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楹鐶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给六扇门大佬递烟 作者:南山有台 【文案】   前生做够了深宫怨妇,重活一世的傅成璧表示:   嫁给未来皇上?拒绝!   宫斗宅斗?滚开!   好好写书,好好查案,嫁个小公务员安安稳稳的过一生岂不是美滋滋?   六扇门众人:emmm……wuli大大在你眼中就是个小公务员?   傅成璧:不然呢?   段崇:公务员能配得上你侯府小姐吗?   傅成璧:配、配得上!o(*////▽////*)q   ——*——食用提示——*——   ①cp:段崇x傅成璧。   ②文案不正经,文风很正经。探案为谈情而服务。   ③1v1,HE。完全架空,各种历史乱炖,拒绝任何考据。   ④随便写写,随便看看。不喜点x,山不转水转,我们江湖再见。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重生 主角:傅成璧;段崇 ┃ 配角:六扇门探案小组 ┃ 其它:谈情说案 ================= 第一卷 美人骨 第1章 重生   淅淅沥沥的清雨敲打着窗扇,云蒸霞蔚、漫天紫光的宫殿渐渐模糊在雨幕当中,芭蕉叶被濯洗得翠绿,嗒嗒嗒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傅成璧倚睡在榻上已有好些时光,手中一直握着的团扇蓦地滑脱,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异响令她从梦中一下清醒,眼前半合的窗外还下着雨。   门被轻悄悄地推开,露出玉壶一张灵俏的小脸,她见傅成璧已醒,扬起唇角笑盈盈地问:“姑娘醒了?”   傅成璧“嗯”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做梦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有时她都分不清自己是身处现实还是身处梦境。往昔发生过的事还历历在目,可她睁开眼睛之后又的的确确回到了尚且十六岁的时候,所有的一切还未发生,此时的她甚至还没有认识李元钧。   前世李元钧登基成为大周天子,而她则是大周百姓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祸国妖后。   入宫为妃多年,后宫的算计、朝臣的诋毁,傅成璧可以统统都不在乎,森严宫闱之中,她只在乎李元钧,只在乎他是如何想。可直到死,她才明白这么多年来的痴心都错付了,从头到尾,她就是李元钧手里的一枚棋子。   临京初雪那日,细碎的雪花像是盐粒子铺成一地霜辉,傅成璧双手合十在梅林许愿,希望上天护佑大周国泰民安,再不教李元钧成日忙于政务,不得休憩。应是心诚则灵,当晚李元钧就罕见到她的轻梨轩中,轻轻拢住她,像是怕碰碎一样的小心翼翼,低声同她讲:“在宫中闷了多日,可想故地重游,到鹿鸣台走走?”   鹿鸣台曾是两人定情之处,傅成璧闻言眸中燃起璀璨的光华,像个女孩子一样点着头。去鹿鸣台的那日,她将自己精心打扮得如同出嫁一样,特地簪了李元钧送予她的红石榴花钗,满心欢喜地任他牵着、引着。   傅成璧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饵,她自以为的甜蜜约会不过是李元钧设下的一场局。早在入鹿鸣台前,李元钧就派人通知段崇——皇帝欲在鹿鸣台处决妖后。   明知鹿鸣台已设好了天罗地网,段崇还是来了。   李元钧自然希望段崇入局,否则岂非白费一番功夫?可真当段崇出现的时候,他又是出离的愤怒。他揪起傅成璧乌沉沉的青发,将她狠狠按在冰冷的阑干上,迫使她亲眼看着段崇一点一点被蚕食在刀山剑海中,直至血渍模糊,尸骨难辨。   李元钧咬牙切齿,声音癫狂:“贱货!给朕好好看着,今天你也该死心了罢!”   傅成璧看见刀剑网中的尸肉和鲜血,呆愣了许久,才微微低垂眉眼,颤着唇说:“臣妾不明白……”   “你与段崇的事,真以为朕不知情?”   他不信她?   “傅成璧,你对得起朕么?你何配成为我大周皇后!”他声声诘问,语调冰冷又陌生,仿佛与往昔款款温言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竟然不信她……   石榴花钗被他扯得掉在地上,褫夺皇后宝印、宝册,日后以奴婢之身侍奉于昭阳殿,这就是李元钧给她的定局。跪在地上听旨的时候,傅成璧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五味交织于脏腑之内将她对李元钧最后的情意焚烧成灰。   他既不信她,她又何必再这般作践自己!   鹿鸣高台上的雪雾渺袅,傅成璧听见低吟的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冷得她死死捏住锦绣华袍的袖口,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后宫中层出不穷的算计所给她的疲怠涌上眉间,笨拙的、精湛的、看得出的、看不出的计谋曾日复一日地折磨着、攻讦着她,她步步为营走到今日,挺到今天,原以为是值得的……   傅成璧原以为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笑了笑:“你说得对,今天我也该死心了。”   李元钧望见她悲戚苍白的容色,一时间眼神变得复杂而遥远,终是低声说着:“你若知悔改,朕可以……”   可他这一句未说完,傅成璧的身影就从阑干上仰落。   傅成璧比谁都要骄矜,也比谁都要心狠。她就从高高的鹿鸣台上跳了下去,临死前她还看见李元钧冲过来,惨白着一张脸失仪嘶喊,头上皇冕不慎掉落,随着她一起跌得粉身碎骨。   白璇珠的冕旒滴滴答答如水珠跳盘,散落一地。   是非成败转头空,傅成璧没想过自己还能重活一世。从噩梦中再度睁开眼,她竟就回到了武安侯府。   玉壶见傅成璧正愣得出神,将刚刚蒸好的玫瑰花饼放下,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见她回了魂才笑问:“怎么姑娘这几日总魂不守舍的?”   傅成璧摇摇头,轻揉着被风吹得发疼的额头:“受了风,有些头疼。”   玉壶坐到她身边替她揉着额角,“不教姑娘在这里睡,您非要倚着窗听雨,可小心别着凉了。过不了几天就要到六扇门当值,那里可不是侯府,姑娘一介女流,进去当差肯定有诸多不便。”   玉壶忽地转想起在外头听来的传闻,往傅成璧耳侧靠了靠,压低声音说:“奴婢听说六扇门有个人很不好惹,谁都不放在眼中,届时您以侯府小姐的身份进去,万一教那些男人们刁难了,该当如何?”   傅成璧打了下哈欠,懒懒地回道:“不怕,他们不敢刁难我。”   玉壶想了想,也是这个理。不看僧面看佛面,傅成璧怎么说也算是皇亲国戚,六扇门的人应该不会太过放肆。   此时的傅成璧还是大周武安侯的掌上明珠,武安侯去世后,傅成璧的兄长傅谨之承袭武安侯位,傅家只剩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傅家府邸本坐落在南方抚衢,因傅谨之调任京城一事,傅成璧也随着哥哥从抚衢迁到临京。   文宣帝亲赐新府,待一切安顿下来,傅谨之就得奉旨领兵去北疆镇守边关,期满五年才可回京任职。这偌大的武安侯府,唯有未出嫁的傅成璧是唯一的主子,仰仗着先父和兄长的功勋显赫,傅成璧虽孤身一人,但临京城中倒无人真敢欺负到她头上来。   如今傅成璧年满十五,成婚芳龄在即,文宣帝感念老侯爷功德,又可怜傅成璧无依无靠,故而将此事看得极重,亲自下旨千挑万选,说要为傅成璧物色一位好夫婿。   皇上做媒,这争相踏入侯府门槛儿的少爷公子不计其数,一是因武安侯的确算是高门,二是这傅成璧的确长了副万中无一的好相貌。   傅成璧生得如珠似玉,肌肤赛雪,眉若黛山,眸中自带三分媚色。尤其是笑起来,眼睛弯如桃花月牙,仿佛带着一把钩子,能将人的三魂七魄都钩出来似的。现在她面相还未完全长开,等褪去青涩,又不知会长成何等祸国殃民的模样。   相貌、身份都是顶好的,傅成璧要嫁,京城公子排排坐一块儿,任其当青菜萝卜一样地挑,可傅成璧却没存着嫁人的心思。前世是因她不久后对李元钧芳心暗许,今世是她的欢喜之心早在李元钧身上用尽了,已将情爱之事看得极淡。   前世李元钧后宫妃子燕肥环瘦、应有尽有,虽对她宠爱有加,但她始终无法坦然接受他与别的女人欢爱。她父亲武安侯一生也只娶了她母亲一人,可见这世间男子并非都要妻妾成群才能活。如今再世为人,她正有大好年华,却不甘再嫁人为妻,将时光都蹉跎在与其他女人的争宠夺爱、勾心斗角上。   更何况,她始终欠段崇一条命,这份恩情应当报答。   入六扇门的事是她亲自去文宣帝面前求来的,为着段崇,也为着她自己。一来入六扇门,可以帮助段崇;二来成为女官之后,就能暂且逃过迫在眉睫的婚事,避免文宣帝乱点鸳鸯谱。   段崇……   傅成璧执团扇轻敲着桌面,陷入沉思。   那时候,段崇为甚么会来鹿鸣台?傅成璧敢摸着良心发誓,她与段崇绝无私情,若说真有甚么交集,也不过是泛泛之交罢了,傅成璧对此人唯一的印象就是……   脾气挺臭的,不是一般的臭。 第2章 针锋   这日傅成璧当去六扇门领官印和官服,上头专门派了“信鹰子”裴云英来接傅成璧的轿辇。   “信鹰子”是六扇门成员的统称,为首者称为“魁君”。   裴云英负手跟在傅成璧冠盖华丽的轿旁,想起这侯门小姐雪凝得肌肤、苇做得身段,不禁苦笑连连,心中实在不明白皇上为何要将这么个娇小姐塞到六扇门中。虽说皇上的每一个命令都有着考量,但此番决定未免太荒诞无稽了些。   他并非对女人有甚么偏见,在入朝为官之前他也曾在江湖上行走多年,不是没见识过女人的厉害。可这侯爷府的小姐傅成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来到六扇门做甚么?做个花瓶么?   那是得仔细小心着,万不能碰碎了才好,傅成璧可算得上一只价值连城的顶级花瓶了。   傅成璧这只顶级花瓶此时安安静静地坐在轿子里,百无聊赖地扑扇着象牙柄的团扇。   裴云英温声同轿子里的人说道:“傅姑娘,下官按照皇上的旨意另辟新院供姑娘当值,规制尚比不过侯府……”   隔着明纱,裴云英依稀可以看见傅成璧懒懒地倚着软靠,听她煞是清软的声音回答道:“裴大人不必为此费心,且当我与旁人无异最好。我父武安侯曾为六扇门前任‘魁君’,退休抚衢后也常在衙门看卷宗。我自幼伴于父亲身侧,耳濡目染地时间长了,略通晓些推演之术,皇上此番令我任六扇门女郎官,目的在于修撰书录,留存后世作考究之用。日后还需裴大人多多指教。”   武安侯早些年尚为大理寺卿时,兼任六扇门“魁君”,断案如神,声名远播。   傅成璧入宫请命,便是以替先父整理以往狱事、修撰书录的夙愿为由,要求入驻六扇门,以便翻看旧时卷宗;加之大周女官并非罕见,六扇门的“信鹰子”中也有女人,文宣帝就依她的意愿封她为女郎官,虽没有实权,但官阶很高,地位可与六扇门魁君平起平坐,免她一介千金之躯还要向别人跪拜行礼。   裴云英听她一席话没得甚么架子,好似真是来为父亲完成遗愿,并非一时骄纵图个好玩就来六扇门凑热闹,心下不禁对她大为改观,敬声回答:“下官才疏学浅,谈不上指教。日后傅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下官便是。”   “多谢裴大人。”   两人一言一语,相谈甚欢。此间,忽听哒哒的马蹄声疾驰而至,街上百姓纷然避让,惊惧敬畏下低叫声不断,如作鸟兽散。   马长声嘶鸣,陡然拉停在傅成璧轿辇前。见那男子身着麒麟官袍,披戴鹤纹披风,身形高大颀长,如云亦如山,英俊的脸部线条勾勒出坚毅的下巴,墨色眼睛冷冷地盯向了裴云英。   裴云英心下一紧,拱手拜道:“魁君。”   段崇神色冷峻,目光扫过轿辇中绰约的身影,声音沉沉:“有案子,跟来。”   裴云英为难地看了一眼轿中的傅成璧,回道:“上头吩咐,让属下领傅姑娘去六扇门接官印、官袍。”   “她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还是不辨南北的三岁稚子!?”   闻言,傅成璧轻挑了一下眉峰。前世大周官员百姓明面上都说他段崇是皇上养得一只手段雷霆的“鹰犬”,背地里却称他是条逢人就咬的“狼狗”,看来也不无道理。   两人还未搭上一句话,就有这么大的敌意。   裴云英一下哽住声,担忧地望了傅成璧一眼,脚下实在进退维谷。   裴云英跟随段崇多年,自知他的性情,六扇门中无缘无故塞进来一个千金小姐,如同塞进来一个大麻烦,而身为魁君的段崇则首当其冲,皇上下令让他特别照顾傅成璧,这烫手的山芋当真是不想握也得握住。   段崇素来桀骜不驯,硬吃了个哑巴亏,对待傅成璧自然不会客气。   段崇毫无退意,却是傅成璧先出声道:“裴大人,公务要紧,这里就不劳您费心了。”   裴云英见傅成璧肯松口,心中一千个一万个感谢,连连点头道:“多谢傅姑娘,待下官处理好公务,再来拜会。”   段崇冷哼一声,没再多作停留,火急火燎地就带着裴云英勘察现场去了。   随行在轿辇一侧的玉壶战战兢兢,方才段崇种种行径,不正印证了传言?当真是个活阎王!她担心又焦急地往轿旁贴了贴,说:“姑娘,最不好惹的便是这位段崇段大人了。”   “不好惹就不招惹。”傅成璧懒懒地摇着团扇,凝望着段崇消失的方向,忽地想到甚么,将玉壶招进来附耳说道,“我在六扇门里当值,难免闷得慌,你且去将昭昭抱来,予我解闷。”   昭昭是傅成璧养得一只灰白花猫。   玉壶听后大惊不已,喏声说:“不好罢?万一段大爷不喜欢猫,昭昭再乱了六扇门的地方,岂不是更惹人嫌了?”   “不怕,听我的就是。”   玉壶尽管还有些担忧,但想到傅成璧独自在六扇门中撰写书录,没个好顽的,当真能闷死人,要是有昭昭陪着也好,随即点头领命,调头回府去抱猫了。   傅成璧入六扇门后,由捕快杨世忠引着去到她的值房。皇上特意吩咐备了间离卷宗库很近的小阁子供傅成璧当值和撰书,地方干净偏僻,傅成璧很喜欢,则令随来的下人好好打扫装点一番。   杨世忠手上还有案子要处理,索性任由她折腾,不再多管。   暮色四合时分,手下的人偷偷来给杨世忠打小报告,说傅成璧在值房里呼来喝去的,奴才们叮叮当当了一下午,不知在搞甚么鬼。   杨世忠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偷偷往傅成璧的地界看了一眼。   不过是一下午的功夫,值房已焕然一新。   简单的窗纸换成透光柔和的明纱,四周墙壁勾勒几笔山水图,十分风情;书架上添了些傅成璧向来喜欢的杂书,倒不是正经一流,多是传奇志异和野史。书案上除却飘着墨香的文房四宝,还端正站着一只玲珑剔透的冰玉瓷瓶,颈口插小荷两三,娇艳的粉色似乎一下将整个值房都点亮不少,当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跟来看热闹的属下抱着袖子窃窃直笑:“女人就是女人,咱们这些大老爷们有个地方就成,猪窝草窝都不在乎,哪里有女郎官这样好的雅兴?我瞧着,这荷花是不是从咱们后院野池子里折得?”   另外一个人直摇头,蔑笑道:“六扇门里也不是没女人,谁跟她似的?到底是侯府出来的千金小姐,怎么受得了这猪窝、草窝?第一天就这么作妖,以后还不是把咱们当她自己的奴才一样吆来喝去的使唤,真是有够受得!”   杨世忠皱着眉头乱挠脑袋,烦躁道:“乱猜甚么?傅姑娘自己的地方,爱咋整咋整,就你多嘴!赶紧走了,一会魁君回来问案子的事,答不上来话,才够你们受的!”   两人讪讪地闭上嘴,转身晃荡晃荡着回自己的值房去了。   玉壶抱着昭昭,迎面撞上正欲离去的杨世忠,瞧他官袍在身,定是六扇门的捕快了,她乖巧地行礼,但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道了一句:“参见大人。”   偷听偷看的时候被人撞了个正着,杨世忠略有些尴尬地咳嗽几声,点点头算作回应。这一低头就瞧见这个小婢子怀中还抱着一只灰白相间的小猫,一时瞪大了眼睛:“这、这是甚么!”   玉壶惊异地绽开笑颜:“猫呀,大人难道没见过猫么?”   “不,我自然知道这是猫,它、它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家姑娘的猫,叫昭昭。”玉壶声音轻灵灵的,像只小鸟儿,“以后姑娘当值,昭昭就在这里守门。大人别担心,他很乖的,必不会给您添麻烦。”   “这成何体统!怎能将猫带到六扇门里来?”   傅成璧在房里也听见外头有人交谈,出来就听杨世忠这一句斥责,笑着走近,正问道:“律令里也没规定不能带猫来。难道杨大人不喜欢吗?”   傅成璧将昭昭接过来,昭昭教她抱着似乎才开心,舒服地眯起眼睛,伸出粉嫩嫩的小舌舔了舔小爪子。杨世忠一下挺直背,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叹气道:“傅姑娘,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个猫在六扇门里,实在、实在有碍公务。”   傅成璧一笑:“那杨大人就是喜欢了。能托您帮忙抱一会儿吗?有些东西要玉壶帮忙搬,腾不开手;昭昭刚来这个地方,有些认生,还得人看着才行。”   杨世忠看了一眼那只花猫,猛地撤退一步,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不不,我帮姑娘搬东西好了。”   傅成璧硬将昭昭往杨世忠怀中一塞,“女儿家的东西,不好教你碰的。”   杨世忠浑身僵硬地接住这软趴趴的一团,一时间手足无措,看着猫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傅成璧强抿住笑,拉着玉壶往值房里走,吩咐她将一些轻省的东西摆好。玉壶一边摆东西一边问:“姑娘,您让那傻大个儿抱昭昭干甚么?小心挠了他。”   傅成璧捧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抬眉望见杨世忠正用手戳了一下昭昭的脑袋,昭昭有些不情愿地转过头,杨世忠便改轻戳为抚摸,轻揉着昭昭的毛。傅成璧见状,不禁笑出声,摇头道:“没事,昭昭温顺得很。让他先拜拜土地爷,以后也好在六扇门里撒欢儿。”   六扇门里说话有分量的除却魁君段崇,就是与段崇出生入死的杨世忠、裴云英两兄弟。前世她入宫后,昭昭不知怎的辗转落到段崇手上,成为六扇门的“带刀侍卫”;后来昭昭与母猫偷情,诞下一窝猫崽子,因此六扇门中的信鹰子几乎人人都分得一只猫,且数杨世忠、裴云英两人的猫养得最圆最胖。   如今想来,却也是前世她在后宫中听说的为数不多的趣闻一桩;今日得见真景,当真是妙不可言……   待时辰再晚一些,天空转至灰蓝色,段崇一行人才堪堪回到六扇门。他身后两名属下各抱两只硕大的陶罐子,个个面如土色,将陶罐子搁下后,还不忘拍拍衣裳,赶忙躲出好几丈远。   杨世忠等人前来迎接,傅成璧头日来当差,理应先拜见魁君,便随着杨世忠一起来到正堂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六扇门探案(猫奴)小队集结完毕!   傅成璧:猫,一个职场的润滑剂。)   昭昭:喵呜——! 第3章 反击   傅成璧肌肤赛雪,如今穿一身清淡的翠绿,整个人跟柳叶枝儿似的,春意上梢头,清清爽爽的。傅成璧这等清丽的美人儿落进六扇门中,就如清风明月淌进心扉,将他们男人这些烂泥揉成的骨肉好一番濯洗。故而她甫一踏入正堂,无一人不将目光凝在她的身上。   裴云英正唤了个“傅”字,段崇的声音蓦地响起,正对着杨世忠:“记。”   杨世忠诧异片刻,有些茫然地看了傅成璧一眼,也不敢怠慢,忙取了墨毫和簿子来记录。   傅成璧轻扬了一下眉,不好随意揣度段崇的态度,只拉着玉壶很懂事地站到旁边去。她见段崇面色凝重,想着许是遇见甚么大案,故而有些好奇地望着那两个罐子。   裴云英裹着防水的油布手套,将陶罐子打开。盖子一开,刺鼻的烈酒香味就弥漫开来,杂之药材的清苦味,难闻至极,令人阵阵犯呕。裴云英显然也有些难以忍受这股味道,眉头紧皱,伸长手去捞,不一会儿从就捞出一根狭长的带着血肉的白骨。   玉壶一眼瞧见,吓得失声尖叫:“啊,这是甚么呀——!”她一下伏到傅成璧怀中,刺耳的叫声惹得段崇投来不耐的目光。傅成璧只好搂着她低声哄劝几句,令她先去门外等候。   段崇沉静地收回目光,转而问裴云英:“看得出是男是女么?”   裴云英拿着骨头看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看样子是股骨,以这个长度推算,死者身高不到五尺。加之重量很轻,骨面光滑,八成是个女人了。”   接着,裴云英从另外一个罐子里同样掏出一根白骨,“同样是女人的股骨,但两根长度不对称,差别较大。”   段崇低沉冷静地说:“所以,是两个人。”   “没错。”裴云英点了点头。他将视线再度移回去,仔细观察,见血肉骨头上还有一些细碎的划痕,像是想到甚么,面容一点一点沉下来。   段崇也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痕迹:“剔肉存骨?”   裴云英沉声说:“看样子不是自然的白骨化,但因为封存在陶罐中,不能确定具体死亡时间,从血肉腐烂程度上来看,应该不超过一年。”   段崇看着摆在案上的两根骨头沉思片刻,又将视线移到陶罐子中。   裴云英再道:“目前看出的就只有这么多。罐子是在城西郊外的紫竹林中发现的,要想查,就得挨家挨户盘问,看能不能有新的线索。”   杨世忠顿了顿笔锋,质疑道:“挨家挨户地盘问?这不是白费工夫么!都不知道甚么时候死的,盘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万一再误导了咱们,岂不是更糟?”   段崇眉头深皱,似仍在思索。待沉吟片刻,段崇以手指叩了一下桌子,看向杨世忠,“你去请大夫来看看罐子装得究竟是甚么药酒。”又转向裴云英,“你带着人去京城府衙,查看失踪人口的案宗,挑出近一年来女子失踪的卷宗记录带回六扇门。”   杨世忠、裴云英二人点头领命。   段崇说:“我会去义庄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入殓残缺的尸体,你们一旦有发现,就去义庄找我。”   正值厅堂中所有人沉默之际,传来一句:“不必一年,上半年的也就够了。”这一声又低又轻,软软糯糯跟小猫叫一样,却令段崇眉头皱得更深。   杨世忠和裴云英有些诧异地看向声音方向,正是乖巧站在一旁的傅成璧。   裴云英拱手敬道:“傅姑娘有何高见?”   傅成璧摇摇头,目光定在陶罐子上,道:“谈不上高见。只是这两只罐子我认得,武安侯府中也有,罐身图案是两条鲤鱼,从勾勒的线条看乃清虚道人的手笔,是今年京窑时兴的新花样儿。因为官人家多用瓷,鲜用陶,故而产量不多……”   她欲抬脚过去看个究竟,但忽地想起甚么,脚步一下顿住。   段崇听出其中门道,知道傅成璧并非信口雌黄,一直锁着眉可算舒展三分。此时见傅成璧欲言又止,便冷声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刻意地往柱子后躲了一下,面上摆出一副惊惧的样子:“我不是个不能走路的残废和不辨南北的三岁稚子么,这下猛地看见人骨,实在惊惧……可否烦请段大人看一眼陶罐底部有甚么字样?”   裴云英一听就知傅成璧在揶揄段崇初见时的不敬,一下噗嗤笑出声,猛受段崇一记眼刃,这才捂嘴佯装咳嗽几声,敛下笑意。   段崇见识到这傅家小姐的伶牙俐齿,一时脸色铁青,但还是抿了抿唇,默声翻看陶罐子底部,见其上有“堂明”二字,便如实相告。   傅成璧闻言回道:“应该是两月前刚刚烧制的一批,底部都有‘堂明’二字为记。”   傅成璧和兄长傅谨之刚刚迁到京城,府中各物都需添置,傅谨之忙于公务,能扛起家务的唯有傅成璧,故而进出武安侯府的每一件物什儿都经傅成璧的手。官窑里刚烧制的这批陶罐子,皇上还着意令人多送了一些给武安侯府,故而傅成璧印象很深。   段崇翻看另一只罐子,见其上略有不同,字是“文鸢”,故而再请教傅成璧。傅成璧有些疑惑地摇摇头:“我随兄长来京城尚不到四个月,武安侯府所得的罐子底部都是‘堂明’两个字,至于其他字样的便不太晓得了。”   段崇看了她一会儿,动动手指招来一个人:“虞君,你跟着她去查这条线。”语调虽然还是冷淡的,但总算是客气不少。   “得令。”   名唤虞君的人走出列,长眉秀容,英姿不凡,着一身利落的武袍,腰间佩一把大砍刀。虽是一袭男装,但听她方才开口,声音轻灵,必是女子。   虞君口上说着遵令,看向傅成璧时眉眼间浮现的不屑和躁郁却不加掩饰。   她自是瞧不起这个官家小姐的,六扇门,门门大敞,迎得都是能人异士,就算是女人,也是经过层层考核选拔进来的。可现在单凭天子一句话,就给这傅姑娘开了第七道门,真当他们这些信鹰子是好欺负的么?   傅成璧哪里看不懂虞君的心思,推辞道:“我来六扇门乃是为修撰书录一事,此番已然逾越,怎敢再调用段大人的手下?若真需帮忙,但凡段大人开口,我必尽力就是。”   段崇此人没甚癖好,唯独将公务看得极重,尤其是在查案上,手中牵着的一方是亡魂的冤情、一方是生者的哀嗟,若不能留得清白,当是有愧于天地,有愧于自心。有如此态度之人,对傅成璧仗着身份请旨入六扇门的行径嗤之以鼻也是情理之中。然此番段崇听傅成璧头头是道,才明白官家小姐也有官家小姐的门路和好处,正好能充拙补余。   段崇自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他自己狭见了,面上愈发坦荡说道:“有劳。”   傅成璧躬身回礼,算作应答。   她不是多事之人,若换作前世,傅成璧是绝不会掺和到这些是是非非当中的,只是现时她重生回来,若能尽自己绵薄之力帮助段崇混个更大点的官儿当当,保他一生衣食无忧,也算还了他前世奋不顾身到鹿鸣台的相救之恩。   而且傅老侯爷尚在世时,退居抚衢城养老,闲暇无事的时候会到衙门里协助断案。他年迈后眼神不好,便早早就教了小女傅成璧认字,有他看不清的,傅成璧就当是他的眼睛,甚么都读给他听。   这些年,傅成璧在衙门卷宗库中读过的案宗数千有余,久而久之,自然要比旁人的观察力更细致些、心思更缜密些。傅老侯爷曾教导她“天地昭昭,不期拨乱反正,但求两袖清风”,可惜她却将自己的心思和岁月都用在了争宠乞怜上,如今想来真是可笑至极。   好在上天垂怜,还肯给她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傅成璧看到段崇叩住佩剑带人往门外走去,正从她身边走过。段崇的佩剑花纹夸张繁复,白鞘红纹,十分显目。她记得那时在鹿鸣台,段崇就是带着这把剑前来,一时血肉淋漓的场面猛然浮现在眼前,清晰地拨动她每一根神经。   傅成璧一时喉咙哽咽,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喊了一声:“段崇。”   段崇闻声转过身,见傅成璧脸色有些苍白,更疑惑于她直唤了自己的名字,轻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一下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胡乱搪塞着,“无事……只是想说……”,画面再度闪了几闪,她才知道自己想说甚么。傅成璧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大人万事小心。”   段崇挺了挺背,觉得她这句话真是来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再多问,点头转身离开了六扇门。   一行人各司其职,厅堂中留了虞君和傅成璧两人。   虞君容色冷僵,傅成璧晓得她不情不愿,也不想勉强,遂开口道:“虞姑娘不喜欢跟着我,就不必跟着了。”   虞君冷声说:“不喜欢是真的,但魁君下令,我自当遵从。”   ……那你还真是耿直啊。   傅成璧鼓了鼓脸,没有再说甚么。   她要去查这几只陶罐子的来历,若是从官窑下手,免不了要走一番公职程序,一来二去耽误的时间颇多,不过她倒有一条捷径可以走。   已故的长公主李静仪是她的姨母,而长公主的驸马爷正巧任京窑司长一职。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论怼,还没谁能怼得过我。   段崇:…… 第4章 歹心   这日傅成璧因着陶罐的事要拜到长公主府,启了拜帖送上。临行前,玉壶同人打听好公主府上的状况,一一同傅成璧说了。   长公主李静仪早些年下嫁驸马爷卢子俊,上天不佑,长公主大好韶华却不幸罹患恶疾,早早地就去了。卢子俊与长公主感情甚笃,伉俪情深,在长公主亡故后,卢子俊终日郁郁不得纾解,以致积郁成疾,缠绵病榻。幸得府上一婢女碧月在旁悉心照料,这才回转生机。   待卢子俊大愈后,他便亲自到皇上面前请命,要娶碧月为妻。   原本驸马爷续弦后,就不得再住在公主府,也不再是驸马爷;但不知甚么缘故,皇上并没有收回宅邸和封号,驸马爷还是驸马爷,碧月也照样进了公主府的门。只不过碧月不是妻,而是妾。   碧月原姓章,说起这章氏也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她原是奴婢出身,却成了府上唯一的女主人,只是这不上不下的地位,让上面的人都瞧不起她,下头的人也敬不起来。可章氏厉害也就厉害在此处。   她同为奴才出身,素日里体恤下人辛苦,治理府中内务井井有条,凡事皆好亲力亲为,久而久之,公主府的奴才都渐渐敬上她;对着其他官员夫人,章氏低贱的出身又不足以构成威胁,相比起来更易讨人喜欢。京城夫人太太要是想凑个牌局,都喜欢叫章氏去,当真算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玉壶叹道:“这位章夫人真真厉害,能走到今日想必很是不易。”   傅成璧默然点头,前世她与长公主府的人不太熟稔,只依稀记得驸马爷最终病故,对章氏更没甚么印象了。   轿子稳停在长公主府门前。玉壶扶着傅成璧下轿,抬头就见两侧分坐两樽青石麒麟镇宅,朱门金匾,由府上下人领入至中庭,则见亭廊下穿红着绿的丫头们簇拥着一位貌美妇人,这妇人容色秀美,身姿风流,甫一见人自生三分笑意,正是章氏。   傅成璧还未走近,章氏先迎上来。傅成璧只微微屈膝算作拜礼,章氏忙不迭地扶住她,正念着:“姑娘快起,莫折煞了妾身。本是妾身不周到,原应先去府上拜见姑娘的,不过侯府挂了谢客的牌子,迟迟没寻得机会,今日没想姑娘亲自前来了,真是失礼。姑娘……”   章氏正说着,见傅成璧抬起头来,正瞧上她明眸善睐、海棠姿容,一下哑了声。   傅成璧见她神色怔忪,适时接话道:“我初来乍到,府上又有诸多事务,且又在为父亲服孝期间,恐不识规矩冲撞了旁人,才不敢见客。如今落定,也该来走动走动。”   章氏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搭上话:“姑娘说得是。瞧我,光顾着说话,教姑娘站了许久,快到屋里坐坐。”   章氏亲切地拉上傅成璧,凉凉的手轻握住她,既不失礼又很亲切。傅成璧随她穿过中堂,一路上见四周厢房、亭廊精致小巧,格局还是长公主喜欢的江南园林风格,清秀迤逦,倒与她记忆中相差无几。   待入了房,章氏亲捧来糕点、瓜果,笑道:“妾身刚学做得酥饼,姑娘尝尝喜不喜欢。许是比不上武安侯府的厨子,姑娘别嫌弃。”   傅成璧不好推辞,就尝了尝,味道酥脆香甜,不腻不淡,章氏手艺实佳。章氏见她喜欢,眼睛笑得愈发弯。待两人再寒暄几句,傅成璧便问:“姨父不在府上么?”   章氏说:“去了京窑,这会子也快回来了。姑娘找爷是为着甚么事呢?”   傅成璧说:“我听说姨父执掌京窑,前不久侯府得了几只陶瓷,我甚是喜欢,就想来问问姨父以后可还会再烧一批。”   章氏笑道:“你可找对人了,你这姨父就好这些瓶瓶罐罐的,对京窑的事很上心。你问他,他甚么都晓得的。”   傅成璧抿唇笑了笑,说:“听口音,夫人像是南方人。”   “是。祖籍在庐州。”   傅成璧用庐州话说:“侬会讲庐州话?”   章氏回答:“晓得一些。”   傅成璧声音愈发娇软:“我家在庐州抚衢,也会讲。”   章氏闻言又愣了片刻,傅成璧疑惑地问了句,章氏笑笑回答:“没甚么。”   两人正说着,前院就传驸马爷回府的信儿,傅成璧正欲起身去拜见,章氏就轻按住她的肩:“妾身将爷迎来就是,姑娘好生坐着。”   卢子俊入府就朝章氏的居处来了,正在游廊间碰上,弯唇一笑就接住章氏欲行礼的身子,说:“怎的跟我客气起来?听下人说,武安侯府的傅姑娘已经到了,可刁难你没有?”   章氏抿嘴笑着嗔了卢子俊一眼:“傅姑娘小小年纪,端得天真,哪里有刁难一说?可别教人听去,还以为是妾身告胡状了。”   “逗你顽儿,这么认真。”   卢子俊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子,笑着携拥着她,一同到房中去。   两人正谈笑着进屋,傅成璧忙起身盈盈一拜。卢子俊适才移过眼睛看她,与章氏相牵的手陡然一紧,又蓦地一松。章氏落空的手缓缓攥紧了,手心上渐起一层薄汗。   三人相顾无言,卢子俊哑然怔立许久,眼珠子怎么都挪不开似的,盯着傅成璧的目光实在过于直白炙热。傅成璧轻蹙眉,稍稍往后退下一步,躬身拜见:“姨父。”   卢子俊霎时回神,一时如针芒在背,捻了一把热汗,面容十分尴尬窘迫,忙拱手俯身道歉说:“失礼,失礼。实在想不到静仪还有一个长得与她这般像的外甥女,看见你,我还以为又见到了殿下。”   章氏赶忙上前一步,笑盈盈地说:“可不是么?妾身见到傅姑娘第一眼,也以为是长公主回来了呢!想来傅姑娘的母亲姜阳公主与长公主不正是同宗姊妹么,有这六分相像也不奇怪。”   卢子俊失笑,忙道:“倒是我少见多怪了。”   傅成璧低头说明来历。许是因着傅成璧与长公主相像的缘故,卢子俊待她很是热络,特意领她去了后院赏玩。   院中堆满陶器和瓷器,三扇大门齐开的房屋里陈列一排排博古架,架子上全是卢子俊收藏的陶瓷,都不是甚么罕见的珍品,但胜在花样儿多,应有尽有。   卢子俊拎起一只陶罐,底部的字样正是“堂明”,傅成璧明知故问道:“这底盘的字是甚么意思呢?”   卢子俊笑笑,“官窑里用来记录批次的,这种陶罐子一年只有四个批次,春夏秋冬依次为文鸢、堂明、桃渡、乱红。”   傅成璧若有所思,从卢子俊手中接过陶罐细细打量,眸色生辉,尤其是弯眼时,眉梢隽秀娇色,令人见之心怜。卢子俊双眼看得发直,鼻间萦绕着她幽香的气息,喉咙阵阵发紧,一时心如擂鼓,只觉得此女怎么瞧都是好的。   傅成璧一心在陶罐子上,未曾发觉卢子俊的心思,想到底下为“文鸢”二字的陶罐子既是春日所烧制的,想必那根骨头的主人也当是半年内遇害的了。   傅成璧急着将此事告诉段崇等人,省得他们再费工夫,故而匆匆与卢子俊道了辞。   卢子俊一笑,他已有些年纪,但长得风流倜傥,笑起来如同春风满面,与傅成璧说话的声音很低:“成璧若是喜欢陶瓷,大可再来府上赏顽儿,以后别当自己是客,这里的下人奴才都不会拦你。”   傅成璧对陶瓷没甚喜好,但见卢子俊盛情,只点头作罢。   待送走了傅成璧,卢子俊还从亭廊里怅然独立好一会儿。章氏见夫君丧魂失魄的样子,怎能不知其中原委?章氏的心一分一分冷下去,脸上的笑意也一分一分地扬起来,盈盈行至卢子俊身侧,望着傅成璧离开的方向,婉转道:“世间之大,当真是无奇不有。这傅姑娘有姐姐年轻时七分颜色,犹胜姐姐当年。”   卢子俊怔然喃喃道:“是啊……她说起话来也极像静仪……”   长公主的母妃祖籍也在庐州,初入京时尚学不会官话,一口吴侬软语听得人心肝发颤,因此长公主李静仪的口音也多多少少随其母。故而在傅成璧说庐州话时,章氏才更觉惊奇。   章氏说:“妾身瞧着傅姑娘来公主府拜访并非无缘无故的,现在满临京的人都知道皇上要为傅姑娘选婿,她先到了咱们府上,妾身觉得她是有意呢。”   卢子俊惊了惊眼:“怎会?……况乎傅家高门,而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官窑司长罢了。”   可待他再细品过章氏一番话,亦觉得并非全无可能。傅成璧哪个府上都未曾拜见,偏偏先来此处,拜帖上明确写着他的名字。难道傅成璧真有甚么旁的心思?   章氏见卢子俊眼神不定,便知他心中已然动摇,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夫君若也有情,妾身这里有一计,或许能成夫君心愿。”   卢子俊死灰一样的眼睛猛然一亮,像是迸发出点点星火,瞬时燎烧起来,“你当真有法子?”   他实在欢喜,不曾想还能在有生之年遇见这般妙人,一时热脑,竟也不管傅成璧是小辈,也不管她侯府小姐的身份,一股脑儿里全是如何能再见见她。   章氏勉强笑了笑,请卢子俊附耳过来,低声咕哝几句。卢子俊听后面露难色,忙说着“不可、不可”,章氏劝道:“要是正经法子,就算郎有情妾有意,皇上又怎肯舍得的?夫君,小姑娘都没个定性,今日喜欢您,明日指不定就喜欢旁人,若是再犹疑下去,教别人捷足先登,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卢子俊在章氏身上逡巡良久,最终艰难地点了下头。   作者有话要说:   卢子俊:我觉得还ok。   玉壶:我觉得不行。(# -△-)凸   傅·不明真相·成·吃瓜群众·璧:? 第5章 破冰   这头待傅成璧出了公主府,坐上轿子,一直随在一侧默默不吭的玉壶忍得怒容满面,终是忿然骂道:“这驸马爷真是不要脸!亏奴婢还以为他是个专一深情的男人,刚刚他看姑娘的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恶不恶心啊!”   傅成璧淡声道:“姨父只当我与姨母相像些,觉得惊奇罢了,别多想。”   “分明是两个人,能像到甚么地步?”   更何况长公主李静仪不似她母亲的温柔多情,是个实打实的泼辣主儿,在临京曾是出了名的娇蛮跋扈,与傅成璧的性子更是南辕北辙,相差甚远。玉壶自然不敢将这些后话说出来,逝者作古,世人如何怎好再评头论足?如今民间提起长公主李静仪,多是会提及她在女官制度推行上所做的贡献。   此事按下,暂且不提。玉壶只是觉得卢子俊太过轻狂唐突,心中愤懑不平。   虞君抚刀跟在另一侧,听了这主仆两人的对话,不禁冷笑一声。   玉壶正在气头上,这一声冷笑敌意分明,无异于火上浇油,令她当场发作起来:“你笑甚么!?”   虞君倒也不客气,嗤道:“一个姑娘家指名道姓地要拜见男主人,也活该别人多想。要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还能教别人起肮脏的心思吗?”   玉壶怒极,上前就狠狠推了虞君一把,吼道:“你说得这是甚么话!你眼珠子也掉出来飞进公主府里,看见我家姑娘行不正坐不端了!?”   可玉壶不过是个丫头,哪里推得动习武多年的虞君?这一推反倒是自己退了好多步。   虞君冷着脸拍拍身上玉壶推过的地方,像是沾了甚么脏东西,毫不客气地瞥了轿子一眼,冷道:“做过甚么,只她自己最清楚。”   在六扇门的时候,段崇一走过她的身边,她就矫揉造作地嘱咐一句甚么“段大人万事小心”,岂非才是真恶心的事?其余女捕快私下里纷纷猜测,说这侯府小姐执意到六扇门来,并非是想当差当官,而是打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算盘,明摆冲着段崇来的。   小小年纪就如此不知羞耻,天生的狐媚子!   玉壶还想再辩驳,却被傅成璧斥了一句:“这般失态,真是没有一点规矩了。”   玉壶恐在外头丢了武安侯府的脸面,愧然低下头,喏声说:“奴婢知罪。”   傅成璧摇转着薄纱菱扇,将轿帘子挑开一角,看向虞君,将她从头顶看到脚,每一根发丝都细细打量进眼睛里。虞君与傅成璧四目相对,本是心中无愧,毫无闪躲,但也架不住傅成璧这般看杀,梗着脖子吼道:“看甚么!”   傅成璧先笑了一声,说话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水,裹着冰碴儿的那种,冷意尖锐:“也难怪,虞姑娘大抵不曾有过美貌招致来的烦恼,是我这奴才太过以己度人,因此冒犯了姑娘。”   玉壶没憋住笑,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态度,上前屈膝行礼:“主子教训得是,奴婢冒犯,请姑娘原谅。”   虞君听出傅成璧在讽刺她姿容平平、貌似无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息激荡,恨声喊道:“傅成璧!”   傅成璧懒懒扑着菱扇,满面笑容:“虞姑娘,你我同在六扇门共事,按照官阶你当好好称呼一声‘傅大人’。先前我念及自己初来乍到,许多事还需姑娘指教,不敢以高位自居,但姑娘此番嘴脸实在难看。六扇门中纪律森严,不知这以下犯上的罪责,你担不担得起?”   虞君嗤笑不已:“真当我看得上这小小官职不成?若非段大人,我等又怎甘屈居人下,为朝廷效命?”   傅成璧说:“虞姑娘,谨言慎行,小心隔墙有耳,害了你的段大人。”   虞君方才意会到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连忙敛声,听着傅成璧话中森森冷意,后背不禁起了一层薄汗。她没想到傅成璧这样小的年纪,一下就听出其中利害,言语下隐隐的骄矜和无形的压迫令她再开不了口反驳。   傅成璧放下帘子,兀自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从前世带来的好与旁人吵架的毛病真是改不掉了,且让虞君随意说去又能如何呢?   傅成璧不疾不徐地道:“且罢,你我两看相厌,各走一边就是了。玉壶,绕道去徐记买些糕点,再回六扇门。”   虞君见已讨不到好,目色冷若秋雨寒夜,憎恶地瞪了她一眼,扶着刀柄转身离去。   傅成璧这厢去徐记定了些上品糕点,差人送到六扇门中,算是她初来的一些心意。差使脚程快,待傅成璧回了六扇门,尚在留班值守的人已经吃上糕点在填肚子了。   段崇体力精力远胜于旁人,一旦查起案件来便不分白天黑夜,属于自己不饿大家都饱的典型人物,那些跟着他的弟兄常累得脑袋发昏才能有片刻歇息。这下可好,六扇门来了个女郎官,与段崇平起平坐,不受他指使,还懂得体恤人,晓得送这样好的糕点,贵重不贵重的暂且不说,心意是在的。   因此傅成璧一回到六扇门,见着的人都点头致谢,较之伊始态度已大为改观。纵然仍有些不好领情的,也没再摆出争锋相对的架子,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好我好大家好么。   段崇和杨世忠、裴云英等人已经回到门中,正在值房商量案情,傅成璧则直奔了来。   适时暮风吹卷起蒙蒙细雨丝,玉壶特取了伞予傅成璧同去值房,路上玉壶还说着:“方才去取伞,不见了昭昭,也不知这会儿跑到何处撒野去了。”   傅成璧说:“饿了就晓得回来了。”   正说着,她先迈进值房,抬头见段崇、杨世忠、裴云英三人都在,分坐在四方桌三侧,而那只不知在何处撒野的昭昭此时就趴伏在桌上一角,乖巧温驯地眯着眼睡觉。段崇的食指轻捋着昭昭头顶的毛儿,捋得那块头顶又滑又亮,看样子他顺毛的手法还不错,昭昭一脸享受。   傅成璧:“……”   段崇:“……”   裴云英和杨世忠:“……”   一时间场面相当尴尬。   杨世忠梗起脖子来,冲着傅成璧挤眉弄眼,佯装斥道:“傅姑娘,您这猫儿乱跑的,以后可不行!”   傅成璧暗笑,面上一副低眉受教的样子:“我晓得,以后定将关好,再不教它到处胡闹了。”傅成璧声音柔软地唤了声:“昭昭?来。”   猫儿似听得傅成璧在唤它,喵地一声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下就从桌子上跳下来,跑到傅成璧裙下打旋儿取乐。   段崇哼道:“这猫野得很,关起来怕是要关死了,傅姑娘就是这般养宠儿的么?”   傅成璧赶忙笑着接道:“那也是,他最讨厌被关着。昭昭,谢过段大人恩典,你不必吃牢饭了呀。”   昭昭听到自己的名字,“喵呜”叫了叫,好似真在感谢。段崇眉毛一动,脸黑了大半。   杨世忠没成想段崇真上了苦肉计的套儿,一时失笑不已。   段崇这才明白傅成璧才是拐着弯儿地想留下这只猫,僵着脸看向她,口上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六扇门连你都能容得,没理由容不下一只猫。”   傅成璧“唔”了一声,挑着眉点点头:“也是,六扇门连我都容下了,这猫儿想必也是可以容下的。”她弯唇,顺着段崇的台阶下来,不再与他争执,笑吟吟地道:“段大人,我已知道那陶罐子的来历了。”   段崇口吻不容拒绝:“说。”   她将昭昭交给玉壶抱走,徐徐走过去,敛衽坐下。傅成璧开门见山道:“这陶罐的确是官窑的货,有‘文鸢’字样儿应当是初春烧制的一批。既是官窑,出入都有账目记录,段大人可以从这里入手。”   陶罐烧得少,流入流出的变动范围很小,极容易锁定嫌疑人。   杨世忠亦道:“我也请郎中来验过罐中药酒,无非是些常见的药材混在一起的,看不出有什么药用,酒却是罕见,乃是西域特产的烈焰酒。另外,有很奇怪的一点,除却药材和烈酒,还有一味女儿香。”   傅成璧皱眉:“女儿香是甚么?”对于药材,她多多少少也懂一些,却从未听过有哪一味药材叫女儿香的。   段崇一时明了,道:“胭脂香?”   杨世忠点了点头。不直接说胭脂的缘故,傅成璧不知道,但他们三人却是心照不宣。这“女儿香”乃江湖黑话,特指青楼女子身上的香气,不同于寻常胭脂水粉,她们所用的胭脂中经常化一些催情的香料。   裴云英说:“临京衙门我已去问过,上半年来没有陈报过失踪案。”   傅成璧沉吟片刻,提出质疑:“兴许是有原因,让他们就算失踪也没报了案子,譬如乞丐、流民这些下三流之等,或者他乡来而无籍贯、本家中却无亲故的人,都是有可能的呀。”   段崇说:“义庄那里也查不到尸源。既然从受害者一方难以追查,就从凶犯着手,将官窑的账册取来,按照陶罐流向逐一排查。另外,你们两个去烟花柳巷里打听打听。”   你们自是指杨、裴二人。   傅成璧听闻烟花柳巷四字,脸色一红,心里却是纳闷了,“为何要去章台处寻?”   段崇俊眸渐起笑意。两人迄今言语不过几句,傅成璧每每都占着气人的道理,谈及案情时也多有见解,这回还是头一次脸红地问出疑惑。   傅成璧见他轻漾起笑容,不知为何心跳漏了一拍,脸上愈发烧得厉害,怎么都按不住腾升的热意。   段崇轻道:“原来还真有傅姑娘不知道的事。”   傅成璧以为段崇是在讥笑她好显山露水地卖弄,挑衅地回道:“自然,只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少一些罢了。”   杨世忠和裴云英俱笑了笑,互相对视一眼,裴云英则解释道:“女儿香是指青楼女子身上的香气,陶罐药酒中掺有她们常用的胭脂水粉。”   傅成璧不知这青楼女子和她们寻常姑娘家用得胭脂水粉有甚么不同,正欲张口再问,又触及段崇调笑的眼神,想问的话又都咽了回去,漫不经心地说:“哦。”   此时外方天已大黑,雨水顺着屋檐倾泻,织成细细密密的雨幕,纷杂的雨声衬得夜格外的漫长而宁静。   杨世忠笑道:“如今正是去烟花柳巷寻人的好时候,云英,咱们也莫耽搁了,今日大哥请你吃顿花酒。”   这还是头一次见人将去青楼一事说得这般坦坦荡荡又理直气壮的。裴云英含笑答应,与段崇行礼后就随杨世忠出了门,随手捡起门前竖立的油纸伞,身影渐消在茫茫雨夜当中。   事已至此,就不是傅成璧能帮上忙的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原应打道回府,谁料刚出了门,才见门口只剩下一把墨金面的纸伞,属于她的那柄纸伞不知去向。   段崇见她停在门口,问道:“怎么了?”   傅成璧咬了咬唇:“伞不见了,许是裴大人拿错了。”这时候玉壶抱着昭昭,应当还在值房里等,想不到要来接她,而且段崇这处与她的地方相隔甚远,要是不撑上伞定要淋上一段路的。   段崇闻言眉毛一挑,起身走过来,果真见门外唯有他的伞还在。   段崇轻叹了口气,撑开黑鸦鸦的乌金伞面,支到傅成璧的头顶上。傅成璧猛觉得他身上的味道覆压下来,涌入鼻尖,将她一下包围得严严实实,身上隔着麒麟官袍透出的温度,似能将凄风冷雨中的寒意融化掉,落在袖子上的尽是绵绵雨丝。   段崇的声音不轻不淡,响在上方,“我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感谢裴云英助攻!   裴云英:小场面,小场面,都坐下。 第6章 罗刹   眼见快要入秋,雨下起来潇潇扬扬的,卷裹着料峭的寒意。路旁青石盏灯的烛光教风催得黯淡摇曳,两人缓步踏在濯湿的石板上,段崇刻意与她保持着礼节内的距离,让墨金伞显得有着应接不暇,摇摆不定。   路还没走出去多远,段崇肩上已经濡湿一片水迹。   傅成璧沉思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现,同他说道:“段大人,还有一个疑点,凶手处理尸骨的方式很特别。若只是为了杀人,他大可一埋了之。但他取了人骨,特意泡在罐子中,罐子里的药和酒,还有那一味女儿香,定然是凶手故意而为之。这其中一定有甚么目的,驱使他做出这样不寻常的举动。”   段崇对她此时此刻还在考虑案情的事有些诧异,他是没想到傅成璧会对这个案子如此上心,故而回答的时候要比往常多了几分耐心和温和:“此乃‘骨醉’,是江湖传说中的一种加诸亡灵的仪式,具体的目的和手法,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傅成璧挑了一下眉峰,点点头没再说话。   段崇口气轻缓,沉吟道:“看来老侯爷真教过你不少。”凡是他能想到的,傅成璧也想到了。   她想了想才明白段崇是指她分析案件的能力,一时倒没了先前在裴云英面前时的谦逊,直言道:“虎父无犬女,父亲以前担任过六扇门的‘魁君’,我自不能丢了他的脸面,否则别人还以为六扇门一代不如一代了。”   段崇:“……”怎的小姑娘在裴云英、杨世忠两人面前那般乖巧,在他面前就如此咄咄逼人?段崇想了想两人究竟结了甚么仇甚么怨,也无非是初见时,他的态度傲慢了些。   太记仇了。   段崇暗自叹息一声,认真地说着每一个字:“当日之事,对不起。”   傅成璧扬起笑容,将手背到身后去,连脚步都轻灵了好多,“哦,没关系的,残废和小孩子肯定都不敢跟大人计较的呀。”   段崇眼角一抽,沉吟片刻,好似赞同地点头道:“六扇门敞开不是来扶贫的,理屈之人自然不敢跟段某计较。”   傅成璧故作好奇地望着他,“所以大人认为我占不占理呀?”   段崇坦坦荡荡地说:“段某已然跟姑娘道歉。”   傅成璧:“……”倒是她小气了不成?傅成璧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段崇微微侧首,与她看着不同的方向,在夜色中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   两人穿过中庭,池塘中雨珠跳入水面,叮咚作响。照明的风灯来回一晃,听着一阵铃铛微响,眨眼间在黑暗中浮现一个袅娜的身影,手执着胭脂色的油纸伞,伞面微抬,缓缓露出一张艳丽绝伦的面容。   傅成璧一下顿住了脚步。   这女子紫衫苗绣,头戴银冠,颈间带着流转月辉的银项圈。在寒雨夜中赤着玲珑小脚,脚踝还系着一串儿铃铛,就这么无征无兆出现在雨中,行若鬼魅。看衣着打扮,不似中原人,乃是苗疆女子。   此女子手中的胭脂伞轻打了个旋儿,伞骨中流泻的暗香一下散开:“段郎,别来无恙。”   段崇沉下脸,伸手将傅成璧往身后挡了挡。紫衫女子瞧见他这细微的动作,丽眸定在傅成璧身上,恍然失魂片刻,兀地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段郎不愿离开朝廷,原来身边已有了这样的美人儿作陪。”   这道目光焦灼又怨毒,令傅成璧浑身不自在。简直无妄之灾,看样子是段崇的老情人找上门来,她却成了对方的放矢之的。   傅成璧赶紧解释道:“误会,我只是路过,同他不熟的。”   说着,她冒着雨往一方游廊下躲去。段崇见她淋着雨,下意识送着伞跟了好几步,见她到了游廊下,以袖轻擦着额上雨水,望过来的眸子明亮如月,全是想看好戏的狡黠。   他讪讪地收回手,转向紫衫女子,声音骤然冷下来:“夜罗刹。怎么,将手伸到中原来了?”   “段郎真是无情,当初剑圣带着你去苗疆修习,咱们好歹有些情分。怎得见了面,说话就如此生疏了?一下将我推得好远。”   段崇冷声说:“六扇门向来不欢迎不速之客。蓝婆子来中原,就得按规矩,拜山门。”   蓝婆子是夜罗刹的师父,既然夜罗刹突然出现在临京,蓝婆子必然已经到了。   夜罗刹说:“婆婆还在惋惜你当年投靠朝廷的事,自然不愿意来六扇门拜见。若段郎还是未来的武林盟主,婆婆此番理应受罚,但现在……段郎以甚么身份来责怪婆婆呢?”   嚯。傅成璧发觉自己好像听到甚么不得了的事。未来的武林盟主?段崇?他以前曾是这般厉害的人物?   段崇道:“苗教私自入京却不知尽礼节,易生误会。届时本官的人将蓝婆子请到狱中喝茶,岂非更让她惋惜了?”   “段郎好大的官威啊……”她声音妩媚动听,迈着妙曼的步子走到段崇面前,脚踝间的铃铛脆生生地响着。夜罗刹抓住段崇的领口,一下将他扯得极近,鼻尖儿相对,再近些就能唇齿相碰了。   她轻声说:“那……段大人肯不肯请我喝杯茶?”   段崇以剑柄抵开她的肩膀,“不肯。”   傅成璧暗自啧了一声。这段崇还真是无情,竟就这样直接拒绝了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子。   上辈子她没听说过段崇有娶亲,今世见了他后,她还为此疑惑好久。按段崇的身份和相貌,在京城娶着大户人家的千金也不算高攀,虽然脾气臭了点,但也能找到愿意忍他的不是?怎的上辈子连媳妇都娶不上了?   如今看来……他这注定孤独一生的命,能怪得了谁?怪他自己不开窍。   遭到如此拒绝,夜罗刹脸上的笑容只僵了一瞬,倏尔又恢复笑吟吟的模样:“那我以‘骨醉’的消息来换如何?听说段郎最近一直在派人寻找百晓生的行踪,就是想问他关于骨醉的传闻。”   段崇蹙眉:“你知道?”   夜罗刹轻笑道:“三日后,品香楼,我在那里备好酒等着段郎。届时你想知道的,我全都告诉你,好不好?”   段崇目光定在夜罗刹的身上,沉着无澜的眼睛遽然起了一丝冷光,最终点了点头。   夜罗刹笑意更深,眸色亮起来,光彩照人:“那你一定要来!”   说罢,夜罗刹的眼睛在段崇身上流连须臾,转了转伞面,哼上不知名的小调,转身消失在茫茫夜雨当中。   静默片刻,段崇移过眼睛来盯住傅成璧。   藏在柱子后的傅成璧也看向他,“……”   段崇沉声道:“看够了没有?”   傅成璧愣了愣,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段崇:“走。”   傅成璧赶忙钻到伞下,跟上他的步伐。段崇一路黑着脸,看来夜罗刹的到来对他来说不是甚么好事。傅成璧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那个苗疆女子是朋友呀?”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傅成璧意会到其中的意思,“哦,怪不得要找你了,原来是旧情难忘。”   段崇冷声警告:“再敢胡说,恕不远送。”   她立刻乖巧地闭上嘴巴,低着头走。忽地想起方才那女子一句一声“段郎”,妩媚的声音唤得人心肠都要酥了,她便不自觉戏谑地学了一声“段郎”。   段崇一个趔趄,脚步顿住,有些诧异地看向傅成璧。   傅成璧没忍住笑,揶揄地看向他:“段大人,多好一个姑娘。”   好姑娘?她若是去江湖上打听打听,就知夜罗刹的名号是如何来得了。段崇僵着脸,咬住牙,执着伞的手一转,伞一下往他这边倾斜大半。   傅成璧头顶一空,细密的雨丝瞬时扑簌而至,吹卷到她的面上。傅成璧急忙握住伞柄,将伞扶正,瞪向作怪的段崇,情急中不经意带上口音:“侬小孩子呀!”   段崇抬眉淡声道:“三岁了,比你大一个月。”   傅成璧:“……”段三岁!   玉壶抱着猫一直等在值房门口,见段崇打着伞送傅成璧来,惊讶得眼珠子都瞪圆了,听“昭昭”喵了一声,才回神屈膝给段崇行礼:“段大人。”   段崇没吭声,目光在昭昭身上转了一圈,伸手揉了一把猫头,也不知是对猫说还是对傅成璧说:“走了。”   撂下这一句,段崇撑着伞就离开了。   玉壶吓得不轻,使劲抚摸着昭昭教段崇摸过的头顶,惊惑道:“姑娘,段大人这是怎么了?”   傅成璧一笑,轻捏着猫爪子,瞧着安静温顺的昭昭说:“按规矩拜过山门了,土地爷很喜欢昭昭。”   玉壶一听这话,便知道段崇这土地爷已经同自家姑娘关系和缓许多,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以后在六扇门,再不怕有人无缘无故地找茬儿了。   ……   细细密密的寒雨下到半夜,瓢泼似的从霄河落下来,伴着电闪雷鸣,雨势越来越大。   一个女人,瑟缩在角落当中,冷汗淌过她已经惨白的脸,淌进发抖的锁骨上。屋中蜡烛俱灭,雷电簇簇将四周照得一下亮如白昼,明灭间将黑影衬得愈发清晰高大,也愈发的诡异可怖。   刀锋倾泻出寒意,在电光间发出冷冷的光。女人见到瞪圆了眼,吓得惊呼一声,犹似发疯一样剥开自己身上薄如蝉翼的衣裳,口中不断低吟求道:“奴一定好好侍奉爷,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求求你!”   空气中弥漫的胭脂香越来越浓,那个男人也靠得越来越近。   他说:“别怕。”   女人哭着磕头:“求您,饶过我……求您……”   刀锋一下抵在她的颈间,女人倒吸一口冷气,连呼吸都挺直了,眼睛里不断涌出泪珠来。   “以取悦奉承他人为生,你不过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皮囊。”   “不……不……”   男人轻轻地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间,轻声默念:“死,对于你来说,会更有意义。将有人从你的骨子里重获新生。”   “不!我才不要死!我不要死!”   一声声凄厉的竭声呼喊被淹没在震天彻地的雷声当中,轰隆隆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窗户被猛地撞开,溅落一道滚烫的热血,瞬间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崇,一个靠女人破案的男人。   段崇:…… 第7章 念情   春华坊,楼台香榭,乐音靡靡。楼檐子上挂着狮子头的风铃,清风一吹,泠然如鸣佩环。   杨世忠、裴云英两人是最后才查到春华坊的。到寻常花街柳巷去办案,一旦出示了六扇门的牌子,无一敢忤逆,官爷问甚么,那些人皆据实回答。而特意将春华坊留在最后,是因这处查起来要比其他青楼更难一些。   春华坊是“官窑”,自然与烧制瓷器的窑场不是同个意思,而是归官家管的妓院。六扇门来此处查案,有官场规矩约束着,施展不开拳脚。若是不慎惹了哪位寻欢的官员不快,改日在皇上面前奏上一本,也够六扇门喝一壶的。杨世忠、裴云英只得收了查案的态度,只当自己是来寻欢作乐的。   甫一踏入春华坊,眼尖的老鸨春娘一眼就瞧见杨、裴二人,咧着红唇迎上去:“杨大人、裴大人!真是稀客啊,咱们宜娴姑娘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地就盼着大人来呢。”春娘往他们身后一瞧,疑道,“呦,怎的,魁君没有同你们一起来么?”   杨世忠戏谑道:“看来宜娴姑娘盼着的人不是我们,而是魁君了?”   春娘连忙赔笑道:“杨大人就会拿着我打趣儿。哪有的事,咱们坊里的姑娘哪个不盼望着能得你们两位大人的垂青?近来坊里来了一批新人,大人可想尝个鲜儿?”   杨世忠拍了拍裴云英的肩膀,对春娘说:“春娘晓得我这兄弟只爱酒,不爱美人。这尝鲜的事留给其他大人罢,且叫宜娴姑娘来陪就好。”   “好。两位爷楼上请。酒还是最好的酒,宜娴马上就来。”   进了雅间,杨世忠边笑边跟裴云英说:“想不到都这么多年了,这宜娴姑娘还念着魁君呢。”   裴云英回道:“有情分在就更好办事了,就说是魁君查案,宜娴肯定乐得开口。”   杨世忠眉目中浮现坏坏的笑意,嘿嘿笑道:“有道理。”   不一会儿就走进来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白衣女子,气质如霜,面若青莲,与寻常青楼女子一身脂粉气不同,这女子生得三分清傲、七分温婉,恍若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正是宜娴。   见雅间中果然没有段崇,宜娴有些失望,但很快就矜身给杨世忠、裴云英行礼。   裴云英兴致缺缺,只倚在窗下的榻上喝酒,没有说话。而是杨世忠点头命她起身,他不着急盘问,先道:“姑娘不必多礼,今日还是弹些从前的曲子就好。魁君对姑娘的琵琶声念念不忘,我们兄弟今日也想饱一饱耳福。”   宜娴脸一红,羞怯怯地问道:“段大人当真还记得奴家……?”   “当然。”   杨世忠说谎都不带脸红,听得裴云英暗笑不已。这要是让段崇知道杨世忠在外给他招桃花债,指不定要将他按在地上揍。   不过也难怪别人,段崇从前还未退隐江湖时,不仅是江湖第一剑,还是第一美男子,就算放到这京城来,相貌堂堂也是拔尖儿得好。段崇只做过一次宜娴姑娘的座上宾,这姑娘就对他思之不忘,还不是这副好皮囊招惹的。   宜娴听令到乐台上弹奏琵琶,不一会儿美膳佳肴也一一上了桌。杨世忠这回可找到吃饭的机会,也不需陪酒的,先囫囵填饱了肚子。   等到夜色大深,坊中贵客渐多,春娘没眼再顾及这雅间的时候,杨世忠才问了宜娴一些话。   宜娴一曲毕,纤纤素手正调弄着琵琶弦,就听杨世忠随意问道:“宜娴姑娘,我瞧着这里有了好多生面孔,从前的一些姑娘倒不见着脸了。”   宜娴手一顿,停了半晌,懒懒地拨着弦,回答道:“没有哪个女子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若是能有个依靠的,岂非都想着走呢。”   “宜娴姑娘是否注意到,近半年来有没有谁无缘无故地就离开了春华坊?”   宜娴愣了愣,缓缓抬起眉望向杨世忠,好久才低问道:“杨大人是来办案的?”   杨世忠哈哈一笑,“魁君正为一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托我们来打听打听。”   “我知道你们问得是甚么……”   裴云英掂着酒壶的手停住,一下坐起来看向宜娴,追问道:“你知道?就是这春华坊的人?”   宜娴咬了咬唇,面露难色。   裴云英敏锐地观察到,就说:“姑娘可是有甚么难言之隐?”   宜娴望了望裴云英,又看了看杨世忠,复低下头拨弄着清弦,铮铮的响声如同她的心跳一样乱。   杨世忠有些着急,遂道:“别怕,一旦你知道些甚么,便是六扇门的证人,我等自当保护好姑娘。”   停了好久,宜娴才按住发颤的弦,抬起头来道:“我可以说,但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答应。”   杨世忠:“直说无妨。”   宜娴又低下发红的面庞,声音中多了些泣意,“我到了这样的年岁,再难保住清白之身,春妈妈已定好要在十五那日为我破身……”言至此,她脸红得已经要滴出血来,“我从前不敢奢望能得魁君垂青,只要能看见他就已心满意足。可如今妈妈教我委身旁人,我是万万不肯的。我宁愿去死,也不愿……”   裴云英脸上覆了一层霜:“你是想以此来要挟魁君?”   “奴才不敢!”宜娴忙摇头跪下,急着解释道,“我只是想请两位大人帮奴才传个话,只转告一声就好。若、若魁君对我真有一点情意,肯为我赎身的话,我日后愿做牛做马地侍奉他。而且,教魁君不用因钱财为难,这些年我攒下不少私房钱,愿意悉数奉予,以表忠贞。”   春华坊的姑娘想要赎身,单单凭借钱财远远不够。宜娴若想离开这里,就得找当朝为官的人做依靠,段崇是最好的人选,也是她最心甘情愿的人选。   杨世忠和裴云英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宜娴再道:“况且今日两位大人所问之事,我若是答了,日后在春华坊中怕也是活不成了。”   杨世忠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宜娴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回答:“这上半年来,春华坊中前前后后已经消失了七名女子。”   据宜娴说,这些事是从初春开始的,娇珠是第一个,也是宜娴最先开始怀疑的一个。   娇珠与宜娴素日里走得近,那会子娇珠跟宜娴说闺房话,她说自己马上就可以离开春华坊了,有一个客人愿意为她赎身,纳她为妾。宜娴由衷为她高兴,也一直想知道对方究竟是哪位官爷,可她没等到给娇珠赎身的人出现,娇珠就突然不见了。   后来春娘说娇珠染了怪病,自尽死了,因着这病易传染,连尸骨都没得让姐妹们见,就说已经草草下葬埋了。时至今日,宜娴都不知她的尸骨在哪里。   之前娇珠一直很活泼,不像得了怪病的,前路又是一片光明,怎么可能自尽?宜娴不信,就存了一份心去留意,谁想这半年来竟接二连三地有人失踪。按照春娘的解释,要么就是染上急病,要么就是回家去了,要么就是已被赎身的。可无论哪一种,她们都没有带走或者收拾过自己的东西,这怎么都是不通道理的。   宜娴低头道:“春华坊中的女子都是有官册在案的,除了出身清白的女子,其中不乏罪臣之后,若是教她们无端端逃了,可是砍头的大罪。我猜这就是妈妈瞒情不报的原因,只胡乱搪塞了理由欺上瞒下,求得个太平。”   杨世忠惊怒道:“一连丢了七个女子,却还敢瞒着?她当人命是甚么!”   她的面容变得苍凉伤感起来,“我等卑微贱女,身似浮萍,哪怕是真丢了命,也不过是草席一裹,沉入泥土,任虫豸作食罢了。哪里比得上妈妈金贵,在甚么样的大官面前都有脸面。”   杨世忠冷哼一声,微怒道:“也不过是个奴才,有甚么脸面。我这就将她揪过来,好好问个明白!”   宜娴惊着低呼,跪上前捉住杨世忠的袍角,跪地磕头:“杨大人开恩!杨大人开恩!”   “你放心,此事与你无关,我不会找你麻烦。”   “杨大人,您要是找了妈妈,便是将奴才往死路上逼呀!”宜娴泪如泉涌,悲戚戚地看着杨世忠,“若是魁君在此,奴才甚么都不怕;但倘若魁君不愿垂怜奴才卑贱之身,还望杨大人能给奴才留一条生路。”   裴云英想了想,温声道:“世忠,这春娘瞒情不报,多半也是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况且她若是仗着上头的人打死不说,咱们也不能奈她如何。”   况且他们没有搜查春华坊的允令,在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贸贸然带走春娘,只恐打草惊蛇。   杨世忠烦躁得挠着脑袋,“那你说怎么办?”   “先回去禀报魁君。既然还有其他的女子无故消失,我们大可以从紫竹林中再好好搜寻一番,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骸骨。”   杨世忠听之有理,又低头见宜娴哭得可怜,心肠软了一分,只好作罢,道:“等有了证据,再来拿她不迟。”   “多谢两位大人。”宜娴伏地磕头道谢,“还请大人将奴才的心愿转达给魁君,奴才结草衔环,必得报答大人恩情。”   裴云英说:“只代你转话,成不成还要看魁君的心思,你也莫有太多的期望。”   “奴才懂得分寸。”   宜娴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底。   