宫女已出手将众人拖开。 赵梣小脸青紫,在榻上急喘,小娘娘不会害自己的,他竭力看向姜太妃。 九娘看到榻上散落的枣泥糕屑,再看到赵梣的模样,毫不犹豫一把将赵梣抱了起来,捏开他的嘴,两根手指伸入赵梣喉咙中重重抠了几下。 赵梣呜哇一声,方才那一口枣泥糕和先前的葡萄和其他果子吐了九娘一身。气味难闻。 “拿冷水来。”九娘见他吐了出来,略松了口气。看来不是牵机药、鸩毒之类的剧毒之物。 姜太妃懵里懵懂地神魂未定,想扑上来抱赵梣,却被九娘一眼看得浑身冰冷,不敢上前,死死抓住了倒在一旁的案几,细声哭道:“十五郎——” “这许多水灌下去,再要吐出来,官家会有些难受,别怕。”九娘柔声道,将手中玉碗递到赵梣嘴边。 赵梣喉咙中依然烧痛得厉害,闻言柔顺地点了点头,大口大口地将水忍痛喝了下去,又张开口,等着九娘伸手指。 九娘见他这般懂事,瞪得大大的眼中溢满泪水,却满是恳求,明显是要自己替姜太妃瞒住此事免得入罪,小脸像极了当年恳求自己莫走的小阿昉。九娘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头。 如此这般灌洗了五六回,灼烧痛感稍减。赵梣伸出小手,朝姜太妃挥了挥。姜太妃捂脸大哭起来,说什么都是多余。 御医院的院使带着两个医官匆匆赶到,向太后也紧随而至,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姜太妃拿下。 赵梣捉紧九娘的手,张口要说话,半天才发出了一个:“饶——” 九娘见他尚能发声,放下心来:“官家先安心让院使看看,太妃的事,臣私下禀告娘娘。” 福宁殿偏殿中,姜太妃跪在地上,哀号不已。向太后如今将赵梣视如己出,动了真怒,瞪着姜太妃片刻,竟按捺不住地扬手给了姜太妃一个耳光:“住口,你还有脸哭!” 九娘一怔,上前轻声劝道:“娘娘息怒,姜太妃只怕是母子连心,为人所趁才被唆使下药的。所幸官家尚能开口,何不先问个清楚。”若由入内内侍省和尚书内省或是大理寺来处置,赵梣那个小人儿只怕会难以承受。 向太后胸口剧烈起伏着,沉声喝道:“姜氏,究竟是什么药?药从何来?说!” 临近黄昏的时候,禁中大内已全部戒严,明日皇帝和皇太后驾幸南郊,太皇太后驾幸西京,各宫各殿阁均有内侍把守,出入严查。从隆佑殿抬出来的一个宫女尸体,无声无息地从后苑出了皇宫。 *** 七月十五,三更梆子敲过,皇城内灯火通明。福宁殿中,向太后紧紧牵着赵梣的小手,往御辇上走去。 自宣德楼往南的御街上,黄土早已铺好,步障也已设好,上千禁军阵列两旁,一直到南薰门,沿途皆是金-枪银甲。 四更天,皇帝御驾出了南薰门。又过了半个时辰,太皇太后仪仗也出了郑门。文武百官和宰执亲王等,也都往四方祈福之地而去。 到了五更天,梆子沿街响起,天还未亮。已有不少百姓沿着禁军把守的通道,鱼贯而出,往各城门而去。 各大城门前均有极粗的长绳绕出了仅供两人同行的弯道,每十步就有禁军把守。密密麻麻几千人,在这样的弯道中井然有序,毫不混乱。素日张贴皇榜的地方贴着十几张三尺长纸,上书“除刃”两个大字。更有唱榜人扯着嗓子喊道:“一应刀剑兵刃,全部解除——” 有胆大的大声喊了起来:“郑屠,还不把你的杀猪刀交给朝廷?” 百姓哄笑起来,有些被上次民乱吓怕了的人确实带了家中私藏的朴刀匕首之类,便主动解了下来,放到城门口的箩筐中。不多时,好几个箩筐里堆满了各色兵刃,杀猪刀赫然也在其中,还插着两把锄头。 一出城门,却有一块黑黝黝半人高的铁牌竖在面前,旁边站了几十个禁军,人人都需经过这铁牌。过有那好事的还伸手摸了一摸:“凉快得很。” 忽地“叮”地一声,一人拔腿就往城外跑去,随即被禁军按倒在地上,捆了个结实。众百姓抻长脖子去看,惊呼连连,那铁牌上吸附着一把三寸长的匕首。 “磁石!吸铁石——” 当下司南早已普及,但这么大的磁铁,百姓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见状纷纷呼喝议论起来。 城里有些人听见外头的呼声,面色大变,却因身在这长绳围成的弯道之中,出也不是,跑也不能。那箩筐里转眼又被丢入许多刀剑。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著有“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吸铁石的名称北宋就已经有了,还用来入药。 第292章 第二百九十二章 十多万百姓自汴京城东南西北十四个城门分批撤出, 从五更天直至午后才全数撤出。剩余数万不愿离家的也都在自家院子中设香案祝祷, 盼着躲避地动。京城禁军不断巡逻于各条大道上。商铺悉数关闭, 摊贩全无影踪, 乍一看, 汴京城已成了一座空城。 皇城都堂的偏厅之中, 长案后张子厚端坐如钟, 手边案卷堆积如山。大理寺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人入内禀报最新消息。寺庙道观、勾栏瓦舍、市井聚集、宗室勋贵、国子监之地等等, 均有专人已盯了三天三夜。 身穿女史窄袖圆领襕衫男式官服的九娘, 正凝神逐条过滤回禀上来的消息,有可疑之处便以朱笔圈出,再和一旁的张子厚温声商议。 张子厚鼻尖微微渗汗, 抬手给九娘的茶盏中续了茶, 柔声道:“喝口茶,且歇息片刻再看不迟。应天府尚无消息送来,不急。” 九娘接过茶盏喝了两口,待要搁下,张子厚的手已等着。九娘一怔, 轻轻将茶盏放回他手中,抬起头道了一声谢, 撞入张子厚一双深邃似海的眸中。 君意似山海, 隔山亦隔海。念及前世的自己过于自诩自负又自傲, 凭苏瞻一些转述和几句政见便对他心存成见,九娘轻叹了一声,也给张子厚的茶盏中续上茶:“无消息才更令人担心。不知道高丽的船如今到了哪里。两浙的水师能否拦截住他们。还有阮玉郎, 这般挨家挨户地搜查,竟无一丝踪迹,他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阮小五的尸体偷走——” 张子厚想起诸多衙役看守着的阮小五尸体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心中也一紧,下意识转头看了看都堂外的重兵,才定了定神。他是绝不会离开九娘半步的。 “急报——”外头有人嘶声高喊。 九娘和张子厚对视一眼,同时深深吸了口气。 “两浙水师出海后连遇三天大风,现暂退于明州关澳。高丽水师三万贼寇已登陆海州,海州昨日失守。楚州守将范有年率部叛国投敌,淮南东路告急!”几日前赶往海州的大理寺胥吏浑身血污,声音嘶哑。 海州至南京应天府,七百里路,轻骑一日一夜便可杀到。而京畿路调往应天府的一万禁军,日行四十里,今日还在半路上。 张子厚沉声问起高丽来犯人数、对战和失守过程,命人去二府请留守京城的谢相来都堂商议。九娘迅速翻出舆图和沿途州县的一应资料,心头越发沉重。历来淮南路守军偏少,禁军都集中于京畿路和汴京,这一路能拦住叛军和外敌的,恐怕极少。两浙路又是蔡佑昔日势力根深蒂固之地,会否有将领投敌也是未知之数。 都堂内候命的枢密院官员紧张万分。大赵立朝以来,即便三年前内有房十三两浙之乱,外有西夏契丹虎视眈眈,也比不上眼下近在眼前的兵祸连连。诸宰执除谢相外又都坐镇于城外各处。他们看着堂上的张子厚和九娘,依然如泰山般巍然不动,方定了定神。 谢相匆匆赶到都堂,三人商议了片刻,九娘取出前日就拟好的诏书,请谢相安排都进奏院官员明日一早就颁布天下。谢相见宫中早有准备,心里踏实了许多,双手接过黄纸,展开细读。大意是鞑虏女真背信弃义,高丽贼子不宣而战,敕令天下诸路禁军奔赴京师勤王,驱逐鞑虏歼灭外敌。又言大赵福泽深厚,官家太后圣明仁慈,万民所幸,天狗未至,地动无影。可见风云自冥感,嘉会翼飞天,只待伐贼天威震,恢疆帝业多。 “大定功成后,薰风入舜琴——”谢相默默读完诏书,似有些明白,多日来京中的种种安排是为了手中这一纸诏书,更是为了护卫京师之战,不由得心潮澎湃斗志昂扬起来:“陛下圣明,大赵有德。谢某便在汴京守着,哪路贼人赶来,必一绝死战。他日粲然书国史冠古耀丰功之时,岂不快哉!” 一道道指令盖着二府大印,发完城外祈福之所。张子厚和谢相核对完各路文书,松了一口气,他看着九娘专注的侧脸,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朝廷上下至诚必定感动天地。明日百姓们眼见依靠朝廷能避开天狗食月,更消弭了地动大祸,民心大定,众志成城,方能一心抵抗外敌。” “不错,此乃大吉之兆,军中必然也会士气大振。”谢相连连点头。 九娘看向张子厚,柔声道:“明日愿意加入勤王大军之中的士庶百姓,恐怕会超过万人,不知四路禁军可做好了募兵的准备。” 张子厚取过军中案卷,仔细看了看数字,点头道:“步人甲、兵器和粮草营帐均已妥当,若能募到万人义勇,四路禁军便就地扎营,日夜操练以拱卫京师。剩余百姓回京的回京,愿意暂时迁往西京或陈留各县的亦可。岐王昨日已抵达西京任西京留守,洛阳城墙不逊于汴京,这几日殿下便可挥师东来——” 九娘和张子厚对视一眼,都流露出忧色。赵栩日日皆有飞奴传书至京中,昨日和今日不知为何却杳无音信。 *** 赵栩率领着种家军的骑兵飞速赶往汴京。四个时辰后,众人停歇下来,见落脚之处竟然是个义庄,心里不免都怪怪的。 义庄中建有大量砖瓦房屋,每间屋内可容百人,若干长条通铺上草席干干净净。屋后更有多排马厩,还有十多个地窖,其中各色米粮俱全。赵栩的十多个亲卫将马厩旁的干草堆搬开来,下面隐藏着的地窖中却都是弩-箭□□旁牌等军备之物。他们循例检查过兵器的成色,再由义庄屯兵营的小吏陪同,取出四张诸葛连弩和五十匣□□备用,各自记录在案,按下手印。 片刻后,邻近村庄中便有近百村民推着十多辆太平车赶来,车上装了上千张还温热着的炊饼,最难得的是饼中夹了肉。这些村民手脚麻利,送往炊饼便自行去抱草喂马,洗刷剔刺,检查马蹄铁,十分在行。 将士们忍不住啧啧称奇,虽然也有两名斥候提前打点,但怎能做到如此周全?略加探听,才知道这些村民原先多在军中做过挑夫甚至义勇,也有在家种田但愿意为朝廷出力的,两年前被征募为地方上的预备义勇。登记在册者,凡有征用,按次论赏,一次五十文。平时一年有四次演练,每次也能领二十文铜钱。若能助军三次,家中便可免除税赋一年。因此一有传召,人人争先。只他们歇息的义庄,周边最近的三个村子,便有近四百多人都自愿做了预备义勇。 种家军的两名副将转了一圈,对赵栩佩服得五体投地。难怪他们无需粮草也无需辎重。以往行军,一个士兵,朝廷便需要三个挑夫。若能这般全民皆兵,处处可用,既无需临时拉壮丁充挑夫,更省下诸多粮饷,行军速度还极快,大军岂不所向披靡? 众将士一个个喜上眉梢地狼吞虎咽,只等赵栩一声令下,换马赶路。 赵栩躺在一张藤床上,正将先前一封九娘的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把上头那几句贴心的话咀嚼了无数回,还是觉得甜。 “殿下可有痛感?”方绍朴轻轻碰了碰那几根银针。 赵栩侧目,点了点头:“比昨日又痛了些许。” 方绍朴喜形于色:“那就对了。看来最后换的药管用。殿下腿伤康复在即。殿下,你试着动一动。” 赵栩看了看窗外,淡然道:“还是动不了。” 方绍朴吸了口气,皱起眉头,又碰了碰那些银针,苦恼地道:“奇怪,照理在中京的时候殿下的腿就应该能动了,明明有了痛感,血脉均已畅通——” 赵栩却打断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成墨,今日飞奴就送这一封信回京,你另行准备十多张白纸,安排二十羽,让它们一道飞回去找张子厚。” 一旁静静站在门口的高似抬起了眼,扫过成墨手中的信,六郎这是疑心上什么了,为何要派二十羽,还准备了空消息。 “小人去办这件事。”高似低声道:“殿下请率众在此歇息半个时辰,小人跟着飞奴走一段路,去去就回。” 赵栩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成墨赶紧将信递给高似。 马厩旁边的鸽舍中,很快飞出一群鸽子,盘旋了两圈,展翅往东飞去。一道灰色人影疾如闪电,追踪而去。 *** 海面上波浪起伏,百多艘双桅多桨船上的帆被东南风鼓成了道道白色弧线,如海鸟展翅。视线所及,密密麻麻的女真水师船舰已如乌云一般出现在海天相接之处。 陈太初立于飞虎舰的船头,他身侧的旗兵们手心里都捏了把汗。看阵势,女真早有准备,只怕有五六万水兵来犯。登州密州整个京东路的水师,也不过只有万人。敌我悬殊,只怕己方还未激战就已心生退意。 空中白云渐渐飘散,只余轻又薄近乎透明的白纱蔓延在蓝天之下。往日海面飞掠来往的海鸟均已不见踪迹。陈太初慢慢放下手中的千里目,排除杂念心神合一,感受着每一滴水相容相裹,形成脚下这汪洋大海,在深处变成一股非人力可抵抗的极大压力。他缓缓高举右手,修长的手指面朝大海紧握成拳,大声喝道:“起锚——!” 旗号飞扬,最前线的多桨船上唿哨声不断,如一条白线,往不远处的滚滚乌云逼去。 双方船上只依稀见到人影时,女真水兵们竟有不少大笑起来,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不谙水性,可对方竟然只派了这么少这么小的舰队前来送死,真是可笑。那领军的水师将领侧头看向从登州水师叛逃而来之人:“这就是大赵水师?” 那叛将脸上一红,喃喃道:“百年来,登州虽有水师,却从未实战过,恐怕许度是慌了。” 女真将领哈哈大笑起来:“儿郎们,让这些中原人见识见识我们的箭法,看他们怎么逃。” 当先一字排开的三十多艘巨舰,见到主将帅舰上的旗号,一声令下,箭雨密密麻麻射向对面的白帆。 飞虎舰上的旗兵紧张地盯着陈太初。陈太初不动如山,手中千里目拿得极稳。双方相距超过四百步,女真人已开始发箭,轻敌之心可见一斑。对方船身劈开的波浪,己方微微调整方向的白帆,甚至箭雨先后穿入海水之中的形态,都似一副画完整地出现在陈太初脑中。 作者有话要说:  网页版一直更新不了。改手机试试。 第293章 第二百九十三章 箭雨密集如一片平地起雷的乌云, 直扑向前方的多弩船, 因间距过大, 团团落入海中。多弩船上大赵将士不由得轰然嗤笑起来。 “再送点——送多点——”海上的水兵比起步兵骑兵更加狂放, 高喊声响彻云霄。 女真将领脸涨得通红, 口里“咿”了一声。双方船舰的距离和对驶航行的速度, 完全不同于往日平原上骑军对战。见这一批超过三千枝箭便白白沉入大海, 他眼皮一跳, 心急火燎地等对方舰队进入箭矢射程。 三百步!他刚要大声喝令, 身旁登州水师的叛将低声提醒道:“将军,我方逆风,恐怕要再等等。而且我们会先进入对方顺风射程, 不如先减速列阵举盾——” 女真将领原本就看不起这叛将的品性, 闻言冷笑道:“难道你还怕这百来艘小船能打败我们?一条船上一百来人,还要划那么多桨,能有几只手射箭?我们女真勇士一直刀山箭雨里闯,儿郎们你们怕不怕?” 麾下众军士精神一震,高喊:“不怕——!”只要打败眼前的水师, 登陆上岸,那中原大地上的金银珠宝美女财物便都归他们所有了。 “将军!四太子再三叮嘱——”叛将只能搬出完颜亮来, 海上作战, 女真人毫无经验, 这般莽撞轻敌,恐怕不妙。 女真将领晒然道:“四太子固然勇猛,可你们中原人不是说将在外可以不受命?好了好了, 你只管看我们怎么势如破竹吧。他们那么小的船,只要我们撞过去,还不人仰船翻?” 海风徐徐,赵军水师的多桨船越来越近。 陈太初左手持千里目,默默估量着风力和双方船速,右手猛然上扬,厉声道:“攻——!” 旗号变幻。每艘多桨船上的弓箭手不过八十人,均是陈太初派人精心挑选的精兵,得令后立刻抱弓抽箭。 近千枝箭矢不约而同地发出尖啸,顺着风势,扑向女真最前列的舰队甲板之上。 甲板上猝不及防的女真水兵,不少人中箭倒地,他们一贯勇猛,无人哀嚎,更不见慌乱,自有人上前举盾,将伤兵运去后舱。 登州叛将急道:“将军!” 女真将领冷哼了一声,高声喊道:“他们只知道射人,怕什么。快!加速撞沉他们——”不出所料,对方虽然有了天时,却不懂得利用,光射人不射帆,只需片刻双方接近了,不撞沉他们也能勾住他们的船杀上去。 女真舰队遭遇了第一场箭攻,已有近百人受伤。船舰纷纷加速,向前方弧线排开的多桨船冲去。 陈太初持千里目的手坚定如磐石,右手再次上扬:“退——!” 多桨船忽地纷纷船帆转向,船头在海面划出流畅的弧线,一刻不停地开始后退,和后方加速逼近的女真舰队变成了追逐局面。 女真人刚刚持弓待射,不想到对方一触即退,转眼又拉开了差距,吃不准这箭会不会又白给,纷纷看向各舰领兵之将。 “追——!”女真主将豪气万丈。 双方你追我逃,始终保持在赵军射得到女真,女真射不到赵军的距离。登州叛将眼看前方舰队逃往黄海,赶紧劝说:“将军,此处离登州最近,我们无需追赶他们,只要转向攻下登州——” 女真主将见始终是对方不断射伤自己的儿郎,可自己近万枝箭埋葬大海,还没能射中过对方一人一帆,怒道:“你不知道强行登陆难过上天?不把这些水师先收拾了,到时候上不了岸,还被他们从背后袭击怎么办?” 近两个时辰过去了,晚霞映红了海面,眼见前方多桨船越来越慢,女真人大喜,也顾不得六百艘船舰早已深入黄海腹地,箭如雨发,最后十多艘多桨船的船帆中箭,速度更慢了下来。 登州叛将一见前方已是胶州湾一带,黄岛这片湾口极窄,易守难攻,不由得心头狂跳,立刻劝谏女真主将放弃追逐,转向登州。 不远处船帆中箭的多桨船上,几百大赵水军纷纷弃舰入水,游向其他船舰。女真主将见猎心喜,一心要将这灵活恼人的舰队悉数歼灭,傲然道:“若能自胶东上岸,才是大胜,这里离海州比登州近了一半路程,而且如你所言赵军京东路的主力都在防守登州,此地属密州,守军肯定空虚。我们要一鼓作气,拿下胶东!你放心,军功少不了你的。” 登州叛将有苦说不出,但也觉得他言之有理。京东路大军的确都在登州和莱州布防,这腹部深处的密州,只有一千多水师,二十多艘船舰,岸上也只有两千禁军。女真这六百艘船舰五万多人,如果拿下胶澳,占据胶州湾黄岛一带,便可直接进攻胶西和密州。 前方已出现胶东的陆地,眼见前方多桨船接回海中的军士,又猛然加速,显然要退回港口。 女真人士气高涨,鼓声大作,船舰纷纷靠拢,往胶州湾驶去。 先一步退回黄岛狭长凹陷湾口的飞虎舰上一阵骚动,桅杆上的斥候打出手势,女真船舰已有入湾的模样。 陈太初凝目看向远方烧成一片霞光万丈的海面,平日来回盘旋的海鸟不见踪影。他举起千里目,见己方落水诱敌的军士已全部上船。狭窄的胶州湾湾口已出现了五艘巨舰,女真的旗帜耀武扬威地飞舞着。 风越来越大了。 “请君入瓮。”陈太初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他选择黄岛设伏,为的就是以密州作饵,加上叛将给出的兵力布防,女真人向来贪婪猛进,定会妄想拿下胶澳。 多桨船船队看上去乱成一团,像没头苍蝇一般急急想靠上黄岛港湾码头。远远可见那边海面上正停着二十多艘双车船四车船的舰队,尚未起锚,船上士兵意识到己方登州水师竟然溃败到了这里,还带了来六百多艘敌舰,纷纷手忙脚乱,高声呼喝起来。 “将军可见到了?这二十多艘船,可是我们大军的对手?”女真主将悍然发令:“全速前进,撞沉他们!” 更多的女真船舰涌入湾口。 飞虎舰上的士兵们胸口热血澎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太初身旁的旗兵。等候一声令下全面反攻。 陈太初的手依然坚若磐石,不够多,来的还不够多。 最前方的女真舰队已追上了末尾的三艘多桨船,船上伸出无数长钩,瞬间勾住了窄长的船身,将船猛然拉近。几十条木板砰然搁在了多桨船的船身上,上百女真士兵居高临下地从巨舰上沿着木板飞奔杀向多桨船。 赵军纷纷跳海,却已有十多人中箭,海水中冒出几缕血红,转眼消失不见。 飞虎舰和岸边等候进攻的水兵们都急红了眼,可旗令未出,鼓声未响,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在海水中拼命躲避长枪利刃和利箭,隔了两百步,他们也能看见海水总不断泛上来的血红之色。 女真舰队簇拥在港口,前面的几十艘已下锚停住,开始猎杀被勾住的落单的多桨船,后方的巨舰减缓了速度,避免撞上前船。 陈太初默然看着几乎一面倒的屠杀进程。生命的流逝,他此时不能阻止。一刻钟后,湾口密密麻麻几百艘船舰挤做一堆,离黄岛港口的二十多艘船舰只余百多步距离,箭矢漫天。 他的右手高高举起:“战——!” 桅杆上的斥候和他身边的旗兵都赤红了双目,立刻高高挥舞起手中的旗帜。 战!血战!死战! 藏在饮牛湾里的十多艘四车船,立刻驶出,从女真舰队后方飞速逼近。神臂弩上的火箭强弩早已浸透了桐油,随霞光飞舞而出。火借风势,风借火势,最后一排十多艘女真巨舰眨眼间陷入一片火海。 巨舰上的船帆熊熊燃烧起来。慌乱之中女真舰队要往前避让,轰然和前船相撞。有燃烧着的帆被撞落,倒在其他船上,立刻又起了一片火海。 黄岛港口的双车船和四车船上,神臂弩赫然显现,燎原之火轰然在铁匣子里燃起。两名士兵愤然将箭匣装好,弩手们猛然踩下发射机关。甲板上的帆布揭开,霹雳砲狰狞地对准了前方巨舰。 千枝燃烧着的弩-箭扑向停泊在最前面的几十艘巨舰。巨砲落在甲板上,砸出一个个洞,随之炸开,大火蔓延。 女真的六百艘船舰,前船想退,退不得,后船要进,进不去。前面是一片火海,后面成了火海一片。噗通跳海之声不绝,海水被霞光和火光染得通红,进攻的鼓声下杀声大作。 许度的双手微微发颤,左手的长弓都抖了起来,胜利似乎来得不费吹灰之力。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转头看向侧前方全速前进的飞虎舰的船头。 那个年轻的将军如泰山一般侧身站立,抱弓引箭,箭如流星,一弦四箭,箭无虚发。 原先佯装退逃诱敌的多桨船也火速回击,只留了一半水兵划桨,另一半手持早已备好的长-枪,灵活地游走在困与火海中的女真巨舰周围,狙杀落海的女真士兵。那些落海的女真军士,大多不谙水性,只靠着求生本能扑腾着,已被淹得半死,再遇到利刃刺下,多半葬身于海底。 夕阳渐渐落入无边无际的海面之中,火红的晚霞烧过,空中的红色渐渐变成粉红深紫和蓝色,晕染得如梦如幻。胶州湾中却是修罗地狱,六百余艘女真巨舰无一幸免,这片海上被火光血色染得通红。 两百艘不到的大赵水师舰,逐渐向烧得透透的女真舰队上放下的逃生小舢板们靠拢,作最后的围猎。 陈太初冷然看着眼前的屠宰场,手中弓弦不断轻颤。 赵军舰上纷纷探出长勾,勾住四处逃散的小舢板,一样的长木板砰然搭桥,杀红了眼的赵军蜂拥攻入。短兵相接,勇者胜。 陈太初已从飞虎舰移上了海舶,如箭般穿梭在巨舰之中,身边的箭袋已换了九次,举弓的手已然稳定。 不远处就是他要猎杀的目标,身穿将服的女真主将正高举砍刀,一举将身前的两名赵军砍倒。他身后一脸慌乱的明显是中原人氏,应该就是登州叛将。 “将军小心!”三四个亲卫奋不顾身冲上前格开带着奔雷之声的来箭,一人眉心中箭,箭头自脑后穿出,人颓然落海。 女真主将绝望地看向火海中越来越近的海舶,那个射出这等可怕利箭的竟然是个年轻将领,火光染得他面庞发红。 一弦又是四箭,穿火破空而来。 “游龙箭!是陈家军,快跳海!”他身后的登州叛将不再犹豫,立刻跳海求一线生机。 海舶轰然撞上小舢板。 陈太初已飞身扑上,弃弓持剑,一剑封喉。 海中几万人在苦苦挣扎,船身被火烧得毕啵作响,承接这场大战的海水深处波涛汹涌。 既来之,则歼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黄岛海战,借鉴南宋水师李宝率领3000人歼灭金国6万水师的唐岛之战。出自《宋史》、《金史》。 想到崖州海战,只能长叹一声。唉。 第294章 第二百九十四章 角弓其觩, 束矢其搜。戎车孔博, 徒御无斁。 既克淮夷, 孔淑不逆。式固尔犹, 淮夷卒获。 ——《诗经-鲁颂—泮水》 胶州湾的大火尚在无止境地燃烧着, 昏暗的天空只有这一片被染成了赤红。胶澳一带的渔民们手持鱼叉, 驾着渔船在海面上帮忙搜捕漏网的女真水兵。有老渔民看着船尾水中渔网兜住的两个半死不活的敌兵, 拿长篙痛痛快快地敲在他们头顶:“没淹死算你们走运!” 船上的火把倒映在海面, 如星河倒悬。不远处飞虎舰缓缓游弋着, 船首昂然站立着一人。渔船上的众人兴奋起来:“小陈将军在那里——!” 陈太初身披战甲,只取下了头盔,正仰头望着夜空, 身体中每一处都沉淀下来, 归于真正的平静,感受着血战之后的这片天与海。丧生于海里的女真水兵,恐怕不下于五万人,受俘的人数方才报上来的只三千有余。 生与死,少与多, 重与轻。苏昕一人的死,于他陈太初, 重于这五万人么?对于这宇宙天地, 一人的性命, 万人的性命,万物的性命,又有什么生死多少轻重之分?江河之水依然汇聚入他脚下的这片汪洋大海, 太阳照常升起落下,月亮一样圆了又缺,星子依然高悬。 凝视着天上渐渐色淡的圆月,陈太初的意识毫无目的,随着风随着水随着云在这片海域盘旋,刚刚接受了五万生灵献祭的大海深处,不再有先前他感受到的旋涡和巨大的压力,海底的沙滩绵延起伏着,有七彩缤纷的花树在水中摇曳着。他亦感受不到任何死去的灵魂,那许多落入海中之人无影无踪,既无尸首,亦无灵魂,不分赵金。 陈太初任凭意识驰骋,确定自己经次一役后,离天道又跨进了一大步。自幼爱读的道家经典,一个字一个字变得鲜活,不再是他用来为人处世的准则,也不再是开导自己以及身边人的工具。宇宙之辽阔,星辰之起灭,海陆之变幻,还有极其渺小的人,从何而来,因何而去?自小他偶有思索过的疑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探手可及,这样的诱惑,远胜过世间的爱恨情仇。 观音院门口那张从车帘后露出的一张笑脸,在晨风中宛如朝露,似乎已变成天上星子。 此生不可近。 “太初表哥看起来最温和可亲,其实是最难亲近的。”阿妧曾经含着梅子笑嘻嘻地说。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陈太初——!”苏昕的喊声带着倔强,随风飘荡而来。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 穆辛夷的大眼眯成了月牙,在空中俯瞰着他。陈太初看着她柔和的笑脸,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吹了一夜的东南风临近黎明,已缓缓转弱,温柔缱绻地抚弄着少年郎的长发和朱红的发带,依依不舍。 日后《赵史》记载,胶州湾上六百艘金国巨舰整整燃烧了四天四夜才平息于大海之中。《赵史-列传》中,陈太初十八岁从凤州始出征沙场,千里奔袭兴庆府和秦凤路之间,营救兄长陈元初,领兵收复秦州,击退西夏梁氏大军,继而北上中京匡助燕王赵栩四国和谈,再转战京东路以万人水师灭金国六万大军。战功彪炳,成为大赵新一代战神。朝廷上下内外再无外戚掌兵权之类的相关辩论。 七月十六,汴京二府便收到胶州湾大捷的喜讯,刚自南郊平安返回宫中的幼帝赵梣闻讯,高兴之余亲自提笔赐表字“开阳”赠与陈太初,大声赞赏他乃武曲星转世。 魏氏微微蹙眉,心中不太乐意替太初接恩旨。武曲星又称寡宿星,六亲无缘。当年先帝给陈青赐了表字“汉臣”,也特意避开了武曲一说, 九娘见魏氏神情有豫,便上前笑道:“官家,娘娘,陛下亲赐表字实乃是恩宠无边。庄子有云:太初有无,无有无名。列子也有云:太初者,始见气也。臣倒觉得宜将陛下所赐的开阳二字供于心中,以免犯了星宿本名,平日还是叫表哥为太初的好。” 赵梣脸一红,他年纪尚幼,并未顾及这些,赶紧点头道:“正是正是。这两个字就留到陈太初加冠的时候用一用。我再好好想上几个表字送给他。” 向太后舒了一口气:“只是辛苦太初了,胶澳刚刚打完仗,又要去海州打高丽。魏娘子又少不得要担惊受怕了。” 魏氏起身行礼道:“谢娘娘体贴。阿魏自嫁给汉臣,便学着忘记害怕二字。不然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 向太后想了想:“你说得也有道理。阿妧,今日前头可有六郎的信来?” 九娘神色不变,躬身应道:“尚无殿下的来信。”搁在小腹一侧的双拳却不由自主地从虚握变成了实握。 中元夜一过,明月依然高挂,天狗不见踪影,大地十分平静。阮玉郎也毫无动静。京中宫中各处戒备了一整夜,早间才恢复如常。皇榜宣示天下,百姓为这祥瑞之兆兴高采烈,又因女真高丽西夏来犯而义愤填膺群情激昂。兵部一早设营帐募义勇,踊跃应征者无数。一个时辰前便有两万义勇在册,据开封府衙的官吏来报,各县还有近万百姓要来护卫京师。 张子厚一接到陈太初的飞奴传书,就立刻和谢相商议后,命都进奏院派了近百人策马游京城,高声宣唱黄岛大捷,尤其将歼灭女真六万人重复多遍。为的是激励军心稳定民心,更有唱给不知藏在何处的阮玉郎听。汴京城的外城、内城、皇城此时处处喜气洋洋。 可是赵栩你在哪里?为何音信全无? ***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元和郡县志》记载:河中有山,凿中如槽,束流悬注七十余尺。石槽长一千步,阔三十步。夏季黄河水量充沛,这号称十里龙漕的壶口瀑布正水流交衡,素气云浮。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写此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最怒,鼓山若腾,濬波颓垒。 赵栩盘膝坐于瀑布不远处的大石上,看眼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河水奔腾,咆哮席卷,日光下水汽缭绕泛出七彩瑰丽之色,实乃平生所见最为震撼之景色。 大赵壮丽山河,终他此生,也无法一一踏足,怎容异族鞑虏觊觎践踏? 高似在他身后站立了小半个时辰,一旁的方绍朴再三使眼色给他,这瀑布再雄伟壮观,看着也不解热降温,烈日下再看下去,只怕方绍朴要变成方熟朴了。 成墨将手中伞放低了一些。殿下的道服后背湿透,阴干比晒干好,最好能换一件衣衫。九娘子可是交待过好几回,由着殿下的性子行事,细枝末节却要替他打点妥当。 高似右手紧握长刀刀柄,身旁弓已上弦,箭袋满装,留神警惕着四周。昨日他追踪飞奴,十里外便见密林中几十箭齐发,二十羽飞奴无一幸免。他冲入林中,却只见二十多骑策马远遁,看来他们的行踪已暴露,只是不知是哪一方的人。 赵栩突然开口道:“我树敌极多,太皇太后、赵棣、阮玉郎、梁氏和完颜氏,人人都欲置我于死地。陈十二替我前往黄龙府,途中多番遇刺,受伤后恐怕已被发现不是真身。” 高似靠近了他两步,没有开口。 赵栩侧头看着高似一笑:“如今元初西征夏州,太初远赴胶东,叔夜在京师,我腿伤还未复原,虽有种家军这四百多人,但都只能用于沙场,若遇到阮小五那种级别的刺客,便只有你和这十多个亲卫能战了。” 高似瞳孔收缩,手上青筋突出,即便阮玉郎亲自来,也绝不可能伤到他。 赵栩却回头看向那奔流不息的黄河水,河水咆哮撞石,巨响轰隆不绝。 “若我在此遭袭,高似,你记得带着他们突围去汴京,不要再去西京了。”赵栩的声音穿透巨大水声,落入高似耳中。 高似猛然一震。难道赵栩怀疑西京有变,还是赵栩另有计谋。 壶口瀑布,下去十里是更为险恶的孟门。自北向南便入同州,自西向东则入晋地。 不远处传来如瀑布坠落之声般轰然的马蹄声。高似悚然回头。 一队近两千人的军队身穿黑色盔甲,正朝他们疾驰而来。 “迎敌!”高似大喝。来的竟然不是刺客而是军士,他们手上皆举弓引箭,明显是敌非友。但是在这永兴军路和河东路交界之处,哪里来的上千人的骑兵,还不被地方州县发觉? 种家军众将士以寡敌众,却毫无惧色,纷纷上马抱弓入怀,居高临下准备迎敌。方绍朴和成墨手足冰凉,这一路来燕王殿下算无遗策,难道他在这里枯坐了半个时辰就是为了等大敌临头? 赵栩冷然的声音在高似身后响起:“引他们上来,我坠入瀑布后,你们速速撤离,奔赴京城。” “殿下——!?” 第295章 第二百九十五章 出声的是方绍朴和成墨, 两人一脸惊骇。 “九娘子再三叮嘱小人, 要照顾好殿下。”成墨急道。 赵栩眸色暗沉, 他当然知道以身饲虎, 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他从怀中取出手书和线路图:“成墨你跟着高似, 按这线路图从韩城绕道赶赴京城。将这封信务必交给九娘。告诉她河东路、河北两路若有大军勤王, 万不可信。” 成墨浑身如同被冰水一浇。殿下一路北上已调换了许多河北路的将领, 他转身看看杀气冲天的来敌, 难道不是刺客竟是自家大赵禁军?颤声道:“他们这是反了?!” 高似一把接过信塞入成墨怀里, 只有他返京,无法取信他人,连大内也进不去。他深深看着赵栩, 沉声道:“小人一定将信送到。殿下若跃下瀑布, 切勿大力挣扎,顺流而下,提气护住五脏六腑。我们杀出去后,会在十里外的孟门等殿下两个时辰。” 羽箭破空声已起,双方都进入了三百步弓-箭射程。 高似不再犹豫, 大步往种家军走去:“成墨,你和方医官在此等我。” 赵栩将身上道服系带解开, 靴子也脱了一半, 看着卷起袖子也拿起一把朴刀的方绍朴, 难得地和颜悦色道:“你别拿刀了,小心砍了自己。等我回到京师后,你记得把那东西给我。” 方绍朴瞪圆了眼:“什么东西?” “你画的那个, 寓教于医的。”赵栩低头把靴子中的宝剑抽了出来,塞入自己贴身所穿的金丝软甲之中。图穷方会匕见,他要看一看究竟还有多少魑魅魍魉。 方绍朴回过神来,想说那份东西自己早就交给九娘了,还是没敢开口,又好笑又好气还有点心酸难受,只模糊地应了两声嗯,又有点安心,燕王殿下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了万全之策。 山下厮杀声已盖过瀑布奔腾之声。高似带着四百多种家军边战边退,很快退至赵栩身前,双方均有死伤。高似手边的箭袋已空,长刀挥劈砍撩,近身之战势不可挡。 能胜他还是要胜。 不远处旌旗招展,乌压压的步人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潮水般的步兵手持长-枪正疾步赶来。 赵栩吸了口气,若不是他刻意停留在此,恐怕一入宜川县,便会被叛军所杀。纵然以一敌万,他们四百人困于乱军之中也只会无一生还。 一人一骑从骑兵后军中缓缓步出,仿佛这以命相搏的战场和他毫无关系。一管紫竹箫轻靠在他唇边,箫声呜咽,英雄迟暮。一曲《楚汉》昔日在汴河中秋水上令众人沉醉不已,今日却在黄河边沙场上成了催命之乐。 两军渐渐分开,聚拢到双方主将身边,剩下的三百多种家军老兵双目通红,他们从青涧城出来,哪想到第一战就是要和大赵禁军自相残杀。 高似接过备用的箭袋,一弦六箭,如流星般射向阮玉郎一人一马。 四面竹制长旁牌唰地竖起,挡在了阮玉郎马前。四名持牌骑兵心惊肉跳地看着几乎全部穿透旁牌的羽箭,尚在颤抖不已。他们双手发麻,旁牌摇晃欲跌,身后立刻有人跃下马扶住旁牌,见马上两人的头盔已被利箭射歪,不由得都背上一寒。 阮玉郎放下紫竹箫,凝视着前方大石上端坐着的赵栩,叹道:“这旁牌经过六郎改制,竟能挡住小李广的全力出手。六郎你真是天纵英才。可惜壮志未酬,便要如这黄河水东流,一去不复返。” 赵栩却大笑起来:“看来你京师失利,未能里应外合,只能釜底抽薪,要背上乱臣贼子之名了。” 阮玉郎静静地看着他:“你是我侄子,也是难得一见的厉害人物,我便留你全尸,也好让她死心。” 赵栩拧眉道:“你这么老了,还这么痴情,可惜只能付诸东流,也是可怜。河东路晋地禁军会跟着你造反,难不成还有郭家的人?”元禧太子的生母郭皇后出于代北应州郭氏名门,满门皆是武将。阮玉郎应是接受了郭家残留在军中的势力。 阮玉郎摇头,淡然道:“多说无益,你是自裁还是要死于乱军之中?” 赵栩身边众人愤慨之极,种家军的副将厉声喝道:“你们可知道我们是永兴军路种家军?护卫燕王殿下入京师勤王,你们河东路庆祚军威胜军平定军的将军们和我们种将军素有往来,怎敢犯上作乱?!” 阮玉郎身边的一人大喝道:“我们才是勤王军,奉德宗皇帝遗诏,遵寿春郡王之令入京勤王!曹氏一脉祸乱大赵宗室,残害龙子龙孙,有何脸面霸占大位?” 赵栩心中一动,乱臣贼子的名义阮玉郎不肯背,那么他勤的是什么王?定然不会是赵梣,难道依然是赵棣?还是赵元永?许多蛛丝马迹浮现出来。 “阮玉郎——”赵栩放声喊道。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赵栩计不如人,毫无怨言。你若杀光这些种家军,自有西军找你报仇。”赵栩笑道:“但你想要拿我尸首做文章,却也不能。” 他双手一撑,便腾空跃起,直往那奔腾不息的壶口瀑布中坠去。道服飞扬,宛如轻云。河水澎湃凶猛,转眼吞噬了他。 高似红着眼大喝一声:“听我号令,跟着我冲下去。”他箭无虚发,护着成墨和方绍朴,带着三百多种家军骑兵向东面山下退去。 阮玉郎领军追了片刻,见高似依然勇猛无敌,便挥手停军:“先回壶口,往下游搜索赵栩。死要见尸。” 骑兵逐渐回城,不多时和后面的步兵会合,开始沿着黄河往下游细细搜索,不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赵栩方才所穿的道服,还有一只靴子被河中树桩挂住,也送到了阮玉郎的面前。阮玉郎却命令沿途继续搜寻。 不多时,有人回禀在孟门又和种家军会战了一场,看来种家军也在搜寻赵栩。 “夏季水流湍急,只怕尸体已沉入河滩淤泥之中。”有人谨慎地推测。 阮玉郎垂眸看着险象环生的乱石和飞流汹涌的河水,即便是他,也无法从这里逃生,何况赵栩还有一条腿废了。高似会去孟门一带找寻赵栩,想来也存了极渺茫的希望。 “留两千人再好好沿岸查探。”阮玉郎柔声道:“我们先往龙门去。”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一匹马上牢牢捆着的一具尸体:“把小五送到河里去,他最恨赵栩,能和他同归于尽,也算了结心愿。” 阮玉郎看着四个人将阮小五轻轻从岸边滑入瀑布之中,滔滔黄河水转眼席卷他而去消失不见。这世上,已经只剩下他赵珏孤零零一个人。他的仆从们都已先他而去。他的仇敌也只剩下高氏一个。他的家人,阮婆婆已心灰意冷不问世事,只有阮眉娘为他摇旗呐喊。阿玞知道赵栩身死后,恐怕只能先用强了再说。 *** 赵栩一入水,甩脱道服和靴子,便屏息提气,毫不用力对抗,也不立刻出水换气,想着陈太初先前和他们几个交流的天人合一,将自己当成这暴虐黄河水,抱元守一,摒除杂念,顺流而下。入水前深深吸入的一口气缓缓送入丹田,如尚在母体中的婴儿一般,断绝外息,只在那方寸之地周转。直至力竭时方以腿蹬水,他望向自己坠河之处,竟然已在百步以外,心中一喜,立刻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于河水结为一体,遇到那拦路的树桩巨石,他仗着金丝软甲护体,举掌缓冲,顺利避开。转眼已在三里以外。他积聚所有体力,要在被冲到最险恶的孟门前,游上西岸,避开晋地禁军。 高似在孟门和禁军恶战一场,不得已退往韩城,遣人往秦州和青涧城报信,再马不停蹄地沿着赵栩给的路线图奔向汴京。 第296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七月中旬的休沐还未到, 京中便接到音信:河东路河北路三路诸军集合四万禁军进京勤王。 此时陈元初和李穆桃带领契丹宁边洲一万重骑兵刚刚攻下夏州, 和赵栩失去联系的陈元初只能安排飞奴给京中张子厚送信, 要调动河东路火山军、保德军, 以及永安寨驻兵, 随他直捣西夏兴庆府。 西夏大军和回鹘联军正日夜不停地进攻秦州一带, 连各村寨也不放过。大赵西军在陈青率领下严守熙州秦州, 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所幸户部粮草调运得当, 并无围城之困。 陈太初率领一万水师自胶州湾航行至黄海,要强行登陆被高丽人和叛军占领的海州。叛军及高丽军队已攻占了淮南东路大半区域,正欲进攻徐州。 北方传来消息:燕王赵栩在黄龙府参加武德郡主和金国四太子大婚时, 因武德郡主刺杀四太子一事, 燕王被女真人囚为人质的消息也已天下皆知。 京师四方戒严,盘查严格,每日皇榜皆贴出各地战事及进展,并宣称燕王殿下早已改赴永兴军路,不日将返京监国。女真人故意传出谣言, 只因黄岛大败企图乱我军心。百姓皆深信不疑,禁军士气高涨, 民心亦稳。诸宰执在苏瞻带领下每日都在京中巡视一番, 以安民心。 深夜里, 皇城南边的都堂四周更是戒备森严,慈宁殿的内侍提着食篮缓缓穿过广场,验了腰牌, 入了都堂,和惜兰说了几句,空手退了出去。 *** “阿妧——阿妧——” 似有甜腻呼声在她耳边呢喃,又似乎极其遥远,嗓音熟悉无比。 “六郎?” 九娘又惊又喜,和赵栩多日失去联络后,她总是心神不宁,却不能显于人前,还要再三抚慰陈素阿予及向太后等人。虽有张子厚时不时说几句让她安心的话,但她每夜总辗转反侧睡不着。 赵栩的声音忽近忽远,九娘只觉眼前隔着轻雾,看不见也摸不着。 “六郎?六郎!”九娘放声高呼:“我在这里,你在哪里?”每次都是你找到我,终于轮到我找到你了么? 轰然如天地崩塌,九娘眼前赫然一片汪洋,她呛了一口水,眼泪直冒,忙往外吐气,一串串水泡在眼前升起,隔着水泡,不远处一人正被卷在旋涡中心,似乎全身无力,长发如海草纠缠飞散,奇怪的是她看得清那被飞舞的长发覆盖着的容颜。 是赵栩,她的六郎。 九娘奋力蹬腿划手,扑向他。她被卷入旋涡之中,而他还在水中央。腹中一口气再也不能支撑,九娘咬着牙拼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长发,他会疼醒的。 可是无论如何也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力竭,气尽,却不肯放弃,胸口剧痛起来。 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入旋涡中心,平静无声,甚至无需呼吸。她被赵栩紧紧拥在怀里。 九娘抬起头,赵栩含笑的眼近在咫尺。有一刹那,她错以为是回到了幼时金明池落水那次。她有许多话要问他,他去哪里了,为何没了音讯,他们又怎么会在水里。 她刚微微张开嘴,赵栩冰冷的唇倏地已覆在她唇上,渡入了一口气。九娘想闭上眼又不舍得。 “娘子,娘子。”惜兰的声音轻轻响起。 九娘猛然坐了起来,原来方才自己竟伏案做了一场梦。她看看四周,案几上又多了一叠文书。琉璃灯敞亮,一旁的更漏已残。那个梦极其清晰,她的心还跳得飞快,胸口还有些憋气憋太久的疼痛感。 这里是都堂后阁,经苏瞻、谢相和张子厚商议,特地给她腾出了小小地方,和前厅隔着一道十六扇素屏,好方便她幕后听政,也能及时出谋划策。 九娘见惜兰已换上了宫女常穿的男式窄袖圆领襕衫,正忧心忡忡地凝视着自己,便微微笑了笑:“不想我竟睡着了。” “娘子三日三夜未眠,也该憩息片刻了。张理少在屏风外等着。”惜兰给她递上一盅鹌子羹:“四主主派人送来的,还温着呢。” 九娘接过来喝了一口,搁到一旁,笑道:“请张理少进来说话吧。”张子厚又不是外人,无需拘礼。 张子厚步履沉重,绕过素屏,不自觉站定了,静静看着长案后的少女。 透过琉璃灯的金色暖光,柔柔地笼罩着九娘,她还是一身男装女史官服,正襟危坐着在写字,头上的黑纱双脚幞头已经歪了而不自觉,平白增添了一分俏皮,鸦青的鬓角有些松乱,脸颊潮红,国色如旧,天香更甚。 她太疲倦,竟在这里伏案入梦了。他劝过她几回,甚至发脾气要她回大内好好睡上一宿。可九娘却执意不肯。宫中向太后也甚依赖她,各司诸事都要派人来问一问,便是孟在安排的宿卫布防,也会每日送到她案前。 人人都知道她是最周全的,看得远想得深。东一件西一桩,加在一起却堆积如山。她还要了枢密院和兵部的旧档在细看。前世阿玞便是因此积劳成疾的,才会遭暗算后医石无效。可当下局势,他竟然又无力劝阻,无从劝阻。 他要怎么告诉她燕王跳入壶口瀑布的事,也许她对天文地理知之甚少,不知道壶口之险,也许她对殿下深信不疑,不会过于忧心他的安危。那他就让她无需担心,静候殿下归来。若她都知道呢?张子厚踌躇不已。 九娘听不到脚步声,抬起头来,见张子厚神情诡异,想到方才的梦,心中一动,赧然问道:“殿下有消息了么?” 张子厚被见她眸中隐有潋滟水光,心中大恸,低声道:“高似、成墨和方绍朴回来了,枢密院正在问话——” 九娘猛地站起身,五脏六腑绞在了一起:“殿下呢?” “殿下于青涧城调用种家军四百余骑兵,回京途中于宜川遭阮玉郎率领河东路叛军狙击。殿下用计,让高似成墨回京报信——”张子厚走至长案前,声音低沉。 “殿下呢!”一把火灼烧得九娘胸腹疼痛不已,声音已变了调。 张子厚竭力镇静:“殿下另有谋算,自行跳入了黄河。”他双手有些发颤,想随时扶住九娘。 九娘却有些懵懂,跃下了黄河?阮玉郎,河东路叛军,宜川—— “宜川哪里?”她轻声问道。 “壶口,壶口瀑布。” 九娘嗓子口一热,眼前金星直冒,她瞪着张子厚,一时脑中空空如也。 张子厚伸出手去,又慢慢缩了回来,轻声道:“高似率四百人,难敌河东路近万禁军,后再战于孟门,迂回寻找殿下一日夜未果,听闻河东路禁军赶来勤王,才火速返京报信。”无论赵栩是何计策,都没有理由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生死不明音信全无。他一听成墨所言,就想到殿下故意留了一线生机好稳住京中局势。壶口瀑布那是什么样的地方,谁能从中逃生?只有说成是自己的谋算,才能让众人心怀期待。 九娘轻轻坐回椅中,垂首不语,片刻后才抬起头轻声问道:“河北两路要来勤王的禁军是否也是叛军?” 张子厚一怔,他方才心神大乱,并未细听成墨所述的每一句话。但九娘所言有理,河东路禁军既然已被阮玉郎所控,一同上书勤王的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只怕也有问题。 “有劳你去和苏瞻说。对了,还有福建路、两浙也需警惕。”九娘转过头看向惜兰:“我先回宫里歇一歇。” 张子厚点了点头:“你勿要胡思乱想,殿下智谋过人,他是特意停留在壶口等候阮玉郎的,必有后手。”殿下那么说,一定也像让她别太担心。 九娘唇边微微勾了勾:“我知道,我信他。”她的心渐渐定了下来,不错,赵栩如果真的面临绝路,一定有话要留给她。但成墨高似返京只为了报信,他就必然有脱身之法。她想不出他怎么能逃出生天,但她就是信他。她会替他守住汴京,守住家人,等他回来。 他说过的,待他回京,要亲手将那白玉牡丹钗插在她发髻上。 可脚下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九娘稳了稳自己,对张子厚微微福了一福,带着惜兰走出了都堂。 沿途的廊灯、立灯、宫灯,照得皇城入大内这段路亮堂堂的。九娘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越走越快。她信他。他在她就在。她在他也一定在。方才那个梦无端端浮在眼前,赵栩的一言一笑,一双眼,只有她知道的撒娇耍赖卖可怜,他的腿伤,他的臂膀,他的温度,他的一切,潮水般涌上来。 眼泪却在夜风中悄然迸裂,滚烫咸涩,从她唇边滑过。等她缓一缓,等她有力气了,她再去细细问高似和成墨方绍朴他们。现在她连问都不敢问,知道得越少,才越能相信他平安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自动发布。感谢订阅正版。 第297章 (捉虫) 第二百九十七章 自从太皇太后和几位太妃去了西京, 慈宁殿便成了皇宫大内最热闹的地方。偏殿里住着陈素和魏氏两姑嫂, 赵浅予也求了向太后, 搬来和九娘同住在后阁里。连着赵梣出事后, 也不爱独自在福宁殿里起居, 因嗓子未好也歇在向太后这里, 向太后心疼他年幼遭此大劫, 又知道他因姜氏心结难解, 便索性派人收拾出自己寝殿的暖阁, 安置赵梣。加上各人的贴身女官、内侍、宫女,慈宁殿每日进出超过百人,把供奉官、都知和几位尚宫紧张得不行。孟在倒觉得省心, 只需集中大内禁军防范这一处便可。 九娘回到慈宁殿, 见两侧偏殿均已熄了灯火,在陈素院子里静静站了片刻,才慢慢走回后阁。 赵浅予正在灯下笨手笨脚地在一件樱粉肚兜上绣花,见她回来了,便搁下手中物事笑了起来:“方才我让阿蔡给你送羹去, 惜兰说你太累睡着了,急得我啊。可盼着你回来了, 那些事哪有做得完的时候, 你可别像哥哥那样忙起来就没日没夜的, 弄坏了身子,哥哥定要发脾气骂你逞能要强了。” 她忙不迭地指挥宫女们:“快去看看净房里水还热不热,把我那新得的玫瑰花露倒进去, 解乏得很。”转头再轻声叮咛惜兰:“阿妧腿上擦伤得厉害,别忘记上药,她今日又少上了一回药。” 赵浅予想了想,再无其他事,才对着九娘得意地道:“等我哥哥回来,你记得告诉他我把你照顾得可好了。” 九娘凝视着她和赵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桃花眼,正笑眯眯有些调皮又有些撒娇,忍不住上前紧紧拥住她:“好,我一定告诉他,多谢你这么照顾我”。 赵浅予一怔,反手也紧紧抱住九娘,随即咯咯笑了起来,悄悄地道:“原来被这么大的胸压着怪舒服的,你还怪她们重,她们可真冤枉。” 九娘见她一脸羡慕和淘气,不知怎么心酸得厉害,拧了她的脸一把:“你的脸被拧可不冤枉。” 赵浅予啊呀一声,逃回榻上,举起绣绷挡在脸上,却见九娘已经转身出了门。 净房里水汽弥漫,玫瑰花露的香气随水雾蒸腾了一室。九娘将自己埋入水中,闭上眼是赵栩,睁开眼也是赵栩,热泪融入热水,往事历历在目。 “娘子?”惜兰担忧的声音模糊不清。 九娘浮出水面,水已凉。 “惜兰,拿女史衣裳来,我要回都堂去。”所有的担忧悲伤都埋入水底,九娘眼中坚定无比。 他没有一句话带给自己,是因为深信她懂他。接下来他要的局面,她替他铺陈,她替他添柴。 *** “什么?”苏瞻皱起眉头,他和二府诸宰相均和张子厚一样的想法,都知赵栩凶多吉少,所谓谋算,不过是让人留有一丝念想罢了。阮玉郎悍然起兵,自然是因为赵栩北上调走了他河北路军中一部分叛将。若是大名府尚在他手中,此时汴京可真是岌岌可危。但孟妧竟然要朝廷昭告天下燕王遇难失踪,实在匪夷所思。 谢相摇头道:“不妥,孟女史错矣,当下四面楚歌,西军被牵制,陈太初还未能登陆海州。贸然公布燕王殿下失踪,只会打击大赵军民士气。” 张子厚抿唇不语,静静看着素屏。素屏上投着她的身影,她换了窄袖长裙,披帛有一边拖在了地上。 屏风后九娘的声音带有金石之声:“诸位相公,不公布此讯,何以阻河北路河东路勤王之师?不公布此讯,如何找出朝中与阮玉郎呼应之人?即便朝廷不公布,坊间这几日也必有传言,只会人心大乱。殿下投身壶口,置之死地而后生,正是为了让阮玉郎肆无忌惮。” 张子厚走上前两步:“不错,理当因此昭告天下讨伐叛军。殿下神机妙算,能发现高丽和女真的阴谋,更能说服契丹借兵西征夏州。河东路河北两路会有这许多叛军,那朝中有无别有用心之人?中元节我们用了空城计,让乱党叛臣无处使力,一定还有许多人蠢蠢欲动。借此也可一览无遗。” 谢相和苏瞻低声商议起来。忽地都堂外有大理寺急报,两位胥吏匆匆进来,跪于张子厚面前:“理少,五皇子不见踪影,开宝寺上下已搜寻了一个时辰——” 张子厚目光如电看向苏瞻:“看来有人迫不及待了。” 苏瞻头皮一麻,几乎要立刻派人回百家巷看一看张蕊珠在做什么。 屏风后九娘的声音传了出来:“苏相,张娘子必定也已离府。还请二府速派人替换西京留守,接掌洛阳城防。”赵棣并无根基,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钱太妃和太皇太后。西京宗室云集,还有两万禁军把守,乘着赵栩出事倒是有一搏之力。 苏瞻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帝驾崩,乃阮玉郎主谋。太皇太后绝不会与之联手。何况无枢密院之令,禁军又怎会听令于外戚宗室之流。西京直面河东府,若贸然更换西京留守和守城将领,只怕容易引起哗变。” 九娘轻叹道:“太皇太后早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女中尧舜了,她恨燕王远胜阮玉郎,有些人,一辈子也离不开权势,夺了她的权,比杀了她的儿子甚至比杀了她还要可恨。” 屏风外一片静默,如此大不韪的话,他们却无言以驳。 *** 不等流言四起,第二日朝廷便宣告天下,燕王赵栩受河东路河北路叛军袭击,失踪于宜川,若有寻到殿下助他回京者,赏万金,封护国侯。翰林学士院拟檄文,斥三路禁军受阮玉郎蛊惑叛国,洋洋洒洒近万言。都进奏院连夜印制邸报发往各路,几百急脚递快马金铃黄旗,自汴京将邸报、告示和檄文送往各州。 西京洛阳,乃大赵陵寝陪都,仿同东京的外城内城皇城,设有外围京城、中皇城、内宫城。群山环绕,河渠密布,历来易守难攻,也是汴京的一道屏障。 太皇太后自中元节车马劳顿转来西京后,居于延春殿,钱太妃等人便在邻近的太清殿住下侍奉太皇太后。六娘身在洛阳心在汴京,每日留心宫城出入人等,见除了常入宫请安的宗室亲王和命妇外,并无军中将领或朝臣前来觐见,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孙尚宫以她服侍周到能宽慰太皇太后为名,将她安置在延春殿的暖阁中。 六娘自然明白姜太妃一案后,她已被疑心上了,只要稍加留意,便知道她的女史去过慈宁殿,但太皇太后为何不处置她,却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或许是因为爹爹不放心她,特地请旨跟来了西京,太皇太后碍于孟家才容忍下来。 天色渐沉,宫城内各殿都点亮了廊灯和立灯,九里宫城的城墙上,禁军密布。六娘正谨慎小心地服侍太皇太后用膳,外头内侍躬身入内禀报,说孟大宣有急事求见太皇太后。 六娘手上的玉匙一颤,不敢抬头看,只听见桌上轻轻被敲了两下,太皇太后的声音传来:“宣。” 一旁的钱太妃接过她手上的玉匙笑道:“孟大宣难不成是借着请安来见见阿婵的?好在娘娘一贯疼爱你,我看着没瘦。” 六娘微笑着福了一福,退开两步,静立于屏风边,眼皮微抬,留神着四周。 孟存大步入了延春殿,看了女儿一眼,行礼道:“禀娘娘,五皇子赵棣无诏离京,在上东门被禁军所获,现岐王殿下已经去了,派人让臣来请示娘娘,当如何处置。”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河东路勤王之师先锋军也已抵达城北徽安门外,严都指挥使亲自前往迎接。” 六娘眼皮突突跳了起来,为何会是爹爹入宫禀报此事。 玉匙坠地,钱太妃拜伏在太皇太后膝下,颤声道:“妾身和五郎未曾有过任何信件往来,请娘娘明示。” 六娘一怔,按理钱太妃不应该苦苦哀求太皇太后下旨允许赵棣入城么,为何要急着辩白。 室内沉寂了片刻,太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她行动不便,神志却一直清楚,此时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钱太妃,心中再次权衡起来。 孟在叹息道:“今日洛阳城中,有晋地行商之人颇多传言,皆说燕王殿下前几日坠入了壶口瀑布,生死未卜。此时五皇子前来西京,只怕会引起朝臣非议,娘娘。” 六娘几疑听错,忍不住抬头望向父亲,见他皱眉抿唇面有愁容,心头大震,赵栩为何会坠入瀑布,不知九娘可知道了此事。 地上又是一声脆响,却是太皇太后面前的玉碗坠地。 “传五郎。”嘶哑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却很清晰。 六娘心中乱成一团,耳边传来父亲劝谏的声音:“娘娘请三思。” “传——”太皇太后尖厉的声音有些疯狂。 从京中赶来的三位急脚递正策马狂奔,离洛阳城尚有六十里路,最后一个驿站近在眼前,已无需换马。 驿站前的二十多个军士打扮模样的人举起了手中长弓。 *** 赵栩跃下瀑布后,抱元守一,顺流而下没多久,便极力游向西岸,一旦开始和河水对抗,便感受到了黄河咆哮的威力,游出去三分,被冲回两分,压力极大,更身不由己被水流拉扯撞上山石,还要有防不胜防突刺出来的木枝,饶是他使出全身解数,上得西岸后已脱力不支,无一处不痛,内外俱伤,坐在泥水之中便抑不住吐出好几口淤血。 片刻后,他回头看看那奔腾肆虐的黄河之水,赵栩心中斗志昂扬,他不敢停留,提气往西疾奔。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马,哪怕是牛车也好,能尽快抵达麟州,恢复和京中音信来往,再想办法调动麟州杨家将。 他年少逞强,奔出去八里路,见到村庄,心中大喜,直奔不远处的一辆牛车而去,却不知道自己浑身泥浆形貌可怖。 牛车旁正在说话的两个小娘子见到赵栩奔来,立刻尖叫不已,庄上的汉子妇人都下地去了尚未回来,其中一个小娘子的祖父听见孙女尖叫,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不由分说挥起那赶狼的长棍,劈头盖脸地朝赵栩身上打去。 赵栩眉一皱,伸手去格,欲夺过棍棒,却没想到他自壶口脱险,实则精疲力竭,全靠一口气撑到现在,见到牛车和村民,心里那根弦一松,所有被强压下去的内外伤便席卷全身,那手臂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 这关东的女子皆胆大,乍被赵栩一吓,回过神来,随手抽出赶牛车的鞭子朝赵栩身上招呼,大喊起来:“抓贼抓贼!” 赵栩又吃了几鞭子,更忧心这叫嚷引来阮玉郎追兵,忽地背后又挨了一记重击,眼前一黑,竟软倒在地。 没死在阮玉郎手下,没死在壶口瀑布里,却不明不白栽倒在这些村民手中?阿妧,你会不会笑我。 赵栩晕倒前啼笑皆非。 作者有话要说:  一早更新,感谢订阅正版。 第298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不好了, 翁翁, 胡大哥打死人了。”小娘子慌得不行, 看着倒在自己脚边的泥人, 黄土上还有他吐出来的一滩血。 报官?还是不报官? 给了赵栩一闷棍的是半途回村的矮壮年轻村汉, 见状握紧了手中的锄头, 喃喃道:“死了?打死贼要赔命吗?不是说他是贼吗?” 贼?不是贼? 小娘子丢下手中的鞭子, 更心慌了:“他——他是贼吗?” 老汉一听瞪圆了眼:“不是你喊抓贼的吗?” 另一个小娘子伸脚踢了踢赵栩, 见他一动也不动, 回过神想了想,小声嘀咕起来:“阿芳,他好像没有要抢要偷什么。他——好像是在朝我们笑, 会不会只是来问路的?”她们只是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老汉见孙女哑口无言, 气得直跺脚,看看四周无人,赶紧蹲下身探了探赵栩的鼻息:“还有气,没死,快点抬进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赵栩抬进院子里树下的籐床上, 见他赤着脚,浑身黄泥, 脚上全是细碎伤口, 身上被泥浆糊满的衣裳古里古怪的, 也不知道如何解开。自觉得鲁莽闯祸的胡大郎跑去井边提了一桶水,朝赵栩身上脸上泼了下去。 赵栩昏沉沉中只觉得一阵清凉,蹙了蹙眉, 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嘴唇翕了翕。 清水冲洗去他脸上泥浆,身上的金丝护甲在日头下闪闪发光。他身边围着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天底下有这么好看的贼么?” “没有。长这么好看还用做贼吗?”胡大郎虽是庄稼汉,倒也明白。 “看起来还是个有钱人家的郎君。” “很很很有钱吧,这衣裳是不是金子做的?”阿芳眼泪快掉出来了,伸手戳了戳那闪得她眼花的金甲,她这是险些害死了一个这么好看还这么有钱的郎君? “看起来掉进黄河里了,会不会是被谋财害命的可怜人?” “不是说请了部曲护卫,见财起了歹心也是常有的事?” 两个小娘子常去县里瓦舍看戏,立刻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 胡大郎嘭地丢下水桶:“我去县里请大夫去!再去县衙认罪,人是我打伤的,我认。” 赵栩耳中嗡嗡响,那“县衙”二字入耳,雷鸣一般。他竭力睁开眼,太阳血红血红,面前人影模糊,但他觉察不到敌意。 “别去——”赵栩手指动了动。 周遭静了一静,老汉大喜:“说话了。” “说别去。” “会不会害他的人就在县里?” 两个小娘子脑中浮现出许多出戏本子,大胆假设起来:这位郎君一看气度不凡,虽然刚才很像贼,还把金子穿在身上,虽然很招贼。也许得罪了哪位有权有势的大官,才被迫跳河求生。那种有权有势的人通常勾结官府,官官相护,如果去县里,说不定就是把肥羊有送入了狼窝。 耳边纷纷杂杂,赵栩手指在籐床上点了点:“别——”他再也无力开口,又晕厥了过去。 *** 西京宫城广寿殿,昔日德宗巡幸视朝之地,此时挤满了西京文武官员,左上首是西京留守岐王,随后是翰林学士院大学士,宣和殿大学士孟存。右上首站着禁军都指挥使严肃正。 赵棣跪伏于阶下,正泣涕交加,颤声诉说京中中元节后发生的种种。 “妖女孟妧,迷惑太后,勾结外敌暗中陷六弟于死地,假借六弟监国之权,挟幼帝而令天下,干涉二府军政国事,甚至动辄扰京师十万民众,祸国乱政可比武后。苏相先前不知其阴谋诡计,对其深信不疑,如今后悔莫及,才暗中让臣赶来西京禀告娘娘。可怜十五弟口不能言,无人可依,还请娘娘顾怜大赵江山天下万民,扶大厦于将倾,清君侧,铲除妖女孟氏,恢复赵氏清明。” 赵棣以额撞地,又从怀中取出书信呈上:“苏相有信,臣代苏相向娘娘告罪。朝中众臣都盼着娘娘返京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文武官员纷纷侧目看向孟存。 孟存急忙上前两步,行礼道:“娘娘,孟氏乃臣的亲侄女,自幼心智鲁钝,三岁尚不能言,直至出痘后才蒙神佛庇佑开了窍,七岁便考入孟氏族学女学乙班,更凭捶丸技名震京师。燕王殿下、陈太初均倾心于她,可见她聪慧多智出类拔萃。又怎会是妖女?臣听闻五皇子之妾侍张氏,乃苏相的外甥女,也是鄙侄女的女学同窗,因小女之因素日有些嫌隙,但殿下何至于要给她安上祸国殃民之罪?我翰林巷孟氏一族虽不显于天下,却也不能生受这盆脏水,还请娘娘、岐王殿下明鉴。” 御座上空无一人,临时挂起的珠帘后,太皇太后正凝神倾听,眉头紧皱。 六娘在帘后捧着太皇太后的一应玉册金宝,眼睛火辣辣地痛,若无爹爹据理力争,以太皇太后憎恨赵栩的心思,只怕会听从赵棣所言,即便她如今不能号令群臣,宗室却深受她影响。赵棣身为皇子,竟如此恶毒地陷害九娘,毁她声誉,实在卑鄙下流无耻之极。她微微抬起眼皮,鄙夷地扫了帘外阶下一眼。 “传张氏。”太皇太后看完赵棣呈上的苏瞻手笔,暗哑的声音越发严厉紧绷。 禁军都指挥使严肃正的目光很严肃,落在了孟存的身上。 张蕊珠礼仪无懈可击,声音甜美:“妾身自幼蒙大理寺少卿张理少收养,所幸被母舅寻亲归于百家巷苏府,不忍心眼见养父与舅舅遭妖人蒙骗,日后史书该如何记载为国尽忠一辈子的两位长辈,妾身日夜忧心。那真正的孟氏九娘只怕早已于出痘时魂飞九天,如今不知是何方妖魔占用她躯体。妾身记得熙宁年间也有一位娘子被妖魂占据了身子,说出种种耸人听闻之事,还言大赵将亡,后被太常寺焚火灭之。敢问孟大学士,孟家老供奉的钱婆婆精通易经,数次为孟氏九娘测算后,得出什么卦?作何解?” 太皇太后搁在扶手上的手猛然一震。 六娘的心别别乱跳。 孟存深深看着张蕊珠,终于垂首道:“无。” 张蕊珠柔声问:“无卦象抑或是有卦无解?” “俱无。”孟存的声音越发低了。 张蕊珠跪地叩首,不再出声。殿上静悄悄可闻针落,猛然轰地炸了开来,文武官纷纷交头接耳。 六娘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有一把火从心头烧了起来,眼睛也朦朦胧胧模糊了。 张蕊珠怎么可能知道她都不知道的事情!她不知道,四娘七娘定然也不知道。婆婆虽然以往皆听命于太皇太后,可是她老人家决定舍弃京师南下苏州,又怎么会将这样的家事秘事告诉张蕊珠这样的外人。 一丝可怕的念头慢慢浮现。六娘垂眸,竭力稳定着手中的玉盘,里面的金宝有点滑偏了。 太皇太后的目光扫过身侧的六娘,又回到帘外。 向来低调少开口的岐王忽然扬声道:“臣亦有几句话要说,神鬼之说,可信,也不可尽信。张氏所言,并无实据,臣和孟氏略有交谈,此姝虽容色过人,胸有丘壑,实无妖魔之态。何况钱女史出身司天世家,若有不妥,早就会禀告朝廷,何须等到今日由张娘子来揭发?请娘娘三思,事关人命和声名,孟氏一族历来乃清流士林楷模,深得圣宠,如此妄断,只怕难以服众。何况六郎钟情孟氏,臣也有所闻,在中京六郎亲口说过孟氏乃先帝赐婚的燕王妃——” 岐王抬起头看向帘后,叹道:“国难当头,内忧外患。臣以为五郎留在娘娘身边侍奉并无不妥,但孟氏一事,还是等击退高丽女真西夏等强敌后,留待六郎回京后,由礼部太常寺司天监再一同判断。” 孟存感激地抱拳道:“多谢岐王殿下!”帘后六娘微微转了转眼珠,忍住眼中酸涩,不敢失仪落泪。 太皇太后半晌后才道:“孟家是孟家,孟氏是孟氏。”这两句话说得很吃力,但清清楚楚。殿上也逐渐平静下来。 都指挥使严肃上前两步,沉声道:“娘娘,岐王殿下,下官适才安顿好河东路勤王禁军先锋官顾怀山,也有一事极蹊跷,下官不敢擅自做主,请娘娘和殿下听顾怀山之言后再行决断。” “传。” 河东路勤王禁军先锋官顾怀山一进大殿,急急走了几步,跪于阶下问安,便放声大哭起来,震得众人耳中嗡嗡响。 “下官及河东河北路四万将士蒙此不白之冤,无处可诉!臣一条命何足惜?顾怀山愿就此引头受刑,严指挥使只管带上顾某的头颅去京中复命。只是请娘娘施尧舜之德,放臣麾下赤胆忠心的将士们一条生路。”顾怀山大声喊道:“他们都是大赵禁军,是大赵子民,一心捍卫陛下和娘娘,保家卫国的忠勇之士,怎能平白成了叛军!” “顾将军何出此言?”岐王皱眉喝道。 顾怀山满脸络腮胡子上沾满涕泪,从怀里取出一张檄文呈上,头叩得砰砰响:“燕王殿下于宜川壶口瀑布遇害,朝廷不怀疑永兴军路,却凭那完颜似的一面之词,诬陷在我河东路禁军身上。可怜我河东路儿郎们奉陛下旨意勤王,却成了谋害燕王图谋不轨的叛军。娘娘,殿下,臣斗胆谏言,这朝中有人居心叵测,娘娘不可不防!” 檄文送到珠帘后,不多时,殿上众臣皆听到砰的脆响,什么物事砸碎在地上。 *** 翌日一早,西京洛阳便宣示了太皇太后高氏的懿旨及清君侧靖国难的檄文。燕王壶口遇难,幼帝于深宫中被毒害,向太后软弱无能。妖人假借燕王之名把持朝政,分裂大赵,祸国殃民。今有宰执苏瞻手书求援,经宗室共商,国难之下,改立先帝五子赵棣为新帝,奉先帝十五子赵梣为太上皇。河东路河北路四万禁军,连同西京洛阳的守城禁军,共五万人奔赴汴京。望汴京文武朝臣,各路勤王之师追随赵氏宗室,匡扶新帝,救出太上皇,收复国土,驱逐达虏。 “今立先帝五子赵棣为帝,传承国祚,召臣民归心,共抗国难。”九娘将信轻轻送到苏瞻面前:“苏相手书求援?如今赵棣做了伪帝,苏相是不是才明白你的好外甥女的谋算?” 第299章 第二百九十九章 苏瞻自从知道张蕊珠一事后, 心中已有了种种设想, 与苏老夫人、苏昉以及二弟苏瞩夫妻也商议了一番, 称自己做好了辞官归田的打算。老夫人不敢置信, 又悲又急又气又深忧苏瞻, 竟再次病倒不起。苏瞻衣不解带连续两夜和苏嘱一同侍疾, 少不得还要宽慰母亲。 他官场浮沉近二十年, 在这国难当头时因嫡亲的外甥女而折戟沉沙, 心中郁郁, 无人可诉,只和母亲感叹张蕊珠自小被张子厚教得心术不正,又将她在女学时曾推九娘落水一事隐晦地说了, 母子三人唏嘘伤怀了许久。 然而眼下情形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我从未写过只字片语。”苏瞻冷眼看着面前眉眼间带了三分凌厉的少女, 他早已察觉这个表外甥女待自己毫无晚辈该有的敬意,甚至还有敌意。 张子厚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我们费尽心思要隔开太皇太后和五皇子,你却非要把他接回来,好成全你外甥女的一片痴情,如今成全了外甥女婿的皇帝梦, 苏瞻你倒是可以捞个太师做做了。” 虽然九娘推断赵棣称帝也在赵栩的谋算之中,张子厚却将信将疑, 把一腔怒火和不忿撒在苏瞻身上。 “我的字天下人皆可仿。”苏瞻轻描淡写地道, 并不愿和张子厚费唇舌之耗, 他朝赵梣和向太后行了一礼:“臣以为,当务之急,正名也。只要天下人见到陛下身体康安, 臣等文武百官拥护陛下,自然明白五皇子乃伪帝,民心向背,顺手方可行舟。若河东路河北路三路禁军没有了出兵借口,自然可证实他们乃叛国犯乱之众。” 赵梣小脸涨得通红,努力哑着嗓子嗯了一声,又看向九娘。孟九真是料事如神,她说苏瞻一定会这么提议,苏瞻还真的就这么提议了。向太后伸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点头道:“苏卿此言甚是,不如宣几位相公,邓卿他们来一同商议。” 九娘叹道:“苏相,敢问都进奏院的邸报、皇榜、敕书送往大赵的二百州县,最快需几日,最慢需几日?” 苏瞻神情自若:“远水的确救不了近火,但开封府和京畿路,一日内就有三十万百姓可护卫京师。” 九娘摇头道:“洛阳叛党乃阮玉郎所控,他笃信人性本恶,故大势宣扬那些虚假空洞的承诺,意在归拢民心,再不济也会让百姓两头不帮默默观望。” 她清冷的声音透着寒意:“士庶百姓,安守其宅其田者,免一年赋税;随军往京师者,免三年赋税;擒获京师奸臣佞党,赏银百两,水田千亩。不过,若是解救了苏相,护送去洛阳,便可赏银千两,得封子爵,荫及子孙。” 张子厚冷笑道:“张某的性命还真是不值钱。”他朝赵梣躬身道:“‘救’得陛下和太后‘送’去洛阳,也只赏银三千两,封子爵。这叛党如此厚此薄彼,下官实在不明白。” 苏瞻清冷俊逸的面容上浮现了难得的薄怒:“子厚既然知道这是阮玉郎的计谋,为何要自投罗网,急着攻击同僚?” “因为你错了!”九娘声音清朗,掷地有声,“你的苏体,天下人临摹者众。可你的名却不是人人可以借的,你做的事却不是谁能代替的。七年前你信错了人,可怜你妻子和幼子生死离别,青神王氏嫡系就此泯灭。七年后你又信错了人,放虎归山,纵容乱臣贼子,兵临城下。为何你却始终不肯承认你错了?如此种种,难道都是他人之过,是你无心之失?”九娘深深看着苏瞻,早已陌路,可他竟会在亲和情上优柔寡断至此,真是匪夷所思。。 苏瞻被九娘戳中心底最痛之事,眼角泛红,厉喝道:“孟妧!于公,你乃区区七品女史,擅代燕王行监国摄政之事,因有殿下手书,我等言听计从,不惜捏造天灾劳师动众。你难道不知道洛阳所指的妖孽迷惑两宫指的是谁?于私,你母亲也要尊称我一声表哥,你目无尊长,一派胡言,行不孝不义不仁事,若殿下尚在,又岂能容你如此胡来?” 张子厚勃然大怒,上前两步,不等殿内人反应过来,已一拳打在了苏瞻的嘴角:“你骂谁是妖孽?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向太后和赵梣霍地都站起了身,可见到张子厚已被九娘拉住,便又犹豫着慢慢坐了回去。向太后定下神来,低声问道“苏卿,可要宣医官来?”她想到以往杨相公变法前与百官辩论,辩了三个月无人可敌,有那说不过他的御史挽着袖子要冲上去打他,还有陈青也在垂拱殿外打过那背后议论陈素的轻佻官员,可这当朝首相在自己面前被打,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圆场,侧目见赵梣这孩子脸上竟隐隐有高兴之色,只能在心里暗叹几声。 九娘拉住张子厚,静静地看着苏瞻唇角溢出的血丝,心如止水:“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但九娘我瞎了眼识人不明倒不假。这事是错了,错得厉害。我有错就认,没犯过的错却不能担当,不孝不义不仁的罪名我当不起,还给苏相。” 苏瞻稳了稳心神,不再和九娘这个小女子计较,轻蔑地斜睨了张子厚一眼:“多年前在码头,我打了你一拳,你竟记恨至今。子厚你这行事极端不择手段的小人行径,还真如她所言。” 他转向御座之上,恢复了挺拔如松的身形,温文尔雅地对向太后行礼道:“臣无妨,谢娘娘关心。请陛下和娘娘勿忧心,即便洛阳叛军攻城,京师防备森严,有近十万人马守城,无需杞人忧天。汴京击退叛党,进可收复西京,即便守城不利,亦可退守南京应天府。” 张子厚一怔,扭头看向九娘,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娘娘,陛下,臣御前失仪,自请罚俸。臣虽只值百两银子,也愿誓死捍卫京城,等燕王殿下归来率军平乱,等西军击败西夏,等陈太初平定淮南路,但弃京师退守应天府的主意,臭不可闻!” 殿外的内侍女史侍卫们,耳闻殿内闹哄哄,依然目不斜视,不多时,阁门使匆匆出来,去宣召其他几位相公及各部文武官员了。 两个时辰后,枢密院和兵部以及禁军将领们匆匆领命而出。陛下明日一早朝会后要登上宣德楼以正视听,朝廷内外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 第300章 第三百章 文德殿早朝后, 官家赵梣将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 登肩舆前往宣德楼。 自洛阳也出了一个皇帝, 大赵百多年来头一回出现一国二帝。京师百姓激愤者有, 观望者也有, 那年迈的大多更相信太皇太后, 得了官家驾临宣德楼消息的, 一早便都往御街而去。 入了朱雀门, 经过州桥时, 不少人停下脚步驻足不前,那州桥下西边关了三个月门的鹿家包子铺,今日竟重新开了张, 门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 远远便闻到那熟悉的鳝鱼包子的香味。店铺二楼上高悬的“鹿家包子”崭新挂旗在初升朝阳下鲜艳夺目。 眼尖的人喊了起来:“看,大门牌匾换了字。 “忠勇信义——”应声者众多。 “似乎是燕王殿下的字啊。”有士子忍不住仰头默默描摹那笔笔见锋的字来。 许多人不由得想起民乱那日暴雨之中被砸的鹿家包子铺,被打的鹿家掌柜和娘子,雨水冲走的鲜血,响过风雨声的咒骂。有人面露惭色低头疾步而过, 更多的人默默在那长龙后排起了队。 将近午时,宣德楼上响起鞭声, 大乐正示意, 城楼下的乐官奏起《威加四海》, 鼓声如雷,舞人依乐而行,持干荷戈作猛贲状, 舞姿三变后,鼓尽而止,方退至宣德门前。 皇帝銮驾已出现在城楼之上。宣德门前广场上逾万百姓遥遥见到幼帝身着大朝会才会穿的衮冕,十二串冕旒遮住了官家的面容,二尺二寸的天子之笏举至下颌。身侧是身着皇太后冠服的向太后,还有苏瞻为首的二府诸位相公以及文武百官齐聚城楼之上,声势浩大。 城楼上年幼的皇帝高高举起了手中玉笏,百官万民俱屏息以待。烈日极耀眼,连风都停住了一般。 司赞高声唱毕,城楼上下以及广场上众人异口同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洛阳赵棣叛国自立,吾当与万民坚守汴京,讨伐反贼!”赵梣被方绍朴扎了整整半个时辰的银针,他极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虽不算特别响亮,然而终于顺顺当当地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宣德楼上下一片寂静,不少挤在广场最前头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 “坚守汴京,讨伐反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子厚、孟在、邓宛等主战派当先跪倒在地,高声呼喝。早已得到叮嘱的禁军齐声呼应,响彻云霄。文武百官见苏瞻及诸位相公也跪地高呼,立刻跟随响应。 广场上即刻爆出雷鸣般的欢呼。 皇帝不曾遇害,苏相不曾求援,二府和百官都拥护这位年幼的官家。洛阳是造反的伪帝,官家将和万民同守京师,并讨伐反贼。 赵梣轻轻呼出一口气,怕自己戴着的冕旒晃动,眼神不禁瞟向站在张子厚身后一声大理寺胥吏官服的九娘。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在说那慈宁殿里的几句话:陛下做得到,做得好,做得对。一种极其自豪的感觉油然而生。 *** 虽然宣德楼上幼帝亮相并激励了京师百姓,然而河东路河北路叛军高歌猛进,两日后已攻至巩义。巩义守陵军士不战而降,亲自督战的赵棣随即行大祭礼,正式宣告登基,算是弥补了不能告太庙行登基大典的遗憾。 各地传言纷纷,也有说幼帝乃是叛党替身,京中叛党抓住了百官家眷为人质,才有登宣德楼一事。总之那大江南北,远的还浑然不知消息,近的已完全搞不清孰是孰非,分不出谁才是叛党,提及叛党不免问一句:“京师的还是洛阳的?” 随之在洛阳的太皇太后又下一道懿旨:“孟氏子能执妇礼,宜正位中宫。”宣诏洛阳朝廷的翰林、台谏、给舍与礼官火速执行,礼仪简略。岐王虽觉不妥,却无法阻挡。西京众宗室一大半已听说了幼帝安康无恙,而苏瞻更是洋洋洒洒亲自写了《讨洛阳檄文》,号召天下臣民将士讨伐洛阳,护卫幼帝正统,但已经拥立了赵棣,上了贼船,想要下船不知道汴京能不能放过他们,皆硬着头皮附和太皇太后。 “阿婵,爹爹已决定抗旨不遵,你莫要担忧。”延春殿的偏殿里,被太皇太后召来的孟存冷静地对六娘说道:“家中人大多已在苏州,只折损我和你娘两条性命而已,有你婆婆在,太皇太后不会为难你的。你两个哥哥擅自从苏州跑回来,你记得让他们速速逃回苏州去。” 六娘的两个眼泡红肿透亮,听父亲这么说,反压下心中悲痛,低声摇头道:“爹爹莫出此言,女儿怎能让爹爹娘亲因女儿送命。女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伪帝之后。只要女儿病去了,爹娘和孟家合族才能保得平安。爹爹快想办法带娘离开洛阳,找到哥哥们,一同去汴京见大伯。” 孟存跺脚道:“昨日你娘就已经被宣召入了宫,你竟一点都不知道么?” 六娘一怔,连贞娘也没打听到这个消息,可见太皇太后早有预谋。一边是大义,一边是爹娘。太皇太后从将她召入宫中,恐怕就有此意,眼下这等乱世,一旦她嫁给了赵棣,大伯在汴京必然不能再掌兵权,还有阿妧也不可能再嫁给赵栩为妻。 “婆婆呢?”六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孟存深深地看着女儿,眼中忽然留下两行清泪:“阿婵,爹爹对不起你。” “爹爹?” “有一日,你三叔忽地冲到翠微堂说他才是你婆婆亲生的儿子,而爹爹我——”孟存声音低沉哽咽起来:“他说我才是青玉堂阮氏所生的孟氏庶子。” 六娘呆呆地看着父亲,浑身冰冷,又火烫起来,耳中嗡嗡响,眼前一片发黑。 “自那以后,老夫人便疏远了我。因爹爹奉太皇太后诏入宫一事,还罚爹爹跪了家庙。”孟存苦笑起来:“爹爹这大半辈子,最后竟变成了个笑话。早已有离世之心。这些日子只不过为了你们支撑着,最不放心的是你。太皇太后之命,连老夫人也不能违抗,何况是我的阿婵?好孩子,你勿要多想,更不可心存死志。一切都让爹爹去扛。只是连累了你娘,爹爹对不起她。” 六娘见父亲面色灰败,目光散乱,赶紧死命扯住他的袖子:“不,不是爹爹的错,嫡子庶子,不关爹爹事,又有什么要紧,你切莫灰心。爹爹,女儿不死就是,你千万要好好照顾娘亲。” 孟存苦笑了两声,振奋了一些:“皇位之争,究竟孰是孰非?爹爹不过是一介书生,只知道尽忠听命而已。听谁的命?几十年来,朝廷内外均以太皇太后和先帝为尊,一朝天子一朝臣,可爹爹实在不知道,太皇太后和太后争权夺利,一个扶持五郎,一个依靠六郎,若是先帝尚在,他是顾念母子亲情,还是夫妻之情?爹爹想抽身事外,却泥足深陷,身不由己。世人也好,汴京也好,甚至你大伯三叔,我的亲兄弟们只怕也已经避我不及,视身在洛阳的我们一家为洪水猛兽了。” 六娘恸哭道:“不会的爹爹,你带娘回去,带娘回翰林巷去吧。大伯不会害你们的,阿妧在呢,阿妧也在呢——” 孟存摇头道:“傻孩子,自从孟家几十年前牵涉到朝廷争斗里开始,便岌岌可危了。娘娘说得好听,只要你做了皇后,无论谁赢谁败,孟家总能立于不败之地,她也算还清了当年孟家两位老太爷在宫变中救驾之情,可孟氏一族上下内外各房近千人,承先祖孟轲儒家理念,又怎能贪生怕死,将性命维系在我爱女一人之身!” 六娘泪眼迷离,看着父亲决绝赴死的神情,心中也模糊起来。若赵栩真的在壶口遇难了,京师只靠大伯,就算不遭罢官,怕也难以支撑,如何才能保住阿妧的性命,还有翰林巷那许多老老小小。成王败寇的道理她自然明白。如果赵栩能归来,平定洛阳之乱,那么为赵棣写下登基诏书及告天下书的爹爹,阿妧可会帮爹爹一把?就算阿妧肯,向太后和朝臣们又怎肯放过爹爹。 孟存微笑着大力掰开六娘的手指,转身便迈步往外行去。 *** 九娘沉静地看着眼前的章叔夜:“叔夜可愿意去一趟西京洛阳?” 章叔夜坚定地摇头道:“殿下和陈将军皆有所托,叔夜不敢擅离职守。我只管守护好娘子你。” 九娘温言道:“我阿姊待我极好,如今不幸身陷困境,被太皇太后当成工具来牵制孟家,扼制我大伯,更要借此收复天下士子之心,以维护赵棣。我想来想去,只有叔夜你有能耐潜入洛阳宫城,将我六姐救回汴京。” 章叔夜默然不语,仿佛记得当年大树下那个笑得温婉的女子,似乎好几回都见到过她。可是想到赵栩再三叮嘱,还有陈太初殷切的目光,章叔夜依然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如山一般静静站立着不动,冷静地看着九娘。 九娘上前两步:“你不愿去就算了,我这里还缺一个搬卸石炭的小工,包你吃住,但一个月只能给你七百文钱,你可愿意做?”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很累,但是家具差不多都到了。还有许多缺的,慢慢添加,我不急。寻找有意思的好玩的东西,是乐趣,不是任务。 冰箱上慢慢的冰箱贴,花瓶,蜡烛,音乐流淌,已经有了家的氛围。 要写字的冲动很强,虽然很晚了,还是先送上三千字。感谢你们不离不弃。 庆祝小麦搬家初有成效,本章留言,一律送上红包。多谢你们。请多留言吧。 第301章 第三百零一章 章叔夜猛然一震, 大雪天慈幼局门口, 那个笑得如春日暖阳的女子, 这句话刀刻斧凿一般在他心头, 从未忘怀。 “别说是搬帽子搬石炭, 就是搬刀山搬火海你也愿意去, 也搬得动。”九娘侧过头, 笑道:“不是叔夜亲口说的吗?过年前你来我家送桃符, 吞吞吐吐了半天就说这一句话, 还记得吗?” 章叔夜喉咙发干眼睛发涩,一动不动地看着九娘脸上的笑容,如春风如春花, 依稀是他珍藏在心底想都不舍得想的模样。那年他自动请缨去百家巷苏府送桃符, 在二门外的偏厅里,夫人亲自见了他,还让他给慈幼局福田院老老小小们带新帽子回去,很大的两个包裹。夫人笑问他可搬得动这许多帽子,他涨红了脸, 许久才说了那句话。 “夫人?”章叔夜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立刻拜倒在地。 九娘赶紧伸手扶他起来, 笑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岂可随意跪拜。叔夜变成这么有本事的郎君, 我高兴得很。” 章叔夜红着眼圈低声道:“夫人不惜表明身份,叔夜更加不能离开娘子身边。” 九娘叹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有何可惧?我怕的是未能尽力而为,伤了自己在意的亲人,才会抱憾终生。以前我没能护住自己,伤的是阿昉。如今阿昉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只有身边这几个待我极好的人,是我最放心不下的,还请叔夜体谅。我也知道洛阳远胜那刀山火海,可我无人可托付。” 章叔夜抿唇不语,半晌后才瓮声道:“娘子要叔夜怎么做?” 九娘慢慢露出了笑容:“你放心,我既托付你,必要保你带着六姐平安归来。洛阳宫中有好几位能帮到你的人……” *** 赵棣听闻懿旨,不顾几位将军的劝说,只命令他们进攻郑州,自己带着人飞速赶回洛阳,至延春殿见太皇太后。 夜已渐深,张蕊珠不顾身边女史们的劝阻,仍然站立在天和殿廊下,看着那殿门外。她有些恍惚,愤怒和不平早已经慢慢消退,赵棣他总归会应承太皇太后的,她了解他。他待自己再好,也会权衡利弊。何况这也是先生赞成的事,一举几得来着,她记不清了。没有人顾及她想什么,要用她的时候才会想到她。 有几只雀儿仓皇归巢,啼叫得可怜。张蕊珠在那微颤的树叶中寻找它们的踪影,这洛阳宫城几十年来无皇帝驾幸,它们早已将那参天大树当成了自己的家,只怕是被他们惊吓到了。可见鸠占鹊巢日子久了,就会把别人的窝当成自己的不放手。 还是晚词经事多,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当年舅舅娶了荣国夫人,得了青神王氏嫡系多年来在清流和文官中的助力,官场上也有赖于她的谋划,十年也未纳过其他女子。那么赵棣呢?如何才能让孟婵毫无恩宠更无子嗣。自己帮了他这许多,还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宰相舅舅,他会不会投向孟家,礼待孟婵。她费尽心机,难道便这样为孟婵做了嫁衣裳? 赵棣下了肩舆,浑身酸痛,他铤而走险,在巩义刻意生了一场大病,却一直没能将养好,又来回奔波折腾,身心俱疲,见到廊下伊人正痴痴看着自己,赵棣心中一热,疾步上前握住张蕊珠的手:“你站了多久了?别累坏了身子和腹中孩儿。” 两人携手进了天和殿后殿,赵棣挥手喝令众人退下,仔细地打量着张蕊珠,歉然道:“你知道了?” 张蕊珠凝视着他,半晌才柔声道:“五郎,你应承了?” 赵棣不自觉地看向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垂泪道:“应承了。你怪我罢。” 张蕊珠看着他有点乱的发髻,出了会神,才哽咽道:“妾出身卑微,父母双亡,连宗谱都无,有姓氏而不得归,能侍奉郎君,已是天大的福分,从不敢肖想什么。官家身子还未好透,切勿因妾身费神,当保重龙体才是。” 赵棣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蕊珠如此识大体,他太对不住她,可他自己原来那些暗中联络的朝臣们,早已背弃他而去,如今文要靠太皇太后才能号令群臣,武要靠阮玉郎麾下的三路大军。他只是个傀儡皇帝而已,但不要紧,赵栩死了,太皇太后老了,阮玉郎见不得光,总有一天他能做得了主,再也没有人能替他做主,他定会好好补偿蕊珠。 张蕊珠在他怀中声音暗哑:“妾一想到五郎你要和别人同床共枕,心都碎了,妾身善妒,妾身有罪!” 赵棣只觉得怀里人儿不住抽动,不闻哭声,显然在极力隐忍着,热血上涌,低声在她耳边道:“珠珠你放心,就算那孟氏做了皇后,我也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他日待我根基稳了,找个借口废了她便是。” 张蕊珠却哭得更厉害了,赵棣便又细细说起她的封号贤妃及一并加封张子厚一事。张蕊珠一怔,随即明白,孟婵和她都做了赵棣的后妃,汴京那四面楚歌的朝廷势必分裂,自有那反对苏瞻、孟在和张子厚的朝臣们落井下石趁机□□。 ***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京兆府东城门,虽然秦州前线战事不断,京兆府也刚刚结束了围城之困,但却没有戒严,守城军士也只盯着那些形迹可疑之人。马车慢悠悠往城北而去,在元旭匹帛铺前停了下来。 赵栩掀开车帘,跳下车,那打晕他的村汉收了马鞭缰绳,跟着也跳了下来,将老汉和阿芳扶下车。 “郎君的亲戚是开匹帛铺的?”阿芳吓了一跳,眼睛金光闪闪。 赵栩笑着请他们入内歇上两日再回去,老汉却执意不肯,扯着孙女返身就要上车:“郎君既然到了,咱们就该回家去,再不回去家里田都荒废了。”虽然为了这位郎君将家里的五头牛才换了这一匹马,但孙女惹的祸,倾家荡产也要担着。 匹帛铺的掌柜见他们占住了店门口,带着几个伙计出来,见了赵栩,愣了一愣。燕王于壶口失踪一事传遍大江南北,不仅朝廷四处张贴悬赏寻找,元旭匹帛铺的总掌柜更是传令各处留意。他虽没见过殿下,可眼前这位身穿粗布衫依然姿容绝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掌柜的一颗心砰砰乱跳,见赵栩看向自己,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殿,殿下?” 赵栩见他如此精明,倒笑了起来:“好眼力,你是京兆府的陈十八?” 掌柜的大喜,声音都颤抖不已:“殿下万福安康!殿下平安归来,大喜大喜。小人正是元旭匹帛铺的陈十八,是元初将军麾下——” 这元旭匹帛铺向来选在府衙周边,此时过往路人听闻燕王平安驾临京兆府,纷纷围了上来,倒把那瞠目结舌的老汉等人挤到了一旁。 赵栩走到那老汉身边,微笑着点了点头,登上了马车,转身对着周围民众朗声道:“本王乃先帝六子栩,被河东路叛军所迫,坠入壶口瀑布,幸得这几位宜川百姓搭救,可见上苍有眼。赵棣在这国难当头之时,蛊惑太皇太后,自立称帝,有负官家,违背先帝遗旨,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实乃大赵国贼,当人神共愤。本王将从京兆府领兵东下勤王,讨伐逆贼!” 那掌柜的立刻带着伙计们高声呼喊:“殿下万福安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议论欢呼惊叹声中,赵栩跃下马车大步进了匹帛铺。到了此时,阮玉郎后招尽出,他也无需隐瞒行踪和实力了。消息传得越快越好越广越好,让阮玉郎忌惮,让赵棣无路可退,还有,让娘亲妹妹还有阿妧放心。 外头被众人簇拥着问长问短的三个人,不知所措。脸红得发烫的阿芳回过神来,大声回答道:“那一天,我和阿红给田里送饭,路过河边,见到滩上躺着一个人……” 瞟到胡大郎吞得下整个鸡蛋的大嘴,还有翁翁不住颤动的白胡子,阿芳开始了自己女说书人的光辉生涯第一步。打死也不能说是他们打晕了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我这一个月更得这么不规律,任何榜单也没有申请,收藏还一直在涨,真的感谢。虽然晚了点,也是今日更新了。 302.第三百零二章 第三百零二章 从都堂出来时, 广场上的官员们已散去,残暑的酷热还未消,各处灯火通明,宫人军士内侍各司其职, 这大赵朝堂的核心之处肃穆静谧。 张子厚仰头看了看不远处大内的殿阁飞檐, 叹息道:“我大赵人才济济,却被这些累赘人耽搁了。当年陈汉臣执掌枢密院时, 何来这许多废话?” 九娘心中沉甸甸的,四个时辰,枢密院方拟定了迎战洛阳叛军的计划,无数争论反驳各持己见犹豫不决缩头缩尾。 “纸上谈兵, 又害怕担战败之责。”九娘不禁也叹息了一声:“多说多做不如少说少做, 少说少做不如不说不做。这是大赵官场历来的规矩吧。不然张理少和陈表叔你为何被冠上独断专行的帽子招人厌恨?” 张理少听到九娘把自己和陈青相提并论, 笑道:“当年陈汉臣还是太尉时, 有先帝一力支持,又拳镇文德殿, 腿扫垂拱殿, 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在枢密院是也有诸多掣肘, 若遇到战事,恐怕也比朱相谢相他们好不到哪里去。兵部户部那两个尚书都不是软柿子。” “说得也是,先前听六哥说起变法一事,甚是令人向往, 想必能一扫陈垢, 精简官员, 至少能将这四个时辰的争论缩短不少。”九娘不自觉地又提起了赵栩,这些日子,她已经警醒自己许多回,可不知不觉,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后廷,她总会想到赵栩会如何想如何做,他曾经说过什么,甚至这般脱口而出。 张子厚振奋起来:“不错,这长夜已经黑了好些时候,也该一扫阴霾见见大日头了。”他转头看着九娘的侧脸,不知道她在出什么神,总和殿下相关吧。暗夜里月色迷离,两侧廊灯在她秀致脸颊上投下长睫阴影,微微颤动着。 “殿下吉人天相,必会平安归来。”张子厚想来想去,说了句俗气的宽慰话,只恨自己舌灿莲花灿不出什么贴心的话来。 “对了,章叔夜已经去洛阳了?”张子厚低声问道,岔开话题兴许她会少难过一些。 九娘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今日一早就带人出京了,里应外合应该能把我六姐救回来。算来我二哥也快从杭州回来了。有表叔在秦州,元初大哥从夏州围魏救赵,击败西夏和回鹘是迟早的事,还有太初他,这两日应该登陆海州了。” 两人相视而笑,九娘深信赵栩这些日子没有音讯是他有意为之,信心满满。张子厚却将忧心忡忡掩饰起来。 *** 赵栩脱险的消息还未传出永兴军路,汴京先收到了极坏的消息。福建路、两浙路、江南东路高举“除奸佞”的大旗,拥护洛阳新帝,奉太皇太后懿旨往汴京而来,福建路水师不日将抵达海州,将和陈太初遭遇。两浙路和江南东路的叛党直往淮南西路而来,黄州、舒州、庐州皆已失守。 至此,大赵二十六路烽烟四起,汴京身陷重围,只有东四路和京西两路可驰援京师,然而,这六路之中,又有几分可信,敢不敢让他们靠近汴京,又成了二府诸位相公头疼之极的事。草木皆兵之下,似乎人人都可能倒戈向洛阳那边。 正当朝中和京师百姓都人心惶惶之时,赵栩脱险的消息终于到了汴京。九娘紧紧捏着手中细长的纸条,“平安”两个字飞扬跳脱,似乎活了过来直扑入她心里。十几只飞奴正急急啄着地上的粟米粒。 看到惜兰递上的帕子,九娘才惊觉脸颊上凉凉的,可还是要盯着那两个字,心头汹涌激荡得发疼,忍不住轻声笑道:“我犯傻了,该笑的怎么倒哭了——” 可她的确想搂住一个人放声大哭一场。姨娘、慈姑哪怕有一个人在她身边,也许她早就这么做了。 慈宁殿里,陈素眼巴巴地看着向太后手中那张纸,双目泛红,低声一再问九娘:“是六郎写的么?不是谁用来哄我们的?”她虽然不得已做了修道之人,却放不下一双儿女,也知道当下京城岌岌可危,若有赵栩的音信能让臣民们定心不少。 赵浅予又哭又笑着说道:“谁敢拿这哄我们?阿妧说的肯定不会错。” 九娘笑着摇头:“是六哥亲笔,不会错的,学他字的人虽多,可哪里写得出他的锐气和灵气,放心吧。” 向太后将字条递给赵梣:“祖宗保佑,上天显灵。”她看向陈素:“不枉你每日诚心祝祷,这下总算一块大石头落地了。阿妧你说,六郎这消息要昭告天下还是瞒着?” “娘娘,洛阳伪帝急着娶我六姐,想来颇多文臣反对赵棣自立。福建、两浙等四路亮出了造反大旗,这应该是阮玉郎倾其所有的招数了。眼下臣民士气低迷,正需要六哥平安的消息大鸣大放,既能让洛阳弄不清真假,也能振奋军心。想来不出一个月,六哥就能带着西军抵达城外。”九娘眼中神采飞扬,赵栩只给了她两个字,可她明白,他壶口瀑布纵身一跃,要的就是明里暗里阮玉郎的势力全部暴露出来。 天时,赵栩他壶口脱险,上苍庇佑。地利,女真水师大败,西军挥师东来,只要汴京守住城池,便能和陈太初会合,将南北叛军一网打尽。人和,天下民心维护正统,只要赵梣平安,洛阳篡位之罪名遍难以逃脱。 *** 燕王得上天庇佑,自壶口瀑布脱险,现身于永兴军路京兆府闹市中,宣告与洛阳伪帝赵棣断绝兄弟骨肉亲情,即将率领西军增援京师平定叛军。藉由官府和各地商旅的传播,加上元旭匹帛行和军中刻意宣扬,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中原大地。 枢密院里对守城一事却不乐观,北三路发兵时四万人,如今已集结了近十万厢军。福建水师向来彪悍,两浙和江南东路也杀来五万人,一路还会再征募兵丁。若再有造反叛变的,两边只怕夹击而来的不下于二十万人。京城禁军跟随天波府佘太君和陈青西征,加上不断支援永兴军路的,陆陆续续已有四万人,留守的如今只有□□万人,还包括了中元节后征募的新兵。 这边二府及各部又开始争执,如此恶劣的情势下,是退往应天府等燕王,还是继续坚守汴京,二府求稳者众。应天府的南京留守乃是定王老殿下的次子,三番五次上书请陛下和太后迁往南京,有陈太初领军的东四路作为屏障,比坐守京城更安全。 张子厚和邓宛却有向太后赵梣的支持,执意坚守不退,以免洛阳士气高涨甚至失去民心。 *** 夕阳依依不舍地浸入洛水之中,河面铺金,倒映着残阳如血。 阮玉郎负手站在岸边,修长背影也镶了一道金边。 高氏以为赵栩平安的消息是汴京和陈青刻意捏造的,算是最后的负隅顽抗。她在深宫中几十年,越发自欺欺人了,先前她还真的以为福建路、两浙和江南东路都是应她所召,倒把她自己感动得老泪纵横,着实可笑。 赵栩跳入那样的瀑布里还能不死么?上天庇佑?上天何时带眼识人过,他爹爹,他,谁被庇佑过。 除了动用军中力量的时机不妥,以至于不得不又扶持赵棣这个傀儡;除了女真人刚愎自用,竟然败在陈太初手中,还败得那么惨;除了小五不幸遇难,除了中元节大闹京师里应外合的戏未能唱成…… 不顺利的事,他这一生经过太多,没什么大不了,总有一条路能走通,能得到他想要到的结果。至少,以他手中的兵力,加上即将抵达的女真和契丹骑兵,汴京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援兵来。何况大赵的那几个宰相,谁又会相信前去增援的禁军是不是真的增援。 他的命,荆棘满路,他也要讨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就是上天反对也没有用。只可惜,这条路,他只能独自一人走到底。 最后一丝云霞也渐渐淡去,天上不见月亮,星子露出脸来,看着洛水边的谪仙,风姿绰约,宛如昔日罗袜生尘凌波微步之洛神,为何竟黯然神伤…… *** 坏消息后头跟着好消息,好消息后又跟着更坏的坏消息。赵栩脱险平安归来才令人安下心来,生出许多期盼。紧接着传来的是契丹寿昌帝驾崩,继位的却不是皇太孙耶律延熹,而是他的叔叔。个中争斗,远在京师的九娘无法想象,只知道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逃往夏州,要收回当初借给陈元初西征的契丹西京道兵马,意欲夺回皇位。 斥候急报枢密院,契丹新帝登基后便宣布皇太孙参与的四国和谈令契丹蒙羞,理当作废。刚刚在陈太初手下折损了六万精兵的女真人,不仅派出使臣参加契丹新帝登基大典,更主动将先前四国和谈得来的室韦和乌古部奉还给契丹。因此契丹新帝深得民心,更与金国结盟,铁骑挥兵南下,剑指真定府和河间府,欲趁火打劫,瓜分大赵国土。 朝中更是悲观,苏瞻请求太后和官家认真考虑退守大名府一事,并且详细在舆图上做了解释。契丹宫变,是阮玉郎最后一招,不仅立刻解了西夏梁氏的后顾之忧,更令汴京三面是敌,有围城之困。 九娘看着眉头紧蹙不再反驳苏瞻言语的张子厚,缓缓摇了摇头,坚定不移地道:“生死乃小事,大节不可弃!京师,乃大赵万民归心之处。史上但凡因战祸迁都者,皆衰落,所谓中兴,人丁、国库、人才皆远远不能与盛世相媲美。如今西边的夏国、北边契丹和女真,东有高丽来犯,阮玉郎要的就是我们慌乱害怕崩溃,若是给他得了汴京,赵棣告太庙,行大典正式登基,随之异族四国危害立时可解,那暗中割让国土之事,只要隐瞒不报,兴许几十年后才有人知晓。成王败寇一旦刻入百姓心中,赵棣反而成了正统,官家则变成流亡之人,绝不可取。只要官家还留在汴京不走,赵棣就算赢了也是篡位之人。弃京师者弃帝位!” 还有六郎说过,他一定会回汴京的,她不能放弃,只要上下一心,汴京三重城墙,定能守到他归来。 303.第三百零三章 这一刹, 苏瞻凝视着九娘熠熠闪光的眸子和决绝赴死的神情, 有些恍惚。十四岁的小娘子, 哪里来的这种“士”才会有的胆气勇气,他想不出孟建和程氏两口子如何能教养出她, 便是梁老夫人亲自养育长大的孟婵,也是恪守规矩品性温良的女子。 可眼前的少女, 是一把利剑,出鞘的利剑,气贯长虹,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像阿玞的性子, 从来不知道求全,不知道妥协,不知道退让。 苏瞻看到年幼的官家一脸孺慕地看着九娘,就连向太后也挺直了背脊生出豪迈之情,吸了口气:“九娘,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这也是你先祖孟轲之言,一国之政, 多国之争,从来不是只靠流血只靠胆色才行的。我等臣子之性命,微不足道。岂能置官家和娘娘于险地?还有围城之战, 你可知汴京这十多万百姓要死多少人?若不是怜悯生灵, 爱惜百姓, 我大赵又怎会放任燕云十六州为契丹所占许多年?何况此乃一时权衡之策,利国利民,善莫大焉。你这般危言耸听,毫不变通,有负燕王殿下所托。”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自从中元节之后,娘娘和官家越来越听信九娘的话,加上张子厚和邓宛这等狂热派,二府的决策竟然屡遭两宫驳回,这十多天留中不发的折子和上书积压了许多。 “苏相大约忘了,先祖那话后面还有一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九娘朗声道:“陛下,娘娘,先帝灵枢尚未发引,赵棣前来攻打汴京,有何面目见先帝?汴京臣民又能否随陛下和娘娘一同退至应天府?若不能,遭弃的臣民会如何作想?” 九娘看着向太后和赵梣道:“娘娘,苏相所说燕云之往昔,不正是他日赵棣占领汴京后的情形?士农工商,为何独独士为知己者死?皆因农工商所忧心的,一碗饭一张床和家中老小而已,谁做皇帝,换什么朝代,又有什么干系?可不战而逃,天下士子必共同唾弃我大赵朝廷。民心会向着谁不言而喻。四国入侵,七路谋反,除了东四路和西军,南方各路至今只有上书没有发兵,皆因存了观望之心,怕丢了那份从龙之功。陛下和娘娘又能和诸位擅长权衡之策的臣子们在应天府支撑多久?待那赵棣登基,必然减免赋税,大赦天下,谋反者可加官进爵甚至得封王侯,观望者也能平安无事继续领俸禄,即便是我孟家,也可仰仗六姐的皇后一位继续簪缨世家书香门第的荣耀。可陛下和娘娘将何去何从?入瑶华宫修道开宝寺出家,抑或被软禁于深宫殿阁之中?请陛下和娘娘决断。” 如此振聋发聩的言语,近乎大逆不道。可赵梣两眼闪闪发光,走下御座,径直到了九娘身边行了一礼:“多谢先生,吾受教了。” *** 七路叛军从西北和南方逼近汴京,各地战事如火如荼。赵梣每日早朝后便往太庙祭拜。礼部改于八月初一在南郊请谥,八月十五奏告及读谥册于福宁殿。京师百姓见皇帝太后和朝廷毫无弃城之意,虽有不少人避往乡下亲戚家去,更多人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给来犯的叛军好看。 各大瓦舍勾栏的说书人戏班子,纷纷献上诸多话本子,有的演“王师平四海,圣帝惩奸佞”,骂那赵棣枉为先帝之子却勾结异族图谋篡位,不惜惊扰先帝,不忠不孝不悌竟然还有脸自立称帝,叹太皇太后老眼昏花晚节不保,一世英名付诸东流。