传闻魁君段崇不近女色,性格孤傲,她第一次被妈妈指派来侍奉段崇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对方对她蛮横粗暴起来,她连反抗都寻不见力气。却没想段崇是个那般温柔有礼的人,问她的琵琶可是从江南学来的,问她能否弹一曲《庐州月》给他听。他说她弹得很好,还格外赏了许多银钱。   宜娴自认容貌不俗、琴技精湛,只是苦于寻不到机会向段崇表明心意,如今有杨世忠代为转告,段崇没有不动心的理由。   杨世忠来到六扇门将这件事转达给段崇之前,也是这样想的。   虽然宜娴出身低微,但总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求甚么名分,加之容貌、才情都算出色,自己还愿意搭钱赎身,段崇这是等于白捡了一个小美人儿回家,怎么说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待裴云英将在春华坊打探出的消息告诉段崇之后,杨世忠吞吞吐吐了一会儿,顺势把这事说了。   段崇皱着眉,手指轻叩了一下桌面:“那就从京城衙门调派人手过来,去紫竹林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其他遗骸。”   杨世忠:“……那宜娴姑娘的事?”   段崇抬眉,疑惑道:“宜娴?谁是宜娴?你刚刚说甚么了?”   杨世忠:“……”   杨世忠知道段崇在女人这一方面一向不大有脑袋,但没想到真这么没脑袋。   他叹息一声,道:“段崇……寄愁,不,我叫你祖宗行不行!剑圣是千叮咛万嘱咐,教我俩留意你的婚事。你这老大不小了,也该考虑考虑一下。”   裴云英失笑,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你这还操上当爹的心了?就算魁君要娶,也不该甚么人都往他怀里塞罢?我觉得就是再差,也得是傅姑娘那样的才行。”说着,他瞥了一眼段崇,嘴角扬起戏谑的笑意,“你说是罢,段大人?”   杨世忠“啧”了一声,反驳道:“我瞧那姑娘就挺好,咱江湖人不论出身!至于傅姑娘,她跟咱们不是一路人,这俩人对上不吵架,我就得烧高香了。成不了。”他又摇了摇头,笃定地说:“我看成不了。”   段崇握住剑柄:“……还查不查案了?是要我剥了你的官袍,还是拆了你牌子?”   杨世忠赶紧收剑挺背,肃容回道:“属下这就去京都衙门调人,到紫竹林刨尸。”   ……   紫竹林正长得浓密茂盛,风一过,竹叶潇潇如同秋雨。   衙门调来的官兵个个撸起袖子,扛着锄头在竹林里刨泥。这几日刚下过雨,在紫竹林中走一走,脚面上就泥泞不堪。这会子又闷热,挖起来土,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杨世忠从泥里走出来,将锄头扔到一边,喘着粗气席地而坐。正在一旁优哉游哉饮茶的裴云英递给他一碗水,杨世忠痛饮一番,用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被挖得坑坑洼洼的竹林,恨道:“这得挖到甚么时候!你倒是悠闲,就在这儿看着。”   裴云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谋将’做事,用得是这儿。”   杨世忠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既是谋将,也给咱们段大人的婚事出出主意。净跟我唱反调,算甚么本事?”   “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没想过段崇乃剑圣的嫡传弟子,当初在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剑扫八方,乃是江湖公认的第一人,怎的就放弃武林盟主之位,来这朝廷中当一个小小的六扇门捕头?”   杨世忠说:“他没说过,我怎么知道……想必是有难言之隐罢。”   裴云英道:“寻女人来了。一个救过段崇的女人。”   “朝廷的女人啊?”杨世忠一惊,“是谁?”   裴云英饮干净最后一口茶水,长舒着气道:“没找着。都好多年了,还没死心呢。他不是脑子不开窍,是心里装着人,你就别给他搞些乌七八糟的女人来,小心过头伤了兄弟义气。”   “哎呀,你不早说!我要是知道,肯定早灭了宜娴姑娘的那些念头,省得人空欢喜一场。”   这头正说着,那边呼声大起:“大人!找到了——!”   另一方也紧随而至:“这里也有发现!”   这前两个陶罐子是来挖竹笋的人无意中发现的,还以为是谁家腌得酱菜,埋在这下面,一时嘴馋就打开了,捞来捞去竟捞出一大根骨头出来,这才报了案。   除却这先前发现的两个陶罐,接连发掘出另外五只罐子,具搬到六扇门中去,由裴云英将罐子中的骸骨一一取出,不多不少,七个罐子,分别装着四肢、头颅、胸骨、盆骨,完完全全凑成一具完整的骨骼。但连接处都无法结合,根据推断,可以确定是来自七具不同的尸骸。   七个女子,七具骸骨,都是春华坊的官妓。   傅成璧闻讯来到尸房,被这刺鼻的药酒味冲得双目发晕,忙以手帕掩鼻,远远地看着凑成一个人形的尸骨。   裴云英面上还带着布纱,只露出一双惊异的眼睛,“傅姑娘怎的来了?”   “我正打算将这件案子写一写,听说有新进展,就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裴云英一一跟她说了最近的发现。   “七个……”傅成璧念出数字的时候,脸和唇已经发了白,“死了七个人,怎么现在才发现?”   “这些女子都孤苦无依的,谁会在乎她们的死活?”   “现在尸骸已经找到了,可曾知道这‘骨醉’手法的目的究竟是甚么?查过这些陶罐子最终流到哪些人家了没有?”   “魁君说要再等等,已经托人去查了。官窑账目明细今日会送到。”   傅成璧想起那晚雨夜中形如妖魅的苗疆女子,一时轻笑道:“是,我想起来了,今天段大人要去赴约呢。等回来就自然知道这‘骨醉’究竟是甚么来历了。”   裴云英有些疑惑,问:“赴约?甚么约?”   “他没有告诉你?”傅成璧见裴云英摇了摇头,想到这事始终是段崇的私事,他自己都不愿意说,她就更不能说了。傅成璧道:“那我也不知道了。”   裴云英失笑:“真是奇怪,怎的魁君是和傅姑娘你之间有了小秘密,却开始瞒着我们这些兄弟了?怪哉,怪哉。”   “有甚么奇怪的?闺房话,懂伐?”   裴云英不禁笑出了声,这傅成璧还真是个活宝贝。脸上的笑意还未敛去,余光瞥到一弯黑影已经沉沉地压过来,裴云英严肃地站直身,敬道:“魁君。”   傅成璧背后一凉,没敢回头。   剑柄一下敲到她的肩胛骨上,传来段崇冷似霜雪的声音:“谁跟你说‘闺房话’?”   傅成璧抿唇阖了阖眼,艰涩地开口:“说着顽儿的。”   段崇也不再追究,看向裴云英,肃声道:“又出了一桩命案,随我一道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崇,一个全靠女人破案的男人。   段崇:……   裴云英:这也是种本事。 第8章 欺辱   命案的地点是在酒花儿巷的牡丹楼,死得是一名妓女,唤作怀莺。   经仵作初步验过,已经死了三天了。命案发生的当天夜晚下着瓢泼大雨,牡丹楼里的龟奴隐隐听到怀莺侍客的房间里传来惨叫声,但也知道做这事儿的,遇见口味重、手段狠的客人也是常有的事,往往这惨叫声也是个趣儿。加上不一会儿叫声就停歇了,龟奴也就没在意。   晚间龟奴照例去房间添催情用得香料,敲了许久的门都没得应。这龟奴平日里与怀莺也算熟面儿,怕这客人玩得太狠,伤了姑娘,于是就推门进去了。   谁料烈风穿堂一下将窗户吹开,伴着电闪雷鸣,龟奴就看见床上白玉条一样的人浸在血泊当中,当即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   牡丹楼的妈妈闻声来看,也是吓得花容失色。   她原本是打算立刻报官的,但牡丹楼的生意一直不景气,若是再有这等晦气事传扬出去,这生意也不必做了。她狠了狠心,忍着惊令人将怀莺的尸首裹起来扔到城郊乱葬岗去了。   这一连两日,牡丹楼的妈妈都梦魇着,总是梦见怀莺回来哭嚎不已,向她哭诉冤情。她终是受不住良心的折磨,这才报了官。   尸体从乱葬岗敛到义庄,怀莺已经缺了一条胳膊。据这老鸨和龟奴交代,他们进去时就见床上鲜血成河,怀莺整条胳膊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团血肉。   段崇等人再度到雅阁中勘察。   因为老鸨一早令人封锁了这里,空气中还弥漫着催情香的味道,桌子上东倒西歪的酒壶里尚存一些酒水,翻开酒盖儿一闻就是一股子冲脑的烈酒味,与装在陶罐子中的药酒如出一辙。   几乎是可以断定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还在杀人,或者说,从来都未曾停止过。   杨世忠和裴云英都在义庄查看尸体,段崇身边只有一个傅成璧跟着,这记录簿子的事自然而然落到她的头上。段崇一边将勘察现场,一边将发现说给傅成璧,让她记在簿子上。   玉壶跌跌撞撞地找到牡丹楼,一路问着才寻见傅成璧,连忙将她拉到一侧,低声说:“姑娘,你怎的还在这里?长公主府的章夫人今儿请你去府上听评弹,你是答应过的呀,别耽搁了时辰。”   经玉壶提醒,傅成璧这才记起还有这茬儿事。   那日傅成璧拜过长公主府后,章氏知道她也是庐州人氏,庐州评弹最最有名。这不正巧赶上有个评弹大师在京,章氏就特意请师傅到府上,又邀傅成璧来听评弹。   说起来傅成璧已经许久未闻乡音了。前世李元钧知道她好听这些,专门令几位庐州唱评弹的师傅留在宫中,慰藉傅成璧思乡之情。只不过李元钧自个儿不喜欢,说听着咿咿呀呀地犯困,他也听不懂庐州话。久而久之连傅成璧也不再听了,那些唱评弹的师傅也就回了老家。   所以这甫一听见章氏要请她去听评弹,傅成璧想都没想就欢喜地应下了。   段崇转身就看见主仆两人在角落里躲着说悄悄话,记也不记了,略有些恼意地问道:“做甚么呢?”   傅成璧知道这评弹师傅一旦离京就再不好寻,也不愿失约,只得硬着头皮同段崇说了这件事。   她没想到段崇倒也肯放人。   原本这就是傅成璧的分外之事,况且又是该她休沐的日子,段崇自然没再苛责。他道:“既然如此,那就去罢。”   说罢转而令守门的人去将虞君叫上来,让她帮忙接了傅成璧手上的活儿。   傅成璧眼见已到了约定的时辰,不好再耽搁,福身道谢离开。   虞君在楼下听说傅成璧是要去听评弹,魁君让她去在旁记录簿册,她这恼火一下就窜上了天。是傅成璧非得要插手案子的,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段崇身边,前前后后地跟着。这若真要掺和也行,尽职尽责也就罢了,这做一半就走是甚么毛病?而且竟然是因为要去听评弹?   虞君完全不明白一向严谨到一丝不苟的魁君怎的允许这样的女子来六扇门搅和?   段崇捻过香灰,正说着“凶手所掩埋的七个罐子已经被查抄,现在他又犯案,想必是以前的计划功亏一篑,才要重新开始。要多派人留意……”,他目光落到虞君身上,正见她紧紧捏着笔杆子,怒容满面,气得肩都在发抖。   “虞君?”   虞君一下回了神,对上他泠然的双眸,惊慌地低下头:“属下走神了,请魁君责罚。”   段崇脸色很不好看,将簿子和墨笔接过来,低头翻着前几页,想再理一理思路。傅成璧所记录的脉络明晰,详略得当,看来她自请到六扇门开卷宗、撰书录,真是有些底气的。纸页上的字迹娟秀,笔锋婉转,疏朗通透,看得段崇略愣了片刻,想不到她还能写得这一手好字。   须臾近黄昏,灿灿金光落在窗扇上,一时将房间照得像琥珀一样透亮。   段崇整顿收兵,正准备回六扇门与杨、裴二人再商讨案情。这厢却跑来一个官兵模样的人,捧着一叠账簿前来,呈给段崇。   段崇翻开一看,正是官窑陶罐的出物记录。今日过了公文审批,才调动过来供六扇门查看。   这印着“堂明”、“文鸢”两个字号的陶罐子烧制得不多,官人家分予得更少。府上满打满算有七只罐子以上的唯有两家,一处是城北丞相府,一处是城西长公主府。   虞君看着陶罐子的数目,低声说着:“如今凶手卷土重来,说不定又要有姑娘遭殃了……”她瞧见上头丞相府和长公主府的牌号,疑惑地咕哝了一句:“长公主府?”   段崇猛地想起傅成璧满是歉疚地同他说:“长公主府的章夫人邀请我今日去听评弹,原是昨儿个就定下的,不好失约。”   她的侍女玉壶也附和道:“是呀,无缘无故地送了请帖来,姑娘见了可惊喜呢。”   段崇悚然一惊,油然而生的莫名恐惧顺着背脊一下窜到头顶。   虞君见他脸色大变,正欲开口询问,没想段崇如同飞箭一般冲下了楼,翻身上马,直往城西疾驰飞去。   从牡丹楼离开,到长公主府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傅成璧今日当休,没穿着官袍,木兰双绣的缎裳衬着海棠身姿,格外清丽动人。   章氏已在后花园恭候已久。   水亭上碧波银纱,四角悬铜铃。傅成璧由玉壶扶着进了亭子,章氏含笑迎上来:“可把姑娘盼来了,就等你来点曲了。”   章氏热络地拉着傅成璧坐下,奉上一杯朱笔勾勒缠莲的玉瓷茶杯,杯中漂浮的茶如同竹叶一般翠绿,茶香沁人心脾。章氏说道:“这是宫里刚赏的新茶‘春浮碧’,味道甚妙。这水乃是妾身开春时从竹园中收下的露水,配着这茶,正是极好。姑娘可要尝一尝?”   “多谢夫人。”   傅成璧品过茶,茶味有些犯苦,她不是太喜欢,只同章氏赞叹两句便搁下了茶盏。章氏将曲目折子予她瞧,她就点了自个儿最爱听的《潇湘惊梦》。   章氏身边的婢女说今日要赛纸鸢给傅姑娘看,能不能拉着玉壶姐姐一道去。玉壶小孩心性,一听要放纸鸢顽儿,杏眸都亮起来了。傅成璧知道她爱玩,便令她去了,许她拿个头筹回来。   几个小姑娘哄闹着跑去了湖对岸,亭中除却下人和评弹师傅,就留了章氏和傅成璧二人。   一边听着评弹,章氏一边为傅成璧添新茶,柔声问道:“姑娘到六扇门做女官,一切顺心么?听闻段崇段大人是个极严格的人呢。”   也许是日头太足,明晃晃的阳光透过银纱洒过来,照得人眼前发白。傅成璧渐渐起了困怠,懒洋洋地回道:“不过打发时间罢了,没甚么顺心不顺心的。”   “素日里也累坏姑娘了罢?瞧瞧,这会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章氏起身走过来,从婢女手中接过粟玉软枕给傅成璧垫到身后,低声哄着,“这样舒服些。姑娘若是累了,就去阁子里小憩一会儿,等醒了再听这《潇湘惊梦》不迟。姑娘……姑娘……?”   章氏扶住傅成璧渐渐娇软下来的身躯,托着她的脸,手指抚摸着她细腻柔滑的脸庞,一下掐住了她的下颌,神色冷淡下来:“莫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长成这个样子,合该有今儿这一遭。”   她一推,将傅成璧推到椅子里。   章氏目光冷厉,对左右吩咐道:“将她抬去点星阁,喂上药,派展行看着。让他给我看仔细了,别出任何纰漏。”   章氏贴身婢女上前低声询问:“那何时请驸马爷过来?”   章氏扫了傅成璧一眼,“不着急,先让药磨磨她的性子,等她想要男人的时候,再去请驸马爷罢。这样就算她日后不认账,估计也没脸面说出去。”   章氏心知肚明,卢子俊对她早已爱驰,在外寻花问柳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这不知何时就会给她领几个妹妹进府。   卢子俊有驸马爷的身份压着,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女人入府,只得像从前养她一样养一群奴婢在身侧宠着。这若是一个也好对付,这要是有一群小蹄子作起乱来,那她的地位岂非难保?她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自知这世间的情爱是靠不住的,唯有握紧手中的权力才是首要。   既然早晚都要有,那就不如由她亲自献上一位美人拢住卢子俊的心。这傅成璧长得极像李静仪,还偏偏自己送上门来,令卢子俊见之不忘、思之心切的;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对付起来极为容易,岂非是上天给她章氏选好的人?   章氏只道是天命,当然无畏。   况且这傅成璧虽然算是皇亲国戚,但她始终是刚刚入京,与谁都没有个情分可言,身边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这一旦出了事会找谁做依靠?到时她再诱导傅成璧几句,不愁她不肯乖乖就范。   可见这单长得漂亮有甚么用,还不是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   她嗤笑一声,扶了扶髻上簪着的金裴翠步摇,眉目慵懒:“乏了,等完事后就将她带到我房里来。”   婢女喏声点头,躬身领命。   ……   傅成璧感觉自己就像被人死死按在水里,窒息到喉咙发疼,除了艰难地汲取一些空气,再难发出任何声音。   忽地,她腹部猛地一痛,噎在喉咙中的一口气猛然吐出,继而空气向鼻腔中争先恐后地涌入,呛得她一阵咳嗽,才从长久地黑暗中张开了眼。   她整个人都被扛起来,眼中是晃动的地面,颠簸得她头晕目眩。傅成璧本能地抓住那人的头发,用尽力气扯着喊:“放开我……!”   她身子一轻,脚步一下落地,后背狠狠地撞在一侧冷硬的墙壁上,口被死死捂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近在咫尺的是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棱角分明,手掌中有着常年练武之人特有的粗糙。傅成璧认得他,第一次来长公主府,此人就跟在卢子俊的身后,是他的侍卫。   展行冷声警告道:“安静点。”   傅成璧脚下浮软,周身提不起任何力气,面对这样一个魁梧的男人,她甚么都做不了。前生今世她都没受过这样的欺辱,泪水在她眼眶里越积越多,身子僵得像块木头似的。   展行看着她眸中梨花带雨,明明已经惊惧到极致,仍然极力保持着镇定和冷静,一时失恍然神,捂住她嘴巴的手稍稍松了些力气。   傅成璧见他有所动摇,张口就狠咬住他的手,疼得展行痛吼一声,手下陡松,令她一下脱开钳制。   傅成璧一把摘下头上的花钗,钗尖对准了展行。她青丝散落在胸口处,起伏不断,颤抖又艰难地喘息着,尚存在体内的药效令她连站稳都难。   展行捂住发疼的虎口,咬着牙瞪向她,低声吼道:“不想被抓回去,就跟我走。”   傅成璧道:“休想骗我!我认得你,你是公主府的奴才。”   展行目色微冷,低声道:“若不是我,你此时就该在驸马爷的床上,何来有你拿簪子对着我的时候?!”   展行言语中的羞辱令傅成璧恼红了脸。   她就算再机警,都想不到卢子俊和章氏竟存着这样龌蹉的心思。她与公主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卢子俊一个小小驸马爷竟如此胆大包天地将主意打到她的头上,真是欺她在京中无依无靠么?   她擦了一把眼睛,倔强地不肯再流泪,竭力镇定着心脏往四周打量。   展行看着她愣了一瞬,这世间真有这么相像的人吗?从前长公主也是这般,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绝不肯掉泪,撑着一副骄蛮跋扈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刀枪不入,其实比谁都要脆弱,也比谁都要柔软……   展行知道傅成璧是长公主的甥女,长公主生前也曾提过她,言语间都是喜爱。他抿了抿唇,声音低缓:“傅姑娘,此地不宜久留……我是想救你,等将你安全送回侯府就会离开。”   展行松开握着刀柄的手,张开给傅成璧看,想以此获得她的信任,尝试着一步一步地靠近。   “我将章氏欲下的软金香换成了迷魂散,此时药效未褪,姑娘一人走恐怕难以逃脱追捕。”   展行缓缓对她伸出手,轻道:“别怕,跟我走。”   傅成璧在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担忧和焦急,身后仿佛还有杂乱而遥远的脚步声,像是甚么人追了过来。   展行见她有所动摇,正欲捉住她的臂弯,谁料手腕猛受一阵酸麻,剑锋凛冽而至。若不是展行闪躲及时,这一下恐要削断他的手指。   展行撤身后退,刀反手拔出,横于面前。正见傅成璧之前站着一名玄绢箭衣的男子,剑如墨水,眉若乌山,方才那一剑的狠戾令展行都不禁赞喝一声:“好俊的剑!”   傅成璧看着眼前人如山般巍峨的身影,眼眶又红了一圈,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惊惧和委屈:“段崇……”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上一章的“寄愁”。   段崇的字寄愁,段寄愁。   傅成璧现在还没有小字,前世叫浓浓,今世自个儿起的,叫“明月”。   后面会有相关情节出现=w= 第9章 相救   展行定睛一看,见三尺长剑上花纹繁复,质地古朴,生出泠泠寒意。他心中一凛,惊诧地看向段崇:“骄霜剑?……段大人竟然是剑圣的弟子。”   剑常在剑鞘中,分辨不出甚么,展行还是头一次见到段崇出剑。对于任何一个舞刀弄枪的人来说,能与剑圣的弟子交手已是莫大的荣幸,所以比起解释当下情况,他更想好好领会一番,随即将刀尖对向段崇。   “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此良机,自要好好讨教一番!”   言罢,展行纵身翻刀上前,刀花缭乱,纷然若雪花簌簌,扑朔迷离。   段崇冷眼,不慌不忙持剑而立,待目色一厉,剑贯长虹,直挑展行空档而去,一时间刀光剑影,缠斗起来。   段崇的剑实然快哉,不过几个来回就已让展行应接不暇,只靠本能反应见招拆招。   反观段崇却是游刃有余,似乎也不急着将他打败,存着狠辣的心思,一一挑破他的手臂、脚踝,连胸背都中了数剑。伤口不足以致命,却令展行浑身浴血,折磨得很。   展行吐息气喘吁吁,额上冷汗涔涔,见段崇这出手的架势狠戾,简直是要将人置于死地,招式没有剑圣的一点仁道。   展行自知班门弄斧,若再不离去,只恐段崇会赶尽杀绝。   他横刀在前,对着傅成璧说:“既有人来救你,展某就不多事了。公主府多计,章氏多谋,傅姑娘以后再不要来府上了,告辞!”   展行提气纵身飞去,段崇欲追,却被傅成璧唤住:“段大人,别追了。此人非敌非友,祸不在他……”   段崇收剑,将傅成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堪堪隐住眉宇间的急色,沉声问:“你没事罢?”   傅成璧扶着墙壁才支住身体,勉强摇了摇头,道:“没事。段大人怎的会来此?”   “我查到陶罐最多的流向是长公主府,恐你遇见危险就来看看。对你下手的可是此案的真凶?”   段崇知道傅成璧曾为着案子的事出入过长公主府,倘若凶手就蛰伏在长公主府内,对傅成璧下手也并非没有可能。   还不等她回答,忽听得巷口另一头脚步声渐行渐近,眼见着涌来一干家丁护院,一时塞满了整个巷子。   段崇将傅成璧扯到身后,沉沉的眸子如同寒星,只不过这沉静的墨色瞳仁下却藏着暗潮般的汹涌。   这如雪刃一样的视线直盯得来众讶异相觑,甚为慌乱。这追来的正是长公主府里的人,猛一见到来救傅成璧的人身穿麒麟箭衣,乃是六扇门的魁首,一时全慌了神,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段崇冷声喝道:“连武安侯府的人都敢动?是哪家的奴才,本官看你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对方为首的人连连退了好几步,趁眼神四下游移的空档才拿定主意,拱手回道:“一场误会,得罪。”   那人冲着左右使了使眼色,一行人按着原路退散。   傅成璧吊着心一下松懈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好在段崇及时出现,单单是一身官袍就能将对方吓退,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脱逃这天罗地网了。   段崇面容严肃,正色问:“也是长公主府的人?为何要来捉你?”   傅成璧想着他此番追问,定是怀疑那潜伏在长公主府的凶手以为她知道了甚么才想要杀人灭口,而并非出于对她关心,故而不想同他解释过多,回道:“只是私怨,与案情无关。”   段崇适才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热汗,已是许多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惊悸。他头一次生出无所适从之感,面对脸色惨白的傅成璧,哑了声地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傅成璧尚且处在受人欺辱的愤怒当中,现下也不知玉壶如何,更无暇再与段崇对付,只匆匆道了谢,说:“我先回府了。”   此时天已渐黑,段崇恐再生甚么变故,不放心傅成璧独自回府,正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傅成璧不着痕迹地躲过。   “不必……”傅成璧摆着手,抬脚走出一步就是一阵头晕目眩,全身如同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软,虚浮无力。   段崇眼见她脚下踉跄,以手臂支住她。他看得出傅成璧一直在强撑着,不愿再添麻烦,目光一定,背对着傅成璧单膝跪在地上。   “段大人?”   段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傅姑娘身为女官,犹胜男儿,应当不拘小节。此番就算是段某冒犯。”   傅成璧知道眼前不是在乎男女之防的时候,她身体中药力尚存,自己一人是断断回不到府中的。她咬了咬牙关,扶住段崇的肩,任他背了起来。   傅成璧眼前天旋地转,晕得她喉咙犯呕,只好闭上眼睛伏在他的肩膀上,才能得片刻寰转。   段崇握着拳,只用臂弯架住她,不敢有再多的触碰。   背上的人体量实在轻巧,比之笼子里的鸟都重不到哪里去,须臾闻得一股幽香从她青丝间散出,这香气似乎比所谓的女儿香都要厉害,萦绕在他的鼻尖。   走了一段后,段崇的肩膀上渐沉,耳旁的呼吸都安静了许多,他将步伐放得沉稳起来。   这会儿夜色漫下来,段崇专挑了偏僻就近的巷子走,恐教闲人看见,伤及傅成璧的名声。   傅成璧见他有心至此,不似平时看上去那般铁石心肠;那日雨中相送,也多以她为重……   想不到段崇原来是这样好心肠的人,怪不得前世他会到鹿鸣台来。或许换了谁受委屈,他都不会坐视不理罢?   傅成璧言语中有笑意,却很认真,“想不到段大人还会说出这般暖人心的话。”   段崇只当她又犯贫,在揶揄他,僵着脸说:“你是六扇门的人,我身为魁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解释得在情在理,十分镇定中正。   “我说真的。”傅成璧在他耳畔轻声说,“谢谢你。”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该好好跟段崇道一声谢。   段崇背后一僵,半晌没有说话。   傅成璧趁着月色瞥见他的耳根有些发红,忽地笑出来,笑声轻快得如同鸟雀婉转,“段大人,你耳朵好红呀!”   段崇咬牙道:“闭嘴。”   傅成璧轻扬了下眉,乖乖闭上了嘴。   再走出一段路,才听段崇讪讪地说道:“……你是老侯爷的女儿,皇上是你的亲舅舅,而长公主府的一干人等不过是外戚之族。有甚么私怨,大可摆在御前解决,怎的能教他们算计了?”   先前傅成璧只道这是她与长公主府的私怨,段崇也不再追究缘由,只教给她如何解决。   虽然话说得不太中听,但傅成璧知道他是好意,便婉声回道:“他们是外戚,但我也不姓李。皇舅舅日理万机,若我一来京城就生事,恐教他烦心。不过他们既真欺负到我头上,以后必不会好过就是。”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心肠却已狠下了七八分。   今日之辱,必将偿还。不过却不能放在明面上解决。她若将事情捅到御前去,长公主府上下沆瀣一气,诬赖她信口雌黄,她绝对讨不到半分好处。   章氏能如此明目张胆,不过是欺她在京中无人依靠。况且她之前没先入宫拜见与她血脉相连的圣人,反倒去了长公主府上,虽意在破案,但难免落人口实。若让章氏抓住把柄倒打一耙,届时她岂非百口莫辩?   不过段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应该尝试着利用好自己的身份。   月上柳梢时,才近了武安侯府。段崇不好直接将傅成璧送到府上,只就近处将她放下。   “不再多送。”段崇看着她,眸子盛着朦胧月色,散发着黯淡的华彩。   傅成璧点头致谢,正要走,忽地想起甚么,又转回来对段崇说:“我记得大人说已经查到陶罐子的流向?”   段崇回答:“是。一处是丞相府,一处是长公主府。”   傅成璧提醒道:“宜应暗中调查,小心打草惊蛇。”   段崇暗叹一声,怎的有人刚刚遇上这样的事还想着案子的,疯魔了不成?   见段崇没有回答,想来是早有安排,倒显得她多嘴了。傅成璧咕哝着解释:“我只是觉得凶手不会善罢甘休,能早日捉拿归案,也算给那些青楼女子一个交代。”   “放心。”段崇郑重其事地说。   傅成璧点点头,拿眼偷偷瞧了瞧段崇,轻声说:“回府了。”   她的声音轻若鸿毛,扫在人的耳朵上,直痒到人的心坎儿当中去。段崇的心莫名跳了一下,这一下短促而有力,让段崇有一瞬的慌乱,但也只是一瞬。   他还是一副不轻不淡的样子,说:“好好休息。”   傅成璧转身进了府邸,这厢已然是急如热沸。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崇,一个没有恋爱经验、一被挑逗就会摆臭脸来掩饰耳朵红的江湖过气大侠。   段崇:…… 第10章 隐忍   武安侯府中奴才们个个明火执仗,气势汹汹正要往外头走,迎头碰见回府的傅成璧,一时惊喜交加,全都跪在了地上:“二小姐!”   玉壶先跑了过来,煌煌火光中一双眼睛已肿得像个桃儿,这会子见了傅成璧直哭得抽抽噎噎,跪在她的面前一个劲儿地磕头。   傅成璧将她从地上扶起来,玉壶却不肯起身,哭道:“姑娘今日就打死奴婢罢!都是奴婢一时贪玩,着了别人的道,才害苦了姑娘……”   玉壶同长公主府的下人放纸鸢顽儿,没想着会出甚么事。哪想她要回去寻傅成璧的时候,那些个婢子将她连拥带拖得到一处僻静的阁子里来,牵着她的手说:“往后傅姑娘入了长公主府,咱们就是姊妹了。来日玉壶姐姐成了大丫鬟,穿金戴银之时也别忘了今日与妹妹们的情意。”   玉壶一听,怎能还听不懂这言下之意?   她登时就恼了,一边往外冲,一边怒骂起来:“你这等小蹄子还真有一张老脸自称妹妹,也不问问我甚么年纪!我们姑娘又是甚么年纪!这事摆到圣上面前都怕恶心着人,驸马爷生出这样的歪心邪意,也不怕天打雷劈啊!?”   可还不等她出去,外头五大三粗的护院就将她捆了起来。她自知插翅难飞,又想到自家姑娘的处境也大抵如此,一时肝肠寸断,恨不能直接寻死了好。   好在不久后,院子里大乱,皆传傅成璧跑了,唤了一群人去追。玉壶也趁乱逃了出来。   她回到武安侯府,府上没了旁的主子,她又不敢拿太大的主意,只好吩咐人暗中去寻,谁知人去了两三茬儿都没寻到。   玉壶心急如焚,以为傅成璧又被人捉了回去,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教人抄上家伙,就要去长公主府要人。没想到还未出府门,就见傅成璧回来了。   玉壶见她安然无恙,不禁悲喜交加,跪在地上只知道淌泪。   她比傅成璧的年岁都要小些,从前虽然知晓傅成璧在京城的处境孤苦,但仍像从前那般依附着主子过活,好过一天是一天。出了今日之事,她才晓得自己是何等无用无耻。   傅小侯爷出京之前,还曾温声嘱咐她一定要好好照顾傅成璧,她也是曾信誓旦旦地答应过的……   思及此,玉壶只觉得自裁都不足以谢罪,又是一阵磕头,直磕得额头都青紫了大片。   傅成璧知道她内疚难安,俯身轻声说:“此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别人用心险恶,也怪我轻心大意。”   玉壶仰起头来,神情冷厉,以往可寻的稚气早在焦急中化为乌有:“小小一介贱妾都能欺负到姑娘头上,可见这京城达官贵人那么多,岂非个个都能欺负咱们武安侯府没人?从前老侯爷教导奴才们要与人为善,但这京城水深,与人为善根本防不住旁人险恶。以后奴婢肝脑涂地,也必定护姑娘周全,绝不教姑娘再受今日之辱!”   府上其余跪着的奴才同样齐声喝道:“奴才定为二小姐肝脑涂地!”   傅成璧一时怔然,玉壶这样的起誓倒与前生无异,她也的确如言做到了。   前世傅成璧在后宫中圣宠优渥,要算计她的人数不胜数。玉壶为了保护她,曾做过不少难登台面的事。后来玉壶被人抓住把柄,东窗事发,李元钧知道后龙颜大怒,下旨处之以烹煮极刑。   傅成璧和玉壶虽名为主仆,但情同姐妹,经此一事,她一方对玉壶有愧,一方对李元钧有恨,渐渐便与李元钧更为疏远,也失去了往日的宠爱。   玉壶死前的模样,傅成璧每每想起,都觉得是一场噩梦。   傅成璧轻轻拥起玉壶,拍抚着她的背,道:“这一遭也是让你看清楚我在京中的处境,只盼你以后行事更要谨慎沉稳,不要轻易招惹是非。肝脑涂地的话也不许再说,你打小跟着我,我将你视作姊妹。你若是有个万一,我才真成了无依无靠的人。”   玉壶方才还哭得隐忍克制,此番听傅成璧一席肺腑之言,伏在她的肩膀上失声恸哭不已。   眼见着夜风凉了,玉壶不敢再让傅成璧站在外头受寒,赶忙服侍着她回房休息。   府上奴才请了郎中来看,郎中把过脉后,只道是体内迷魂散的药力未去,喝些养气凝神的汤药就无碍了,这下众人才真正放下了心。   待房间里安静下来,玉壶在一旁喂着傅成璧喝药,轻声问道:“姑娘可有何打算?”   傅成璧知道玉壶在问如何对付长公主府的事,恐她背地里自己打主意,就如实说道:“有今日之事,就可见卢子俊食色成性,要想抓他的把柄不是甚么难事。只是现在六扇门在调查长公主府,一旦生乱,难保潜伏在暗处的真凶不会乘机逃了。”   玉壶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是不该急于一时,先按兵不动,且看段大人能查出甚么来。若那歹徒真在长公主府上,卢子俊和章氏必定脱不开干系,左右会惹一身骚,届时对付起来就容易多了。”   能说出这样的话,已不是意气使然。傅成璧看着玉壶清秀苍白的容色,自知她早晚都会成长起来,长成她都不了解的样子。前生傅成璧曾很佩服她的胆量,她竟然有自信做好那些事,无一不缜密,无一不勇敢。   正是她的这份勇气,才支撑傅成璧在后宫中踽踽独行多年。   看着眼前还尚存稚气的玉壶,她心中悲戚交叠而至,伸手为玉壶捋了捋鬓边凌乱的头发,说:“你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玉壶笑着蹭了蹭她的手,轻道:“姑娘才要好好休息。今晚该奴婢守夜,奴婢就在外间睡。”   玉壶替她掩好了被角,放下纱帐,掌着灯将屋中的蜡烛一一吹灭,才坐到外间的榻上休息。她独自守着一盏灯,看着灯芯爆出噼里啪啦的火花,目色遥远又空茫,仿佛在暗暗盘算着甚么。   这头武安侯府风雨宁静,长公主府的人却是通宵达旦,彻夜未眠。   派去追的护院奴才回来跟章氏禀报,说救走傅成璧的人乃是六扇门的魁首段崇。   而无故消失的展行带着一身伤回府,则辩白说自己与段崇交了手,意图夺傅成璧回来,但力不能及,才教他们逃脱了,如此才在章氏面前摆脱了自己的嫌疑。   卢子俊回府后就听说了这等糟心事,一时急怒狠打了章氏一巴掌,怒道:“都是你这贱妇出得馊主意!我就说不成、不成!这回好了,这是让傅成璧跑了,改明儿让皇上知道,咱们都完了!”   章氏怎能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这段崇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阎王,只判生死,一心扑在六扇门里,何以就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傅成璧出头?   卢子俊叱骂道:“要是皇上问起罪来,你只说你自己的主意,别将我扯进来!”   这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章氏心冷得都快要裂开了,眼睛止不住地掉泪,却没哭出一声。   卢子俊往日里见她哭,总是十分怜爱;今日祸事在头,再对她提不起半分怜惜之心。但也没再继续指着她骂,只捱不住地叹起气来。   章氏擦去脸上的泪,口吻没有波澜:“贱妾福薄,能得夫君这几年的垂爱已是心满意足。贱妾本是想成夫君美事,却作了恶果,乃是贱妾自作自受。若皇上真问其罪来,贱妾一力承担,必定不会牵连到夫君。”   卢子俊唉声叹道:“现在说这些有甚么用!”   章氏说:“贱妾会与府上的下人串好供词,若此事真告到御前去,咱们咬定是傅成璧有意勾引在先,一时也让她没个辩法。”   卢子俊急道:“这能成么?”   “皇上与她虽是舅甥女的关系,但毕竟不是在眼皮子底下生养的,这傅成璧长得媚,跟个妖精似的,皇上还不一定会信谁。况且,若傅成璧是个聪明的,能衡量出其中利害,定会藏着不说。这等事闹得人尽皆知,只会坏了她的名节,以后想嫁个好人家都难。”   卢子俊一听觉得有几番道理,咽了口气才将心头急火压下来。他转眼看见章氏红肿的半张脸,不禁有些愧疚,赶忙将她扶到椅子中去,伏在她的膝头低哄着说:“都落到这般田地,你都肯为我着想……方才是我一时急昏了脑袋,你打我骂我,给自己出气罢!”   他捉着章氏的手往脸上打,愧然道:“我糊涂!我混账!”   章氏羞恼,挣着手轻捶了卢子俊几下。卢子俊佯装吃痛,“嗳呦”直叫,神态夸张又滑稽。章氏见了破涕而笑,不禁嗔道:“妾身一颗心都托给了夫君,任你伤得千疮百孔,妾身又有甚么办法呢?”   “只此一次,再不会了,再不会了。”卢子俊亲吻着她的手指,连连保证道。   ……   当日段崇将傅成璧送回府上,并没有着急回到六扇门中,而是守在了武安侯府附近。   他不知道傅成璧能和长公主府的人结下甚么仇怨,但对方又是下药又是派人捉拿,用如此手段欺负一个弱女子,实在卑劣至极。   他恐长公主府的人不肯善罢甘休,再起歹心,就索性转进武安侯府一旁的巷子里,准备在此守上一夜,等到了天亮再派六扇门的人来保护她。   这厮夜深人静,遥遥明月将段崇如松山的身影照得很长很长。   他抱剑静立,闭目养神,耳朵将八方风声都听进心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晚间的风徐徐拂来,段崇身披着的鹤纹风袍被徐风轻然扬起一角,渐起寒意。静谧的巷子中蓦然响起清脆的铃铛响,叮呤叮呤,越来越近。   “你失约了。”   声音缥缈,但有着胜过月霜的寒意。 第11章 复活   段崇睁开眼看向提着风灯、袅袅而立的夜罗刹,静默半晌,说:“实有要事在身。若你真知道关于‘骨醉’的传闻,在这里也可以说。”   夜罗刹有些落寞,“你以前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我从来都不是君子。”   倏尔,段崇沉静如水的眸中泛起了一丝阴戾,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蓝婆子敢在京城安插眼线?”   “你知道我的嗅觉异于常人。我记着你身上的味道……不同于任何一个男人……”   夜罗刹身为苗教的圣女,天生嗅觉敏锐过人,能闻到许多别人闻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是味道,有时候是人心。能循着气味找来,却也不是甚么难事,就是要费些工夫。   夜罗刹缓缓地靠近他,说:“我等了你一天,你没有来;我来寻你,可你连句解释都没有,就要像审犯人一样地质问我……段郎,你无情起来就是这样伤人心的?”   段崇实在不想再与夜罗刹有任何纠缠,冷声说道:“够了。跟蓝婆子回苗疆去,不要再来中原惹是生非,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你留情过么……?”   夜罗刹冷笑一声,仰头嗅一嗅他颈间的味道,只可惜中间隔着那把冷硬的剑,抵得她再难靠近。尽管如此,她还是闻见了他颈间一缕幽若的芳香,如兰如梅,味道比酒都要醉人。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闻过这样的香气,那个就算在夜色中也同样容颜绝世的女人。   夜罗刹眯起了眼:“是傅成璧?你刚刚和她在一起?”   段崇目色一沉,“与你无关。”   “你就是为了她,才不来见我的?你在这里做甚么?要守着这武安侯府里的小姐?”夜罗刹柳眉一挑,泠然笑出声,“段崇,你究竟是中了甚么邪要到这朝廷来?从前不快活么?在苗疆的时候,你说你想一辈子都醉倒在这一壶山水当中,再不问俗世……”   段崇放沉了脸色,抱剑不语。   夜罗刹终是想给自己留个余地,给段崇留个余地,贯来颐指气使的口吻有了些委曲求全的意味:“你若肯此时跟我回品香楼,自罚三杯,我就不再计较你今日失约之事,好不好?”   段崇侧首望了望檐上明月,思及傅成璧今日处境,对着她毫不犹疑地摇了摇头。   “好!”夜罗刹目色冷如月,恨声说道,“段崇,你既无情,就休怪我无义。你不是喜欢她么?你越是喜欢,我就越想毁了去,到时我就看看这朝廷还有甚么值得你留恋的!”   段崇面不改色,似乎这样的威胁对于他来说不足介意,唯独挑出来一点纠正道:“此事与傅姑娘无关,侯府小姐清清白白的名声很重要。”   他眼眸清正,声音端然,不带一丝旖旎可寻,仿佛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一件事实。   夜罗刹当真是恨极了他这副模样,容色倏尔狰狞,扬手就要打他一巴掌。   段崇一下就捉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攥在半空中。他眯了眯双眸,唇畔勾起一丝轻蔑的笑容:“除了我的女人,谁都没有资格打我。”   夜罗刹自知段崇是有意拿这样的话来激她,一时间眸中泪光盈盈,有说不完道不尽的恨意。   她挣脱了钳制,瞪着段崇一字一句地狠声道:“好,段崇,日后总有你想要求见我的时候!”   “我等着那一天。”他眼中有深不见底的漠然。   夜罗刹握着灯柄的手指骨节泛白,她颤着吸了一口气,转身踏进如霜的月光。   面对段崇,她还能有甚么办法?   他向来如此。   段崇自持公义,维护武林正道,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当初圣教入犯中原,他竟真不顾两人多年情谊,亲率武林众人将圣教逼回苗疆。这一战令教中元气大伤,不得已在关外蛰居数年。   只要她一日是圣教的圣女,段崇就一日将她当成敌人。   ……   此夜稍短,须臾几个时辰一晃而过,天就已大亮起来。段崇见一夜相安无事,即刻回到六扇门,调了几个心腹去守着武安侯府,他则继续埋到卷库宗去。   夜罗刹不肯相告,就不能寄托于从她那里打听到关于“骨醉”的详闻,段崇就想翻翻以往的旧案,看能不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来。   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到丞相府和长公主府明目张胆地调查案子,一时半会儿没有再大的进展。原以为案件会再度陷入僵局,没想到段崇派去江湖打听的人有了回信,给案子带来了一线转机。   这负责打听的人乃是江湖上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百晓生。   原本江湖人要想找百晓生出手寻甚么消息,重金难买。但要是段崇亲自出马求他办事,结果就不一样了。缘于这段崇曾救过百晓生一命,两人有生死交情,故而凡他有所求,百晓生必然有所应。   一直以来,段崇不轻易开口求人,百晓生想报恩都没得个机会。这次段崇请他去打听“骨醉”的事还是百晓生头一次见他相求,自然办得尽心尽力。   段崇要找到关于骨醉传闻的详实内容,百晓生费尽千方百计为他寻来一个人,这人如今正在六扇门等着段崇问话。   段崇走进正堂当中,就见座位上端坐个老太婆,杨世忠、裴云英二人在旁已经招待了许久。   这婆子鹤发红颜,身子骨尚算硬朗。见了段崇,忙不迭起身行礼:“拜见魁君。”   这婆子自报上家门,也不是甚么稀罕人,就是一从直沽来的神婆。江湖上走得久了,闯出些名堂,各方给面子都敬一声“鬼姑”。   鬼姑早些年游走四方,靠跳大神为生,专通阴阳。这“骨醉”的传闻就是由她这一门起始的。   段崇挑眉,毫不客气地戳破了她的底儿,“就是个江湖骗子?”   鬼姑不将段崇这句话放在心上,仍是低头弯腰地笑:“生者求个安慰,老婆子求口饭吃,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怎能算是行骗呢?大人言重。”   段崇说:“神婆也好,骗子也罢,如今有人按着你‘骨醉’的方法行凶,这案子悬而不决,怕是要毁了你鬼姑的名声。”   “老婆子从百晓生那里听说了这事儿,今日正是为此前来。”   “那就随我去现场看一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其中的门道。”   段崇正要带她去紫竹林,鬼姑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腆脸笑道:“段大人,走江湖的,也有走江湖的规矩。鬼姑给阳间官家办差,是要折寿的。”   段崇哼笑了几声,令杨世忠取来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扔到鬼姑手中,说:“那您老生前就多享享福。”   鬼姑掂了掂银袋的分量,一时笑得脸上褶子都堆到了一块儿,对段崇伸了伸大拇指:“不愧是江湖出身的官爷,讲究。”   “走罢。”   鬼姑随段崇等三人来到紫竹林,一同看了看这埋骨的地方。   鬼姑在七个埋着罐子的坑子中来回走了两遍,又取了笔墨纸砚来,一一从图纸上标记好位置。   段崇看着鬼姑笔下所画,见其陈列有状,疑道:“北斗七星?”   鬼姑点点头:“这‘骨醉’之术乃是颠倒阴阳、转生易死的法子。把这罐子按照星辰排列,是要借天之时;泥罐入土,是借地之利;罐中肉骨,借人之和……成天时、地利与人和,活死人而肉白骨。”   “起死回生?”段崇皱眉,“你说这凶犯杀了七名女子,是想复活某个人?”   鬼姑再问:“女子?段大人已经查到了这些人的身份?”   “乃是春华坊中的七名妓女。”   鬼姑咕哝道:“妓女?……易转生死,颠倒阴阳,乃是物极必反之道。若是取草芥女子的肉骨,可见这人要复活的必是一名身份极为显赫的贵人了。”   杨世忠说:“贵人?现在临京里哪一个不是贵人?这要是去排查,焉能查得出个所以然来?”   裴云英忽地想到药酒的事。这案件也可以从药材开始查起,若是弄清楚是甚么药材,届时去各大药铺查查购买的源头,也是条好路子。   于是他便问道:“鬼姑,你这用来泡肉骨的药材和烈酒有甚么讲究吗?”   “没、没甚么讲究。”鬼姑说,“老婆子当时就是胡写的,大人要是问究竟用了甚么药材,老婆子现如今也说不大明白。”   “你拿我等寻开心是不是!?”杨世忠急了,当时喝道,“鬼姑,这害人的法子终归是你传扬出来的,你不是不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本大人要想铐你,现在就能将你扔进牢狱里去!”   鬼姑赶忙弯腰解释:“不急,不急。鬼姑受了钱,自然是能将这事办得妥妥当当。大人,您几位有所不知,这埋骨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或许能帮助大人寻到这犯案的凶徒究竟是想复活哪个贵人。”   杨世忠:“速速讲来,少在这里故弄玄虚!”   “六爻八卦中,极阳位乃八卦中的‘乾’位,极阴位乃八卦中的‘坤’位,由埋骨所陈列的北斗七星之势推测出紫微星所在的乾位,正对的坤位,就是贵人所在。”   说着,鬼姑走到埋骨罐子组成的七星勺口之处,正对着北方走了四步,找来一根木棍插到泥土当中,又从袋子里摸出来个陈旧的八卦盘,摆正放好。   紧接着鬼姑就神神叨叨地念了起来:“金香炉,银香鞭,撇了海碗升香烟,红粱细水来敬奉仙……①”   段崇无奈地阖了阖眼,道:“这些就免了罢。真以为自己是仙姑,能起死回生不成?”   鬼姑紧上嘴巴,嘿嘿笑了两声,拱手道:“职业习惯,一时没改过来,不敢在魁君面前卖弄。”她不再念诀,对着东南方向一指:“自此直往,第一座贵胄大墓。”   杨世忠远而眺望,沉吟片刻,忽地皱起了眉,对段崇说:“属下记得,这个方向只有一座陵墓,乃是大长公主陵。”   作者有话要说:   ①改自《帮兵诀》   ②江湖百晓生:出自古龙小说。在本文只是一个外号,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现在俗称“狗仔”。   ————   傅成璧:段崇,一个过气的江湖男神。   段崇:有完没完了?   百晓生:放屁!你才过气!wuli寄愁大大是最厉害的大大!   傅成璧:??? 第12章 杀机   傅成璧惦念案子的事,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她在府上休养了三日就作罢,这日清早起了轿子,即到六扇门中当值去了。   到六扇门最近的路,需得从一不宽不窄的巷子取道。巷子热闹,两边间或有摆摊的商贩,故而用来行走的路很窄,堪堪能允一顶轿子经过。   好巧不巧,傅家轿子通行了大半条巷子时,正与一顶枣红冠的轿子撞了个迎面。   京城中能用枣红色做轿顶的人大都是身份显赫的高官,可这轿子红帷垂缨,分明是女轿,见其周围跟有蓝衣提刀护卫四名,轿夫四名,婢女一名,规制也不像达官贵人家里的小姐。   傅成璧这厢还未说话,对方的婢女先行叫唤起来:“我家主子乃是睿王府的娴夫人,前方挡路的是哪家的?”   傅成璧转着蒲扇的手一顿,脸上渐渐浮了些笑。这真是冤家路窄。只是她从前怎么没听说李元钧还有过甚么娴夫人。   傅成璧这边有曾经在宫里当差的奴才,一听对方是睿王府的,生怕这玉壶姐姐不知来路,上前低语道:“这睿王乃当朝六王爷。”   玉壶也不是不知道睿王是何等人,只是见对方出口傲慢,心里愈发不痛快起来。前几日刚受了章氏的气,这时又要受着睿王妾室的气,她哪里肯的?   玉壶说:“既是夫人称号,不过是睿王的妾室罢了,也该是她给咱们姑娘让路。”   奴才继续劝道:“睿王不曾立妃,这虽是妾,也顶上半个女主人了。从前还没听说过睿王宠过哪个女子,这若是不慎冲撞了他的心头肉,届时发作起来,不是徒惹麻烦么?”   “巷子是咱们先进的,没有相让的道理!”玉壶目色一冷,抬步上前,对着那指手画脚的侍女说道,“武安侯府家的小姐,正要入宫去拜见皇上、太后,还请诸位退巷口以避,否则耽了皇命,谁也担待不起!”   亏得玉壶聪明,懂得拿皇上、太后压她们一头。傅成璧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只在轿子里看好戏。   对方的侍女听了,神色有些慌张,附在轿窗上低语道:“武安侯府的,娴夫人还是避一避罢。”   宜娴将轿帘掀开一角,望向对面冠盖华轿,清丽的眉目间有了一丝丝疑惑,问道:“武安侯府的小姐?可是在六扇门中当差的那位?”   “是了。昨儿娴夫人不还派人打听过她吗?今天是见着真人了,要不要去拜见拜见?”   宜娴木滞片刻,时而讥笑了一声,放下了帘子。   十五月圆那夜,她一直在等段崇到春华坊中为她赎身。可直到被送到六王爷的床上,她都没能等来他。朝夕之间,她成了睿王府的宠妾,连最后一丝接近段崇的机会都没有了。   后来,王府中凭空出现一位容色殊丽的苗疆女子。这女子告诉她,段崇那晚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武安侯府的小姐佯装病重,骗得他在侯府里守了一日一夜。   宜娴托人去打听,事实与这苗疆女子所言竟是分毫不差。六扇门的女捕快都在私下里说这位傅小姐入职女郎官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目的在于段崇。   宜娴知道后连连冷笑。活该她身份低贱,就该教上天如此作弄,就该教这皇族贵胄欺压一头?她此生不求荣华富贵,只愿得一心上人,如此而已。这么简单的愿望,怎就不肯成全她?   此时看着前方众星捧月般的轿辇,宜娴低眉笑了出来,再复抬起头来,眸色清明而厉然。   “让。”   一句令下,一干人躬身后退。玉壶在前一步一步如同将人逼退一般,神情凌人。   待转回巷口,宜娴坐在轿中,透过纱幔,朦胧中见着前方的轿子愈行愈远。   傅成璧却没将这位娴夫人放在心上。前生她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当年李元钧娶她入府时,一早将身边的妾室清得一干二净,王府当中唯她一正妃而已。   傅成璧此时对睿王府的人躲都来不及,要是真遇见李元钧,她挺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扑上去咬他的。   待过了一炷香,轿子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六扇门。   段崇等人都不在门中,去了临京衙门里审讯犯人。傅成璧一问才知罐中骨的案子已经缉拿了嫌犯,现今就关在牢狱当中。   据门中信鹰子所说,那日是段崇亲自率人到长公主府去捉拿凶犯。   段崇审问了长公主府的下人,得知官窑来的陶瓷都是由卢子俊亲手处理的。   卢子俊一向将陶瓷物什看得极重,即便不是珍稀罕见的器物,也都全锁在一间院子的库房中。而库房的钥匙除了他,无人可得。   而且,卢子俊与长公主夫妻情深的美名在外,能依这生死肉骨的法子意图将长公主复活的,他是最有杀人动机的一个。再者长公主府上前不久刚刚进过一批新药材,还有一车从西域运来的烈焰酒,桩桩件件都指向卢子俊就是杀人嫌犯。   段崇当时就将卢子俊锁回了大牢,但现下已审了两天,并没有甚么大的进展。   不过从目前掌握的证据看来,卢子俊乃真凶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傅成璧听闻了这来龙去脉,心中大惊,没想到这桩大案竟与卢子俊有关。   玉壶一时后怕,深皱起眉头不安地喃道:“想不到这驸马爷看上去道貌岸然,实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她纵然觉得卢子俊恶行斑斑,但不至于到连杀七名女子这般穷凶极恶之地。   傅成璧亦然余悸不止,但脑海中更多的是疑惑。前世卢子俊乃病故而亡,并非是甚么杀人凶手。再者,若他当真情深,愿意为了长公主去杀人,怎可能与章氏那般恩爱无暇?又怎会对她起那般邪念?   但现在证据确凿,卢子俊已难脱嫌疑,问题究竟出在了哪儿?   傅成璧一时琢磨不透,回到自己的值房后,就将这些日子所见所闻一一写下来,终是没能解开她心中的疑惑。   不久后,段崇回到六扇门,傅成璧想同他讲一讲自己的不解,遂去拜见。   这厢来时,段崇身边还有个鹤发红颜的老姑子,满面笑容地弯身跟在段崇身边,时不时回答着他的问询。   傅成璧与段崇视线交接,好似觉得他上前迎了一步,但步伐随即缓了下来,傅成璧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她低眉,婉声道:“段大人。”   鬼姑乍一见到傅成璧,灰白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眼前的姑娘着一身皓色官袍,玉带裁出柳叶腰身,胸前衣襟上绣赤色鸾雀。这手上盘一串殷红色的珊瑚珠,价值不菲,但更惹眼的是那一截莹白胜雪的腕子。容貌比之姑射仙子,简直就似玉雕一样的美人儿。   鬼姑一时不禁叹道:“好俊的丫头!”   段崇将手背到身后去,一脸严肃地看向傅成璧,问:“好了?”   傅成璧讶然片刻,说:“已无大碍,多谢段大人关心。”   “恩……”段崇眼神有些游移,好久,才说,“那就别闲着了,该做甚么就做甚么去。”   “关于案子的事,尚有些疑惑想请教大人。”   段崇点头,转而对鬼姑说:“您老先回客栈休息,等再勘现场时还劳您去佐证。”   “魁君客气,能为您办事是鬼姑的荣幸。”鬼姑笑呵呵地看了看段崇,又看了看傅成璧,意味深长地行了个礼,随即退下。   傅成璧将段崇请到自己的值房中,玉壶为他沏了一杯茶便躬身退下。   傅成璧问起审讯的事,段崇却没安静坐着,反而走到窗台边上,摸了摸在台上趴着晒太阳的昭昭。好一会儿,他才回道:“还有几个疑点需再确认,等有了新进展再告诉你。”   傅成璧怕段崇走了弯路,直道:“卢子俊不像是凶手。”   段崇闻言,抬眉看向傅成璧:“何解?”   “他……”傅成璧一时语塞,总不能将那种腌臜人的事告诉给他听,转而道,“能做出这样的事,必然是有执念之人。但多年前驸马爷就求娶了章碧月为妾室,这些年他们二人感情深厚,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会做出这样事的人。”   段崇露出了一丝笑意。   傅成璧觉得奇怪,低头往自己身上瞧了瞧,又看了玉壶一眼,没发觉甚么异状,便问:“大人在笑甚么?”   “没甚么。”段崇摇了摇头,“只是傅姑娘所惑,正是段某所惑。”   她疑着侧头看向段崇。   “审讯卢子俊时,我听出他呼吸短促粗重,气力虚弱,似患有喘疾。将人肢解,需要耗费极大的体力,就卢子俊一人而言,是没有可能完成的。就算凶手真是他,也一定还有个帮凶。”   傅成璧没想着他会在此方面找到异样,倒不必让她费尽口舌了。她问:“长公主府上的其他奴才可派人看住了?”   段崇说:“一个都跑不了。”   “那就好。”傅成璧暗松一口气。   这时杨世忠从外面走进来,与段崇对视一眼,收到他的眼色,杨世忠没有吭声,只在外面低头作候。   待段崇出来,杨世忠才压低声音禀告:“我们的人在武安侯府的墙壁上发现了‘阎罗令’的图腾。已着人毁去,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善罢甘休。”   阎罗令是苗教用以做标记的圣令,一枚阎罗令,一条人命,这是苗教铁成的规矩。   段崇皱起眉,侧首看向门内正坐在圆凳上抱着猫顽儿的傅成璧,目光渐沉。   杨世忠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也不禁生出几分忧虑来。他想不明白傅成璧一个与江湖八竿子打不着的千金小姐,怎的就惹上了苗教的人。   杨世忠不知,段崇却心知肚明得很。他挥了挥手屏退杨世忠,步伐沉沉地走回了屋子。   傅成璧抚摸着昭昭,看向段崇的眼睛很亮,问道:“麻烦事呀?”   “何以见得?”   傅成璧说:“刚刚见你皱眉呢。是跟案子有关吗?”   段崇俯了俯身,缓缓逼近她的面庞,眼睛如同明火一般盯着她,似乎能将人的心思看得通透。昭昭有些被夹在中间很不自在,喵地一声跳出了怀。   他低声问:“傅姑娘好像对这件案子很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曾怀疑过,段崇只是想撸猫,才跟我在一起的。   段崇:喵喵喵?   昭昭:喵喵喵? 第13章 遇险   能不感兴趣吗!   前世段崇还办过一件冤假错案,只是傅成璧不怎么清楚具体细节。不过那次案件后,段崇遭到贬谪,到乡县衙门中任职了两年,最后由丞相保荐才得以回朝。   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段崇再被贬出京罢?必须要严格把关!   不过傅成璧嘴上还是不认的,仰起下巴,辩驳道:“段大人记性不太好,不是我感兴趣,当初是你拜首请我去查的。”   段崇怎会不记得是他将傅成璧牵扯到这一干麻烦事的?   他不着痕迹地掩下眼底的懊恼,用平淡的声音说:“这件案子牵扯到驸马爷,为了避嫌,还请傅姑娘以后不要再插手了。”   傅成璧眯着眼看向他,“怎的,现在是想卸磨杀驴了?”   段崇挑眉回道:“你既这样认为,那就当是段某要杀你这头小驴了。”   傅成璧气恼地瞪向他:“段崇!”   “傅姑娘。”段崇一下握住她的肩膀,眼眸深沉。   傅成璧梗住声,诧异地看向搭在自己肩头的手,一下往后躲了去,捂住肩膀,讶然问道:“做甚么?”   段崇手下落空,猛然意识到不妥,握起拳背到身后去。他板声说:“凶手在长公主府,说不定已经认得你。再继续追查下去,恐有麻烦。”   原来是在担心她呀?傅成璧松下手,灿然笑起来,笑容如若海棠花开。   “照你这样说,六扇门岂非人人都要自危了?”她扬了扬首,声音有些得意的轻灵,“我才不怕呢,我父亲说过,这天下间只有老鼠怕猫的道理。”   段崇见她如此观念,不禁皱起了眉。半晌,他才沉声回道:“他们是江湖出身,你不一样……”继而,他的口吻愈发不和善起来,“六扇门没有多余的人手再去顾及你的安全。请傅姑娘这些天不要再到六扇门来,也不要出府。”   傅成璧品出这话下的轻视之意,一下握紧拳头,指甲掐得手心微痛,“你甚么意思?”   “傅姑娘很聪明,应该明白。”   半晌,她咬了咬牙,冷笑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是觉得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好本事,嫌我了是不是?”   段崇无意再解释,将跑去一旁晒暖的昭昭拎过来扔到她的怀中,面沉若水:“回去。”   “走就走,以后别碰我的猫!”   傅成璧强压着满腔的怒火,才不至于放昭昭去挠他。她告诫自己千次万次,来六扇门的首要目的是为了报恩,千万不能跟段崇这样人计较,否则真要活活气死!   玉壶见傅成璧气冲冲地出来,忙迎上去问甚么事。   傅成璧咬着牙,令玉壶唤轿辇来。   待出六扇门,她一头扎进轿子里,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就他们那厢走江湖的厉害,有本事!”傅成璧又委屈又觉难堪,“呸,谁真稀罕帮他似的?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臭虫!”   段崇一路跟到门口。他自幼习武,耳力比旁人都要厉害,就算远隔着一段距离,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被骂了“该死鬼”、“臭虫”,一时停在门后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傅成璧骂着骂着又觉得不对,好像上辈子没有她,人段崇也活得好好的,就算最后死得惨,也多是她害得。如此一想,自个儿的确是个多余的。   她埋进昭昭的毛里,蹭着擦眼泪,忍不住满腔委屈,呜咽道:“对对对,是我自作多情行了吗?……要不是为了他,我才不来六扇门受气呢!”   贴在大门后的段崇一下直起了背,神容又僵又木。   傅成璧将昭昭举起来,看着它黑溜溜像葡萄一样的眼睛,道:“你劝劝我,给我一个不骂他的理由。”   昭昭实在不明白自己在太阳底下晒暖晒得好好的,怎就遭了这样殃,十分无辜地“喵”了一声。   默了一会儿,傅成璧点点头:“……是了,他长得好看。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这次就算了。”   段崇:“……”   裴云英正从外头回来,一边远远目送傅成璧的轿子离去,一边迈进了门,就教藏在门后的段崇吓了一大跳。   裴云英骇怪地望着他,问道:“你在这儿猫着干甚么呢?”   段崇连忙用手骨抵住鼻子,侧首轻轻咳了几声。   裴云英疑道:“伤风了?脸怎么这么红?”   ……   这日近黄昏时分,玉壶端了清热的百合蜜枣汤来,见傅成璧半倚在软榻上,正捧书看。   自从不去了六扇门,她整日就窝在房里看书,身子愈发疲怠起来,越闲越懒。   玉壶将甜汤端给傅成璧,细声道:“姑娘喝些再看罢。”   傅成璧接过汤碗,搅动了几下,却没甚么胃口,正问起来:“方才听外头吵吵嚷嚷的,是为得甚么事?”   玉壶说:“最近总有些跑江湖的围着咱们侯府乱转,还有乞丐蹲在巷口两头,堵得人马都进不来。奴婢就吩咐人将他们赶了去。”   傅成璧略一思索,轻声说:“别赶了,侯府偏僻,碍不着多大的事。去施些银子给他们罢。”   “姑娘好心肠是不错,可这种人都是贪得无厌的。给了一次,他还会来要第二次。”   “苦命人总比坏人多些,去罢。”   她的语气虽然轻柔,但隐隐有一股不着痕迹的威慑气势。玉壶只好听命,从账房里取了一袋碎银,去分送给外头的乞丐。   拥在巷子门口的四五个乞丐见着武安侯府出来了个清秀的小婢女,以为是又来赶人的,死皮赖脸地盘腿坐在地上,大咧咧地袒胸露乳,想以此将这小姑娘吓退。   玉壶轻微皱了皱眉,不敢多看一眼,忍着难闻的气味将一些银钱递给他们:“天也渐冷了,这样坐在地上可不好,要受寒的。我家姑娘好心,你们且将这些银子拿去,免遭寒饥之苦。”   为首的乞丐愣了愣,揣合上胸前的衣衫,双手捧着接下银子。   其余的人连忙点头道谢:“多谢女菩萨。”   玉壶轻轻笑了笑,敛着衣裙回到府上。   乞丐小六喃喃道:“这侯府里的小姐可真好呀,长得好,人也好。”   为首的乞丐孟大洪扬手打了一下这人的后脑勺,吼道:“行了,狗眼怎么总盯着人家一小姑娘看,快擦擦你这哈喇子!”   小六搔着吃痛的脑袋,梗着脖子喝道:“就看!就看!我不仅现在看,我还晚上翻进墙里头去看呢!”   这话刚一说完,他就被孟大洪狠狠拧了耳朵,一时疼得嗷嗷直叫。   “魁君让你守着,没让你眼珠子乱转!还敢翻墙里头,信不信我先打折你的腿!”   “哎呦!疼、疼——!我胡说的,大哥,我知错了、知错了!”   孟大洪将他放开,哼哼了几声,将收下的钱扔到他怀里:“去,买些吃的去。”   孟大洪捂着发疼的耳朵,灰头土脸地爬起来。不一会儿,几人就围坐在一块啃起了叫花鸡。   天空转至淡淡的青蓝色,风似乎都变成了灰色,呼呼地吹打着武安侯府的大门。几个乞丐一边吃着一边远远张望着府里的动静,不久却见一黑衣冷眉的男子拜到府上。   他自报了身份之后,在门外略等了一小会儿,就有下人将他迎了进去。   孟大洪感觉有些怪异,谨慎地问道:“这是甚么人?”   “人家是侯府大大方方请进去的贵客。”小六挨个吮了遍手指头,咂着嘴回答,“定是认识的人,不会有事的。”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悄悄伸向肥美流油的鸡腿。   孟大洪缓缓回落身体的重心,目不转睛地盯着侯府朱门,手下却没停,狠狠打向眼下这只偷鸡腿的贼手上。   小六吃痛,猛然缩回贼手,连痛呼都不敢,咽了声,在旁眼巴巴地看着。   府外来传报有外客求见时,傅成璧本想将人拒了。后来传话的下人道:“那人自言姓名展行,曾与小姐在青石巷有过一面之缘。”   一提到青石巷,傅成璧才知道这展行就是当日救她出长公主府的人。   她心中盘算着,展行定是想要为卢子俊求情才到侯府拜访的。只是他还不了解,虽说她是六扇门官阶最高的女郎官,却无权干涉段崇等人的办案程序,着实帮不上甚么忙。   更别提她现在已经教那姓段的臭虫给赶了出来……   不过念及展行的恩情,傅成璧只得先令人将他请进府中。就算要婉言拒绝,也该是当面才不算失礼。   奴才将展行请到花厅中,奉上茶水糕点招待。等傅成璧收拾端庄妥当,才姗姗来厅中见客。   展行分毫未动桌上的茶水,只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花厅中央,黑深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盯着走进来的傅成璧。   “展护卫。”傅成璧拘礼,弯着眼睛问道,“怎么不坐?”   展行神色动了动,甚么也没说。须臾,他袖中倾泻出冷冷的波光,这抹寒光实在太亮,以至于傅成璧一下就注意到,她心中一紧,本能地向后急退了两步。   却不及她唤人,霜碧的刀锋就已经抵在她的颈间。   寒冷的锋芒令她头皮发麻,手脚僵硬,脸色骤白:“展、展行?”   “你若是不想连累无辜人受害,就要乖乖听话。”   傅成璧竭力冷静地看着他,说:“我当你是恩人,才让你进了侯府。”   对于展行来说,傅成璧的目光比他手上的刀还要锋利,凛冽中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冰凉。   “我不想害你。”展行面上露出一种近乎痛苦的矛盾,“……只是到了这最后关头,绝不能功亏一篑!”   “你想做甚么?”   “少废话,走!”展行收刀,将傅成璧推了出去,低声警告道,“你见识过我的本事,若胆敢出声,我就先杀你,再杀你府上所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傅成璧,一个初入职场的菜鸟。   傅成璧:呵呵,那也比一个初入情场只会脸红的弱鸡强。   段崇:…… 第14章 墓室   傅成璧都不敢大口喘气,心器惊悸得有些发疼。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厅。玉壶端了热茶来,见他们正往外头走,不禁纳罕道:“姑娘,这是做甚么去?”   这一瞬间,傅成璧能感觉到身后的展行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恶狼,仿佛只要出现一丝变故,他就能立刻扑上来将人撕咬得鲜血淋漓。   她轻呼了口气,压下声线中不经意的颤抖:“展护卫说有新线索,我与他同去六扇门一趟。”   玉壶说:“那奴婢现在就去备轿。”   “不必。”傅成璧捏住发汗的手指,盯着玉壶一字一句地咬出来,“展护卫已经请好了轿辇。你留在府中,去将厨房剩得鸡骨头喂给昭昭吃,别让它饿着。”   玉壶一瞬惊惑,但很快低下了头,言“是”。   展行在后面催促道:“傅姑娘,事不宜迟。”   傅成璧仰起下巴,目光沉如深潭,走在展行之前。   等出了府,她按照展行的指令转到一处无人的废巷。从前这条废巷一直有杂物挡路,不通人马,今日却被特意清理了出来,连她都不知会通往哪条长街。   走了很长的路,傅成璧身子娇贵,不一会儿脚就酸软难耐,累得额上浸了一圈细汗。傅成璧语气有些幽怨,说:“你还不如直接将我敲晕绑走,省得我一番盛情却被冷了心肠,也不必费这些力气。”   “如果不是段崇请了那群乞丐在外头看着,我原也不用这么折腾。”   “段崇?”   傅成璧正疑惑着展行的这句话,忽地手腕上一紧,低头就见一根金灿灿的丝线缠绕住了她的手腕。金丝质地坚韧,泠然寒意箍在她的手腕上,竟生出一种犹似软剑宣刃的错觉来。   “这金铰丝锋利,动辄伤及皮肉,傅姑娘小心。”   一边说着,展行一边取来一条黑带蒙住她的眼睛。   “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傅成璧已经不能分清楚方向,只好随着展行的牵引往前走。两人上了一辆马车,车驶得很急,四下颠簸得她天旋地转,差点没呕出来。   等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展行才推着她下车。   傅成璧甚么都看不见,只能透过黑纱布看见模糊而惨白的月亮,耳边簌簌刮过清凉而湿润的风,她甚至能听见远方松涛起伏的声音。   面前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像是石门大开,刺耳而突兀。她教展行推搡着,沿一处甬道复行数十步,又听得一阵雷声般的轰鸣,这才驻足。   尽管被蒙着黑纱布,她仍感觉到眼前一亮,像是点了一室明堂堂的蜡烛。   展行扶着她坐在一处冷硬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去了别处。傅成璧挣扎不得,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但凡想动一动,这金铰丝似乎都要割进她的皮肉里。眼前除却有些薄弱的光,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她一时不能判断自己究竟在哪儿。   这里很安静,远远有水声滴答滴答地回响个不停,鼻尖萦绕着一股腐烂的恶臭,但总算气味不算太过浓郁,堪堪能够忍受。   “殿下……殿下……”   展行声音中有近乎崩溃的泣意,还有怖然的疯狂,一声声唤着,像是永不停息一般。   殿下?   除了已经故去的大长公主李静仪,还有谁能够让展行称之为殿下?   傅成璧一下预感到甚么,冰凉的惊惧像是蜘蛛一样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来,令她头皮阵阵发麻。   她在一瞬间明白了关要,但这一切又太过荒诞离奇,千丝万缕的线索纠缠在一起,令她不知该从何处起推断才好。   “奴才已经为殿下找到了最好的宿主,再过一会儿,殿下就能从她的身体里苏醒过来……”   傅成璧颤着蜷缩起身子,用膝盖顶着眼上覆着的黑纱布,好在展行系得松垮,费了一番力气,好歹露出了一双眼睛。   室内亮如白昼,刺目得人睁不开眼睛来。傅成璧稍稍适应片刻,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甚么蜡烛,琉璃墙壁上镶嵌的是一颗颗圆润透亮的夜明珠,明火般熠熠流辉。   而她不远处就是一副玲珑精美的浮雕石床,展行怀中搂着一袭锦衣华服,宽大的袖袍铺陈开来,如同艳丽的云霞。   可这袖下露出的却是一截森森白骨,而与展行英俊的脸庞轻轻相贴的竟是一颗骷髅头!   傅成璧一下惊叫出声,她想用手捂住嘴巴,却奈何被紧紧绑住,这须臾一动,她的手腕上立刻被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瞬间沁出一串血珠。   腕间的疼痛和眼前的惊骇令她呜咽几声,陡然落下了泪。   展行贴着李静仪的尸骨,悲伤又喜悦,“很快了,殿下……很快你就能回到奴才身边了……”他亲了亲冰冷的骨头,动作虔诚又小心。   傅成璧几挣不开,惊惧全然化成嘶竭的愤怒,冲着展行就骂道:“疯子!你真以为那些江湖术士的法子能够起死回生吗?”   展行抱着李静仪,抬起阴冷的眸子看向她,冷然道:“怎么不行?海水可变桑田,日月可以轮换,人死为何不能复生?!现在万事俱备,只要完成最后一步,她就能活过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若那人真有仙术,怎可能指使你去杀人?春华坊的七名女子的死,还有牡丹楼怀莺姑娘的死,是否都与你有关?”   “她们没有死,只不过是成了魂魄而已。她们会像你一样,成为殿下的一部分,活得更加璀璨夺目。”   那就是承认自己是凶手了。   傅成璧悔得紧咬牙关,悔自己轻心大意,没有将段崇的话放在心上;又悔自己明知道凶手潜藏在长公主府内,还轻信了展行,将他请进府中。   从前她在王府、后宫,纵然遭人算计,也不过是背地里的阴毒手段,哪里碰到过直接用明刀逼着就范的祸事?   傅成璧起了一身冷汗,努力平下颤抖的喘息,说:“我的手被金铰丝割伤了,倘若长公主真会借我的身体复活,届时疼得人可是她。”   提及李静仪,展行的神色果然有所动摇。他怔然片刻,望着四周密不透风的墓室,料想就算放开了她,也不怕她会趁机逃走。   展行走过来将束着傅成璧手腕的金铰丝解下来,冷声警告道:“不要随意乱动,否则一旦触动了室内的机关,你会死得很惨。”   傅成璧撕下裙角,包住腕上的伤口,尚残存水光的眼眸如凝了冰一样看向展行:“横竖都是一死,再惨还能惨到哪里去?”   “能为长公主而死,是你的荣幸。”   “那我先谢谢你。”   傅成璧不想再跟一个疯子白费口舌,眼睛悄悄地环顾四周,希望能寻得一线转机。眼下她能做得只有拖,能拖多久是多久。   如果玉壶够聪明的话,相信段崇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   玉壶在听傅成璧说给昭昭喂鸡骨头就察觉出了异样。昭昭养得比人还娇贵,喂食尤为精细,傅成璧绝无可能让它吃这等东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玉壶晓得其中利害,只低下头不敢作声。待傅成璧和展行前后出去,她才隐隐约约瞄见展行袖中露出的一点星芒刀尖。   她吓得腿都软了,在慌乱中定下神来。她不敢让人贸然跟去,唯恐教展行察觉,会对姑娘不利。可眼前指望府上侍卫奴才是不够的,若他们这些人真是展行的对手,姑娘定不会就这样乖乖就范……   还有谁能帮忙呢?   几乎刹那间就出现在玉壶脑海中的人,只有段崇。   她想都没想,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六扇门。这一路下来衣裳被冷汗濡得都要湿透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来到六扇门中,这里也早已沸反盈天。   玉壶茫然片刻,急急忙忙拽住一个路过的衙役:“发生甚么事了?段大人呢?”   衙役一看是傅女官身边的婢子,急切切地解释道:“证物丢了,现在门里都闹翻了天!段大人在正厅议事呢!”   玉壶也顾不得他口中说得证物,飞快地跑去正厅当中。段崇、杨世忠、裴云英三人,外加虞君等信鹰子都在厅中,除了他们,还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玉壶走近了才发现这乞丐正是蹲在巷口的人,一时惊诧不已:“你怎么在这儿?”   孟大洪神色凝重,深皱着眉头没有吭声,只对着玉壶抱拳行了个礼。   杨世忠沉声解释道:“孟长老已经将侯府的事说了,我们也已加派了人手去寻找傅姑娘。”   玉壶也细思不得其中的弯弯道道,忍下眼眸中翻涌的细浪,道:“展行。奴婢只知道那人叫展行,说是和小姐在青石巷有过一面之缘。”   段崇长眉一挑,盯向玉壶:“青石巷?”   玉壶肯定地点了点头。   段崇思虑片刻,下了肯定的判断,对裴云英说:“长公主府的人。去,将卢子俊从大牢里提出来,再叫鬼姑到六扇门一趟。”   “是。”裴云英道。   孟大洪目送裴云英离开六扇门,回头大叹一声,转而对段崇说:“六儿轻功好,有他跟着,想必很快会带回消息。”   尽管如此,孟大洪脸上也难掩愧疚和懊丧。   段崇吩咐下来的事,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岔子。那样好的姑娘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孟大洪愁肠百结,自觉无颜再面对段崇。   孟大洪心烦意乱,当即单膝跪地对段崇抱拳道:“是我无能,请魁君责罚!”   段崇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口吻仍似平常,问:“怎的当时不直接将展行摁了?”   “魁君有所不知,我与六儿本想上去将傅姑娘救回来的。但那宵小手中捏着金铰丝,捆在傅姑娘的腕子上。这金丝极为锋利,一旦狠起来,能直接将人的手腕子绞断,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孟大洪悔恨交加,道,“而且金铰丝乃是连绍姚家的家传秘宝,必是姚家后人才可能拥有的东西。我等对付个小贼绰绰有余,但对上姚家刀……”   末了,他便不再继续说下去,又愤恨地“哎”了一声。   “连绍,姚家?”段崇凝眉。   虞君听过连绍姚家的事,上前回禀道:“姚家早在十多年前就被灭了满门,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从未听说还有甚么后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想讲脏话。   段崇:操。想杀人。   傅成璧:???(说好的波澜不惊的人设呢? 第15章 旧年   姚家灭门惨案,段崇也略知一二。   姚家刀曾在兵器谱上排名前十位,乃是威名赫赫的大世大家,一夜之间被屠了满门,自然轰动武林。   段崇的师父剑圣是武林盟主,姚家灭门后,有人求剑圣为姚家主持公道。剑圣查也查过,最后仍然不了了之,至今不知元凶是谁。   既然有金铰丝,难道展行是姚家幸存下来的后人?   黄昏敛去最后一束余晖,天色渐渐黯淡,浓墨染云,沉沉地压了下来。   一直追寻傅成璧行踪的小六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六扇门,赶紧跟段崇禀告:“东南,花旗岭。”   段崇几乎在一瞬间有了肯定的判断:“在大长公主陵。即刻带人去花旗岭。 ”   段崇整装待发时,鬼姑刚到。他令人牵了一匹马来,问她:“还行吗?”   鬼姑笑了一声,蹬着马磴子,翻身上马:“老婆子的马术或许比魁君手下的爷们儿还强。”   段崇点了点头。   “启——!”   马蹄声纷乱如鼓,捶得震天撼地,奔腾直下的江河般绝尘远去。   鬼姑策马,速度之快不输于在最前方的段崇。她问道:“这是出甚么事了?”   “长公主府的人劫走了傅姑娘。”   “就那天的丫头?”鬼姑惊道,“为何劫了她?可与这近来发生的案子有关?”她看着那姑娘斯文有礼、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惹是生非的人,怎么会与这等凶事扯上干系?   “尚不清楚缘由。……傅姑娘是大长公主的甥女。”   鬼姑犹疑思索着,半晌,她猛地瞪大了眼,心中暗道不好。   “是借尸还魂。那丫头要出事了!”   段崇死死握紧了马缰,他没发觉自己泛白的骨节,也没发觉自己背后浸出的冷后,只有耳畔一阵一阵的嗡鸣。   ……   “原本不该是你,可你出现了,成为最合适的那一个。”展行冰凉的手指滑过傅成璧的脸,眼睛就像死井一样深沉而死寂,“那日在府中第一眼看到你,我真以为是殿下回来了……可你与她仍有天壤之别,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天下所有都要匍匐在她的脚下,那样的傲然,那样的高贵。”   傅成璧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展行的手落在她的锁骨上,隔着衣衫,细细摩挲了片刻,继续道:“我救你,是因为殿下,我见不得卢子俊对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若不是殿下遗命,我恨不能杀了他!”   展行一下握紧拳头,肩膀在微微颤抖着,“就算到死,她的眼里也只有那个负心汉!”   “为甚么!”他猛地抓住傅成璧的肩膀,怒声问道,“他怎么配?!他怎么配?!”   傅成璧微微冷笑:“卢子俊至少是长公主喜欢的人,而你甚么都不是。你怎么不问问自己配不配?”   展行一下掐住傅成璧的脖子:“你说甚么!”   “我说真话!”傅成璧不惧反笑,“怎么?你当自己算个甚么东西?”   算甚么?他算甚么?   他只不过是殿下的侍卫。是殿下当年从尸山血海中救回来的姚玉成。   姚家灭门当天,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阴沉沉的天空裹挟着彻天彻地的寒意。寒风吹在人面上,如同刀割一样。   尸体,鲜血,姚玉成眼前全是赤裸裸、空茫茫的红色。那些惨叫声、兵器声被嗡嗡的耳鸣压得呀呀沉响。   他倒在一堆尸体上,手中提着一柄已经残口的刀,再无任何力气反抗。   那些人慢慢靠近了,惨白雪光下映照出的黑衣杀手黑暗似的将他一点一点吞噬。   就在挥刀起落的一刹那,沉重的门被一下推开。杏黄色牡丹纹披风裹住她算得轻薄的身躯,莹白的手捧着金灿灿的手炉,徐徐走进这污血烂肉的世界里,像是一枝携着暖意的迎春花。   李静仪身后陈列上乌鸦鸦的士兵,如山一样拥护着她。   “甚么人?”杀手面罩下的声音沉闷,但已有了杀意。   李静仪不紧不慢地举起一块金牌。这些人趁着明晃晃的火光定睛一看,一时间惊慌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没有一个人能想到,朝廷的金枝玉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李静仪轻淡道:“放了他,你们可以走。要是杀了他……”她笑了笑:“不妨试一试。”   杀手互相对视几眼,衡量片刻,渐渐地向后退去。   李静仪扬手,身后士兵将弓一下拉满了力。杀手恨着看了眼已经奄奄一息的姚玉成,再不敢多作停留,转身飞往黑暗中,然后与雪夜融为一体,再不见任何踪迹。   姚玉成被血迷住了双眼,在朦胧中他看见伫立在风雪当中的女人,神仙似的风姿。   真是神仙吗?不然怎么能将他从阎罗殿里救回来?   沉于黑暗之前,是她好听却带着威仪的声音。   “将他抬回去好好医治,但凡出一点纰漏,本宫要你的命。”   “是。”   他身上的刀伤一共二十三处,花了足足两个月才终于恢复了一些意识。日日所用的珍贵药材不值钱一样往他身体里灌,为他塑造出新的骨肉,如同重获新生。   他每一日都想再见到那晚踏着风雪而来的女子。服侍的婢女告诉他:“等你能行礼了,自然就能见到殿下。”   婢女没有说谎,在他能下地走路的那一天,李静仪果然如约出现在他养伤的地方。   姚玉成嘴拙得很,面对貌若神女的李静仪,他只晓得下跪磕头。   李静仪躬身伸手钳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来,明眸细细地打量着他,忽地勾起笑容来。   姚玉成看见她笑,全然呆愣住,他从未见过有人能笑得那样好看。这一想法甫一冒出,他就慌了心,张皇失措地再度低头,直抵到地面上。   李静仪说:“倒与姚春华有几分相像,长得很英俊。”   姚玉成有些疑惑,嘶哑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殿下认识我的长姊?”   “她做女官时,曾经帮过本宫很大的忙。”李静仪缓缓坐下,端起茶盏闻了闻。但茶始终是粗茶,她略一皱眉,就放下了。   李静仪将眼睛移到姚玉成身上:“救你也是因你长姊的功。以后就留在本宫身边罢,好好拾起你的刀,本宫身边留不住无用之人。”   “我……”他一时噤住,改了口,重重拜道,“奴才谢过殿下大恩。”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又道:“本宫不喜欢你姓姚,喜欢你姓展,日后就叫展行罢。从此你不再是姚玉成,若是哪天你用回了从前的名字,就不要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姚玉成很久后才悟回来,李静仪是不想他再去复仇才说了这番的话。   她何等盛气凌人,却又何等温柔细心。姚玉成再不提复仇之日,专心做好展行,守在李静仪身边。   那些年,他替李静仪杀过很多人,满手沾染了鲜血。去跟李静仪复命的时候,黑衫常常还残存着浓浓的血腥味。   李静仪不喜欢这股味道,从头至尾就没有喜欢过。   她说:“还有一个月,本宫就要嫁人了。这些日子,忌杀生罢。”   展行跪在那里,心痛犹如被生生剜出来一样,李静仪的一言一语就如锋利的刀,一寸一寸刮割着他的血肉。   那个男人,是个书生,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在殿试中取了探花的衔,在宫宴上与李静仪有过一面之缘。仅仅一面之缘,就让李静仪决定嫁给这样的一个人。   在卢子俊面前,她不像个公主,就像世间千千万万的少女一样,当卢子俊说出甜言蜜语之时,她会开心地笑起来,那种只属于女孩子的明媚笑容。   展行嫉妒得都快要疯了、癫了,他恨不能直接去问她。   为甚么?为甚么会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却不用等他问,很多人都有跟他一样的疑惑。宫中的惠妃娘娘与李静仪是闺中密友,出嫁前几天,李静仪来到惠妃宫中,惠妃问她为甚么要选卢子俊。   展行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答案。   李静仪简洁明了地回答:“他干净。”   展行如遭雷叱,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就在当时,他还握着自己的刀,刀上的血还未擦净,须臾靠近刀鞘就能闻见那股血腥味从缝隙中窜出来。   他想留在李静仪身边,就要永远活在血潭当中;浸淫血潭,就永远都不可能是个干净的人。这种矛盾下是永恒的绝望,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李静仪就这样嫁给了儒雅干净的卢子俊,十里红妆,浩荡得百年难见。两人算得上恩爱,卢子俊似乎总有办法哄她开心。   展行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他遏制自己心中的妄念和练刀一样,重复在每一日,每一日。他告诫自己,只要她幸福就好。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永远将自己的心意埋在暗无天日的深渊里。能守在她的身边,就是他最好的福气。   可在这之后的几年间,李静仪渐渐染上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这期间她还为卢子俊怀过一胎。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但李静仪却执意要留下他,尽管太医苦苦相劝,也没有谁能够改变她的旨意。   这孩子就像索命鬼一样汲取着她所有的生命,李静仪千辛万苦地撑着熬着,可这孩子依然没能平安降生,到最后不过化成一滩脓血而已。   小产后的李静仪半脚跨入了鬼门关,往日迎春花一样的人如今抱香枝头,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要落入泥土中,化为微尘,结束她灿烂又阴暗的一生。   展行无论做甚么都无济于事,面对死亡,他弱小卑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静仪一点一点耗尽自己最后的生命。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跟一条狗没有甚么区别。   直到李静仪死去,他都没能问出口,对于她来说,自己究竟算甚么呢?   或许只是一把刀而已。   若说有甚么特别之处,大概是比其他的刀更加锋利一些,而且刀尖向前,永远不会伤及自己的主人。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为什么要给一个垃圾加戏!我急着救人!(-_-#   傅成璧:因为要给wuli长公主打call!   段崇:??? 第16章 作戏   段崇一行人到达花旗岭世代守陵人所居的云林苑时,这里的守陵人已经被丐帮的弟子捆了起来,粽子一样堆在一起。   花旗岭上星火成河,随之而来都是丐帮的人,浩浩汤汤如同万马奔流。   小六将守陵人提溜着押到段崇面前,手指擦了一下鼻子:“问完了。展行在陵墓旁边开了条暗道,直通侧室。几个月前他就将长公主的遗骸搬到了侧室中。六扇门丢失的骨头还是这群人帮忙给运进主墓室的,说是能够代替长公主的死,不被阴间记名。”   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守陵人。   其中一个守陵人面如灰土,神情恍惚地对段崇说:“等殿下苏醒,她一定会饶恕我们的,一定会饶恕我们的……还会赐给我们高官厚禄,再不必世代守在此处……”   小六狠狠踹了他一脚,守陵人一下倒在地上。小六咬着牙说:“白日做梦呢!想得挺美的你,为她一个,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也不怕鬼敲门啊!”   跟来的鬼姑看了看月亮的位置,上前对段崇说:“大人,月已近中。这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步,就是找到合适的人选,于月中天之时,念咒行法,移魂换命。现在时辰快到了。”   段崇抿了抿唇,将骄霜剑一下拔出鞘。   在旁的虞君瞪起了眼睛,显然有些吃惊。   段崇投靠朝廷之后,不少武林人士视其为叛徒。段崇曾当众许诺过,非到必要关头,骄霜不会出鞘;非到生死之机,绝不使用从前所学剑法。   故而多年间,他的剑常在鞘中,平时所用也多是他自创的剑法。   这一次,他居然肯为傅成璧……   虞君说不清楚内心乱成结的燥郁,不禁劝道:“既然只是念咒行法,想来傅成璧一时还没有性命之忧。魁君别轻易进去,小心里头的机关。”   鬼姑却不这样认为,上前道:“这人是个疯子,若他发现自己夙愿落空,一旦疯魔起来,指不定会拿傅小姐泄愤。”   虞君怒了,登时骂起来:“你这糊涂老东西,少妖言惑众,害我们大人!”   鬼姑猛然变了脸色,灰白的眼睛一眯,手指间擒了一根绣花针,直往她眼睛里扎去!   虞君反应过来时,那针已经离她的眼睛不到一寸。她一下吓软了腿,跌坐在地上,抬头望见及时阻住鬼姑的人,正是段崇。   段崇放开鬼姑的手腕,拱手弯身拜道:“小孩子出言不逊,我代她向您老道歉。”   鬼姑冷哼一声,将绣花针悄无痕迹地收了,回道:“看在魁君的面子上,这次就饶了她。”鬼姑瞪向虞君,阴森森地说:“小姑娘,无端欺负一个老人家,小心遭报应的。”   虞君吓得唇都在颤抖,看着一旁段崇冷淡的面容,眼泪翻涌,低低啜泣了几声,也不敢哭出声,努力将喉咙的泣意咽了下去。   段崇不再去管这件事,转而对杨世忠说:“我进去,你看好他们。”   杨世忠心中忧虑不安,欲言又止,但终是点头领命。   孟大洪主动请缨,抱拳道:“请魁君给个机会!”   段崇说:“孟长老若真想帮忙,就请贵帮弟子把好每一道关口,别让展行有任何脱身的机会。”   孟大洪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魁君放心。”   说完,他就令一干随上山的弟子部署起来,将整座大墓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展行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段崇顺着守陵人指着的石门走去,这处暗道开辟得极为隐秘,平时有树叶作掩,难能察觉。   待他进了甬道,四周都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段崇闭上眼睛,凭着耳力向前走去,好在展行挖得这一暗道只是为了能随时探望长公主的遗骸,并未设下甚么阴毒的机关,段崇一路畅行无阻,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也是一座石门,段崇用剑柄轻敲了敲,听声响,门后一定是别有洞天,随即上下摸索着找到开门的机关……   墓室上方开了方方正正的小孔,此时月亮正好显现出来,如同口衔明月一般神奇,顺着方形小孔洒下霜冷的月辉。   展行见时机已到,将尸骨上的华袍脱下来,递到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闻见衣袍上隐隐的气味,虽然已做过处理,但还不能完全掩盖。她蹙起眉:“你做甚么?”   “是你自己换,还是我来帮你换?”   傅成璧恼怒地瞪向他,“你疯了,这是死人的衣服!”   “月之明辉可以荡涤世间一切肮脏,返璞归真,许她新生。”展行说,“她醒后看见你这满身脏污的衣衫,会不高兴。”   展行上前,刀匕一下割掉她腰间的玉带,说着就要伸手剥掉外衫。傅成璧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咬牙道:“我自己来!”   展行脸上吃痛,但神色未变,将锦绣衣袍放到傅成璧的手中,然后单膝跪地,将金铰丝缠在她一只脚腕上。   展行警告道:“我不会轻亵一分,你也别耍花样。”   展行始终对李静仪有敬畏之心,料定眼前的身躯以后将会属于殿下,他不敢有丝毫亵渎,即在傅成璧恨恨的盯视下背过了身。   傅成璧看着脚腕的金铰丝,心头堵得厉害,却不得不一件一件将衣衫脱去。   段崇在墙壁上找到推动石门的机关,脚步如风,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摸进来。   从暗道门口到侧室之间还有一处用以储物的小室,小室和侧室间有一展牡丹浮雕的石屏风作遮挡,所以身在侧室的展行和傅成璧都未发现段崇已经潜了进来。   段崇凝息,不敢轻举妄动,借着石屏风作挡,悄悄往室内望去。   正见展行背身而立,目光凝在顶端方形小孔上,痴魔一样地望着。而在他身后,是一面香脊玉背,珊瑚红的肚兜系带衬得肌肤细白无暇,胜似珍珠凝脂。   段崇心魂猛然一荡,一下握紧剑柄。可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看得见展行手中牵着金铰丝,而另一头就缠在傅成璧玲珑脚腕上。   很快,傅成璧就换上好华袍,脸色难堪地扯着不合身的衣角。抬头时,猛地发现牡丹屏风下的黑影,暗中忽生一计。   展行听到她的动静,回过身来,不禁瞪了瞪眼睛。傅成璧就站在月辉当中,霜白环身,连夜明珠都黯淡许多,她整个人如沐风雪,让他记起多年前出现在雪夜的李静仪。   他失了神一样走过去,逐渐靠近傅成璧的面庞,手抚上苍白的脸庞,缓缓抬起她的下巴。   段崇阴戾着一双眼,如狼伺猎物,蓄势待发。   “你敢吗?”傅成璧兀地说道。这一问实在冷,如同安静的冰棺裂出缝隙而发出的声音。   段崇敛住息,按下攻势。   同时也让展行低头即将落下的吻,停在了半空中。   傅成璧勾起泠然讥笑,将展行推开。展行愣怔许久,膝盖渐渐弯了下去。   她凉凉地笑了一声,一步一步走到从方格落下的月辉当中,每一步都走得庄严肃穆。   展行翻刀,在手掌上割出一道血痕,血倏尔汨汨滴淌下来。   他绕着傅成璧和放着尸骨的石台划了一个血色大圆,正是一个完整的两仪阴阳图。傅成璧立在阳鱼上,而石台的正中心是在阴鱼上。   “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易有太极,而生两仪,此盈彼虚,此消彼长。”   展行如同中了魔障一般低念着易经。   傅成璧则闭上眼睛,仰着头感受着清冷的月辉。冷冷的眉眼和不惧任何的气势,纵然脸色苍白仍旧挺着皇室给予她的天生傲骨,不向任何人屈就一分。   李静仪的灵魂像是开始从她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复苏。   须臾间,月光突然消失,夜明珠显得格外清亮。展行惊惑地望向那个方格小孔,发现黑漆漆的一片,像是被甚么东西封住了一般。等再看向傅成璧之时,月华大涨,将她肌肤映射得格外雪白。   继而,她静默良久良久,像是一尊伫立多年的玉雕,在沉寂的墓室中忽地一下张开了眼。   展行徐然放下刀,单膝跪在地上,垂下了首。   傅成璧轻轻眨了下眼,有些迷惑,但更多的是清霜一样的淡漠。   看见她的段崇一时哑然,他心中最为清楚所谓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但此时此刻在她眼前的傅成璧又绝不是他平日所见到的那个人。   即使再相像的两个人,容貌和仪态都是千差万别的,可此时的傅成璧所散发的气势,龙章凤姿,溢于仪表。   李静仪……?   怎么可能!?   “展行。”   跪在地上的展行浑然一颤,猛然抬起头来,声音中全是难以抑制的颤抖:“殿、殿下……真是你吗?”往往美梦成真的时候,反而会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真让他等到这一天,她活了过来,真得活了过来。   傅成璧动了动脚,却敏锐地感觉到缠在脚腕上的金铰丝。她低头看了一眼,语气疏冷:“多年不见,你长本事了。”   展行连忙将金铰丝卷到手中,垂首回道:“奴才冒犯,请殿下责罚。”   说完,他又不甘心地再度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向眼前的女人,炙热的目光大胆无畏。   “奴才一直思念着殿下。”展行眸中泛起了泪,颤声道,“每一天,就算是在梦中都在思念着您……”   “哦?”   傅成璧挑了挑眉,绕着石床徐步走着,手一寸一寸抚过冰凉的浮雕花纹。在仔仔细细看到李静仪遗骸的时候,手指颤了一下。   慢慢地,她绕到一侧,等与展行正隔着石床之时,她才绵长地叹息一声:“你太偏执了,展行。”   傅成璧与藏身于屏风后的段崇目光相接,喊道:“动手!”   她立刻蹲下,以石床牢牢地掩住自己的身体。   展行几乎都没来得及反应,耳边正是长剑清吟,铮然鸣啸。寒霜剑刃疾送入胸,第一却不是疼,而是凉,是属于兵器的冷硬。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眼,低头看见滴着血的剑尖,穿透了他的心腔。   骄霜剑,没有人能够比之快,比之狠。   剑蓦地抽回,展行失力倒在地上,很快,胸口溢出的鲜血就流了一大滩。   段崇不再管展行,飞步跑到石床之后,见到正扒着床角、丝毫不敢动的傅成璧。   “傅姑娘?”   傅成璧回头,见是段崇才敢表露自己的恐惧,眼眶里的泪更是越蓄越多。可她一直死死咬住牙关,克制忍耐着没有哭出声。   段崇扶着她,见她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低声问:“哪里受伤了吗?”   “虫……”这一声细若蚊蝇,段崇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傅成璧死死抓住段崇的胳膊,崩溃地低哭一声,“虫子……有虫子,在我衣服里!”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世界都欠我一座小金人。   段崇:不怕凶手,却怕虫子。忍不住为你鼓掌了。 第17章 疑云   她穿上李静仪的衣服后,不一会儿就感觉到有东西在她背上乱爬。   可她不敢出声,不敢露出任何惊惧的表情,她怕让展行发现破绽,所以一直忍到现在。现在她仍能感觉到坚硬的腿节在她背上窜爬上下。   她吓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眼泪不断往外淌。   段崇急问:“哪儿?”   “背上。求你,帮我……我怕它……”   傅成璧扯开衣领,浸着汗的颈项和锁骨展露出来,再往下依稀可见不断起伏的雪白丰腴。   傅成璧顾不得甚么男女之别了。对于她来说,就是面对死亡,也比面对虫子来得更容易一些。她实在太怕这些看上去无孔不入的小东西了,更别提那些东西此刻还在她背上乱爬。   傅成璧噙着泪乞求他,“你帮我把它们拿出来,就在背上。我不敢动,我怕它们咬我……”   段崇沉眉,说:“得罪。”   他顺着后领探进手去,动作利落,没有过多的犹疑,只在她背上轻然一扫,三只黑色坚壳黑虫就被他逮住,扬到空中,翻剑齐齐斩杀。   断成两节的虫尸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微响也吓得傅成璧尖叫一声,一头扎进段崇怀里。   他僵在半空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才缓缓拢住她,轻拍着她的背,说:“没事了……没事了……”   怀中的人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段崇唤了几声也没应,低头一看才发觉她已经昏了过去。   段崇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明明刚才她还那么有胆量,作出一番好戏来骗展行。   那一刻刹那的视线交接,不用言语就达成了默契。段崇在担心金铰丝对傅成璧的威胁,而傅成璧需要给他营造一个出剑的绝佳时机。   段崇知道她聪敏,却没想到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在生死关头还能保持冷静,当真是胆魄过人。可若诚然胆魄过人,怎么能教几只小虫子吓成这样……   段崇苦笑几声,小心翼翼地将傅成璧抱在怀中,往暗道门口走。   淋淋漓漓的鲜血淌到展行的脸下,令他混混沌沌地寻到一丝神识,只是靠本能地想要爬起来。他唇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借着刀,扶着墙壁,往外追了出去。   长刀凛冽,如虹如电,颤颤巍巍地指着段崇的背。   “放下……她……”展行嘴角溢出鲜血来,“把殿下还给我……”   段崇不紧不慢地回身,说:“展行,能不能起死回生,你已经很清楚了。”   “不可能!”展行怒喝一声,喉咙呛了口血,令他一下倒在地上。他死灰一样的眼睛里还跳跃着火星,“不可能……他不会骗我……”   段崇神色一厉:“他?他是谁?”   展行看着昏迷过去的傅成璧,蓦地失笑几声,笑声越来越大,绝望的泪淌了满面。   段崇再问:“谁指使你?”   展行拄着刀站起来,歪着头看向段崇,咧开嘴笑,齿间全是血沫。   段崇逼近一步:“是谁?”   展行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片刻后,就转身如行尸走肉般往墓室内走去。   “展行!”段崇喊道。   轰地一声,石门砸入地面,瞬间裂开数道碎痕。   也不知展行触动了甚么机关,头顶上方开始簌簌掉下灰尘来,眼见就要塌方。   石门紧闭,段崇已无暇再去捉拿展行。他咬了咬牙,抱紧傅成璧迅速往出口处逃去。   身后开始塌陷,尘土飞扬,越迫越紧。段崇提息纵行,施展的轻功如踏凌霄、掠长空,迅疾地跑出了暗道出口。   荧荧火光照得段崇眼前一白,霜凉的夜风呼啸而过,他只下意识地将傅成璧抱得更紧。   杨世忠、孟大洪在外接应:“魁君!”   “我来……”杨世忠上前一步,他想从段崇手中接过傅成璧,被他不着痕迹地避过。   段崇说:“展行将自己关在了墓室里,我刺过他一剑,但不能确保死亡。你去找来长公主陵的构造图,再去问那些守陵人,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杨世忠点头领命,却仍有些诧异。他与段崇认识多年,若段崇真起了杀心,对方必死无疑,怎么这次会让展行有生还的余地?   不及细想此事,正见段崇往云林苑走去,忙叫住他:“此事惊动了宫里,皇上派人宣您入宫。”   段崇脸色沉了沉,甚么也没说。   回到云林苑,段崇将傅成璧交给虞君,令她负责将其送回武安侯府。他临了还特意嘱咐了一句:“切勿声张。”   宫里派来宣旨的公公正坐在正位上,见了段崇来,傲慢地行了个礼。   他的声音尖细刺耳,说:“大晚上的,纠结江湖帮派来闹大长公主的陵。段大人,您的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段崇眼神寒砭入骨,“此事本官会向皇上解释,不劳公公过问。”   这太监登时翘着兰花指向段崇,怒道:“你别仗着有圣上恩宠就目中无人!未经旨意,私入皇陵,你犯得可是砍头的死罪!”   这话音刚落,就被锋锐的剑指住了喉咙,颈间凉意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段崇挑衅性地转了转剑尖儿,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再敢出一声,我就杀了你。”   公公一下慌了,止不住地哆嗦着,“你、你”着却说不成话。   段崇冷笑一声,利落地将剑收回了鞘,只匆匆交代好善后事宜,便入宫回禀情况去了。   政成殿内,灯火通明。   文宣帝半夜被扰起了身,此刻正是头痛不已。太监通传段崇觐见,他自然没甚么好脸色,让段崇在外跪了良久,才宣他入殿中回话。   “臣段崇,拜见皇上。”   文宣帝一折子砸到他的身边,斥道:“你简直放肆!”   段崇躬也不辩解甚么,躬身回道:“臣知罪。”   “你最好已经想好怎么为自己开罪了,不然今日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段崇叩首,将罐中骨一案简洁明了地交代清楚。期间为傅成璧清名着想,只说了展行挟持一名人质入内,这才有了私入大长公主陵墓的事。   文宣帝听着,眉头越皱越深,慢慢念了一句“展行”的名字。他似乎想到甚么,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很久,文宣帝才说:“既然展行已死,那么静仪的案子就到此为止了。私闯皇陵,罪该万死,但念及你是为捉拿凶手、解救人质,则……功过相抵,只罚俸半年,小惩大诫。”   “谢皇上。”   文宣帝揉着发疼的额头,摆摆手道:“去罢。”   段崇觉得有些疑惑,但又没能抓住这一时反常,只默声退下。   出了宫后,段崇牵着马走在永无边际的黑夜当中,寒风灌入他的袖中,冷冷的温度也让他的思绪慢慢平静下来。   此案时至今日已算有了结果,可很多地方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点。   那个将起死回生的方法告诉展行的人是谁?他知道这是个骗局,他之所以会告诉展行这个仿佛,是想……利用展行。目的呢?目的何在?   他的目的绝非是长公主。难道是春华坊的妓女?可是这些官妓能与人有甚么深仇大恨?   段崇暗自摇了摇头,一时想不通答案。   而且今日展行无声无息地盗走作为证物的骨头,是为了用这七名女子的骸骨代替墓室中长公主的骸骨。若他一开始就存了偷盗之心,又何苦再杀一名牡丹楼的妓女怀莺?   还是他原本是要打算开始杀人,重新收集骨头,但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令他改变了主意。   那这个因素又是甚么?   诸多疑团已令段崇百思不得其解,而更令人头痛的是,杨世忠和孟大洪等人回来后,对他说展行居然没死。他顺着一个排水暗道出了陵墓,与围堵的丐帮弟子交手后,拼命突出了重围,现已不知所踪。   段崇狠狠拧起了眉:“胸口上受了贯穿一剑,已是将死之人,怎就能不知所踪了?”   杨世忠惭愧地低下了头:“属下无能。”   “无妨。”段崇说,“他现已身受重伤,若想活命,必然会去医馆、药铺等处,调派人手去盯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白。”杨世忠说。   段崇转而想到这其中还有诸多谜团未解,展行能够活下来,或许会变成一件好事……   ……   傅成璧是从万虫噬骨的噩梦中惊醒的,白光猛地一刺,令她有些睁不开眼。待稍缓下来,眼前是她熟悉的闺房。   她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噩梦余味未尽,令她难以平复。傅成璧轻轻坐起来,背上的痛痒令她倒抽一口凉气,惊醒了在旁杵着头打瞌睡的玉壶。   玉壶见她已醒,急切地问:“姑娘,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么?”   “背,背上有点痛。”   “起了好多红疹。郎中来看过了,说是尸毒……”玉壶泛起了泪,无法想象傅成璧在墓穴中究竟经历了甚么样的事。   傅成璧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衣袍盘凤,一瞧就是长公主的旧衣。   玉壶见傅成璧变了变脸色,哽咽地解释道:“倒没甚么大碍,涂过药就好。就是要实实在在地难受几天。”说着,她声音就没了调,抹着眼泪哭道:“姑娘受苦了……”   玉壶原以为她到六扇门做女官,不过是看看案子写写书的文职罢了,谁知能遇上这等要人命的事。   傅成璧的眼神惊惶不定,一时记不清楚昨夜的事,只有恐惧的感觉十分明晰。   她此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她记得自己扮作李静仪的样子里迷惑展行,试图让他意识松懈下来。当时她围着石床转了一圈,上面躺着李静仪的遗骸,没有衣袍作掩,展露出一具完完整整的骸骨。   可是,她看到了……   自胸腔始,往四肢蔓延的骨头都是泛黑的,手足颜色最浅,肋骨和脊椎颜色最深。   她攥了攥发抖的双手,眸色渐复清明:“玉壶,我要入宫拜见惠贵妃。”   “惠贵妃?她的兄长向将军的确与老侯爷交好,按礼是要拜见的。”玉壶一时疑道,“只是姑娘怎的突然想到她了?”   傅成璧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为长公主鸣冤。”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搞事情!搞事情!   段崇:……无法无天!   傅成璧:我乐意。   段崇:我喜欢。   傅成璧:???直男撩?好可怕……   段崇:……= =# 第18章 对策   玉壶一听,猜测这傅成璧可能发现了甚么,才会有如此行径。玉壶比起长公主的冤情,更在乎傅成璧,赶忙拉着她的手说:“姑娘,你可别大意。”   “怎么?”   玉壶咬了咬唇,“您要是亲自出面去为长公主鸣冤,以后闹得满城风雨,您被歹人掳走一事早晚也是瞒不住的。届时若人人皆知,姑娘在京可要怎么立足呢?”   纵然她说得在情在理,傅成璧也不免有些恼了:“便是掳走又怎么了!我好好地活回来了,还要受这些个流言蜚语不成?!”   玉壶跪在地上,苦口相劝:“姑娘,人言可畏。请您三思。”   傅成璧暗叹一口气,她又怎会不知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道理?前世她被骂作大周妖后,遭群臣、百姓诋毁,她自己可以不在乎,却不能忽视这些流言为身边人带来的灾厄。   傅成璧轻声解释道:“正是因‘人言可畏’,我才选择了惠贵妃。”   玉壶一时不解。   “一来是因惠贵妃生前一向和长公主交好,若知其有冤,必然愿意出面,直接将此事告知皇上,可以省去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阻碍;二来我若求她替我周全清誉,她将心比心,应该不会让我亲自出面。”   玉壶这才松下紧绷的心,靠在傅成璧的膝上笑了起来,道:“那就好,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玉壶抬起头来,说:“不过姑娘若是想为长公主伸冤,可以同段大人商量的呀。他是六扇门魁君,又兼任大理寺少卿,这等事找他必不会错。”   提起段崇,傅成璧就想起昨夜在墓室中的事,脸忽地烧起来,红晕很快就延伸到颈后。她一下窝进被子里,背对着玉壶说:“既有惠贵妃,何必找他再横生一遭?”   “奴婢就是想着有个人能替姑娘出出主意,也是好的。”   “那也轮不到他……”傅成璧说,“能不欺负我,我就要烧高香了。”   “姑娘可别这样误会了段大人,你不知道,前几天蹲在咱们府外的那些乞丐都是他派来保护姑娘的。”玉壶笑了笑,“这次怎么说,他也是姑娘的救命恩人。我看这段大人,只是面冷些,嘴巴坏些,心肠还是蛮好的呀。”   傅成璧说:“侬讲完就去睡好伐?眼下乌青都要掉到腮帮子上了,话还这么多!”   玉壶抿着笑耸了耸肩,不再多言,只替傅成璧掩好被子就退下了。   ……   六扇门牢房。   卢子俊被提到六扇门的监牢里时,衣衫仍还算体面干净,但形容已经憔悴很多。鉴于展行已经承认罪行,自然就该将卢子俊放回去。   段崇让牢役将门打开,并说:“驸马爷可以回去了。”   卢子俊此刻倒不着急了,冷冷笑了声,回道:“段大人,这事儿没有善了的道理。”   杨世忠也在场,当时就喝了一句:“你少得寸进尺!”   卢子俊说:“得寸进尺?六扇门抓错了人,还敢说我得寸进尺?我看这葫芦案该让皇上评判评判。”   “凶手是贵府的展行。”段崇说,“驸马爷若真要闹起来,只怕得不偿失。”   “你说谁?展行?”卢子俊一皱眉,“是他杀得人?他杀人做甚么?”   杨世忠说:“他听信了江湖谣传,以为能让长公主复活。”   段崇举起手来,不允杨世忠多说下去。杨世忠知道自己多言,赶忙噤了声。   卢子俊一下失神,倏尔讥笑了几声:“像他的作风,毕竟他也曾是殿下的……”他咬了咬牙,手有些发抖,但不再说后面的话。   段崇说:“驸马爷,请回。”   卢子俊倒没有再纠缠下去,起身掸了掸落尘的衣衫,冷哼一声就离开了六扇门。   杨世忠长叹一声:“还以为能结案的,现在也不知展行逃到哪里去了。”   段崇正想再交代裴云英一些事,转而问道:“今日怎么不见云英?”   杨世忠回答:“二弟么?说是要去武安侯府探望傅姑娘,今儿一早就到市里挑礼物去了。”杨世忠叹息一声:“这傅姑娘也是可怜。家中父母双亡,兄长又远在边疆;虽算个皇亲国戚,但初来乍到的,遭这么大的罪,也不敢声张,只能默默捱着。”   杨世忠觑了一眼段崇的脸色,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不禁低声解释道:“你也知道二弟不好女色,也是瞧着她可怜,又无人关照的,就去看一看。”   又是一阵沉默。   “魁君?”   “是该去。”段崇声音不冷不淡,“都该去。”   杨世忠当时没能悟出他话中的意思,直到被段崇一路拎到了武安侯府门口,他看着身后一干面面相觑的信鹰子,心下深感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好像隐隐察觉到了甚么不得了的事啊……   裴云英提着礼物上门,远远就看见侯府门前齐挺挺地站着十几个信鹰子。这刚一走近段崇,还没问个明白,侯府管家出来请人进去,裴云英就被一言不发的段崇推着进了府门。   他万万没想到,这种登门拜访的事还能被截胡。   杨世忠仰了仰头,兀地叹道:“寄愁是不是真看上这傅家小姐了?”反正他是没见段崇对哪个女人这样上心过。   “不会的。”在一旁的虞君冷声说,“这侯府中又没男人,裴二哥一人来,肯定少不了闲言碎语。魁君只不过是为了侯府的名声着想,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一样的。”   “有道理。”杨世忠搓着鼻子,这是他能认可的唯一解释。   几人陆陆续续地进了府中。   因傅成璧还在养伤,宜清修,因此除却段崇和裴云英两人之外,其余人则由下人引着逛了逛侯府的园子。侯府构建宏大,又仿江南园林的风格,景致清秀,间或于亭台楼榭中休息品茶,磨去不少功夫。   傅成璧正带着昭昭在后花园中撒泼,顺道也晒晒太阳,驱一驱从墓室里带回来的阴气。   裴云英和段崇一前一后地到了。裴云英一眼瞧见她,笑吟吟地道:“傅姑娘,可大好了?”   “裴大人劳心,已无大碍。”   傅成璧拘了一礼,看了眼裴云英,又不自觉地看向他身后的段崇。   段崇许久没有作声,待傅成璧歪头用狡黠的眼光特意打量着他,段崇才清了清嗓子说:“那就好。”   裴云英:“……”您可真会说话。   傅成璧却也不在意,只笑着引他们到附近的凉亭里去坐。   亭中备下香茗,裴云英心思却全不在此,只一心在昭昭上,弓着腰拿随处薅来的狗尾巴草逗它顽儿。   傅成璧与段崇相对而坐,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不知段大人今日到府,有何贵干?”   段崇的语气很是公事公办,“展行没有抓到,现下尚未寻到他的踪迹。”   “哦,”傅成璧有些惊诧,随即陷入沉思,小声道,“跑了么……?”   “他很可能还会再来。我会让虞君暂住贵府,负责你的安全。”   傅成璧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同他讲明白,“与其大费周折地去抓,不如让他自投罗网。”   段崇挑了挑眉,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有办法?”   “我在墓室中看到了长公主的遗骸,骸骨……有发黑之症。”   这一句话就令段崇拧起眉,就连一旁心不在焉的裴云英也坐直了身体,讶然地看向她。   傅成璧继续道:“我曾见过验骨仵作的记载,其中有提到人死后骨头发黑的情况,多半是由生前中毒所致。加之长公主去世时年岁并不大,所谓的久病缠身更是来得毫无征兆。我怀疑她并非病故,而是中毒身亡。”   裴云英谨慎地说:“傅姑娘,此事事关重大,切勿轻言。”   傅成璧说:“正是因关系重大,所以才大意不得。趁着长公主的骸骨还未送回主墓,恳求皇上下旨开堂审理此案,其中有无猫腻,一验便知。”   裴云英眼睛一亮:“是了。只要开堂,展行一定会出现,可不就是等他自投罗网么?”   段崇忽地想起那晚在政成殿内文宣帝的话——“既然展行已死,那么静仪的案子就到此为止了”。   甫一听言,并无甚么不妥;但细细想来,这件案子牵扯的首要人物是凶手展行,再来还有被杀害的官妓,为甚么文宣帝会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说“静仪的案子就到此为止”呢?   段崇疑惑下带着些阴翳,隐隐感到一些蛛丝马迹的联系,但一时还理不太清楚。   他问傅成璧:“你打算怎么做?”   “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会去宫里请惠贵妃出面。”   段崇摇头道:“宫中耳目众多,你亲自去也不太妥。这样,你给惠贵妃修书一封,我找人代为转交。”   傅成璧考虑着他的建议,想来好极,便点了点头应下。   在旁端茶倒水的玉壶抿唇笑着对傅成璧说:“奴婢早就说过,这等事找段大人定不会错的。”   傅成璧听出她的揶揄,羞恼地瞪了她一眼。   段崇却一本正经地说:“这种事,你的确应该先告诉我。”   傅成璧不甘落得下风,托起腮看向段崇,反问道:“凭甚么要先告诉你?”   “傅姑娘,在墓室的时候,你已知道这要犯多大的风险!”段崇一下板起了脸。   玉壶鼓了鼓腮,只觉这氛围已如沸水,只差没掀了盖儿。   傅成璧攥起手指,盯着段崇,话却是对着玉壶和裴云英说:“我想和段大人单独谈谈。”   裴云英扬起眉,瞧着段崇轻轻笑起来,却也不再做停留,识趣地抱起昭昭就出了亭,边走边摆手说:“在府外等你。”   玉壶自也跟着退下。   这亭中只余了傅成璧和段崇两个人。傅成璧站起身,杵着面前的石桌缓缓倾身,一点一点迫近段崇。   她轻轻地问道:“段大人,我问你……那晚在墓室中,你看到了没有?”   段崇微微一惊,下意识回答:“没有。”   傅成璧连耳朵尖儿都红了,恼得眼睛泛起泪:“我还都没说看到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玉壶:明明双商都在线的段大人在姑娘面前……怕不是个傻子吧?   段崇:……过分了,过分了。   傅成璧:(ノ`Д)ノ究竟是谁过分了?!   段崇:我过分!我过分! 第19章 开堂   段崇一时有些慌张,张口结舌地看向傅成璧。许久,他才沉了沉声:“段某无从辩解,傅姑娘若是在意,那就按照规矩来。”   傅成璧出身官家,遇上这有伤清誉的事,能想到的规矩不过是要对方负责罢了。她瞧着段崇,不禁恼道:“你想得美,我才不肯嫁你!”   正将一把弯月小刀扣在桌子上的段崇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傅成璧也茫然地看着那把锋利的小刀。   段崇有些木讷地说:“……江湖规矩,段某该还你一只眼睛。”   傅成璧单单是听这剜眼睛的法子就觉得头皮发麻,尴尬窘迫下又是一阵羞怒相激。她咬着牙,伸手狠拧了一下段崇的胳膊,只当出口气,话也不再同他讲,气冲冲地就走了。   她那些力气落在段崇身上无异于蚊虫叮咬了一口,实在无甚么大碍,只不过却还是痒得很,好似能痒到人内心深处去。   ……   打这之后好几日,两个人都不曾见过面。傅成璧写好信,也是请虞君代为转交给他。素日里,玉壶但凡提一嘴段崇,就要遭打;她见姑娘是真恼的,也不敢再随意打趣。   段崇办事想来稳妥,信无虞送到宫中去了。也不知惠贵妃是如何请示的,长公主已是很快就立了案。案子由惠贵妃亲自监审,刑部和大理寺会审,而负责查案的自然而然是段崇。   长公主的尸体从陵墓请回京城,经御医、仵作共同验过,确定渗入骨中当真是一味名唤“乌头藤”的慢毒。   惠贵妃知晓后勃然大怒,连下三道急令,命段崇尽快查出凶手。   这案子虽然久远,但查起来也不难。段崇找到当初服为长公主侍疾的奴才婢子,一一盘问过,他们口径大都一致。   当年长公主特意挑选祖籍是庐州的婢子在旁伺候,目的是闲暇时学一些庐州话。因为驸马爷卢子俊就是庐州人,她一心想学来,多半是为了让他开心。   而这会说庐州话的婢子就是如今的章氏,碧月。   碧月性情乖顺,又是个心思缜密、处事稳妥的人,很快就取得李静仪的信任,成了她的贴身婢女。往前那些汤药,从选药、煎药到端呈都是由她亲自经手,绝不假借他人。   作证的人中有一婢女当年与碧月交好,曾私下里跟她透露说,长公主似乎有意替卢子俊收了碧月作妾。这婢女不信长公主会如此大方,碧月还辩解道:“她不能生,自然要找个人生,不然真教驸马爷家断了香火不成?”   碧月当时沾沾自喜,一时没了轻重才告诉了别人。可这秘密一旦出了口,哪里还算甚么秘密?不久之后,府上的奴才都知道了这事,也渐渐拿碧月当主子来尊敬,往往是说一不二的。   后来长公主伤了风寒,大病一场,反反复复总不见好,神色愈而憔悴。   碧月侍奉在侧,原本是想趁机以冲喜之名提出纳妾的事,以免夜长梦多。谁知还不等她找到开口的机会,前来号脉的御医杜仲叶杜大夫跪在长公主面前,眉飞色舞地道贺,恭喜她喜得麟儿。   她的肚子里怀上了孩子,自然就不必纳妾了。这事打了水漂,不禁让碧月备受打击,更有人在底下传说以长公主的性子不可能允许驸马爷纳妾,一切不过是碧月信口胡诌罢了,让她成了人人口中的笑柄。   碧月因此怀恨在心,也并非没有可能。   段崇前后找了多名证人反复核验此事,证词大都八九不离十,的确是当年公主府的实况。   在此之后,长公主的病就一直没好过,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生下来。段崇有理由怀疑,这一切乃系章氏碧月所为。   刑部尚书主审此案,听了调查来的结果,立刻令段崇将章氏捉拿入狱。段崇去长公主府拿人,却遭到了卢子俊的强烈反对。之前已有过一遭随意拿人的时候,卢子俊怎能任由他将公主府闹得鸡犬不宁?   双方对峙不下,陷入僵局。   这案子始终不是由段崇主管,他不好强硬动手,先派人去请示刑部尚书。   这尚书头上压着惠贵妃和皇上两座大山,处理的案子又涉及到最是尊贵的大长公主,哪里还将这小小的驸马爷放在眼中?再不顾其他,只下了命令,若有谁敢妨碍公务,一并逮了来!   卢子俊当年是个探花郎,怎么说内心还是秉持着读书人的傲气,一听这刑部尚书如此蛮横,反而愈发硬气起来,同段崇说:“好!想抓就抓,连我也一并抓去!我倒要看看,公主府是招了甚么人,碧月又是犯了甚么罪!”   段崇很给他面子,卢子俊和碧月一同下了狱。下狱当天,段崇令人将升堂告示张贴满了大街小巷,昭告天下。   翌日,由刑部尚书主审,段崇听审,刑部、大理寺、嫌犯三方对簿公堂。   来听审的人在栅栏后都站满了,各个都伸长了脖子看,竖起了耳朵听。杨世忠带领一干信鹰子乔装打扮,混在平头百姓当中,试图从中找到展行。   傅成璧自也听说长公主的案子开了堂,特来听审。   段崇碰见她,半晌没憋出一句好听的话,知道她是想来听案子之后,考虑到以傅成璧的身份不好与百姓站在一处,也不好在公堂上露面,于是安排她在公堂相通的侧室中听审。   傅成璧坐在椅子上,面前只隔了一扇竹帘,竹帘外不远处就是整个公堂。届时衙役分列两侧,虽然视线不好,但总能听得清楚。   一切准备妥当,刑部尚书惊堂木一拍,威武之声一起,四周肃穆,众人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之后刑部尚书宣嫌犯章氏上堂,卢子俊不甘,自也一同被带了来。   卢子俊这人,假如真做错了事,不会硬撑着不肯认,只会怯懦慌张;但若他没做错,占住了理,绝对是一概不饶。   这厢不等刑部尚书开口,他就率先发了难:“不知尚书大人将我等押上这公堂来,究竟是为了甚么案子?今日大人若不能给本驸马一个交代,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将此事告知皇上,问问这天下清白无辜的子民,可该不该三番四次遭受此等侮辱!”   刑部尚书哼哼一笑:“本官捉拿了这犯妇来,定然已有把握。待这案子落定,驸马爷大可跟本官一同去皇上面前,问问就算是皇亲国戚,可有权随意干涉大周律法!”   卢子俊阴鸷着双眸跪坐了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刑部尚书肃容,拍案喊道:“传仵作!”   仵作走进来,下跪拱手回道:“尚书大人,经小人与太医院一再勘验,确定长公主殿下遗骨当中渗有乌头藤的毒素。乌头藤性慢,起初服用并不会觉出不妥,日积月累,则会让五脏衰竭、六腑退化,以致身亡。殿下牙齿已有腐蚀之状,可推知生前服用数量之多,甚为惊人。”   勘验过程过程中,仵作发现遗骸的脊骨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针状小孔,令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面色有些难堪,回道:“且乌头藤效毒,食量至多,则骨如万虫般啮噬,疼痛程度足以令人生不如死。正是因此,乌头藤一直被列为大周禁药,寻常人难以获得。”   滴答、滴答,血液顺着一个人的指尖流淌下来,落在地上。静谧之下,傅成璧将这点微响听到了耳中,几乎敏锐地察觉了这声音的方向,就在这侧室之内。   她轻挑了眉,却不在意,继续专心地听着案子。   堂下的卢子俊一时睁大了眼睛。对于仵作这句话,不仅他不信,或许当年在长公主府上的人都不会信,李静仪体内会有乌头藤的毒素。倘若真如仵作所言,乌头藤效毒,疼痛如万虫啃噬,那就更不可能了。   李静仪在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即便整日为疾病所扰,也从未喊过一句疼。   从未……   章氏惶然失魂,额上已然是冷汗涔涔。   这时刑部尚书也不急着盘问,再传了曾侍奉过长公主的下人,共三人,一同作证,将当初章氏不假他人而亲自侍疾的事,还有谣传长公主无所出就欲指章氏为妾的事一并在公堂上说得清清楚楚,描绘得有声有色。   傅成璧令玉壶掀开一角竹帘,仔仔细细看着卢子俊和章氏的神情。这几番下来,两人反应各有不同,看着极有趣。   章氏神色灰败,嘴唇苍白,已然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大抵就会不打自招了。卢子俊则听着惊诧不已,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尤其是在听到长公主想要帮他纳妾之时,更是惊疑万分。   他觉得不可思议,傅成璧亦然。   传闻中的李静仪骄蛮跋扈不假,那是因为她有这个资格。李静仪曾在朝野中握有不小的权力,连女官制度都是由她大力推行才得以实现的,这样的人有着掌控一切的欲望,就连男人也不例外。   她骄傲到无人能抵的地步,如此又怎能允许自己的驸马纳别的女人为妾室?   除非她对卢子俊爱极,而卢子俊也有纳妾之意。可就目前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   待物证、人证一一上了公堂,刑部尚书才盯住章氏,审问道:“犯妇章氏,对此,你还有甚么好说的?”   章氏咬着牙将头磕在地上,颤着声回答:“妾身不认。妾身无辜,对此无端指责绝不苟同。”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仿佛收到了某种暗示。   傅成璧:……   ————   李元钧行六,是璧璧的舅辈儿,但比较年轻,高富帅,皇二代,很快就要有正脸了。 第20章 落定   段崇眯了眯眼,眸若寒星般凝在章氏的背上。   章氏道:“当初汤药方子出自太医院之手,妾身只按时让殿下服用,对殿下中毒之事一无所知。当年殿下近侧还有他人,毒药掺在膳食、茶水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卢子俊附和道:“是,是,殿下身边有诸多近侍,日夜相对,能接近她的机会数不胜数,怎么大人不去怀疑他们,却要怀疑碧月?碧月为人善良,常常感念殿下恩德,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当中有人听出这言下之意,不禁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嘘声。   玉壶在帘后听着,低声对傅成璧说:“这章氏给驸马爷下了迷魂药么?竟让他如此相护,不惜拿长公主的清名作挡。甚么教‘诸多近侍、日夜相对’……长公主养得那群侍卫都是男人,乃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这话一出,可不就是往她头上平白泼脏水么?”   章氏想往哪个方向引?暗指李静仪豢养面首,而为他们所害么?   傅成璧正想着,又听章氏辩解:“况且正如仵作所言,乌头藤乃大周禁药,极为难得。妾身当年一介小小婢女,怎能获得如此珍贵的药材?请尚书大人明察,还妾身一个公道。”   卢子俊似乎想到甚么,眼神一时恍惚不定起来,但始终都没有说话。   傅成璧听这章氏两条辩解,不可不感喟其聪明。一句先扩大了嫌犯的范围,另一句则撇清自己与作案手段之间的关系,这无疑会让之后的确认变得艰难无比。   假如没有第一条,第二条还算好说。这种事只要锁定了人,要查起来用得甚么手段,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可见她所反驳的“有可能是下在饮食中、也有可能是长公主的近侍所为”,是对她非常有利的辩词。   按照常理来说,乌头藤因其有淡淡的苦味,不好掩盖,掺在药中最为稳妥,掺在茶水、膳食中是有些冒险,但并非没有可能。刑部尚书也不会只因一个常理性的思考方式就判处章氏有罪。   况且正如章氏所言,长公主身边近侍诸多,若要下手也有得是机会……   傅成璧沉思片刻,握起手指,打算搏一搏。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声说道:“展行,你就能眼睁睁看着卢子俊如此玷污长公主的清名吗?”   玉壶一时睁大了眼,到处打量,却未发现一个人影。   傅成璧搏得是李静仪这个人,搏她并未以近侍之名豢养面首。如若她真是在情欲方面放荡无稽之人,同样身为近侍的展行就不会对她下嫁卢子俊一事如此的意难平。   衣袍翻飞如长风鼓动,从屏风后的房梁上飞落在地的人正是展行。他脸色青白,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胸口鲜血顺着他的指间流淌出来。   