也有演“燕王救驾”的,把那壶口瀑布脱险,领兵击败叛军演得气势磅礴,慷慨激昂,最后燕王脚踏五彩祥云降落城头,跪拜年幼的官家,更引得士庶百姓击节叫好。还有演“叛逆篡位卖国土,英雄誓死护正统”的,将赵棣要割让的州县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把汴京四美文武双全表现得淋漓尽致,奈何要找到演四美的着实困困难,四个人倒有三个乃是女伶人扮。 汴京城白日熙熙攘攘,夜间鼓乐不断,不像待战之城,倒似那灶上的热水一般,热气腾腾的。 各部紧锣密鼓准备打持久的守城之战,刚刚才从黄龙府讨回来的孟建回到汴京,还没来得及到御史台衙门报到,便被吏部一直文书派去了户部做老本行。翰林巷除了各房守屋子的仆妇杂役,几乎是空府一座。三房的程氏带着七娘、林氏也都南下苏州去了,偏偏苏州就在造反起事的两浙路,如今南北断了音讯,也不见有仆从来信。宫里的孟在和九娘知道他归来,也只送来书信一封,简短说了说近日发生的要事,请他勿忧心,带领部曲守好家里即可。 孟建长吁短叹地去了两日衙门,忙得不可开交,这日回到翰林巷,却见角门旁停了一溜的车马,不少仆妇部曲正从马车上往下搬运许多大箱子。一旁在伞下叉着腰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的娘子,却是程氏。 看到孟建傻乎乎地站在门口呆呆看着自己,程氏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有身孕的女子么?” 林氏捧着托盘从角门里从匆匆出来,竟没留意到孟建,只大声道:“娘子喝杯茶先,莫要中了暑气,明日还要进宫觐见娘娘呢。咿,郎君回来了?老夫人在翠微堂和说话呢。” 孟建奔上前,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程氏的小腹:“几时有的?几个月了?怎么不曾写信告诉我?”转而他连连跺足,看看周围的仆妇,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回来做什么!京城马上就要打仗了!” 程氏扶着他的手臂慢慢上了肩舆,看了看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拦得住?到处在打仗。咱们的娘倒不要嫁人,就要返京,做媳妇的能怎么办?”她没好气地道:“你不知道两浙路造反了吗?听说杭州太守不肯谋反,带着一些禁军和叛军打仗,血流成河。要不是二郎特地绕道苏州把我们接回来,我们恐怕就要苏州等着被烧杀掳掠了。” 孟建目瞪口呆,心慌得不行,喃喃问道:“九郎十郎十一郎呢?还有阿姗在哪里?都回来了吗?你们明日就去应天府躲一躲。” 程氏叹道:“六月里,眉州来信说我娘身子不好了,我那时候胎相不稳,便让七娘去眉州略尽心意。你那两个宝贝儿子,耐不住被大郎天天拘在族学里念书,死乞白赖地也要跟着去拜见外婆外翁,我想着他们三个一路上好有个照应,便让梅姑带着他们去了。十一郎担心阿妧,跟着回来了。”她叹了口气:“躲能躲到哪里?娘说得对,乱世里,哪里都不太平,苏州至少有大郎安排得还算妥当,这边孟氏一族老的老,小的小……娘还是放心不下。” 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阿婵,也许还有三分是挂念阿妧。程氏这话没说出口。 *** 到了翠微堂,梁老夫人略有疲乏之色,正和杜氏在细细询问二房为何都去了洛阳一事,见到孟建程氏等人来了,倒精神一振,受了他们的礼,仔细端详了孟建一番:“三郎清减了不少,听说你跟着燕王殿下一路北上,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真是祖宗保佑,家门有幸。” 孟建在左上首坐定后,心里颇有些不自在,只笑着谦虚了几句,又挖空心思把两位兄长的现状说了。梁老夫人见他对阿婵和阿妧所知甚少,因入宫觐见的折子一入城就已经遣人递上去了,倒也不着急。 听了孟建小心翼翼地提起躲避战祸的话,梁老夫人摩挲着手中的数珠,淡然笑道:“我孟家岂有贪生怕死和附和篡位逆党之人。太皇太后病得厉害,被人蒙蔽或挟持也不奇怪。可那人要利用我孙女和我孟氏千年来的清白名声,却万万不能。” 她看向杜氏:“阿程是没法子被迫跟着回了汴京,你呢?” 向来温和少语的杜氏笑道:“郎君和儿子都在这里,我一介妇人怕什么?娘莫非忘了,媳妇还有两把压箱底的宝剑能唬人呢。” 程氏笑道:“大嫂可别小气,记得分给我一把。我眉州阿程也不是好欺负的。那些个强盗想要闯门抢钱,就拼个你死我活。” 孟建低声道:“钱财身外之物,哪有性命重要?” 湘妃竹帘掀起,九娘笑道:“娘护的不是钱财,而是脸面,是声誉,是尊严,是大义。阿妧拜见婆婆,爹爹,娘亲,大伯娘。”身后是一身戎装的孟在和孟彦弼。 行完一圈礼,九娘笑盈盈看向程氏身后眼泪汪汪的林氏和十一郎:“姨娘见了我泪汪汪,可是因为今夏不曾吃过阿妧的冰碗?你看看十一弟,往日捧着冰碗不撒手的都笑眯眯的呢。” 堂上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连孟在都扯了扯嘴角,温柔的眼神落在妻子身上。十一郎上前给九娘行了礼,千言万语只在九姐安康四个字中。 “唉,也不过小别了两个多月,可在这乱世之中,举家能团聚,也是好事。”梁老夫人叹道:“只可惜二郎、阿吕和阿婵……” “婆婆放心,六姐很快就能回来了。”九娘柔声道,突然得知老夫人大伯娘和程氏竟然跟着二哥一同归来,她心中感慨万千,孟氏一族,能享誉百年,在世家大族中首屈一指,凭借的就是妇孺也有这口气。而青神王氏的泯灭,既是偶然,更是必然,怨不得天。 梁老夫人眼睛一亮,又酸涩得不行,她只从各方公布的消息中,大抵已推断出那最坏的可能,实在不能任由孟存走上歧路,更不能陷孟氏一族成为篡位乱党一派,这才毅然决绝返京。 眼前儿子媳妇们,孙子孙女们,一张张笑脸,齐心协力,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辈,还有程氏腹中的来年即将降生的孟氏胎儿。 梁老夫人沉声道:“我孟氏一族,当追随皇帝,誓死守家卫国,天子脚下,死得其所。你们,可会害怕?” 翠微堂里男男女女站起身齐齐大声答道:“不怕——!” 廊下的鸟笼里,各色珍禽无聊了几个月,被这喊声吓得在笼子里扑腾乱飞,啼叫吟唱不断,企图压过屋里的声音。院子里的仆妇们也都挺直了腰身。 汴京城到了晚间,各大世家便听说了,翰林巷孟府的梁老夫人携女眷和孙辈们特地赶回京师保家卫国。宫中向太后也派了尚宫亲往孟府传口谕,召郡夫人梁氏,夫人杜氏入宫觐见,更因孟氏女贤淑,封其母程氏为正三品护国夫人,一并觐见。 这一夜,眉州阿程摸着自己的“球”,对孟建深有心得地感叹道:“谁说非要生个嫡子呢,儿子不见得强过女儿。我这辈子,靠郎君没靠出个诰命,靠儿子更盼不着,还是多亏了阿妧哪。” 想到自己竟然一跃成为孟府诰命最高之人,正三品,夫人,还有封号,天要下雨,娘要发达,挡也挡不住啊。实在睡不着,实在不能怪她。 304.第三百零四章 木樨院里程氏高兴得睡不着, 空置了许久的听香阁的净房里, 林氏却扑在浴桶边上嚎啕大哭着,哭两声又伸手去拍惜兰几下, 因不敢使上力气,更觉得难受委屈:“你这是怎么照顾小娘子的!她腿上这么大片大片的伤疤,哪里好得透。原来跟豆腐似的,现在像豆腐渣了——” 慈姑和玉簪也都气囔囔地瞪着惜兰。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雾气氤氲中, 娇艳粉嫩的脸庞上水光淋淋:“豆腐渣我也爱吃, 和草鱼头一起,加点笋丝用藙辣油和豆瓣酱炒香了一起炖,最后撒点芫荽,啊呀, 我好些日子没下厨了,要不明日午间就吃这个吧。” 林氏泪水还挂在脸上, 听得向往不已, 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那里头的豆腐渣实在好吃——不对啊,小娘子, 奴说的豆腐渣——” 慈姑赶紧拉了拉林氏:“不是吃的。” 九娘不顾慈姑又怜惜又责怪的眼神,赶紧笑眯眯地道:“那我明日让玉簪给你多送一小碗,你悄悄地别告诉十一郎。姨娘,他脸上怎么长了好几颗痘子, 得吃清淡些。对了, 玉簪, 记得让厨下的林嫂子把鱼头里的黑膜刮干净。” 林氏在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眼睛在慈姑和玉簪脸上转了转,强行忍住了接口十一郎的话,瞪大眼拍了拍水面:“小娘子!你别看着左边右边说些不搭边的。奴说的豆腐渣,是你这大腿上的伤疤,日后成亲了怎么办?你不知道那个封家的小娘子从洞房里被连夜送回娘家退亲的事吗?” 九娘吐了吐舌头:“连吃的和十一弟都岔不开话,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难怪连阮玉郎都栽在姨娘和钱婆婆手里。对了,姨娘可曾受伤?” 林氏一怔,眉头竖了起来,大哭道:“小娘子真是的,奴这厢为你操心担心,你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啊。皮肉伤成这样,嫁不出去怎么办?” 九娘见这样都不能让她分神,只能笑着低声道:“姨娘放心,我的他才不会嫌弃这个——”话未说完,自己脸上一阵燥热,干脆沉入水底,乌黑长发在水中散开飞舞,樱唇微翘,玉齿稍露,随即一串晶莹的泡泡从水中咕噜噜冒起。 林氏呆呆地看着浴桶里面,又抬头看向惜兰:“她的他是谁?”她约莫猜到了,又怕自己鲁钝猜错。 惜兰悄悄伸手比了个六字,点了点头,唇角也不禁弯了起来。若是殿下听到九娘子这般说,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四更的梆子沿着第一甜水巷从北往南而去,木樨院里因为高兴而睡不着的女人,又多了一个。 *** 翌日,梁老夫人率领媳妇孙女一同入宫觐见向太后。 向太后也不见外,特地将魏氏和陈素也请到了慈宁殿正殿。魏氏和陈素见到杜氏,十分高兴,问及苏州孟氏一族以及孟彦卿所作所为,众人不由得又唏嘘感叹江南路两浙路之事。 梁老夫人柔声宽慰向太后:“太皇太后想来是为阮玉郎和五皇子挟持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容忍阮玉郎插手大赵朝廷之事,何况娘娘这几十年来和太皇太后相处和睦,娘娘勿过于忧心,只要京师一日不沦陷,太皇太后便能安然无恙。” 向太后不禁哽咽起来:“娘娘待我,视如己出。自从她柔仪殿中了那毒,便迷了心智,又中风了好几回,如今身陷洛阳,为叛党所利用。娘娘她定痛不欲生,只是连累了你家二郎和六娘,赵棣如此不择手段,真是无耻之极。” 梁老夫人和杜氏程氏赶紧站起来躬身道:“多谢娘娘挂念,孟氏感恩。” 众人说完国事又说起家事,因魏氏十月临盆,程氏腹中胎儿要来年二月才出生,向太后笑道:“这两个孩子倒像是约好了来的,巧的很。若是一男一女,日后你们倒可亲上加亲了。” 程氏自入了慈宁殿一直只微笑不说话,生怕管不住嘴说错话,丢了孟家的脸,也丢了九娘的脸,听到这句,实在忍不住,微微欠身笑道:“娘娘,魏嫂子怀的肯定是个小娘子,臣妾原来一心盼着生个儿子,可这肚子里八成也是个女儿。” 殿上的人都一怔,向太后皱了皱眉,只觉得委屈了九娘,便有些后悔那诰命给得太早了。 程氏笑道:“其实像阿妧这般的好女儿,妾身巴不得多生几个。只是人老珠黄,有这心没这力,老天爷都不免笑话妾身,替妾身害臊了。妾身只好盼着阿妧早日出嫁,能生个外孙子给妾身抱一抱。” 魏氏原本心里一跳,听程氏这般插科打诨,声音还有些颤抖,倒把向太后这随口的指婚给糊弄了过去,不由得赞赏地看了程氏几眼。 向太后目光落在程氏身上,笑了起来:“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儿,看来阿妧这说俏皮话的本事像你。” 梁老夫人接口道:“若是阿妧明年能怀上,这两岁的姨母倒抱着满月的侄女吃满月酒,也是稀奇事。” 九娘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落在了自己头上,见向太后、陈素和赵浅予都一副心中有数理所当然的模样看着自己,平日利落的舌头打起了结,脸上一红:“婆婆和娘亲今日一早就喝醉了不成?” 众人都大笑起来,只有魏氏心中喟叹了好几声。 临近午时,向太后留孟府一众女眷在宫中,赐宴。一顿饭还没吃完,赵梣乐滋滋地跑了过来,喜形于色:“六哥率领西军大败西夏和回鹘联军,歼敌八万,俘两万,十万西军已经在赶回汴京的路上了。” 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赶紧起来给官家行李问安。向太后便吩咐撤了宴,转回慈宁殿说话。 *** 赵栩在京兆府两日,只选出三千骑兵,却并未直接奔赴汴京,反而采用义庄转运的方式,从京兆府只用了一日便抵达凤翔府。在凤翔府换马后又增调三千骑兵,疾驰近四百里路,又是仅用了两天便到了渭州。跟着六千重骑急速插向兰州东南方向西夏和回鹘联军的大营。 联军大营,暗夜中灯笼高挂,火把极多。营帐密密麻麻,不见边际,几乎和远处山峦融为一体。 赵栩及六千重骑的马蹄上全都包上了厚厚的棉絮,疾奔之中,只感觉到大地颤栗,却不闻急促蹄声。众将士见到那营帐之多,都有些疑心,只凭己方这区区几千人,能否全身而退。但想到赵栩一路所言,不由得都振奋起来,跟随燕王殿下,何惧生死! 赵栩毫无退却犹豫之心,双腿一夹,马速更快,他从怀中取出长管,右手高挥。 半暗半明的夜空中骤然开出灿烂的烟花,殿前司的专用信号。 六千大赵重骑立刻齐齐点燃了手中的火箭,黑烟蓬地爆出来,石油的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马快,弓满,箭如流星飞扑向三百步以外的营帐。外围一排的营帐立刻熊熊燃烧起来,营帐的栅栏也烧了起来。 眨眼间,赵栩已冲到了壕沟之前,对面已乱成一片,救火的取水本就不易,好不容易提来的水,浇上去,油随水走,火随油飞,立刻烧得更加肆无忌惮。零星已有箭矢飞过来。 “架桥!”赵栩大喝道。 他身后的六百军士,每六个人一组,立刻将手中一人高的长旁牌横了过来,两头的挂钩一靠,结成超长的旁牌,奋力投掷进壕沟,压在了壕沟里藏着的那些守营工事上,那些粗长的木刺竟穿不过连精铁箭头也能挡住的竹质旁牌。 赵栩身先士卒,一提缰绳,直冲了过去。过了壕沟,那被火焚烧着的栅栏,在铁骑重重一击之下,颓然倒下,后面箭楼上的士兵,眼睁睁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重骑兵,手持他们看都没看到过的超长朴刀,几下便砍倒了箭楼的四根立柱。而他们的箭,根本射不到被旁牌掩护着的赵军。 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中军大营里的梁氏才上了马,赵栩已带着六千重骑凭借手中比长-枪还长了一尺的超长朴刀,如砍瓜切菜搬,从东营口杀到了王帐两百多步外。遥遥看到王帐的金顶,赵栩厉声喝道:“结阵!放箭!”他再次扬手,又一道信号,璀璨地开在了被火海映红的天空中,宛如翠绿的墨菊。 那等众将士过了壕沟,才收回旁牌的六百人立刻策马上前,以赵栩为中心,高举旁牌,围出一道弧形城墙。 身后每一百人一班的重骑立刻往烟花下疾驰而来,途中挂刀,摘弓,反手拔箭,点火,上弦。 墨菊开时,前方两百步是王帐,火箭焚之。 赵栩的话,每一句,都只说一遍,可他们每个人,在心底默默念了上百遍。 几千枝火箭带着浓烟和恶臭,扑向金顶王帐。梁氏胯下马儿受惊立起,竟将她摔下马来。 “太后!——” 惊呼声不断。 “大赵王师已至,西夏梁氏受死!”不远处传来极整齐的吼声,震天动地。 与此同时,联军大营的正面也受到了陈青率领的三万重骑袭击。一片火海之中,睡眼惺忪的西夏和回鹘军士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究竟有多少赵军来偷营,已在密集箭雨中倒下许多。 三万重骑按烟花信号行事,首次使用超长朴刀的军士们憋足了劲,跟随在陈青身后奋勇杀敌,见到墨菊信号,皆直奔王帐而去。 谁也没料到战事到来得比所有人预想得都更快,而败的那一方更料不到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兵败如山倒。西军势如破竹攻入兰州,回鹘撤军,梁氏率余下的十万众退向西凉府。 同夜,耶律延熹和耶律奥野率领契丹西京道的五万铁骑,会合了夏州陈元初李穆桃所借的人马,也未曾如传言中杀回中京道夺回皇位,反而日夜不停地奔袭兴庆府。 兴庆府近百党项贵族,大开城门,迎兴平长公主李穆桃归来,遵李穆桃为“摄政长公主”,废梁太后执掌朝政及军国大事之权,派遣使者再次向大赵求和。 “兰州大捷”,是大赵骑军首次显示出令人难以相信的行军速度,是大赵攻营战最为经典的一战,也是超长朴刀、石油火箭第一次在战场上露面。 经次一役,最新登上“战神”宝座的陈太初,又被民众喜新厌旧地抛在了脑后。战神燕王赵栩,率领十万西军精锐,其中有五万重骑军,正以日行一百五十里的神速往京师勤王。 有那消息灵通的,眼见近万重骑兵先锋军马不停蹄地卷过太行山下,人人还牵着一匹空马,见不到什么辎重粮草车,只怕这先锋军依然能日行三百里。那朱红的“赵”字大旗在夕阳下猎猎飘过。 兰州到洛阳,一千二百里路。赵栩一马当先,一路往东。 阿妧,我回来了。 *** 而这时的洛阳宫城里,正在准备一场仓促简陋的帝后大婚。 305.第三百零五章 兰州大捷的消息对于洛阳而言,无疑是高歌猛进时遭到的一记重击。也因此, 太皇太后不顾宗室各位亲王和礼部的质疑, 下旨立即举办帝后大婚仪式, 将孟存一家和六娘安置于宫城南边的郡王府里,一天内便要行罢六礼。 礼部官员欲哭无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洛阳新建的礼部衙门还不到一个月,连件像样的祎衣都赶不出来, 只能征集了两百多位绣娘,将岐王妃的深青色大礼服上加绣了五彩翟纹, 可惜连十二等的翟也集不齐, 十二重行最后变成了九重行。大小花钗各十二枝的两博髻九龙四凤冠更不可能凭空变出来,太皇太后便将自己受皇后册封时所用的凤冠赐给了六娘,一并又赐下了白玉双佩、双大绶三小绶, 以及玉环、青袜等等。 孙尚宫亲自登门宣旨赐宝, 吕氏不敢露出愁苦神色,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丝笑意, 带着六娘心惊胆颤地谢了恩旨, 那沉甸甸的凤冠太沉, 她险些没接住。孙尚宫意味深长地看着六娘道:“他日回到京中, 梁老夫人定会高兴得很, 当年娘娘重情重义, 一诺联姻, 言出必行。孟家的荣耀, 都系于娘子一身了。娘子的贤良淑德是娘娘和先帝一早就看中的,日后往景灵宫行庙见礼,先帝也会很是欣慰。” 六娘垂下眼眸,福了一福,心中酸涩难当,不再言语。婆婆回到汴京了,一定很不放心自己,更不会愿意自己做这个篡位皇帝的皇后。想到婆婆,六娘眼中泪珠滚来滚去。 夜里回到房中,陌生的屋子,连帐幔颜色都是古怪的深紫色,不知道是那位郡王妃的喜好,看起来妖异又混沌。六娘在罗汉榻上,只觉得连手边小几的式样都太过繁复花哨。 “我好生想念绿绮阁。”六娘咬了咬唇,那句想念婆婆和阿妧说不出来,终伏在小几上抽噎起来。金盏银瓯和贞娘赶紧围着她说起宽慰的话。 贞娘将尚宫们给的礼仪册子打了开来:“老奴读给娘子听罢,明日三更宫里就要来人了——” 六娘的肩头颤动得更厉害了,呜咽着嘶声道:“好贞娘,你莫要说了。” 吕氏进了屋,环顾了一圈,温和地让贞娘带着众人退到院子里去守着,坐到六娘身边,替她拭了泪,握住她的一双手,又将女儿搂入怀中,母女两个抱头哭了一会。哭完了,吕氏红着眼眶将那大婚之夜的事含糊其辞地说了,又将那避火的图和瓷器悄悄塞给六娘,才哭着回正院去了。 浑浑噩噩的,六娘躺在床上,看着那外室留着的一豆灯火,照得里间有些昏黄,那紫色的帐幔更显得诡异。瓷枕上一片濡湿,她眼角有些火辣辣的痛,泪水止也止不住。 窗子咯噔轻轻响了一下,六娘猛然坐了起来,害怕里夹杂着一丝期待。她小心翼翼地走那窗口,冷不防窗子突然开了,她吓得刚要惊呼,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章叔夜奉九娘子之命来救你。得罪了。”章叔夜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轻松纵身跃入窗内,放开六娘,将窗子复又关起,朝六娘笑了笑。 六娘见暗室里这高大的年轻人一口白牙闪了闪,立刻想起来当年大树下和陈太初比剑的那人,还有随陈青出征的那个青年,牙齿很白,笑起来十分忠厚可亲。 “阿妧——”六娘喃喃道。 章叔夜取出两条粗布宽带:“我背你走。府外和城中都有人接应,你放心。快的话明晚我们便能抵达汴京。” 六娘心中激荡,却摇头道:“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走了我爹娘便活不成了。” 章叔夜将布带在胸**叉绑好,笑着抬起头:“当然要一起走。上来吧。” 六娘眼睛一亮,又黯淡下来,看了看外间犹豫道:“那贞娘还有我的女使们——?” “顾不得她们了。”章叔夜口气中并无不耐烦:“抱歉。” 外间的脚步声极轻,章叔夜暗叹一声,已拔出朴刀,无奈地道:“你闭上眼。” 房门却未开,外头一把柔和的嗓子轻声道:“娘子勿要挂念我们。快些走吧。” 六娘眼中的泪又决了堤,看看房门,那一豆灯火将三个人影投在槅扇门上,她们正不停地点头。 章叔夜刀交左手,轻声喝道:“快!”他侧耳倾听前院人声果然响了起来,进来时几乎见不到什么人防守,零星十来个内侍和两三队巡逻的禁军,果不其然早有埋伏。 六娘咬牙摇头道:“你快走吧,别白白送了性命。告诉阿妧,别顾念我了。” 兵刃声渐近,利箭破空之声,瓦片碎裂的声音传来,屋顶的人已在激战。章叔夜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见院子中火把四起,近百禁军涌了进来。以他的身手,自然能全身而退,但还要带着六娘和孟存夫妻两个,却难上加难。 章叔夜神色自若,转头抱拳道:“我会一直留在洛阳,直到救出你。宫中见。”他不走窗口,飞身上了桌子,跃上横梁,朴刀刀光闪现,屋顶豁啦啦破开一个大洞,一条人影冲天而起。 “走——!”章叔夜手下如瀑布般劈出一片刀光,击落箭矢,大声喝道。 各个院子里数十条黑影蹿上墙头,往府外撤去。 被一掌击昏的孟存悠悠醒来,才发现自己身在二门外的花园里,暗夜里累累的紫藤花淡淡泛着微光,花架下背着他站着一个男子。孟存啊呀一声,四处看看喊了起来:“阿婵呢?阿婵——!” 花树下,那人转过身来,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带着比紫藤花色还淡的笑容。 孟存一惊:“怎么是你?” 阮玉郎伸手,并指如剪,一枝垂挂的紫薇树枝脆生生地折断了,一些碎花飘落下来,隐入阮玉郎脚下。 “其实杀人如折枝,最容易不过,可守在你这里的禁军们竟这般草包,一人也未能杀死。”阮玉郎笑了笑,美目流转:“表弟,险些做不成国丈了,可生你那爱生事的小侄女的气?” 孟存四处看了看,有些紧张地压低了声音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你还要怎么样?” 紫薇花在阮玉郎掌心被捻成了屑,他扬了扬眉笑道:“怎么,听说西夏败退,你便也心生退意了?那人要带你走,你想将错就错回转汴京去?” 孟存一怔,涨红了脸:“我没来得及喊就被打晕了——” 阮玉郎似乎听到什么最可笑的事似的,扶住身侧的紫薇花树,笑得牵动了胸口的旧伤,咳了两声,肩头染上了好些淡紫色。他长叹一声:“孟仲然,我答应你的可有一件事未做成的?” 孟存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礼部和西京国子监都已经开始将《孟子》列为必读的经文,帝后大婚后,你便要去国子监传授你孟家先贤的经义。待攻下汴京,赵棣自会下旨休养生息减免赋税选拔人才,亲自前往邹县祭祀亚圣孟轲,奉孟轲为亚圣,建亚圣庙。从此大赵摒弃百家,独尊儒术,儒术中又以孔孟为首,百年之后,人人只记得你孟仲然将孔孟之道推至朝堂之上,谁是皇帝又有什么干系?”阮玉郎悠悠地转过头看向孟存身后游廊:“好阿婵,我阮玉郎说的可有道理?” 孟存猛然回过头,廊下的灯不知何时熄了,昏暗中两个人影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六娘手脚麻木,动弹不得,她第一次见到阮玉郎,是有六七分和赵栩相似,却透着和那深紫色帷幔一样的诡异妖艳。可她再熟悉不过的爹爹,却变得如此陌生。爹爹对自己说的那许多慷慨激昂宁死不屈的话语,难道都是骗自己的不成。 孟存冲过来两步。六娘立刻后退了两步,拔足飞奔起来。 章叔夜!你在哪里? 快回去告诉阿妧,告诉婆婆,爹爹已经不是爹爹了。是不是阿妧和婆婆已经猜到了?婆婆才会赶回京师,阿妧才让章叔夜来带他们回汴京。她错了,她刚才应该毫不犹豫跟着章叔夜逃走的。 吕氏追了女儿两步,掉过头来,看着丈夫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郎君!你这是为何?” 孟存颓然地一动不动,双目泛红。 阮玉郎轻轻击掌。两道矮小瘦弱的身影,从黑夜中飞出,直射六娘身后。 “阿婵——!”吕氏惨呼起来。 六娘猛然回过头,已吃了一掌,眼前一黑,连金星都不曾看见,便慢慢软了下去。 阮玉郎淡淡地道:“给她熏香吧,明日听话就好。无论我成败如何,有她在,你孟仲然的性命总安然无恙。” 吕氏提裙踉踉跄跄奔向六娘,大哭起来,将对阮玉郎的畏惧之心全抛之脑后,也将丈夫抛在了身后。 几十步外的参天大树上,隐藏在葳蕤树叶中的章叔夜握紧了手中一根树枝,刺刺的。 九娘子说了,若是孟存不对劲,就只要救回孟婵一人即可。只是今夜失去了机会,可惜了她这样的好女子。 *** 帝后大婚,洛阳倒也喜气洋洋,万人空巷,盼着一睹盛况。不断有使者飞马回宫城报信:“皇后升舆出二门———” 不一会再高唱:“皇后升车出大门——” 鼓乐齐鸣,迎亲使、副使及群臣簇拥着皇后车驾,直奔五凤楼城门,百官和宗室都振作起精神来,毕竟孟氏一族的声誉甚隆,宗室中不少亲王也知道这位孟皇后,乃先帝和太皇太后早早就选定的皇后。更多人盼着因孟家和陈家的关系,能使燕王党和洛阳化干戈为玉帛。 冗长的礼仪并未因那四不像的册、宝和皇后祎衣而减免多少,拜、再拜,百官和宗室们辗转在太极殿、鸾和门之间,最后才至含光殿观礼。赵棣和六娘并肩坐于榻上,尚食进馔,食三饭,尚食进酒,受爵饮,尚食以馔从,再饮如初,三饮用卺如再饮。尚仪跪奏礼。赵棣立刻站起身来去换常服,眼风瞥到六娘,见她有些神情呆滞,心中更是不快。怕是听说赵栩打赢了西夏,她更加不情愿做这个皇后吧,这样也好,免得她一脸贤惠样,好似他亏待了她。 一路紧随六娘的,不是她的贴身女使金盏银瓯,而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尚宫和尚寝。她们见皇后一整日都有些呆滞,也无人敢乱想,见官家去换常服了,便也请皇后释礼服入幄。不多时,又有女史捧了银盏进来,喂皇后喝了些汤水。 六娘神志清楚,却手脚无力,只能由着人搀扶行礼,看起来只比常人慢了一些,却很符合皇后的威仪。一日下来,人已经麻木了。闻到那味道怪怪的汤水,拼命想扭开头,却只能如木偶班被喂了好几口,昏昏沉沉的,连手指都动不了。 眼看着赵棣大步进来,只穿了白色中单,六娘眼睛眨巴了眨巴,那药的药性虽烈,连眼泪也挤不出来。 赵棣见六娘已换了寝衣躺在了床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冷笑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看着尚寝女官们放下重重帷帐,才转过身来,轻声道:“孟氏,我让你做了皇后,便只有这个名分是你的。其他的就不要贪心了。” 六娘连反应都慢了许多,还没完全明白过来,见赵棣忽地站起身来,大力推着床摇晃起来,连着那外间五六重的帷帐都晃个不停,他口中还发出奇怪的闷哼声。 赵棣如此这般了一会,看也不看六娘一样。一盏茶后,外间孙尚宫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还请保重龙体爱惜皇后。” 赵棣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床沿,见六娘眼睛还眨巴眨巴看着自己,一句话都无也无任何动作,便又坐了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若是你想要恩宠子嗣,去找娘娘告状,我担心娘娘让人查验你身子。若是你不说,我便不用这个。” 六娘看着他手中取了一根玉势,似乎要除去自己的中衣,一身冷汗出不来,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摇了摇头。 赵棣仔细打量着一声不吭的六娘,眼睛倒是瞪得很大,约莫是吓傻了。他伸手抽出六娘的元帕,掏出一个小玉**,朝上洒了不少鸡血,嫌弃地看了看,才放声喊道:“来人——” *** 翌日一早,皇后孟氏依礼朝见太皇太后、皇太妃钱氏等人。 太皇太后见她行动缓慢,倒笑了。 大婚后的赵棣随即又奔赴郑州,要抢在赵棣抵达洛阳之前攻下汴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306.第三百零六章 第三百零六章 赵太-祖有诗云:“生於乱世遇时平, 掌握纵横谁纪颂。善念入无边,恶也不知痛。” 大赵开朝百年来,如今内乱外斗, 战火已烧半壁江山。女真和契丹联军一路南下,因有河东路和河北两路的叛军里应外合,势如破竹地拿下了真定府、河间府。他们一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为怕赵军反击,铁骑卷过之处,烧尽沿途州县粮库内的粮草。壮丁不肯被征为挑夫,皆性命难保。粟米的焦味混杂着血腥味, 数里之外都能闻到。百姓号哭奔走,家破人亡,大名府以北生灵涂炭, 村镇全空。在这月黑妖星现, 云红战火燃之时, 谁人不痛? 汴京皇城西南的都堂中, 二府宰执们、枢密院官员及兵部户部各部尚书郎中、禁军将领们齐聚一堂,听着苏瞻的话,视线都落在沉默如山的孟在身上。军中论资历论战绩,孟在足以服众, 当统领京城禁军护卫京师。然因洛阳伪帝册封孟氏女为皇后, 朝中要求孟在辞官者甚众。 苏瞻手持厚厚一沓的折子, 皱眉对御史中丞邓宛道:“清平你素来刚正不阿, 怎会由得他们胡诌?若因孟氏女要连累伯厚, 那是否要因伪帝而累及燕王殿下和陛下,因太皇太后而累计太后?这些是我下令扣在中书省的,有何不妥?” 堂上群臣窃窃私语起来,立刻便有出言弹劾苏瞻一言堂,把持军国大事,欺上瞒下,有害社稷。 邓宛朗声:“诸公且慢。苏相并无这等罪状,不可乱戴帽子。”他转向苏瞻道:“苏相言重了,历来台谏有谏言便需上书。上陈下达,缺一不可。情理法理上该如何决策,那是二府各位相公和官家、娘娘当顾虑的。刑部和礼部、太常寺等各处的这许多上书,可见朝臣们均心有顾忌,堵不如疏,若你我一手强行盖着,只怕日后祸患无穷。” 张子厚大步踏入都堂,朗声道:“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若要这般顾忌疑心,这朝堂上诸位恐怕都要挂印辞官才是。” 众人都头皮一麻,这位出名的“麻烦人”今日竟晚了许多,只怕又要舌战群儒力压群臣,再看他身边穿男式女史官服的少女,秋水盈盈,笑意明媚,手上捧着厚厚一卷像画卷似的物事。 张子厚甩了甩宽袖:“如因沾亲带故便要摘了孟都点检的官帽,张某是万万不肯的。那赵棣封原永嘉郡夫人张氏为贤妃,诸位拿下孟伯厚,是否跟着就要收拾张某和苏和重了?我是伪帝贤妃的养父,苏和重是她嫡亲的舅舅。对,那国子监吕祭酒乃是孟皇后的亲翁翁,自然也是要返乡养老的。还是把我们统统牵连下狱?” 邓宛挑了挑眉毛,笑意一闪而过,看来张子厚越发老辣了,没有这样的刀子嘴,也降服不了这些多心眼钻在针尖里的朝臣。 张子厚旁若无人,高声道:“啊呀,对了,那陈孟两家乃是姻亲,陈汉臣陈元初陈太初是不是也得摘了他们的帅印?不如这般算了,你们直接将汴京献给叛党,将苏家、张家、孟家、陈家一网打尽,这从龙之功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朝那些想要争辩的几位朝臣啐了一口:“打仗你们不会,保家卫国你们不懂,偏像那蠢猪一般,处处给叛党做帮手,尸位素餐就是说的你们这等衣冠什么来着,张某耻于和你们做同僚!” 他劈头盖脸地骂出市井之言来,不少人涨红了脸,却想不出更厉害的话骂还张子厚。邓宛摊手道:“诸位可听到了,邓某觉得张理少所言极是。还请诸位不要再纠缠于孟伯厚一事了。” 张子厚一甩宽袖,换了张温和面孔,转头对九娘道:“孟女史,还是先将陛下亲自盯了一整夜的好东西拿出来吧。” 九娘微笑着将画卷送到孟在面前:“奉陛下旨意,翰林画院连夜照将军指点画了这张战事图,只是不知道对不对,还请大将军指点。陛下说了,怕有谬误,特派了五六位画师在外头候着。” 孟在接过画卷,挂到平日放舆图的立屏上,落目在画上,沉静如他也不由得微微一顿。他在枢密院也担任过签事,因此昨日官家问及天下战事时,他便耐心作了讲解分析,却没想到一夜之间九娘便安排出了此图,真是处处可见她心思敏捷行事周全。 孟在站到一侧,对着拥到台阶前的群臣说道:“诸位,这些城楼标志,乃大赵军事重地,兵家必争,已落入叛党和敌国之手的,皆为红色。” 群臣见汴京周围密密麻麻皆是红色城楼,不由得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虽然心中都知道得七七八八,可如此直观地看见京城之困,依然触目惊心,尤其是北方,只剩下大名府一带及鹤壁一带连接京东西路的仍有几个绿色城楼。再看到西边辽阔疆域上永兴军路和秦凤路一片皆绿,众人又都略安心了些,不少人后怕地想到若是早几天画这图,便是大赵江山一片红了。 孟在指了指那红红绿绿的带着箭头的粗线:“红色,乃敌军路线。绿色乃我大赵将士路线。诸位可见,这指向西凉的,乃陈汉臣所率的十万西军,正在追击梁氏。” 刑部尚书开口问道:“伯厚,为何从兴庆府会有一道绿线出来?” 孟在坦然道:“陈元初和耶律延熹兄妹助西夏兴平长公主拿下兴庆府后,未做停留,连同长公主调动的兴庆府守城的五千鉄鹞子,已回西京道,攻向中京道。这是大赵、契丹皇太孙、西夏长公主的三方联军,意欲击破契丹和女真的联军,围魏救赵,缓解汴京的危机。” 他点了点图上的海州、苏州、江宁府、扬州一带道:“诸位可见,陈太初率领淮南东路和京东东路的禁军,再次以少胜多,收复了海州,正往京师方向赶来,将从背后攻击高丽军队。两浙路和江南路的三路叛军,已占领了这十八州,眼下在苏州和江宁府遇阻。” 张子厚听着孟在的声音提到苏州微微暗哑了下去,便上前两步,朗声补充道:“苏州弹丸之地,守城禁军不过五千人,却已抵抗两万叛军三日三夜。孟伯厚长子孟彦卿,率领江南三千士子投笔从戎,在苏州太守钱润宽麾下奋勇杀敌。孟氏一族,入军营者已有一百二十七男丁。这等读书人,头可抛,血可流,才是我大赵士子的风骨!才是真正的君子!” 九娘心情激荡眼眶一红,咬了咬唇,感激地看着张子厚,他说得太好,全是她想说的。张子厚脸上微微一热,转开了眼,见不少人脸露惭色,才收了口:“还请孟将军释疑,大名府乃汴京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可守得住?能守少天?” 孟在吸了口气:“新任的大名府权知府已将瓮城外壕沟加宽六丈,开放了三个城门容纳难民入城。鹤壁集的粮仓在燕王殿下整顿后,守得严实,叛军急着南下,派了几千人不断骚扰,皆被鹤壁官民击退。陈太初调遣了青州、衮州的一万禁军西下大名府增援,为的是守住鹤壁集这条粮道,北可通大名府,西可达京兆府。如此一来,东西贯通,有望拦腰截断女真契丹的大军。如此一来,大名府便能守住。” 他手指从秦州那根绿线上划过:“燕王殿下带领的一万先锋军已至京兆府,很快将会和叛军遭遇。”孟在的目光冰冷,扫过阶下群臣:“孟某之见,叛军必将极尽全力进犯京师,不是今夜便是明日。诸位若有能替代孟某守城之人,只管推荐。” 堂上一片静默,几息后便炸开了:“什么?今夜——!” 苏瞻也吃了一惊,见张子厚和九娘皆神色如常,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沉声问孟在道:“伯厚为何不早说?如今城门尚大开,军民还不知战况——” 张子厚道:“和重勿担心,中元节其实就已经部署好了京师外围的防务,事到当头再抱佛脚,只会引发京师百姓恐慌而已。” 话虽如此,枢密院的官员们已乱成一团。 九娘默默看着眼前大赵朝堂的乱相,心绪却飘到了赵栩身上。六郎何时归来?天就要亮了,但还要熬过最黑的一刻。她看向身边的孟在和张子厚,又见苏瞻和谢相正在极力稳定各部官员的情绪,而邓宛、赵昪皆专注地看着那战事图,神情坚毅。 乱世见人心。 *** 翰林巷孟府忙而不乱,部曲们在外院和四周围墙下巡逻着,内宅的仆妇婆子们都换上了窄袖短衣,厨房里磨刀霍霍,冰窖里存满了羊肉猪肉和宰杀好的鸡鸭鱼,囤积的米粮蔬菜也如小山一样。 杜氏腰配长剑,一身骑装,往日总带着温和笑意的脸上多了杀伐决断的气势,她带着贴身的四个女使和十来个仆妇在各院巡视,又吩咐屋顶防火的油布夜里要再取下来浸透水。 进了木樨园,杜氏不禁笑了起来:“我家的护国夫人这是要上山打虎不成?” 程氏一直紧绷着,见到杜氏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案几上杜氏送给她的那柄剑:“人人背后都说我是母大虫,就算上山也不能打自己人。我这也是给自己壮壮胆子。倒是我家阿林,定能打两只鸟下来,不过约莫也是为了烤着吃。” 房内站了两排从二门调过来的身强体壮的仆妇,闻言都强忍着笑意,看向程氏身边的林氏。 林氏扎着布头巾,系着攀膊,穿了一身村妇下田的短衣和裤子,腰间还插了一把从花农那里讨来的割草刀,水汪汪的大眼还是有点木木的,见众人都在笑自己,她挺了挺原本已极伟岸的胸,瞪大眼道:“九娘子说过,保不准京里有坏人盯着咱们家,没说有什么坏鸟。奴连个弹弓都没有,也打不到鸟。” 程氏笑得抱住腹部道:“我家阿林不再是草包了,倒变成了活宝。” 杜氏也笑盈盈地接过茶盏,柔声道:“你家阿林是个宝才对,阿林,记得好生照顾你家夫人。” 林氏用力点点头:“奴明白。九娘子说过,守得云开能见到月亮。” 堂上又是一片笑声。 *** 当夜,叛军先锋一万余人开始冲击陈桥北的禁军营。京中有些流民打扮的人企图在陈桥门闹事,皆备早有准备的开封府衙役锁了个正着。二更天时,有近千义勇奉命在各街巷敲锣打鼓宣布: 京城保卫战开始了。 307.第三百零七章 第三百零七章 外城各角楼上浓烟滚滚, 在被火把照亮的天空中格外显眼。皇城的六十四处巡逻所再次检查紧闭的皇城城门, 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夜半汴京, 大街小巷中尽是禁军、厢军和义勇和开封府的衙役们。西城陈府的大门口灯笼高挂, 府中虽然一个主人都无, 但陈家部曲们身披软甲严阵以待, 角弓已上弦,箭袋已满矢。陈管家眉头微皱,看着不远处从邻家走出来的少年。 他左手高举火把, 右手握着一柄剑,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又沉稳,火光映照着犹带着稚气的剑眉星目, 不再惊疑不定, 不再义愤填膺, 冷静自信, 倒像几分刚从大名府军营中归来的陈太初。 “秦大郎?”陈管家温和地问:“今夜极凶险,快些回家照顾爹娘。”这孩子十分了得,在武举中很引人注目,他也听些旧日军中同僚说过有将军已看中了这孩子,要收做亲卫。 秦幼安举了举右手中的剑:“陈伯,这是陈将军送给我的剑,用来杀敌最合适不过。”他笑了笑, 挺直了背:“我敢杀敌, 也会杀敌。不管魏娘子在不在府里, 还请让幼安尽一份力。若有宵小再敢来,正好祭剑。” 陈伯眼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不错,自从陈青学武,便用的这把青城山出的宝剑,他陪着陈青几十年,连他被发配去秦州时也一路跟着,这剑在他包袱里包了三个月。 昔日那胆怯退缩的秦家郎君,从家中追了出来:“幼安——幼安!”不少街坊也打开了大门,这条并不宽的巷子里敞亮起来。 陈伯叹了口气,难得天下父母心。 秦幼安的爹爹奋力奔近了,举起手上的角弓和箭袋,有些喘:“幼安,你忘了林教头送给你的弓箭。” 后面的街坊邻里有人大笑着喊道:“大郎!你这小子,说好一起替陈将军守家的,怎么一声不吭自己偷偷来了?把弟兄们都忘了该罚你十八杯!” 一片哄然大笑中,陈伯和陈家的部曲们紧握兵器,说不出话来。 秦幼安笑着登上台阶,站到陈伯身旁,高举长剑喊道:“有敌来犯,当如何——?” “打——!” “杀——!” 众邻里高呼,也举起了手中的锄头、菜刀,还有两把被埋在院子里终于的见天日的朴刀,钝钝的刀锋暗黑无光,在一片农具厨具中格外威武。 州桥鹿家包子铺前,也挤满了听到锣鼓声前来帮忙的百姓。各大夜市的摊贩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着自家的物什,不住向热心帮忙的人道谢。 “奴家这锅油不收!”吴家炸螃蟹的吴娘子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却不是往日骂人连一两文钱也要少给,“留着浇那叛军一头一脸,不死也麻子。” 鹿娘子笑得手中的蒸笼都掉在了地上,立时被不认识的食客捡了起来。一旁有熟客笑道:“鹿娘子你的蒸锅也能杀敌,千万留着。” 鹿娘子眯起眼:“说得好,留着。客人们请先回吧,待官家打败了叛军,各位再来,鹿家包子三天不收钱!奴请客!” 柜台后的鹿掌柜算盘啪地也掉在了地上,请客?三天?这是什么鬼? 熟客生客们哈哈大笑,也有人凑热闹:“今日不吃了,带走,还能当暗器砸那帮狗贼呢。” “小心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 皇城慈宁殿中,赵梣正用尽全力地要拉开自己的小弓,九娘在一旁鼓励着他。向太后精神奕奕地换了一身骑装,手中竟持了一杆偃月刀,足足一丈有余,刀锋闪闪。 赵梣惊呼一声,扔下小弓:“娘娘!你会耍刀?” 九娘捡起小弓,笑了起来。原来向太后不止精骑术,还能舞刀弄枪。 向太后慈爱地牵起赵梣的手:“十五郎莫怕,有老身护着你,护着先帝灵柩。”她笑着看向九娘:“阿妧倒不吃惊?” “娘娘乃太宗朝的使相向太师曾孙女,青州节度使向国公的掌上明珠,当年向太师可是跟随太宗远征燕云十六州的猛将,一柄偃月刀攻下燕州,娘娘家学渊源,阿妧钦佩得五体投地。”九娘是真心佩服,她从来未见过这般英姿飒爽的向太后。 向太后使劲轮了轮手中偃月刀,刀锋过处,半片帷帐落下了地,跟着砰地一声,那偃月刀也落了地。 众人目瞪口呆,不敢出声。向太后苦笑道:“当年还在家里时,我还能挥上三下,如今竟拿也拿不动了。来人,将刀搁到我边上。若有叛党杀进来,老身撞上去便是。” 九娘和两位尚宫合力将偃月刀抬了起来,才知道这刀极重,见赵梣眼眶红了,她赶紧道:“娘娘,陛下能拉开他的弓了,该陛下守护娘娘才是。” 赵梣咬着牙取过小弓,拼尽全力地拉了一个满开:“娘娘!看我——!” 九娘和几位尚宫齐声喝彩,向太后含泪笑道:“十五郎真是了不起!” 孟在和张子厚在外头等候通报,听到里头的笑声喝彩声,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色凝重,恐怕她们还不知道今夜将有多凶险。 308.第三百零八章 赵梣见到孟在和张子厚来了, 又紧张又兴奋,握着自己的小弓不放:“孟卿, 我能满开此弓了!” 孟在板正肃谨的脸上有了些微的笑意:“臣贺喜陛下。” 张子厚行礼道:“官家, 宫中一个月来不断清洗出可疑之人,阮玉郎的人所剩无几,但忠于太皇太后的大有人在,为防万一, 还请官家和娘娘转往福宁殿,便于禁军守卫。” 向太后吩咐身边的尚宫:“去将真人、四主主和魏娘子请过来。我们一同过去。” 赵梣大眼眨了眨:“把两位哥哥还有姐姐们都接到福宁殿来。”向太后欣慰地点了点头。 九娘上前柔声道:“娘娘,为防有心人利用姜太妃胁迫娘娘和陛下, 不如把姜太妃也挪至福宁殿。” 向太后看了赵梣一眼,见小皇帝的眼眶鼻头已经红了, 便轻轻点了点头,不欲多提:“阿妧呢, 你便不要去都堂了,还是随我们留在福宁殿。” 九娘福了一福, 微笑道:“臣恳请陛下和娘娘恩准,允臣回翰林巷陪伴祖母和爹娘。” 张子厚沉声道:“九娘你欲以身犯险,诱阮玉郎党羽出来, 但你身边连章叔夜都不在, 只有禁军和部曲, 万一——”他反对了几回都没有用, 只能说出九娘的打算, 好让官家和太后阻止她这般冒险。 孟在垂下眸子, 他自然明白九娘的意思,她放心不下家中只有孟建一个,更是为了大局才会这么决定。阮玉郎和太皇太后,为了能要挟赵栩,若有党羽留在京中,肯定会全力拿下陈素和九娘。若是九娘离宫,不仅能打乱敌方计划,分散敌人,还能将内城外城潜伏着的乱党引出来。 赵梣立刻大声反对:“你家里都是老人女人,你回去更危险,还是留在宫中好。” 向太后却点头道:“陛下尚知怜惜兄姊,阿妧挂念祖母爹娘,也是应该的。阿妧,你安心回去照顾家里人。有伯厚在,宫中无恙。” 刚入殿的陈素、赵浅予和魏氏听言,都依依不舍,再三叮嘱九娘要当心。张子厚抿唇不语,他是无家之人,无牵无挂,唯独只有她一个放心不下。她要做什么,他陪着就是,倾大理寺之力也要护住她。 众人到了福宁殿,一一安顿好。九娘行礼拜别。向太后微笑道:“梁老夫人此时北归,孟氏一族那许多郎君投笔从戎,誓死护卫十五郎,老身甚是感念,你孟家的老供奉被太皇太后宣入宫中,如今也该随你一同回去守护孟氏一族。” 钱婆婆从殿外慢慢走了进来,微微有些佝偻,给官家太后见了礼,便走到九娘身后站定,双眸落在身前少女纤细的腰上,想起三年前在家庙见到这孩子打人,钱婆婆的唇角不禁微微翘了一翘。 九娘眼眶微红,钱婆婆能伤了阮玉郎,当今世上,只怕除了高似无人是她的对手。向太后不但允许她回翰林巷,还特意派钱婆婆保护她,拳拳之心无需言表。 *** 九娘带着孟在调拨的五百禁军精锐连夜赶回翰林巷,孟府上下又惊又喜。早就背了弓,佩了剑的十一郎亦步亦趋地跟着九娘回到听香阁,心里高兴,嘴上却埋怨:“你不留在官家身边,回来给我添麻烦,真是的,不过你放心,我如今能射五十步以外呢。” 林氏连连点头称是,看到站在一旁的钱婆婆,立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谢谢钱供奉上回救了奴。大恩大德,奴这辈子一定要报答。” 钱婆婆听她没说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救命之恩,倒确实是个实心眼,便眯起眼点了点头。 换了一身骑装的九娘将魏氏给自己的袖弩取了出来,扬眉笑道:“士别三日,阿姊我可全靠你了。” 十一郎抢过袖弩左看右看,沮丧地道:“还是我靠着你算了。你这么个厉害玩意从哪里得来的?” 几个人在听香阁说了会话,程氏派人来传话,说陈家来了上百部曲,还带来不少陈家的街坊邻里。原来魏氏见九娘执意要回翰林巷,特地命陈家部曲全部赶来翰林巷护卫九娘。 九娘亲自出了二门,见到陈管家,大大方方地道了谢,见他身边站着的少年,眉眼间的神采十分熟悉,却又不是陈家三郎四郎,知道他就是那位后起之秀秦幼安后,又各自见了礼。 这边刚刚安顿好陈家赶来的两百多号人,那边惜兰带着苏昉和苏家众人也进了东角门。 苏老夫人在翠微堂落了座,叹道:“多谢老姐姐想得周到,把我和媳妇还有孩子们接来,和重兄弟两个也好安心办差。” 梁老夫人笑道:“都是姻亲,无需客气。也是娘娘和陛下的恩德,派了这许多禁军,汉臣家的部曲也都在,人多力大好办事,我家许久没打过叶子牌和马吊了。今日倒能凑上两桌。” 堂上众人都笑了起来,兵临城下的压力似乎也不那么大了。九娘看着正和十一郎低声说话的苏昉,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翰林巷孟府所有的灶都升起了火,粥香顺着晨风在黎明曙光里慢慢飘散。 *** 翌日午间,枢密院收到军报,燕王赵栩率领的先锋军,前日在河中府遭遇了河东路叛军以及绕道太原府南下的女真契丹骑兵共计三万人,再次强行突破,以少胜多,杀敌三千七百余人,俘四千五百余,得契丹马一千多匹,现已赶向洛阳平叛。河中府,离洛阳只有五百多里路了。 都进奏院来不及印制这好消息,赶紧派了差役带着唱榜人,沿着各条大路宣扬。京中军民纷纷喜上眉梢。 陈桥北的禁军已击退了叛军十多次的攻击,收到喜报后士气大振。 刚刚安扎好营帐的赵棣大军却人心浮动起来,燕王竟厉害到这等地步,难以想象。河东路和河北两路的禁军虽然从未和女真契丹打过仗,却深知对方骑兵骑射极佳,用的兵器也比大赵禁军骑兵的要重,却在河中府以多攻少一败涂地。 赵棣皱眉看向几位将军:“汴京城墙高且厚,如今先锋军连陈桥都攻不下来,还不知道几时能入城。不如速速赶回洛阳去。万一洛阳落入赵栩之手,如何是好?”他对赵栩忌惮已久,若是丢了洛阳又攻不下汴京,两头没着落更糟糕。 帐外一个童子轻手轻脚进来,对着上首的赵棣行了大礼:“陛下,郎君担忧河中府战事令陛下心生退意,请陛下在中军大帐静候佳音,明日五更天,封丘门、新酸枣门必定打开,大军可长驱直入。陛下必能登上宣德楼,昭告天下。” 赵棣一怔,看向两旁的十多位将领,见众人都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先生人在何处?吾好几日未见到先生了。” 童子躬身禀告:“郎君已在汴京皇城内帷幄运筹。” 赵棣心中一惊,脸上却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那先生可说过洛阳之危如何解?” 童子又行了一礼:“郎君有言:天机不可泄露,请陛下安心、放心。” 帐中不少将领幕僚都跟着劝说赵棣打消回转洛阳的念头。赵棣长叹了两声,掩面作势大哭道:“你等只知道拿下京师,可娘娘、太妃,皇后、贤妃还有吾那未出世的皇子,皆在洛阳,叫吾如何能安心呢?此时不归,只恐天下人要指着吾脊梁骂无情无义不孝不仁了。” 外头又通报洛阳来使。众将见赵棣好不容易被说服了,万一来使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倒真是陷入了难进难退的困境。 阁门使入了大帐,果然便宣读了太皇太后的口谕:“赵栩猖狂,洛阳危急,五郎速归。”又献上皇后的亲笔信一封。 赵棣这才真的急得哭了起来,再展开六娘的信,见六娘劝他早日上书,归顺朝廷,赵氏宗室齐心协力击退外敌,她身为妻子,必会有难同当,好生照顾他。气得连眼泪都止住了。赵棣在众将面前含泪道:“吾处境之难,众卿可见到了?” 几位大将上前和那阁门使说了半天,将他打发回洛阳传信,确保明日若不能攻下京师,便回师洛阳对战赵栩。 那阁门使临行前想了又想,又上前行礼道:“陛下,张贤妃有一句话要小人务必带到。” 赵棣精神一振:“为何此时才说?快说。” 阁门使眉头抖了两抖,压低了声音道:“贤妃说,请陛下万勿顾念洛阳,纵使洛阳陷落,有皇后在,燕王也不可能将太皇太后和她们这些嫂子如何。但只要陛下攻入汴京,只需拿住陈真人和孟九娘,燕王必会屈服。” 赵棣眼中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蕊珠她!”不自觉地将袖中六娘的信揉成了一团。 *** 废弃了一些日子的瑶华宫,还有小半边尚未修缮便再也无人来管,散乱着的几块青砖,被夕阳拥着,还有些热热的,薄薄的一层金色似乎游离在青砖上方,若即若离地变幻着深浅和明暗。 阮玉郎的手指从砖上轻轻划过,视线落在生母住过陈素也住过的正房,木门是新换的,看得出工匠的心很定,黑漆漆得油光发亮,没有一丝线痕。 一墙之隔的金水门人声鼎沸,商贩早已不再摆摊,喊着要帮忙守城的人倒有一堆。开封府和兵部的人都在募兵,下起十三岁,上至六十三岁,只要是男丁都统统收下。 孟在将人都归置去了福宁殿,算他识相。可惜到了明日,一切还是枉然。 一小撮青色粉末从阮玉郎手心中轻轻飘下,落在被挖开的黄土上,第二个守城夜就要来了。 309.第三百零九章 这一夜, 扎营于汴京城北的数万叛军, 只出动了两三千骑兵不断骚扰城北的守城禁军。遵孟在之命, 一万多守城禁军坚守营寨不出, 神臂弩和各种石砲轻易地便能击溃来犯之敌,叛军连壕沟都接近不了, 反而伤了一两百人马。再守几日,燕王殿下的大军便能攻下洛阳了。 苏瞻于三更时分才从皇城回到百家巷, 进了门才想起来阿昉派人送过信,说孟家把他们全部接去翰林巷了,有禁军护卫更安全一些。二门的婆子见他回来了, 赶紧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园子里黑漆漆的,身边随从提高了灯笼, 树叶婆娑的黑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从一丛, 苏瞻蓦然觉得有些失落。不远处正院各房的轮廓在黑夜中依稀如巨兽蹲立, 沉默无语。曾几何时,后宅正院的立灯廊灯总是彻夜不熄, 是阿玞定下的规矩,这样无论他几时归来, 总是亮堂堂的, 总有人等着他。即便后来她不再等他, 也还是会留着灯。 苏瞻在园子里站了片刻,天上无月, 高空中薄纱般的云慢腾腾地从城东往城西去了。 “十七娘她们呢?”虽然知道苏昉是绝不会带着王璎姐妹去翰林巷的, 苏瞻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二门的婆子怔了怔, 才明白郎君在问自己,赶紧躬身答道:“禀郎君,娘子还住在佛堂里,还有青神的那位病了好些天了,有两个侍女在照料着。二娘子随着老夫人和大郎去了翰林巷孟家。” 苏瞻心中轻叹了一声,往西面小佛堂走去。 小佛堂里还亮着一豆灯火,小小的院子里并未杂草丛生,院门口的一从修竹也刚刚修剪过。苏瞻在廊下站了片刻才推开槅扇门。 佛龛上并无佛像,地上的蒲团被人抠得破破烂烂的,王璎抱着一个女童扑碟牡丹团花瓷枕正坐在罗汉榻上,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脸色因长年不见太阳苍白得近乎透明,发髻整齐,身上半旧不新的丁香色褙子在灯光下给她平添了几分幽怨秀美。 两个壮壮的仆妇守在一边,看到苏瞻来了,上前施礼问安。 苏瞻摒退仆妇,静静看了王璎许久,慢慢走过去,在罗汉榻另一侧坐了下来,看着那空荡荡的佛龛,忽地开口道:“有个小娘子,和你九姐极像。” 王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将怀中的瓷枕抱得更紧。 苏瞻这段日子千头万绪,心中乱糟糟的,说了这一句后,才惊觉自己心不定的一直是这一件事。宫中相处得多了,他经常疑心那个反驳自己说服群臣的孟妧,像是阿玞转世的。就算根据阿昉所述,札记所载,世上又有什么人能模仿阿玞的□□模仿得那般像?但她看自己的眼神——苏瞻伸手轻轻抚了抚额,他大概是魔怔了,只怕张子厚也这么觉得,才对她千依百顺吧,张子厚是早就入魔了。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灯火微微颤动,带着一地昏黄也不住晕开。 苏瞻长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你是二娘的生母,家里也无人亏待你,便这样吧。”他再痛恨她,可因为二娘,总要保她一个平安无恙。 王璎的视线落在苏瞻的背上。她当然是个疯子,早在当年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她就疯了,无时无刻不想着他不念着他,做梦也都是他。 槅扇门轻轻开了,外头的灯笼被提了起来。 “其实是你害死她的。”王璎森冷的声音在苏瞻背后响了起来。 “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那声音带着幸灾乐祸,又说了一句。 苏瞻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将槅扇门陇上,她果真是疯了。 *** 书房里极亮堂,甚至让人觉得有点热。小厨房的汤水也跟着送了进来,想来是母亲去孟府前特意叮嘱过的。捧起汤盅,苏瞻胸口的烦闷略散了一些。 廊下传来随从们呵斥的声音,还有兵器出鞘之声。苏瞻立刻放下手中汤盅,摘下墙上的长剑,还未及拔剑,门已经开了。 一个修长身影斜倚在门上,轻笑道:“苏郎风姿一如往日,玉郎嫉妒已久,终能一叙,此生无憾矣。” 阮玉郎?! 苏瞻的头皮发麻,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弹,他身为宰执之首,朝廷也派有两百多禁军前来守护,家中部曲也有一百多人,阮玉郎竟如入无人之境,要杀自己岂不易如反掌。 阮玉郎看了看廊下东倒西歪的部曲随从们,叹了口气:“我只是来和苏郎你说几句话,放心,我不杀人。” 苏瞻将剑轻轻搁下,一甩公服的宽袖,冷笑道:“我苏和重并不怕死。” 阮玉郎轻笑起来,桃花眼眯成一线,反手将门关了,闲庭信步般在书房中来回踱了一圈,见到那书架上的盒子,视线逗留了片刻,看向苏瞻道:“玉郎是来劝苏郎归顺赵棣的。” 不等苏瞻开口,阮玉郎已伸手取下那盒子:“也不能叫劝,要挟而已。用的是这汴京城十余万的性命来要挟你。苏瞻苏和重,你待如何取舍?” 双鱼玉坠,裂痕如旧,静静地躺在盒底,温润光泽未变,只是久不近人,失去了水光和灵气。 苏瞻沉声道:“先放下你手中之物再说。” 阮玉郎却将玉坠取了出来纳入怀中,笑盈盈地把盒子塞在了苏瞻手中:“这双鱼玉坠是我外祖母郭皇后的陪嫁之物,后来分别赐给了我两位表姑母。阿玞当年要嫁给你时,姑母让我将她手中的玉坠送去青神当做贺礼。阿玞既然不在了,理当完璧归赵,苏郎不会见怪吧。这盒子还是当年我挑的,留给你便是。” 苏瞻双目赤红,抱着那盒子,嘶声喝道:“胡言乱语,你害死我妻,还要抢夺她的遗物,无耻之极!” 阮玉郎扬了扬眉头,唇角更弯:“她不死,你又怎能另娶如花美眷生下雪玉可爱的女儿?你该谢我才是。这些儿女情长男女之事都是一场空,和重难道不在意这汴京城的十几万条性命了?” 苏瞻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回书案后,拿起一卷书:“你要杀我容易,要我降,万万不能。何况燕王河中府大胜,这汴京城如铁桶一般,满城百姓的性命,不劳你费心。” 阮玉郎懒懒地靠到罗汉榻上,两手枕在脑后,长腿搁在案几上头,感叹道:“万民如蝼蚁,水火皆可灭。” 苏瞻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京中为防止乱党纵火,各处望火楼倍加警惕。但听阮玉郎的口气…… 310.第三百一十章 地面的震动和随之而来的爆炸巨响, 令广知堂的一溜槅扇门轻颤不止。堂上的九娘和张子厚正在调配后日各部各司人手,立刻奔出门外, 金水门方向的浓烟和火光遥遥可见。 张子厚的心沉了下去, 低声道:“军-械所里有御前火-药作,只怕是火-药库被毁了。” 九娘心中除了痛惜焦急更多的是愤慨:“兵部有奸细!” 张子厚点头道:“防不胜防,蔡党余孽, 阮玉郎暗中收买降服之人,还有忠于太皇太后的一派,这两日再不作乱就来不及了。” 最后一搏, 双方皆拼尽全力。 军-械所就在金水门边上,离瑶华宫很近,若是陈素还未迁入宫中, 只怕会被阮玉郎手到擒来。九娘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浑身发冷:“你快回宫里去!阮玉郎要从瑶华宫入宫犯上!” 张子厚一怔:“你大伯在宫里——” “金水河!”九娘顿足道:“军-械所的火-药库爆炸, 内城金水门的城门和水门一定会开,只要会水, 就可从金水河沿河游至禁中后苑!”后苑历来少防备。如今重兵都集中在福宁殿一带和都堂一带, 那边更是空虚。加上爆炸一事,乱中更无人留意后苑。 张子厚深深看着她,点了点头, 忽地伸出手, 想拍拍她的臂膀或肩头, 却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 想说什么还是说不出口。他还是不敢。 九娘看着他有些突出的颧骨和凹陷下去的眼窝, 心中一酸,伸手握住了张子厚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凉凉的有一层薄汗:“你放心,有钱婆婆在,我没事的。你也要当心。” 张子厚垂眸落在她的小手上,温暖柔滑。他点了点头:“我去了。” 赴汤蹈火,余在所不辞。 *** 军-械所大火还未扑灭,金水门的城门和水门大开,往来的潜水官兵、义勇和帮忙救火救人的百姓乱成一团。开封府的官吏嗓子都喊哑了,几十处受爆炸波及的民房坍塌,大火延烧过去,衙役和街坊们拼命从砖瓦木头下挖人,要抢在大火烧到之前救出人来。不少人被那浓烟熏得剧烈咳嗽,面目发青。也有身上不慎起火的人拔足飞奔跳入金水河中,又再爬起来奔回火场帮忙。 宫中很快来了御医院的医官,将沾了水的湿布四处分发给靠近火场的潜火兵。这批火-药有不少为了研制中的毒烟霹雳炮和毒烟蒺藜球准备的,毒性很大。 张子厚刚抵达东华门,就有大理寺胥吏追上来禀报,外城内城多处发生骚乱,大相国寺、建隆观虽有防备,也已被乱民所占,他们在自己身上浇淋火油,手持火把,要与寺庙道观同焚。寺庙和道观的和尚道士为了保住寺庙和道观,都极力阻止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驻守官差出手。还有近百这样的死士,正往州桥和御街冲去。 “理那些糊涂虫做什么?传令下去,一概当场火箭射杀,用铁网网了弃入汴河!这等丧心病狂的畜生,就该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张子厚在马上厉声喝道:“若有一人靠近了宣德门和翰林巷,你们提头来见!” 半个时辰后,已不止一人靠近了翰林巷。从过云楼的顶楼看下去,孟府两边对着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的围墙上,弓箭班的近百将士正弓矢连发,架到围墙上的木梯刚靠近围墙,便被围墙内的部曲们用铁叉叉开。二门围墙四周,部曲和粗壮仆妇均严阵以待。各院的院落里也站满了人。翰林巷里孟氏族人和街坊邻里正手持棍棒菜刀板凳和乱党战作一团。 第一甜水巷观音院的飞檐顶上,微亮的晨光里一人衣袂飞扬。阮玉郎负手看着满目疮痍的京城,视线转向过云楼,不禁微笑起来。中元节的戏没唱成,晚了大半个月再唱又何妨。 是生是死,数十万人,皆由他翻云覆雨随心所欲而定。烈火焚尽一切罪与罚,再由他亲手开辟新天地,何等畅快! 九娘在楼顶看了片刻,凝视西北皇城方向,皇城中也有几处起火,看方位是东边的御膳和北边的后苑。再看百家巷好几处也冒出了浓烟,九娘想到王璎还在苏府,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苏昉眉头微蹙,看那烟起处,确实像是苏府。 “我爹爹兴许会一个人在家里。我要回去看看。”苏昉毫不犹豫转身急走。钱婆婆悄无声息地让开了路。 “阿昉——!”九娘急道:“那许多禁卫和部曲只护卫你爹爹一人,不用担心。” 苏昉却不回头,只朗声应道:“他是我父亲,我是他儿子!” 九娘大急,我是你娘!你也是我儿子! 苏昉咚咚咚下楼去,却撞上从下而上的惜兰,停住了脚。 惜兰顾不得苏昉,手捧着一只翅膀擦伤的飞奴,冲上顶楼喊道:“宫中怕有急变,张理少飞奴传书!” 九娘接过飞奴,展开纸卷。苏昉疾步回了楼上。 两人低头细读,张子厚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字迹极小,很是潦草,有几处油斑和水渍,没有血迹。 自凌晨起,宫中不少禁军出现腹泻肚痛浑身无力的症状,疑似饮水中毒。临近四更时,有内侍和皇城司的人作乱,禁军将士早有准备,四处镇压。后苑却从金水河潜入近百女真契丹的高手,突破禁军防线袭击福宁殿,孟在率领带御器械和他们激战时,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和供奉官骤然发难,制住了娘娘和官家。陈素和魏氏均受了轻伤。 娘娘和官家被制后,依然同声命令禁军无需顾及他们只管剿灭乱党。孟在护卫着公主皇子们还有陈真人魏娘子退守往垂拱殿。魏娘子腹痛不已。苏瞻提出阮玉郎可能会损毁滑州黄河大坝,引黄河水淹没汴京等地,目前垂拱殿众臣正在争论是否开城门议和,以换官家、娘娘及满城百姓性命无忧一事。 纸条最末一句话却是方绍朴的字迹:别急,七月生八月死。九娘心中稍定,有方绍朴在,魏氏即便早产,也有个倚仗,若如方绍朴所言,七个月时早产多半能母子平安。她眼下若赶往宫中,只怕正合了阮玉郎的心意。 “阿昉,你即刻带着钱婆婆和惜兰去宫里,无论如何要保住表婶大小平安!还有千万说服你爹爹,绝不可开城门议和。一则赵棣绝不敢担上弑母杀弟之名;二则阮玉郎若用洪水威胁众臣,即便开了城门投降他也未必不泄黄河之水。”九娘不再犹豫,看向苏昉。 苏昉取过纸卷,又看了一遍,犹疑不决。先前在阿妧和父亲之间,他还是选择了父亲。可要现在父亲已在宫里,要他带走钱婆婆,只留下阿妧在这里,他怎么也不放心。何况父亲又怎么会同意投降……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劈手将苏昉手中的纸卷揉成一团,弃于地上厉喝道:“你若再三心二意,不如不学!”转而又弯腰捡起纸卷摊了开来,看着他柔声道:“阿昉不急,慢慢来,我看这一横写得很平,比我初学时的蟹爬好多了。” 苏昉心中一片混沌,又有一线清明,眼中却逐渐模糊起来。他三岁握笔练字,坐不定,父亲归来后发了脾气,可娘却没有夫唱妇随,反而如此安慰他。可稚儿也有脾气,他偏偏不愿意练父亲天下闻名的苏体,而写一手母亲擅长的卫夫人簪花小楷。这样的往事琐事,是母亲回来了么。 “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九娘含泪微笑道:“可怎么也比不上我家阿昉的奶香味。阿昉知道么?你刚生下来那几个月,拉的臭臭也是香的。”她瞪大眼,怕他不信:“真的,我凑近了闻过,金黄色的,有点麦香味,一点也不臭。” 钱婆婆轻叹着转头看向皇城方向,默念了一句:痴儿。 苏昉嘶声轻呼:“娘——?是你么?”眼前究竟是阿妧,还是母亲,他分不清楚,涕泪交加落在衣襟上,他顾不上。 九娘泪眼婆娑地抬起头,伸出双手替苏昉正了正发髻上的玉冠:“我家阿昉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郎,娘高兴得很。妇孺遭掳,城池将倾,江山有难,你爹爹此时决不能行权衡之计妥协退让。阿昉,你替娘去力挽狂澜可好?” 苏昉捉住九娘的双手,埋首其中抽泣起来,哽咽道:“好——” 九娘轻轻抚摸着苏昉的面孔,自重生以来想过千百次,却未料到是在这样的深刻能亲近阿昉。 “婆婆,阿妧求你护住他。”九娘殷切地看着钱婆婆道。 钱婆婆叹了口气:“惜兰,把你身上的铜钱都赏给老婆子罢。” 苏昉拭了泪,沉声道:“人在城在,城毁人亡,苏家绝无苟活之人,娘,阿昉这就去。”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朝阳自汴京城的东方冉冉升起,翠微堂的碧绿琉璃瓦铺就一层软金。打斗声,呼救声,不远处的烈火,还有那金碧辉煌的皇城,一切那么近那么远。九娘目送着苏昉匆匆远去的身影,拭干泪,往翠微堂走去。 观音院的屋顶上,已不见人影。 311.第三百一十一章 曙光乍现, 乱成一团的第一甜水巷中, 听不到往日打更的梆子声,但昔日一早出来摆摊的摊贩们却都到了, 他们带着家伙, 和街坊百姓一起人人争先, 看见乱党就打。 “滚出甜水巷——!” “滚出观音院, 滚出翰林巷!” 这里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地方, 这里是他们的街巷, 有他们熟悉的街坊邻里,这里是他们的汴京! 熬药汤的婆婆在墙角端着小杌子喊:“大郎, 打那穿黑衣裳的畜生,用力打!”凌娘子家的汉子举着长条硬凳, 红着眼砸在一个要砍药婆婆儿子的大汉背上, 硬凳断裂成两半,他自己手臂上却挨了别人一刀。幸亏有禁军的长枪立刻刺穿那人,救了他。凌娘子哽咽着搁下扁担要去扶他, 却被自家汉子一把推开, 轮起扁担,又跟着禁军冲了上去。 孟府的角门倏地开了。孟家的管事大声喊道:“街坊们快请退后!弓箭手来了——!” 喘着粗气的摊贩和街坊邻里大喜, 赶紧退往墙角。 秦幼安跃上墙头, 抱弓, 满开, 箭如闪电, 将一个手中刀有血的大汉射杀当场。 孟府墙头上四十多个禁军弓箭班军士和陈家部曲跟着箭如雨下。 北面忽地传来“轰”的几声巨响, 地面又震了几下,巷子中墙头上的众人均是一呆,身不由己向北方张望。 酸枣门、封丘门方向冒出了滚滚浓烟。乱党中有人高呼:“城破了!大军已到,快归顺——!” 话未说完,一箭自那人口中入脑后出。 秦幼安咬牙高声喊道:“人在城在!谁愿随我杀个痛快?” 陈家部曲均是沙场血战过的,闻言都跟着大声喊了起来:“杀一个够本,杀了两个赚翻——” *** 酸枣门和封丘门的城墙均被炸开了好几处大洞,酸枣门的城门吱吱呀呀支撑了片刻后终于轰然倒塌。城外等候着的叛军一见,不顾箭雨石砲,重骑军一马当先,近五万叛军潮水般全力冲向城北禁军大营,欲趁此机会突破外城。 急报每一刻钟便从外城角楼送入皇城之中,然而垂拱殿上也已经乱作一团。酸枣门和封丘门被破,真是雪上加霜,而望眼欲穿的燕王大军却迟迟不至。甚至有些四品官员趁乱欲悄悄退出皇城回家看顾家小。苏瞻、谢相、赵昪和邓宛等人竭力恢复往日朝堂秩序,却已很难压得住这惶惶众人心。 垂拱殿的后阁之中,魏氏疼晕躺在罗汉榻上。陈素满脸是泪,紧紧握着她的手,低声喃喃地不断重复着:“大嫂,你没事的。方医官说了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方绍朴接过赵浅予递过来的银针,见她抖得厉害,赶紧说道:“没——没事。我,我说没、没事就没、没事!” 赵浅予用力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来,方才陈素和魏氏为了护着她都被匕首刺伤。无论如何,她不能哭。阿妧说过,高兴的时候能哭,伤心的时候也能哭,可是害怕的时候不能哭,对着敌人的时候不能哭。不然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方绍朴几针下去,魏氏悠悠醒来,没受伤的手立刻放在了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绞痛得厉害,孩子突然用力踹了她一脚。魏氏的手几乎能包住那突出来的小脚丫,秀致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她没事。” 和腹中的疼痛比起来,手臂上的伤她完全没感觉。 陈素的心原本揪得极紧,猛然一松,空落落的,气也喘不过来,赶紧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稳婆来了没有,阿予,你陪着你舅母。” 赵浅予接过魏氏那只受了伤的手,轻轻抚摸着:“舅母别怕,方医官最厉害的,什么都会,你放心,说不定今日我们就能见到妹妹了。” 方绍朴抬头大声道:“快去喊稳婆,破水了!” 魏氏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热流冲了出来,沿着大腿蔓延开来。她咬了咬牙,忍痛曲起双腿。这是汉臣和自己的第五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要好好生下她来。 娇娇,若是咱们有个女儿,定是个小娇娇。 我想看看娇娇你小时候的样子,咱们总得生一个女孩儿才对。 等我回来,你在,我在。 陈青的一句句,似乎就在耳边回想着。 魏氏脸色苍白,一手死死捏住了赵浅予的手,满头大汗咬着牙喊了一声:“别让我晕过去!”她要晕过去,没法使力气,孩子便容易闷死腹中。 方绍朴赶紧将一根细细软木放入她口中给她咬着:“好,稳婆再不来,请恕绍朴无礼了。”他是没有男女之分的,但只怕魏氏她们不能接受。生死关头他也只好不管不顾了。 魏氏疼得后牙槽都咬出了血,只拼力点头道:帮我——!” 陈素一出后阁,就遇到了禁军的副将正在跟孟在说酸枣门和封丘门被炸开的事。 孟在低声安排了几句,抬头见陈素站在廊下,方才肩头的伤口似乎还未包扎,便走了过来,伸手将她身上的道衣撕下一幅来,几下便替她包住了伤口,低声道:“没事,很快会好的。” 陈素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眉头都未皱一下的孟在。这样的场景似乎几十年前也发生过。兄长被判黔字发配秦州充军,消息送到家中,表哥也是这般说,没事,很快会好的。 她再无知,也知道两个城门被破是什么意思,时日无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任叛党擒住自己去要挟六郎。那根端头极利的银簪早就在她胸口温热着。 陈素忽地扯住孟在的袖子,低声道:“表哥?” 孟在一怔,陈素的神情,宛如当年他送她入宫时,她又害怕又强忍着害怕,想依靠他却无可依靠的模样,令人心疼之极。 “你进殿前司的那年清明节,在后苑蔷薇架下,都怪我喝醉了,才对不住表嫂。”陈素的眼中笼上轻雾,耳根发烫。那件事她一直心中有愧,也许她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也吃不准究竟是梦还是真。但孟在一直待她和六郎格外不同,若没有他暗中护着,六郎和阿予如何能平安长大。她无端惹上了高似那样的魔星,不想孟在也有什么误会。六郎的的确确是先帝之子,她记得清楚,那夜之后她的小日子就来了,后来才有了六郎。 孟在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进殿前司的那年清明节?”太过遥远的事,但是陈素的话他不明白,后苑蔷薇架,喝醉,对不起杜氏?孟在下意识地说道:“那日我不在宫里——”他心头猛然一跳,后面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朝阳猛地跳出垂拱殿的屋脊,落在陈素的眼中,刺得她两眼发疼,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女史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稳婆来了,快!快些!” 陈素费力地转过头,看向那拎着裙裾小步跑过来的稳婆和医女,还有好几位捧着热水布匹的宫女。 他说什么了?他不在宫里…… 陈素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我进去了。”她急急转身要奔回后阁之中,踉踉跄跄的几乎摔了一跤。 孟在伸出手,却扶了个空。她飞起的菱形万字纹道衣裙裾,像受了惊的蝴蝶,匆匆远去。后阁内隐隐传出魏氏闷闷的吃痛之声。 *** 一个时辰后,赵棣叛军攻入了来不及堵上的酸枣门。孟在传下军令:北城门守军退至蔡市桥,寸土必争,街巷必战。外城东城守军和内城北城、东城守军即刻增援。二府却跟着又传令:放弃外城,紧闭内城所有城门,收回孟在指挥京师禁军的军权。 各营禁军有的坚决听孟在军令,将叛军引入各街巷苦战。也有听令二府的,撤出守地,退往内城。 垂拱殿中,群臣已停下了争论不休的劲头,木然地看着上首的几位宰执,纵然有治国之才,但在兵刀之下,又有什么用。此时能倚仗的,只有京中禁军了。 偏殿里苏瞻看着苏昉,怒道:“退回内城而已,怎么会是投降?你弃祖母不顾,便是来和我说这种废话?在你心中,爹爹便如此不堪么?” 312.第三百一十二章 第三百一十二章 苏昉很少见到父亲的怒容, 在他印象里, 娘亲离世后, 他有过短暂的失态的悲伤,翁翁去世他丁忧时,也有过壮志未酬的落寞, 即使王璎恶行被揭发出来,父亲也不曾这般愤怒过。 “二府竟然弃外城五万百姓和两万禁军不顾,为何不索性直接开城投降归顺?”苏昉冷笑着问道。 即使在偏殿内, 他们也能听到外头乱糟糟的一片。疾步奔跑的声音, 盔甲、兵器相碰的声音,呼喊声, 却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将父子俩和外面的世界隔了开来。 苏瞻看着儿子焦灼的眼神和激愤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气:“城破在即,皇帝太后被乱党所挟,朝臣如无头苍蝇,若不是二府及张子厚邓宛等人还在立撑, 只怕立刻开城归顺的会占了大半。不放弃外城,五万百姓两万禁军不免血流成河。这是二府不得已的决定,何况还要和福宁殿内的乱党交涉——” 他猛然停了下来, 自己为何莫名地要对阿昉解释这些军政大事…… 苏昉眼中有什么一瞬间破裂开来, 脸上流露出悲怆之色, 他朗声道:“父亲!七万军民, 瞬间遭朝廷遗弃于兵刀之下, 该何去何从?归顺赵棣,内城和皇城如瓮中之鳖。抵抗赵棣,同样血流成河。儿子求父亲下令,绝不放弃外城,把军权交还孟将军。陛下和娘娘尚且不顾生死,身为臣民何足惜!理当上下一心让叛军寸步难行!城中有人有粮,定能坚持到六郎大军抵达!” 苏瞻沉默了片刻,阿昉年方十八,还是血性少年,他平日再温和,骨子里还是有着他母亲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苏瞻伸手拍了拍苏昉的肩头:“燕王还未抵达洛阳,怎能及时赶回?” 他沉痛地道:“万不得已时,爹爹的声誉难道要比这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更重吗?难道非要鸡蛋碰石头?退让,有时只是一种权衡之策,能换来短暂的喘息,再做图谋。” 苏昉眼中酸涩难当,忍不住吼道:“十余万军民,我从百家巷到翰林巷,没见多少怕死之人,卖包子的鹿氏夫妻,卖馄饨的凌氏夫妻,甚至卖药汤的老婆婆,都在奋力抵抗乱党!可在垂拱殿,在这里,百余朝中官员,除了邓中丞和张理少,竟再无不怕死的人!将责任推到陛下和娘娘的安危身上,便可保住自己的性命么?这不是权衡,是懦弱,是贪生,是怕死!” “啪”的一声脆响。 苏昉偏过去的半边脸有点发麻,随即才感到不久前埋在“娘亲”温柔双手中的脸颊变得火辣辣的。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被打,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打。 苏瞻的手也有些发麻。看着苏昉半边脸上浮起的三根指印,他心里也疼得厉害。 “回翰林巷去,”苏瞻尽量温和地道,“照顾好你祖母和你二婶,还有你妹妹。” 苏昉慢慢回正了头,不自觉地抬起了下巴,扬起了眉:“多谢爹爹的教诲。儿子不回。昉答应了九娘,要守到魏表婶生产。” 苏瞻压住火气,沉声道:“宽之,你不要再糊涂了。若不是孟妧一再蛊惑陛下和娘娘,朝廷早就退至应天府。你应承她什么!阮玉郎若是再掳走了她,燕王只怕为了她一个人会放弃陛下和娘娘,还有京师军民。” 苏昉胸口如被浇了一桶滚烫的油,烫得他太阳穴急急跳,他想大吼出声告诉父亲那句话,可他耻于说出口。 苏瞻看了苏昉一眼,无奈地拂袖而去。身后似乎传来一句呢喃。 “……配不上她——” 谁配不上谁?孟妧配不上燕王?那是自然的。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这些了。 *** 临近午时,内城景龙门告破。西外城和北外城均被叛军扫过。叛军和乱党锣鼓喧嚣,喊着归顺平安,可金水河的河水依然被染成了血红。 翰林巷的禁军和孟家陈家苏家的部曲们以秦幼安为首,击退了近五百多乱党,尸体在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和翰林巷的墙角边密密麻麻堆着,曾经一片娇红的蔷薇,只余下几根翠绿藤蔓还顽强地攀附在墙头。孟府黑漆大门上的鲜血有的已经干涸,车马处前更是血迹斑斑。赶来援助的百姓越来越多,乱党终于只剩下三十余人,仓皇逃窜。 阮玉郎从过云楼的楼顶冷眼往下看,看不到九娘究竟在哪个屋子里,也看不出有钱氏婆子动过手的痕迹。外墙上持弓的那个少年,竟然颇通兵法,弓箭、长兵器、短兵器排列调配得当。火攻无用,这许多人竟连孟家的围墙都突破不了。只可惜他的人手迟迟不到,不然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眼看着景龙门方向的角楼上燃起了大火,阮玉郎皱了皱眉,照理说女真契丹联军今晨开始凿挖黄河堤坝,以夏季黄河充沛奔腾之势,早该倒灌进开封城。这精妙绝伦的决河灌汴之计,不仅能断了鹤壁运粮之道,截断赵栩东下之路,更能扫平汴京防守。洪水中赵棣不幸“遇难”,不少北三路里蔡佑的人马也会被清洗掉,借此便灭了洛阳伪帝和汴京幼帝两路。更能拖延住女真契丹骑兵南下的时机,只等他多年养在回鹘的大军迂回而至,会合了东南和北三路的人马,再由赵元永出面重整河山,一举降服各路叛军,会合东四路,共同驱逐高丽女真和契丹,万众归心,赵栩和陈青有通天之策也无能无力。 可是这翰林巷虽然位于开封东城地势颇高,却又难免被淹。他却不能看着这小狐狸被淹死。 他要的,从来都逃不掉,躲不开,挡不住。 不远处,数十条黑色身影从观音院的屋顶急掠而至,几息便越过了孟府的外墙,弓箭手和禁军的长-枪根本阻止不了他们。 来了,阮玉郎轻笑一声,袍袖臌胀,午时的阳光下,他如白鹤展翅,从过云楼上跃下,先往孟家的家庙里掠去。家庙附近惊呼声不断,却无人拦得住他。 九娘一手持袖弩,一手紧握短剑,和惜兰两个人藏身于她东暖阁的私库中。四周门窗下,藏有张子厚的那些倭国武士们和宫中带出来的四位贴身女史。其他所有女眷都被安置在绿绮阁之中,翠微堂里也藏了近百精兵,九娘特意严禁女使和侍女们走动。只有留守内宅的部曲和仆妇们往来各院落巡逻,万一有人攻入,一时也发现不了女眷们所在之处。 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门后和窗下的人都屏息以待。 “九娘子?”怯怯的声音,却是林氏的。 惜兰气得不行,这时候还乱走,若有人高处窥伺,岂不泄露了娘子的藏身之处。 九娘比了个手势,收起手中剑。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林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到九娘才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奴害怕得紧,还是跟在娘子身边好一些。” 九娘看着她手中紧握的镰刀,鼻子一酸:“姨娘是不放心,特地来护着阿妧的么?” 林氏脸一红,低声嘀咕道:“慈姑也说奴是个有福气的,上回那人不就被奴骗到了么……” 九娘一怔,明白过来她竟有替代自己的意图,不由得上前紧紧抱住林氏,低声喊了一声:“娘!” 林氏一僵,将镰刀举得远远的,不知所措地说不出话来,又想哭又想笑。 不多时,兵器碰撞声和呼和追赶声越来越近。九娘听得见秦幼安的怒斥之声十分尖厉。她立刻将林氏推到一旁的大木箱子后头:“藏好!” 再转过头来,九娘决然对惜兰道:“记住我的话!” 惜兰握紧手中剑,轻轻点了点头。娘子宁可死在她剑下,也不愿被阮玉郎所擒。她是娘子的女使,遵娘子之命。至于她自己的命,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 “我不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退开罢。”阮玉郎看着秦幼安笑道。这孩子倒倔强,一路追过来,日后若能为他所用,倒可替代陈青。 秦幼安咬着牙再次扑上,喝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他只希望里面九娘能听见自己的呼声,或逃或躲,拖得一时是一时。 阮玉郎大笑起来:“你杀得了我么?” 笑声未毕,东边女墙上有厉啸声破空而起。 一弦六箭,疾如闪电,力透重石。小李广飞蝗箭! “我杀得了你,你信不信?” 赵栩意气风发张扬恣意的声音,只比高似的箭慢了一瞬。 313.第三百一十三章 第三百一十三章 羽箭来势如电, 阮玉郎只听风声心已一沉。 他得到的消息是女真和契丹人绕过鹤壁, 将赵栩的先锋军拖在了陕州,不料短短几日, 赵栩竟已悄声无息赶回汴京。他是孤身来援,还是人马齐至? 当下是竭尽全力趁机击杀赵栩,还是立刻退走应变再做打算? 阮玉郎宽袖如出岫轻云, 将箭笼于其中, 嗤的两声,仍有两箭穿透臌胀的宽袖,射向他肋下, 袖子如泄了气的皮球, 卷着另外几箭骤然下垂。阮玉郎右手紫竹箫叮叮两声击打在那两箭的箭头上, 牵动胸口旧伤,虎口发麻。箭气依然刺破他肋下衣裳和油皮, 一阵火辣辣刺痛。 赵栩笑声未绝,剑光已到, 直奔阮玉郎咽喉, 毫无防守, 竟是以命换命同归于尽的打法。 阮玉郎记得他的剑削铁如泥,倏地后退, 撞入身后人群中, 脚尖点地, 鬼魅般从众人间隙中飘忽不定。进或退?在他脑海里比他的身法变幻得更快。 赵栩剑光如瀑, 紧追不舍, 遇剑断剑,遇刀断刀,遇人刺人,他下手狠辣无比,面上却始终似笑非笑,见阮玉郎突至女墙墙角,十步外便是库房靠着女墙的东窗,他下手更狠,口中高声喊道:“阿妧,远离东窗——” 库房里,九娘脑中一片空白。 他来了,终于来了。他从来都不会丢下她,他说过让她在汴京等他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好”。她嘴唇轻启,却听不到声音,脸颊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但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她还不敢松。 九娘被惜兰推到最西头的书架后头,握着短剑的指关节发白,剑尖不断轻颤。她拼命咬着唇不发出喊声,怕以来阮玉郎狗急跳墙,更怕令赵栩分心。 惜兰一把夺过九娘手中的袖弩,对准了东窗。 阮玉郎冷哼一声,紫竹箫交于左手,反手敲在赵栩刺向自己后心的剑身上,将之弹开,借力前冲,已到了东窗外。 赵栩长啸一声,借着剑身弹起,直撩向阮玉郎后颈。 阮玉郎朝窗内扑了进去,头上玉冠粉碎,一头乌黑长发披落下来,小半落在赵栩剑刃上,无声断裂,散落在窗里窗外。 窗里的众部曲却不迎反避。惜兰大惊,刚要扣动袖弩机关。 一声清啸自库房内响起,凤鸣九天,震得众人耳中嗡嗡响。一杆银枪蛟龙出海,幻出万千枪影,阮玉郎看起来仿似是自己扑上去的。 陈家枪! 阮玉郎来不及想这是陈元初还是陈太初,生死关头全身道服都鼓胀起来如风帆。 枪尖正中左胸心口,入内三寸,便滑至左肩,险些将阮玉郎钉在窗棂上。 阮玉郎闷哼一声,右胸旧伤附近,“突”地露出一小截剑尖,却是赵栩的剑。 银枪入肉破骨,搅了一圈,倏地拔了出去,一蓬血雨激射而出。 陈太初厉喝道:“以血还血!” 他手中长枪一抖,枪尖红缨开出血一般耀眼的花,再次刺向阮玉郎的心口。 赵栩大喜,手中剑却一轻。阮玉郎临危不乱,遭受两番重创依然极速侧过身子,躲过银枪,硬生生将自己从剑上拔了出来。 噗噗几声轻响,东窗被一股恶臭黑烟笼罩。 “小心毒烟蒺藜球——!”高似刀光如海,劈开那些刺向赵栩身后的黑衣人。 “郎君快走——”十几个黑衣人奋不顾身地扑向赵栩。 屋顶一声巨响,木屑、碎瓦纷纷落下。阮玉郎一掌拍在库房的乌瓦上,口中鲜血直溢,身上道服再次臌胀到极限。 陈太初闭气跃上屋顶,紧追不舍的银枪一枪将膨胀的道服戳得凹陷进去,却未能刺穿道服。再一眨眼,道服倏地落下,卷住了枪尖。只穿着素白中衣的阮玉郎金蝉脱壳,已在十多步以外,即将越过外墙落入第一甜水巷那边。 “枪给我!弓来——”赵栩到了陈太初身后,转头向院落中的高似大喝道。 “剑给我!”陈太初手中枪闪电般脱手,从肋下急射向后。赵栩手中剑倒递入陈太初手中,立刻接住即将落地的银枪枪杆。两人默契无比,似练过几千遍这般配合。 高似毫不犹豫,摘下背上半人高的长弓掷向赵栩。陈太初一个侧身,剑光如水银泄地,将追上屋顶攻向赵栩的三个黑衣人逼回地面。 赵栩将长弓插入瓦面,横枪为箭,满开弓弦。 金-枪发出尖锐的破空声,离弦出笼,直扑外墙墙头的阮玉郎后背。 院中争斗的人不禁都暂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飞射而出的金枪。 听不见声音,只见枪杆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不住颤动,墙头那素白的背影瞬间凝固不动,慢慢摇了两摇,坠入了第一甜水巷。 “中了——!”禁军和部曲们高声欢呼起来。 “郎君——!”黑衣人们悲呼着,如疯虎恶狼般扑向赵栩和陈太初,也有七八个人跃上女墙企图去救阮玉郎。 陈太初却更快,只留下一句“你守我追”便已过了女墙。 赵栩手中长弓劈挂绞刺,冲回院中下令:“杀无赦”。 少了阮玉郎,多出赵栩和高似两人,库房内的张家部曲们一拥而出。院落里的兵器声怒喝闷哼惨呼不断,一刻钟便胜负已分。 赵栩环顾四周,禁军和部曲们正在搜寻四周和检查地上的黑衣人尸首。库房的木门依然紧紧关闭着。他将手中长弓掷还给高似,大步走向库房。 手掌按到木门上,木头光润温热。方才在院子中能高呼出口的“阿妧”,这时却在唇齿间徘徊不前。 他还未推开门,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赵栩一怔,极相似的两张脸,自己心神激荡下险些认错了人,幸好没有莽撞。 林氏眼泪汪汪地还惊魂未定,赶紧退了两步和惜兰一起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轻声道:“免礼。”视线却已越过她们和一众女史们,落在了九娘身上,唇角已弯了起来。 惜兰赶紧拉着林氏带着女史们从赵栩身侧退避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退到院落之中。 空落落的库房之中,外边的嘈杂声清清楚楚。赵栩却觉得什么也听不到。日光从破了的屋顶斜斜漏了下来,书架的阴影将九娘的小脸遮去了一半。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书架,正看着门口的自己。 九娘往前迈了一步,长睫在日光下微微颤动,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在她如玉小脸前游离不定。 “我回来了。”赵栩柔声道,忍不住轻轻吹了一口气,想把那些灰尘赶走。 九娘被他这突然而来的一口气吹得眼睫眨了几下,已被赵栩拥入怀中。她伸出发麻的双臂,紧紧搂住他。她不舍得说话,一个字也不舍得说。 赵栩的下巴被喜鹊登梅簪擦了一下,火辣辣的。熟悉的淡淡馨香,柔顺的发丝帖服在他下颌处,她的手臂搂着他,越来越用力,他都有点喘不过气来。怎么这么心满意足呢。 “我家阿妧力气真大。”赵栩笑着咳了两声:“我喜欢得很,再抱紧些。” 九娘不禁破涕为笑,手臂就松了一些,却被赵栩搂得更紧。 “不许松开。再紧些。”耳语呢喃,万般柔情。 “好。”九娘低声应道,再次也搂紧了他。 第三百一十四章 破了个大洞的库房屋顶十分狼狈。一地的窗棂瓦砾的碎片中, 偶尔有发丝被夏末轻风吹起, 飘到院落中的花椒树上或东倒西歪的葡萄架中,消失不见。 最后一批尸体也被搬运了出去, 有人在捡各处散落的箭矢,小院子里渐渐清静下来。 “吱呀”一声。赵栩牵着九娘的手并肩出了门。 陈太初静静站在葡萄架的竹支架边, 正低着头擦拭银-枪枪-头上的鲜血,听到门开声,他抬起头,阳光照在六郎和阿妧身上,一双人儿比肩而立,笑得比日光更耀眼。 一刹那,陈太初有些出神。眼圈还红着的阿妧,会因为六郎笑得这般灿烂,也只会因为他才流泪吧。 赵栩笑着走上前:“太初你倒比我早到。” 陈太初举了举手中银枪:“没找到阮玉郎的尸体, 可惜。” “穷寇莫追。”赵栩和九娘异口同声道。 陈太初看看赵栩, 又看看九娘, 三个人不禁相视而笑。 九娘细细端详了陈太初一番,确认他没有受伤, 赶紧告诉他们:“你们都是孤身返京的?快去宫里, 宫中陛下和娘娘受制,表婶怕是要生了。” 陈太初却并不焦急, 反安慰九娘道:“不要紧, 我爹爹应该在宫里。” 九娘又惊又喜, 看着他们两个:“怎么会——?”陈青不正在几千里以外追击西夏败军么? 赵栩点头道:“放心, 舅舅和我一起回来的。早就入宫了。”他看着瞪圆了眼的九娘笑了起来:“舅舅带着一万陈家军重骑兵,从郭桥镇入京,正准备关门打狗。”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人人都懂,却不是人人都用得好。都以为陈青率军追击西夏梁氏,却不知陈青悄声无息地带着精锐重骑从兰州入永兴军路,经龙门往王屋山,再沿着济源、怀州、河阴、阳武,昼伏夜行,会合了赵栩,正赶上赵棣已攻入汴京,索性将赵棣退路切断。 陈太初看着手中银枪笑道:“可惜我这不是打狗棍。” 赵栩笑了起来:“走,赵棣恐怕已登上了宣德楼,阿妧可要随我们入宫?接了十五郎一起去打狗。”阮玉郎连受重创,但难说他濒死之前会否再杀个回马枪,他不放心。 陈太初见九娘面露犹疑,银枪闪出三朵枪花:“你不会连累我们。有我和六郎在,天下间谁也伤不了你。” 九娘看着阳光下这两个意气风发的郎君,想到宫中的阿昉,不由得热血沸腾地道:“走!” 豺虎需擒获,狐狸敢颉颃。汴京好儿郎,千古姓名香。 *** 陈青带着三十多亲卫自西华门入宫,宫中禁军士气大振,随他从皇仪门夹道冲往福宁殿。快出夹道时,依稀听到一墙之隔垂拱殿的后阁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声和嘶声。 众人都脚下一慢,东墙内应该就是陈将军的妻子和妹妹,还有他未出生的孩子…… 陈青却反而加快了速度,声音沉稳如旧:“示威——!” 众人一愣,转瞬齐齐高声呼喊:“陈青在此——!陈青在此——!!陈青在此——!!!” 墙那边杂七杂八的声音骤然停止,随即有尖叫声,笑声,欢呼声,响亮的哭声一起爆发出来。 陈青的身影已没入福宁殿的宫墙之中。 娇娇还是那样,再痛也忍着不肯出声,方才那呜呜哭的,是阿予。他还能听见有人在安慰阿予,有银盆和铁器的碰撞声,还有苍老的声音在给娇娇鼓劲。 他已经来了。他要她知道,她在,他在。 后阁屏风外,赵浅予满脸眼泪鼻涕地扯住苏昉的袖子:“是我舅舅来了么?是不是?你听见了吗?” 苏昉侧耳听着屏风里的动静,点头道:“是的,你舅舅来了,放心。”这才想起来掏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你舅舅来了,六郎肯定很快就到。你去里面看一看吧。兴许你娘和你舅母没听到,告诉她们好让她们安心。” 见赵浅予愣了愣还没回过神来,苏昉柔声道:“要笑着去说才好。”帕子已不能再用了,再美的小娘子,鼻涕也不会比常人美上多少。 赵浅予用力点点头,顺手捞起苏昉的手臂,在他臂膀上蹭干脸上黏糊糊的地方,跑着进了屏风里。 苏昉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臂膀上的濡湿和黏糊,沉甸甸的心也轻松了一点。陈青来了,六郎不远了,狂澜将挽,大厦得扶。纵然父亲在自己心中越来越模糊不清和遥不可及,但阿妧一定能安然无恙。有失也有得,母亲这次回来,还会再离开他吗? 眼前屏风上的山水起了烟雾,一叶扁舟,那独钓寒江雪的渔翁背影也模糊起来。 赵浅予努力笑着,跑进了屏风后,却见魏氏身下一片血红,钱婆婆一只手似乎伸入了她肚子里。来不及惊呼,方绍朴一把捂住了赵浅予的嘴:“别惊了产妇。” 魏氏骨架纤细,产道一直不能全开,羊水早就没了,腹中胎儿有窒息之危,偏偏孩子还未足月,依然脚朝下,头朝上。他只能豁出去,让钱婆婆伸手进去将胎位拨正,自己用银针吊着魏氏的精神。方才外头传来“陈青在此”的喊声,不知真假,魏氏倒又来了力气。 钱婆婆吐出一口气来:“正了。”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孩子命也好。 方绍朴立刻松开赵浅予,拔出五根极长的金针迅速扎入魏氏的穴道里。 “头——!”赵浅予一声惊呼。 钱婆婆看着方绍朴朝自己点了点头,立刻一掌击在魏氏腹部,婴儿被一股大力压了出来,落在钱婆婆另一只手上,满身血污,眼睛紧闭,也没有声音,手脚只颤抖了几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 陈素紧握住魏氏的手,喜极而泣:“生了!生了!” 魏氏却已疼晕了过去。 一旁的稳婆从惊吓中醒悟过来,赶紧拿剪刀剪断脐带,喊道:“千金万福,千金万福,是位小娘子,恭喜恭喜。”再接过婴儿将她倒拎着,照例拍了几下小屁股,依然听不见她啼哭,又慌了神,看看给魏氏止血的医女,又看向无所不能的方医官。 方绍朴接过孩子,抠开她的小嘴,掏出一团污物,再轻轻按压她的胸口,不几下,婴儿呛咳了几声,哇哇大哭起来,月份不足,中气却十足。 赵浅予又哭又笑道:“活的,活的。”她凑到方绍朴身边,见他手中小婴儿只比他双手大了一些,闭着眼哭得声嘶力竭手脚乱动,赶紧伸出手指碰了碰她那极小的手,轻声哄道:“小五不哭,阿姊在这里。乖,不哭哦。你爹娘都在,你姑母也在,还有你四个哥哥很快就回来,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得宠的小娘子了,你要笑才对啊。” 兴许是她声音舒缓动听,兴许是她手指温热柔软,小婴儿无意识地紧紧揪住了赵浅予的一根手指,再也不肯松手,哭声也渐渐平息。 苏昉在屏风外听到婴儿啼哭声,往屏风方向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心里酸酸软软。又等了一刻钟,见钱婆婆抱着一个小包裹走了出来,身边赵浅予寸步不离。 “阿昉哥哥来看看小五——”赵浅予侧过身。 苏昉见她一根手指被包裹中的婴儿捏在手里,不由得也笑了:“她喜欢你。” 赵浅予笑得极开心:“是的,我也喜欢她。你看她多漂亮,鼻子那么挺,像我,眼睛将来也很大,像我——”她脸一红,方绍朴说的这些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夸她…… 苏昉不记得妹妹二娘出生时是什么样子,他当时甚至不在府里。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婴儿,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另一只小拳头。 那么软,那么细嫩,令他心悸,然后心都化了。 小拳头动了动,伸出小手指来,握住了苏昉的手指头,同样拽紧了就不放。 赵浅予瞪圆了眼:“阿昉哥哥,小五也喜欢你!” 苏昉没想到小小的婴儿力气还不小,小心翼翼地举着自己的手,笑道:“我也喜欢小五。你看她多漂亮,鼻子像阿予,眼睛以后也会像阿予……” 钱婆婆托着小小包裹,眨了眨不昏花的老眼:“郎君夸完了么?” 苏昉一愣,脸上一热。他和赵浅予将钱婆婆夹在中间,面面相觑。 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日光。 “舅舅——!”赵浅予红着脸喊了起来。 315.第三百一十五章 赵梣的头从陈青身后探了出来, 紧紧拽着陈青的衣角,小脸还很苍白, 看着赵浅予强笑着问:“四姐, 那是个什么宝贝?” 陈青眼睛一直盯着钱婆婆怀里的小小包裹,伸手牵了赵梣往前走:“陛下, 那个宝贝是臣的第五个孩子。”他大手掌心都是茧子, 语气却甚是温和,步子也迈得小。 苏昉赶紧从小五的小手中拔出手指,躬身向惊魂未定的赵梣和向太后行了礼:“草民苏昉恭贺陛下和娘娘能脱离险境。”他看向陈青微笑道:“表婶虽然早产, 所幸母女平安。” 赵梣眼睛一亮, 松开陈青的手:“你快去抱抱她。”他转身紧紧靠在向太后身边, 轻声问:“大娘娘,我能抱抱她么?” 向太后搂着他在罗汉榻上坐了下来,闭了闭眼, 打了个寒颤,稍定下神来, 见赵梣经此生死巨变竟毫无胆怯之意,她不禁搂紧了赵梣,哽咽道:“十五郎也做哥哥了, 自然能抱的,只是你要小心一些——” 陈青小心翼翼地接过小五,见她稀疏的胎毛柔软地耷拉着, 眼睛紧闭, 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他只抱过刚出生的元初, 跟个蚱蜢似的不停扭动,力气也大。可掌中的小宝贝极轻极软极弱,如疲惫的蝴蝶或初萌的新芽,他面临千军万马时也没这么害怕,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 陈青不禁低头亲了亲小五的额头,粗糙的胡茬扎得小五猛地睁开眼,松开了赵浅予的手指,胡乱挥舞,放声大哭,险些从陈青手里挣脱下来。赵浅予气得不行:“舅舅!你的胡子弄疼她了!快抱好。” 陈青大笑起来,将小五直接放入赵浅予怀里:“去,你带小娇娇给陛下看上一看。我去看你舅母。”他无暇顾及礼数,直奔屏风后。 屏风后早已收拾干净。陈素看见兄长来了,喜极而泣:“哥哥!大嫂刚醒。” 方绍朴赶紧带着一应宫女内侍药僮医女识相地退了出去。陈素犹豫了一下,也悄悄走出了屏风,回过头,见兄嫂眼里只有彼此,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大哥回来了,六郎一定也很快就到。一根针倏地戳在她心头,疼得她眉头都皱了起来。 屏风外大乱后难得的平静,其乐融融。赵梣正紧张地托着小五问钱婆婆:“她动了怎么办?她会不会不舒服?我这样抱对吗?” 小五离开娘胎,只喝了点宫里的羊奶,又费力气哭了一回,小脸往那丝布上靠了靠,懒懒地看了赵梣一眼,又睡着了。 赵梣高兴得很,得意地看向赵浅予:“她喜欢我抱呢。” 赵浅予冷哼了一声:“喜欢,谁敢不喜欢官家你呢。” 赵梣躲开钱婆婆的手,极小心地抱着小五坐回罗汉榻上,不舍得放下来,就这么僵在那里。 赵浅予拉了拉苏昉的袖子:“阿昉哥哥,我们等着看十五郎的小胳膊能撑多久。哼,十五郎,你可别硬撑,摔着了小五我舅舅会很生气。” 赵梣头也不抬,注视着小五长长的睫毛覆盖在她近乎透明的眼睑肌肤上,留意到她耳后有一块青色的胎记。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小人儿呢,好像在他手里就很安心的样子,看了他一眼就睡着了。掌上明珠原来便是这种感觉。 向太后凝视着赵梣,一瞬间,她感觉到,赵梣长大了。 屏风里魏氏微微侧过头,看着一脸胡茬的丈夫,微微笑了起来。 陈青坐在榻边,看着魏氏秀致的小脸上无一丝血色,伸出替她拢了拢鬓边还湿着的发丝。 “娇娇。”他柔声唤她的闺中爱称,“不哭,伤眼睛。” 魏氏眨了眨眼睛,陈青的拇指滑过她眼下和眼角,放到自己口中含了一下,笑道:“甜的。” 魏氏嘶哑着嗔笑道:“胡说。” 陈青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唇:“你尝尝。”他不敢用力抱她,怕弄疼她。 魏氏抬起手,掌心从他刺刺的胡茬上滑过,无力地勾住丈夫的脖颈,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屏风边一声低呼,一片压抑着的轻笑声。陈青依依不舍地在妻子唇上啄了啄,才转过头来。 一群小儿女正停在屏风边,赵浅予捂住嘴瞪大眼,苏昉转过头看着屏风上的水纹,非礼勿视。方绍朴也转过身盯着那渔翁轻声道:“愿者上钩愿者上钩。” 赵栩却轻靠在屏风架上,对微微笑的九娘眨了眨眼,颇有些懊恼,没想到自己输给舅舅了,方才在库房里竟不曾一亲芳泽。 陈太初抱着幼妹,垂首注视着怀中睡得不太安稳的小人儿,唇角微翘。也好,以后家中会被爹娘恶心坏的终于不只是他们几兄弟了。 九娘白了赵栩一眼,他想什么自己为何都明白呢,真是平添羞恼。她见魏氏红了脸闭上眼扭过头去,陈青却坦荡荡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不由得笑着走上前去:“恭喜表叔表婶平安相见,心想事成。这位小表妹真是小福星呢。” 陈青握紧妻子的手,笑道:“心想事成倒不错。太初,快把你妹妹抱过来。” 陈太初将妹妹如珠似宝地捧到父母跟前,轻轻放在魏氏身侧,跪在脚踏上柔声道:“妹妹睡着了,爹爹你说话轻些。” 陈青眉头一扬,站起身问赵栩:“外面眼下如何了?” “阮玉郎重伤而逃,赵棣和叛军已通畅无阻地进了御街。黄河水既然还未到汴京,陈十六他们应该挡住了掘坝的敌军。”赵栩转身看了看外头的漏刻:“舅舅留在这里陪舅母和表妹吧。孟在已经将人手都调过去了,我和太初护送官家前往即可。” 陈青点头道:“你们小心。我们返京时击溃的女真和契丹那三千多骑,未能掘破黄河堤坝,恐怕这两日就会南下。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陈太初正和魏氏说着贴心话,听到父亲的话,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襁褓,站了起来:“我今夜就要赶去应天府,高丽和福建路叛党明日就会抵达应天府。” 陈青凝视着儿子,忽地伸手摸了摸陈太初的发髻:“你们兄弟四个,都很好。待你收复淮南那一片,回来可以行冠礼了。” 不等陈太初应答,陈青又拍了拍他的胳膊:“你们爱护妹妹也要和打仗一样胆大心细,知道么?” 看着陈太初脸上怪异的神情,赵栩笑道:“六郎得令!” 苏昉看着他们,胸口酸酸胀胀的,陈家父子五人,连着赵栩,上阵杀敌一条心,相亲相爱也是一条心。 九娘跟着赵栩从垂拱殿前殿而来,约莫猜到苏昉和苏瞻发生了不快。苏昉脸颊上隐隐还有不显眼的指印,九娘心疼得很,又不能在众人面前开解他,看到他眼中的黯然,便携了他的手也走到陈青面前,笑道:“阿昉和阿妧也得令,对了,还有阿予,快来接将令。” 赵浅予笑嘻嘻地应了一声,爽脆得很,怕苏昉触景伤情,赶紧看向赵栩轻声道:“哥哥,你再疼小五,也不能越过我去,知道吗?” 赵栩长臂舒展,将赵浅予的发髻揉松了:“好——傻。” 苏昉眼明手快,赶紧接住赵浅予跌落的发钗,替她插了回去,把自己的那点伤春悲秋暂且抛开,低声安慰她道:“你是六郎的亲妹妹,谁也越不过你。” 赵浅予轻轻点了点头,笑了。 九娘看着他们两个,也笑了起来。 *** 宣德门大开,广场上一个抵抗的禁军也没有。 自从进了内城,就有人劝赵棣先将外城占领,再深入内城,最后再攻入皇城,以免中计。可赵棣却对阮玉郎深信不疑。他说城会破,城就破了,他说孟在会被释兵权,便也说中了。 赵棣对朝中大臣们擅长什么不甚了解,可却清楚大赵的文臣历来退缩,能给钱的给钱,能给物的给物,哪怕是公主郡主,只要能不打仗,总会送出去求和。这样的兵临城下,他们必然有人愿意归顺,有人想着求和,能死战到底的只有为数极少的硬骨头。趁胜追击,方是上策。只要他登上宣德楼,昭告天下——想一想赵棣手中的缰绳都会轻轻颤抖起来。 他高举手中剑:“登楼——!” 316.第三百一十六章 自宣德楼往南看去, 宽阔的御街两侧,斜柳有气无力地轻轻摆动, 热闹的街市门户紧闭,往日在商铺外一溜排开的摊贩也都不见踪影。招牌如旧, 布旗招展,汴京是这个汴京, 赵棣却疑心自己攻占了一个假汴京。 没有禁军, 没有文武群臣,没有百姓。只有他和麾下将领们站在宣德楼上,可容纳万人的广场上,只有日光无动于衷地笼罩着略显疲惫的军士们。 白日光晃得赵棣心慌慌,他不禁四处寻找先生的身影,可连那报讯童子的身影也不见了。不管如何,登上宣德楼,他是天子,他是大赵唯一的皇帝了。接下来,挥兵先攻西边的都堂, 还是北面的文德殿垂拱殿? 自州桥方向疾驰过来近百骑, 远远地能看见旌旗不整, 队形混乱。 赵棣大喜, 定是京中溃败的禁军。他心底反而踏实了一些, 举起手中剑笑道:“哪位将军去擒下败寇?” 周围沉默了一息, 一位副将朗声道:“陛下, 那是河东路的人马, 看来是遇到劲敌了。末将愿去接应!” 赵棣一惊,仔细看去。耳中轰鸣声渐盛,此时看得清楚,一团黑色乌云,旋风般追上了那百骑,瞬间吞噬了他们,甚至不见箭矢飞过也不闻呼喝声。 铁骑隆隆,旌旗高高飞扬。铁钩银划的“陈”字依稀可见,如狂潮般席卷过来。 宣德楼上瞬间乱成过一片。 “陈家军在此——!陈青在此——!陈家军在此——!陈青在此——!”示威声响彻云霄。 御街两侧不知何处涌出许多颈系红巾的殿前司禁军,随之高呼:“燕王在此——燕王在此——!投诚无罪,归顺保命,倒戈有赏——!” 这正是赵棣攻入外城后令人呼喊的话。不少叛军被陈家军和燕王的名头吓到,手脚都软了,听到这话不免心惊胆颤地看看周围,不知道此刻的同袍,会不会变成下一刻的敌人。 赵棣从宣德楼上看得真切,街巷中还涌出了许多手持锄头板凳菜刀的百姓。广场上的军士们赶紧举起了兵器、旁牌。陈家军重骑已奔雷般闯入了他们的队末,弓都来不及举,人人只求自保。 赵棣脑中一片空白,身不由己被亲卫们挟裹着往宣德楼下奔。方才那君临天下的一刹那,如梦如幻,似真又疑似从未发生过。或许他一直在做梦? “先生?”赵棣高声喊起来,“先生——?” 宣德门的城门依然打开,挤满了人,乱成一团。 北面方才还紧紧关闭的大庆门轰然打开,皇帝御驾的五色旌旗从大庆门厚重的朱漆大门内飘了出来,击地鞭声四起。 站在台阶半当中的赵棣看得真切。 六驷齐驱,往日的朱盖不见了。矮小的赵梣站在车驾之中,身穿天子衮冕,通天冠上九旒遮住了他的脸。他身后赫然站着赵栩和陈太初。 “大赵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洛阳叛军速速弃械就擒——” 车驾前后,是盔甲闪亮,军容严整的十八班直。 宣德门以南,是陈家军和殿前司禁军。宣德门以北,是赵梣御驾和赵栩陈太初及大内禁军。 他无路可去,原本大获全胜,转瞬为何变成一败涂地?赵棣茫然四顾,身边的内侍忙着除去他的发冠:“陛下,请随小人想法子先回洛阳罢!” 赵棣警醒过来,立刻将身上外衫也除了,仓皇道:“退,退往外城去。” 赵栩眼中厉芒闪过,手中红色小旗高高挥起。 一马当先的孟彦弼立刻放声高呼:“射——!”一阵弦响,数百枝箭矢落入宣德门附近,中箭的,躲避的,相互踩踏推挤的,还未短兵相接,已是修罗场一般。 舆驾上的赵梣浑身汗毛倒竖,他头一次见到这般惨烈的场面,先前的兴奋都变成了恐惧,有种想吐的感觉。这时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小手,赵梣转过头,见到九娘正凝视着自己。 “一将功成万骨枯,陛下不如先闭上眼,有九旒挡着,没人看得到。”九娘怜惜地道。入过地狱的人,才知道珍惜世间所有的平凡物事,才更容易将慈悲心保住。六郎一定是希望赵梣这个皇帝,日后永远记得今日的内乱、鲜血、残杀,能敬畏“人”的“性命”,方能真正做一个有仁心的皇帝吧。 赵梣立刻紧紧闭上了眼,死死拽住九娘的手。想起方绍朴说的魏氏生产之艰险,生,是那么难,可死,原来这么容易。他在福宁殿被贼人所制的时候,怎么竟不知道害怕,无知者无畏。 守城难,攻城更难,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却很容易。两个时辰后,已有大内的杂役宫人提着水桶开始清洗遍地血迹的宣德门。开封府的衙役们也因人手不够首次得以进入皇城大内搬运尸首押解近万俘虏。而数万汴京百姓,更是恨不得把墙角缝都清扫一遍,免得藏有叛军。 翰林巷,也早已恢复了宁静,被水清洗过的街面,在夕阳余晖下隐约透出七彩反光。观音院的前面却摆出了馄饨摊、蜜饯干果摊等等,只是没有了往日飘扬的布旗,但叫卖声却都中气十足。药婆婆佝偻着身子往瓦罐中添了水,转过身掏出汗巾替儿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道:“添火。” “汴京三百六十行,馄饨看我凌大郎——”凌娘子的丈夫轮起大勺,在空中晃了一圈,头一回放声唱了起来。 凌娘子将头上的蓝布巾重新扎过,嗔笑着白了丈夫一眼:“人家只知道凌大娘的名号,哪个认得你?” 观音院门前一片笑声。汴京,还是这样的汴京。 陈家军勤王一毕,便按礼迅速退出汴京,在先前被赵棣踏平的陈桥北禁军大营处重新立帐建营,更有三千骑在陈太初率领下咬着溃退的叛军紧追不舍。 宣德门之变,常有后人感叹洛阳赵棣不通兵法,却无人知晓汴京这里外敌我数十万军民,逃过了黄河决堤倒灌汴京的劫难。最为茶社瓦子里津津乐道的,是七岁幼帝御驾亲征,是主少国疑时燕王赵栩力挽狂澜,是陈家军携手京城禁军击溃河东河北三路叛军。大赵内乱,宣德门之变是分水岭,而抗击外敌,宣德门之变同样是扭转局势的一战。 更令民众乐此不疲议论纷纷的,还有随后的朝野震荡。 *** 赵棣叛军败退的当夜,垂拱殿上灯火通明。向太后撤帘移坐于官家赵梣的右边,手中拿着谢相的请罪折子,叹道:“谢卿何须如此?眼下局势尚难,朝中再动荡不安,只怕群臣不安。” 一旁左下首赵栩却有些出神,只看了向太后手中的折子一眼。陈太初应该已经出了南薰门,阿妧送完他,应该会直接回翰林巷去了。 谢相高举玉笏,毅然道:“陛下,娘娘,臣有愧,臣不安。弃外城军民性命不顾,退守内城,实乃懦弱无能之举,内不能解救陛下和娘娘,外不能抵御洛阳叛党,臣有何面目居高位?臣请辞相位,求陛下和娘娘成全微臣最后的脸面。臣,决不能厚颜为相!” 邓宛上前高声道:“臣邓宛,有弹劾!” 谢相叹了口气,转头苦笑道:“邓中丞这是连遮羞布也不给谢某么?” 邓宛朗声道:“陛下,娘娘,诸位臣工。赵棣叛党方退,汴京百姓已怒。现有三千国子监监生、近千外城士绅齐聚宣德门前,号哭不止,求陛下严惩误国误民之大臣。臣以为,放弃外城,罢免孟在兵权,大谬也。罔顾数万军民性命,不战而退,令数月来陛下坚守汴京之策付之东流,士气大伤。自古立功有赏,有过当罚。臣弹劾苏瞻、朱纶等人,在其位不谋其政,任其职不尽其责,视人命如草芥,弃国策于不顾,何以为相?” 赵昪静静立在原地,停了邓宛的话,头也不抬,也不看苏瞻,高举玉笏沉声道:“臣赵昪愿请辞归田,臣愧对陛下、娘娘和燕王殿下所托。” 朱相冷笑了两声,上前两步傲然道:“不说不做,便不会错。臣朱纶问心无愧。马后炮事后诸葛亮,谁不会?若陛下和娘娘觉得臣等错了,那这垂拱殿里,今夜该有一百多臣子获罪。”他看向吏部尚书:“倒也无妨,挂在你吏部候补的不下千人,是不是?” 朝中群臣遂小声议论起来,论罪,这殿中的人,只怕没几个能逃脱的。邓宛这般咄咄逼人,借着民愤要掀翻二府众相公,实在有点落井下石。 苏瞻出列,举起玉笏,神色如常:“陛下,娘娘,燕王殿下,敢问是外城重要,还是内城和皇城更重要?血战街巷便是惜民么,便不会有人死伤?外城两门被破,火-药裤被炸,四处乱党作祟。那么内城的城门会否被炸开?甚至皇城的城门会否突然失守?连陛下和娘娘都遭身边尚宫、供奉官所制。若有贪生怕死之心,我等臣工,只需开城迎接赵棣便可,何须紧闭内城城门?” 堂上百官纷纷点头赞成苏瞻之言,斥责邓宛居心不良。 苏瞻待议论稍平息后,摘下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呈上:“为相不为相,做官不做官,臣苏瞻并无留恋,但诸臣工所虑,从无万全之策,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若需因此获罪,为使朝廷各部各司能如常运转,臣请陛下和娘娘将决策之罪归于臣苏瞻一人身上。臣乃平章军国重事,众宰执之首,臣当领罪。” 百官们有的立刻大哭起来,有的也摘下官帽,归于阶前,愿与诸相公共进退。 向太后娥眉微蹙,见赵梣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不由得看向赵栩。 第三百一十七章 赵栩亲自走了下来, 接过苏瞻手中的乌纱帽,拿在手中端详起来。他唇角带笑, 面容柔和,一双桃花眼却淬了毒一般, 自乌纱帽上转向两侧的官员们。 殿上官员们立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垂首缩肩, 成了赵梣口中的鹌鹑。毕竟这位风华绝代的燕王殿下翻脸快过翻书, 杀死亲兄长鲁王赵檀时眼睛也不眨一下。死在他手上, 也就只能白死。 “和重真是世间少有的君子。”赵栩长叹了一声, 面露可惜之意,举了举手中的乌纱帽:“这款官帽,透气清爽,比双脚幞头好看许多,听闻还是由和重所创, 风靡官场。” 苏瞻不禁一怔, 赵栩这弦歌的雅意,他听不出。 赵栩笑了笑, 亲手将乌纱帽替苏瞻戴好:“和重三次拜相, 心胸宽广,世人多有不及。这弃城弃民之罪, 你愿一力承担,为百官替罪, 本王实在钦佩, 也十分不舍。” 苏瞻胸口一酸, 他因赵栩才再次拜相,诸多利国利民之策,只待战事平息后方能一展宏图,他微微躬身道:“和重有负殿下所托,实在无颜以见殿下。” 赵栩将他扶了起来,朗声道:“大赵百官,若人人都能似苏相这般敢说敢做敢承担,何愁官场不清明?何愁大赵不兴?今日和重虽因弃外城之决策替百官顶罪而罢相,却令天下人见识到朝廷绝不退让的决心。” 殿上众人都一呆,燕王不是在挽留苏相么?罢相?他方才是说了罢相两个字么?不少人面面相觑,再看向上首的苏瞻。 “唯有君子心,显豁知幽抱。”赵栩叹道:“还请和重仍在资政殿担任大资,每日入宫来给授课。诸多大事,陛下和娘娘依然有赖和重出谋划策。今日和重你替百官顶罪,百官亦愿与你共进退,身为人臣,这等荣耀亦极其难得。” 苏瞻看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眸子,心中苦涩难当,结党营私以百官要挟两宫,他怎会是这种奸佞之人?弃外城之策并没有错,但情势转变后,没有错也有错,他来担当便是。赵栩话里给他留足了余地,不远离朝政,便有再次拜相的契机。 苏瞻转身拱手道:“诸位臣工,叛党方退,百废待兴,还请诸位全心全意效力朝廷,坚守其职。若因和重而弃朝廷与万民不顾,岂不陷和重于滔天大罪之中?万万不可!” 赵栩的眸子落在苏瞻的背上。确实可惜了。 百官一阵嗡嗡声后,纷纷躬身向苏瞻行礼,允诺会为朝廷和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瞻缓缓转过身来,向御座上的赵梣和向太后跪拜下去:“臣奉先帝遗命,蒙娘娘陛下信赖,承燕王殿下之器重,身为宰执之首,三个月来兢兢业业,不敢有须臾疏忽,今日罢相前,臣还有最后一奏。” 向太后感慨万千,柔声道:“苏卿奏来。” 苏瞻高举玉笏,朗声道:“二府与两宫先前有约,有朝一日燕王殿下腿伤痊愈,需承先帝遗愿,还政于燕王。今臣喜见殿下痊愈,臣苏瞻奏请陛下禅位于燕王,由燕王赵栩继承大统。” 殿上骤然寂静了片刻,谢相出列高声道:“臣附议。” 百官里也有人醒悟过来,苏瞻就是苏瞻,此奏一出,离他再次拜相的日子还远吗? 有想将功赎罪的,有想讨好赵栩的,也有真心想遵守旧约的。满殿文武官员,附议者十有**。 张子厚却一声不吭,他亲眼见到向太后与赵梣三个月来变得十分亲厚,若是两宫不情愿逊位,便又生出了嫌隙,倒不如在天下太平后再议此事,顺水行舟势不可挡。而赵栩带着赵梣参加宣德门之战,他竟吃不准殿下心中所想,是要赵梣知难而退,还是殿下在壶口一跃后已无意帝位。 向太后抿唇不语,看着左下首云淡风轻面不改色的赵栩,心里有一些踌躇和怅然。 赵梣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殿上又静了下去,不少人微微抬起眼皮,在赵梣和赵栩身上来回打转,心惊胆战。 赵梣大声道:“苏卿言之有理,六哥腿伤好了,就该由六哥做皇帝。”他转头看着向太后,有一点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笑了起来。 向太后眼眶一红,低声唤道:“十五郎?” 赵梣却挪动小短腿,走下御座,来到赵栩的面前,仰首道:“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燕王栩,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这几句却是从他即位开始便熟记于心的,先是盼着早点说出这句便能回到生母姜氏身边,后来是盼着说出这句就能不再那么早起床那么晚睡觉,甚至练弓马和写字时也会默默念叨几回。再后来向太后不提起,他差点忘记了。宣德门的杀戮和鲜血浮现在他脑中,赵梣的后背汗毛又倒竖了起来,他殷切地看向赵栩。 赵栩却巍然不动,注视着上首的向太后。 向太后站起身来,指了指赵梣让出来的御座,叹道:“六郎勿辞,此乃先帝遗命,你当不负祖宗所托,励精图治,振兴大赵。” 赵栩注目于太后身侧空荡荡的御座上,那里曾经坐过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还有他的两位兄长也对这个位子觊觎多年。他躬身对着向太后行了一礼,却依旧沉默不答。在见到阿妧的刹那,见到她瘦了那么多,他的确犹豫了。若他即位,她少不得要日夜操心,那不是他想见到的,不是他想要给她的。 赵栩不禁闭了闭眼,鱼和熊掌,他想兼得。 苏瞻上前一步,跪拜于赵栩身后:“请燕王即位——!” 百官随之高声附和:“请燕王即位——!” 再没有人质疑,没有人反对,垂拱殿上下,两宫、二府、文武百官,共请燕王赵栩即位。 三声已毕,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赵栩躬身一礼:“多谢十五弟。” 他缓缓转过身来,深深看了苏瞻一眼,望向垂拱殿外的灯火。不知送陈太初归营的她,此时回城了没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南薰门外三十里驿站处,近百骑放缓了速度。 时局混乱,驿站的小吏和军士人手极少,见到他们很是紧张,得知无需洗马喂马才松了口气,赶紧入内准备膳食去了。 众人下马,等了小半个时辰,用完饭,便要就此道别。 陈太初牵过九娘坐骑的缰绳,微笑道:“多谢阿妧送我。” 九娘笑道:“还未多谢你扮成张家部曲暗中保护我呢,你偏先来谢我,如此见外么?” 八月上旬的月亮,鼓鼓囊囊要圆不圆的,月色在九娘因骑马而泛红的小脸上添了一层柔和光晕,陈太初心里也极柔软,看着她摇了摇头笑道:“那我们就别谢来谢去的。可惜今年中秋怕是不能一起过了,你便代我多陪陪我娘和小五吧。” 九娘点头笑道:“表叔若还要出征,表婶和妹妹不如搬来翰林巷,也好热闹热闹。我娘说她十几年没生过孩子,早忘记怎么生了,紧张得很,要有表婶陪着,还能安心不少。” 陈太初见九娘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九娘也笑得不行,眉州阿程的话,不止能气死人,也能笑死人。 “自从婆婆回来,家里又养了两只产奶的羊,妹妹也能吃上新鲜的羊奶。”九娘想了想:“赵棣溃败,我也不用再回宫了,正好做些滋补的给表婶调理身子。愿太初表哥早日凯旋,平平安安。” 陈太初轻叹道:“六郎既归,不日就该登基为帝,你能在翰林巷的日子也不多了。以后入了宫,你自己也该好好滋补才是。”他停了停,轻声问道:“阿妧,若六郎即位,你愿意入宫么?” 九娘不自觉地挪开视线,看向天上月。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陈太初柔声道:“六郎待你,你尽可放心。他绝不会广纳后宫的。虽有祖宗旧例,但六郎从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还是那个陈太初,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做什么,我便跟着他做什么。”九娘轻笑道:“他若要做贤王,我陪着他;他若要做皇帝,我也陪着他。他要归隐山林,我便种树养蚕,他要驰骋北疆,我孟妧亦能并驾齐驱。” 陈太初的笑意渐浓,这般意气风发的九娘,才是真正的九娘了。 九娘抬起下巴,挑了挑眉头:“可他若要多纳一人,我却是不能忍的。天下这般大,江南山水,北疆草原,还有秦州,我都要走上一走,元初大哥的烤羊,我还没尝过呢。” “我也没尝过,你怎地不带上我?” 身后一人甚是不满的声音传来。 陈太初笑了起来:“六郎。” 九娘脸一红,转过身来,却一怔。 赵栩虽依然身穿绛罗红袍,可身后跟着的却是殿前司精锐,月色下黄色团龙纹帝旗招展,紧随其后的还有皇帝专用的朱盖和五色旌旗。 陈太初已跪拜下去:“臣陈太初,参加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栩一跃而下,拉起陈太初:“你不累,我听着都累。”他转向九娘,粲然笑问:“你想要丢下我跑去哪里?我可是不能忍的。” 第318章 周遭一众人等, 虽还不懂大赵除了幼帝和伪帝, 怎又出了一个皇帝,但殿前司禁军和带御器械、朱盖御驾皇帝旌旗都在眼前, 陈太初一拜, 众人皆随之跪拜下去,高呼吾皇万岁。 九娘注目在赵栩身上的绛罗红袍上,离得近了,月色下看得真切, 他身上的不再是亲王公服,而是黄色团龙纹, 通犀金玉带,朝天幞头的皇帝便服。是了, 只有赵栩即位, 礼部无需另行赶制各色冠服,先帝早就替他准备妥当了。 一刹那, 九娘眼眶一红, 有些出神, 竟没有下拜行礼。 六郎终究还是做了皇帝,她虽然千真万确地肯定自己会守着他, 可此时此地, 依然有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从此, 他不仅仅是她孟妧远房的表哥,也不只是她的六郎了,他还是天下臣民的君王, 是赵氏社稷的主宰。 不等她躬身行礼,赵栩已松开陈太初,牵住了她的手,吁出一口气:“见着你我才放心。”他压低了声音补了一句:“阿妧你切莫让我人财两空。” 这句还是九娘被阮玉郎掳走时两人在屋里屋外的一唱一和。 九娘听他还是一副赖定了自己的口气,不禁噗嗤笑了出来,方才那一点点的疏离感消失无踪,她低语道:“阿妧有疾,好色好利,定要财色双收。” 赵栩这才放下心来:“千万收好了。” 他们虽是几句近乎耳语的对话,陈太初却听得真切,只看着他们两个微笑不语,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两情相悦原来应该就是这样。 “苏州捷报一个时辰前刚送入枢密院,江南路的禁军昨日已赶往淮南路。”赵栩将怀里的军报递给陈太初:“朝中还要乱上一阵子,京畿路抽不出人手增援你。” 陈太初接过军报直接放入怀中:“无妨,赵棣败退,叛军必定人心涣散,高丽人和叛军沿路州县分赃不均,本已不和,我已有对策。有了江南路的助力,必以收复淮南两路贺陛下登基。” 赵栩笑道:“好!三日后我祭旗西征,我们兄弟几个若能在重阳节回到京城,定要去金明池喝个痛快。” 两人相视而笑,击掌立约。 赵栩和九娘并辔而立,看着陈太初一行人渐渐远去,消失在月色下。 远处传来一声清啸,如疾风穿林,又如飞流直下,激昂慷慨。 赵栩胸怀激荡,不禁也长啸一声遥相呼应。 *** 洛阳宫城之中,还未接到赵棣溃败的消息,倒是早间攻入汴京的喜讯在黄昏时分送入了朝中,再送入宫中。太皇太后十分高兴,将六娘和张蕊珠都召来延春殿一同用膳。 六娘自从大婚以后便足不出殿,每日只按例去延春殿请安,突然被召,心里忐忑不安。入了延春殿殿门,见前方十多人走得慢悠悠的,正是张蕊珠一行人。 张蕊珠早听小黄门通报皇后驾到,却不依礼退避候驾,犹自扶着晚词的手臂慢慢前行。 贞娘皱起眉头,不管六娘情不情愿做这个“皇后”,礼不可废。身为妃嫔竟如此嚣张,若不加训斥成何体统。 六娘却轻声道:“算了。”她无心也无意和张蕊珠唱对台戏。 入了延春殿,六娘见太皇太后面色潮红,双眼放光,不由得紧张起来。 “五郎已攻入汴京了。”太皇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阿婵真是我大赵的福星。”当年这孩子一生下来,恰逢开宝寺方丈批了真凤之命出于京城。她命钱氏卜卦,卦象亦同。果不其然,历尽波折,终于还是天意注定。 六娘打了个寒颤,强忍着心慌垂首道:“娘娘谬赞了,六娘愧不敢当。” 汴京这么快就失守?那家中婆婆如何了?阿妧如何了?大伯、二哥,那许多家人又如何了? 贞娘见她眼眶发红,赶紧上前替她斟茶,借机挡住了太皇太后的视线。 张蕊珠笑叹道:“娘娘所言,真是极大的喜事,多亏娘娘睿智,祖宗保佑。可妾身怎么觉得皇后一点也不高兴呢?莫非皇后也如那关羽徐庶一般,身在曹营心在汉?” “阿婵。”太皇太后的声音冰冷:“过来老身这里。” 六娘赶紧站起身来,稳了稳心神,慢慢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行了一礼:“还请娘娘恕罪。大赵的军士和百姓,无论身在汴京还是在洛阳,都是娘娘和官家的子民。内乱之中,兵刀之祸,阿婵心志不坚,想到攻城者军士死伤,守城者百姓遭殃,悲戚难当,实在喜不起来。只愿早日平息战乱,驱逐达虏,天下太平,六娘愿为死去的将士百姓祈福七七四十九日,超度亡魂。” 延春殿中寂静了片刻。太皇太后沉默良久,才轻叹了一声:“好孩子,攘外必先安内,你就是太过良善了,大赵万民有你这样的皇后,也是他们的福气。” 待陪着太皇太后用完膳,出延春殿时,月色如水。 “娘娘——”张蕊珠快走了两步,柔声唤道。 六娘不愿理会她,直往殿外的肩舆而去。 “陛下能攻破汴京,多亏了孟大学士孟太师呢。娘娘装的如此良善,蕊珠真是佩服之至。”张蕊珠笑道。 六娘脚下一停,霍然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张蕊珠放慢了步伐,举起手中纨扇挡在小腹前:“若不是你爹爹从你大伯那里拿来了京城布防图,先生还不知道御前火-药作竟研制出了那等厉害的火-药来。若不是你爹爹临摹了苏相和你大伯的字迹,还刻印了那许多要紧的手令印章腰牌,这厉害之极的火-药又怎么能被调到城门口炸开了城门呢?皇后娘娘,你为何还喜不起来?莫非你早就知道你爹爹和你,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弃家族于不顾,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可怜你的好妹妹孟妧,到死也不知道是死于你父女手下。可叹可怜呐。” 六娘气血上涌,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立在原地动弹不了。 “你说什么,你——胡说。”良久六娘手足麻痹之感略有好转,才喃喃低语道。 张蕊珠一行却早已远去。 贞娘扶着她轻声道:“娘娘,莫中了阴人离间之计,伤了父女情分。” 六娘转过头,怔怔地看着贞娘:“贞娘,别叫我娘娘——” 贞娘怜惜地用力半搀半扶地拥着她往外走:“若心有疑虑,请大宣入宫来问一问也好。这般憋在心底岂不伤了身子?若叫老夫人和九娘子知晓,要怪老奴照顾不周了。” 六娘这才感觉到面上沁凉咸湿,三魂七魄悠悠荡荡地归了位。是爹爹么?他怎么会又怎么能做出那些事……可不知为何,六娘竟对张蕊珠的话深信不疑。汴京的城墙那么厚,怎么可能几夜便被攻破了,还有御前火-药作,她听都未听说过,张蕊珠从何杜撰而来。城防图、印章、手书……爹爹闪烁的眼神。 肩舆悠悠荡荡,穿过保宁门,内园月色如烟,在九江池上罩了一层淡淡银纱,不远处的娑罗亭,湘妃帘半卷,素纱在夜风中飞舞,亭角的宫灯不知何时灭了两盏。 “去娑罗亭歇一歇,我有些晕。”六娘死死揪住自己的衣襟,真红薄纱褙子跟冬日大披风一样厚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肩舆慢了下来,贞娘看着六娘半探出身子欲呕的模样,赶紧让宫人们去娑罗亭布置。 卷起了竹帘,束起了软纱,添了宫灯。肩舆停在九江池边,一众内侍宫女们肃立亭下。 九江池乃一池活水,自洛河引入内园,此时水面上的荷花已谢了,一池的碧叶在这早秋还未枯黄,但也不如盛夏里那么层层叠叠占去大半幅水面,有些银光在稀疏了的荷叶从中亮晶晶地一闪一闪。六娘头一回留意到,蛙声原来这么响。她靠在亭边,水腥气和荷叶香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在翰林巷给翁翁守孝的三年里,夏夜里,她和阿妧常常夜游明镜湖,惜兰和金盏她们几个划着木浆,小几上放着应时的瓜果,自然少不了阿妧亲手做的各色冰碗,她们俩喜欢说些什么来着?其实只过去了一年,怎么想起来却模糊得很了。婆婆抓着过她们两回,后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们采了莲子,便罚她们去做莲子汤孝敬长辈们。 贞娘轻轻给她披上披帛:“入了秋,夜里凉,早些回去歇息吧。” 六娘看着那水面,摇了摇头。 一颗小石子轻轻落在六娘脚边。她一呆,贞娘四处张望着。 亭子下的荷叶微微动了动。 六娘心中一动,紧张地看向亭外,禁军在不远处来回踱步,宫人随从们也都垂首不语,蛙声依旧。 贞娘不动声色,出了亭子,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添灯的,取茶具的,搬香炉的,取琴的,将人打发得七七八八,才给金盏银瓯使了眼色,回到亭中。 章叔夜从水中露出头来,见六娘瞪圆了眼,全无平日温雅端庄的样子,露出一口白牙轻声道:“叔夜奉命来接娘子。” 六娘看着他身边的水纹一圈一圈荡开来,眼泪止也止不住,压低了声音哭道:“汴京城破了——我婆婆和阿妧她们——”他为何还要来救她?城破了,家毁了,她和爹爹是千古罪人…… “燕王和陈将军、二郎今早就都到了汴京,赵棣在宣德门大败,逃回洛阳来了,这边还没得到信。”章叔夜一接到飞奴传书,便立刻潜入宫中。 六娘又惊又喜,却忘记了自己的安危。 章叔夜见她神情,轻声道:“赵棣怕要以你为质——”无论她答应不答应,今夜他是一定要带走她的。 六娘转身看了看亭外不远处的禁军,为难地望向贞娘。众目睽睽之下,她如何能走得了?还有爹爹和娘亲,她还未问过爹爹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事。 贞娘神色自若地吩咐金盏:“娘娘的裙裾沾了水,让人送衣裳来换。” 四周的湘妃竹帘重新放下,素纱垂地。内侍们赶紧搬来素屏和步障,设在了禁军和娑罗亭之间。亭内灯火依次灭了,只留了亭角宫灯在湘妃帘上投出柔和光晕。 过了一刻钟,延春殿方向忽地冒出了火光和浓烟。 “刺客——有刺客——!”锣声高鸣。园内的禁军赶紧留下二十多人,余者奔向延春殿去了。 一位副都知带着内侍和二十多个禁军赶紧往娑罗前的屏风走来:“娘娘,宫中有刺客,小人护送娘娘回金銮殿。” 话音刚落,娑罗亭亭角的宫灯砰地坠落下来,一蓬火焰腾空而起。 “娘娘——!”贞娘捂着头仓皇奔出:“有人劫走了娘娘——!刺客,来人,抓刺客——!” 六娘在水中依稀听见娑罗亭方向一片混乱,担心贞娘和金盏银瓯她们会不会有事,又急又怕,咕噜噜便喝了好几口腥气的池水,她不禁手脚乱蹬,想浮出水面。 章叔夜只觉得背上一沉,难以前行,赶紧反手搂住六娘,奋力游到几片荷叶之中,探出头,松开绑着两个人的勾绳,转身托着六娘,让她在荷叶底下喘口气。 六娘强忍着不敢咳嗽,一脸的水和泪,看着章叔夜猛地点头,她只怕要连累他了。 章叔夜看着池边灯火晃荡,再不快一些,前面池水毫无遮掩,只怕容易被发现。他一咬牙,一掌劈在了六娘颈后,见她茫然地看着自己栽倒入怀,歉然道:“娘子得罪了。”随即舒展胳膊穿过她腋下抱紧了她,将她口鼻置于水上,一手大力划水,往前方水门游去。 九江池尽头的水门下头的栅栏早被居中劈开,黑黝黝的一个大洞。水门宽约三丈,要屏息游过这个大洞,章叔夜自己并无多大难度,但晕厥过去的六娘,若不屏息,却无计可施。他轻轻晃了晃六娘,怀中人毫无声息。眼看岸边的灯火渐渐往水门这里靠近,章叔夜不再犹豫,深吸了一口气,覆在了六娘的唇上,极力下潜,往那黑漆漆的洞口游去。 第319章 第三百一十九章 汴京的天空又亮了起来。凉爽的早秋之晨, 与往日浑然不同, 没有了等在北城外准备入城待宰的上千只肥猪,肉市和鱼市已经好几天没有清早迎客, 各大酒楼正店茶楼门前还没有洒扫的伙计。虹桥码头也已经许久不见漕运的巨船。 外城内城百姓聚居之处却不宁静, 除了仍在巡逻的禁军和开封府衙役们,还有帮着清扫街巷的老老少少,还有守在各大皇榜张贴处的士庶及各大世家豪门的管事。消息灵通的都在议论昨夜发生的朝廷大事,脸上也喜气洋洋。 “燕王即位, 大赵中兴有望了,听说皇帝要御驾亲征, 扫平洛阳呢。” “听说幼帝被降封为荣王,这是能荣华富贵一辈子的意思?” “上意不可乱测。”一个老夫子摇头轻声道:“今上兄友弟恭, 乃是我们小民的福气, 若没有今上,昨日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有人眉飞色舞描述起宣德门一役来, 说得有鼻子有眼像亲眼所见一样, 不免有人质疑:“今上英明神武不消多说, 可这一箭穿透六个人,你这汉子也编得太过了。还有那赵棣, 怎能连滚八圈?你滚来我等见识见识。” 围聚一旁的百姓们轻声哄笑了起来, 却也无人斥责那胡编之人。燕王深得人心, 大胜西夏,又有先帝遗命以及二府和太后的支持,若非先前受了腿伤, 怎么也轮不到幼帝即位。也有人感叹汴京苏郎官场多厄,三次拜相,三次罢相,真是官运不佳。 五更的梆子如常响起,各处城门大开,急脚递的骏马从御街飞驰而出,金铃一路脆响。 “来了来了,皇榜来了。” 唱榜人满脸通红,唱得声嘶力竭,到了天色大光时,翰林巷里也接到了邸报,还有管事从东华门抄回来的皇榜。 梁老夫人四更便带着府中人往家庙中祭祖,求祖宗保佑孟存一家能安然得返,至于这归附叛党的罪名,九娘已说过了今上的意思,只要回来,无论如何总能保住性命。 陈家部曲和张家部曲昨夜已陆续离去,苏昉从宫中回来,也带着苏家人回了百家巷。少了几百人,各处厨房也松了一口气,精心准备了早膳,送往翠微堂的宴息厅。 除了孟在和孟彦弼仍在宫中留值未回,杜氏、三房诸人都齐聚翠微堂,人人面带笑意,看着侍女们提着食篮鱼贯而入,按次摆放。 梁老夫人看着程氏根本掩不住也不想掩盖的笑意,摇了摇头:“大喜大悲,对胎儿都不好,阿程你需悠着些。” 程氏笑盈盈地道:“娘,媳妇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装大嫂二嫂那样也装不来。实话说自从媳妇做了夫人,就没有一夜睡好过。” 孟建叹了口气:“是,深更半夜无端端就笑醒来,扯着我说个没完没了。你不睡,这孩子难道也不要睡?”还有他难道也不要睡? 杜氏笑道:“三弟这就不懂了,这做娘的不睡,肚子里的小的照睡不误。” 程氏拍掌道:“亏得大嫂懂,不然我耳朵都起茧了,恨不得把肚子里的孩子挪到耳朵里,三郎就不再念叨了。” 九娘奇道:“那岂不是耳朵有孕?” 众人大笑起来。孟建摇头不已,眼睛盯着梁老夫人手中的邸报。他昨夜就得了中书省的信,让他今日在家休沐。这赵棣败了,自己不免会因为六娘和二哥受到牵连,但因是燕王登基,有阿妧在,他倒不慌,除了被程氏一夜笑醒三回,他也算睡了几个囫囵觉。 待用完早膳,上了热茶,梁老夫人才展开邸报,让九娘读给众人听。 赵梣禅位,被降封为荣王,封地西京,食邑一万,食实封千户,冠礼前留京,仍随向太后居慈宁殿。老夫人叹道:“今上心胸宽广,世间罕见,和荣王也是兄弟和睦,有情有义。” 九娘虽知道赵栩会善待赵梣,却没料到竟会是食邑一万,食实封千户,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想到赵梣那双乌溜溜大眼和对自己的依赖,她心头也暖暖的,更为赵栩骄傲不已。 她读到苏瞻罢相和朝中官员调动时,停了一停,看向程氏道:“娘虽然没了做宰相的表哥,却又有了位做尚书的表哥,还是爹爹的上峰。可惜昨夜没来得及恭喜表舅母。” 九娘将邸报呈给孟建,孟建十分高兴:“苏瞩做了户部尚书,妙极妙极。” 梁老夫人淡然道:“苏二当年和哥哥同为进士,这许多年为了避嫌也一直埋没在户部,如今也该出头了。” 程氏原本有些惆怅失落,闻言笑了起来:“娘说得有理,便是媳妇这样的也明白今上这是给苏家吃了定心丸呢。就算二表哥不做尚书,我也是要常和史嫂子走动的,我们孟家可不出势利人。” 杜氏不禁轻咳了一声,强忍住笑意。堂上众人都表情古怪地看着程氏。 程氏抬手抹了抹发髻,晃了晃头,瞄了瞄梁老夫人和孟建,干笑道:“我只是巴结表哥,可不敢势利忘本。” 九娘笑着接回邸报:“那我可也要学着巴结表哥了,阿昉表哥破格入了翰林学士院。” 程氏却没有一孕傻三年,立即扬眉道:“阿妧你要巴结的,只有今上这位表哥!” 众人都大笑起来,这位汴京炮仗,倒是一炸一个准。九娘红着脸,接回邸报继续读下去。 “恭喜大伯娘,贺喜大伯娘,大伯升任枢密副使了。” 孟建和程氏都站了起来,贺喜杜氏。 梁老夫人却问了一句:“枢密使可是张子厚?” 九娘摇头笑道:“不是。” 梁老夫人想了想:“那就还是陈青了?” “婆婆英明。陈家表叔出任枢密院使,加封殿帅太尉,秦国公。”九娘朗声道。 厅内静了一静,程氏头一个笑了起来:“又要恭喜大嫂了,了不得,你又是宰相夫人,还是使相的表弟媳妇,汴京的外命妇,这第一把交椅是大嫂你坐定了。” 杜氏嗔道:“阿程你把自己忘记了不成?”她指了指九娘,又指了指天上,摇了摇头。 梁老夫人看着她们几个,想起身在洛阳的六娘,心里难过得厉害,叹道:“陈家受了那许多委屈,总算云开日出了。” 九娘赶紧接着读了下去,张子厚一跃成为宰执之首都在众人意料之中,并不奇怪,邓宛也从御史台入了中书省,做了宰相。如此一来,二府的格局大变,文有张子厚邓宛赵昪,武有陈青孟在,都和赵栩十分契合,无疑将君臣相得。 邸报还未完全读完,外头闹哄哄了起来,却是张子厚带着圣旨已经到了广知堂。 梁老夫人心中一动,看向九娘,见她神色自若,亦觉得内忧外患未平,赵栩不会这般心急,却听老管事在帘外躬身禀报:“张相请老夫人携阖家一同前往接旨。” 程氏猛地站了起来,一颗心怦怦乱跳,浑身燥热得出了一身急汗,昨夜还梦到此事,难道竟心想事成?孟建忐忑不安,却想着会不会是因二哥一事要牵连到家里,少不得厚着脸皮请张子厚陈情今上,说清楚二哥的出身,不知能不能减轻些罪罚。 九娘也担心是孟存之事,有些紧张起来,昨夜送完陈太初,赵栩亲自将她送回翰林巷,并未提起今日会有旨意。 但张子厚贵为宰执之首,亲自前来颁旨,定非小事。众人各自赶着回去按品级换上大礼服,急急再去往广知堂。 *** 一入广知堂,众人都一惊。 广知堂内两侧满满地都站着人,张子厚立于窗口,神色恭谨,正在低声说话。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负手看着窗外的翠竹假山。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似看着进门的每个人,又似只看着九娘一个。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孟建大喜,赶紧上前行礼。 昨日战时即位,千头万绪,他怎会在此时来了翰林巷?九娘跟着行礼,心里却诧异。 赵栩伸手扶起梁老夫人:“老夫人请起,六郎冒昧登门,是来求娶阿妧的。还请勿按国礼,只叙家礼。” 广知堂外传来“嗷”的一声,女使们压低了声音,片刻后又恢复了安静。程氏却知道是伺候她的林氏晕了过去,已经晕了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也高兴得晕过去。可这汴京城的外命妇,第一把交椅?不好意思了大嫂、魏氏,她实在躲不过去啊。 人命好的时候,挡也挡不住。 张子厚身后窜出一个小小身影。赵梣喜气洋洋地看着九娘,朗声道:“孟九,本王也来看你了,你怎么没看见我,只看着六哥一个人?” 礼部尚书赶紧上前轻声道:“殿下,殿下,你是来宣旨的——”他心里暗暗叫苦,这位官家,什么规矩也约束不了他,哪有这样亲自登门求娶皇后的,让他们翰林学士、御史台、两省与太常礼官都无活可干了,再摊上这位荣王殿下,他这礼部衙门真是要好好上书一番了。 赵梣挺起小胸脯:“本王奉太后之命,前来宣读懿旨。”他一扭头,想不起来那几句文绉绉的话,径直问礼部尚书:“懿旨呢?” 第320章 第三百二十章 “皇太后诏:皇帝纳后, 令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两省与太常礼官检详古今六礼沿革, 参考《通礼》典故,具为成式。” 广知堂里孟府一家子躬身谢恩, 却都纳闷异常, 因这旨意并不是给孟家的,而是给旁边站着的几位官员的,怎地来翰林巷宣读了。 赵梣读完,笑眯眯地对着九娘道:“宫里都说, 六哥娶皇后,是前无古人地隆重呢。” 一旁接替邓宛的新任御史中丞郑雍带着几位官员出列向赵栩躬身道:“太常礼官请用阴阳说, 臣以为不可。请官家示下。” 赵栩却走了两步,到了九娘身前, 柔声含笑问道:“不用阴阳说, 可否?” 广知堂上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梁老夫人垂眸静立,神情毫无波澜, 左眼皮却跳个不停, 心中震惊异常。这岂止是荣王所言的前所未有的隆重?皇帝这是要九娘来决定一切, 不只前无古人,也必然后无来者。 程氏死死咬住嘴唇, 免得自己也不争气地晕过去。 九娘怔了片刻, 阴阳说自然不只是合八字问五行这么单一简单, 但赵栩定然是因为她说过被王玞英灵所附,才会令郑雍这么说,一时间眼泪竟有些要往外迸, 可她得拼命忍住,因为怎么也不舍得眼中的他变模糊。 “不用阴阳说,很好。”九娘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嗡嗡的。 赵栩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对郑雍道:“纳之,不用阴阳说。” 赵梣立刻大声宣布:“不用阴阳说,皇帝纳之,太后纳之。”娘娘说了,今日六哥说什么,他就代替娘娘表态同意,最是简单不过。 一旁的礼官和史官早已摊开家什,忙着记录。 郑雍谢过皇帝,又道:“三省、枢密院议定:六礼,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纳成、告期,差枢密使摄太尉陈青充使,大宗正司兆王充副使。请官家示下。” 赵栩看着九娘笑问:“舅舅做奉迎使可好?” 好,当然好。九娘点着头,却不禁有些哽咽。她在赵栩心里的份量,比她知道的还要重上许多,超出她能想象的范围。 “臣张子厚请为奉迎使,恳请陛下允准,请娘子允准。”张子厚沉声道。 九娘泪眼迷离地看向赵栩身后。 赵栩转身笑道:“季甫不怕我舅舅找你算账么?” 张子厚清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怕,太尉若要来几下老拳,臣还是吃得消的。臣张季甫自请为奉迎使。” 赵栩笑着看向九娘。 九娘轻轻点了点头,对着张子厚深深一福:“有劳季甫。九娘感激不尽。” 赵栩笑道:“准了。由舅舅做副使,让兆王歇着吧。” 赵梣稚嫩的声音跟着响了起来。 “拟以旧尚书省为皇后行第。”郑雍直接看向大赵未来的一国之母,恭敬地请示道:“请陛下示下,请娘子示下。” 赵栩满意地看了郑雍一眼,笑而不语。 “请六哥允九娘自家中出阁。”九娘想了想,轻声问赵栩:“家里地方可容得下那许多人?” 赵栩笑道:“你家有四个旧尚书省大,有何不可?郑雍,定翰林巷孟府为皇后行第。” 程氏这下真的忍不住低低“嗷”了一声,摇摇欲坠地靠在了孟建身上。这般的光宗耀祖,全靠她这又蠢又呆的汉子才得来的。 “臣等奏请:纳采、问名同日,次日纳吉、纳成、告期。”郑雍有些犹豫,这条是皇帝提出来的,委实有些心急。 “好。”九娘微微笑了起来,大大方方地答道。哪怕是一天完成这四礼,也不要紧。 郑雍转头看向身边的太常礼官。太常礼官上前两步慢腾腾地道:“臣奏请,纳成用谷圭为贽,不用雁。‘请期’依《开宝礼》改为‘告期’。” 赵栩脸一红,想到孟彦弼成亲时神气活现的大雁,赵栩有些心虚地看向九娘。至于请期还是告期,他知道阿妧不会在意。 九娘柔声道:“好,很好。”她想抱抱他,告诉他,自己心满意足得不得了,比他能想到的快活还要快活千万倍。可偏偏有这满满一屋子的人看着他们。 礼官等赵梣喊了太后纳之,看着礼部的书吏记录在案,方慢悠悠的继续道:“臣等请奏:六礼中‘亲迎’改为‘命使奉迎’。” 郑雍垂下眼眸,这个早朝上就已经被皇帝驳回了。但自古以来,从无皇帝亲迎皇后的,都是奉迎使代皇帝奉迎,看来太常和礼部都不死心呢。只是这位未来的皇后,看着也不像循规蹈矩之人,否则又怎能深得帝心? “好。”九娘笑道。皇帝立后,自然不可能如寻常官宦人家或百姓家那般新郎上门亲迎。 “不好。”赵栩笑着摇头:“他糊涂了,这条早朝时我已经驳回了。我是定要来亲迎的。” 九娘身后“咕咚”一声,却是程氏依然不争气地晕了过去。孟建又气又急又喜又惊,才说过不能大喜大悲得悠着点,可他也快要不行了。 九娘看着梅姑带着女使们把程氏搀扶了出去,再看看两侧的官员们均面色古怪,只有张子厚脸上带着笑。 赵栩笑容越发灿烂,又说了一句:“六礼中,‘亲迎’不改,无需具为成式。”他就是要天下人知道,他的阿妧,是有史以来最为尊贵的皇后,是最受皇帝爱重的皇后。 九娘深深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广知堂内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天底下头一位以娘家府邸为皇后行第的皇后,天底下头一位亲迎皇后的皇帝。大赵皇室历来多出情种,但他们眼下闻所未闻的,又岂是情种二字可比的? 赵梣代太后宣告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旁磨墨的声音也恢复如旧。 礼官无奈地继续道:“纳采前,择日告天地、 宗庙。皇帝临轩发册,同日,先遣册礼使、副,次遣奉迎使,皇帝亲迎,令文武百官诣行第班迎。” 赵栩转头看向赵梣:“十五弟,有劳你了。” 赵梣喜笑颜开地接过懿旨:“皇太后有旨:中宫之位,历选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赠太尉孟山定孙女为皇后。” 堂上众人复又行礼接旨,孟家上下再次谢恩。孟建人晕乎乎的如在梦里,可做梦也做不出这么好的事,又想到阿程偏偏不争气,没听见这个,只怕以后不会笑醒会气醒了。 张子厚看向郑雍:“六礼之诏,既由季甫做了奉迎使,便由我来宣读吧。” 郑雍笑着递上二府拟定的名册,以官家的性子,只怕明日制诰便出来了。 张子厚展开名册,朗声道:“六礼,平章军国事张子厚摄太尉,充奉迎使;枢密使陈青摄殿帅太尉副之;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邓宛摄太尉,充发册使;枢密副使孟在摄太尉副之;户部尚书苏瞩摄司徒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大宗正卿副之;皇伯祖、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吏部尚书刘奉世摄宗正卿副之;翰林学士梁焘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御史中丞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十二位文武重臣皆在其中。其中半数都在广知堂,正含笑看着皇帝和未来的孟皇后。 梁老夫人不由得抬起眼皮看向赵栩腰间的通犀金玉带,孟家这一代出了两个皇后。阿妧万千荣宠于一身,外朝内廷,日后都以她为尊,可阿婵却落得那般结局。老夫人不禁落下泪来,外人看着都在心底感叹,换成谁家,受皇帝这般恩宠都会感激的涕泪交加。 大事既定,以张子厚为首的众官员纷纷上前恭喜梁老夫人和孟建,顺便一并见过九娘。在守卫汴京的这些日子里,他们大多都和九娘相熟,也十分钦佩她的睿智决断。有这样一位皇后,也是朝廷和民众之福。 喧嚣退去,日头从广知堂敞开的槅扇外漏进来,地面上的槅扇花纹影子工工整整。惜兰带着侍女们撤去所有的茶具,重新给赵栩和九娘上了茶点,躬身退了出去。 廊外的院子里,张子厚双手拢在宽袖中默默望向不远处的明镜湖。那日大雨,要解陈家危难,他就是在这里回过头大声喊了一句“阿玞——”。 这两个字,今生再不能言。他能做奉迎使,能亲手将她送上皇后之位,此生也无憾了。 也只有这样的皇帝赵栩,才配得上他的九娘。 日光太过刺眼,张子厚微微眯起了酸涩难当的眼,走向一旁还在对郑雍发牢骚的礼官,阴测测地笑了起来。 周礼官恐怕要倒霉了。一旁有官员敏锐地察觉到。谁说张子厚是燕王党,明明他就是孟皇后党呐。 *** 九娘和赵栩却并未坐下喝茶,两人并肩站在北窗口,看着窗外的修竹假山,假山下头终年背阳,厚厚一层青苔,绿油油地发着亮,看着就阴凉得很。 “你家园子里的青苔,以前花匠时时要清理,是阿妧五年前说这苔绿喜人沁人心脾自成一景,不妨留着。如今看来,确实绿得可喜,日后宫里的也这般留着可好?”赵栩心想事成,不知为何却说起了不相干的话,只觉得耳朵发烫,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耳根一定是红透了。 九娘侧目看着赵栩红透了的耳根,探出身子伸手将木棂窗轻轻掩上了七分,靠在了窗沿上,若无其事地道:“六郎你国事繁重,日理万机。阿妧将窗子掩了,你还不快快做些坏事,我等着呢。你再不动,我可要抱你了。” 她莞尔一笑,眼波潋滟,眸子里倒映出比桃花还灼灼的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被教练虐成狗的老作者吭哧吭哧送上三千字,见谅。明日开始争取从你们口袋里掏出15个晋江币一天。 皇帝娶皇后的礼仪,出自《宋史》。 觉得甜请留言。谢谢。 第321章 第三百二十一章 赵栩心旌摇曳, 上前一步, 双臂绕过九娘。 九娘言语虽大胆豪放,见他不发一言就有所动作, 仍不禁脸上一红, 长睫眨了眨,流转春-水的眼波落在了赵栩胸口,不敢看他那双夺人心魄的桃花眼。 赵栩忍着笑,却只将她背后掩了七分的窗关成了十分, 双手虚搭在窗沿上,拇指轻轻点在九娘背上划了划。他垂眸看着被自己圈在窗边的少女, 低声道:“阿妧想要我做什么坏事?可我只会做好事怎么办?” 九娘只觉得他的气息扑在自己眼睫上,低沉暗哑的声音如蛛网蚕丝将自己在这逼仄空间中紧紧缠绕, 说不出的旖旎缠绵, 从后背至后颈立刻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方才那胸口偌大的一个“勇”字早不翼而飞, 抬眸看了赵栩一眼, 又垂下眼眸低声呢喃道:“这会又变成君子了……”脸上早烧得发烫。 背后那有意无意划着的拇指忽地停在了她腰间, 赵栩双手轻拢住她纤腰,将她压向自己, 在紧和松之间犹豫了一刹, 只松松将她拥入怀里, 凑在她耳边戏谐道:“原来阿妧喜欢小人。不过你还小,还是要过两年再生孩子才好。” 九娘伸手环住他,原本要还他几句的, 却一句也不想说,只埋在他胸口闷闷地应了一声:“好。” 她真心实意心甘情愿地什么都愿意,什么都好。 赵栩却不满地咬了咬她的耳垂,嘟囔道:“不要抱腰。” 九娘一怔,双臂已被赵栩放到他肩头,整个人被紧紧压在了他身上,险些一头撞在赵栩下颌上,来不及回过神,又被一股大力撞在了身后窗沿上,只来得及闭上眼。 赵栩的亲吻热烈又粗鲁,恨不得把她吞下去一般。九娘想起他见到陈青夫妻那幕后看着自己的眼神,心化成了水,婉转相就间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他压得那么重。似乎世间一切都化作了虚无,只有他是真实存在的,而唇上时而传来的刺痛,加深了他的真实,加深了那种快活和满足。 是的,什么都好。 许久,赵栩才退开半分,辗转在她唇间流连不舍,轻啄轻含,似乎感觉到她肿起的唇瓣十分可怜,时不时舌尖温柔轻扫抚慰。红晕满脸的人儿羽睫轻颤,杏眼微微开了一线,少了那份痛楚,似乎连他都变得有些不真实了。她想看一看他。 九娘忍不住轻轻咬了咬那在自己唇上来回温存的舌尖,不知道他会不会也有那种又痛又麻又酥的奇妙感觉。赵栩整个人一僵。九娘见他忽地停了下来还睁开了眼,实在难为情,赶紧闭上眼微微向后仰了仰头想退开来。 心花怒放的赵栩立刻压紧了她缠了上去,唇齿间溢出一声暗哑的叹息,又像呻-吟。 “还要。” 日头缓缓晃过西墙,北窗外假山阴暗处的青苔有一些沐浴在光亮下,绿得透明,似乎也有些难为情。一旁的修竹随风轻轻摇摆起来,翠绿竹叶轻轻扫过北窗的窗棂,窸窸窣窣的。窗棂轻轻震了几下,好像怪它们不识趣讨嫌。 真正不识趣的邓雍走到廊下,高声禀报道:“陛下,枢密院有大名府急报,请陛下起驾。” 窗下那细微的声响静了下来,有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应了声:“回宫”。 高似悄声无息地从廊柱后绕了出来,指挥带御器械和御前亲卫们布防。看到喜不自胜的孟建,轻轻点了点头算打了招呼,又隐身在廊下的暗处。孟建犹豫了片刻,见一众官员们都各自整理衣冠准备回城,便大步走上前,深深对着高似一揖:“高兄万安。” 高似抱了抱拳,心想这位不着调的孟御史若要问他方才广知堂内小两口的呢喃之语,他虽不如方绍朴毒舌,但也是万万不会吐露一个字的。 孟建抬起头来,一脸诚恳:“皇帝这次御驾亲征,还请高兄千万护卫好陛下。自从陛下壶口失踪以来,我家阿妧瘦了整整一大圈,她人前什么都不露,肯定背着人哭。”这是阿林和慈姑背后念叨的,肯定不会错。 高似一怔,沉声道:“好。” 广知堂北面的木棂窗又被缓缓推了开来,秋日暖风立刻趁隙钻了进去,在少女火烫的脸颊上轻轻盘绕。 “明日一早制诰,午后即行纳采、问名礼。后日我出征前行纳吉、纳成、告期礼。”赵栩轻轻啄了啄九娘的唇角:“我这次出征,少则三四个月,多则半年。将婚期定在来年三月可好?” 来年阿妧就十五岁了,及笄之年。三月露桃芳意早,嫩麹罗裙胜碧草。鸳鸯绣字春衫好,水调声长隔未了。 九娘却紧紧抱住了赵栩,只低低应了一声嗯。算起来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最安稳的反而是离京北上的那一路,虽然有刺客有阮玉郎有心怀不轨的官员,可朝夕相处,同餐同宿,心里踏实得很。自从他失踪于壶口后,九娘心底总有一丝不安,明明知道他就要出征,可从他口里说出来,她还是一万个舍不得。 赵栩手臂收了收,轻轻蹭了蹭她的鬓边,笑道:“七年前的春日,我遇着了你,那时候我就知道要将你这个小粽子绑得牢牢的。我真是佩服我自己。还好如今终于要将你绑住一辈子了。” 怀中的人埋首在他心房上头,低低应了一声:“好”。 *** 到了黄昏时分,新酸枣门和封丘门损毁的城门口,四五千禁军和义勇正在搬运破碎的城砖,一旁空地上,工部、营造运来的新城砖码得整整齐齐,太平车、牛车和马车还在源源不断地往这两个城门口运送工料。全城的工匠都被调集过来重修城门。外城内城的士绅和世家豪族们,均派管事送来许多吃食茶点,也有许多身强力壮的汉子前往一旁的工部营帐,应征做工。 城门外两边挖出来许多深坑,正在锻烧石灰。热气蒸腾的石灰坑边,除了堆积如山的木柴,还另外架了不少一人高的粥锅,里头汩汩冒泡,粥香飘散。还有许多人正在铁锅中不断捣烂新采摘的楝树叶。 赵栩一身便服,从封丘门的城楼上快步走了下来,一旁的工部郎中满心疑惑,按官家的吩咐,用糯米粥和楝树叶混合了石灰糊墙砖,真能让城墙牢不可破么?疑惑归疑惑,却不敢开口质疑。毕竟这位陛下,似乎除了生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精通。 张子厚匆匆寻了过来,见到赵栩躬身一礼,轻声道:“章叔夜已救出了孟六娘,正从小路赶回汴京。今夜应该能到郑州附近。” 赵栩颠了颠手中的一块旧的碎城砖,用竹勺捞起那混合了糯米粥和楝树叶汁的液体滴入碎砖上的裂缝之中,朝上搁在了一旁:“阿妧信得过的人,总不会负她所托。你派人去翰林巷知会一声,好让她和老夫人放心,再从大理寺调一些人手去郑州接应。” “叔夜说离开洛阳后,恐怕就无法用飞奴传信了,郑州还是赵棣所占——”张子厚担心找不到章叔夜。 赵栩负手走到那滚滚烟气的石灰池边:“叔夜精通兵法,又对各地局势了如指掌,想必会弃马改舟,避开赵棣乱兵,你派人暗地里沿河寻访。章叔夜一回京,便派他带上京畿路一万人马,速去大名府增援。” 张子厚沉默了片刻道:“女真和契丹掘黄河堤坝不成,铁骑两面围攻大名府,已切断了鹤壁粮仓之路,可否请太尉先行驰援大名府?” 赵栩笑了笑,捡起一块碎砖投入石灰池中:“不。当务之急,先彻底击破最弱的一处。” 张子厚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 赵栩所料不错,章叔夜救了六娘,一干手下在洛阳粮仓和府衙周围连连纵火,洛阳城中乱作一团,宫中太皇太后大发雷霆,内廷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皇后竟然能被劫走,若是冲着她来的,岂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危。宫中宿卫连夜增加人手,将那休沐的禁军悉数调回轮值,又派出两千人马往各城门处戒严盘查。 章叔夜送走了飞奴,便带着还晕着的六娘及一众手下藏身于运粮的粮草船中,翌日一早便顺利出城,虽也经过数道盘查,却没人想到皇后会被藏于军马粮草之中。 黄河水滚滚东下,粮船巨大,虽不会像小船那般颠簸摇荡,却也上下随波缓缓摇晃。六娘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得昏昏暗暗的,还未张口,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沾着不少草屑,浓眉大眼,压低声音道:“嘘——” 六娘才发现自己藏身于许多麦秸之中,一旁有两人高的竹席围成的粮仓,浓浓的麦麸味熏得她胸闷欲呕。 章叔夜不敢松开手,又靠近了她一些:“我们在叛军粮船上,晚一些还要下船游上岸。” 六娘不敢动弹,看着眼前的一口白牙,只转了转眼珠,示意自己明白了。 两根碎草屑从她额头滑落下来,沾在她睫毛上,六娘痒得厉害,生怕自己一伸手发出响声惊动船上的人,只能拼命眨眼。 章叔夜昏暗中看得依然十分清楚,见她难受得厉害,偏偏那草屑在她额头上许是吸了汗,有些潮湿,怎么也掉不下来,干脆朝她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 六娘吓了一跳,霎了霎眼睛,草屑被章叔夜吹得落下一半,扎入她浓密的睫毛中,戳得她眼泪直流,六娘又疼又急,再眨了两下,越发疼了,只好瞪大眼看着章叔夜。她长在祖母膝下,循规蹈矩十数年,从未和男子如此接近过。就算是嫁给赵棣的大婚之夜,赵棣也没有任何越矩,可从昨夜趴在这人背上开始,似乎一切规矩都被碾碎了。 这是非常时刻,非常事,六娘瞪着眼前的男子,没有羞恼,只有紧张,盼着他再吹口气或是将捂着自己嘴的大手移上去摘开那草屑。 章叔夜没想到一口气吹过去,那草屑只晃了晃,还不肯掉落,见她眼泪直流,他顿时面红耳赤起来,生怕被她误解了自己是登徒子调戏于她,连着手掌心都发烫了。 想到昨夜自己不得已渡气给她游过水门,事后又怕她喝了水,好一顿挤压,她醒过来就似乎就被自己的行为吓晕了过去,章叔夜犹豫了一下,没松开手,低声道:“娘子莫怕,叔夜并无不轨之图,昨夜实乃情势所逼才有所冒犯,还望娘子见谅。”说完他又对着那草屑吹了一口气。 这次草屑无能为力地坠落下来。六娘眨了眨眼,才想起来昨夜自己似乎醒过来一次,见到这人一双手就压在自己胸上,她便又晕了过去,想来他定是误会了。 六娘努了努嘴,要章叔夜松开自己好让她也说上两句话。 章叔夜只觉得掌心被两片柔软顶了顶,痒痒的,一阵头皮发麻。他转开眼不敢再看六娘,松开了手。若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子,经过昨夜,无论如何他都会上门求娶她,只可惜她偏偏是赵棣的妻子,回到汴京也依然会是孟家的贵女,和他有云泥之别。 “章大哥,生死关头,六娘并非死板之人,你莫放在心上。”六娘悄悄地道,她已是身败名裂之人,万万不可累得他这样的好人心存芥蒂,早些说清楚才好。 昏暗的麦秸堆里,六娘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依然温柔可亲。章叔夜看向她,见她眼中诚恳,的确并无气恼,便点了点头。两人默默都转开了眼。六娘觉得那麦麸的味道已经不那么难闻了,轻轻动了动手指,所幸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可那发麻的双腿她还是不敢动。这时才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章叔夜听了六娘所言,安心了不少,也有一丝失落和自嘲。他称她娘子,她却称他为章大哥,可见她才是心底磊落毫无他念之人。也许是大娘和弟弟催他娶亲的次数多了些,也许是他还记得以前遇见她时她那温和的笑容,还有魏娘子路祭时她的眼泪和那句“相见有期”。他从未近过女色,一时发昏,才有了那么点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章叔夜敛目静心吐纳了几下,想要把那柔弱如花瓣似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排除出去,可听到六娘强压着的一声痛呼后,又睁开了双眼。 “你哪里疼痛?”他一直担心她昨夜或许哪里受了伤,又不便也不曾仔细查看过。 六娘越憋越疼,这内急她却说不出口,只强忍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章叔夜皱了皱眉,轻声问道:“手脚麻得厉害?” 六娘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刺痛得越来越厉害,她不禁屈了屈腰背。 “是腹痛么?”章叔夜一惊,心就揪了起来。头一个念头就是万一她已经怀了赵棣的孩子,昨夜在水里那么久,又被自己打晕了过去,还被好一阵挤压,会不会出事了。全然没想过六娘这才大婚了几天。 六娘见他问及,又点了点头,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 章叔夜全无章法,也急得满头大汗,半晌才极低声地问了一句:“六娘,你会不会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三月露桃芳意早”等四句出自宋代晏几道的词《蝶恋花》。 小剧场 赵栩:听说一发糖,留言表扬我的人就多了许多。 张子厚:呵呵。 章叔夜:呵呵。 九娘笑而不语。 赵栩扬眉吐气道:不服气么? 章叔夜默默洒出一片糖霜。 —————撒糖大赛———— 你们看着办吧。 第322章 第三百二十二章 六娘被憋得羞窘难当, 又疼得厉害, 一时竟没有意识到章叔夜口中的“有了”是什么意思,待反应过来, 整个人都有点懵。以前只听说木樨院的笑话, 三婶偶有腹痛,三叔就会问是不是有了身子。不想风水轮流转,这话竟从章叔夜口中对着自己问了出来。她连连摇头,眼泪直掉。 章叔夜手足无措, 赶紧轻声安慰她:“你莫怕,妇人有了身子自己也不知晓的很多。是我考虑不周, 再过一个时辰我们换了船,我会尽快寻个大夫的。” 六娘涨红了脸细声道:“我内急。”声如蚊蚋。 章叔夜一怔, 惴惴不安的心反而松了下来, 转念间想起离开鹤壁的山路上,燕王那件丢弃于山野之中的外衣, 便伸手将自己的小衣割了一片下来, 叠了两下送到六娘手边:“实在忍不得, 先用这个垫着解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六娘身上的麦秸用朴刀略撑了开来,又把自己身边的麦秸轻轻挪到两人之间, 直到看不见彼此, 凝神听了听, 舱外并无人察觉,才轻声道:“情势危急,当不拘小节。”他顿了顿, 加了一句:“你莫放在心上。” 六娘死死盯着手里的布,羞得连腹痛都顾不上了,昏暗中只看得出不是蓝色就是黑色的,触手细软,和孟忠厚自小用的尿布十分相似。 可一想到这个,越发难以憋住。六娘强忍着眼泪,伸手去解裙带,偏生越急越慌,发麻的手不停发抖,竟将裙带打了个死结。她手忙脚乱,赶紧将裙摆从麦秸里轻轻抽出来,抖着手卷至腰间,将那温热的棉布垫入身下。至于难堪和事后如何是好,她实在无暇去想。 章叔夜隔着麦秸听她死命压抑着哭声,可隔在两人之间的麦秸都在轻轻抖动,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一头一脸的汗却都顺着头颈流入衣襟内。他只恨不得自己是瞎子聋子和哑巴,好令她不那么羞窘。 六娘腹痛渐渐好了,却依然蹲着一动也不敢动。“你莫放在心上。”是她先前对章叔夜说的,他方才又还给了自己。可她实在无地自容,鼻中隐约还有那气味,不知他会不会也闻到。自出生到现在,她从未这般狼狈不堪过。即便被迫嫁给赵棣,还被下了药,六娘也只想着总有一日能逃出生天,此时此刻,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知为何,章叔夜那坦荡荡的笑容又浮现了上来,眼中泪越发忍不住往下直流。 良久听不到声响,章叔夜压着嗓子轻轻咳了一声:“还痛吗?”不管如何,只要换了船,他还是要想法子请一位大夫替她诊一诊的。 六娘抽噎着嗯了一声。 两人谁也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会,章叔夜听见船体一震,外头各种声音响了起来,他细细听了听,原来已到了午时,粮船临时泊在了一个渡口,船上军士和杂役都去渡口边的摊贩买茶饭菜食,不少人大声骂娘,抱怨船上极差的寡粥稀汤。 再等了片刻,外头渐渐没了声音,只有黄河水击打在船体上的浪声。隔壁舱传来硬物击打舱身的声音,三长两短,接着又两长三短。章叔夜挪开两人之间的麦秸,不敢看六娘,只轻声解释道:“走,我们要从船舷一侧入水,想法子换一艘民船往郑州去。” 六娘垂首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手中还死死攥着卷起来的裙摆,赶紧放了下来,慢慢站了起来。她蹲得太久,一站起来头晕眼花,腿脚极麻,直接就一头栽了下去。 章叔夜赶紧一伸手抱住她,见她满面泪痕,双目紧闭晕了过去,实在不忍弄醒她,便侧过身子,将六娘背了起来。他拿起朴刀,犹豫了一瞬,用刀鞘拨动麦秸遮住了那暗处黑乎乎的一块棉布。 在章叔夜背上的六娘轻轻睁开眼,正好看在眼里,赶紧又紧紧闭上了眼。却不知道人真晕时完全脱力,和假晕并不同。 章叔夜脸上一热,反手托住六娘的腿,悄声无息地出了这处草料堆。 *** 六娘离开洛阳的消息送往翰林巷时,孟建正在翠微堂嘟嘟囔囔。 孟建早间在广知堂外听各部官员议论,打探到火-药库爆炸和城墙被炸开的事和孟存少不了干系,便记在了心里。等回到木樨院待程氏醒转,他将后头那些荣耀之事一一说了,不免也提起此事。想来想去,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索性跑到翠微堂,将大理寺和刑部工部几个官员的话说给了老夫人听,气鼓鼓地一口咬定孟存必定是认了阮姨太太做生母,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陷害兄长,勾结叛党,荼毒京城百姓,甚至连女儿都舍得献给赵棣。 杜氏因事关孟在,沉默不语。九娘却因六娘而不忍多说。老夫人摩挲着数珠,只静静听着孟建唠叨,不发一言。自从得知孟存去了洛阳,她还是存着一线希望的,只可惜事与愿违。那是她亲自抚育长大的儿子,她耳提面命,悉心教导,要他忠君报国,上对得起天地祖宗,下无愧于子孙族亲。这许多年来,她看得到他身上有圆滑之处,为官几年后,逐渐有了取巧奉迎之道,可她却一叶障目,总想着官场需要这些而直接为他开脱了。 积沙成塔,冰冻非三尺之寒。既忘初心,便易入歧途。大道直行被抛之脑后,他甚至还不如阿婵…… 孟建想到自己被青玉堂养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平庸之人,只觉得自己的天资全因身世而被埋没了。可也亏得老天有眼,他还是靠阿妧出了头。他越说越气:“果不其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 梁老夫人将数珠砰地砸在了小几上。孟建吓了一跳,停住了口,无边无际的委屈和郁闷涌上心头,就这样的关头,老夫人还不肯认了他这个亲生儿子。孟存都变成这样了,还是她的心头肉。 看着孟建一脸的不平和委屈,梁老夫人斥道:“孟叔常!先安定侯、赠太尉孟山定是老鼠么?” 孟建回过神来,赶紧站起身跪了下去,垂头丧气道:“儿子不敢。请母亲责罚。” 梁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道:“叔常,你既然已接了三老太爷一房,我不过是你的大伯娘。仲然再有不是,也是你的堂兄,他所犯罪行,若经查实无误,上有朝廷法规惩治,下有宗族家庙责罚。你对着我一个老婆子说这些做什么。” 孟建呆呆看着榻上端坐如钟面容冷淡的老夫人,在心里盘旋了好几个月的那点火苗,被冰水倏地浇了个透心凉。他顾不得九娘还在给老夫人打扇,伏地哭了起来:“大伯娘——?那我的娘呢?我的娘亲呢!为何一个两个都不要我这个儿子?陛下是我的乘龙快婿了,我光宗耀祖了!你为何——” 他恸哭失声,宛如孩童无依无靠。 梁老夫人视线落在他不停颤动的幞头上,手中捏紧了数珠,终于还是挪开了眼:“四十岁的人了,当朝国丈,日后也是要摄太尉的人,竟如三岁小儿哭闹不休,成何体统。阿妧,去扶你爹爹起来。” 九娘轻轻放下宫扇,疾步走到孟建身边,只觉得这个糊涂爹真是比没了娘的阿昉更可怜。 “爹爹,婆婆说的极是,若给陛下看到你这模样,只怕会发脾气的。”九娘柔声道:“爹爹侍奉婆婆向来恭谨,婆婆口硬心软,不然为何会为了爹爹特意赶回汴京来?” 孟建原本还拗着脾气想要再诉尽心中难受,听了九娘的话,倒慢慢地起了身,胡乱抹了一下脸,坐了回去,一言不发。 梁老夫人吸了口气,沉声道:“礼法上是一说,但情理上,你们三个统统都是我的儿子,掌心掌背都是肉。叔常你说,家里何时将你当过庶子对待?一应吃用、仆从、月钱、进学、成亲、分院子,你和你两个哥哥可有过一丝不同?你来翠微堂,我可有给过你脸色看?更不消说你媳妇还掌了府里的中馈这许多年。你若心里亮堂,怎会说出这种计较的话来?无论是彦弼,还是阿婵阿妧,都依然叫着我婆婆,兄弟姐妹之间相亲相爱,又有谁会像你这般钻入牛角尖里不肯出来?” 论到口舌之辩,孟建哪里是梁老夫人的对手,方才那汹涌的委屈变成了自惭和隐隐的自责。 “是儿子错了。”孟建垂头丧气地道。 这时,二门的管事妇人到廊下禀报:“老夫人,张相公派人给九娘子送来一封信” 等九娘拆了信,又细细看了两遍,才将信呈给老夫人,柔声道:“婆婆放心,章叔夜已经救出了六姐,正赶回京城呢。” 梁老夫人一震,急急看完信,许多天的忧心终于解开了一些,她抬起头,牵过九娘的手,哽咽道:“阿婵多亏了有你这个妹妹。”那孩子若是晓得了孟存的所作所为,还不知要如何难过呢。 至于孟存和吕氏夫妻的下落,翠微堂里却无一人提起。 *** 这夜,汴京城万人空巷,争相目睹新即位的皇帝将枢密使陈青陈太尉送出南薰门。 陈青率领驻扎在城外的陈家军,连夜赶往应天府,将会合陈太初,迎战高丽军和叛军。而皇宫西南边的二府八位和都堂,皆灯火通明。筹备皇帝册后之诰的翰林学士院、御史台、礼部、太常、尚书内省,修缮城门的工部和营造工匠还在等皇帝归来继续禀报进展和实验结果。刑部和兵部的人还在都堂偏厅里整理火-药库一案。数百人济济一堂,忙得热火朝天。 也有那素日惫懒的官员背着人打哈欠。这位陛下,可不是先前的幼帝和体弱的先帝,极其勤政,而且永远精神抖擞目光如电。想起那位先前在都堂屏风后头代太后听政的孟女史,未来的皇后,似乎也是这般不眠不休。打哈欠的官员叹了口气,狠狠掐了自己大腿内的嫩肉一把,警醒了过来,继续办差。 郑州城东新密县五指岭,黄河经此将变成汜水河,流入郑州城内。入夜后,暗夜无月,乌云笼罩,风越来越大,黄河水高高低低起伏着,还有一些民船在顺流而下,想赶在大雨前进入汜水河的码头安心歇泊。 一艘不起眼的双帆船上,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正拧着脖子看着来路,哀声叹气到底问着身边的年轻郎君:“郎君究竟何时能放在下归家?” 章叔夜笑道:“到了郑州,便赁好马车送大夫回去,药箱背着很重,不如坐下用些点心。” 那大夫跺足道:“你!我看你说得可怜才匆匆跟你上船诊脉,你却——我家中妻小去哪里寻我?” 章叔夜扭头看了看黑沉沉的舱内,温和地道:“大夫放心,我兄弟还留在你家附近,自会去告知,诊金两贯钱也已送达。” 大夫一停诊金竟有两贯,不由得一呆,人也软了下来,索性放下药箱,一屁股坐在了船头,抬头看看这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叹了口气,连连摇头:“看你也是个有心的仔细人,怎地自家娘子却弄成这样?” 章叔夜皱了皱眉,蹲下身来:“什么这样?大夫不是说她一切安好么?你只开了个安神的药方——” 大夫回头看看,船舱里头悄然无声,四周也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这位郎君,请恕在下无礼,敢问你是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章叔夜心中一惊,面上不显,只笑道:“无妨,大夫原来还是为神算子。不错。在下年幼时爹娘便去了。” 大夫叹了口气,甚是可惜地道:“那就怪不得了。再请问你家娘子是不是个极端庄贤惠的?” 章叔夜看着不远处低低压来的层层乌云,心里却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点了点头:“正是。” 大夫笑叹道:“唉,郎君糊涂,你和你家娘子成亲多时,却一直不曾圆房,这处子腹痛,怎会是有了身孕?难不成感于天要生个圣人不成?我看你家娘子是难以启齿,才得了这心病。”世上的傻子不少,可眼前这种看起来一点也不傻的郎君会傻成这样,他从未见过。 几滴豆大的雨点悄声无息地落在章叔夜脸上,一道闪电劈在河面上,雷声轰隆,大雨将至。 龙虎相交,倒把黄河卷。半空里雷声,鬼神难测辩。 大夫忙不迭地拎起药箱躲进了前头的船舱,朝后头努了努嘴:“快去陪你家娘子啊,她没晕,先前是睡着了而已。”他也只能帮到这里了,这夫妻敦伦之事,难道还要他帮着细说不成。 风急浪大,大雨哗啦啦倾盆而下。章叔夜三五步跨入了六娘所在的后舱,已全身湿透。 六娘被雷声惊醒了过来,恍惚间不知身在何方,只觉得摇摇晃晃,忽地眼前多了个黑影,吓了一跳。 “是我。”章叔夜低声道,因船颠簸得厉害,他也不掏出火折子了,矮身坐在了榻边的地上,盘起了腿:“下大雨了,船颠得厉害,你可晕?” 六娘将身上的一块薄布向上拉了拉,眼睛才适应了黑乎乎的船舱内,见章叔夜脸上水光淋淋,便拿出帕子递了过去:“还好,章大哥你擦擦脸吧。” 章叔夜看着帕子顿了顿,伸手接了过去。 就这么一递一接,六娘不免想起麦秸堆里他递给自己的那块蓝布,幸好船舱内黑得很,他也看不见自己脸红。 章叔夜擦干了脸,却把帕子叠了叠放在手里看了看,塞入自己怀里,轻声道:“大雨洗尘,弄脏了你的帕子,待我回头洗干净再还给你。” 六娘犹豫了一刹,柔声道:“不打紧,章大哥留着用也无妨。”她的帕子依然还是老夫人的老规矩,不绣闺名,谁拿了也无所谓。 章叔夜沉默了片刻,将大夫开的药方说了。 六娘听了前两味药,后头却只听得见雨打在篷上极响,便只嗯了两声。 章叔夜实在无话可说,看着舱中小几上的蜡烛从烛台上跌了下来,伸手接了捏在手里,凉丝丝的有点黏感。 窗外陡然一道白光急闪,雷声炸过,仿佛就在两人的耳边。六娘吓得一抖。 雷声还未绝,章叔夜忽地开口道:“赵棣这厮如此欺你辱你,我定不会放过他。”可他心里又有点高兴,不知有点,是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洞房前的烦恼—— 少年赵栩之烦恼:参考书和参考图册实在太多,自己什么pose都想试试,不知道阿妧喜欢哪一种。上下左右前后,究竟怎样才能让她不疼不痛还能舒舒服服呢。 少年章叔夜之烦恼:无人可问无书可看,两眼一抹黑,会不会被嫌弃。 少女孟妧之烦恼:她不记得了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应该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懂...... 少女孟婵之烦恼:他要是不知道也不懂,要不要告诉他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懂...... ————分割线———— 今天多少个币?哼哼哼。 继续撒糖,留言和糖成正比。 第323章 第三百二十三章 六娘在隆隆雷声中听到章叔夜这句斩钉截铁的话, 一怔。她和赵棣只在大婚那日见了一面, 这句赵棣欺她辱她,从何说起。赵棣碰也没碰过她。她恨的是阮玉郎, 还有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命运。 “他不曾欺辱过我。”六娘轻声细语道, 又觉得这话似乎在为赵棣辩白什么,便低声添了一句:“我见过他两回,只说过几句话……”但那私密之事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章叔夜手中的蜡烛断成了两截,心跳得发慌。她是在告诉他么。赵棣册封她为皇后, 却不碰她,对她自然是一种侮辱。可若碰了她, 岂不是更大的侮辱。这一刹章叔夜倒觉得赵棣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不放过他的理由似乎站不住脚。 舱外传来呼喊声, 章叔夜转头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六娘:“你别动, 我出去看看。” 六娘正暗自咀嚼自己的话会否令他误会,等回过神来, 章叔夜已开了舱门, 又转身将舱门关好, 雨丝从那一线缝隙里飞扬进来,门内已湿了一大片。六娘只看到章叔夜似乎笑了笑。那句小心只能噎回肚子里。 她将自己埋入膝间, 心中乱成一片。来路坎坷, 前途茫茫, 爹爹不知会怎样,还有娘亲一定伤心欲绝,两位兄长杳无音信, 婆婆、阿妧和家里的人定在为她担心。她孟婵这般不知羞,竟在琢磨着一个仅仅是相识之交的男子的心思。 六娘猛然将薄布拉起,一股脑地罩在了自己头上,布上的皂香味窜入鼻中,她深深嗅了嗅,把自己裹得更紧。榻上宛如有一个蚕蛹,除了随船身晃荡外,还在不停抖动着。 两张帆放了下来,桅杆却被闪电劈断了,砸破了前舱的蓬,舱中全是水。十几个年轻人正在往外舀水。船身被波涛不断掀上去抛下来,船底撞击在水面时发出巨震,不停地东倒西歪。船舷几次吃水,更多的河水涌了进来。那大夫受了惊吓,抱着药箱蹲在水中死死抓着断了的桅杆簌簌发抖,看见章叔夜嘶声喊叫:“你送我回去——快送我回去!” 两贯钱再金贵,也不该拿命换,初初就不该看着他忠厚老实跟他上了这贼船。只可惜这时叫天天不不灵悔之已晚。 章叔夜放眼河面,方才前前后后和他们一同赶往新密汜水河去的十多只民船,除了一艘三桅大船犹在波峰尖上飘摇,余者竟都已翻了船,滂沱大雨中的咆哮河水里不见人影。 六娘在舱内依稀听到那大夫的哭喊,想了想,还是下了榻,一开门,狂风卷入一片雨,打了她一头一脸。她好不容易辨认出船头那手持长篙极力平衡船身的人是章叔夜。 章叔夜双臂注力,每逢船舷歪斜要栽入水面,便跃起用篙压向另一端,他见六娘出了船舱,大吼道:“回去——!” 风大雨大浪大,哪里听得见。六娘见他对着自己在喊什么,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顾不得裙子湿透缠在腿上,捞起一个浮在舱底的木桶就开始往外舀水。她和九娘一同练了三年骑射,虽不如九娘下功夫,手上力气也不小,飞速舀了几桶水泼出去,见那大夫还在哭天喊地,不由得将手中桶塞入他怀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快些帮忙,转头又找了一个双耳大木盆,这大木盆盛满了水却极重,她猛然一抬,险些跟着木盆一头载入水里。 一根长竹篙陡然伸出,将木盆堪堪稳住。六娘喘着气,再拼命端起木盆,洒了大半水出去的木盆终于被她抬了起来。 这盆水泼出船外,六娘回过头看向大雨中的船头。 章叔夜似乎又朝她喊了句什么,被风雨吞没。 六娘鼻子一酸,眼泪一出眼眶就被大雨冲洗干净。 “你小心——!” 满口的雨水,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船身被大浪高高抛起,再重重落下,整条船上的人都倒向一边。 “抓紧——!”众人齐声高喊。 那大夫刚舀了半桶水,身不由己地撞向刚收回木盆转过身来的六娘。 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六娘连人带盆已翻出船舷。 章叔夜手中长篙刚刚稳住船身,未及拦住,眼睁睁地看着六娘落水。 他不及多想,将长篙塞入属下的手中,喊了声:“稳住!”一弯腰抄起缆绳,在自己腰上绕了一圈,跃至六娘落水的船舷边,一头扎入水中。 水中波涛汹涌,章叔夜沉入水中,四处张望,河水中暗漆漆的,没有六娘的踪影。他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长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到下游方向黑乎乎一团随波逐流而去,立刻松开腰间缆绳,全力往下游而去。 六娘一入水,下意识就死死抱住了木盆。幸亏那木盆翻了过来,带着她也沉不下去,她虽然也会水,拼命朝船蹬了几下水,在这样翻滚的浪涛之中徒劳无功,只能半趴在木盆上,浪来屏息闭眼,浪去时才睁开眼大喊救命。 不多时,她就看到有人朝自己快速地靠近来。 一道闪电破空而下,劈在章叔夜身后,章叔夜的身影一顿,忽地沉了下去。六娘尖叫一声,抱着木桶拼命想朝他游过去,却被浪推得更远。 阿妧说的那句“他把我看得比他自己还重。”在她耳中嗡嗡地回响。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将另一个人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会不顾自己安危地来救她,即便是因为阿妧的嘱托,可他要是因她而死,她又怎能独活下去。 转瞬间,波涛中又露出了章叔夜的头,再次向她游过来。六娘死死盯着他不断划动的手臂,终于趴在木盆上抬着头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起来。 章叔夜奋力一捞,将木盆捞近,再伸手将六娘揽入怀中,才无力地趴在木盆上,大口喘着粗气。他两条腿火辣辣地痛,不停地在抽筋,方才闪电劈在他身后,差不多有两丈远,他还是被电得连心跳都停了几息,在水中喝了几口水,才慢慢恢复知觉。竟然还能游到她这边,章叔夜自己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六娘一手抱着木盆,一手死死拽着章叔夜的衣襟,只觉得他身子渐沉,她急道:“章大哥你没事吗?” 章叔夜却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慢,人也昏沉无力,他竭力朝六娘笑了笑,轻轻喊了声:“阿婵?”人却身不由己地从木盆边上慢慢滑开来。 她是叫阿婵吧。不是秋蝉的蝉,是婵娟的婵。 六娘赶紧将木盆拉近,想把他扶上来,木盆一歪,险些从她手中滑走。 “章大哥——!” 章叔夜一惊,抬腿用力踩了两下水,帮她抱稳了木盆。 “抱住我——抓稳盆。”六娘嘶声喊道。 章叔夜愣了愣,似乎腿已经好了,心跳也慢慢加快了速度,他将木盆和六娘揽在一起,抱在怀里。 六娘甩了甩满脸的水,低头去解裙带,她先前不慎将裙带打了个死结,上了船后便解了开来,以防万一只是绕了个麻花,湿透了的裙带好不容易才被拽了下来,她身上那条真红罗裙立刻顺水飘走了。 六娘把自己和章叔夜用裙带交叉绕了一圈,穿过木盆一侧耳朵下的洞,打了个结,又打了个结,用力拉了拉,不见松动,才放了心。转过头她大声喊道:“这般我们就死活都在一起了。” 章叔夜靠在她湿漉漉的秀发边上,笑了起来。 “好。” 黑夜大雨中两人靠着木盆随波涛起伏,紧紧依偎在一起。 一刻钟后,乌云肆虐了这大半个时辰,带着狂风暴雨满意而归。半圆的月亮探出头来,夜风轻拂,河水渐渐恢复了轻波荡漾,不断有木船残骸漂过。章叔夜他们这条双桅船残破不堪,却一直未曾散架,前方不远就是新密县,入了汜水河,便再不会有这般惊涛骇浪。船上的大夫还抱着那木桶,呆呆看着水面。他杀了人么。 众将士全神贯注留意着河岸两侧,忽地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在那边!” 大夫噗通一声跌坐在舱底。 *** 这半年来,京城几乎每日都有皇榜,甚至一日张贴几次告示,经历了许多惊涛骇浪的士庶百姓已然麻木,可这日早间,汴京城还是轰动了。 新即位的皇帝赵栩诏告天下,立孟氏为皇后,十二位文武重臣为使,翰林巷孟府作皇后行第,更要出宫亲迎皇后。 洛阳的伪帝也是册孟氏为后。这一个孟府,竟出了两个皇后。昔日和六娘九娘同窗的几位小娘子不少早已成亲,闻讯后滋滋有味地同身边人说起往事,颇有荣焉。好几人不约而同地派女使相约一场女学同窗会,自然少不了将帖子也送到翰林巷来。毕竟无论哪个皇帝最后坐稳江山,她们总是皇后的同窗,也算沾亲带故了,在婆家对着妯娌姑嫂说话声音都响了一些。 翰林巷孟府的回事处里,不到午时,已收到上百封帖子,各色官员的名刺,各家亲戚旧故的请帖堆成了山。还有那心急的特地派了管事来道贺,想着能约到孟建。就连那户部往日对孟建不理不睬的同僚上司,也都派人送了帖子来,约着要去喝上一杯,更有孟建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同年、同期应试的举子,甚至他国子监的同窗,也有送帖子来道贺的。 回事处的管事不敢怠慢,虽不怕得罪人,但世家大族的规矩一板一眼,略加删减后,依然有五六十张帖子分别送往了长房、翠微堂和木樨院。 孟建将手中二十多张帖子仔细看了看,勾出户部和御史台的几张,拟好了九月里的几个日子,一一交待给随从。 程氏四更天就如打了鸡血一样起来了,只差没一唱天下白,用了午饭后没有梅姑陪着解乏,就有些犯困,正靠在罗汉榻上打着盹儿,听屏风外头孟建交待的声音,反而来了精神,想着无论如何也该把七娘、九郎十郎他们几个从眉州接回来,如果母亲身子尚安,便将父亲母亲一同接来,也能见上一眼皇帝外孙女婿,体会体会那皇家气派,比起大哥的万贯家财来,自己这外嫁的女儿才真叫威震四海呢,当然是靠着皇帝女婿才能震四海。 程氏一边让女使准备文房四宝,一边让人去请九娘和林氏过来说话。按例,九娘虽已记做了三房的嫡女,但庶母林氏也能封一个郡夫人,大节里也能入宫觐见。程氏想着从八月开始就要把林氏的月钱加个倍,再多派两个女使给她使唤,这样的好事当着九娘的面说,才显得出自己的好。 片刻后,女使回来笑盈盈地道:“听香阁里忙着在缝嫁衣,姨娘说即刻就来。” “胡言乱语。”程氏笑着啐了她一口:“亏你还是我孟家的丫头,这个都不懂。皇后的大衣裳,都是礼部和宫里特特地做的,尚书内省还没人来量尺寸呢,什么嫁衣不嫁衣的。” 女使涨红了脸辩解道:“奴看着那朱红的裙衫好看得很,才以为——” 程氏蹙眉想了想,便丢开了一旁,取过笔来给眉州写信。 又过了一个时辰,吉时到了。孟府大开正门,焚香奏乐,孟建大步跨出门,理了理衣冠,看向巷口。翰林巷里设了步障,禁军重甲阵列,全无闲杂人等。 等了半个时辰,有两个礼部的小吏飞马前来通报:“礼直官、通事舍人、太常博士已引纳采、问名使从制案出,载于油络网犊车出宣德门了。” 孟建赶紧向皇城方向行礼。 由此开始,不断有小吏来报纳采问名使到了何处。两刻钟后,已听到鼓乐声远远传来。而孟府里不断有仆从将相应消息送往二门,再有侍女传往翠微堂。 等车驾抵达大门外,制案被请下犊车,翰林学士梁焘摄太尉以及御史中丞郑雍摄宗正卿面对制案而立。孟建退入大门内。傧者站到孟建左边,面北一拜,又走出门去高唱:“敢请事——” 梁焘和郑雍高声应道:“梁焘(郑雍)奉制纳采。” 傧者在回到门内告诉孟建。 孟建朗声道:“臣孟建之女,既蒙制访,臣不敢辞。” 傧者出去告诉两位使者,再入内引孟建出大门,向制案行礼。 梁焘和郑雍入了大门高唱:“皇太后制。”孟建再拜。 “咨忠义伯孟建,浑元资始,肇经人伦,爱及夫妇,以奉天地、宗庙、社稷。谋于公卿,咸以为宜。率由旧典,今遣使持节太尉梁焘、宗正卿郑雍以礼纳采。”梁焘高声宣读完皇太后制书,看向孟建。纳采答文一早已送到孟府,不知道这位忠义伯可背得出来。 孟建拜完皇太后制,恭谨地道:“皇太后嘉命,访婚陋族,备数采择,臣之女未闲教训,衣履若而人。钦承旧章,肃奉典制。臣孟建稽首。” 翠微堂里得到消息说三郎君将纳采答文说得声情并茂,程氏摇着宫扇道:“就那两张几行字的纸片哦,郎君可背了不下七十多遍呢。听说当年礼部试都没这么用功过。” 堂上众人不由得都大笑了起来。孟在也不禁笑着看向九娘:“你娘说得没错,你爹爹当年一背书就头疼。” 程氏立起眉毛冲着杜氏喊道:“打人不打脸,我说家中汉子不打紧,大伯怎地在侄女儿面前下她爹爹的威风,大嫂快说句公道话。” 这下连梁老夫人都绷不住笑了起来。十一郎笑着挠挠头,他背书三遍就熟,看来是随了过目不忘的九姐,幸亏没随了爹爹…… 这时梁焘和郑雍又已经出了大门,傧者再按照方才的礼仪开始问名礼。 梁焘的声音甚是清亮:“两仪合德,万物之统,以听内治,必咨令族。重宣旧典,今遣使持节太尉梁焘、宗正卿郑雍以礼问名。” 孟建高声答道:“使者重宣中制,问臣名族。臣女,孟程夫妇所生,先臣故太尉孟瑞之遗微孙,先臣故殿前司副指挥使孟令之遗曾孙,先臣故安定侯孟山定之遗孙,眉州士绅程勇之外孙女,年十四。钦承旧章,肃奉典制。” 跟着再拜,上表。才算礼成。孟建松了一口气,见郑雍笑嘻嘻地对自己拱手道:“郑某先回宫复命了,官家还等在文德殿。改日再来向孟老弟讨一杯酒喝。” 梁焘因和孟存是同僚,平日关系还很亲近,却被皇帝信任,委以纳采、问名正使,心中感激皇恩,也不多和孟建说话,笑了笑便和郑雍一同回宫去了。 孟建送走两位使者,后背湿漉漉一片,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了翠微堂,见堂上人头泱泱,孟彦弼正拿着一张纸模仿自己的口气背着答文:“臣女——” 一见孟建回来了,堂上众人七嘴八舌问起外头的情形来。 孟建一屁股坐到程氏身边,摇头道:“一拜再拜再拜再拜,拜得我头晕脑胀,险些递错了上表。” 九娘笑道:“纳采和问名的进表反正是一同送入宫中的,弄不弄错有什么干系。” 孟建转过头,瞪着九娘看了一眼,叹道:“阿妧啊,你知不知道这是纳采礼问名礼?怎可以弄错上表?当年爹爹礼部试的时候——” 话还未说完,堂上众人哄笑起来。 杜氏掩了嘴问程氏:“弟妹,三弟自己打自己的脸总使得吧?” 作者有话要说:  糖 日常 才思如泉涌,小宇宙大爆发。哼哼,今天有16个币吧? ——小剧场—— 主持人:“欢迎来到中国最英勇的舞台。参赛者赵栩、陈太初、陈元初、高似——” 六娘拖着章叔夜匆匆赶来:“还有我家郎君也要参赛!” 章叔夜腼腆地不肯上前:“阿婵,算了,我哪里英勇了。” 主持人笑着把章叔夜也拉上台,无视其他选手鄙视的目光。 赵栩云淡风轻地笑道:“我不过救了阿妧四回而已。金明池水中救她、粟米田里杀手刀下救她、阮玉郎手中救她,还有汴京围城时。” 其他人想了想,说了几件事,总觉得比不上赵栩,默默地离开他三步,叹了口气。 章叔夜腼腆地笑道:“陛下才是最英勇的。” 主持人挠挠头:“你总要说一件吧。” 章叔夜红了脸:“我也是水里救了阿婵一回。然后——”他看向台下高举LED灯牌的六娘,脸更红了。 “然后呢?” “被雷劈了。” ...... 主持人举起章叔夜的右手:“我宣布,中国最英勇冠军选手是——章叔夜!” 夜里,赵栩闷闷不乐地趴在床上不肯起来,九娘怎么哄也不行,只能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 赵栩眼睛一亮,翻过身来:“我要当中国最英勇的小马。快来骑我!” 第324章 第三百二十四章 四更天时, 百家巷苏府已经灯火通明。苏瞻虽然已经罢相, 却还是资政殿大学士,因今日赵栩巳时告庙祭旗, 未时三刻御驾出征, 他一早便起身梳洗,换上朝服,略用了些早饭,便准备往东华门去等着入宫觐见赵栩。 到了二门处, 却见苏昉和两个侄子一同送苏瞩出来,面上均笑盈盈的, 四人有说有笑。苏瞻这才想起来苏瞩是告期使,卯时要去翰林巷孟府告期, 故而也需早早入宫。 苏昉没想到苏瞻也这么早, 便上前给苏瞻行礼。苏瞩的两个儿子也和国子监的士子们一同去了宣德门,抗议二府放弃外城, 他们毕竟年轻, 神色间露出些不自在。倒是苏昉面色淡淡的, 执礼甚恭,却不掩饰疏远和冷淡。 苏瞻和苏瞩并肩外行, 不时看一眼苏昉, 见他穿了一声杜若色直裰, 也没带幞头或纱帽,只将发髻束在紫玉冠中,如修竹青松, 和年轻时的自己像足八成。自从他在宫中打了苏昉后,父子两这几日再无交集。他忙着交接手中政务给张子厚,晨出晚归,问及大郎动向,下人只说苏昉也是早早出门很晚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苏瞻心中苦涩不已,只提醒苏瞩早些回宫,巳时还要陪官家前往太庙。苏瞩点头称是,叹道:“昨日梁焘和郑雍还说起孟家不愧是世家,毫不张扬,这等荣耀,并无亲友前去观礼。阿程竟然连母亲和我们都没来请,真是不容易。”程氏为了孟建,那时候不敢上门求苏瞻,却私下求了他夫妻不少回,她的脾性,表兄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苏瞩清楚得很,觉得十分难得,不免感慨几句。 苏瞻笑了笑,五味杂陈。那个像阿玞的少女,竟真的要称为皇后了。他忍不住又看了苏昉一眼。苏昉却接了苏瞩的话:“表姑母的几十张帖子都写好了,是阿妧不让送的。”他声音温柔,充满孺慕之情:“论见识,论心胸,谁又能比得上她呢。孟家有了阿妧,百年无忧。” 苏瞩的长子笑了起来:“这样的褒扬,头一回从大哥口中听到,还是用在一个女子身上,真是稀奇。难道她比你还厉害不成?” 苏昉笑道:“我又如何能和她比呢?这世间,才智品性,能配得上的只有陛下一人。” 苏瞩一贯和苏昉亲近,闻言笑着拍了拍苏昉的肩膀:“你还未去吏部报道,这做官说好话的绝招倒深得你爹爹的真传。梁焘昨日还问及你呢,你既然已决定入仕,该早些去报道才是。翰林院水可不浅呐。” 苏昉苦笑起来,他说阿妧,字字真情实意,哪来什么为官的绝招。 苏瞻收了笑容正色道:“宽之既然入仕,当不妄动,不徒语,不苟求,不虚行,需慎记在心。” 苏昉三个齐齐垂首应是,目送两人上了马。苏瞻苏嘱被一应随从部曲簇拥着往百家巷巷口驰去。没走几步,便看见前头张府的人马也已准备妥当,张子厚一声绯色宰执朝服,正执缰夹马前行。 “是张子厚。”苏嘱笑了起来:“几十年,朝中才知道他原来是有表字的。” 苏瞻一怔,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厌憎的就是张子厚的表字。 “季甫,张季甫。”苏嘱叹道:“他也是一个奇人。去年才听说他因心怀故人而从未娶妻,想来也是因此才出走于浦城张家,这等痴情男儿,世间少见。只可惜那位女子没有福气,可怜可叹可惜。哎,大哥,你慢一点,巷口的摊贩多,别撞上了——” 苏瞻纵马疾驰,却被张子厚一行挡住了。张家的随从部曲见是苏瞻,因他已不是当朝首相,也无人想让。 张子厚听见蹄声急促,在马上回过头来,借着灯光看清是苏瞻,往日那种怨愤痛恨和恨不得句句戳穿苏瞻心房的冲动,竟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张子厚默默回过头,抖了抖手中缰。苏瞻恐怕还以为他才是拥护赵栩即位的头号功臣,妄想着离再次拜相之日不远呢。 想起昨夜皇帝看着舆图和自己说的话,张子厚的眉头一挑。皇帝到底念着要给苏家体面,想要把苏瞻派去密州做刺史,还要加一个节度使的虚职。密州在京东路黄海边,离汴京这么近,自然不适合苏瞻,日后苏瞩有机会入二府,苏昉要往翰林学士院走。为了避嫌,也不该去密州 张子厚忽地心中一动,同样有海,儋州岂不更好?苏瞻行事谨慎,爱民如子,才智双全,儋州蛮夷众多,瘟疫横行,正需要他这样的肱骨之臣代表皇帝施行仁政。张子厚想好了上书之词,唇角不禁微微弯了起来。 为了她眼不见心不烦,自然要将苏瞻打发得越远越好。 想到他还能为她做许多事,张子厚笑得更畅快了。 *** 宫城各门,缓缓而开。天空露出鱼肚白,东华门外的不少官员还穿着夏季的朝服,一阵秋风刮来,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待宰臣、亲王、宗室、百僚身穿朝服鱼贯按班次进入文德殿站定,乐官示意,乐伎们全神贯注,准备奏乐。 大殿之上,赵栩身着告庙的天子之服。衮冕前后十二旒,以珍珠串之,珠旒外再有翠旒十二。冕版以龙鳞锦表,缀玉成七星。金饰玉簪导,红丝绦组带。衮服青色,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红蔽膝,升龙二并织成,间以云朵,饰以金鈒花钿窠,装以真珠、琥珀等宝玉。红罗襦裙,绣五章,青褾、襈、裾。 众臣行跪拜大礼,三呼万岁。苏瞻身为大资,列班于宰臣亲王之后,他不用抬眼,也感觉得到赵栩的帝王之威。他再也不是昔日皎如玉树临风前的燕王殿下,也不再是潇洒倜傥的汴京四美之一,而是弹压山川赫斯之威的一代帝王。 只有陛下才配得上孟妧?苏瞻眉头动了一动。 大殿上灯火通明,不断有礼官往返禀报: “禀陛下,皇太后已御崇庆殿——” “禀陛下,内外命妇立班行礼毕——” “禀陛下,内给事已出殿门,六礼制书已置案上——” “禀陛下,制案已出内东门——” 礼直官、通事舍人躬身退出了出去,将制案从宣祐门引入至文德殿后门,置于东上阁门。 稍后,门下、中书侍郎和礼直官、通事舍人带着今日纳吉、纳成、告期的六位使者到横街待命。 “皇太后有制——” 众人拜。再拜以后,典仪官唱:“皇帝纳后,命公等持节行礼——”等再拜后,众使者接过制书,这才将制案请出,与昨日一样载于油络网犊车上,身后乐官们备齐鼓乐,乌泱泱近千人出了宣德门。 因翰林巷被禁军所拦,御街上早挤满了观礼的百姓。有那从洛阳逃来的人,不免得意地轻声告诉身边人:“洛阳那位纳后,礼仪极简,哪有这般的盛况。”立刻就有汴京人轻笑道:“你怕是外地人,竟然不知今上潜龙时是怎么待皇后的。” 文德殿上的赵栩听礼官回禀制案已出了宣德门,正往皇后行第而去,这才舒出一口气:“听朝罢。” *** 有了昨日的经验,孟建和六位使者的纳吉纳成告期礼进行得十分顺利。这边礼成后,苏瞩和其他几位赶着告辞回宫,要随赵栩告庙。汴京城自然又是一阵热火朝天,等未时三刻吉时一到,炮响震天,御街上人满为患,争相要看今上御驾出征的英姿。 赵栩一马当先,身边近百亲卫护驾,五色旌旗风中猎猎作响,朱盖羽扇一应华而不实之物都被赵栩下令取消了。三千精兵强将紧随他后,盔甲鲜亮,只等和城西的三万大军会合,西征洛阳。 城西陈府的大门上,又挂回了太尉府三个大字。角门处一辆马车正待出发。孟彦弼和苏昉上了马,对老管家拱手告别。 车帘掀开处,九娘笑盈盈地问孟彦弼:“二哥,酒可备好了?” “放心,我糊里糊涂忘记带了,只带了你。方才表婶又给了十坛酒,都装在你车后头呢。”孟彦弼脸一红。 九娘被挤开了一边,赵浅予的小脸露了出来,对着苏昉喊道:“阿昉哥哥,你还没说公道话呢,快说,阿妧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都不预先和我知会一声!我也能赶出新裙子来的。”她扁了扁嘴,又瞪了九娘一眼。 苏昉靠近车窗,低声道:“公道话也有,只怕你不爱听,今日送六郎出征,当以阿妧为主,我们为辅才对。” 赵浅予大眼眨巴眨巴,猛地将车帘拉了下来,气囔囔地道:“哼,阿昉哥哥也是个偏心鬼,不理他了。” 九娘拧了她滑腻的小脸一把,悄悄地说:“好,你要是理阿昉就是小狗。” 赵浅予瞪着她,哼了一声:“我原本就属狗。哼哼,哈哈。”一副无赖的模样,倒像足了赵栩。九娘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想起赵栩,九娘心里软乎乎的。