傅成璧说:“你一直想为她做些甚么,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展行没有说话,望着傅成璧的眼神好一会儿,或许是知道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她,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当日之事,对不起……”   傅成璧浅浅笑了笑,笑意却未抵眼底。   说完,展行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公堂上走去。   突然冒出的人影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刑部尚书喝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公堂!”   他欲令左右将其拿下,却为段崇阻止,段崇示意他稍安勿躁,只需静观其变。   展行的眼睛都放在卢子俊身上,一步一步走近了他。   卢子俊没想到他竟然在此,慌乱扯出了一个笑容,却十分狰狞,指着展行说道:“他,这个人,就曾是殿下的近身侍卫。”   展行跪在地下,沾满鲜血的手一下抓住了卢子俊的衣领,咬着牙,“卢子俊!”   卢子俊反抓住他的衣领,满目怒色:“我是想明白了,你这等疯狗,是不是因为争风吃醋就害了她?所以才那么愧疚,想尽办法也要让她活过来!是不是你?!”   展行一拳打在卢子俊的脸上,狠扑过去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满含着泪光嘶吼起来:“她只喜欢你!她只喜欢你!”   每说一句,就打一拳,卢子俊的脸很快就肿了,嘴角流下血丝来。   周遭见已大乱,赶忙将二人扯开。   展行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即便穿着黑衣,也能看到鲜血将胸襟颜色染得极深。展行不断咳着,喘息道:“她没有……她只喜欢你……”   卢子俊似也不知为何癫狂起来,指着展行哈哈大笑几声,竟有些得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展行……”他起身靠过去,低声说:“她还给你怀过孩子。”   展行挣扎着要再去打他,可教人缚着,动弹不得。他额上青筋根根突起,只能瞪着卢子俊发出愤怒的低吼声。   眼见再跟他解释甚么都不成,展行直接说出自己的疑问:“我见过几次,你给这个女人一些药包。……是不是乌头藤?是不是你!”   章氏闻言一脸惊恐地望向展行。   卢子俊却毫无畏惧,狞笑着回答:“少怨别人,是老天容不得你的贱种!孩子没了,她也死了,你现在就像一条疯狗四处咬人!现在是想来污蔑我了?!你能吗!”   段崇蹙眉,凝视着章氏好一会儿,则低声吩咐人去找一些乌头藤来。因为之前验尸时要对比是何种慢毒,验尸处还存留了一些乌头藤,故而不出一刻,衙役就将其带到了公堂。   段崇说:“让驸马爷看一看,认不认得这是甚么东西。”   卢子俊扫了一眼,摇摇头说:“我不通歧黄之术,哪里懂得这些?”   段崇再令人将乌头藤切成片状,递给卢子俊看。卢子俊有些不耐烦,再看了一眼黄褐色的圆形藤片,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印象,想了一会儿,几乎可以笃定:“党参?好像是安胎的。”   段崇扬起眉,心下已有了答案,沉声盘问道:“这不是党参,而是乌头藤。”   卢子俊一下瞪圆了眼睛:“不可能!”   “本官骗你何用?驸马爷倒不如说说,你既不通歧黄之术,为何以为这是党参?知它有安胎之用?”   卢子俊渐渐直起背来,满目震惊地看向章氏。章氏颤抖着手,想去拉卢子俊的衣袖,慌乱着说:“不、不是……”   卢子俊猛然惊觉,屈着腿向后退去,惊喊道:“你,是你!你骗我!”   章氏已见事实既定,无力寰转,瘫坐在地上,惊惧绝望的眼泪奔涌而出,却没有哭出声。   她做婢子的,不像高高在上的李静仪,只要皱一下眉就能惹人注目。她这等下人就是哭,哭得再大声都没人听得见、没人会在乎,所以章氏很早就不会放声哭了。   卢子俊捂着额头,眼睛空洞无神地四下张望,口中念念着说:“你告诉我那是安胎的药,是安胎的……不可能……搞错了,搞错了,一定搞错了!”   一句话就让所有疑云豁然明了。段崇扬眉,手指敲着桌面,眼神愈发沉定。   展行愣了好久好久,终于明白了甚么似的,他看向段崇,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他说。”   段崇挥手令擒着展行的人松开。展行艰辛地挪到卢子俊面前,狼一样锐利的眼睛盯紧了他。半晌,他抬起自己满是鲜血的手给卢子俊看,轻声说:“你不该好过的……”   “甚、甚么?”   展行摸着已经疼到快没有知觉的伤口,无力地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何苦再骗你?”   他流着眼泪,悲哀又绝望地笑了几声:“殿下只爱过你一个人,她怀得是你的孩子。”展行指向章氏,“卢子俊,她是主谋,你就是帮凶!你杀了你的孩子,还有你的妻子!”   “不是!”卢子俊狠推了他一下,红着眼睛吼道,“骗我!都在骗我!”   他全身都在发抖,浑身怒气都不知如何发泄,疯了一样地跑出去,四处冲撞着没入人群中,一下就不见踪影。   段崇赶紧派人去追,官兵、百姓熙攘不断,一时间人声鼎沸,唏嘘四起。   刑部尚书一打惊堂木,如雷炸响,震得人不禁一抖。   “犯妇章氏,你可认罪?”   章氏眼神涣散,突兀地轻笑着,喃喃道:“她死仍为金玉,而我生来即如草芥。这不是罪,这是命。”她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环顾一圈众生百相,继而落在刑部尚书身上:“人能不认命吗?”   说罢,她便疯癫大笑起来,笑声如泣如嚎,哀绵不绝,久久缠绕在这落着寒雨的秋天。   这雨却是比以往下得都潇洒,一直持续到深夜也未停,好似是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卢子俊掂着酒壶歪歪斜斜地走在长街上,满目都是潇潇夜雨。他早已喝得是酩酊大醉,不知该去向何方。   或许只有醉的时候,才能想起喝醉之后的事。他记得起,却也记不起,往日一切如梦幻泡影,似真似假,连他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哪些发生了,哪些没能发生。   他与李静仪成婚以来,琴瑟相鸣,如胶似漆。两人曾像许多传奇中的才子佳人一样许下百岁之好,可李静仪却先背叛了这个誓言。   犹然记得那夜溶溶月色下,凝着霜的窗下立着她单薄的身影。   李静仪常会看些信件看到很晚很晚,卢子俊聪明,知道这些与朝堂政事有关,故而从不过问。要不是见她连衣裳都不记得添一件,他不会到她的书房来,也不会看到展行细心为她裹上披风的场景。   李静仪对这样近乎亲昵的动作仿佛早已司空见惯,顺从地仰起头,可以让展行系上领结。   展行是李静仪的贴身侍卫,卢子俊不能过问的事,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单单是想到这一点,卢子俊嫉妒得想要发疯。   他忍着满面怒气,转身离开月色未能照拂到的阴影处,却没能听见李静仪眼神温柔地望着天上明月,也不知是在跟谁说。   “都这么晚了,不知他睡得好不好?他近来总做噩梦,爱踢被子呢。” 第21章 默声   在此之后,他对李静仪极其冷淡。起初李静仪还肯放低身段去哄他,可卢子俊的内心就像缺了一大块,无论怎么填都填不满。李静仪没了耐心,心思又渐渐放在政事上,两人冷战了好些时候。   也是这段时间里,卢子俊养下许多婢子在身边。   李静仪有次正撞见卢子俊周旋在这些花花绿绿的女子之间,他紧张又开心地期盼着她发一通脾气,可李静仪仍是那副不冷不疏的样子,甚么也没说就走了。   她不在乎。在卢子俊的眼中,李静仪根本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因为于她来说,自己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罢了。   他不能理解,有些高高在上惯了的人,是不会把这等她看不上的人物放在眼中的。李静仪不会嫉妒,不是她不在乎卢子俊,而是她不在乎那些女人。   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误解令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一丝好转,反而愈发僵硬。   卢子俊以前从不沾酒,便也由此沾上嗜酒的恶习。   一醉销千愁,醉了才好。   醉了还能梦见李静仪,凶巴巴地对他,但只要哄上一两句,总能见她笑。他能够抱着她,一遍一遍说着真心话,可以肆无忌惮地质问“为甚么不喜欢我了”;若是个最好的梦,还能听见李静仪回答“只喜欢你的”……   梦有多好,醉后醒来的滋味就有多不好。他需要捱着宿醉的后遗症,还要面对白天黑夜都不见踪影的李静仪。   可他到底只爱着她这一个女人,想到知道她生来骄傲,自然不肯轻易低头,便就当他先认输了又有何妨?   在一百回醉酒壮胆的夜里,他下了一百回决心,才决定去找李静仪说个明白。   故而仍是在同样的月夜,他来到李静仪的窗外,手心里捏得全是汗,战战兢兢地透过窗缝望进去,就看见李静仪正伏在一堆信件中沉静地睡着了。   那会子李静仪染上了风寒,看信件不久就觉得困怠不已,毫无防备地就睡了过去。乌黑的长发铺陈着,瀑布一样地流泻下来,整个人都浸在柔软的烛光中。   卢子俊倚着窗,不忍打扰她,静静地凝望着,衣袖上是灿烂的星光,只觉这满夜里都是温柔的宁静。   卢子俊也是才听说李静仪选了个祖籍庐州的婢子要学庐州话,是想之后同他一起去听评弹,就不用总听个响儿了。   望着疲倦不堪的她,卢子俊才发觉自己之前行径实在幼稚可笑,竟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出这么多无端的脾气。他想,等静仪醒了,一定好好地同她道歉才行。   大概上天非要他不好过,让展行不合意地出现在这里。   展行单膝跪在地上,将李静仪那只好似白玉一样的脚从铜盆中轻轻握起来,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上面的水珠。   隔着书案,展行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大胆,就着她看不到的地方,颤着气息吻了一下她的脚背,力道轻得就像是一颗水珠一样,未能引起一丝波澜就被拂了去。   卢子俊就看着展行替她穿上了罗袜,然后将她轻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中途李静仪是醒了一瞬的,咕哝着问“几时了”,展行低低地回答“殿下生病了,应该好好休息,今日就别看了罢”,便将她放在床上,仔细地盖上了薄被。   展行来关窗时,卢子俊已经藏了起来。屋中的灯很快就灭了,他晾在霜夜之中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展行出来。   他就像个傻子一样在外面等了一夜,却不知该做些甚么才好。那一晚他没能跟李静仪说明白,自己却想明白了,他娶得人除了是李静仪之外,还是个公主。   可笑的是在这之后不久,李静仪就怀上了孩子。他们冷战多时,卢子俊自然觉得这孩子是展行的。他还曾卑劣又龌龊地诅咒过,希望这个贱种能够死掉。   可李静仪那么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他终是不舍得这孩子出一点差池……   她怀孕后的反应很厉害,每日都不好过,经常背痛难忍。他担心着,又无能为力。当时碧月告诉他,党参能够安胎,但极不易得;她有些门路,于是想求卢子俊能够买一些回来。   虽然卢子俊自己不肯放下脸面去照顾李静仪,但每隔半个月就会买上一包“党参”给碧月,趁机问问她的近况,再将自己从别处打听来的怀孕时需要注意的事项告诉碧月,请她一定要小心照顾着。   他没想到腹中的孩子会是他的,更没想到那些安胎的“党参”竟会杀了李静仪。   烈烈的酒水如同鸩毒入喉,与悲痛、悔恨一样的炙热,烧得他满心满肺都快要炸裂了,冷冷的寒雨扑在面上,都不足以消减这样的温度。   卢子俊扶着柱子在雨中呕吐不已,秽物掺着血丝一并吐出来,吐过了,又是一阵伤心欲绝的嚎啕大哭。他狠狠地撞在柱子上,连头都磕破了,汨汨流出鲜血来,疼痛不足以缓解,便又是发疯一般地嘶吼着,发泄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喊不出来了,只能不断低念着“静仪”二字。   可这茫茫雨夜当中除却冰珠滚地一样的雨声,哪里还会有甚么其他的回应呢?   ……   这件案子至此已经全部了结。   展行承认杀害包括怀莺在内的八名妓女,并且劫持人质的罪行。因为展行身负重伤,失血过多导致当堂身亡;罐中骨案牵扯其同伙守陵者数人,皆依法判处。   由此牵连而出的长公主李静仪之案,犯妇章氏也在狱中认罪伏法,刑部尚书亲判于秋后处决。   结案陈词由大理寺过审,再递呈到宫中交由惠贵妃过目。   火舌舔舐着白纸黑字,一点一点烧成灰烬。跪在月下柳前的人,将燃着的陈词卷纸放到火盆中,跳跃的火焰映衬着衣摆上青鸾的眼睛,洞如明炬。   她双手合十,低声念着:“静仪,你能安息了。”   一个宫女提着雕笼风灯走近了,道:“皇上晚些时候会跟娘娘一同用膳。现在驸马爷正在政成殿呢。……娘娘,您说皇上会不会杀了驸马爷阿?”   默了片刻,惠贵妃说:“不会。”   政成殿内只点了一盏书案旁边的鹤形灯,灯已将熄了,光渐渐黯下去,令整间大殿都显得幽暗无比。   卢子俊跪在地上,眼窝里两颗冰冷冷的黑珠子像从哀伤中捞出来的,没有任何光彩。   文宣帝沉下悲痛,低低道:“静仪死前想要见朕,朕这个妹妹一生骄纵倔强,从不肯示弱于人,那还是她第一次肯在朕的面前哭泣,说她自己疼得不行了,想求个痛快,至少还能死得更体面些。”   ——皇兄,静仪此生罪行难书,能有今日实乃报应不爽,回想起来也断没有甚么可悔的事,只是遗憾没能给子俊留一个孩子。……静仪想求皇兄,在我死后能够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她允你伤心,也允你再结新欢,只不过不得为妻。因她善妒,不愿你忘记她。故而朕才在你求娶章氏之时,并未褫夺你驸马的爵位,不许你娶妻,却许你纳妾。”文宣帝痛苦地喘了几声,继而道,“朕答应过静仪,不会杀你,你永远都是她的驸马。走罢。”   “好极……好极……”   卢子俊念叨着从地上爬起来,丢了魂似的挪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回长公主府。   ……   这案子一结,傅成璧就一刻不闲地将官妓尸骨案整理成册,并将牵连而出的长公主案写成副册,洋洋洒洒共计十多页案陈,再附上验尸记录和现场勘查的记载,一块卷起来塞到宽胖的竹筒中。   傅成璧握着铲头小刀在竹筒上刻下年月时间,但在定名字这一块却左右没能选下个最好的,于是竹筒与书案上插满蒲葵叶的陶罐并站在一起,迟迟未能入卷宗库归档。   傅成璧趴在胳膊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竹筒,明媚的眼睛一直盯在未能刻上名字的空白处。   玉壶一进值房就见她神色恹恹,问:“姑娘怎么了?”   傅成璧摇摇头,转而道:“让你办得事办妥了吗?”   玉壶回答:“杜仲叶杜先生在长公主殿下死后不久就回了乡下老家,现如今就在颍昌泉曲乡里,开了间小药铺。”   傅成璧心中有惑,惑于当年太医院上下为长公主安胎诊病,竟不曾发现她体内有乌头藤的毒?   前世她记得后宫中就有一妃嫔以乌头藤等毒害他人,很快就被太医发觉,落得个人赃俱获的下场。因此,傅成璧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甚么作为主治御医的杜仲叶竟对此毫无察觉。   而且在长公主小产之后不久,杜仲叶就引咎还乡了。   这些蹊跷如同笼屉一样蒸着傅成璧的心,令她时时牵肠挂肚,所以她打算亲自去拜访杜仲叶,问问当年的事。   玉壶对此也很赞成,道:“姑娘自从墓室出来,白日里神思恍惚,晚上梦魇不断,一脸好几日都未曾睡好个觉了,这回到颍昌四处走走也好。”   傅成璧说:“去准备一下罢,尽快启程。”   傅成璧到段崇的值房中同他请假,打了帘子进去,正见他一脸严肃地在看一些黑纸金字的书信。   此书信是江湖上要封红漆的密信,信息关乎机要,不得教第二人看见。段崇听到脚步声,即刻将书信收好,凝着的肃眉还未舒展开,看人时带着一股子的邪劲儿。   傅成璧知道他还在处理公务,不便多打扰,直截了当地说:“这段时间我应该不会再来六扇门了。”   段崇闻言刹那间失神,眼轮变得有些黯淡,问:“非得要走吗?”   傅成璧想着,那些疑惑一日不解开,她一日不得心安,所以这一趟颍昌之行,她是非去不可,于是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   段崇抿起唇,未曾来得及察觉自己语气中的失落,傅成璧就已经离开了。   再过了片刻,他突然觉得常年熟悉的值房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下意识站了站,但也没想明白自己为何会站起来,故而很快又坐了回去。   就着黯淡的烛光,再将红漆密信展开,已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就这样走了?(委屈到变形.jpg   傅成璧:等等,他好像误会了甚么。 第22章 暗情   这从临京到颍昌,一路南下,风景甚好。傅成璧在墓室中落下的阴影和恐惧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消失,心轻起来,连路途都变得轻快了,不到一个月,他们一行人就已抵达颍昌。   颍昌泉曲地方不大,杜仲叶御医出身,医术在这一方远近闻名,要找到他的府上并不是甚么难事。   杜仲叶的家地方不大,院中摆满了药草,很远就能闻见淡淡的清苦味。   傅成璧送上拜帖,杜仲叶身边的小药童回话说:“师傅老人家这几日偶感风寒,不宜见客。对于贵人所问之事,师傅并不知晓,贵人请回罢。”   傅成璧拱手对着门口盈盈一拜,说:“烦请少年郎再转告一声,就说家父曾经教导过成璧,人生在世,但求个问心无愧。我既是远道而来,若此番不能求个答案,定不会轻易放弃。还望杜先生能够成全。”   小药童撇着嘴摇摇头,见这日头灿灿,照得人头脑发昏,便将门后的一把黑伞递给傅成璧,之后就跑到院里传话去了。   一去便是多时不回。傅成璧打着伞,直刺刺的阳光透过黑色的伞面就变得朦胧柔和起来,亭亭玉立的身姿如同紫竹,萧萧清清的。   任她等到暮色四合,杜仲叶仍旧不见。等天色再晚了些,傅成璧便将伞搁下,就叫人一同离开了。   杜仲叶以为她是放弃了,没想到翌日清晨,他刚从外面遛完鸟儿回来,又见傅成璧站在门前,正与他的弟子攀谈。两人也不知说了甚么,他的小弟子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   小药童见杜仲叶回家,赶忙上前拜礼,小声同他说:“师傅,傅姐姐又来了。”   好嘛。都叫上傅姐姐了。杜仲叶伤寒未愈,脸色有些灰白,定定地看向门前明艳艳的女孩子,很久很久,他才叹了一口气。   真是时也命也。多年来他盼着有个人能来,也盼着不会再有人来。   杜仲叶掠过傅成璧径自走进了门内,杜仲叶勾着鸟笼挂到房檐子上去,回身瞧了一眼傅成璧,招手请她到走廊里来。   小药童眼睛一亮,晃着傅成璧的袖子说:“师傅愿意见姐姐了。”   傅成璧一笑,躬身走进去。小药童赶忙搬了个竹藤椅,就搁在摇椅旁边,又给杜仲叶和傅成璧沏上了茶,模样动作都十分机灵。   杜仲叶轻咳着往摇椅上一躺,闭上了眼睛,“老朽知道姑娘来是想问甚么。但这世上有许多事,问,未必知;知,未必明。何苦来?”   “先生不愿明言的原因,我大抵也能猜个七八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断不会做出无妄的事来,也绝不会牵累先生。……我只想知道真相而已。”   杜仲叶叹笑道:“好,好。此事若能有另外的人知晓,老朽行将就木,也算能‘问心无愧’了。”   傅成璧坐在他身边的竹藤椅上,捏着轻描勾勒的茶盏,静静地听着。   ……   六扇门中今日来了个贵客,由杨世忠亲自引入了门,带到段崇的值房当中。   已然是夜深,随着杨世忠进来的人一身深紫色的官袍,胸前盘翩飞的白鹤,如若神人临世。肤若白瓷,略带病色,清俊的眉眼浸在温软的月光当中,自有三分风流,七分温雅。   段崇站起来,躬身拜道:“沈相。”   来者正是大周当朝宰相沈鸿儒。他如今已是不惑之年,但在脸上寻不着半分风霜,神姿卓卓,温文儒雅。   若段崇比之寒玉山,沈鸿儒则如松下川。两人一文一武,形如高山流水。   沈鸿儒摆袖坐下,弯着眼睛看向段崇:“寄愁,与人相约不该在这种地方,实在煞风景。”   段崇的脸色却很冷,冰霜一样:“今日请沈相来,是与命案有关,要按例询问沈相两件事。”   沈鸿儒说:“你有所问,我必有所答。请。”   段崇说:“我想知道,当年大长公主死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在做甚么?”   “你既将我请到六扇门来,自然知道她当年与我做得是同样的事。”   “我需要沈相亲口告诉我。”   沈鸿儒的眸底动着月光,远且轻地说:“当初起草新政法令,长公主负责官员升迁考核制度的部分。为此她曾秘密委任数人巡察四方,考核各地政律。”   那段时间里,李静仪当真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拟定下的笺草也为以后新政奠定了根基。   “可是她怀孕之时?”段崇问。   沈鸿儒摇了摇头:“是之前。她对腹中的孩子很重视,怀孕之后就将所有的事转交我继续去执行了。”   “可惜,她未能如愿。”段崇有些惋叹。过了一会,他又问:“乌头藤当真如此难防?”   沈鸿儒一笑,对上他锐利的黑眸,笑道:“你是来套我话的?”   “就看你肯不肯说了。”   “即便我不说,按你这非求个真相大白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   段崇说:“回答。”   沈鸿儒掀动着茶盖儿拨了拨浮茶,声音冷冷的,“乌头藤再难防,太医院的人也不是酒囊饭袋。”   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翅膀扑棱着笼子,传出破空的微响。逐渐高升起的日轮,洒在杜仲叶的腿上,一片暖洋洋的。   杜仲叶对傅成璧说:“乌头藤难验不假,但也并不是没有办法。因前朝后宫有一位娘娘就以乌头藤残害其他妃嫔和皇子,故而太医院在很早之前就开始研究如何验证这种毒药,以及如何解毒。”   “当时可有法子的?”   看见杜仲叶迟缓地点了下头,傅成璧不禁捏紧了茶盏。   杜仲叶继续道:“长公主怀孕不久,就出现骨脊剧痛的症状,只不过她怀得是头胎,没有经验,只当是素日劳累所致,并未放在心上。而老朽当时虽然怀疑与乌头藤有关,但也仅仅是怀疑罢了。为了稳妥起见,我取了她指尖血带回太医院,进一步再验。”   傅成璧说:“果真有乌头藤的,是不是?”   “是。我当时也慌了,赶紧将这事告诉了皇上。却没想到,皇上第一时间不是派人去查寻凶手,而是问我可曾将此事告知旁人。”   “你的意思是,皇上早就知道此事?”   杜仲叶的声音冷下来:“知道,而且是除了我,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今日当你从未知道此事,也当朕从未听过’,圣上是这样告诉我的……”   他露出了极为痛苦难忍的表情,叹道:“我是一个大夫,曾经在祖师爷面前发过誓,今生都要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助人脱离病痛苦海。那时却要因为这一句话,背弃自己的诺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去。”   傅成璧额头一时剧痛无比,她蹙着眉,闭着眼睛,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我听不明白了……长公主可是圣上的亲妹妹……乌头藤性毒,他怎么忍心看着她如此痛苦?”   清浅的月色被片片浮云遮住,显得值房中的灯儿愈明。   段崇坐在明暖的烛光中,而沈鸿儒则如浸在无尽的长夜里,眼睫下一片阴影。   沈鸿儒说:“长公主太过一意孤行,凡是她认定的事,任何人都劝不回来。她动了多少的人利益,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地盯着她的新政策令。为此,党派间在朝堂上争锋不断,让皇上渐觉出自己在朝政上的无力。死她一个,换得是众臣归位、各司其职,换得是党派瓦解、皇权集上。如此,死她一个,又算得了甚么呢?”   两人静默了半晌,段崇才问:“当年我入朝为官,是你教给我‘精忠’二字。如今,我就是在为这样的人效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精忠’?”   沈鸿儒勾起浅浅的笑容来,回道:“我身为大周宰相,并非忠于君,而是忠于天下百姓。”   段崇冷道:“我身为六扇门的魁君,要忠于苍生,就要查出真相,还世人一个清白。现在凶手就坐在龙椅之上,沈相以为我当如何?”   “你能如何?默不作声,就能留,继续做你的魁君;知无不言,就可去,回去做你的盟主。但无论你是去是留,天子仍旧是天子,谁也不能改变。你得记着,大周律法姓李,不姓段。”   “好极。”段崇冷冷一笑,胸中犹若寒霜热火交错而至,“既然大周律法姓李,想必六扇门根本容不得异姓的人。”   沈鸿儒说:“别着急做决定。寄愁,好好想一想,做甚么才是最值得的。”他整了整官袍的下摆,不经意地说:“好了。再说说你想盘问的第二件事罢。我在朝上同人吵了一天的架,实在累了。”   沈鸿儒抬起头来,正跌入段崇森然的双眸,容色慑人。连他这般久经政场的人都不禁惊了惊心,只觉得段崇这双眼睛实在洞若观火,能将人最阴暗的一面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件事。”段崇拿起手旁的红漆密信,对着沈鸿儒晃了晃,说,“我的人查到一些非常有趣的事,正好跟沈相有关。”   沈鸿儒笑了笑:“红漆密信?你都入官这么久了,江湖上的人还肯卖你这样大的情面?你当真是教人嫉妒得很。……讲罢,这回是查到甚么了?”   段崇说:“春华坊七名官妓被杀一案,我去查了她们的底细,发现她们都是孤儿出身,而且,在入春华坊前,都与你沈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沈鸿儒一挑眉,讶然道:“本相做得如此隐秘,你都能查出来?”   段崇说:“是要我将沈相关进牢房里好好审问,还是你现在就招了?”   “你我总算师生一场,也不必如此无情罢?”沈鸿儒苦笑连连,“我一五一十讲清楚也好,省得你将力气白费在我身上。这些女子是我放在春华坊里的暗子,负责刺探情报。展行不过是一把被人利用的刀,你要是想查,就去查查究竟是谁指使他做这件事的罢。”   沈鸿儒站起身来,走到段崇面前,杵着桌子对向他的眼睛:“我就放了七个人,七个人全死了。这背后之人不简单啊……”   “既然死得是你的人,你就没有一点头绪么?”   沈鸿儒说:“是有点线索。”   段崇明了,倚到靠背上,交握双手:“下次请先生到品香楼喝酒,算作赔罪。”   “算你识相。”沈鸿儒低低笑了几声,“……建议你从睿王身上着手。” 第23章 破冰   从泉曲回到临京时,京城里已经入冬。一路舟车劳顿,傅成璧已然精疲力竭,回府后沾了枕头就睡,睡得昏天黑地,一连休息了三天才缓过神来。   这日她坐到书案前,裹着烟青色的大氅,抱着手炉,杵首沉思。   在得知真相后的滋味很不妙,她心里头一直闷闷的,不比去时畅快多少。不过这几日睡得头脑发昏,恍惚间却让她记起了一些事。   她记得前世,武安侯府周围就莫名出现了很多江湖人士和乞丐。她原以为是来讨钱的,只吩咐玉壶赏了些银两去打发。   后来她去逛东市,街坊里头喧嚷,热闹非凡,但侍卫总拦着她去人多的地方。   傅成璧那时候才真是小姑娘,心性活泼,哪里受得了这番管教?小鸟似的往人群里一钻,转眼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急得侍卫的脸都黑了大半,她还躲在暗处看着,只窃笑不已呢。   一直顽儿的黄昏后,待四下人都少了很多,傅成璧才渐渐注意身后的脚步声。她那时年纪小,遇事就慌,跌跌撞撞地只晓得跑,却不慎撞上了睿王的车马。   傅成璧见这马车鎏金错银,乃是官家的规制,赶紧言明了身份。   从车厢里下来的人,黑眸,冷眉,藏蓝常服的肩头盘着赫然金蛟,在瑰丽明霞中映照下威慑万物,正是李元钧。   李元钧低眸看了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来,同她讲:“别怕,来。”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裹着冰刀霜剑。但跟傅成璧讲话的时候,似乎冰霜都化成了潭水一般。   傅成璧已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也不顾地甚么,一下扑到了李元钧的怀中。   等她醒来,就是在睿王府中了。可当时她却不知自己在哪儿,心头萦绕着惊惧和迷茫,拖沓着绣鞋,走出房间,顺着亭廊一路走了好久。   直到她走近一处偏僻的院落,里面传来药材的清苦味。隔着半掩的门,她远远瞧见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支起了一只小泥炉,架着的陶罐里正煎着药。一旁坐在小板凳上的婢女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眼睛懒懒地盯着燃烧的火焰。   窗是打开着的,里面站着的是一个男人,赤膊的男人,胸口上缠绕着白色布条,浸出刺目的红色。   “姑娘,您在这呢?”   玉壶的声音仿佛与当日的唤声叠合,令傅成璧猛地一抖,下意识将手炉掷开,眼见手指上已被烫出了一道红痕。   玉壶讶然跑过来,赶忙将桌上瓷瓶插着的雪梅拔下,将里头的雪水倒到傅成璧的手上,急忙道:“可烫着了?疼不疼?”   傅成璧蹙眉,忍着手指上的刺痛,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   展行……?会是展行吗?可她为甚么能在睿王府看到展行?   既然也是伤在胸口,那就是如今世这般,在墓室中为段崇所伤。而展行之所以身负重伤也能逃出重重包围,是因李元钧救了他?   想起李元钧,傅成璧就一阵心烦意乱,心思也被手上的痛楚拉了回来。   比起李元钧,她更应该想想段崇。上辈子应该就是在这个冬天,段崇被贬去了县衙做官。   以她这段时日里对段崇的了解,这般心思细致的人,既然可以确定他已经查到了墓室,那对于长公主尸骸的异状不可能视而不见。   段崇是天子臣士,他必会直接告诉皇上,请求查明长公主真正的死因。而不像她,会将此事先告诉一个将长公主视作亲姊妹的惠贵妃。   中间没有了惠贵妃插手,对长公主的死因心知肚明的文宣帝会轻易让段崇着手调查吗?但无论皇上允还是不允,段崇都不是个听话的人,他总会继续查。   傅成璧想了想所有的可能性。   “冤假错案……难道是这个意思?”傅成璧恍然大悟地暗道,“是他觉得自己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所以才甘愿认了这个罪名,到县衙任职的?”   玉壶见她唔哝了几句,疑惑地问:“姑娘在说甚么呢?”   傅成璧蹙起眉,俏生生地骂了一句:“这人傻的呀!”   “谁傻呀?”   傅成璧说:“姓段的!”   玉壶扑哧一笑:“段大人总算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何必总记恨着他呢?”   救命恩人?傅成璧眸子浮现了些惑然,赶忙问道:“我记得你上次说,围在府外的乞丐都是段崇派来的?”   玉壶点点头:“是呀,其中一人好像来头不小,说是丐帮的长老。乞丐还分弟子长老甚么的,听着才有意思呢。”   上辈子她没去过长公主府,也不认识展行,这才免了被劫持的灾厄。但那些江湖人士和乞丐仍然出现在了侯府周围,也就是说,段崇那时候就在暗中保护她了?   傅成璧轻揉着发疼的额头。她上辈子到底欠了段崇多少债?   ……   翌日,傅成璧到六扇门来当值,她从颍昌买了不少特产,令玉壶分全都送了出去。   收到一盒甜果子的杨世忠前来道谢,还有些惊诧,问:“傅姑娘?你真得回来了?”   傅成璧“恩”了一声,正将几支新梅插到冰玉瓷瓶里,看着他手里的甜果子说:“我瞧杨大人值房桌上的盘子里总是满满的糖,想着你爱吃甜,就特地挑了这巧儿果。不过这个吃多了会腻,配着淡茶最好。”   杨世忠嘿嘿笑了起来:“原来是去颍昌了。我听魁君那意思,还以为傅姑娘受不住这等苦差,不肯再来了。你来了最好,也好心解救解救我等沉浮苦海的芸芸众生!”   傅成璧弯起眼睛,问:“此话怎讲?”   “姑娘写字好,文章也好,魁君恨不得将你做得笔录贴我脑门儿上,让我学着。”杨世忠一肚子苦水就开始往外倒,“你说我这一大老粗,就跟了魁君后开始认几个字,这哪里能跟你比啊?”   傅成璧的字写得真是清秀工整,也怪不得段崇会嫌弃他那狗爬的字儿。连他自己都嫌弃。   傅成璧说:“术业有专攻。我在六扇门就是做这撰书的事,正如杨大人缉拿犯人一样,互换了位置,谁也做不成的。”   杨世忠听她夸赞,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又连忙拿着巧儿果道谢。   入冬后天黑得早。傅成璧一去颍昌,耽误了不少工夫,故而今夜索性留在值房里整理案宗。教玉壶取来成山的卷宗,堆得书案满满的,似乎能将她埋在了里头。   屋子里雪炭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四周静谧得能听见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她提笔蘸上金粉的朱墨,手顿了好久,才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黄金台下美人骨,铺就朝天路”,其余不敢再过多赘述,随即将纸笺塞到竹筒中。   她揉过酸涩的眼睛,取来了刻刀,盯着手里尚未刻字的竹筒上,左思右想,终是刻下“美人骨”三字,再以桐油封之,端端正正地搁在桌上,等着明日入库。   正在此时,门被猛地推开,风卷着雪一并涌入,携来阵阵寒意。   “谁在这里?”是段崇的声音。   傅成璧从小书山中站起来,茫然地望向这不速之客,可对方明显比她还要惊疑。   “你?你在这里做甚么?”   傅成璧说:“值夜。倒是我该问问段大人,这不会敲门的毛病是怎么学来的?”   段崇回头看了眼大敞的门,又转回来看向了傅成璧,语气有些含混:“我以为是进了贼。”   “贼还敢偷到六扇门来?”   “不好说。”段崇认真又正经地答道,“有的贼连皇宫都敢去。”   傅成璧眼见着火盆里需再添些炭,径自走了过去。待与段崇近了些距离,她才闻见这人身上铺天盖地的酒气。她轻蹙着眉,以手绢掩住鼻子,问:“喝酒了?”   “是。”段崇点了点头,继而又补了一句,“和沈相。他曾是我的老师。”   “……我又没问你这些。”   段崇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要解释,别开目光,沉默着没有说话。   傅成璧不再理他,用铁钳子夹了几块雪炭,伸着发凉的手取暖。这纤长玲珑的手指比雪都要细白,作拢起来,牵得手腕上的珊瑚钏子发出清脆的碰响。   傅成璧不见段崇有要离开的意思,问道:“天色这么晚了,段大人不去休息呀?”   段崇声音有些闷,“为甚么回来了?”   傅成璧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他在问甚么,说:“我又不会住在颍昌,自然要回来。”   “我是说,为甚么还要来六扇门?”   他板着个脸,有些严肃。傅成璧瞧见,不禁嘟囔一句:“你怎么一开口,就跟审讯犯人似的?……我是女官,在其位谋其事罢了。段大人要是觉得我碍眼,不来我这破庙里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段崇立刻否认,又言,“傅姑娘年纪尚小,又是武安侯府的小姐,实在不必当这个苦差。”   傅成璧说道:“我不觉苦,便算不得苦。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一些我想做得事……”   写书也好,查案也好,报恩也好,总比以前长夜寂寂,每一日就只盼着李元钧来看她的日子要好。   她想起自己总归还欠着段崇的,不想总与他这样僵着脸,便嫣嫣然笑起来,说:“不同你讲这个了,说些开心的好伐?你不如同我讲讲,甚么样的贼敢去皇宫里偷东西?”   傅成璧沏了热茶,请段崇坐下。   段崇显得有些拘谨,端正地坐在她对面,一板一眼地答:“盗帅。”   “盗帅是谁?”   “张二。”   沉默了很久,傅成璧都没听到他的下文。她叹了一口气,托腮看向段崇:“跟你正常讲话还真是费工夫……”她转眼注意到段崇黑色鹤氅下穿着的是深赤色的朝服,问道:“今天上朝去了?”   “不是,原本是要入宫面圣的,现在……”他望了她一眼,“现在不必了。”   傅成璧“唔”了一声,再问:“为甚么?”   因为你。   段崇在心里回答,可对上她的眸子的时候,答案就说不出口了。   傅成璧的眼睛像是他在西域见过的宝石一样明亮,而笑起来的时候,又如同沙漠上的星,熠熠生辉,专注又神秘地注视着一切。   许是酒意上头的缘故,他的脸烫起来,后心有些发麻。半晌,段崇才答了一句:“我还是跟你讲讲张二好了。”   傅成璧:“……” 第二卷 巫蛊祸 第24章 关怀   腊月十三,长金郡主与护军参领大婚。   因皇上对长金郡主疼爱有加,郡主出嫁,陪嫁规制竟与公主无二;更有殊荣者,则由惠贵妃担任主婚人。   大婚在即,惠贵妃派人给傅成璧送了一封喜帖,请她与七皇子李言恪一同出席长金郡主的喜宴。   七皇子是惠贵妃的养子,傅成璧若是和他一起出席,那就是在向所有的王公贵族昭示,惠贵妃是将她视作女儿一般。   前来送喜帖的姑姑自言姓孙,容色慈和,同傅成璧说:“娘娘要奴才转告一声,以后姑娘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去告诉娘娘,她必定会为您主持公道。”   傅成璧暗自忖度,定是因长公主一案,惠贵妃派人顺蔓摸瓜查了查,知道章氏曾欺辱于她,故才有了今日这一遭。   她面上说不上惊也说不上喜,只规矩地叩首谢恩。   孙姑姑见她仪表有度,宠辱不惊,虽不是从皇城里长大的姑娘,但也算得落落大方,满意地点了点头。   待送走了孙姑姑,玉壶欣喜万分地扶着她起身,道:“姑娘,贵妃娘娘这是将您看在眼里了呢。”   “……焉知非祸,也焉知非福啊。”   上辈子惠贵妃的结局可不怎么好。   不过这趟喜宴,她还是要去。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七皇子李言恪。   前世她对李元钧生出爱慕之意,纵然知道他是她的舅舅,也总想黏着他。李元钧要来喝长金郡主的这碗喜酒,自然少不了她跟着。不过男人有男人的应酬,不一会儿,傅成璧就被他扔进了女孩儿堆里。   傅成璧谁也不识,见她们在行花令,也没甚兴趣,只十分乖巧地坐在与其他女眷不远不近的地方,自顾自地品尝着花样儿甚多的小糕点。   七皇子那时才十岁大,顽皮又活泼,在后花园里偶然撞见了傅成璧,便热络地拉着她一起玩弹弓。   他的弹弓很准,指哪儿打哪儿。就算傅成璧指着明月,他也能天真地告诉她:“对着月亮,会打到月宫去,看我打只玉兔下来给姐姐顽儿。”   两人还约好,等到了小年的时候,他会请示惠贵妃,将傅成璧召到宫里来见面。届时他一定将天上掉下来的玉兔送给傅成璧。   只可惜,后来喜宴上出了乱。傅成璧被李元钧派来的侍卫护送离开,后来才得知当日是流民反叛,意图趁机擒获惠贵妃一干贵胄为人质,以此来威胁朝廷。   好在当时有李元钧在场,亲自持枪上阵,很快就平定了叛乱。   只不过七皇子在混乱中不慎中了一箭,箭穿透了腿骨,即便伤愈后,也难能恢复如初。他成了一个跛足的小瘸子,自此便将自己关了起来,不肯见别人,也再没别人见过他百步穿杨的本事。   而在这之后不久,惠贵妃失势,他多少受到牵连,愈发不得宠,就连生病了也无人照料。   傅成璧本来想去探望他的,却被睿王府的姬妾绊住了脚,没能分出旁的心思。   而这个孩子在病重期间,脾气变得极其暴躁,动辄打骂宫人,恶名远播,因而被文宣帝罚禁足思过。禁足期间,他又不肯喝药,更无宫人愿意照拂,很快就死了。   李言恪的死是让傅成璧一想来就会觉得愧疚的事。   那时候,她本应该做些甚么的,可她却甚么都没做。   ……   很快到了十三,多日飞雪在不久前转停,徐徐的金光落在细雪面上,如若铺洒了一地的金银富贵。京城为庆贺长金郡主大喜,天不亮时,爆竹声就起伏不断,遍地红屑,甚为喜庆。   傅成璧特地穿了水红色绣海棠花的缎裳,内敛而不逊色,总不至于惹眼就是。她素来怕冷,一到冬日里手便是冰凉彻骨的,于是又多罩了件儿雪色大氅。   前院一传来七皇子李言恪到府的消息,傅成璧则赶忙去中庭拜见。   从廊檐下大步流星般走来的少年,身着淡白色锦袍,肩披猩红色斗篷,在粉妆银砌映衬下显得格外神采飞扬、英姿勃发。   他见了傅成璧,英眉一扬,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声音还稚里稚气的,“可是璧儿姐姐么?”   “殿下。”傅成璧弯起眼睛,浅浅一笑,却觉得鼻尖微热发酸,险些蕴出泪来。   李言恪上前扶住她欲屈膝行礼的身,说:“璧儿姐姐不必多礼。母妃怕你人生地不熟的,遣我来接你一同去吃长金郡主的喜酒。”   傅成璧见他身旁并无守卫,有些担忧地问:“殿下一个人来的?”   “有侍卫跟着。我怕扰了姐姐,就让他们在外面候着了。”李言恪握住傅成璧的手,眼睛亮亮的,问,“我的马车大得很,姐姐跟我同乘罢?”   “好呀。”傅成璧一笑,点了点头。   李言恪拉着她往府门外走去,正在外面候着的禁卫军如同乌云一般沉压压地拥着华丽的冠盖马车。而为首之人麒麟官袍,鹤羽大氅,腰间玉剑鼻挂一把剑鞘花纹繁复的剑,扎眼得令傅成璧不禁扬起了眉。   段崇移过来黑沉沉的眼睛,冲着傅成璧点头道:“傅姑娘。”   傅成璧问:“段大人?你怎么……”   李言恪说:“段大人是散骑常侍,母妃让他来保护我。怎的,璧儿姐姐也认识他么?”   傅成璧“恩”了一声,说:“我在六扇门当差,自然认识的。”   李言恪眼里迸发出星芒,惊奇地问:“原来姐姐在六扇门做女官?好厉害啊。怪不得连母妃都称赞姐姐聪慧。”   六扇门乃是江湖和朝廷交界之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便是传奇轶闻的发源地。然而遇上不苟言笑的段崇,李言恪纵然再感兴趣,也从不敢多问一句。这次见了傅成璧,好奇心大兴,赶忙牵着她上马车,软声软语地求她讲一讲六扇门的故事。   傅成璧哪里知道六扇门有甚么故事?只将从前依稀记着的奇案,掺着从书上看来的怪志传奇,东拼西凑地讲给他听。   李言恪养在深宫,平时读来的都是四书五经、春秋大义,从没有人同他讲过这些,自然听得津津有味。回味间,他见傅成璧掀开窗,怔然地望向车马的最前方。   他问:“姐姐在看甚么呢?”   傅成璧有些疑惑地问:“段大人不是大理寺少卿么?怎的又当起这散骑常侍来了?”   “姐姐有所不知,父皇近来梦魇不断,仙道进言,说是有鬼妖作怪之故。这段大人的骄霜剑被江湖人誉为镇山河之器,所以父皇便令他暂且兼任散骑常侍,镇一镇那些作乱的精怪。有段大人在,父皇也能睡个好觉了。”   “段大人是个很厉害的人,父皇很器重他……”李言恪小声喏道,但语气里都是对段崇的钦佩。他又道:“这次长金郡主大婚,便是段大人负责部署守卫。”   听此一言,傅成璧暗道不妙。难不成世间一切皆有定数,任谁如何都无法改变么?长公主一案上,段崇避免了被贬官的结局,现在却莫名领了散骑常侍一职,掺和进这长金郡主的婚礼中。   届时那些流民发起乱来,无论伤了哪位达官贵人,岂非都能治段崇一个失职之罪?   她的思绪此刻已乱如麻,本以为只要看好李言恪,小心躲起来就能避过这一劫。如今又不知段崇会不会受到牵累……   不时车马缓缓停下,李言恪跳下马车,又回头扶着傅成璧走下来。两人同入府门,见四下张灯结彩,宾客络绎不绝,喜乐声、喧沸声交错而至,煞是热闹。   李言恪进府,一干人等皆下跪行礼。李言恪从容地令他们起身,脚步轻快,拉着她一同去主位拜见惠贵妃。   这还是傅成璧第一次认真打量惠贵妃的容颜,只不过这个女人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暗红色的正装配上金银珠翠,的的确确是个贵妃娘娘的模样。但她眉英目厉,鼻挺唇薄,五官纵是好看的,却教人说不出一个“美”字,而是一种十分锐利的俊秀。   她不敢多直视,俯首行礼。   惠贵妃听过孙姑姑对傅成璧的夸赞,如今看来所言非虚,声音略沉,“起来罢。”   因前厅还有诸多王公大臣要来拜见,李言恪这干小辈儿只简单行礼就作罢。他带着傅成璧去后花园里,现弄弹弓给她看,两人相处起来倒与从前无异。   直至月轮高升,前堂里奏乐齐鸣。   李言恪正从她的手心里拿石子,碰到她冰凉的手指,不禁讶道:“璧儿姐姐的手好凉。”   小少年的阳气盛,又为了打弹弓跑来跑去的,大冷的天也出了些热汗。他将她的手堪堪包在手心,轻呵出气暖着,说:“要不要去房间里坐会儿?”   沉闷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殿下。”   傅成璧抬眸见一翩颀长的身影徐来,趁着虚寒的月色,才看清是段崇。   李言恪转头看见他,臂弯上还搭着一件红色斗篷,惑然道:“段大人有甚么事?”   “斗篷忘在马车上了。”段崇说。   李言恪大喜:“正好,给璧儿姐姐披上。”   他想伸手接过来,却见段崇先一步走近,抬手用斗篷将傅成璧裹了起来。   傅成璧有些诧异地望向他,听他板着声音说:“傅姑娘小心受寒。”   她拢了拢肩上的斗篷,正要道谢,却见段崇的耳朵有些红,须臾冷不丁地补上一句:“六扇门可不要一个病秧子。”   傅成璧:“……”   李言恪年纪小,不曾多想,只笑嘻嘻地依偎过去,像个小火炉一样贴着傅成璧,说:“六扇门不要,我要。”   段崇竟还不如个小孩子会说话。傅成璧不知该气该笑,抱了抱言恪,说:“谢谢殿下。”   亭中又大步阔阔走进了一个人,身材魁梧,声音浑厚,先是惊奇了一声:“傅姑娘也在?”   傅成璧见是杨世忠,缓缓站了起来。   杨世忠顾不得同她多说话,转而跟段崇报告道:“魁君,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人,身上都带着弩……怕不是好事,你去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每日一怼(1/1)√   傅成璧:恭喜恭喜,任务达成。   段崇:……我错了。 第25章 波澜   段崇轻皱起眉,不再耽搁,赶忙往府外走去。   傅成璧一脸担忧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暗道这定是抓到了那些作乱的流民,或许有段崇在,能将一切防患于未然也说不定。   李言恪看她神色忧然,低声劝道:“璧儿姐姐不必担心,有段大人在,不会有事的。”   段崇这厢随杨世忠来到府外,皇宫带来的禁卫军各司其职,将整座府邸严防死守得滴水不漏;而六扇门的信鹰子则集结在后门的小巷,其中两只信鹰分别押着两个平头百姓打扮的人。   杨世忠将缴获的轻弩递给段崇。他翻弄着打量了一会儿,眼睛又在被擒的两人身上逡巡片刻。   其中有一人唾了一声,恶狠狠地盯向段崇:“没想到水漫了鹰爪孙,教尔等夺了青子,爷爷随你们招呼!”   杨世忠一下听出是盗门的黑话,怒声道:“贼人!偷东西敢偷到这里,真是目无王法!”   “他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段崇将轻弩交给一旁的手下,沉声说。   杨世忠眼睛里浮上疑惑,见段崇侧首眯了眯眼,上前扒开其中一个人的衣领,顺着他的目光,杨世忠才看见束领掩盖的脖颈侧部有一枚褐黄色的烙印。   段崇眼眸深邃,转身跟杨世忠说:“这两个人拳脚功夫不错,却不懂轻功,外八门那么多行当,却要冒充轻功上乘的盗门,是个外行,目的是要掩人耳目。”   两人猛地抬起头,眸子俱是一惊,齐齐看向段崇的背影。   杨世忠怒气冲冲地盯向他们:“要不想吃苦头,就赶紧痛快地招了!”   两人梗着脖子,死活不认。   段崇挽起袖口,继而道:“脖子上的烙印乃是府衙刑罚穷凶极恶之徒才会做得标记。找找以往的案宗,就能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   杨世忠看他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一咬牙,道:“行。那我现在就去提了案宗来!”   “不急。他们还有同伙,你先带人将所有点子再摸一遍,另外派一队禁卫军暗中排查府内上下,任何形迹可疑的人直接摁了,押出来。”   段崇看见轻弩上刻有数字,这是军队才会有的规制。这定然是训练有素,且蓄谋已久的。若真就他们二人,如今计划败露,根本没必要掩盖身份。   杨世忠不知段崇是如何做出判断的,心知这事非同小可,不再多问,赶紧去着令部署了。   这两个歹人见底细已被段崇摸了个大概,恼羞成怒地吼道:“你究竟是甚么人?!”   “我知道你们是甚么人就好。”段崇冷声道。   夜幕沉落,迎亲的队伍将花轿簇拥到了明灭不定的星光下,凤冠霞帔的长金郡主教她的如意郎君背入了府门。一时间,喜乐声和人声沸腾起来,响彻云霄。   而在不知名的暗处,杨世忠带领士兵穿行在无穷的黑暗中,东西南北四方,白刃交接的声音忽然密如鼓点,四面胶着地厮杀起来。   杨世忠灿然的长枪一挑,大有撕裂夜幕之势。他明火一样的怒眸里迸发出灼人的锋芒,一声怒喝,将长枪疾然掷出,猛将一为首之人胸膛穿透,将其死死钉在地上,喷溅的鲜血如热油滚泼。   这一下来得实在凶猛狠戾,令其他潜伏的歹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甚至低惊出声。   杨世忠一眯眼,扬声喝道:“给我拿下——!”   士气如虹,又岂是平凡宵小可以抵挡的?不一会儿,这场始于黑暗的战斗便从黑暗中渐渐平息下来。   四面捷报传至段崇的面前,已然是大胜之势,谁料虞君这厢匆匆赶来,手捂着臂上伤口,指缝间已有鲜血流出。   “东面逃脱了两个暗桩,现在已经潜入府里去了。”   她已是疼得汗水涔涔,脸色苍白。现如今婚礼已经开始,大肆搜寻必定会惊扰到宾客。虞君说出她的担忧:“若派人进去,把他们逼急了,狗跳墙,怕是要出乱子。”   段崇瞳孔一紧,面色却波澜不兴,冷然道:“让杨世忠接手外围守备,我带着人进去搜寻。”   段崇提剑,从信鹰子中点了两个人,随他一起静悄悄地进了府宅。   前院新郎新娘正拜天地,人多耳杂。傅成璧恐生祸端,私心不想教李言恪去观礼,便哄他到供以客人休憩的暖阁中坐一坐。   李言恪想着她怕冷,也不再去凑热闹了,索性陪着她到这暖阁中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阁子中还备有棋盘,傅成璧怕他终究耐不住玩性,一会儿又会吵闹着出去,便提议同他下几盘棋,消磨时间。只要等到喜宴结束,惠贵妃起驾回宫,应当就不会出太多的岔子了。   李言恪听后不觉无聊,反倒是又惊又喜:“我的几位皇兄总嫌我棋艺不精,不愿同我切磋;宫人又怕赢了,我会不高兴,不肯拿出十足的本事。满宫里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同我下棋的人。现在有了姐姐,真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归到竹瓮里。   傅成璧教他带着,一时也棋瘾大发,认真同他对弈起来。两人来回厮杀过一盘,李言恪不慎,棋差一招,输给了她。片刻后,他脸上浮现了些沮丧。   傅成璧见他垂头丧气,笑道:“胜负乃兵家常事,怎可因一局输败就丧失了斗志?再来。”   李言恪有一些些委屈:“不是为这个。只是想到回宫后就见不到姐姐了……”他握住她的手,“要是你能去宫里该多好,咱们就能日日在一处顽儿了。”   傅成璧正要开口安慰他,阁子外又走进来一个女子,扶着她的奴婢小心提醒着“夫人,小心门槛儿”,引得两人投过去目光。   这女子容貌昳丽,气若幽兰,发髻简简单单绾起,玉钗银环,显得出尘不俗。她见了李言恪,不疾不徐地前来请礼:“妾身见过七皇子。”   李言恪不知这女子是谁,正色说:“平身罢。本殿下在此处休息而已,不必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夫人自便就好。”   傅成璧也略一点头,算作见过。   宜娴看向她,淡淡笑了笑,笑意却未抵眼底:“傅姑娘,又见面了。”   傅成璧有些疑惑,记不得自己有见过此人,直言道:“我似乎不曾和夫人交识。”   一旁的奴婢附和道:“我家主子是睿王府的娴夫人,上次在巷子里碰到过姑娘的轿子。”   她挑起眉,才想起是有过这么一回事,可她实在对与李元钧相关的任何人都提不起好感,只讪讪地“哦”了一声。   李言恪恍然道:“原来是六王叔家的。”他也只感叹了一句,没了下文,忙握住傅成璧的手,低声道:“好姐姐,再陪我下一盘,下次我送两只玉兔儿给你。”   “好的呀。”她弯起眼睛应答。   宜娴脸色有些僵,捏住丝绢的手指已是骨节泛白,默不作声地到一旁坐下。暖阁中侍奉的下人捧来瓜果茶点献给宜娴,恭敬地说:“夫人请用。”   宜娴的婢女正要吩咐这人去给小手炉添些热炭,都已伸手递了出去,谁料李言恪适才注意到傅成璧的茶杯空了大半,率先开口道:“来人,给璧儿姐姐添茶。”   下人自是先听七皇子的令,躬身对着宜娴等人行了一礼,转身去端了傅成璧的茶盏。   李言恪笑嘻嘻地问她:“姐姐还冷不冷?”他伸过手去,却发觉她的手指还是凉丝丝的。   傅成璧翻手轻扣住他的小手腕,眼睛明珠一样盯着他:“不冷的。你别往袖子里藏棋子儿,这样耍赖可不成。”   “我瞧宫人都爱这样,让他们教了我几手,正想看看能不能瞒过姐姐的法眼。看来是不成了。”他有些羞愧地伸了伸舌尖。   “别学他们。君子坦荡荡,做人定要光明磊落。”   言恪听她说教也不觉得烦,乖乖地低下头,“言恪受教。”   宜娴不远不近地听着,暗中冷然讥嘲。一个只知装病耍手段、骗取别人同情心的女人是何等大言不惭,才能说出“君子坦荡荡”的话。   傅成璧执着的黑棋子还未落定,暖阁的门被扑地一声霍然撞开,从外冲进两名黑衣人,揪下面罩,红着眼睛大喝道:“都别动!”   暖阁里服侍的下人见这些人来者不善,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失声惊呼,本能地想要往外跑。谁知这两人手中各持弩箭,“扑扑”两发,势如破竹,精准又狠辣地射向他们的心脏,顿时一阵闷声痛哼,倒地不起。   宜娴惊得脸色煞白,腿都软了,一下从椅子上滑坐下来。精铁箭镞又对向了宜娴,锐利的锋芒隔空都泛着阵阵寒意,席卷着室内的每一个人。   宜娴吓得浑身颤抖,喉咙紧绷,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名黑衣人紧紧地合上了门,转而喊道:“留活口,做人质!”   持弩的人松了松扣动扳机的手指,阴狠地盯向宜娴,威胁道:“敢出声,我就杀了你!”继而又对向傅成璧和李言恪:“还有你们!再动都得死!”   傅成璧看见弩箭就已是惊慌不已,堪堪维持住面上的镇定,将李言恪牢牢地护在怀中。   李言恪躲在她的怀中,紧紧抓住她的胸襟,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来者。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这样的孩子却还未来得及真正的惊惧,只是有些怯怯地望向他们。   傅成璧手指颤得厉害,却下意识抚着他的头发,喃喃地说:“别怕……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ノ`Д)ノ我到底造了什么孽!!   李元钧:(您的好友李元钧还有三秒抵达战场!)   段崇:不需要,谢谢。别给自己加戏。 第26章 无险   此时,数支羽箭陡然穿透门窗射了进来,箭矢的方向皆是朝上,根本伤不到人,只是用来恐吓和警告。   动弩的黑衣人红着眼,眼里已然全是惊惧和颤抖,“大哥,走不脱了!不如就跟他们拼了!”   “慌甚么!”这被称作大哥的人怒目一瞪,上前一把扯住宜娴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有女人和小孩儿在,咱们还怕走不了?”   宜娴头发一阵刺痛,变了调地尖叫一声,眼泪陡下。   李言恪瞪大眼睛,猛地从傅成璧怀中挣出来,小眼珠子里盛满了怒气,喝道:“喂!你为难女人,算甚么本事!”   两个黑衣人齐齐投来阴森森的目光。   “言恪!”傅成璧心头一紧,忙将他拽到身后藏好,完全没有察觉自己也在害怕颤抖着。   他们似乎找到了更好的目标,手下松开了宜娴。她低低呜咽着,扶着桌椅勉强站起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这个小鬼……!”李言恪的轻蔑显然激怒了那持弩的人,箭镞对准了过来,尖锐的冷意让傅成璧浑身发寒。这人对她吼道:“让开!”   傅成璧面色如雪:“别为难一个孩子。”   她偷偷将李言恪腰间系着的金灿灿的腰牌扯下来,举到两人面前:“本宫乃是大周昭阳公主……”她对着宜娴使了使眼色,压低声线说:“你过来。”   宜娴见她亮出金牌,只当是护身符,萌生出一丝生转的希望,踉跄地跑过去,躲在了傅成璧的身后。   傅成璧反手将李言恪往宜娴怀里推了推,希望这个女人能护他一护,自己则举着金牌一步一步向前逼近。   她道:“识相的就赶紧缴械投降,否则本宫必定让父皇把你们格杀勿论!”   “璧儿姐姐……”李言恪一时惶恐地扯着她的衣袖,不明白她为甚么要说出这样挑衅人的话。   那人一阵讥笑,“好极。从前就是这样的令牌,要我们生便生,要我们死便死。如今都落到这般田地,你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轻蔑,还有天生的傲慢,仿佛周遭一切都是卑微低贱的。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以为只要是公主身份就能当成牢不可破的盾牌么?   弓弩对准傅成璧,嗖地一声陡发。傅成璧大惊着躲避,却被背后来得力量猛推了一把,身子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飞来的弩箭险险擦过她的肩头,过处霎时绽开一道淋漓血痕。   言恪大惊失色:“姐姐——!”   傅成璧痛哼一声,肩上是劈裂似的的疼痛,脑海闪过一阵尖锐的空茫。   宜娴不顾李言恪的挣扎,如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抱着他,捂住他的嘴,低声颤道:“别去。”   见傅成璧倒地,黑衣人三步并两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又从箭囊中拔出一根黑羽箭,凛然生寒的箭簇一下抵住她的脖子。   “昭阳公主么?”黑衣人一阵冷笑,“我们找得就是公主!”   他伏在她的耳边说:“走。”   傅成璧肩膀疼得已然麻木,眼前的门霍然敞开,冷冷的寒风吹起傅成璧单薄的衣袍,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荧荧火光中持弓而立的人是段崇,弓已拉满,却在见到傅成璧的那一刻陡松下来。   黑衣人见状,暗道真是劫对了人,得意地哼笑一声。他挟持着傅成璧慢慢走下台阶,从廊檐上落下的两只信鹰子,剑已出鞘,直指黑衣人的后背。   前后夹击,可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傅成璧颈间泛着凉意,忽地一下火辣辣地烧起来。箭尖儿在她的肌肤上划开小小的一道,一下沁出一串血珠。   “放下弓箭,否则我就划开她的脸皮子。”   傅成璧眼色冷厉:“段崇,做你该做的事!”   可段崇想都没想,将弓箭扔下,一脚踢得很远。   傅成璧又恨又恼地咬起了牙。她没想到段崇真这么实诚,扔下就算了,还要踢那么远。   只是她却不曾察觉自己无意识间已经不再害怕了,就在段崇出现的那一刻,她几乎本能觉得他能救她,就像在墓室中一样。   “我们只想离开……”这人冷声说,“只要放我们走,她一定会安然无恙。”   段崇眸色深邃,眼睛盯着傅成璧,话却是对他们说的:“原本你是可以离开的。”   “甚么?”   “可你却动了最不该动的人。”这一声如寒雪拂梅。   他缓缓抽出剑,声如沧海吟啸,沉然剑气压迫着四周,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黑衣人没想到他敢拔剑,慌乱喝道:“你做甚么!你——”   铮然清鸣,寒光一晃,傅成璧只觉得眼前一白,颈间陡寒陡热。眼见那利箭啪嗒掉在地上,她的身子便如飘起来般翩然一动,再落地时已离方才有几丈之远。   再看过去,那本挟持她的人瞪着滚圆的眼珠,脖子上赫然张开一个血窟窿,嘴里、创口处一股一股地涌出鲜血来。   陡寒的是段崇的剑,陡热的是喷溅的鲜血。   傅成璧惶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手指沾染了一片滚烫的黏腻,腥味一下钻进她的鼻腔中。   锋芒展露的剑横挡在前,如同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傅成璧牢牢护住。   而那还活着的黑衣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大哥轰然倒地,淌了一地的血泊。他没有看见段崇出剑,他甚至都没看清段崇是如何在一瞬间杀了人,夺下箭镞,又将人带出去的……等回过神来,局势已经完全扭转。   他持着轻弩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歪歪斜斜地对向段崇和傅成璧,狂声尖叫发泄着恐惧,吼道:“你是甚么人!你究竟是甚么人!”   傅成璧眼见着他就要抠动扳机,下意识往段崇怀里一缩。   又是“扑扑”两声,她抖了一下,倒抽一口冷气。即使是被金铰丝捆缚着,即使是被箭镞抵着关喉,她都没像现在一样紧张过。眼前不断闪过的都是上辈子段崇落入刀剑网中,被绞杀得血肉难辨的场景。   不久,头顶响起段崇的声音:“傅成璧,你还真晓得害怕么?”   他从容轻淡的声音让傅成璧紧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一下震落回原处,余下的全是惊惧后的冷汗。   她喉咙一阵酸涩,怯怯地回过头去。正见持弩的黑衣人中了一箭,死了。而从房顶上又重重跌下来一个,也是心脏中箭死的。   两发齐中,精准无误。   缓缓走进寒冷月色下的两个人皆持着弓箭,一个是李元钧,另一个则是……惠贵妃。傅成璧茫然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跟预想中的完全不一样。   李言恪跌跌撞撞地从阁子里走出来,见到惠贵妃,惊喜地大喊着:“母妃!”   惠贵妃将弓箭交给一旁的侍卫,张开手抱住扑过来的小身影,忙摸着他的脸问:“可伤到哪儿了?”   李言恪冲着惠贵妃摇头,“没有。是璧儿姐姐救了我。”   这一句话让惠贵妃和李元钧的视线都凝在了傅成璧的身上。   她赶忙从段崇的怀抱里睁开,没了着力,发软的膝盖一曲,一下跪在地上。她仍旧余悸未了,牙关上下不断打着架,说不出一句整话。   宜娴也随后扶着门走出来,李元钧冷声吩咐人将她扶过来。   宜娴跪在他的面前,通红着双眼给李元钧磕头谢恩:“王爷……”   她刚刚从阎罗殿里出来,怕得浑身颤抖,眼泪淌个不停。她一生中都没有哪个时刻这样盼望着有个人能借给她温暖的肩膀,让她靠一靠。   她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男人,可他始终冷着一张脸,只吩咐下人将她扶起来送回府中休养。   宜娴借着奴才的胳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向八角门。停足在婆娑的树影下,她回过头远远望过去,正看见段崇单膝跪地,果断撕下一条衣襟,扎住傅成璧流血的肩膀,又用自己的鹤氅替她轻拭着溅到脸颊和脖子上的血污。   段崇见她脸色惨白,话语中似乎多了些隐隐的笑意:“刚刚那股气势去哪儿了?”   傅成璧推开他的手,自己擦干净脸,没好气地瞪着他,“真的,段崇,你不说话才最可爱。”   他果真不再说话,抬起臂弯给她,让她能借着力站起来。   惠贵妃领着言恪走近,一眼看见傅成璧肩膀上氤氲的血迹,说:“你家中无人,就先跟本宫回去,让御医好好瞧瞧你的伤势。”   傅成璧没有想到推脱的辞令,只得俯首谢恩。这会子缓过神来,她才觉得伤处真是疼得钻心。   段崇并未做出再过逾越的动作,与她扯开距离,持剑而立,向惠贵妃恭敬颔首。   他抬头间,与不远处神姿挺立的李元钧视线相接,如星火碰撞。   李元钧轻轻讥笑了一声,移开视线,转身消失在月影之下。   惠贵妃看向段崇,又瞥了一眼傅成璧,轻挑秀眉,道:“倒是少见你出剑。”   “下官也少见娘娘用弓。”段崇中规中矩地答。   惠贵妃感慨道:“是啊,好多年没用,都有些手生了。”她肃容,转而吩咐道,“长金郡主大婚,不宜闹出大动静。你留下小心善后,查清楚这群人的来历,自己入宫向皇上复命。”   “臣遵旨。”   惠贵妃对一旁的傅成璧伸出手,道:“好孩子,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崇,扫把星转世。   段崇:……怪我咯? 第27章 册封   回到景秀宫,太医院派来个女医察看傅成璧的伤势。女医直言只是伤及皮肉,并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即可。   景秀宫西殿一直空着,无人居住,惠贵妃着令人打扫出来,供她养伤。   这天,李言恪将当日暖阁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惠贵妃,又道:“母妃或许要责怪儿臣多事,可儿臣总不能见着那些人欺负一个弱女子。而且傅姐姐也很怕,她却敢站出来保护儿臣。”   他抿起唇,拱手拜礼:“母妃时常教导儿臣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儿臣当日却还不如傅姐姐勇敢。”   