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六礼已成,从今开始,他是她的郎君,她是他的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苏昉:“听说有人要不理我的。” “谁?”阿予瞪圆了眼睛。 “难道不是你吗?” “我不是人——”阿予吐了吐舌头:“我是小狗嘛。” 苏昉狼狈不堪地推开她:“阿予,你不要一言不合就动舌好不好?” “那我就动手好了。” “不许乱摸。” “我还会动口呢。”有人跃跃欲试。 苏昉跳下床榻,长发披散开来,哭笑不得:“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阿予手中缠着一根乌发,纳闷地道:“明明阿妧说过这三样最最厉害,总让她招架不住的。为何我这里不管用呢。” *** 赵栩涨红了脸,瞪着前来诚心请教的妹妹,咬牙切齿地喊了声:“滚!” 是夜,阿妧又笑又哭,哑了嗓子,整个福宁殿也没有一个尚宫敢靠近寝殿的。 翌日,对着不死心又来纠缠的阿予,阿妧伸手拉了拉高高的衣领:“佛曰,不可说。” 第325章 第三百二十五章 赵栩自万胜门出城, 三万大军盔甲鲜明, 正等候皇帝御驾亲征。见皇帝驾到,齐声高呼万岁。 鼓乐齐鸣, 张子厚为首的百官以及送行众人均行叩拜大礼, 恭祝皇帝御驾亲征早日凯旋。后面自然挤满了汴京城百姓,将万胜门一带挤得水泄不通,三呼万岁之声震天动地。 赵栩缓缓调转马头,看向万胜门高高的城楼, 午后的阳光将城楼上的旌旗映得十分耀眼,几朵雪白浮云从城东悠悠飘来, 仿佛也是前来送行的。这两日匆匆行了六礼,想来孟家必定事多人忙, 只是不知阿妧此时在做什么, 会不会也想起他。想到他日归来便能将她娶回宫,赵栩不禁微笑起来, 就要举手号令出征。 城门内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有好些开封府的衙役们急着将人群分开。城门外的文武百官纷纷回头, 却见大街上四头大象身披锦带,系着彩铃缓缓而来, 四个肤色黄黑的暹罗象奴骑坐着, 一手执绳, 一手持铁钩,控制着大象的步伐,一步一步, 倒像踏准了城外乐官们奏乐的鼓点,优雅又憨态可掬,正是京中象棚里最有名的四象舞步,素日只在年节里才会到宣德楼广场上演出。 赵栩双目却落在大象身后,一辆马车被许多陈家部曲簇拥着正缓缓而来。他微微眯起了眼,勒紧了手中缰绳。 阿妧?定是阿妧送他来了。孟彦弼精通吃喝玩乐,和京中象棚最是熟稔,这想必是他出的力。赵栩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心花怒放,将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抛之脑后,笑得粲然又得意。 马车上的翰林巷孟府的徽记十分显眼,有那眼尖好事的立刻在人群里喊道:“是皇后来了——陛下快等一等——” 两边的百姓顿时轰动起来。 张子厚眼眶猛然一热,赶紧知会百官让出道来。她在他们面前毫不隐藏自己的真心,执意陪赵栩北上中京,如今六礼刚成,她在天下人面前一样毫不隐瞒自己的心意。这才是他心悦的九娘,顺从本心的九娘,活得恣意的九娘。即便有了皇后这顶荆棘桂冠,她还是那个九娘。 大象缓步行至城外,离赵栩尚有五十步时,象奴们翻身下来,呼哨出声。四只大象立刻停了下来,前腿弯曲,跪拜于地,高高举起象鼻,发出了鸣叫之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城内城外的百姓、官员们不约而同高呼起来。 大象们拜了三拜,退了开来。欢呼声中停着的马车车帘从内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如花娇颜。 赵栩一滞的呼吸又顺畅起来,哭笑不得。这么大阵仗,竟是赵浅予。 赵浅予环顾四周,露出得意之色,突然让开一旁。九娘一身红裙俏生生立于车门口,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栩。 万胜门内外一片寂静,看得到看不到的人皆屏息注目着她所在的方向,动人心魄的一抹红色。 苏昉和孟彦弼对视一眼,将车后早准备好的树枝草木取了出来,各自又拎了一坛烈酒,胸中豪情万丈。 一朵红云从车上飘下,鸦羽般的乌黑长发散在她身后,在日光下黑得发青。她额上齐眉勒着朱红软纱抹额,两根长带温柔地在她身后随着红纱裙裾在风中轻扬。 九娘一手持小铁锹,一手拎了一坛烈酒,眼中只有赵栩一人,款款而行,宛如走在册封皇后的大典上。赵栩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舅母送别舅舅出征浙江时就是这样的打扮。 红衣,烈酒,軷祭,高歌。愿山水神明保佑大军一往无前,保佑亲人安然凯旋。 如今,轮到他身披金甲出征,他的娘子一身红妆前来送行。赵栩热血沸腾,一颗心跳得极快,缓缓一夹马腹,策马往九娘行去。 苏瞻怔怔地看着国色无双的少女从自己面前经过,一身红衣的她,如一团烈火,令人不敢直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和王玞成亲的那日,好像也是一团火那般明艳照人,可他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 九娘看着策马而来的赵栩,笑容更深。他将世间至高的荣耀亲手送上,要天下人尊她敬她。她自然也会让天下人知道,他于她何其重要,她又是如何同样地爱重他,爱得光明正大,磊落坦荡,无所顾忌。 九娘停下脚,弯腰挖出一个小土堆,接过身后苏昉和孟彦弼手中的树枝草木堆放其上,深深拜过山水神明,再走到赵栩马前,将手中烈酒高高举起,献给她的郎君。 赵栩伸手接过烈酒,浇灌于土堆周围,仰头喝了一大口,递回给九娘。两人眼中只有彼此,千言万语化为无声。 九娘就着赵栩喝过的地方,仰头饮了一大口,往前走了几步,面对众将士,行了一礼,放声高唱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之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坐!…… 我送将士,行役战场!我送将士,相见有期! 我送将士,握手长欢!我送将士!生复来归!” 九娘方唱了头一句,孟彦弼和苏昉的声音便跟着响了起来。张子厚虽五音不全,却也放声相和。随即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鼓乐声响了起来。待唱到“我送将士”处,城门内外已是万人高歌。不少士子满面泪痕,激动得唱不出词。这是他们大赵的皇后,不只是来送陛下的,更是来送每一位将士的。有这样的帝后,何愁鞑虏不灭?何愁乱党不平?何愁国土不归?大赵中兴有望! 一曲毕,鼓声骤然停止。赵栩长啸一声,举起手中剑:“西征必胜,相见有期——!” “西征必胜——相见有期——!”三万余禁军放声高呼。 赵栩回过头来,凝视着九娘,片刻后他迅速调转马头,不再回头。再回头,他怕忍不住要将她捞入怀中,带上同往。 大地缓缓震动,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光,有点刺痛九娘的双眼,那个酣畅淋漓的“赵”字大旗随着她的六郎逐渐西移,将士们颈中红巾在风中飞扬,有气吞山河,拔山举鼎之势。不知是谁起了头,身后百姓们又一次唱起了《无衣》。 相见有期,生复来归。 黄色尘土渐渐归于无形,地面也不再感觉到震动。九娘慢慢回过头来,看到苏昉和孟彦弼还有赵浅予的笑容,不由得也展颜一笑,四人并肩往马车走去。他们都已经熬过了最难的等待,下一回来到此地,自然是迎接赵栩凯旋。 城门内外的歌声余音袅袅,没有了方才的壮烈和慷慨,却充满了不舍和依恋。 张子厚静静看着那抹红色身影登上马车,即将没入车帘中。他上前两步,深深一揖:“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九娘一震,转过身,却只看到张子厚的宰执官帽。 百官一惊,这与礼不合啊,还未正式册封皇后呢。不少人看向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御史中丞郑雍。不知道郑雍敢不敢火烧张相了。 郑雍大步出列,走到张子厚身边,却也深深一揖,高呼道:“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眼前的孟九娘自然当得起这一句尊称。 邓宛和赵昪对视了一眼,也出了列,随之百官同拜。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送别了官家和众将士的百姓们立刻从那不舍之中拔了出来,掀起了另一场高-潮。 欢呼声中,九娘挺立于车上,望向周遭向自己行礼的官员、将士、百姓。金乌已渐沉,将她一身红衣踱上了金色的轮廓。 展目东望,这是六郎的子民,也是她的;是六郎的城池,也是她的;是六郎天下,也是她的。 *** 九娘一行先送赵浅予回宫,依依道别后从东华门回翰林巷。经过五寺三监时,想起昔日赵栩曾在宗正寺任职,时日虽短,却也是他每日必来之地。九娘不禁轻轻掀开了车帘,望向那边。 宗正寺门外,一个少年正在和一个官员道别。九娘只看到那官员的脸和少年的背影。 九娘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觉得依稀有些眼熟。 “二哥,你可认得宗正寺门外的那个孩子?” 孟彦弼转头看去,那两人已上了一辆马车。 “没见着人,不过那马车是兆王府的。兆王府只有一个王孙,听说自小身体不好,养在洛阳庙里,从未出来见过人,也不曾请封过。”孟彦弼笑了起来:“这次汴京守城,兆王一直留在汴京,不曾随太皇太后去洛阳,也极力反对二府放弃外城。昨日还得了皇太后的召见,恐怕是要替王孙请封了,约莫着是来宗正寺走动的。” 九娘蹙起眉头,有些疑惑。那少年的背影看着倒不像有病。 “赵元永?!”九娘心中一动,猛然脱口而出。 惜兰赶紧掀开车帘,九娘探出半个身子正要吩咐改道跟着那马车去兆王府,却听到车后有一骑急急赶了上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颤声喊道:“阿妧——!”声音颤抖嘶哑,语气却熟悉无比。 九娘一惊,猛然回过头,眼泪已流了下来。 “六姐——!” 匆匆赶来的一骑之上坐着两人,章叔夜伸手替身前的六娘掀开帷帽,笑着对九娘拱手道:“叔夜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  老作者无奈地表示: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别以为15个晋江币是好赚的。 ——小剧场—— “阿妧——” “嗯?” “你那身红裙呢?” “问你啊。”阿妧背过身不理赵栩。 “不是原来那条,上个月不是又让她们新做了一条么?”赵栩弱弱地问。 “前夜中秋,你喝多了几杯,不记得了?”阿妧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 赵栩脸一红,好像是毁在秋千上头了。 “你看我上次就说要干脆一次做个十条多好。”赵栩幽怨地嘀咕着,手指在她背上轻轻划拉着。 九娘猛然翻过身来瞪着他:“你是要夜夜做新郎吗!” 赵栩眨了眨眼,扯着自己身上的金丝甲问:“那你到底要睡几个将军才肯让我不穿这劳什子?我已经扮演过许多人了,谁有我厉害?” 越说越气,还是动手算了。 宫里不只是要赶制红裙子了...... 第326章 孟彦弼赶紧下了马, 伸手将六娘扶了下来, 给了章叔夜胸口一拳:“好小子,就知道你是个厉害角色。” 章叔夜身上有伤, 被他这力气不小的一拳头捶得胸口隐隐作痛。他眉头一抽, 笑道:“运气好而已。” 六娘顾不得和九娘说话,哭着捶回了孟彦弼好几拳:“二哥你做什么,章大哥受伤了,你使这么大力气做什么?” 孟彦弼心里高兴, 龇牙咧嘴配合着喊疼,笑着把她扶上马车:“婆婆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快, 回翰林巷。”他又朝正和章叔夜说话的苏昉眨眨眼。 马车里,六娘紧紧握着九娘的手, 两姊妹泪流满面。 “回家来了就好。”九娘接过惜兰手中的帕子, 伸手替六娘拭泪:“莫要担心,二伯和二伯娘不会有事的。” 六娘揪住她手中的帕子, 又是心焦又是绝望, 更多是羞愧。 “我爹爹他——?”六娘哽咽地问着九娘, 她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却不敢和章叔夜提一句, 明知道章叔夜无论如何也不会半途中弃她而去, 却半个字也不敢也不想提。 九娘见她神色, 心知孟存所作所为只怕六娘已有了察觉,便柔声道:“谁说了也不算,城破的事大理寺和刑部正在查, 张子厚亲自过问着,凭谁也不能冤枉二伯,凭谁也不能逃过法网恢恢。” 六娘死死攥着九娘的手,忽地埋头大哭起来,声嘶力竭,悲愤莫名,被迫嫁给赵棣的委屈,一路逃亡死里求生,积压在心头的种种,在见到九娘的这一刻,如黄河决堤般淹没了她。 九娘含泪轻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又一下。任何安慰的宽心的话都是徒劳。哭出来就好了,她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哭过真的会好受一些。 *** 翠微堂上,梁老夫人紧紧搂着六娘,老泪纵横,哽咽着连连唤着阿婵。这孩子,短短几个月不见,竟瘦成了这么薄薄一把。 六娘跪在脚踏上,泪水早湿了老夫人的衣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杜氏和程氏看着祖孙二人真情流露,不禁都连连拭泪。程氏也哭得真心实意,十几年来,人人都道孟府六娘子最是有福气的,出生后便由老夫人亲自抚育,得高太后褒扬品行,在府里是掌上明珠,在女学里也独占鳌头,更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谁料到命最苦的竟然是她,虽担了个皇后的名头,却是叛党伪帝之后。昔日她那在朝中得意的爹爹,也犯下了弥天大罪,才十五岁的小娘子,日后可如何是好? 程氏接过女使递上的冰帕子,压了压眼泡眼睑和鼻头,再转过眼看见正在和孟彦弼低声说话的九娘,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甜的苦的,只要是个人,都得尝尝,先甜后苦还是先苦后甜,都逃不过去。老天爷早安排好了。可要她选哪,还是阿妧这般先苦后甜的好。再想一想,也不对,说阿妧幼时苦岂不是在骂自己不慈了么。 程氏讪讪地看了看左右,见没人留意自己跑回眉州那么远又跑了回来的胡思乱想,便叹道:“娘,阿婵回来是好事,莫再伤怀了。看这孩子一路回来吃了许多苦,还是先回绿绮阁洗漱一番吧。” 梁老夫人低下头,才见六娘脸上不复往日的光洁圆润,穿了一身农家蓝布短衫和襦裙,腰间扎得也是一条蓝色粗布,风尘仆仆的,头发也不知道几日没洗了,已有了味道,赶紧伸手将她拉了起来:“乖孩子,绿绮阁里只有看屋子的人,哪里服侍得妥帖。你去阿妧屋里头,慈姑,你带着玉簪好好替阿婵拾掇拾掇,记得去我库里把那玫瑰香露拿上,还有苏州带回来的珍珠粉,再去厨房要一桶羊奶掺在水里,沐浴和净面都要用,得连续用上三个月才好——” 六娘却又抱住了她,哽咽难言。 程氏眨了眨眼,想起阿林哭着提起过九娘腿上伤疤难消,心底就有些不舒服,却听九娘笑道:“这下可好了,我眼馋婆婆那罐珍珠粉好些天了,我也要赖着六姐蹭上一些。她们都说我从中京回来又黑又瘦的呢。你那洗澡水我就不蹭了,免得不小心喝下肚。” 六娘破涕为笑,在老夫人怀中抬起头来看向九娘:“偏要你喝我的洗澡水,你最爱闷在水里不出来,还跟条鱼似的吐泡泡——”这一句话,却令她想起了章叔夜,六娘拭泪站起身来:“章大哥呢?” 孟彦弼挠了挠头:“护送你们回来的大理寺的那个什么王卿,说官家有旨,调章叔夜即刻前往大名府守城。他在广知堂喝了一杯茶早走了。” 越说心越虚,孟彦弼看着六娘神色,不由得看向九娘求援。 六娘胸口激烈起伏了几下,却只低头嗯了一声,上前给老夫人行了方才未能行完的礼,又给杜氏程氏行礼,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禁又泪流满面。程氏牵了她的手,告退出去,上了肩舆,往木樨院而去。 听香阁的净房里,热气蒸腾,大浴桶里一股羊奶味道往外飘,九娘将头探在桶外,哭笑不得地任由林氏用那珍珠粉在自己背上搓揉。六娘坐在桶里,仰着头发呆,能感觉得到玉簪的手指温柔得很,一下下梳着她的长发。 方才婆婆也没有提到爹娘,大伯娘和三婶也没有问道。家里人是都知道爹爹做了错事不成? 九娘见她眼角又沁出泪花,伸手撩了一捧水,泼在六娘胸前。六娘一惊,长发甩了玉簪一身水。 林氏一把揪回九娘:“九娘子!你是皇后了,怎还做出这种事来!” 皇后两个字却刺痛了六娘,六娘垂首抱臂了片刻,抬起头来笑道:“六哥终于登基为帝,我还没有好好恭喜你们呢。” 一旁的林氏被慈姑暗中拧了一把,疼得嘶了一声,不敢再开口。 九娘挪到六娘身边,接过慈姑手中的热帕子,轻轻捂在六娘胸口的一大块淤青上:“六郎是苦尽甘来。接下来就轮到六姐你了,往后只会有好事,你放心。”她学着慈姑往日的手法,将帕子压在淤青上轻轻按摩,想了想,虽然难以启齿,还是开口问道:“这里的伤,是那人弄的么?” 六娘一怔,连连摇头,红着脸瞟了林氏几个一眼。慈姑微笑道:“老奴想起来,那玫瑰香露还没拿。”她扯着林氏,带着女使们退了出去,让她们姐妹两个说说悄悄话。 “赵棣没有碰过我。”六娘轻声说道,这个秘密终于说了出来,她也舒出了一口长气:“倒要谢谢张蕊珠了,听赵棣的口气,是她撺掇的。” 九娘一怔,顾不得那热帕子落入水中,双手合十连谢了了几声佛祖。六娘伸手去捞帕子,却摸到九娘腿上的伤疤,不顾九娘挣扎,抬了她的一条腿出水,见那粉红色的嫩肉凹坑不平,足足有两个巴掌那么大,急得不行:“阿妧!你这伤是如何来的?” 九娘的脚扑腾了几下,才将腿藏回水底,笑了起来:“早就好了,是从中京回来一路骑马落下的,不碍事,医女每日都来替我擦药,一年半载的就会淡了。” 六娘怔怔地看着九娘,心底那些微的自怨自艾之情也不翼而飞了。她虽也落入黄河险些丧命,可九娘和赵栩一路北上,想必也经历了许多生死危急的关头。 “章大哥为了救我,在黄河里被雷劈了一记。”六娘含泪道:“我尚未来得及谢他,他却又去了大名府征战沙场,他身上还有伤,伤得也不轻。” 九娘凝神看着她,心里一动。 六娘抬起眼,眉眼柔和眼神却坚定:“阿妧,我这样的身份,原本该进家庙修行一辈子才是。可这次章大哥舍命救我,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只好当个不孝女,和他同生共死。” 九娘注目在六娘脸上,像要找出些什么。 六娘点了点头,垂眸看着浴桶里发白的水,低声道:“你放心,我对他绝无非分之想。”他若是好好活着,她就在家庙修行。章叔夜那样的男儿郎,就该有一个极贤惠的娘子照顾他才是。 这个念头一起,六娘眼中又蓄满了泪,心中酸楚难当。 “六姐你若动了心,便对阿妧说真话。”九娘柔声道:“心悦一个人,既美又好,万万勿要藏起自己的心,伤了他人又伤了自己。六姐你配得上这世间任何一个好男儿,谁要能得了你的非分之想,才是有福之人。” 九娘见六娘只轻轻摇着头,便又道:“六姐你放心,赵棣身为皇子,反叛自立,宗正寺早将他从玉碟除名,昭告过太庙和列祖列宗。你的名字,没上过玉碟,孟氏阿婵依然是清白之名。” 六娘猛地抬起头,愣了愣:“是阿妧你安排的么?” 九娘摇头道:“不是我,是六郎一早就想到了。”说到赵栩,九娘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眼睛熠熠闪光。他总是替她想在前头,比她还想得周全。 “至于二伯和二伯娘,你放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九娘握了握六娘的手:“这是六郎亲口告诉我的。” 六娘想到张蕊珠那几句话,虽然知道赵栩言必行行必果,君无戏言,可却更加羞愧难当,抱着九娘大哭了起来。 她没有法子,那是她的爹娘。只是她和爹娘实在对不住阿妧,对不住婆婆,对不住孟家,对不住天下臣民,对不住赵栩。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打喷——喷嚏说明有有人在想你。”方绍朴眨眨眼。 赵栩傲娇地说:“哦,不是友人好吗?是我家内人。” 方绍朴又眨了眨眼:“有人在净房里想你。” 赵栩摸了摸下巴,脸一红:“你不懂,这夫妻一体,就算是如厕,也不是什么丑事,想我也是应该的。” 方绍朴摇摇头:“是洗澡的时候在想你。” 赵栩一呆,脸更红了,不自在地挪了挪腿,叠成二郎腿:“那就更好了,我也想她。” “不对啊,你怎么知道的?”赵栩猛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揪方绍朴。 “我追更新的!”方绍朴冤枉之极,大喊了起来:“谁让你不充值?” 第327章 第三百二十七章 八月中秋转瞬即至, 战火纷飞依旧, 皇榜每日都在通报东西南北四方战局,契丹女真强攻大名府, 战况胶着, 不分胜负。东路每日都有捷报,陈青和陈太初已在海州会合,每日都歼敌两三千。南方自从苏州大捷后,江南路又收复了两州。 最可喜的是皇帝一路秋风扫落叶, 势不可挡的已到了郑州城外。皇榜上只是短短几句,说官家率领四万禁军扎营于郑州城外三十里, 可汴京百姓高高兴兴地认为郑州已经被收复了,谁还挡得住这位陛下呢?连壶口瀑布都挡不住, 连西夏大军都挡不住, 一个小小的郑州,能挡住陛下一夜, 也是因为大军要休整。 于是汴京城又从送皇帝御驾出征和见证帝后情深的狂欢转成中秋过节加提前庆功的模式了。原本无心过节的商家, 连夜重金订制花灯, 赏月、赏桂自然是少不了的,赏灯和吃月饼也不能马虎。明年要来参加礼部试的士子们纷纷去汴河边订船订歌姬, 一夜要约三场才显得足风流。文人墨客们卯足了劲要多写出诵月的传世之作。各大勾栏瓦舍里的戏本子都换成了应节之作。 城东翰林巷孟府每日车水马龙, 应接不暇。管事们中秋节礼收到手软, 因吕氏在洛阳,府里中馈又回到木樨院。九娘见程氏身子重,便拖着六娘日日一早就去议事厅理事, 好让程氏睡到日上三竿。 程氏的性子是没事还要揽事上身的人,这次却乖乖听了九娘的劝,将对牌给了听香阁。孟建笑着说她如今身份不同了,心性也不同了,反而吃了程氏两颗大白眼。 “我都看得出阿妧是不想让阿婵闲着,一闲生百愁。你这官家的岳丈哦,身份也上了一百丈楼了,怎地还是这么不通人情?”程氏没好气地说:“我看你还不如阿林呢。” 孟建搁下茶盏跳了起来,说他比草包林还草包?两夫妻因此又斗起嘴来,从没赢过的孟建自然最终还是灰溜溜地往外院书房去,刚走出院门,又回转身来,心道自己是舍不得当季的桂花香,放眼京城,哪家的桂花能比得上自己的木樨院呢。 *** 六娘回到翰林巷已经三四天,这几日都住在听香阁,和九娘如幼时般同吃同睡同进同出。九娘体贴她心结重重,一早拖着她去帮程氏理家,白天拉着她在翠微堂和杜氏一起陪着老夫人说话,一同亲手给远在苏州的孟忠厚做冬袜和小衣,夜里在灯下一起抄佛经,看着六娘不再那么容易神伤,才渐渐放心。 因四娘远嫁女真,程氏索性让人把西暖阁收拾出来安置六娘。又因贞娘金盏她们都还身陷洛阳,翠微堂便拨了两个一等女使四个二等女使还有六个侍女两个婆子来,将听香阁挤得人满为患。 程氏这日醒了午觉,用完点心,便扶着林氏的手,摇着象牙丝编织凤穿牡丹团扇,挺着大肚子晃到听香阁,见两姐妹正在罗汉榻上选花样,便笑道:“你们可别只惦记着侄子,忘了我肚子里的这个。” 九娘和六娘笑着起身行了礼,将手中的肚兜给程氏看,显然是给她肚子里的十三郎或是十娘做的。 程氏接过来啧啧赞了一番,才道:“今日各院领了中秋节的吃用,你们两姐妹屋里可都领着了没有?” 六娘柔声道:“多谢三婶费心,阿婵这里多了好些物事,怕是新来的侍女不懂,多拿了。” 程氏笑道:“哪里能够呢,你那里多出来的两匹缂丝,是老夫人从苏州特意带回来的,阿妧和阿姗也各得了两匹。还有单子上没有的那几匹蜀绸,是三婶私下给你的,不从库里出。这些个好事,让她们说了,还有三婶我显摆的份么?” 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六娘也笑着起身福了一福,想了想又疑惑地问道:“那还有也不在单子上的一篮子豆沙月饼和一个玉兔灯笼,又是哪个哥哥或弟弟给我的?” 程氏笑了起来:“这个才是怪事,管事说是大理寺的一位姓王的官吏亲自送来的,指名要给最近归家的娘子,先头送到我这里说是给阿妧的,我肚子大人可没变傻,这最近归家的,可不该是阿婵你么?” 一听大理寺的王姓官吏,六娘猛然想起那日城门口接应她们的那人,心一慌,便想回房去仔细看看。 九娘抿唇笑道:“六姐快去再看看,究竟是哪位有心人送的。” 程氏转头看着六娘礼都没行就走了,纳闷不已,又想起自己来的正经事,可巧六娘不止还方便。 “阿妧,你屋里的二等女使,娘要给你再添两个得力的。”程氏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抬了抬下巴:“你都要入主中宫了,总不能人手还比阿婵少,若给官家知道,不免要责怪家里慢待你。”她手中扇子停了下来,低声道:“这几天京里都在说郑雍的女儿要入宫,还有什么陆老太师的孙女,都是礼部选中的四妃人选,都开始列名册了。我们孟家虽然不比他们差——” 九娘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如今不知道多少人想方设法要往母亲耳朵中传消息呢,母亲有孕在身,何不充耳不闻图个清静呢?” 不等程氏说话,九娘又笑道:“我屋里原本就有慈姑、玉簪和惜兰,还有两个二等女使四个侍女两个婆子,如今还多了四个宫里的女史,会一直跟着我,这听香阁里里外外都住满了人,再来两个难不成睡到梁上么?六哥出征在外,又怎会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母亲可千万别再给我添女使了。” 见程氏抿唇不乐意的模样,九娘只能又将一应从简万不可奢靡张扬的道理说了一遍。程氏挖了挖耳朵,将手中团扇掩了一半,叹气道:“好了好了,我这耳朵都听得起茧了,早知道不来讨这个没趣。我这扇子可不是什么奢靡之物,是我陪嫁的好东西。” 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都做梦想要扬眉吐气飞黄腾达,却不想有朝一日真的飞黄腾达了,反要夹着尾巴做人,唉!” 六娘回到九娘屋里时,看着程氏摇头叹气地走了,奇道:“三婶这是怎么了?” 九娘笑道:“富贵病,不碍事。”她又低头比起花样子来。 六娘心不在焉,要落针了,戳了自己好几下,几次抬头看九娘,欲言又止。慈姑和玉簪便带着女使侍女们退了出去。 “阿妧?”六娘语带犹豫,还有三分羞恼。 九娘笑眯眯地道:“六姐还不从实招来,那月饼和灯笼是怎么回事?” 六娘脸一红,垂首捻了捻腰间的石青色丝绦:“是我粗心了,月饼下头压着信呢,还有灯笼下头也有字。是章大哥托人送来的。” “章叔夜?”九娘眼睛一亮,章叔夜竟然这般有心? 六娘轻轻点了点头,又急得眼眶发红:“章大哥待我这么好,走之前还想着过节的事,可我却什么都不曾送给他!” 九娘叹了口气,伸手掰开她的手指,那丝绦皱巴巴的快给她扯断了。 “你只是没来得及送而已,夜里你缝的那件男子衣衫是给谁的?”九娘轻声问道。 六娘一怔,她私下托慈姑给她裁了布,想着在船上毁了章叔夜的小衣,应该做一件还给她,却没想到还是被九娘发觉了。可船上那事实在说不出口,六娘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个字,转过身不再言语。 到了夜间,孟彦弼喜气洋洋地接了魏氏和小五进了家门。肩舆遮着青色薄纱挡风,一直抬入了翠微堂里头。 魏氏抱着小五下了肩舆,众人互相见了礼。魏氏见程氏瞠目结舌地瞪着自己,便笑道:“我们秦州那边,生完了孩子照样下地做活的多着呢,何况我这些天好多了。” 梁老夫人欣慰地道:“不要紧,那些什么生个孩子要睡足一个月的说法,都是歪门邪道,不可信,还不睡出褥疮来?汉臣和太初都出征了,你一个人带着小五住在家里,他们在外头也不放心,就该搬过来和你表弟媳做个伴,也好有人搭把手。来来来,快来榻上躺着。” 众人一听老夫人这前后两句躺着的话,不由得都大笑起来。 杜氏笑道:“娘说的对,我生二郎的第二天就下了床,人人都说要不得,如今我不也好好的。这一个月不洗头只抹头油也要不得,都能直接挤一把油炸螃蟹了。” 翠微堂里笑声更响。九娘见魏氏脸色依然还是苍白,便伸手接过小五,抱到杜氏身边:“来来来,我们陈大娘子问表婶讨点炸螃蟹吃罢!” 杜氏拧了九娘的小嘴一把:“你这油嘴才多油,别以为你有了那一位,大伯娘就不敢动手了。” 孟彦弼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娘,转头低声问十一郎:“这是我娘么?” 十一郎默默地眨了眨眼,呵呵了两声:“如假包换。”自从知道大伯娘打过大伯还把大伯打败的事后,这位大伯娘做什么十一郎都不会觉得惊奇了。 到了夜里,一家人在广知堂席设两桌,不分男女。所有的槅扇门大开,圆月当空,香案高设,月圆人团圆,十分喜庆。魏氏只用了碗汤,便坐着肩舆回长房歇息了。 这边还没开始撤席登船赏月,宫里的赏赐就水一样的进了孟府,向太后赐了四道菜给梁老夫人,赐了一百两白银、丝缎布帛二十匹、一副东珠头面给九娘。赵浅予让尚宫带了几色御厨新做的月饼来,竟然还有鳝鱼馅儿的。 程氏留意到礼单上并没有皇帝赐下的节礼,心里不由得有点失落,阿妧说得容易,那些个流言蜚语她已经听到了,怎么能装作没听到呢?这礼部尚书真是不识抬举,皇帝和阿妧这般恩爱,竟然趁着皇帝不在京中的时候给孟家添堵,丰子嗣,册妃嫔,用得着他操心么!她家阿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没准三年抱两呢。 梁老夫人带着众人向皇城方向谢了恩,留天使吃了盏茶,将九娘做的桂花蜜和几款精巧的月饼交给尚宫,送给赵浅予和赵梣尝鲜。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陛下,今日是中秋节。” 赵栩抬了抬眼,嗯了一声。 方绍朴靠近了一步:“节日快乐,陛下。” 赵栩继续批示公文:“你也乐。” 方绍朴叹了口气,没办法,直男们就是缺乏自己这样的良师益友啊。 “娘娘和四公主都给九娘子送了礼。” “嗯。” “臣也给九娘子送了礼,早几个月就送了。十分实用呢。”方绍朴有点沾沾自喜。 赵栩搁下笔,冷冷地看着他。 方绍朴打了个寒颤,自己跑题了,赶紧抓回来:“陛下,你是不是忘了给九娘子送礼。” 赵栩伸出一只手:“这是几?” “五。” 赵栩伸出两只手:“现在呢?” “十。”方绍朴有点迷茫。 赵栩冷笑道:“我看你不傻,怎么犯蠢犯成这样呢?赏你吃三十个月饼。” 成墨赶紧上来拖着方绍朴去吃月饼。 方绍朴急得喊了起来:“作者菌不厚道啊!你怎么断在这里害人!!!” 赵栩摇摇头,叹了口气。他真希望把自己打包送到阿妧的床上,可床上还有个孟六,真是—— “传旨,赏章叔夜五十个月饼——” 第328章 中秋自古月华好, 何况浮云扫碧天。不比寻常三五夕, 须知潋滟十分圆。 待送走了宫中天使,孟府阖家兴致盎然, 出了广知堂, 上了岸边的画舫。十多个妇人一概挽着攀膊,精神抖擞地给主人们行了礼,待老夫人一众上了二楼,片刻后听到管事娘子一声知会, 她们便卖力地划了起来。画舫慢悠悠地离了岸,稳当当地往明镜湖心驶去。 画舫二楼的船头上, 坐着一个明眸皓齿的清丽女子,手持玉箫, 见船动了, 起身朝舱内福了一福:“奴崔氏念月愿府上阖家团圆万福康安。” 六娘和九娘透过珠帘,她们虽不常出门, 却也听说过京中两大名妓李师师崔念月的名头, 不曾想名动京城的崔念月竟会到了这里。两姐妹见崔念月气质超群, 不卑不亢十分难得,便让人将珠帘卷了起来。 孟建瞪大了眼连连张望, 却被程氏狠狠踩了一脚。程氏笑着对老夫人说道:“娘是不知道这位崔娘子有多难请。今年实在没准备, 想着纯粹碰碰运气广发请帖, 不想崔娘子竟是头一位应邀的,她家管事说为此推了三场邀约,赔那三家就花了近千贯, 却怎么也不肯让我们家出钱。只说梁老夫人战时回京大仁大义,孟氏九娘守护京城功在黎民,她仰慕已久,无论如何都该接下帖子。” 梁老夫人细细打量了一下船头的崔念月,点头赞道:“汴京城三百六十行从不缺义士,贩夫走卒不缺侠骨,此乃我大赵之福。崔娘子也是义薄云天,大善。” 崔念月微微颔首道:“奴几日前随姊妹们去万胜门,见陛下雄姿英发,九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甚是心折。当日九娘子一身红裳艳绝天下,今日佳节,奴特献上《霓裳羽衣曲》一首。” 九娘微笑道:“多谢崔娘子,《霓裳》一曲因南唐李后主而绝,百年来能在崔娘子手中流芳于世,能听到乃是我等之幸。” 崔念月眸中爆出一丝亮彩,孟氏九娘果然与众不同。 “九娘子慧眼。词曲乃吾师偶得,原有三十六段,今夜奴献上的乃是曲破中的一段,虽无琵琶、筝以及玉笛同奏,却也还听得。” 六娘听她说起乐曲颇有傲然之态,也凝神瞩目在崔念月身上,又和九娘对视而笑。 崔念月望向空中明月,斜斜静立于船首,深深吸了口气。夜风轻送,她身上的银白披帛微动,真有几分嫦娥奔月出尘之态。杜氏朝着程氏竖了个大拇指,程氏心满意足地笑了。 月朗星稀,深蓝夜空中连一丝薄云都无。崔念月举箫于唇边,一上来并无悠扬宛转之声,箫音高亢,自慢变快而急,竟有铿锵金戈之气势。让人不由得遐想起赵栩出征九娘送行的那一幕来,心神往之,似乎亲眼见到九娘一身红裳軷祭于万胜门前,几万人同唱《无衣》的那激动人心的一幕。不知不觉中,六娘情怀激荡,等发现脸颊沁凉湿润时,才惊觉何时落泪的,自己竟毫无所知,转头看了一圈,三叔竟也也沉醉其中,泪流满面。 天阙沉沉夜未央,一声玉箫向空尽。毫无预告的,箫声自急转缓,戛然而止,只有画舫破开水面的轻微声音相合,明镜湖边的蛙鸣虫唱竟似也都歇了下来。 两轮圆月,一轮悬于碧海青天,一轮晕在明镜水面,巨大得都似就在手边一般可及。崔念月缓缓收箫,朝众人微微一福,再不发话,径直下船上了小舢板,立于船头,飘然回转广知堂去了。 梁老夫人叹息一声,感慨道:“还是年轻时在宫里听过一曲,神乎其技,曾以为人间再不能听到,想不到今夜还能有这么个意外之喜,真是多亏了阿程有心了。” 杜氏和程氏也十分惊叹,程氏不免兴致勃勃地说起那李师师和崔念月这几年相争的事来,言下之意这崔娘子推掉重金邀约,能在九娘面前露了这手,日后便妥妥地稳坐京城第一把交椅。梁老夫人扶额笑道:“在阿程眼里,谁都是为了利么?你看看阿妧阿婵,二郎,可有一昧钻营的心思?”孟建赶紧不放过教育程氏培养高尚品行的机会,开始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起来。 见她们看着明月说着俗事,九娘和六娘便行了一礼,携手漫步到了船首,回想崔念月的风姿,赞叹了几句。九娘伸手捞了捞天上明月,忽地有种故地重游感,莫名的熟悉,再放眼望去,载着崔念月的一叶小舢板已经泊了岸,这明月、水面、箫声、小舟,九娘想起那年中秋在汴河上听到的《楚汉》,心中一动,总觉得崔念月的箫声似乎和阮玉郎同出一辙。她伸手招了惜兰过来,低声耳语了一番。惜兰面色一整,赶紧行礼下了楼。 六娘见惜兰也是乘了小舢板往广知堂方向去,笑道:“学堂里要考音律,你总是叫苦连天的,怎地今日高山流水遇知音,要去追那崔娘子不成?” 九娘笑着摇头道:“只是好奇崔娘子师从何人,她那玉箫的技艺,颇似阮玉郎。” 六娘花容失色,一把拉住九娘:“当真?她会否居心叵测?要不要赶紧告诉张相公?” 九娘安抚她道:“放心,钱婆婆跟着表婶今日一同回来了,何况上回阮玉郎九死一生,深受重伤,我不怕他。看,说曹操曹操到。” 六娘回头,见又一条小舢板和惜兰所乘的交错而过,正往画舫而来。惜兰起身正往那船上行礼。远远望去,却是一个身穿青衣宽袖道服的男子站着,月下乘风而来,仙风道骨之姿,令人过目难忘。 九娘笑道:“季甫来了。” 六娘有些诧异九娘直呼叔伯辈的张子厚的表字,但想到她和赵栩自然不用对臣子礼让,便也释然了。 不多时,画舫下头传来小舢板靠近的声音,微微抖了抖。张子厚上了楼,怀里却抱着一个长长的楠木盒子。 张子厚见了九娘便先行礼,九娘笑着还了礼:“季甫夜至,必有要事。若早些知会一声就好了,我那桂花蜜和月饼黄昏时分才送到你府里去的。” 六娘没想到九娘将往年藏着的桂花蜜还分给了张子厚,不由得上下打量起张子厚来。张子厚却也笑了起来:“多谢娘子有心,季甫正是吃了月饼喝了桂花浮丸汤来的。我爱吃咸的口味,明年有劳娘子赐多几只咸的。” 舱里梁老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张相公倒是识货,今年九娘做的咸月饼放了咸蛋黄,少了油腻多了回味,快进来喝盏茶,方才那世外之音,可惜你来迟一步。” 张子厚朝六娘九娘点点头,一同进了舱内。 “老夫人可得少吃几只才是,毕竟是腻物。”张子厚原先十分不喜梁老夫人,如今却又不同,执礼甚恭。 众人叙了叙话,张子厚站起身将手中楠木盒子递给九娘:“宫中文思院送来我家,陛下有口谕,着臣亲自送来给九娘子。” 程氏大喜,这份心思,比起那宫中的赏赐,不知珍贵了多少。她真是迫不及待要将这消息装作不经意地传回那些人耳朵里去。 “阿弥陀佛——”程氏双手合十向空中明月拜了拜:“陛下出征在外,还记挂着我家阿妧,真是情深意厚。阿妧你才送了两罐子桂花蜜会不会——” 孟建看着妻子,直摇头,妇人之见,朽木不可雕也,想起自己还从来没送过什么中秋节礼给程氏,赶紧转开了眼。 九娘接过楠木盒子,程氏却逼着她打开来让众人也见见世面,文思院的奇巧玩意天下闻名,再说能经张相公的手送来,也不是什么闺房之中见不得人的东西。 九娘无奈摇着头将盒子轻轻启了一条缝,愣了愣,大大方方地打了开来。 程氏啊呀一声,噗通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满脸失望之情。 竟然只是两个黄胖而已?弄得这么费劲声势浩大的做什么…… 舱内琉璃灯各色花灯高悬,灯光投射在两个憨态可掬的黄胖身上,九娘却挪不开眼,鼻子直发酸。 不同于儿时收到的那十二个黄胖,这两个黄胖都身穿蓝衣,十足是赵栩和九娘两个人的模样,腰间各佩了一剑。九娘却一眼看出这两身蓝衣乃是成亲是民间新郎新娘所穿的礼服,只是花纹颇暗,不留心想不到那处去。 张子厚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不明白为何要他来送这两个黄胖,但是皇命不可违,而他也求之不得能再见到她,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中盒子里,心里又甜又酸又苦,可不论怎样,她高兴就好。 因张子厚来到,便又上了新茶、果子点心,另外又蒸了十几只通红的大螃蟹,红泥炉子热了临安黄酒送了上来。张子厚是福建人,也不见外,爽快地挽起袖子,拿起那银制的蟹八件,挑了一只膏满的雌蟹干净利落地剔好,那蟹壳还原却又是一只完好无损的螃蟹。张子厚在龙井茶里净了手,放下宽袖,却把碟子送到九娘案前。 九娘一怔,转过头来。张子厚笑道:“奉陛下谕旨,臣要照顾好娘子。” 孟建和程氏面面相觑,皇帝下旨让宰相收拾螃蟹? 九娘斟了两杯热酒,递给张子厚一杯:“有劳季甫,还请一直照顾下去。” 张子厚接过酒杯,却洒出少许,他宽袖遮面一饮而尽。 两岸蛙唱,秋蝉早已谢了,少许萤火点点流星,画舫斜转船头,入了撷芳园芙蓉池内。九娘靠在船首,想到昔日芙蓉池边芙蓉树下那张艳压芙蓉的少年容颜,悠悠地出了神。 忽然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起来。芙蓉池的那头,一个修长身影提着一盏玉兔走马宫灯,静立湖边,正看着画舫上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跑了这么多天的砖,玉呢? 等卧虎藏龙的读者来一段。 坚持日更是值得表扬的,我想看到你们的留言哦。么么哒。 第329章 第三百二十九章 画舫体量甚大, 泊不到芙蓉池的浅岸, 过了池心,船首微转, 停在了芙蓉林东侧, 搭了木桥。芙蓉林边灯火通明,婆子和侍女们云集,肩舆都已备了多时,只等老夫人妇人小娘子们下了船, 便上撷芳园后头的凉亭上去继续赏月。 九娘鼻尖冒出了细微的汗,她一等画舫靠岸, 便匆匆和六娘嘀咕了两句,提起裙裾飞奔下楼。 岸边的人来不及反应, 眼睁睁看着这位如珍似宝的九娘子飞一般的下了船, 提着一盏宫灯,没入了芙蓉林, 身后跟着匆匆追赶她的玉簪还有两位侍女。 芙蓉林里浅草已被夜露浸湿, 奔了几步九娘的绣鞋就湿了, 裙裾边缘也颜色转深。玉簪只觉得林中潮寒,急忙喊道:“九娘子慢些, 林子里黑, 等奴来提灯笼。” 前头奔跑的九娘却骤然停下了脚, 喘着气,仰着头,只有手上的宫灯不断摇晃, 一团光晕将旁边的芙蓉树映照得忽明忽暗。 不远处的林中,冉冉升起了几十盏孔明灯,昏黄暖光,飘飘摇摇,顺着夜风奔月而去。被芙蓉树叶遮挡住了,只看见星星点点,忽闪忽现,越来越远。 一盏灯笼幽幽进入林中,举高了,似乎在寻找什么,随即传来清朗的吟诗声:“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九娘慢慢地走了两步,柔声唤道:“阿昉?” 中秋月圆,人团圆。今夜见了张子厚,又见到了阿昉,太圆满。这首李白的诗,是她教阿昉做孔明灯时笑着念的。他一直记在心里。时间,空间,人,有的会变,有的不会变。她既是古人,也是今人,空中月,既是古时月,也是今月。 一股暖流缓缓包围住了九娘的心,越来越浓烈,阿昉终究还是确认了么,她不是被他娘亲英灵所感,她就是他的娘亲。她的借口□□无缝,可是天下又怎么会有无缝的谎言呢。 苏昉静静看着花树暗影中九娘越来越近的身影。她似乎在笑,脸颊上却又有晶莹浮动。若不是六郎特意知会,他大概永远想不到自己是可以在她面前放飞孔明灯的,明明是他最深的怀念,最重的心愿,却需局外人一语道破。 两盏灯笼越靠越近,渐渐两团光晕融在了一起。玉簪带着两个侍女轻轻地停在了十几步外,能听得到那边画舫上的人登肩舆的声音,热闹喜庆。 九娘视线落在苏昉的面容上,没了生死关头的急迫,她再也提不起勇气去摸一摸他的脸,也没法子伸出手臂将他揽入怀中,她属于王玞的那一面,被束进了孟妧的躯壳中。可眼前的阿昉双目晶晶亮,满是欢喜。 “阿昉唯愿母亲来世安乐欢喜,无忧无虑。”苏昉轻声道:“自母亲走后,我总难睡着,当年母亲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都在我心中。每年我都诚心拜祭祝祷,愿母亲能再无烦忧,活得自在。这几日竟能一觉到天亮,实在难得。” 他轻轻抬起手,替九娘拢了拢因奔跑散落的发丝:“阿妧,昨夜我得了一梦,母亲说她心愿已了,循天道轮回而去,不再惊扰你了。” 九娘怔怔地看着苏昉,心中暖的更暖,痛的更痛。这是她的阿昉啊,全心全意为她打算的阿昉,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了,可他却做了这样的决定,来和自己告别,用这样的方式告别,另一种团圆,另一种分别。从此以后,她就只是孟妧,只是他的表妹了。可他们都知道,他们依然还是彼此最亲的亲人。 苏昉看着她泪水不断滑落,从怀里掏出帕子,轻轻替她拭泪,胸口热热的。母亲再也不会只给自己笑脸了,再也不会将所有的苦痛都掩藏在心里了。她终于放开了心怀,哪怕她是圣人,也能恣意而行,因为终于有了那个人能让她安乐欢喜,能让她无忧无虑。 她无忧,他就也无忧了。就让古时月照古人,今时月照今人。 “阿妧,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至亲之人。”苏昉将帕子放到九娘手里,轻轻将她的小手合了起来:“还是那句话,若是六郎欺负了你,记得你还有我这个表哥。” 九娘紧紧捏着帕子,抬起头,他们就站在林边,空中的孔明灯已渐渐消失不见,只有两三盏一闪一闪,可又分不清究竟是星星还是灯。 “阿昉——表哥——”九娘流泪轻唤,她曾经许多次脱口而出阿昉,然后才想起来要接上表哥。可这次她没有忘。 芙蓉林深处传来笑声和说话声,程氏的声音格外中气十足:“大嫂真是心机深哪,我好不容易请了崔娘子,你却在撷芳园搞了这出孔明灯,摆明车马要抢我风头——” 杜氏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只拿手拍着肩舆的扶手笑骂道:“眉州也不是那穷山恶水,怎地就出了你这种刁民恶妇?” 苏昉再次将掌中的小手握了一握,退后两步,将手中的并未走马的玉兔走马灯塞入九娘手中,接过她手中的宫灯,柔声笑道:“我替六郎送灯来,日后他该如何谢我呢。” 九娘一愣,苏昉却已走出芙蓉林,灯火摇曳,林外的婆子和小童赶紧跟上了他。 提起手中的玉兔灯,九娘拔了竹插销,走马灯倏地旋转起来,八面图案皆不同,转起来时却变成了一只玉兔跳下金桂树,几个纵越,往另一颗桂花树下的男子怀中扑去,憨态可掬。 哪里有这么肥的兔子呢。九娘心中一动,再看向苏昉的背影,撷芳园垂花门那边只看得到两三个婆子的身影了。 张子厚特意送了黄胖来,阿昉特意送了玉兔灯来。然后呢?还是没有然后了? 空肩舆在九娘身边停了下来,玉簪急道:“九娘子请上肩舆罢,夜深露重,莫湿了绣鞋着了凉。” 不远处,撷芳园的凉亭外,已安置好了席子、软垫、薄被隐枕,还有几个竹躺椅,从凉亭上往下看,芙蓉林中的灯火正渐渐往山丘上行来。 *** 这夜众人兴致都高,在凉亭上都不拘礼仪,随意或坐或躺,看那明月低垂,吴刚砍桂。近了子时,孟建催了又催,程氏才坐上肩舆,还高唱着:“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风里隐约传来孟建的嘀咕声:“一辈子统统就会这一句诗,连静夜思都背不全,啊呀,你这妇人怎么又动起手来!披风滑下来了——” 女使们早已给主人都披上了薄披风。六娘在香案前拈了香,诚心诚意请菩萨保佑章叔夜平平安安归来,看着那银盘似的大月亮上明明暗暗,想起洛阳的母亲和两个哥哥,不免又伤感了起来。 梁老夫人看着她伶仃的背影,叹了口气:“好了,今夜十分尽兴,就此散了吧。阿婵也别回听香阁去了,留在翠微堂陪陪婆婆罢。” 六娘赶紧收回心思,抿唇笑道:“还是婆婆体贴阿妧,这张相公送黄胖,阿昉表哥送走马灯,不知道回了木樨院,又有谁要送礼来。我可真是困了。” 九娘脸上滚烫,将六娘面前的茶盏收了:“还不是你每日早上怪我的腿压得你肚子疼,这下可找着理由逃了。” 待凉亭上众人都散了,九娘拢了拢薄披风,走到香案前,也拈了香,默念了几句,抬头望着明月,阿昉大约已经回到百家巷了,不知六郎此时此刻在郑州大营里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还有远在沙场的陈青、陈太初、陈元初、章叔夜,心中又在想什么人什么事,她反倒能猜得到,今月照今人,共看明月皆如此。 木樨院里还亮着灯火,转过游廊,惜兰站在听香阁院子前的池塘边正等着,见九娘回来,上前行了一礼,低声说了几句。九娘挑起眉头,笑着点了点头。今夜她心绪起伏,没想到自己一念之间竟然发现了阮玉郎的踪迹,不由得高兴起来,加快了步子。这一路在肩舆上夜风袭人,她原本就有些微醺,高兴之下更有了些醉意,等进了院子,见听香阁里反倒没留灯,想到今夜中秋,留在院子里的侍女或许也透着饮酒醉糊涂了,倒也不想责罚她们,昏昏沉沉中进了东暖阁。 惜兰和玉簪见她有些醉了,赶紧让人送水来,替她洗漱卸下钗环,给她换了抹胸亵裤,扶到床上,将门窗紧闭起来。惜兰才抱着自己的被褥到外间罗汉榻上铺开来。玉簪笑着从怀里掏出两个月饼塞给她:“慈姑让我带给你的。” 惜兰笑着接了,亲自将她送出了门。见宫中那四个会功夫的女史都已经守在廊下,便反手将门掩了,举了举手中月饼,轻声道:“娘子亲手做的,你们一同来尝尝。” 东暖阁里竹帘早撤了,一概换上了碧纱,一轮明月照得地面上亮堂堂的。九娘床边的纸帐上的青绿山水依稀可见。 一个身影从暗处缓缓靠近了藤床,床上的九娘抱着六娘的玉枕,已睡得十分安稳。 “你倒是心大,睡得真熟。” 赵栩不禁摇头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沿着那如画眉目轻轻描摹起来,万分依恋,还不曾和自己团圆呢,枉费自己这般用心,她竟一点也不辗转反侧相思入骨,真是得好好咬上一口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迷你剧场—— “若是六郎敢欺负你,记得告诉我这个表哥。” 九娘在内心吐槽:每天都欺负,怎么说出得出口呢。 “你别怕,我找他算账。” 怎么算账?以牙还牙么?九娘默默想了想,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 第330章 第三百三十章 赵栩的拇指轻轻擦过九娘红润的唇瓣, 指下的人儿嘤咛了一声, 微微张了张唇,差点把他的拇指吃了进去。 谁咬谁啊真是!赵栩哭笑不得, 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脸颊, 滑不留手,软嫩滚烫。 这么精通吃喝的人,连临安黄酒的厉害后劲都不提防,看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赵栩想到张子厚看着九娘的眼神, 心底一股老陈醋翻滚起来,讨好她装大方果然不是他该做的事。 老醋遇上老酒, 不知会是什么味道。赵栩探身低头啄了啄她殷红温软的唇,心满意足地爬上了九娘的床, 只觉得“夜半爬床”四个字粗糙鄙俗又妙不可言。他一伸臂将九娘捞入怀中, 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埋在她馨香的发间深深吸了口气, 才觉得浑身舒坦。此时想来, 他这爬床策真是英明神武睿智之极, 犒赏完三军再飞马疾驰两个时辰赶回京,竟毫无疲惫感。想到几日前她一身红裙的模样, 赵栩忍不住收紧了手臂, 那日没法做的一切, 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补回来。咬上一口肯定是不够的,把她整个人都吃下去都不够。 九娘迷迷瞪瞪的,觉得自己在做梦, 身后好似有一个火炉在烤着,她挣扎着将怀里的玉枕挪了挪贴紧了胸口,一阵沁凉,舒服得呻-吟了一声。 转瞬那恼人的火炉更热了,竟把她跟张煎饼似的翻了个身,九娘只觉得脸上都扑面而来的热气,呼吸困难,鼻头痒痒的,她无奈地竭力撑开眼皮,眼前一双桃花眼深邃如海。 果然是在做梦,九娘眨了眨眼,木呆呆地嘟囔了一声:“六郎。”心有所思,夜有所梦,真好,就是夜夜春-梦其实也怪劳神的。再想到这句要是给赵栩听到了,还不知他会说出什么话来,九娘不禁笑了。 “阿妧——”赵栩心都化了,柔声低应,却发现怀中人唇角弯弯,竟又闭上了迷离如水的双眼,还在自己下颌处蹭了蹭,双手还抱着玉枕不放,一条腿却重重地架到他腰间。 赵栩无奈地侧目看向自己腰上的玉腿,忽地笑容凝住,一只手轻柔地覆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探到内侧,触手之处凹凸不平。惜兰只说她腿上擦伤未愈,却没说过如此严重。赵栩皱起眉,轻轻抬起她的腿,放到自己腰间最柔软之处,手掌却不舍得离开那伤疤掉落后的大片肌肤上,手指一寸寸划过去,心里就一寸寸的被针扎过去。方才那点偷香窃玉的欲-念化为乌有,只有无边怜惜和心疼。 九娘只觉得腿上似乎有羽毛轻拂,有些痒,却又极舒服,她努力想避开,却只蜷缩起几根圆润雪白的可爱脚趾头。 再极力睁开眼,竟然还是赵栩的那双桃花眼。九娘痴痴看了片刻,虽然身体沉重得不像是她自己的,但还是奋力地抽出一只手,几乎是拍在了赵栩的脸上,搓了搓,无力滑到赵栩颈上,又奋勇地爬了上去,抱着他半边脸歇了歇,爬上赵栩的眼角,伸手点了点他的眼皮,口齿不清地笑道:“是我——我的——” 赵栩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口中咬了咬,眸色更深:“你的。” 他咬得很重,九娘却没什么知觉,抽出手来,盖在他唇上压了压:“这,也是我的——” 赵栩眼角微微飞上一抹桃红,眯起眼,声音暗哑起来:“你的。”酒后吐真言的阿妧竟是这样的贪心鬼,看来日后临安黄酒得列上贡酒才是。 九娘眨眨眼,格格笑了两声,伸手想丢开怀里的玉枕,哪里拿得稳,晃了晃,直接砸在赵栩腹股之间。 赵栩闷哼一声,这下眼是真的红了,一手把碍事货丢开,无限哀怨地看向怀里的人,那里就不是她的了么?公道呢?他捉住九娘的手,放在那里:“你的。” 九娘无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那昏暗昏暗的一大堆不知是什么,手中却又硬又烫,她握了握,呆呆地抬起头:“你的。” 赵栩又好气又好笑,九娘用力抽出手,放到他喉结处,毫无章法地摸了几下:“我的——”又去摸他耳垂,笑了起来:“会动的,会红,也是我的——”她整个人扭了扭,抱着赵栩的脖子扑了上来,压在赵栩唇上,撞得赵栩门牙比腹下还疼。 “我的。”九娘却丝毫不觉得疼,只不满地嘀咕了一声,就伸出小舌尖去撬赵栩的牙关。做梦就是这个不好,若是真的,六郎早变成饿狼了,还用得着自己这么费劲么。 赵栩呻-吟了一声,却不是因为上下都疼,而是神魂颠倒,立刻便缠住她的丁香舌,恨不得吸入腹中,一股醇厚酒香渡入他口中。他定然也醉了。 九娘只觉得舌根发麻,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都在火上烤,呜呜了几声,脖子就往后仰,刚退开来一点点,又被一只大手按了回去,满是酒香的津液又渡了回来,九娘被黄酒泡得麻痹的意识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不太像是梦,自己似乎真的搂着个男子呢。 天降男人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唇舌么? 六郎,是六郎。熟悉的伽南香和微微的汗味,让九娘一抽的心又放松下来,头还有点晕,她伸手用力去推赵栩。赵栩却颇不满意地抬手在她臀上拍了一掌,含着她嘟囔了一句“调皮”,又覆住了她,饿虎下山一般又咬又吮,不肯放口。 方才酒意浓,身子重。此时情已动,九娘瘫软在赵栩怀里,任他搓揉,不知身在何处,那火炉早烧到她心里,浑身上下只觉得太热。 赵栩紧搂着她吻了又吻,那饥渴处更饥渴,火热处更火热,疼痛处更疼痛,丝毫没有纾解,更迫切了,辗转吻至她颈间肩头锁骨处,却碰到一颗小小的硬物。正是他给阿妧的那颗小牙,赵栩喘着气略松开了她一点,伸手去碰了碰那颗小牙,还是他亲手串上去的红线。 九娘无力地倒在他肩头,低低地道:“六郎?” 赵栩抬起头,啄了啄她肿起来的唇,笑道:“你的。” 九娘才依稀记起方才模模糊糊的那几句你的我的,长睫轻颤:“你不是在郑州么?” 赵栩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怎么她就酒醒了。九娘却已紧紧抱住了他:“六郎,我不是做梦么?你掐掐我罢。” 掐掐她?腰,还是臀?前头温香软玉,后头软玉温香,赵栩想来想去都下不了手,低头顶住她额头,咬了咬她的鼻尖:“疼么?” 九娘倒不觉得疼,轻轻摇了摇头:“不疼。” 赵栩两手越收越紧:“疼么?” 九娘胸中一口气被压得出不来,眼泪倒出来了,死死抱住了赵栩:“不疼,不疼。”她想挤进他身体里,从此他去哪里都会带上她,征战也好,巡视也罢,总不再分开。 赵栩又加大了几分力。九娘气也上不来,挣扎着道:“不疼,我欢喜得很。”她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她人是醒了,这声音动作却还不怎么听她指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赵栩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压在自己身上,看着她抹胸早歪在了一旁,半露的酥胸在自己胸口一起一伏。秀发如云般垂在两侧,杏眼一汪春-水满室春-色。赵栩眸色越发深沉,眼角的桃红越发艳丽,她不疼,他疼得厉害。这时候又觉得自己这爬床策真是蠢,他怎么能妄想只是抱着她两个时辰,让她知道自己有多想她? 赵栩抬头亲了亲刚才咬的鼻尖:“我疼。” 九娘撑在他胸上,紧张地问:“你受伤了么?哪里疼?方大哥跟着你的,怎么说?” 赵栩抬腿分开她两腿,挺腰顶了顶她:“想你想得疼。”三分委屈三分苦恼,还有三分情-欲和一份克制,尽在眼里。 九娘心跳如鼓,却动也不动地看着赵栩,咬了咬下唇,轻声道:“那怎么才能不疼呢。”声如蚊蚋,细不可闻,却并无犹豫。 赵栩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后牙槽快咬碎了才忍住没有一把撕开碍眼的抹胸,将她抱了下来,侧过身子红着脸低声哀求道:“好阿妧,你就当是在做梦,摸摸我罢。” 九娘见他艳若桃李,尤其眼角一抹桃红,眼波潋滟迷离,又莫名有着一丝脆弱。阿妧有疾,阿妧好色。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衣衫皱褶下头的滚烫和铁硬,柔声呢喃道:“是这样么?” 赵栩皱起眉头,似痛苦似欢悦,双目却紧紧盯着自己被她握住的地方,她小手太小,根本握不完全,却已经令他脊椎骨一阵阵发麻,终于从唇齿间溢出一声靡丽尾音,一把握住她的手上下套了两下,呻-吟道:“你的。” 九娘面红耳赤,耳朵里嗡嗡地响,身不由己地轻声嘤了一声,人已经羞得埋入赵栩怀里,手上也松了开来。 赵栩咬着她的耳垂喃喃道:“好阿妧,别松开,你就握着,任凭你怎么弄我都不会疼。”何止是不疼,快活得要死了。 九娘只觉得手中那层薄薄的衣衫被抽了开来,再握紧时,那物在她手中跳了两跳,又涨大了一圈。她吓了一跳,手刚放开,又已被赵栩压回去捏紧了。 赵栩怕她羞恼,早含着她的唇舌不放,九娘闭着眼相就,任他胡作非为。她想要的若是三分,赵栩总给到十分,如今他想要五分,她为何要退缩不前。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赵栩不见她挣扎抵拒,手动得快了起来,不到片刻只觉得强烈的酥麻冲上后颈,心知不妙却已克制不住。 九娘呆呆伸着手,一动也不敢动。隔着薄薄亵裤,那濡湿的一大滩还在蔓延。手上的那物还在跳动着。 赵栩也呆呆地一动也不敢动,他吓到阿妧了吧。她往日那抵触亲热的心结虽然解开了,可他这幅模样,大婚那夜她会不会又很害怕。还有他为何这么快就泄了,竟然内息也压不住。 九娘在昏暗里听到赵栩紧紧靠着自己耳侧喘着粗气,明显带着懊恼,人却毫无动静。忽地想到方绍朴的秘籍真传上再三强调的和那明示,再想到赵栩先前的腿伤,颇有些茅塞顿开。她又怜又爱,缓缓把僵住的手掌又收紧了,只觉得他脆弱又无助,她咬了咬牙,终于在赵栩耳边低声说道:“你莫恼,方大哥那纸上说男子在六十息至一盏茶内出来都是常见的事——” 赵栩只觉得眼前一黑,后牙槽真咬出了一股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连婴儿车也算不上,不过还是担心会被锁,大家抓紧看吧。 至于一定要写少男头一回就一个时辰两三个时辰(请乘以2等于小时)的,那么潜台词就是1、自己已撸千万遍;2、有病需治。 史上最精简小剧场,相信不难懂 方绍朴——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第331章 暗夜里一股浓烈的石楠花味道弥漫开来, 熏得九娘有些晕眩, 又有些莫名的兴奋,仿佛赵栩的快活和痛苦全掌握在她手中, 隐隐有种说不清的成就感浮上心头。感觉到紧贴着自己的赵栩浑身肌肉僵硬, 方才紧握她手的手掌也松松地放在原地,她又怕自己的话是否会令他更加不好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主动沿着他耳廓细细密密地吻上赵栩的脸, 摸索到他唇上,轻轻咬了咬, 舌尖轻扫他紧闭的牙关,除了方才的酒香, 却还有些血腥味道。 九娘一怔, 随即万般怜爱涌上来,吻得更是轻柔。 她前世虽成亲十年, 在这上头却只有出嫁前母亲给的避火图和几句含糊不清的交待, 又因每次同房后便会疼上几天, 故而对情-事总有躲避之心。方绍朴所画的图和所解说的内容在九娘眼里可谓惊世骇俗,看一次要脸红心跳许久, 可与生俱来的过目不忘, 想忘也忘不了。 方绍朴提到, 天下男子,最爱的莫非长、粗、硬、久四字,最怕的是短、细、软、快。可这偏偏都是上天赐予的, 并非人力可转移。至强者亦有至弱处,若遭打击,终生都有心结。 她方才情动不已,整个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压根也不知道赵栩究竟是过了六十息还是六十息不到。见他依然牙关紧闭,肢体僵直,唯恐自己那句话对赵栩是雪上加霜,不由得手指微动轻轻抚了抚那黏糊糊湿哒哒的小可怜,可是才摸了两下倒把她又吓了一跳。那物虽已软了下来,却依然十分巨大。这短细软怕是怎么也和赵栩搭不上边的,偏偏这话又不能说出口去安慰他。 赵栩慢慢回过神来,方绍朴已经在他脑中死了千万回。可当下阿妧竟这般主动地抛开羞涩,动口又动手,这种被她又亲又摸的待遇,只有梦里头他才会得逞一两次。想起每次他装可怜卖惨总能得到些意外之喜,赵栩反倒安下心来,只管体会怀中人儿的温柔小意了。 察觉到赵栩放松了下来,九娘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唇舌不敢退离,手掌也不敢停下,盼着他体会到自己的爱意,莫要再纠结那快慢二字。两人无声缠绵了片刻,九娘忽地一怔,下意识要低头,却已被赵栩闷笑一声,紧紧压住,攻城掠地势不可挡。 圆月当空,夜风轻拂,木樨院中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树叶婆娑,桂香飘四方。听香阁的小池塘边,惜兰和玉簪毫无倦意,和几个相熟的女使侍女们摆了一席,算是也贺了佳节。 *** 汴京城的喧嚣在四更天才逐渐歇止,各大茶坊酒楼都熄了灯火,几处夜市也人影稀少,再过半个时辰,早市就该开了。街巷偶有牛车经过,留下浓郁的香气,通宵行乐的少年喝醉了躺在牛车里,怀里还揣着少女赠送的桂花香囊。几百里外的战火,只将他们的少年情意燃烧得更热烈。 州桥明月天下闻名,聚集在附近的小舟终于慢慢退散。靠着朱雀门的东西教坊内灯火早灭,一片漆黑。对着东西教坊的一排妓馆尚都灯火通明,其中崔家坊和李家坊因有崔念月和李师师而最为出名,反而并无笙歌传出。 崔家坊临河的一栋小楼上,崔念月玉臂轻展,将对着汴河明月的窗掩了起来。 窗边罗汉榻上躺着的男子转过身来,声音有些嘶哑:“开着吧。” 崔念月手上一顿,又将窗轻轻推开少许。 榻上男子缓缓站了起来,走到她身旁,伸手将窗又推开了一些,汴河之中一叶扁舟正悠悠荡开,四面灯火虽然零落,依然可见波纹慵懒,月华大美。 崔念月侧过头望了他一眼,月下的他比州桥明月还要美上三分,神色间的清冷,正如镜中花水中月,令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就在自己眼前。若不是他受了重伤,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再见到他一面?她不由得收回目光,鼻中萦绕他身上浓郁的药味。 “先生似乎睡得不好。可要喝水?”崔念月低声轻问。 阮玉郎静静看着那波纹渐渐消失,摇了摇头:“五更天大郎会来接我,这些日子辛苦念月了。” 崔念月一震,抬头看着他毫无波动的面容:“先生?!念月错了——” 阮玉郎手指轻抚有些微湿的窗框,摇了摇头:“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又听过几次我的吹奏,你若是吹一段歌头,她未必察觉得到。曲破的气势,你师承于我,却是她听过的,难免会起疑心。” 崔念月任凭泪水无声滚落,是她听到孟九娘竟然对霓裳也那么了解,才起了那一时的好胜之心。先生这样的郎君,许她一片真心,她为何竟能无动于衷还屡下毒手。 “先生——” 阮玉郎低笑起来:“念月何须伤悲?她若真起了疑心,我也还是高兴的。” 崔念月一呆。 “有些人,就算得不到她的心,能让她记住你的种种,也不错。”阮玉郎凝望着州桥夜市边的鹿家包子铺:“我这样的恶人,也能被人记住,能被她记住,甚好。”若是当时死在当场,他竟会变成又一个不顾生死的赵家情种了。 阮玉郎自嘲地笑了起来。 崔念月哽咽道:“先生不是恶人!念月十多年来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先生……”这汴京城中,多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可谁又能比得上他一点点?他杀人他放火,他篡位,他改朝换代,和她全无干系,这些年无论他人在不在京城,都一直暗中照拂她,他待她好,他便是好人。 阮玉郎轻叹道:“我也没忘记小念月。” 崔念月再也忍耐不住,却不敢亵渎他半分,只牵着他的宽袖,低泣不已。 楼梯上传来脚步轻响,燕素端着烛台走了进来,对着窗口二人行了一礼:“郎君,兆王府的马车已经到了。” 阮玉郎将崔念月虚虚搂入怀中,微微出了会神,伸手在她散落的乌发上梳了梳,转头问燕素:“大郎呢?” 燕素垂下眼眸,停了停低声回禀道:“大郎说此地不干净,他在车里等着。” 阮玉郎眸中闪过两道寒芒,又转瞬消失,抬手在崔念月骤然僵硬的背上轻抚了几下:“那个柳七待你颇有几分真心,如今换了赵栩做皇帝,他已经上书请求外放,将要去润州做屯田员外郎,你若愿意,做他的继室,离京去过太平日子也是上策。” 崔念月在风月场里这许多年,哪里听不出他言语中竟有天人永隔之意,还这样为自己打算,更是伤心欲绝。 *** 并无王府标记的马车,缓缓离开了教坊妓馆这一片。走至州桥附近,遇到巡逻的开封府衙役,燕素伸手取下腰间兆王府的腰牌递了过去,那几个衙役查验了腰牌,再看看暗搓搓的车厢,行了一礼,马车顺利过了州桥。 阮玉郎斜靠在隐枕上,看着车窗下的少年,车厢内没有点灯,他也能看见少年的眉头微蹙,唇角紧抿,双拳握得紧紧的,搁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也不看自己。 “大郎还在生爹爹的气么?”阮玉郎轻声叹道。 “侄孙不敢。”赵元永挺了挺背脊,稚嫩的少年声音带着明显的抗拒。 “那你为何不将我这个朝廷重犯送入宫中?”阮玉郎慢条斯理地问道。 赵元永猛地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他,原本就红着的眼眶中眼泪在打滚。他拼命压抑着自己低吼道:“因为你是我爹爹!” “你不是我侄孙么?”阮玉郎好整以暇,轻飘飘看了赵元永一眼。 赵元永颤抖起来,他究竟是谁,他不知道,他就这么和婆婆、姑奶奶一起被送到了一个陌生之处,他就变成了兆王的王孙,身边多了许多服侍的人,也唤他大郎,可谁生了他,他不知道。他的翁翁兆王,待他不冷不热,似乎不得已才认下了他,甚至偶尔也会露出畏惧他和婆婆的神色来,他明白,他的翁翁畏惧的是面前这个他喊了十年的爹爹。 他已经不知道这个爹爹究竟要做什么,当他看到鹿家包子铺的遭遇时,就很难受。当赵棣在洛阳称帝的时候,他知道这也是爹爹的安排。阮姑奶奶就笑着说,让他们做几天短命皇帝有什么要紧,以后天下总归是大郎的。 他不要,他从来没想过,何况皇榜上说得清清楚楚,勾结西夏,引女真契丹铁骑南下,引高丽入侵。多少州县被破,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他知道婆婆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婆婆才会生病。孟九娘说过的那些话总在他耳边回响。他曾经坚决不信爹爹会勾结异族打自己的国家,可是无论是时局还是朝廷的皇榜,还是他身边的人,都狠狠地打了他耳光。 可他没法子,这是他记事以来的爹爹。 赵元永狠狠擦了把泪,歪过头倔强地对着阮玉郎道:“爹爹你做了错事,那些事,是错的。” 阮玉郎看着他清秀的面孔上露出的一股倔强的狠劲,胸口的伤痛得厉害,这几日张子厚将所有的药铺都盯得极紧,这伤有些压不住了。他疲惫地靠向后头,轻声道:“天下人都认为我错,唯独大郎你没有资格这么说。” 赵元永压抑不住,将自己埋在膝间哭了起来。 *** 听香阁的东暖阁里,石楠花的味道早已淡去,纸帐内赵栩一瞬不瞬地看着怀中已累得睡着的人儿,眼睫上还缀着泪,脸颊上红霞未褪,唇上的肿略略消了些,皱巴巴的抹胸耷拉着,圆润的肩头上还有一排微凹的压印,整整齐齐,青中发紫。 低头在她眼上吻了吻,赵栩轻轻抽出手臂,翻身下了床,虽不曾餍足,但也神清气爽,只是腹下的那位小六郎还不肯消停,执拗地要证明什么六十息、一盏茶和它是毫无关系的。 赵栩轻手轻脚将晾在纸帐上的亵裤取了,套回身上,想起方才自己脱下来时,阿妧背过身去埋在薄被中僵得跟只煮熟的虾子,雪玉般的后背上只有细细一根带子,他忍了又忍才没去拉断。视线落在藤床上,赵栩忍不住又爬上床去在她唇上啄了啄。身下的人儿扭了扭,嘤咛了一声。 赵栩心中一荡,只有不想走三个字在脑中盘旋,终于哀叹了一声,又下了床,怪不得德宗会定下两日才一朝。待取了郑州,要攻下洛阳却非易事,再想要夜袭香闺却是不能了。 碧纱窗被石子轻轻磕了一下,又磕了两下。却是高似的暗号。赵栩披上窄袖直裰,在九娘床前的脚踏上盘膝坐了,调息了片刻,又返身拉起薄被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摸了摸她散落在枕间的乌发,转身推窗跃了出去。 高似须眉鬓发都微湿,见赵栩精神抖擞地出来,赶紧迎了上来低声道:“跟着崔念月的人刚刚回转来,说进了兆王府了。”他顿了顿:“还撞上了惜兰手下的两个斥候——” 赵栩返身看了看听香阁,笑道:“阿妧也发现了端倪。”语气里一副余有荣焉的味道。 高似一愣,他是因为多年前和阮玉郎合作就知道他在瓦舍勾栏和教坊妓馆中放了不少人,一直也派人盯着,才发现了蛛丝马迹。九娘又是如何能从这一面之中发现疑点的? 赵栩想到她在那样状况下还不忘将对崔念月的疑心告诉自己,还有听到自己早就派人盯着崔念月时那娇嗔的神情,狠狠一口咬在他胸口。赵栩的唇角翘了起来,心中一热,险些一口真气压不下去蓬勃欲-念,当场出丑。 阮玉郎竟会离开妓馆,冒险前往兆王府,一定是知道九娘已经疑心上崔念月了。赵栩轻笑道:“多亏了阿妧,能一网打尽了。不然还抓不住兆王的错处。” 高似率先跃上外墙的墙头,示意下面守着的亲卫们出发。所有人都以为赵栩人在郑州,却不知道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要在攻洛阳前解决最大的内患。阮玉郎这样的人,斩草不除根,无需春风也能又生。 赵栩跟着跃上墙头,轻叹了一声,待要回头再望一望桂花树间掩着的听香阁,两声刺耳的急啸传来,两道暗影从墙角的一片竹林中飞旋而至,直奔赵栩的膝盖。 作者有话要说:  捉个虫: 兆王和阮玉郎是平辈,赵元永其实是阮玉郎的侄孙。 ——小剧场—— 小六郎傲娇地看着方绍朴的秘籍,停了停身子:“你这算什么鬼?潘驴邓小闲,我哥妥妥滴都有。” 秘籍给了个大白眼,望天呵呵了两声。 “呔!你什么意思?”小六郎青筋遍体,怒喝道。 秘籍悠然道:“未入桃花源,敢称捕鱼郎?芳草鲜美见到没?落英缤纷见到没?坐井之棒而已,切——” 小六郎气得口吐白沫。 秘籍冷笑道:“六十息未到哦。你需去求我哥。” *** 好吧,今天的小剧场是真心污了。没有最污,只有更污。 第332章 高似人已跃往甜水巷里, 一听暗器厉啸, 长刀横着猛击,硬生生在粉墙上击穿一个洞, 身子借力再度拔起, 左手已捞向那两个极小的暗影。 那两道暗影却好似活的一样,临到墙头忽地一沉,堪堪避过高似的大手。赵栩以看清是两枚铜钱,已经踢出去的脚便停了一停, 收了回来。 两声轻响,铜钱撞在他小腿骨上, 竟又倒旋着飞了回去。赵栩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陛下!”高似大惊,矮下身子就要查看他的伤势。 赵栩苦笑道:“不碍事。钱婆婆下手有分寸。” 竹林里蹒跚着走出了一位老婆婆, 手指间拈着两枚铜钱上下翻动, 月色下闪着微光。 “原来是官家,老身还以为是什么采花贼闯了进来。”钱婆婆慢腾腾走到外墙下, 福了一福:“所幸这大钱到底不怎么好用, 没伤着官家, 不然老身罪该万死。陛下这么一早飞越墙头,可是要来用膳的?”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各个厨房的升火时辰, 今日各院都吃些什么。 赵栩脸上发烫, 咳了两声打断了她:“婆婆你尽忠职守, 吾就放心了。还请守护好九娘她们。” 钱婆婆耷拉着的眼皮微微抬了抬,行了一礼道:“老身谨遵圣喻。恕不远送陛下了。下回还请陛下走大门罢。” 赵栩红着脸跃下墙头,看了看墙上被高似击穿的那个洞, 白色碎屑和青色砖屑在脚下散了一摊. “让宫内的营造来修补,记在我私库上头。”赵栩从那洞里还看得到墙里的钱婆婆还一动不动地站着,觉得她倒是真心替阿妧着想,日后还是要召入宫里来做坤宁殿的供奉官才好。再想到不知道位世外高人偷听到了多少,赵栩耳根烧得滚烫,赶紧挥了挥手沉声吩咐:“传皇城司、大宗正司、宗正寺、礼部、大理寺的人,命殿前司禁军速速将兆王府围起来,只许进不许出。” 天空泛出鱼肚白时,药婆婆的儿子推着太平车到了观音院门前,开始安置炉子升起火来。药婆婆坐在小杌子上,将药又称了称,才倒入药罐中,注入清水。静悄悄的第一甜水巷,除了孟府外墙下多出了那摊碎屑,和往日一般无异。远远的能看见孟府深墙内冒出了几缕炊烟。 临近皇城的东北处,兆王府里也冒出了袅袅炊烟。内宅的书房中,彻夜未眠的兆王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一股无名火升腾得厉害,半天才摇头叹道:“你提的这些要求我都办不到,洛阳去不成,皇宫也进不去。你先留在这里养伤罢。”他转过眼看了看神情复杂的赵元永,嘴里似乎有胆水泛上来的苦味。 阮玉郎歪在榻上,将袖中的药方递给兆王:“那就要有劳你去宫里御药抓这些药来。” 兆王接过药方,放入怀里:“表姑母她不太好,你看起来也很不好,喝点热茶,就和元永早间去她院子里用饭吧。” 阮玉郎却转头柔声道:“大郎,你先去看看婆婆醒了没有。我和你翁翁说几句话。” 赵元永站起身来看向兆王。 兆王温和地笑道:“你去吧。” 看着赵元永犹豫不决地走了出去,兆王看着一动不动面带微笑的阮玉郎,忽地板下脸来沉声道:“玉郎,大势已去,收手吧。” 阮玉郎慵懒地撑着下巴笑了起来:“即便我肯收,赵栩肯放过我么?还是他肯放过你?” “我不去洛阳为的是元永,若早知道你竟然连女真契丹都勾结了,还要掘开黄河倒灌汴京,无论如何我也是要去太后和官家面前自首的。”兆王苦笑道:“我在洛阳替你经营了几十年,还将元永也送给了你。你还待如何?” 阮玉郎笑意更浓:“这是大难临头要各自飞了?当年你不也一心想要为你爹爹报仇么?如今不被宫中忌惮了,还继承了你爹爹的亲王封号,安稳日子过得十分逍遥,只可惜还有我这个绊脚石。” 兆王看了看门外若隐若现的矮小阴影,想着有些话说给元永那孩子听也无妨,便长叹了一声:“你要如此作想,我也无可奈何。几十年前的恩怨,曹后成宗早已成灰,赵璟赵瑜都因你而死。如今四路烽火,军民死伤十数万,难道非要天下大乱你才满意?那个位子你自己也不要坐,为何还要苦苦执着于和六郎争斗不已?” 阮玉郎笑意不减:“你知道么?我要的就是万千生灵皆涂炭,如画江山成灰烬,这世上,最有趣的难道不是争斗么?若没人和我斗了,那该多无趣。” 兆王怔了片刻,低声问道:“有斗便有输赢,昔日我爹爹你爹爹皆输了,今日赵璟输给了你,日后轮到六郎和元永,若是你输了,元永会落到什么地步,你想过没有?” 阮玉郎眼风往槅扇门外轻轻飘去,淡然道:“这是他的命。我胜,他便是皇帝,得的是天下。我输,他便是反贼,丢的是性命。愿赌服输。” “你有问过他愿意赌吗?!”兆王低喝道:“那是他的性命——” 阮玉郎眼神忽地锋利如刀:“没有我,他一出生便死了。他的命是我的。他生母是教坊里的妓子,你那时候不闻不问,结果你的两个儿子都意外死了,你倒想起来还有这个孙子了?你有三个兄弟,七个侄子,为何不过继一个侄子到你名下?你又为的是什么?” 两人对峙了片刻,兆王垂眸道:“多说无益。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帮你做鞑虏的帮凶的。我爹爹的事,是赵氏的家事。” 阮玉郎轻笑着伸出手掌,五指修长如玉,挡住了烛光:“几条狗而已,借力打力,何足为患?你怕的,是如今我没有翻身的机会,怕的是连累了你这刚刚得来的亲王位子,怕的是我要动用你爹爹留下的最后那点东西——” 兆王猛然一震。 “可惜你此时再想要收手,为时已晚。赵栩恐怕已经在来你王府的半路上了。” 兆王大吃一惊,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都发抖了:“你说什么!” 阮玉郎拂了拂宽袖,唇边的笑意更浓:“他昨夜便潜入汴京,留在翰林巷,原本想要在妓馆收网,却没想到我让大郎将我接到兆王府。这种能将你我二人一网打尽的好机会,他自然求之不得非来不可。” “你在孟家还有人?”兆王头皮发麻,来回走了几步,忽地抬起头来:“你想要在这里弑君?!” 阮玉郎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兆王的面前,出手如电,扼住了他的喉咙,只几息后便松开了手,在宽袖上擦了擦:“把你藏着的人和兵器都拿出来吧。好几个月了,你从洛阳运过来十分不易,也该派上用场了。” 兆王急急喘息着,面如死灰。 阮玉郎却又轻轻伸出手,兆王踉跄后退了两步,警惕惊恐地看着他。 “还有一条地道的入口在哪里?”阮玉郎却只是轻轻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你费尽苦心,从太后哪里要回这座兆王府老宅。我猜那条入宫的地道就在这里。当年,除了那个弑兄夺嫂的畜生,你爹爹不也想通过装疯避开风头,再行找机会刺杀我爹爹,嫁祸给曹氏母子好坐收渔翁之利么?” 兆王几乎瘫在了地上。 阮玉郎侧身掩面咳嗽了几声,又似乎在笑:“你又跟我装什么心有大赵呢。若是赵栩死在我手里,你不也一样可坐收渔翁之利?” 槅扇门外的矮小阴影早已不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殿下——!殿前司的人将王府围住了,连运夜香的车也不许出去。” 阮玉郎飘然走回榻前,端起茶盏,在手中荡了荡,拈起几片茶叶,白色的茶沫早已消退,他劈手将茶盏砸在地上。兆王又退了几步,颓然坐下。 阮玉郎将茶叶放在鼻下闻了闻,眼神阴鸷又带着嘲讽。 “原来你也有牵机药。是想要以我头颅换你平安?” 兆王脸色惨白,忽地笑了起来:“玉郎,我只问你一句,我两个儿子是不是死在你手里的?” 阮玉郎将茶叶收了,摇头道:“这是赵栩的计谋,你竟然也信了。怪不得上次翰林巷你竟未曾派人前来——你现在撇得清吗?赵栩早就疑心你了,否则为何竟然是岐王掌了大宗正司?那可是高氏的亲生儿子。你有的选吗?你杀不了我,要么起事谋反,要么让我走地道入宫。”他唇角微翘:“元永他们要跟我走,赵栩可是抓住过他们的,你糊弄不过去。” 兆王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修罗夜叉恶鬼般的男子,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嘴唇翕了翕,他何以会走到这一步的,也是命么?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地声音:“殿下——?” 兆王从怀中取出一把玉匙,搁在案上:“地道入口便在表姑母房间的藤床之下,通向原皇太子宫。” 阮玉郎双眼微微眯起,唇角笑意更浓,上前取过玉匙,轻轻拍了拍手掌。屋梁上跳下四个身形矮小的侏儒来,跪下行了礼:“郎君万安。” 兆王冷汗涔涔,垂眸强做镇定。 阮玉郎笑道:“好了,别吓着殿下,我们走罢。” 四个侏儒拥着他,打开槅扇门。外头的随从吓了一跳,刚要呼喝,便听到里头兆王低声道:“带他们去姑太太院子里。” 兆王府略经过修缮,但大体格局依然如前,游廊重重叠叠,阮玉郎握着手中玉匙,负手缓步而行。年从皇太子宫掘出那条出宫的地道时,果然有人也掘了一条入宫的地道。那场烧了半边皇宫的大火,虽经查只是一个宫婢偷盗金杯打翻火烛引起的,谁知道又有谁暗中操纵,好趁着皇宫大修时方便日后的连环之计? 他不禁微笑起来。暗度陈仓,谁不会呢?愿赌自然就要服输,不到最后,谁赢谁输,谁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不歪楼了。 小剧场君:淫家这么污,留言噶么少,债见。 正文君:现在知道春深读者的纯洁度是百分之百鲜奶了吗?知道我的读者君们是多么高大上了吗? 小剧场君眨了眨眼:鲜奶吗?—— 正文君:滚! 第333章 第三百三十三章 九娘睁开眼时还有些宿醉遗留的头疼, 迷迷糊糊地伸手摸了摸身旁, 被褥微凉。她看着横在一旁的玉枕发了会呆,肩头传来的微微痛楚, 提醒她半夜里赵栩的胡作非为绝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不想则已, 一想脸就烫了起来,九娘一把拉起丝被盖着头,半晌后觉得闷,又探出头来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回, 她不只是肩头疼,浑身都疼, 终于侧躺下来静静看着纸帐上的青绿山水。 山是山,水是水, 山中有水, 水中又有山,连绵山峦浩渺江河。 总盼着有一日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赵栩咬着她的耳垂呢喃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 九娘伸出手, 从那山水相连处轻轻滑过, 裸着的臂膀就有了一丝凉意。她忽然舍不得去摇床头的银铃,似乎只要不起身, 不唤人, 这藤床纸帐内的小小世界, 还是只属于她和赵栩两个人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碧纱窗外似乎天已经亮了,墙角的漏刻已经没了声音, 昨夜东暖阁的外间似乎就没有留灯,平日廊下侍女们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也没有。 玉簪轻手轻脚地进了东暖阁,侧耳听了听,里头还没动静,便将东西两边的窗子推了开来,将那插着几枝丹桂的天青汝窑瓶抱了出去递给侍女,见盥洗之物已经备好了,便低声吩咐她们候在外头,话音未落,里头银铃声叮叮当当地脆响起来。 众侍女鱼贯入了东暖阁。玉簪取了早已熨好的真红贴体小衣、郁金双蝶绣罗裙,推开槅扇门,见九娘已披了昨日的褙子坐在绣墩上,手上拿着玉梳轻轻梳着发尾,一双雪□□嫩的玉足踩在厚厚毯子上,莹莹发光。 九娘见到她手上的衣裳,笑着摇头道:“怎地拿了这件来?” 玉簪放下衣裳笑道:“慈姑一到苏州便费心费力地用郁金香染了这条裙子,放得连香味都没了,娘子再不穿她可要难过的。”她走到床边弯下腰,却只见到一只绣鞋,寻了片刻才从脚踏下头找到另一只,心里纳闷,抬眼见九娘面上绯红,便只蹲下将绣鞋替她套了上去:“娘子又贪凉,入了秋可不能这般大意,寒从脚起。” 九娘放下玉梳:“知道了,今日我自己穿罢,惜兰呢?” 玉簪低头看到她褙子下的肩头尚似乎有一片青紫阴影,一怔后便柔声道:“丑末寅初时,钱婆婆来了,随后惜兰跟着婆婆说是去二房有事,还未回来。”福了一福便退了出去。 九娘见玉簪掩上了门,赶紧手忙脚乱地将衣裳穿了,才松了一口气出声唤玉簪。玉簪带着侍女们捧了一应物事进来服侍她梳洗,方挽好双绀绾双蟠髻,还未插钗,惜兰的声音便在外间响了起来。 “娘子,奴回来了。” *** “连翘?”九娘见到被女史压着跪在地上不停挣扎的妇人,想起来自己儿时身边的这个惫懒女使,后来在观音院走失一事后,应该是被阮姨奶奶调去了青玉堂。 惜兰躬身行了一礼:“老太爷仙去后,青玉堂遣散了不少人,连翘因嫁给了二房外管事孟勇的儿子,便由回事处的二管事说项,调去了二房。吕夫人去洛阳的时候她被留下来看院子。昨夜她不在二房守夜,却来听香阁窥伺了好几回。天还不亮时,钱婆婆在外墙附近拿住了她丈夫。才知道他们夫妻两个贪图银钱吃里扒外,这两个月一直偷偷给阮玉郎手下递送消息。” 连翘手腕被拧得剧痛,口中塞着布帕,死命挣了几下,却只看见前头不远处的郁金色罗裙的裙摆。 九娘沉吟了片刻,指了指盒子中的喜鹊登梅簪:“戴这个就好了。”孟存起了心思,应该是在阮姨娘死后,二房有多少仆从会听他的,尚未可知。连翘只怕在青玉院时就被阮姨奶奶收买了。 “消息送去哪里了?”九娘侧过头,却是对着连翘问道,并不问她传递了什么消息。 惜兰点了点头,押着连翘的女史伸手将她口中的布帕抽了出来。 连翘只觉得下巴都麻了,呜呜了几声:“九娘子,奴是冤——”啪的一声却吃了女史一巴掌,她只觉得半边脸也跟着麻了,一股血腥味弥漫在嘴里,吓得魂飞魄散。孟家向来极宽厚,当年她把九娘子丢了,也能全身而退,从来没吃过这种说打就打还打脸的苦头。 女史目光冰冷,声音一样阴冷:“娘子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宫里的规矩向来如此,铁证如山还敢在上位者面前狡辩,只会死得极快。 连翘簌簌发抖,呜咽道:“奴只知道是递给外头的打更人了——”可是怎么递消息的她委实不知道,因怕再被打,她索性蜷成了一团。 惜兰福了一福:“昨夜得了娘子的令,游氏兄弟跟着崔念月回了教坊,后来确实有兆王府的马车将阮玉郎接走了,他们还遇到了殿下的人,说是不可打草惊蛇。” 九娘的手指轻轻敲在身前的长案上,一下一下。玉簪带着侍女们捧着物事悄悄地退了出去。 片刻间九娘的心思千转百回,做了种种推断。赵栩吩咐不可打草惊蛇,便是要将阮玉郎埋在京城的最后一根线拉出来。但是以阮玉郎的心机,连孟存都能被他利用,兆王在此时有什么是可以被他哪来翻云覆雨的…….赵元永?阮婆婆?若要那阮婆婆要挟她,恐怕还能令她心软,但对赵栩而言,却绝无用处。就算是兆王藏了私兵,也绝不是京中禁军的对手。 声东击西,出其不意,掌控人心。这都是阮玉郎惯用的计谋。 玉簪轻轻地又走了回来:“娘子,翠微堂来了人,说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已经用好早饭,换好大礼服了,等着娘子一同进宫谢恩。” 昨夜宫中那许多赏赐,今日自然是要入宫谢恩的,且向太后和赵梣好几日没见到九娘了,昨夜尚宫还特地嘱咐今日慈宁殿要留她们一同用午膳。 九娘心中一动,可又想不出兆王如何能再张子厚的眼皮下带着阮玉郎入宫,似乎有什么从迷雾中若隐若现,偏偏怎么也看不清楚。她想了想,起身道:“走罢。” *** 兆王府西北角的一处偏僻院落中,传来激烈的争执声,院子中站着的几十个大汉面无表情。 “婆婆病成这样,怎么能进宫去?”赵元永小脸涨得通红,死命抱住阮婆婆的手,扭着身子等着阮玉郎,脸上满是泪痕。在门外听到“爹爹”和“翁翁”的话后,他飞奔过来问婆婆他的生母究竟是谁,可婆婆只是摇头,抱着他安慰他。 阮眉娘皱着眉上前,将他的手用力拉开:“大郎!听你爹爹的话,莫要误了大事。” 赵元永挣扎着不依。 阮婆婆无神的双眼落在空处,将自己苍老的手从赵元永臂膀中抽了出来,咳嗽了两声:“玉郎?” 阮玉郎一手压在了赵元永肩上,赵元永只觉得被一座大山压住了似的,趴在床沿上起不来,也动不得,甚至气也喘不过来,只有眼泪还能恣意流淌。 “姑母。”阮玉郎笑了笑:“玉郎真的要孤注一掷了。我受伤不轻,让燕素背你罢。” 阮婆婆沉默了片刻:“契丹人和女真人打到哪里了?” 阮玉郎看着病榻上的老妪,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见她并没有挣脱,才柔声道:“正要拿下大名府。” “高丽和西夏呢?” “西夏败了,高丽也败了。”阮玉郎轻描淡写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这些“狗”,生死从来不在他心上。 阮婆婆轻轻哦了一声,摸索着要去找赵元永。 “婆婆!”赵元永哭着拉住她的手,无可奈何。 “好了,大郎,听你爹爹的。”阮婆婆努力着要坐起来:“燕素,来。” 阮玉郎凝视着她枯槁的面容,心中轻叹了一声,松开了赵元永:“燕素。” 燕素到了榻前,弯下腰。阮眉娘和赵元永一左一右扶住了阮婆婆,缓缓将她送到燕素背上。阮眉娘转身便去收拾枕头下阮婆婆的几块玉佩,总见她那般宝贝,不知道宫中会不会派上什么用。赵元永无助地托着阮婆婆的膝盖,转头问阮玉郎:“要走多久?” 阮玉郎的目光却落在阮婆婆的背上,流露出难以言述的哀伤。 “好了,可以走了。”阮婆婆嘶声道。 燕素柔声道:“婆婆,奴要站起来了,你莫怕。”她伸手牢牢托住阮婆婆的双腿,整个人却僵住了,后颈有热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郎君!——”她一动也不敢动。 阮玉郎压着胸口剧痛,伸出手接住慢慢下滑的阮婆婆,他的手应该是因为伤势才有些发抖。 赵元永冲上前。阮婆婆手中的一根银钗,正插在喉中,模糊一片的鲜血正沿着燕素的后颈流到她背上。 “姑母,你这是何苦。”阮玉郎闭了闭眼,双手用力,将阮婆婆几乎是拎回了床上。 阮婆婆一只手还紧紧握着银钗,已说不出一个字。玉郎的错,是她推波助澜,才会有这生灵涂炭的一日。玉郎的罪,她替他赎。报仇,只是要报仇而已,可是报到后来,为何明明他们才是对的,才是被委屈的被害的,却成了错的那一方,还错得如此离谱,还害了那许多百姓。她的姨母,她的表兄,她的丈夫,郭氏一族,阮氏一族,她为他们报了仇,却没有面目去见他们。 阮眉娘怔在当场,手中的几块玉佩在地上砸了个粉碎。这个郭氏,向来心气极高,竟会这么了结了她自己的性命,实在不可思议。她看着被吓呆的赵元永,一把将他搂入怀中:“别怕,你婆婆,是不愿意连累你们才——” 赵元永拼命摇头,正要哇地一声哭出来,却被阮玉郎一掌劈晕了过去。 阮眉娘顾不得晕过去的赵元永,将他塞入燕素怀里,一把扶住阮玉郎。 阮玉郎面色铁青,继而转为苍白,终于一口鲜血再也压不下去,悉数吐在了阮婆婆胸口。两人的鲜血交织相融在了一起。 “走。”阮玉郎推开阮眉娘,站起了身:“来人,搬开这张床。” 他一把将赵元永抱了起来:“燕素,将婆婆背上。我送她回珑萃阁去。” 燕素敛目垂首:“是,郎君。” 藤床被轻轻挪至一旁,露出了地道入口。 两个兆王府部曲打扮的汉子,守着地道入口,待最后一个人举着火把下了地道,忽地跪下磕了三个头:“郎君万福康安!” 他们迅速将藤床移回原位,把床上溅上了鲜血的被褥被人迅速卷成了一团,蹲下仔细查看地上有无血迹,才退了出去,将几重院门都上了锁。 小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依旧偏僻掩在周围绿树从中,毫不引人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第334章 第三百二十四章 兆王府才新漆了一个月的朱漆大门轰然敞开。殿前司禁军和一众亲卫簇拥着赵栩入了大门, 刚转过影壁, 就见兆王带着四个随从匆匆赶了出来,边走边扶正头上的双脚幞头。 赵栩含笑停了下来, 身后的宗正寺卿、礼部郎中、大理寺少卿等各部官员也跟着张子厚一同停了下来, 默默看着走近来行礼的兆王。他们刚进东华门就被急召到此,等了不多时突然见到本应在郑州的皇帝悄声无息地出现了,都直冒冷汗。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位做了皇帝依然任性, 根本无从揣测。只是不知道人缘颇佳的兆王究竟犯了什么事,要皇帝亲临问罪。 “平身。”赵栩负手大步只往里走:“皇叔府上的贵客还在么?既是熟人, 何不出来让吾一会。” 兆王急急跟上,低声道:“陛下, 臣府中并未来客。” 赵栩骤然一停, 转过身来,桃花眼中厉芒闪过, 唇角却依然微翘着似笑非笑:“你的孙儿赵神佑, 曾被我请到瑶华宫住过几天, 也是有缘。既然皇叔已经为他请封,召他觐见吧。” 他衣袂轻扬, 已往外院正厅走去。 张子厚冷眼看着兆王沉声道:“宣赵神佑觐见。” 兆王低垂的头一僵, 赶紧跟上。此事阮玉郎和元永从未提起过。自从阮玉郎将赵元永的出身告诉了他, 他便找了一个男童送去洛阳白马寺寄养,充作赵元永,这孩子自然也来了汴京, 但宗正寺的官员却见过真正的赵元永。想到宗正寺的人前几日笑眯眯地特地上门请元永去宗正寺转转,认认亲,兆王心中一凛。莫非赵栩早就怀疑上他了…… 宗正寺的一个宗室轻轻碰了碰兆王的胳膊肘,压低声音道:“大郎那般俊秀,又和官家有缘,快叫他出来罢。” 兆王苦笑着点了点头,他从哪里变得出一个赵元永来。 阮玉郎隐瞒了赵栩认识赵元永一事,又带走了赵元永,明摆着是要他不得不谋逆。走一步看十步,又狠又毒,自己却依然上了他的当,孙子也给了,地道也给了,还要搭上性命。 兆王府的正厅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禁军将院子里外都守得如铁通一般,高似带着四位带御器械肃立在赵栩身后,目光如电,阮玉郎绝不会束手就缚,一场血战不可避免。 赵栩碰也不碰案上的茶几,静静看着兆王。 兆王汗流浃背,天人交战,府中的确藏有三千私兵无数兵器,还有前些时阮玉郎派人送来的□□,可上首坐着的少年皇帝,丰神俊秀掩不住那赫斯之威。败这个字不断在兆王心头敲啊敲的。 “臣——有罪!”兆王缓缓上前,一撩亲王公服,就要跪下去坦承其罪。 忽地地面轰然一震,又连续几次剧震,厅中的高案倾倒,茶水泄了一地,门窗不停抖动,梁上灰尘簌簌直掉。 “地动!地动——”有人高呼起来:“护驾——护驾!” 兆王面如死灰,以额覆地。藏着的火-药,被引爆了。他已来不及想自己府中的部曲有多少人是听令于阮玉郎的。阮玉郎根本不会给他反悔的机会,也丝毫不担心他会反悔。 赵栩却神色自若,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兆王:“你私藏了火-药。” 有几枝火箭嗖地破空而来,钉在了雕花木窗上,一股石油燃烧的恶臭蔓延开来,火苗迅速席卷了窗棱。兵器相撞声不绝。 “臣无意谋逆!无奈被阮玉郎以稚孙性命要挟,他鸠占鹊巢——”兆王抬起头来厉声高呼:“臣愿戴罪立功,只求陛下留元永一条性命!” “允。”赵栩毫不犹豫一口应承。 兆王一愣,红着眼道:“启禀陛下,阮玉郎已走地道入宫欲挟持太后和陈真人——” “先将各部官员撤至院子中,保护好他们。”赵栩神色一变,却先吩咐亲卫疏散官员。 张子厚一个激灵,急道:“陛下!九娘今日应该会随梁老夫人入宫谢恩——。” 赵栩的脸色阴沉无比,眼中似有两团火,只轻轻点了点头。厅内官员有的已经往外挤,有的嘶声高呼护驾,有的听到皇帝竟然先顾着他们,激动得三呼万岁。 “求陛下赐臣一死!”兆王心中苍凉,他若自尽,罪上加罪。 他父亲装疯装了大半辈子,躲过了曹氏的黑手,躲过了猜忌,临终前说的那句话才是最要紧的:活着,比什么都好。 赵栩垂目看着这个躲在洛阳几十年的皇叔,昔日的老兆王装疯,今日的兆王求死。一脉相承,果然不假 “赐白绫。”赵栩寒声道:“地道在何处?” 兆王惨笑出声,一片混乱中唤来身边的老仆:“带陛下去碎玉院——臣谢陛下隆恩。” 碎玉院,果然不太吉祥。 *** 梁老夫人带着杜氏和九娘一进东华门,便有慈宁殿的肩舆等着。新上任的供奉官成瑞是成墨的堂叔,亲自前来迎接。 一行人进了慈宁殿殿门,赵梣和赵浅予不知再你一句我一句地争什么,见到她们来了,才消停下来。 梁老夫人只能带着杜氏和九娘在殿门口给两位殿下行礼。 赵梣泰然若素地受了礼,上前问九娘:“先生,你说是甜的月饼好吃还是咸的好吃?” 赵浅予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朝九娘使了个眼色。 九娘笑道:“殿下,这两种口味我都爱吃,才都做了敬献入宫的。殿下喜欢甜的么?” 赵梣不满意地也皱了皱小鼻子:“自然是甜的好吃,你那红豆沙里放了什么那般香?” 九娘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的那份里头放了板油。”昨夜敬献的,只有陈素那份没放。 赵梣眼睛一亮:“那我让御厨也试试。” 赵浅予十分不满九娘被他霸占住,携了九娘的手往里走:“小孩子就知道吃,走走走,给你看看我做的花灯去。虽然比不上六哥,——” “四姐你真有自知之明。”赵梣笑眯眯地插刀。 赵浅予吸了口气,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拧了一把:“和我斗?你就缺这四个字。我那独一无二的别致花灯,只有阿妧和六哥懂得欣赏,哼。” 九娘见赵梣扁了扁嘴,显然是因为做过几个月皇帝,不好意思闹腾,忍得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赶紧道:“待我先见过娘娘和真人,再来断你们的家务事。” 慈宁殿大殿上还摆着许多昨夜中秋节的花灯,嫦娥和桂花玉兔倒有许多。在十六扇四季景双面立地绣屏前,却有一个圆滚滚的花灯,上头的花纹却看着眼熟。 向太后受了礼,见九娘看着那圆滚滚的花灯笑而不语,也笑了起来,指了指赵浅予:“往年都是六郎的花灯夺魁,今年换了阿予,做的这个月饼花灯实在——” “不登大雅之堂。”赵梣蹭到向太后腿边,笑嘻嘻地接口道,一副你来拧我啊你来拧我啊的神情。 陈素在一旁,看着九娘心里欢喜得很,任由赵浅予摇她手臂也不发话。 “唉,这正经婆婆看儿媳,越看越欢喜。”向太后不禁笑道:“老身也欢喜得很,就等六郎凯旋班师,早日大婚了。” 陈素赶紧起身请罪,她已出家修道,连婆婆都不算了,怎么敢做正经婆婆。 如今赵栩终于即位,虽只有几天就出征了,但他待自己恭顺有礼,待赵梣亲厚有加,向太后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的,也对陈素提起过让她还俗继续做太妃,好享天伦之乐。陈素却坚辞不从,并说等瑶华宫修缮好了,便要搬回去精心修道。向太后面上不豫,却待陈素更亲热了。 因有了赵梣和赵浅予你来我往斗嘴不停,这觐见倒多了寻常百姓家亲戚间走动的意味。向太后和梁老夫人不时说起往事,十分唏嘘。陈素轻声问着六礼的事,又替赵栩说好话,免得九娘心有芥蒂六礼太过仓促。 北方传来轰然爆炸声时,慈宁殿里的人都站了起来,赵梣紧紧抱住了向太后的胳膊。 成瑞赶紧派内侍去打探,等了片刻,也无人回禀,慈宁殿经过整治后,上上下下倒也不慌不乱,依然按部就班井井有条。 又等了片刻,向太后身边的尚宫出来传谕:“召殿前司副指挥使孟彦弼觐见。”小黄门还没迈出慈宁殿的殿门,就见到孟彦弼匆匆赶到。 向太后端坐于上首,忧心忡忡地看着孟彦弼。 “瑶华宫怎会炸了起来?”刚刚才恢复修缮的,便出了事,向太后不由得看向陈素。 因孟在入了枢密院,殿前司指挥使去了兆王府,孟彦弼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赶紧躬身答道:“皇城司已经去了,入内内侍省也派了人去查看。瑶华宫是前日恢复修缮的,还有不少营造工匠在,有无死伤尚不知,只怕会殃及金水门。还请娘娘在慈宁殿安心等待。一有消息,微臣便来禀报。” “还是我来说吧。”一把柔和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九娘头皮一炸,立刻站了起来:“阮玉郎?!——”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宋朝没有东西太后并列的情况,只要太后还在,皇帝的生母只能做太妃,死后追封为皇后。 2、赵神佑确有此人,历史上是高宗赵构的儿子。 第335章 第三百三十五章 阮玉郎施施然跨入大殿, 满面春风, 唇角上扬:“许久不见。” 九娘视线落在他素白宽袖上,瞳孔微缩, 上头的血迹如点点红梅触目惊心。 孟彦弼大骇, 铿锵一声佩剑出鞘,挡在了一众妇孺身前:“来人——!” 殿外的打斗声这才传了进来。 跟在阮玉郎身后的赵元永双目红肿魂不守舍,被阮眉娘牵着如傀儡儿,毫无生机, 见到九娘时眼泪便掉了线似的流了下来,嘴唇翕了翕, 一声“婆婆死了”悄然无息地吐了出来,无人留意。 向太后大惊之后是极怒, 她将赵梣紧紧搂在怀里, 盯着阮玉郎身后的贺敏等人,厉喝道:“你们身为朝廷重臣, 竟伙同阮玉郎谋逆?” 同知太常礼院张师彦走到阮玉郎身侧, 对着向太后躬身行了一礼:“娘娘误会了, 这位乃是洛阳来的郡王。臣等奉太皇太后懿旨,特来规劝娘娘。” 原吏部尚书李瑞明沉声道:“先帝六子栩乖张暴戾, 残害手足, 杀害皇四子, 逼迫皇五子,更强迫幼弟禅让,自立为帝, 贬尽二府宰执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任用张子厚等佞臣奸贼,昏毁相袭,天下荡覆。全赖祖宗之灵,得以保住洛阳一脉赵氏正统。唯有追随太皇太后,方能拯倾提危,澄氛静乱,匡济艰难,功均造物。还望娘娘勿惧皇六子淫威,颁下废皇帝之诏书。” 向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不知他们究竟是如何能和阮玉郎这般轻易就到了慈宁殿,更不知皇宫大内的情况如何了。 “你胡说——!我六哥是好人,四哥坏,五哥也坏。你们都是乱臣贼子!”赵梣死死抱住向太后的腰,小脸朝外梗着脖子大叫起来:“六哥从没逼迫我,是我自己不想做皇帝的。” 阮玉郎的视线落在九娘微微红肿鲜艳欲滴的唇上,咳嗽了两声,压下翻腾不已的血气,低声道:“药。”他接过身边侏儒递上的四粒红色丹药,一口吞了两粒下去。 孟彦弼护着梁老夫人和陈素等人退了两步,低声对九娘道:“恐怕是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出了事。” 宫中人手已经清理了好几回,九娘和张子厚一直防备着还有许多人会效忠于太皇太后,今日终于图穷匕见,悉数见光。 九娘临危不乱,反又上前一步,走到孟彦弼身边,眼神落在赵元永身上,叹道:“诸位臣工莫要上当,太皇太后才是受赵棣所迫。娘娘宽厚仁慈,特派人将我祖母从苏州宣召回汴京,更将我六姐偷偷送回汴京,为的就是要告知太后和陛下,务必早日拨乱反正,攻下洛阳好解救她以及一众被欺瞒的文臣武将宗室勋贵。如今有人假传懿旨,利用你们宫变谋反,诸位还请三思。这位的确是郡王,只不过是寿春郡王,也就是先帝在世时的谋逆重犯阮玉郎,更是毒杀先帝的真凶,太皇太后怎会将所谓的懿旨交给他?” 谏官曹轲和礼部尚书徐铎之面面相觑,这位洛阳来的宗室郡王竟然真是谋逆重犯阮玉郎?他们几个原本就有些疑心,奈何贺敏和李瑞明等人一口咬定乃是太皇太后亲笔,才跟着进宫来,眼看着阮玉郎杀人不眨眼,早已心中不安,听了九娘的话不禁悚然而惊。 九娘视线落在赵元永的身上,柔声道:“阮玉郎不过是想借此偷梁换柱,改朝换代,立他的儿子赵元永为帝。元永,我说的可对?为何没见到你婆婆?”若还有人能阻止阮玉郎,便只有她前世的嫡亲姨母,郭氏郭珑梧了。只是看赵元永的神色,九娘心头一阵刺痛,却不能不攻向最脆弱的赵元永。 赵元永挣了挣,被阮眉娘捏得死紧,他泪眼朦胧地嘶声道:“婆婆她自尽了……” 九娘一怔,看向阮玉郎。 阮玉郎淡然道:“你这离间计倒是高明,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多说无益,她为的恐怕还有拖延时间。只可惜赵栩这时身陷兆王府,兆王不谋反也已经谋反了。那两颗丹药虽有摧毁经脉走火入魔之忧,但他重伤之下要在孟彦弼和禁军手下制住殿中这些人,却不得不以毒攻毒,强压住伤势。一力降十会,才是正理。 红梅点点闪过,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孟彦弼手中剑叮叮咚咚和阮玉郎手中的紫竹箫相击几十下,阮玉郎身影飘忽,只见其影不见其人。殿中禁军护卫着向太后等人退了十几步,后头却又涌出许多皇城司的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娘子勿怕——!陛下已到东华门了!”殿外传来几声疾呼,却是惜兰的声音。利箭破空声不断,却是殿前司弓箭班的人反攻了回来。 九娘因入宫觐见,短剑留在了听香阁,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又知道阮玉郎的目标必然是她和陈素赵浅予三人,立刻伸手将案几上的茶盏拿起来,砸在案上,手中碎片锋利如刀。她微笑着将碎片搁在颈边,对着梁老夫人福了一福:“阮玉郎欲拿孙女要挟陛下,孙女宁死不从,还请祖母勿念。” 陈素转念间明白过来,颤抖着将另两片碎片捡了起来,递了一片给赵浅予:“阿予?——” 赵浅予眉头一竖,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手指被边缘划破立刻见了血。 “我不怕!” 赵梣抬手也砸了一个茶盏:“我也不怕!六哥回来了他们就完了。” 向太后扬起眉,喝道:“乱臣贼子,可见到没有?今日你们就算逼死我们孤儿寡母,也休想拿到什么废皇帝的诏书!先帝还看着你们呢,待官家攻下洛阳,平定天下,你们个个都会遗臭万年,诛灭三族!” 徐铎之犹豫片刻,疾步上前喊道:“先请住手,还请先生将懿旨拿出来给娘娘看上一看——” 阮玉郎紫竹箫敲在孟彦弼腕上,一手已捏住了孟彦弼的咽喉:“拿下——!” 四个侏儒激射而出,却将徐铎之踢得双膝着地。门口的不少大臣叫了起来,却无人敢上前阻止。 阮玉郎竹箫近唇,箫管内几点黑影破空射出,击碎了陈素和赵浅予手中的瓷片。陈素又怕又急,手中瓷片却已粉粉碎。 九娘一见黑影飞出,便立时一个侧身后仰,险些撞在向太后身上,却避过了那暗器,手心里出了一把汗,将瓷片捏得更紧。再站稳了身子,却见阮玉郎早丢下孟彦弼,修长的手指瓷白如玉,已捏住了赵浅予的喉咙。 “放下,不然我就杀了她。”阮玉郎的眼神如毒蛇般落在九娘手上,她竟然敢为了赵栩而死,他偏不许她死。他救过她一命,她的命就是他的。 赵浅予难以呼吸,双手根本使不上力气,眼泪都呛了出来,只看到陈素正冲了上来,她伸腿去挡,嘶声道:“宁死不——!” 杜氏拼命拉住了陈素,低喝道:“你送上门去他求之不得!” “阿予——!”陈素挣扎着哭喊起来:“你放了她,杀了我罢。我来换她——” 孟彦弼却和要制住他的两个侏儒又打在了一起。 赵元永看着眼前那七人全无惧色,抱着必死之心,想起婆婆临终前的话,浑身发起抖来。婆婆不是怕连累他们,一定不是。他死命挣扎,却被阮眉娘牢牢攥着。 九娘缓缓丢下茶盏碎瓷片,走向阮玉郎:“我来换。你放了她。” 阮玉郎此时却也不比赵浅予好受,真气在体内乱窜,如万针噬体,却还要不露一丝。 “过来。”他低声道。 九娘看着赵浅予秀颈上的那只手,手指微微颤动着,走到他面前,神色镇定:“放了她。” 阮玉郎强压住气血,眯起了眼:“好。”他手中紫竹箫压在了九娘颈上,捏着赵浅予咽喉的手指松了开来,就要去抓九娘。赵浅予眼冒金星地喘着气,眼见要瘫软下去,却见到九娘就在自己面前,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她砰地将九娘撞了出去。 阮玉郎大怒,一掌拍向赵浅予后心。 “小心——!” 砰的一声闷响,一个人影软软地倒下。 阮玉郎却也摇摇欲坠,站立不稳。这一掌击出,那乱窜的真气再也压制不住。 “素素——!”杜氏冲了过来,陈素一头栽在她怀里,口鼻沁出艳红的鲜血。她拼力回头去看那两个孩子。 她这一辈子,都没能好好守护过六郎和阿予,反而是他们从小就知道心疼她体贴她。 九娘已扶着赵浅予跑了过来,忍不住回过头看,立刻高声喊道:“阮玉郎伤势复发了——二哥、惜兰——快来救人——” 孟彦弼状若疯虎,招招欲同归于尽。惜兰和几个女史在殿外一样浴血奋战,终于离大殿只有一步之遥。 阮玉郎盘膝跌坐于地面,面如金纸浑身抖如筛糠,终于又是一口血,尽数喷在自己衣襟上。他一咬牙,将剩余的两颗丹药服了下去。 阮眉娘再也顾不上赵元永,急急跑了上来:“玉郎,你怎样了?” 赵元永慌乱不已,扶住了阮玉郎:“爹爹——”。他已经失去了婆婆,爹爹实则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赵浅予紧紧抱着陈素,哭着喊了几声娘,又嘶声喊着:“哥哥——哥哥你快来!快来救娘——!” 阮玉郎一把推开赵元永,飞身扑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正文君不让小剧场君露脸。忍一忍哈。 第336章 第三百三十五章 孟彦弼将后背卖个对敌的侏儒, 奋不顾身扑向九娘陈素那边, 血花溅出,身中两刀, 他也不管不顾, 长剑直刺阮玉郎后心。 阮玉郎手中紫竹箫反手一格,闷响一声,剑箫相击,孟彦弼虎口发麻, 长剑险些脱手,惊觉他是服了药刺激出潜能, 更不能让他靠近陈素九娘她们,招招皆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殿后和皇城司打斗的禁军, 分出了七八人, 银枪列阵,守在了陈素等人身前, 但阮玉郎和孟彦弼身法太快, 他们长-枪根本无法插进去。 杜氏见情势危急至斯, 吸了口气,拍了拍陈素的手, 低声对九娘道:“大伯娘去了。” 九娘眉头一扬, 霍地站起身来。杜氏已拔出身前禁军腰间的一把长剑, 越过他们,往孟彦弼身后追来的侏儒刺去。她虽没有什么功力,但出身将门, 招式有板有眼,那侏儒倒不敢轻视,一刀转头砍在杜氏的剑身上。孟彦弼的后背因此少挨了一刀。 杜氏手腕剧痛,长剑脱手,转眼那侏儒刀刃逼近。 铿锵一声,刀锋再次转向,劈落破空而来的利箭。杜氏退开两步,又拔出一把了长剑。 九娘再次抽箭上弦,厉声喝道:“快,挡住那两个侏儒,护住孟将军!” 只顾着守护陈素和赵浅予的几个禁军醒悟过来,赶紧绕过只见身影不见人的阮玉郎和孟彦弼,□□斜指,直往那几个侏儒身上招呼。一枝小小竹箭也飞了过来,没等到被长刀劈落,已斜斜落在了一个侏儒脚边。 九娘身旁的赵梣咬着牙又举起手中小弓,上弦满弓,跟着九娘手中箭同时再次飞出。 “别打了——”赵元永满面是泪,高声喊道。可惜殿中一片混乱,无人理他。 婆婆说得对,爹爹他错了,就算得了天下也得不到人心。眼前那个刚刚禅位的幼帝,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竟也不怕死。她们都不怕死,甚至一心求死。 爹爹,别打了,你错了。赵元永喃喃低语,却被阮眉娘揽在了怀里,退到廊柱旁。 “成王败寇!”阮眉娘冷然道:“大郎,你看看为了皇位那无知小儿都敢螳臂当车,天下唾手可得,你哭什么哭!”她看向梁老夫人,想到在洛阳的孟存,不免十分得意。你们个个重情重义,又怎么是无情无义之人的对手。只是郭氏教养出来的赵元永却这么怯懦,实在可恨。 梁老夫人也在不远处看着阮眉娘,心中无限感慨,几十年宿敌,曾因孟三之死也对她心怀歉疚,今日终于拔刀相见你死我活,倒也痛快。想到孟存和孟建,她挺直了背脊。不论出身,无关血统,儿孙们走什么样的路,有什么心魔,都是他们自己的事。 看着并肩作战的九娘和赵梣, “太后教子有方,殿下有勇有义,妾身钦佩。”梁老夫人宽慰道。 向太后手脚还在发抖,却点了点头,低声道:“孟家上下赤胆忠勇,才是难得。” *** 日头慵懒地挂在皇城上空,多少年不闻的急促马蹄声从大内各殿门前疾驰而过,鸽群被吓得呼喇喇地从琉璃瓦上飞起,转了两圈,慌里慌张地没入宫墙深处,在它们眼里,四面八方奔跑的禁军、内侍、宫女十分可笑,但满空乱飞的箭矢却极其可怕。 赵栩和高似来不及等殿前司禁军撞开被皇城司锁闭的皇仪门,直接率领亲卫和带御器械纵身跃过皇仪门,沿着皇仪殿和垂拱殿之间的宫墙上扑向北面的慈宁殿。 刚刚击退了枢密院叛军的孟在,也同样等不及破门,从集英殿的琉璃瓦上飞身直奔慈宁殿。远远的就见到了东面宫墙上的赵栩等人。双方互相看了一眼,不等赵栩的手指向西北,孟在便立即转向,朝着慈宁殿西面的龙图阁天章阁的方向掠去。慈宁殿腹背受敌需同时解围。 赵栩和高似等人一跃入慈宁殿,弓箭班的精兵斗志昂扬,高呼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得大殿内的人耳鸣不已。 赵浅予又哭又笑起来,搂着陈素喊:“娘,你别闭眼,哥哥来了,哥哥来了——!” 赵栩和高似劈手夺过弓箭班军士手中的弓和箭袋,不约而同地抽出六枝长箭,上弦,抱弓,满月。 利箭破空声刺耳之极。慈宁殿正殿大门轰然倒了半边下来,瞬间又噗噗噗插满了箭矢。赵栩所带人马一加入战斗,院子里叛变的皇城司和入内内侍省的近百人已死一半,余者仓皇失措地退入大殿。殿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殿中曹轲和李瑞明正吵得不可开交,被推进来的叛军推推搡搡,顿时衣冠不整踉踉跄跄跌倒在旁。不少官员面上露出绝望之色,谁想得到远在郑州的皇帝竟然已经到了殿外,想起他杀伐决断的手段,纷纷不寒而栗。 贺敏默默取下头上的长平脚幞头,捧于胸前,注视着阮玉郎的身影。妻儿昨日已被他想法子暗中送出了汴京,他自问一心效忠于太皇太后与先帝,意图扭转乾坤,不想竟倒行逆施,成了阮玉郎的帮凶。又或者他心里其实也都清楚明白这位郡王就是阮玉郎,只不过存着利用他扳倒赵栩的念头。 与虎谋皮,自作自受。半世清名,毁于一朝。 两头血战的禁军大喜,拼杀更是勇猛。 阮玉郎一声闷哼,生受了孟彦弼一掌,借力飞向赵浅予身前。紫竹箫连消带打,瞬间已将剩下的三个军士杀了,五指并掌,直落赵浅予的脖子。 陈素意识已渐涣散,疼痛似乎逐渐离开了她,但见到阮玉郎如鬼魅一般又近在咫尺,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此刻,双手拼力将抱着自己的赵浅予推开。 她早无面目苟活于世,又怎会害怕死于仇敌之手。她死了,再没有人能用她要挟六郎,要挟兄长,再也没有人知晓她所犯下的不贞之罪,再也没有人苦苦纠缠于她。她深藏于心底的秘密,就此带走。 “素素——!” “娘——!” 殿前殿后同时传来几声高呼。 阮玉郎一掌劈在陈素肩头,改掌为爪,将她死死捏在手中,紫竹箫挡开了九娘的一箭和迎头而来的一箭,即刻拖着陈素向侧前方飞跃,同时躲过了身后几箭,紫竹箫中最后几枚暗器朝着身后的赵栩和高似激射出去,人已到了九娘眼前。 九娘见他双目赤红,唇角却依然似笑非笑,只是口鼻溢血,早已不复往日玉人风华,显然也已经是强弩之末,毫不犹豫,手中弓当头劈下,虎口剧震,长弓断为两截。 弓一断,九娘抬手就去拔发髻上的喜鹊登梅簪,却被身边赵梣猛然撞开。 “先生小心——!” “十五郎——!”向太后和九娘齐声惊呼。 阮玉郎怒极,紫竹箫落下,毫不留情地击在赵梣的小肩膀上。赵梣一声都喊不出来,小脸发白,喉咙却已被阮玉郎夹着紫竹箫捏住,疼得毫无知觉,无声呛喘,双脚几乎离了地。 “撒手——!”赵栩忌惮陈素和赵梣,手中剑点向阮玉郎的双手,喝道:“胸口——!” 阮玉郎将手中赵梣推向剑尖,赵栩咬牙收剑。阮玉郎趁势转过身来。却听噗嗤一声,一根精铁箭簇从他胸口剑伤处冒了出来,血如泉涌。他浑身气血翻滚,险些被毙于当场。 高似一击未能竟功,急得双目赤红,长弓一折两断。 阮玉郎勉力一手拖着软绵绵不知生死的陈素,一手掐着赵梣的咽喉,退到一根廊住前靠在了廊住上,将手中两人挡住了自己上下要害,一时只觉力竭,身子晃了晃,笑道:“兆王还真是无用啊。” 大殿上虽然还在厮杀,叛党却已只是负隅顽抗。赵栩一把拦住要冲上去的九娘和赵浅予,带御器械们围在他身旁,孟在已清理完殿后的皇城司众人。杜氏也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孟彦弼。向太后和梁老夫人极忧心地看着阮玉郎手中的陈素和赵梣,身不由己地走到了赵栩身后。 “大郎到爹爹身边来。”阮玉郎柔声道:“你可怕死?”他还要再赌一次人心。 四个侏儒浑身是血,和燕素等人护着赵元永和阮眉娘小心翼翼地绕过高似孟在和赵栩等人,走到阮玉郎身旁,将他护住。 赵元永却已近崩溃,看着他可怖的模样,想伸手去抱抱他却又不敢碰到他,只嘶声摇头道:“爹爹,你不要死,也不要杀人了,你放了他们,我求他们给你拔箭——” 阮玉郎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手中小脸通红舌头已吐了出来的赵梣,笑道:“我的儿子,竟不如赵璟的儿子么。” 陈素晕沉沉中悠悠醒转,视线所及之处,是如猎豹一般蓄势待发的高似。她避开他焦灼伤痛的目光,看向一旁,表嫂和彦弼总算都平安无事,表哥一家团聚了。六郎来了,阿予和阿妧也都没事…… 阮玉郎手下一紧,陈素痛不欲生,却死咬牙关一声不吭。高似目眦欲裂,右手握成了拳,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 阮玉郎看着赵栩道:“你还不自己动手?自废双目,我便放了你娘,自废双腿,我便放了你弟弟。又或者,你为了做皇帝,让你娘和这个弟弟给我陪葬。我倒也不吃亏。” 赵梣一双小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双目无神,看起来却有点高兴,他这次不害怕了,大娘娘看得到他这般了不起,他救了先生一次,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九娘嘶声哭喊了起来:“十五郎——!”待要冲上前去,却被赵栩拦住,泪眼中只看到他紧抿如刀锋的唇,还有幽深黝黑的眸子。 向太后一口气提不上来,晕厥在了梁老夫人身上。 陈素奋力抬起还能动弹的一只手,想要去掰开阮玉郎的手指。 “好!”赵栩沉声喝道。 被压在大殿门口的叛党们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第337章 第三百三十七章 轰然倒塌在阳光中的半扇殿门前, 匆匆赶到的张子厚等重臣都汗湿重背。张子厚见一众忠心于太皇太后的官员们面露不可置信的狂喜神色, 心里一沉,大步跨入殿内, 立时已明白了情势。 他虽没听到阮玉郎提出的具体要求, 却明白绝无好事,而赵栩对陈素极为孝顺,哪怕要他拿性命去换,他也一定是肯的。张子厚眼中锋芒闪了闪, 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阮玉郎后背一箭穿胸,无法靠实在身后圆柱上, 听到张子厚的话,那只掐着赵梣咽喉的手指刚刚略微松开便又收紧。赵梣本能地吸了一口气发出的嘶嘶声立刻也被掐断。 陈素无力地拍打着那只恶魔之手, 拼命摇着头。 高似肩头肌肉紧张起来, 双膝略弯,便要不顾一切地出手。阮玉郎将陈素又拉近了一些:“高似, 你再动上一动, 她就是个死人。” “阮玉郎——, 十五郎尊我为先生,是为了我才被你所擒, 用我的双目换他。六哥用双腿换清悟法师。”九娘轻轻在赵栩的手心划着, 沉声道:“你要的无非是六哥身残, 再不能为帝。这般你也一样如愿。” 赵栩眼中一涩,牵着九娘的手笑道:“也好,以后我是阿妧的眼, 你是我的腿。” 阮玉郎深深吸了口气,胸口的一股泻火蹭地冒了上来。 “阮玉郎,只要你肯放过我娘和十五弟,我赵栩便依从你做回瘸子。其实要我拿命去换他们两个,我也心甘情愿。但你还要留着我牵制赵棣好扶持赵元永即位。”赵栩一语道破他的谋算:“兆王已死,就凭你在洛阳的人手,何以能让赵元永取而代之?你命不久矣,若没有我活着,赵棣必然一举扫除你的余党,赵元永又能活几天?” 张子厚一把拦住身后急欲开口的赵昪郑雍等人,九娘以她自己为饵,只要能拖延片刻,引得阮玉郎开口,便有一线生机。 他眼中露出冷酷之色,扫过面前这一群人,心念急转。如何救人,先救谁,谁动手,救不到再如何,立刻已有了好几种方案。高似和孟在明显都已关心则乱,绝不可能不顾陈素的性命而出手。只要阮玉郎没有拿住九娘,在他眼中,任何人的性命,哪怕是向太后,也不值赵栩拿帝位去换。何况陈素和赵梣的性命,于朝政并无大碍,绝不可能因他们而令赵栩的宏图伟业受阻。至于陈素,万一救不到便追封为太后,赵梣必然会追封为皇帝,都已足够。所有的悲伤,时间会抚平一切,他们的死,只会让赵栩铁了心地斩根除草,扫除一切障碍。 张子厚目光落在身侧的现任大理寺少卿林鸿之身上。原先是他得力干将的林鸿之瞳孔收缩,目光落在张子厚移至背后的右手上。张子厚右手拇指微翘,点了两点。林鸿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随即目不斜视地退开来几步。 阮玉郎却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赵梣,他口鼻溢出的鲜血滴落在宽袖上,和别人的血混在了一起。 “你们两个太过狡诈,我信不过。”阮玉郎斜睨着九娘:“阿妧你没了双眼,就留在我身边罢,有你教导大郎,倒是好事。”要挟赵栩一时容易,他却要赵栩投鼠忌器一辈子,让他和赵棣斗得死去活来。赵栩说他命不久矣?最多他散尽功力做一个废人。自他出生以来,多少人要取他的性命,又有谁能杀得了他?气数?还是命运?他为何要就此屈服?他若是屈服,就不会入宫来。他不想死,谁也杀不死他。 九娘手指在赵栩手心中轻轻划了划,又上前一步:“好,我这就跟你走,永为质子,你可放心了?只是我最怕疼,你剜我眼睛时快一些,仔细一些,万一我死在当场——”她转过头看着赵栩:“六哥,你便替我们报仇吧。” 张子厚颈后汗毛倒竖,可看到赵栩深渊般的眸子中光彩迭起,他犹豫了一刹。 赵栩深深看着九娘,终于点了点头,伸臂将她搂入怀中,埋首在她肩窝处,众人留意到赵栩的后背轻微地颤抖着,心酸不已,均转头不忍再看。 阮玉郎寒声道:“你缚了双手再过来。”这小狐狸诡计多端,那簪子还在头上插着呢。 九娘走了几步,任由一个侏儒上前将她双手紧紧反绑了,才走到赵梣面前,凝视着阮玉郎:“放了他。” 阮玉郎视线却扫过高似、孟在,落在赵栩面上,片刻后才缓缓放开赵梣,一道虚影闪过,那只手已移到了九娘的咽喉上,先松后紧,跟着又缓缓松了一些。 赵梣跌落地面,无声无息。陈素绝望地看着九娘,泪如雨下,又垂眸去看地上的赵梣。傻孩子,两个傻孩子! “让我看看他。”九娘直视着阮玉郎。 赵元永蹲下去,用尽力气抱起赵梣,摸了摸,尚有气息,抬起头含泪道:“他还活着!” 九娘呛咳了两声,阮玉郎的手指又松了松。她柔声道:“多谢元永。你和婆婆一样好。等我瞎了,便和婆婆一样了,还请你多多照顾我。” 赵元永想起婆婆一直以来对九娘的牵挂,说过的那些往事,问过他无数遍九娘长的什么模样,赶紧一把放下赵梣,站起来扯住阮玉郎的衣袖哭道:“爹爹,不要!婆婆会伤心的。婆婆——” 阮眉娘抓住他往后拖:“大郎莫要胡言乱语。” 赵元永哪里肯放,使出了全身力气去拉扯阮玉郎的手:“求求你爹爹,不要让她变成瞎子——” 赵栩此时忽地舌绽春雷:“动——!” 九娘左肩全力前冲,撞入阮玉郎怀中,一击得手,再全力往右拧腰侧身,撞在陈素身上。 极轻的一声碰撞,电光火石之间却似雷霆一击,阮玉郎胸口那露出来的精铁箭簇被九娘撞回了阮玉郎的身体之中。他后背的羽箭随即撞在身后圆柱上,噗嗤一声,精铁箭头再次戳出他胸口。 一股血泉喷出,溅在赵元永脸上,他眼前一片血红。 九娘一动,几条人影跟着如轻烟一般闪过。剑光如瀑,刀光如山。 陈素只觉得肩头一轻,身子已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低沉嘶哑的声音很轻:“没事了,没事了。” 赵栩揽住九娘的纤腰,剑光已将他二人和脚下的赵梣悉数护住。 孟在和孟彦弼截住了阮玉郎手下,林鸿之的人赶紧抢上前去将地上的赵梣抱了回来。 张子厚松开紧握的双拳,停下冲上去的步子,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阮玉郎背靠朱漆承天柱,缓缓滑落在地上,垂目看着胸口的箭簇又出了三分。原先拿住陈素的那只手,五指已被高似一刀削去其三。被赵元永拉住的手,反倒是保住了。 可惜日后再也不能吹奏了。他闭了闭眼。死在她手上,不知道算不算因果报应,若他也能重生一次,总要再讨回来的。他救了她一命,也害了她一命,可惜这债似乎清不了。 赵栩皱起眉头:“让开。” 赵元永满脸血污,全身发抖,却死死挡在阮玉郎身前,仰头看着九娘:“求你——别杀我爹爹——!” 他抹了把脸,不知道是血还是泪:“婆婆会伤心的。不要——”是他害了爹爹。 “让开。”却是阮玉郎的声音。 赵元永一颤,依然一动不动。 阮玉郎箕坐于地,看着赵栩和九娘,点了点头:“输得不冤。不过,我不是输给你赵六的。” “我的确是六哥的弱点。”九娘从怀中取出先前赵栩借着抱住自己放进去的急脚递金牌,淡然道:“却也是你的弱点。又或者,你只是输给了你自己的执念。”邪不胜正,她素来坚信。 阮玉郎看着赵元永依然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这个孩子也曾骑坐在他肩颈之上,笑闹着要吃冰引子。他也曾经以为还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元禧太子的血脉,无论如何都是能传下去的。 一切皆空。 “斩草需除根。”阮玉郎笑了起来:“赵六,切记要杀了大郎,把我们父子葬在一起。” 赵元永的小小身躯猛地震了一下,慢慢转了过来,看着阮玉郎,双眸中有震惊有不信有绝望和无边的痛楚。那声“爹爹”却喊不出口。 “无需激将。”赵栩冷冷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赵元永并无恶行,罪不至死,他是兆王的唯一子嗣,宗正寺自会审理。” 赵元永茫然看着阮玉郎:“爹爹?” 阮玉郎抬起仅剩两指的那只手:“大郎来爹爹这里。” 赵元永仓皇倒退了两步,再想上前,却怎么也动弹不得。 阮玉郎唇角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闭上了眼。 曾经,那个女人也这样抬起手让他喊她一声娘。她不配。 这世间,谁也不要念着他,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亲妈还是下毒手了。 感谢订阅。 第338章 第三百三十八章 慈宁殿中慢慢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阮玉郎身上。阳光漠然地从刀砍箭伤的窗口穿了进来, 双人方可合抱的圆柱似乎镶了两道金边, 他低垂的头颅一动不动,上头有半幅日光, 细心一些, 能看得见灰尘在不安分地浮游着,又好像在安抚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 赵元永颤抖着,轻轻唤道:“爹爹?爹爹。”他想走上去抱一抱他,才挪了一步, 已被孟彦弼一手扣住。 大敌终去,九娘默默看着垂首箕坐再无动静的阮玉郎, 却并无想像中的雀跃和高兴。七年前州西瓦子楼梯转角口的偶遇,他身穿戏服, 眼波潋滟,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二人。今时今日,他事败身死, 依然是在他二人面前。 若不相信命运之手的推动, 又如何解释这些年来的纠缠争斗?殿中几乎每个人都曾被他费尽心思地织入网中。她的重生, 是在这蛛网上撕开了一个极细微的裂口,然则如石投水, 波纹越来越广, 被摆布的棋子们终能与他抗衡, 如今这最后一条蛛丝终于也被砍断。她的生死,曾和他息息相关,他的生死, 最终也和她密不可分。 赵栩轻轻握了握九娘的手,持剑缓缓靠向阮玉郎。高似一个箭步挡在他身前:“他多次诈死,陛下勿以身涉险。” 高似横刀在胸前,两旁的禁军们又都戒备起来。 探过鼻息和心跳后,高似蹲在阮玉郎身前,沉默了片刻,才站了起来。 赵栩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先去查看陈素和赵梣的伤势。 张子厚犹豫了一刹,走到九娘面前,九娘轻轻点了点头,不等他问就柔声道:“我无事——”她转头看着被宗正寺和礼部带走的赵元永,轻叹道:“赵元永入狱后还请你关照一下,莫让他受刑。” 张子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好。”那少年哪怕只为她求过一个字,他也会善待他。 善后事宜在张子厚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清查叛党余孽,清扫各殿各阁,搬运尸体,伤兵救护,慈宁殿那损毁的半扇大门被移了出去。方才被日光笼着的圆柱上下都是水迹,七八个内侍蹲在地上清洗血迹。刑部和大理寺将一众官员押入诏狱,又派员锁拿他们的三族亲眷。宗正寺和礼部刚刚接手兆王府的一摊子事,这边又接下了赵元永。 慈宁殿后殿的寝殿中,向太后眉头紧锁,守着赵梣。西偏殿的罗汉榻前,赵栩、赵浅予和九娘默默看着昏迷不醒的陈素。 御医院的院使收回了手,退开几步,低声回禀道:“陈真人内外俱伤,下官实在无能为力,请官家降罪。” 赵浅予一头扑在陈素手上失声痛哭起来。 赵栩双目泛红,双唇紧抿,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半晌才沉声道:“召方绍朴速速回京。” 院使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依微臣拙见,陈真人气若游丝,对外界不闻不问,似心有死志——”方绍朴擅外科,颇有天赋,又是御医院里最受官家器重的医官,若因诊治陈真人无果而获罪,实在可惜。他点出这个来,帮他一把,也算尽到了世交师伯之心。 赵栩猛然转过头,控制不住地喝道:“一派胡言!” 赵浅予抬头望向院使,再看着哥哥怒不可抑的神情,紧紧握住陈素的手泣不成声:“娘!你别丢下阿予,求求你,你回来,你好好的回来——” 心有死志…… 九娘泪盈于眶,伸出手轻抚赵浅予散乱了的长发,一下,一下。她前世心灰意冷时,阿昉也是这般唤着她。明明她真的不舍得了,后悔了,想留下来好好照顾阿昉,可即便她万般挣扎,还是抵不过那沉沉的死气拖着她往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去。 西偏殿廊下两个男人静静立在窗下,里面的话语和哭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他们耳中。 孟在猛地扭过头,看向高似。眼中熊熊怒火,坠入熔炉,忽地又浇上冰水,淬厉成寒冰利剑。 有些事无需明说,他甚至不愿去想,她若真的心存死志,必定是眼前这个男人害死了她。他自会亲手为她报仇。打得过,要杀他,打不过,还是要杀他。 可当年那个苍白着小脸,含着泪轻声唤着表哥的少女,是他亲自送她入宫的。他纵然奋勇杀敌拼搏军功,纵然费尽心思入宫看护着她和她的一双儿女,也无力补天。过去了的,永远回不去了。 表哥,我不想去,我怕。鲁钝如他,是在军营中才突然明白她一直说不出的那句话。 她如果说出来,他又会如何?最痛苦的莫过于他依然还是会送她入宫。他是翰林巷孟氏一族的嫡长子,他已有婚约,他背后还有近千族人。她虽天真懵懂,却绝不会让他为难。哪怕他只是跑一趟打听陈青的消息,她也要谢上好多遍,她从来不愿意为难任何人。 孟在往外疾步走去,高声喝道:“传郑州随军医官方绍朴速速回京,十万火急——!”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如夏雷一般轰鸣人耳。高似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那边的窗户,她的女儿哭得那般厉害,还有六郎,六郎为何没了声音。 那深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极力避免去想的秘密,浮上了心头。她知道了么,她明白了,所以她一心求死。 他终究还是害死她了。 高似茫然四顾,几要发疯,暴戾狂躁如飓风一般席卷了他的身心。他要杀谁才能泄愤?孟在么?他甚至不知道那夜的事。 她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伸出援手时没有记住他,邻里相处时也没有。他惦念了她几十年,却令她心生死志了。 狂暴褪去,高似缓缓拔出腰间的长刀,盘膝坐了下来。他害死了她,那就剜他的心,给她报仇。 只是他不能再守护六郎了。 槅扇门轻轻开了。九娘扶着门框,凝视着廊下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出鞘的刀尖露出半截,似乎还隐有血光。 又一个心存死志之人。 高似眼观鼻鼻观心,对身后的脚步声充耳不闻,全神贯注都在聆听殿内的哭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九娘抬起手腕,轻轻碰了碰廊柱,暖暖的。不远处鸽群又长回了胆子,在琉璃瓦间盘旋着,没有了箭矢乱飞的天空,是属于它们的。 “你能救她。”九娘轻声道:“去试试吧。” 高似双眼霍地睁开,脖子却似乎麻木了,扭不过来,只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临近午时的秋日,空气中似乎晕染着苍茫的烟气,有点干,有点枯。院子里朝着太阳的一株枫树,叶子已有些染金。九娘有些出神,又想了想才道:“她没做错过任何事,是先帝的错,是你的错,也是——我大伯的错。” 孟在骤然停在了那株枫树下,光影斑驳,将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 九娘苦笑道:“可是她是个那么好的女子,逆来顺受,万事都当成是她的错。被市井无赖纠缠,她怪自己的长相。她哥哥为民除害,她怪自己没拉住帷帽害了兄长。官家看中了她,她怪自己没有早日毁掉惹事的美貌。” 刀尖和枫树下的一地光影似乎都颤了颤。九娘停了停,又道:“她入了宫,再也没有人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着了,没有人将她看得比自己更重要,没有人在意她。在宫里被欺负,她怪自己没学会她兄长的一点点本事。六郎被欺负,她怪自己不会讨好太后和帝后。阿予被推下水,她怪自己没有看好她。就算再恨你,只怕她还是会怪自己。就算她心里有过谁,她也只会怪她自己。” 高似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握刀的手青筋突出,指节发白。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九娘淡然道:“你的错,为何要她付出性命去赎?” 高似慢慢站了起来,和枫树下的孟在对视了一眼,抬起手抱拳行了一礼。 “多谢妹子指点迷津。”高似的声音低沉,稳稳的。 九娘凝视着他:“对不住。” “我心甘情愿。”高似忽然笑了开来。 *** 赵栩和赵浅予频频回头。赵栩一声不吭,赵浅予却死死攥着九娘的手:“他真的不会害我娘么?” 九娘搂着她的肩头往外走,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保证。” 赵栩停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拉过赵浅予:“去吧,让女史给你收拾一下。娘要是醒了,可不要被丑八怪吓到。” 槅扇门轻轻地掩了起来。 高似的眼中,只有榻上的女子。那扇门以外的一切,和他无关了,和他们无关。这里,只有他和她。只可惜她不知道。和那夜一样。 但她不会再错认他为孟在了。 高似无声地笑了起来,浓眉舒展,双眸放光。他坐到榻边,却不敢伸手去碰一碰她。 起初是压抑着不敢想,后来是没法不想,最后是无需再想,她的声音笑貌已经融入他骨血之中。他所想的是如何能把她们母子三个弄出来。他会如何待她们才令她们能接受自己。 “素素——” 他终于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肩,被阮玉郎那样捏着,肩骨不知道碎了么,医官没有多说,层层纱布包着的地方,他一碰,指尖如被火炙,立刻缩了回来。 “素素——”高似留意到她鬓角有了几根银丝。 “都是我高似的错,是我害了你。”低沉的声音很稳,很厚实,穿过陈素的耳,透过无边无际的黑,像阵阵的雷。 是的,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我。往深渊缓缓而行的陈素,陡然停住了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第339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是我的错。”高似斩钉截铁地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一厢情愿痴心妄想, 才害苦了你。” 他心中苦涩无比, 口中也发苦,隐隐的血腥气透过后牙槽冲入鼻腔。 这句话在黑暗中不断回想。陈素回过身, 那来路的一片漆黑中突然爆出米粒大小的光, 忽明忽暗,幽幽似在召唤她回去。 她当然恨他,可是更恨她自己。 一厢情愿?她何尝不是。痴心妄想,她同样也有。若没有心魔, 为何会有那糊里糊涂的一夜。她若离开人世,六郎再无掣肘, 她也无需被那样的耻辱羞愧夜夜折磨。她怎么被欺负都能承受,因为她有错在先。出家修道, 对她而言求之不得, 远离红尘,她方能安心。 等明白那夜的男子原来竟然是高似后, 若非六郎未归, 她那天便会了结残生。即便她再诚心侍奉道君, 她拼命念经,她努力打坐, 可都没有用, 她时时刻刻被那可怕的事实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自被诬与高似有染后, 愤怒过,痛恨过,委屈过, 忽地发现她不是被诬,那人也不是无中生有,而是她亲手做下的一笔糊涂账。天下之大,再无她可容身之处。她的错她的罪,她过不去。 陈素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此刻想来,就是这个说话的男人,他的一厢情愿也是因她糊涂才起,才会这般纠缠不清。她害了他,他反噬她。 “我心存贪念,被阮玉郎利用,害了你,也险些害了六郎的性命。”高似语速缓慢而坚定:“那夜你喝醉了,是我乘人之危,今日我便以死谢罪。” 高似停了停,见榻上的女子依然毫无动静,又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多说几句,你莫要嫌烦。” 陈素心中天人交战,看着来路的那幽幽一点亮光,想走回去几步。他要以死谢罪?他罪行滔天,杀人无数,破秦州,俘元初,令兄长一家背上污名,更害得六郎和自己还有阿予险些丧命宫中。他当然比她更该死。偏偏她生性温柔,想到这个洗心革面的男子要死在自己眼前,恨意满满的心里又有一丝不忍和别扭。 深渊中似有一股力量在拖着她。活着太难,她总是累赘,她拖累兄长,拖累表哥,拖累六郎和阿予,她没有力气再撑下去。她也不知道是要他死,还是不要他死。 “我娘原先是女真族的贵女,被契丹人抢了去,做了那人的姬妾,生下了我。”高似目光落在陈素苍白的面容上,她和母亲截然不同,他母亲始终是一把利刃,烈火也溶不化她。可陈素却是一团轻云,随时便风吹云散。 陈素一怔,她听说过他是契丹贵族耶律似,因灭族之仇才投奔外祖和舅舅。 “契丹人的姬妾不算是人。”高似口气淡然,似乎说的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只是一个东西而已。那人时常把她送给其他人糟蹋。我身上流着女真人的血,也不算耶律家的人,只能算是不用花钱买的奴隶。” 陈素打了个寒颤,这种不受重视被□□的感觉,她深有体会,可这人和他娘亲,也不免太可怜了。 “我娘想方设法用她自己给我换来了弓和箭,后来还有刀、枪。还有愿意指点我的男人。”高似有些怅然,这些痛苦无比的回忆,他从不去想,此时告诉陈素,却已云淡风轻了。 “她逼着我习武,若我做得不好,她会用鞭子抽我。”高似的声音柔和起来,似乎儿时那些疼痛反而是最温馨的记忆:“可是她也会亲自给我上药,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药草,就是院子里的野草,她嚼烂了就那么涂在伤口上。那时候她会说一些女真的事,终年白雪皑皑的太白山,天池很美——”他曾经想带着她在天池边住下来,再也不问世事…… “我娘要我发血誓,要杀了我生父,灭了耶律氏,亡了契丹。”高似轻声笑了笑:“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我祖父便获罪举家逃来大赵,投奔蔡京后反被他拿下,送回契丹,合族只有我这个奴隶得以逃生。” “当时我年纪还小,不会说大赵官话,又怕泄露了行踪,在汴京东躲西藏,险些饿死。”高似伸出手,停在陈素脸颊旁,最终虚虚地悬空着不敢动。 “你于我,有一饭之恩。”高似棱角分明的脸上更加柔和。 “后来,我跟着你,到了西城,想法子做了你邻家的仆从。”高似柔声道:“我这一步错,步步错。可若回到当年——” 高似顿了顿:“我还是会这么做。” 陈素咬着牙往回走了两步,那米粒大的光点变成了碗口大小。他怎么敢这么说! 高似一瞬不瞬地盯着陈素微微颤动的手指。 “我生下来,便是个谁也看不起的杂种。长大后,是背负着血誓要报仇的完颜似。在大赵跟随苏瞻后,是寻找机会灭契丹想要三分天下的高似。雪香阁一夜后,我是女真的叛徒,契丹的余孽,大赵的仇敌。——可只有那一夜,我才是我自己。我是错了,可我不想改。”高似轻声道:“有你在,有六郎在,我死而无憾,只是你得好好的,六郎和九娘还要大婚,还要生子,阿予还要嫁人,你虽已出家,却放不下他们几个,为何不留下来看着他们?” 陈素眼前碗口大的光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大,渐渐像一条通道。身后那极重的拉扯终于没了,她拔足飞奔。 他错了,错得离谱。六郎不是他的孩子,她要亲口告诉他,六郎清清白白的,是大赵皇子,是先帝血脉,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 偏殿中传来低低的一声惊呼。 赵栩立刻推门而入。九娘赶紧让惜兰去请院使前来。赵浅予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跟了进去,不由得也惊呼起来。 高似盘膝坐在罗汉榻前的地面上,面如金纸,口中渗出鲜血。榻上的陈素睁开了眼,看到赵栩,手指动了动,指向高似,泪流不止,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院使、医官、女医匆匆鱼贯而入,都吓了一跳。院使赶紧给陈素把脉,片刻后松了一口气:“启禀官家,真人内伤需调理半年,外伤却无大碍,脉象较先前好了许多,死志已消。 医官拱手回禀:“高侍卫心脉已断。微臣无力回天。” 赵栩慢慢蹲下身子,搭在高似腕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深不见底,看不出悲喜。 高似勉力弯了弯唇角,心里十分平和欢喜。阿玞妹子说得对,他能救她。她也许想起他来了,也许她不想他死。他有过她,还有六郎,这一世不算白活。 千山他独行,不必相送。 九娘凝视着高似的背影,和那慢慢低垂下去的头颅。他和阮玉郎,何其相似,又何其不似。同一条路,都是死路。他们拼力抗争的命运,看着都已经由他们自己主宰了,可最终还是徒劳。只是,高似之死,较之阮玉郎,让她多了一份无奈的悲伤。 陈素怔怔地看着高似,她还没有告诉他六郎的事,似乎永远也不需要告诉他了。 日头漠然地挂在半空中,生或死,它皆无动于衷。至于世上那些咽露秋虫舞风病鹤之情,更不在它眼中。 *** 京师自八月十六的宫变后,二府诸相不敢怠慢,张子厚更是雷霆手段,连接罢黜捉拿了近百官员,牵连入狱的家眷近两千人,诏狱和大理寺牢狱人满为患。过了两日后,荣王赵梣脱险,皇太后下旨赦免了涉案犯官家中女眷四百七十三人。那不愿没入官中成为官妓而自尽身亡的五十一名女子,也被下旨赦了罪,允许三族外的亲戚将尸首认领回去好生殓葬。一时间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八月底,郑州太守弃城而逃,百姓大开城门,争相迎接王师。赵栩在郑州整顿人马两日后,兵分两路,一万重骑驰援大名府,集结了余下的三万兵马,即将发兵洛阳。 此时的洛阳,无花可赏。伪帝赵棣虽然每日早朝,却惶惶不可终日。暗地里寻找皇后一事,只有太皇太后还惦念着。朝中众臣,从七嘴八舌各种谏言,到如今噤若寒蝉无本可奏,似乎只是躺在砧板上的鱼肉,只等着赵栩大兵攻城后任他屠宰。 阮玉郎、高似的身死,已被汴京都进奏院公布于天下,罗列出的罪状十分细致。张蕊珠在洛阳宫城中也得了消息,又惊又疑又怕,见赵棣越来越颓废,下朝后常对着空洞无物的奏折发呆,夜里更是喝酒喝到吐才肯歇息,她心里焦急,反而往延春殿跑得更勤快。奈何即便六娘不在宫里了,太皇太后依然十分不待见她,去十次才见得到三次,若没有钱太妃当中斡旋,恐怕只能见上一次。 得知郑州太守弃城而逃,赵棣这日一直不曾回大内,留了宗室亲王和宰执们商议如何守住洛阳。 第340章 第三百四十章 是夜, 有星无月, 秋霜已降。洛阳宫城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混乱,并无好转, 原本皇后孟氏在的时候, 大内虽不兴旺,各司倒也按例运作。六娘被掳以后,赵棣手书由贤妃张氏代理后宫诸事,却被太皇太后搁置在旁, 仍由延春殿两位尚宫主事。 宫内七百多宫女内侍,有消息灵通者, 打听到战事不妙,心慌慌欲出宫返家, 四处托人求路;有那坐井观天, 只想讨好张蕊珠和那未出世的皇长子或皇长女的,暗中给延春殿施绊子;一心忠于太皇太后看延春殿眼色行事的倒成了少数。倒是钱太妃, 两头安抚劝慰, 勉强维持着宫中的体面。 张蕊珠在赵棣寝殿中, 让人温了酒,备了醒酒汤, 久等他不归, 反而等来了延春殿的孙尚宫。 “娘娘宣召, 还请娘子移步。”孙尚宫垂首敛目,语气淡然。 昨日张蕊珠前去请安还吃了个闭门羹,钱氏陪着她在苑里赏了半个时辰的桂花, 好生安抚了一番,今日却宣召她去延春殿。召无好召,张蕊珠为难道:“娘娘宣召,妾身本该前往。奈何官家再三交待,要妾身留在这里等他回来——”人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孙尚宫眼皮动了动,张氏竟敢如此拿乔,难怪近日里尚书内省也敢拖拖拉拉阳奉阴违了。 “娘子放心,秦供奉已经去前朝请官家了。”孙尚宫唇角扯了扯:“若是娘子比官家还要金贵,臣这便回去复命。” 张蕊珠笑着搁下手上的汤盅:“孙尚宫折杀妾身了,请待妾身换件衣裳罢。” 孙尚宫眉头跳了跳,一介妃子,衣裳却放在了官家寝殿之中…… 张蕊珠进了屏风后头,才觉得手有些发抖,低声让晚词去打探赵棣是不是去了延春殿,磨磨蹭蹭选了好一会儿发钗,出去见孙尚宫神色如常,略松了一口气,扶了抚微微凸起的小腹,搭着贴身女史的手上了肩舆。 太皇太后一贯节俭,延春殿里只亮了大殿中的琉璃灯,并未燃香,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张蕊珠下了肩舆,晚词匆匆赶了过来,低声道:“秦供奉正等着官家呢,御辇已经备好了,奴留了潘女史在那里候着。”张蕊珠不动声色,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孙尚宫穿过大殿,进了后寝殿。 寝殿里八个宫女分列两排,见到张蕊珠躬身福了福。重重帷幔低垂,两盏琉璃立灯从屏风后透出光来,里头一点声音都无。在屏风外站了片刻,也不闻太皇太后出声,张蕊珠已有些腰疼,心里不由得有些愤然,这种寻常人家婆婆磋磨媳妇的招数,堂堂皇家也好意思使出来,也不看看她还怀有身孕呢。 又等了一会,两位医女抱着药箱躬身退了出来,身上的艾草味熏得张蕊珠皱了皱眉。她们对张蕊珠行了一礼,才对孙尚宫低声道:“娘娘已醒转过来了,并无大碍。” 张蕊珠一怔,听这话似乎方才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进来吧。”太皇太后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转过屏风,里头艾草味道更浓,张蕊珠垂首行礼问安,静静站在一旁,只盼着赵棣快些来。 太皇太后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如今几个月了?” 张蕊珠柔声应道:“禀娘娘,快五个月了。” 太皇太后眼角的皱纹动了动,默然了片刻。寝殿之内静悄悄的,外头传来槅扇门轻轻关起的声音,张蕊珠眼皮剧烈跳了起来。 “可惜了。” 张蕊珠如遭雷击,几乎回不过神来,猛然抬起头,却见太皇太后一脸憎恨地盯着自己。 “娘娘——?”张蕊珠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被身后的两位女史一把挟住。 太皇太后冷然道:“张氏勾结朝廷重犯阮玉郎,毒害先帝,罪不可恕。现畏罪自尽,母子双亡。死后着贬为庶民。” “娘娘!——五郎——五郎——!”张蕊珠死命挣扎,放声高呼起来。 太皇太后要杀她!要杀她腹中的胎儿! 三尺白绫陡然绕到她颈上,孙尚宫幽幽地道:“娘子安心去吧。”白绫的两端倏地拉得笔直。 槅扇门砰地被撞开。赵棣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滚开——!” 张蕊珠听到他的声音,竟挣脱了两个女史的手,死命卡住白绫。 太皇太后镇定如常:“让官家进来看着。” 两个女史再度扑上去,要将张蕊珠的双手扯开。 赵棣冲到屏风后头,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飞起两脚,踢在那两个女史小腹上,一拳就朝孙尚宫脸上击去。 屏风后混乱了片刻,张蕊珠死里逃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躲在赵棣怀中牙齿打战:“五郎——五郎——”太过恐惧,令她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抱着自己的肚子发抖。 赵棣心疼之至,抱着她愤然抬头问道:“娘娘?” 太皇太后从枕下取出一封信,扔在他面前:“她竟敢欺你瞒我,和阮玉郎狼狈为奸,勾结女真契丹这些鞑虏,企图掘黄河堤坝倒灌汴京,连巩义皇陵也要一起淹了。罪该万死!成日里干涉朝政,把持大内,有她在,国运衰落。这等褒姒妲己之流,不杀了,留着过重阳节么?”她自大病后从未一口气说这许多话,涨红了脸连连喘气。 孙尚宫赶紧上前扶住她。 赵棣一口气憋在胸中,涨红了脸,半晌才低声道:“娘娘息怒,待五郎好生解释,莫要错怪了蕊珠。” 他看着孙尚宫:“你们暂先退下,吾和娘娘有要事相商。” 太皇太后冷笑着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让孙尚宫等人退去外头。 张蕊珠死里逃生,这才低声抽泣起来。 寝殿内恢复了平静。赵棣将手轻轻覆在张蕊珠腹上,长长叹了口气,面色由红转青。 太皇太后缓缓道:“五郎你若要用她那点子花言巧语来诳我,不必了。” 赵棣看着她紧抿的唇,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和眉心的川字纹,都象征着太皇太后正在极度愤怒中,不由得垂泪道:“阮玉郎已死在赵栩手里,此事无凭无据。只凭这等乱人心的传言,娘娘竟要取了蕊珠和腹中皇儿的性命,孙儿实在,实在——”他抱着张蕊珠,也哀哀地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愤怒之外就是失望,她已经失望了许久了,她有什么可选的,自从大郎去了,一切都坍塌了。无可奈何之下选了这个阿斗,怎么也扶不起来。打仗不行,理政不行,他除了听话,几乎一无是处。每每以为失望到顶了的时候,却还能更加失望一些。但若要她向赵栩低头,万万不能。 她缓缓从枕下取出两封书信,丢在地上。 张蕊珠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信,往赵棣怀中躲了躲。 赵棣犹豫了片刻,拆了开来。一封的落款竟然是翰林巷孟府梁老夫人所写,言辞恳切,将阮玉郎假扮洛阳宗室引汴京近百官员宫变一事娓娓道来,更点明了阮玉郎乃毒杀先帝的真凶,赵棣竟然与他同谋,望太皇太后勿再为他们所欺骗,早日回京。 赵棣心中泛起好些借口说辞,再拆开另一封,却脸色大变。这封信的落款却是阮玉郎。 他未及细看,大声道:“这是假的!”阮玉郎已死在宫变之中,怎会写信来洛阳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急喘了两口气,记着医官的话,又勉力将怒火压了下去,只沉声道:“阿梁的笔迹和语气,谁也模仿不来。这逆贼的信,却也不可能是假。当年阮玉真那几件事,除了他可能知道,再无别人晓得!” 赵棣再仔细看那信中,羞愤欲死,眼前直冒金星,连抱着张蕊珠的一只手都跌落下来,浑身都如筛糠。 这信是阮玉郎宫变前所写,为证身份,将阮氏陈氏孟氏几家的百年纠葛说得十分清楚,更说了阮玉真入宫后的几件秘事。洋洋洒洒,一件件一桩桩,从如何利用张蕊珠获得他的信任,如何假扮入宫,顺利毒杀先帝,嫁祸赵栩不得,赵瑜身亡。再其后揭露赵栩身世,香雪阁里应外合。跟着中元节谋事不成,改为中秋后发难。西夏、女真、契丹、高丽,开的什么条件,允的哪些城池。他做过的,没做过的,都变成了他和阮玉郎合谋,触目惊心。更言辞狠辣无比地嘲笑太皇太后和赵棣无视杀子杀父之仇,愚昧眼瞎,更言明天下人九月便知洛阳太皇太后和伪帝之行为,人神共弃,遗臭万年。 “他若宫变事成,你也必为天下人不容。他宫变身败,你也会因此事无路可走,只会便宜了赵栩。”太皇太后咳了两声,昏花的眼神蓦地淬了寒冰,“这些事,不是张氏冒了你的名与他狼狈为奸,难不成是你的主张?文武朝臣会如何看待?洛阳如何守得住?” 赵棣一个激灵,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不由得怔怔看向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张蕊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高似的死,我也很多感慨。难以言述。在微博放了普希金的那首诗。年少时很喜欢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这是戈宝权老师的译文。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悲剧的无望的爱,才是最热烈的爱。 虽然说是假言情,其实还是在言情的。 祝各位晚安。 第341章 第三百四十一章 张蕊珠对上赵棣的视线, 他眼中的不舍、犹豫都令她瞬间如堕冰窖。她为他做了这许多, 还怀有他的孩子,他竟然会犹豫要不要杀了她挽回那早已不存在的声名。 她可有退路?生死一线之间, 她无路可退。舅舅说过她是个痴儿, 养父说过她蠢。他们都说得极是。 张蕊珠颤抖着推开赵棣的手,跪伏于地面,拔钗披发,额头叩地, 惨笑道:“若妾身之死,能令天下人相信一介侍妾能左右太皇太后的懿旨和陛下的决断, 能击败赵栩陈青和各路禁军,能令陛下收复汴京一统江山。妾身和腹中孩儿这两条命又算得什么。”她抬起头, 决然地看着赵棣:“惟愿五郎能替蕊珠和孩儿在白马寺点上一盏长明灯。” 她满面泪痕, 眼中却依然只有痴情一片。 赵棣五脏六腑都疼得绞成一团,不由得也痛哭起来。这几年来她受过的委屈一一显现, 她失去了孩子;她明明是苏瞻的亲外甥女, 却被太皇太后因出身不明而厌弃;她全心全意为自己, 不惜得罪了唯一的舅舅,从未因自己得势失势而改变;最后她却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给那个逃走的孟氏, 她现在甚至为了自己不惜带着腹中胎儿赴死。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负了她! 赵棣扑过去一把抱住张蕊珠, 颇有同命鸳鸯共喋血的悲壮, 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床上的太皇太后。她听了蕊珠这番话竟毫无动容,何其铁石心肠!那几次太皇太后同样厌弃了自己,也是任由他自生自灭, 若不是蕊珠拼力相救,他早已死在巩义皇陵了。 赵棣低声哀求:“娘娘,蕊珠说的不错,行军打仗时阮玉郎早就在将领们面前露过脸,河北路更是听命于他。若说我不知情,谁又能信?” 太皇太后再也压不住满腹怒火,勃然道:“五郎你真是被这狐媚子魅惑了不成?” 张蕊珠扯住赵棣的衣袖泣不成声道:“官家——何必因妾身这两条贱命冲撞娘娘!” 赵棣脑中昏沉焦灼,一股邪火冒了上来,死死抓住她的手,梗着脖子道:“娘娘说的被欺瞒,何尝不是自欺欺人?除了阮玉郎,还有谁能和赵栩匹敌?谁能号令四国?谁能攻下汴京?娘娘那时候煞是高兴,想着日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易得很。此时却要将一切推在蕊珠身上,要取她母子性命?若是让朝臣和百姓以为以往一切都是蕊珠在操纵,我又有何脸面做这个皇帝?” 太皇太后耳中嗡嗡响,她自欺欺人?!赵棣竟敢说出这种诛心之语! 张蕊珠看着太皇太后竟亲自下了床直奔赵棣而来,手掌高高扬起。 赵棣说完这话,心惊肉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太皇太后积威之下,他竟丝毫不敢躲避。若是被打几巴掌能救了蕊珠和孩子的命,他也认了。 张蕊珠猛地扑上去抱住太皇太后的膝盖:“娘娘岂可对陛下动手!五郎是皇帝——” 太皇太后被她一撞,原本就不稳的身子晃了晃,只觉得腿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便往后倒去。她挥下去的手掌朝赵棣伸去。 “放肆——” 嘶哑的斥责声震得赵棣一颤,他看着眼前的那只手,养尊处优下依然青筋突出,不知为何竟然不想拉住这只曾握着天下权柄的手。 他咬着牙想拉住那手时,太皇太后已砰然仰面摔倒在地面上,后脑砸在床前的楠木脚踏边上,立时一滩暗红的血从暗色的楠木上淌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来——来人——”嘶哑的声音在濒临生死的关头却变得极轻极细。 太皇太后高氏至死还睁着眼,她一生度过多少鬼门关,竟然会如此莫名其妙死在张氏之手,除了不可思议,更有荒谬绝伦之感。还有五郎,他竟然不伸援手,只怕想自己死想了很久了。 人人都想她死。她的表哥,青梅竹马在皇宫中一同长大的夫君,为了阮玉真那个贱人,想置她于死地。郭氏为了元禧太子和寿春郡王,倾阮氏孟氏各族之力要杀她和大郎。十年垂帘听政,新旧两党争斗,她耗尽心血平衡朝堂,大赵才有那般的富庶,她是“女中尧舜。”可她为了母子之情,连住在瑶华宫的阮玉真都没杀,恪守己任地做着最好的皇太后,大郎却怀疑自己害死了他爹爹。那夜在柔仪殿,大郎恐怕也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去,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这个娘,为了他做了多少事…… 阮玉郎毒杀大郎,令她活着比死了还痛,还要写信来让自己和五郎祖孙离心。还有赵栩,他那样的性子,怎可能是大郎的亲生骨肉?人人都瞎了眼,只有她醒着,所以赵栩一心也要置她于死地。她防备陈青防备了这许多年,还是给陈家得逞了。 时光回到五十多年前,她刚被姨母接到京城,姨母亲自教养她多年。直到一场赐宴后,她无意偷听到姨母曹皇后笑说她伶俐聪敏知书达礼,劝姨夫纳她为妃,姨侄共侍一夫也是佳话。十几岁的她当时全身血液倒流,牙齿打颤。是姨夫笑着夸她颇有见识岂可为妾,又说看她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倒是一对佳人良配,才将她从那地狱捞上了天堂。 她一直感激姨夫,可当姨母和表哥害死姨夫时,她却懵懂不知,事后才明白过来。她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姨夫。再后来表哥不动声色给姨母下药的时候,她明明知道,却只当不知道。没有了姨母,她才是皇宫大内真正做主的女人,才是大赵最尊贵的女人。 谁对她好,谁只是利用她,她也曾看不清,吃过许多亏,她记仇,她也记得所有的好,阿梁的好,那许多老臣维护她和大郎的谏言。她都不曾食言,一一维护。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死地,她已无暇回顾。 最后那一刹,阮玉真曾经在后苑唱过的那阙词,又响在她耳边。当时她听了心怀惆怅,还甚是可怜阮氏。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一曲唱尽阮氏的一生,也唱尽了她高氏的一生。 *** 太皇太后薨逝,洛阳满城举哀。慈宁殿上下获罪者四十七人。因中宫无人,贤妃张氏和岐王主理内外丧事。洛阳白马寺等各大寺庙道观皆坐做满七日法事。 得到消息的赵栩下令三军暂留在郑州,赵栩于郑州西郊设祭坛,亲自祭奠太皇太后,更遣使往洛阳吊唁,督促赵棣早日归降认罪,要他亲自送太皇太后灵柩归京。使者存了必死之心,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却命不该绝,被岐王一力保下,最终只是逐出洛阳而已。 汴京城皇宫内也一片白茫茫,向太后下旨,在隆佑殿虚设了灵堂。内外命妇五更便入宫按品哭丧。宫人们多已麻木,宫内宫外早有传言:今年乃大凶之年,四月底先帝驾崩,崇王薨,再是年迈的定王过世。太皇太后伤心欲绝缠绵病榻数月,终于也敌不过这凶年,熬过了中元节没能熬到重阳节。刚刚完成最后一波清算的皇城内,没有多少人因为太皇太后的薨逝留下真心实意的眼泪。 梁老夫人却连续坚持了三日进宫哭丧,念及往事,老泪纵横,感怀不已。一念之差,再不可挽回。多少年了,她早已放下了往事,可太皇太后一生要强,却始终放不下那一个执念。 三日后,依旧制,向太后恢复垂帘听政,礼部宣告皇帝成服,在京文武官员十三日除服,军人、百姓不用缟素,沿边州府不得举哀。 眼看着就要到九月初九重阳节。因太皇太后薨逝,汴京洛阳两地严禁作乐,那各色菊酒菊花,一时都砸在了商家之手,就是要便宜亏本出手,也无人买,那借钱囤酒的商人,投河者倒有七八个,又合了大凶之年的说法。 重阳节方悄声无息地过去了,汴京枢密院收到各路官员雪花般的表书,原先观望许久的那几路禁军,纷纷举兵前往洛阳,参与王师围攻洛阳之战。太皇太后之逝,令得勤王之军从几万变成了几十万。 这些转变竟在赵栩和张子厚的意料之中,却在赵棣的意料之外。一时间洛阳纸贵,那想方设法逃出城的士绅,不惜重金往洛阳留守府中走动,只盼着买到一纸文书,哪怕是往河北路去也好。就连一道度牒,竟然官价飞涨到了八百贯,就是紫衣也涨到了五百贯。 赵棣下令改度牒的黄纸为绫纸,赐洛阳留守一千道度牒,以充作军费。另一面遣使者前往围攻大名府的女真契丹大营,商议新的联合之计。 此时,赵栩的大军已陈兵于洛阳东、南两面,营帐连绵如山峦,漕渠、远渠皆被截断,洛水的一端,皆插满了汴京王师大旗。 黄昏时分,云轻日淡天津暮,风急林疏洛水秋。赵栩巡营完毕,策马沿着洛水缓缓而行,远方洛阳城墙上,兵器在淡淡日光中不时反射出明暗不等的亮光。身后背着药箱一路小跑的方绍朴已经放弃了刨根问底,他这大半个月来,天天被迫负重操练,美其名为强身健体,实则被皇帝公报私仇。 他和皇帝能有什么仇?!他月饼才啃了两口,就被拖上马急急赶往汴京。到了汴京,还没睡几个安稳觉,又被皇帝拖着赶往郑州。 有什么不爽,跑一天就算了,再不爽,跑三天也差不多了。可他已经跑了整整二十一天了,这仇得有多深啊…… 赵栩收缰勒马,看着洛阳方向片刻,回过头来,看着一身单衣满头大汗的方绍朴粲然一笑:“才一盏茶的功夫,就不行了么?” 方绍朴喘着气停了下来,躬身行礼道:“陛下喝——喝一盏——盏茶要、要一、一个时辰,还、还不带如——厕更衣,微——微臣五、五体投——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1、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这阙词是宋朝韩元吉的《好事近》。 2、云轻日淡天津暮,风急林疏洛水秋。出自《天津感事二十六首》——宋朝邵雍。 第342章 第三百四十二章 赵栩的视线在方绍朴身上晃悠了两圈。方绍朴只觉得他看到哪里, 哪里就起了鸡皮疙瘩, 他仔细想想方才的话,纳闷自己难道哪里又得罪了这位祖宗?都已经五体投地了, 这姿态已经低到皇帝马蹄子下头去了, 总该给他匹马了吧…… 一盏茶——五体投地?你意指的是哪五体?赵栩鼻子中出了一口气,笑意不减,却眯起了桃花眼:“看来你说的那句‘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很有些道理。再跑上一个月, 绍朴你便能和禁军媲美了。” 方绍朴脑子嗡嗡作响,气都喘不过来了, 看着飞驰而去渐渐模糊在飞扬尘土中的马屁股,深深觉得自己没拍到马屁拍到马腿了。 十几个亲卫同情地看了方绍朴一眼, 赶紧挥动马鞭飞速跟上。成墨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姿, 牵着手里那匹悠哉悠哉的“传说中方医官的军马”,摇了摇头, 默默哼起了小曲:“你有一匹大骏马, 你从来也不骑——”跟着不知不觉变成了:“方医官的马, 是幸福的马——” 大赵最有前途的御医官方绍朴险些摔了个狗啃泥。远处大营里早就开始埋锅造饭,这次西征粮饷充足, 天天晚上都有肉吃。但由于莫须有的罪名, 他每次跑回营去, 连肉汤都不剩一滴了。 方绍朴在心底里又给皇帝记了一笔。医官报仇,十年不晚。待他回了汴京,见了九娘, 献上他最近开始落笔的大作——《少年皇帝的烦恼》。不行,白白送给九娘不成,怎么也要卖个两贯钱,他可还画了那许多配图呢。拿了钱以后,他要去吃橙酿蟹、鹌子羹、桂花浮丸、鳝鱼包子…… 成墨听到身后方医官的喘气声,扭过头去,看到他满头大汗,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奇异的光彩,看起来精神抖擞,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方医官发明了“潜力”这个词,真是厉害。他转瞬摇了摇头,能挖出方医官的潜力让方医官都跑这么快的陛下才最厉害。难怪方医官五体投地了。 *** 洛阳宫城内太极殿上,还要再过几日园陵除服,此时朝中几派正因围城之局争论不休。有主张遣使和谈的,有主张力战的,也有劝说赵棣放弃自立的。因赵棣是太皇太后所立,本就柔和有加威严不足,众臣也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殿内四品以上的官员,大多都是原先洛阳的在任官员,另外有河东路河北路叛变后调遣而来的,还有投奔太皇太后而来的一批官员。文臣之中以孟存为首,因他深受太皇太后信任,又是皇后孟氏的父亲,在士林之中素有隆誉,不少官员也都等着他发话。 孟存却捧着玉笏眼皮低垂。太皇太后之薨,对洛阳局势实在大大不妙,不仅各路观望的文武官员们纷纷倒向赵栩,更令赵棣对他越发疏远防范。但阮玉郎去了,倒再也无人能要挟他了。身为翰林巷孟氏后人,六娘又应该已回归汴京。他反而比先前更安全了些。他笃笃定定地立如青松,胸有成竹。 岐王的目光落在孟存身上,见他一直默然不语,大概也猜到他必然不主张战,但因身份微妙却也不可能主张降。 “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说。”岐王出列,沉声道。 殿上慢慢地静了下来。赵棣紧皱的眉头略松开了些:“皇叔有何高见?” 岐王举了举玉笏:“太皇太后得官家和圣人悉心侍奉,来洛阳后凤体日渐安康,突然崩于迎春殿,竟无遗诏,亦未诏众宰执宗室入宫。御医官语焉不详,臣深感不安,早有上表。如今再过几日文武官员即将除服,臣斗胆敢问,大理寺于宫中诏狱审理得如何?可否允臣听审?” 赵棣未料到岐王竟会在围城之际当场发难,掩在宽袖中的手一紧,下意识看向殿上百官,见众人面色各异,脑中一阵发热心惊肉跳起来。 四位当朝宰相中,有两位也站了出来,附和道:“臣附议。” 不少忠于太皇太后和赵氏宗室的文臣武将回过味来,岐王乃太皇太后亲出,又掌着大宗正司,竟未能见到太皇太后最后一面,心存疑窦上了表,而宫中也真的设了诏狱,由大理寺在审理,看来太皇太后去的确有蹊跷。不少官员暗自琢磨起来,这洛阳宫城里,皇后早就失踪了,统共才那么几位太妃和一个贤妃,谁敢对太皇太后不敬?除了深受圣宠的贤妃张氏,还能有谁…… 孟存大步上前,站在了岐王身后。赵棣心中一紧。 “陛下——”孟存神情温和,声音却十分响亮。 殿上的嗡嗡议论声顿时消歇了下来。 “陛下,宫中禁军宿卫,皆太皇太后亲点,理应万无一失。”孟存举起玉笏,语带哽咽:“得太皇太后恩宠,降旨册小女为皇后。小女手无缚鸡之力,居于深宫,却在众人眼前无端失踪,随身女史、宫女都被拘于宫中诏狱。臣身为父亲,至今连一句话也未能询问,不知始末,毫无章法。” 这殿上的官员虽然都心知肚明皇后失踪一事,但这宫闱秘事谁也不能提,更不能对外宣示。谁想到孟存竟然竹筒倒豆子在这太极殿上全撕扯开来了,更没想到孟存自己也是两眼一抹黑,立时都骚动起来。 孟存含泪道:“太皇太后仙逝那日早间还宣召臣妻入宫,言道小女失踪一事已有了眉目,夜里便突发园陵崩!” 太极殿上刹那间鸦雀无声,又猛然炸了开来。皇后失踪案才有了眉目,太皇太后便骤然薨了,要说这两件事毫无干系,谁信? 赵棣方才被岐王一番言语说得心惊肉跳,可孟存这长篇大论一出,他险些感觉不到心还在跳了。孟存这一刀捅得实在太过凶狠,他根本回不过神。 孟存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娘娘薨逝和小女失踪深有关联,宫中诸事实在蹊跷,应将一应相关人等移出诏狱,由大理寺、宗正寺、礼部联合审理。此外,小女失踪已逾月,无论生死安危如何,不宜占据中宫之位,还请陛下三思!” 岐王眉头扬了扬,这三段话委实狠辣,连皇后之位都不要了,真是慈父,真是忠臣啊,这可把皇帝和贤妃张氏架在火上烤了。在情在理,都无法推拒。孟存这是铁了心要扳倒贤妃,也是要撇清和皇家的关系。 孟存心里,究竟是如何作想的?岐王暗自揣摩起来。赵栩派人给他送了几次信,提醒他太皇太后之死乃张氏所为,要的自然是他归顺汴京,最好能开了洛阳城门,送上赵棣。太皇太后在,那是他亲娘,他看着她一意孤行,只能劝,不能不从,否则是不孝不忠。如今坐在上头的是赵棣,却又不同了。 文武百官纷纷附和孟存,一时群情汹涌。 *** 这日入了夜,张蕊珠疲乏得很,就着晚词的手喝了两口参汤,因腹中胎儿不敢多喝,但不喝委实有些撑不住。她每日主理丧事三更就要起身,夜里亥时也不能入眠,宫中事务纷杂,虽有钱太妃搭把手,但好不容易独当一面,代掌了皇后册宝,哪里肯放手,加上延春殿上下要收拾,诏狱里那许多人的审理,虽有了赵棣的示意,她还是不放心。费心又费力,担惊又受怕,统共只能睡上一个时辰,梦里不时还会出现太皇太后冷森森的目光,斜睨着她似乎在说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每每惊醒,总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又因斩衰孝期内,不能和赵棣同房,不免怕得很,这几日都是晚词自请上夜,抱着被子睡在脚踏上陪着。 晚词去外间转了转,再回来,垂首低声将太极殿上的事说了。张蕊珠一颗心跳得比眼皮还快。孟在这厮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孟六娘明明已经回了汴京,他还充瞎装聋,借刀杀人。她死死握紧了手,指甲戳在掌心里生疼。 她那夜就说了,得将延春殿那几个尚宫、供奉官和女史们一并处死,可赵棣却没这个胆子,唯恐引人怀疑。 待赵棣不得已带着岐王等人入了宫,进了诏狱,又将一众人犯重兵押送宫外大理寺狱,礼部、宗正寺的人一一对了花名册,因为孟在的谏言,把皇后身边的贞娘、金盏银瓯等人也一并提了出去。 张蕊珠一听赵棣掩头藏尾的解释,这才体会到太皇太后素日那般看着赵棣的心情,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她却不能如太皇太后那般专断和不留情面,只抽泣道:“陛下何苦因妾身同重臣宗室们不对付,一切都是蕊珠失手引起的,陛下这般维护我,蕊珠死也无憾。”她背过身去,肩头一耸一耸:“陛下还是将实话说给皇叔听罢了,待蕊珠生下孩儿,该杀该剐,蕊珠心甘情愿。” 赵棣伸出手臂揽住她,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怎么交?交出她,他的皇位也要不保,他的隐瞒,他的授意,他是她的同谋。可他也已筋疲力尽,赵栩兵临城下,岐王和孟存都极为不满,阮玉郎的手下士气已无,文武官员各有各的打算。他们就算降了赵栩,一样还能保住他们的官位,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只有他和她还有她腹中的胎儿。他们一家三口,身在危船之上,波涛汹涌,小舟即刻会翻,可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一刻,赵棣突然生出一丝怨气。若不是母亲钱氏的教导,他为何会鬼迷心窍想要做这个皇帝,他原本也可以做个逍遥快活的亲王。若不是太皇太后屡屡示意,他哪里敢妄想。她们不过是借着他,想要遂他们自己的心愿。 终究,只有蕊珠一个,全心全意为了他而已。 赵棣慢慢低下头,伏在张蕊珠的肩窝里,哽咽道:“蕊珠,你说这种伤我的心的话作甚。我又怎会负了你。” 张蕊珠抽泣渐停,埋在赵棣胸前的双眼却毫无温度。 早已经负了,只是他还不自觉而已。能保住她的人,这个局势下,还有谁?若指望这个枕边人,那她就真的蠢不可及了。 *** 半圆不圆的秋月凉凉地照在汴京宫墙上,琉璃瓦上有层极薄的寒露,桂花早已谢了,九月中的皇宫大内,有些冷清。 城西呼喇喇飞来一群鸽子,月色下围着宫城转了转,巡逻的禁军抬头看了看,副统领挥了挥手,这是孟二郎再三交代过的,这个时辰还飞来的,定是陛下的飞奴,不能射杀。 一只飞奴稳稳地降落在赵浅予的手上,她伸手摸了摸那灰色的羽毛,温热湿润,纤细的脚爪上绑了一根细管。周围陆陆续续又飞来七八羽飞奴,见到假山上的鸽舍,都落了下去,自有人赶紧取下它们腿上的细管。 槅扇门开了,廊下亮了起来。九娘笑道:“仔细它啄你。” 赵浅予伸手取下细管递给九娘,将飞奴放了:“已经啄了两口,怪痒的。一定是哥哥的信。” 九娘接过细管:“谢谢阿予,你进去陪陪你娘吧。” 赵浅予点点头,神情古怪地道:“你可记得要告诉我哥哥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就别说了,我还小呢。” 九娘脸一红,赶紧掐了赵浅予一把,转身逃了,心里忍不住又怨了赵栩一次。 自从赵栩回了前线,九娘便又得了梁老夫人首肯,留在宫中照顾陈素。陈素那日清醒了不久,又晕了过去,幸好傍晚方绍朴赶了回来,这大半个月来,九娘一直守在她身边,起居和汤药皆不假手于他人。孟彦弼也销了休沐,亲自带着十八班直的精兵守着。 惜兰将琉璃书灯挪得近了些,带着宫女进了屏风里头铺床展被。 “惜兰——”听到九娘的声音,惜兰赶紧放下手中的软枕,转了出来。 “阿昉表哥今日可有送信进来?” 惜兰摇了摇头:“二郎昨日只给了那一封,今日并无音信。” 九娘点了点头,又问:“看来晚词的消息不假——我给六姐写一封信,六姐若是有信送去洛阳,你派人想法子一定要送到我二伯手中。另外你派人去慈宁殿看看,娘娘可安歇了,若还未安歇,便说我有要事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皇帝驾崩:山陵 皇后、皇太后崩:园陵。 补一个:宋朝时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没有妃嫔能被称为“娘娘”的,统称娘子。 感谢细心的读者狂舞,是的,阮玉郎临别崔念月时说的柳七,藏着我很喜欢的柳永,柳七。崔念月在我宋也确有其人,和李师师齐名。请原谅老作者的恶趣味。 感谢订阅正版,今日送上四千 第343章 第三百四十三章 九月西风兴, 月冷露华凝。九娘经过福宁殿的时候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赵栩不在宫中, 福宁殿的灯火稀落。殿门早闭,里头一丝声音也无。思君秋夜长, 一夜魂九升。不知此时洛水旁的他是在磋商军情, 还是在批示京中送去的文书奏折。九娘胸口闷闷的有些胀痛酸涩,见到广场上巡逻的殿前司军士才又加快了步伐。惜兰取出腰牌递给那领头之人。那人查验了一下,恭恭敬敬地对着九娘行了一礼,让出道来, 也不多话,亲自护送她们直到慈宁殿大殿门口, 才又行了一礼迅速离开了。 慈宁殿的正殿大门已重新换过,殿内里弥漫着安息香的馨香, 令人心平气和。低垂的全新素色帷帐上斜斜投着昏黄的大片灯光。重阳节后, 糊着碧纱的木棂窗上换成了高丽纸,隐隐的暗纹如同山峦一般, 绵延无际。大殿内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宫变之乱。向太后宫变后依然坚持住在慈宁殿, 外柔内刚的性子可见一斑。 楚尚宫笑着将九娘迎了进去:“医女在给殿下用方医官教的法子针灸, 娘娘在偏殿看着呢。九娘子稍等片刻。” “不急,前两日楚姑姑送给我的那几块重阳糕甜而不腻, 想着就觉得饿了。”九娘笑道。 楚尚宫抿唇笑了:“娘子这是半夜来慈宁殿吃宵夜了?不如我把方子写给你罢。”她转头就吩咐宫女去取重阳糕来。 “哪里好意思要姑姑的方子——”九娘笑道。 “好意思好意思的, 还请娘子把你那橙酿蟹的方子换给我们慈宁殿吧, 苏州府送了一车贡湖蟹,毛金肚白肥美得很,个头也大, 御厨说还能养上七八天,殿下和娘娘都最爱吃那个,今日娘娘还让人写信去问方医官,不知殿下能否吃上一两个解馋。”楚尚宫亲手给九娘斟了茶,双手奉上茶盏。 九娘接了茶盏,笑道:“在方医官口中,从来没什么不能吃的。我那方子没什么稀奇,明日就让惜兰送来就是。倒是苏州那湖蟹做橙酿蟹可惜了,还是隔水蒸了蘸姜蓉陈醋,再配上温的黄酒才好。” 说起螃蟹和黄酒,九娘想起中秋那夜赵栩的胡作非为,脸上绯红,赶紧举起茶盏,遮了半边脸。 楚尚宫将重阳糕从食篮里取了出来:“咿,娘子所言,倒和官家说的一样。往年宫中将这湖蟹炸了吃或是做了橙酿蟹,官家总是摇头说暴殄天物该蒸了才不损蟹肉甜美鲜香。” 九娘心中一甜,又有些替赵栩得意起来。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他不懂的呢,只有那一桩是不懂的,不懂却比懂好上千万倍。发现自己不小心想歪了去,她脸就更红了。 赵栩的司寝女史进了大殿,对楚尚宫和九娘都行了礼:“医女施针已毕,殿下已经睡了。”两个医女也提着药箱行了礼退了出去。 偏殿的屏风里,向太后正爱怜地看着刚刚入睡的赵梣。将养了几十天,原先苍白的小脸终于又红润起来,浓密重厚的睫毛在眼睑下投落一片阴影。向太后伸出手指放在他鼻下,温热的呼吸之气喷在她手指上,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在枕边的《孟子》拿了起来。 想到阿妧每日都会来慈宁殿陪赵梣一个时辰,如侍读学士那般给他读书,向太后不禁轻轻摇了摇头,翻了几页,笑了起来,上头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注解,不少都是赵梣写上去的。这孩子,都已经不是皇帝了,还听得滋滋有味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许多问题,什么都要问一个“为何”,也亏得阿妧极有耐心,也和那些板正的侍读学士不同,说的道理连她听着也觉得生动有趣。 楚尚宫站在屏风边,屈膝福了一福。向太后站了起来,又看看了床上已熟睡的赵梣,见他挺秀的小鼻子微微地一翕一翕着,才出了屏风,吩咐司寝女史夜里警醒一些,带着一众女史宫女回了正殿。 九娘吃了两块重阳糕,净了手,见到向太后回来了,起身行礼。向太后笑着扶起她:“这么晚,阿妧莫不是来查十五郎的功课的?来,孟先生看看他今日写的。” 九娘接过那本《孟子》,翻到今日要赵梣温习之处,见上头写了不少注释,比昨日的又多了好几十字。她仔细看了看,笑道:“殿下聪敏好学,举一反三,着实可喜。但他伤势未愈,还是要少动笔才好。” 向太后每日都听九娘夸赵梣,可每次听到心里还是喜滋滋的:“是我不好,看着他那么用功,不舍得拦他,明日若再这么不听话,便不许他喝你炖的汤了。这孩子,聪明是比不上六郎和你一根手指头的,开蒙也晚,好在知道勤奋苦学。今夜他背了好几段书给我听,真是滚瓜烂熟的,好似将来要下考场似的。我这么说他,他还来劲了,说自己将来定要去参加礼部试——” 向太后忽地脸上一热,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我真是老了,怎么此次次说起十五郎就没完没了,真是瘌痢头的儿子自家的好啊。阿妧可听烦了?” 九娘想道自己何尝不是随时随地都想到赵栩,深有体会地弯起了水润润的杏眼:“娘娘慈爱之心溢于言表,这是殿下的福气。正因娘娘凯风之慈,殿下才有寒泉之心。” 向太后笑道:“你和六郎一样的甜嘴,尽挑我爱听的说。” 九娘笑道:“六哥适才派飞奴送了信,大军已经驻扎在洛阳的城东和城南,不少洛阳的官员都给六哥送了信,愿意归降。” 向太后叹了一声,双手合十道:“若能不动干戈收复洛阳,真是祖宗保佑了。这亲生兄弟手足相残,生灵涂炭,先帝在梓宫里怕也不安稳。只盼着赵棣能迷途知返,早日开城。” “赵棣若能迷途知返,也不至于伙同张氏对太皇太后下毒手了。”九娘道:“岐王殿下素来公正平和,因一个孝字不得已被困在洛阳。太皇太后崩后他便上表指出好几处疑点。如今洛阳宫中设了诏狱,几位尚宫和供奉官都受了刑,可见赵棣毫无悔意。娘娘若能去一封书信给岐王殿下,岐王殿下明白事理,应不会坐看赵棣这般胡作非为垂死挣扎。若能开城迎接王师,六哥的意思是对宗室概不追责,一切如旧。” 向太后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这是好事,虽然不少人也都是和太皇太后一样,被赵棣所蒙蔽,毕竟身为宗室也不能免了谋逆之罪。难得六郎能这般大度赦免了他们的罪既往不咎,先帝泉下有知,定然欣慰有加。待我白纸黑字地写给他们,他们有个倚仗才能安心迎接六郎。” *** 又过了几天,苏昉托孟彦弼送了信入宫,除了晚词送出来的最新消息,还说了洛阳有人赶到百家巷求见了苏瞻,苏瞻随即便去了赵昪府上,一夜未归。 九娘略一思忖,暗叹不已。除了四面楚歌的张蕊珠来求救,还会有谁将苏瞻当成救命稻草呢。苏瞻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早逝的阿姊连那唯一的骨肉也性命难保。他一辈子都在欠债还债,欠他姐姐的,欠八娘的,欠王玞的,甚至欠王璎的。可他若再出手帮张蕊珠,又将苏昉和苏家置于何地…… 长案上放着张子厚派人送来的朝政节略。这是赵栩的授意,今日的节略上,二府正在商议要将苏瞻外放到儋州去。九娘翻了地理志,才知道儋州在大赵最南端的蛮夷之地,无四季之分,只有很热和热的区别,土地贫瘠,瘟疫虫蚁横行,蛮人凶狠,去到那里的十个官员有八个是被流放的,过半都染病客死他乡。 张子厚因前世的自己恨毒了苏瞻,可她却不能让阿昉这样没了爹爹。九娘眸色蓦然暗沉下来,意识到自己竟然第一考虑的是不想刚入仕的阿昉丁忧三年。她何时变得这么心硬如铁了…… 九娘将信放在那节略边上,看了又看,终于拿定了主意。 *** 赵栩收到二府关于外派苏瞻一事的上表时,洛阳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战事尚未开始,城内已人仰马翻。各路勤王之师纷纷前往皇帝大帐中宣誓表忠心。这样的忠心,赵栩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岐王也送来了密信,言明孟存也有开城之意,但眼下洛阳的守卫皆在武将手中,他们还在私下联络试探。 方绍朴在一旁一边捣制要送回汴京给九娘敷伤疤的药,一边偷眼看赵栩的脸色,不知官家今日怎么转了性,竟没要他跑上二十里路。 赵栩往椅背上靠了靠,扭了扭有些硬的脖颈。成墨低声问:“官家可要揉上一揉?” 赵栩摇了摇头,又将二府的决议拿起来看了看,眉头略皱,提起朱笔在苏瞻那条上批示道:“此外派等同流放千里,大资何罪?”想到九娘的来信,他想了想又换了笔另给张子厚写信。 苏瞻之所以屡次要退守南京,甚至放弃外城,也是因为对他赵栩不够信任,他那种保守的决策,是典型的文臣想法,算不上得什么弥天大罪。此人胜在务实,熟悉各部,对民间疾苦也深有体会,盛名远播十多年,天下人依然仰慕苏瞻的多,如今四海未平便将他流放千里,实在过了。待天下平定后,他还是要用好此人的,只是不会再给他拜相的机会。 朝堂之道,在于平衡各方势力。父亲曾经这么教导过他,这也是蔡佑得以数次拜相的原因。新党旧党的斗争一直都在,若教臣子们都齐心拧成一股,皇帝就难做了,极易面临看不到听不见的局面。政令不出都堂,被架空的皇帝算什么皇帝? 道理他也明白,可他不需要也不屑于这么做。他要的大赵朝堂,是一根绳,上下齐心,绳头拧在他手里。任凭谁的势力再大,他也无所畏惧。 赵栩搁下笔,赵栩视线落到方绍朴身上,唇角微翘起来:“听说夜里跑上一跑,能吸取月华秋露,对经脉大有好处——” 方绍朴的心一揪,举起手中的物事:“官家,九娘子的药、药用完了,微臣要连、连夜赶、赶制,明日一早送、送往汴京。” 赵栩斜睨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书啊信啊画啊的,要一并送给她?” 方绍朴额头沁出汗来,不敢看向他身后那个“告密者”,打了个哈哈道:“陛下真会说笑话,微臣的确在写一本画本子,不过是为陛下大婚准备的——”这几句顺溜无比,一个咯噔都没有。 赵栩眉头扬了扬,似笑非笑:“原来绍朴你觉得我很需要好好准备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备注:章首诗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小剧场君归来了 方绍朴:陛下,您不需要准备么? 赵栩:我需要准备么? 方绍朴:不需要么?敌方战壕地势艰险,急易那什么沟里翻船。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陛下,这是臣免费送给您的《素-女-经》。还有这个,这是微臣所写的《夫妻性问100条》,各种隐秘爱好,尽是真人劲爆采访。在大赵国内已售出十万本,还被翻译成了契丹文、女真文、回鹘文。陛下可以直接到我的微店里购买,这是我发给你的优惠二维码—— 赵栩扬了扬眉,忍了忍,还是点开了微信。 帝后大婚后不久,汴京城的百姓们兴致勃勃地看着方医官在汴河边一身短打披着月光跑着。 方绍朴一边跑一边想,他哪里又做错了。 *** 福宁殿里阿妧跪伏在柔软床褥中,被红绳绑得跟个粽子似的,眼泪直冒。 赵栩握着她的腰阴测测地问:“方绍朴采访你,你就老实交代了?” 阿妧惨兮兮地哑口无言,只是小粽子三个字而已,也能被他抓包......方绍朴你个死骗子! 第344章 第三百四十四章 营帐中的灯光昏黄, 赵栩的神情似乎也很随和, 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方绍朴却打了个寒颤,喃喃道:“这、这不是不、不打没准备的仗嘛, 有备无、无患, 有、有备无患,有备……”看到成墨的脸色,似乎他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轻, 最后两个字吃回了肚子里,赶紧闷头用力捣药。 “我怎么倒不知道我有患呢。不过听说夜里跑上几圈, 能吸取月华秋露,强身健体之效更甚。”赵栩笑道。 方绍朴一个哆嗦, 手里的铜钵掉了下去, 幸亏膝盖一夹,没砸到自己的脚, 药粉撒了一些出来, 转念又觉得索性让铜钵掉下去砸到脚了, 官家总不能还逼着自己每日跑个几十里路吧…… “呀,药没事吧?”赵栩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 弯腰伸手, 将药粉拢了拢, 小心地放回药钵里。 方绍朴幽怨地看着他,心想我一个御医官怎么也比这点儿药草金贵吧,膝盖抖了两抖, 在松和不松间徘徊。 赵栩笑眯眯地托住铜钵:“若再洒出来,你便围着洛阳城跑上一圈,正好替我巡视巡视广南、荆湖、夔州、梓州那六路的军营。”两军交锋,军医若跑不快,就会死得快。方绍朴随他去中京时,就总是赖在马车上,若不好生操练,只怕打起来后没人顾得上他的安危。 方绍朴一听,吓得赶紧牢牢托住药钵,一脸无辜地道:“臣不敢。”想了想他又忍不住多嘴:“微臣见、见过夔州路梓、梓州路的随、随军医官,他们羡、羡慕臣在西征大、大营里天天有饭、有肉吃——” 赵栩斜睨着方绍朴清秀脸上的可怜兮兮样,分明写着“我没吃上肉”,转头吩咐成墨:“去给绍朴传一碗肉羹来。” 方绍朴眨眨眼,心头热热的。 “他们都吃什么了?” 方绍朴叹了口气,摇头道:“夔州路来了后,一日两餐,早间粟米粥,筷不能立,晚间稀菜粥,加一个炊饼。梓州路的好一些,午间能多一个饼。” 赵栩眼中寒芒闪过,声音却带着揶揄:“你可要去试试 ?吃得少倒也不用跑了。” 方绍朴瞪大眼,愣了一愣:“臣可离不了官家,臣还是继续强身健体的好——” 赵栩唇角一翘,取过案上枢密院送来的《军需则例》增补概述,又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正说到前来勤王的广南两路、荆湖两路、梓州路夔州路的八大属军的盐菜口粮、运送脚价之事,还有医生、供事、书识画匠、渡夫水手、站夫、押差夫、工匠等杂役的俸禄发放。张子厚所附上的奏折里,穷凶极恶地将一应资费都压在了最低。 先前赵梣宣召各路属军勤王时,这六路下属怀安、广安、云安、梁山、南平、昌化、万安、朱崖八军,皆上表愿意勤王,却又磨磨蹭蹭,言大军离大运河起端的杭州甚远,沿途委积不丰,恐师行粮不从,加之千里馈粮糜费甚巨,需费时调集粮饷。如今人马已至,却缺粮少米,还要从户部捞钱,每年发放的粮饷难不成都喂狗了? 军中变法势在必行。赵栩抬起头来,轻叹了一声。变法难,难于上青天。以往舅舅也在枢密院几度尝试,却被各个环节拖累,最终不了了之。待西征完毕,他定要大刀阔斧地先破后立。 *** 又过了几日,秋风萧瑟,一阵秋雨一阵寒。洛阳围城之势不变,却也不见大军攻城。洛阳城里粮积如山,征兵上万,个个勒紧了裤腰带准备熬到明年开春,充满了风雨来袭的紧张氛围。便是赵棣也无一夜能安睡,总是梦到攻城,稍有动静便惊醒,每日上朝黑眼圈越发乌青,朝中城里处处风声鹤唳。守城将领对围城大军却毫无头绪,想出城作战,各大营寨前壕沟深深,石砲森森,甲胄鲜明刀戈闪亮,想迎战,对方又不来攻城,白日操练不断,夜间篝火四起油脂香味都飘入了洛阳城中,勾得军士们口涎横生心神不宁。 如此不过六七日,便有不少军士冒着被射杀的危险偷偷跑出城去归顺投诚,连累了好几位副将吃了军棍。好在法不容情,法外有情,岐王和孟存奏请了赵棣,带了上好的药品前往探视,好生宽慰以安军心。 赵棣见他二人虽然每日往大理寺去询问尚知关心军心和士气,趁他们入宫复命,留他们一同用膳。 孟存知道战时饮食自然不比以前,殿上虽然有皇帝和亲王在,案上也只有猪肉和鸡肉,连羊肉都看不见了。 “赵栩存心将洛阳围作孤城,吾也和军民一同节俭一些了。”赵棣叹道:“也亏得贤妃贤惠,如今大内也省衣节食,吾真是愧对小娘娘她们了。” 岐王和孟存都躬身赞美了钱太妃几句,却对贤妃只字不提。 待撤了案,三人转到后阁里,喝了两盏茶,说了些城中布防朝臣动态后,赵棣取了大理寺和礼部的上书递给岐王:“皇叔,吾看这些人私有串供之嫌,皇后和太皇太后这两件事,宫人为了卸责活命,合谋诬陷他人,也是人之常情。” 岐王细细看了一遍,双手奉还,行了一礼道:“陛下,宫女内侍甚至一些女史确有这种可能,但两位延春殿的尚宫和供奉官几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如今她们言之凿凿延春殿一事与贤妃有关,不知陛下何时让贤妃见见大理寺或礼部的官员。” 赵棣又羞又恼,只推说张蕊珠受了累,医官嘱咐要卧床静养,且过段时间再说。 孟存起身道:“陛下明鉴,臣这些日子也见过皇后身边的尚宫和女史。大理寺铁面无私,审理了这许多日,看来皇后失踪,并无证据显示和贤妃有关。” 赵棣松了口气,若是孟存不再紧咬着蕊珠,只剩下岐王总不难说通。 “疑罪从无,我大赵一贯如此。”赵棣皱眉道:“孟卿日后言语还当三思,岂可随意遐想,引人怀疑?”他也看过那几人的口供,孟氏失踪前只有蕊珠追上她说过许多话,连延春殿的小黄门都做了证,对蕊珠十分不利。但孟存既然这般让步,他也要赶紧下台阶。 “你挂心皇后,吾亦牵记。六娘乃太皇太后亲选的贤后,无论她人在哪里,经历何事,都是吾的妻子。”赵棣说得情真意切,黯然神伤,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孟存又道:“这另册中宫一事,孟卿休要再提。” 孟存有些哽咽,躬身谢过赵棣,又道:“贴身服侍皇后的那几人在诏狱之中受了刑,落了病根,甚是可怜。她们都是臣母所赐的仆从,臣若弃之不理,有违孝道,实在于心不忍。臣恳请陛下恩准她们出狱治病。” 岐王的视线从孟存身上一掠而过,抿唇不语。 赵棣想了想,权衡利弊后叹道:“如此便让大理寺和礼部先将此案结了,那几个女史孟卿你接回去罢。” 孟存谢了恩,又赞颂了赵棣几句。 岐王和孟存退出后阁时,不约而同地眼皮微垂,往那八扇落地画屏下溜了一眼。画屏后的张蕊珠双手紧紧攥着银白素披帛,轻轻舒出了一口气。 *** 入了深秋,汴京中各部事务积压如山,几路大军的粮草、弓箭、药品、冬衣,所需征集的牛马驴骡、太平车、民夫,增加出来的广南等勤王之师的军饷,大名府和汴京沿途官道上新修七座存粮所用的城堡。张子厚忙得脚不沾地,依然每日亲自整理政务节略,派人送入大内给九娘过目。 九娘这日午后陪赵梣读了书,禀明了向太后,带着惜兰等人被近百禁军护送着出了东华门,转道入了大理寺,递上张子厚的亲笔信。 不多时,便有两位官吏出来,将九娘引入衙门之后的一个院子里,着人看茶。 一盏茶的功夫后,四个大理寺胥吏带着赵元永进了院子。 赵元永瘦了不少,下巴尖尖,一双灵动大眼只余呆滞茫然,因未曾受刑,行动倒还自如,见到院中密密麻麻的禁军,他一愣,站在原地不走了。 几个胥吏也不催促,虽不担心他一个孩童能翻江倒海,但也站定在他周围,手放在了腰刀的刀柄之上。 廊下的惜兰走了出来,柔声道:“九娘子来看你了。” 赵元永低下头,脚尖动了动,终于还是跟在惜兰身后进了屋,抬头扫了几眼。这间屋子十分简陋,窗下的长案边,放了两张交椅,靠墙一排柜子空空如也,连个罗汉榻也没有,圆桌上倒是上了两盏茶。但那少女美艳绝伦,照得陋室光华四射。赵元永心中一痛,爹爹曾经笑嘻嘻地说过她总有一日会做他的妻子。 可他却死了。 九娘打开食篮,取出甜的桂花糕,咸的藕饼,还有一碗四宝羹,轻轻放在桌上:“大郎两日不吃饭,是要见我么?我既然来了,先用上一些吧。” 赵元永慢慢走近桌子,忽地侧头看了看惜兰,皱起了眉头。 惜兰看了九娘一眼,手从缠在腰间的软鞭上放了下来。 赵元永默默坐了下来,拿起银匙,喝了两口四宝羹,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入汤盅里。 九娘静静看着他,递上了一块帕子。 赵元永忍了忍,还是接过了帕子,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我爹爹——他在哪里?” 九娘柔声道:“他罪行滔天,却还是元禧太子的亲骨肉。六哥宽宏,已将他的尸首送往巩义落葬了。” 赵元永一愣:“葬入皇陵了么?” 九娘摇了摇头:“六哥在巩义设了一个皇庄,将他和兆王还有婆婆都葬在那里,也派了人照料香火。” 赵元永怔了片刻,低声道:“多谢了。” “他生而不幸,奈何选了一条歧路,最终害人害己。”九娘看着他毛糙的头顶心叹道:“大郎你还有的选,婆婆教养出来的你,能辨大是大非,心存大善,你莫要再自责了。” 赵元永哽咽着吞下一块桂花糕,呛得直咳嗽,接过惜兰手中的茶盏,抖得洒了一桌。 九娘稳稳托住他的手:“大郎,兆王谋反,虽不连坐你,但宗室也已除了你名字。日后你出了大理寺便是庶民。六哥给你两条路,你自己思量要选哪条。一则是前去巩义皇庄,另一则是去苏州孟家——” 赵元永一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九娘。 九娘淡然道:“我祖母说了,出身和血脉都与人的品性无关,心有善意,便成佛,心有恶意,便成魔。你虽被阮玉郎收养,却是阮婆婆一手带大的,愿意在我危难时伸出援手,此乃大善。孟家在苏州有族学,若你愿意,便改姓孟,记在我二伯名下,以后在苏州做个干干净净的孟家子弟,只是终身不能参加科考。” 赵元永喉咙里出了几声模糊不清的字眼,伸出手来胡乱拭干脸上的泪:“你们家不怕被我连累么?” “百年来孟家一直都在刀刃上走着,从未怕过什么。若有谁做错了事,家法不容,国法也不容。”九娘微笑道:“你呢?你怕不怕?” 赵元永一瞬不瞬地看着九娘,慢慢摇了摇头。 九娘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赵元永:“这是六哥给你取的新名字。” “孟——元——栳?”赵元永一字一字地念道。 “婆婆待你有养育之恩,阮氏一族已再无传人,故留了你原名之中的元字。”九娘点头道:“栳,树之根——” 黄纸上慢慢落了几滴泪水。 第345章 第三百四十五章 自大理寺出来的马车缓缓而行, 往城北的开宝寺而去。 七年前, 也是这条路,在开宝寺见到苏瞻和十七娘, 还有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阿昉。那时候的自己, 尚有几分伤春悲秋之情,听到程氏说起他娶新妇心中不免酸涩。时隔七年,旧路重行,所思所想早已天壤之别。 九娘轻轻掀起车帘, 马车已上了广备桥。碧云天上,群雁正呈一个大字往南飞。远处堤岸边, 枫叶已层染,过不了多久满阶红叶暮, 这冉冉秋光再也留不住了。若能在叶落之前能拿下洛阳, 明年开春赵栩定能扫平契丹和女真班师还朝。 禅院如旧,昔日的小沙弥已经做了知客僧, 树下的秋千早已不见, 秋蝉扯着嗓子做最后的大鸣大放, 廊下几盆菊花只剩了零丁的花瓣倔强地不肯凋落,浓浓的檀香味从大殿传了出来。 九娘进了大殿, 给高似上了香, 默默祝祷了片刻, 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转眼一月已过,高似无国无家,无父母妻儿, 甚至连一个知交好友都无,却有那样一片深情,敢将性命交付,这般脱离无边苦海,他也算得偿所愿。 大殿外传来说话声,九娘回过头,日光将大殿门槛外照得透亮,上方禅院的方丈正和苏瞻叙旧。惜兰守在门槛内,似乎要上前阻拦苏瞻入内。 九娘看到苏瞻手中的几卷经书,轻声道:“不用拦。”她来此地一半是为了见苏瞻。 苏瞻淡淡看了惜兰一眼,对方丈拱了拱手,抬脚进了大殿。 九娘微微屈膝福了一福:“表舅万福。” 苏瞻看了她一眼,略抬了抬手:“原来是你在这里。”九娘点了点头,侧身让了开来。 苏瞻慢慢走到高似牌位前,静立了片刻,将手中经书放了上去,也未拈香,长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张蕊珠杀了太皇太后,表舅还要为她自请前往洛阳劝降么?” 苏瞻停了下来,片刻后慢慢转过身,视线从九娘脸上移到高似牌位上,平静的神情看起来没有任何波动。他一得到张子厚有意将他外放去儋州的消息,便立刻上书自请前往洛阳劝降。果然朝中为他鸣不平之声日盛,御史台已有两位御史上书弹劾张子厚公器私用气量狭窄。 “苏某家事,不劳皇后费心。” 这句话语气温和,却将舅甥关系撇开了。 九娘摇了摇头:“张氏乃赵棣妾侍,阮玉郎帮凶,早已不是家宅之事,乃洛阳汴京之战,六郎和赵棣之争,表舅为何执迷不悟?二舅舅仕途顺畅,阿昉表哥也刚刚入仕,苏家蒸蒸日上,若因表舅执念连累了他们,岂不可惜?若表舅意图借此打击张子厚,只怕也会徒劳无功。” 苏瞻双目微微眯了起来,点了点头:“贬我去儋州是你的计谋?为的是好让我远离洛阳和汴京,最好死在那蛮夷之地?”他朝九娘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这等借刀杀人之计,真是高明。” 九娘平静地道:“我不曾这般做过。清者自清,但若表舅执意要救张蕊珠,阿妧倒有一计,无需表舅前往洛阳,可保她性命无碍,也不会连累苏家上下。” 苏瞻深深地看着她:“愿闻其详。” “盗虎符,献洛阳。”九娘沉声道:“若她只是想借你的手取赵棣的性命以求自保,才是妄想。” 少女面容肃整,浓密长睫下的眸子如琉璃般通透,俏立殿中,周身氲染了一层庄严,又仿似观音大士手中玉瓶里的杨柳枝。苏瞻垂眸看着多智近妖的她,张蕊珠的信只有他一人看过,孟妧如何得知她那么隐晦的暗示的?转念间苏瞻已猜到大概,却有些不敢信:“晚词?” “赵棣虽谋反自立,却依然是先帝亲出的皇子,自有宗正寺、礼部、大理寺定罪。”九娘一击即中,想到六娘所说赵棣大婚的所作所为,越发觉得可笑:“张氏为人,只图眼前利。王师势不可挡,洛阳早晚城破,她若要保住自己,谁都可以舍弃——” 九娘上前一步:“她为了陷害我六姐,不惜自残腹中胎儿,眼下她为了保住性命,以她的手段,赵棣不死也难,为何还要你前去洛阳?除了求表舅做个见证好保住她,是否也提出这等大功足以让表舅再度拜相?” 苏瞻定定地看着九娘,抿唇不语。 九娘见他仍然不为之动,暗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高似牌位前:“世间事,唯有情债难还,这个情债,不见得是男女之情。高似因母子情断了父子恩,阮玉郎因家仇演变成国恨,最后讨债的变成欠债的,被害的变成害人的,哪里有算得清的债?剪不断理还乱——” 她转过身,双目熠熠发光:“张蕊珠,和三表姑母,虽有血脉相连,实乃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苏瞻打断了她:“与你不相干而已。她盗取虎符,赵棣又怎会放过她?你只是想借赵棣之手杀她,一尸两命,一举两得。” 九娘摇了摇头:“你还是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表舅还不明白么?你不可能再有执掌二府的机会了。” 苏瞻郎声笑了起来,慢慢走到九娘身前:“我做什么,你和张子厚都以为我是为了相位在谋算是不是?” “你不是吗?”一人匆匆跨入大殿,语带讽刺。 苏瞻头也不回就知道是张子厚来了。 他倒是急,不叫也到,估计下了朝后阁议政尚未完毕便赶了过来。张子厚这般待她,也不怕官家不虞,还腆着脸自称季甫,四十岁的男子沉迷起美色来才是无药可救。苏瞻唇角浮起讥讽的笑意。 “张相公看来不是陛下的宰相,而是皇后的宰相啊。”苏瞻看着九娘,不知怎么心底一股燥动越来越甚,挟裹着无名火,烧入脑中。 “父亲慎言——!”苏昉大步跨入殿内,眉头紧皱,拱手行礼。他和九娘约在旧地,原本要一起劝苏瞻不要再插手张蕊珠一事,和张子厚前后脚抵达,却不想听到苏瞻说出这样的话,寒心之极。 苏瞻见到苏昉,抬了抬手:“原来你也要来。何不早跟爹爹说?” 他随即明白了九娘为何会在这里等着自己,唇边笑意凝固,越发恼怒。