她沉吟片刻,揽过言恪,轻抚着他的头发,说:“你没有做错。恪儿要快快长大,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更多的人……”   李言恪说:“那这次儿臣要怎样做,才能谢过傅姐姐呢?”   惠贵妃已有了主意,“她既称自己是公主,本宫会让她成为真的公主。”   她前去请旨册封,当时段崇正在向皇上复命禀告长金郡主大婚时所起的叛乱,自也从她的口中得知当日暖阁中发生的一切。   文宣帝听闻此事,感喟于老侯爷的功德和与姜阳公主的兄妹情分,又惊叹于傅成璧的胆识,一半为了补偿,一半为了奖赏,允惠贵妃收傅成璧为义女,册立为公主,封号“长宁”。   傅成璧跪着听旨时一脸茫然,没想到这世不做睿王妃,反倒混了个公主当当。她领旨谢恩,又思之惠贵妃的结局,真当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心中五味杂陈,喜忧参半。   惠贵妃按照规制赐给傅成璧东珠一斛,玉镯一双,更兼有如意玛瑙、绫罗绸缎者良多,皆抬入她的西殿;而她则要按礼去给惠贵妃敬茶。   惠贵妃端过她奉上的茶盏,俊丽地笑了笑,轻抿一口茶水。   孙姑姑在一旁亦温慈地笑着,上前将她扶起来:“殿下在景秀宫养伤,宫人用着难免有不合意的时候,娘娘特地允了殿下的婢女入宫。”   傅成璧一喜,正听孙姑姑唤了一声,回头就见玉壶抱着昭昭出现在视线当中。   玉壶看见她,喜极而泣,上前磕头。   而从她怀中跳下来的昭昭乖乖趴在了一旁,无聊地舔着爪子,眯着眼睛盯向傅成璧,似乎对她多日没有回家有些不满,发出类似“哼嗯”的声响。   惠贵妃瞧见这只猫,惊奇道:“你还养着这样的灵宠?”   傅成璧将昭昭抱到怀中,给它顺着毛,应声道:“昭昭是我在庐州家中养的猫。”她又谨慎看了惠贵妃一眼:“娘娘喜欢吗?”   “从前本宫在边关养过一只那么大的小狼狗。”惠贵妃手指一划,展开一方极小的空档,笑道,“很听话,认人,除了本宫,谁也不让靠近。……倒是许多年没养过这些猫儿狗儿的了。”   傅成璧听出她言语间的喜爱,放下了心,又同她说了许多昭昭的调皮事。惠贵妃鲜少听孩子们讲这些东西,一时听起来,连眉梢都堆满灵俏的笑意。   昏定时,傅成璧还要穿上正装去给皇上敬茶行礼。   她来到政成殿,文宣帝刚同臣士议完政事,大臣们正从殿内陆陆续续地出来。而堪堪跟在最后的是段崇,他是当中唯一一个身着深蓝箭衣的武官,也是唯一一个入宫还能佩剑的人。   傅成璧见了他,唤道:“段大人。”   之前两人虽也拌嘴,但相处起来已经算得上融洽了。可现在不知为何,段崇阴沉着一双眼,鹰一样锐利,紧紧盯了她半晌,冷疏地道了一句:“臣恭喜长宁公主。”   他语气中的不悦实在尖锐,令她不禁微蹙起眉来。可不等再问清楚,殿中走出一个宫人,细声宣她入殿。   因不宜耽搁,她将疑惑按下,随即展开眉心,从容走进殿内。   文宣帝议政多时,此刻眉宇间全是浓浓的疲倦。傅成璧则按照礼节,规规矩矩地敬茶。   文宣帝捧着茶盏,教诲了她几句。   其中提及其父亲老侯爷和母亲姜阳的往事,又言傅成璧的哥哥傅谨之如今以小侯爷的身份镇守边疆,为大周尽心劳力,实在辛苦,离京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她这个妹妹。   由此便又延伸到傅成璧的婚事……   文宣帝长叹一声,想到长金郡主出嫁当日的欢颜,又瞧着底下乖巧温顺跪着的傅成璧,说:“朕知道你去六扇门是为了躲避亲事,朕便尊重你的意愿,以后你的婚事便由你自己做主。朕这个赏赐,你可还满意么?”   傅成璧满意,满意的不得了。她生怕文宣帝反悔,赶紧谢恩:“成璧多谢皇上。”   “好了,你还有伤在身,就退下好好休息罢。”   文宣帝已连续多日都睡不好觉,其人又勤于政务,百般劳累,近来又遇到诸多难解的难题,此刻已然是头痛欲裂,疲于应付。   他轻轻摆了摆手,遣她退下。   傅成璧叩首行礼,轻步退离了政成殿。   玉壶见傅成璧从殿内出来,赶忙上前搀住她。她低头敛了敛下摆,无意地问:“刚刚看见段大人了吗?”   玉壶小心翼翼地附到她耳畔说:“段大人说会在环山园里等姑娘,有事相告。”   “神神秘秘的,搞甚么鬼?”   她疑惑地咕哝了一句,差玉壶问清路,就到环山园赴约了。   环山园中假山林立,桥栈横生,故曰“环山”。景致仿造的是江南园林,但也逃不脱隆冬时一片荒芜的景象。   水湖都结上冰,不闻灵动的水声,也没有了春夏的姹紫嫣红,平常很少会有人来。   环山园里来往的除却打理园子的下人,就是负责巡逻的禁卫军了。因而四周显得尤为静谧,也尤为冷清。   傅成璧走在前,玉壶提着琉璃雪灯稍稍慢上一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侧后方。   她张望着也不见有段崇的影子,疑道:“怎么都不见他?”   “奴婢也奇怪呢。”玉壶说。   此时天色虽黯,但也没到大黑的时候。她瞧见眼前石景秀绝,与前世她所见过的环山园大有不同,一时兴起,想在此处走走。   可就在转步的刹那间,傅成璧喉咙骤然一窒。   她下意识将身后的玉壶推开,自己则被颈间突如其来的力量制得东摇西摆,一直到背后撞到冰冷坚硬的岩石,才算停下。   被推了一把的玉壶踉跄跌倒,琉璃雪灯滚到地上,烛火“扑哧”一下就全灭了。   她抬头看见傅成璧正被一人牢牢地按在假山洞下坚硬的石壁上,大惊失色,喊道:“你是甚么人?”   尽管这一方逼仄的洞门遮住了些许光线,让她一时看不清来者的脸,可她却很熟悉他身上的味道。她压抑着怒火,握住这人扼住喉咙的手腕,嗔斥道:“段崇!侬能再讨人厌些么?”   段崇另一只手臂抵在石壁上,她的头正压着他的手背,方才不至于吃痛。   玉壶仔细定神,才瞧清的确是他,“段大人?你做甚么呀!”   “我跟她有话要说。”   这一句中的逐令,让玉壶心头骇然,欲接近的步履一下僵在原地。   傅成璧与他互盯了半晌,终是先败下阵来,蹙眉对玉壶说:“你去找宫人问个火折子,将雪灯点上,一会儿也好回去。”   玉壶喏然,低声领命。可她始终不太放心,没有走很远。   比之傅成璧,段崇的身材实在高大修长,此刻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不由生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傅成璧从未见过这样的段崇。他平时虽冷面冷语,但实则是个好心肠的人,又容易害羞,窘迫起来,耳朵会先红个大半,真正的情绪藏也藏不住。   可此时的段崇,自江湖中洗练多年才有的锋芒毕露,狠戾正盛。他的手劲儿不算大,却能制得她动弹不得。   段崇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婢女跑了,殿下却落在我手中。现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能拧断你的脖子,殿下既然聪慧,此刻又能想到甚么方法解困呢?”   傅成璧实在不清楚他在恼怒甚么。   现在两人身形相贴,距离近乎暧昧,段崇的气息猛覆下来,令她不禁生出惊心动魄之感,心脏怦怦直跳,脑子反应一时迟钝不已,哪里还能回答他的话?   “你会武功么?你还是天生神力?”段崇一句一句地质问道,“你究竟有甚么把握确定自己为人质后还能够安全脱险?”   以她的聪敏,绝不会在歹徒面前暴露身份,更别提撒谎说自己是甚么公主了。她能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自己成为他们的目标。   傅成璧愣了一下。等等,这架势,难不成……段崇是在担心她?   “就像现在,你要怎么办?傅成璧,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傅成璧抬眸坦荡荡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冷静地说:“如果现在挟持我的是段崇,来救我的还能是段崇吗?如果能,我就不会有事。”   “你……”   他睁了睁眼睛,三分错愕地看着十分认真的傅成璧。   “段大人,我总不能看着他们挟持七皇子。他还小,届时若真害怕起来,会让你更棘手罢?”她说得严肃又认真,“而且,我相信大人。”   “你……”段崇抿了抿唇,半晌,才轻声道,“你比七皇子棘手多了……”   傅成璧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一时晕红了脸颊。她稍微挣动一下,小声说:“现在能放开我了吗?好疼的。”   段崇有些茫然无措的惊慌,手下陡松。   她从钳制下解脱开来,小挪一步与他扯开距离,眼睛游移不定地望向别处。   这里极为静谧,两个人紊乱的呼吸无所遁逃,气息交缠间,渐渐无端生出些旖旎。   傅成璧将手背到身后,低头看向鞋尖儿,眼睛闪烁不定地移回段崇身上,说:“段大人若是担心一个人,还有更好的表达方式……用不着这样吓唬人的……”   段崇说:“我不是担心,是你、你每次都在添麻烦。”   傅成璧挑起眉,讪讪地“唔”了一声,偷偷再瞥了他一眼。   耳朵,耳朵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玉壶:你们打情骂俏,ok,我去触发剧情任务可以吗?   段崇:一会自己去后勤组加个鸡腿。 第28章 傀儡   段崇的心魂已经荡到九霄云外,心里乱得像团麻,纠缠不开,又舍不得斩断。   恰时,远方忽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段崇魂魄一下归位,他警觉地竖起耳朵去听,茫茫寂静当中,紧接着又起一声尖叫。   傅成璧听清楚这后一声像是玉壶的声音,暗道不妙,忙惊着去寻。   段崇沉眉,紧随其后,愈近愈能听见前方传来的惊叫声,此时掺上颤抖的哭泣。   穿过假山后的一处栈桥,通一弯肠小道。在春夏之际,此处是雨微风细,翠屏落红,而如今隆冬,夹道两侧枯树林立,鸦色沉沉。   傅成璧望见玉壶和另外一个宫人齐齐倒在地上,抱在一起,浑身哆嗦个不停,尖叫着“来人、救命”。   她脚下未停,渐走到她们正后方,视线得以开阔,荡在空中的黑影猛地撞入眼帘。   傅成璧吓得惊呼一声,小退一步,险些被脚下石头绊倒。   段崇眼疾手快揽过她的肩膀,将她扶正站稳,他看见傅成璧的脸一下全白了,不禁皱起眉来,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   段崇眸色一沉。就在小径中央上空,飘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如同纸片一样随着寒风来回游荡。   傅成璧镇下心思,强撑着胆子往前挪过去。段崇先一步走在她的面前,将玉壶和另外一个小宫女从地上拉起来。   有段崇挡在前面,玉壶回了三魂七魄,转身就跑向傅成璧,死死抱住她,不让她再往前走一步:“姑娘、姑娘别去!有鬼!”   傅成璧走近了,才看得见一些端倪。她深呼一口气,抚住玉壶抖个不停的肩膀,说:“没事。不是鬼。”   段崇沉声说:“的确不是鬼。”   而是一个女人。   雪白色的亵衣外披着一层黑纱,披头散发,凌乱的发丝间隐约能看到青白的脸,目眦欲裂,形如鬼妖。她整个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悬在半空当中,胸前贴着一张一尺长的黄符,符上以朱笔勾勒咒语,字迹繁复如同鬼画符一般,谁都难在一时间瞧出个究竟来。   如今天光黯淡,第一眼望去很难察觉蛛丝马迹。何况人受惊惧后更难分神去注意其他的事,故才看不到这将人悬在半空中的丝线。   段崇暗暗冷笑一声,眼睛微眯,上前用剑柄碰了碰其中一根银线。   忽地,这个女人赫然张开黑洞洞的双眼,口舌大张,双手直冲傅成璧的方向不断抓挠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冲过来扼住她的喉咙。   玉壶见此异状放声尖叫,死命将傅成璧护在身后:“动了!她动了!”   段崇蹙眉,抽剑一挥,一下斩断面前的银线。   女人原本伸长的胳膊忽然垂下来一只,继而听得几声“吡剥”微动,另一只胳膊也随之垂下来。也就眨眼间,她就从半空中掉下来,猛砸向地面,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傅成璧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慢慢靠近过去,见着女人的眼睛和嘴巴已经合上,再细细看去,双眼眼角一下淌出暗红色的鲜血来,如同流泪一般,顺着耳后滴落在地。   倒在地上的宫女受到巨大的惊吓,眼神恍惚,怕是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不断地喃喃道:“傀儡……鬼傀儡……”   ……   闻声赶来的宫人和禁卫军看到此情此景,都大为惊疑。环山园内一时人多眼杂,宫人私下议论纷纷,鬼傀儡的传说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傅成璧和玉壶这厢都吓得不轻,尤其是玉壶,回到景秀宫西殿,猛服几剂安神的药下肚,战战兢兢到后半夜才堪堪睡下。   而就在环山园出事的当夜,皇上旧病复发,咯血不止。   惠贵妃和皇后等人前去文宣帝的寝殿,焦急地侯在外殿,一直等到半夜,太医院的人才陆续出来。   太医向皇后禀明说:“回禀皇后,皇上咳疾复发,气血两虚,乃是因终日惶惶、劳心伤神所致,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   好在是有惊无险,众嫔妃都松了一大口气。   后半夜有皇后于榻前侍疾,焦灼半宿的惠贵妃就回了景秀宫休息。到了宫中,孙姑姑就将西殿玉壶的反常之状告诉了惠贵妃。   惠贵妃知其蹊跷,一时难以心安,就传了傅成璧来问话。傅成璧只得将环山园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之前因皇后久病,皇上则命惠贵妃主理六宫事宜。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档子事,她不禁勃然大怒,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她道:“皇上近来一直为妖祟之说所扰,惶恐不安。如今看来,竟是有人在宫中装神弄鬼!即责令段崇查办此案,十日内必定要给本宫和皇上一个交代!”   傅成璧跪拜行礼,请道:“段大人一介男儿身,出入后宫始终不便。成璧愿请命协助段大人,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不负圣命。”   惠贵妃知道她在六扇门当差是有几分真本事,不然段崇也不会对她那般另眼相待,更何况她所言不无道理。   惠贵妃点头,允了她的请求。   傀儡妖祟的流言四起,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惠贵妃将册立傅成璧为长宁公主的事大诏六宫,以此压住妖祟的流言,并且严谕不许宫人再议论此事,否则即按散布谣言、蛊惑人心的罪责处罚。   流言起了两日,也不过短短两日,就被惠贵妃以铁手腕压了下去。整件事如石牛入海,难起波澜。   傅成璧册封长宁公主的事倒是传得风生水起,好在她有伤病在身,以此为借口,倒也能抵得走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不必日日劳神应付来客。   等终于清静了,傅成璧去到环山园与段崇碰头。   园子出了命案后就被封锁了起来,那个女人的尸体停放在环山园中的一处小阁子里,今日正请了仵作来验尸。   杨世忠奉命守在园门口,这厢见了傅成璧轻步走近,赶忙行礼:“傅姑娘……哎呀,如今该叫殿下了。还以为这回就见不着你了。”   说实话,傅成璧根本就没将自己公主身份放在心上,无非是一个殊荣的头衔罢了,带来的麻烦或许比好处还要多得多。她不敢得意忘形,只遵循本分和初心,该做甚么就做甚么。   她道:“杨大人多礼。惠贵妃允我来协助段大人调查此事。”   “殿下能来最好,我们一到后宫就束手束脚的,干甚么都不方便。”杨世忠说着,请傅成璧入园子,亲自带着她去见段崇。   因为始终是在后宫中,段崇不能带太多的人进来。如今跟着他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还都守在了园子外面,来此勘察现场的只段崇一人。   傅成璧到时,就见他正顺着弯肠小道走来走去,这里打量一下,那里打量一下,眉头一直皱着,不见松懈。   杨世忠将她带到后就回了自己的岗位。傅成璧生怕打扰到段崇的思路,尽量静悄悄地走了过去。   可她又不懂得轻功,脚步放得再轻也瞒不过段崇的耳朵。段崇听见声响,一下回过身,慌乱地喊了一声:“别动!”   傅成璧一惊,脚步立刻僵在原地。   段崇拧起眉,抿着唇走到她的面前,命令道:“抬脚,迈过来,别碰到这些银线。”   傅成璧低头一看,才发觉膝盖前横着一根银线,随即借段崇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迈过去。   她惑然道:“上次不见这里有线的。”   “是我设的,想看看那日尸体的怪状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段崇说,“跟着我。这些线比较锋利,小心伤……”他顿了声,随即改口道:“我是说,别碰坏了。”   她又不是铜铁做的,到底谁碰坏谁呀?傅成璧说:“换成红色的绣线不行么?又醒目,也不会伤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设陷阱呢。”   “这里没人敢来。”   “我不是人的呀?”   段崇顿了顿,闷声说:“下次就换。”   傅成璧抿唇笑起来,脚下愈发谨慎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绕过一根根银线,走出了他布下的网阵。   傅成璧问道:“我已经问过了,死者是静嫔宫里的宫女芳芜。”   傅成璧找来静嫔宫中当差的奴才问了问,知道这人叫芳芜,在宫里已有些年头了。但因为口齿不伶俐,不能在人前当差,所以一直做着打杂的活儿。   而那天被吓着的小宫女名叫阿翘,在环山园里负责侍弄花草和巡园子,和芳芜两个人是老乡。阿翘进宫后,芳芜很照顾她,所以两人平日里很亲近。   阿翘年纪小,又是个小馋嘴;而静嫔为了保持清瘦的体型,平常进食甚少,余下的膳食就赏给宫人。于是芳芜分到一些可口的小糕点,就会约阿翘在环山园见面,将东西带给她吃。   那日阿翘就是去赴约的,却没想到会见到那样恐怖的景象。   像玉壶那般有胆量的人都被吓得不轻,更别提才十三四岁的阿翘了。   她最后被吓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成日里鬼哭狼嚎的,喊着“芳芜姑姑、芳芜姑姑”,继而又喊“有鬼、有鬼”,说不成一句清楚的话。   段崇听言,眉头锁得更紧。   傅成璧顺着他的眼睛看向银线布成的网阵,忽然觉得这些银线莫名熟悉。   质地坚硬,锋利如刃……   金铰丝。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阿段真得很严格欸。   段崇:好好说话。   傅成璧:不是你一个人在查案!给我用绣线!   段崇:……好、好的,大佬。 第29章 警觉   傅成璧说:“这银线好像金铰丝……”   “这是仿的,已经差了不少。”段崇走到一根银线面前,眯着眼睛说,“不过凶手使用的银丝的确与金铰丝同宗。”   他以剑柄轻轻碰了一下,只见眼前银丝抽动,冷光婆娑,互相纠缠之间,如同雪纱舞动,织成一张机巧频生的网。   上次芳芜的尸体形成了张牙舞爪之势,就是有这些银线作牵扯。当时段崇恐其另设有陷阱,情急之下将银线斩断,原本凶手设下的网阵瞬间就塌陷下来。   他在此还原两天,也仅仅能让尸体做出一些简单的动作,难以掌控尸体的手指、五官这等细微末节之处。   已经死去多时的芳芜能突然睁开眼,五指作钩,不断抓挠,这等操纵人偶的手段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世间只有一种人能够做到。   段崇说:“江湖上有一门叫做傀儡师,平时以演人偶戏为营生。若以此作杀人手段,便要用线穿针、针穿骨,继而控制一个人的一举一动,最终可令其自残而亡。”   段崇挥剑将银丝斩断,以两侧枯木为着力点的丝线飞快抽动,在树枝上划下道道浅痕,继而整片网阵如蜘蛛网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利落地将剑收回鞘中,瞥了一眼望着银线发怔的傅成璧,道:“仵作在里头验尸多时了,一道去看看罢。”   路上,傅成璧问:“你方才说凶手所用的银线和金铰丝同宗,是甚么意思?”   “金铰丝削铁如泥、吹发可断,是姚家的家传之物,其制作方法也是姚家家主代代口耳相传的秘技。凶手所用的银线是取冰蚕丝,捻丝成线而做成的,手艺和金铰丝如出一辙。锋利程度是及不上了,但也能穿透人骨。”   傅成璧道:“也就说,凶手是个傀儡师,而且与姚家有一定的关系。”   段崇点头,侧目看了她一眼,道:“差不多。”   说话间,两人就来到停尸的阁子。   好在近来天气冷,尸体腐烂的程度不是很快,没有特别刺鼻的臭味。仵作正在写簿子,记录验尸状况,见段、傅二人前来,连忙俯首行礼。   段崇吩咐道:“边说边写罢。”   傅成璧会意,默然上走到仵作跟前儿,伸出了手。仵作讶然片刻,才知晓要将手中簿子和毛笔交给她。   仵作偷偷瞥了眼段崇,见他一脸正经和认真,似乎让长宁公主在旁记录已是常事。他只好保持平常心,清了清嗓子,肃声回道:“尸身肤表已有发青之状,考虑到近来天寒,她也应该已经死了三到四日。”   段崇问:“死因呢?”   仵作掀开覆着尸体的白布,指着芳芜手臂、肋骨上几处淤青,道:“死者在死之前被人殴打过,但皆不致命。致命的伤在喉咙。”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芳芜颈间有一道极细的伤口,此时皮肉外翻,状态可怖。   傅成璧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轻咳一声,往后小退了几步。   仵作说:“凶器应该就是吊着尸体的银丝,银丝勒住她的脖子,割断颈脉,最终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傅成璧疑道:“可发现芳芜的时候,她衣着干净,身上并没有血迹呀。”   “应该是死后经人处理过。”段崇说,“她身上所穿的亵衣和黑色纱氅材质上乘,价格不菲,非一般宫女子可以拥有的,极有可能是凶手所为。”   “可他为甚么要做这些?”   段崇抬眉看向躲到不远处的傅成璧,似笑非笑地说:“你听过的故事里,有哪个鬼会流血?”   傅成璧“唔”了一声,想着是这个道理,既要装神弄鬼,自然要做到十足十得像。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掩饰那些穿骨的银线。”仵作挽起芳芜的袖子和裤脚,可见上面有分布着极其规律的针状血洞,就连脸上五官周围都有类似的血孔。   仵作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说:“将那些银线从尸体上拆下来,着实费了小人不少功夫。人身上共有七百二十个穴位,这尸体上被穿骨的穴道就有三百零八处,分布精密细致,实在可怕。”   “不过……”仵作眸间有解不开的疑惑,“银线和亵衣颜色极其相近,若她单单只穿一件亵衣,可以做掩饰银线的解释。现在外面披了件儿黑色的衣裳,只要来人往近处仔细看一眼,非常容易发现端倪。这一点与凶手想要装神弄鬼之论相悖,小人一时也想不明白。”   傅成璧暗道,正是如此。若不是黑色作衬,那日她近前一看,也不会立刻察觉到异样。   仵作做了初步检验,能够了解的情况也就这么多。   待仵作离开后,傅成璧坐在一旁的书案上整理记录;而段崇则抚剑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芳芜的尸身,静静地思考着。   过了片刻,傅成璧放下笔,正想将簿子交给段崇,却发现他正想得入神。   她从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却不想段崇以极快的速度制住她的手腕,霎时回过来的一双眼睛如狼,狠戾得不像话。   傅成璧甚至能感觉到他那一瞬间起来的杀气,刀剑一样狠狠刮到她的面上,疼得她都忘记了手腕上的剧痛。   傅成璧心惊不已,一时脸色煞白:“段……段崇……”   段崇狠拧起眉,一下将她推开。傅成璧踉跄退了几步,扶住书案,眼看着手腕上浮出一片红痕。   段崇将微微颤抖的右手背到身后,一脸懊恨地低下头。   他闭上眼睛,浮现在漆黑中的是挂在空中的铁链和牢笼,以及随时会出现在背后的刀刃,这让他在好久之前就对背后的一切有着本能的警觉性,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这是流淌在骨子里的天性了。   傅成璧抚着发疼的腕骨,蹙眉看向他:“是我吓到你了?……你没事罢?”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甚么样子,但段崇的脸色似乎比她还要难看。   段崇显然对傅成璧的关怀有些诧异,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半晌,他才近乎艰难地松开手,朝着傅成璧伸过去,声音艰涩:“对不住。手,疼么?”   她没敢让他细看,只摇了摇头,俯身捡起地上的簿子,捏着其中一个边角远远地递给他。她小声说:“给你。”   她小心谨慎下的疏远让段崇如鲠在喉,他没有将簿子接过来,再度将手背到身后去。   “段大人?”傅成璧疑道。   “你、你拿着就好。”段崇含混着说。   傅成璧“哦”了一声,腕间痛意也渐渐消散下去。   傅成璧并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千不该万不该,也是她不该这样唐突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后。从前李元钧也有这样的警惕性,单单是这一点两人还真是莫名地像……   想到他,傅成璧就有些恹恹的。总觉得这会子冷得就像她在鹿鸣台的时候,寒风灌进袖子,一点点渗进骨头当中。   她将簿子夹在臂弯中,轻轻搓着手,对段崇说:“换个地方再谈这件案子罢。这里好冷啊。”   段崇微微一怔,赶忙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他想上前给她披上,又因刚刚傅成璧的疏却而僵住了脚步,也只是远远地将披风递过去,说:“披上。”   傅成璧实在是冷了,也没拒绝,接过披风就将自己裹了起来。转眼间,她看见芳芜的尸体,有些出神地喃喃道:“她一定也很冷罢……”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阁子,不一会儿就并肩走在小径上。   这会儿又开始下起了零星小雪,细细的雪花落在他麒麟官袍上,一下就化成了雪水。到了傅成璧的身上,却还要在披风上积一小会儿才会化掉。   傅成璧对着手心轻呵着热气,温声说:“段大人主要盘查一下可以随意出入环山园的宫人罢。”   凶手设下鬼傀儡的疑阵,目的是要装神弄鬼,所以他必然不想让别人发现是丝线在暗中操纵着尸体。   而且,凶手将疑阵布在环山园,极有可能是因为他常在此处出入,就算当日他出现在环山园来收回银线,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他当时或许就在现场,就等着人们在慌乱中不注意的时候,把银线全部都收回来。   可最最不巧的是,段崇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环山园,及时封锁了此处。这才让凶手的计划败露,连收回银线的计划都不得已施行。   以此推断,若想查,就要从出入环山园的宫人、包括巡逻的禁卫军在内一一排查过去。   段崇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裴云英已经在盘问了。”   傅成璧却想得很认真,继续道:“我会从阿翘那里入手,看能不能问出一些新的线索。”   “恩。”段崇回答。   两人再走了一会儿,傅成璧疑惑地看着恍然出神的段崇,声音软绵绵地唤道:“段大人?”   段崇一下回神,疑惑地对上她的视线。她弯起了眼睛:“想甚么呢?园门在这边。”   段崇这才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梗在喉咙的话让他难能沉下心。他缓慢迟钝地正过来脚尖,定定地望向傅成璧。   ……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傅成璧以为他总出神是在想案子,笑了笑,没有再出声说旁的话,转身就要往园门外走。   段崇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这回手劲儿放得很轻,却足以让她诧异。 第30章 情人   “怎么了呀?”傅成璧问。   ——寄愁,做错事一定也要好好道歉才行啊。   段崇想起师父教过他的话,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方才是我不好。你别怕,以后再不会如此……”   傅成璧先是一愣,继而扑哧轻声笑出来。段崇一头雾水,不知她为何而笑。   傅成璧声音灵俏,说:“一直觉得段大人嘴巴坏,如今看来还是蛮好的呀。从前有个人也这样,可他只会凶巴巴地警告我不许再靠近……”   说到这里,她就有些郁郁不乐,便没有再说下去,只勉强地笑了笑:“大人不用在意,原就是我不好的。”   段崇从她宛如月牙儿的眸子里看到了落寞,但很快就被甜甜的笑意压了下去。   她不多说,段崇也不再多问,只轻轻帮她拢了下肩上的披风,声如春潭:“多谢,殿下。”   段崇入京多年,第一次觉得寒冷不是那么难捱。她一笑,仿佛京城的冬天都暖了些。   ……   不久,傅成璧将宫女阿翘调到她住得棠棣轩来,由玉壶照料着,又请了御医为阿翘诊病。   不出两日,阿翘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但平日里仍然很沉默。一旦玉壶尝试提及芳芜的事,阿翘就会变得很害怕,甚么也不肯说。   傅成璧也没再逼她。惠贵妃限令十日内破案,再从阿翘身上琢磨实在浪费功夫,她是得想想换个角度入手。   这厢李言恪兴冲冲地迈进了棠棣轩,四处张望着喊道:“璧儿姐姐!”   玉壶听见声响赶忙将李言恪迎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木笼子,笼子里卧着两团白面儿似的小东西,他见了傅成璧,往她面前一搁,“姐姐,那日答应你的玉兔儿,送给你。”   傅成璧楞了一下,见笼子里的果然是双小白兔。   昭昭正在傅成璧怀中打盹儿,听见声音一下就睁开眼站起来,跳到笼子旁边,眯起眼睛盯了一会儿,爪子就开始猛地拍打笼子,吓得两只兔子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   李言恪安抚着昭昭的脑袋,说:“这猫真坏。”   “它是凶呢。”   傅成璧低声回答,眼睛却望着白兔出神。   原来他竟这么快就寻到了,上辈子或许李言恪一直记着与她约定好的事,然而她却无暇来宫中赴约,一直到他染病去世,都未曾再见过一面。   李言恪见她有些漫不经心,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她看着眉目明朗的李言恪,一下笑起来,说:“没事,难为你记得。”她将盘上的酥糖捏起来几块搁到他的手心里,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只是有昭昭在,我这宫里实在养不得别的小东西了。”   李言恪愁起来,思考着两只小兔子的去路。   沉默间,却听玉壶惊喊了一声:“阿翘,阿翘!”   阿翘在棠棣轩中负责打扫事宜,就侯在外间待命。她见了这双小兔子后好像受到极大的惊吓,蜡黄的小脸惨白不说,浑身都冷得颤抖。   玉壶瞧出她的异样,眼见着阿翘疯癫起来,死死揪着自己的头发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口里一直喊着“芳芜姑姑”。   傅成璧眼见不妙,急道:“快传太医!”   几个太监上前才将阿翘按住,把她抬到耳房里。不一会儿太医前来,在阿翘身上施了几针,才见她安静下来。   晚间阿翘惊出了热寒,高烧不止。玉壶守在她的床边,一刻都不敢离。   阿翘烧得迷迷糊糊,眼前一会儿是芳芜的样子,一会儿就是玉壶的样子。   芳芜姑姑还用手绢裹来小糕点给她,叮嘱她晚间入睡前一定要漱口,否则牙要被虫蛀的。芳芜口齿不伶俐,说这些话很费劲,即便如此也都无微不至地叮嘱她。   阿翘梦见这些,眼睛就一直淌泪。   玉壶熬得眼睛通红,看见阿翘连做梦都在哭,自己又束手无策,心头很难过。她唯恐这么小的丫头就这样死过去,时不时就唤醒她一声;阿翘前几次还是喊她芳芜姑姑,后半夜退了烧,也晓得喊一声玉壶姐姐了。   玉壶守了大半宿,直到确认阿翘无事后才伏在床头沉沉睡去。   翌日天不亮,阿翘被渴醒了。她睁开酸涩的眼睛,想去寻水,不料这一动就惊醒了一旁的玉壶。   玉壶一看阿翘起身,惊喜道:“阿翘!你没事了呀?”   “玉壶姐姐……”她声音有些沙哑。   “渴不渴?”玉壶赶忙起身去倒水。   水还是温的,刚好入口,阿翘猛喝了三四碗,才用手背擦了擦嘴,怯怯地将碗递给玉壶。   玉壶一开口就打着呵欠,道:“醒了就好,你这小孩子真是命大,一脚进了鬼门关还能回来。殿下都说那日是有人借芳芜姑姑的尸首吓唬人了,你怎的还怕呢?”   阿翘额上虚汗淋漓,紧紧抓住了棉被,没有说话。   玉壶恐她再记起当日的事,马上改了口,说:“不提了,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你将殿下吓得多厉害,专为你遣了那么多次太医,往后就算是念着这份恩,你以后也要好好的,听见了没有?”   阿翘抿紧了唇,眼里蓦地掉下泪来。   她怎不知晓长宁公主和玉壶姐姐待她多好?还有芳芜姑姑,从前一直照料她……这样的恩情,她就是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   如今芳芜姑姑死了,长宁公主一直在努力查清她的死因,还姑姑一个公道。她却因为惊惧,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逃避着一切。想及此处,阿翘羞愧难当,眼泪掉得更凶。   玉壶看着急了,忙帮她擦泪,问道:“怎的哭起来了?可还是哪里不舒服么?”   阿翘从床上爬下来,跪到玉壶的面前,给她磕了好几个响头:“殿下和姐姐待奴婢恩重如山,芳芜姑姑又是奴婢的亲人。奴婢就算是死了,也要帮助殿下找出真凶,以慰姑姑在天之灵。”   玉壶呸了一声:“甚么死不死的?你还年轻,要活得好好的呢。”   阿翘愿意开口,玉壶当然高兴。等傅成璧起了身,她忙拉着阿翘一起去拜见。   傅成璧请她起来,坐在小凳子上回话,又将作早点的芙蓉糕赏给她吃。   阿翘是真喜欢吃这些东西的,说话之前先莽塞了几块进肚。   傅成璧看着还挺怕她噎着,又端了一盏热茶,小声嘱咐着:“慢些吃。”   阿翘捧着芙蓉糕,看着她手中的茶盏,又想起芳芜姑姑来。这芙蓉糕似乎变成了苦味,阿翘就将余下的几块放回去,就着茶咽了嘴里的,这才回傅成璧的话。   “芳芜姑姑结巴,不爱说话,平时甚少与人结好,也不结怨。就在事发的前两天,奴婢曾去找过她。她不久前想要一些丝线,说是为静嫔缝制东西,但我见她要得那些物什儿,其实是想做荷包用呢。奴婢那天又得了一些,就想再送给她,却不料撞见姑姑正在和一个男人讲话。”   “男人?”傅成璧一下皱起了眉。   阿翘点点头:“应该是个守卫,可能就是姑姑的心上人。因为他腰上就系着一个荷包,奴婢瞧得出是姑姑的手艺。”   芳芜要到出宫的年纪了,她或许与这名守卫已经私定终身,但宫里规定宫女不得与侍卫私通,碍着规矩,他们也只能偷偷摸摸的。所以阿翘就算知道,也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可在那之后的两天,她都没见到芳芜的踪影。   那日因为她们每个月都会按照约定来环山园见面,阿翘就如约出现在弯肠小道上,却没想到会看见芳芜的尸体,她就如同一只被操纵的傀儡,悬荡在半空中。   霎时间,她联想到之前芳芜告诉她关于鬼傀儡的故事,当即就吓得有些神志不清。   傅成璧敏锐地抬眉,盯向阿翘,问:“你是说,芳芜曾跟你讲过‘鬼傀儡’?”   “是。姑姑说,民间有一个行当叫作‘傀儡师’,他们能够将死人做成傀儡,令其行动如常,甚至能张口说话。”阿翘道:“古时候曾有帝王请傀儡师作为一军主帅,将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士兵做成鬼傀儡,让他们再度上场杀敌。因为死人是杀不死的,所以很快就大败敌军。民间将这样的军队赞誉为‘鬼行兵’,而帝王也因为傀儡师的辅佐而大获全胜,日后封了他为朝中第一相师。”   又是傀儡师。   芳芜自小入宫,因为口齿不清甚少与人交谈,何处能知道这些江湖轶闻?如今既能将傀儡师的故事讲得惟妙惟肖,内容又与士兵有关,极有可能是从她的情人那里听说的。   傅成璧再问:“你可知那个男人是谁?”   阿翘摇摇头:“奴婢没有进去,只是透过窗隙远远看了一眼。只看见他穿着武服,像守卫;而且,他还掂着一个木笼子,里面装着两只小兔。”她声音忽然小下去,“就是、就是七皇子送给殿下的那两只……”   傅成璧眼眸一沉,难道是言恪身边当差的人?   抑或着说,是惠贵妃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天下只能有我一个主子,小白莲花兔给朕滚开! 第31章 死尸   是日, 傅成璧来到李言恪宫中看望。   年关将近,他的宫中贴上了年画和剪纸,听侍奉的宫人讲, 这其中不少窗花还是他亲自剪的。   前不久言恪还教人移除枯萎的花圃, 在旷地上设了个小靶场。傅成璧来时,他顶着小绒帽,穿着厚厚的冬衣, 正在小靶场练习弯弓射箭。   奴才传长宁公主来访, 李言恪一听,眼睛一下就亮起来, 连弓都没来得及放下,大步跑去迎接。   裹得像熊一样的团子握着冷硬的弓箭一齐扎到傅成璧的怀中, 令她诧异片刻,不防低低笑起来:“你这是在做甚么呢?”   李言恪神采奕奕, 将手中的弓箭扬给她看,有些神气地说:“射箭。我的箭可弹弓一样准!”他忙将傅成璧请进来, 又道:“姐姐今儿怎的得空来了?”   傅成璧斟酌着说:“只来问问,那日你带回去的小兔儿可都安置好了?”   “恩。”李言恪一边拉着她进门,一边说, “母后可喜欢小兔子, 我就送给她了。”   他口里的母后是指皇后。   李言恪请她坐下, 将暖手炉塞过去,睁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向她,笑着问:“姐姐冷不冷?”见傅成璧摇摇头, 他继续道:“等明天我再让宫人多送些雪炭,届时将棠棣轩烧得暖暖的,像春天一样,姐姐就不畏寒了。”   傅成璧浅浅笑着道谢。   不一会儿,言恪命人端了棋盘,落手摆了个残局出来,与她一起琢磨着破局的法子。   傅成璧看了半会儿的棋局,思索片刻就有了些眉目。她执着玉白的棋子,同他温声讲解着,原本死气沉沉的白棋,在走了几步后局势瞬发明了起来。   言恪喟叹不已,正盯着棋势沉思。   傅成璧适时开口发问,语气从容,“说起来,这样冷的天,你是怎么找来那么小的兔子的?”   李言恪没有多想,立刻就回答道:“我命韩副尉去寻的,他说民间百姓会养这些小东西,也不算难找。”   “韩副尉?”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也很厉害,平日里还会教我习剑呢。”   傅成璧闻言心中一凛。   前生惠贵妃失宠,被打入冷宫,没过多久就落发为尼,余生常伴青灯古佛。这等利害事,就算前世身处深闺的傅成璧也有所耳闻。   但此事终归涉及皇家秘闻,她就算有心想知道其中原委,也难找到门路。更何况她当时一心系在李元钧身上,更不牵挂这些无关己身的事了。   如今看来,难不成惠贵妃失势,就是与这件案子有关?   傅成璧不再做无谓猜测,暗道此事既涉及到宫中禁卫军,看来断然是要拜托段崇去查余后的线了。   再从李言恪宫里坐了一会儿,她就要走了。   言恪将她一路送到宫外,临分别前,他有些依依不舍地说:“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届时咱们一起守岁,好不好?”   “好呀。”傅成璧笑着应下。   等上了轿辇,走出一段路,傅成璧小声对玉壶说:“你去请段大人到环山园相见。”   这厢宫女跑出来为李言恪披上衣裳,见他正望着长宁公主远去的路出神。   她笑了笑,恭而轻地说:“要奴婢去请长宁公主回来么?殿下要是喜欢和公主在一起顽儿,要讲清楚才好。”   李言恪渐渐握起了手掌,墨色的眼睛沉下一分落寞。他闷闷不乐地说:“不必了,姐姐好像不是想来见我的。”   ……   轿辇停到了环山园,玉壶一干人等就在园外候着,傅成璧独自进去。走得还是原来的路,过弯肠小道时,适才看见红线布下了诸多机巧,星罗棋布、犬牙交错。   傅成璧见段崇果真是言出必行,那日她便只提了一句,他就放在了心上。   她小心翼翼绕了过去,停在小阁子门前,静静地等在清寒的天里。   她的眼睛时不时望向停尸的阁子,见阁子外还有段崇安排的士兵提刀把守。想来是因为案子未结,芳芜的尸体要一直停放在这里,不能入土为安。   “殿下。”   低沉的声音将傅成璧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回头一看,正是段崇。   傅成璧扬起笑容,略一点头。   她方才吃过糖,口里还腻着甜丝丝的香味,此时见了段崇,她想到自己前生今世加起来岁数也不算小的,却还好吃这些甜东西,顿时连脸都有些烫,红盈盈的像初春的海棠花。   傅成璧从袖筒里抽出手,对着他展开手心。   段崇低头见她莹白的手中躺着三块用红糖纸作衣的小巧方糖,有些诧异。   傅成璧捉住段崇的手,将糖搁到他的手心中去:“这是墨酥糖,以前在庐州过年,家家户户都会吃的。侬尝一尝?”说完,她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试探性地问道:“大人喜欢吃甜伐?”   段崇木讷片刻,有些磕磕巴巴地回道:“还、还行。”   她将手又重新搁到袖筒里,站得姿势也不似平常端庄,而像个女孩子一样,亭亭玉立的。   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就说,杨大人那般喜欢嗜甜的人,侬与他交好,应该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   半晌,也没听见段崇应声。   傅成璧抬头看他,“段大人?”   段崇默不作声地将墨酥糖收到袖子中去,后才一本正经地说:“傅姑娘以后不应有这等毫无根据和逻辑的推测,否则天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错案。”   “……不过就是简单说说话而已,又不是断案,这么严肃干甚?”傅成璧咕哝着说。   “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   “那……”傅成璧眨了眨眼睛,学着迂腐拘礼的读书人,郑重其事地给他行了个士礼,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段崇瞧着她这副狡黠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脸愈发板得僵硬。   半晌,他才闷出来一句话:“殿下召下官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傅成璧暗下以为是自己说了许多旁的闲话,耽搁了段崇的时间,所以才让他这么不开心,索性敛了姿态,开门见山道:“我在阿翘那里问出了一些线索,或许有用。”   傅成璧将阿翘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据阿翘所说,芳芜在失踪之前曾与她的情人见过面。这人姓韩,官居副尉,在宫中当差。”   段崇立刻回答道:“韩副尉?”他握了握剑柄,眼睛忽地黯下来,“韩仁锋。”   傅成璧有些诧异:“大人认得?”   他回道:“惠贵妃身边的人。长金郡主大婚当日,埋伏在府外的人大都是出自多年前从外城涌入京的流民。韩仁锋就是当年的其中一个,我负责调查叛乱的时候,跟他打过交道。”   早些年,韩仁锋的家乡遭了洪水,朝廷下拨赈灾的白银也被贪官污吏吃了个干净。   灾民中有人倡议去京城告御状,受到了共鸣和拥护。这一群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就开始北迁到临京来,一是为求个公道,二是为求条活路。   当时得益于内阁首辅的安抚政策,这一大批灾民后来在临京落了脚,渐渐安顿下来。   而韩仁锋因为剑法卓越,入京后,机缘巧合下得到官宦人家的赏识。他一路从家丁做到护院教头,后来更是被人举荐给惠贵妃的哥哥向义天向将军,成为了他的亲卫。   在这之后不久,惠贵妃就一手将韩仁锋提拔到宫中,让他当上副尉,值守乾武门。   由于段崇任散骑常侍,因着公务的缘故也与韩仁锋打过几次照面,也听说过他的出身,所以这次关于流民叛乱一案,段崇问过他不少事。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与这鬼傀儡一案有牵连。   傅成璧忙着道:“既然已经确认身份,便将他带去问一问好了。不管韩仁锋是否与芳芜的死有关,既然与她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或许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段崇不假思索地应道:“好。”   因为时间紧迫,段崇即刻辞了傅成璧,率人前去捉拿韩仁锋。   去到军营当中,韩仁锋正在后场练兵。段崇让人将他请回来,自己则先行进了他的住所,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证据。   韩仁锋的房间内不大,却做了三层隔断,所以显得每一处都尤为狭小。中堂供着武圣人画像,香火不断;右手边乃是寝室,而至于左手边,却单独设了一个小门,锁了起来。   段崇对着自己身后的信鹰子使了一个眼色。   信鹰子抬起眉看向他,显然诧异。得到段崇再次肯定的点头之后,他随之笑起来,施施然走到门前。   他在锁上来回摸了两遍,只听“咔嗒”一声,他就抬起手来,冲着身后的段崇晃了晃手中已经被打开的锁。   门被推开,浓郁的檀香钻入鼻尖,眼前红烛高升,整间屋子都被映得红彤彤。   面前的炉鼎中升起袅袅青烟,如云雾缭绕。正对着门,供奉的不是灵牌也不是圣人,而是一尊狐狸像。   “你们做甚么!”   韩仁锋这厢跟人回来,见内室的门被打开,一时疾步上前,挡在段崇面前,推搡着他的肩膀:“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段崇很从容地退了出来,韩仁锋颇为紧张地关上房门,又重新将锁扣上。   韩仁锋愤愤着一双眼看向段崇。他长得并不算出色,但脸部线条尤为硬朗,眉中心隐约可见一个“川”字,似乎皱眉已是常态,平日里不顺心的事很多,但眼神尖锐,充满着不忿和不甘。   见了段崇,他道:“关于叛乱一事,段大人不是已经交差了么?为何又来找我?”   段崇越过他,望向紧闭的门扉,“韩大人是在供奉狐仙?”   “与你无关。”韩仁锋微怒道,“有甚么话尽快说清楚,下官还要去练兵。”   段崇说:“兵怕是练不成了,劳韩大人跟本官到六扇门一趟。”   “所为何事?”   “为了芳芜的案子。”段崇道,“韩大人应该对这个名字不陌生罢?”   韩仁锋怔渐起警觉,目光如刃,“你已经知道了?”   段崇了然一笑:“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在宫中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   因为有阿翘口供韩仁锋是芳芜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人,所以他算作嫌疑人。段崇按例将韩仁锋带回六扇门审问,并着令信鹰留下,仔细搜查他的住处。   审讯房中,韩仁锋被锁上了脚镣,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正闭目养神。   段崇的手下自然不差,在韩仁锋巴掌大的房中敲敲打打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搜到一些不比寻常的物什儿。   段崇和杨世忠一起来到审讯房。   杨世忠将信鹰子从内室暗格中搜出的木匣子摆在韩仁锋面前,另附一只装着萎败梅花的荷包。   段崇盯着韩仁锋:“是韩大人自己解释,还是要本官一句一句地去问?”   木匣子里面装着的事一团银丝,正与环山园中捆缚芳芜的银线一模一样。   至于这只荷包,定然就是阿翘口中那只芳芜送给韩仁锋的荷包;届时只要唤阿翘来辨认,韩仁锋和芳芜的关系就毋庸赘述了。   韩仁锋没有吭声。   段崇就问:“芳芜是不是你杀的?”   韩仁锋慢吞吞地回答:“是。”   “为甚么?”   “她非死不可。”   段崇眉目一沉,声音雪亮:“一个普通宫女,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再好的宫女,她也是奴才。奴才就是最该先死的一个。”   杨世忠一听这等无稽之谈,恼羞成怒地喝道:“你也是奴才,你怎么不去死啊!”   “不一样的。”韩仁锋说,“我为万人,杀她一个;她会恨我一时,而万人则会世世代代拥戴我。……我的名字会载入青史,流芳百世。”   “还流芳百世?”杨世忠唾了一声,“你就等着遗臭万年罢!”   段崇却敏锐地捕捉到他供词中的信息,问道:“万人?是指哪万人?”   韩仁锋看着他轻轻笑了一声,眼神高深莫测,却没有回答。   段崇眼眸黑沉沉的,追问道:“你是从何处学来的傀儡术?”   “我以为段大人已经知道了。”   段崇一下握紧了拳头,上前提住韩仁锋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是单九震?”   “单九震?我可不认识甚么单九震。”韩仁锋语气不轻不淡,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面上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淡然。他游刃有余地对上段崇的眼睛,道:“从庆沂逃荒到临京的途中,我跟过一个表演人偶戏的班子,为了混口饭,跟班主学过一段时间的傀儡术。”   庆沂就是他的故乡,被洪水冲垮后再难生活的故乡。   “魁君?”杨世忠不禁有些惊疑。   段崇任职以来,审讯犯人时无一不掌握着主动权,罕见他有失态的时候。   段崇咬了咬牙,沉下口气,松开韩仁锋,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杨世忠担忧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又转回来恶狠狠地瞪着韩仁锋:“来人,将他先关起来!”   杨世忠也走出来,抬头见浅金色的晚霞悠悠洒落下来,在漫天清寒下错生出零星暖意。旋即见段崇倚在走廊的柱子上,闭着眼睛,眉头紧皱,整个人都沐在金灿灿的光芒当中。   杨世忠迈开沉重的步伐,还不及他走近,蓦地跌入段崇睁开的墨色瞳仁中。目色冷峻得令杨世忠不禁有些心惊,但他很快恢复如常。   “你今日是怎么了?少见你如此。”   “没事。”   杨世忠显然不满足于这样敷衍的回答,问道:“单九震是谁?仇人?朋友?”杨世忠察觉到他眸底一片阴翳,明了地点点头,“看来是仇家了。”   段崇说:“我一直以为单九震死了,可现在看来……或许他还活着。”   杨世忠说:“寄愁,会不会是你多想了?傀儡术又不是独门秘技,在江湖上,光我知道的傀儡师就有两三个。这姓韩的能学到并非甚么怪事。”   “但愿如此。”   段崇默然静了半晌,回过神来忽感觉到袖中的异物,一时才记起是傅成璧搁到他手心里的糖。   他口中发涩,便从袖里摸出一块墨酥糖来,剥开薄薄的糖纸,慢吞吞地塞到口中。这墨酥糖中带着一丝丝咸香,又掺有淡淡的玫瑰香气,对于不怎么爱吃甜的段崇来说,也尚可接受。   杨世忠睁大了眼,见他不光吃了一块,而是连吃三块,愈发觉得神奇,暗道:“乖乖,段崇这怕不是中邪了罢?”   以前杨世忠家里穷,少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依靠苦菜叶度日,所以当生活好过起来之后,他格外偏爱甜食。   而段崇则与他截然相反,他少时就已是剑圣的嫡传弟子,衣食无忧,素日对自己身体的管理也极为严格,平常都是甜腻不沾。   偶尔见杨世忠贪嘴,段崇还会一本正经地规劝他:“作为一个剑客,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心无旁骛、规束自我,方能领悟至真至圣的剑道。持枪者亦如是。”   难不成,段崇这是有旁骛了?   杨世忠暗中观察着,想寻及蛛丝马迹,转眼瞧见这糖纸上带着金箔粉,像是宫里庆年时才用的。   他正说要开口问个究竟,那厢急匆匆跑来一个信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魁君,有新发现!”   留在军营中搜查韩仁锋住处的信鹰子,翻到了他日常穿得武靴。因禁卫军的武靴统一定制,鞋底花纹都一样。   但韩仁锋这双武靴是重新纳过鞋底,底部用糙线履出繁复的花纹,可以防滑,所以韩仁锋鞋底的花纹与其他的禁卫军有所不同。   如此一来,脚印就有了特殊性,也有了比对的价值。   几个信鹰子到环山园去,满园子里尝试地找了找,看能不能找到韩仁锋的脚印,从而推断他去过的地方。却不想就在一个枯井旁边,找到了一些踪迹。   因为前不久刚刚下过雪,枯井处本就人迹罕见,更无人接近,一旦踩到雪泥,脚印自然是留得清清楚楚。现虽已过了几天,脚印不是那么新鲜,但他们依然可以断定那是属于韩仁锋的。   前来报信的人皱着个眉头,脸色很难堪,说:“几个兄弟将井盖打开一点缝隙,就闻见了臭味。”他单是想想,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段崇肃容,对杨世忠说:“你负责押着韩仁锋,让他跟去环山园辩白。”   “遵命。”   环山园的确有一口水井,还有名字,唤作“月洞天”,在井上还盖了一处作遮蔽用的亭子。   但因前朝有一妃子在此处投井而死,既晦气也不吉利,先皇就命人以巨石压口,封了此井,从此便再没有人打开过。   起初还能听见井里的水声,这些年淤泥堆积,“月洞天”就渐渐变成了一口枯井。   段崇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天已黑下来。火把熊熊燃烧着,如同火龙一样盘亘在黑漆漆环山园中,将一方月洞天照得亮若白昼。   料峭的寒风席卷而过,两个禁卫军上前合力将堵住井口的巨石搬下来。   是时浓郁的恶臭阵阵扑鼻而来,两人一时没忍住,俯身作呕,一下吐出大片秽物。   段崇缓缓皱起了眉。   杨世忠口含香丸,半屏着息走上前去,将风灯吊在绳子上,从井口处一点一点放下去。明灭不定的烛光落在井壁上,照出干涸却狰狞的血迹。   风灯却还没有落到底,就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晃悠悠地站住了。   杨世忠借着模糊的灯光定睛一看,饶是七尺男儿也猛地一哆嗦,大喊道:“魁君——!你快来看!”   段崇走过来,低头望向井底。   那风灯映射下的一小块光芒里赫然一张惨白的死人脸,脸旁边还环绕着胳膊、头颅、小腿,却来自不同的身体,在这一方逼仄的空间里扭曲地挤着、叠着,如同淤泥一样将井堵死死的。   “去叫人帮忙。”   段崇这一声携着风刀霜剑,比隆冬的冰雪都要冷厉上几分。   铐着手镣、脚镣的韩仁锋看到如斯反应,有些失意地哼笑一声:“这么快就发现了?段崇,你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有本事。”   段崇回身,双眸森然一冷,一步就夺至韩仁锋面前,剑鞘抵住他的咽喉,将他狠狠按在亭柱上。   韩仁锋被扼得舌头长伸,喉咙间疼痛和窒息感接踵而至。他挣扎不得,憋得脸色青紫,几近断气。   段崇拿捏有余,眼见他只剩一口气时,松开了手。   霜冷的寒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喉管,韩仁锋一阵剧烈地咳嗽,弯着腰倒在地上。   段崇冷着眼:“你武靴的鞋底重新做过,若是本官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芳芜帮你做得罢?”   “是她又如何?”韩仁锋有些疑惑,他没料到问题会出在这里。   段崇上前,一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他的胸膛:“韩仁锋,你知不知道何为因果报应?”   韩仁锋吃痛,齿间已溢出了些血沫。   “你既杀了芳芜,她就算死了,也能在冥冥中置你于死地。”   韩仁锋沉默了片刻,复而呲牙咧嘴笑着,讪皮讪脸地说,“是了,因果报应,岂非天道也?顺者昌,逆者亡。杀人偿命,我认就是了。”   段崇想到井中的尸体,字句像是从齿间咬出来似的,“你就是死千次万次,都不足以偿命!”   傅成璧闻讯赶来时,他们已经将枯井里的尸体全部都捞了上来。一排排尸体躺在地上,用白布作掩,堪堪能保全些死者的体面。   玉壶跟在傅成璧的身侧,被眼前所见之景震慑住,下意识地细细数了数,越数就越心惊。   这是天子所在的紫气盘浮之地。金顶碧瓦,皇殿朱楼,大周王朝所有的歌舞升平皆在此处,可就是在宫中这一处小小的枯井里,竟然接连捞出来二十八具尸体。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极致的沉默当中,唯有暮色的风穿过,携着遥远而低沉的嘶鸣。这些尸体如同石头猛砸进波澜不生的皇宫,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环山园中积沉着经久不散的腐臭味,与这寒风一起侵到人的骨头里,令傅成璧战栗不已。她纵然见识过再多害人的毒辣手段,却没有哪个能像今日所见来得震撼,惊得她长久不能回神。   傅成璧轻蹙着眉,在脑海中细细理顺近来发生的事。   皇上这段时间以来郁郁不安,夜里常做噩梦。   梦有时候很真实,他在浅眠的时候常常能看到面前半空中横浮着一个宫人,近在咫尺,有一次他甚至能摸到那张冰凉的脸……   这样逼真的梦出现得次数多了,饶是真龙天子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邪祟缠身了。   文宣帝的惶恐不安,也让满朝文武忧于心。宰相沈鸿儒进言,说大理寺少卿段崇的骄霜剑主阳,曾有镇山河之功,可定一方妖魔,所以文宣帝将段崇召入宫,奉他为散骑常侍,令他夜间值守巡逻寝殿。   说来也是神奇,自从段崇入宫,文宣帝再没有做过相同的噩梦。   只不过他夜里还是不大能眠,多日的忧思、惊惧和疲怠将他的精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一时病来如山倒,以致文宣帝缠绵病榻多日,未能上朝。   而被做成傀儡的芳芜在环山园的出现,终于让这一切都露出了马脚。   现在段崇已经锁定凶手是禁军副尉韩仁锋。面对芳芜的死,加之这环山园二十八具尸首的死,他一点都没有为自己辩驳,承认得十分干脆。   为甚么?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杀人而已?   傅成璧实在想不通。   仵作连夜来验尸,二十八具皆系各宫里的宫女,死前被人强暴过,手腕上都有绳子捆缚的痕迹,而致命伤依然是在颈部,被银丝割断喉管而亡。   之所以长久地不被人发觉,是因这些宫女到了出宫的时候,所以即便是失踪多日,熟识的人也只当她们是回到老家去了。   韩仁锋对此供认不讳,当夜就被关到了死囚牢中,签字画押,配合得不像话。   傅成璧心中存疑,就向段崇仔细问了问韩仁锋的事。   听到他提及韩仁锋有在家中供奉狐仙,傅成璧不禁大为惊惑:“这倒奇怪,怎有男子做此等事?”   狐仙多为女子所供。前世在后宫中,就有嫔妃私自供奉狐仙,以求容颜永驻、恩泽常在;寻常百姓人家也就罢了,皇室却是最最忌讳这等邪术的。   当时李元钧知晓此事后,龙颜大怒,不仅将这个嫔妃打入冷宫,更是株连其九族。只因这狐仙养起来着实不易,要年月里以人血供之……   难不成,韩仁锋杀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供奉狐仙?   她正长久地思索着,验完尸的仵作挂着箱子出来,见到两人行之以礼。   仵作面色铁青,心中惶然不安,他纵然验尸多年,也不禁被这么多具尸体吓住。见了段崇,他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事,小人需再向大人禀明。”   段崇问:“怎的?”   “上次验过宫女芳芜的尸首后,小人、小人隐瞒了一件事。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如今得见此情此景,又唯恐会是甚么重要的线索……”他有些艰难地说,“芳芜腹中怀有鬼胎,胎相不过三个月。”   段崇一时盛怒:“这种事,为何现在才说?”   仵作跪地不起,道:“小人来验尸前,静嫔曾差人嘱托,请小人务必瞒住此事……小人想她死得凄惨,想留个清白名声也无可厚非;加上她的死因与腹中死胎无关,故而才选择、选择瞒情不报。”   “简直荒唐!”   段崇并非动辄喜怒无常的人,一时发起火来竟也骇人得紧。那仵作心中愧疚与惊惧交加,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自己去府衙领罚。”   段崇无暇再处置他,转身就要去找静嫔问个究竟。刚迈出一步,他才意识到静嫔是后宫妃嫔,以他的身份是断不能贸然请见的。   傅成璧知道他在担忧甚么,说:“大人少安毋躁,我即刻就去静嫔宫中问问原委。”   段崇点头道:“有劳。”   傅成璧没有耽搁,起了轿辇就去到静嫔所居的兰若堂。   静嫔知道惠贵妃有授意长宁公主暗中调查芳芜之死,这厢听她前来兰若堂拜见,大约是芳芜有孕一事没能瞒住。   静嫔是个直性子的人,也不与傅成璧周旋,自个儿就先交代了。   芳芜因口吃之症惯来沉默,有坏处也有好处,静嫔就喜她不多言,素日里对她也算照拂。芳芜感念静嫔多年恩泽,离宫前来给她磕头谢恩。   芳芜结结巴巴,却十分真挚地表述衷肠,告诉静嫔自己已经怀了身孕,等出宫后就会与那人拜堂成亲;还向静嫔推选了宫女阿翘,说她伶俐聪敏,纯真善良,是个可用之人。   静嫔虽暗道她糊涂,但想来她就要离宫了,也不忍太过苛责,便送了芳芜一双金镶玉的手镯作为贺礼,并且答应她,日后有机会就将阿翘调到兰若堂中当差。   芳芜感激涕零,跪在静嫔面前一直给她磕头,左右宫人劝了好一会儿才算将她劝住。   环山园传出芳芜死讯的时候,静嫔还不信,差了宫人仔细查探过,才确定是她。   静嫔一是为了保全芳芜死后的清名,二是为了保全她兰若堂的颜面。毕竟宫女与禁卫私通一事传扬出去,不免让她落得个不会管教宫人的罪名。   傅成璧将静嫔的解释原本地转述给段崇听,他听得时候一直皱着眉,似乎陷入了一团迷云中,难以找到出路。   傅成璧说:“芳芜已经怀了他的孩子,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理由,让他要对芳芜痛下杀手……”   段崇所惑正是在此。   芳芜的死法与其他二十八名宫女都不一样,将人做成傀儡的模样堂而皇之地摆在人面前,意图令邪祟之说喧嚣尘上。   韩仁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或许他还藏着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段崇说:“我会再去审一审韩仁锋。”   傅成璧问:“我能一同去吗?”   段崇诧异地看向她,“你去做甚么?”   “我曾读过上千卷宗,却不见哪个凶手能残忍如斯……”傅成璧抬起清朗的眸子看向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为了甚么,竟要杀害这么多人。”   段崇思忖片刻,应诺道:“可以。只是你现在还方便出宫么?”   “要到年下了,我总是要回武安侯府给父母上柱香的。”   “好,届时我会去府上接你。”   傅成璧脸一红,“不用麻烦的,我自己去就好。”   段崇端容,清正道:“年关在即,更要谨慎。何况,你认得路吗?”   “……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我会吃醋?   傅成璧:……ok。   杨世忠:啊?我?关我啥事? 第32章 审讯   关押韩仁锋的刑大狱与普通牢房不同, 设在西城郊,与驻扎在外城的军营相邻,铜墙铁壁, 严丝合缝, 就是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因此,刑大狱经常关押罪大恶极抑或着深藏不露的犯人。   六扇门的官爷要提审韩仁锋,刑大狱的牢役不敢怠慢, 早早就等在冰天寒地中。遥望见段崇策马而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辆装点秀致的马车。   牢役大惑,见段崇翻身下马, 赶忙上前迎了几步,拱手道:“段大人。”   段崇默然点头算作回应, 将马缰交给他。   “这位是……?”牢役疑惑地看了马车一眼,紧接着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女子, 宽肥的深紫色大氅下裹着俏丽的身影,于熹微中露出一双黑漉漉的眸子。   看上去是少女模样, 却行止端庄有度,流露出一丝丝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成熟。   “由惠贵妃亲自任命调查此案的女官。”   牢役赶忙垂下首:“失敬、失敬。”见此人已徐徐跟上来,他又道:“两位大人请。”   傅成璧好奇地四下环视着, 见这刑大狱建造恢宏, 四周石墙垒砌得极高, 高垒深堑一般。跟随牢役走过长长的甬街,见此处巡防换岗如常,即便眼下就是年关, 守卫也没有一丝松懈。   再过三道铁门,才算真正到了牢狱之中。   牢役将韩仁锋从牢房中提出来,他手脚上都缚着极为沉重的锁链,每走一步,铁链拖在地上就会发出清脆又冰冷的声响。   刑房就在一侧,韩仁锋正与段崇和傅成璧两人打了个照面。   韩仁锋笑眯眯地看了段崇一眼,似乎他的到来让牢狱中无聊枯燥的漫长时光终于变得有趣许多;继而,他就注意到段崇身后的傅成璧。   韩仁锋与她的视线有刹那相接,他明显觉出对方目光冷冷地如寒刃一样,不像是一个小姑娘会有的眼神。   他也看清了宽大风帽下的面容,嗤笑中带着惊讶:“长宁公主?殿下来这种地方,就不怕……”余下的话消没在邪邪的笑声当中,他看向傅成璧的目光着实大胆又放肆。   韩仁锋的一句话显然让牢役也有些惊讶,他们哪里会想到眼前的姑娘会是一个公主?   傅成璧闻言不为所动,只默声站在段崇身后。她虽然不懂甚么审讯技巧,但也知做任何事都不能为他人所左右的道理。   牢役唯恐韩仁锋再行冒犯,忙上前按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低下了头。   “押进去。”段崇冷道。   牢役领命,推押着韩仁锋进了刑房,将他绑到刑架上去。刑架前设有长形书案,牢役将宣纸一张,笔墨环伺,只待韩仁锋招供。   傅成璧对段崇说:“我就在这里等。”   方才见韩仁锋如此轻浮无畏,不像是个有问必答的人。若她在侧,指不定就让韩仁锋多一个攻讦的对象,于段崇的审讯不利。   她来此一是为了听韩仁锋的辩词,二是想了解审讯的过程,以待之后整理案宗所用,故而也没有亲自进入刑房的必要。   仅隔着一扇门,但凡是正常的声音,她应该能听得到十之八九。   段崇想了想,点头道:“好。”   他进入刑房,眼下四周阴暗,仅留了一方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用以通风换气。牢役将嵌在墙上的火烛点上,突然升起的光芒对于韩仁锋而言过于灼热和明亮,令他不禁眯了一下眼睛。   段崇端正地坐在书案后,甚么话也没有说,只静静地盯着他。   韩仁锋见他并不发问,不禁笑道:“段大人当差如此清闲么?竟有大把的时间耗在我这种人身上。”   段崇似笑非笑,“你也知道本官对你没有多少耐性。我问,你答,处刑之前你可少吃些苦头。”   “一个必死之人还怕吃苦头么?”韩仁锋说。   段崇沉声问道:“你因何要杀害芳芜?”   韩仁锋默然片刻,复扬起笑来:“你不如让长宁公主来问,兴许她开口,我就乐意说了。”   他转着被绑起来的手腕,又仿佛想到了甚么,一时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问:“段大人,你喜不喜欢她?”   他用下巴点了点刑房门口的方向。   “回答本官的问题。”   韩仁锋挑起眉,眼睛里充斥着胜券在握的得意,道:“哦,你喜欢——!是了,这样貌美的姑娘,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心动。段大人一介红尘客,自然不能免俗。”   “韩仁锋,如果再跟本官绕圈子,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你想不想将她做成人偶?”韩仁锋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阴沉沉着双眼盯向段崇,“我看到你在环山园中还原的网阵,你也知晓傀儡术。”   段崇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不在意段崇冷厉的神色,继而道:“你应该非常了解,十指缠绕上铁环就能完全掌控一个人的感觉。咯啦咯啦……”   他拟着指环转动的声音,一脸沉醉地闭上眼睛,十根手指如同起舞一般张拢不断。   韩仁锋笑意渐深:“她永远属于你,而且会很听话。段大人,你应该知道,在这世上想找到一个听话的女人太难了。”   韩仁锋指间凛然一寒,一寸薄刃稳稳地抵在他的小指上。   段崇说:“你应该听说过本官的来历,也知道江湖人的做事风格和那些出身士林的官员大相径庭。”   “怎么?大人束手无策,就想严刑逼供了?”   段崇冷笑道:“对付你这样的人,千刀万剐都不足为过。此刻之后,你胆敢再说一句废话,本官就先斩断你这根手指。”   “你问得,我已经答了啊。”   段崇想了想他方才的话,韩仁锋意指将芳芜做成傀儡就是想寻取完全掌控别人的快感,抑或着想让她变得听话。   他心下虽有了几分猜测,但手终捏着薄刃疾转,锋锐一下横入血肉,瞬间鲜血如注。   指间突然涌至的剧痛令韩仁锋不禁嘶嚎起来,苍白的脸上浸出一圈冷汗。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一片小刃已经抵到他小指的骨头上,只要段崇再用些力道,就能齐根斩断。   “说不清楚的,也算你没有回答。”比之疼到浑身颤抖的韩仁锋,段崇的容色实在太过平静,“这刃上淬了药物,有止血之效,却能让人疼得生不如死。……不急,你还有九根手指,能再说九句。”   他又惊又恨地看向段崇,死咬着牙关,竭力忍住疼痛,不让自己再嚎叫一声。他原以为段崇自恃清名,必不屑用下三滥的法子,却不想这个人实则狠戾至此。   段崇继续问道:“为甚么对芳芜的处置和其他二十八名宫女不一样了?”   “只是一时兴起,就想换一换手段。”韩仁锋咬着牙回答。   段崇想起傅成璧在之前曾与他提过,她说芳芜对于韩仁锋来说是不同的。   明明黑色的纱氅很容易暴露银色的丝线,但是凶手却替她穿上了。单凭这一点,傅成璧猜测是韩仁锋不忍芳芜的尸身受冷,才会有如此行径。   段崇对她这等出于情感和直觉的推测不以为然,可如今他想到其他一些细节,竟也想试一试,兴许能找到突破口。   段崇抬眉,冷静地看向韩仁锋,说:“你喜欢芳芜?”   韩仁锋没有回答,他此刻已疼得恨不能昏死过去,可这样的疼痛也让他变得越来越清醒。   “你留着她送给你的荷包,常穿她为你做过的鞋子,就连在给七皇子办事的时候也愿意抽身与她私会。”段崇口吻中有轻淡的肯定,“你喜欢她。”   “喜欢?”韩仁锋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转而道,“不过,她的确也算个温柔的女人。如果不那么贪心,或许还能活得久一点。”   “贪心?”   “她痴心妄想,还盼着我能娶她。”韩仁锋苍白地笑起来,“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老女人,她以为自己配么?所以我杀了她,否则迟早会坏事。”   “你怕她坏甚么事?杀害其余二十八名宫女,是为了同一件事么?”   韩仁锋再次选择沉默,死咬着牙不肯说话。   段崇将薄刃缓缓移到他的食指上。   刃上的冰凉如同毒蛇舔舐,韩仁锋不禁哆嗦了一下,从内心深处已再难忍受同样的剧痛。这种从手指骤起的疼痛会顺着手臂一路疼到他的胸腔中,五脏六腑犹如被毒刃翻绞。   韩仁锋说:“是为了狐仙。”   傅成璧在外静静地听着,听韩仁锋提及自己从一处破庙中偶得这一尊狐狸像,在仙道的指引下,韩仁锋为这尊狐狸像设了香案,日夜供奉。   狐仙若想要修成正果,需要吸食女子的阴元;而作为回报,她会实现供奉人的愿望。   所以韩仁锋专挑即将离宫的女子下手,将初夜的落红纳入瓶中,回头摆上香案。不日,狐狸玉像愈发雪白透亮,而韩仁锋所求的仕途昌顺也得以实现。   韩仁锋说:“我想到总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所以设下傀儡局,目的就是为了让皇上完全废弃环山园,如此一来,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枯井中的尸体。只可惜啊,棋差一招……”他阴森森地看向段崇,“却教你发现了我暗中做得手脚。”   傅成璧闭目片刻,转身推门而入。   “你知道为甚么芳芜迫切地想与你成亲吗?”   韩仁锋疑惑地望过去。   傅成璧冷下脸,“她怀了身孕,需要你给她一个名分。”   作者有话要说:   牢役1号:……凤驾到之前,能不能给个信儿?跑龙套的也是有血有肉的好吗!   牢役2号:好了,一个跑龙套的给自己加啥戏?演完一起领盒饭去。   牢役1号:好的。 第33章 鞭打   闻言, 韩仁锋苍白的脸立刻青了一层。   傅成璧语调放得很轻,让人听来有着似有似无的嘲弄,“一个怀了你孩子的女人想要一个名分, 算得上贪心吗?”   韩仁锋如今已痛至麻木, 芳芜的音容笑貌纷迭而至,浮现在眼帘。   傅成璧见他愧疚甚少,疑惑更甚, 再问:“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   这一句中似如诘问一般令韩仁锋耳边轰然鸣响, 眼前仿佛天地异色。   韩仁锋神思恍惚,正是有懈可击的时候。   傅成璧心中暗道, 既然他言当初是有一仙道指引,才有了供奉狐狸像一事;可据她所知, 历来科举试子,甚至朝中官员问道求仙的事并不鲜见, 然则无论是求文昌还是官运,拜得神明都是文昌帝君, 却未听说过有哪个仙道会指引人去供奉狐狸的……   傅成璧正要问出心中疑惑,刑房外传来牢役恭顺谨慎的请安声。   随之进来的是一名官员,胸前团走云升日、仙鹤翩飞, 正是大理寺卿于存贤。   段崇点头, 淡声道:“于大人。”   于存贤上前给傅成璧请礼:“大理寺卿于存贤, 拜见长宁公主。”   傅成璧有些讶异大理寺卿的突然到来,请他平身。   于存贤拱手,敬声道明来意, “下官听闻段少卿现将杀害宫女子的凶犯捉拿归案,且已认罪画押,依例前来复核此案,以待后裁。”   便是在这说话间,韩仁锋突然咳了一声,这一咳便好似停不下来一般,咳得愈发厉害。他的脑袋开始奇怪地晃起来,脸色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额上青筋根根凸显。   段崇眼睛利,立刻察觉出他的异样,“韩仁锋!”   韩仁锋已然头痛欲裂,他使劲朝一个方向甩着脑袋,仿佛要将甚么东西从耳朵里甩出去一般。   傅成璧和于存贤都教他的怪状吓住了脚步,惊瞪着眼睛看着韩仁锋像个快溺死的人一样苦苦挣扎着。   段崇眼见形势已大不对,上前将韩仁锋从刑架上解下来。韩仁锋失去支力,一下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中猛呛出一大口鲜血,咳嗽才算停着。   他的嗓子如同被火灼烧过,不断发出嘶哑的哀嚎声。   段崇忙去探他的经脉,可韩仁锋却一下攥住他的手腕,口舌大张,呜呀呀地想说甚么。   “不该……”韩仁锋眼里充满了震惊,又道了一声,“不该……”   段崇没能听清他要表达的意思,再度靠近了一些距离。   韩仁锋哑着声竭力嘶喊:“惠贵妃!……惠贵妃!”   他虽然没了清亮的嗓子,但发出的气声十分狰狞,张牙舞爪地钻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韩仁锋脸已经扭曲变形,目眦欲裂,眼球布满了红丝,一下流出两行血泪来。   他的神魂似乎也随着泪一起流出身体,不出须臾就不见了生色。   段崇探过他的鼻息和颈部脉搏,半晌,才沉冷道:“死了。”   于存贤大惑不解,忙追问道:“死了?!怎么、怎么死的?人在牢房里,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段崇没有应声,眼睛在韩仁锋的尸体上逡巡片刻,手下探过他的衣袖和领口。不一会儿,他就摸到韩仁锋领子的异样,待翻开一看,其中有一小块地方还残留着黑色的线头。   段崇凑过去轻轻一闻,便觉清苦浓郁的药味袭来。   “毒药。”   于存贤见他这么来回翻腾几下,能看出个七八分的缘由来。   这是流传于死士中的一种做法,他们会在衣领中缝上毒药,日后若行差步错落入敌手,在很有可能会被迫做出有损主人的情况下,死士就会吃下毒药,杀身成仁。   于存贤对此稍作解释,复而叹道:“看来他是不肯伏法,才会服毒自杀了。”   傅成璧惊魂甫定,问道:“怎会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进刑房前,不需要换上囚衣吗?”   跟在于存贤身后的牢役生怕罪责怪到自个儿头上,忙道:“殿下明鉴,按照律例,凡文官、武官涉案,在正式判处下来前是不用换衣的,以免实则清白而无辜受辱。”   如此正是给了韩仁锋的一个可乘之机。   段崇即命人去搜寻这包裹毒药的布片,不久,牢役就在刑房外的过道上发现了。   也就是说在进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服下了毒药?   现下摆在面前的证据明了,可傅成璧总觉得有隐隐蹊跷之处,但一时也未能理出头绪。   不及她再想,于存贤就得按照程序接手卷宗和证词,审核此案。余下诸事也不再归傅成璧插手了。   于存贤要留此善后,便敬慎地请傅成璧先行离开刑大狱,又令段崇将其护送回宫。   于存贤一路将她送至停靠的马车前,等傅成璧上车时,他端着容色,脸上似笑非笑,对她说:“殿下且慢,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回头,惑然道:“于大人但说无妨。”   于存贤道:“关于韩仁锋死前所说的话,因涉及宫中贵人,下官会秘密派人去核查此事。但在无凭无据之前,还望殿下不要声张,以免惊扰圣驾不说,还要伤及贵人清誉。”   话是说得恭恭敬敬,但傅成璧却听说于存贤是在警告她,就凭韩仁锋死前的一句话,惠贵妃是脱不开嫌疑的,在一切没有定论之前,让她务必不要打草惊蛇。   傅成璧点点头,承诺道:“请大人放心。”   ……   已至午时,天光寒晴。一个太监行色匆匆地冲入了景秀宫。   宫中,惠贵妃正陪着李言恪练字。   言恪行楷书,写得一派浩然端正,一旁的孙姑姑看了,鼓励中多是赞叹:“小殿下写得真好。”   言恪满眸子里都是笑吟吟的光芒,对惠贵妃说:“前几天让姐姐看过儿臣的练笔之作,请她雅正一二。现在连太傅都夸儿臣书法大有长进了。”   惠贵妃也笑起来,温言敦促他日后还要再用功。   这厢太监满脸急汗地进来请安。见了他,惠贵妃笑容一滞,须臾恢复平色,令宫女领言恪去书房读书,又将其余宫人屏退,只留了孙姑姑在侧服侍。   四周清净下来后,惠贵妃便缓缓道:“说罢。”   太监跪下,回答道:“奴才问过了,段大人捉拿的人的确是韩大人无疑,且韩大人已是认罪画过押的。今儿提审,没想到出了事,韩大人在刑讯时畏罪自杀。不过,关于详细原委,那些牢役也不敢再多透露,奴才没能打听出来。”   惠贵妃良久出神,长长地叹了一声。她向来有着寻常女子不怎有的英气,素日里协理六宫,更是风光无限,却不曾有人见过她如此失意的时候。   惠贵妃惆怅着抬起头来,看向孙姑姑:“姑姑,你说本宫还能陪皇上多久?”   “娘娘……”孙姑姑面露不忍,温暖的手覆在惠贵妃的肩头,“您别多想。有皇上在,不会有事的。”   她半垂下首,目光遥远:“从边疆到京城,鬼门关、修罗场,本宫都陪着皇上一路走来,原以为总该能修成正果了,却不想还是难逃一劫。”   惠贵妃含泪笑起来,但很快她就将泪水拂去,托腮沉思许久。   片刻后,她眼里渐渐浮上厉色,对跪着的人吩咐道:“去宫外候着。若长宁公主回来,令她即刻到景秀宫来。”   一路上,傅成璧都有些惶然不安,脑海中不禁做着各种猜测。   车马不能驶入宫门,段崇将马拉停在巍峨门前,转身去接傅成璧下车。他见傅成璧面容有些许苍白,神色恍惚,遇见冷风,身子就禁不住地微微发颤。   段崇想到她恐是在刑大狱中受到惊吓,低声叮嘱道:“回宫后要多加小心,如果遇见难事,就让宫人来给我传个信……”说完,他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怪怪的,但一时也想不出另外更加妥帖的说辞。   “多谢。”   傅成璧没将他这句话听到心里,匆匆道过辞,就乘上轿辇,由宫人抬着往景秀宫走去。   她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件案子,尤其是韩仁锋死前,还喊了两声“惠贵妃”。连傅成璧都不禁暗自猜疑,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是为了惠贵妃。   韩仁锋乃外城流民出身,按理很难在京城立足,是向家的知遇之恩让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况且还是惠贵妃将他一手提拔为了宫中副尉,他才成今日的气候。   加之供奉狐仙者多为女子,前世傅成璧在后宫中就知道有妃嫔私下养狐仙,以求龙恩和芳华永驻的。   如此一来,也令人不免猜测,真正的供奉人实则是惠贵妃,而韩仁锋不过一介走卒而已。   因可供以狐仙吸食的女子精血极不易得,尤其是像惠贵妃这般身处深宫的,若想取得供品,必得另养爪牙,而韩仁锋无疑就是最好的人选。   想起被做成傀儡的芳芜,还有在从枯井中捞出来的二十八具宫女的尸体,傅成璧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今生重获的每一点欢愉都让她倍觉能够重活一次是上天何等的恩赐。   那些宫女都是要即将出宫的人,她们也要有焕然一新的生活;尤其是芳芜,她还怀了心上人的孩子,即便是卑微的宫女,却和出嫁不久的长金郡主一样,也慕想过和心爱的男子成亲的那一天。   可是她们死了,死了便是玉碎香埋,甚么都没有了。   携着悲戚的恐惧如同当日墓室中的虫爬到了她的背上,自心腔始至每一根头发丝都颤栗发麻起来,背上也被激起一层冷汗。   傅成璧摇着头,暗劝自己别再去想,恍然再回神时,就已到了景秀宫的门口。   守在宫外的太监恭顺地跪下,转达了惠贵妃的命令。纵然傅成璧此刻脸色极差,也不得不去先去给惠贵妃请安。   她随着太监进了景秀宫,惠贵妃正坐在软金色的榻上烹茶,茶香四溢,尤能令人心静。   “儿臣向母妃请安。”傅成璧跪地而拜。   惠贵妃端然看向她,问道:“你去了刑大狱?”   傅成璧凝神片刻,心中知道此刻否认就会平安无事,但她只要看见惠贵妃,就想到那些死去的人,堪堪压抑下的情绪此刻又疯长出来。   她傲骨里淌着的始终还有武安侯刚烈倔强的血液,此刻冥冥中竟生出莫大的勇气,毫无胆怯地坦诚道:“是。儿臣想听听那凶手如何辩白,想知道为何在他眼中人命轻贱至此,竟与蝼蚁无甚分别!”   说是诘问韩仁锋,倒不如说诘问眼前人来得妥当。惠贵妃将她神情的每一处变化都看在眼中,没有继续盘问,转而道:“好。你承认就好。”   她站起来,看了一眼孙姑姑。   孙姑姑犹疑片刻,手脚顿滞地取来柳枝鞭条,呈给惠贵妃。   傅成璧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柳条鞭,顿觉背脊发寒。   惠贵妃走近,扬手一鞭就落在了她的背上。疼意在背脊上裂开的那一刻,傅成璧本能缩了一下,咬住牙才没有痛吟出声。   这鞭条虽是柳枝捻做的,但极为细软,如同软鞭,抽在身上不会伤及根本,但总是能让人皮肉吃痛。   惠贵妃容色清淡,眸若寒潭:“这一鞭打你是因你以上香祭拜为名离宫,实则是目无尊长,欺君罔上。”   背脊上泛开的火烧一样的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傅成璧难能开口说话,疼至麻木时,紧接着就是第二鞭陡然落下。   “这一鞭是教你‘知进退,明得失,懂分寸’,你以后定要谨记在心。”   惠贵妃语气沉和,定定望着傅成璧,若摒弃手中鞭条不言,她的神情不免让人生出语重心长的错觉来。可傅成璧此刻只晓得疼,哪里还有心思去想惠贵妃这句话旨在何意?   两鞭落定,惠贵妃一字一句地给出处罚:“罚你回武安侯府思过,非诏不得入宫。”   傅成璧疼得脸色惨白,额上汗水淋漓,强忍着背上麻痛给惠贵妃磕头:“臣女领旨谢恩。”   玉壶侯在殿外,隐约听到些许动静。这会儿见傅成璧秀眉紧蹙,踉跄着从殿内走出来,容色极为痛苦,玉壶一下就落了泪,连忙上前扶住傅成璧,“殿下……”   傅成璧笑着摇摇头,示意无碍,吩咐道:“去,将昭昭抱来,我们回侯府。”   玉壶不想再多问甚么,只为姑娘觉得委屈,一心想快离了这个地方才好。她随即简单收拾了些常用的旧物,同昭昭装在一块,就与傅成璧乘上了离宫的马车。   惠贵妃打得两鞭不轻不重,除却让傅成璧晚上难以入睡些,倒也没伤及筋骨,涂些活血化瘀的药酒就会好。   翌日,久病在床的文宣帝终于恢复了些精气神,六宫齐贺,现如今龙体安泰,他们终于能赶上过一个好年。   因文宣帝尚需静养,簇拥了一屋子的妃嫔、皇子和公主不一会儿就被皇后遣去。   等环伺清净了,文宣帝才注意到皇后容色十分憔悴。想来她这几日侍疾辛苦,文宣帝便温声令她回去好好休息,道:“等朕再养些力气,必去你那里多陪陪你。”   皇后羞然垂首,轻握着文宣帝的手说:“好,皇上一定好好休息,切勿劳神。”   皇后行礼告退没多久,这厢惠贵妃姗姗来迟。   她先行请了罪。文宣帝一病缓过来,才觉神清气爽,连带心情也好起来,并未多加怪罪,只命她起身坐到床边来:“你替朕和皇后协理六宫,难免忙碌。”   说话间,文宣帝想起方才有人提及不见长宁公主来请安,问了七皇子,他也没能回答上来。此时见了惠贵妃,不禁问起:“说起来,怎么不见长宁呢?”   惠贵妃迟疑许久,没有回答。   文宣帝发现她神情有异,再问:“怎么不说话?”   “臣妾有罪,擅自下令让她出宫回府去了。”   “怎么了?”   “前几日皇上突然病倒,之于病情的原因,连御医都说得模棱两可。观星司司监前来请见,说是皇上此病实则是因凶星入主宿宫,冲紫薇偏进角宿;唯有禳凶星出宿宫,方可延寿。”她语气一顿一滞,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司监口中凶星,便是指长宁……”   文宣帝闻言先怒:“胡说八道!朕的甥女就算非凤生鸾命,也不至于是甚么凶星!”   “臣妾原本也是不信的,当即就斥责了他。可司监说长宁本是凤命,主参宿宫,是以册封公主一事令其星命离开原宿宫,化而为凶,故才冲撞紫薇星宿。”惠贵妃说,“昨夜长宁小错,臣妾借口发落了她,让她回了侯府,今日皇上就病体大愈,如此也可见司监所言非虚。”   文宣帝长久地囿于鬼神之说,听她这一番说辞,不免信了七八分。   之后,在府思过的傅成璧就收到宫里传下的圣旨,皇上追封武安侯为王,谥号“忠武”。如此一来,傅成璧就从公主变成了郡主。   领旨时连她自己都在暗笑不已,前世担了个“祸国妖后”的名声,今生开创了“十日公主”的先河,这事要是写进话本里,唱个三天三夜都不成问题,她必然算得上古往今来一奇人也。   宫中开始流传长宁公主是不祥之身,才被以这样的由头逐出宫去。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如同风刀雪剑一般刺入武安侯府。可傅成璧却看得开,这公主的殊荣原本就不是她该得的,失则失矣。   她令人将府门一关,挂上谢客的牌子,镇宅的昭昭无事就往门口巡一巡,任风任雪都吹不进府中来。   因着传言的缘故,过年时武安侯府甚少有人来访。傅成璧因祸得福,过了一个清净的好年。   除夕这天,傅成璧和玉壶一齐包饺子。傅成璧许久不沾阳春水,捏起来没个好样,总是露馅儿,看得玉壶在旁哭笑不得。   傅成璧正儿八经地想学,捏得很认真,饺子也渐渐有了形状。她学得久,饺子就包了很多,玉壶看着有些发愁,不禁道:“姑娘,包多了呀。”   “多了就去分给下人。”   玉壶笑道:“过节留下的下人都加上,也吃不了这么多的。”   傅成璧低下头,想笑也笑不出来,舌尖渐渐泛出苦意,低声说:“要是哥哥在家就好了。”   玉壶愣住,握着擀面杖的手僵了一瞬,心头隐隐发疼,却强压下泪意,继续笑道:“小侯爷若看见姑娘将饺子包成这样,肯定是要笑话的。”   话音刚落,这厢匆匆跑进了个奴婢,传道:“姑娘,有人来访。”   傅成璧疑道:“是哪家的夫人?”   这奴婢回答:“都、都不是。是段大人和裴大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真是委屈到变形……   段崇:我的剑呢!给我拿来! 第34章 除夕   傅成璧诧异地抬了抬眉, 净手换衣后方去前厅面客。   段崇和裴云英两人正饮着茶,见傅成璧袅娜而来,俱站起了身。傅成璧上前行礼, 眼睛疑惑地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两位大人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段崇手脚有些不经意的慌忙, 将搁在桌上的年货掂起来,回道:“拜年。”   裴云英像模像样地拱手作揖,笑吟吟地说:“傅姑娘过年好呀。”傅成璧瞧着他, 不禁笑起来, 道:“你们这是专程上门来打趣我的?”   裴云英说:“岂敢?不是听你抱恙么,就来看看。”他转眼瞧见玉壶怀中还抱着胖了一圈的昭昭, 兴起眉,一边靠近一边说:“傅姑娘啊, 你这猫又肥了。”   傅成璧答:“胖了三斤,一过节就这样。”   他从玉壶手里接过猫, 一点都不拘礼地坐下,让昭昭趴窝在他的大腿上。   昭昭对待六扇门的人很是容忍, 裴云英五指没入它颈下的毛发里来回揉挠,竟也不见它恼,只眯起眼来静静享受着。   “哟, 你这脖子都快跟腰一样粗了。”裴云英一边揉一边自顾自地跟昭昭说起话来。   一旁一直静默不言的段崇轻咳了一声, 正色看向傅成璧, 问:“你、你好些了么?”   傅成璧说:“没有大碍的,多谢段大人关心。”   答完,两人就又没了话。段崇僵着背, 直挺挺地站了会儿,然后从腰间摸出一只金丝手镯,递到傅成璧的面前,道:“这个给你。”   傅成璧的脸倏尔红了大半,羞赧地问:“大人这是作甚?”   她没料到段崇竟会如此唐突。难道他们江湖中人都不知男子送女子贴身的物什意味着甚么吗?   段崇言行虽然有些滞顿,但神色总一派清正,让人指不出失礼的地方。他沉声道:“你不会武功,也不是个练武的料子,之前所遇诸多险事,以后也必不会少……我就请人制了这只金镯,你带着,也可作防身之用。”   傅成璧有些好奇,从他的手心中拿起这副金镯。镯样别致,金环对头的相接处已两片交叠的小叶子为衔,样式清秀有余,压住了金质的老成。   她握在手中,只觉比素日里带的手镯略重一些,除此外倒没发现旁的特殊之处。待再细细打量了片刻,抬眸问道:“怎么防身?关键时刻拿它砸人么?”   段崇:“……”   他将手镯拿过来,手指叩住一片叶子,轻轻一拉,手腕翻转将延出的丝线绕在指间。   傅成璧一惊:“金铰丝?”   上次缉拿展行有功,文宣帝就将金铰丝赏给了段崇。金铰丝盘于镯内,最是轻便不过,只要学一些简单的擒拿搏斗的技巧就能用起来,尤其适合傅成璧这等不通武功的人,于是他就请人制了这只镯子。   段崇说:“等你养好病,我会让虞君来教你怎么用。”   傅成璧知道这几次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且在生死关头的无力感着实让她难受,见段崇有心至此,也不再推辞,落落大方地收下,郑重同他道了谢。   傅成璧在心中暗暗记下,以后定要还段崇这份恩情才行。   送完镯子,段崇又不知该同她说甚么好。他看了一眼裴云英,却见他正捏着昭昭的爪子捏得开心,没有收到他的眼神。段崇只得开口道:“云英,你不是还有事要跟傅姑娘说么?”   裴云英一脸疑惑地抬起头,手指讶然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有甚么……”   段崇沉沉看着他,眉峰一抬。裴云英这才恍然大悟,他抱着昭昭站起身,语重心长地对傅成璧说:“傅姑娘,的确有一事。”   “大人请说。”   “裴某想着傅姑娘家中也没甚么亲眷在京,倒是六扇门里热闹,故才跟寄愁拜访到府上,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吃个年夜宴?”   段崇将眼睛移到一侧,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傅成璧疑道:“怎么,你们是都不回家过节的呀?”   裴云英笑着回答:“几个兄弟之前都是五湖四海地漂泊,也就到六扇门后,才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裴某说句高攀的话,傅姑娘如今也在六扇门当差,大家都当你是自家人。要是姑娘不嫌弃,除夕夜同去饮酒守岁,岂不乐哉?”   傅成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天上的月牙,“好的呀。我跟玉壶多包了好些饺子,正愁不知该怎么处置呢。只是府上还有些年事要治办,不如两位大人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去六扇门。”   段崇点头:“好。”   两人辞后就出了武安侯府。段崇牵着马缰,轻轻抚着鬃毛,脸上不自觉带着笑。   裴云英凑过去杵了杵他的胳膊:“寄愁,笑甚么呢?”   段崇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神情,有些疑惑地说:“我没笑。”   “……好,没笑、没笑。”裴云英勾起唇来,转而问道,“怎么样,满不满意我刚才的表现?”话语间,颇有点邀功的意味。   段崇略想了一瞬,沉定道:“傅姑娘肯定看出来了。”   裴云英却不以为意,“看出来就看出来呗。正想让她知道,请她去年夜宴是你的心意,这岂不更美?”   “你别多想,我对她并非有甚么心意。”段崇正色,声音浩然,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只是因为现在疏远侯府的人甚多,她一人在京难免寒心。我们同在六扇门当差,如若坐视不理,是有违江湖道义。”   “行行行。”裴云英为他的说辞而折服,实在无言以对。   这种大义凛然的大道理教段崇一说,令人只有深信不疑的份儿,仿佛他心中就是这样想的,也的确这样做了出来。   傅成璧这厢安排好府中事务,就与玉壶乘了马车同到六扇门去。   马车愈近,便愈能听见门中传出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下车时又见头顶上绽开朵朵烟花,声如雷鸣,直冲云霄,震得人心都在微微颤抖。   傅成璧一来,绕过浮雕麒麟图的石屏,见庭院串起红灯笼,如若火龙,而下分列两排十八般兵器。七八人正围看两人比试刀剑,每逢兵刃相接的拆招之处,就有一阵热烈的喝彩。   他们见了傅成璧,脸上笑意大盛,忙招呼着说:“傅姑娘到啦,来来来,正有比试可看呢!”   杨世忠听见声音就走过来,咄了他一声,转而对她笑道:“别听他们的,刀剑无眼,可别伤着。快到屋里来坐。”   另有人玉壶还抱来了昭昭,忙上前讨好道:“玉壶姑娘,手酸不酸?要不我帮你抱会儿?”   玉壶教这事绊住脚,而傅成璧则先随杨世忠进了正堂。   正堂中大开两张圆桌,男女对座,中间只简简单单设一绣屏作遮,佳肴、酒浆逐一陈列。   男子席间觥筹交举,踩着板凳行酒令的有,摇骰子拼海量的也有,或吟诗、或啸歌,形状随意,却也不至于失礼,比之常人倒多出一股爽利的落拓不羁。   傅成璧落座,身边在座之人大多是平日里多见的姑娘,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拘束不安。   女信鹰今日皆脱了英挺的官服,青衫红袖,弄粉调朱,同坐在一起,言笑晏晏,也与寻常姑娘家无甚分别。傅成璧席间听她们讲讲江湖故事,她们也会问傅成璧关于官家的事,几个人说起话来一时也融洽得很。   这样的宴会是傅成璧不曾遇过的,从前在宫宴上无数只眼睛都在盯着她,皇后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再小心、谨慎又谨慎。直至今日,她才晓得世上真有人可以不拘泥于礼法,活得这般潇洒恣意。   傅成璧一时兴浓,便多饮了些甜酒。   她不比其他女子海量,很快脸就微微烫起来,混转片刻,只觉眼前酒杯晃动,仿佛下一刻就要倾洒出来。她晓得自己是有些微醉了,扶着桌子起身,只言到外面走一走醒醒酒。   她脚下如同踩着轻浮的棉花,寒冽的风扑面而来,才恢复些许清醒,抬眸见庭院中还在有人比试。   皎寒的月光透过梢头洒下来,段崇就在婆娑树影下半倚着,手中拎着个酒壶,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比武的形势。   傅成璧看见他,静悄悄地靠近过去,先行唤了一声,“段大人。”   段崇轻抬起眉,移过眼睛看向她。   目光触及的时刻,傅成璧不禁心下漏了一拍。只道他这双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甚么的时候,如若万载星辰落入眼眸,深邃似包罗万象。   段崇颔首,“傅姑娘。”   傅成璧站到他的身侧,将手背到身后去,玉指紧紧交拢起来。她垂下首,试图掩住微红的脸颊,俏声道:“谢谢你呀。”   “谢甚么?”段崇问。   傅成璧放轻了声音,“能到这里来,我很开心。”   她低着头,却不知段崇目光全然落在她的身上。趁着些许月光,他能看到醉意渐渐熏红了傅成璧白玉一样的面颊,又觉自己方才饮下的清酒也从喉咙中烧上来,从脖颈一路烧到耳后。   “喜欢的话,明年也可以来。”段崇舌头好似被酒泡过,有些含混不清地补了一句,“人到就好,不必你亲手捏饺子的。刚刚一下锅就开膛破肚,太惨了……”   傅成璧惊异地瞪起眼睛看向他。   段崇对上她的视线,难得展颜笑起来,笑得不加掩饰,复而自顾自地仰头灌了一口酒,才将笑意隐下。   傅成璧抚额掩住发红的脸,又回味了一遍他的话,也不禁扑哧轻声笑出来。   她声音清甜,只回答道:“好呀。”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震惊!天下第一钢铁直男居然还会开玩笑!(鼓掌.jpg   段崇:……喝醉了,喝醉了。大家就当无事发生。   昭昭:喵—— 第35章 规谏   辞旧后, 料峭的新风吹开了京城第一枝白玉梅花。   初九群臣上朝,大理寺卿于存贤将环山园傀儡案向皇上禀明了来龙去脉。   于存贤据目前所掌握的证据进言,乃系禁军副尉韩仁锋为求仕途昌隆, 弑杀宫女供养狐仙, 以傀儡术控制芳芜的尸身,意图恐吓众人、扰乱视听,来掩饰自己行凶杀人的恶行。   韩仁锋于刑讯期间畏罪服毒自尽, 现已验明正身, 交由亲眷认领准葬。   文宣帝暗道之前所见傀儡怪象,指不定就是韩仁锋为了粉饰行凶, 才欲将一切推祸于鬼神之说,让众人都以为是邪祟害命, 从此瞒天过海,再无人敢问津此事。   他一时龙颜震怒, 即令于存贤领人去启韩仁锋的坟冢,掘棺出尸, 当着众人的面,鞭尸二百有余,以示天威。   闹得满宫风雨的邪祟说终于落定, 段崇随即解下散骑常侍一职, 回到六扇门中, 却不想没过多久,随之铺天盖地袭来的却是天子之怒。   文宣帝在仔仔细细阅览过大理寺卿整理好的案宗后,得知是起首是因有一妖道指引韩仁锋去供奉狐仙, 才有之后一连串的祸事,顿时怫然而怒,着令太常寺在全京城范围内搜捕妖言惑众的道人。   这搜捕之令犹若疾风卷狂沙,浩浩荡荡扫过临京的每一处角落。   不过短短三日,所牵连的道观就有一十三处,道士数百有余,全部归案入狱,以待后审。   临京善男信女者众,个个唯恐自己牵连进此案当中。整个京城都陷入无言的惶恐当中,就连随之而至的上元节都不如往前热闹。   圣令如同一屉蒸笼,于寒冷中腾升出灼人的热度,迫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皇宫中,夜风拂过冷冷地推开殿门,发出吱呀呀的怪叫。   倚着殿门外头打盹的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冷风激醒,忙上前将殿门合好。   寝殿兽炉内焚着清淡的细香,殿门一合,香气渐而浓起来。风起动拂绡帐,文宣帝只觉一时坠入云里雾里的深渊当中,浮沉片刻,眼前一片清明,又才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他脑袋沉如千斤重,疲惫地坐起身,见殿内烛台忽地一盏一盏亮起来,灯如豆绿,散着幽暗的青光。   他一时诧异不已,正要开口询问是何人掌灯,又见烛火猛涨三尺之高,如幽冥长舌舔舐着殿顶,仿佛只消片刻便能将富贵铺就的金顶烧成灰烬。   “谁——!来人!护驾!”   文宣帝跌跌撞撞地从床边站起来,意图去拿墙上悬着的宝剑,却有一白毛尾巴卷住他的手腕。   他顺向望去,就见脸色青白的韩仁锋站在屏风前,屏风不知何时绣上白狐,便是这狐狸的尾巴勒缚住了他的手。   从屏风中一点一点裂出来的狐狸女形,似有非有地攀在韩仁锋的背后,细长魅惑的兽眼紧紧盯着他,尖细地鸣笑起来,刺得文宣帝耳膜阵阵发疼。   他一时头痛欲裂,忙捂住耳朵,嘶声大喊“护驾”,可这笑声愈来愈近,中间掺杂纷乱的叫喊声,交织成一团,反倒是让他甚么都听不清了。   “会有人为我报仇的——!”   韩仁锋阴森森道了一句,邪邪笑起来的眼睛里淌下两行血泪,看得文宣帝背脊发寒,出了一身冷汗。   他试图往外跑去唤人,却在出门的刹那一脚跌入万丈深渊,身体如堕云雾般向下坠落,耳边狐鸣远远地消隐,叫喊声逐渐清晰起来。   “皇上!”   文宣帝一下从噩梦中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惠贵妃一张俊丽的脸,眼睛里全是焦急和担忧,在看到他醒过来的片刻,陡然落下了泪。   文宣帝留宿云昭仪宫中,晚上突然遭了梦魇,吓得云昭仪花容失色,忙去传了太医,又去回禀了皇后和惠贵妃来。   两人匆忙赶到时,就见文宣帝在床上挣扎不已,脖子上已被他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   三四个太监上前意图制止,可力气大了怕有损龙体,力气小了又制他不得,一时急得满头大汗,无可奈何。   却是惠贵妃比常人果敢,上前一把按住文宣帝的手臂,一边急得掉泪,一边哑声唤着皇上。一直等到太医来,在文宣帝头上施下一针,他才算得以安静下来。   此刻文宣帝陡然转醒,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   见了惠贵妃,他便一下紧紧抱住了她,颤着声音哑声唤道:“挽青……有鬼!鬼要来向朕索命了!”   “不是,不是的。皇上,你只是做梦了。”惠贵妃闻言,眼泪决堤而下,手指不断轻抚着他的背部,泣道,“有臣妾在,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场梦魇让逐渐太平下来的皇宫陡起万丈波澜。   文宣帝像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宣泄内心的恐惧,又连下三道圣旨,着令大理寺卿盘查韩仁锋的底细,单单株连九族不说,凡是与韩仁锋有些关联的人都一并发罪。   韩仁锋其人仕途辗转多次,曾当过参议大人、翰林院学士、护军参领等诸多官员的属官或着门生,诸位大人皆因此案遭到关押,唯独幸免于难只有惠贵妃的母家将军府。   这一闹,整件事便如同腥风血雨在京城狂卷起来。   多名官员联名上谏,请求文宣帝收回成命,免此无谓的株连之祸;然但凡上谏的人,皆被文宣帝处以仗刑,早朝也因而废政多日。   宰相沈鸿儒于年前就抱病在府,听闻此事后,强拖着一体病躯去宫中谏言,跪在政成殿外好几个时辰,恳请文宣帝三思而后行。   终是不得,他又连夜写下一篇《新·臣子赋》,历数各朝君臣相得之道,求文宣帝以古鉴今,勿要矫枉过正,令臣不安职、民不安枕。   字字沥血,都不足以安抚文宣帝惧死的心。   沈鸿儒因此病情愈重,一连多日,下床走路都难。   段崇托人寻来一帖药方和一支上好的人参,带来宰相府探望他。   入沈鸿儒的居处,闻室内充斥着浓郁至刺鼻的药苦味,令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沈鸿儒半倚在软枕上,刚一口灌下碗中的苦药,苦得喉咙犯呕。这见了段崇前来,病容才扯出一丝恍若回春的笑意来,说:“稀客啊。”   段崇将人参交托服侍沈鸿儒的婢女,又将药方交给她,说:“以后换这副药喝。”   婢女怯怯地看了一眼沈鸿儒。他点头挥手遣她先行退下,又对段崇道:“你又去请了哪路神佛来助?”   “不会害你就行了。”段崇找来一方圆凳坐在床前,盯着他说,“现在朝中大乱,需要一个人出来主持大局。”   “能做得,我已都做了。”沈鸿儒眉宇涌上疲惫,“可我就算是个神医,也治不好皇上的心病。”   段崇说:“韩仁锋一案中还有一些疑团,我始终想不明白;他的死也多有蹊跷。但此事皇上已交由于存贤全权接手,他已将此案归档,以我的身份很难再重新开宗调查。”   之前韩仁锋曾谈及自己是为“万人”而行事,在审讯中又突然改了证词,说是为求仕途昌顺,这种前后矛盾的话令他最后证词的可信度也大为降低。   尤其是,他曾在死前说“不该”、“惠贵妃”之类的话,究竟是何意思呢?   沈鸿儒闭了闭眼,思虑片刻,道:“我会写一份公文交给大理寺,令你再查此案。”   “多谢。”段崇道。   沈鸿儒轻咳了几声,瞧见容光焕发的段崇,不禁笑道:“你最近是遇上好事了?”   段崇疑了一下,仔细回想一番,回道:“似乎没有。沈相何出此言?”   “瞧你春风满面的。记得你刚入朝为官那会儿,年纪也不大,可总爱板着个脸,瞧着比我都老成。咱们师生往街上一站,别人还以为我沈相是请了个门神,专镇病邪的。”   段崇:“……沈相多休息、少说话,也就药到病除了。”   沈鸿儒低低笑起来,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佯骂道:“臭小子。”   两人交谈间,有信鹰子请见:“魁君,皇上有旨,令您即刻入宫。”   闻言两人皆轻蹙起眉。   段崇即辞了沈鸿儒,遂骑上马赶往宫中。   路上,宫里的太监向段崇透露了些许消息,只道是今天大理寺卿于存贤突然负荆入宫,抱着必死之心以荐轩辕,恳请皇上下令收回成命,归放被羁押在牢的官员和道人。   据这太监所说,于存贤今天先是在政成殿外跪了一晌,一遍一遍厉声背着旧朝《臣子赋》,将文宣帝扰得心烦意冗,气得他下令让人掌了于存贤的嘴。   而于存贤犹不甘心,即扬言说“邪祟一事的罪魁祸首并非死去的韩仁锋,而是惠贵妃”。   这一句便将文宣帝彻底激怒。他令左右将其押到御前,让于存贤说个分明,如若发现其无凭无据,信口捏造,意图诬赖惠贵妃,便即刻下令当场处死他。   于存贤就在圣前言道:“韩仁锋死前曾供出惠贵妃为真凶。只是臣一直未能找到物证,这才没将此事写入卷宗,呈鉴于皇上。当时,从前的长宁公主、大理寺少卿段崇以及刑大狱牢役皆在场,都听得一清二楚,皇上只要传他们前来,一问便知。”   如此,段崇就来了政成殿回话。   请见时,他尚能在殿外听到于存贤慷慨激昂地论辩,“韩仁锋乃是向家推选,能成为禁军副尉更是因惠贵妃举荐。恕老臣大不敬之罪,皇上有意偏袒,区以对待,着实令臣士寒心!”   文宣帝脸色铁青地看着于存贤,得知段崇已在殿外候命,随即传了他进来。   见了段崇,文宣帝便问:“韩仁锋服毒自尽之时,你也在场?”   段崇回答:“是。”   “他说了甚么?”   段崇只得如实回答:“他在死前喊了一声‘惠贵妃’,但由于毒性发作,没有再多说就死了。”   这一下,文宣帝的脸就全黑了。   于存贤激言道:“皇上为邪祟所扰,牵连那么多无辜清白之人,孰不知这祸根就是出在后宫之中!”   他稽首再拜:“皇上始登帝位之时,谦恭待臣,曾挚言‘必交修余,无余弃也①’;今日老臣忆及往事,又思今朝之乱,不禁捶心顿足、愧疚难安。臣斗胆以死规谏,‘君圣则臣直,君暗则臣佞’,皇上圣明……!”   文宣帝闭上眼,怒火在胸前积蓄,直冲冠顶,激得额上青筋根根凸起。他扬手挥袖,面前的折子一下入小山般崩塌在地。   他再度睁开的眼睛血红,眼中情愫却是恨不足而痛有余。   “去!传惠贵妃来见朕!”   太监忙迭撞跑出去传信了。   宫里其余奴才都吓得不敢喘气,唯段崇掷地有声地说道:“皇上,韩仁锋死前并未将话说清楚,况且此案疑点尚存,究竟是否与惠贵妃有关还需再行查证。”   却不出须臾,惠贵妃就进了政成殿,触及于存贤和段崇投来的目光,不禁愣了一瞬。顷刻间,她又恢复常色,跪下来拜礼。   于存贤已在文宣帝前将话说到绝地,此时披肝挂胆,已不畏生死。见了惠贵妃,于存贤正要出声诘问,欲与她当场对质;不想那厢文宣帝先站起了身,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面前。   惠贵妃跪着,文宣帝便也屈膝蹲了下来。   惠贵妃感觉到他粗糙的指腹冰冰凉的,如同从前在战场上握过长枪后的温度,笨拙又缓慢,一寸一寸抚过她的面容。   他双目通红,愈显憔悴,发出的声音暗哑,却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   “挽青,是不是你?”他问。   惠贵妃许久没有回答。   文宣帝再问:“是不是你!”   惠贵妃垂首,闭眼将汹涌而上的泪意压下,退身伏地深拜:“臣妾知罪。”   作者有话要说:   ①必交修余,无余弃也:一定要教诲帮助我,不要抛弃我。出自《说命》。   傅成璧:谈政事都不带我玩系列……(委屈.jpg 第36章 重审   一夜之间, 风云既改。文宣帝将惠贵妃打入冷宫,下令不再追究下去,之前涉案抓捕的道人和官员在核查无嫌疑后一一释放。   皇上废弃惠贵妃的消息传到武安侯府的时候, 傅成璧称不上惊讶, 但莫名有些意外。   玉壶这厢添着安神的香,不禁感喟道:“好在她赶走了姑娘,否则岂不是要波及到侯府来?先前单单死了韩仁锋一个, 便是拖了许多道人和官员下狱, 牵连朝廷都废政多日;这回好在捉住了罪魁祸首,还无辜人一个清白不说, 最最要紧的是,皇上的病也能好了。”   如果再牵连旁人, 皇上就要发罪惠贵妃的母家将军府。   向将军是两朝老臣,曾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 手握重兵。因后宫、前朝一向了不相干,如若要因此牵扯出向义天向将军, 于国于民都不是甚么好事。   更何况惠贵妃只道自己是为了争宠才出此下策,与父兄无关。念及旧日情分和向家功德,皇上也只是将她打入冷宫作罢。   这回由皇上亲自找出病根所在, 所谓心病自然可以不治而愈了。   傅成璧托腮, 拿起金枝拨了拨香炉里的沉灰, 若有所思地说:“的确是一举两得呢……”   玉壶疑道:“姑娘这话是甚么意思?”   傅成璧摇摇头,不太确定的说:“只是觉得惠贵妃被废一事,出现得很是及时。近来京城满城风雨, 皆不安宁,现在因为她,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玉壶听得云里雾里的,其实连傅成璧自己都觉得有些迷惘。   按照之前她所推断的,这事的确与惠贵妃有关;可现在惠贵妃就逮,傅成璧非但没有拨云见日之感,反倒觉得愈发迷惑不解了。但若真要是教她说个所以然来,她一时也讲不出个一二。   过了晌午,她起轿去六扇门。   段崇正在值房中一遍一遍翻看卷宗。精致小巧的绣鞋踏进门槛时已放得足够轻,轻若鸿毛,却还是让他轻挑了下眉。   傅成璧扶着门,探出小鹿一样谨慎的眼睛,狡黠地望进房间里。   段崇连头都未抬:“傅姑娘,大白天里是要做贼么?”   傅成璧眼见还是逃不脱他的耳力,敛衽走出来,笑道:“只是方才听信鹰说段大人能以足音辨人,便想试试你可真有这样的本事。”   段崇说:“不算本事,听惯了而已。”他放下卷宗,看向傅成璧,问:“找我有甚么事?”   傅成璧说:“的确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你说。”   “大理寺的案子封档后可还有机会重审么?”   段崇一下起了兴致,望着她说:“傅姑娘为何要打听这个?”   “我想再查一查韩仁锋的死因。”   段崇说:“韩仁锋之死是和惠贵妃并案调查的,现在惠贵妃已然认罪,由皇上亲自过审,如若再查,怕是有点难度。”   傅成璧有些失落,段崇却是兴致正浓,问道:“傅姑娘因何要再查这件事?”   她摇了摇头,道:“韩仁锋死得突然,也只有这件事不是六扇门过手处理的,或恐漏掉一些重要线索,也并非没有可能。”   段崇道:“之前韩仁锋的尸身现在仍旧停放在大理寺内,等明日才会下葬。傅姑娘……”他站起身,慢慢走近她,俯身凝望住她的眼睛,不经意地笑道:“你想不想做一些坏事?”   傅成璧诧异地对上段崇的目光,一时困惑不解。   直到她提着灯笼跟段崇来到大理寺角门的时候,她才知道段崇口中的“坏事”是甚么意思。   夜探大理寺,要是惊扰了守卫,又不知该闹出怎样的事来;可段崇还真是敢,带着她也无所顾忌,两个人打着灯笼就进来了,段崇似乎对大理寺的防卫很熟悉,巧妙地绕过所有巡防。   傅成璧谨慎地望着周围,小声道:“段大人,这种坏事……你、你带我来做甚么?”左有裴云英,右有杨世忠,任哪个来飞墙走壁都不会拖后腿,怎么偏偏带她?   段崇沉声道:“我听说你父亲曾担任过大理寺卿。”   “是。但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又不能当用。”   两人正说着话,迎头就碰上一列守卫。   傅成璧:“……”   守卫讶然地看着凭空出现在大理寺的两人,一时面面相觑。段崇一点都没有做贼的心虚,背脊挺得很直,扬起眉,一派浩荡地看着他们。   对视片刻,守卫队长先歪了头看向别处,东张西望片刻,一本正经地说:“巡夜的时候眼睛要放亮!可都给我要点儿紧呐!”   “是!”   顷刻后,面前的人列队往别处巡逻去了。   段崇轻声道:“走罢。”   傅成璧:“……”看来这段崇不仅是六扇门的魁君,还是大理寺霸王。   等两人到了尸房,守在这里的人不多,只一个看门的老丈,腰间别着一大串的钥匙,错落地叠在一起。   听见动静,他掀开眼皮看向来者,意料之中地哼道:“段少卿,没有上头的命令,我刘老头是不会让你进去的。你们江湖有规矩,官场那也有规矩!”   段崇倒也谦恭地先赔了罪,“之前给您老带来许多麻烦,寄愁现在给您赔罪了。”   “哟,您还记得自己上次惹得麻烦呢?”刘老头说,“段少卿一出手,给人一顿开膛破肚。苦主来领尸,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交代。姑婆叔舅的在大理寺外哭诉了三天,还是于大人替老奴掏了五十两银子,这事才算过去。”   傅成璧小声劝说:“刘叔别担心,这次死得人已然无亲无故了。”   刘老头这才看见段崇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打着灯笼走出来,眼神有些出乎寻常的冷静,嘴巴倒是甜。但能跟段崇混在一起,定也不啥让人省心的人物。   他站起来,火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极长,一撸开袖子,露出的小臂肌肉雄厚,精壮无比。刘老头没好气地说:“那也不行,没有命令,就是不能进!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   段崇实在不想打,按住傅成璧的肩膀,将她往前推了推。   傅成璧惊恐地看了段崇一眼,压着声音气急道,“侬不会是来卖我的罢?!”毕竟刘老头总不能欺负一个小姑娘……   段崇却对刘老头道:“这位傅姑娘是武安侯的女儿。”   刘老头收了势,诧异地看向傅成璧:“老侯爷?”   段崇说:“您这一身功夫就是老侯爷教得罢?”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傅成璧一眼,示意她定要配合。   傅成璧这才明白过来段崇打得是甚么算盘,心中虽气段崇的利用,但思及今日来查韩仁锋的尸首才是重中之重,同他秋后算账也不迟,转而上前给刘老头行一礼。   她温声道:“刘叔,韩仁锋死时我也在场,当时验得匆忙,恐遗漏重要线索,今日夜访也是我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请刘叔看在家父的份儿上通融一回,成璧在此多谢了。”   她郑重其事地再而拱手拜了官礼。   刘老头狐疑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复才说道:“你这性子倒是随了老侯爷……”他又黑着个脸看向段崇:“就知道你这阎王爷比小鬼儿都要难缠。”   他的手摸了一把腰间的环扣,从上面取下一把钥匙,递到傅成璧的面前:“先说好了,没有下次。”   傅成璧一笑,说:“谢谢刘叔。”   “我在外把风,你们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段崇道谢,“足够了。”   待两人前后进入尸房,纵然外面也是寒天,可这尸房却要更冷,像个冰窖似的。   尸房中还停留着其他的尸首,共计十余具。段崇一个一个揭开白布寻找韩仁锋,傅成璧则以手帕遮鼻,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   她环视房中搁置着这么多尸体,不禁问道:“怎么刚过了年,这里还停放这么多人?”   段崇说:“都是长金郡主婚宴时当场格杀的歹人,活着的都在府衙牢狱里。但因为此事牵扯到流民,朝堂对这些人的处置争论不休,案子一直悬而不决,尸身也迟迟未能下葬。”   “为甚么?企图袭击皇室中人,单这一条罪行不就足以砍头了吗?”   “前任内阁首辅曾颁布法令,许当年进京告御状的流民留在临京,并且给出了一系列的宽待政策,令他们可以在此安居乐业。这群人现如今已凝聚成不小的势力,百姓称之为‘新京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朝廷的一块心病,也算是内阁决策失败遗下的毒瘤罢。”   他手下再翻到一人,露出韩仁锋那张已经溃烂的脸。   似乎由于毒药的原因,韩仁锋的尸体比旁人腐烂得更快,恶臭激得傅成璧喉咙一阵犯呕,胃里如同翻江倒海。她忙退了好几步,平复好久,才堪堪将喉头发涩涌酸的恶心感压下。   韩仁锋身上全是鞭痕,皮开肉绽,甚至已经开始往完好的肌肤处溃败。   段崇从墙壁上摘下一副手套,仔细勘验过韩仁锋身上的每一处伤痕,确定除死后留下的鞭伤外,再没有明显的外伤。   傅成璧仔细回想当日她看到韩仁锋的异状。那时候段崇是背对着韩仁锋的,而她是侧对,韩仁锋起先咳嗽了几声,段崇没有看到,连傅成璧也只是用余光扫到,韩仁锋甩了一下脑袋。   后来他咳得愈厉害,头便甩得愈厉害,仿佛有甚么东西钻进了耳朵似的。   她将这件事说给段崇听,她声音轻细,道来时显得四周愈发安静。言语间,段崇突然抬起手来,示意她别出声。   傅成璧一下噤了声音,睁大眼睛惑然看向段崇。   段崇耳朵微动,仔细听辨片刻。不一会儿,连傅成璧都隐隐听见,有甚么东西在滴答滴答地落下来,像是水声,但声音不如水那般清脆。   段崇蹲下身,阴沉的眼睛紧紧盯向停尸用的床板。傅成璧忙取了灯笼过来,明晃晃的光一照,就见地面上已积了不小的一滩的黄褐色水迹。   段崇顺着上方望去,这些水迹都是从韩仁锋头发中渗出来的。   段崇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身对傅成璧说:“傅姑娘,你先出去罢。”   “怎么了?”   “听话。”段崇望着她的眼眸沉着夜一般,锋芒料峭。   傅成璧抿唇,看了一眼躺着的韩仁锋,也没再说甚么,将灯笼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刘老头这厢见傅成璧很快就从尸房出来,疑而问道:“这么快就完事了?”   “段大人还在里面。”   刘老头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哼笑一声:“被赶出来的?……小姐乃是老侯爷的掌上明珠,作甚要跟着这阎王爷混天作地的?老奴提醒您一声,这种人,能离远点儿就离远点儿罢,招灾。”   傅成璧弯唇笑道:“段大人也是尽职尽责,才会亲自前来查验尸首。”   “哼,我看啊,他是为了他自个儿。”刘老头嗤道,“于大人过不了几年就要卸任了,段崇和另外一位少卿大人都巴巴盯着大理寺卿的位置,现在抓住大案不放,无非是立功心切罢了。……不过,他的确是有几分本事。”   傅成璧说:“高位贤者任,就算立功心切也是立功的,于大周百姓是好事的呀。”   刘老头呵呵笑了几声,“傅小姐还年轻,自然看不懂这其中的门道。段少卿在朝为官,坐到这个位置顶天了,再无升迁的可能。”   傅成璧疑道:“为甚?”   “他是江湖中人,从前就已然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朝廷要是再放给他权力,他岂非就要做天下第二个皇帝了?”   傅成璧闻言一惊,刘老头也晓得自己说了大不敬之语,忙敛了声量道:“对不住、对不住,晚上啊,多喝了几杯,嘴巴犯浑呢。傅小姐别将老头的话当真。”   不一会儿,段崇从尸房出来,手上端着一只盛蜡油的碗。   傅成璧忙迎上去,问道:“可有甚么新的线索?”   段崇将碗递给刘老头看,神容淡漠至极,但他眼中隐隐迸发的怒火却灼人得很。刘老头和傅成璧低头一看,就见蜡油里沉着一只灰红斑点的小虫,腹肚撑得滚圆,似快要撑破了一般,可见刚刚进行了一番饕餮大餐。   傅成璧头皮发麻,又记起当初在墓室中所受的惊吓,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刘老头自武安侯始就在大理寺当差,这些年也见过不少案子,猛一见到这虫子,猜测脱口而出:“蛊虫?”   “报予于大人,现在可以重审此案了。”   这种灰红斑点的蛊虫,潜伏在人脑当中只是一粒虫卵,吸附在角孙穴中,一旦以药物催动,蛊虫就能破卵而出,蚕食颅内经脉。   这种蛊虫虽性毒,却脆弱,一旦尸体被埋于地下超过半个月,蛊虫就会自动脱壳死亡。而其为虫卵时,体态极为细小,就算当初就开颅验尸,也不容易发现。   此番若非皇上惊惧过度,下令鞭尸;又赶上逢年过节,大理寺诸多事务一再搁置,韩仁锋的尸体早就下葬了。如此致使尸首在此停放多日,才让蛊虫吸食脑髓而得以成长。   当然,如果没有段崇和傅成璧的话,这具尸体明天照样会下葬,面对已经溃烂的尸体,谁还会留意他头发里溢出的黏液呢?   段崇要留在大理寺重写案陈,傅成璧也道自己要回六扇门去整理卷宗。   段崇将自己值房的钥匙给了她,并道:“去我的值房罢。夜里天寒,你再烧炭也免不了要受冻。这会儿裴云英应该在,你将他换出来就是。”   段崇也不管傅成璧答应不答应,就将钥匙搁到她手心当中。继而他对刘老头示意一眼,希望他能代劳送傅成璧回去,自己则转身往卷宗库走去。   傅成璧握着有些发凉的钥匙,怔愣片刻。   刘老头扬眉看了她一会儿,甚么也没说,只道:“傅小姐,老奴送您回去罢。”   傅成璧回到六扇门,拿着段崇的钥匙来接替裴云英的班。   裴云英这厢正收了笔锋,听傅成璧说明来意,忙裹了披风站起身。   裴云英侧首不禁轻打了个呵欠,才上前同她道辞,说:“那行,傅姑娘要是困了就到内室去睡,将锁挂里面反锁上就好。我就先回我那草窝了。”   “好,裴大人慢走。”   送走了他,傅成璧就将自己之前写下的笺草取来,对照着改了之前所陈写的案情,不觉间已是夜大深,神思渐倦。等真熬不住的时候,方才进了内室休息。   从前她记得父亲在抚衢也会有这样连夜看卷宗的时候,夜不归府,就在衙门里睡下。   傅成璧有时会送些宵夜过来,依稀还记得在如豆灯光下父亲伏案的身影,遥远而模糊,唯独记得清楚的是倒落在墙上的身影很是高大,像巍巍高山一般。   这般想着,她就渐渐陷入深眠当中。   ……   一大清早,天上又开始落雪,细细如沙。   这时天光还未大亮,沈鸿儒踏下马车,拢了拢肩上的银色斗篷,抬头看了一眼六扇门的牌匾。   门中信鹰见是沈鸿儒,忙挺直身子行礼:“沈相。”   沈鸿儒说:“本相找段崇。”   信鹰子忙给他引路,可去的却不是段崇常用的值房,而是偏一隅的小阁子。   沈鸿儒一边进来一边问:“寄愁,你这是甚么时候挪窝了?”   “沈相?”   段崇昨儿半夜就回了六扇门,借了这旁边的小阁子休息。他伏在案上也才睡了一个时辰,此时听见动静,一脸倦容地睁开眼,有些迷惘地看向沈鸿儒,“你怎么来了?”   沈鸿儒正色道:“有要事相商。”   段崇请沈鸿儒坐下,将铜壶放到小泥炉上,转身去洗了把脸,一扫去疲态,方才正坐到沈鸿儒面前。   沈鸿儒说:“我放在于存贤府里的暗桩今儿传了个消息来,或许与你的案子有些关联。”   “于存贤这样的人,也能教沈相乘虚而入?”   沈鸿儒笑道:“你的事,本相从不过问;本相的事,你也不要问。”   “好极。”段崇点头,“沈相请讲。”   “这几日,翰林院大学士周文荣与于存贤走得很近。你在于存贤手下也当过几年兵,应当了解这位大理寺卿是个甚么人。”   “顽固,古板,为人刻薄,不懂变通。”段崇给出最简单明了的评价,“不过却是把维护律例的利刃。”   “而大学士周文荣,其人圆滑、狡诈,花言巧语甚多,文章是写得一等一的好,坏在心思不正,总能将黑说成白。就是这么个人,一大早就跑去于存贤府邸中,哭声大背《臣子赋》,希望于存贤能到宫中规劝皇上。”   段崇沉声道:“你是说,前日里于存贤去宫中谏言,乃是周文荣在背后煽动?”   沈鸿儒点点头,道:“而且,我曾告诉过你,春华坊中死去的七名官妓是我安插的细作。其中有一名女子唤作娇珠,她捏住周文荣的把柄,要他纳她为妾。周文荣原本已经答应下来,可是不等娇珠进府,她就为展行所杀。”   沈鸿儒眼眸深沉,盯着段崇说:“本相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借展行之手除去娇珠,以此拉拢周文荣。再将这枚棋子运用到本次案件当中,意图是拉于存贤下马。”   段崇挑起眉,若有所思地看向沈鸿儒。   他继续道:“寄愁,本相可以跟你保证,惠贵妃一定是无辜的。当日于存贤没有证据就贸然指认,如果惠贵妃不认罪,皇上就会赐死于存贤。”   “毫无凭证的推测,下官不会相信。”段崇盯着他,道,“而且,就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惠贵妃没有任何理由要保全一个与她不相关的于存贤。”   沈鸿儒沉默了良久,思及目前能够改变局面的人只有段崇,决心与他坦诚说个明白。   “于存贤手里还握着流民案子的判决。”沈鸿儒说,“他与前任内阁首辅一向政见不合,这次由他主审此案,他是铁了心要将这帮叛乱的流民打入牢狱!可一旦他现在下马,换上新人,这件案子的走向就未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服了。利用我。   段崇:互惠互助,夫妻之道。   傅成璧:你可真不要脸。(冷漠鼓掌.jpg 第37章 探望   据沈鸿儒所说, 当年流民进京告御状一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庆沂(韩仁锋的故乡)官僚机构腐败、视人命如草芥一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举国震惊。   前内阁首辅柯宗山为了安抚民心, 也为圣上博得一个贤德明君的清声, 决定以宽厚的政策把这群人安置在京。   当时这一政策受到以于存贤为首一派的强烈反对。   他们认为应当将这些人再度遣回庆沂,令他们重建故土。然则庆沂当时破壁残垣,疫病蔓延, 许多田地都无法再度耕种, 将流民即刻赶回无疑是将人往死路上逼。   皇上犹疑不决间,是将军府向家站出来拥护首辅柯宗山的决策, 加之有惠贵妃在后宫中做说客,很快朝廷就通过了这一条法令。   这些年, 向家给了这群“新京人”不少的帮助,而向家一手提拔的韩仁锋更是在这群人中享有极大的威望。   沈鸿儒说:“当年你我合力查出柯宗山贪污受贿的罪证, 之后在定案的两年间,又相继查出柯宗山和庆沂官员私相授受的事。因此, 向家也开始怀疑柯宗山当初出台安抚流民政策,实则是在为庆沂贪官收拾烂摊子……”   向家意识到这一点,就逐渐停止了对新京人的援助, 近来也开始筹谋着要将他们再度遣返庆沂。如此便有了长金郡主喜宴上流民叛乱一案。   那些流民当日就是冲着惠贵妃来的, 目的就是想恐吓向家, 要挟朝廷。   韩仁锋自一开始制造傀儡、供奉狐仙都是打着栽赃嫁祸的如意算盘,既能以邪祟之说令龙体消怠,又能让惠贵妃失宠。   “就算惠贵妃真在暗中饲养狐仙, 但她已然和韩仁锋站在对立面上,又怎可能将这等事交由他去做?”沈鸿儒说,“寄愁,这或许是有人在背后做局,韩仁锋、惠贵妃,甚至于存贤,都不过是局中一枚棋子而已,他们都在既定的条件下做出了这幕后之人想要的选择。”   段崇皱眉沉思,思及韩仁锋曾说他是乃为“万人”而行事,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么?   段崇说:“现在一切推理就算再符合逻辑,没有证据也不能妄论。”   “那惠贵妃怎么办?”沈鸿儒再问。   段崇看了他一眼,再道:“别着急。现在韩仁锋的案子已经要提上重审,我在他的脑中发现了蛊虫。”   “蛊虫?”   段崇点了点头,“我已经派人去请江湖上用蛊的高手来京,想必很快就能找到韩仁锋真正的死因。”   “那现在你可有甚么头绪么?”   “不久前,苗教的人曾出现在六扇门,或许这一切与他们有关。”   夜罗刹、蓝婆子都是擅长蛊术的能手。偏偏是他们到京后就出现了巫蛊祸事,这一切或许没有那么巧合。   沈鸿儒知道自己再急也没用,只能等段崇将这一切查得水落石出。好在韩仁锋的案子即将重审,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迟到来。   沉默间,沈鸿儒隔窗瞥见一个小婢女携着厚重的藕色斗篷走进了段崇的值房。敲了门,没过多久,里面走出一个少女,裹住斗篷,同那小婢女说起话来。   沈鸿儒说:“寄愁,你这是金屋藏娇了?”   待少女侧首望过来时,正巧对上沈鸿儒的视线,他才将这姑娘的模样看清楚,再叹道:“你这‘阿娇’可够金贵的……甚么时候跟武安侯府的小姐也有纠葛了?”   傅成璧能看见的沈鸿儒和段崇,脸上微红,轻轻福了一礼,便同玉壶回了她的值房。   段崇纠正道:“傅姑娘忙于公务,才会在此借住一宿;况且六扇门的值房是谁都可以住的,还请沈相不要信口胡说。”   沈鸿儒笑了起来,“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沈鸿儒告辞,说会在府中等着段崇的好消息。   ……   段崇请得用蛊高手在三日内就已抵京。一群人于正厅中聚首。   蛊师看过泡在蜡油里的蛊虫,确定这是苗教才会制的“天青蛊”,且天青蛊的母蛊是以吸食女子精血为生,每隔三天就要有新鲜的精血供给才能成活。   段崇想到那些被丢弃到枯井中的宫女,只道是她们的死亡或许并不是如韩仁锋所说的那样是来供奉狐仙的,而是为了喂养天青蛊的母蛊。   杨世忠听后,不禁大怒道:“这苗教的人可还真是毒啊!自己干这种腌臜事,还要用狐仙作掩饰,诬赖到道家头上。可见这企图入主中原的贼心就没死过!”   段崇想了一会儿,再问道:“能不能找到母蛊的所在之处?”   蛊师同段崇说:“要找其实也不难。以笛音催动天青蛊的话,母蛊就会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幽香,这种香气馥郁,而且不易掩盖,颇能引诱猫狗动情,届时只要一探便知。”   裴云英在侧听着,手里还抱着昭昭顽儿,这一听当即把猫举了起来,道:“正好,有个现成的。”   然后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到了傅成璧的身上。   傅成璧怔愣了一下,方才回道:“可以的。只不过要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段崇说:“皇宫。”   一切事端都是自皇宫始。   