她的手伸得真长,还未入宫,后廷、朝堂、宗室,均在其掌握之中,迷倒年轻的皇帝和张子厚不算,还要把陈太初和阿昉也拢在手中,昔日吕后武后之流,不过如此。他神情冷淡,目光锋利,从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 不等苏昉开口,张子厚便笑道:“官家和圣人原本就夫妻一体,季甫敬重皇后,陛下只会高兴。倒是苏师兄,你一直以来只想做你自己的宰相,难怪坐不稳相位。” 第346章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听了张子厚之言, 苏瞻反笑起来:“我苏和重的功过是非, 自有后人评判。你的私心,却也该收敛一二。陛下问你我何罪之有, 你是不是要答莫须有三个字?” 张子厚笑得人畜无害:“多谢苏师兄教我, 莫须有三个字甚妙。不过苏师兄一贯自诩为君子。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师兄为何贪恋汴京,不肯前去儋州?那未开化的南蛮正需要师兄前往安抚,平定南疆, 利在千秋,日后盖棺论定, 才是一件大功劳。我一片苦心师兄竟不领情,可惜可叹。” “君子怀刑, 小人怀惠。我无罪无失, 为何平白要流放三千里而令兄弟子侄蒙羞?不过还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这般睚眦必报咄咄逼人, 诸位臣工也不会愤然弹劾你。”苏瞻冷眼看着九娘:“一手岂可遮天?” 两人针锋相对, 倒有昔日朝堂上你来我往之势。九娘在一旁将张蕊珠的意图说给了苏昉听, 听到苏瞻意指自己,便停了下来, 转头和苏瞻对视着, 神色平静。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男人在自己心底再也不会牵动一丝一毫的悲喜了?甚至他在自己心底连一丝一毫的地位也没有了。他再怎么语带机锋,她也不在意。前世她是他的妻子,他并未真心喜欢过她, 这世她做了他的表外甥女,他依旧看她不顺眼。其实,比他强的女子,他都不会喜欢。王玞最大的错,便是帮他,越帮他,他心底那根刺越刺越深。 苏昉上前一步:“爹爹,张氏处处伪装,临你字样,伪造书信,帮助赵棣逃出汴京,连祖母都失望之极,爹爹何需亲涉险地去保她性命?还请爹爹三思。” 苏瞻看着苏昉,久久不语,张蕊珠所作所为,他怎会不失望不心痛不愤怒。只是想到三姐,心有不忍。 “阿昉——” 苏瞻叹了一口气,心中郁燥越发揉成了一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她做错事,是因为无人好生教导才走歪了。但你看高似欺骗爹爹和你娘亲许多年,狼子野心,破秦州,杀人无数,将陈家逼上死路。一朝悔悟,陛下竟收留他在身边,用之不疑。他死后,陛下又殓其尸首,将他灵柩寄于开宝寺,宫中每年都会有人来祭奠他。我们今日会来看他,都因一个仁字。如今蕊珠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愿将功折罪,我们是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又怎忍心漠视不理?天下间,孰能无错?何况她还有孕在身,胎儿尚未出世,又有何罪?同样是走错路的人,为何你们厚此薄彼?宽待外人,却不肯放血亲一条生路?” 苏昉胸口起伏不定,却无言以对。被他说来,不帮张蕊珠倒成了他们的不是。 九娘移步上前,轻轻拍了拍了苏昉的手臂,对苏瞻柔声道:“表舅所言极是,只要张氏盗出虎符,开城归降,赵棣日后被软禁于宗正寺,她亦能与之偕老,安然生下孩子,抚养他长大。她们虽不再是赵氏宗室,却也能平安度日。可她为何要弑夫求荣呢?因为赵棣活着,她和她的孩子便只能做一辈子被软禁的庶民。而赵棣死了,她却因为救表舅你于水火之中,能大归于苏家,甚至还有机会改嫁富贵人家。她和高似不同,和兆王不同——” “高似的生和死,对和错,从未顾念过他自身。他自尽赎罪,因他对元初大哥,对秦州军民,对昔日同袍,甚至对表舅你和表舅母,对六哥,皆心怀愧疚,他早有一死以谢天下之决心。他的死,令人扼腕。兆王之死,为替赵元永留一线生机。”九娘语气黯然:“即便是阮玉郎这样狠毒的人,临终还会为赵元永着想,宁可他恨自己也不要他牵挂自己,不让他也走上那条不归的复仇路。可张蕊珠,却要杀了最亲近的人,为的是日后她自己过得更好。她既蠢,也坏。” 苏瞻冷哼一声:“我说一句,你便有十句来答,真正好辩才。她是难产下地的,难免不聪明。但人性本善,她身为女子慌不择路,只能求救于苏家,也是人之常情。再说这些不过是你妄加推测的而已,她若有你这般有远见,何至于为情所困沦落至此?” 想到两个外甥女,都嫁给了皇子,命运却如此不公。眼前少女从孟家庶出三房的庶出女儿,成为一国之后,获得皇帝盛宠,太后信任,朝臣拥戴,心机手段之厉害,毋庸置疑。 苏瞻胸口堵着的邪火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你年幼之时便知道讨好几个表哥,和陈家议亲时也不忘和陛下亲厚,借着阿昕身死,弃陈家就皇家。这等狠又准的手段,蕊珠若能学到你三分,也不至于有今天。” 苏昉目瞪口呆之余不敢相信父亲会说出这种话来,嘶声喊了一句:“爹爹你——?!” 苏瞻立刻惊觉自己失态,冷哼了一声闭口不言。 九娘深深地看着苏瞻,汴京苏郎,谪仙般的人,温润如玉,君子风范,她重生后甚至还将他当成一个多情误她的君子看待,前几日还劝说张子厚莫要再为难他。他为百姓做过的一桩桩事,她都还记得。可如今突然在他身上看到了四娘的影子,他的过往一切好的那些,如泥塑一般裂了开来。 他何止比不上六郎?便是阮玉郎,他也望尘莫及。这般的心胸,藏了多年,其实细微之处何尝没有显露出来?前世他曾经随口问过她和张子厚在书院可亲近,曾经问过她在家里都看些什么书,曾经问过父亲的札记手书都写些什么。曾经因为阿昉进学读书写字争执过多次。只是王玞眼盲心瞎,一头扎在男女情爱之中,竟看不到他这种阴暗的心思。 九娘轻笑了两声,她虽然吃惊,虽然顿悟,却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难过。唯一可惜的是阿昉,但也好,阿昉也能彻底看清他端方正直的面孔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思,即不能亲近,不如彻底远离。向太后所提阿昉尚主一事,倒再也无需顾忌他了。 “言已至此,多说无益。”九娘福了一福:“人再有心机和手段,也装不了一辈子。表舅保重。” 她转向苏昉:“阿昉表哥,还请随我入宫一趟,娘娘有事宣你去慈宁殿说话。” 苏昉深深吸了口气,犹豫了片刻,微微躬身对苏瞻行了一礼,跟着九娘出了大殿。 香早已成灰,香味犹在,大殿中恢复了平静。苏瞻心里空荡荡的,他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大失分寸,但懊恼已晚。阿昉的眼神—— 苏瞻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再睁开眼,张子厚的脸近在咫尺。 他骤然退开两步,皱起了眉。 张子厚却忽然捧腹大笑了起来。 苏瞻抿唇不语,正要拂袖而去。张子厚却笑道:“我才是个傻子,你怎么配和我为敌?阿玞她也错了许多年,你哪里是爱那种娇柔和顺的女子?你只是爱蠢人而已。阿玞那么聪慧的女子,你嘴上说深爱她,其实一直顾忌她嫉妒她。她显得你无能了是么?” 张子厚大笑着出了门,眼角却沁出了泪。他为何要拦苏瞻去洛阳,为何竟想要告诉他孟妧就是王玞?苏瞻根本不配知道,他就该去和那蠢又坏的张蕊珠死在一起才是。他早该从九娘的身边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献上。今天超标完成了。五千字。 大家国庆都去哪里呢?九天假期很长的感觉啊。 第347章 第三百四十七章 赵栩驳回了二府关于苏瞻外放儋州的上书, 又将苏瞻自请往洛阳劝降的上表也留中不发。此举自然引来汴京朝臣们的暗中揣测。 他的意图九娘十分清楚。如今暗中忠于太皇太后的那些重臣因阮玉郎悉数被拔起, 但为官者从来多是墙头草,擅长察言观色心存投机。赵栩若要一扫朝堂陋习, 便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哪些人心思放在结党营私上头。 果不其然, 有些爱钻营的官员认为苏瞻东山再起之日不远了,这朝堂上总不能任由张子厚独大,偏偏苏瞩虽然升了户部尚书,却是个新旧党都不亲近的人。赵昪虽然有些根基, 和张子厚却无法对抗。一时间往百家巷走动的人又多了起来。 御史台的御史对张子厚的弹劾一石激起千层浪,二府几位相公商议着直接驳斥下去, 却被张子厚拦了下来,直接送往了洛阳城外的皇帝大帐。 赵栩的朱批第二日由急脚递送至京中。早朝上给众臣传阅:“季甫天生一公器, 吾欲私用。” 皇帝给予张子厚的褒奖实在不轻。“世上无此才, 天生一公器。”虽然是指张子厚的才能,但无疑是驳回了“公器私用气量狭窄”这些罪名, 更显示了皇帝对他的厚爱。 张子厚倒也不客气, 朝西京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 对那两位御史也未作刁难,倒令殿上的百官想不太通了。睚眦必报不择手段阴险狡诈的张相公改了性子, 比起以往反而好像更可怕了。 十月初, 皇帝西征大军仍然毫无动静, 京中各部急着准备先帝启菆,跟着十一月就要灵驾发引。正忙得不可开交时,枢密院收到了陈元初派人送来的契丹军情, 眼看大名府围城之困将解,朝堂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大名府被围城两个多月,虽有京城一路派人新建粮道运送米粮,总有女真契丹骑兵前往骚扰攻堡,供粮并不稳定。守城将士五万人,北方退至大名府的难民倒有十多万人。自从鹤壁粮道被截断后,军士一日只得两餐稀粥,大名府城中连野菜都被百姓一扫而空。 陈元初协同契丹皇太孙耶律延熹,联合了室韦各部,激战半个月后攻入上京,刚篡位不久的契丹新帝耶律保乱战中被杀。耶律延熹在萧孝忠的支持下即位称帝,册萧芳宸为皇后。留在赵国境内的契丹大军顿时没了方向,是宣布效忠耶律延熹还是造反为耶律保报仇,众将犹豫不决。耶律延熹传旨,召回侵赵大军,既往不咎,同时整顿人马,南下进攻中京。 耶律延熹的旨意才出了上京。河北地界已翻天覆地。 陈太初接赵栩密令,率领两万陈家军铁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阳谷进入大名府地界,会合了从上京日夜兼程赶至的陈元初,三日便攻下馆陶,将莘县、冠氏、馆陶这一路打通。 馆陶刚刚收复,赵栩突然率领三万西征军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鹤壁。刚从馆陶败退到安阳一带的联军猝不及防,被杀得人仰马翻,转头退向林州一带扎营。因死伤不一,女真、契丹和河北路河东路叛军的主帅互相指责,完颜亮索性率领五万人马改往元城驻扎。和契丹的四万人马及三万叛军互为犄角,提防馆陶的陈家军来攻。 鹤壁粮仓收复,馆陶冠氏一带通畅,大名府围城之困已解。洛阳的赵棣得知赵栩竟然离开了城外大营攻下了鹤壁,又气又悔,下令守城军士出城迎战。 那勤王的八路大军早已得了军令,只守不攻。这一个月来各营寨外壕沟挖得又宽又深,石砲横列多排,石弹堆积如山,弓箭、火箭、霹雳弹有求必应。这攻守调转后,洛阳军一丝便宜也占不到,反而折损了两千多人,灰溜溜地又退回了城内。 汴京却是欢呼不断,皇帝用兵如神,令人心折。 此时的赵栩让大军休整了一日,传令陈太初和章叔夜,三方共同出击。 章叔夜振奋精神,出击前军中一日三餐,逐渐加量,晚上更是有肉有饼。第二日一早军令如山:“全军出击元城,无粮养俘,杀无赦——!” 无粮养俘,杀无赦。 陈太初和陈元初同样接到了赵栩的秘旨。陈元初眉头微皱后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沉默了片刻才道:“千年来的战事,只有暴秦的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一例。六郎他这是——” 陈元初叹了口气:“爹爹之所以不追杀梁氏,也是六郎的意思。留梁氏和李穆桃内斗,消耗西夏国力兵力,确实才是上策。如今耶律延熹即位,若是契丹这四万人马折损在此,他也无可奈何,契丹必然元气大伤。六郎用兵,看的已经是三年后甚至五年后了。” “河北路河东路叛军人心涣散,思归乡者众,若能招降——”陈太初吸了口气,低声道。 “太初——”陈元初摇头道:“这些叛军跟随阮玉郎时,便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想跑的早应该跑掉,贪图这饷银和米粮,随异族残害同胞,无需怜悯。” 陈太初垂眸不语。 “大名府十几万难民无家可归,无粮可吃,皆因他们引狼入室——”陈元初沉声道,既是说服陈太初,也是说服他自己。 “六郎素来喜爱法家之说,”陈太初叹道,“我是担忧他独视、独听、独断。一言正天下治,一言倚则天下靡。” 陈元初不以为然:“有何不好?如先帝那样,处处被二府掣肘,圣旨还时有被二府驳回的。我大赵还真需要六郎这般雷厉风行的君主。你莫要多想了。”他看着若有所思的陈太初,想了想:“有件事我也不瞒你了,穆辛夷她——” 陈太初眉头一动,静静看着兄长。 陈元初转开眼,营帐里两幅盔甲并排挂着,沉默如山。他们兄弟二人的朱红发带,红缨银-枪都在,红得令他心悸。 “我到上京后接到过李穆桃的信,辛公主已殁。”陈元初眼睛盯着银-枪的精铁枪头,艰涩地吐出四个字:“你别难过。” 此时他庆幸的是太初并没有钟情于那个古里古怪的小鱼儿。 麻纸在陈太初手中慢慢变成了一团,从他修长手指中溢出的边边角角越来越短,最终没入他手掌中,手背上的青筋越来越突出,指节发白。 “她离开中京后头就越来越疼,逐渐又忘了许多事。病逝时并无什么痛苦。” 李穆桃写那么详细,是要太初更难过吧。他不会告诉太初的,最好太初能快点忘了她。李穆桃想要把穆辛夷葬回秦州穆家老宅。这个他也不会告诉太初。 陈太初的手掌又逐渐松开。他慢慢展开麻纸,上头错乱纵横交叉的折痕,如这茫茫人生路,不知哪里开始,又回在那里结束。一切毫无头绪,毫无预告。 她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生与死的因果么?她是为了他才恢复正常又是不是因为他变回痴儿?她知道些什么究竟是谁,他永生也不得而知。 可她十七年的生命,似乎只是为他而活。 离去的每条生命,都似乎毫无预兆,又似乎早已注定。先帝、赵瑜、定王、太皇太后、阮玉郎,高似。还有阿昕和小鱼在花儿一样的时候突然凋谢。 生与死,绚烂如电。爱与恨,虚幻如雾。生未尝生,死未尝死。他和穆辛夷的重逢,从他们离别之日就开始,他们的离别,或者是从他们重逢之时注定的。那个他不需要说出口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小鱼,那个在他面前永远笑嘻嘻的小鱼,那个宣称他是她的太初的小鱼。 有什么在心中一闪而过,不知为何,陈太初想起六郎和九娘之间的默契。他是明白得太晚了么,明明已看淡生死,明明他依然心系阿妧,但这种超乎寻常的心痛是从何来?不是愧疚,不是歉意,就是最纯粹不过的疼痛,还有恨不得时光倒流的焦灼。 陈太初的目光飘过陈元初,落在自己的盔甲上头,这一刹,神识如狂潮般席卷而来,营帐外深秋的日光落寞,激战后的人马困顿,黄土上的枯草无力地折腰,远处的高树在挽留要落下的秋叶。 他任凭自己的意识遨游于天地之间,越过太行山脉,越过黄河,并无枯竭停止之迹象。不远处依稀可见秦岭的壮阔身影。 十月的秦州,集市繁忙,人流如织。羽子坑的垂柳黄色柳叶随风而去。穆家老宅的两扇木门斑驳老旧。 他站在门前,不敢往前一寸。 然而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穆辛夷那双灵动双眼弯成了月牙儿,脆生生地喊着:“陈太初——我在羽子坑等你。” 如梦似真,陈太初分不清楚。回过神来,营帐中寂静如初,手中的麻纸上的折痕变得浅了。陈元初已不在营帐之内。 他似乎看见穆辛夷穿着秦州少女常穿的素花短褙子,长发包在红色头巾中,手上挽着一个竹篮子。 李穆桃所说的是辛公主已殁。陈太初心中一动。日后他一定要去羽子坑看一看。 第348章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元城会战之血腥惨烈, 亲身经历过的大赵将士多年后回忆起来, 仍不禁寒毛直竖。此战中几十万人首次目睹了大赵铁骑的锐不可挡。 当夜,章叔夜率领大名府守军自西北出城袭营, 直切入元城林州之间, 将女真大营和契丹、叛军的犄角之势一剖为二。他亲率五千轻骑冲击女真南营。 刚刚驻扎元城的女真大营设施简陋,尚未来得及深挖壕沟,营帐外的木栅栏才立了一半,虽有弓箭手和阻马栏的抵抗, 但完颜亮重兵防守的是馆陶一方的陈家军,南营因不远处就是契丹和北三路叛军, 只安排了近千守军值夜。哪里挡得住憋屈了两个多月的大名府守军。 章叔夜一马当先冲入,手下将士奉令一概轻甲上阵, 战马负担比重骑轻了一半有余, 奔跑跨越转弯极其快速和灵活。两百人为一队,一概携带着轻便坚韧的竹质护马长旁牌, 杀入营地后, 立刻弃旁牌, 取超长斩-马刀,斩-马尚且利落, 何况人头?跟随斩-马轻骑兵的是精选出来的弓箭手, 携带的尽是火箭, 跟随斩马队一路射杀对抗的女真军士,更不会放过营帐和粮仓。一时间,深秋夜风卷起千堆火, 女真营帐火红一片杀声震天。 完颜亮因对敌陈家军,不敢轻敌,盔甲未卸和衣而眠,接到被偷营的信,即刻令帅旗指向南营。号令刚出,北方、东方传来急鼓如雷,片刻后中军大帐皆看到两处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随军出征的完颜望在马上心急如焚,却见完颜亮神色狰狞,双目精光闪烁:“我女真男儿岂会怕死?!来得正好,我去会一会陈家枪法!”他挥动手上八十八斤的狼牙棒,命中军随他迎战北方攻营的陈家军,却让完颜望带着近百亲卫往南营压阵。 完颜望倒正中下怀,拍马带人奔向南方去了。 完颜亮率部穿过中军营帐,北营正陷入极端的混乱之中,黄昏刚建造合拢的丈八木栅栏,被石砲射出的石弹砸得残破不堪。粗粗挖出来的五步宽的壕沟内填满了滚落下来的石块,当先几排的营帐早已是一片火海。地上有中箭后悲嘶不断的战马,还有更多的伤兵和尸体。寨门下几千骑兵正徒劳地朝远处射箭。完颜亮看着穿透旗杆的三停箭,箭头后的油布烧得正旺,他的瞳孔一缩。神臂弩! “南蛮子可耻!堂堂骑兵,用这种攻城守城的鬼东西!不要脸——”完颜亮大喝道,轮起狼牙棒,砸开冲着他胯下马儿射来的弩-箭。却忘了两军之战,无所不用其极,只有胜负之分。 陈太初一手持改进过的长角弓,一手持缰,策马立于两张神臂弩中,冷静得近乎残酷。这次从京东两路调来的十二张神臂弩,配三停箭一万七千枝,几乎是京东东路和京东西路的存箭总和,一个月前便开始往阳谷县集结。完颜亮刚愎自用迁营至元城,便于分开击破,倒省了三路大军的许多功夫。 陈家军所配军马,乃是数十年来西军向西夏采购来的夏马,比契丹马和女真马,在高大和速度上略有逊色,加上陈家军将士大多是秦凤路和永兴军路出身,也不如河东路河北路、契丹女真的士兵身材高大,马上长兵器的冲击速度和力量自然也会有所不如。双方对决前的消耗极为重要。 远隔四百步的两阵对垒,女真军营完全只能挨打。完颜亮抢过一张强弓,全力朝那陈字帅旗射出,却在三百五十步后颓然落地。 营外的壕沟渐满,破败的木栅栏终于在烈火和石弹中哗啦啦一片倒下。 “将军,还有百多匣弩—箭!”弓箭班的副指挥看向陈太初。 “继续。”陈太初沉声吩咐:“虎威队准备冲营。” 旁边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将军精神一振:“末将领命!”他高高举起手中红色令旗。 马蹄踏地的轰隆声慢慢聚拢过来。三停箭的破空之声越发狰狞凶猛。 高举的火把吞吐不定,陈太初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神情却安若泰山巍然不动。 完颜亮一箭无功,冷静了下来,传令下去。三千骑兵重整队形,高举盾牌。虽然不断还有盾牌被强劲的三停箭射穿,但死伤人数下降了不少。中军重骑亦抱弓在怀,搭箭上弦。 神臂弩的弩—箭总有用光的时候,最终还是要面对面厮杀。他女真儿郎,从山林中杀出来的,连契丹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定要在此击败陈家军。 陈太初凝目远处刚刚竖立稳当的女真帅旗,完颜亮来得正好。南面的火光冲天,东方的天边也被染成了红色。 最后一批驽—箭射出之时,陈太初高高伸出右手:“冲营——!” 战马嘶吼,三千虎威营的将士左手持圆旁牌,右手持一丈二尺的金瓜锤,这却是从西夏铁鹞子那里缴获来的,破城门冲营寨无往不利。 “武胜营随我跟上——!”陈太初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力量。 战鼓再次雷鸣般响了起来,云梯车上的擂鼓军士拼尽了全力,汗如雨下,鼓面上一个个湿点,水渍晕开,流到红色的鼓身上,脚下的木板随之也深浅不一起来。 “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 近万人的呐喊盖住了鼓声,秋风都瑟缩起来。 *** 两军相隔三百步时,完颜亮眸中闪动着疯狂的炽热好战光芒:“放箭——!” 箭如雨飞。 虎威军的战马速度却丝毫不减。马上的军士身手敏捷如猿猴,圆形旁牌上下飞舞,仅有十多匹马中箭,也不在要害部位。 再离得近了。女真军士大多倒吸了口凉气,完颜亮眼中暴虐之色更甚。 冲来的战马,皆被蒙上了双眼,全靠骑者操控一路狂奔,怪不得根本不害怕箭矢。 随虎威营冲来的,还有后面五千多武胜营重骑。 陈太初直到两百步内才弓开满月,搭箭上弦。 弓,是加长角弓。箭,是精铁箭头的木质无羽箭,箭头扁阔,中脊线突起,两侧有凹槽,槽内储存了乌头药,剧毒无比。此箭射程不远,头重箭身轻,不太好操控,却能直破重甲,一旦入体,拔箭时箭身自动脱离箭头,箭头必须靠剜肉才能出来。东路叛军和高丽人死在这无羽箭下者不计其数。 中箭的女真军士立刻乱了套。 “箭头有毒——!” “别拔箭——!不能拔——” 完颜亮双眼通红,手中狼牙棒高高举起:“儿郎们,随我冲出去——杀啊!” 两军相逢勇者胜。先被石砲和神臂驽打得喘不过气来,又被虎威营战马所慑,再遭到乌头无羽箭的屠杀,一贯彪悍的女真军士惶惶然重振旗鼓,跟着完颜亮,挥舞着盾牌往营外主动冲去。 虎威营的金瓜锤,只攻马头和人头,不到十息的功夫,两军已混战纠缠在一起。黑色重甲的陈家军和银色重甲的女真军变成了黑白相间。 弃弓挥动斩-马刀的武胜营随后卷入其中,朱红领巾在暗夜火光中比飞溅的鲜血更夺目。 将对将,兵对兵。 陈太初和完颜亮的眼中也只看得到对方。 红缨银—枪如电,狼牙棒如雷,雷电交加。 完颜亮在幻影中找准枪—头,一棒荡开银—枪,狞笑着当头一棒砸下。他在中京故意隐瞒了自己的实力,但除了高似,他还真没输过。 陈太初双腿发力,战马忽地四蹄一屈,猛然往前冲了出去,贴着完颜亮的战马交错而过。狼牙棒堪堪扫过飞扬的马尾。电光火石间,战马再度挺立,陈太初后仰平躺在马背上,手中银—枪如流星般没入完颜亮的后心。 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不只是人和兵器,更有战场上难以掌控如意的战马。 陈太初却人马合一行云流水般地两招杀敌。 看着胸口的精铁枪头,疼痛麻木感极其陌生。完颜亮翻身跌下马时还完全不能相信那乳臭未干的小白脸两招就杀了自己。 “四太子——!” 周遭悲痛的呼声不断,帅旗折断。 *** 比女真军营更惨烈的是林州叛军和契丹大营。赵栩所率领的三万西征军,虽未调用神臂弩,却一律使用乌头无羽箭,重骑突进下,加上大名府守军的腹背夹击。连日败退的联军溃不成军,四处逃逸。契丹人无心恋战,河北路河东路军士见到皇帝御驾,更加军心涣散。 林州会战、元城会战,歼敌五万七千余人,缴获战马近一万八千匹。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此战无一俘虏。 方圆百里血流成河,弃械投降者大多是河北两路和河东路的叛军,最多的一批三百多人,匍匐求饶的,受伤倒地的,愿意倒戈的也有,还有哭着要回乡的。熟悉的河北乡音,听着都令人心酸。 然而领军之将皆面无表情。弃械投降者、负隅顽抗者无一幸免。刀刃卷了边,最后死于无羽箭下的也近千人。人人都从带着一丝犹豫杀到麻木不仁。泣血成川,沸声若雷。 后来修撰《赵史》的翰林学士,记载“元煦帝善用兵,烈烈恒恒,神机电断,气济师然,以寡敌众,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西折夏,走契丹,禽女真,所向无敌。”那被删去的其实还有“拔城如山,杀人如水。” 自赵栩亲征开始,一贯以仁义治天下的大赵,战争中一改善待俘虏的旧例,更没有“穷寇莫追”的规矩,大小战役,战必求歼。这是后话不提。 直到天日大光,厮杀才告一段落。 陈太初和章叔夜率先会合于女真中军营帐,近百军士押着一批女真军营中的营妓,正在等着他们决断。 “这些大多是被女真人沿途掳掠的赵女,问了几个,河北路的居多——”虎威营的副将犹豫不决:“将军,这些女子不算俘虏吧?” 章叔夜转头看过去,那五十多个女子年纪不一,衣不蔽体,裸-露出的手臂和腿上多有累累伤痕。她们瑟缩地挤在一起,有几个年纪大的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军士放她们归家,其他的都垂首掩面而泣,不知是羞于归家还是已无家可归。 “二郎,这些女子即便归家,只怕也难以安宁度日。”章叔夜低声道。被女真人掳掠来为营妓的女子,归家后只怕家人只会怒斥为何不曾自尽以全节气。 陈太初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点了点头:“大名府可有尼庵道观,若愿意前往的还劳烦叔夜代为安置。若有家可归的,发一贯钱,派五名军士护送返家罢。”他停了停,看着那几个哭着要回家的女子,又叮嘱道:“万万别透露了她们的遭遇,只说逃难至大名府即可。” 这样的境地,还能撑着活下去的弱女子,一定有她们牵挂着舍不下的人。活着远比死去更难。他愿意助她们一臂之力。 “陈将军——!请往林州见驾——!”四匹战马飞速驰近,马上的传令官高声呼喊着。 陈太初拍了拍章叔夜的肩膀:“这笔遣散的钱,算我的。” 章叔夜正了正头盔:“好。”这钱没法从军饷中出,他也真的没钱。 哭闹的几个女子听了章叔夜的话,嚎啕大哭起来,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一旁有军士挥刀割下营帐帐幕,轻轻给她们披盖上,遮住了伤痕。有人忍不住轻声道:“将军英明,这帮畜生,就不该留做俘虏还养着,杀得好!” 营妓们哭成一团,其中一人缓缓抬起头,不远处陈太初策马扬鞭,依然挺拔如青松翠柏。她紧紧捂住了自己干涸裂开的嘴唇,眼泪滚滚而下。 陈太初!这三个字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章叔夜的视线在她蓬头垢面的半张脸上停了片刻,转开了眼,柔声对她们道:“你们若是不愿回家或无家可归的,请随本将去大名府,虽无度牒紫衣,但出家人慈悲为怀,收留诸位娘子总非难事。若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就更好了。” 当即许多人都低泣着点头愿意前往。也有人犹豫不决,却又更害怕回家后的日子,被身边的人劝说两句后也就低声说道愿意去大名府。还有几个沉默不语,只点头了事。 章叔夜令一名副将带着两百军士,先找来女真营中的骡马粮车,将这些女子送回大名府安置,随后翻身上马,前往安排处理这几万尸体,以免瘟疫横行。 走了不多远,章叔夜突然回头,那些个女子正慢腾腾登上骡马车。 那个女子,不知道二郎有无认出来。 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赵栩用兵仿白起,为歼灭战。相关评价文字出自《史记》等,不一一注明了。 祝大家中秋快乐。 本章留言发月圆红包。嘻嘻。 第349章 第三百四十九章 陈太初会合了陈元初赶至林州时, 远远就闻到一股恶臭, 密林上空飘散着一层轻烟。跟着他的十几个陈家军亲卫不约而同地一凛,转眼看向陈太初。 “大郎、二郎, 他们是在烧尸?!” 元城的战后由章叔夜处置。他们离开的时候, 战场两侧的山上林中都已经开始挖坑填埋敌军尸首。己方战死的军士也一一核对名号运回大名府,留待上报兵部后封妻荫子免除赋税。但即便对待敌军,也从未听说过将对方挫骨扬灰的。 陈太初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六郎历来不出手则已, 一出手便不留余地,又狠又绝。然而几万尸首, 若要全部挖坑填埋,十天也处置不完。 “这有什么, 北方和契丹女真的民间向来都有火葬风俗, 吐蕃也多。”陈元初语气淡然:“虽是深秋,这许多尸体来不及填埋, 也容易产生瘟疫。” 他身后一片沉默, 只有马蹄踏地声哒哒哒。 陈太初望向浓烟飘来的地方, 凡入侵反叛者一概诛杀,归顺也无活命机会, 死后挫骨扬灰。这应该也是六郎所要的震慑之效。今日一战, 契丹和女真皆元气大伤, 十年内想要再度来犯都难。至于声誉二字,六郎何尝在意过? 陈太初挥鞭策马,率先进了林州大营。契丹和叛军的两处大营早已面目全非, 壕沟中尸体堆积如山,大名府的民夫和义勇都还没到,两边的军士皆布帕蒙面,正将木板车上的石块和泥土倾入壕沟。十多个医官蒙了面,戴着油布手套,一路抛洒药粉,预防尸毒。 烧成了灰黑色的旗杆在苍黄的天空下四零八落,成群结队的军士正在往两旁运送尸首。一旁搭起了临时的草棚,下头或仰或躺着密密麻麻的西征军伤兵。几十个随军医官正带着人在检查伤势敷药包扎。 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皇帝金帐和五色帝旗十分醒目,陈太初进了大帐,里头密密麻麻坐着二十多员大将,却悄无声息。众人见他兄弟二人来了,纷纷抱拳点头示意。 赵栩去了外袍,还未卸甲,左臂上似乎受了伤,裹了几圈布条,正在看手中的文书,眉头微皱,眉心夹出了针尖纹,抬头看见他二人,眉头就展了开来,丢下手中的文书,几步迎了上来,和陈太初互相上下打量了一下,两人同时伸手轻轻给了对方肩头一拳,跟着紧紧抱了抱对方。甲片相撞之声脆生生的,离开时带出刺耳的摩擦声。 陈元初笑着退到一旁,和众将相互见礼。 陈太初后退两步,单膝跪地:“臣等幸不辱命,元城之战已胜。臣亲手诛杀了完颜亮!” 金帐内一静,既而爆出众将轰然喊好的声音。 赵栩大喜,伸手扶了他起来:“你可有受伤?” “臣无伤。陛下是受了什么伤?”陈太初视线落在赵栩左臂上。 赵栩动了动臂膀,笑道:“无妨,用力过猛,旧伤裂了开来而已。你来得正好,太尉前两日在海州歼灭高丽军两万六千多人,方才枢密院的军报才送来。” 陈太初落了座:“高丽蛮子无路可退,背水一战,不知我军损失如何?”他从东路战场离开时,领三千轻骑绕道突袭海边停泊的高丽战舰,三百余艘高丽舰焚毁了一大半,余者仓皇逃往南方去了。 赵栩指了指手边的文书:“只有粗估出来的死伤八千余人。过几日应该就会报到兵部。元初来得正好,太尉还在淮南路追击福建路的叛军,要有劳你赶回秦凤路。” 陈元初起身行礼:“臣领旨。” “梁氏在西平军司重振旗鼓,割让玉门关、瓜洲给黄头回纥,又把北山一带让给了西州回鹘,借兵五万,已攻下了肃州,往宣化府而去。”赵栩语气轻松,抬了抬手。 成墨带着四个亲卫赶紧展开一侧的大赵西部舆图。帐中众人纷纷起身靠了过去。 陈元初对西部各州县城池烂熟于胸,略看了一眼,胸有成竹道:“陛下,臣这就前往兰州坐山观虎斗,再等着收一点渔翁之利。” 众将嗡嗡嗡议论起来,给陈元初出主意的有,赞皇帝高屋建瓴的有,跃跃欲试想请命去立功的也有。 赵栩长身而立,负手在舆图看了片刻,取过成墨呈上的朱笔,在舆图上画了一条线,转身笑道:“吾欲元初为大赵立下不世之功。” 众人定睛一看,都有些头晕,心跳加速,屏息看向皇帝。 少年天子眉头舒展,秀致无双的下颌微微扬起,薄唇带笑,只看着陈元初。 这条线,西起西凉府,沿着贺兰山到兴庆府,黄河、阴山一路到东边吕梁山山脉。靠着太原府才止。将西夏卓啰和南军司、西寿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祐军司、左厢神勇军司全都囊括在内,这也是西夏最为繁荣之地,平原丰沃,水土肥美。 皇帝这是要灭夏啊。不少将领这才明白为何陈青竟然未趁胜追击梁氏。 “臣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元初胸中豪情激荡,跪了下去。 赵栩亲手取过尚方宝剑、敕书、枢密院的调令和任命书,一一放到陈元初手中:“今日起,陈元初便是我大赵西军元帅,统领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三路十军。”他顿了顿:“由吾代摄监军。” 帐中的将领们一怔,皆心潮澎湃。官家自己代摄监军,那就是将三十多万西军全部交给了陈元初,若他有异心,完全可以自立称王了。 皇帝竟然如此信任陈家!百年来大赵终于有了一位不再重文轻武的皇帝,连外戚都不疑不防。 *** 捷报频传至汴京,朝廷内外更是喜气洋洋,枢密院和兵部的官员走路生风,只忙坏了户部的官员。 陈元初任西军元帅,陈太初掌东四路兵权,还有陈青执掌枢密院,领兵追击福建路等南方叛军。皇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陈家权势滔天的议论成了坊间的热门,朝中御史台、宗正寺也纷纷上书谏言皇帝不可给予外戚这般厚待,跟着举荐了不少文臣担任监军。 皇帝的旨意隔了两日到了二府。张子厚于早朝宣读,旨意言简意赅。 举贤不避亲。若有能胜过陈家父子的,尽管举荐。文臣监军,不懂兵法,掣肘万千,延误军机,无需再议。 震惊朝野的还有皇帝宣布十一月先帝灵驾发引后,开武生恩科,设武状元、武榜眼,武探花,入殿前司任职,再设二甲、三甲武进士,得军中将领保荐,可任地方上的县尉,变成了从八品的朝廷武官。 虽有不少文臣反对,奈何二府诸相公皆无异议,就连五日一朝的大资苏瞻也出言赞成。 皇榜贴出,汴京百姓一传十十传百,往日街坊里的泼皮无赖都收了心思,去寻那禁军的教头,若能考上,吃上朝廷的皇粮,可比混迹于市井不知强了多少。一时间国子监的武生都跟着吃香起来,日日都有士绅带着管事等在门口替女儿相女婿。那些个等着来年大比的士子倒受了冷落,想到战祸频发,四面受敌的局面,也只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了。 洛阳此时却越发萧瑟,出不去进不来,也挡不住各处大战的消息飞一般的传播着。 白马寺悄悄迎来一位贵客,白马寺住持亲自将张贤妃迎了进去,帷帽下看不清面容,只觉得雍容华贵,声音十分柔美。相陪着往大殿上敬香拜过后,再往一旁方丈室歇息。 不多时,统领洛阳各寺的传灯老方丈在住持的引领下进了方丈室,张蕊珠赶紧起身行礼,将自己的信女之心柔声道来。 传灯方丈在蒲团上盘膝坐了,不急不缓地讲了离相寂灭分,大半个时辰后,张蕊珠起身送走方丈,又用了一些素点心,便以坐禅为由遣走了寺中之人。 她在罗汉榻上斜斜靠了片刻,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跟着晚词轻声禀报:“娘子,孟大学士来了。” 张蕊珠蹙眉,泛起万种轻愁,泪盈于睫,柔声道:“快快有请。”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六郎图谋的那块,是河套平原。 2、我宋民间和契丹女真的民间,都有火葬风俗。我宋后来出法令禁止,但止不住。 3、住持和方丈不一样。 第350章 第三百五十章 “多谢孟大学士在陛下面前陈词, 洗清了蕊珠不白之冤。”张蕊珠微凸着小腹, 盈盈下拜。 孟存侧身避开,躬身行了礼, 言辞冷淡疏离:“请娘子有言直说。若给人知晓娘子私会外臣, 只怕臣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六娘和蕊珠同窗数载,不敢说情同姐妹,却也相得益彰,又有缘分一同侍奉官家, 她不见了,蕊珠亦惶惶然。”张蕊珠语带伤感:“何况表姑父和孟大学士乃是亲兄弟, 蕊珠和六娘也算是表姊妹——” 孟存有些不耐地打断了她:“有言直说,娘子若是要叙亲, 当请内人来才是。” 张蕊珠视线在孟存清隽的脸上转了转, 侧身举起帕子掩了半边脸笑了起来:“孟大学士在蕊珠面前这般清高严苛做甚?盗得汴京城防图、私刻孟在印章、临摹我舅舅字迹这些事,不都是大学士亲力亲为的么?” 孟存双耳中嗡嗡作响, 身不由己退了一步。她怎会知道!阮玉郎这厮必然是故意泄露给她知道, 好让她牵制自己, 也好让她压在阿婵头上。 看着孟存面色由红转白,又从白到红, 张蕊珠叹道:“若不是我从舅舅书房拿出了几封信, 孟大学士又怎能临摹得□□无缝?你我都得了阮先生的指引, 为的都是官家的大赵江山,不然——孟大学士,我张蕊珠何以肯让出皇后之位给你女儿?” 张蕊珠美目流转, 清丽无双的面容上略带怅然。 孟存喉咙里发出两声极其嘶哑的笑声:“臣不明白娘子在说什么。” 张蕊珠淡然地端起茶盏:“大学士不懂无妨,六娘都懂,汴京的赵栩和孟妧也懂。你母亲梁老夫人,你的兄弟也都会懂。” 孟存平静下来,干脆在一旁落了座,也端起了茶盏:“娘子心思玲珑剔透,可惜命运弄人时局不佳。臣的前程性命倒不劳娘子操心。”他看着张蕊珠隆起的小腹上笑道:“娘子还是将心思都花在官家和腹中的皇家血脉身上才好。” 这是有求于他了,他所作所为,缜密之极,汴京看得到破绽却绝不会有证据,再者有六娘在,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有性命之忧。只是现在多了张蕊珠这个“证人”要挟于他,只能先虚与委蛇探探虚实,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张蕊珠有求于他,有台阶自然立刻要跟着下:“大学士所言极是。蕊珠并无他意,腹中孩儿到底也要唤六娘一声娘娘,唤大学士一声外翁。左右都是一家人,只盼着大学士也能体恤蕊珠母子,这时局艰难时能给蕊珠指点一条路。” “娘子嫡亲的两位舅舅,苏瞻虽然不再是宰相,却还是那位信重的大资。苏瞩是户部尚书,你的表哥苏昉也入了翰林学士院,苏家荣宠如旧。就算洛阳失陷,娘子和腹中胎儿必会安然无恙,不知娘子为何要转这许多弯来和臣商议?” “赵栩杀人不眨眼,暴戾残忍,鲁王死于他剑下,三公主前些时自尽于公主府,也不知道是自尽还是被自尽的。两军对战他杀尽俘虏,毫无仁心。即便蕊珠是苏家的外甥女,可他恨官家入骨,又怎会放过我母子?舅舅原本要来洛阳说和,为的也是保我母子性命,却未得赵栩的允准。” 张蕊珠想起多年前在那家鹰店里赵栩看着自己的眼神,打了一个激灵。 孟存失笑道:“臣何德何能,能左右他的意愿?” “大学士心里不也跟镜子一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张蕊珠记着晚词千辛万苦打探来的消息,装作轻描淡写地试探道:“大学士和岐王殿下再三恳请陛下将虎符交给枢密院,好方便枢密院调配守城将士,又常去军中慰劳将士,难道不是要献城立功么?” 孟存瞳孔猝然一缩,却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娘子真会说笑话。” 张蕊珠视线落在他脸上,正色道:“立下这等大功,天下皆知,总有万般不是,汴京也只能赏。大学士和岐王殿下真是好谋算。” 孟存搁下茶盏:“娘子想要立这样的功,臣不敢阻拦。” 张蕊珠这才肯定了晚词打探来的消息果然不假,心中有多了三分胜算,便柔声道:“官家不受朝臣尊重,历年来为太皇太后所制,如今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虎符交会枢密院的。除非城中将士造反——” “娘娘是要盗取虎符,还是要怂恿军中将士造反献城?”孟存抬手理了理三缕长须,心里已做了决定。 张蕊珠双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之上:“大学士身为男子,只怕不知道天下女子之苦。我为了陛下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只有我和陛下知道。为着陛下,我和养父决裂,甚至对不起嫡亲的舅舅,也舍弃了名分。可是,当太皇太后要杀我时,陛下他竟然——” 她唇角微微上扬起来,凄然笑了两声:“女子为情所困,终究还是一场空。若没有这孩儿,蕊珠也不惧死。可如今——” 孟存眉头微蹙,轻叹了一声。 “若蕊珠盗了虎符交给大学士和岐王殿下,两位可愿上书汴京,允蕊珠大归于苏府,从此做个普通民妇,安然养育腹中孩儿?”张蕊珠轻抬玉腕,印去眼角泪痕:“届时阮先生留给蕊珠的那些和大学士有关的物事,蕊珠当一并交还给大学士。” 孟存站起身来,行礼告辞:“如此便一言为定,臣静待娘子的好消息。” 张蕊珠还有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说,见孟存已掀开帘子出了门,倒是一呆。这孟存看起来不温不火毫无威胁,临到关头倒毫不拖泥带水…… *** 又过了几日,洛阳城守军的逃兵越来越多,即便下达了多条军令也阻止不住。此时不逃,一旦战败会遭到无情屠杀,还会尸骨无存挫骨扬灰,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到了十月底,一天竟有一千多军士冒死从城头爬下去,被守军射杀了好几百人,依然有半数逃到了西征军大营投诚,被好生安置起来。待听说这些逃兵可以选择留在西征军内作战立功,也可以领三百文钱回乡务农,每夜逃离洛阳的军士更多了,就连一些副将也不免心思松动。 洛阳朝会上从热火朝天地辩论是战是降,到古井无波不翻波浪,也不过是几天的功夫。看起来各部还是在各司其职,但已无人议论城防之事,人人面上都带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深情,甚至在赵棣看来,他们早就对自己这个“皇帝”绝望了,只盼着赵栩立即攻下洛阳好早日解脱。 他借着逃兵一事狠狠斥责了枢密院和兵部的官员,却不料兵部尚书竟然当朝除了乌纱,跪下自请辞官归田。这一跪,带出了十多个四品以上的官员,纷纷请罪辞官。 赵棣气得浑身发抖,将御案上的玉盏都砸得粉碎。要死一起死,这话终究喊不出来。他坚决不允,直接宣布散朝。 回到寝殿,女史宫人们的神情也是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茫然和恐惧。赵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神情,但一日一日,压在他心头的恐惧如大石一般,一天重过一天,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洛阳成了孤城,那些连连传来的败仗,被赵栩占领回去的城池州县,这些消息总是很快就传遍了洛阳,一定也是赵栩故意为之,要逼他开城投降。 他不愿意。他先是被赵檀压着,不得已地奉承他和赵璎珞,而后又被赵栩压着,即便没有他们,还有太皇太后处处管束。若真的要败,这洛阳城十万军民便给他陪葬!他也值得了。 张蕊珠命人将御膳摆了,亲自取了参汤汤盅,摸了摸汤盅,还微微有些烫。 “五郎,你思虑朝政,又消瘦了不少,先喝了汤罢。” 听到张蕊珠柔美动听的声音,赵棣扭曲的面容满满恢复了平静,他接过汤盅,喝了两口,一股暖流入肚,抚平了他纷乱的心思。 搁下汤盅,赵棣轻轻牵起张蕊珠的手:“蕊珠,赵栩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让人安排你出城避难可好?”他将手放到她腹上,猛然一颤,却是那孩子朝他俩的手上踢了一脚。 赵棣又惊又喜,更觉心酸,哽咽道:“珠珠,他在踢我们?” 张蕊珠泪盈于睫,柔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生是五郎的人,死是五郎的鬼,无意独活。你看,孩儿他也不愿意呢。五郎莫要再说这些话伤蕊珠的心了。” 赵棣忍不住轻轻伏到她腹上,似乎能听到一阵心跳声音,不太有力,但真真切切。 张蕊珠伸手揽住他,笑道:“妾身娘儿俩都在五郎身边,五郎当振作精神,洛阳城里粮草充足,城墙高又厚,守上一年半载,世人都知赵栩残暴,总有义士会举旗反他的。” 赵棣紧紧搂住她的腰,却看不到张蕊珠冰冷的眼神中的轻蔑和不耐。 将要入冬了,残月如勾,寒霜覆地,洛阳宫城的巍峨殿阁,在稀落的灯火中肃穆冷然,千年来的古城见证了多少兴亡,眼前的小儿女情怀,不会留下一丝印迹。 夜深人静时,更漏渐残,深宫寝殿内的帐幔内,昏黄的灯光划出的圆弧如刀刃般锋利。 张蕊珠转身看着赵棣睡梦中依然紧皱着的眉头,屏息静待了片刻,伸手探向赵棣枕下,摸索了片刻,停了停,轻轻又缩了回来。 一把长柄玉匙温温的,在她手中发亮。 低垂的重重帐幔被掀开,张蕊珠赤足套上绣鞋,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外,今夜特地遣开了守夜的女史,但外间还有四个宫女在。她孤身一人,不得不多加小心。 成败在此一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第351章 第三百五十一章 赵棣寝殿的屏风外, 临时设了一张长案, 上头还垒着不少等着批阅的奏折和上书,一旁雕着山水峦纹的楠木橱柜, 被琉璃灯的灯光照得山水浮动。 张蕊珠屏息静立了片刻, 忍不住转头看向屏风内,侧影投在橱柜门上,紧张的下颌绷出了一条不太自然的曲线。 寝殿内悄无声息,她方才似乎觉得屏风内的帷幔动了动, 等了会儿,自嘲做贼心虚大抵都是这样疑神疑鬼, 但额头已渗出了一丝冷汗,手足冰冷。 又停了片刻, 她伸手握住那瑞兽门环, 轻轻拉开柜门。 最上层的搁架上,一排金黄色隐隐反射着灯光, 自从太皇太后薨逝, 司宝女史奉旨将全套玉玺印宝都收在此处。 张蕊珠踮起脚, 那从枢密院调来的半块虎符应该是个不大的盒子。她伸手摸索过去,将上头最小的盒子取了下来, 又凝神静听了片刻, 悄声走到案边, 小心翼翼地放下,解开金黄色印有朱红团龙纹的布帛,露出里头上了锁的碧玉虎纹盒来。 两滴汗从她鼻尖坠落, 玉盒上多了一团水珠。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抹了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柄玉匙,轻轻地咔嗒一声,玉锁开了。 张蕊珠抬起眼,紧盯着屏风内,依稀可见帷幔低垂,毫无动静。今晚的汤里,她特地安排御厨和御药加了安神的药,为了让赵棣能好好睡一觉。赵棣还夸她贴心,想得周到。 玉盒打开,张蕊珠心头一阵火热,背后也出了一身汗,手指触及盒中那半边青铜卧虎,沁凉逼人。 她掏出丝帕,将半边虎符裹了,放入怀中,又将玉盒关闭,锁上玉锁,包好布帛,放回原处,做完这些已有些气喘吁吁,扶着柜门深吸了两口气,才又关上了柜门。 殿外伺候的宫女听到银铃声,赶紧轻轻推开寝殿殿门。晚词已带着两个内侍抢在她们前头进了寝殿,稍后又退了出来,吩咐替张娘子去备一碗火鸭丝粥来,又安排宫女进去添灯油换蜡烛。 忙了大半个时辰,张蕊珠靠着罗汉榻用完了一小碗粥,又洗漱了一番,这般折腾,帐幔里依然毫无动静,平日警醒的赵棣睡得死沉。晚词进来在她耳边悄声回禀了几句,张蕊珠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看更漏,眼见要四更天了,挥手让众人退了出去。 衣架横杆上的藕色披帛,因门开门关轻轻荡了两下,繁密的粉色芙蓉花纹跟着动了动。 修长的手指缠住了披帛的一端,无声无息地将那芙蓉花扯出一片花瀑,落在了地面上,飘飘荡荡地到了罗汉榻前,又慢慢升了上去。 案几上的定窑冰裂纹茶盏悠悠泛着润泽的淡蓝色,白色茶沫早已消退,深碧的茶水中浸入了半朵芙蓉花,转瞬湿成了深粉色,跟着另半朵也变深了。 紧握着披帛的手有些颤抖,茶水一涨一落如潮水,不多时浅可见底。张蕊珠侧身坐在榻沿,披帛软软地搭在案上,案几的木面也湿了一块。 “你再恨我,我也没法子。”张蕊珠咬了咬牙,站了起来,将披帛一剪为二,那湿了一段的披帛缠了几缠,被她牢牢捏在手里。 赵棣依然蹙着眉头,发丝散落在枕间,双手交叉放在胸口。 张蕊珠将床头的银铃解下,放到脚踏下头,把披帛的另一端慢慢穿过赵棣颈后。 她习惯睡软枕,赵棣却喜欢睡硬枕,间中的空隙大,披帛穿过去,绕上两圈,他毫无知觉。她心里又酸又疼,眼泪掉在赵棣手背上,他也毫无知觉,将他手腕也缠住打了好几个结,芙蓉花开在他胸口,他看不见。 握紧了披帛交叉后的两端,张蕊珠闭上双眼,想起那夜在延春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是不舍得她的,只是被她那段话说动了,是明白杀了她也于事无补。 她待他至少有七分真心,可他待她能有几分? 她猛然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披帛如弓弦一般绷紧。 睡梦中的赵棣惊醒过来,还以为在做梦,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两下,手腕也动不了分不开,想死命抓住披帛往外拽,湿了的披帛如毒蛇一样深陷入他颈中,他胡乱抓了几下,毫无空隙能插入手指。 赵棣死命挣扎着,双腿乱蹬,头往床栏处靠近,床剧烈摇动起来。他转过眼,转瞬死死盯着满面泪痕的张蕊珠,想开口,舌头已经伸了出来根本缩不回去,没气了,他吸不上气。 可是蕊珠为何要杀他?赵棣不明白。 赵棣如离了水的鱼扑腾着往床外倒。披帛微微荡了下来,似有一线生机。 外头火光摇荡,人声骤然鼎沸。殿门被撞开。张蕊珠吓得失魂落魄,手中不知该下死力还是松开来。 赵棣喘着气,抓住披帛想扯松一些,脑中一片空白。 “救驾——!救驾——!” 张蕊珠浑身颤抖,手中披帛无力坠落在脚踏上。赵棣砰地跌落在脚踏上,那湿的披帛依然毫无松开的迹象。 岐王三步并两步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替赵棣解松披帛,不想披帛缠了几缠,又交叉又有打结,竟然怎么也解不开来。余人慌乱中皆不敢上前,只将寝殿屏风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禁军和内侍扭住了跌坐在一旁的张蕊珠,面面相觑。盛宠于一身的贤妃怎么会刺杀官家?偏偏他们皆亲眼所见。 张蕊珠泪眼婆娑中看向屏风外。孟存身穿官服,正静静凝视着她,眼中带着一丝嘲讽。 尔虞我诈,她大意了?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杀赵棣的心思…… “殿下,用刀或剑吧。”孟存沉声道。这才有禁军指挥使如梦初醒,拔刀倒递给岐王。 “我哪里行,你来!”岐王转头怒喝:“还不快些动手。” 碎裂的披帛散落一地,赵棣静静躺在岐王臂中,内侍们将他抬回床上,医官们闻讯而来,各种施救。 许久以后,众宰执和各部重臣接了信均匆匆赶至寝殿外候命。又等了半个时辰,四位御医官跪下请罪:“陛下窒息过久,臣等无能为力——山陵——崩!” 岐王和孟存视线相碰,各自垂眸不语。孟存松了一口气。 “诸位相公!殿下——东城南城的守将开了城门——敌军已杀入城中!” 半晌静默后,殿中大乱。 *** 天色苍茫,日光似乎穿不透厚厚的云层,洛阳宫城上已换了旗帜,西征军的将士们精神抖擞地清点着马面楼里的兵器和防卫之物。一旁近百洛阳守军早就卸甲弃械,贴着城墙站着,丝毫感觉不到日光的温度。 从城内再度转回城门出的传令军士大声喝道:“皇帝诏曰:归顺者活——抵抗者死。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站得腿脚发麻的洛阳守军中有人慢慢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头还在,命还在。 西征军的一位副将蹬蹬蹬上了楼,斜睨了他们一眼:“不用怕,陛下有旨,洛阳降军一概不杀。”他挥了挥手:“去城外兵营吃早饭吧。今日有油饼。” 洛阳守军们相互看了看,犹豫不决,赵栩残暴,天下闻名,对敌军连俘虏都不留,他们去了城外会否被杀? 那副将冷笑道:“要杀早杀了,等到现在?怕什么你们,宁可做个饱死鬼也好过饿死鬼。” 各个城门洞里鱼贯走出许多洛阳军士,两侧长矛长刀在手的西征军将士丝毫不敢懈怠。 *** 宫城各城门大开,岐王、孟存率领宰执、各部重臣在太极殿殿外等候,深秋入初冬的时候,风刮在他们身上,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众将簇拥着赵栩而来。朱红领巾在风中猎猎飘动,盔甲的甲片摩擦声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令人悚然生畏。他们身后潮水般的军士将太极殿外团团围住。 “皇叔请起。大学士请起。诸公请起。今日未起干戈收复洛阳,乃是诸位之功。”赵栩伸手扶起岐王,语带伤感:“还请带吾去见见五哥,再一同去太皇太后灵前跪拜。” 岐王掩面而泣:“陛下仁善!只是五郎他被张氏绞杀,臣等未能回天,如今他被安置在太皇太后殡宫里,还未——” “五哥?——!”赵栩实在装不出眼泪,只喊了一声,大步往太极殿内走去。 陈太初等人随即跟上。 岐王和孟存默默跟着众将登上太极殿的台阶。 大赵一统,他们不敢居功,只望皇帝信守承诺,饶过洛阳守军和百姓,还有这几百官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晚了一点。 第352章 第三百五十二章 太皇太后的殡宫设在延春殿。赵栩率众人抵达时, 里头还是平常装扮, 未裹素白。钱太妃木然地跪在赵棣棺前,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来, 目光呆滞,愣了半晌才伏地行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棣亲手扶了扶:“吾来晚一步, 未能见上五哥一面,还请太妃节哀。” 钱太妃颤抖着站了起来, 一贯温婉的面容扭曲着,泣不成声道:“张氏丧心病狂, 毒害了五郎, 杀夫弑上,天理不容。还请陛下为五郎伸冤。” “皇叔已将她扣押在大宗正司, 待产下孩子后依法审理。太妃放心。”赵栩走到棺前, 因宫中一片混乱, 灵案都还未设,也用不着上香行礼了, 只略作伤感了片刻。 棺木内的赵棣已换上了崭新的亲王礼服, 头戴通天冠, 曲领素白中衣的领口依稀可见乌黑的淤痕。最毒妇人心,他大约最后一刻也想不明白枕边人为何要置他于死地吧,也是可悲。 众人依礼都上来躬身拜别, 非常时机,却也顾不得那繁复的礼仪了。只余钱太妃哀哀痛哭之声在殿内回响。 在太皇太后灵前行了大礼后,众人随赵栩前往延春殿后阁议事。岐王命两个女史扶着钱太妃一同前往,在屏风后给她看了座。 岐王身兼西京留守,一应各部重臣早已达成了归顺默契,不待赵栩宣召,便都上了表书。户部、兵部、宗正寺皆附上了厚厚的官员、将领、宗室的名册等物。 赵栩却不打开来,开口先问身旁屏风后的钱太妃:“当下礼部和宗室欲将五哥以亲王礼下葬,不日随太皇太后灵驾一同发往巩义,不知太妃可有异议?” 钱太妃声音嘶哑低沉:“悉听官家的安排。老身愿往巩义守陵,侍奉娘娘,照看五郎。” “五哥已不在,还请小娘娘随吾返回汴京。大娘娘甚是挂念你,日后六郎自会尽心侍奉小娘娘。”赵栩语气淡然。 岐王立刻出列道:“六郎所言极是,还请太妃回汴京拜见太后。日后张氏所出皇孙,还需太妃照料。” 赵棣身死,钱太妃若再去巩义,不免令天下人非议赵栩仁义孝道有亏。 屏风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片刻后钱太妃低声道:“全凭官家做主。老身也要替五郎亲眼看着那张氏被千刀万剐。” 岐王摆了摆手,从大理寺被放出来的孙尚宫和秦老供奉躬身走到屏风后,引钱太妃退了出去,礼部和宗正寺的几个官员上前告退,一并和宫中尚书内省等各部开始打理赵棣的丧事。 没了钱太妃的哭声,殿内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颗心。 赵栩翻开吏部的折子和洛阳官员花名册看了看,唇角带笑:“诸位无需多忧,先着手安抚百姓和将士。官职品级,二府再做商议决断。能令洛阳十万百姓毫无损伤,诸位立有大功。明日赵昪和苏瞻便会抵达洛阳理事,有劳皇叔和孟卿领各部官员多加配合。” 众人刚刚提起的一颗心落了地。若是张子厚来主理,那是迟早要算账的意思,派了苏瞻和赵昪来,明摆着是春风春雨温和安抚。 孟存眼眸低垂,对赵栩更为敬畏。可放可收,此时起用苏瞻,的确是知人善用,洛阳局势尚动荡不安,有他来,两三个月便能平息下去,又给了苏瞻东山再起的机会,朝堂上苏张抗衡,二府才不至于成为皇权的掣肘。他眼风扫过身侧面容平静执礼甚恭的岐王,心下戒备更甚,若他没料错,赵棣其实是死在了岐王手中,岐王这也算为太皇太后报了仇。 议完政事,正三品以下官员行礼退出,留下的听着赵栩安抚洛阳守城将领,商议军中事务。因在殡宫,成墨请示了两回,赵栩也无摆膳的意思。直到临近黄昏时分,众人才鱼贯退出延春殿。 岐王陪着赵栩再次往大殿上给太皇太后行礼,说了会几处宗室子弟的安顿,才退了出来。出了延春殿大门,却见前头树下站着几个人,当先一人宽袖飘然,儒雅挺拔,却是孟存。 见了岐王,孟存迎了上去:“殿下睿智仁孝,方得以为太皇太后觅得真凶,可喜可贺。” 岐王拱了拱手:“也多亏了仲然看出张氏所图,你我同殿为臣,历经纷乱,自当携手共度难关。张氏一派胡言乱语,看来是丧失了心志。仲然无须担心。” 阁门使行礼道:“殿下,大学士,这边请。”几个小黄门上前引路。 孟存和岐王相视一笑,并肩而行。 “张氏只怕恨毒了我,”孟存笑道:“清者自清,我倒不担心她攀诬撕咬,倒是她身边那个给我们报信的女史晚词,不知身在何处,要替她请功才是。” 岐王抚了抚唇上两撇短须:“这位女史原来听命于翰林学士院的苏昉苏宽之,两个时辰前,陛下已派人将她送回百家巷苏府了。她手中还握有不少书信证物,亦一同带回去,要交给张子厚。阮玉郎余孽这次必然能一网打尽。” 他侧头看了看孟存,意味深长地道:“清者确实自清,浊者却也清不了。我要去大宗正司办点事,就此和仲然分道扬镳了。告辞。” 孟存停下脚,拱手道别,看着夕阳在宫墙上薄薄涂了层金红色,生机勃勃,岐王和那几个小黄门的身影斜斜地在宫墙上移动,似乎是随风飘走的。不知为何,一阵晚风吹来,他有些发寒。 *** 深夜的洛阳宫城,灯火通明,按赵栩的旨意,各部尚书、郎中、宗室亲王、御史、九寺等重臣全集中在太极殿的几个便殿中,一应账册文书直到子时才都搬了进来。赵栩坐镇大殿,从重登户籍,遣散难民,按人头发粮开始,逐条批示。各部难免有扯皮之处,在太极殿内当着皇帝的面领责,专人办专事。 岐王在左偏殿内,毫无倦意,带着礼部的两个员外郎和宗正寺大宗正司的官员们将宗室各册和宫中花名册一一对来,赵栩下旨,凡端午后招入宫中的宫女一概遣散离宫。原来洛阳宫城中超过二十五岁的宫女也全部出宫返乡。 右偏殿里的陈太初巍然不动如泰山,任由几十个将领吵翻天。为的是大赵禁军从洛阳开始的军中变法,大刀阔斧令人嗔目结舌。 六十岁随军的将士,在洛阳领取三十贯,全部返乡,家中可免除一年赋税。 四十岁以上的军士,愿意返乡者在洛阳领取二十贯,家中可免除五年赋税。不愿返乡者全部调入禁军新设置的军需司统一调配。军需司与殿前司一样,同属枢密院管辖,不归兵部。下设户、兵、工三房。 就算是军中大老粗,也明白这只是个开始而已。皇帝这是对禁军十分不满意了,只不过前来勤王的这八军,首当其冲,做了出头鸟。 “陈将军还请替我等陈情圣上啊,这般论功行赏,其实是强制解甲归田,兵士们非哗变不可。” “为大赵打了四十年仗,怎么什么也没有就让他们滚蛋,谁能服气?” “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勤王,落得这般下场,末将不服!” 西征军和洛阳守城的将士们面露轻蔑之色,有那直肠子的已经骂着“直娘贼”,叉着腰站了起来。 “六十岁还让他们跟着行军打仗,回家玩玩孙子不好?还发这许多钱,怎么不服气不爽?老子还想现在就六十岁呢!” “你们来勤王?费了你们一兵一卒没有?洛阳收复,靠的是这十几位将军弃暗投明,靠的是陛下用兵如神。你们和谁打仗了?要不要脸啊?” “你们吃了我们多少粮饷,可要算一算?” “哗变?谁来试试?我们陈将军火烧女真高丽,斩杀完颜亮,怕你们?” “军需司我们都想去,只可惜资历不够,这都和殿前司并驾齐驱了,哪里不好?” 吵闹声中,陈太初一言不发,甚至眼皮都没抬,但那七八个刺头,他已经了然用心。 大殿上,方绍朴替赵栩检查完右臂的伤口,不放心地往外头看了看:“二郎那屋、屋顶都要被掀、掀翻了啊。” 赵栩笑道:“天塌下来,太初也扛得住。”他提起笔给九娘写信,见方绍朴不识相地还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笔尖朝他点了点:“你去看看张蕊珠的胎相。” 方绍朴愣了一下,忐忑不安地低声问道:“微臣愚、愚钝——”这张蕊珠是要她死还是不给死,腹中胎儿是留还是不留,他不敢妄测。 赵栩哭笑不得:“连赵元永都成了孟元栳,这小小胎儿何罪之有?自然是要她平安生下来。怎么,在绍朴心里,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之人么?” 方绍朴的眉头讶然扬起,幸亏低着头赵栩看不见。呵呵,陛下你岂止是杀人不眨眼哪……谁想到你心底这么善良柔软呢?臣错了—— “微臣知罪、罪,微臣这就去、去看,开一些温、温补安神的方子。” 方绍朴退后两步,又听赵栩柔声道:“将那胎儿的动静好生记录下来,日后好做个参照。” 方绍朴一个激灵,这——他好像还是夸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明日返迈村。断更一天。 还有一万字左右就大结局了。番外会再多写一点。 给跟着开的新文《糖的二次方》打打广告,敬请点开作者专栏收藏。户主说现言才是我的强项。虽然我不敢苟同,不过还是很喜欢唐方那个故事,会认真存稿的。谢谢。 第353章 第三百五十三章 方绍朴穿过太极殿宽阔的广场, 依然能听见嘈杂的争论和骂娘声, 不少词他听了都脸红。 想到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陈太初被这许多大老粗压着骂,方绍朴摇了摇头。皇帝真的太坏了, 以往没有觉得他有这么狡猾。但是想到相识以来的件件桩桩, 似乎没有一件不是计中有计九曲十八弯的。可若无这些,他也许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方绍朴扭头看了看陈太初的方向,叹了口气,他该出的力都已经出了。 偏殿里的陈太初却依然气定神闲, 任由众将争吵不休。足足又过了半个时辰,殿中人人口干舌燥喉咙嘶哑, 气喘吁吁地盯着对方如相斗的乌眼鸡一般。不知是谁先坐了回去,伸伸手, 发现连盏茶都没有, 想要唤宫女内侍,殿内却连个当值的都无。 陈太初这才抬起眼来, 眸中略含嘲讽, 又有三分冰冷。 “诸位将军可都说完了?” 西征军的将领们轰然应答:“末将谨遵圣意, 绝无二心,请元帅下令!” 那南方勤王的将军们唯唯诺诺, 对着同袍他们都敢骂, 可对陈太初却还是十分敬畏顾忌。陈青陈太尉就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 谁也不敢说不愿遵圣旨,只盼着群情激愤能让皇帝知道,多给些好处他们各军。 陈太初沉声道:“荆湖两路、广南两路的勤王八军, 此番前来洛阳,六十岁以上军士几何?” 那二十多人面面相觑。 “合计一万七千四百余人,皆领乙等粮饷。” 殿内登时冰火两重天,南四路的将领们避开陈太初的视线,看地面的有,看帷幔的有,看梁上的也有。西征军的将领们却炸开了锅。三万西征军,全部是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精兵组成,其中重骑兵还分为甲等乙等。 “尔等贪腐至此,冒领粮饷——!”指责声不断。 陈太初挥了挥手:“围城的两个月来,你们八军虽领着最多的粮饷,军士却吃得最差,八大军营中有上阵作战之力者不足六万人。其中过半还是你们沿途征用的民夫。现在诸位知道陛下为何下令围城不攻么?非不攻也,乃不能攻也,陛下不忍我大赵子民白白葬身于洛阳城墙之外。” 不等这些脸上又红又白狼狈不堪的将领们辩解,陈太初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他们身前,来回踱步,右手紧握腰侧佩剑,目光似箭。众将除了几位面露不服气和郁闷之色,余者皆眼神飘忽不定,哪敢和他对视。 “我大赵男儿何来贪生怕死之辈?两浙江南,便连文弱书生都上阵杀敌;黄河两岸,用锄头菜刀阻挡契丹女真铁骑的百姓不计其数;汴京城中,妇孺皆上街抗敌。尔等却拖延磨蹭,心存私利,带着这些老弱病残前来向京畿路讨取银饷。你们每日以辎重修理运回去的粮饷还少么?” 如雷轰顶,南四路的将领们面无人色。这位陈太初根本不曾来过洛阳,怎会知道得这般详细?想到唇角带笑的皇帝,不少人一身冷汗,立刻拱手道:“末将愿奉旨裁军,任凭元帅号令!” 陈太初击掌三下,殿门外的十多个禁军带着许多身披重甲的副将进来,人人面上义愤填膺。 “陈元帅!我等愿指证毛将军克扣粮饷,中饱私囊!甚至连药物盐菜冬衣也都被克扣大半。”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副将大声禀报,带着浓重的广西口音。 那毛将军跳了起来,指着他骂:“韩忠良你胆敢犯上!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话音刚落,他捂着自己的咽喉,登登倒退跌坐在身后的官帽椅中。 殿中无人惊叫,都是沙场上满手鲜血的人,西征军的将领们沉默片刻后轰然喊了声:“杀得好!” 毛将军身畔的几人只看到剑光一闪,那出鞘回鞘的声音似乎只有一声。陈太初看起来根本没有出过手,甚至没有移动半步。 “将账册抬上来。”陈太初语气淡然:“自毛锋至洛阳以来,两个月贪墨军饷三万七千余贯,米三千石。赃物赃款现已被秦凤军截获。人证物证俱在,按军法,毛锋——斩立决。其昌化军壮武将军一位由韩忠良接任,今日掌印。” 韩忠良目瞪口呆,直到身后的人捅了他几下,他如梦初醒,激动得单膝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末将谢恩!” 陈元初亲手扶他起来:“军中只要立下功劳的,朝廷绝不会弃之不顾。” 四名殿前司精兵进来,面无表情地将毛锋的尸体迅速抬了出去,又有两人迅速将地面清理干净,众将这才惊觉他们所提水桶所拿干布是早就准备好的。敢情陈太初原来早有杀鸡儆猴的安排。殿中顿时一片寂静,再无人出声。 韩忠良在两广军中也算颇有名气,勇武过人,能开一石七斗弓,剿匪立下累累战功,但脾气耿直不善奉迎,有功劳不被上司呈进兵部,都是空的,入伍十几年一直被压在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今日竟连跳七级,成了正四品下的壮武将军,人人眼皮跟着直跳,心中有鬼的赶紧仔细看他身后,有无自己营中的耿直哥。 跟着几十个军士抬着十几个箱子进来,只看箱子的样式,不等指认,有三四个将领已跪倒认罪,愿上缴赃款赃物。 *** 苏瞻和赵昪离开汴京,第二天官道上已遇到第一批遣散回乡的老兵。 见他们人人面带喜色,苏瞻召了十多人前去询问,皆言朝廷不仅发放了昔日被克扣的饷银,连少吃的米粮盐菜都一一折算成银钱,原本遣散所得的三十贯已够一家老小三年里生活无忧,加上这笔银钱,五年都不用担心天灾了,还不用再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回家含饴弄孙享点晚福。 十人里倒有七八说着说着就朝洛阳方向跪拜下去,三呼吾皇万岁。 苏瞻粗略一估算,心里忧愁更甚,军中变法,早在赵栩去中京前就已经和他们商议过诸法,但在大战初平时便这般大刀阔斧,定然会引起军中反弹,甚至日后的阳奉阴违,天高皇帝远,就算是二府的敕令,出了京畿路也未必能如臂使指,更何况此变法简直是将军中的小金库一扫而空,各地驻军和官场明面上相敬如宾,可大多数暗中往来,有利同享,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陛下所为,太过急进了。”赵昪在驿站夜宿时拎着酒坛子摇头道。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苏瞻接过酒坛给自己也满上了一海碗,叹道:“有时我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这次洛阳事一了,我便请辞归乡,陪着九娘,种些花草树木,侍奉母亲,教导幼女,倒也逍遥自在。” 赵昪一愣:“和重万万不可。陛下此番宣你我前往洛阳整顿,跟着必然是你十几年来都想着的变法大计,你怎能离开?没有你主持,张子厚行事只怕欲速则不达——” 苏瞻端起海碗一仰脖子饮尽,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张子厚才合陛下行事之风。我素求平稳,必无用武之地。倒是你身为文臣有武将直来直往的脾气,留在二府,日后还能再进一步。” 赵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给他加满酒,低声道:“你是心灰意冷了?” 苏瞻垂眸,驿站灯光昏黄,灯油的烟气有些呛人,十一月刚刚过了立冬,屋子里并无寒气,但他心里早已入了寒冬。澄黄的酒水还在微微晃动,若他一直不动,迟早都会平静下来。 苏瞻慢慢摇了摇头:“我年少时也意气风发,想着做出一番事业来,若能让天下百姓少受些苦,便死而无憾。可这二十多年来,几上几下,胆子越来越小。官家胸有丘壑,决断狠准,但必会借变法大肆削弱二府的权力,日后这天下不再是赵氏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会成为皇帝一个人的天下。” 赵昪大惊:“这可是祖宗之法,如何改得?若由得皇帝专权,岂不退回到秦汉之时?和重你会不会多虑了?我看陛下还是很听得进朝臣的话的——” “那是陛下要他们开口说的。你还不明白么?祖宗之法一旦打破,皇帝睿智,天下之福,若是皇帝昏庸呢?天下之祸。唐玄宗虽有开元盛世,又何来的安史之乱?隋文帝节俭勤政,到了炀帝手中呢?以史为鉴,可知制度之重要,岂可将天下系于一人之身?奈何——唉。” 那原本已逐渐要平如镜的酒水再次剧烈晃动起来,苏瞻饮下烈酒,看向沉默不语的赵昪,笑道:“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邓宛和你的话,陛下很是留意。” 驿站的打更人慢悠悠地打起更来,跟着打了两三个哈欠。那正院里的贵人们精神头倒好,又传了两坛酒进去。 新月如钩,薄雾丛生,寒露如水。气冷疑秋晚,声微觉夜阑。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末两句来自唐代诗人戴察的诗《月夜梧桐叶上见寒霜》。 2、苏瞻这个角色,始终不是那么单面化的。生活里许多这样的“成功人士”。就政治方面看,他属于保守中求变化的类型。 3、大概还有三四章就完结。大家想看谁的番外留言告诉我哦。太初的会放到105章去。大概七八千字。 第354章 第三百五十四章 苏瞻和赵昪快马加鞭, 第三日抵达洛阳时, 日头已渐沉。洛阳城外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招展, 操练完毕的弓箭手们背着沉重的箭袋归营, 人人精神抖擞士气饱满。 赵昪见战后将士们这般模样,更佩服皇帝的治军之道,但想到苏瞻之言,内心更是纠结。 城门口早有洛阳官员在等着, 苏瞻没想到当先的人会是孟存,近半年未见, 孟存看起来清减了不少。京中火-药库爆炸、城防泄露案,张子厚亲自主审, 雷声大雨点小, 眼看着要不了了之。虽然不少线索指向孟存,然而既无认证也无物证, 出面的人都已消失不见。人人心中有数, 却碍着未来皇后和孟家的面子也不好穷追猛打。御史台和审察院上过四五次谏言, 都被压在了二府不曾扩散开来。张子厚对孟妧那般忠心耿耿,势必存心不愿为了打老鼠砸了玉瓶的事。 苏瞻面容温和, 不亲不疏地同孟存见了礼。孟存的事, 还得看皇帝心里怎么想。 众人一路策马, 前往宫城拜见赵栩。入了宫,到了下马的仪门处,自有小黄门和皇城司的上来接应。众人整了整衣冠, 往太极殿而行。 “张氏在狱中坚持要见和重你。”孟存目不斜视,走在苏瞻身边轻声道。 苏瞻宽袖带风,一样目不斜视,淡然道:“她身负重罪,奈何总归是我的外甥女,稍后便会向陛下求恩旨探监。” 孟存唇角苦笑:“令甥女如今最恨的是我。” 苏瞻早得到了消息,是孟存劝说蕊珠偷盗虎符,得了虎符开了城门后,和岐王入宫请赵棣退位归降,正好撞见了她绞杀赵棣。 他的眉头微微一蹙:“侍妾杀夫,当绞。无论是不是仲然你撞见了,她自己犯下的罪孽,都与人无尤。” “唉——”孟存叹了口气:“人心难测,她私下找我说愿盗出虎符时,我尚替洛阳百姓、大赵军民万分感谢她就天下大义舍儿女私情,熟料她竟这般毒辣。” 苏瞻脚下一滞,孟存这样不居功,是要卖他什么好。他转过眼看了孟存一眼:“确实人心难测。”跟着走得飞快起来,他人高腿长,瞬间便将孟存甩在了身后。 孟存瞳孔一缩,赵昪携了他的手打了个哈哈:“仲然如今担了什么官职?” 孟存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挣开赵昪粗厚的大手:“蒙官家圣恩,仍做了知制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说几句,已看到巍峨壮观的太极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 赵栩正在听户部的人禀报昨日发放的饷银,听阁门使报孟大学士及众人已接了苏瞻和赵昪来,点了点头:“宣。” 待一众官员觐见了皇帝,按位次列班两侧。岐王在右上首朝左侧第三的苏瞻微笑着点了点头。苏瞻微微躬身算是打过了招呼。 赵栩笑道:“赵卿和重来得正好,先听周勉报一报这两日的数字。” 户部郎中周勉将这两日军中变法所发的饷银报了一报,因牵涉到补发的盐菜、米粮、衣甲医药折算,数字精确到几文。 “眼下洛阳驻军加上勤王八军,也仅剩下十二万人,已遣散了三万七千六百八十五人,在册待遣散的尚有四万余人。微臣惭愧,户部人手有限,还需五六日才能完成。” 赵栩看向苏瞻:“和重,吾和皇叔将要回京,你来担任这西京留守,将洛阳事理顺可好?” 殿上众臣皆一愣,这是又要起用苏瞻了。西京留守,想来由宗室亲王担任,甚至长期空缺。孟存眼皮不抬,心中又定了几分。 苏瞻大步出列,恭谨地行了礼:“臣遵旨。” 因不是朝会,待不相干的官员告退后,周勉将洛阳存粮、冬衣发放、银库存银等事都一一细禀。苏瞻逐条梳理,指出不少漏洞,所提到的数字,无论是人、粮、钱,和周勉禀报的分毫不差。一众官员们皆心服口服,更深感皇帝知人善用。 待周勉和兵部、户部等官员也退下后,殿中只剩下岐王、孟存、苏瞻赵昪、陈太初等人。 天色黑得早,大殿内外早已殿上灯火,成墨躬身进来引众人往偏殿用膳。苏瞻赵昪进了偏殿,见殿中并非宫中设宴的归置,只是一张圆桌而已。 岐王笑道:“六郎说了,今日算是家宴,无需拘礼。来来来,论资排辈,就是二郎吃亏一些。” 陈太初笑容浅淡:“殿下说笑了。” 众人谦让着,赵栩已换了一身月白窄袖对襟道服回来,笑道:“皇叔、表舅、二伯,都是一家人,让来让去做什么?”他干净利落地指了座,当先坐北朝南做了主位。 这却是随了九娘的辈分在称呼他们。苏瞻和孟存赶紧躬身行了礼,各有所思,岐王便在赵栩左手边落了座,苏瞻在赵栩右手边落了座,苏瞻之下是孟存,岐王之下是赵昪。陈太初最后入座,目光在苏瞻孟存脸上一扫而过。 吃些什么众人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坐法明显皇帝是有话要说的,落箸动箸之间,都留心着赵栩的动静。 赵栩却真当成了家宴一般,开席前问了问苏昉可好,又问了赵昪几句京中事,席间便坐如松食不语了。倒让人错觉是因为九娘才有了这顿家宴的。 苏瞻和孟存这顿饭吃完,背上都有些汗津津的。内侍宫女们上来请众人转至屏风后落座,成墨亲自上了茶和点心。 赵栩坐在罗汉榻上,端起茶盏,笑道:“太初便是在这间偏殿中杀了毛锋的。军中变法才得以没了阻力。” 苏瞻的手指碰到茶盏边缘,又缩了回来,有些烫手。 陈太初端坐着,依然是温和的翩翩少年:“军法如山,圣旨如天。” 赵昪松了口气,皇帝这是先松后紧,欲抑先扬啊,但皇帝自己提到这个总比他和苏瞻提好。 苏瞻起身道:“陛下,臣有谏言。” “请讲。” “臣请问陛下,陛下以血祭旗不留降俘,恣意诛杀大将,是欲以法治天下,还是以人治天下?是欲以暴治天下,还是以仁治天下?” 殿中一片沉寂。 一声瓷器和木器的碰撞声轻轻打破了沉寂,赵栩搁下茶盏:“以法治天下如何?人治又如何?以暴制暴如何?以德抱怨又将如何?” 苏瞻却没有直接回答:“陛下,洛阳叛军攻入汴京时,若陛下未能及时赶到,外城是当弃还是当分散兵力血战巷陌?陛下能一力挽千钧,依靠的是陛下和陈汉臣之力。此乃人力也。二府权衡利弊议事决断,此乃祖宗之法,有先例循祖宗先例,无先例是为后人先例。若来日再有波澜,可还会有陛下这等天纵之才能力挽大厦于将倾?” 岐王和孟存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都垂下了眼皮。 赵栩淡然道:“世事不可重来,没有如果一说。你们弃守外城的决定不对,但也不是错。”他美目落在赵昪身上,笑道:“诸相公也并未因此皆获罪。” “陛下神机妙算,臣未见有失。然陛下擅长书画剑弓,更精通排兵布阵、天文地理、土木营造,更有九合一匡之才,堪称斗南一人天下无双。不只是大赵,千年来臣也未尝闻有君王能与陛下比肩的。”苏瞻字字诚恳。 孟存微微扬了扬眉,论拍马奉承,苏瞻真是一流人才。 “然——”苏瞻抬起头:“日后陛下传位于太子,大赵还有没有如陛下这样的旷世奇才?若以人制天下,祖宗之法则尽废,一人足以成天下,也足以败天下。当下变法,也应循矩而为,逐条推行,万不可操之过急。当年杨相公欲变法,与司马相公在朝堂上辩论六个月有余,正因为即便变法,亦需法制,若一言可定生死,一言可定废立,则天下大乱也。臣请陛下三思。” “和重所言有理,然而杨相公这般谨慎循矩而为,变法为何会失败?国库那般充盈,为何会民不聊生盗贼四起?为何新党会在朝堂上一败涂地?司马相公废除新法,以农为本,轻徭薄赋,仁义治国,为何也屡遭弹劾?”赵栩的声音依然很温和。 “杨相公变法,与民争利、法有漏洞,用人不当,必败无疑。司马相公痛恨新党,虽有仁政之举,却身陷党派之争,故屡遭弹劾。” “究竟是谁在与民争利?皇帝还是朝廷?” 岐王等人不禁抬起头来,一身冷汗。 皇帝将自己和朝廷分了开来,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昨日迈村山洪暴虐,多条路被冲垮。微博上请了假。抱歉。先放这些上来。 大赵中兴,自六郎开始。皇帝和士大夫之间的博弈,最厉害的是明朝。看进去的话会觉得很有意思。相比较皇万历帝拒绝上朝消极怠工,六郎是积极进取勇于解决问题的皇帝。 感谢订阅正版,今日留言送红包。抱歉让大家昨天白等了。 第355章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朝廷是陛下的朝廷, 陛下是天下的陛下。”苏瞻声音依然清朗悦耳。 “天下是吾的天下, 万民是吾的万民,吾与万民一心也。” 赵栩顿了顿:“然治理天下, 非吾一人可为。诸君可知为何军中五人为伍, 二五为什,百人为伯?” 苏瞻一怔,他说的这个座中人皆懂,但要问到为何这等编制, 恐怕要问商鞅才知道了。 赵栩看了众人一眼:“因寻常人的资质,一人指挥五人, 乃上限。”他伸出手掌摊了开来:“故天道安排我等一掌有五指。” “因此吾须依靠二府,二府依靠诸部各司, 上达下通, 方能抵达民间。此乃体制,非法制也。”赵栩的手掌轻轻虚落在茶盏之上:“一指可拈物, 二指可夹物, 但若要稳妥, 却至少需要三指。此乃配合制衡之理。” 他手指舞动,轻轻捏起茶盏, 不急不躁:“即使我一掌使五指, 还有这第四指使用极少, 不甚灵活。可想而知,二府的政令抵达州县乡村,又会变成如何?因此, 正如和重你所言,治国才需以法令为盾为框为地基。但法治能不能治好,全靠执法之人。人治固然不可凌驾于祖宗之法之上,法治离开了人,亦是空话。若说君主为头颅,万民则如腿脚,法理就是皮肉,可这血脉骨架,则是诸君。缺一不可,相辅互成。” 赵栩深入简出又极好理解的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就连孟存眼中也不仅露出孺慕之色。苏瞻吸了口气,沉思不语,皇帝对于皇权和相权之间的微妙关系显然掌握得极有分寸,自己所谏只怕也在他意料之中。 “依陛下所见,杨相公败在何处?”苏瞻忍不住问道。 赵栩笑道:“杨相公之败,不止败在和重所言的几点,还败在以朝廷之手替代了民间之手。” 赵昪眼睛亮了起来:“臣愚钝,只知道市易务、官商、官贷是为朝廷之手,请陛下赐教为何取代了民间之手便必败无疑。” “吾年少时曾与太初游于河北路诸县。农夫耕种,丰收时卖粮存银,欠收时或请减租、或相互借贷、甚至不得已卖地。各县各州各路皆有民间自行调节,十分灵活,因为人人都求自保。然青苗法推行后,有朝廷常平各路,粮贵平价,粮贱贵收,农夫既不能多存卖粮钱,也没了天灾的压力,勤劳者不能多得,懒惰者坐享其成,实则伤了农之根本。再者官贷取代了民贷,为谋私利者强行推贷,此乃和重所言的‘与民争利’。岂可将民之利压至朝廷利益之下?民不得利,何以为生?归根到底还是越俎代庖了。” 苏瞻赵昪等人若有所思。 “吾之感悟,来自医道。”赵栩突然提起了方绍朴:“四公主曾风寒流涕不止,绍朴仅开了热水一方,七日得愈。往日服药不断,也需七日方愈。方绍朴之理:人之身体,如河海,可自我调节自我治愈。医者只需解淤塞,通经脉。但若生了毒疮恶瘤,非猛药不可,甚至需割肉放血,才能令肌体复原。杨相公本末倒置,故变法必败。但如今我们所需的变法,却是要割肉放血后才能再行温补疏通。” “无论如何变法,如何完善法令,最终实施的依然是人。”赵栩缓缓道来:“如今大赵,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变法,更要改变墨守成规的朝廷官员,堵住可获私利的漏洞。官制变法,阻力尤甚军中变法。若无雷霆之举,鲜血铺路,最终和重和季甫的变法之路依然会以失败告终。朝廷用官三万,若有三千贤者,中兴有望。可若有三百贪腐之徒,变法也无果。” 赵昪大声道:“陛下所言极是,一颗老鼠屎也会坏了一锅粥。哪怕是小小知县,行了恶事,百姓也会将这笔账算在朝廷的头上。失民心易,得民心难。” 赵栩笑道:“修文倒还是这般直爽。是这个道理。因此,二府尽可放心,吾必会遵祖宗之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大乱初平,不以重典定人心,难以生效。毛锋人赃俱获,以军法当场处置,甚妥。余者凡交出赃物者,皆有减免罪行,并无其他将领丧命。” 苏瞻得了皇帝这句结论,躬身行了一礼:“士子当以陛下为尊,以万民为重。陛下能将祖宗之法放在前面,万民之幸。” “来年吾欲让宽之入国子监,在各州县重整县学、州学,将《孟子》、《张子》列入科考内容,并修法家墨家之学。”赵栩的声音铿锵有力:“不罢黜百家,崇孔孟之道,教化万民,开启民智,盼来日士子循横渠四句为立身之本,万民劳止得以小康。变法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不罢黜百家,崇孔孟之道,士子当循横渠四句为立身之本,万民劳止得以小康!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响,不由得都站起身来。 “十年立法,百年教化,方有千年太平。”赵栩淡淡笑道:“二府以吾为尊,便是吾之五指,诸君何尝见过自断其指之人?”他长身而立,走到苏瞻赵昪面前深深一礼:“还请和重、修文以洛阳为试,推行各项变法,六个月后京畿路、河北二路、秦凤路、永兴军路将以洛阳为范,推行变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瞻和赵昪热泪盈眶,跪了下去:“臣必竭尽心力,排除万难,推行变法!” 赵栩亲手扶他们起身,唤成墨取来苏瞻关于变法的十多份策论以及洛阳官员花名册:“来,你们来看,洛阳的官职要削减多少人,如何重新任命。” 太极殿灯火通明,成墨亲自守在殿门处,看着冷月微凸,一丝寒气都没有,连他身上都热烘烘的。吾皇自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有在汴京的圣人,自然千岁千岁千千岁,但至少得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是可惜皇帝这般神武,未能让圣人看到,这帮古板的老头子又怎么懂得欣赏陛下的英姿。就连如狗皮膏药一样黏着陛下的方医官也没机会见到听到。成墨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心里略有些遗憾,又有几分得意。 *** 众人离开太极殿时,天光微明,灯火未灭,到了殿门外的广场上,在歇息处等候的随从们赶紧一溜小跑出来,捧着各色物件。 岐王畏寒,已经披上了大氅,接过了暖手的手炉,招呼苏瞻同行:“和重无需出宫了,直接随我去大内罢。” 苏瞻披上随从送上的外袍,转头和赵昪孟存道别,跟着岐王转往大内禁中而去。 张蕊珠因有身孕,现被软禁于长春殿内。走了小半个时辰,苏瞻额头出了微汗,忍不住在入内园前将外袍又除了下来,看身侧岐王,依然老神在在捧着手炉,不由得笑道:“殿下不热么?” 岐王站定了等他:“我早落地了三个月,适逢腊月里,自小受不得寒,走这么长的路,手脚还是冷的。没法子。”他抬头看向内园,神情复杂:“母亲自我出宫后便再无宣召我入宫,但每年冬天都会差人给我送护膝护腿,用的都是契丹所进的上好的雪狐皮子,那针线密实。皇兄特地给我府中派了两名擅针灸的老御医做供奉,那女真进贡的人参,也都把最好的赐给我。年节入宫觐见,皇兄总是在东华门就安排了肩舆,需长久跪拜时,我膝盖下总有慈宁殿的女官送上加厚的软垫。” 苏瞻默默站在他身边,人人心头都有一本账,谁都以为岐王对太皇太后心怀怨恨,岂料竟会是这样呢。 岐王慢慢前行:“倒是六郎让小方医官替我看了看后,说我这畏寒之症并非疑难杂症,多动动就好了,这些年被养得太好,补得过了,反而令血脉不畅。你看,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瞻点头道:“事事均有两面,确实如此。” 岐王笑了起来:“不错。太皇太后虽然这几年固执别扭,待六郎母子着实不好,可她依然是生我养我的母后——张氏虽是一时错手,但她确实是害死我母后之凶手。”他转过头来,温和无害的面孔上依然笑眯眯,眼神却犀利如刀:“若和重你想要以献城、诛反贼这些功劳为她开脱死罪,本王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苏瞻长叹一声,退后一步深揖到底:“和重不敢。只遵陛下所言,以法治国,以人护法。礼部和大理寺若判她死罪,和重岂敢徇私?” 岐王呵呵笑了两声:“你最是个明事理的,那就好。走吧,天都亮了。” *** 长春殿内温暖如春,已经放置了火盆。张蕊珠倚靠在榻上,略有些呆滞。事态急转直下失控到无可挽回,不过是几息的事,后来她仔细回忆,总觉得赵棣当时并未被她绞死了。 他在岐王怀里的时候,明明还朝自己看了一眼,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珠珠。”他在唤她。那么不甘,那么委屈,那么伤心。她明白。 张蕊珠捂住脸,她不敢想却不能不想。悔之已晚,那个人,就算对她只有几分真心,可也是真心,也是这世上唯一对她有真心的人了。人去了,只留下万般好。每时每刻,她都会想起赵棣温柔缱绻的眉目,他固然是个软弱无能的皇子,是她选了他,可日夜相对也共过甘苦,她对他又何尝没有真心。 是什么令她失心疯地以为他死了她便可以大归百家巷,从此以苏瞻的外甥女、苏昉的表妹、甚至当朝皇后的表姐继续过上好日子?张蕊珠已感受不到自己掌心中眼泪的温度,她的确是蠢透了。 侍妾谋害亲夫,当绞。这是钱太妃咬牙切齿的话。如当头棒砸得她清醒过来。钱太妃不会放过她的,还有那个老奸巨猾的孟存,也不会放过她的。 她唯一的救命的稻草,还是舅舅,是苏家。 一块热帕子递了过来,贴身女史轻轻告诉她:“娘子,苏大资和岐王殿下来了,请娘子略加梳洗,往外间一见。” 张蕊珠猛然抬头,肿成核桃的眼睛陡然睁大,拼命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发抖:“我——舅舅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本章借杨相公变法所指王安石变法的相关分析,来自于黄仁宇先生的评论和张五常先生的《佃农理论》。借此作为六郎治国的理论。 2、细纲是定了三章收尾。因为部分配角还是需要最后润色一下,所以还是会超出五六千字左右。希望大家别嫌弃。 第356章 第三百五十六章 “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苏瞻垂眸看着匍匐在自己膝下嚎啕大哭的张蕊珠,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长叹了一声。 “舅舅!”张蕊珠哭道:“你帮帮蕊珠。我没有杀五郎, 真的, 他力气大,掉下床来还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杀他——” 苏瞻闭起眼,她眉目像极了早逝的三姐, 连哭声也像。 张蕊珠见他不开口,膝行了两步, 死死抱住了苏瞻的腿:“舅舅,蕊珠盗了虎符, 是有功劳的对不对?孟大学士说了只要我肯偷出虎符, 就会保我们平安的。舅舅,你去问他——” “功不抵过。”苏瞻心中酸楚难当, 双手紧握成拳, 忍着不去搀扶她:“你——先起身吧, 入冬了跪在地上,容易伤了你腹中孩儿。” “舅舅, 你信我, 我没有杀五郎。他明明还活着的。”张蕊珠哭叫得凄厉, 却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岐王。 苏瞻缓缓抬起头,看向一旁自在喝茶的岐王。他先前对自己说的一番话看来别有深意。蕊珠若真的不慎害死了太皇太后,赵棣这般不顾人伦宗法袒护她, 岐王为母报仇趁乱绞杀赵棣,罪名由蕊珠担了,她死罪难逃,可谓一箭三雕。 岐王和苏瞻目光相撞,他笑了起来,眼中寒冰却没有任何消融的迹象。 “礼部和大理寺问了好几回,张氏总不肯改口。只可惜人证物证俱在,她所说的,本王和孟仲然还有在场那许多人都未曾听见也未曾看见。”岐王的目光投在张蕊珠瘦削的背上:“张氏认罪不认罪,已经无关紧要。正如她在孟氏女学时推落年仅七岁的圣人落水,有人证在,怎么抵赖也无用。” 张蕊珠只觉得背后被锥子扎着,浑身颤抖起来。岐王又是如何知道的……是孟妧一心要自己死,才让岐王绞死了五郎嫁祸在她身上! “是孟九要杀我!”张蕊珠仰起连,急切地喊道。 被她尖利的手指甲掐入腿中,苏瞻眉头一跳,厉声道:“住口,不得胡言乱语攀诬圣人。罪加一等不可赦免。” 岐王手段着实厉害,轻巧一句便将自己的嫌疑脱了开来,更把张蕊珠推入死地。孟妧现在是什么身份,蕊珠攀诬她,只会死得更快。 张蕊珠脑中一炸,才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哭道:“那就是孟存他要害我。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要借刀杀人!” 岐王笑道:“孟仲然一整夜都和本王在一起,他拿刀逼你绞杀五郎了不成?” 张蕊珠眨了眨泪眼,辩无可辩,只巴住苏瞻的膝盖急道:“舅舅,孟存不是梁老夫人亲生的,他是阮氏所生,他和阮玉郎狼狈为奸。还有,京城火-药库爆炸、城防图泄露都是他所为。他还偷刻了他哥哥的私印和殿前司用印,都是他。舅舅,你快去告诉官家——” 苏瞻却问她:“晚词带回家来的那些信件,是你交给她的?”这话他却是要说给岐王听得,有他在场,算个见证。 张蕊珠一怔,转而眼前一亮。晚词回了百家巷,还带了信件?可是她哪里来的什么信件?阮玉郎素来都是派人复述口信,他那么谨慎的人。难道——是舅舅为了救自己特意安排的?无边黑夜终于出现了一线光,她的心咚咚急跳起来。 “对,舅舅,晚词手里的信件就是证据!你看到了吗?”张蕊珠声音抖得厉害。 苏瞻眉头一皱:“我不曾看到,但宽之把晚词交给了张子厚。你可记得都是些什么?” “记得!记得!”张蕊珠一口咬定:“是孟存和阮玉郎来往的证据!”一定是张子厚审理那几件大案,不然为何要把晚词和“信件”交给他。 岐王手中的茶盏无声放在了高几上。 “阮玉郎和孟存若有通信,为何会在你手里?”岐王的声音带着笑意。 自然是阮玉郎特意交给她好让她拿捏住孟存的,但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张蕊珠咋舌,她已身负杀夫之罪,若再加上勾结阮玉郎的罪名,必死无疑,十个苏瞻也救不到她。 可她若不认,也是死。张蕊珠绝望地看向苏瞻,心乱如麻。舅舅给的一线生机竟然也是死路一条么…… 苏瞻失望地拂开她的手,一步错,步步错。想起九娘先前说过张蕊珠的那些话,真是心灰意冷,长叹一声,站了起来:“你好生将孩子生下来吧。” “不——舅舅,舅舅!你信我,五郎真的没死,真的没死!”张蕊珠哭倒在地,双拳不断捶着冰冷地砖。 一双黑色银线云纹四爪团龙朝靴出现在她眼前。 张蕊珠吓得一缩,不敢再叫。 “你若腹中没了孩子,更好。”岐王温和地笑道。 张蕊珠抱住腹部,拼命缩成一团,摇头哭道:“不要,不要——” 苏瞻大步出了长春殿,寒风一吹,将心中的酸楚难受都吹散了一些。广场上散落着一些枯叶,他踩了上去,脆生生碎成了齑粉。 又被她料中了。这个比张蕊珠所为更令他难受。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聪明人和笨人。可有时候明明是聪明人,在更聪明的人面前也显得蠢笨。 他没法子替三姐保住这尚存的一脉,那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生,三姐在天之灵应该也会慰藉。 因张蕊珠的话,倒令他逐渐明白了过来,也许不是被孟妧料中,而是尽在她掌握之中。晚词经张子厚的手被送到蕊珠身边,何以竟获得了蕊珠的信任?晚词又为何会听阿昉的话,似乎是从百家巷晚词见过孟妧开始的?孟存和岐王又如何得知蕊珠要杀夫?他们当场拿住了蕊珠,赵棣究竟死在谁手上已不重要,可最终得益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眼下再利用蕊珠咬出孟存和阮玉郎的关系,把她自己也送进了谋反从犯之列。甚至利用他来洛阳……蕊珠那一刹那的吃惊,他全看在眼底。 晚词手中,根本没有任何所谓的“信件。” 阿昉在算计他,阿昉把自己这个爹爹算计了进去。他们算准了自己会把这个当成蕊珠的一线生机。看起来是“生机”的死路。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毫无破绽。 一阵头晕目眩,那久存于心底的念头猛然又跳了出来。苏瞻的心被吊在半空中,下头是万丈深渊,上头是漆黑一片,慌慌的。 “和重,请。”岐王看着苏瞻难看之极的脸色,语气更见温和:“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啊。可惜了。” 苏瞻不知道他在说张蕊珠,还是在说谁,空荡荡的心更加恍惚,胡乱应了一声,和岐王并肩离去,没有再回头。 *** 太极殿里,陈太初正在看章叔夜的上表,大名府守军一路追击,已将契丹和女真及剩余的叛军赶到河间府附近,不日应能和永兴军路、京东路三面夹击,收复河间府,一旦收复河间府,便模仿洛阳就地减员遣散,预计的相应人数、粮饷、补发历年克扣的数目都已算得一清二楚。 赵栩展臂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笑道:“舅舅也是着急,秦凤军最后再减员也不迟,还要盯着西夏战事呢。” 陈太初倒是知道父亲的上书昨日已经送到了洛阳:“陈家身为外戚,总要做个表率,秦凤军减员了,蜀地和永兴军路才会主动上表。何况陈家军四十五岁以上的军士原本就多去屯田了,又从无克扣粮饷,反倒是最简单不过的。” 赵栩想了想,点了点头,取过案上陈青的上表,朱批了一个“好”字。不只是减员可行,更是赞陈青所想周到。 “明日我和皇叔返京,这边军中就交给你了。”赵栩想到能比预料中提前了两个月结束战事,这次回去就能见到阿妧,脸上便忍不住浮上笑意。 陈太初应了一声:“南方八军各抽调两千精锐入殿前司,过半军士离开原属军,经过弓马、互搏、行军三项考核后,再重新评级,编入新营。不合格者留在洛阳新兵营重训。今日已经下令,各营八品武将以上,在属军最多三年,考核后另调他方,诸将均无异议。” “随军家小的人数可都有报了上来?” “广南西路昌化、万安两军八品以上将领的家小已报上来三百余人,多为妻小随军。”陈太初犹豫了一下:“六郎,其实叔夜所言也有道理,若是家小随军,他日有异心的,只怕没了顾忌。” 赵栩笑道:“你我都上过沙场。想一想,若是战败,身后妻小必会为敌军所俘或者咫尺天涯再无团聚之日。若是战胜,回营后便有妻儿同庆。身在沙场上的人可会贪生怕死?何况家小均在屯营之中,休沐团聚。知道感恩朝廷的自然更加死心塌地,心存异念的只会更加顾忌。” 陈太初想了想,确实也是。从军六年以上便可申请家小随军,安置于屯营,势必也能减少许多聚众赌博嫖妓之事。各军向来都有深夜逃营去城镇寻欢的旧例,他幼时在大名府从军时便见得多了,只要点卯前归营,领军者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兵营附近的城镇也一贯畏军如虎,百姓敢怒不敢言。 “对了,那孟存一事你如何打算?” 赵栩笑意更浓:“季甫说他行事的确不留手尾。不过不急,先让他和张蕊珠互扯。阿妧这次的安排甚妙,不过我看皇叔可能也趁机插了一脚。等我带走皇叔,有苏瞻在,张蕊珠定会往死里咬住他不放。” 人心难测,可人心也不难测。 陈太初想到今日孟存的言行,不由得也笑了起来:“阿妧的意思是?” “吕氏随我回京,孟存留下。我觉得这也好,免得她六姐为难,最后免不了还是要为难阿妧。”赵栩心里暗自高兴,阿妧这么费心安排其实为的还是不让他为难。 “张子厚暗中出手?”陈太初有些意外。 赵栩摸了摸鼻子,挑了挑眉:“苏瞻在这里压着,孟存肯定也有所顾忌。若是他耐得住不跳出来,季甫恐怕就忍不住要动手了。” 张子厚行事,无任何顾忌,他也放心。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要承担得起后果。 第357章 第三百五十七章 过了两日, 皇帝、岐王浩浩荡荡地凯旋返京, 随着诏书和二府敕令颁布,洛阳官场平地起惊雷。新任西京留守、资政殿大学士苏瞻, 拉开了洛阳官制变法大幕:头一件便是废除散官, 二十九级文散官,三十一级武散官悉数不存。上至节度使、观察使下至文学、助教,所有闲散不管事的官职一个不留。 只这项,不算那些有着本官阶另加散官头衔的官员, 洛阳便有两百余人一夜之间从朝廷挂职的官员变成了普通百姓,根据为官年限领取相应银钱。一应赠给、公用钱、给券和职田悉数不再, 更不用说奉禄匹帛、职钱、禄粟、傔人衣粮、厨料和薪炭诸物自然也都没了。若算上赠官、叙封、荫补的福利,对这些官员而言, 可谓晴天霹雳举家遭殃。一时间, 跪倒在宫城外哀求的,在衙门外哭诉的, 络绎不绝。 苏瞻和赵昪亲自带着洛阳各部主事的官员, 四处抚慰, 送水送饭,遇到有一个号哭家中母亲重病的, 苏瞻直接摘下腰间荷包塞入他怀中, 当即安排了御医官随他返家看诊。 围观的百姓无不高呼苏郎仁义, 皇帝仁慈。三度拜相的苏瞻,至今在汴京还买不起私宅呢,却为了这小小散官如此尽心尽力。而这些个只拿钱不干活的散官们, 百姓们早就厌弃得很,很快便有人大着胆子喊:“兀那朱郎君,你家老娘瘸了两年了,为何对着苏留守号哭?” 众人只看到那朱郎君心虚地抬头看向苏瞻。 苏瞻依然仙人之姿,似乎什么也没听见,眼中无一丝怀疑鄙夷,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叮嘱道:“千万勿忘几天后往国子监报名制科,若有心报效朝廷,朝廷必不负卿。” 围观者渐近,看着这位朱郎君忽地将荷包塞回苏瞻手中,倒地跪拜下去,大哭起来:“朱某有愧——!” 苏瞻亲自扶了他起来,见周边一脸怨恨的官员们有不少人已显出踌躇之色,朗声道:“诸位与苏某同朝为官,今日遭遇,苏某自当以诚相待。今上励精图治,大赵中兴在望。陛下有言:他与万民一心,与万民同利。吾等大夫岂敢只念及何以利吾家?今后大赵,不论出身,唯有才有德者方能入朝为官。他日海晏河清,民富国强,诸位今日的顺时而退,亦是忠君之事!” 