傅成璧想了想,再道:“如果能入宫的话,我想同行。”   之前惠贵妃下过令,傅成璧非诏不得入宫,因此她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进宫看一看七皇子。近来天气多变,她唯恐李言恪会像前世一般染上风寒,又得不到细心的照顾。   段崇思虑一番,点头道:“行。”   段崇这厢将巫蛊一事禀告给文宣帝,前朝后宫向来都是谈蛊色变,文宣帝得知此事后大怒,令段崇等一干人随驾,亲自排查后宫六院。   傅成璧得机进宫,直往去了李言恪的宫所。宫外换了她不认识的太监和宫女,她要进时还被拦了下来,玉壶跨前一步,扬声道:“大胆!尔等冲撞郡主,也不怕砍脑袋么?”   守门的太监说:“奴才们奉命保护七皇子,不能放闲杂人等进宫。”   傅成璧解下六扇门的腰牌,对他说:“本官今日奉皇上命彻查六宫,妨碍六扇门的公务就是死罪,按例可以先斩后奏。”   太监见傅成璧后果真跟着六扇门的人,互相小心翼翼地对视一眼,终是低下了头,将傅成璧迎进了宫。   寝宫中,李言恪蔫儿了一般地伏趴在床上,眼前摆着一本《贤论》,已被压得皱皱巴巴。   外头宫人传是傅成璧到了,他先是愣了一下,忙从床上爬坐起身,果真见是傅成璧轻步迈了进来。   “璧儿姐姐——!”李言恪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连鞋都不顾得穿,忙飞到傅成璧的怀中,紧紧抱住她,喊了两声便嚎啕大哭起来。   傅成璧低低劝了好久,才将他劝住。李言恪一抽一噎地哭泣着,满是委屈地说,“姐、姐姐,父、皇,不、不要我了!”   傅成璧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自从惠贵妃被打入冷宫后,皇上为此伤心多日,李言恪前去请安也多是碰冷钉子。   前几天,皇上考问他功课,李言恪正为母妃的事伤心,一时悲伤又紧张,哆哆嗦嗦地只会流泪,根本答不上来问题,惹怒了皇上。   皇上就下令禁足李言恪,让他在宫中熟背经书,背不下来便不能出宫,也再不用去请安。   而且皇上将他身边的宫人都撤换下去,说是不想让惠贵妃的人再待在李言恪身边服侍,以免将他带坏。   李言恪说:“我想出宫,可那些宫人都好凶,我一气之下就打了他们一顿。谁知这些奴才竟告到了母后那里,母后知道了很生气,说以后要好好管教我,便用戒尺打我手心。”   李言恪张开右手给傅成璧看,眼眶红红的。傅成璧一看他的手掌红紫一片,险些烂了肉,可见是下了多狠的力气。   傅成璧满是心疼,轻轻吹了吹他的手心,小心拢住,问道:“现在可还疼吗?”   “恪儿不怕疼。恪儿只是想见母妃……”他抹了一把眼泪,“璧儿姐姐,你相信我,母妃一定是冤枉的,她绝对不会那么做。”   “现在段大人还在调查这件事,你之前不是很信任他吗?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玉壶在旁已红了半晌的眼睛,这会子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将手中提着的小木盒打开,端出几盘精致的点心,说道:“这是姑娘特意做的,带给小殿下尝尝。”   这几日李言恪都没有好好吃饭,眼下乌青很重,面容也不似以前英气勃勃。他一听是傅成璧做得,一下就起了胃口,便同与傅成璧坐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傅成璧在旁给他递茶水,轻声说:“乖。你在宫中要好好背书,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贵妃娘娘要是知道你过得不好,定要伤心的。”   “我一定会听话。”李言恪保证道。   傅成璧笑了笑:“之后我会去求静嫔娘娘时常来看你,若那些宫人再敢对你无礼,你便要学会哭,哭得越大声越好,将委屈都告诉静嫔。”   “静嫔娘娘会帮我么?”   “静嫔心善,是不会忍心看到这样乖巧的言恪受委屈的。”她笑着轻捏了一下言恪的脸蛋。   从对芳芜的处置上,可以看得出静嫔心肠不坏,且她得宠多年,一直苦于膝下无子。如若此番惠贵妃当真东山难再起,静嫔会成为七皇子在宫中最好的依靠,而七皇子也能成为静嫔的依靠。   静嫔若聪明些,自知照看七皇子对她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傅成璧再教他:“别人会告状,你也要会。你是皇上的儿子,你的委屈才是皇上真正看重的事,晓得伐?”   李言恪使劲儿点了点头。   傅成璧继续陪他说了很多话,又听他背了一遍皇上让他记下的功课,等回过神时已然是黄昏时分。   现在段崇正跟着皇上巡察六宫,傅成璧也不方便在此逗留太久。她跟李言恪说:“等有机会,我就再来看你。你若真为贵妃娘娘着想,就要知上进,万不能在此贪于玩乐。”   “好。”   言罢后,傅成璧和玉壶就离开了。   玉壶扶着她走在宫中长长的甬街上,正说着拜会静嫔的事。   谁料没走出去多久,负责保护的傅成璧的信鹰子忽然大喝一声:“谁!”   傅成璧教这一声喝吓了一跳,往前方看去,就见一翩黑影立在不远处。这人就如凭空出现一般,外面披着黑色的披风,头戴大风帽,将半张脸都遮住了,只从胸前散落的长发可以看出是个女人。   女人抬起了头,露出半张白皙的脸,但能从脸庞上看出些岁月的痕迹。   这妇人轻冷一笑,从披风下伸出双手,每一根手指上都戴着铁环。手指在空中轻盈一张一合,傅成璧眼前银光微动,刺得她不禁眯起眼来。   她身后的信鹰猛然警觉,上前握住傅成璧的肩膀,将她推向身后。   这下傅成璧才清楚的看见,那些银线已经牢牢地锁住了眼前两名信鹰子的手腕!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又是我倒……倒霉?   单九震:不是的,大丫头,盯你好久了。   昭昭:最倒霉的难道不是我? 第38章 刺伤   日光像是掺了墨一样黯淡, 蛊师长立在雕龙画凤的玉台上,手持长笛,唇下催起古妙的乐音。   段崇将昭昭小心地放在地下, 喂了一些吃的, 使劲揉了下它的脑袋。昭昭尚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甚么,吃完后还舔了舔舌头,意犹未尽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段崇。   笛声愈传愈远, 蛊盒中的天青母微微振动着翅膀, 鳞粉簌簌落下。馥郁的馨香浸进了空气中,渐渐地向外开始飘散。   这股香气就像夜里盛开了如燃的花海, 藏也藏不住。   文宣帝坐在龙辇上,冷着一双眼。没有过多久, 四周可见的宫墙金顶上不断跃现出野猫的身影,匍匐在上, 不断发出喵呜的叫声。   昭昭眼瞳微竖,迷魂片刻, 开始迈起快步寻找着气味源头。在宫中其余莫名出现的野猫也跟着昭昭的行踪,往同一个地方而去。   段崇带着一干信鹰子追上,文宣帝的龙辇紧随其后。   不一会儿, 乾禧宫宫墙上站满了野猫, 皆虎视眈眈地盯着庭院正中站着的一名小宫女。小宫女很怕这些野猫, 端着盒子的手瑟瑟发抖,眼睛通红,泪珠子不断滚落。   昭昭眯着眼睛看向她, 来回巡了两圈,忽地找准机会,“喵呜”一声扑到了她的腿上。小宫女受到惊吓,尖叫一声,手中捧着的盒子“啪”地掉在地上。   盒盖大开,翻躺在地上一只拇指大小的天青母蛊虫,黄白的腹肚撑涨得滚圆,隐约有些微血色。它扑棱着翅膀,怎的都飞不起来。   昭昭上前,用爪子拍了一下,但似乎这样的丑东西让它再提不起兴致,径自舔了舔爪背上的毛,百无聊赖地往宫门方向走去。   而其他的野猫皆数扑了下来,如同用母蛊虫取乐一般踢来踢去。这本捧着盒子的小宫女已被这一群野猫吓得神魂俱散,手足僵硬,大声呼着“救命”。   段崇一行人进了乾禧宫,昭昭瞧见段崇,活像个箭头子一样扒住他的衣裳,一下爬到他的肩膀上。昭昭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簇拥成一团撒泼打滚的野猫,颇有王者天下的风姿。   太监细声传唤:“皇上驾到——”   这厢文宣帝已下了轿辇,挪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来。   裴云英上前将野猫驱散,终于寻到母蛊虫,将其反扣在盒子中,呈给文宣帝。   “这便是天青蛊的母蛊,请皇上查验。”   文宣帝眉目冷峻,低头扫了一眼,蹙眉挥手令裴云英退下。他缓缓地盯向呆若木鸡的小宫女,威声喝道:“你好大的胆!”   从惊吓中回神的小宫女一下跌跪到地上,使劲儿磕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朕已经到了乾禧宫,皇后为何不敢出来见朕!”文宣帝眸中燃着熊熊怒火,目光如刃,投射在紧闭的宫门上。   宫中彻亮的灯火照得皇后头上凤钗熠熠流彩,她紧紧握着发抖的双手,温婉的脸上全是苍白。她怕起来,急忙捉住一旁宫女桂云的手,“怎么办?怎么办!”   桂云却要比她显得冷静,她说:“娘娘不必慌乱,只要咬定自己不知情,皇上念在昔日情分,说不定会相信娘娘的。”   皇后终归心虚,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觉往前几日皇上对她的关切都如镜花水月一般。   她临近崩溃,嘶声道:“皇上对本宫哪里有甚么情分?”忽地,她恶狠狠地指向桂云,“是你!是你说不会有事的!都是你!你在教唆本宫!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她瘫软般跌坐在地上,捂住脸痛哭流涕。   桂云哼笑一声,颇为不屑道:“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也不怪皇上更偏爱惠贵妃。论胆识和气魄,你当真只是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而已。”   紧接着,一干禁卫军破门涌入,将整个宫殿统统包围起来。文宣帝不愿再踏足乾禧宫,便令左右太监将皇后请出来。   皇后手脚发软,是被架着出来,宫女桂云也被一并扭送至御前。   皇后跪在文宣帝面前,恍惚着抬起头来,对向文宣帝陌生又冰冷的眼神,浑身都僵住了。   那同样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怕极了,失声挣扎着冲向皇后:“娘娘救我!您告诉皇上,奴婢只是听您的话将那东西扔了的啊,娘娘!”   文宣帝问:“事已至此,你还有甚么话想说?”   皇后能清晰地感觉到这话语间的冰冷,透过风袍侵入每一寸肌理,令她不禁颤抖起来。她惊惶之至,此刻反倒冷静下来,眼泪不住地往外淌。   她跪着上前,抓住文宣帝的龙袍,竭声道:“臣妾只是想能每天见到皇上,想让你多来陪陪臣妾而已……”   她放声哭道:“这过分吗?臣妾才是你的妻子,才是你的皇后啊!为甚么、为甚么皇上就是不肯垂怜臣妾!皇上甚至都不顾妻妾尊卑,将六宫之权都交给那个贱人!”   文宣帝眼眸深沉:“御医说你不宜劳累,朕才许惠贵妃协理六宫,为你分忧。”   皇后嘶声道:“臣妾甘愿病死,也不想教那贱人风光!她有父兄撑腰,有皇上的宠爱,可臣妾呢?臣妾在后宫中甚么都没有!……臣妾只有后位,为甚么皇上连这些都要分予她!”   “你为朕生了个贤明有礼的儿子,朕也一向看重你温婉大度;就算当初你父亲犯下滔天大罪,尔仍为皇后,这么多年从未变过。朕与你相待如宾,互敬互爱,如此还不够么!?”文宣帝痛心疾首,眼中纵横着些许波光,“怎能料想你却有一副蛇蝎心肠,竟敢利用巫蛊之术争宠,意图谋害于朕!”   “臣妾没有想害过皇上……臣妾没有……”皇后慌乱地指着身后的桂云,“是她,她向臣妾保证过,情蛊只会令皇上多在意臣妾,绝对不会有损龙体!”   文宣帝挥袖将她拂开,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刮割在皇后的五脏六腑上。   “够了!你真是枉为皇后!有你这样的生身母亲,亦是言玄的不幸。……朕以后不想再见到你。”   他疲累地长叹一声,背过身去,闭了会儿眼睛,复才道:“着令废黜柯氏,褫夺皇后宝号,即刻打入冷宫,终生不得出。其余宫人一律杖毙,以儆效尤。”   黄昏一沉,整个宫中鸦雀无声。   刹那间,段崇眼前横出一道冷光,他尚在寻这抹光亮从何而出,肩膀上的昭昭嘶声喵了一声,直往宫女桂云的方向扑去,狠狠在她的脸上抓了几道。   桂云脸上吃痛,不禁低叫一声,挥舞着手中的匕首将昭昭击退。   昭昭身影矫捷,稳稳地落在地上,弓起背做出攻击的姿态,恐吓式地对着桂云叫了几声。   桂云摸了摸脸上微痛的挠痕,手指染上鲜血,不禁大为惊怒。手腕一翻即擒上三枚银针,直往昭昭身上扎去!   电光火石间,但听清脆的“叮叮叮”三声,发出的银针皆被骄霜剑拦下。剑锋未曾停势,排山倒海般向桂云袭去。   桂云眼眸一惊,连连后退,袖中猛出一条毒蛇似的长鞭,险险将段崇的剑势打退了一分。   段崇将皇后扶起来,交由信鹰子护送下去,他则抚剑而立,阴霍着眼睛看向桂云,嘴角带有似笑非笑的讥嘲。   裴云英身形翩然,掠至后方将地上的昭昭拎起来,单手拢在臂弯当中。   他拔下腰间折扇,挥手一出即甩出三尺湛然青锋,直对向桂云,扬声喝道:“护驾!”   禁卫军蜂拥至前方,掩护着文宣帝连连后退至安全的距离,而随段崇入宫的信鹰子则冲上前去,一下将桂云团团围在中央。   桂云阴戾着眼看向段崇,脸上被挠出的伤口令她半张脸的形容都变了,左右皆不对称,一半平凡,一半美艳。   桂云轻声冷笑着,从耳后的皮肉间抽出三根银线,脸部肤肉逐渐松弛下来,原本被拉长的狭小眼睛变成一双杏眼,这才完完整整恢复出一张美极的脸蛋。   裴云英眯起眼睛来,冷淡的声音中有一丝丝惊愕:“夜罗刹?”   她一下抽动手中鞭子,外皮剥裂开来,露出节节白骨出来,所扫落之处都被击裂开细碎的纹路。   段崇说:“夜罗刹,束手就擒,我留你一条活路。”   “难得有机会领教你的剑法。”   见她不肯轻易就范,段崇阖了阖眼。他背夕阳而立,周端如同苍烟晚照,令他整个人仿若周身浴血。   鞭身舞动,直打段崇面门而来。   段崇以手抚剑,扬手疾刺出去,点、劈、刺、扫,一招一式,招招不取夜罗刹性命,却每每刺到关要。   不过须臾间,夜罗刹身上已裂出诸多伤口,整个人莽退好几步,诧异地看向段崇。   她没想到入朝廷多年的段崇,剑法非但没有丝毫退步,反而愈发强劲,颇有剑卷残云之势。   眼看抵挡不得,她眼睛灵转,正想另寻他法。   这厢段崇身后忽地想起了轻悄的脚步声。   他极快地回扫一眼,却见傅成璧不知何时过来的,额上依稀可见冷汗涔涔,面色惨白得不像话,像是受到极大的惊惧。   段崇脏腑一时急得差点焚成灰烬,他转而警觉地盯向可能会对她不利的夜罗刹,话却是对着身后的傅成璧说的:“别过来!退后!”   “段……”   裴云英陡见不妙,惊声大喊道:“小心!”   傅成璧颤抖的声音随着尖锋而至,段崇只觉肩胛骨袭上一股刺痛,低头就见带着血的骨刺穿透了他的肩背。   便还不及反应,骨刺霎时抽出。疼痛带着麻痹感交迭而至,令段崇握剑的手都微微发颤起来。   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握着骨刺的傅成璧,却见她鸦色长睫上都浸着泪。段崇从剧痛中定住神,目光一厉,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傅成璧的腰,挽剑一扫,将缠在她身上的银线尽数斩断。   失去了背后的支撑,骨刺一下掉落在地。此刻已然全身麻痹的傅成璧堪堪能支住身体,无力地倚在段崇的怀中。   “别怕……”段崇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地轻声说道,“告诉我,哪里不好?”   傅成璧舌头都僵了,艰涩地说:“腿、手,使不上力气。”   段崇想到傅成璧定是碰了麻痹药物,才会如此。虽没有甚么大碍,却能教傀儡师以丝线控制一行一动。   他眼眸布满血丝,全是狠戾,紧盯着高高立在宫顶上的黑色身影。他第一次内心如此惊惶,惊惶到已然方寸大乱,只下意识地将浑身不停颤抖的傅成璧按在怀中。   那人手指张拢不断,将被段崇斩断的银丝重新收回铁环当中。她将风帽褪下,将手背到身后,自高处傲然睥睨着段崇。   “从前我教过你,不要将背后留给任何一个人。你忘了。”她声音同眼睛一样冷厉,“怎么?现在见了九娘,连规矩也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伤了我,是要负责的。   傅成璧:很好,一个反派都给你助攻。   昭昭:喵有一句脏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第39章 结案   单九震踏飞而起, 左飘右摆,身法诡异,终是缓缓落在段崇面前不远处。   段崇在傅成璧身上点了几处穴道, 不出片刻, 她麻木的腿才有了些知觉,也逐渐能够站起身。   段崇谨慎地盯着单九震的一举一动,手却缓缓将傅成璧揽到身后, 小心地作出护卫的姿势。   傅成璧在他身侧后方, 正好能看见他肩膀上的血窟窿汨汨流出鲜血。她慌乱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 不要害怕,快点想办法出来。   禁卫军见单九震就落在包围圈, 正要一个冲将上来,却被段崇厉声喝道:“都别动!”   这一句斥得在场所有人都僵住了动作。最先冲上的禁军, 脸上痛苦万分,将迈出的腿缓缓收回来, 但见其下银光波动的丝线上浸着一串血珠,若这人方才再往前挪几寸,这只腿定要被生生割断了。   瑰丽的余晖一照, 银线就泛起了光, 在胭脂色的浸染中无所遁形, 天罗地网般布满了整个乾禧宫。众人这才知晓刚刚单九震自顶而飞下的时候,就已布了这网阵。   禁卫军试图挥剑砍断,可这银丝实则坚韧锋利, 非骄霜剑那般神兵是斩不断的。   单九震走到段崇面前,扬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恶狠狠地说:“跪下!”   这一下打得足够狠,似要将她多年的恨和怨都发泄出来。段崇吃痛,头一偏,嘴角转眼浸出了血丝。   傅成璧一慌,下意识抓紧段崇的衣袍,“段大人……”   段崇擦去嘴角的血迹,沉默着没有作声。   单九震狠着眼睛瞪向傅成璧,指着她说道:“我教训儿子,要你插甚么嘴!”   这个女人是段崇的母亲?   傅成璧惊异地瞥了一眼段崇,见他低着头,眸光黯淡,容色神伤……?难道多半是真的了?!   见段崇这副模样,定然是不舍得对他娘刀剑相向了,指不定还会认杀认剐。   傅成璧为他急得五内俱焚,满眼里都是鲜血已经濡染了段崇整个肩头。她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将金镯中的金铰丝一抽而出,一个侧步逼上,将丝线展于胸前。   傅成璧突如其来摆出的攻势,迫得单九震惊疑地小退一步。   她眼神已然怕得不行,但握着金铰丝的手却纹丝不颤。她明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大的危险,此刻却比单九震都要气势凌人。   “段崇,侬脑子能清醒点伐?”傅成璧压低声音,急道,“她差点杀了你!”   裴云英惊愕万分,心下实在佩服傅成璧的胆量。他眼见形势越绷越紧,这厢轻悄地将昭昭放下,持剑迂回到侧方。   单九震听她说话和脚步就判断出这女孩子根本没有甚么武功,却也大胆,敢跟她叫板。单九震一怒,面容狰狞起来,手做钩形,直取傅成璧喉咙而来。   剑如秋水,疾送而出。   单九震脑中一片空茫,直到看见入肩三寸的骄霜剑,她才反应过来疼痛。   段崇竟换了左手出剑,料峭剑锋就从傅成璧侧方刺出,顷刻化解了单九震的攻势。   这一剑不急不慢,足以制敌却不见慌乱,大有漫卷残风的悠闲之意。   对于单九震来说,这便是讥讽、嘲弄。她盛怒之下一掌对向傅成璧,谁料段崇握住她的手腕,使动金丝翻绞,一下缠向她的手掌。   单九震瞳孔一缩,猛地收回手,但仍是不及其快,拇指和小指的指环被缠褪下,“啪嗒”两声滚到地上,她的手上转眼间鲜血淋漓!   比起疼痛,单九震更加惊讶,“你为了一个女人,竟敢跟九娘动手!”   夜罗刹一时怒容满面,一鞭子抽在地上,抡转大挥,毒蛇一样向段崇和傅成璧咬来。   裴云英扬剑,刹那将她的鞭子拦下,眼中泛起冷笑:“蓝婆子名震江湖,可教出来的徒弟却不过尔尔。”   夜罗刹眼眸大显厉色,将长鞭卷入手中,四周的信鹰子收到裴云英的指令,逐渐围拢上来。   她眼见局面急转直下,手擒两枚烟雷,冲着单九震扬声喝道:“走!”   又听得“嘣”地两声,乾禧宫中霎时浓雾弥漫,难辨方向。   禁卫军惊呼着“保护皇上”、“护驾”,很快列成铜墙铁壁,将文宣帝牢牢护在其后。   眼前白茫茫的,傅成璧一时甚么都看不清。她只觉腰间一紧,后背撞入一个结实的胸膛,清爽的气息携着淡淡的血腥味将她笼了起来,令她不免有些错愕,可浓雾带来的不确定感很快就将错愕替代下去。   雾气逐渐散去,傅成璧再度回过神后,段崇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很远的地方。   禁卫军面对已经消失的单九震和夜罗刹,皆陷入惶恐当中,没人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在皇宫中来去自由的。这样的猖狂令文宣帝都不禁皱起了眉头。   段崇强撑着神识,捂住流血的伤口,在乾禧宫中仔细寻找着天罗地网的关窍所在。沉重的步伐终于在一处停下,沾了血的指尖抚到一根银线。   他用剑将其割断,单九震布下的网阵于顷刻间瓦解。   裴云英和一干信鹰子上簇拥住他,急切问着可有大碍。   段崇难能张口回答,骨刺上淬得麻药令他此刻几近精疲力竭,连后颈处也已被冷汗濡湿。他远远地望了一眼傅成璧,只觉眼前的黑暗越扩越大,张牙舞爪的,逐渐吞没了她的身影。   “傅……”   裴云英眼见着他倒下,惊道:“寄愁!”   “魁君!”   见段崇昏倒,文宣帝眉头皱得更深,他扬声道:“还不快传太医!”   ……   因段崇伤重,皇上特许其休养在家,六扇门一切事务交由裴云英暂且掌管。   裴云英将目前所掌握的证据写成案宗,由大理寺卿复核后交由皇上察看。案宗结合韩仁锋以及皇后的供词,梳理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由于向家开始筹划遣返在京流民的政策,害怕丢去高官厚禄的韩仁锋决心报复贵妃向氏,利用皇后和惠贵妃的嫌隙不和,转投靠到皇后手下做事。   而苗教圣女夜罗刹则易容成宫女桂云,蛰伏在皇后身边,以天青蛊能使容颜不老、诱惑龙恩为由欺骗皇后,令其指使韩仁锋杀害芳芜等二十九名宫女,用她们的鲜血滋养蛊虫。   且与单九震狼狈为奸,加上韩仁锋在内,三人联手以傀儡术装神弄鬼,惊扰圣体,意图瞒天过海,将杀人恶行推于邪祟之说,祸乱后宫。   “所谓狐仙,不过是苗教将罪名转嫁道家所布下的假象。”裴云英于御前道,“微臣虽不知惠贵妃当日为何认罪,但种种证据表明,惠贵妃与诸多案件皆无半点干系。”   于存贤听言,满面愧疚,伏地请罪道:“当日罪臣鲁莽,冒犯御前,在无确凿证据下轻言断案。如若不是贵妃娘娘,罪臣定是难逃一死。”   他脱官帽、官袍,郑重地摆放在地上,再道:“罪臣已然老迈,难当大任,此番更是无颜再面对圣上,但请圣上降罪。”   文宣帝低声说:“爱卿一向铁面无私,为我大周断案多年,破获冤情无数。虽然此番莽进,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且段爱卿已经查出事情的真相,也算是大理寺戴罪立功。”   “罪臣赧颜,愧于天地。”   文宣帝说:“你也快卸任了,趁着这些年好好培养培养手底下的人,为朕推荐一位才德具备的接任人选,造福天下百姓,才是重中之重。”   于存贤听言,感恩和愧疚激荡于内,老眼中不禁泛起泪水。他以袖抹了抹眼睛,再稽首道:“罪臣遵旨。罪臣多谢皇上开恩,万岁万万岁。”   文宣帝再对裴云英说:“此次六扇门立下了大功。尤其是段崇,等他伤好了,朕要好好嘉奖他。”   “臣代魁君谢皇上大恩。”   “至于单九震和苗女夜罗刹,即刻发布悬赏通缉令,在全城张贴告示,务必要将两人缉捕归案。”   “臣遵旨。”   一切尘埃落定,三宫六院终于恢复了从前的平静。青绿的长空泛起迷蒙的灰色,沉鸦鸦地落在长门宫的上方。   文宣帝牵着李言恪的小手走进宫内,料峭春寒未褪,此处更是别样冰冷。   自惠贵妃被打入冷宫后,皇上日夜痛心难安,宫人皆看在眼中。他们念及皇上对惠贵妃余情犹在,更念及向家在前朝的地位,也不敢太过苛待于她,宫中尚能添着材质不差的火炭。   但这冷宫实在太冷了,冷得人骨子发寒,仅一炭盆又怎能暖得了整间宫殿呢?   惠贵妃养尊处优多年,身体也大不如前,住进长门宫不久就伤了风寒,卧病在床。可在长门宫这么多日,惠贵妃从未觉得时光寂寞,只觉得心安。   文宣帝和言恪来时,她正半倚在床上捧着一卷残书看。   言恪见着她,一下就哭了起来,奔到床边喊道:“母妃!母妃!儿臣来看您了!”   惠贵妃见了李言恪,先是一愣,继而眼眶红起来,将他抱在怀中安抚。   她的余光瞥见文宣帝走近了,正要下床行礼,文宣帝则上前按住了她的肩膀:“你还病着,没那么多规矩。”   他看了惠贵妃一会儿,鼻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便张开手将他们母子二人一同抱在怀中。   “挽青,朕、朕让你受苦了。”   在惠贵妃和李言恪面前,他是丈夫和父亲。   他温声向惠贵妃承诺着,等她养好身子,就会立她为新后,且于三月初三举行封后大典,必不教她平白受了这份委屈;更要赏赐向家上下,让她的父兄都风风光光的,以慰向家多年忠心为民的辛苦。   莫大的恩宠降于前,惠贵妃的脸上却不见半点喜色。   文宣帝轻声问:“不高兴?你还想要甚么,尽管同朕说,朕一定答应你。”   惠贵妃紧紧地抱了抱李言恪,眼中灰黯,看向文宣帝,道:“臣妾想去大佛寺,为大周百姓诵经祈福。”   文宣帝却没听出这弦外之音,笑道:“正说快到祭天的日子了,你能有这份慈心,也足以向天下百姓证明,唯有你,才能当得起后位。朕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傻东西。   段崇:……不许这样说我。乖。 第40章 提议   开春后, 文宣帝登祁山祭天,同惠贵妃一起于祁山大佛寺斋戒一个月。   在朝官员为响应号召,也自上而下地进入了斋月。因傅成璧隶属六扇门, 自然逃不过吃斋的命。   玉壶上次在宫中同她一起遇见单九震, 亦是不慎吸入了麻药,这刚好没几天,就断了油水。好在玉壶手巧, 总能将菜做得花样别出, 就算吃斋,傅成璧一时也不觉有甚。   就是苦了跟着吃素的昭昭, 年前胖得三斤,这个月全都瘦了回去。   六扇门人见昭昭一回就心疼一回, 时常寻摸点好东西带来,将昭昭拐到墙角里去偷吃。   傅成璧见过两回, 一回是杨世忠带了条炸得金黄酥脆的小黄鱼,一回是裴云英端了碗羊奶烹得酥酪。   是日正赶上门内闲暇无事, 众人以昭昭曾在巫蛊案中立下大功为由,在门中举行了一次令人啼笑皆非的入官仪式。   有女红好的女官给昭昭绣了个飞鹰图案的小肚兜,反穿在背上, 又给别了把手指长短的小木剑做装饰用, 昭昭一时人模狗样的, 往六扇门门口一站,还挺像回事。   裴云英看着远处撒欢儿的昭昭,不禁伸了伸懒腰, 感叹道:“魁君不在六扇门的日子,实在惬意。”   杨世忠摸着下巴,说:“昭儿还是瘦,改明儿咱们再探望探望寄愁去。”   “这跟昭昭有甚么关系?”在一旁的傅成璧听他们说话,不禁问道。   杨世忠嘿嘿笑了几声,低声说:“那甚么小黄鱼儿啊,整个六扇门只有寄愁会做。我上次跟他说,昭儿最近吃斋瘦了好几斤,他一撸袖子就炸了两三条教我带来。”   “……段大人还会下厨呢?”傅成璧讶然道。   “可不嘛!跟他的剑法一样,一等一的好。”杨世忠竖起大拇指,忍不住地夸赞道,“你问问咱门里的姑娘家,哪有敢跟他比手艺的。”   傅成璧暗中嘀咕,怪不得上次她将饺子带到六扇门来,段崇一见破皮儿还会发笑……   这人还真是深藏不露。   裴云英笑道:“朝廷上下都吃斋了,就他自己猫在家里养伤,整天鱼肉不缺。傅姑娘要是感兴趣,下次不如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傅成璧赶忙摇了摇头:“不好的呀。上次给段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贸然登门拜访反倒失礼了。”   当时她虽然为单九震所控制,但段崇肩膀上的伤总归是她亲手刺伤的。况且无论如何,单九震都是段崇的娘亲,她情急下做出惹怒单九震的举动,想必也让段崇十分为难。   傅成璧越想越丧,无论她多么心高气傲,也不得不承认自她来了六扇门后,的确没少给段崇带来繁难。   见她神色沮丧,裴云英不禁抬起眉,用手肘戳了下杨世忠,示意他说点甚么。   杨世忠一脸迷茫地挠着脑袋,见他用下巴往傅成璧身上努了努,这才意会过来裴云英的意思。   杨世忠连忙道:“哪儿能!寄愁还因为当日连累你而懊悔呢,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身上的伤也总不好。”   杨世忠所说倒是实话。   上次他与裴云英二人去探望段崇,三人难得有闲情痛快豪饮一番。   段崇负伤在身,不比以往海量,喝得大醉。醉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只一句说得清楚:“傅姑娘此番受了不小的惊吓,对我怀怨在心也是应当的……”   纵然杨世忠再愚钝,也能听出段崇这是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   傅成璧疑着问:“怎会是他连累我?”   裴云英则解释道:“那天单九震其实是冲着寄愁来的,与傅姑娘没甚关系。”   傅成璧恍然大悟地眨眨眼睛,“哦”了一声,又甜甜地笑起来,“这也不能是他的错,段大人本不必归咎于己的。”   裴云英眼见时机成熟,正要再提请傅成璧同去探望段崇的事,此时门外哒哒哒响起一阵急乱的马蹄声,一下令他梗住了音。   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翻身下马,抚剑疾步走进来,他见了正厅前立着的三人,忙跪下行礼,言明身份,并道:“皇上令末将等护送郡主去大佛寺。”   裴云英验过这人的牌子,确定他是此番安排在大佛寺护驾的向家军的副将。   傅成璧问道:“大佛寺?将军可知所为何事?”   这将士看了看在场的其余人,面露难色,磕磕巴巴地回答:“皇上没有言明,只是下了圣旨。”   傅成璧敏锐地察觉到他是顾忌着有旁人在场,便没有再细问。她唤来玉壶交代了一些事,就随将士登上来接送的马车。   傅成璧离去后,裴云英仍旧不太放心,安排了几个信鹰子跟着,又忙赶去酒花儿巷里寻到段崇的家里去,将皇上召傅成璧进大佛寺的事一并说了。   段崇知道后,皱眉想了片刻,一边简单套上件外袍,一边说:“我去。”   裴云英一时有些后悔将这件事告诉他,便劝道:“有向家军在,不用太过担心。你还是顾着这肩上的伤罢。”   “放心。”段崇将悬在墙上的骄霜剑拿下,抬起的右手扯到伤口,疼得他微微动了动眉,便换了左手拿下。   他再道:“派了哪几只信鹰跟着?”   “还是之前安排在傅姑娘身边的那两个。”裴云英将传信用的千里火交给段崇,叮嘱道,“万一有事,千万不要逞勇斗狠。”   段崇点头算作应答。   他怕赶不上出城的门,没有再耽搁,赶忙牵了马往大佛寺的方向奔去。   傅成璧身子娇贵,马车走得不快,却稳稳当当。段崇不久就追了上来,却也没有贸然靠近,就在向家军不会察觉的距离后跟着,以免徒生不必要的事端。   等一行人到了山门,时辰已近黄昏。   胭脂色的镶金长云横行在靛蓝的天际,暮色与余晖共压春山,重峦叠翠簇拥着青瓦飞檐,佛门古刹便像是嵌在浓绿的祁山见最质朴无华的瑰石。   因着是佛门重地所在,长长的山阶上不允有轿辇通行,傅成璧需得跟他们一步一步走上去。好在大佛寺就建在半山腰,并不是多远的脚程。   路上,傅成璧便问那将士:“不知将军可否方便告知圣意?”   将士这才同她讲了来龙去脉。   原是眼下斋月将过,起驾回宫的事就要提上日程,偏偏此时,惠贵妃向文宣帝请求以后于大佛寺中带发修行,为大周百姓祈福。   文宣帝闻言惊诧不已,自然不允,只反复追问原因,可惠贵妃却不肯解释一句。   这将士说:“连向将军都去问过,可贵妃娘娘就是不见。皇上今日派末将去接郡主,是因为贵妃娘娘说,想要见见你。”   “我?为甚是我?”   将士也摸不着头脑,只道是:“许是郡主曾是娘娘的义女,娘娘待您更亲近些。”   傅成璧一头雾水,对这样的理由不以为然。   言语间他们就进了大佛寺,听着暮钟沉沉,傅成璧的言行变得谨慎肃然起来。   她静默地跟在将士身后,先是去拜见了文宣帝。   文宣帝嘱咐她定要将惠贵妃执意带发修行的缘由问清楚。   他的样子很着急,紧皱的眉头就没有一刻是松懈的。   似乎碰到惠贵妃的事,他就记不得自己是个九五之尊,记不得只要他一声令下,无论惠贵妃多么固执,就不得不回宫去。他不再是帝王,而是以男人的身份,想要得到她的心甘情愿。   领下圣谕,傅成璧甚觉无稽和棘手。这帝后之间的事,何故扯到她的头上?   再而就跟着将士进了惠贵妃修行的禅房。   惠贵妃就坐在榻上,守着如豆青灯,杵在小桌念佛经。称不上白皙的手指一粒一粒捻过檀木佛珠,周身不加雕饰,颇生出清水出芙蓉之意。   她一向俊丽无匹的面庞到了这禅房中,也不免教烛光照成一片柔和。   傅成璧下跪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惠贵妃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一时生出清浅的笑意,抬手令她起身。   傅成璧小心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惠贵妃见了,轻声说:“你我总算母女一场,也不必如此拘礼。”   她闻言不禁苦笑一声,“成璧当真有些惶恐了。”   “请你来,吓着你了罢?原本并不想再牵连你进来,只是眼下本宫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   “请娘娘示下。”   惠贵妃道:“言恪虽非本宫亲生,但多年来本宫将他视如己出,此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傅成璧思及前世李言恪的结局,扬起的笑容中仿佛带着初春的凉意,“娘娘若是真放不下他,又怎会舍弃他,留在大佛寺呢?言恪尚幼,若没了您的庇护,该如何在宫中立足?”   沉默片刻,惠贵妃声音沉下来,道:“没了我,没了向家,他才能活。”   傅成璧轻蹙起了眉,讶然地看向她,“娘娘何出此言?”   “其实不单单是为了他,本宫也有私心……”她喃喃片刻,继而抬起略带英气的眼睛,直视傅成璧,问,“本宫知道,你曾去过颍昌。如果本宫没猜错的话,你是去找杜仲叶杜大夫询问静仪的死因,对吗?”   傅成璧一下捏紧了手指。   “不必紧张,本宫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笑意里掺着淡淡的苍白,“你不过是与他不算亲近的甥女,尚能生出危殆之感;而他是本宫的枕边人,静仪还是本宫的姊妹,换作你,你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段·跟踪狂魔·崇。   段崇:……我辛辛苦苦为了谁!? 第41章 离心   禅房焚香, 清幽入鼻,却令傅成璧的舌尖泛起苦涩,苦得舌根有些发麻。   惠贵妃继续道:“其实睿王早就察觉出流民有叛乱之象。他在得知皇上令本宫去为长金主婚后, 曾在御前再三劝诫, 让皇上收回旨意,务必对此多加提防。可那天喜宴,皇上还是让本宫去了……”   惠贵妃笑了一声, 含着泪看向傅成璧:“本宫能不去么?对于他来说, 本宫是一个好饵。”   这批流民是盘踞在朝廷的毒瘤,吃着京城的米粮, 还享受着一般贵族都不常有的特权,他们就如文宣帝喉咙里的一根鱼刺, 不得不除。   而这次叛乱正好给了文宣帝一个最好的机会——试图谋害惠贵妃及皇子,罪不容诛。   傅成璧却百思不得其解, 问道:“既然睿王爷已经察觉,便足以将这群流民拿下, 又何必再令娘娘为饵呢?”   “因为本宫不仅是饵,还是一口钟。皇上敲打两下,就能够警示向家。”   惠贵妃的兄长向义天手握重兵, 在朝中威望极大。   当初向家支持内阁决策, 如今又预备出台逐民政令, 纵然是为国为君为民考虑,但哪一样都是在做着逾矩涉政的事。   文宣帝日夜忌惮多时,正好以这次流民叛乱来警示向家:这便是随意干政带来的恶果。   “无论是对静仪, 还是对本宫,他都是如此……本宫并非恨他不信任,只是夫妻之间长年累月的猜疑、算计着实令人心寒。”   她的眼睫像是覆上了一层薄霜,说这些话时已然听不出喜怒哀乐。   傅成璧默然没有作声,听着惠贵妃静静道来,思绪不禁飘回到鹿鸣台。想想,她又何尝没有过如惠贵妃这般万念俱灰的时候呢?   惠贵妃压了压眼底的情绪,再度抬起的眸子里凝了冰般,镇静又冰冷,“其实想来也没甚么好心寒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天道轮回罢了。”   毕竟当初是向家支持了内阁的决策,才有了今日的困境,自然也该由向家人收拾这等烂摊子。   韩仁锋私下里做得那些小动作,惠贵妃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再放任发展,就是在等着一场流民叛乱,好以此为由将他们一并收拾了。   如此一想,她和皇上原也没有甚么分别。   她愿意成全他,也想成全她自己。   所以在于存贤指认诬赖惠贵妃为元凶的时候,她想都没想,便将罪名认下。   一是因保全于存贤,才有可能将这群流民彻底肃清出京;二是文宣帝受此惊扰多时,牵连官员、道士数百者,急需一个人来喂他吃定心丸。   惠贵妃兀自苦笑几声,复而看向傅成璧,再道:“今日的果是本宫自己求来的,本宫自会同皇上好好讲清楚。”   傅成璧敬道:“多谢娘娘体恤,总不至于教成璧左右为难。”   “其实今日请你来,还有一事相求。”   傅成璧信誓旦旦地说:“成璧明白,我必会尽其所能照顾七皇子。”   惠贵妃摇摇头:“本宫是想求你做中间人,请段崇段大人收言恪为徒弟。”   傅成璧一下诧异地望向她。   窗棂上露出的一方黑影轻微一动,像风的声音轻轻吹拂而过。   灯台花芯儿爆出一丝噼啪微响,烛光摇曳伸长,许久才缩回原样。惠贵妃起身,利落地跪在了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大惊,赶忙上前去扶她,却教她轻轻按住了手背。   她道:“当日本宫罚你两鞭,削了你的公主头衔,实则是不想牵连你到此次事件当中。本宫愿你能念在这丁点儿的情分上,请段崇收言恪为徒。”   傅成璧蹙眉,急道:“这是段大人的事,与我又有甚么关系?娘娘若是真有请求,也该是求他。……您快快请起,成璧实在受不住此等大礼。”   “只要你肯开口,他必定答应。”惠贵妃一字一句地笃定道。   傅成璧手臂僵了僵,对上她深黑色的瞳眸,紧皱的眉头也渐渐松缓下去。半晌沉默过后,她坚定了眼神,敛衽跪下,说:“可我不能答应。”   “段大人心性赤忱,从不贪于功名,一心护持大周律例,只为给百姓一个公道。”傅成璧字字咬得清晰有力,“成璧曾去过大理寺,便听得一个守门老儿都在猜度段大人意图功名利禄,对大理寺卿之位虎视眈眈。可见寻常人尚且如此,皇上又怎会不忌惮?”   惠贵妃低下头,无奈地笑了一声,便知此事多半是不能成了。   她继续道:“娘娘来到大佛寺中避世不出,便是设身处地,又怎能再将别人拉入火坑当中?纵然是为了保全七皇子,也未免太过自私自利,令人不齿。”   傅成璧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就已做好了惹怒惠贵妃的准备。她叩首,信誓旦旦地说:“成璧必然会尽力照顾言恪,但绝不会以此勉强段大人去做他不愿做的事。还请娘娘恕罪。”   说完,她抬起清亮的眸子,无畏地直视着面前的人。   却不想惠贵妃笑了一声,便伸手将傅成璧缓缓拢到了怀中,温暖但有些许粗糙的手掌轻抚着她的背,“好孩子。”   傅成璧愣住,听惠贵妃轻声说:“你很聪明,难得也能懂隐忍、知进退。……或许会活得比我开心。”   惠贵妃扶着傅成璧起身,替她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温颜笑道:“谢谢。”   ……   月如钩,渐斜入西山。文宣帝背手而立,明睿的眼睛中落着淡淡的月华,清霜似的,却难得有几分温柔。   傅成璧掩上门,悄步从禅房中出来,迎上文宣帝略带焦急的目光,轻声说:“贵妃娘娘请皇上进去。”   文宣帝一喜,“她肯见朕了?”   傅成璧点了下头,文宣帝见状有些喜形于色,只道了声“好”,就大步往禅房里走去。   入门,他就见惠贵妃坐在榻边,不沾粉黛,眉目俊秀,眼神疏朗,隐隐带着一股英气。   她如释重负般褪了红尘,整个人仿佛又恢复到很久以前的样子。   那时候她只是向挽青,而他也不过是刚刚坐上太子位的李元朗。   他身负皇命,千里迢迢赶赴雁门关巡营视察。就在荒漠上,遇见前来接驾的向氏兄妹。   向挽青就骑在高大骏伟的马上,手持弓箭。她刚刚从军营的比试中取得箭术的头筹,脸上全是俊利的笑意。她一笑起来,还带着梨涡,明艳艳得如同雁门关天际燃烧的朝阳。   或许换了任何男人,都不免对那样的向挽青动心,李元朗自然不能逃了去。   到达雁门关当晚,向义天为他置办了一场接风宴。李元朗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喝得又是塞外的烈酒,一整晚都教酒劲儿折磨着,整个军营都没得安宁。   向义天委托向挽青照顾他。可向挽青自小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从没学过侍奉人的功夫,灌起醒酒汤来一点也不温柔,呛得李元朗咳个不停,便不需要这醒酒的东西,也清醒得差不多了。   李元朗趁醉,一下将她扯得很近,小声说:“你服侍不周,我要罚你。”   向挽青抬眉,气势昂然地问他:“怎么罚?”   “罚你……”李元朗抱住她的腰,笑道,“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向挽青闻言愣了片刻,复而扬起轻蔑的笑,双手抓住李元朗的胳膊,瞬间发力就是一个肩摔,将他一下从床上摔到地上。   她将膝盖抵到他的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李元朗背上疼得麻木,却又被一个女子制得动弹不得,不禁恼羞成怒道:“向挽青,你造反了!”   向挽青一笑,“我未来的夫婿必然会是人中龙凤。而你?”她低头打量着李元朗的身板,啧声直摇头,“你太弱了。”   李元朗自小都没受过这种气,也没听过哪个女人敢这样羞辱他。急怒之下,反倒生出些浓趣。   他倒是不急不怒了,将手搁在脑后枕着,问:“甚么才算得上人中龙凤?”   向挽青心下想了想,却真对此没甚么清晰的概念,索性道:“首先得能打过我!”   李元朗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想了片刻后,眼里逐渐腾升起笑意来。酒力尚存于内,他的手脚皆提不上十全十的力,却不知就怎的使出巧劲儿,霎时颠倒上下,扭转乾坤。   向挽青惊声轻呼,定下神时自己已经被李元朗全方位压制住。李元朗挑衅似的戳了戳她的脸蛋,道:“你说巧不巧,今天你就遇见一位能够打得过你的人中龙凤。”   向挽青羞急了脸,挣了几下也没挣出来,气道:“你偷袭,不要脸!”   “你刚刚也趁人不备,咱们都不要脸,岂不是更配了?”   她哪里肯轻易认输?侧首张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直疼得李元朗松开力气,教她从中挣脱。   两人就在营帐里打了起来,但凡是能拿起来的东西,都摔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动静闹得震天响,一直到向义天赶来,一把抱住她的腰才将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扯开。   向义天狠按着她的脑袋给李元朗磕头赔罪。   李元朗摸到脸上的淤青,疼得他不禁眨了眨眼睛。他拍着衣袍上的灰尘,从容地对向义天说:“向将军误会了,孤只是同令妹切磋拳脚而已,快平身罢。”   向挽青却不领情,抵了抵向义天的手,咬着牙站起身。她扬眉瞪着李元朗,道:“今日未分胜负,等改日再来请教太子殿下!”   向义天心知李元朗是在解围,怎料自家妹妹这般上脾气,没完没了了还!他正要厉声训斥,却听李元朗笑声说道:“好,孤就等着你。”   他等着,盼着,许多年,费尽周折,虽碍于种种压力,不能迎娶她为正妃,但上天也终于成全了他一回。   他没有后悔过决心娶她入府,只是遗憾成婚后,他就再也没能见过在雁门关时的向挽青。   盛满禅房的烛光映衬着她的脸,如同新婚红烛下照出的那般,含着梨花一样的笑容。   因为大佛寺的夜晚很冷,文宣帝方才又在外头等了有些时候,手都变得冰冰凉的。惠贵妃双手轻轻拢住他的手掌,柔声道:“皇上,夜里天寒,这回就别再等了罢……”   文宣帝身影轻轻一晃,便如潭水扬起的波澜般不易察觉,眼里的光色也一点一点黯沉下来。半晌,他低下头,小心颤着吻了吻惠贵妃的脸颊,又是一阵沉默,才听他清润的声音应了一句。   “好。” 第42章 情动   傅成璧从禅房中出来时, 天已大黑,便不得不在大佛寺借住一宿。祁山晚上着实冷,草叶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纵然傅成璧住得这间厢房已然供了炭盆, 可她仍耐不住寒冷。   翌日醒来,她瞧着身上又多了一床棉被,依稀记得昨夜好像是曾唤人进来过。她只当自己睡得糊涂, 没太在意这些事。   因偶有伤寒之状, 她唤人去请随行的太医来开了几副防热的药。   太医为她把脉完后,傅成璧想到前几天杨世忠还说, 段崇身上的伤总不见好。她暗中想来,应当是民间的郎中总不如太医医术高明, 没能寻见奇药,才会如此, 便向太医多请问了几句。   太医说:“段大人的伤,本就是由太医院经手的。只不过这些日子大部分人都随圣上到大佛寺来, 没有多余的人手跟进。是太医院的疏忽,还请郡主见谅。”   傅成璧说:“原也该是皇上的事更要紧些。不知可否劳烦先生再拿些治伤的药膏来?待我下山回到京城,也容易代为转交。”   “郡主大恩, 微臣在此多谢。”   太医拱了拱手, 将治伤要用得药和防治风寒的药一并开了, 交给傅成璧。   等日头暖些,傅成璧便请辞离开了大佛寺。   入城的时候,正是晌午, 日光愈发明媚,暖洋洋地落在轿顶上,傅成璧坐在轿中,也终是渐渐褪去了半身的寒意。   从长街往南,就是通往六扇门的道路。   段崇侧身藏在风筝摊后,远远望着她的轿子再走远了些,方才回身。他抱剑而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眉宇间袭上阵阵疲倦和晕眩,连喉咙也有些发干发疼。   他用额头蹭了蹭冰凉的剑柄,眉头皱得愈发紧。   ……虽说是为了保护傅成璧,但这种不甚光明正大的事,他当真还是第一次做。   段崇心下想来当日单九震挟持傅成璧,应当只是为了全身而退,现在满京城都张贴了她的通缉令,单九震应该不会傻到再去劫持侯府的小姐。   段崇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正要打了小巷子回家,走时不自觉地还是想用右手拿剑,不慎扯了下肩膀上的伤,一时卷上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甚至能够感觉到伤口开始浸出黏腻的血,濡透了里衣。他咬牙换了手拿剑,快步向酒花儿巷走去。   等拐进酒花儿巷的深处,他远远看见傅成璧的轿顶停在了他家门前。段崇不禁心下一惊,猛然屏息,侧身躲到拐角的墙后。   傅成璧下了轿,白皙的手指轻落落地勾着一串药包,还有从山门口买来的两罐蜂蜜。   她扬起黛眉,目光落在左右的春联上,又在门前来回走了一番,寻到旁边墙上嵌着一块石制得名牌,上书一个“段”字,才确定这便是段崇的家了。   傅成璧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黑油锡门环。   段崇藏在墙后,不知为何竟慌张起来,像是做了坏事却被当场抓了个现形,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傅成璧怎的不回六扇门,反倒到他家里来了?   他强迫自己镇了镇心思,来回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便以墙为踏,飞身跃上墙头,一下翻进了自家的院中。落地时,肩上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抽痛,疼得他眉头紧蹙,倒吸一口冷气。   门又被敲了清脆又急促的两声。   段崇如同小贼一般敛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抬起脚步,步伐比猫还轻,迂回到房中。等踏进门槛儿后,回身一下紧紧合上了房门。   这时,他才长呼出了一口气,大手大脚地将剑挂到墙上去,匆匆将沾满风尘的外袍褪下,从柜子里取了件深色的换上。   走出去几步,段崇又发觉不对,回来将满是泥泞的靴子脱了,搁在不起眼的地方,赶忙换上双新鞋,低头打量周身再无甚么破绽可言,他才前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本以为段崇不在家的傅成璧诧异地回过头来,一下不防地跌进他黑色如潭的瞳孔当中,“……段大人,原来你在府上。”   段崇木着脸点了点头,声音略有些低哑,回道:“是,方才……在休息。傅姑娘怎么来了?”   傅成璧说:“我听杨大人说你的伤还不见好,就从太医那里再问了几贴药来。”   她拎起药包给段崇看,连着两个蜂蜜罐子碰得叮当作响。傅成璧又解释道:“还有一些蜂蜜,说是野生蜂巢里取的,对你的伤应当也有好处。”   段崇怔了一下,想到她下山后,在山门不远处的小市摊上磨了一大会儿的工夫,就是为了买这个?他愣愣地拎过来,舌头有些打结似的,说:“谢、谢谢。”   一直跟着轿辇保护傅成璧的两个信鹰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道:“魁君,傅小姐登门拜访,总不好一直让人家在门口站着罢?”   傅成璧已听出段崇喉咙有些沙哑,连忙说:“不敢叨扰。段大人好生休养,我这便告辞。”   “傅姑娘……!”   段崇回过来神的时候,名字已经喊出去了。一时对上她如漾着春水的眼睛,段崇喉头梗了梗,半晌才憋出两个字:“……请进。”   两个信鹰相视一笑,其中一人道:“六扇门现在忙着呢,缺人手,兄弟这便去了。魁君要是身上的伤不碍事,回头别忘了送一送傅小姐。”   “……”   段崇拎过傅成璧手里的药包和蜜罐子,请她进堂屋。   傅成璧的目光没有放肆张望,只轻轻转着眼珠打量。段崇这方小院子不大,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居室,后院大概还有些空地,隐约能听见马嘶叫的声音。   前院还种着一棵……桃树?倒是鲜见有人在前院种这么实用的果树的。   进了堂屋,她安静又规矩地坐下,又怕段崇忙着招待她,率先开口道:“段大人也坐罢,你有伤在身,不好劳力的。”   段崇也听话,果真没再动。动作比她还要拘谨,坐得比她还有板正,像个雕像似的,纹丝不动。   傅成璧眨了下眼睛,笑问道:“段大人一个人住得呀?”   京中甚少有五品官员还会住在这种小巷子里,也甚少如他这样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   段崇点头:“是。偶尔他们也会过来……”   “他们?”   段崇恐她误会,赶紧说:“裴云英,还有杨世忠。”   傅成璧“哦”了一声,低眸沉默了一会儿,复才低声道:“当日将你刺伤,虽非本意,但总要跟大人好好道歉才是。”   骨刺捅穿段崇肩膀的那一刻,她当真惊惧至极。前生今世她都没有亲手伤过人,更何况是一个救过她的人。一旦想到那时骨刃穿破血肉、鲜血喷涌而出的样子,她就手脚发软。   前世在鹿鸣台的一幕幕,总和当日乾禧宫的情景叠合在一起,在她眼前不断地出现、再出现。无论哪一次,都是她害了段崇,害得他哪里都不曾好过。   若非段崇在家中养伤,不用到六扇门来,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段崇见她好似抹了抹脸颊,像是在哭,一下慌起来,手足无措地站起身,道:“傅姑娘,你怎么了?”   傅成璧抬起泛红的眼睛,看向满脸都是担忧的段崇。   鹿鸣台下,前方是刀山剑海,他还向着她的方向一步一步走来,那时候的神情和现在是一样的。霎时间,她的心头就像有一口尖利的狼齿在啃噬,泛起一阵密密麻麻的疼意。   她站起来,轻若鸿毛似的走到他的面前,伸手抱了抱他。   段崇教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浑身僵硬,手张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里放,舌头彻底结得死死的,“傅、傅……”   “段崇,你快些好起来罢。”傅成璧小声又坚定地说。   她还拍了拍段崇的后背,这样的动作更像是一种长辈对晚辈、抑或着朋友间的安慰和嘱咐,甚至是感谢,无论如何都让人生不出暧昧和旖旎的感觉来。   段崇脑子一片空茫,甚么也不晓得回答。比之段崇,傅成璧的身躯实在娇软,像个小鸟雀一样落在他的掌中,让他都不敢拢起掌心,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扑着翅膀飞走。   等意识到自己舍不得她松手的时候,段崇则陷入了更深的茫然当中。   傅成璧却也不记得甚么礼节,只是做出了在鹿鸣台的时候就想做出的事。她想去告诉他,别再往前走了,不值得的。   便是仅仅抱了一下,傅成璧就有松离之意。段崇下意识想要抱住她,却不想本欲扯开距离的傅成璧,却再度往他身上凑了一凑。   段崇忙将手又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傅成璧抬起眸子,手缓缓背到了身后,交拢起来。她轻声说:“大人身上还有杏花的香气。”   段崇一惊。傅成璧想了一会儿,又说:“好像现在这个时候,只有祁山的杏花会开。”   段崇:“……”   傅成璧继续道:“大人出去过?”   “没有。”段崇否认道。   傅成璧鼓了鼓脸颊,狡黠的眼睛又盯了他半晌,道:“耳朵好红呀。”   段崇说:“是你、你突然扑过来……!”   “江湖人还介意这些?”傅成璧也就小声反驳了一句,到底理亏,就没有再说下去。   两个人对站了半晌,段崇才别别扭扭地开口道:“环山园的时候,我对你无礼在先,如今就算两清。你也不必、不必自责。”   傅成璧再眨了一下眼睛,认真地说:“可你的耳朵真得好红呀……”   段崇不禁有些气急败坏,狠瞪了她一眼,“傅成璧!”   这一时急得他猛咳了几声,脸涨得愈发红起来。   傅成璧满面疑惑地往他面前靠了一步,些微冰凉的手轻探到他的额头上,倏尔惊道:“你发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全世界除了你本人都知道你喜欢她系列#   #整个六扇门以及前世的你都在为你助攻系列#   段崇:成、成何体统!   傅成璧:你前生都能藏一辈子,这世应该也不会主动罢?   段崇:那……我是不想你为难。   傅成璧:可我喜欢为难你的呀。   段崇:……   #耳朵红了快控制一下#   #活了两世的老妖精还怕吃不定你?# 第43章 知心   段崇已许多年未伤过小病小灾的, 蓦地听傅成璧问这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傅成璧温凉的手再抚贴上他的整片额头,这才肯定地再道:“确实有些热。”   她将段崇搁在桌上药包拿来, 道:“正巧我离开大佛寺的时候, 请太医多开了几副防风寒的药,许能有些效果。”   与她视线相接,段崇呆愣着不知该说甚么。   傅成璧微急了些, “侬愣着做甚么?家里有药壶么?”   段崇反应片刻才晓得她是要煎药, 连忙道:“我来。”   他送上来的手被傅成璧轻易地躲了过去,她道:“你的手还伤着, 让我来罢。”前世凡是李元钧的汤药都是由她经手的,煎药这种事对她来说并不困难。   她一说, 段崇就越发觉得肩上的伤口裂了开来。他生怕教傅成璧看出破绽,再提起祁山的事, 便没有再拒绝。   他只帮忙将煎药的小泥炉架起,在一旁看着傅成璧用铁钳添了些桑柴。   桑柴烧起来不免有些呛人。段崇见她轻蹙起眉, 避着腾升的烟,有些不忍,上前想接过她手中的竹扇, “不然还是我来好了。”   傅成璧不着痕迹地推辞了一下, 手下很快就将火升好, 把药罐子坐上去,渐渐地,升起的轻烟也压缓了。   见大功告成, 她脸上还有些轻盈盈的笑,对段崇扬了扬下巴:“怎么样?蛮好的罢?”   “还、还好。”他是没想到傅成璧还会做这些事,可是夸赞的话仍旧有些刻板。   傅成璧搬了个小椅子坐下,轻扇着火,漫不经心地说:“入六扇门后,段大人一直都很照顾我,如今也算是能还你一份恩情。”   “……”   原来只是不想有所歉疚?段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没有应答,傅成璧也安静下来,托着腮,专心盯着药罐。段崇就半倚着门,专心盯着她发愣。   小椅子于傅成璧来说有些局促,她抱膝坐了片刻,又觉得不舒服,便半伸出一只脚。金粉似的阳光铺落在她的裙裾上,颜色愈发明艳,盛开在段崇这方青青古古、四四方方的院子里。   她的裙摆沾了些微的轻尘,裙下露出小小的鞋尖儿,随着她半哼出的小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张合着。   段崇听得出是《庐州月》,在很早之前,就曾听人哼过,也是这样宛转清越。期间她好像有在问甚么话,可段崇却没听进去。   他忽然觉得从前二十多年的时光都酿在了一壶烈酒中,好似大醉一场、大梦一场,不像是真实的;现在也不像是真的,可时间却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仿佛要耗尽他余生的所有时间才能凝在这一刻中。   这药开得轻简,又是武火烧煮,半个时辰也就熬好了。   段崇见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儿了,才晃过神来。他赶忙移开眼睛,又不着痕迹地移回来,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失落,好到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傅成璧鸦色的长睫动了动,道:“家中有没有手巾一类的,隔热。药壶有些烫。”   段崇瞧着她十指若削葱,纤纤玉白,再也不舍得教她动手,径自上前,只隔了片袖子就将药罐端起来。   傅成璧吓得一惊,总觉得他会烫到手,可段崇容色毫无波澜,端着药罐就大步进到居室中。   她有些不放心,自作主张地跟进来。就见段崇翻了个小碗,将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汁尽数倒进里面,粗手粗脚的,也没甚讲究,不慎带进了些许药渣。   因为药汁还烫得很,就不得不先放置一小会儿。   段崇的居室不大,横着一个屏风愈显小。于是药味一飘,就能轻易地充满整个房间。   傅成璧闻着苦药味,不禁轻蹙起眉头,问道:“好苦。要不要沏些蜂蜜水喝?”   段崇看向她,笑了笑,“你怕苦?”   傅成璧又觉得自己被他小瞧了,从前的脾气没忍住,当即驳了一句,“我是怕你苦着,届时难堪起来,我忍不住笑你的!”   她便这样有起了小脾气,段崇才觉得更自在些,哼笑道:“也不知谁笑谁。”   傅成璧有些窘迫,抬头瞧见他明朗的眸间漾着笑,心潭中仿佛有一枚小石子猛地砸入,震得心腔都微微颤了一下。   她有些慌乱,轻轻福了福身,道:“段大人趁热喝过药,就好好休息罢。天色也晚了些,我不便在此久留。”   段崇轻“啊”了一声,显得有些茫然无措。傅成璧疑道:“段大人还有甚么要说的吗?”   “没,没有。”段崇想起来信鹰离开前的嘱托,又道,“我送你回府。”   傅成璧莞尔一笑:“不必劳烦了,轿子就在巷里候着。”   “傅姑娘。”   段崇或许是烧得发晕,才这样逾礼地捉住她的手腕。傅成璧轻蹙着眉,只觉得他手心灼热得惊人,她心下的慌乱和悸动也越来越深。   她想要挣开,可他却紧握着不肯松手。   “段大人?”   傅成璧眼看着他耳边的红晕一路延伸到颈后,仿佛比方才烧得更加厉害了。   他声音低哑又模糊,说着:“你要不要……”   “甚么呀?”傅成璧有些听不清。   蓦地,院外传来一声“笃笃笃”的敲门声,急促又有力,“段大人,段大人你在家吗?”   段崇梗在喉咙的话如沉石般重重地掉了回去。他一下松开了手,傅成璧得以脱手,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扯开距离。   段崇阖了阖眼,当真觉得自己是烧糊涂了,恨不能打自己几巴掌好好清醒清醒。   傅成璧只不过对他有所感激,才会做出如此举动,至于煎药,也不过是出于对他伤势的担忧和关心,他怎能如此唐突?实非君子之为。   他忙道了歉,转而前去开门。   来者是沈鸿儒身边的小厮,模样很着急,说道:“沈相那边出了事,请段大人过去一趟。”   段崇见他神色慌张,约莫是攸关性命的,沉声道:“好。”   傅成璧跟了出来,正巧听见他们说话,见段崇欲走,忙道:“大人不然喝了药再走?”   这小厮见是傅成璧,惊讶地瞪圆了眼珠子。   甚么时候,段崇的家里居然还能出现女人了!   从前来过多少次说亲的老妖精,都教这阎王爷打回了原形。从此,以京城为中心,方圆十里内的媒婆都不敢再来他这段宅,而这方小院就再没见过有女人踏足。   段崇反应不如之前敏锐,顿了顿,才说:“不碍事。沈相很少派人来,应当是有急事,我先去看看。”   傅成璧见他神容中难得出现几分焦灼,无辞再劝,只好默下声来。   段崇将她送上轿子,目送着轿子稳当当地抬离了酒花儿巷,之后就随小厮赶往了宰相府。   傅成璧回到侯府后,心里总挂着段崇那碗没喝下的药,又想起这些时日还未将巫蛊一案的案卷整理完,就穿上官袍,准备到六扇门中去。   她令玉壶再熬了一碗解热的药汁,装到诸葛碗里,同带去六扇门。   值房中,白玉瓷瓶里渐渐枯萎下来的梅花已经换上了嫩黄色的迎春。   玉壶晓得她要整理卷宗,就抱着昭昭到别处撒野了。   她独自坐在书案前,望着空茫茫的宣纸,却连提笔的心思都没有。   眼前一会儿是和段崇共撑一把纸伞,慢慢走在雨中的时候;一会儿是环山园中,教他覆压逼仄在假山上的时候;一会儿又是在团团的烟雾当中,段崇轻轻环住她的时候……   她越想,心就怦怦跳得越厉害。   她是喜欢过人的,她骗不得自己,瞒不住自己,她晓得这是甚么样的感觉,比谁都要明白。   可是一转想到前世段崇最后的结局,心脏就一点一点被恐惧压到冰冷的渊底。   她没有再想,将心思再放回到案卷上。   其实这个案子拖延至今,期间如此波澜起伏、复杂多变,皆是因涉案人员的目的各有不同。   苗教一方面想要扩张自己的势力,一方面也以此打击道教;韩仁锋则想要保住新京人在临京的地位,成就大业,留名千古;而皇后则利用他们打击惠贵妃,获取圣宠。   三方目的大相径庭,却因惠贵妃,抑或着说是因向家,联合到了一起。   前世惠贵妃失宠,七皇子病故,便是这三方势力绞杀的结果。如果这世不是段崇先找出了真相,瓦解他们的阴谋,想必他们母子二人的结局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好在现在是皇后失势,被打入了冷宫……   思及此,傅成璧心下一惊。   好在?真得是“好在”吗?不是惠贵妃,就是皇后,那么太子又会如何?   一方是皇后和太子,一方是惠贵妃、向家和七皇子。无论谁成谁败,只要入了这个局,总有一方要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前世,惠贵妃削发为尼,皇后宠冠六宫,连太子也越来越在国事上担以大任。   但在此没多久,皇后以厌胜之术残害妃嫔一事就被宫女揭发,太子也在国是政策上出现了极大的失误,皇后、太子接连被废。   因此事涉及宫闱秘闻以及朝中政事,傅成璧难得知其中细节。但能够知道的就是,就算在巫蛊案中成为胜利者的皇后和太子,都未能走得长远。   没了李言恪,毁了太子,文宣帝余下的皇子中皆是平庸之才,难当大任。   为了大周的千秋万代,亦是为了顺应百姓和朝中官员的拥戴,文宣帝在重病时立下遗旨,将皇位传于睿王李元钧。因此,文宣帝病故后,李元钧名正言顺地登上了大周国祚。   李元钧……   这一切究竟是偶然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是他就是这个设计棋局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不能害你。   段崇:我虽然喜欢你,可是我不说。   傅&段:……绝了,绝了。 第三卷 风筝误 第44章 刺杀   傅成璧整理完案宗, 已是夜深,前头不见段崇回六扇门,只想着或许他办完事之后就回府休息了, 于是傅成璧就在值房内室中睡下了。   夤夜时分, 昭昭趴在傅成璧身侧睡得正香,灵敏的小耳朵听见外头的响动,突然就醒了过来。它一醒, 也不教傅成璧好睡, 爬到她的胸脯上就是一顿狂舞乱叫。   傅成璧被闹醒后,也再睡不着, 关于李元钧的事总盘桓她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她索性不再睡了, 简单穿上衣裳。   睡在一旁榻上的玉壶,迷迷糊糊地醒来, 含混地问道:“姑娘要去哪儿?”   傅成璧柔声说:“侬睡罢,我带昭昭去外头走一走就回来。”   玉壶困得不轻, 打着呵欠应了一声,翻过身去又陷入睡梦中。   等出去后,傅成璧见门中又重新掌起了灯, 一片彻明, 一问才知是段崇回了六扇门。   傅成璧心下疑问, 难不成他是一直忙到现在?她先回去将玉壶唤醒,让她起身将汤药热一热,端到段崇的值房中去。   傅成璧则提了灯笼去找段崇, 正好问问沈相的事。   她来时,裴云英和杨世忠也都在,两人脸上都带着深深的倦怠,许也是才睡着就被揪到这里了。   这厢傅成璧提着灯笼,推开半掩的门,昭昭一下就溜了进来。   它先是冲着段崇去的,这猛一睡醒就是有精神,两下一蹬一跳就爬上去,坐在他的腿上,求好似的朝他喵喵叫了两声。它的确有好长一段没见过段崇了,这样子看来是想得紧。   段崇还染着风寒,只拍了拍它的脑袋,就将他拎给了裴云英。   傅成璧轻轻抬起眉,看向段崇:“大人一直在忙沈相的事?期间喝过药了么?”   段崇抿着发干的唇,摇头算作应答。   杨世忠听了,急问道:“喝药?你病着了?我就看你脸色不大好!你说你这生病了就好好养着呗,到处乱跑甚么呢?”   他的脸色的确不好,脸上冒着潮红,可唇却烧得发白,额头也不断出虚汗,身如热炭,可风一吹就觉得浑身发冷。   傅成璧转身离开,去催了催玉壶温药,又沏了一壶雪梨膏水。   