那朱郎君转头朝着汴京又磕了三个头,哭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微臣便是只念着利吾家的人,微臣惭愧——”他霍地站了起来,胡乱拭了把泪:“大资请放心,这散官不当也罢,在下必然前去报名制科,他日若能为百姓做点实在事,再前来拜谢大资今日指点之恩。” 他话音未落,转身挤入人群,留下嗡嗡议论之声。 苏瞻露出诧异之色,看向其他闹事的官员们。百姓们指指点点,有夸那朱郎君还算个汉子的,也有骂这些散官恬不知耻的。片刻后,那些聚众闹事心存侥幸的散官们,灰溜溜地挤入人潮各自回家了。 赵昪扶了扶头上的双脚幞头。皇帝胸有成竹,早选出了这个朱郎配合他们做戏。难为苏瞻也肯演戏。以前大概只有张子厚才这般行事,但的确事半功倍。来日肚子里还算有货的朱某若能从制科考成个实职的官员,定然又是一段佳话。想到皇帝说的那句“结果才是最重要的”,赵昪舒出一口气。 一时间,洛阳民众都知道了“制科”。这次废除散官可谓一刀切,然而朝廷也有通情达理之处,令人无从抱怨。每年十一月中旬,皇帝会下诏设“贤良大科”,不同于三年一度的科举或恩科,贤良大科仅需自荐书便可往国子监报名参考,分文武两科,士子、离任官员和现任官员皆可报名,合格者于十二月中参加秘阁的阁试,到来年二月初,参加御试。御试内容也已公布:试策一道三千字以上需当日完成。考试成绩分为三等,第一等与进士科第一名相当。再行根据成绩授官、升转或拔擢。 唯才入朝。 *** 没几日后,忙过先帝灵驾发引,汴京忽地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比去岁要早了十多天,碎玉琼芳飘飘扬扬,将地面轻覆了一层雪白,百姓家中均已启用石炭取暖,街巷食店里飘来的羊肉汤香味即便不吃,闻着也觉得暖和。 入了冬,便是香水行最忙碌的季节,甜水巷里的浴室院终日雾气不散,将大门口的大铜壶熏得一层水汽,过往的小童喜欢伸出胖胖手指在壶身上划过去一条条水痕。晨间五更天开始,浴室院门口摆着的“面汤”热气蒸腾,系着攀膊包了头巾的妇人笑嘻嘻地给客人洗面。到了晚间,灯笼倒映在铜壶上头,揩背人殷勤地将熟客迎入院中,轻手重手,心中自有分数。 眼看就要冬至,冬至大过年。历经战乱和帝位变更的汴京城,匆匆忙忙地装扮一新。官员休沐,学子也得了假期,准备祭祀先祖。按旧例官放关扑,免租三日。百姓间庆贺往来,京中大路小巷均车马络绎不绝。黄昏时分,轻雪飞絮中,翰林巷孟府驶出的马车不急不缓地自东华门入了宫。 慈宁殿里,向太后将赵梣交给九娘:“十五郎头一回随驾行大礼,这三天三夜最是劳累不过,阿妧替老身看顾他一些。” 赵梣将青铜瑞兽手炉塞到九娘手中,像模像样地拱手抱拳躬身一礼:“请先生多多照顾十五郎。” 九娘站起身还了礼,笑道:“明明是殿下照顾我呢。多谢殿下。” “娘娘说阿妧你夜里也会陪着十五郎,是真的吗?”赵梣一双灵动大眼闪闪发光。他早听说了这三日三夜,参加大礼的通常没有累死,就会被饿得半死,但是有了九娘在,哈哈。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黄门还未开口恭迎,赵栩已经大步跨入殿内。 “没大没小的,叫六嫂。” 赵栩桃花眼含情,看向九娘笑道,心花怒放。恨不得过了冬至就是年,过了年立刻到三月。 九娘脸上腾地红了,分别几个月,这人怎么脸皮越来越厚了。可哪里舍得少看他一眼。两人目光相交,谁也舍不得转开眼。 “六嫂——!”殿外倒有人这一声唤得清脆无比。 赵梣瞪圆了眼,又是四姐这个坏人,连这个也要跟自己抢。 九娘给赵栩见了礼,赵栩和赵浅予给向太后行了礼,众人再重新落座叙话。 赵梣几步靠在了九娘身侧,笑眯眯地对赵栩道:“六哥想得最周到了,有六嫂照顾我,这三天我肯定精神得很。” 九娘再镇定,也有点坐不住,红着脸瞪了赵栩一眼,低声道:“十五郎叫我九姐可好?” 赵梣眼尖,见赵栩眉头微挑,小嘴巴拉巴拉:“六嫂六嫂六嫂六嫂。”连喊了四五声后:“还是六嫂好听。” 赵浅予白了他一眼,真是幼稚,她才不跟他计较。 向太后招手,把赵梣喊了回去:“你呀,日后有的叫你六嫂呢。不急。” 怎么不急?赵栩眉头还是挑了两下,笑意更浓:“今日几位相公议定了,明年的年号元煦元年,历法也准备妥当了。契丹、大理、吐蕃、西夏和高丽等国均已上表乞历法。” 九娘大喜:“恭喜六哥,贺喜六哥。”大理和吐蕃历来沿用大赵历法,如今契丹、西夏和高丽上表乞历法,想来是重兵之下都有了称臣之意,倒是前所未有。 向太后双手合十喊了声祖宗保佑,禁不住落了泪,哽咽道:“先帝有灵,必然高兴得很。” 不等赵栩开口安慰她,向太后又笑了起来:“看我,这么好的事。对了,元煦这个年号倒是好,是哪位相公提的?” 赵栩接过赵浅予剥出来的橘子,掰成两半,递给身旁的九娘一半:“张子厚提的,诸相公都说好。” 九娘接过橘子,两人手指轻触,那橘子便停在半空停了一瞬。 “煦而为阳春,散而为霖雨。”九娘避开赵栩的灼灼目光,柔声道:“虽有雷霆变法,终将皇恩浩荡普照大地。” 赵栩站了起来:“冬至过后京中便要随洛阳之变法而行,他们还在后阁等着。我先过去了。阿妧——你们也早些安置,别累着了。” 向太后道:“六郎你也要留意着些,哪有理得完的政事?勿要太过操劳了。回来这几日都只睡了一个时辰,可要不得。别仗着年少耗,日后可就苦了。” 赵栩行了一礼:“多谢娘娘体贴儿子。六郎记住了。” “阿予,来看看晚上这膳食单子可要增减什么,你今晚就留在慈宁殿吃饭罢。”向太后拿起案上的单子,不经意地道:“阿妧去送一送六郎罢。” 九娘福了一福,跟在赵栩身后,往殿外而行。 殿内传来赵梣和赵浅予格格的笑声。 赵栩回过头来,笑声戛然而止。 九娘忍住笑,却不妨被赵栩伸手拉了上前,两人宽袖交叠,手已经被紧紧握住。 “一起。”赵栩柔声道,携了九娘的手,缓步并肩而行。 慈宁殿新修的门槛比原先还高了三分。赵栩捏了捏九娘的软嫩小手,低声嘱咐:“这门槛比原来高了三分三,还镶了铜边,仔细裙子。” 九娘心头一颤,原先想要挣脱开他的手,身不由己地紧紧握住那温暖带着薄茧的手掌。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何以利吾家。出自《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2、香水行:公共洗浴行业。这个是南宋才出现的。但公共浴室是北宋就有了。《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甜水巷的浴室院名满京城。 第358章 第三百五十八章 跨过慈宁殿的门槛, 一团团的飞絮迎面扑进廊下随风飞舞, 大部分来不及献媚就化成了水汽无影无踪,有些许大朵的沾在人面上衣衫上, 缠绵着不肯消失。 赵栩接过惜兰手上的大披风:“陪我走几步。” “好。” 九娘柔声应了, 舒展双臂,由着赵栩替她将大披风穿上。廊下一溜的人均躬身垂首敛目,只有高处的立灯在半空团着一圈柔和光晕,雾蒙蒙中看着这对小儿女, 一伸一拢间,情意绵绵。 因来的时候就落雪, 九娘出门就穿了鹿皮靴子,倒无需再换鞋。她见成墨手中捧着石青色的大披风, 便伸手取了过来投桃报李:“六哥也加件衣裳。” 赵栩素来不畏寒, 又嫌肩舆慢,是一路快走过来的, 成墨捧着的大披风也就是个样子从来没上过身。但见到九娘眼里的关切, 立刻张开手臂从善如流地穿了。九娘矮了他一个头, 刚要踮起脚替他理衣襟,赵栩已微微弯下了身子, 双眼发亮, 毫不掩饰一脸的笑意。 被赵栩口鼻呼出的热气熏在脸颊上, 想到廊下还站着那许多人,脸颊上刚刚消下去不久的红霞又腾然而起。九娘手指尖发烫,眼睛只盯着面前的对襟, 将他颈后的衣领顺了顺,再拢好衣襟。 “这衣裳难道比我好看么?”只可耳闻的声音带了一丝揶揄和三分撒娇。 九娘低低回了他一句:“衣裳上有花。” 这件大披风对襟上绣着葵花暗纹。 赵栩见她耳廓都红了,闷着笑了两声,站直了身子。他脸上也有花,心花。 小黄门刚要开口唱,被成墨瞪了一眼,立刻又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宫灯高举,盖伞微斜。赵栩牵着九娘的手,步入漫天飞雪中。成墨带着众人自两侧轻轻跟上,生怕惊扰了他们。 大内还是这个大内,宫城还是这个宫城,冬雪亦同往年,可身边终于多了一个阿妧。一脚下去,未及扫清的半透明薄雪微微凹陷下去,靴子四周就镶了一道松软的银边。 两人身后,延展开的足迹一对一对的煞是整齐,只是大小深浅不同。 眼看就要出了慈宁殿,两人却一直谁也不曾开口,都盼着这路漫漫长下去。 迈出慈宁殿,外头广场上十多个内侍省的紫衣内侍已扫出一条路来,两侧莹莹薄雪反着微光。雪一团一团如蝶穿花。 赵栩停了下来,这才想起还有许多话没说,转身抬手将九娘发髻上几片雪花拂去,柔声道:“洛阳的事你且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九娘点了点头:“二伯娘归来后,六姐好了许多。多谢六哥费心了。”至于孟存的事,暂时她也不打算告诉六娘,且待出了结果再说。 “来年大婚后要往景灵宫行庙见礼,礼仪繁琐,衣裳也换得多。这几日你先看一看,记在心里,总有可以省力的地方。”赵栩眼睛弯了起来。 九娘张了张口,却只应了一声:“好。” 黄色盖伞逐渐远去,那撑伞的内侍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跟得上赵栩的步伐。只这么一会,刚刚扫出来的青砖路又披上了薄薄银色地衣。 油纸伞挡不住扑面而来的风雪,九娘脸颊微凉,眼睫上倏地一花,眨了眨眼,赵栩的身影已转过弯去了。 九娘又静静站了片刻,才慢慢转过身往回走。两条不同的足迹虽然覆上了新雪,却依然清晰。九娘这才留意到那略大些的脚印间隔和她的相差无几,她抬脚踩入赵栩留下的脚印里,旁边还空了一圈。 一步,一步,他似乎还在她身边。 浮玉飞琼,向邃馆精轩,倍增清绝。转思量,镇长堕睫。都只为,情深意切。 *** 冬至前三日,皇帝按祖制驾宿大庆殿。 三更天不到,慈宁殿里已经灯火通明,九娘身穿女史团领窄袖侧开叉长袍,腰束革带,系了带銙,换上翘头履,梳双垂髻,亲自给赵梣戴上十六梁远游冠,拈起两侧朱色系带,轻轻放于他胸前。 赵梣兴奋了一整夜,两眼还亮晶晶:“六嫂你说钟鼓楼上的鸡唱究竟是真的鸡在唱还是人在唱?” 九娘弯腰替他整理红纱蔽膝,失笑道:“自然是人学着鸡唱。那鸡怎知道何时该鸣何时不该鸣?” 赵梣脸一红,又问:“我在后头能看见大象么?” 九娘想了想:“这我倒不知道了,六哥把你的马车安排在御辇后头,若是你看不着,六哥肯定也看不着。” 赵梣松了一口气:“那若是六哥看得着,我肯定也能看见?”他秀眉一皱:“听他们说你上回送六哥出征,那几头大象舞得好,可惜我没有瞧见。” 九娘叹道:“我以前也不懂,只觉得神奇。后来听我二哥说,大象哪里天生就会跳舞行礼,都是象奴饿着它们,稍有不顺便用那铁钩铁矛弄伤它们,十分可怜。” 赵梣一愣,眼圈竟红了起来。九娘赶紧牵了他的手:“都是我不好,说这些作甚。” 众人簇拥着她们往外行去,赵梣拉了拉九娘的手低声问道:“几时你带我去象舍,我多喂喂它们可好?” 九娘侧目看赵梣小小脸庞上满是期待,便点头应了下来。 大庆殿外,两府宰执率领百官都着法服。张子厚身穿方心曲领绛袍,头戴正方九梁貂蝉笼巾,貂蝉冠左右饰着银花金蝉的细藤片虽然薄如蝉翼,依然有些碍事。他一眼看见了站在岐王身边的赵梣,只是赵梣身后却没有九娘的身影。 这时两侧钟鼓楼上传来响亮的鸡唱声,大史局生正在测验刻漏。每时刻鸡唱后就跟着一声鸣鼓,有那穿绿衣的小吏匆匆下楼,手持牙牌往殿中奏告。这繁复的礼仪如此往来不断,委实考验众人的体力。 赵梣抻长了脖子,奈何看不清钟鼓楼上的作鸡唱的人影,忍不住偷偷回过头,看见九娘在和一众亲王随从站在大庆殿外。 这日自大庆殿门外,数万禁军一直列队至御街。到了夜间,围着大庆殿,有几十队喝探兵士来回呼喝,皆裹了锦缘小帽身穿锦络宽衫,手持银裹头黑漆杖子。另有武严兵士在宣德门外的警场内,守着两百面鼓,日哺时分、三更时都要先鸣角,再擂鼓。 赵栩宿在大庆殿内,依然召两府相公们议事,礼部呈上了拟出来的太皇太后谥号请皇帝定夺。赵栩过目后,提朱笔圈了两处。诸相公传看,见皇帝圈出来的词是明肃和宣烈,不由得都心照不宣。张子厚多看了新上任不久的礼部尚书一眼,此人颇善解圣意。 本朝太-宗的历代皇后谥号,按序排下来,有“孝”字、有“德”字、有“慈”字,便是曹皇后,也有光献二字。但太皇太后这明肃宣烈的谥号,倒也符合她的固执和偏见。 既已定下,苏昉便另行誊写在黄纸上,由内侍省送往大内慈宁殿给向太后过目。 向太后正在听九娘给赵梣读书,看了这个谥号,递给九娘道:“太皇太后力行故事,抑外家私恩。我随侍她几十年,即便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娘娘从不取其一。昔年垂帘听政,人称‘女中尧舜’,最后却得了这明肃宣烈四个字,又是何苦来呢。唉——” 九娘接过黄纸,认出是苏昉的字,心里有些高兴,便宽慰了向太后几句。赵梣却不耐听和太皇太后有关的事,便揉了揉眼睛。向太后赶紧让赵梣早点歇息,又让内侍去前头回复皇帝,言此谥号甚好。 内侍躬身应了,退出了慈宁殿,在廊下等着。 又过了半晌,九娘带着赵梣退了出来。 “娘子请留步。”内侍上前两步,行了一礼。 赵梣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欠:“我先去睡了。” 九娘让惜兰和司寝女史带着宫女们先送赵梣去寝殿歇息,转过身来,那内侍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一个小卷:“官家派小人将此物送来给娘子。” 展开小卷,却是一幅小画。远处巍峨钟鼓楼,连绵宫墙,却只站了她一个人,所着服饰正是她早间所穿。 九娘胸口一股热气涌上,眼鼻直发酸,再抬起头,那内侍却垂首伫立不动。九娘想了想,柔声吩咐:“你且在此地等我一等。” “小人领命。”内侍赶紧应道,暗自松了一口气。成供奉官可指点过他,千万别犯蠢送完东西就走,一定要等一等,看看圣人可有回赠之物,哪怕是一个字也好的。 临近子时,宰执们方鱼贯退出了大庆殿,前往两府八位歇息。 成墨服侍赵栩沐浴洗漱完毕,见皇帝靠在罗汉榻上,又拿起了明日驾宿景灵宫太庙的一应细单子,不知道他要看到什么时辰,赶紧将袖中之物呈上:“官家,这是圣人从慈宁殿送来的心意。” 赵栩一愣,接过那柿蒂纹蜀锦四经绞罗香囊,拆开来,里头却是一把小巧的白玉梳。 温润的梳齿从手掌心划过,酥□□痒。赵栩心中一荡,不插玉钗妆梳浅。那根白玉牡丹钗,三送三-退,历经波折,阿妧终于还是开口了。 *** 次日五更,七头大象身披文锦,头戴金辔,在象奴指引下自宣德门往南薰门而行。高旗大扇,画戟长矛,森然而立。后头跟着举大斧的,持旁牌的,拿镫棒的,还有兵士手持系着豹尾的高竿。五丈高的次黄龙随风飘扬。 御驾缓行,御街两旁跪倒的百姓不计其数,待见到身穿紫绣战袍的三衙亲卫和带御器械官,纷纷三呼万岁。千乘万骑簇拥着赵栩直往太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好像写糖总是会写得停不下来。哈哈。 赵栩:亲妈,我还没吃到糖呢。 九娘:糖,多多益善。 注: 冬至大礼出自《东京梦华录》、《宋史》等参考书目。 第359章 第三百五十九章 是日, 皇帝驾宿太庙, 奉孝宗徽号册宝于太庙。翌日三更,车驾俱已准备妥当, 岐王率领宗室奉神主出室。赵栩斋于室, 行礼完毕后驾乘玉辂自太庙出南薰门行郊礼。 所幸下了两日的雪,昨夜终于停了,早有那军士和营造的人将沿途的雪扫得干干净净,铺撒黄土, 设置了步障。赵梣车驾跟在皇帝的玉辂之后,到了第三日, 小人儿已经完全没了好奇和力气,又因三日斋戒, 他饿困交加, 强撑着在车内坐得端正,却撑不住眼皮直往下耷拉。待听到外头传来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高呼, 赵梣一个激灵, 抬起头来。 九娘跪坐在旁, 见他实在可怜,便伸手替他摘了远游冠:“到南郊还得走一段路, 十五郎不如去后厢再睡一会。” 赵梣眼睛一亮:“可以吗?”他自从受向太后教导, 这等见缝插针的偷懒想也不敢想。 九娘认真地点头, 替他把祭服也解开了挂到一旁的衣架上,示意惜兰拉开马车后厢的移门。 “六哥特地说了,能躲躲懒的就要学着躲懒, 只要心诚就好。诸天神佛和祖宗们都明白呢。若是累坏了,大礼的时候倒容易失误。”九娘笑道。 赵梣连连点头:“我心可诚了,赤子之心。” 九娘忍着笑和惜兰把旁边柜子里的被褥铺了出来,看着赵梣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又把自己的手炉当成汤婆子放到他脚边。转过身一看,赵梣几乎是头一挨着枕头便睡着了,小小的缩成了一团,秀致的眉头还微微蹙着,似乎对这几日的劳累有点不满意。 刚安置好赵梣,前头车窗被人轻轻敲了几下。 惜兰推开车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外头灯火下映着一张汗津津的清秀脸庞,却是应该侍立在玉辂上的成墨。 成墨塞进来一大包鼓囊囊的物事:“这是官家给圣人准备的。”怕冻着她们,赶紧将窗推了回去。他憋了一肚子的话要替皇帝邀功,还没找着机会开口,只好掏出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竖起了耳朵听车厢里的动静,盼着里头那位能体会到皇帝的苦心,也不枉他在皇城和太庙间连夜往返奔波了。 九娘打开来一看,却是一件不甚醒目的蜀锦玄色大氅,拿在手里,才见到琉璃灯下牡丹花心织莲花图的暗纹隐约光华流转,捏一捏,蓬松细软暖和,显然里头缝的是狐裘。 “可巧这两日落雪,娘子两件大披风都受了潮。”惜兰笑道:“昨夜熏了一个时辰,摸起来还是没干透,陛下真是有心了。” 车窗外传来两声轻咳,成墨的声音带着笑意响了起来:“官家替圣人备的这批衣裳,两个月前就到了裁造院,另外几件大裘已经好了,可惜是茶花纹和芙蓉叶内织梅花纹的,这件两个时辰前才从文绣院里完工,是小人连夜去取来的。” 一口气说完,成墨有点紧张,听起来会不会有点是替他自己邀功的意思。 半晌,车厢里传来九娘的声音:“成墨。” “小人在。”成墨抖擞精神,在马上微微躬了躬身子,几乎要靠在了车窗上头。 “下个月二十四,若六哥得空,还请赐字于我。”声音平和又温柔。 成墨赶紧应了,心里却纳闷得很。他实在不够聪明,猜不透官家和圣人之间都在打什么哑谜。官家送画,圣人回赠一把梳子,倒让官家高兴了大半夜。因这把梳子,官家又送了这牡丹纹的大裘,可收下大裘的圣人并没回赠香囊之类的物事,却说要请陛下赐字?有了画还要字,圣人果然是才女啊。 成墨扬了扬眉,夹了夹马腹,往前面玉辂去了,心里想着还是方医官说的对:官家哪怕只是撅一下屁股,圣人也知道他要放什么屁。话糙理不糙。 车厢里九娘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牡丹花心的银丝莲纹,唇角弯弯。她送玉梳,有心借着《采莲曲》提醒赵栩那枝白玉牡丹钗,他懂了,特意送来这件牡丹纹的大裘。这两日她和他虽然近在咫尺,却无说话的机会,只能远远看到对方一眼,可又有什么要紧。她就在他身边,他总在她心间。 成墨登上玉辂,侍立一旁,轻声将九娘的话回禀了,他垂首敛目也能感觉到皇帝的高兴劲。那北珠串成的二十四旒发出了珠玉相碰的声音,目光所及处,皇帝的靴子也稍稍移动了一点。 赵栩手中的玉圭也微微动了一动,他上半身更加挺直了一些,看向远处的天边,天微微亮了起来。 腊月二十四,阿妧生辰,看来孟家要在那天替她行笄礼。她请自己给她取表字。赵栩只觉得背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平生所学,千万个字词在脑海里炸了开来,却一时想不到合适的。 阿妧属意谁做正宾呢?他若是开口,太后应当也很乐意,只不过阿妧恐怕会更属意舅母一些。有司和赞者,总归是六娘和阿予。若是要插那枝白玉牡丹钗,阿予做有司更合适。可他又不太舍得把白玉牡丹钗交给舅母在三加时加钗。他是想着要亲手替她插钗的。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好是替阿妧重新做一套笄礼用的钗冠。 成墨隐隐觉得皇帝高兴过后似乎心事重重起来了。 *** 此次郊礼,赵栩早有旨意“务从省约,无至劳烦”,令有司仅保留了礼物和军赏,其他一概省略。就连太牢祭礼上用的牛左肩、臂、臑折九个、少牢所用的羊左肩七个、犆豕左肩五个都被减成了牛腥体肩三个、臂上臑两个。但这毕竟是他登基后第一次郊礼,还要奉先帝孝宗徽号册宝于太庙,因此服冕、车辂、仪物、音乐缘神事者皆不可废。 繁复的礼仪完毕后,御驾回转青城,在端诚殿接受百官称贺。待门下侍郎奏请回宫,大队人马簇拥着御驾回宣德门。入了宣德门,赵栩降辂去幄次换了常服,再乘舆往宣德门接受群臣和各国使臣的称贺。这冬至三日大礼才算完毕。 过了冬至,两府便宣布了京畿路官制变法细则,跟着苏昉协理国子监,和礼部一同定下制科试题,呈送赵栩定夺。 除却官制变法和制科两件大事,令赵栩日夜连轴转的还有各地战事。天寒地冻,飞奴早已无法及时传信。急脚递军士每日自京城往各路飞驰而去的近百人,各路大军的军情急报也如雪花般发回枢密院。 由于北地已入寒冬,西夏和契丹、女真各地战事都即将进入胶着状态。因已接到契丹求和的上表,章叔夜奉密旨,在两国邦交未定之前亲自率领五万大军,以“护送”为名,将剩余不足万人的契丹军士逐回瀛洲和莫州一带,跟着便依靠河间府,在莫州城外陈兵,摆出了欲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阵势。 耶律元熹衡量局势,立刻下令赵国境内的契丹军士一概退回燕云,若有抗旨者杀无赦,更派出越国长公主耶律奥野,率领三百余人的使团入汴京称贺献礼。张子厚收到上表,拖拖拉拉,于冬至后才派鸿胪寺少卿带着一个百人使团慢悠悠往上京出使,约莫要来年寒食节才能走到上京。 就在叛军先前退至河间府时,女真的八太子率领重骑两万,自黄龙府出发,经东京往大定府欲接应完颜望部败军,在中京道遭遇契丹和室韦部的重骑堵截,边应战边往南再想走南京道时,竟又遇到神出鬼没的章叔夜大军,女真这支援军被契丹和大赵联手打了个落花流水,最后逃回东京的仅三千余人,哪里还顾得上苟延残喘的完颜望败军。契丹重骑于风雪中扎营于东京城外,意欲收复东京,更剑指黄龙府。章叔夜挥师返回河间府,正好遇到日夜兼程匆匆而至的耶律奥野一行。 高丽残兵被陈家军追击数月,比女真军更为惨痛,最终劫盗了不少渔船逃回黄海,却又遇到暴风雨。这次入侵大赵的战事,高丽最终一败涂地。隔海相望的平安王朝见有机可乘,堀河天皇放下了亲生父亲白河法皇的十多年恩怨纠缠,由摄政藤原师实率领水师北上朝鲜海峡,占领了高丽南部近二十个州县离岛。 陈元初的战报每日不经枢密院直送宫中赵栩手上。梁氏和李穆桃相争激烈,虽然入了冬,战事仍然未停。陈元初亲自带领三千轻骑,装扮成卓啰和南军司卫慕家的家将,时不时给梁氏的后军烧上一把火或是劫走几十车粮,平衡着梁李之间的势力。秦凤军军中变法已顺利推行,裁军后只余九万精兵,正养精蓄锐准备过年,待来年春天坐收渔翁之利。 眨眼便到了贤良大科的日子。因其他各路还未开始变法,只有西京洛阳和东京汴梁开设了制科,竟引来了远近各地的一万三千余名士子、官员报名,把洛阳和东京的所有正店脚店的客房一抢而空,各大寺庙道观也挤满了前来参试的人。 此时的洛阳,苏瞻和赵昪亦是日夜忙碌,常通宵不歇。孟存也已经好几夜未眠,他所操心的除了制科一事外,还有窝在后苑里的那根心头刺。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感谢订阅正版。很久没啰嗦了,今天啰嗦一下。 今天陪小朋友买电脑,最终还是买了MacBook Pro。蛮感慨的,我们小学的时候最奢侈的学习用品大概就是钢笔了。 记得去年在国内时,有一次在星巴克等小公举放学坐地铁回家,一个国际学校的少女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台湾人,在学校把自己的Mac丢了,她妈妈的吼声响彻整个星巴克,还打了她好几巴掌。那个少女并不瘦弱,一直站在原地,任妈妈打骂,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后来星巴克的店长看不过去,走上前笑着和那个妈妈聊天。那个妈妈又对着他把女儿再次数落了一番。 所以就设想如果小公举丢了Pro怎么办。想来想去也不能怎么办,重新买,然后从她零用钱里扣,或者做家务抵扣。小公举很有耐心地把自己现在当芭蕾舞老师、开设美甲服务、贩卖胶带和文具的收入算了一下,撅着嘴说要赚二十年才能赔偿完。 最后她决定不把电脑带去学校,只放在家里用,等到她有把握绝对不会遗失或赚到足够的钱时,才带出去。 这还不错,转过头她告诉我明年升入七年级时,学校会给她们每人发一台笔记本电脑做作业 ...... 不知为何,我有一种上当的感觉。 第360章 第三百六十章 张蕊珠提心吊胆地过了十来天, 一边懊恼自己未曾抓住机会求见赵栩, 把孟存的底细告发出来,一边绞尽脑汁如何才能脱罪, 这谋害亲夫至死和意图谋害亲夫, 在量刑上定然是不同的。 她越想越觉得赵棣应该是被岐王所害,可孟存又怎会作证帮她?她每日都盼着苏瞻再来探望自己,好再仔细商榷晚词那些“信件”之事。但自从皇帝带着几位太妃都早回了汴京,前朝大臣再无可能入宫, 更别提进这后苑深殿里来。洛阳宫城一如往年,只留下了看守殿阁之人, 倒是她所在的长春殿还有不少皇城司内侍和禁军看守。 到了冬至这日,三更一过, 苏瞻便换上崭新的朝服, 按制入宫朝贺。皇帝虽然人不在西京,但冬至朝贺和祭祀大礼却照旧举办。 太常和礼部以及留守洛阳的两位老亲王主持了祭祀大礼后, 五品以上的朝官均聚集到太极殿里, 互相道贺, 喜气洋洋。比起昔日赵棣称帝时,朝官人数现已少了三分之一。因洛阳改制后, 不少草包官员是在赵棣登基这段时期里买的官, 虽然不是散官, 却也心惊胆战,眼看述职考评在即,想着今时不同往日, 又担心过了冬朝廷算旧账,索性上表辞官。十一月出上表辞官的竟有三四十人。苏瞻和赵昪正中下怀,即刻允准。 礼直官高声唱喝,一众文武官员在太极殿上对空着的御座行朝贺大礼。随后,苏瞻高声诵读了皇帝的嘉奖制书。众臣谢恩,凡朝官均得了皇帝赏赐的百味馄饨。 因午后各部还有团拜,不到辰时众人便退出了太极殿。苏瞻和赵昪并肩往外而行,却有一个小黄门领着一个女史匆匆过来禀报:“长春殿张氏不好了。” 苏瞻眼皮一跳,沉声让女史说个清楚。 “今日张娘子用了两只百味馄饨后不久,便腹痛不已。”那女史心惊胆颤:“眼下见了红——” 苏瞻当即命人去请礼部的官员和两位老亲王,又问宫中可有御医官当值。女史回禀仅有两位医女,苏瞻的眉心一拧,将太极殿当值的班直副指挥使唤了过来,派人火速去请医官入宫。 孟存在后头和西京国子监的几位博士笑着约定晚间的团拜,苏瞻的几句话飘进耳朵里,便走到赵昪身边低声问了几句。 一片混乱后,礼部来了一位员外郎,宗室来了位老亲王,和苏瞻赵昪一同往宫城后苑而去。孟存在太极殿广场上头略站了片刻,不远处恢弘宫城庑殿重檐,错落有致,如鸟斯革,如翚(hui)斯飞。日光冷又寂,天灰蒙蒙的,将重檐下的五彩遍装也涂抹得死气沉沉,苏瞻赵昪等人的绯色身影越来越远。 轻叹了口气,孟存举步跟了上去。 尚书省的一位尚宫早已候在后苑门口,见了礼便引他们入内。 宫女端着银盆出来,见到他们,赶紧躬身福了一福,避往一旁。苏瞻一眼就见到那水色淡粉,还有深红血丝,登时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三姐死于难产,阿玞也小产过,还有里头的蕊珠,也曾在慈宁殿不慎小产过一回。天下的女子,都是冒着性命危险在怀胎的,全靠命好命歹,纵然他博古通今也毫无办法。 “如何了?”往日清泉泄玉般的声音涩又苦。 那尚宫绕过屏风,推开槅扇门,半晌后出来福了一福:“医女说腹中胎还活着,但张娘子还在流血,有些止不住——” 孟存看向苏瞻,视线落在他微微颤抖的宽袖之上。 “她虽是戴罪之身,腹中却有五皇子唯一的血脉,也是先帝的皇孙,娘娘和太妃殷勤期盼着这孩子出生。和重以为,应立刻请妇科圣手入宫来救治为上。”苏瞻看向一脸茫然的老亲王。 礼部的员外郎却是刚刚从汴京前来洛阳颁旨的,对于此案也颇为了解,闻言便行了一礼:“大资、赵相,不知张氏有孕多少时日了?” 苏瞻眉心一跳,看向一旁侍立的尚宫。 “七个月了。”那尚宫低声回禀。 礼部员外郎扬眉道:“下官以为,不如请医官催产。” 赵昪一怔,转瞬明白了他保小弃大的意图。若是张氏因早产而死,五皇子被绞杀一案便可了结,也无需再审,倒保全了皇家颜面。 众人皆看向苏瞻。 张氏乃是他嫡亲的外甥女,天下皆知。他又会如何取舍? 苏瞻看向孟存,眸色清冷,神情平静。 “仲然你说呢?” 孟存暗骂苏瞻狡诈如狐,却只能长叹了口气:“先帝以仁义治天下,今上侍奉太后、太妃至孝。这活生生一条人命,未经审判,便只是嫌犯,我等岂能见死不救?若是强行催生,张氏致死,仲然心中有愧,无颜见先祖了。” 老亲王眨了眨眼:“孟大学士说得对。好歹是一条人命哪——” 礼部员外郎打了个哈哈,不再言语。 一时长春殿内默然无声。 两位医官匆匆带着药童进来,团团行了礼。 苏瞻声音有些嘶哑:“不满各位,和重的胞姐当年便是难产去的,留下的就是这个小娘子。她无人教导,品性不端,行差踏错,以至于犯下大错。十几年来我连世间还有一个她都不知道,更来不及好生教养她,实在万分愧疚。她所犯罪行,自有国法家法等着。但若要强行催生她腹中胎儿,苏某实非草木,不能无情至斯,还请诸位勿要借此伤她性命。” 两位医官吓了一跳,赶紧回礼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赵昪开了口:“你们快去救治张氏罢。”说完侧过身子拍了拍苏瞻的肩膀:“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救不了,和重也别自责。”即便救得到,也就是多活几个月的事情。 众人又等了两刻钟。那尚宫匆匆出来,对着苏瞻福了一福低声道:“张娘子醒了,请大资入内——说要交待几句话。” 苏瞻心头被重重撞了一下,合了合眼,才站起身来,一句不发地往里走去。 他身后传来几声叹息。 *** 一推开槅扇门,便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转过寝殿里的八扇立地素屏,里头的纸帐被撤到了墙角,歪歪斜斜地靠着。一群人正围着藤床忙碌。 “舅舅——舅舅!” 张蕊珠的声音嘶哑暗沉。 隔着医官和医女,苏瞻只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腕垂落在床侧,上头的玉镯还在轻晃着,似乎就要脱落下去。 “蕊珠。”苏瞻有些恍惚,又觉得眼前一切似乎很眼熟。 医官迅速退了开来:“大资,胎儿气息越来越弱,只怕需要艾灸施针催产了。” “舅舅——”张蕊珠的声音响了起来。 “舅舅在。”苏瞻眼睛酸涩无比,站到脚踏上。 双层青纱从张蕊珠胸下一直罩到床脚,她瘦削的身子似乎被套在一个蛹里,昔日清丽无双的容颜毫无血色。 “蕊珠对不住舅舅,对不住外婆。”张蕊珠紧紧盯着苏瞻,无力地抬了抬手。 苏瞻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早见惯生死了,不是么。三姐走了,八娘走了,阿玞走了,爹爹走了,一个个都比他走得早。就连阿昉的心也越来越远了。他轻轻握住那只竭力想抬起来的手:“你不会有事的。”他也只能说这句了。 “五郎当时真的没死——”张蕊珠剧烈喘了两口气,微笑起来:“舅舅,我告诉你罢,是五郎要我将那披帛给他绕上的。他说只有他死了才能让六郎如意,我才能带着腹中孩子回去舅舅家里。他不要我们的孩子再做皇家子孙——” 她满面泪痕,脸颊上却泛起潮红:“真的,舅舅,我说的都是真话。是孟存要杀我,他要杀我灭口——” 苏瞻静静看着她。 张蕊珠又急喘了几下,惨笑道:“算了。我去陪五郎才好。只是求舅舅让医官给我催生罢,把我们的孩子保住——” “请舅舅好生教导他,别跟我似的没娘没爹——”张蕊珠的指甲死死掐入苏瞻的掌心:“求求你,舅舅——” 苏瞻任由她掐着自己的手掌,转过头吩咐面无人色的医官:“催生吧,无论你们用什么法子,必须保住大小平安。” 旁边的人听了不该听的话,恨不得没生耳朵,闻言俱垂首应是。 苏瞻拍了拍张蕊珠的手:“你既还能说话,便不可心灰意冷——活着比什么都强。先把孩子生下来。” 他站起身:“太初的娘亲四十多岁了,有伤在身,尚能平安产下只有七个月的陈家小娘子。你中毒极浅,必能母子平安。” 张蕊珠泣不成声,闭上了眼,置之死地而后生,她也只能最后一搏了。 苏瞻步出长春殿,在廊下净了手,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来回印干手上的水分,掌心还有三个发白的指甲痕迹。 苏瞻朝廊下的一位皇城司官员招了招手,询问了几句,又叮嘱了几句。看着那官员匆匆带着人出了长春殿,苏瞻负手慢慢走下台阶,阶下两侧种着对称的两株老腊梅,已经爆出了花骨朵,等进了十二月应该便有暗香来了。 若是孟存下的手,他是不会放过他的。就算有孟妧护着,就算今上无意问罪,他也不会放过他。 一声微弱的婴啼隐约传了过来。 苏瞻身子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感谢订阅正版。 这几天尽量保持更新。小朋友学校周五要举办慈善义卖,为迈村这次遭受洪水肆虐最严重的另一个国际学校筹款。我们家长负责做各种烘焙点心,供学生们购买。这两天都会忙着参与这个事情,可能会断更一日或晚更,在次先预告一下,请大家多体谅。 第361章 第三百六十一章 长春殿寝殿内窸窸窣窣之声不断, 并无一丝轻松的氛围。良久后, 屏风内两位医官低声商议了片刻,较年长的那位长叹一声, 拍了拍对面同僚的肩膀, 慢慢转出屏风。 “启禀大资,请恕下官等人无能,张娘子催产晚了,现已是强弩之末——” 苏瞻站得笔挺的身子略晃了晃。殿内众人表情各异。 医官硬着头皮又对老亲王行了一礼:“启禀殿下, 张娘子先前小产后未能好生休养,随即又怀上了小皇孙, 孕中忧思过多,劳心劳力, 颇多奔波, 胎相本已不妥,若无今日突发之事, 也很难足月落地。” 老亲王叹了口气:“生死由命, 勉强不得。你们也勿要害怕, 本王和赵相、大资都看着你们尽力而为了。只说皇孙还能不能活吧。” 至于张氏,此时逝了倒是好事, 省得再闹出什么妖蛾子。 “孙医官正在给小皇孙施针。”医官低声回禀。洛阳宫城也设有御医院, 偏偏适逢冬至大假, 两位擅长小儿科的医官都告假返乡祭祖了,他们两个被赶鸭子上架,若是折损了两条人命, 真是找罪上身,有苦说不出。 苏瞻霍地站了起来,直往后头寝殿而去。孟存看着他的背影,转过眼,和礼部员外郎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眼中的轻松之意,垂下了眼眸。 可不是,生死由命。苏瞻即便存了要救张蕊珠一命,耐不得这位最是自作聪明又爱作死的。她定然是知道腹中胎儿的情形不好,才这般铤而走险。至于那所谓的被下了毒的百味馄饨,恐怕是想着要朝自己身上泼一盆脏水。自掘坟墓莫过如是。孟存心里冷笑了两声。 *** 寝殿内的血腥味被浓浓艾灸味掩盖了,往返的宫女们见到苏瞻,纷纷退避。屏风外的罗汉榻上,层层软被铺叠,略年轻一些的医官正在给新生的婴儿施针,那婴儿连先前微弱的啼哭声也没了。炭盆在旁边地上一字排开,烘得屋内人全身是汗。 苏瞻只看了一眼,便绕过屏风后。床边的两位医女赶紧让出空位。其中一人的手被张蕊珠死死抓着,半侧半蹲地给苏瞻福了一福。 先前产子用来遮掩的青纱已经撤下去了,深蓝色团花万字纹的锦被显得张蕊珠面色如黄纸,透着淡淡的金色。 苏瞻顾不得避忌,慢慢坐在了床沿,将她的手指从那医女手上掰了下来,紧紧握在手里。 “舅、舅——”张蕊珠心中一片混沌:“我的——儿子呢?”她依稀听到医官说了是位小皇孙,她听见他的哭声了。 “乳母来了,在喂奶呢。”苏瞻心中苍凉,语气平静祥和:“你睡一觉,醒来便可见到他了。” 张蕊珠的手指松了松,这身体又麻又木,似乎已经不是她的,有什么轻飘飘的即将离体而去。几天前那医官来诊请安脉的时候脸色就不好,言辞闪烁。后来略一打听,发现那人竟告假返乡祭祖,她便心里一沉。往日总能感受到腹中的他手舞足蹈,这几日却动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没力气。那该死的医官竟用天冷了胎儿犯困搪塞她。 她是没法子了,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看守她的尚宫、供奉谁也不肯替她传个信出去。 “舅舅,我不、不想死。”张蕊珠翕了翕苍白的嘴唇,她喉咙也疼的厉害,倒真像中了毒一样。 苏瞻冰冷的手指颤抖起来,轻声安慰她:“别说傻话。西京全赖你盗虎符,方能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功过相抵,日后你回来舅舅家里,你的三个表兄弟们会好好奉养你的。” “多谢舅舅——”张蕊珠松了口气,她要歇一歇,是的,只要回了苏家,她就还是苏昉的表妹,一切可以重来。 可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还会不会付出那么多嫁给赵棣?如果张子厚那时候不只是打了她,而是把她锁在家中或者送回福建老宅,她还会不会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 急喘了几口气,张蕊珠骤然瞪大眼,手指掐着苏瞻,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锦被上下起伏了几回,归于平静。 角落里的青铜漏刻巍然不动,精致的龙口还在不紧不慢地泄水,箭壶盖上的铜人面无表情抱着箭杆,水面正指在午时三刻那一格上。 苏瞻看着锦被下苍白的小脸,握着他手掌的细长手指骨节发白,腕骨瘦得戳了出来。有一刹那,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的眉州。他也是这样坐在连纸帐都没了的床沿上,只不过是他握着三姐的手,也是这般的瘦,屋子里也有着淡淡的血腥味,被程家人熏的浓香掩盖着,却怎么也掩盖不了。 “不谢。”苏瞻将那手指掰开来,缓缓站起身,一阵晕眩。 *** 张蕊珠去了的消息送到外头,虽然小皇孙还在急救中,老亲王已经开始与那位员外郎在商议今日之事如何上表了。若是小皇孙也折损了,总要给钱太妃一个交代,自然是不入册的,尸骨也入不了巩义,该葬在西京,还是送开宝寺,要不要做法事,这些也都需要皇帝和皇太后定夺。至于张氏,就此结案后,苏家能不能迎棺归也需要请示。 又过了一刻钟,苏瞻慢慢走了回来,脸色苍白,看起来骤然老去了许多,眉心的川字纹宛如三根针悬着。赵昪暗叹了口气,今年确实是个大凶之年,阎王要收人,谁也拦不住。 跟着出来的两位医官面无人色,声音发颤:“殿下,赵相,下官无能。” 老亲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想到午后家里晚辈们订好的几台戏,原本还要替小孙女相看几个年轻才俊,眼下却只能耗在宫里一整天,越发觉得头有些疼:“如今宫里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 尚书内省的尚宫福了一福:“殿下,小皇孙这般夭折,按例无需治丧。”她顿了顿,低声道:“若是要做法事超度小皇孙,还请劳烦仪惠郡王妃入宫主理。” 老亲王皱了皱眉头,他的长媳如今确实是西京内命妇之首。 礼部的员外郎起身道:“赵相,按祖宗家法,落地而逝,无福之人,不可治丧,宫中不设道场。若要缅怀,也当由陛下下诏,于开宝寺举行,否则于礼不合,届时只怕台谏也不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赵昪吸了口气,看向还木然站在屏风边的苏瞻。 苏瞻回过神来,慢慢走到自己座前,盯着那员外郎看。 那员外郎坦然对上他的视线。赵昪正欲打个圆场,内侍引了皇城司的人进来。 那位副都知团团行了礼:“张娘子早间所用的百味馄饨,乃是宫中今日膳食,各殿阁均有按例领用。不过长春殿的食盒入后苑前,曾被两位女史借故查看过。那两位女史现已收押,招认曾被张娘子动用私刑,受过孟氏六娘子的恩惠,奉知制诰孟大学士之命,借查看食盒下了钩吻之毒。” 屋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人看向孟存。 “钩吻之毒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入宫的。那两人去过何处,和谁接触过。查。” 苏瞻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温和。 孟存苦笑了起来。这一盆脏水他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只是不知道是张蕊珠搏命阴差阳错真的把命搏完了,还是苏瞻借着张蕊珠要害自己。又或者,是一贯手很长的张子厚? 礼部员外郎的目光变得深邃充满不知名的意味:“殿下,赵相。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明日便要抵达西京,要审核先前洛阳买官和宗室卖田地两桩案子。” 赵昪吸了口气,叹道:“真是巧。” 皇亲国戚和京官重臣犯案,由大理寺和礼部、宗正寺或大宗正司合审,刑部协理。还有四个月就是外戚的孟存,身为正三品翰林知制诰,涉嫌谋害皇孙。明日大理寺、刑部、礼部、宗室俱有人在洛阳,果真巧了。 苏瞻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看着大殿外的昏沉日光,淡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 转眼就要进入腊月里了,茶坊瓦舍里已经都传开了昔日的永嘉郡夫人,曾经的伪帝贤妃,当今西京留守苏郎的外甥女张氏难产身故的消息。 汴京百姓也曾在茶余饭后念叨过这位永嘉郡夫人和吴王的情深意真。当张氏绞杀亲夫的小道消息被小报遮头掩尾地传播开来后,大多数人都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或议论几句最毒妇人心。因而得知张氏和那五皇子遗腹子一并薨了后,不免也有文人疑惑这结局是不是今上斩草除根的手段,可这疑惑只能烂在肚子里,谁又敢吐露半个字呢。 这时洛阳和汴京两处的制科已经结束,应试的人潮却未退散,依然聚集在两京中等候结果,文人们少不得四处访友聚会,不过两三日过后,坊间再没了“永嘉郡夫人”的话题,哪些有名的人物必然能通过制科进入殿试,赌坊关扑开了怎样的盘口,又有哪位大官人准备榜下捉婿,成了茶余饭后的新话题。 月底又下起大雪来,一日一夜后,汴河两旁的树枝被积雪压得低低的,有细枝垂入河中,不堪重负地在风雪中摆得有气无力。 张子厚傍晚时分才出了宫,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身上的大氅迎着风鼓了起来,他伸手将下摆拢住,倒也不觉得冷,翻身上了马。马儿踏着雪,往南边翰林巷方向缓缓而去。 近了翰林巷,远远闻到幽幽冷梅香。张子厚这才想起来孟府有一片梅林,种着不少老梅花。他抬手摸了摸怀中皇帝的亲笔书信,颇有点身为鸿雁的感觉,又有点心虚。官家似乎知道他全部的心思,却又丝毫不疑心他不猜忌他。 他还能时不时见一见她,为她分忧解难,已经再好不过了。张子厚忍不住多吸了两口气,鼻间萦绕的梅香似乎能透到心底。除旧迎新,终于能干干净净迎来一个好年头了。 第362章 第三百六十二章 广知堂的飞檐上压了雪, 如雪燕的翅膀在空中划出傲然的印记。岔脊上的琉璃走兽披着雪, 稳笃笃地坐着,昏暗的暮色中在琉璃瓦盖着的平滑雪被上显出一个个白色的凸起。 堂内的地暖早在入冬后就启用了, 走到廊下便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张子厚将大氅交给随从, 转头问孟家的小厮讨了一个手炉暖手,手心里的些微潮湿被铜炉子烘着,很快变得干燥温暖。他这才放下手炉,从怀中将赵栩的信取了出来。 外院的管事亲自打起帘子, 迎了他入内,恭谨地行了礼:“张相公先请喝盏茶。六娘子和九娘子去陈家探望长安县君, 应该已在回府的路上了。” 张子厚这才想起来,陈小五前些天刚满了百日, 皇太后下诏, 敕封她做了县君,皇帝特赐封号“长安”。陈家军功卓著, 魏氏一直身无诰命, 论功叙封, 这位陈小娘子虽是大赵最年幼的县君,实在还是太委屈了些。 几个侍女上了茶和点心, 退到一旁侍立着。张子厚端起茶盏, 见雪白的茶沫浮在雨过天青色的汝窑广口茶盏上, 依稀是远山晨雾之景,观之心旷神怡,茶汤浅黄, 披满白色茸毛的芽尖挺直如针,却是福建的白毫银针。 张子厚记起那日大雨中,他也坐在这同一个座位上听她说话,想起自己当时小心翼翼吃着梅子糕的模样,不由得面上一热,自嘲地苦笑了起来,随即伸手取了一块栗子糕入口,栗香浓郁,甜而不腻,没想到刚吃了一半,廊下便传来了纷杂的声音,他一口囫囵吞了剩下的,却险些呛着了自己,赶紧端起茶盏掩饰。 帘子一掀,当头的却是身穿苍青色竹叶纹貉袖的孟在,靴子上还隐隐有些薄雪,显然刚刚策马而归。 孟在身后的孟建快步上前,叉手见礼后便伸手去拉张子厚,亲昵地道:“许久不见张兄,今日无论如何要留下来用饭,我们一同喝上几盅。” 张子厚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谁要和他称兄道弟了,却笑着顺势将那栗子糕的碎屑拭在了孟建的手中,呵呵道:“怕是不能叨扰伯厚,稍晚还要回宫一趟。” 帘子再一掀,两个小娘子跨入门内,看起来刚刚摘了风帽,鬓角皆有些松散。九娘闻言笑道:“可是洛阳有什么消息了,要劳烦张相亲自登门?” 六娘顿时紧张起来,给张子厚福了一福,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张子厚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洛阳孟存一案娓娓道来,六娘吓得魂飞魄散,呆坐在椅中,半晌才看向孟在,流泪道:“大伯,我爹爹他怎会要投毒?” 张子厚淡然道:“因张蕊珠要挟他,要揭露他乃是阮眉娘所出。你爹爹以为张蕊珠手中有他与阮玉郎往来的证据。” 孟建一拍膝盖:“果然是他——就知道龙生——”被九娘的目光一扫,孟建悻悻然转开眼,咳嗽了两声:“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是先禀告给翠微堂吧。” 九娘双眸落在张子厚面上。张子厚避开她的视线,看向六娘:“你爹爹虽拒不认罪,但人证物证俱全。大理寺已定了刑。” 孟在沉声问道:“如何判的?” “残害皇嗣,绞。今日审刑院刚接到案卷。” 大理寺审完案定了罪,交由审刑院复查,知院官和详议官再上报中书,奏请皇帝决断,再慢也不过两个月便会发回大理寺。 九娘侧过身子,紧紧握住六娘颤抖不已的手。 张子厚随即将那案子要紧的几处细细说了。孟在站起身来抱拳道:“季甫请恕我不周之处,让九娘陪你略坐一坐。” 张子厚起身拱了拱手。 “六娘随我去翠微堂罢。” 孟在又看了一眼孟建:“三弟也一起去。” 六娘一下子险些没能站起来,先前她见只有母亲带着贞娘和金盏她们返京,心中已有了不祥之兆,但真的事到临头,仍然惶然不知所措,更不知该如何同母亲说。 九娘伸手扶住六娘,将她送到廊下,轻声道:“六姐,四哥跟着大哥正赶回来过年呢,你这几日千万别离开二伯娘身边。” 六娘悚然警醒,娘亲自从回府后总有些恍惚,不思茶饭,夜里也噩梦连连总睡不着,今日她连陈家也没有去,若是知道爹爹的事—— 她打了个寒颤,握着九娘的手,慢慢挺直了背脊,二房现在只有她顶着。她必须顶着。 灯笼和肩舆慢慢离了广知堂,往内宅而去。九娘抬起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七年争斗,层层叠叠,纠缠不休,终于烟消云散了。 回到广知堂上,九娘摸了摸长颈茶瓶,已经凉了。惜兰赶紧抱着茶瓶出去换水。 张子厚见九娘一双眸子如墨玉般黝黑,看不出悲喜,不知怎么想起当初他利用苏昕之死算计了苏陈两家的亲事时,九娘愤然的神情。他敛目伸手抵唇,轻轻咳了两声:“洛阳的事,都是我安排的。未曾请示过官家,还望娘子恕罪。” 九娘琢磨了片刻便领会了他言外之意,叹道:“我是那般迂腐之人么?” “火-药库和城防图两桩案子,证据湮灭无踪。这次是我设计陷害了你二伯。” “连我大伯都认定了是他所为。”九娘轻轻摇了摇头:“张蕊珠也曾同我六姐说过。当日城破,死伤的百姓和将士,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季甫,我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若换做我,也不能放过他。那许多死去的魂灵也不肯。如今却终究是我负了这许多生灵——” 九娘深深福了一福:“多谢季甫为六哥排忧解难。你费心了。”这件事的后手她已经明白了,只有更感激张子厚的周到细心。 张子厚赶紧侧身避让:“回头也请六娘子安心,大理寺虽是判了绞刑,还是留了两处疑点的,审刑院知院官今日在御前已经提出来了。再者,跟着制科殿试以及过年有两次大赦,又有官家圣寿,审刑院会在大赦前上报中书,大宗正司和宗正寺也都知会过了。最后应该会是流放三千里,不累及家眷。” 孟府虽然已经分了家,但皇后母族五服内却绝不能有死罪之犯人,而孟存所犯罪行亦不能就此放过。如此也算是折中之举了。 九娘轻叹了一声,再次深深福了一福。 张子厚受了这一礼,取出皇帝的信来:“这是官家让我带来的。” 九娘接过信,回了座坦然拆了开来。 澄心堂纸上只有两个字:“蘧之。”却不是赵栩自己所创的字体,反而是体态自然的簪花小楷。 张子厚离得稍远,却也能看到那纸上只有两个字,见她沉吟不语,便低声问道:“你——可有回信或言语?” 九娘想了想,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信纸叠了,珍重收好。 何须问,蘧蘧栩栩,孰是庄周。 *** 翠微堂里静悄悄的,贞娘带着两个女史将晕厥过去的吕氏扶到罗汉榻上,又派人去请许大夫。挺着大肚子的程氏叹了口气,她盼着二房倒霉盼了许多年,此时又十分可怜吕氏和六娘,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梁老夫人倒还镇定,看着孟在和孟建道:“你们该留一个人陪张相公的,真是失礼。” 孟建本就如坐针毡,闻言立刻站了起来:“母亲说得是,我这就去。”这身世之谜他也争了好几回,但孟存到了这个地步,他却没了心思再一探究竟,心里乱糟糟的。程氏便也跟着站了起来告退。 待他们夫妻二人走了,吕氏也悠悠醒转过来,抱着六娘大哭起来。 梁老夫人由得她们娘儿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子后,看了杜氏一眼。杜氏赶紧让人打水进来替她们净面。 “仲然做了些什么,阿吕你是他的枕边人,心里也有数。在朝为官,那是一步也不能踏错的。站得越高,摔得越重。如今皇帝圣明,该如何便是如何。我孟家深沐皇恩,当合族引以为戒。”梁老夫人拿起案上的数珠摩挲起来:“既然官家允了你返京,想来仲然之罪不及妻儿。这也是托了阿妧的福。” 至于能不能大赦减罪,张子厚没说,她心里也没底,更不能给阿婵母女个盼头,一旦无望,才是遭多一回罪。 吕氏不禁又哭了起来。 “这般滔天大罪,能不连累你们娘儿几个,多亏了娘娘仁慈,今上仁厚。二房以后要靠四郎和六郎。阿吕你要记得为母则刚,几年后四郎他们兄弟几个还能否参加礼部试,才是最要紧的。”梁老夫人缓缓地道。 六娘替吕氏拭了泪,扶她坐稳,起身对老夫人和孟在行了一礼:“婆婆、大伯。实不相瞒,爹爹他和阮玉郎共谋,阿婵亲眼所见。今日之果,怨不得旁人。”她原本早已拿定了主意,待赵栩和阿妧大婚后,她便出家为尼了却残生,如今却必须先陪着母亲,等父亲的事尘埃落定,将二房安顿妥当再说了。 吕氏哀哀唤了一声阿婵,倒在贞娘身上险些又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何须问,蘧蘧栩栩,孰是庄周。出自宋朝王之道的《沁园春》。 第363章 第三百六十三章 送走了张子厚, 一家老小聚在翠微堂的宴席厅摆了两席饭。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但有梁老夫人镇定自若地坐镇着,上下倒不见一丝慌乱。 待用完饭后回到正堂上了茶, 孟在和孟建带着小郎君们先行告退, 留女眷们在内说话。 七娘只觉得氛围怪怪的,看着六娘红肿未消的眼泡,再瞄了一眼九娘,到底没敢开口。 梁老夫人看了看媳妇孙女们, 开口道:“四郎他们还没回来,阿吕你便搬来绿绮阁住, 也好照顾照顾阿婵。自打在洛阳遭了那么大的罪,这孩子那掉了的十几斤肉怎么也补不回来。” 吕氏看向下巴颌尖尖的六娘, 又愧又疚, 又涩又苦,点头应了下来。郎君生死不明, 儿子们前程黯淡, 阿婵她虽然眼下没事, 可担了个伪帝之妻的名头,这辈子也毁了。受封的爵位, 叙封的诰命, 一家子荣华富贵名利双全夫妻和美子女顺妥, 转眼化为云烟,哪曾想竟会落到这般田地。 看不见孟建和程氏倒罢了,可见到他们夫妻二人也一脸同情地看着自己, 心头更是剧痛无比。吕氏死死绞着手中的帕子,老夫人说的是,阿婵才是最遭罪的,自己在洛阳时怯懦无能护不住她,眼下又怎能再让阿婵受罪。 “多谢娘体恤。”吕氏拭了泪一咬牙:“四郎兄弟几个好歹是男儿郎,若是被郎君的事牵连了,也是他们为人子的命。若侥幸平安过了这关,就算不能参加礼部试,家里这些田地家产,只要不被没官,总能保他们衣食无忧。” 梁老夫人原先是借此把吕氏放在翠微堂里,免得她急糊涂了出去找娘家人替孟存脱罪,也怕她一时想不开,有六娘看顾着也放心,没想到她这么快便明白了利害关系,便安慰她道:“既然张相公说了不累及家眷,你且安心。” 吕氏却道:“只是阿婵吃了这么多苦,媳妇实在心疼。当年我哥哥家的英瑞属意阿婵,我爹娘和兄嫂也愿意亲上加亲,只是郎君拦着不肯。如今英瑞一直还未娶亲,若是娘也觉得妥当,媳妇明日就请官媒——”如今回头思忖,只怕当时孟存心里就有太子妃的念想了,她心中悲凉莫名,更拿定了主意。 “娘!”六娘羞窘之极,难堪地强忍着眼中的泪,打断了吕氏的话。 梁老夫人却长叹了口气垂眸不语。眼下阿婵若能嫁去吕家,自然是最妥当的,只是当年的吕英瑞一介白衣,阿婵配他实在是委屈。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吕家却又未必情愿。若开了口吕家不应,只怕连亲戚都难做了,对四郎他们更为不利。 杜氏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柔声抚慰六娘道:“阿婵,你也莫要羞臊,你娘顾虑得甚是。若换作大伯娘,我会这么为女儿打算。大赵律法,罪不及出嫁女。你外翁家书香门第,又是自家至亲,你嫁过去你娘和老夫人也才放心。” 六娘掩面低泣起来。 程氏看着梁老夫人的神情,笑道:“娘可是担心吕家未必情愿结亲?这有何难?阿婵虽是再醮,可宗正寺不是都抹去了么,自家亲戚摊开来说,难不成还不懂这个理?何况阿婵和阿妧倒比阿姗和阿妧还亲一些。吕英瑞以后便和官家做了连襟呢。日后阿婵得个诰命,在吕家有谁敢看低她一分?对了,阿妧,张相公待我们孟家最是亲厚,若是由他保媒才好。” 吕氏站了起来,几十年头一遭朝着程氏深深拜了下去:“还请弟妹和阿妧帮着阿婵——” 六娘七娘和九娘赶紧上前扶住吕氏。 六娘转身走到罗汉榻前,在脚踏上跪了下去:“婆婆,娘亲还有伯娘三婶真心爱护阿婵,阿婵无以为报,但阿婵实在无意谈婚论嫁。”她眼睛肿着,眼神却清明坚定:“自从洛阳死里逃生后,阿婵只有一个心愿,盼着爹爹能幡然醒悟,盼着娘亲能平安归来。阿婵愿皈依佛门,替爹爹之错赎罪。” 吕氏大惊:“阿婵!”死死抓住九娘的手才没再倒下去。 六娘握住梁老夫人的手,柔声道:“婆婆,阿婵不孝。但此念由来已久,并非异想天开,待哥哥们回来照顾母亲,待爹爹的事平息,阿婵再无牵挂,日后在佛祖跟前,天天为婆婆为娘亲祈福祝祷。也只有这样阿婵才能安心度日。求婆婆成全。” 看着最亲的孙女在自己膝下恳求要出家,梁老夫人闭上双眼,泪湿衣襟,再睁开眼,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六娘的脸颊:“你娘也是担心你,我们都先不提这事了,日后再议罢。眼下先等你哥哥们回来,跟着阿妧及笄,你不是要做赞者的么?然后就要过年了,你可是答应了要给婆婆做个抹额的——” 六娘抱住老夫人,侧过脸靠着那双温暖的手,低声道:“记得呢婆婆,阿婵已经画好花样了。” 吕氏无力地靠在杜氏身上抽泣起来。老夫人这是同意阿婵出家的口气啊。她怎么舍得! 梁老夫人看向翠微堂大门口掩得密密实实的夹棉锦帘,喃喃地道:“过完年,三月里阿妧大婚,你也得陪着她吧?跟着浴佛节,也该陪着婆婆和你娘去大相国寺礼佛是不是。还有端午,婆婆最喜欢你自己做的红豆沙粽子,你得多做几个——” 她苍老的声音温柔絮叨,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泪水滴在六娘的手上,慢慢下滑。 *** 翠微堂的灯火到了亥时暗了下去。吕氏和六娘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实在疲惫不堪,才躺下歇息。 安息香熏得暖如春-日的室内静谧又安宁。吕氏紧紧攥着六娘的手,又无声哭了一刻钟,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六娘慢慢将手抽出来,起身看了看吕氏眉头紧皱的睡颜,屋里的地暖热又燥,她额头上密密一层细汗。 六娘轻轻下了床,将盖在两人被子上头的大锦被卷了挪到床尾,坐在床沿默默看了母亲片刻。她在洛阳宫中的时候,只见过母亲两回,可是真的毫无怨言吗?也不是。她被下了药,被挟持着嫁给赵棣时,她也是怨过的。娘为什么不能救救她,不能帮她,不能反抗爹爹和阮玉郎,她不明白。她被送出门的时候,一直看着娘亲,可娘亲却只是让她入了宫好好侍奉太皇太后。 披了件薄袄,屏风外的罗汉榻上铺着金盏的被褥,搁在一旁的矮几上,针线框里的东西还没收拾,给程氏肚子里孩子做的小帽子还没绣上花,婆婆的抹额花样子是万字团花纹,理好的金线整整齐齐搁在上头。 她刚拿起那缕金线,槅扇门被推了开来。金盏提着暖瓶走了进来,福了一福小声道:“娘子怎么起身了?这件小袄薄得很,奴给娘子换一件。” 六娘由得她给自己换了件长袄,问道“阿妧回去了么?” “奴亲自将九娘子送出翠微堂的。九娘子说明早再来绿绮阁。这是玉簪送来的燕窝,娘子趁热吃了罢。” 六娘微笑道:“这个婆婆每日也逼着我吃,你没说么?还让听香阁这么忙活,怎么好意思。” “这是九娘子的一片心意,娘子需领着才是。”金盏给琉璃灯里添了灯油:“何况玉簪说了,这是官家送给九娘子的,都是宫里头最好的。” 金盏服侍她用完燕窝,忽地开口道:“若是娘子执意要出家,奴和银瓯也是要跟着去的。” 六娘一怔,叹了口气:“你们——这是何苦?我自会好生安置你们的——” 金盏笑着把碗盅收了:“这也是奴婢们的一片心,娘子只需领着才好。” 槅扇门轻轻开了又关。六娘出了会神,起身走到西窗长案边站定了,一只玉兔灯笼,乖巧地趴在书架上看着她,似乎在问她为何要出家,又似乎什么也没说。 从秋到冬,北地苦寒,风雪交加,军中条件极苦,不知道他还好不好。六娘伸手轻轻摸了摸玉兔的长耳朵,将旁边竹篮上的丝帕揭开来,里头的豆沙月饼早分着吃完了,此时她却后悔了,如果留上一个半个到现在,吃起来应该很甜很甜。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那灯,那人,从此心头珍藏,已经足够。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出自欧阳修《诉衷情》。 小剧场: 赵栩:呵呵,你老婆要出家了,中国最英勇选手。 九娘:六郎? 赵栩:哦,章叔夜,吾已下旨,度牒紫衣今年停发了。 章叔夜:多谢圣人。 赵栩:喂? 九娘:来,六郎,我们谈谈。 赵栩看着章叔夜匆匆而去的身影,低声央求:谈话就不要了,弹琴好不好? 九娘脸红着唾了他一口:不要脸 哎,阿妧别走啊,不弹我的琴,谈谈情也好的—— 第364章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这场雪一过, 没几天便进了腊月里, 俗语说三九四九冻破石头,汴京城虽然没冷成黄河一带那般, 汴河却也结了冰。漕运的船只自十二月起便泊了岸, 待过了年入了七九才会再度南下或北上。虹桥码头上没了熙熙攘攘的苦力和役差,连卖吃食水饭的摊子也都撤了。 腊月初八,街巷中三五成群的僧尼往来念佛,带着银盆或铜盆, 里头坐着金铜或木雕的佛像,浸在香水中, 杨枝洒浴,逐门逐户地教化。各大寺庙均开了浴佛会, 信徒们排起长长的队等着领粥喝。 因从腊日开始便算过年, 各大街市也都撒了佛花,应节的韭黄、生菜、兰芽、薄荷等处处可见。二府一早便收到了皇帝御赐的口脂面药。诸相公、宗室亲王、勋贵重臣们府上也都接到宫中赐下的七宝五味粥。寒食节的新火, 腊八的粥, 能接到这两样的才是汴京城里真正的权贵之家。 孟府黑漆大门敞开, 设了香案,孟建带着孟家郎君们在门外一字排开, 翘首等着宫中贵人来赐粥。长房以刚从苏州回京的孟彦卿为首, 二房以四郎孟彦瀚为首, 三房以十一郎孟彦树当头,除了在宫中当值的孟彦弼,八个小郎君皆身穿锦袍, 头戴双脚幞头,一眼望去人丁兴旺气派十足。 赶来看热闹的百姓将翰林巷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皆道汴京城里如今孟家已越过其他世家大族稳占鳌头了。孟家三位郎君出了一位使相,一位翰林知制诰,还有一位虽只是户部的小官,却是今上的泰山,三兄弟皆有爵位在身。内宅有四位诰命夫人,一位县君,更要出一位深受皇帝爱重的皇后。这孙辈的小郎君里,文有孟彦卿才名远播,开创苏州孟氏族学,与江南大儒们来往甚密,更有号召士子们投笔从戎抗击叛军的义举,被朝廷封为“义士”。武有孟彦弼,不过二十多岁已是殿前司的副指挥使。眼看明年大比,孟家小郎们或许还能出一两位进士。这四世同堂花团锦簇,着实羡煞他人。 不多时,宫里天使快马飞驰,孟建接了皇帝和皇太后赐下的七宝五味粥,恭恭敬敬送走天使。孟家便关了大门,打开两侧的角门。随即几十个仆从搬出许多桌子来,抬着热气腾腾的木桶,在门口广场上一字排开,又有人抬着大筐出来,上千个白瓷大碗一叠叠摆好。跟着又有管事娘子带着不少侍女抬着木箱出来,打开木箱,里头一个个陶盒。 孟建亲手将一双长筷插入七宝粥内,筷子稳稳立着不倒,便点了点头,吩咐开始施粥。孟彦卿带着弟弟们套上布衣直裰,挽起袖子,同往年一样开始掌勺施粥。早有那每年都来的老妪和妇人们在管事娘子那里排上了队,等着领那小陶盒里的口脂面药。孟家每年腊八所赠的口脂面药,治冻伤裂伤最是有效,还带着极好闻的清香,据说还是宫中的方子。那领到的妇人忍不住打开来嗅一嗅赶紧藏好,双手合十朝孟府里拜一拜:“佛祖保佑老夫人康健,保佑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时的九娘,正和六娘七娘一起,在城东旧曹门街的福田院里陪着魏氏探望老老小小们。 九娘抱着即将四个月大的陈小五,和六娘七娘在罗汉榻上逗着小人儿玩。拨浪鼓响得欢,三姊妹不时大笑起来。 一旁圆桌上,曹大娘将福田院和慈幼局的账册都取了来和魏氏对账。 魏氏奇道:“咿,这两石米和这十五贯钱是哪位善心人送来的?” “是开封府户曹的衙役送来的。说是今上仁德,如今五十岁以上便算老者,十一月开始每人每日可领米一升、钱十文。到正月末,每日能还加发五文柴炭钱。”曹大娘喜气洋洋地道:“听他们说,前几日官家敕令新造的城南城北两个福田院也建好了,我们陈婆婆的大姊便去了城北福田院,她今年九十一了,听说每日还能领二十文酱菜钱,夏有布衣冬有寒衣和棉被。阿弥陀佛,真是多亏了官家仁厚!” 六郎被夸,魏氏心里也高兴,笑眯眯地道:“官家以前还来过这里,大娘怕是不记得了,别看我家六郎看起来倨傲,不好亲近,他那心里可软和着呢。” 曹大娘笑了起来:“我老婆子眼睛再花,还能不记得官家么?他可是比仙人还好看的人儿,不怕娘子生气,比起你家二郎来,还好看一些呢。”她看着榻上的三个小娘子,悄声问:“哪一个是圣人?哪一个是二郎媳妇?” 魏氏转过头,轻叹了一声笑道:“那穿白底红菊纹薄袄的是六郎媳妇。我家二郎媳妇已经没了,如今二郎还在孝期内呢。” 曹大娘一怔,拍了拍魏氏的手:“莫忧莫愁,儿孙自有儿孙福,去年这时候娘子你怎么想得到会有小县君呢?二郎那么好的孩子,还怕找不到贤妻么?”她又看了九娘两眼,叹道:“也只有这样神仙般的小娘子,才能做圣人呢。” 说着门口的帘子被掀了开来,虎头虎脑的章叔宝跨了进来,叉手行了礼:“婆婆,婶子带来的柴炭都放好了,还有肉和菜也都放好了。” 曹大娘端过手旁一碗七宝粥笑眯眯地道:“好孩子,辛苦你了,来,就剩你没喝粥了。” 魏氏也笑道:“就在这里吃吧,外头冷得很。婶子还没好好谢过你上回替我送信的事呢。” 章叔宝小脸一红,挠了挠头,看了看罗汉榻那边,便挨着曹大娘身旁坐了半张圆凳,接过碗来,想了想又忍不住抬起头问魏氏:“婶子,太尉可知道我哥哥几时能回来么?” 魏氏放下手上的桃符,柔声道:“你陈家伯伯并不知道,不过二郎前日有信回来,说年前要回京复命的。你大哥可有信来?” 章叔宝黯然地摇了摇头,忽地笑了起来:“二哥既然能回来,我哥哥肯定也能回来过年!谢谢娘子。”他用力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拿起勺喝起粥来。 六娘看着浓眉大眼的少年笑得灿烂,也有一口整齐的白牙,心怦怦跳得慌乱,赶紧转过头去逗弄九娘怀里的小五。 小小的长安县君陈小五个头比同龄的婴儿要小一些,但头颈已经竖了起来,雪白-粉嫩,眉目间不像陈青陈元初,倒和魏氏十分相似。小人儿被六娘的手指碰了碰那双下巴,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探手就去抓六娘。 六娘被软糯糯的她笑得心都化了,捏着她的小手问:“你家哥哥就要回来了,小五开心么?” 陈小五咿咿呀呀地抬着头应着她,小腿儿在九娘怀里一蹬一蹬的。 九娘笑了起来:“可了不得啊,将门出虎女,小五你是想要下地跑么?” 魏氏笑道:“她呀,现在略扶一扶,坐得还挺稳当的。” 七娘好奇地摸一摸小五的小脚:“这么小也能坐起来?” 三个小娘子便把小五放到榻上,太阳透过窗子,将小人儿面上的肌肤照得近乎透明,细细看鬓角还有娘胎里带出来的一小块淡青色胎记。陈小五捏着六娘的手,稳稳地坐好了,咿咿呀呀地又喊了几嗓子,口水直流,把她们笑得不行,三条帕子几乎把小人儿的小脸淹没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惊呼和笑声。章叔宝一愣,顾不得礼仪,将碗一放,几乎是蹦跳着出去的:“是我大哥——!我大哥回来了!大哥——” 曹大娘又惊又喜,也站了起来。 六娘睁圆了眼,手中的帕子却停在了陈小五嘴边,被她啃了个正着,待回过神来,看到九娘眼中的笑意和鼓励,脸腾地红了,轻声问道:“阿妧,是你么?”鼻尖蓦然酸涩难当,眼中热热的。 九娘笑着将陈小五嘴里的帕子轻轻抽了出来,塞回六娘手中:“有些事,不试试,会后悔终生的。”她笑着看向门口:“我说的是阿妧自己。” 七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撅起嘴来闷闷不乐地道:“你们总是哑谜猜来猜去的,讨厌死了。来,小五妹妹,我们俩个不理她们了。” 帘子再次掀开来,暖阳倏地照亮了小半边厅堂。一身戎装的章叔夜大步进来,看了罗汉榻上的人一眼,不再入内,站在门口对魏氏抱拳行了礼,又遥遥对着九娘深深一揖:“娘子万福金安。官家连着下了三道金牌,叔夜不胜惶恐。” 章叔夜见六娘始终背对着自己,停了一停,柔声道:“多谢娘子费心。方才入宫见驾,我已求了恩旨。请娘子放心,叔夜必不负所托。” 六娘一颗心险些蹦出胸口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冬至习俗出自《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 2、七宝五味粥在宋代是用胡桃、松子、乳蕈、柿、粟、栗、豆所制。出自《武林旧事》。 3、福田院待遇,出自《宋会要辑稿》。 第365章 第三百六十五章 章叔夜话音落地, 又行了一礼, 干净利落地掀开帘子退了出去。外头立刻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和章叔夜爽朗的笑声。 魏氏和曹大娘纳闷地看向九娘。章叔夜求了什么恩旨?九娘又托付他何事了? 九娘眨眨眼,三分撒娇三分怨地笑着问道:“表婶还未告诉我, 为何不肯来做我笄礼的正宾?” 魏氏起身走到榻前, 拧了拧九娘的小脸:“你这笄礼可是许多人放在心上呢。小五百日那天,尚书内省跟着礼部来颁敕封的诏书,楚尚宫还特意提了,说娘娘想做你笄礼的正宾。我怎好意思和娘娘抢?” 七娘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皇太后——竟然会出宫么?” 六娘也吃了一惊:“难道是官家的主意么?这可不合礼制啊…… ”阿妧虽然已经记在程氏名下, 但毕竟是林姨娘所出。向太后出宫做阿妧笄礼的正宾,不仅是代表后廷宣告天下皇家对阿妧的重视, 更是给了孟家天大的恩宠。但大赵开朝以来,虽有过皇后出宫省亲的先例, 却从来没有过皇太后出宫之例。 魏氏抱起小身子往前趴伏的小五, 笑道:“皇帝纳后之礼,六郎已经开了许多先河了, 也不缺这一桩。” 九娘低头亲了亲小五湿哒哒的小脸, 接着小五掩饰住自己发烫的面颊: “六哥他不曾说起过。” 七娘探头去看她:“若是娘娘做正宾, 官家会来家中观礼么?阿妧,有司或赞者, 总该是我和六姐做吧?六姐, 你要做有司还是赞者?” 六娘垂首低声道:“阿妧, 我如今这样,不适合做有司或赞者,能观礼便好了。既然娘娘来做正宾, 你该请阿予做有司才好。” 九娘抬起头,握住六娘的手:“六姐,你如今怎样了?难道你不是我最亲的阿姊么?” 六娘抿唇不语。 “记得儿时我住在绿绮阁的时候,六姐你总爱亲自帮阿妧梳头,那时候六姐不就说要做阿妧笄礼的赞者么?”九娘眼圈一红:“阿妧恳请六姐替阿妧正笄加冠换衣,六姐——?” 魏氏见六娘尚在犹豫不决,将小五塞到六娘怀里,柔声道:“阿婵,无论你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人,不好的事,都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更好的良人,又或再也不能发生好的事。赞者要协助正宾行礼,你堂堂正正站在太后身边,光明磊落地为自己的妹妹加钗正冠,忘却昔日苦难,重新开始你孟家六娘自己的路,这是阿妧的心意,更是六郎的心意啊。” 六娘搂着小五,垂首靠在小人儿肩头,奶香扑鼻,熏得她落下泪来。 “我——要做阿妧的赞者。” 魏氏欣慰地拿起一旁的帕子替她拭泪。不由得感叹只有六郎这样的七巧玲珑心,才会连阿妧身边的人都顾念到,默默替她将万事理顺。 “表婶,那帕子上都是小五的口水!”七娘心直口快地提醒道。 六娘含着泪笑出了声:“不碍事不碍事。我们小五连口水都是香的呢。” “阿妧,我正想做有司呢。”七娘喜滋滋地道。比起加礼时才露面的赞者,有司露脸的时间更长,且一直托着最受瞩目的钗冠,多好。 九娘大笑起来:“不只是口水,如今妹妹她还未食五谷,连那个都是香的。” 七娘抓着九娘问她可曾经尝过,把众人笑得不行。 *** 过了腊八,日子过得飞快。到了腊月半,各路战事早已停歇,朝廷上下、士庶百姓都忙着过年,京中年节氛围浓厚。 腊月十八,陈青、陈太初一同班师回朝,皇帝亲迎于六十里外长亭。陈家军、东四路禁军各有五千重骑昂然自南薰门入京,沿御街往宣德门见驾,跟着万军演武,骑兵列阵,呼喝震天。京师百姓无不振奋,万人空巷三呼万岁。 随后,契丹长公主耶律奥野率使团抵达汴京,觐见了皇帝、皇太后,带来两百匹契丹马为贺礼,更有厚厚一本礼单册子。西夏长公主李穆桃也遣使来贺,送来两百匹夏马及夏盐等贺礼。吐蕃、大理、倭国各国大使也均上表称贺,陷于南岛争夺战的高丽献表称臣,被张子厚扣在中书省留待年后再说。 腊月二十一,睿馍殿张灯,预赏元宵,曲燕近臣。二府宰执、宗室亲王、勋贵重臣,皆率家眷入宫赏灯,各国使者亦笑语晏晏互通有无。翰林巷孟府入宫的却只有孟在和孟彦卿孟彦弼三人。程氏昨夜顺利产下一子,梁老夫人和杜氏忙着张罗洗三之事。 因离大婚已不足三个月,九娘也不便再入宫,除了若有所失心不在焉赏灯的皇帝,向太后身边的赵梣也闷闷不乐,而赵浅予既没当成有司,也没做成赞者,无心和赵梣斗嘴。 转眼到了二十二,孟府木樨院十四郎洗三,百家巷来了苏瞩一家和苏昉,太尉府陈青夫妇携陈太初陈小五齐至,杜家、吕家和程家也都来了人,加上族里的宾客,虽只是亲戚间小贺,广知堂和翠微堂却也各摆了六席。 来做客的妇人们探望程氏时都交口称赞她是有大福气的。程氏大剌剌地说都是自家九娘的福厚,连带着她心想事成。众人见九娘不骄不躁,言行端庄温和,少不得又齐声称赞九娘一番。那家中有适婚年龄小郎君的妇人们又拉过七娘来说话。谁还不想和官家做连襟呢? 忙完十四郎的洗三,就到了九娘笄礼前一日,杜氏亲自按品大妆,携请正宾书入宫致辞。向太后亲自写了答书,留杜氏在慈宁殿用饭,细细问了笄礼这日的流程,又将宫中观礼的名单给了杜氏。 杜氏展开来一看,陈素、赵梣、赵浅予一个不少,还有两位太妃和鲁国大长公主也要随行观礼,便笑道:“娘娘尽请放心,尚书内省、入内内侍省、殿前司、皇城司日日都有人来翰林巷查看和演练,官家、娘娘和宫中贵人们的大次小次皆已准备妥当,吃用行歇,楚尚宫都安排好了。” 刚说完这句,殿外小黄门便高声唱偌,却是赵栩朝服都没换便赶了过来。 杜氏给赵栩见了礼,少不得将明日笄礼的事又禀报了一遍。赵栩又细细问了东房设在哪里,宫里送去的钗冠、大袖长裙等服饰可都合适。杜氏都一一回禀了。 赵栩点头道:“你们也勿要太过紧张,我们礼毕便回宫。有什么不妥,只管和楚尚宫说。日后若是阿妧回去省亲,你们一回生二回熟,置办起来也方便。” 杜氏又惊又喜,赶紧谢恩。还未大婚,已想到了日后省亲,可见皇帝待阿妧真是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地疼爱。 到了二十四这日,因是正式进入“年”里,汴京家家户户禳祈,焚烧纸币,诵道佛经,以送故迎新。往年九娘生日,正好碰上这大日子,孟建和程氏晚间在木樨院里加菜添酒,便算是替她庆生。今年她十五而笄,有皇帝亲自督办笄礼,皇太后为正宾,孟府的笄礼帖子真正一贴难求,除非是孟府至亲,满京的内外命妇,只有一贯和向太后甚亲厚的鲁国大长公主获邀观礼。 三更,孟府上下便都换上祭服,往家庙祭祀。随后孟在孟建带着小郎君们出府往孟氏宗祠祭祀,赶在卯时前再回到府里。 卯时三刻,三千紫袍禁军已将翰林巷守得严严实实,沿途步障一直设到孟府家庙前,黄土铺地,游龙般的灯火渐近,身穿蓝袄黄裙的宫女们捧着一应器具鱼贯而入。 家庙院中香案高设,游廊东边的偏房设为“东房,”东房外坐东朝西设了冠席。六娘细细检查所有的衣冠栉总后,将赵栩派人送来的冠笄、冠朵、九翚九凤冠都以锦帕蒙好,放到冠席之上,再把裙背、大袖长裙等衣挂到冠席南边的椸上好让观礼的宾客们见到,还有一应首饰都陈列在服椸南边的案上。尚书内省的三位女史盛装静立在旁。 孟建带着七娘立于东房外的东阶下等着迎接观礼的宾客,不到辰时,各家至亲好友便都齐聚在家庙外的广场上,叙起了家常。因有了陈小五,陈青也一改往日冰山面孔,满面春风,对前来问安的郎君们也和颜悦色起来。 孟彦弼一把揪住了陈太初和苏昉,追着他俩问:“快说,你们给阿妧备了什么贺礼!每年你们都送得比我好,真是惹人厌。” 苏昉抚平被他弄皱的衣襟,笑道:“二郎你紧张什么,今日我们谁还能比得过六郎不是?” 陈太初不禁也笑了:“我送了一匹小马。宽之送的是妆奁箱。二郎你送的是什么?” 孟彦弼大喜:“还是宽之好,我俩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先前去杭州,想着阿妧今年生日要送她些京里见不着的好东西,便顺手置办了几十盒西湖白氏的胭脂和口脂——” 陈太初温润笑容下藏着揶揄:“其实你是讨好二嫂,顺便给阿妧捎的吧?” 孟彦弼给了他当胸一拳:“臭小子,你要是敢在六郎面前这么说,可别怪我翻脸。” 苏昉摇头笑道:“恼羞成怒了你这是。太初,千万记得让二郎翻一翻脸。” 府外隐隐传来一声声高唱,御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栉总:梳子、篦子的总称。 2、椸:衣架。 3、鲁国大长公主,历史上真有其人,乃是宋仁宗的女儿,也是宋朝寿命最长的公主,活到了八十六岁,从北宋活到南宋,有趣的是这大长公主,临老还很频繁地向高宗索要自家老公和儿子孙子们的官职,把高宗都给惹毛了。前两天一本极品文里竟然写仁宗绝后没有儿女,鲁国公主大概会气得活过来找他算账。 4、及笄礼仪取自《宋史》。腊月二十四习俗取自《岁时广记》。 第366章 第三百六十六章 赵栩在二门处弃辇改步行, 前有孟在引路, 身后跟着前来观礼的张子厚。随身侍从亲卫不过四五十人,可谓精简到了极限。 一众人等行至家庙内, 早有小黄门高声宣唱, 广场上左侧男宾,右侧女宾,齐齐下拜行礼。东面台阶下的孟建赶紧示意西面台阶下托盘的七娘一起上前迎驾。 七娘慌张中一瞥,深深拜了下去, 转眼赵栩已吩咐众人免礼,大步进了向太后陈素所在的大次。 原来这人也是会笑的。七娘跟着众人慢慢站定, 心里酸涩得很,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春-光荡漾, 云蒸霞焕。转念不禁又自嘲起来,这般好看的人, 若真是个书僮, 她自然不会动心, 自己果然有着程家人的势利。 赵栩先去大次给向太后行了礼,见礼部和尚书内省将御座设在坐北朝南处, 便笑着吩咐:“且把御座撤了, 今日我是以表兄身份前来观礼, 怎可挡在家庙门前。”连自称都从“吾”变成“我”。 礼部的提举官和次行尊者赶紧上前带人一顿忙活。赵栩却已走了出去和孟彦弼陈太初苏昉站在了一起,四人毫无君臣之分,自在地说说笑笑起来。 右侧观礼的女宾们连避嫌顾忌都不管了, 眼睛根本舍不得看别处。自从官家即位,谁敢奢想有朝一日名震汴京的四位美男子会齐齐站在自己面前,任她们打量。 孟彦弼眯起眼笑嘻嘻:“太初送了阿妧一匹小马,阿昉送了妆奁箱,我送的西湖白家的胭脂水粉口脂。六郎你呢?快和哥哥说说。” 赵栩唇角微翘:“我没有带礼物来。” 孟彦弼一愣,小声道:“要不我送水粉,胭脂和口脂算你送的?” 苏昉笑了起来:“六郎都请出太后做笄礼的正宾了,还需要送什么?” 孟彦弼恍然大悟,皱起眉头摇头叹气道:“我说六郎啊,你把阿妧宠上了天,可想过也要给这汴京城的郎君们留一条活路啊。诺,我家娘子年后生日,我这小小的胭脂水粉怎么送得出手?” 陈太初忍不住握拳抵唇低笑了两声道:“原来二哥也知道这胭脂水粉是小小的礼。” 孟彦弼抬手给了他一拳:“你该和我同仇敌忾才是。” “吉时到——” 向太后步出大次,孟建恭恭敬敬地迎接她入主宾位,随后请各位观礼的宾客按次落座,眼看着赵栩泰然坐下了,孟建才松了一口气坐在了主人位上。 “娘子行笄礼——。”乐声响起。 九娘身穿采衣采履,乌黑秀发几近垂地,在六娘的引导下出了东房。赵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小身影,在院中行礼,入笄者席。来回忙碌的六娘、七娘、尚书内省的执事、掌冠者,没有一人在他眼中。 向太后柔和的声音响起:“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初加祝词完毕,向太后亲自跪坐于席上为九娘梳头加冠笄,起身回席时她看向男宾之中的赵栩,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这六郎啊,着实任性,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爱重阿妧。少年情浓,又有何不可? 六娘上前替九娘正笄,再扶起九娘。观礼的宾客们一同起身称贺。 九娘只来得及看到赵栩一眼,便被六娘带回东房更换素衣襦裙,直到穿完襦裙依然忍不住眉眼弯弯,她伸手想要抚平脸上的笑意,却被六娘一把拉住了手。 “阿妧笑得多好看。就算你脸上不笑,眼睛里也遮不住。”六娘轻声笑道:“你高兴,六哥更高兴。多好。谁说笄礼定要板着脸了?” 外头乐声起,九娘入了西边的醴席面东而坐,跟着脱冠笄,向太后为她二加冠朵,再回东房换大袖长裙。待再卸冠朵三加九翚九凤冠后,换了深青色凤纹褕翟衣出来的九娘,下意识便往方才赵栩所在的位置看去,却没见到赵栩。 九娘一怔,脚下就慢了下来。六娘赶紧也慢了下来,阿妧她原先是不肯加九翚九凤冠穿翟衣的,毕竟还未正式大婚,有逾制之嫌疑。尚书内省的尚宫们却再三恳求,都说皇帝有口谕,当以皇后笄礼规格操办,不可疏忽,又说这翟衣亦是皇帝亲笔所画式样,万忙之中还亲自过问了裁剪刺绣细节,要九娘千万要领官家的深情厚意。 这样的心意,谁能不领? 向太后看着眼前的小娘子肌肤胜雪,顾盼神飞,忽地笑着让出了正宾的位置。 九娘一眼便看见了赵栩,再也挪不开眼,眼圈却微微红了起来。蘧之,是他给她取的字。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蘧蘧栩栩,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从来只有她这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心意,她都懂。 赵栩含笑朗声道:“岁日具吉,威仪孔时。昭告厥字,令德攸宜。表尔淑美,永保受之。可字曰蘧之。” 乐声起,赵栩亲自带着九娘来到孟建身前,九娘深深拜下去,谢父母养育之恩。孟建头晕眼花,坐立不安。皇帝这突然跑出来也太不合规矩了,可皇帝自己就是规矩。他也只没法子。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孟建背了几十遍的训辞说得毫无底气。 九娘再拜:“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赵栩亲自将九娘送到笄者席上,轻声道:“酉时我来接你。” 九娘一呆。众宾客已纷纷站起身来称贺。 *** 冬日里天黑得早,木樨院里程氏看着乳母喂饱了十四郎,接过来抱在怀里,忍不住又亲了亲他的小脸,才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 “天寒地冻的,出去可得换件厚袄。”程氏叮嘱了九娘一句,转头吩咐道:“梅姑,去把眉州送来的那个红狐风帽拿出来给阿妧罢。也是我忙昏了,早该让她送去你房里的。” 九娘笑道:“多谢母亲,母亲怀着身子,阿妧该早些来讨才是正理。” 程氏点着头正色道:“是这个理,你快好好想想,还缺什么记得来同我说。” 七娘眨了眨眼,扯住程氏的袖子:“娘,我那白狐风帽头上秃了一处,丑死了。” 程氏拧了她一把:“我前世欠了你的是不是?就知道讨债。你看看这血燕可是阿妧孝敬我的,你拿什么来孝敬我?” 七娘噎住了,气得滚在程氏怀里,却蹭在她胸口溢出的奶水上,脑袋上就吃了程氏两巴掌。 程氏吃了几日回奶的药,胸口涨痛之极,被七娘不知轻重地一撞,疼得眼泪直掉:“冤家哦——!你回来就为了专害你娘的?啊呀,就要到酉时了,阿妧你快去正屋里等着,千万别让官家等你!” 九娘忍着笑福了一福,带着惜兰玉簪等人退了出来。 木樨院各处灯火早已点上,檐下添了过年的一溜各色走马灯,要一直挂到元宵,九娘一进院子,就看见赵栩正负手仰头看着廊下的一盏花灯。 旁边的孟建见九娘来了,松了一口气,他哪里像泰山了,简直是被泰山压顶。官家说话他出汗,官家不开口他更加出汗,腊月寒冬都快被他熬成了三伏天。 赵栩转过头来,见九娘穿着冬至祭礼那日他送的大氅,戴了一顶大红的狐狸风帽,衬得小脸绯红一片,便笑道:“这顶风帽倒是暖和,却要配朱色或雪色的大氅才好,还是戴我拿来的这个罢。” 成墨赶紧将手中的包袱递给惜兰。 孟建给惜兰使眼色,惜兰展开来看,却是和九娘身上大氅的同色风帽,面料花纹全都一样,里头也缝了狐裘,轻暖柔软也不显眼。 九娘抿唇笑了:“吴郎上流,安得效此?我外家是商贾之家,不在意这毛裘外露的鄙俗。让六哥见笑了。” 赵栩听她用了散骑常侍徐铉训斥女婿披裘的名言,不由得大笑起来。 *** 马车缓缓驶出翰林巷,九娘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六哥要带我去哪里?” 赵栩笑道:“我有份礼要送给你。” “原来这不是礼么?”九娘扬了扬眉,纳闷地看向挂在车厢壁上的风帽。 赵栩倒一愣:“这算什么礼?” 九娘忍不住问:“那什么才算是礼呢?” 赵栩想了想,伸出手点了点她发髻上的喜鹊登梅簪:“这个可算一样。” 九娘瞪圆了眼:“这件大氅呢?” 赵栩摇摇头:“这些吃的穿的,只是一眼觉得合适你或是你会喜欢,便觉得都该是你的。本该就是你的东西,又怎么算是礼?不能算。” 这歪理,九娘闻所未闻。 “你当初把我做的黄胖送给宽之的时候,可想过那是‘礼’?”赵栩侧目而视,冷哼了一声。 九娘摇摇头,坦然承认道:“不曾,就觉得适合他,他会喜欢。若是他拿着会笑一笑,我就高兴极了。” “那不就是了。”赵栩酸溜溜地道。 九娘看着他微颤的长睫,被车壁角挂着的琉璃灯照着,在眼下映出弯弯一片阴影,极是动人,再仔细看他眼中,还真有两份酸意,不由得抿唇笑了,轻轻挪了挪膝盖,侧身往赵栩胳膊上靠了靠:“今日我累得厉害,下午也没睡成,好困,六哥借我靠一靠罢。” 赵栩胳膊上的肌肉立刻硬了起来又放松下去,嘴上却软和得不行:“靠两靠都使得,你尽管靠。”有些招数看起来百试百灵,尽管拿来用。 “那我就等着醒过来看六哥的礼物。”九娘轻轻合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笄礼流程出自《宋史》。 2、唐宋时期,汉族的上流社会把外穿裘皮视作粗俗无礼。徐铉是南唐的重臣,归宋后任了散骑常侍。看到女婿穿了裘衣,用那句话斥责他。所以宋朝服饰品里的裘,都是缝在锦罗里面的。 第367章 第三百六十七章 赵栩微微侧过头, 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九娘, 见她浓密的眼睫轻颤了几下便如蝶歇花蕊,人也重了不少, 竟真的睡着了。 三更不到就起身, 笄礼繁复,衣裳就换了三套,阿妧肯定累坏了。赵栩默默看了她片刻,拿过她一只小手握在掌心里, 入手滑腻柔软,暖暖的, 忍不住低头在她额上偷了一口香,刻意放低了肩膀, 让她下颌枕在自己肩窝里。九娘在他肩窝里蹭了蹭, 睫毛动了动,舒舒服服地接着睡。 她如今倒不防着他行不轨之举了, 赵栩暗暗反省自己最近难得的几次见面是不是太正经了些, 既未动口也未动手。颈侧皮肤被她鼻息熏着, 起了一片细密的小疙瘩,又痒又麻。略一垂眸, 她嫣红的唇就跃入眼中, 唇弓的那抹优美曲线像钩子一样, 钩得他心里也又痒又麻。车厢内似乎越来越热,伽南香也越发浓郁起来,一旦动了歪心思, 不免就心猿意马起来,怕吵醒了她又不敢造次,硬生生逼出了他一头一身的汗。赵栩轻叹了两口气,费尽力气强行压下翻腾不已的绮念,拿起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九娘一觉醒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抬起头,险些撞在了赵栩的脸上,呆了一呆。 赵栩见平日灵动无比的人儿因刚刚醒来有些懵懂呆滞,杏眼氤氲似要滴出水来,心中一荡,按捺不住就要搂她入怀恣意亲热一番,却见她一侧娇嫩的脸颊在自己衣襟上竟压出了隐约的竹叶纹,不由得笑出声来,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压痕:“这可好,算是刻上了我的记号。”随即偏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九娘陡然被他轻薄了去,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脸颊,又羞又窘,瞪了赵栩一眼:“到了多久了,你怎地也不叫醒我?” 赵栩笑道:“那该多难受啊,也才到了半个时辰而已。”他取出怀中的帕子,替九娘印了印有些微湿的鬓角:“车里热,仔细出去吹到风着凉。”她睡得安然无汗,这鬓角应是被他的汗浸湿了。 九娘这才留意到赵栩肩窝里有一处颜色深了许多,眨眨眼脸上更烫了。 *** 成墨听到车内金铃响了,赶紧躬身开了车厢门,打起车帘。 九娘将风帽拉了拉,掩住那留着竹叶纹压痕的脸颊,下了车看了看四周,灯火辉映,不远处朱漆阑杆若飞虹之状的桥面,正是金明池的仙桥。冬日池水近岸处的薄冰泛着银光,池中央却依然波光粼粼。隐约可见桥尽头宝津殿百丈余宽的暗影黑沉沉的。一轮残月悬在空中,脉脉离云峤,娟娟傍画檐。 “金明池?”九娘扭过头看向赵栩,吃惊不已。金明池历来入冬闭池,三月初一才再开池。 赵栩笑着朝成墨点了点头,携了她往仙桥上慢慢行去:“这也算是一份礼罢。” 两人刚刚上了仙桥不久,身后猛然传来砰的一声响,九娘回头一望,空中烟火炸了开来,在仙桥上头开出一朵灿烂的白色牡丹花,流光四溢,金明池中便也开出了一朵牡丹来。 九娘倚栏伫立,看着空中丝丝点点流光,再看着那流光飞舞扑入水面,握紧了赵栩的手。想告诉他,这礼她十分喜欢,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尽头的宝津楼最高处陡然亮起一排灯火,楼台之上响声不绝,火树银花,翠倚紫云,移下一天星斗,空中焰火璀璨,水中璀璨焰火,美不胜收,足足一刻钟才停了下来。 方绍朴走到成墨身边,看着远处仙桥高处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飘然若仙,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叹了口气。有情不仅饮水就能饱,看来还耐冻。 九娘仰起脸,只觉得赵栩眼中似乎还倒映着方才那一池的流光。此刻她却是什么也不想说也无需再说了。 池面骤然暗了下去,宝津楼上只剩下楼台一角还亮着微光,跟着一缕笛音悠扬飘来。 赵栩摘下仙桥阑干上一盏宫灯,牵着九娘往宝津楼而行,九娘侧耳倾听,笛声吹奏的是一曲《贺芳辰》。 宝津楼前昔日诸军呈百戏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团昏黄光晕牵着两道细长黑影缓缓前移。幼时来金明池观百戏的种种浮上心头。前世身为王玞来宝津楼的几次记忆却变得遥不可及晦暗不明。 她坠池入水,在水中他朝自己伸出手来。 原来命运那时候就把她交给了他,可她懵然无知,只将他看成一个外冷内热的好孩子,连“表哥”都没排个号给他。 好孩子赵栩捏了捏她的手:“阿妧可饿了么?宝津楼上备了烤羊羔,还有鲜鱼锅,鹌子羹也有。你尽管吃。” 方才焰火层叠映月华,笛声悠扬飞九天,转眼怎么扯到烟火气十足的烤羊鲜鱼这些吃食上头了,九娘不禁失笑:“六哥不怕以后我又变成胖冬瓜么?对了,你送我的那个金漆文竹冬瓜盒可还在呢。” “长胖些才好,现在还是太瘦了些。”赵栩脸上一热,侧头看了身边人儿一眼,手指动了动,握得更紧。她自然是该瘦的瘦该有肉的也有许多肉,但还是再圆润一点好——日后才经得起他折腾。不过他可不是为了那种事希望她胖一些。能吃是福,阿妧要有多多的福才好。 九娘哪知道一念间身边的郎君已衣冠禽兽又禽兽衣冠了一番,笑道:“慈姑说我以往吃得多,因为要抽条长个子,今年入了冬,反而吃一点就觉得饱了。不知道是不是不会再长高了。” 她靠了靠赵栩的胳膊,抬起头比了一比,很是遗憾:“六哥比我高出一个半头,何况你还能再长高呢。” 赵栩垂眸看着她,唇角翘了起来:“这样极好。在你面前我乐意低头。” 头一低,就在她鼻尖上啄了一口。 九娘一个趔趄,歪在他身上。这脸皮比城墙还厚的六郎又回来了,说情话的本事也越来越高,不过这样一语双关的情话,她爱听。 “我也能踮脚的。” 低不可闻的一句话娇娇嫩嫩,含糊其辞,随风飘入赵栩耳中。他手中的灯笼抖了两抖。 “口说无凭。” 刚走上仙桥中心最高处的成墨等人,见前头那团暖暖光晕忽地停了下来,两个身影已融成了一个,赶紧纷纷肃立垂首如鹌鹑,盯着桥面上的精致浮雕。只有方绍朴叹了口气,这都过了戌时了,官家你就不能先填饱肚子再谈情说爱么。这有情饮水饱,看来饮口水更容易饱,只可怜他们这些人又冷又饿,还要眼睁睁看着官家旁若无人地恩爱个没完没了。 *** 宝津楼内重重帷幔低垂,一团光晕缓缓而上。两人才到了二楼,扑面而来一股烤羊的香味,十分特别亦十分熟悉。 “炭张家?”九娘讶然。她还以为是宫中的御厨在这里。 赵栩笑着朗声吩咐:“亮灯罢。” 上面骤然光华大放,人声鼎沸起来。锣鼓声、歌声、叫卖声此起彼伏。九娘疑似回到了汴京最热闹的街市之中。走到最上一层,九娘不禁转头看向赵栩,又看向这高台上,眼睛被大放异彩的各色花灯刺得发酸,胀痛不已。 “六郎?” 宝津楼最高之处各色花灯环绕,热闹非凡,虽无诸军百戏,可那百戏人物都变成了纸灯,悬在两侧高竿上,随风摆动。 这竟是个从天而降的元宵灯会。两侧廊下是京中最有名的奇人异士,正热火朝天地演着歌舞百戏,赵野人倒吃冷淘,张九哥口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还有那杂技杂剧,小曹嵇琴,党千箫管。空地处猴子凌空翻滚,鱼跃刀山,无一不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宣德楼前御街两廊下的正主儿。炭张家的烤羊飘香,宋嫂鱼的鲜鱼沸腾,还有鹿家包子的布旗下鳝鱼包子热气四散,凌娘子的馄饨雪白诱人,更有那州桥夜市诸多小吃摊贩,卖着鲜花干果各色点心,还有那各色酒水酒香四溢。 最中心处的灯山金碧辉煌锦绣交辉,右边是元宵灯会上最有名的双龙戏珠,熠熠生辉。左边的文殊跨狮子,普贤骑白象,缓缓挥动的手指间射出水花。巨型轱辘缓缓转动,早已将水绞上灯山上头的木柜。见赵栩和九娘上来,柜门一开,灯山上便多了一道瀑布流光溢彩。 瀑布轰然而下,场中众人均停了下来,齐齐高声唱道:“恭祝圣人芳龄永继,万福金安——” “初十立春开始我便要忙了,十四要去五嶽观,元宵又要宣德楼与民同乐,只能先在这里陪一陪你。”赵栩笑道:“你要先吃哪样?” 成墨和方绍朴等人疾步上了楼,见官家正坐在炭张家那边,拉弓舞剑的一双手,正右手银刀快得只见幻影,一条条大小厚薄均匀的羊羔肉落入他左手温热的银盘中。 唉,切个羊肉也要这么好看,笑得这么骚包。方绍朴上前行礼,心里呵呵呵。 九娘抬头见到是方绍朴来了,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许久不见方大哥了。”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赵栩瞥了方绍朴一眼:“人多一些才有元宵过节的氛围。”他将银盘放到她面前:“尝尝,可要再加些胡椒和夏盐?” 方绍朴躬身道:“多谢陛□□恤微臣——”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九娘将面前的银盘朝自己靠了靠,笑道:“方大哥快去吃,别忘记也需付钱哦。” 方绍朴看着她纤纤小手拢住那银盘,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近墨者黑,原先那么大方豪爽的九娘子,竟然护起食来了,简直! 九娘脸上一热,朝方绍朴眨了眨眼。她可不是护食,而是护着六郎的心意。 又过了两刻钟,苏昉三兄弟和陈太初三兄弟突然登上了宝津楼。九娘又惊又喜,赶紧在炭张家又要了一只烤羊三坛水酒。等肩膀上扛着孟忠厚的孟彦弼带着十一郎等孟家子弟来的时候,微醺的九娘扯着赵栩的袖子嘟囔着问:“这也是礼么?我可怎么还礼给你呢?” 很快就要到赵栩的生辰了,还有他要行冠礼了。九娘心底软乎乎的,也有一丝着急,她准备的生辰礼,好像不够看哪。 赵栩将她手上的酒盏夺下来,换了一杯果酒给她,笑着指了指入口处刚来的一群人:“他们都是来吃你的生日酒的,算什么礼?若要算,那两人倒算是一宗礼。” 陈再初和陈又初兄弟两个已经大呼小叫起来:“章大哥——,这边这边!快带大嫂来这边——” 九娘瞪圆了眼,陈青夫妻抱着陈小五正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福田院的一些身康体健的老人们还有慈幼局的孩子们,孩子们均高兴得不行,已经捏着陈青夫妇给的红封袋在场中雀跃奔走起来。而站在陈氏身边的女子抬手摘下帷帽,竟是六娘。 九娘霍地站了起来飞奔过去:“六姐——!” 抱着陈小五的陈青抬腿就给了身旁章叔夜一脚:“还不快点带阿婵过去。” 六娘红着脸,眼风掠过那一侧脸更红的章叔夜,握住九娘温热的小手低声笑道:“坏阿妧,也不早说,吓了我一跳,表叔表婶忽地来家中接我出来,你可少喝几杯罢。”她看看四周,感叹道:“天下竟有六哥这样送生辰礼的,真是闻所未闻。” 九娘笑得腮帮子都疼了,趁着酒意毫无顾忌地扯过一旁高大挺拔的郎君,将六娘的手放到章叔夜手中:“叔夜!记得我六姐不能吃辣,最爱看傀儡戏——” “阿妧——!” 赵浅予喘着气一把搂住九娘:“六哥最坏了,非要我带着十五郎来,要不是他磨磨蹭蹭的,我早就到了!” 赵梣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是谁为了见什么表哥,衣裳换了一套又一套,首饰换了一个又一个——” 转头捂住赵梣小嘴的赵浅予,飞速往热闹的场地中瞄了一眼,威胁到:“那些吃的可都是要钱的!” 没带荷包钱袋的赵梣挣脱开她的手,不屑地飞了赵浅予一眼,拉住九娘的袖子:“六嫂,我饿。我想和表哥们坐在一起。” 九娘笑着牵住他和阿予的手:“走,一同去。” 赵浅予的脸腾地变成了煮熟的虾子,扭捏起来:“我——我还是陪着舅母和小五罢。” 陈青却已把陈小五塞入章叔夜怀里:“叔夜,阿婵,替我们照顾好小五,她可以喝些甜粥。阿予,你和十五郎跟着阿妧去玩。” 魏氏红着脸悄悄拧了陈青后腰一把,在孩子们面前这般,真是轻狂。 陈青反手牵住妻子,往那人少的花灯下走去,也不管身后传来的哄笑尖叫声。 章叔夜手足无措地捧着一个劲扑腾的小五,再看九娘她们已走远了,不由得看向六娘:“她——力气还不小。” 六娘伸出手接过软糯糯的小五:“我来抱。”两人手臂相触,都顿了一顿,脸更红了。 “我们带小五去吃甜粥可好?”六娘指了指不远处的粥婆婆布旗:“周婆婆家的红豆沙甜粥不稠不稀,小五肯定爱吃。” 章叔夜忽地福至心头:“你抱着她,我喂你们吃。” *** 宝津楼上热闹非凡,到了巳正时分,一叶扁舟无声地离开了码头,荡入金明池中,往池中的一轮残月越靠越近。 九娘推开窗子,还能看见宝津楼楼台之上,飞舞着的百戏纸灯,宛如神仙,歌声乐声嬉闹声飘至湖面,不见了大半。寒风一吹,她醉意更浓,摸一摸脸颊,那竹叶纹早褪了,滚烫的。 远离那些尘世繁华,池水起伏中又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九娘站起身,走了两步,呆呆看着面前执长篙的赵栩。 宽袖鼓风,衣袂翻飞,翩然若仙。这样的无双郎君,却是她孟妧的。 赵栩心有所感,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搁下长篙,探手入怀。 淡淡月华下,莹莹池水上,一朵白玉牡丹,开在他手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感谢体谅。献上4600字糖。求营养液,也欢迎地雷砸晕六郎亲妈。 甜吗?嘻嘻。 元宵灯会,还原了《东京梦华录》里的记载。 第368章 第三百六十八章 沙棠舟, 小棹游。池水澄澄人影浮。没了长篙, 小船随池水微微起伏荡漾着,水面上两条人影越来越近。 九娘解下风帽, 身后舱内的琉璃灯将她纤细轮廓镀了一道柔柔黄晕。 赵栩伸手扶稳了她, 两人静立船头,目光缠绵交织在一处,低头的眉眼含春,抬头的爱意无限, 谁也没有惊动这残月凝碧。 九娘红着脸微微侧过头,今日她特意只用了喜鹊登梅簪, 云髻上别无饰物。那曾经被她三次退拒的白玉牡丹钗,不知道会不会怨她。 赵栩却低头在她鬓角轻啄了一口, 松开她后退一步, 深揖一礼:“吾心悦阿妧已久,唯愿与你携手相将, 白首到老。乞阿妧不辞辛劳, 为吾生儿育女, 为吾治理后廷。大赵后宫,吾在位期间永不纳妃, 永不选秀。若无子嗣, 吾将立十五弟为皇太弟, 继承祖宗江山。” “六郎——”九娘呆呆看着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赵栩又是一揖:“乞阿妧为我妻,为吾之皇后, 为我大赵一国之母。” 九娘泪眼朦胧,却不敢眨眼,这样的时刻,她怎能落泪。 眼前的郎君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情深似海,磐石不移。 九娘深深吸了口气,双手平举齐眉,躬身还了一个深揖礼,柔声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此生能与六郎相守,妧之幸。” 她会爱他慕他,知他信他,尊他敬他。愿以余生来证。 赵栩手腕抬处,喜鹊登梅簪落入袖中。 九娘轻呼了一声,乌黑亮泽的秀发已坠了下来,在月华下如一道瀑布,铺满她肩头后背,几近垂至船板上。 “来,我替你绾发插钗。”赵栩微微笑,以后他还要替她描眉画钿。 赵栩以手指作梳,将垂在九娘脸颊旁的乌发拢至耳后,却见她莹玉可爱的耳朵红得厉害。除了水声轻拍在船体上,似乎还能听到她心跳得极快。 少女眸中月华迷离,似生轻雾,她福了一福,背转过身,缓缓跪坐于赵栩身前,长发委地,披散于如花瓣散开的深青色大氅之上,莹莹生辉,宛如白天笄礼初加时模样。 九娘微微侧过脸,看向赵栩轻笑道:“有劳六郎。” 身前人儿的如玉小脸在乌发和深青色大氅衬托下越发晶莹剔透,鸦羽般的长睫轻颤,投在眼睑下的一小片青影也微动不已。整个人如深夜静放的优昙花,青白无俗艳。 赵栩舒出一口气,坦承自己的小心思:“阿妧你美成这样,我竟生出了将你藏起来不叫人看见的念头。”方才她那一眼,若是看向旁人的,他大概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九娘眼睫如蝶翅轻颤了几下,抬起眼看向他抿唇轻笑:“可再美也美不过那位燕王殿下,阿妧终究是没脸上街的。”她抬起手朝赵栩比了个三字。 赵栩一怔,不禁大笑起来:“几年前那句三分姿色,你是要牢记一辈子么?”他一撩大氅下摆,跪坐于九娘身后,双臂环拢将她搂入怀中,埋首于她肩上深深吸了口气,凑道她耳边轻声问:“阿妧是在调笑撩拨我么?不过你这般小气也好,我认罚,是要打还是骂?”他沿着那秀致又红得发烫的耳廓轻啄过去,含着笑模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我都喜欢。” 九娘心里想要避开那恼人的唇舌,奈何身娇体软,动弹不得,被拢在他气息间,头晕目眩。 “你先松开我,君子动口不动手——”九娘嘟囔着抗议。这人方才说得那么正经,片刻间就化身为禽兽,她连一点准备也没有。 赵栩扬了扬眉,含着那极可爱的耳珠吮了一口:“我是在动口啊。不过我宁愿做个小人。”他忍着笑,手已在她腰间游走起来。 九娘被他打蛇随棍上搅得意乱神迷,软倒在他怀中,耳中全是他温热呼吸,耳珠也被这厚颜无耻之徒辗转含弄,她挣扎着伸手去掰那在自己腰间作祟的大手,不经意被牡丹钗尾刮刺了一下,轻嘶了一声。 赵栩一停,捉起她小手,见她手指上一点血珠殷红,便直接含入口中吸了几口:“疼得厉害么?”他忍了许多日子了,感觉自己像那爆竹,略一点火就要炸,忍着疼,不忍也疼。 “都怪你。”九娘拿眼瞪他,秋水横波,潋滟娇羞,哪里有半分责怪之意。手指被他舔舐得一阵麻意,直达心间,不由得垂眸低声道:“好了,不疼了。”赵栩桃花眼含情,任由她抽手,却肯不松口。 “你——你是小狗不成?”九娘气急羞急,手指却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赵栩松开她,笑着亲了亲那伤处,又亲了亲九娘的鬓角,柔声道:“不是小狗是大狗。若是发髻绾得不好,你再一起罚我罢。”他将牡丹钗横转,口中衔了长长钗身,那牡丹绽放在他脸颊边,国色无双,一双手已挽起那乌青瀑布,修长手指穿插翻飞,顷刻间已挽了一个峨峨云髻。 九娘正惊讶于他手下轻柔,头上一重,牡丹钗斜斜插入,人已被赵栩轻扶着站了起来。 赵栩目光灼灼,盯得九娘面红耳赤,被他含过的手指和耳珠都麻麻的。九娘垂眸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阿妧的这个,还请六郎收好。” 一颗小乳牙坠在鲜艳红绳下,摇摇晃晃。 赵栩手指摩挲了两下那温热的小牙,低头笑道:“阿妧替我戴。” 九娘踮起脚尖,小心地避免红绳勾到他发冠上。池水中倒影却好像她勾住了赵栩的头颈,有送吻之嫌。 赵栩垂眸看着她,强行克制着要恣意肆虐她唇舌的念头,只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长叹道:“唉——还要等上整整八十四天,期间还见不到你,做皇帝也这般不如意,真正无趣。” 九娘抬起头,见月已过中天,调皮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只剩下八十三天了。” “来,马无夜草不肥,我陪你到舱里用些点心。”赵栩抛下满心的绮思,牵了她往舱里走。 九娘不依:“谁是马儿啊?” 赵栩侧过头,眉梢眼角都笑得别有意味:“我是,我才是。” 九娘心念一转,不知怎么,尚书内省司寝女史送来的避火册子里有几幅图忽地在脑中闪过,她脸唰地又红了。这坏人笑得如此“色眯眯”,还说他自己是马儿,一定是她神魂颠倒才会胡思乱想…… 胸前忽地多出一双手来,九娘吓了一跳。 “舱内炭盆火足,来,脱了大氅。”赵栩无辜地眨眼。若是阿妧没有想歪,他就不姓赵。 九娘努力集中精神不再想那些不该想的:“多谢六哥。可我方才已经吃过许多了。” 六郎变回六哥。阿妧你可真是不打自招。赵栩笑着揭开盖盅:“一碗浮丸子而已,团团圆圆取个意头,我俩分着吃。” 桂花蜜香扑鼻而来,圆滚滚的六只浮丸子不大不小,雪白-粉嫩,半透明的藕粉糖水漂浮着上几颗朱红枸杞,金黄丹桂。那桂花蜜的味道十分熟悉。 “你今年不曾酿桂花蜜,这是我会宁阁里藏着的两坛子。”赵栩笑盈盈取了玉匙给她:“这是凌娘子的手艺,尝尝。” 九娘舀起一匙,轻轻咬开一个小口,笑道:“是红豆沙馅的,已经不怎么烫了。” 赵栩凑过头来:“我尝一口看看。” 九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咬过一口的那个浮丸子已经落入了赵栩口中。 他们两人这是共食了一个小小的浮丸子?“我俩分着吃”难道不是一人吃三只么? 九娘看看手中玉匙,强作镇定地又舀了一个,犹豫着是要一口吞下去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先咬上一口。 赵栩笑盈盈地看着她,心中大乐。还有什么比逗弄阿妧更有趣呢,只是她这种红着脸还强做镇定的模样太过诱人,若不接着欺负她,实在可惜。 “这个我先尝。” 九娘脑中被什么糊住了似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拉到赵栩唇边,丸子就被赵栩咬走了一半。 “这个是芝麻馅的,很香。”赵栩将玉匙推到九娘嘴边:“这一半给你。” 九娘眨眨眼,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囫囵吞下后,芝麻馅是什么味道,她没来得及细察,只知道很甜很甜。 赵栩笑着伸出手指在她唇角摩挲:“沾到芝麻了。” 九娘看着他把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脑中轰地就翻腾起来。 “你也沾到了——”九娘低声道。声音似乎从船舱外传来的,她自己都恍惚起来。 赵栩扬了扬眉,舌尖轻卷,在自己唇角打了个转,桃花眼潋滟,眼角春-意盎然。 吃完第六个丸子,九娘已满身是汗,红着脸搁下玉匙,想了一想才看着他低声控诉道:“六哥无赖,你故意这般,有以□□我之嫌。” 赵栩却蹙起眉头:“阿妧你觊觎我美色已久,才会见色是色。” 九娘瞠目结舌。 赵栩一本正经地道:“但既然阿妧如此期待,等大婚那日,我定倾尽全力,认真□□阿妧。” “赵栩——!!!” 池水被骤然震动的小船搅出许多波纹。 宝津楼上依然笙歌不断,花灯流转。孩童笑闹不绝,划拳喝酒的也尽情畅快,陈小五困极了,躺在章叔夜怀里睡得很安稳。六娘轻轻给她掩紧了小披风,柔声问章叔夜:“章大哥一直在照顾我们,可要吃些什么?我去买。” 章叔夜双眼一亮:“请六娘子给叔夜买两个鳝鱼包子吧。鹿家的鳝鱼包子会带来好事。” 六娘一愣,笑着点了点头。原来他也知道这句话,想来也是阿妧告诉他的吧。不知他想要得到的好事,又是什么。买好包子,六娘紧紧握着手中的油纸,看着不远处那高大英挺的身影,心乱如麻。 楼台的另一端,吹笛人早已离去。赵浅予抱着孔明灯,有些紧张:“阿昉哥哥,今夜没什么风,这灯可飘得起来?” 苏昉看向远方金明池中隐隐约约的一叶扁舟,笑道:“自然能飞的高高的远远的。来,我帮你。” 残月下,一盏孔明灯缓缓升起,往池中央飘去,悠悠荡荡,越来越高。 赵浅予双手合十,凝视着那远去的灯火:“阿昉哥哥,以后你还能帮我做孔明灯么?” 苏昉心中突地一跳,想起九娘曾经提起的事,脸上一热:“能。” 赵浅予大喜,转过头来掰起手指:“我要做上许多盏,许上许多愿。” 看着她笑颜如花,苏昉点点头:“好。”他正好也要做上许多盏,但他的心愿,已经实现了。 娘说得对,一个男子,若能济世安民,固然了不起,可若能令身边的人平安喜乐,同样了不起。眼前的少女,他见过她流泪,见过她彷徨无助,见过她强作笑颜,她还有多少心愿,他想知道。 长篙划过水面,小舟缓缓归来。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怎忘得,楼台上,携手处,灯明人醉。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放完假了。迈村进入冬天,早晚都在二十度左右。乌鲁木齐好像已经下过雪了,很冷。 第369章 第三百六十九章 檀香燃尽, 余味犹存。长明灯仍长明, 故人心却已不同于往昔。 每年张子厚要来开宝寺三次,她的生辰, 她的死忌, 他的清明节。每次来都加一盏长明灯,如今已然一片灯海。 他所供的长明灯,灯幡上均不写苏家妇,而写王家女。 再世为人, 她也已及笄,比起前生, 同样是十六岁出嫁。 今夜的宝津楼,会是何等的热闹, 她又将会多么高兴, 无需多想,他都替她高兴。方才在铁塔最高处, 他亲眼看着金明池那边的烟火, 足足耀眼了一刻钟。京城里士庶百姓也都跟着一饱眼福了。 他知道官家爱重她, 视她如珠似宝,放在心尖尖上头, 可他也没料到官家能爱她爱到这种程度。原来这世上, 竟有人比他更懂她, 更爱她,毫无顾忌地让天下人知道她有多宝贵。 欣慰之下,还是有一丝惆怅在。他终究不是圣人, 只是小人。 “相公。” 张子厚回过神来,淡淡看了身侧行礼的两个旧日大理寺的下属:“说。” “礼部刘尚书并无不妥,但罗侍郎的儿子罗嘉伟在翰林院,原先是孟仲然的学生,也在先帝御前做过侍读,此人和那几家的郎君颇有深交。” 张子厚冷哼了一声,扬了扬眉毛:“刘奉世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没烧起来,礼部的猴子要称大王呢。” “属下细细检阅了往日大理寺所存的暗档,罗嘉伟曾于旧年在樊楼召过乐伎,还有过将翰林院累年的废文书卖了的事。不过翰林院清苦,不少学士都会将废旧文书暗地发卖换些酒钱。” 张子厚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刘奉世出身寒门,年过半甲,气势不足,少不得他自己要出手好好敲打礼部,这几个月来他们胆子越来越大,手都要伸到官家枕头边了。那些个勋贵世家,上赶着送女儿孙女入宫,还觉得自己在为国分忧为君分忧呢。 官家一个月前就已经驳回了纳妃和选秀的上书,竟然还不死心。太后、皇帝、宗室都不发话,他们倒筹划起选秀一事来了,猪油蒙了心难怪会眼瞎。今上何时在意过所谓的祖宗旧例。最可笑的竟然提议为保日后皇后贤惠有德之名,应先册封几位妃嫔好让天下人安心。 见皇帝请出皇太后做九娘的笄礼正宾,就拿九娘和阮玉真比?放屁,三千宠爱在一身在他们眼里就是不合规矩。待要塞女人入后宫,又拿太皇太后的宽宏贤德来要九娘效仿。这帮狗东西! “过了年,让梁中淳弹劾罗嘉伟,就拿这两件事做文章,务必要把罗与义扯下水。”张子厚轻笑道:“那位被礼部盛赞的贤德娘子万氏,少不得也要照顾一二,她可真有位好娘亲。” “万娘子之母,乃是朱大学士之女——” 朱大学士,正是罢相还不足一年的朱相朱纶。万娘子正是朱纶的外孙女。 张子厚点了点头:“派人去矩州查一查,当年万伸去了矩州一年,就因为生母病故才丁忧回京的,后来便进了兵部。我记得坊间有传说是朱氏不满矩州贫苦,害死了婆母以求回京。后来朱纶大发雷霆,还抓了好几个说书人。” 空穴来风,未必没有道理。他当年做事,就喜欢这些坊间小道消息,谁知道哪一天会变成谁头上的一把断头刀。 “是,小人这就亲自去。” “若是有了证据,记得藏起来一些。好让朱纶一党能上书保奏万伸,掺和的人越多越好。” 如今变法方始,已经暗流涌动。来年的赋税变法,各地豪族再也无法隐瞒土地逃过赋税,必然阻力更甚,若能趁此把朱纶拿下,届时也少了不少掣肘。张子厚在心底把这次西京、东京制科殿试的一甲仔细过了一遍,可用之人委实不少。再念及武举恩科,便想起了章叔夜。 两个下属躬身应了,半晌不见他有吩咐,正待告退,却听他淡然问道:“给洛阳苏留守的信可送出去了?” “昨夜快马加鞭出城的,明日午时前定能送到。请相公放心。” 不远处传来禅院钟楼的钟声。 章叔夜求官家给他和孟氏六娘賜婚,这也是一件为难事。原本几次大赦,便能留下孟存一命。但为了章叔夜的前程,孟存却应该向死才好。孟氏毕竟有个伪帝之妻的名头,纵使宗室绝口不提,服孝三年也有利于世人淡忘此事,免得被人拿来攻击九娘和官家。 苏瞻这厮一贯擅长揣摩圣意,收到他的信若还没动静,就不是苏瞻了。若能这般连环收尾,倒是好事。张子厚唇角微微翘了起来,这个年,总有人称心如意,有人生死一线,还有人即将大祸临头。 但事事皆有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怨不得人。至于他自己,从来不惧善恶之报,无妻无子无所牵挂。 *** 洛阳连续下了几日的雪,入了年,各衙门封印封库,连着牢狱也宽松了不少,狱卒在夜里也敢偷偷喝上几杯热酒,说些闲话。 苏瞻锐意变法,成效卓著,早已写信回京言明留在洛阳过年,却只收到老夫人和苏瞩的回信,苏昉一字半语都无。他在二府和大内也算耳聪目明,苏昉尚主一事,先帝尚在时就已经流传过一阵子,临到年关,宫中又传出这样的话,不免让他多想,权衡利弊后,他只当做不知。 大理寺因张氏和小皇孙之案,在宫城前殿和后廷之间设了诏狱,收押着相关人犯。孟存乃正三品文官,刑不上士大夫,虽已断案,但京中还未审刑完毕,依然享有相应柴炭冬衣的供应,牢房之中干干净净,并无异味。 值夜的胥吏见到苏瞻,赶紧躬身行礼问安,取了钥匙打开牢房。 面壁而坐的孟存,形容消瘦,却依然面容整洁,一身皂色直裰穿了一天也无几条折痕皱褶,见苏瞻夜探诏狱,孟存站起身拱手道:“和重兄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苏瞻在牢房里转了两圈,待随从引着诏狱胥吏狱卒退得远远的,才叹了口气:“京中有信,章叔夜章将军求陛下赐婚,欲求娶孟氏六娘为妻。” 孟存一怔,忽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不止。 苏瞻神情毫无波动,静静看着他。孟仲然也是极精明的人,否则张子厚不至于抓不到他的把柄。 “张子厚派人送了信来,陛下已经允了。”苏瞻提到张子厚三个字时,语气毫无起伏。 孟存站了起来,在窄小的牢中来回走了几步。胸口一把火烧得他又急又怒。他明明是有了活路的,难不成要因为阿婵的婚事反只剩下死路一条? “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张子厚的意思?”孟存面上有些扭曲:“亦或,是和重你的意思?” 苏瞻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张相为君分忧,乃我等臣子之楷模。” 孟存死死盯着他半晌,忽地笑了起来:“张氏自掘坟墓,和重你非要把这笔烂账算在我身上。何必用张子厚做借口?你和他因王九娘结怨,如今他深得官家之心,你帮着他逼死我,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苏瞻缓缓摇了摇头:“苏孟两家,也算姻亲。自仲然你入狱,我可为难过你半分?蕊珠之死,已有大理寺审理完毕。若我有这等私心,只需断了炭,你还能这般站得好好的指责我么?” 孟存哈哈大笑起来:“到了这个时候,苏和重你还要挂着君子的名头放不下身段?阮玉郎那般看不起你,真有几分道理。” 苏瞻微笑着拂了拂大氅的宽袖:“仲然终于自己承认和阮玉郎勾结了。看来蕊珠所言非虚,阮眉娘竟会有手段偷梁换柱,把你和孟叔常调了个包,看来孟老侯爷真是恨极了梁老夫人。只是苏某不明白,你为何自甘堕落和阮玉郎共谋?以你的资历能力,就算并非梁老夫人亲出,谁又能撼动你在翰林学士院的地位?何况孟府已分了家,你也已承了爵——” 看着苏瞻若有所思的神情,孟存深深吸了口气:“今上身世存疑之时,和重你是如何选择的?今上北上契丹时,和重你为何让赵棣回京?今上坠于壶口瀑布时,和重你又做了什么?你同我,原就是同类人,何须问这些多余的话?” 苏瞻瞳孔一缩,转瞬又如沐春-风,叹道:“既然仲然坦诚了和阮玉郎的关系,想来心中已有了决断。” 孟存再次大笑起来,笑弯了腰:“苏和重,你真是可怜。” “仲然一路走好。”苏瞻淡然道,转身跨出牢门。 “苏和重,你这般聪明,可知道我的好表哥阮玉郎为何几次三番非要得到我那好侄女阿妧么?甚至最后死在她手上。你可知道张子厚为何那么维护我的好侄女阿妧么?你又知不知道为何你唯一的儿子苏昉那么亲近我的好侄女阿妧?”孟存的声音低沉又诡异。 苏瞻猛然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第370章 第三百七十章 “我的蠢三弟, 你的俗表妹, 竟能生得出这般精彩绝艳的九娘?”孟存轻笑道:“和重你从未疑心过么?她七岁送完痘娘娘,未经启蒙便考入我孟氏女学乙班, 熟诵四书五经, 借机处置刁仆,教导姨娘和幼弟,还耍的一手好捶丸,技压京中贵女。虽只是那短短几个月几件事惊世骇俗, 自金明池落水后便再无异状。可从木樨院到翠微堂,她为人处世, 上上下下皆无可挑剔,由庶出变嫡出, 不费吹灰之力。随后更得陈汉臣之青眼, 入今上之心坎。” 苏瞻并未回头,淡然道:“宽之开蒙一年, 便出口成章, 七步成诗。养由基舞勺之年能开千斤弓接四方箭。就是今上, 舞象之年书法已自成一家。自古以来神童虽罕见,却也不是没有。若因自己见识少, 便疑神疑鬼, 岂不坐井观天?如今令侄女将是大赵皇后, 一国之母,仲然之企图,和重心知肚明, 还请勿白费力气了。” 孟存眼神幽深,听苏瞻反驳自己着许多句却未离去,哈哈大笑起来:“人比人,气死人。我家阿婵自幼由老夫人教养,出入宫闱,深得太皇太后喜爱,竟只能做阿妧的陪衬。我夫妻二人的确心里不舒服了好一阵子,直到家中钱老供奉给她卜卦只有一个‘无’字,我才开始疑心起来。” 苏瞻的后背震动了两下,仍未回头。 孟存上前两步,清隽削瘦的面容上露出一丝遗憾:“若无阮玉郎知会,张蕊珠又怎能说出九娘是被妖魂占据了身子?” 苏瞻终于回过头来:“蕊珠说过什么?” 孟存看着他平静的神情龟裂开来,昂首笑道:“你外甥女说了什么不重要,而是阮玉郎通过她的口点明了真相。又是怎样的妖魂附体,引得阮玉郎几次三番要掳走她?” “我生母阮氏倒告诉我一件有趣的陈年旧事,阮玉郎当年原来求娶过他的姑表妹:元禧太子近臣王方的嫡女王玞,却被王方和郭氏夫妻所拒。”孟存笑意更浓:“更巧的是,王氏九娘的师兄张子厚和你因政见不同分道扬镳,却是因王九娘之死而和你水火不容。张子厚在开宝寺可是为王九娘点了无数长明灯,更终身未娶,绝了子嗣。可张子厚和我孟家九娘见过寥寥数面,便极力维护她,还将身边部曲悉数派来我家中护卫她周全,你可想过这又是何故?” 苏瞻双手握拳,掩在宽袖之中看不出正在微微颤抖。 他自然也疑心过。尤其是她参与朝事以后,那些反驳他的话,那些她思虑安排的事,一言一行,他都似曾相识。还有阿昉那么信赖她维护她亲近她…… 竭力平静的眼神中掩不住他心底的惊涛骇浪。苏瞻微微笑了笑:“看来仲然你在赵棣称帝时只怕推波助澜了许多,难怪那篇告天下书中说太后为妖人所惑。只可惜天命所归,你家六娘只做了短短几个月的伪后。时也,命也。这等神怪传说,毫无真凭实据。仲然若要这般想,我也拦不住,如此你能走得安心一些,也是好事。” 孟存退后两步,慢慢坐到床边,看向牢房之外,沉默了片刻后叹道:“真凭实据?自然是没有的。”他早见识过皇帝和张子厚的手段,任何传言,只要涉及宫中和九娘的,尚未冒出头便无声无息了,连水花也不见一个。如今,又有谁敢议论。 苏瞻慢慢松开了手:“一路好走,孟仲然。” 孟存看着被一豆灯火染成昏黄的土墙,点头道:“我既然落入你们的算计,就算蒙大赦不死,只怕也熬不过流放的千里之路。如今倒还能有一个不堪冤屈自证清白的机会。只是委屈了阿婵要守三年孝。三年后她便十九岁了——” 阿婵能嫁给章叔夜,得个好归宿,日后也能帮衬她两个哥哥。孟存转向苏瞻,又笑了起来:“既然如此,我便祝苏和重你和苏昉父慈子孝,与今上君臣相得,同张子厚化干戈为玉帛,好好做我家孟皇后的表舅吧。” 他站起身疾步走到牢房门前,大喊道:“陛下——!臣并未毒杀张氏,若有下毒,我孟氏一族上下皆不得善终。臣不堪折辱,愿以死自证!” 牢外大理寺的众胥吏狱卒闻言吓得直奔过来,却见孟存已软软地顺着牢门倒了下去,满面鲜血,双目圆睁看着他们,唇角尚有一丝笑意。 他身后的苏瞻,身姿笔挺面容平静,默然看着孟存的背影片刻,带着几分可惜叹道:“孟大学士以死自证清白,还发下这等惊天毒誓。苏某当如实上书,奏请三堂会审,如有误判,必要还你清白。来人,将孟大学士好生收敛,送往京城。” *** 除夕这日一早刚放完爆竹,翰林巷孟府便收到孟存的丧信。死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梁老夫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吕氏当场晕厥,二房上下乱成一团。六娘惨白了一张小脸含泪默默侍奉吕氏。程氏却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守岁要变成守灵,好歹孟家以后再没什么能拖累阿妧的人了。 等老夫人镇定下来,孟在已经让孟彦卿领着四郎五郎六郎披麻戴孝,往城外前引。母子三人再商量了片刻,先各自向皇帝皇太后上书请罪。 不到午时,宫中来了天使。皇帝敕书,命大理寺、刑部、宗正寺重审洛阳案,准孟府以开国伯爵位为孟存举丧。因案件未决,一应从简,不得于街坊张设。 梁老夫人接了旨意,心中明镜一般。今夜禁中呈大傩仪,皇帝的旨意这么快便到了府里,只怕早有准备,也算是开恩让孟存走得清白,二房小一辈的便都安然无恙了,尤其是阿婵的事应当彻底揭了过去。至于开国伯爵位继承,官家不提,孟家自然更不能提。按如今变法的趋势,过了年后朝中还有没有世袭罔替的爵位,都不好说。 那桃符和春帖子方贴了不久,便被一片素缟蒙上。孟彦弼亲自往宗族和几家至亲府上送丧帖。孟府上下将守岁和正旦先搁置一旁,杜氏主内,孟建主外,忙着设灵堂,做法事,派管事往寺庙道观庵堂请人,还要赶买棺木,赶制寿衣和各色丧服。 因京中各大商铺早已歇业,杜氏不得已将放回家过年的仆从全部召回,一一调配。年关里已经定不着酒席,便由范氏带着七娘九娘,拟下素席菜单,再派管事娘子们清点库房里的一应茶酒油烛香药帷帐屏风等白事之物,少不得还要去杜家吕家借用一些。孟忠厚被乳母抱着去了木樨院由程氏代为照料。除却木樨院,整个孟府里里外外忙成一锅粥。 这当下礼部和尚书内省又一起来了人,宣了皇太后的懿旨,却是为了九娘服丧一事。原先九娘按礼应为堂伯父服丧九个月,因帝后大婚之日早已定下,且君臣有别,洛阳案还未结案,经礼部、中书省商议,拟定九娘以日易月,服丧九日。 作为补偿,皇太后许孟府天清、开宝二寺击钟。 送走了天使,孟建和程氏才醒悟过来,心中酸甜苦辣说不出滋味。程氏一把拉着九娘的手哭道:“你二伯他怎地不等你大婚后才——爹爹娘亲都不能给你送嫁了。” 七娘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揪着程氏的袖子问:“那我也不能露面了么?” 六娘上前朝程氏深深一福,声音颤抖语气却平静自持:“都是爹爹害了叔叔婶婶,阿婵替爹爹赔罪了。” 九娘赶紧扶住六娘:“是我愧对二婶和哥哥们才是,六姐千万别这么说。” 梁老夫人将手中数珠重重拍在了案几上:“皇帝册后,阿姗你要露什么脸?”吓得孟建一个激灵,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程氏赶紧起身请罪,转头狠狠瞪了七娘一眼。 到了黄昏时分,宗族里来了几位经验丰富的妇人帮忙,杜氏才得空喝了两口水。二门的管事娘子又来禀报灵柩已到了翰林巷巷口,急得杜氏出了一身汗,长房和三房的大功丧服还未齐全,吕氏醒了又晕,魂不守舍躺在翠微堂暖阁里动弹不得,只能让六娘先换了斩衰孝服,跟着她往大门外接引。 待灵柩进了灵堂,总算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内外茶饭妥当,香烛不缺,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只等三日后大殓。 不曾想到了亥时,孟府又迎来了贵客,却是张子厚亲自登门求见梁老夫人。张子厚入了翠微堂,却又提出要请孟在夫妇、孟建夫妇和吕氏以及六娘九娘一见。他姿态甚低,梁老夫人早已知道他所为何事,长叹了口气便派人去请。 众人均身穿孝服,等张子厚发话。 张子厚站起来先对九娘行了礼,九娘赶紧侧身让了,看着他朝孟在孟建拱了拱手,才又落座。 “季甫深夜造访,定有要事相商,还请直言无妨。”孟在回了一礼。 “请恕季甫无礼了,只因翰林巷孟府乃是皇后行第,礼部、尚书内省和禁中皆已定下各院落如何安置,过完年便有各部前来演练。若贵府要服丧,却有诸多不便。如今再要修缮旧尚书省,实在来不及。老夫人睿智,不知可有两全之策?”张子厚娓娓道来。 程氏眼睛一亮,赶紧看向老夫人。 梁老夫人落泪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请张相公恕罪,我这老婆子实在想不出什么两全之策。不如请官家、娘娘定夺,我孟家上下定然谨遵圣意。” 堂上一片寂静。张子厚施施然正准备开口,却见六娘霍地站了起来。 “婆婆!大伯,大伯娘,三叔三婶,三年前我爹爹奉旨承了二叔太爷一脉时,也在西城置了宅子,想搬去离国子监和外翁家都近一些。如今哥哥们既然要上山结庐服丧,还请婆婆阿婵和娘亲搬去西城闭门服丧。”她说到后头,哽咽不已。 吕氏连哭都哭不出来,险些又晕了过去。阿婵莫不是疯了么?郎君没了,四郎还未及弱冠,正是要长房和三房帮衬的时候,怎能搬出去,万一结案又定下个有罪可如何是好。 张子厚端起手边茶盏,看着六娘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欣赏。他只要孟存的死别恶心到帝后大婚就行,至于孟家人能不能参礼,他是不在乎的。原本他们也只能于皇后行第拜别。 梁老夫人看向张子厚,声音暗哑:“张相,仲然名义上是我侄子,实际上却是我的儿子。阿婵是我的亲孙女,若因帝后大婚,便要老婆子将孙女和媳妇赶出翰林巷,不只是我孟家声誉扫地,只怕老婆子的心都要碎了,熬不熬得到三月都不晓得。还望张相垂怜。” 九娘牵了六娘的手:“六姐和二伯娘怎可搬走,万万不可。” 张子厚放下茶盏,柔声道:“九娘子勿急,老夫人勿忧。季甫前来,确实有一提议。开国伯既已逝,皇太后允天清开宝二寺击钟,不如暂时移灵于寺庙或道观供家眷服丧。大赵四海初平,帝后大婚,非孟府一家之事,非孟氏一族之事,乃是天下头等的大事。官家仁厚,不欲深究孟仲然之罪,可他所作所为,误国害民,在座各位难道心里不清楚么?即便是内宅妇人不察,伯厚你总该心知肚明吧?这汴京罪人,大赵罪臣之名,张某可有冤枉孟存?” 吕氏浑身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望向杜氏求救。杜氏却抿唇转开了眼。 “六娘子品性纯良,一心爱护妹妹,做此提议,张某很是钦佩。”张子厚清隽的面容上浮起真诚的笑容:“在下和大赵子民一样心思,盼着帝后大婚喜气洋洋太太平平龙凤呈祥。其实府上若能上下一心,在三月里停了服丧,好生准备喜事,岂不皆大欢喜?待办完喜事,再办其他事也不迟。” “好,便依季甫所言,甚妥。”孟在一锤定音,不看老夫人和吕氏,对着孟建和程氏说道:“你和三弟妹只管办好阿妧的婚事,其他无需你们操心。”随即他看向六娘:“阿婵你别多想,就在家里住着,好生侍奉你娘和老夫人。” 张子厚起身道别,孟在亲自送他出了角门。 京城中处处灯火通明,屠苏酒的香气笼罩了一城,也有学那禁中班直的孩童,戴着假面,往路中丢爆竹。孟在看着皇城的方向,深深作揖下去。 第371章 第三百七十一章 范成大有诗云:“除夕更阑人不睡, 厌禳钝滞迎新岁。小儿呼叫走长街, 云有痴呆召人买。” 爆竹声声除旧岁,小甜水巷孟府东角门下, 还有仆人无意忘却的青绢小幡, 在骤降的大雪中翻飞不已。明日又将极热闹的小甜水巷此刻寂夜无声,遥遥传来翰林巷那边孩童的呼喝声,雪花很快在地面铺了层银毯。 九娘从灵堂出来透口气,等在廊下的宝相赶紧迎了上来:“九娘子万安。” 见九娘面露询问之色, 宝相福了一福:“修竹苑的管事娘子方才来禀报,说十三郎忽地发热了。因夫人带着大郎、十四郎早安歇了, 姨娘让奴来禀告娘子一声,能否请大夫人赐个对牌, 好派人出去请大夫。” 府中一旦有红白大事, 各院对牌悉数停用,只有翠微堂的对牌才能出入, 好保障门户严实, 也免得上下仆妇不知听哪院的调派而无所适从。 “许大夫刚给二夫人开了方子, 才走了不到一刻钟。”玉簪轻声道。 九娘略一思忖:“玉簪,你带宝相进去找大夫人, 领了对牌, 带一张二哥的帖子, 派燕大驾马车去马行街的荆筐儿药铺请个好大夫,把各色药物都买齐了带回来,省得再出去买。若是荆筐家请不着大夫, 就拿二哥的帖子去方殿丞药铺找方医官。对了,从听香阁取五贯钱带着。” 宝相一怔:“用不着这许多,素日请大夫买药不过三五百文的事——”何况这可是翰林巷孟府有事。 “今夜是除夕,又落雪,而且家中举丧。”九娘披上夹裘大氅,低头让惜兰给自己戴上风帽:“走,惜兰随我去修竹苑看看十三郎。” 玉簪赶紧将手炉塞入九娘手中,嘱咐惜兰道:“下大雪了,给娘子换双靴子再去,修竹苑前头竹林里的那条路不好走,仔细照顾娘子。灯笼也要——” 九娘不禁微笑起来:“玉簪你越来越像慈姑了。” 玉簪和惜兰宝相也不禁都笑了起来,想到还在服丧中,赶紧又敛容垂目各自行事去了。 漫天风雪,廊下的白幡被吹得刷刷作响。九娘在一旁的耳房里等侍女送靴子来,惜兰便将一早备好的燕窝取了出来。 九娘慢慢吃着燕窝,当年十三郎一碗热汤水把十郎烫得哇哇叫的事,她还记得。后来孟建怕程氏见他一次就要冷笑着刺上十多句,一等十三郎满了四岁,即刻把这个沉默寡言的幼子送去了修竹苑。程氏按府中旧例派了乳母、女使、侍女、小厮七八个人跟过去服侍。孟建又从族里选了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做他的伴当,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爹。因他身份尴尬,外院管事娘子也识相地不来麻烦程氏,木樨院更无人提起。一直到举家南下,再举家回京,他也一样悄声无息。 由于王璎两姐妹,九娘对这个孩子也生不起爱护之心,此时的一念之慈,却因为想起了原先的小九娘,无端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新雪松软,踩下去一步一个脚印。五六盏灯笼在前,惜兰扶着九娘慢慢穿过竹林,修竹苑的大门紧闭,扣了十多下门环,才有人应了一声。 开门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厮,见到九娘吓了一跳,赶紧叉手行礼,听了惜兰的问话,赶紧带着她们往十三郎的院子里走去。 油纸伞刮到了墙外的树枝细条,扑簌簌落下些雪来,雪屑四飞。 这院子只怕好些时候无人打理了。九娘略一抬眼,府里虽然规矩森严,但这些年换了好几茬仆妇,不是世仆,总有趋炎附势之心,难免见高捧见低踩。就算宫中亦是如此,孟家又怎会免俗。 外屋内没有琉璃灯,只有两盏油灯和五六枝蜡烛点着,倒也亮堂,地暖也烧着,却没有内宅各院里那么暖和,角落里还搁着两个炭盆。 十三郎的乳母正在罗汉榻上呆呆坐着,听见门响,抬头见是九娘,赶紧翻下榻来,深深福了下去,给九娘问安,心里忐忑不安。 九娘抬手让她起来,问话间已经进了里间。两个守在藤床边的女使赶紧站起身来行礼问安。九娘见十三郎小脸通红,双眼紧闭,鼻子呼啦呼啦地似开了风箱。一旁的高几上,银盆、帕子、茶盏、茶瓶胡乱堆放着。 九娘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再放在他胸口,心跳得飞快,来不及斥责乳母和女使们,赶紧吩咐侍女们去取物事。 不多时,热帕子、屠苏酒、干净的小衣等一应物事俱全。九娘吩咐乳母将十三郎的衣服除去,用热帕子浸了屠苏酒擦拭。 小半个时辰后,虽然脸还红着,浑身还很烫,十三郎却慢慢睁开了眼。 “妈妈——” 声音稚嫩,却满是孺慕和依赖,还有委屈。 九娘一愣,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我是你九姐。” 乳母赶紧过来轻声道:“小郎醒了?妈妈在这里。” 十三郎却只盯着九娘看了看,又闭上了眼。 “方医官亲自来了。”惜兰匆匆走了进来。 九娘拍了拍十三郎的小手:“方大哥医术精湛,你会好的。”不知为何,她心中并不能把十三郎看做一个五岁小儿。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怪怪的。还有那句妈妈,自然不是呼唤乳母的。两岁就离开生母的小童,能记得什么呢。 方绍朴一进屋就笑了:“祝九娘岁岁平安,事事如意。” 九娘福了福:“也祝方大哥万事顺遂,难得你今日竟然没在宫里,有劳方大哥半夜跑这一趟了。” 方绍朴看向床上的十三郎:“无妨无妨,你可出了五贯钱呢!只是千万别给官家知道我和你一同守岁,我可不想沿着汴河跑了。” 外院的打更人正在唱更。除夕已过,正旦已至。九娘有些不解,看向忙碌起来的方绍朴,为何他会沿着汴河跑呢,六郎他为难过方大哥么…… *** 因举丧,孟府原先准备的消夜果都收了起来。子时一过,宫里却又来了入内内侍省的副都知,如往年一般赐下了消夜果子盒。 消夜果送到木樨院,程氏已睡醒了一觉,让人去请九娘,才知道十三郎生病的事。从灵堂回来偷懒的七娘手快,解开果子盒,一层层取出来,见每层里面都花团锦簇,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市糕、五色萁豆、炒槌栗、银杏,让人眼花缭乱。最后一层还有两只小巧的花布老虎,一看就是给大郎和十四郎玩耍用的。 程氏拍开七娘的手:“就你手多,等阿妧来了再开,快盖上。” 七娘委屈地将盒盖丢下:“娘——!我还是你亲生的女儿么?又没说这是赐给阿妧一个人的,我怎地就不能看上一眼了。自从她要嫁给官家,爹娘的心就偏到眉州去了!” 程氏扬了扬眉,让梅姑替自己把兔儿毛的卧帽戴上:“往年宫中赐消夜果,只有翠微堂和长房才有,连你二伯院里都没有,若不是给阿妧的,你以为你摸得着这果子盒?都几岁的人,一点眼力见也没有,若不是爹娘偏心你,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想想阿娴——” 七娘嘟着嘴,却不说话了,半晌才低声问道:“娘,四姐她如今怎样了?还有姨奶奶,她还活着么?” 程氏亲手把几层盒盖都盖上,淡然道:“阿娴是金国四太子妃,那四太子死了,她自然是要守寡的。老夫人说了,以后两国若是修好,还能通个信什么的。至于阮姨奶奶,听说阮玉郎事败那日就自尽了。” 她抬起眼:“你啊,自小耳根子软,又没见识。你给我记着,小时候你那样叫做淘气,大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再淘气,可就叫作死了。你可得把那些个小心思都收起来。阿妧笄礼那日,你的眼珠子都盯着谁呢?” 七娘浑身一颤,躲开程氏的眼神,垂首低声道:“娘你那天又没在,别听人瞎说。” “你大伯娘会瞎说不成?”程氏气得一个倒仰,侧身就狠狠拧了她一把:“你个死丫头,那位也是你能肖想的吗?” 七娘急得哭了起来:“疼,娘,我知道了,知道了——” 孟建一进房倒愣住了:“你们娘儿俩这是做什么呢?”他去修竹苑看了看,听说宫中赐消夜果,就催着九娘一道回来了。 “你可算回来了。”程氏看向他身后:“阿妧呢?” “她不放心阿婵,又去灵堂了。”孟建伸伸手臂,扭了扭脖颈,腻到程氏身边,打开案上的盒盖瞄了瞄:“阿娴哭什么?方才在灵堂怎地不哭。” 七娘抹了抹泪,气道:“不是说二伯做了那许多坏事么?我做甚要哭,哭不出来。” 程氏啧了一声:“你装也要装着在哭懂不懂?礼不可废!等明日小殓亲戚们来了,你可记着点。” “你娘说得对。”孟建疲惫地靠到隐枕上,叹道:“不过我也哭不出来。我歇上一刻钟再去前头,阿程替我看着点时辰。” 七娘看看已经闭上眼假寐的亲爹,没胡子可吹但瞪着眼的亲娘,心里又是急躁又是悲伤,又是委屈,干脆站了起来:“我也去陪六姐了。” 程氏看着她披上大氅风风火火地出了门,长长叹了一口气。 孟建伸出手拍了拍她:“急什么,她还小,不懂事。等阿妧大婚后,我们好好给她找个忠厚老实可靠的郎君——” 程氏听着他口气,回过神来:“老夫人和你说什么了么?” 孟建睁开眼,看了看妻子,苦笑道:“说了,让我们多照顾四郎六娘他们。让我在二哥丧事上多费些心,替他多做些水陆道场。” 孟建翻了个身,又合上酸涩不已的双眼。 程氏默然看着丈夫微微颤动的后背,轻叹了一口气,取过一旁的大食羊毛毡,轻轻盖在了他身上,斟酌了半晌道:“你也要体谅她,人的心可不天生就是偏的。若是二哥一出事,二嫂他们就搬出去,外头人会怎么说我们,又会怎么说阿妧?凉薄两个字终究是逃不掉的。这孟家的名声也毁了。再说了,虽已证明了二哥不是她亲生的,可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阿婵那丫头着实可怜——” 孟建哽着嗓子道:“我知道。我——我就是心里头不舒服。”他腾地翻回身子,抓过程氏的手捂在自己脸上,一片沁湿,他就不可怜么。 “我,我就是想听她说一句,说我孟叔常确确实实是她亲生的儿子。我没想别的,她给二哥的那些田产钱财,我也没想过,二哥的爵位,我更没想过。我一直亲近青玉堂,她心里不快我知道。一时转不过来,我也知道。可我——” 程氏轻轻搂住丈夫,这四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换做她,忽地有人告诉她十三郎才是她亲生的,她能亲近得起来么?只怕恨自己远远恨过那调包之人。 “娘这几十年来,除了对阿婵,哪里亲近过谁呢。”程氏安慰他:“若不是因为你这个亲生的儿子,娘又怎会带着我们这些妇孺赶回来。她心里比你难受得多呢,还没个人说。何况木樨院现在这么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难道忘了?我们从苏州回来,带给你那许多苏绣的衣裳,就连小衣,都是娘亲自选的料子让贞娘她们做的——” 有朝一日,她竟然还会替人说好话,程氏念及此,失笑起来。 一声喟叹,几声啜泣,慢慢地消于永夜。 *** 木樨院又来了人请,九娘也想看看赵栩送了那些消夜果子,便辞别灵堂中的诸位长辈,带着惜兰玉簪和几个侍女回木樨院。 远远的,就见久不住人的青玉堂前有两盏灯笼。离得近了,九娘赶紧下了肩舆,上前行礼。 “婆婆?” “是阿妧啊。”梁老夫人玄色大氅外还披着一条薄毯,朝九娘招了招手。 贞娘赶紧在她身边垫了好几个锦垫。 美人靠下方的池水早前结的冰中间化了,四周还残留着薄冰,此时大雪翻飞,看着倒似夏日里吃得冰碗。 曾经,阮姨奶奶也坐在这里看一池春-水。时隔多年,春去冬来,风景如旧,却换了人。 梁老夫人视线落在九娘脸上:“你可怪婆婆?” 九娘轻轻摇了摇头:“婆婆处置妥当,阿妧怎会有怨?二伯走了,家里自然是该照顾二婶和哥哥姐姐。怎可分崩离析。” 梁老夫人看向木樨院门口的素幡和灯笼,苦笑道:“你爹爹怕是要怨婆婆的。” 九娘静默了片刻:“爹爹想要的,不过是两句亲热话而已。婆婆为何——” 梁老夫人愣了愣,声音带了些许暗哑,也有些歉意:“有些关,过不去了。” 九娘抿唇不语,世家大族,有些事,只能永远捂死了。当年青神王氏,亦是如此。如今汴京孟氏,还是如此。那些个体面永远比脆弱的人心来得重要。她明白,可不能接受。 “你回屋去吧,官家赐了消夜果,你爹娘肯定还在等你呢。”梁老夫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慈祥。 看着九娘的身影消失在木樨院院门之中。梁老夫人慢慢站了起来。 贞娘伸手搀扶住她,叹道:“三郎今夜那般难受,老夫人这是何苦来?” 梁老夫人的面容在灯下微微扭曲起来。 “贞娘。” “老夫人恕罪,是奴妄言了。” “回吧。” 几声咳嗽被风雪卷了,瞬间就无影无踪。两盏灯笼高高举着,四个妇人抬着肩舆,稳稳地往翠微堂走去。 梁老夫人忍不住回过头,木樨院里的灯似乎更亮了。她这一辈子,最终什么都错了。她以为她没做错,却失去了他,失去了自由。她以为她无愧于心,尽责尽力挽回了分崩离析的孟家,却无颜面对叔常,也不能丢弃二房。她的忠,她的信,她的义,她的仁,最终变成了重重枷锁,将陪着她去见他。 所有的人,都走了。孟山定,太皇太后,阮眉娘,阮玉真,阮玉郎,一个接着一个,只留下了她,看着自己的笑话。 *** 大赵元煦元年元旦这日,大庆殿上,四位身材魁梧的镇殿将军站在殿角,皇帝端坐于御座,殿庭上列法驾仪仗,宰执在前,亲王在后,京中朝官五品以上均身穿祭服上朝,按次列班。各州进奏史手持地方上的进贡的方物,各路举人的解元以及制科一甲、武举恩科一甲,均穿青边白袍,戴二梁冠立班。 吐蕃、回鹘、于阗、大理、西夏、契丹、金国、倭国、高丽、大食等几十个大小国家的使臣们也都依照汉仪入殿行礼朝贺。皇帝赐大赵元煦历法、汉装锦袄。 朝贺完毕,只有契丹、西夏、倭国、大理四国使者得以被留宫赐宴。宫城前已扎起了灯山,待百官退朝时山棚已灯火辉煌,金碧相射。 翌日,皇帝驾至大相国寺烧香。初三,皇帝往南御苑射弓,陈青、陈太初、章叔夜等朝中善弓马的武将皆随行,连荣王赵梣也在其中。还有刚摘得武举恩科状元郎的秦幼安,被誉为“小陈太初”,尤其引人瞩目,果不其然秦幼安得了官家所赐的闹装银鞍马,还有不少金银器物。 转眼就到了初十立春,开封府进献春牛入宫,禁中鞭春。开封府衙前也安置了春牛打春。府衙两旁的卖小春牛的人头济济,拥堵不堪。宰执亲王百官府上皆被皇帝赐下了金银幡胜。翰林巷孟府也收到禁中赐下的大春盘和春酒。 立春过了是元宵。御街两侧的山棚已搭建完毕,宣德楼前的灯山,比起宝津楼那夜的,又高出十丈。以宣德楼为中心,直至南薰门,十余里乐声嘈杂,人声鼎沸。 身为皇帝的赵栩,每日忙不停,忙完元宵,正月十六再登宣德门,礼部宣读万姓,有那元宵节彻夜不归的百姓赶早到宣德楼下,瞻见天表,三呼万岁。待赐宴百官后,再往上清宫,夜里才返回大内。等正月十九收灯,五城不禁,这个年,才算过完了。 一过完年,汴京人就忙着出城采春。朝廷却出了进一步的变法条例,皇帝下旨,二府敕书,户部在全国三百多个州全部推行婺州所试验过的“鱼鳞册”,调用千余制科选拔出的有识之士,挂名户部,前往各州核查大赵国土内所有土地,重新一一丈量。各地士绅豪族大惊失色,再难隐藏土地,一时间,京中各大豪门世家门前车马如流。朱纶等老臣们的府上人流如织。 御史台重拳出击,连着弹劾了罗嘉伟、万伸等人。朝中顿时一片忙乱。 到了二月初,寒食节一过,台谏再次弹劾罗与义、朱纶等十多名老臣。孟存身上的几件案子皆因证据不足而被大理寺判为无罪。 二月底,朱纶首当其冲,因女婿万伸夫妻杀母案有包庇自之嫌,被大理寺收押。为万伸上书的近三十名官员均被张子厚下令削职或外放。跟着罗与义被皇帝在百官面前训斥,主动递表请辞。这番大变,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朝中再无人上书反对核查土地,更无人再提及选秀或皇帝纳妃的建议。 三月初,二府敕书宣布,取消所有里甲、均徭、杂役各项徭役,差役法和雇役法也悉数统一为征银法。五项户、丁税全部按丁数和地亩来核算,田赋和一应进贡方物也都改为征银。此项变法,百姓纷纷喊好,地方官们几乎无油水可捞,有苦说不出。然伴随徭役变法的,朝廷亦摆明车马,推出了“归田金”,文武官员,如能无贪腐,安然致仕,便可领到“归田金”,按品级从百贯至万贯不等,以重金养廉吏。这份安稳钱,却干干净净,领得心安。 跟着礼部又出新政,各州州府设立大官学,分男子和女子官学,四岁至十三岁皆可应试入学。学优者可获推荐至东京、西京、南京的国子监继续就读,无论男女,皆可参加礼部试。惊动天下的,不是女子有了官学可上,也不是女子也能参加礼部试入朝为官,而是三百个州的大官学,只要考进去,所有学费、食宿费用,全部改由官家和圣人的私库来负担。 赵栩这日给九娘的字条上只有一句话:“谁道女子不如男!” 大婚在即,这也是他送给阿妧的一份礼。 *** 三月十六,诸事大吉,宜婚嫁。帝后大婚之日,天未亮御街两侧已挤满了士庶百姓。 皇帝将往翰林巷皇后行第亲迎皇后! 整夜都睡不着的赵栩,早早便身穿常服前往册后和奉迎的文德殿,百官及内外命妇皆已早早朝服大妆,各自列班。 众人只觉得春-风拂面。皇帝他,笑得有点傻。 方绍朴默默低下头去,不是有点傻,是很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年节礼仪风俗出自《东京梦华录》、《梦梁录》、《宋辽金西夏社会风俗》等书。 税赋等变法,参考了张居正的变法。 宋朝称母亲为妈、妈妈,很常见。 方物:土特产。对,我宋元旦那天,大庆殿是宋朝三百州土特产展厅。 今日清迈水灯节,更得晚了。见谅。嗯嗯,是大婚了,还不是洞房。 耐得住么? 第372章 第三百七十二章 仪鸾司和太常典仪在文德殿内已设了东西房、东西阁。香案、宫驾、册宝幄次、举麾位、押案位、权置册宝褥位、受制承制宣制位、奉节位、赞者位、奉册宝位、举册举宝官位及文武百僚、应行事官、执事官位俱安排妥当, 只等着临轩发册。 赵栩在西阁换上绛纱袍, 戴上二十四梁通天冠。成墨跪着替他整理蔽膝,再仔细地将佩绶也摆正。赵梣和陈太初是他去孟府亲迎的“御”, 此时早已身穿祭服候在一旁。 一夜未睡的赵栩握手成拳, 抵唇轻咳了两声,舒展开双臂,有点紧张地问道:“怎样?” 陈太初见他一脸的忐忑,不由得失笑道:“极好。” 赵梣撩起宽袖, 竖起大拇指:“六哥比六嫂还好看。” 赵栩眉头一蹙:“十五郎也学会奉迎了?明明是你六嫂更好看。” 赵梣双眼吧嗒吧嗒两下,有种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感觉, 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索性也学着赵栩干咳了两声:“你俩都好看。六哥, 那两只活雁能让我抱着吗?” 前两日陈元初因不能回京观礼, 特遣亲卫从秦州送来两只活雁献给赵栩。赵栩很是高兴,命人养在珍禽司里, 被赵梣盯上了。 赵栩笑道:“好, 你可要抱紧些。小心野雁爱啄人。”被赵梣这么一打岔, 似乎心跳得也没那么快了。 出了西阁,成墨赶紧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金宝交给举宝官。举宝官躬身接了, 垂目见手中的崭新金宝, 一寸五分见方, 一寸高,金光闪闪,盘螭纽, 系黄色绶带,上头四个古朴苍劲的篆书“皇后之宝”,威仪天生,他不敢多看,赶紧放入宝匣中。 举册官立刻将手中装着五十简玉册的朱漆金图银装册匣牢牢捧住。 两省官、侍制、权侍郎、观察使以上官阶的官员,入文德殿东西相向列班。 赵栩升御座,乐声响起,宫中乐官高唱《乾安》: 天地奠位,乾坤以分。夫妇有别,父子相亲。 圣王之治,礼重婚姻。端冕从事,是正大伦。 鼓乐偃息,举宝官将皇后金宝放置御座前。宣后册从东上阁门被捧了出来,典仪高喊:“拜——!”百官下拜册宝。两拜以后,礼官高声宣读制书:“册孟氏为皇后,命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邓宛、枢密副使孟在等持节展礼。” 邓宛和孟在双双出列,叩拜册宝后接过册宝。百官三拜册宝。 “太皇太后制,皇帝率平章军国事张子厚、枢密使兼殿帅太尉陈青等奉迎皇后。” 张子厚和陈青出列再拜受节。百官又拜。 等赵栩回了西阁,百官行礼退出。邓宛和孟在便先往翰林巷送册宝。 乐声大起,空旷的文德殿广场上响起歌声《正安》: 穆穆睟容,如天之临。赫赫明命,如玉之音。 虔恭出门,礼容兢兢。涂山生启,夏道以兴。 *** 宫中人马一出了宣德楼,报信的小厮已飞奔回孟府。翠微堂里的观礼女眷们便都停了家长里短,将偏厅、宴息厅里的小娘子们唤来,转去木樨院,恭候发册使上门。 礼部、太常、宗正、内侍省、尚书内省、中书省等七八个衙门的官员胥吏们都开始最后检查皇后出阁的每个细节。应奉御辇官盯着手下三个小吏,再三叮嘱。自听香阁至家庙告庙,皇后肩擎辇官便有四十八人,头戴双脚乌纱幞头,身穿绯罗单衫,腰系金涂海捷带,将听香阁外的小院子挤得水泄不通。那次供应的十四人和十三个辇官实在争不过尚书内省的尚宫们,只能等在木樨院的院子里。 二门外五十三位辇官也已再次整装素容,静候皇帝在二门迎接皇后。一路肩辇经过的道路两侧,均设了步障,殿前司禁军沿路把守,严禁无关人等靠近。广知堂内太常寺管辖指挥使搁下手中茶盏,走到台阶上,见宽阔的院子里和廊下二十四名歌工已站起身朝自己行礼,十分满意,挥了挥手,一百九十位乐工带着箫、笳、笛、羽葆鼓、拱宸鼓、铙鼓、小横吹灯乐器,浩浩荡荡跟着往木樨院而去。 听香阁里,得了信的程氏、魏氏、杜氏三人赶紧起身,仔细帮着尚服女史检查九娘的祎衣和九龙四凤冠。 深青色祎衣上绣十二重行五彩雉纹,内衬素色中单,朱色罗縠缘袖缘边,深青色彩雉纹蔽膝,朱锦绿锦滚边的深青色大带,青色革带,系白色双佩、双大绶、三小绶。小绶间系有章彩尺寸同赵栩身上一样的三个白色玉环。 尚书内省的尚服女史一一检查完毕,确实万无一失,这才送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禀娘娘,一切皆已妥当。” 九娘戴着的九龙四凤冠,两侧还有十二支大小花枝,左右各添了两个博髻,足足有十多斤的分量压在头上,她不便点头,只抬了抬手,微微笑了笑。 七娘看着九娘被粉敷得一片雪白的妆容,竭力抿唇,想忍着笑,终还是噗嗤笑了出来。那么好看的阿妧,此刻看起来和当日嫁入门的大嫂、二嫂也很相似,皇帝能认得出来么? 尚书内省的两位尚宫,视线掠过七娘,面上微笑不减。程氏趁隙瞪了七娘一眼。 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里间,候在外间的范氏、孟彦卿之妻刘氏赶紧带着一众女眷向九娘行礼问安。九娘却停住了脚,柔声问道:“琅琊郡夫人呢?” 林氏正在最靠门处,先前好几夜她都兴奋紧张得睡不着觉,在听香阁站了两个多时辰,正靠在宝相身上打瞌睡,被宝相捅了几下,才意识到九娘找的是她。从昨日礼部宣敕书后,她这个奴婢出身的孟氏三房侍妾,也是诰命夫人了。 “奴在这里!娘娘万福金安——”林氏赶紧探出头去,却紧张得迈不出脚,干脆深深福了下去。 九娘快步走到她面前,扶起了她,微笑着给林氏行了一礼:“妈妈①生育之恩,时刻感念在心,日后还请常随母亲一同入宫来走动。”因林氏作为皇后生母,有了诰命在身,往日的姨娘二字,便和林氏再无干系了。 林氏今日也按郡夫人的品次大妆,身着从三品翟衣,头戴花钗冠,格外明艳照人,听到九娘的话,想到幼时担心她长得太胖嫁不出逼着她少吃饭,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哽咽道:“娘娘大喜,请娘娘放心,奴在家中一定好好服侍夫人和郎君。” 九娘又侧身对程氏行了一礼:“妈妈性子直爽,还请母亲多多包涵她。”她抬起头含笑看了七娘一眼。 七娘打了个激灵。 程氏赶紧扶起她:“这是自然的。娘娘但请放心。待端午节,我们一同入宫觐见娘娘。” “还请娘娘前往正厅受册宝。”尚宫轻声提醒九娘。 大门外,孟建率领众郎君按纳采那日一应准备。接了邓宛和孟在,一同上了肩舆,往木樨院发册。 眼见发册使、副使到了,两边的乐官看着指挥使的手势,鼓乐齐鸣。 歌工高声吟唱册宝入门的乐歌《宜安》: 款承祗事,时惟肃雍。跪奉册宝,陈于法宫。 以俯以仰,有仪有容。明神介之,福禄来崇。 乐声止,仪式如纳采仪。一切按部就班,最后邓宛和孟在高声宣读:“邓宛|孟在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九娘上前受册宝,众人跪拜册宝。孟建将谢恩表献给邓宛。 礼毕后,孟在笑道:“官家应该也已出宫了,圣人先去告庙辞别祖先吧。” 九娘脸上一红,幸亏敷的粉极白,显现不出来。 *** 自赵栩登基以来,卤簿礼仪一切从简,能省则省,礼部为此多次修改礼、乐、仪卫、舆服等条例。今日帝后大婚,礼部尚书一早便私下征询了张子厚的意见。得到一个“多多益善”的答案,便定定心心精神抖擞使出了全身解数。 经赵栩御批后,皇帝迎亲用仪卫六千八百八十九人。比起立朝初期的大驾卤簿的两万零六十一人,已经少了三分之二。但依然浩浩荡荡,自文德殿内,直至自南边的端礼门,也只见得到旌旗黄盖伞扇无数,各类刀、矛、钺、枪、戟、斧、盾、槊在各个方阵中闪闪发亮。自第一引开始,共有六引,随后是金吾纛槊队、六军仪仗队、龙墀旗队、八宝舆;跟着是殿中伞扇、舆辇;再有六百一十四人的驾后部、扇筤、大辇、太常后部鼓吹、黄麾幡一步甲前队、金吾左右道牙门第二门、前部黄麾仗、金吾左右道牙门第四门、步甲后队、后部马队。最后是次正道黄麾一。次重翟车。次正道后黄麾一。次后殳仗等等。 第一引的两位清道已经到了南门大街,次重翟车还没能出宣德门。沿着御街,一直到南门大街,转至翰林巷,一路仪仗行幕皆已完备,黄土铺地,内侍沿途洒水避尘。青色步障后,是密密麻麻的士庶百姓。远远宴乐声方从宣德楼传来,御街近南门大街的百姓们已欢呼起“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于玉辂之上,四柱帷幕间,隐约得见他含笑的面容。千思万想,千辛万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赵栩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高兴。 玉辂旁的一匹大理矮脚马上,荣王赵梣抱着一只颈系红绿绸花的活雁,小身子微微后仰,脸颊上还有一处红印,他抱着两只雁儿,却不妨被其中一只啄了一口,硬撑着没掉眼泪。如今那只罪魁祸首正安安稳稳地被陈太初抱着,时不时还瞟上赵梣一眼。 帝后大婚,虽然以孟府为皇后行第,却也不能遵从民间婚礼的规矩。九娘在娘家的告庙礼,庄重肃穆。孟建的训示自然也按礼法变成了:“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程氏面东而立,为九娘施衿结帨(shui同睡音):“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阶下的林氏心里却想着,佛祖菩萨道君保佑皇帝永远不纳妃嫔,都听九娘的话,不违命。 九娘拜别双亲,登上肩舆。众人浩浩荡荡簇拥着肩舆往二门而去。 *** 赵栩大步流星进了广知堂时,孟建赶紧起身行礼。 赵栩难得对孟建这么好的脸色,一手扶住了他,转头接过赵梣和陈太初手中的活雁,双手献上,笑道:“岳丈无需多礼,当是小婿拜见岳丈才是。”话未完,他已经深揖下去。 孟建抱着两只活雁,吓得赶紧侧身避开,却也受了半礼。他紧张地看向赵栩身边的奉迎使张子厚和副使陈青。 陈青含笑不语,张子厚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眼风却转向一旁蠢蠢欲动的礼官。 礼官被张子厚这眼神一飞,只能在肚子里叹了口气。什么礼什么规矩,唯独不能框着官家。 官家任性。 鼓乐声大作,三百余乐官卖力演奏。 赵栩熟门熟路地望二门走去,越走越快。陈太初轻轻咳了一声,赵栩转过头,才见孟建已气喘吁吁,春日暖阳下一头的汗。 杜氏、魏氏等人扶着九娘下了肩舆。程氏为她盖上六尺长的销金龙凤盖头。身后的两位尚宫赶紧将垂地的盖头拎起来一些。她们也很苦恼,皇帝有口谕,要按士庶婚礼习俗,加盖头在花钗冠上,谁敢不从。只是不知道这算亲民呢,还是压根不想外头的人见到皇后的真容。反正孟皇后是大赵开国以来第一位戴盖头的皇后,而在孟皇后身上破例的事已经无数,如今礼部和太常、宗正都只哦哦哦了。 眼前一暗,九娘竟连赵栩的影子都没看着,不免有些遗憾。算起来,自生日之后,两人便再也没能相见。 一方盖头,似乎隔开了外间的笙歌鼓乐,也隔开了脚步声,说话声,笑声。骤然间,九娘紧张起来,后背麻麻的。 没有小黄门的宣示,没有程氏等人的问安,一双玄色金饰云纹靴出现在她身前。 修长玉白的手指间,一朵红绿相间的绸花伸入了盖头之下。 “阿妧。”赵栩含笑的声音在一片乐声中依然十分清晰。 “六哥——”九娘控制不住眼睛酸酸的,接过绸花,两人手指相擦而过,都停了一停。赵栩翻手握住她捏了一捏,心花怒放下略有些遗憾,这盖头应该出大门前再盖上的,他太想看上她一眼了。 鼓乐四起,一根红绿绸,一端在她手,一端在他手。双人肩舆早已备好。 张子厚眼中发烫:“臣奉迎使张子厚奉制恭请皇后登舆——!” 九娘停了一停,朝他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赵栩笑而不语。 张子厚上前两步躬身道:“娘娘,请。” 远远的,七娘在后头,随众人深深福下去,却又忍不住抬起眼皮,望向前方。只见九娘跨上肩舆时,身后的销金盖头微微被春-风吹动,那盖世无双的郎君,伸出手来,轻轻替她压住了,不知侧耳低声说了什么,扶着她的手,将她稳稳送上了肩舆,隐约可见到他的侧脸,如春-风,如春-水,笑盈盈,压下满园春-色。 肩舆渐渐远离二门。礼部的赞者高喊:“礼毕——!起——!” 林氏扑在慈姑怀中哭了起来,顾不得胭脂花了,黛眉糊了,一边哭一边解释:“奴是高兴极了才哭的——” 女眷们起身,纷纷松了一口气,不少小娘子手上宫扇扇个不停,兴奋得叽叽喳喳起来,以后她们也是皇后的远亲了,婆家总要高看一等。 七娘呆呆地看着远处,回过头四处看,才在角落里找到也在拭泪的六娘。 十几年光阴,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木樨院,从江南回来观礼的二娘孟娟笑着对程氏道:“下一个可就轮到七妹妹了。三婶快一些给她寻个如意郎君。我也好在家中多赖上一年半载的,送她出阁。” 这世间,哪里还能寻到她的如意郎君。七娘扯着程氏的袖子喃喃道:“我也要那么长的销金盖头。” 程氏啐了她一口,笑骂道:“不知羞的丫头,还真恨嫁起来了。”身边众人皆大笑起来。自有女眷考量七娘毕竟是皇后的嫡亲阿姊,看她秀丽中带着爽利,不由得也开始盘算家中有什么适龄的郎君好相配她。 孟建、孟在带着众郎君和观礼亲眷送帝后二人至大门外,跪拜于地。 翰林巷孟府大门外,玉辂缓缓驶动。御座上,帝后二人并肩端坐。鼓乐大作。车驾往御街宣德门方向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①妈妈:宋朝子女对父母的称谓比较多种化。妈、妈妈是很亲近的叫法。嫡母其实是指生母。本文取了妈妈的称谓,舍弃了嫡母的这个含义。爹和娘是比较多使用的,还有些地方称父亲为爷、爷爷,称母亲为娘娘。出自《宋辽西夏金社会生活史》。上章十三郎的妈妈,并不是现代人的叫法。 另外,册封皇后礼仪,按《宋史》,印象里宋代皇帝登基后才娶妻的并不多。哲宗是幼年登基,才有皇后入宣德门。按史书,并不是皇后入宫才册封的,而是先册封,再入门。想想也有道理。名正言顺嘛。 宋朝皇后都是玉册金宝。到清朝皇后改拿金册了,都是金子了。 再次感谢。 第373章 第三百七十三章 逾万人的仪仗车驾, 第一引的清道抵达宣德门时, 帝后所乘的玉辂还未转上御街。密密麻麻的大伞、方伞之中,朱团扇和凤扇格外耀目。两顶华盖下的玉辂被遮得严严实实, 隐约可见帝后二人的身姿, 销金龙凤盖头在伞扇之间互隐互现。不能一睹皇后玉容的士庶百姓们略觉遗憾,身不由己跟着銮驾往宣德门移去。 九娘耳边尽是马蹄声、车驾声、赞者的引导唱偌声,还有沿途百姓万岁千岁声不绝于道。可这许多嘈杂的声音,比起登上玉辂后便一直在自己耳边响个没停的声音, 都似乎远在千里之外。 她也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阿妧你饿不饿?” “多谢六哥,我不饿。” “怎地还叫六哥?”赵栩笑道, 交叠的宽袖下,手指轻轻挠了挠她的掌心。 九娘痒得一缩, 盖着盖头也想像得到, 身穿威严庄重祭服的皇帝必然是微微挑起了眉头,翘起了唇角。三分得意三分无赖三分调笑, 还有一分是撒娇。 “多谢官家?”九娘轻声含笑道, 调笑, 谁不会? 自从二月中开始筹备大婚以来,她每日被尚书内省的尚宫们折腾个没完, 连看书的时间都没了, 六尚、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的女史们几乎都在听香阁里轮流上过阵, 除却让她熟悉宫中日常事务的流程,还有各大年节的礼仪宴会接待事项要熟知。相比较这些,背诵邻国、宗室和勋贵重臣们的谱系名单反而是比较轻松的事情。 稍微挤出来的空暇, 尚仪、尚寝的女史们追着她保养头发、保养肌肤、暖宫,还有尚寝女史有意无意地“传授”敦伦技巧,加上司膳女史每日督促的药膳,从早到晚,她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一个月来弄得九娘心底十分焦躁不安,还有些说不出口的害怕。但和赵栩在二门遇上的那一刻,却似乎什么都安定了下来。 赵栩一愣,他自小生活在宫中习惯了这些繁文缛节,最担忧的就是九娘会被大婚礼仪搞得疲惫不堪。他每日写给她的字条,她已经好些日子都只是传几句口信而已,现在竟然能出口调戏自己,可见心情甚好,精神也不错。 手便捉紧了她,又挠了几下。 “你这是要做外人吗?嗯——?”赵栩悠然自得,侧过头在她耳边问。那个“嗯”字微微上扬的鼻音,说不出的暧昧,烧得九娘耳朵红了起来。 “六郎。”九娘低声认输,这可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万众瞩目着呢。她拿他没辙。 那恼人的手指却继续在挠她。她强忍着痒意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保持“皇后”应有的仪态。 “还是不对。”赵栩笑意更浓。 九娘宽袖微震,片刻后动弹不得,红着脸轻声道:“夫君?郎君?” 赵栩心里舒坦,美得不行,脸也红了起来,默默在心底念了一声娘子,却拿眼瞟了瞟她,越发觉得这盖头碍事,更想逗逗她。 “还有呢?” 九娘哭笑不得,敢情赵栩你制科殿试、礼部试殿试上瘾了,连娶妻也要考上几考,还来个一题几个答案呢。 狠狠掐了那作怪的手指头一下,九娘故意沉声道:“赵栩!” 赵栩眼睛一亮,抚了抚她的手指,笑得通天冠上的东珠都抖了起来。自己的名字,还真没人这么喊过,宫里喊他六郎,朝臣尊称他封号。阿妧怎么能把这两个字叫得这么好听呢。虽然她气囔囔的,听起来像小时候在家庙时吵架的样子,可掩藏不住的笑意和娇气,全在那扬起的尾音里。 “再叫一声。”赵栩低声道:“阿妧就不能温柔一些么?这世间统共就你一个能喊这两个字了。” 他这般小心翼翼地哀求着,九娘的心立刻化了,又好气又好笑,有种自己是百炼刚,被他化成了绕指柔的感觉。 “赵栩——”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 “阿妧。”赵栩笑着应道。若是方绍朴看见他此刻的笑脸,只怕要无语摇头问苍天了,这还是那位威震四海的大赵中兴之主么? “咳,其实宫中旧例,皇后称官家,为哥哥。”赵栩干咳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提到,自己的耳尖却也红得快滴出血来,很是后悔为何在玉辂上提了这话,明明应该是夜半无人时的私语。 “哥哥?”九娘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无力地抗议道:“那阿予叫你什么?” “六哥。”赵栩哀叹一声,有种捧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预感,赶紧岔开话题:“对了,阿妧你渴不渴?我让成墨备了温茶、蜜水、燕窝,参汤,你要喝哪个?” 王顾左右而言他? 九娘笑道:“不渴。多谢哥哥。” 赵栩打了个激灵,赶紧道:“算了,你喜欢怎么称呼我,我都高兴。”别叫哥哥就行。 九娘在盖头下笑得不行,销金龙凤一震一震的。 赵栩赶紧说起到了宣德门后的礼仪,九娘也早熟记于心,两人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却有一根无形的线,越扯越紧,将他们越拉越近,仿似回到金明池那夜一叶孤舟上,天地之间,只有他二人。 *** 玉辂至宣德门,百官和宗室早已列班,迎皇后入门。 赵栩手上轻挑,将那盖头揭开。两人四目相对,赵栩不禁一呆。 “不许笑话我。”九娘想到早间在铜镜中自己看见的模样,有些丧气地低下头。 赵栩忍着笑将盖头交给成墨:“这样也好看——别有风味。” 钟鼓齐鸣,乐声大起,帝后落玉辂。百官和宗室齐齐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 九娘被闷了一路,放眼望去,宣德门内皆是朱衣绯袍。赵栩携起她的手,慢慢跨入宣德门。 礼官高声唱毕,众臣平身。当头的第一排,东面张子厚为首,身边有陈青、孟在等人,随后苏昉、陈太初、孟彦弼等人,苏瞻赫然在第二排之首。宗室这边以赵梣为尊,跟着岐王等宗室亲王、郡王,都是熟悉的面孔。他们无一人抬头,在年轻的皇帝皇后面前皆恭谨肃然。 帝后升舆,离开宣德门,前往端礼门。 百官和宗室按礼退下,待申时才再入福宁殿观礼。众臣皆面带喜色,皇帝上次大朝会宣布,日后每年三月十六定为天宁节,从此又多了一日休沐,各衙门无需歇泊。 宣德门前只余下一些相熟之人边聊边行。 苏昉笑着问陈太初:“就连做皇后也免不了要被涂抹成那样?” 孟彦弼瞪他一眼:“怎么!我家妹妹涂成那样,也是天下最美的小娘子。” 苏昉笑着一揖:“不错,我家表妹涂成那样,也是天下最美的小娘子。” 陈太初无奈摇头:“宽之把我要说的话抢去说了,看来我以后只能这般说阿予了。” 孟彦弼早知道了苏昉和阿予的事,立时大笑起来:“不错不错。” 苏昉脸一红:“无妨,你家不还有小五吗?” 赵梣却挤了过来抬头大声问陈太初:“小五妹妹今日来不来宫里观礼?” 孟彦弼行了一礼,挠了挠头:“太初,你家妹子还没周岁,就被惦记上了啊。” 陈太初笑道:“殿下万安。我娘并无诰命,不在外命妇之列,妹妹已经在孟家观礼了,就不来宫里了。” 赵梣一愣,想到被自己抱着会摸自己脸咿咿呀呀的小人儿,急得不行:“长安自己不就有诰命么?为何不能来啊。” 陈太初、苏昉和孟彦弼面面相觑。 “殿下,圣人在福宁殿歇息,若是饿了渴了累了,只怕服侍的女史们不够体贴,四公主是不是会去相陪?”张子厚清越的声音在赵梣身后响起。 赵梣倏地一愣,点了点头,搬动两条小短腿,赶紧招呼自己身边的内侍:“快,去福宁殿。”这个讨好先生的机会,可不能给四姐一个人得了。他还想像六哥那样,养一只鹰呢。 陈太初看着他远去的小身影,笑着拍了拍苏昉的肩膀:“走,去我爹爹那里喝盏茶,昨夜秉烛夜谈之话题还未尽兴。” 苏昉点头应了。孟彦弼探头问:“宽之你何时去成都?走之前我们再去炭张家吃上一顿可好?” 苏昉笑着刚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宽之——!” 众人回过头,却是苏瞻一脸肃穆看着苏昉。 苏昉淡淡行了一礼:“父亲万安。” “随我来。”苏瞻抬脚往西北崇文院走去。 苏昉却站着不动,眉眼间若远山有雾。 “宽之!”苏瞻转身厉喝道,胸口起伏不定。阿昉竟然瞒着他上表,要往成都建立官学和女学,还要从成都开始,沿着利州路往秦凤路、永兴西路等地办学,他在朝中深得皇帝信任,此时自求外放,没有三年根本回不了京,竟然不和自己商量一声,他每三日都有书信回百家巷,却知道昨夜回京才从苏瞩口中得知。而他竟然故意夜宿陈家不归。 他是他的儿子!他是他的爹爹! 苏昉朝陈太初等人团团一揖:“太初先请去,我随后便来。勿忘记今日不醉不归。” 孟彦弼低声道:“记得是要让六郎不醉不归,宽之你可别退缩啊。” 张子厚微微扬起下颌,望向苏瞻,微笑道:“当面教子,背后教妻。和重这是做什么?今日是官家圣人百年好合的吉祥日子,为何你这般气急败坏?是洛阳发生了什么事不成?可要季甫替你出出主意?” 苏瞻冷笑了一声:“怎么,张相公的手这么长,伸到官家枕边还不够,还要伸到我苏家来么?” 陈太初面容一整,声音不像,冷冽如冰:“大资此话不妥,还请慎言。” 苏昉脸上显现过一丝难堪,再次深揖到底:“请张相恕罪,家父并无冒犯天颜之意。多谢太初提醒。” 苏瞻深深吸了口气,不再言语。他胸口一团闷火,自昨夜烧到今日,方才见到那少女身着皇后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和皇帝并肩而行。她看见自己了,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胸口的火便焚烧着五脏,疼得不行。 孟妧,谁都能做皇后,你不能。因为,你不是孟妧。可他一个字也不可能说出来。 苏昉和苏瞻一前一后,跟着两个小黄门往崇文院去了。孟彦弼皱了皱眉:“苏家表舅怪怪的。” 陈太初和张子厚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无妨。” 苏瞻,绝不会冒一点点得罪皇帝的风险,苏昉也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 帝后升舆,自端礼门入文德殿东上阁门,出文德殿后门如内东门降舆。司舆前导,帝后一同往福宁殿。按旧例在福宁殿门设皇后大次,但赵栩却将寝殿直接用作九娘歇息之地。 临别前赵栩忍不住再三叮嘱:“若是累了,小睡上片刻,千万别拘束。晡后才行礼。” 一说到睡字,九娘一颗心便漏跳了一拍,慌慌的。 “我不累。” 赵栩轻笑起来:“不累就好。” 九娘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却已经被尚宫和尚仪扶着入了寝殿。跨入寝殿之时,她回过头,赵栩仍然在原地看着她,见她回头,朝她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再往前走,绕过十六扇锦绣花卉屏风,重重叠叠的帷帐之后,入目便是一张前所未见的大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方绍朴:福宁殿那大床从哪里来的? 营造所自豪状:我们一百多个能工巧匠赶了五个月做出来的。 方绍朴羡慕无比:替我也来同样的一张床,木头床可比藤床牢固多了,陛下睿智英明神武天下第一,这床里头的抽屉正好放我的各□□学用品,上面还能放书,也能放我的宵夜。最好的是这床头栏,可以靠啊。给我这床,我可以三个月不下地。 营造所的指挥使意味深长地道:不错,我们可是经过试验的,绑在这上面,怎么挣木栏杆也不会断。 方绍朴纳闷不已:绑? 药僮高兴地说:太好了,有了这样的床,纸帐上再也不会蹭满我家郎君的鼻屎了! 意外不意外? 祝大家晚安。 第374章 第三百七十四章 九娘只觉得头上的九龙四凤冠压得自己两鬓突突的跳, 立刻垂目看着自己微微移动的蔽膝。 赵栩的那句“不累就好”更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周尚服、林尚仪和王尚寝等女史均低眉顺眼, 簇拥着九娘上了脚踏,在床沿坐了。 “我有些累了。”九娘柔声道。 周尚服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漏刻, 上前行了一礼:“娘娘不如卸了钗冠, 脱下祎衣歇上一歇。官家早有交待,离申时还早,娘娘能小睡上一个时辰。” “也好。”九娘笑着站起身来。众人复又簇拥着她到了屏风外头。 离了那张似乎会咬人的大床,九娘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这许多人围着她和这床, 她说不出的浑身不自在。 屏风外的西窗下,是一张黄花梨夔龙纹长案, 案前两张乌木包边龙戏珠纹圆凳。周尚服扶着身穿素纱中单披了真红长褙子的九娘坐定,轻声笑道:“日后娘娘便请在这里梳妆, 上头每一样物事都是官家亲自为娘娘挑选的。” 九娘抿唇笑了, 伸手取过案上的铜镜,却是面九狮夺绣球纹的早唐铜镜, 并无鎏金, 十分古朴。再看福宁殿的掌饰女史打开的瘿木梳妆箱, 箱子里三层格子,只梳子便有玉梳、玳瑁梳、犀角梳, 其他各式梳具俱全, 便连头油也是她平日用惯的。 “那里头又是什么?”九娘将铜镜交给掌饰女史, 指了指一旁的三只一模一样的梳妆箱。 周尚服亲自打开那两只箱子,笑道:“这是娘娘日常用的饰物箱、胭脂水粉箱,还有官家的钗冠箱。娘娘和官家的饰物单子明日徐司饰会呈给娘娘过目。需要添置什么, 尽管吩咐奴就是。” 九娘看着箱子里满当当的物事,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不由得暗中惭愧起来。平心而论,她花在赵栩身上的心思,真不如赵栩花在她身上这么细致周到。 钗冠卸下,九娘才觉得脖颈都僵硬了,柔声道:“替我将这妆也卸了吧。晚些只上些胭脂口脂便好。” 诸位女史皆一愣。 林尚仪屈膝福了一福:“启禀娘娘,稍后尚有大礼,只怕——。” 九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声音淡淡地打断了她:“无妨。” 周尚服赶紧上前躬身道:“是,娘娘。” 林尚仪省悟过来,立刻也屈膝行礼吩咐下去。两位女史带着四位宫女行了礼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稍后又捧着一应洗漱物事进来服侍九娘净面通头。 待九娘回到里间,众女史听她吩咐悉数退出寝殿,已无一人犹豫,齐齐问安行礼退了出去。 悄无声息的寝殿中,只余外间的伽南香悠然绵长。九娘长长舒出了一口气,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这才觉得自在了一些。她侧过身又深深吸了口气,枕上被褥间似乎并没有赵栩的气息,想到大婚所用的自然是全新的,九娘有些安心又有些失落,发现自己这点心思的变化,她拉起被褥将自己蒙了起来,心里乱成了一团。 昨夜她只迷迷糊糊睡了个把时辰,三更不到就被尚宫们请了起来,明明困倦疲惫得厉害,却怎么也睡不着,心跳也慢不下来,一直不愿细想的那事怎么也压不下去,索性又慢慢坐了起来,仔细打量起这张床来。和她素日睡的藤床不同,四周多了四根柱子,真红纱帐外是同色帷帐,四角悬着四颗一样大小的珠子。床里侧有一排雕着并蒂莲纹夹万字纹的抽屉,上头摆设着七八个玉碗,里头装着枣子花生莲子等喜庆物。 九娘忍不住轻轻拉开最近的一个抽屉,里头却放着几个玉盒,看着十分眼熟,再一转念,立刻脸热心跳,砰地将抽屉推了回去,一头倒在床上闭了眼假寐。 赵栩这个坏人,将这许多祛瘀消肿治外伤的玉容膏搁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 崇文殿的偏殿中,苏昉静静地看着父亲,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笑。 苏瞻压抑着怒气问道:“为何不同我商量过再上表?你才到了翰林学士院不足半年,便要出去办官学,可知道办学一事,牵涉甚广?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你又是否知道日后想要回京有多难?还有你和四公主又是怎么一回事?” “多谢父亲赐教。办学一事,正想今夜告知父亲,若有不妥,请父亲教诲宽之便是。”苏昉淡然道:“我即将离京,愿效仿外翁。四公主自请带领两位郡主,前往成都监督女学设立,也是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意思,圣人也十分支持——” “阿昉——!”苏瞻怒喝道:“我是你的爹爹!你在仕途上这么大的决定,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京中到处流传你要尚主的消息,你爹爹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堂堂公主,竟然要离京跟着你去成都——成何体统?” 他骤然发怒,屋内竟有了些回音。 苏昉唇边的笑容多了几分无奈,轻声道:“父亲以前也是这样想母亲的吧?” “好好的青神王氏嫡女,就该相夫教子,守在内宅,”苏昉叹道:“偏偏母亲处处能襄助父亲的仕途。” 苏瞻的瞳孔一缩,涩声问道:“你说什么?” “父亲其实十分厌恶这样的母亲,或者说是嫉恨?可惜却已经离不开母亲。”苏昉眼中充满了悲悯:“那次自污入狱绝地求生,是父亲自己所做的决定,却酿成了惨剧,不是吗?最后母亲的病,虽有王璎作祟,若是父亲真的想救她,必然不会和病中的母亲商量续弦一事——” 仿似有人重重打了苏瞻当胸一拳,又将他的心毫不留情地揉成了粉碎。苏瞻眼圈红了起来,扬起手来,却停在了半空,他绝不能再打阿昉了。 “阿昉!你在胡说什么?我和你娘相知相惜——”苏瞻的声音嘶哑低沉。 明明是阿玞提出来的,是为了有可靠的人照顾你! 苏昉轻轻摇头道:“上回父亲赏宽之耳光时,该说的话,宽之皆已说清楚了。还请父亲恕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我三日后便随礼部、国子监博士们出发去成都,日后还望父亲多多保重。” 苏瞻半边身子发麻,久久回不过神来。 苏昉深深一揖:“父亲生我之恩,宽之无以为报,必将平生献于大赵子民。还请父亲留意:开女学,让天下有才的女子能尽显才华,不只是因为圣人,更是陛下惜才之意。古有木兰从军,前朝有武后之治方有开元盛世。我朝有刘太后垂帘听政,方有德宗之治。若因男女之分,便刻意将天下女子禁锢于家宅之中,心胸何等狭窄?眼光何等短浅?望父亲三思。” 看着苏昉离去的挺拔身影,苏瞻无力地道:“你知道什么!阿昉,你知道孟妧她其实——” 苏昉霍地转过身来:“圣人名讳,请父亲避忌。” “阿昉——!” “许多事,父亲你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苏昉沉声道,目光幽深:“早知近日,何必当初?俱往矣。” 父子二人形同陌路,在偏殿中四目相对。 苏瞻浑身冰凉,想要再说些什么。外头却响起张子厚幽幽的声音:“和重,陛下召你往大庆殿后阁觐见。” 苏昉深深一礼,大步跨出了殿门。 张子厚站在廊下,背对殿门,双手拢在宽袖中,仰首看天:“这天,再也不会变了。” 一刻钟后,苏瞻慢慢走出了偏殿,背依然挺得笔直。洛阳还有许多事要和皇帝奏对,还有江南几路的变法依然有许多问题。他心里清楚得很,皇帝需要他,朝廷需要他,天下万民亦需要他。 万蚁噬咬的心,原本早就千疮百孔。但他绝不会在张子厚面前认输,终有一日,他会回到京城,站在那百官之首。 *** 晡后,福宁殿大殿上,鼓乐声中,赵栩在众礼官内侍们的簇拥下,神采奕奕地登上御座。 乐声再起时,两位尚宫引着换回祎衣头戴九龙四凤冠的九娘来到殿庭之东,面西而立。 赵栩见九娘只淡淡用了些胭脂水粉,嘴角不禁抽动了一下,好不容易保持住了仪态。 尚仪跪奏外办,请皇帝降坐礼迎。赵栩不等尚宫上前来,便已走了下来,走到殿庭西面,朝着九娘深深一揖。 尚宫们赶紧上前引帝后从西阶入殿内,在榻前站了。赵栩再对着九娘一揖,方齐齐落坐,用了三口尚食所进的佳馔,再饮一尊酒,重复这般一回,第三饮便用了卺。 待尚仪跪奏礼毕。尚宫上前请赵栩改换常服。王尚寝服侍九娘换下礼服换上寝衣安坐于帷帐之内。两位记录彤史的女官请过安后便退到了屏风之外。 九娘强作镇定,身上这真红软纱寝衣又薄又透,里头肚兜上的花纹都看得一清二楚,手脚都无处安放,却不能藏于被中,这时才觉得脸上涂那么白也是有好处的。 只过了两刻钟,屏风外便传来了赵栩清朗的声音:“全都退下。” 跟着传来窸窸窣窣的衣裙拂地声,还有殿门关闭声,清晰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我手残。但,一切都是前戏嘛,呵呵呵。 附注:皇太后是绝对不会在帝后大婚时出现的,这是常识。 第375章  第三百七十五章 九娘脸上越来越红,越来越烫,心底默念着左右不过是个痛,又不是不经历过,可耳朵却不由自主全神贯注留意着屏风外头的声响,一双手不知不觉绞在一起,有些黏湿起来。 赵栩的脚步声却在屏风外头传来,慢腾腾往东,片刻后停了下来,连吹气的声音也十分清晰地传至屏风后,屏风外便暗了一团下去。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又响了起来,跟着另一边也暗了下去。跟着那不急不缓的步子才靠近了屏风,停了下来。 赵栩靠着那十六扇锦绣花卉屏风,静静看着端坐在床沿的九娘,察觉他停了下来,正抬起眼来看向自己。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夫君。 灯下看美人,美人美得嚣张跋扈无法无天。 九娘头一抬,只见赵栩斜斜倚在屏风上头,湿漉漉的乌发随意披着,白罗中单敞着,阴影中隐隐露出小半胸膛,不笑亦含情的桃花眼水意盎然,眼角隐隐飞着一抹绯红,唇角微翘,看入他眼中,九娘心慌意乱,险些问出一句“你为何不过来?” 赵栩将原本就松垮欲坠的系带轻轻一扯,莹白的胸膛顿时露出大半,线条优美充满力量,甚至有一点粉红骤然闯入九娘眼中。中单衣襟骤开又合,掩去无限风光。 九娘呆呆地连眨眼都没来得及眨,脸上烧得滚烫,她好像看到了,又好像没看清。 灯还未灭,他就在她面前袒胸露怀了?这种事不是该灭了灯黑暗中摸索么……凭她前世那点浅薄的经验,还有尚宫们尚寝女史的叮嘱,似乎从未有过“眼见为实”这一条…… 赵栩笑着慢慢走近她,移动间,不仅又一次露了胸,甚至松松垮垮坠着的白罗贴身亵裤也从衣袂中露了出来,根本遮不住他紧实的腹部,还有她不敢看却闯入视线中的鼓囊囊的…… 九娘脑中轰的一声,似万千烟火齐放,炸得整个人都麻了,终于转开眼看向模模糊糊云里雾里一般的花卉屏风。摸过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而这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以至于她只剩余本能的反应。 又羞又耻,又急又臊,可忍不住想转回眼再看上一看。 花卉屏风忽地变成了人肉屏风。九娘赶紧低下头,惊觉自己手指和手背一粉一白被绞成了两个色。 “这般色-诱,阿妧可满意?”赵栩声音低沉,缠绵悠长,尾音带着戏谑,轻轻扬起,在九娘心头挠了一挠。他不禁满意,还很得意。阿妧看自己看得转不开眼,果然好色。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金明池小舟上的旧话重提,九娘红着脸干咳了两声,底气不足地用尚寝女史所授的标准答案抵抗道:“六郎,天色已晚,可要安置了?” 赵栩垂目看着从脸颊到耳尖,从脖子连锁骨都羞得发红的她,强忍着一把扑倒她吃干抹净的心,声音越发暧昧撩人:“阿妧莫急,戌正还未到,明日休朝,卯正才去见娘娘,参太妃们。我们足足有五个时辰呢。” 五个时辰!是什么意思?九娘打了个激灵,几乎方绍朴附身了:“那—那我先去灭、灭灯。” 赵栩低下身来,将她笼在自己阴影下。九娘往后一仰。两人鼻息交错间,赵栩却一侧身坐到她身旁,再往后一倒。 待九娘回过神来,这人已经老神在在地侧躺在床上,一手曲起,撑着头笑眯眯地道:“好。” 他大大方方任由她看,现在该他一饱眼福了。 九娘慢慢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你别看我”,只装作不经意地伸手将胸前丘壑遮了大半。她将两侧高几边的床灯和琉璃立灯先用了,却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真红软纱,越靠近灯,越是透明,行动间盈盈一握的腰肢摆动,修长双腿若隐若现,被身后饿狼一览无遗。 “咿?”九娘一愣,回过头来。 灯是灭了,帐内四角上的夜明珠却在黑暗中幽幽放光,将床上的赵栩笼在流转的光华中,春-意更浓。 赵栩忍着笑,朝她伸出手:“灯已灭,快来安置。” 九娘硬着头皮挪上脚踏,还没坐上床沿,已被紧紧抱了个满怀,倒了下去,扑鼻而来的是赵栩身上沐浴后的清香,鼻尖所触,是赵栩滚烫的肌肤,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烫,可他比她还要烫,烫得她神魂颠倒。 “帷帐!帷帐——” 九娘低楠。这寝殿并不大,外间和里间只有屏风相隔,门外的彤史女史、尚寝女史等人至少有十多个等着传唤伺候的,还有抬水的内侍。她想想就不舒服。 也不见赵栩怎么抬手起身,三重帷帐垂落下来,将这大床变成一方小小天地。 不等她再找什么拖延的借口,赵栩头一低,以吻缄默。 怀中人儿身子渐渐柔软下去,又因被吻得喘不过气来扭了两下,蹭得他久抑得放的那处疼痛难忍。 赵栩喉中发出一声压低了的呻-吟,既爽快得要命又难受得要命。这一声贴着九娘的唇舌传了过去,似火燎原,她不禁颤栗起来。 赵栩强压欲-火,心知两人尺寸太不匹配,若不耐心地等她情动到忘我的地步,还不知要吃多大的苦头。 手指轻挑间,真红软纱衣半卸半褪,被蹭歪的抹胸皱在一边,半边浑圆白得荧荧发光,顶端的一抹璎红却娇艳欲滴,微微颤动着任人采撷似的。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九娘不敢睁开眼,胸前一凉,温香软玉已被火炉似的手掌温柔拢住,只余下那一点露在空气中瞬间硬成了小石子,十分可怜。 偏偏唇舌依然被温柔坚定地攻占着缠绕着,还有带着薄茧的手指有意无意轻触那小石子,挑逗,戏弄,爱抚,试探。来去间,最后一丝犹疑害怕也被这浓情蜜意融化得无影无踪。 柔若无骨的身子又扭动了两下,不自觉地将那高耸处靠向赵栩。 带来慰藉的滚烫手掌却离开高地,或轻或重,或急或缓,游走不定起来,在她锁骨间轻抹去汗滴,从肩头滑下臂膀,将她小手带往他身后,搁在他腰后一处小小凹陷处,咬着她耳垂低笑道:“阿妧你有两个小腰涡,我也有,你摸摸我这里。” 九娘色令智昏,茫茫然小手摸了一摸,再戳了一戳,果然赵栩腰后也有两个小涡,周边肌肤丝滑,又十分结实有弹性,和她自己的全然不同。赵栩的手一松,她的手便滑了下去,落在他臀上。 赵栩肌肉不由得一绷紧,将她抱得更紧,两手在她的小腰涡上轻抚重按,慢慢下移。 九娘身子发麻,无意识地戳了戳手下绷紧的肌肉,这人明明是男儿郎,为何肌肤也滑成这样,这般好摸? 赵栩吸了口气,身子一动。 九娘手下一空,才发现自己被放平在床上,睁开眼,那双桃花眼微微上翘的眼角已从淡淡绯红变成了桃红。 两人鼻尖相抵,赵栩将她小手放在自己胸口,柔声道:“阿妧你看着我,我快活得很。你摸我,我更快活。”后一句却落在双唇若即若离间。 “莫怕,我想要你快活。”赵栩含住她的唇。 九娘手心下是他一颗砰砰跳动得极快的心。 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紧张。想到中秋那夜赵栩在自己手中的脆弱,九娘手指轻轻滑下,不经意划过一点突起。 “嘤——?” 赵栩浑身一颤,口齿间溢出一声暧昧到极限的声音,又似乎疑惑于自己那处从未被发现过的敏感,有些羞涩有些不敢置信有些怀疑还有些惊喜和期待。 九娘手停在他胸腹之间,犹豫着不知上好还是下好。 赵栩在她耳边软语哀求:“娇娇,再摸一摸我那里——” 九娘脑中一片混乱,身不由己地伸手又轻轻碰了碰那里。 赵栩弓起身子,颤抖着粗喘起来,忽地一把捉住那只懵懂的小手,压在两旁,低下头,便含住她方才被他刻意避开的茱萸。 九娘猝不及防,上半身一挺,倒羊入虎口又送进去一些。两人的喘息声交织着吮吸舔舐之声,锁在这重重帷帐中,一时春-色无边。 半晌后,赵栩才直起身子,一把捞起水一样的人儿,将那皱巴巴的纱衣扯了下去,连着抹胸一起丢在了床角。 九娘迷糊糊地伸手去遮掩胸前,却又落回松软被褥间,不由得疑惑地睁开了眼。 “啊?”她一手掩着胸,一手掩住脸。 赵栩身上大敞的中单早已不知所踪,他赤-裸的上半身肩宽腰窄,线条流畅,腹间肌肉垒垒,宛如猎豹一般充满力量又不失优雅。此时修长手指正在解着亵裤,依然动作优美,十分坦然,双眼依然含情带笑注视着身下的小娇娇。 娇颜露半边,玉-乳半边露,肌肤泛着粉色,无比诱人。 究竟是谁色-诱谁? 第376章 第三百七十六章 帐内一片春-色荡漾, 殿外一片月色如水。 成墨轻手轻脚带着众人退出廊下, 看着三十步外紧闭的寝殿大门才松了一口气,再想了想官家的口谕, 离寝殿越远越好。索性躬身行了一礼, 带着众人一直退到了前殿的后阁廊下。 几位带御器械官面无表情地看向空中一轮明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 汴京城自三月初一金明池开池,便又开始入了夜夜笙歌的日子。适逢帝后大婚定为天宁节,各处瓦舍勾栏更是生意兴隆,夜市茶坊人山人海。汴河上画舫小舟络绎不绝, 歌舞升平。 翌日,皇后孟氏以朝礼觐见皇太后, 参各位皇太妃。择日至景灵宫行庙见礼。帝后起居一处,坤宁殿只作为皇后处理后宫事务之地。前朝后廷眼见帝后恩爱异常, 再无人提及选秀纳妃一事。 春来春又去, 转眼京城迎来盛夏,大赵中兴之势已定, 各路变法按部就班推行中, 第一所官办女学, 也已在成都选址动工。 自今上即位以来,一年里各处战事大捷, 边境歇了干戈。年后西北和北疆均重设榷场、马市。又在四川与吐蕃、大理交界处增设两处榷场, 繁荣市贸。 契丹长公主耶律奥野在帝后大婚后与大赵签订了新的和约。天下格局, 再起风云。契丹撤五京为三京。云州大同府、南京析津府作为入侵之赔偿,于五月初五归还给大赵。两国仍以兄弟之国邦交。 至此,燕云十六州中的燕京和云州时隔百余年, 终于回归大赵版图。朝廷上下一片欢呼,跪地大哭者无数。不费一兵一卒,谁能想到契丹竟愿意放弃最繁华的陪都南京? 张子厚率领近百文武众臣,在章叔夜的护卫下,于四月初抵达燕京。契丹左院大王举办了极为隆重的欢迎仪式,开始各项交接工作。 四月初八佛诞日,皇帝敕书,诏告天下:燕京、云州两地回归华夏。云州归于河东路,设云州府。改燕京为北京,代替大名府成为陪都,设北京国子监、北京女学。燕、云两州田地重新丈量,入鱼鳞册。按大赵律法重新登记户籍,两州百姓可免除一年赋税。志愿从军者家中免除三年赋税。更从大名府、真定府、济南府征求家有百万贯以上的富商往燕京定居。大名府卢大官人头一个响应,举家迁往燕京,至端午,已有五十余户富商上表朝廷,愿北迁燕京落户。 敕书一出,燕云两州因恐惧两国之间变故意欲离去的百姓,十有□□都放下了心。更有不少有识之士指出燕云十六州中燕云既归,大赵应仍有后招蓄力未发。元煦帝雄才伟略,朝中猛将如云,变法半年颇有成效,如今改燕京为陪都北京,难说其他十四州日后是姓赵还是姓耶律。 五月初五,燕京万人空巷,士庶百姓均聚集在宫城外的广场四周,观看章叔夜旗下燕京守军“飞龙军”演武及百戏。是夜,处处张灯结彩,榷场、关扑、茶坊皆通宵达旦开着。 五月初六,契丹、大赵两国皇帝同降敕书,斥金国擅自撕毁守去岁的四国盟约背信偷袭,宣布结成赵契北伐联军,各自发兵二十万,北上征讨金国。至此天下人才明白何以契丹会让出燕云。 五月中旬,陈太初突然出现在秦州,和陈元初率领秦凤军铁骑,佯装配合李穆桃前后夹攻梁氏,却在烧毁梁氏和回鹘粮草后,大军一夜疾驰三百里,夺下兰州。 六月初六,北伐元帅章叔夜于燕京祭旗,任秦幼安为先锋,率领河北路、河东两路、京东京西路五路十军选拔出的二十万大军,往东京道出征。 六月底,回鹘撤军,陈元初陈太初仍无归还兰州给西夏之意,对此西夏朝廷也罕见地表示了沉默,反将原属于西寿保泰军司的柔狼山一带划给了卫慕家的卓啰和南军司,似乎默认了兰州一带日后归属大赵,专注于围歼梁氏和回鹘的联军,将之逼退回宣化府一带。 七月中元节前,大赵宣告天下,成立兰州府,属秦凤路管辖,原秦州权知府事调任兰州权知府事。西夏长公主李穆桃亲派使者自兴庆府前往道贺。 八月,大赵秦凤路大军沿兰州西下,于宣化府外按兵不动,替李穆桃西征军压阵,并借军粮十万石给李穆桃西征军。 九月,宣化府破,梁氏西逃瓜州。李穆桃亲率大军追击。秦凤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占宣化府,陈元初率领五万铁骑暴起,突进回鹘的草头达鞑部,二十天内如狂风暴雨般横扫沙漠,直达草头达鞑王庭。黄头回纥三次欲横切救援,连败于神出鬼没的陈太初手下。九月底,酒泉地区除李氏梁氏战事频繁的瓜州沙洲外,皆落于大赵囊中。期间李穆桃多次遣使前往陈元初军中求见,皆未果。 李穆桃大军粮草随时可能被赵军切断,和梁氏之间的战事也由于秦凤军在卧榻之侧更需小心翼翼。在得知永兴军路陈兵六万于安边城、青岗峡一带后,李穆桃立刻放弃攻占瓜州,退兵于肃州,重整甘肃军司。她方退回肃州,永兴军路便开始在安边城一带屯田准备过冬。 待西夏梁氏、李氏、回鹘回过神后,大赵只靠拿捏各方微妙平衡的局势,凭着秦凤军的两次出征,便轻松拿下了兰州、宣化府和酒泉一带。测绘斥候已经将新的舆图送往京城。 元煦元年十月,大赵、契丹三十万大军,与女真决战于黄龙府。女真大败,死伤无数,于大雪中一部分败退往五国城,一部分败往长白山脉。金帝上书契丹和大赵求和。契丹收复原东京道,更拿下了长春州。 黄龙府决战后,章叔夜并未乘胜追击,当机立断挥师南归,大军却驻扎在了太行山北支的东南处,燕云十六州中的蓟州、莫州、檀州、瀛洲、涿州的契丹守军顿时惶惶然起来,生怕自己也变成西夏宣化府那般。 此时十月里北国已万里冰原,契丹大军衡量再三,于东京道休养生息。女真人方能在五国城苟延残喘,期待逃往长白山脉的人马早日北归。 至此,西夏陷于梁李内乱,契丹仍被女真牵制。大赵霸主之相初现。 有朝臣趁机上书,请皇帝往泰山封禅,被御史弹劾为劳民伤财阿谀奉上的奸佞,流放儋州。 元煦二年早春,眼见燕京富饶更胜以往,云州百姓安居乐业,蓟州莫州等五州百姓民变,要求跟随燕京回归大赵。偏巧此时蛰伏于长白山脉的女真军北上五国城,纠结了约十万人马,再次蠢蠢欲动,欲进攻长春州。上京和中京更两度遭遇女真奴隶和俘虏哗变,暗中还有室韦的掺和。 三月底,皇帝赵栩携皇后孟氏、宰执张子厚、枢密副使孟在等重臣,北巡燕京。各国使臣蜂拥而至,燕京城人满为患。不几日,各处皇榜贴出告示,燕京将举办端阳龙舟赛,以万贯银钱为彩头,促各国邦交,并邀请契丹左院大王、长公主耶律奥野等前来燕京观赏龙舟赛。 五月初一,皇后于燕京宫城设宫宴,各国使臣的女眷、燕京的内外命妇悉数受邀入宫。更有常驻于燕京的各国大商人的女眷们亦有幸入宫觐见皇后。宴会设在宫城后苑水榭,瓜果吃食点心酒水样样精致,色香俱全。宫人们礼仪周到,并不因座席中有官家夫人和商人妇而区别对待。众人遥遥得见皇后风采,无不拜服。 宴后,燕京女学、真定女学的学子们和随皇后来燕京的孟氏女学的学生们,落落大方地演示了煮茶、斗茶、抹茶之艺,并以茶为题,作诗填词绘画,尽显才华。 皇后点燕京女学的何小娘子的画为魁首,赏银百两,绢两百匹。 何小娘子却行跪拜大礼谢恩,恳请圣人允许自己将赏银全部赠给去岁开设的燕京慈幼局,更期望慈幼局里的女童有机会像她一般进入燕京女学。得知女学的学子们每月都会去福田院、慈幼局、医馆帮忙后,皇后柔声嘉许女学子们的品行,允了何小娘子所请,并另拨银百两给慈幼局和福田院,更下令将今日较好的诗词作品一并集结成册,由燕京进奏院印制。 席间众女眷们纷起效仿,女学子们的诗画之作竟被一抢而空。燕京慈幼局、福田院更得银近三千两。 为感谢她们的善心,皇后口谕:将席间展示出的福建、四川、江浙各地的逾三百种茶,一一赠送给与宴贵宾。 五月初三,皇后再设宫宴,赴宴贴已有人出高价相求。众命妇和各家女眷兴致勃勃地赏完各地名绣技法和名品后,得的赏赐都是帕子,偏偏帕子上寥寥几朵兰花,却分别出自蜀绣、苏绣、湘绣、广绣的技艺,所用绣线材料也各不相同,看似却又浑然一体说不出的好看。有那妇人贪小利,一出宫门便将绣帕卖出了五贯,得意洋洋回家后,被丈夫怒斥得涕泪交加。再听说那帕子上的花样子乃官家亲自所绘,一方帕子在燕京有人出价十金相求,哀嚎一声竟晕了过去。 全燕京的人都抻长脖子等皇后再办宫宴时,五月初五龙舟赛,卢大官人家的龙舟一举夺魁。皇帝十分高兴,下令前十条龙舟上的桨手们俱有赏,其中一条龙舟上有两个昆仑奴,得了赏钱太过高兴,连人带龙舟都翻在了水里。 五月初八,宫中不设宴,却举办了捶丸赛。皇后亲自率领孟氏女学的学生迎战契丹长公主耶律奥野的契丹贵女们。各国使臣、燕京城中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女学学生们俱受邀观战。 赛后,燕京的小娘子们又开始热衷于捶丸赛,各种结社也风靡燕京。提起连续三次一棒进洞的孟皇后,人人都眼睛发亮。唯一遗憾的是三次宫宴,谁也没能见到皇帝一眼,皇帝究竟有多好看,燕京的妇人和小娘子们依然不知道,不过很多人言之凿凿,那个替孟皇后捡瓷丸、背捶棒的贴身内侍才是美绝人寰,好几个契丹贵女只盯着他人不盯着瓷丸,不然不会输得那么惨。 历经整整一个多月的和谈,契丹大赵约定:大赵于未来十年里,每年给契丹十万贯银,绢帛二十万匹,作为赎回其他十四州之价。是为“燕京之盟”。 八月,燕云十六州悉数回归大赵。是年中秋,大赵举国欢庆,宫中赏出皇后所酿新酒,于宣德楼前供市人争饮。汴京一夜无眠,丝篁鼎沸。 这时大赵茶市在燕京一地的税金竟已一举超过了四川两大榷场里的茶税。就连皇后当日赏下茶叶时用的哥窑八方茶盒,也仿者如云,一盒难求。 过完中秋是重阳,跟着立冬、冬至、腊八。还未从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欣喜中平静下来,大赵百姓迎来了元煦三年的除夕。翻过年去,正旦大朝会万邦来贺,元宵节皇帝皇后现身宣德楼,观赏百戏和灯山,与民同乐。 转眼汴京春又深。 *** 三月初的隋堤烟柳已从嫩绿变成了翠绿。金乌西坠后,白日里船舶如织往来如梭的运河变得宁静起来。汴河两岸泊着的画舫上一盏盏灯笼逐次亮起。三月三,正是汴京儿女踏春相会互诉衷肠的好日子。 一艘官船缓缓破浪而来,船头上的青衣郎君遥望虹桥,微微出神。当年自己游历后返京也是坐着船,阿昕也还在。几年前的风云变幻惊心动魄,现在念起,已恍如隔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穿了一件杏色直裰的赵浅予从舱中跑了出来,兴致勃勃地道:“阿昉哥哥,成都女学今年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女榜眼呢,琼林宴上我可一定要去瞧一瞧。我们一道去可好?你在看什么?那是虹桥么这么快就要下船了——” 她语气里略带怅然,说完自觉难为情,不由得偷偷瞥了苏昉一眼。 苏昉笑容温和:“你娘亲,还有六郎九娘要是看到你已经长这么高了,一定会吓一跳。” 这两年里猛然窜高的赵浅予,像足了陈家人,修长高挑,只比他矮了一个头。 赵浅予却皱起了眉头,苦着脸道:“我可不要再长高了,丑死了!”长手长脚,还那么瘦,一点也不美。想起九娘,赵浅予不禁眼皮下垂,偷偷溜过自己胸口的“鹿家包子”,想哭。她穿男儿郎的直裰,根本不需要束什么胸……,这位胸兄,敢问你在何方? 苏昉失笑道:“你不是志气满满地要抢回大赵第一美人称号的么?” 赵浅予昂首挺胸道:“不错,让十五郎看一看,到底是六哥美还是我美,哼!” 苏昉转过头,语气淡然:“你美。” 赵浅予眼睛眨了眨,竟不敢转过头看他一眼。 两人静静站在船头,虹桥越来越近。 *** “宽之——!” 苏昉携了赵浅予,被一众随行之人簇拥着下了船,就听见有人高喊起来。却是孟彦弼。 “走走走——我可是奉旨拦人。”孟彦弼笑得眉眼弯弯:“快,炭张家的羊羔肯定已经好了,为了这一顿,我可是连午饭都没有用。” 苏昉和赵浅予被他半拖半拽地推上了马车,只扔下两百来号随从侍卫在码头上,被孟彦弼的副将指挥着收拾行李。 下了马车,一股肉香味扑面而来,赵浅予两眼放光,跟着孟彦弼蹬蹬瞪上了楼。 孟彦弼推开房门,朝两人眨了眨眼。 屏风内一张大圆桌上,已坐了好些人。 赵浅予目光扫过去,蓦然尖叫起来:“阿妧——你有身子了?” 赵栩的手掌早一步就捂住了九娘的双耳,瞟了苏昉一眼:“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你也没好好治治?”赶紧又轻轻拍了拍九娘隆起的小腹,柔声道:“乖女儿,别害怕,那是你最不懂事的姑母,等你长大了好好教她。” 九娘笑着拧了他一把:“不许说阿予坏话。” 赵浅予却笑着扯住苏昉:“阿昉哥哥,我要做姑母了!” 赵梣也将双手从身边玉雪可爱的小娘子耳朵上放了下来,低声道:“小五,你看,我早就说过这个阿姊是最讨嫌的——” “十五郎!”赵浅予的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 已经是长安郡主的陈小五圆溜溜的大眼看着赵浅予,忽地溜下圈椅,小短腿跑得飞快,冲上去一把抱住赵浅予的腿,抬起头就喊:“表哥,抱抱——” 赵梣黑着脸瞪着赵浅予。 赵浅予黑着脸低头瞪着陈小五。你眼睛真大,我明明是女儿身——! 陈小五咽了一口口水,更大声地讨好她:“哥哥——” 屋内响起了哄堂大笑。九娘笑倒在赵栩怀中,赵栩急得皱眉道:“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大喜大悲!方绍朴——方绍朴快来——” 天才知道他有多卖力,才种出了这个宝贝。 *** 元煦三年的深秋,汴京又有三大喜事。 先是皇太后下旨,将皇后的姐姐大孟氏,赐婚忠勇侯章叔夜,敕封为周国夫人。婚期定于元煦三年的年底。跟着小苏郎苏宽之尚主,即将成为今上的妹夫。楚国长公主下降日定在元煦四年的九月。 两件婚事落定,十月初十,皇后孟氏于宫中顺利生下皇长子,皇帝大赦天下。 十月十一,一份贺礼自秦州而来,送达宫里赵栩手中。 一枚凤鸟玉璜,蒲纹器表地纹,凹弦纹边阑。 《秦州志》后来有记,玉泉观中,目睹陈太初白日飞升者,不下百人。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一路陪伴。今天大结局。155万字,我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了。 今日留言,全部红包。谢谢大家。 帝后日常以及大家想看的番外随后会一一送上的。六九日常我觉得我可以写十万字...... 哈哈哈。 再次感谢! 本书由 夏离紫殇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