这厢裴云英抱着昭昭,沉声问他:“到底是出了甚么事?”   “沈相遇刺。”   段崇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来,这声音,包括他说出的内容,都让在场的所有人皱起了眉。   杨世忠上前给他倒了一杯水。裴云英则问:“可有性命之忧?”   段崇摇了摇头,能够不说话的地方就不发出声音。   裴云英再问:“查出刺杀的人是谁了么?”   段崇再摇了摇头,“伤在腹部,已经醒了。沈相不让对外声张,你们二人这些天乔装进入相府,去保护他。”   杨世忠听他这声音实在难受,将水递给他,忙说道:“行了,你今儿早休息罢。我们先去相府看看情况,等你好了再管这些事也不迟。”   段崇实在觉得已经快挺不住了,只得先点了点头。   玉壶端着药和雪梨膏水,跟在傅成璧身后,正见出来的杨、裴二人。   杨世忠眉头紧聚,对傅成璧抱拳道:“魁君情况不大好,请傅姑娘多关照关照。”   “应该的,”傅成璧说,“两位大人先忙。”   两人齐道声谢,就往相府去了。傅成璧进来,正好与追出来的段崇撞上,傅成璧问他:“段大人,你又要做甚么去?”   段崇有些难以发声,“还有事,要找云英。”   “天大的事?”   段崇摇头否认。傅成璧推了推他的胸膛,说:“既不是天大的事,侬先考虑考虑自己的事,好伐?”   她力气不大,可段崇忙着躲避她柔软的手,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玉壶笑着走进来,将木盘放下,说着:“段大人,趁热先将药喝了。半夜出出汗,明日就好了,再去跑案子也不晚的。”   段崇有些拘窘,脸上愈红,可是也很规正地坐下了。昭昭却不安分,跳到桌上来,对着一碗苦药一碗甜汤虎视眈眈,似乎就想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尝两口。   玉壶忙将它抱走,对傅成璧说,“这小东西晚上来精神了,少不了闹腾段大人,我将它带下去。”   傅成璧点头,令她带好昭昭,困了就去睡。玉壶机灵的眼珠子在她和段崇之间转了转,抿住唇边儿的笑,躬身领命。   等都退下,傅成璧绕坐到在段崇的对面,将罐中的雪梨膏盛出来晾着。药汁则是温的,不烫口,她盯着段崇仰头灌下,尽数喝得干净。   傅成璧问:“苦伐?”   段崇轻蹙着眉,只觉这药苦得舌根都僵麻了。   傅成璧轻笑起来:“怎么,段大人不是说自己不怕苦的呀?看来这没了甘草的药汁儿,还是能制住你的。”   段崇:“……”她简直就是公报私仇。   她特意叮嘱玉壶不许在药中加去苦的甘草,就是为了这一遭,如此正能欺负他没法开口说话,简直乐极了。   段崇傅成璧托腮,脸上扬起明艳艳的笑意,弯着眼睛看向段崇。她笑声像是轻冰相碰那般清脆,仿佛能一点一点祛除他身上近乎沸腾的火热。   傅成璧又将雪梨膏水推到他的面前,再道:“喝点这个,嘴巴好受些。”   她说甚么,段崇就做甚么。这膏水的味道很是清甜,入喉后,喉咙间烧灼的干涩一点一点滋润起来,终于是舒服了些。   傅成璧再问:“今天沈相是怎么了?”   她记得段崇有说过,沈相曾是他的老师,想来他一定是急坏了,才会这么不顾着自己的身体跑前跑后的。   她问起,段崇就将沈鸿儒遇刺的事简单说了。   沈鸿儒昨日午后在品香楼设宴,散席后就起了轿子回府。从品香楼到相府,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道。   结果就是在这个巷子里,一群蒙面的刺客从天而降,将巷头、巷尾堵得死死的,指名道姓要取沈鸿儒的项上人头。   沈鸿儒的轿夫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暗卫,对上这群刺客本也不惧,奈何对方来势汹汹,也难占优势,一群人拼命才杀出一条血路,才将沈鸿儒带出这方死地。   期间,沈鸿儒于纷乱中腹部中了一刀,好在伤口不深,未能及要害。但沈鸿儒的身体本就不大好,这番流了许多血,体力不支,昏迷过去。   所以那小厮才慌慌张张地去请段崇,他唯恐那些刺客不得手,再度杀到相府来,所以希望段崇能够派人来好好保护沈相。   但沈鸿儒醒来后,看到段崇并不开心,并且一再嘱咐他切勿将他遇刺的事声张出去。   傅成璧问:“为甚么不许声张呢?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些刺客肯定不敢在风口浪尖上再度对沈相不利才是。”   段崇说:“不知道。”   傅成璧轻叹口气,只道:“罢了,既然有裴大人和杨大人,想必他们也再生不起甚么事了。”她起身,继续说:“段大人早睡,晚上盖好被子,出汗也要忍着,翌日应当就会好许多。”   段崇只觉她这语气像极了在哄小孩子,脸色一下涨得很红。好一会儿,他别别扭扭地闷声回道:“我知道!”   傅成璧又笑起来,杵着桌子,轻轻俯向段崇,“我也只有全说清楚了,才晓得侬到底知道不知道呀,是伐?”   她轻盈的呼吸含着香气,明明淡得几不可闻,却极具攻略性地侵入他的鼻端,继而化成一团邪火,在他内府熊熊焚烧起来,焚成灰烬。   “……”段崇掐着掌心,往后挪了一下凳子。   见他退避,傅成璧轻扬起眉,暗责自己貌似欺负得有些过头,便不再打趣他,缓缓立起了身。   “告辞。”她说。   傅成璧走后,段崇才轻步跟到门口,藏在门后面悄悄打量,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如水的月色当中。   在外守夜的信鹰看见他,问道:“魁君?有甚么吩咐吗?”   段崇低低咳了几声,声音低哑,将信鹰唤进来。   他肃着容色,还是平日里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从柜子里找出一瓶金疮药,道:“上药。”   段崇走进内室,将上衣褪下,露出精悍的胸肌线条,右小臂上包裹着一枚藏青色的纹身,类似符文,却看不明白真正的形状,如同封印一样,压抑着他肌肉当中无穷无尽的力量。   坏在肩上的伤口已透过纱布氲出大片血迹来,看得人触目惊心。   信鹰将纱布揭开,看着伤口,手下有些颤抖:“大人,化脓了。”   段崇从枕下摸出一把精致的小刀,说:“剜掉,重新上药。”   信鹰定了定神,也没作犹豫,将小刀浸过酒后,在烛火上一烤。刀尖接近伤口的时候,他颤着的手狠狠紧紧握了一下刀柄,利落地将烂肉刮去。   此间竟也不闻段崇哼一声。   等上完药,再度包扎好,信鹰才抹了抹满头的大汗。他说:“明明有宫里太医开得药,想来必然珍贵,可魁君这伤怎么就不见好呢?”   段崇合上衣衫,抚着发疼的伤处默了许久。他眼底渐起轻寒,沉声对他说:“明日出京求些治伤的药带来,别教人发现。”   信鹰像是想到甚么,惊了惊眼睛,单膝跪在地上,将头垂得很低很低。   “遵、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控制不住我记几。   段崇:我也要控制不住我记几了!! 第45章 新官   段崇喝过药, 晚间出了一身汗,这烧才算退下,醒来后周身果然轻爽不少。   傅成璧上午来段崇值房中想问问他可有好转, 谁知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一问才知天不亮时,段崇就办事去了。   傅成璧想,皇帝不给他加俸禄实在没天理, 段崇这是一个人干着十个人的活。每次出现场有他, 验尸有他,盘查有他, 抓捕犯人有他,另外还兼任审判和皇城守卫, 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想来前世李元钧那般忌惮, 也是有道理的。   而段崇这厢一早起来,先是回家取了傅成璧给他拎来的药, 拿去药铺请大夫看了看;继而又买了些补血补气的药材,包好,一同拎到了相府。   下人请他入府后, 杨世忠和裴云英撞他个正着。杨世忠见他眼轮灰暗, 不似往常精神, 气得牙根儿痒痒,但也不敢跟他说一句重话,只道:“你就不能消停几天吗?我求你了行嘛?”   段崇低声说:“找沈相有要事。”   杨世忠:“你就可劲儿作, 哈,我是听说剑圣快要游历到临京附近了,看他治不治你!”   段崇:“谁来都一样。办案。”   裴云英摆摆手,安抚了一下杨世忠,对段崇说:“沈相刚醒,你去罢。”   “相府的巡防,别大意。”   段崇叮嘱完后,就径直往沈鸿儒的房中走去。他已经搬到后院中一处僻静的小暖阁子里休养,周边守卫十二时辰轮番换守,保护他的安全。   见段崇走进来,沈鸿儒病白的脸上勾起一丝笑容,道:“行,每次你一来府上,本相必然是卧病在床。”   “习惯了。”段崇将补品一放,还是像从前那样取了圆凳坐在床边。   在沈鸿儒面前,他的确像个学生,挺直腰身坐得板正,像是随时都可以恭听教诲一样。但沈鸿儒却不像个老师,他长得俊雅,一点也不老成,还爱笑,笑里藏刀,看着人的眼睛薄寒又凌厉。   段崇回归正事上,问:“对于刺客的身份,你可有甚么眉目?”   他摇摇头,“太多了。本相在朝堂上树得敌,十个手指都数不过来,任何一个都有可能。”   “那原因和目的呢?”   沈鸿儒顿了顿,似乎在思索要不要告诉段崇。   半晌,他才说:“韩仁锋一案水落石出之后,叛乱的流民必将受到严厉的审判,将流民遣返的事,我也已经上过折子。圣上的意思也很明了。……本相想趁着这次案件,开始批判前任首辅柯宗山,借天下之口将其彻底否决,进而推翻他从前规定下的条条状状,再于朝中推行新政。”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态度很是坚决。   段崇缓缓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是沈鸿儒一生的抱负。他拖着病躯强撑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天。   沈鸿儒继续道:“新政变法,必然流血,那些刺客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这也是我不让你对外声张遇刺一事的原因。”   朝中能够支持他新政的官员不在少数,但他们大都是只是因为新政的推行符合他们自身利益,所以才会倒向沈鸿儒这一边。而不像沈鸿儒,凭着一腔热忱,断头流血都不畏惧。   如若让他们知道新政还未开始,牵头的魁首就有了性命之忧,必然就会动摇决心。   面对朝堂党派的纷争,以及沈鸿儒的考量,段崇非常直白地说:“我不懂这些。”   “你不懂才是对的。”沈鸿儒一字一句地说,“若以后你真被卷入这政斗的漩涡当中,务必想尽办法全身而退,回到你的江湖去,再不要插手朝廷的事。”   “愿为大周赴死的沈相,也会说出‘全身而退’的话?”   沈鸿儒道:“单九震和夜罗刹都能在皇宫出入自如,难保皇上不会忌惮江湖势力。她跟你是甚么关系,我不过问,只是她既当着皇上的面说你是她的儿子,那皇上以后也不会全心全意地信任你、重用你。”   段崇轻抬了一下眉,“的确如此。”   沈鸿儒一惊,问:“怎么?”   “宫里开得伤药,虽无毒性,却也会让伤口愈合得很慢。我养伤期间,皇上着令裴云英坐上位,应当也是想培养一枚能够制衡我的棋子。手段过分拙劣了些。”   沈鸿儒却笑了笑:“就是要做得拙劣,才能让你轻易揣测出圣意,要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如本相去请一道旨意,把你放到县衙两年,等过了风头再调回来,这样……”   “我不会离开。”段崇打断他,语气很坚决。   虽然段崇一向都有自己的决定,但沈鸿儒却很少见他有如此不听意见、执拗顽固的时候。   沈鸿儒想了想,半晌,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低声大胆猜测,“有牵肠挂肚的人了?是武安侯府的傅姑娘。”   面对沈鸿儒,段崇这次竟也没有否认,破天荒地点了点头。   沈鸿儒其实比任何人都尊重段崇,可此时见到段崇一反常态,他也不免有些急了,“糊涂!你知不知道她哥哥手里握着多少兵!”   若是换做从前,他不会多说,可皇上授意太医院换药就能看出如今段崇的处境,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都不为过。   段崇在这个时候想跟傅小姑娘在一起,无异于是逼皇上起刀。   半晌,段崇眼眸深邃,声音低缓,“先生,我从前犯过大错,从不奢望自己还配有这样好的运气。”   沈鸿儒急郁的心一点一点平稳下来,双眼惊诧地看向他。   他一向冷峻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如果她愿意的话,无论甚么时候,我都可以。”   好久好久,沈鸿儒才哼笑着说:“我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八字还没一撇,你小子纯属单相思呢。”   段崇:“……”   沈鸿儒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打趣,沉声说:“既然如此,为师不会阻拦你。只不过你想要求长远,在缉拿单九震和夜罗刹归案之前,还得谨言慎行。”   “受教。”   沈鸿儒眨了下眼睛,悄悄地问:“这些话,你跟别人说过没有?”   段崇挺了挺背,顿觉有些窘迫,闷声回答:“没人知道。”   沈鸿儒笑起来,显然对此是不信。沈鸿儒了解段崇,若说要隐藏喜怒哀乐,段崇能够得心应手、从容不迫,但在情爱方面,他太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了。   他道:“行。如果我能空出手来,就帮你一起讨老婆,也不枉咱们师生一场。”   段崇冷着声音,有些警告的意味,“沈相甚么也不必说、不必做,就是帮最大的忙。”   ……   至于遇刺一事,沈鸿儒想息事宁人,段崇也只得转为暗中调查。   他去遇刺的巷子里勘探了一遍,发现巷中所留下的刀痕只是普通的规制,随处可见,刀法也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此事陷入僵局,段崇一时也找不出新的线索,只能暂且搁置。   仲春时分,孟州知府乔守臣调任京城,入职刑部侍郎,暂代段崇为六扇门新任魁君。   乔守臣的调令一下来,自然引起了门中信鹰的极大不满。   尤其是杨世忠,简直跟炸开了锅一样,冲着裴云英就是一顿大吼大叫:“他皇帝老儿是啥意思!寄愁受伤是为了谁?是,他的确是伤了,但也能蹦能跳的,这空降个兵就给寄愁顶替下去,连句解释都没有,他究竟是想做啥!”   裴云英沉着脸,看上去也是蕴着怒气,但火是冲着杨世忠发的:“你到皇宫里嚎去,在这儿嚎有用吗?”   杨世忠一下泄了气,恨叹道:“要是真不能干,大不了就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咱们也怕混不上饭吃么!”   裴云英说:“降职的是魁君,又不是你,你能替他做得了主?”   杨世忠尥蹶子,道:“那我肯定不受这个气!”   这边儿傅成璧正抱着昭昭晒暖,两人一对斥起来,昭昭听见,抖了抖耳朵,一下从她怀中跳了出来,直往裴云英的方向奔去。   裴云英见着昭昭,可算有点开心,将它抱到怀中来,低声逗他顽儿。他又回上杨世忠的话,说:“要走你走,我留下,跟着昭昭。”   杨世忠见他真不当回事儿,又气又急:“你、你这个叛徒!”   傅成璧走近了,柔声劝道:“杨大人作甚发这样大的脾气?”   杨世忠一看又来了个可以倾诉的人,急忙道:“还不是因为乔守臣!”   “乔大人是个好官。”傅成璧弯了弯眼睛,“他在孟州的风评是很好的呀。”   杨世忠梗起脖子,一副要抬杠的架势,“寄愁难道不是好官了?”   傅成璧想了想,“他呀,他是好人……”   几个人正说着,六扇门中威武堂堂地走进一派官兵,簇拥着当中的蟒袍新官,此人相貌不俗,仪表堂堂,正是刚刚到任的乔守臣。   “刑部侍郎乔大人到——!”   除却傅成璧,门中一干人皆要屈膝行礼。杨世忠是最不甘愿的那一个,教裴云英拉了拉袍角,这才跪了下来。   只是六扇门中人都没有料到的是,乔守臣到任,段崇竟是同行,而且两人看上去很和谐。几人抬头看向段崇,各个眼中都带着诧异。   段崇从容不迫,沉声道:“在我养伤的这段时间里,乔大人会代掌六扇门所有事务。”   杨世忠不满,小声唤道:“魁君……”   段崇知道他想抱怨甚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乔大人是沈相的门生,为官清正,能加入六扇门,是百姓之福。”   杨世忠一时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倒是裴云英一下意会,轻轻勾起了唇角。   乔守臣拱手敬礼,声音清润,说:“日后还请诸位侠士多多关照。”   乔守臣环视一圈,触及傅成璧的视线时,见她轻笑了一声,点头回礼。   傅成璧不像杨世忠那般恼火。起初听到接任人选是乔守臣,她就放下了大半的心。   乔守臣在孟州政绩出色,是个连她父亲都啧啧称赞的人。此番乔守臣能够在初春考核升迁之际,连跳两级,调职入京,想必就是沈鸿儒的手笔。   既然是沈相在幕后策划,这六扇门魁君之位早晚还会回到段崇的手上。对这样的降职,傅成璧倒看得开,毕竟单九震的存在,令他的身份一下敏感起来。   此时有乔守臣压一压势,对段崇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段崇对此当然心知肚明,也清楚,这乔守臣就像沈鸿儒放进朝堂里的一条野鱼,由他来作为新政的代言人最好不过。 第46章 相见   乔守臣到任之后的没几天, 六扇门就接了个案子。   单就案件本身来看,不算甚么大案,无非是家中进贼, 丢失了一些金银首饰等财务。这原不必六扇门出马, 可坏就坏在,这回是睿王府遭了贼。   临京府衙不敢怠慢,将此事转手请六扇门调查。   因遭贼的都是内院的女眷, 睿王的意思是最好能派遣个女官去。   六扇门的女信鹰中, 能挑大梁的只有虞君一个。可惜她自过年返乡后就再也没回六扇门任职。乔守臣在六扇门巡了一圈,将目标锁定到了傅成璧身上。   傅成璧听命时, 还有些惊诧,打心底儿有些抗拒, 就想以“本职是撰写卷宗、书录”为由推辞。可她转想到巫蛊案之中隐藏的种种玄关,总觉得是与李元钧脱不开关系。   更何况六扇门眼下无人可派, 若李元钧以此发难,更是麻烦, 于是她就答应了乔守臣的请求。   段崇听说此事后,很快就赶到门中来找傅成璧。   彼时府衙派了官差过来,与傅成璧交涉一些事, 正是说道:“睿王的意思是, 若傅大人去, 便以甥女的身份直接入驻内院即可,以免打草惊蛇。当然,傅大人也可以带些女官, 协助调查;人不要太多,五个之内,也就足够了。”   “好。”傅成璧温声回答。   待传达完李元钧的意思,傅成璧就令玉壶将他送出了六扇门。   出了院子,见段崇一直在门外候着。她不禁弯起了眼睛,问道:“段大人来做甚?”   段崇声音硬邦邦的,“听说你要去睿王府办案。”   “府上失窃,应该不难。”傅成璧点了点头说。   段崇直了直腰身,沉默片刻,低声说:“虞君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六扇门了,至于金铰丝的用法,我会亲自教你。”   傅成璧对上一脸严肃的段崇,轻笑起来,“好的呀。”   段崇低低“恩”了一声,继而道:“那就现在开始罢。”   “现在?”傅成璧怔了怔,“不急呀,等处理完睿王府的案子……”   “只是很简单的几式,教了你,再去睿王府也不迟。”   傅成璧有些恍神,就将镯子褪下来交给他。段崇看见这秀而细的金镯,低下头,无奈地阖了阖眼,“……你给我,我也戴不上。”   傅成璧:“那你怎么教?”   段崇从袖中抽出一根红线,绑到自己的手腕上,扬起手给她看了看。   她一笑,“这不是环山园布阵时候用的么?”   “恩,还剩了些。”段崇应答,将红线抽长,做挽缠在掌心中,“镯丝制造的时候,特意做了内部的设计,唯有主人才能抽出来,以防令敌人得手,反而成为制住自己的武器。”   傅成璧轻轻歪着头打量他。段崇教起人来,神情和查案时一样严肃认真,比平常说话的时候惹人喜欢多了。   段崇见傅成璧的心思一时还没有放过来,盈着秋水一样的明眸毫不避讳地望着他,耳根又开始有些发烫。   段崇轻蹙起眉,语气愈发严厉,“傅姑娘,我的时间不多,请你专心一些。”   “好的,师父。”她眨了一下眼睛,模样装得十分乖巧。   傅成璧不敢再分神,一下就将金铰丝抽了出来,缠在手心,将他方才的姿势学了个七八成的像。   段崇看着有些不对的地方,就想去纠正一下她的站姿,走到中途的时候,他仿佛想到了甚么,又忽然僵住脚步。   傅成璧有些疑惑,问道:“怎么了?”   段崇别开眼光,轻咳着揉了下鼻尖儿,四处寻了个树枝。   他说:“站姿不对。膝盖微曲,肩、腰、腹、腿,每一处都要用上力,一定要稳。”树枝轻落在她的肩上、腰上,却面对罗裙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皱起眉,令道:“去换一身衣裳。”   傅成璧站起身,瞥了段崇一眼,小声嘟囔道:“换就换,怎么这样凶巴巴的呀?”   “我没有凶你。”段崇急着解释了一句,又觉得不大对,狠板起脸来,“学,就要有个学的样子。”   傅成璧算个乖学生,段崇命她换,她果真令人去寻了件女信鹰的武袍换上。   “如果对方就像单九震那般,从正面袭击,找准时机,只要能缠缚住他的手臂就够了。”金铰丝太过锋利,一旦触及肌肤,就足以令对方退却。   段崇讲得很认真,傅成璧跟着学得也很认真。   明晃晃的太阳渐升。段崇教了她简单的七式后就没再继续,只道是贪多嚼不烂,但凡能将这七式练熟,短时间内能够保命就可。   院中的海棠树刚刚发了花,没有甚么香气,却开得极为殊丽。阳光透过叶子,洒下细碎的光,漫天漫地都是宁静。   段崇坐在树下,仔细看着不远处的傅成璧反复练了一遍又一遍。   她虽是将门出身的女孩子,但毕竟长久在闺阁中养尊处优,就是走路,时间一长也会累,故而还未练上多久,额头就冒了一层细汗。   段崇曾松口让她休息,可她一旦学不好,脾气比谁都要倔,硬是不肯。   却也是个难得的好徒弟。   段崇想,若是他师父见了傅成璧,也一定会喜欢的。   傅成璧正是练到最满意的时候,回过首来看向段崇。她眸子很亮很亮,全是笑意和期待,希望能得到段崇的肯定。   “……”   段崇赶忙移开目光,用手骨抵住鼻端,压下方才陡生的念头,以及从深处烧起来的躁动。   傅成璧见他神色有异,挪着酸胀的双腿走过来,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他。半晌,她说:“你在笑我?”   段崇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否认道:“没有。”   “你就是。”傅成璧再逼近了一点点,一定要将他逼出原形似的,“方才我哪里做得不好?”   段崇往后仰了仰身子,有些慌乱,“我、我在想事情,没……”   傅成璧挑了下眉,想想段崇的为人,也就信了他这个说辞。   她复而立起身,将手背到身后,轻哼了一声,学着段崇刻板的语气,道:“段大人,我的时间也不多,请你专心一些。”   段崇:“……”   半晌,段崇站起来,认真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关于睿王府失窃一案,我会挑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跟着你。睿王,虽然是你的舅舅,但……也要提防……”   段崇在心里还怕傅成璧觉得这话说来荒唐,可她却比谁都要明白。   睿王府失窃?傅成璧断然不会轻易相信。单单是李元钧豢养的暗卫就足以将小小飞贼杀个七八遍,还不带见血的,怎会如此频频失窃?   傅成璧笑着应下,“我晓得的。”   ……   等日头不再毒烈,段崇指派了三个女信鹰,加上玉壶,四人随着傅成璧去到睿王府上拜谒。   来时,睿王并不在府上。不过他提前说过武安侯府的小郡主要来府上暂住一段时间,王府管家一早就在门口候着傅成璧。   管家领她住进了思白阁里,却还真巧,正是傅成璧从前到府上时住得地方。   玉壶心思玲珑,又会说话,随意揪了个面相和善的小婢女,攀谈片刻,就将王府后院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睿王至今没有娶正妃,倒是底下姬妾成群,若真要数个正经女主子,唯有一侧妃,乃是将军府向义天的远房表妹向倚竹。   可惜向氏比睿王还大上几岁,有了年纪的女人,自然比不上那些容色艳丽的年轻姬妾,故而不怎么受宠。虽然不得宠爱,但府上内务都由她主管,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如今最得宠的是西苑的娴夫人。   这位夫人是睿王从春华坊里买来的歌妓,长得很是温婉清丽,令人见之心折,也不枉能得他如此怜爱。   玉壶将打听来的这些一一回禀给了傅成璧。   除却这位娴夫人,傅成璧对王府中的姬妾大都有些印象,尤其是向氏。   不过,她倒没心思将以前的桩桩件件再历历数来了。如今她是以六扇门女官的身份进了睿王府,不会像从前要惹她们嫉恨。   只不过这些个女人,本就难缠,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如若她短时间内查不出甚么线索,不免要天天遭烦。   正这般想着,外头就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玉壶往外一打量,果真见一群漂亮的女人踏进了思白阁所在的院门,穿红着翠,美得各有千秋。   见了傅成璧,先是一口一个“小郡主”,后来有张狂点儿的,热络地唤上了“小甥女”;各自带了各家的点心、首饰,争先恐后地送到她的手上,百般言辞夸她长得精致漂亮,互相暗中较量比攀得厉害。   傅成璧好久没处在这种氛围下,一时应对起来,不禁有些发懵。   她坐在中间,只得佯装懵懂无知的样子,一边儿吃点心,一边喝茶,喜孜孜地看她们演戏,偶尔也跟着唱和两嗓子。   戏还是好看的,就是太吵了。   而且收了礼物后,傅成璧还得硬着头皮一一道谢。   这些姬妾难得聚在一起争奇斗艳,好不容易碰上傅成璧这厢的戏台子,自然不肯轻易退场。直到晚上外院传来睿王回府的消息,傅成璧才算得了救。   傅成璧按礼当去中庭拜见,她们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同去见一见王爷。   与这些日日都在期盼李元钧回府的女人不一样,傅成璧比谁都要怕见到他。   她捏紧袖子,掌心中已经起了一圈冷汗。等周围人齐声大拜“参见王爷”,傅成璧才醒过神,忙屈膝半跪,小声道了句:“参见王爷。”   声音中已有些微难以控制的颤抖。   对方移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能感觉到自上方投下来的视线,正在紧紧盯着她,很有压迫力,盯得她后颈发麻。   “傅成璧……”   熟悉的声音,声线轻寒,似在低低品着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李元钧的目光。他一袭霜色长袍,系白玉腰带,肩上盘舞着金蛟,显得清贵不凡,如神如仙。   他忽地弯起唇,“你应当叫舅舅。”   李元钧相貌清隽,平日没甚么别的嗜好,只喜欢收藏字画,单单是站在那里的时候,很有书卷气。但他的长眉是冷,黑眸是冰的,看着人的时候略有笑意,可却隐隐透露着一股阴翳和狠戾。   正如此刻,他只是像在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钧:你好呀。小郡主。   傅成璧:mmp。   段崇:操。 第47章 掌掴   李元钧抬了抬手, 从后头跟上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金丝锦盒,躬身奉到傅成璧的面前。   李元钧声音温凉,“送给你顽儿的。”   锦盒里面装着香银和翠玉制得九连环。   傅成璧敛了敛息, 伸出手将锦盒接过来。抬手间露出半截子白皙的手腕, 珊瑚钏子还傍着一环金丝手镯。   李元钧眸色一凛,一下捉住傅成璧的手,将她的腕子抬起三分。   傅成璧惊了惊心, 脑海中一片空白, 一时不晓得要挣开。   李元钧将眼底波澜压下,又复三分凉凉的笑意, 不着痕迹地放开手。他的动作轻而快,令人难生出旁的念头。   不一会儿, 李元钧说:“本王记得,这珊瑚手钏是你母亲的旧物。”   傅成璧将手缩到袖子里去, 低着头说:“是。”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这厢今日尚未跟傅成璧见过面的侧妃向氏和娴夫人姗姗来迟, 一个端庄,一个温婉,皆上前来盈盈行礼。   娴夫人一眼就注意到立在一旁的傅成璧, 垂了垂目光, 转而对李元钧柔声说:“妾身亲手做了银耳羹, 王爷可想尝尝?”   一旁的姬妾个个眼神都如刀一样,狠狠地刮在娴夫人的身上,可她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只静静等待着李元钧的回答。   李元钧挽了挽袖口,漫不经心地回道:“也好。”   说完,他就拥着娴夫人去了内院。   傅成璧战战兢兢地熬过去,疾步回到思白阁里,等醒过神,才猛地发觉自己背上已起了一层热汗。   玉壶回来就见她扶着桌角,面色煞白,忙问道:“姑娘这是怎的了?脸色这样难堪。”   傅成璧摇摇头,吩咐道:“你去打些温水。”   玉壶很快就端了来,盆中还漾着几片花瓣。   傅成璧将手完全浸泡在水中,极为嫌弃地揉搓着李元钧碰过的地方,心下一阵慌乱无措,怦怦跳个不停。   眼前又不禁浮上从前朝夕相对的过往,她撩起一汪水往面上扑去,平复了好大几口气,才算镇定下来。   玉壶不知她遇见了甚么事,见她神思恍惚,却也不好多问,只劝道:“姑娘遇见不顺的事,也别放在心上。咱们到王府来是查案的,与旁人都没甚干系。”   傅成璧深叹一口气,自也明白这辈子,她和李元钧已是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若说怕,也该是李元钧怕。她来府上,一是为了失窃案,二则是为了印证她心中对李元钧登基一事的猜测。   ……   累上半天,傅成璧深感疲倦,晚膳吃了没几口便睡下了。阁子里焚着宁神香,她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翌日起身后,傅成璧到各院夫人处走动了一番,没提起自己六扇门女官的身份,只是闲聊似的问了问府上失窃的事。   丢东西的统共有四位夫人,名字倒有意思,逐春、眠夏、落秋、忍冬,正巧对上四令。四位夫人从前都是进贡入朝的美女,教皇上赏给了睿王做侍妾。   娴夫人没来之前,四位夫人平分秋色,雨露均沾,虽有些小打小闹,但相处起来也算其乐融融。   傅成璧到逐春夫人的住处小坐,对方很是热情地招呼她进了内室,差人奉上茶点瓜果。逐春拢着傅成璧的手,正嘟囔着:“姑娘也听说府上遭贼的事了?”   傅成璧点了点头:“听下人提过一两句。”   “可不是么?”逐春夫人埋怨道,“至今也没找着人。我那一盒子的首饰全不见了,现在想想都觉得肉疼。”   据逐春夫人所说,遭贼的头一天晚上,谁都没听见动静;但翌日醒来,首饰盒、衣柜都被捣腾过,藏得私房钱、珠环玉翠甚么的,全都被一扫而空。   傅成璧却是奇了,“既然将所有东西都偷了,怎可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逐春夫人说:“谁知道呢,这人就跟个鬼似的,来无影去无踪,接连将眠夏、落秋和忍冬院里都偷了个遍,张狂得很。”她想想都觉得后怕,抚着胸脯说:“好在这人只求财,不杀人,否则这小命都不知怎么丢的。”   傅成璧惊疑叹道:“这样厉害的呀?”   她狠狠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府上可都在传,这贼就是江湖上来的。”   “江湖?”   逐春夫人嗑着瓜子,美艳的眸子一转,神秘兮兮地贴到傅成璧的身边,小声说:“ 上次不就有两个江湖人堂而皇之地出了宫,至今也没逮着吗?我看八成就是有人跟他们一样,会飞檐走壁的,这才敢偷到王府来了。”   傅成璧沉思片刻,想来的确如此。若是府外来得飞贼,定然是轻功高强,踏雪不留痕,否则怎能做到如此悄无声息、来去自如?   傅成璧眨着眼睛问,“我能在夫人这里随意看看吗?”   “这说得是甚么话?我这巴掌大的地方,你尽管顽儿,就怕你还不尽兴呢。”   傅成璧笑着道谢,逐春夫人就卧在榻上,艳丽丽地笑着看向她。   傅成璧走到一个博古架前,上头陈设着满满的珍宝,“这些东西没有被动过么?”   “没有。”逐春夫人说,“这都是重家伙,再厉害的贼背重了东西,也不好带走不是?”   她点着头,轻轻将手背到身后,又转到一旁的书架。书架中还堆着好几副画轴,傅成璧展开来看了几幅,因着李元钧喜欢,她也知道不少,只要不是野路子来的,她都能赏鉴一二。   见逐春夫人书架上虽摆放得随意,却还藏着不少的珍品。书架上层叠着书册,亦有珍稀的孤本在内,但许多都摆放乱了,看得出主人对它们很不在意。   “夫人闲下爱读甚么书呢?”傅成璧问。   “小郡主抬举。我这不比您,大字都识不得几个。”逐春夫人咧着笑,十分坦荡道,“就是王爷喜欢,我们没事也就研究研究,好哄王爷开心。”   “你们?”   “对啊,其他三院里也有这些,大都是王爷赏的。”逐春夫人说完,半晌,又哼笑一声,“不过也没甚用了,现在王爷将宜娴看得跟宝贝似的,我就是研究出了花,也比不过那小妖精。”   这话酸得有些没谱,听得傅成璧暗暗发笑。   前世在王府发生的事已在她的脑海中模糊了很多,只唯一记得这群人是当真难缠。如今她们之间没了对立关系,说起话来竟旁生出几分可爱。   傅成璧辞了逐春夫人的居处,又先后拜见了眠夏、落秋两位夫人。   果然如逐春夫人所说,她们的房间中也都摆列着书架。这两人的情况也与逐春相似,都是丢了首饰这等轻省又值钱的东西。   等傅成璧再到了忍冬夫人的居处,外头候着的奴才却不让进了。说起来,傅成璧来得那日,也未见过这位夫人。   听守园的奴才回禀,忍冬夫人早些天就回了娘家,这间房也是趁着她不在的时候被偷的。   傅成璧问:“那里面打扫过了没有?”   “没有。”这奴才答,“正主不在,东西也不好动。怕有手脚不干净,进去再顺走两件儿,回头赖在飞贼身上,抓也抓不住。”   既然已经封了院子,她若硬要进去,反惹怀疑,只随意打量了几眼就离开了。   傅成璧心下盘算,既然案发后就未被动过,等再找个机会进去看看,指不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时近黄昏时分,玉壶陪着傅成璧在园子里逛逛,身后又跟了个女信鹰,名唤华英的。她已经乔装成婢女的打扮,跟在身后,静静听着傅成璧说话。   “遭窃的几房夫人,我已一一去拜见过了,却没发现甚么重要的线索。目的、身份、手法,都一无所知。不过府上倒在传是外头来得江湖人。可当真有贼是这样厉害的么?”   华英听了一笑,道:“就算是盗帅,也曾多次落到魁君的手里,可见凡事雁过留痕,不可能没有一点线索的。”   傅成璧听后不免有些丧气,“我却一点思绪都没有。”   “魁君也不是上来就能抓住人的。如今姑娘能旁敲侧击地盘问出话,已经很好了。换作是我,那些夫人指不定还不愿搭理呢。”   华英不自觉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以示鼓励。   她望了华英一眼,甜甜地笑起来,“谢谢。”   华英的步伐生风,不一会儿就快了傅成璧几步。三人正走着,绕过一片假山,华英似想到甚么,回头跟傅成璧说着“不如明天去找……”,但脚下却没有停。   只听一声惊呼,华英迎头与拐来的身影撞上,惊得华英踉跄地退下几步,随之而来还有一阵瓷碗碎裂的声响。   华英这厢还没反应过来是怎的回事,先是挨了响亮亮的一巴掌。   “哪院的狗奴才!不长眼了是不是!”   华英自打进了六扇门,哪里受过这样教人掌脸的侮辱?当即怒上心头,三步并两步上前,扯出对方的头发,一下就给拖到了地上。   这刚刚换上没多久的绣鞋大力大落地踩到这人的背上,怒声骂道:“你他娘的这跟谁动手呢!”   傅成璧:“……”   玉壶惊了,赶忙上前拉住华英的袖子:“别、别打架!”   傅成璧绕过了这一方视野死角,才看清状况。   盛着骨汤的暖盅已经洒了一地,被撞着的正是颇得李元钧宠爱的娴夫人。   她好似受了不小的惊吓,也不知是被撞着吓得,还是被华英的粗鲁吓得,现正一手扶住假山,一手抚上胸口,惊怒着一双眼,紧紧盯向华英。   而方才先动手打人的是娴夫人的婢女。她仗着自家主子得宠,平日里嚣张惯了,这番见华英将娴夫人熬了好久的骨汤打翻,一下脾气就上来了,抬手狠打了华英一巴掌。   却不想对方是个练家子,满身都是市井气,但凡是挨了打,当即就要打回去报仇,根本不讲道理的。   这婢女被踩得背脊生疼,又动弹不得,委屈愤恨交加,泪眼汪汪,只好向宜娴求救,“夫人……”   宜娴见对方是傅成璧的人,心中恼怒更盛,温柔的声音凌厉起来,却也不输常人。   她对着华英呵斥道:“放开!”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华英教人打了脸,正恨得牙根儿痒痒,眼下要杀要剐都行,善罢甘休就是不行。   她声音洪亮,冷声道:“是她先动得手。我今天要是不打回去,我就不姓华!”   宜娴瞪向傅成璧,“这可是在睿王府,容不得你如此放肆!还不快教她放开!”   华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傅成璧,才晓得自己是以婢女的身份入府,如此恣意妄为,定要让她难做。故而她心中虽恨,也不免有了些犹疑。   傅成璧声音不大,清清软软的,“若不是夫人提醒,我都忘记是在睿王府了。”   宜娴脸上得意的笑还未完全浮上来,就见她缓缓抬起清澈的眼睛,再说了一句:“华英,那就打罢。”   作者有话要说:   华英:你在这儿跟谁咧咧呢!打到你喊妈!   玉壶:虽然会惹麻烦,可是还想为小姐姐打call! 第48章 相赠   “你敢!”   宜娴气得肩膀都在颤抖, 狠狠地瞪着她。   傅成璧说:“我为甚么不敢?睿王爷是我舅舅,我要教训他府上一个奴才还是可以的。”她看向华英,冷声令道:“打。”   华英扬起笑, 将那小婢女从地上拎起来, 对着脸就狠打了一巴掌。华英的手劲儿不知比她大上多少,一巴掌下去,脸上红印清晰可见, 很快就肿了起来。   她跪坐在地上, 捂着半边儿脸抽泣起来。   傅成璧说:“另外,冒犯朝廷九品女官, 理应仗责二十。不过念在舅舅的份儿上,只罚你掌嘴二十。是你自己打, 还是要他人代劳?”   小婢女惊恐地看向傅成璧,却不想她真这样刁难到底, 眼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我不知道她是……奴婢、奴婢知罪……”   宜娴哪里会认为傅成璧是在打婢子的脸, 分明是在给她下马威!她脸色涨红,忍怒道:“郡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傅成璧说:“一切不过是按照大周律例处置罢了。”   华英抿住笑, 歪头轻咳了几声。这傅姑娘当真是句句都要给对方扣个大帽子。   宜娴眼见傅成璧就是要仗着身份和官职压她一头, 要再保这个奴才绝非明智之举。   她忍得脸色铁青, 半晌,才咬着牙对她的婢女说:“她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小婢女委屈地看了宜娴一眼, 自知难逃一劫,只得自个儿掌上了嘴。   华英看她打得软绵绵的,呵斥道:“将方才打人的力气都用上!别跟没吃了饭似的。”   等打完,宜娴就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这小婢女不敢再出头,半躬着身退到宜娴的身后去。   宜娴冷着一张脸,眼睫发颤,楚楚可怜中还带着一股不屈的坚贞劲儿,换作任何人,大约都会觉得心疼。   她扬了扬下巴,问:“现在,我们能走了吗?”   傅成璧看向她,目光落到她腕间一抹霜白,是一对金镶玉的白玉手镯。金上雕雀鸟盘飞,样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宜娴见她一直盯着手镯不放,缓缓抬起手来。半晌,她轻声问:“怎么?”   傅成璧抬了抬眉,轻笑一声:“很好看。”轻描淡写的带过后,傅成璧转而看向华英,道:“走罢。”   华英走之前,又狠狠瞪了那小婢女一眼,吓得对方赶紧往宜娴身后藏了藏。   华英心情大好。   晚间,李元钧归府,命人将傅成璧叫到书房里来。   傅成璧知道他现在将宜娴看作心头宝,否则也不会将那副手镯送给她,可傅成璧却不觉得理亏,坦坦荡荡、无所畏惧地站到了李元钧的面前。   李元钧坐在书案后,深邃的眸子清清冷冷的,在晚间显得有些黯淡,让人看不出情绪。   许久,是傅成璧先开了口:“王爷想问甚么,就尽管问。”   他蓦然轻笑一声:“这样一副大无畏的样子,教外人看见,还以为本王是在欺负你。”   傅成璧一时语塞,没有应声。   李元钧指了指一旁的小椅子,让她坐下,道:“只是想问问你案子查得如何了。”   傅成璧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元钧是想问失窃案。她思索片刻,回答:“尚且没有太大的进展。不过我听说忍冬夫人房中失窃后就一直封着了,不知道王爷能否允许我进去再查勘一番?”   李元钧说:“可是本王的府邸是不允外人随意进出。”   傅成璧比谁都会猜李元钧的心思,只不过仍不愿向恶势力低头。她佯装一副迷茫的样子,问:“王爷的意思是?”   “改口叫了舅舅,整个王府,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傅成璧抬眉,淡声道:“我以六扇门女官的身份来此查案,王爷配合公务本是分内之事。”   “这不肯低头的犟脾气却更像你父亲。”他轻笑一声,也听不出喜悦,径自从腰间解下一枚兽面玉璜,“结案后再将它还给本王。”   “多谢。”傅成璧起身,将凉凉的玉璜握在手心当中。   李元钧又指了指一旁的雕花小盒,“打开看看。”   傅成璧疑惑着打开,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秀致的花簪。   他说:“之前是本王是错意,还将你当个小丫头看,送了九连环,也不见你顽儿。”   她将盒子扣上,放回原处:“无功不受禄,多谢王爷美意。”   “不喜欢?”   “不喜欢。”   “好。”李元钧并未因她的坦诚而动怒,反倒勾起笑来,这一次连眼睛里都浮上一簇微亮的火。   傅成璧再道:“如果王爷没有其他的事,成璧就先告退了。”   李元钧轻轻“嗯”了一声,将目光重新移回书卷上,说:“早些休息,不然会长不高的。”   “……”   傅成璧因他这句话略起恼意,也懒得同他多计较,扭头大步走出了书房。   夜色愈浓,习习凉风透过窗扇,和月色一起漫进书房。李元钧放下书,良久望着中天的月亮。然而就算月光,都难以照亮他深若潭的眸子。   在外侍奉的下人轻传了一声娴夫人到,李元钧闭了一会儿眼睛,才允她进来。宜娴手中还端着热茶,眼睛红红的,仿佛刚哭过一场,梨花带雨,很是惹人怜爱。   纤长的手奉上茶,李元钧接过来,低头正看见宜娴脸上红肿了大片。他问:“脸怎么了?”   宜娴咬了咬唇,“今日妾身冲撞了郡主。”   李元钧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宜娴眼里掉下泪来,跪着伏在他的膝头,“妾身心头委屈。”   “来。”   李元钧冲她伸出手,宜娴将手交给他,顺着力站起了身。   他将她抱到书案上,欺身吻了吻她的脸颊,手缓缓地拢住她的颈子,轻声道:“你是想告诉本王,她打了你?”   宜娴猛觉一阵窒息,下意识去抓李元钧陡然用上力的手。   李元钧手下力气渐重,可口吻却是不紧不慢的,“本王宠你,是因为你有用,但傅成璧不是你该惹的人。”   眼见她临近昏厥的边缘,李元钧一下松开了手。喉管涌入干烈的空气,令宜娴咳嗽个不停,脸已经憋得紫红,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儿,蓦地滑过脸颊。   李元钧手指轻怜地擦了擦她的泪珠,口吻足够温情款款:“下次再聪明一些。”   压着宜娴的重量一下变轻,她从惊惧中再度回过神后,李元钧已经出了书房。   她浑身都发着抖,嗓子割裂一般的疼痛令她说不出话来。   ……   傅成璧和华英一早就拿着李元钧的玉璜到忍冬房中勘察。   听闻忍冬夫人身负才名,独爱书画,故而也得赏最多。墙上挂着的画幅不比其他房间乱装点一气,正中央的墙上简简单单陈列了四“雅”——“梅兰竹菊”,皆出自名家手笔。   画幅前设香案,香炉中还残着香灰,傅成璧拿纸包了些,交给华英,请她查一查这是何种香料。   傅成璧的眼睛不仅又移到画幅上,她很少有机会见到四雅齐聚的画幅,不免多留意了几眼,却发觉其中“竹”的画卷边缘有一处小裂口。裂口很新,像是最近才造成的。   华英将香灰揣到怀中,又想起自己还拿着王府早先整理的丢失名册,便递给傅成璧看。   傅成璧低头扫了几眼,心中更加疑惑,不禁道:“实在奇怪。”   华英问:“怎么了?可发现哪里有蹊跷之处么?”   傅成璧慎言,只道:“不好说。”   华英:“你可真急人。无论对错,你想到甚么就说些甚么,咱们一起讨论讨论也行啊。”   傅成璧笑道:“等我再想想。”   华英往下弯了弯唇,“……您这脾气可是跟魁君越来越像了。”   “谢谢夸奖。”   傅成璧再从忍冬夫人的房间仔细看了看,再没有发现别的异常之处。等出去的时候,外面深蓝色的天才刚刚泛起了鱼肚白,熹微的光落进这方小院。   华英肚子有些饿,可这睿王府的膳食贵在精致,吃到嘴里跟嚼了蜡一样没劲。她想念街头的馄饨小摊儿,想米粥和肉包,也想大饼胡辣汤。   华英问傅成璧:“傅姑娘,你想不想去外头吃点东西?”等她走近,华英又勾搭上了她的肩膀,小声附到她的耳边说:“我请你吃馄饨。”   “甚么?”   “早摊儿,你吃过没有?”   “……没有。”   “走走走,带你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华英拉着傅成璧,就往府外走去。   华英骑马,傅成璧坐轿子,一行人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小巷子里停下。   要说这处热闹不热闹,就在巷尾深处有一处早点摊儿;要说热闹也热闹,远远望去,矮方的小桌子大都坐上了客。   华英一到这里,整个人都清爽自在起来,拉着傅成璧走了进去。   “华英?”   华英一眼就看见围坐在一张方桌上的杨、裴二人,忙唤道:“杨大哥,裴二哥。”   杨世忠紧接着就看见了傅成璧,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傅姑娘?!”   傅成璧没到过这样的地方,稍微有一些拘谨,“杨大人,裴大人……”   裴云英这厢也站了起来打招呼。他怀里还抱着昭昭,自傅成璧入王府查案后,昭昭就交给他来照看了。   昭昭好几天没见傅成璧,似乎甚是想念,对着她“喵呜”了两声。傅成璧闻声接过来,轻轻抱在怀中掂量了几下,眼看它胡须上还沾着一些蛋黄……   看来伙食还不错。   华英逗了一下昭昭,转头一阵东张西望,问道:“怎么不见魁君?今儿没来吃吗?”   “来了。”杨世忠随意往后指了一下,又看向傅成璧,“傅姑娘也、也下凡了这是?”   傅成璧:“……”   华英轻推着傅成璧,“别站着了,找个地方坐啊。”   傅成璧尚一头雾水,就被华英按到了小凳子上。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笼小笼包,还未动;旁边有一碟小盘子里盛满肉汁儿,中间化着些许蛋黄,看样子是给昭昭准备的。   她甫一坐定,面前就“腾腾”搁下两碗飘着肉香的馄饨。她抬头望过去,正见段崇威风凛凛的官袍外还系着深黑色的围裙,眼神清朗,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段崇声音微沉,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夭寿,公务员兼职厨师赚外快了!   段崇:误会!都是误会!   傅成璧:理性讨论,段崇究竟是有多穷!   段崇:…… 第49章 赃物   “吃馄饨。”傅成璧坐姿乖巧, 微眯着眼睛看向段崇。   因为小方桌是四角,傅成璧和杨、裴、华四人分坐一角,便没有了段崇的位置。   段崇看了裴云英一眼。对方立刻会意, 端着两碗馄饨转身坐在身后的小矮桌上。   杨世忠对华英挤眉弄眼, 示意了一顿,两个人同搬着小凳子挪了过去,与裴云英共坐。   杨世忠往华英身边靠了靠, 竖起大拇指, 压低声音道:“行啊,会来事啊丫头。”   华英噙着笑, 一派的正气浩然:“我只是请傅姑娘吃饭,顺道来跟魁君讨论讨论案情, 懂?”   杨世忠拱手拜道:“学到了。”   傅成璧托腮,黑漉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段崇这身打扮, 不禁笑道:“是不是朝廷俸禄太少,还得让段大人来这里打杂, 赚点儿小钱花花?”   她尾音轻快上扬了几分,实在俏皮。   段崇将围裙解下来放到一边,板着声音回答:“摊主年纪大了, 忙不过来的时候, 会帮帮忙。”   傅成璧望过去, 果然见蒸腾的白雾当中站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手脚不算太利索,但样样都做得很工整。   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 也望过来,沟壑纵生的脸庞浮上慈祥温和的微笑,朝着她点了点头。等空出了手,他才过来招待傅成璧。   傅成璧没有太大的胃口,就要了一碗馄饨吃。   昭昭爬上桌,又在吃它小碟子里的蛋黄。傅成璧眼见裴云英将它惯得没了规矩,轻弹了一下它的脑袋,算作惩戒;又将它和小碟子一起抱下了桌,就让它在凳子边上吃。   昭昭不乐意,扒搭了几下傅成璧垂在地上的裙角,也不见她理,整只猫顿时就蔫儿下来。不一会儿,它就乖巧地爬上一旁的长凳,静静地卧在上头。   在等的期间,段崇问:“睿王府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没有太多的线索。”傅成璧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过有几处很奇怪。”   段崇询问原因,她便细细讲来:“如果是府外来得贼,能越过王府守卫且多次犯案,进退自如,必然是个老手。但他既是老手,怎会不提前打探好王府上最值钱的东西是甚么……?”   “最值钱的东西?”   “我看过丢失的款项,无非是些金银首饰。若说值钱,也的确值个千百两银子;可各院夫人房中所珍藏的画卷才是最难得的,单忍冬夫人房中一副‘四雅图’就价值上千两,这蟊贼就算偷,也是偷画卷更划算些。”   也就是说,若按盗窃的难易程度推算,这贼不是个简单人物;可若以此再顺推回去,此人所盗窃的东西则和其本事不太相匹。   段崇沉眉思索良久,再问道:“会不会是家贼?对王府熟悉,也容易动手;如果是下人的话,也不见得知道书画和金银首饰哪个更值钱。”   “可睿王喜爱收藏书画是府上都知道的事呀。”   “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一概论之。”段崇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傅成璧意识到错误,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沉默间,两碗馄饨被稳稳当当端上了桌。摊主笑眯眯地看向傅成璧,“丫头,皮薄馅大的肉馄饨,小心烫啊。”   “谢谢。”傅成璧将碗小心移到自己的面前来,用小勺子轻轻搅弄着放凉。   段崇想了片刻,继续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目的根本不在于钱财,做出盗窃的假象,只是为了掩藏他真正想要寻找的东西。”   傅成璧闻言蹙起眉,捏着勺子的手一下僵在半空当中。   她猛然记起,前世这段时间里睿王府虽然没有出现失窃的事,但在这之后不久,李元钧曾按照皇上的命令,在京城设下一个宝鹤宴。   宴上展列数幅名家画作,并邀请了各路文人骚客前来赏鉴。   宝鹤宴是以前朝文山居士所作的《宝鹤图》为压轴,只不过《宝鹤图》在未展出的时候就已失窃,好在李元钧珍藏的画作很多,换了别的顶替上,才不至于将宴会搞砸。   段崇见她面色凝重,似乎思虑甚多,低声说:“你不用着急,我会去黑市再摸一摸睿王府的行情。”   傅成璧缓过神来,眼里渐起疑惑,“黑市?行情?甚么意思?”   她对此求知若渴,目不转睛地看着段崇。他的舌头有些发僵,解释道:“就、就是一个点儿值不值得偷,难不难偷。”   傅成璧闻言愣了一下,嘴角不禁扬起了轻灵灵的笑意,“这就是行情?盗贼的行情么?”   “算是。”段崇没有否认。   傅成璧小声喃喃,似在感叹,“有时候觉得你们做起事来,还真是不择手段。”   从朝中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官员在办案的时候,会想尽办法从黑路子探得信息。六扇门多年来能屡破奇案,就是胜在段崇不守章法;比起手段光明与否,他更看重真相和结果。   段崇轻声中带着谨慎,“很介意吗?”   介意他的行事风格,与她生来所受的礼教大相径庭。   可傅成璧却摇了摇头,“能够破案的话,甚么途径都好。”   目前她只能等着段崇的消息,再未得到新的线索之前,不能贸贸然去问关于《宝鹤图》的事。   傅成璧将注意力又移到馄饨上,捞了一团卧在勺子里,皮儿细滑软薄,轻轻咬下去,肉香一下就在齿间四溢开来。   她惊喜于能在街头巷尾尝到这般美味,眼睛都亮了起来。   “真得好香呀。”   这馄饨的馅儿是他调的,馄饨是他方才煮的,听她夸赞,段崇嘴角浮上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华英正同杨世忠、裴云英谈起教训婢女的事,提及解恨之处,爽朗地笑了声来;他们三人坐一起,一言一语,很是热闹。   而傅成璧吃东西的时候很安静,身在烟火市井中,也还在不自觉地恪守着骨子里学来的礼仪规矩。而段崇与她相对而坐,坐姿十分端正,单单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睛里也难得盛上些许满足。   等她吃得七七八八,段崇说:“等打探出消息,我去王府找你。”   傅成璧顿了一下,思及前世李元钧对他的仇恨太大,转而说道:“在府外等我可以吗?王府里有外人在,说起话来也不方便。”   段崇将她“外人”二字品了又品,笑着应道:“好。”   她将碗勺放下,看见段崇笑,也不自禁地弯起了唇,问:“甚么事这样开心的呀?”   段崇抿住笑意,没有回答。   ……   等消息等了两天,还未及傅成璧等到,睿王府就出了事。   后花园的翠屏湖中捞上来一具尸体。   原是一干女眷在湖中亭娱戏时,逐春夫人的金钗不慎落进湖中去了。她爱财,更爱惜这支王爷送得金钗,就遣了擅长泅水的奴才下去打捞。   这奴才在湖底刚摸见金钗,正喜孜孜地想能领赏去,脚却被水草缠了一下。他有些不耐烦将水草拨开,却不想赫然拨开一张脸来,吓得他当即呛了两口水,连金钗都失手滑落。   他也再顾不得去捡,赶紧游了上去。   尸体就教人从湖底拖上来,横在岸上。湖心亭的女眷已经吓没了魂,又觉得晦气,谁也没敢靠近。   傅成璧闻讯赶来时,下水的奴才还坐在岸上喘着气。她低声令华英带其他人将此处封锁起来,短时间内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   她想上前去察看情况,却一下被逐春夫人拽住了袖子,“小郡主!你可别去,这死人晦气着呢!搞不好、搞不好早就变成水鬼了!”   她显然是被吓着了,搽过脂粉的脸愈发苍白。   傅成璧已然见过不少尸体,还是有些胆量的,只拍了拍她的手做安抚,提着裙子就走了过去。   逐春夫人到底是想护着小孩子,惊恐地跟在她的身后,却谨慎地盯着地上的尸体,时时刻刻准备着护住傅成璧的打算。   傅成璧走近了,也不敢轻易触碰,只捡了根树枝,将覆在脸上的头发拨开。这尸体已经被泡得发白发胀,面目可憎,依稀可辨五官。   逐春夫人定睛一看,当即下意识喊道:“忍、忍冬?她怎么在这儿!不、不,她怎么死了?”   惊讶和惧意一并涌上,让逐春头脑发懵,语无伦次。   傅成璧轻轻皱起眉来,又看见尸体上还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在胸前打了个死结儿。   她令左右奴才帮忙将包袱解下来。那些人虽然也忌讳,但小郡主下令,他们也不敢违背,上前去解报复。结打得很紧,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其拖出来。   包袱中的水淌了一片,打开后,满目的金银珠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折射出冷冷的光。   傅成璧的眼睛捕捉到其中几样,正好能与内院女眷丢失的首饰对得上。一直以来,不知去往何方的赃物,就在这冰凉的湖水中浮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华英:只能帮到这里了大兄弟!   杨世忠:加油!六扇门单身狗天团就你有脱单的希望啊!   段崇:……好像她只是来问案子的。   裴云英:ok。你他妈happy就好:) 第50章 偷情   侧王妃向倚竹来到湖边, 看见忍冬的尸身,拿手帕轻捂上鼻子,顿时眉头紧皱。   其余几位夫人都在, 她们是同时间入府的, 虽然平常为着争宠的事少不了针锋相对,但如今看见她落到如此下场,面上也流露出不忍之色。   下人将现场发现的赃物指给向倚竹看, 她盘算了一会儿, 说道:“看来这几次失窃都是忍冬做得,人赃俱获。估计是在离开府邸的时候不慎落入翠屏湖中, 又教这包袱坠着,难以游上来, 才溺死了。”   向倚竹没有靠近细看,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她吩咐左右将忍冬的尸体拉去义庄, 请人葬了;可以保留全尸,但不得以王府的名义下葬。   至于那些首饰, 跟着死人那么久,就算再珍贵,也没人愿意再拿回来。向倚竹则令为陪葬, 也不枉忍冬侍奉王爷多年。   傅成璧见此事就要盖棺落定, 忙上前向她请礼:“禀侧王妃, 还是等官府的人验过尸,再做处理罢。”   向倚竹冷声说:“要是让外人知道王府不仅出了家贼,还死在府上的湖里, 不免教人笑话,睿王府丢不起这个脸。”   傅成璧却很坚持,“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出逃,实在不合常情。况且据我说知,忍冬夫人是要回娘家探亲的,如今死在翠屏湖中,实在蹊跷。人命关天,还请侧王妃三思。”   向倚竹说:“睿王府的家事,郡主就不好多管了罢。”   傅成璧见向倚竹软硬不吃,思索再三,将李元钧的玉璜亮出来,道:“六扇门奉王爷命调查失窃案,如今忍冬夫人涉嫌,尸体按规矩应该交由衙门再验。”   向倚竹眼角轻微抽搐,紧紧盯着那枚兽面玉璜。她不明白,王爷怎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一个小孩子把玩?可玉璜既然在傅成璧手中,向倚竹也不得不听令。   下人将这里守起来。李元钧去宫中陪皇上下棋,迟迟未归,府上死了人,的确得有主人在场,于是向倚竹就再派了人去将他请回来。   没过多久,乔守臣带着段崇一干人亲自到王府上查勘。   乔守臣在孟州也侦办过不少案件,处理这等事也是有条不紊、程序得当。他先着令人将忍冬的尸首抬回去检验;之后,就带着人到翠屏湖周围转了转。   傅成璧与段崇并肩走着,一同跟在他的身后,将打捞上尸体之后的情况一一说明。   乔守臣问道:“看来的确有很多疑点。不过,真正的死因还需仵作进一步检验后才能知道结果。”   段崇方才已经简单验过尸首,道:“死者口鼻中无泥沙残留,可以断定并非溺水身亡,应当是死之后被抛进了湖中。由于行囊的重量,加上水草缠缚,所以尸首才一直没有浮上来。”   傅成璧再问,“那……有没有看出是如何死的呀?”   段崇摇了摇头,“没有发现明显的伤痕,要等仵作验尸。”   乔守臣看向傅成璧:“睿王爷不知何时才能归府,我等不能随意审问王府女眷。不如由你先去问问她们关于死者的事。”他将魁君的令牌交给她:“本官和段大人会在客厅等你。”   “好。”傅成璧领命。   ……   向倚竹一听傅成璧要询问院里的人,当即就浮了些凉凉的笑意,“王爷疼爱你这个甥女,怕你在府上受了欺负,才将玉璜予你。怎么,郡主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摆上架子要审王府的人了?”   傅成璧敛眉,垂首敬道:“只是按例问一些问题,绝无猜嫌之意。还请侧王妃通融。”   “你拿着玉璜要在此胡作非为,我哪里能管得?不过王爷即刻就会回到府上,郡主慎行罢。”   “多谢。”   傅成璧明白对于向倚竹来说,王府的名声比忍冬夫人的命更重要,要从她这里询问定然行不通,于是便召了逐春、眠夏、落秋三位夫人到花庭来回话。   逐春夫人这才知道傅成璧还是六扇门的女官,想不到她小小年纪竟如此厉害,又不免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感。   傅成璧知道逐春夫人最好说话,便先从她问起,“夫人能不能说一说最后一次看到忍冬是甚么时候?”   逐春夫人想了想,“她呀,大概就月初的时候,她请示王爷说父亲病重,要回娘家看看。王爷念着她伺候多年,也就允了。”   月初,大概就是七天前。傅成璧再问:“她是怎么走的?”   “王爷原先指派了人,但忍冬说有娘家表哥来接,所以谁都没在意这事儿。”逐春夫人惋惜地叹了一声,“这谁能想到,她就死了呢。”   眠夏哼笑,声音尖细地说:“你还真信她的话?甚么父亲病重,她是外头有了相好的,卷了东西要私奔!”   傅成璧:“……夫人此话可有凭证?”   “哟,我亲眼看见的还不算?!”眠夏蔑然笑道,“也是月初的时候,我见她绣了个男人的衿带,跟个宝贝似的藏着,也不见送给王爷。我估计那来得人根本不是娘家表哥,就是她的小相好,两个人合计偷了咱们的东西,好远走高飞呢!”   “……”傅成璧听着这编排的闹剧,简直无言以对。   一旁的落秋泠然一笑:“若真是如此,怕不是分赃不均,才会遭人灭口。这种不忠不贞的贱货,搁在府外也是要沉塘。真是报应!”   傅成璧心中扑腾一跳,耳边忽地回想起鹿鸣台的时候,李元钧将她按在冰冷的阑干上。   ——贱货!   她一下阖上眼,死死握紧手指,微凉的掌心中酝出一片疼痛。   逐春瞪了眼落秋:“人都死了,你可积点儿口德。”   “事实如此。敢做,还怕教人说了?”落秋冷声道。   “眠夏所说,尚还只是猜测,怎的到你这里就成事实了?”傅成璧眼里像是盛了冰一样,漫出森森寒意。   落秋夫人只觉她的声音如同毒蛇吐着蛇信子,扫过人的耳朵,直令人头皮发麻。她背脊陡起一阵寒意,方才理直气壮的架势也渐渐消颓下去,转过头避忌她的视线,没有再说话。   傅成璧眼睛略沉,再问眠夏:“何以断定就是男人的衿带?”   眠夏转了转眼珠子,哼哼几声,“我见到上头绣着虎纹,总不至于是给女人的罢。”   她轻蹙起眉,“虎纹?你可看清楚了?”   “你在怀疑我是不是?人都死了,我至于再陷害她?!”眠夏恼羞成怒,当即令侍女取了笔墨,将所见到的衿带勾勒出来。   她递给傅成璧看,怒道:“进王府前,我当过几年绣娘。这种款式和花样,如果不是男人的衿带,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好吗!”   这种略显繁复的花纹,也就是眠夏这等做过绣娘的人才能一眼记住。   逐春和落秋都凑过来看了一眼,衿带宽大,虎纹栩栩如生,的确是男人衿带的样式。傅成璧细细看过后,暗道不妙,赶紧将图纸折起来。   她对眠夏说:“这件事,不要再告诉任何人。”   眠夏说:“就算说出去,我也问心无愧!”   傅成璧斟酌了一下言辞,警告道:“万一这个男人就是凶手,一旦让他知道这件事,保不准会对你下手的。”   眠夏惊心,惶恐地看了眼她手中的图纸,“当真?那、那你千万别说是我讲的啊!我也只是无意中看见的!”   傅成璧点头应下,便将她们遣回了各自的院中。   她往客厅来找段崇,见乔守臣也在,只得先回道:“已经问过一番,忍冬在月初的时候打算回娘家,言说有表哥来接。自此之后,就再没有人见过她。”   之于其他事,因为皆是几位夫人的猜测,尚无验证,傅成璧也不好禀报给他。   乔守臣脸色有些沉,可见一时也摸不着甚么头绪;要想继续查,就得从忍冬娘家一方查起,再盘问府中下人,确定忍冬最后失踪的时间。   傅成璧迈着小猫步,悄悄游到段崇面前,轻声说:“段大人,能借步说几句闺房话吗?”   “……”   她眸色狡黠,略带笑意。段崇见了,耳根儿不自觉泛红,站起身与她同去客厅旁侧的游廊当中。   翠浓的树影轻盈盈地洒落在两人的肩上。段崇低着眼睛,能看到她乌沉沉的发上戴着桃花钗,仿佛再近一点,就能闻见桃花的香气。   傅成璧从袖中将图纸掏出来,递给段崇看。   段崇看清衿带纹路,眼眸一下沉肃起来。他迅速将纸再度折回手中,问傅成璧:“在哪儿得的?”   傅成璧将来历如实说了,再道:“我见过这个图样,虎纹是前朝……”话没有说出口,段崇微凉的手就抵住了她的唇,两个人倏尔靠得很近很近。   段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说出来。   “我知道,我会查。”段崇眼神严肃而认真,轻道,“你要当作甚么都不知道,别再管这件事。”   傅成璧见段崇还要将她撇清,一时恼得很,张口就咬住了他的手指。   段崇一下惊着,缩回手,忙退了好几步。手指上教小牙齿咬过的地方泛起了疼意,但很快化作一阵酥麻。   “你……”段崇紧紧拢住手指,惊讶地看着她。   傅成璧毫不理屈地扬了扬下巴,“这是我的案子,为甚不许我再查?”   “那你也不能……怎能……就……”   她脸上也泛起了些微的红晕,小声回答:“是你先不许我说话的呀。”   段崇张口结舌,又不知怎么斥责她。   傅成璧也将手背到身后,眼睛一会儿张望别处,一会儿看看脚尖儿,也不敢再看段崇的眼睛。   “不、不许再这样。”   段崇不知是气,还是恼,还是因别的甚么,口吻起首强硬,可话尾就没了气势。   “哦。”傅成璧抬眉,讪讪地应了一声。   正是沉默间,她身后响起一声清寒的声音,“成璧。”   她回头,一下对上李元钧深渊一样的眸子,浑身都如浸进了冰里。   他说:“你过来。”   李元钧到底是她的舅舅,况且她不想因为自己,让李元钧对段崇起一丁点儿的注意力。故而她很乖顺地就走到他的面前,行礼道:“参见王爷。”   李元钧看着游廊下的段崇,话却是对傅成璧说:“是谨之不在京城,任由你越发不知规矩了。”便也只斥了这一句,沉冷的眼睛扫过她的脸,带着明显的示意,转身往客厅中走去。   傅成璧不满地鼓了鼓腮,只得跟在他的身后。走出没两步,她回过头来瞪了一眼段崇,樱唇微动说了一句话,又勾起笑容来,继而脚步轻快地跟上了李元钧。   段崇怔愣在当场,好久都没有回过神。   作者有话要说:   请问,wuli璧璧在最后对段大人说了什么?   段崇:我、我不知道。   傅成璧:嘻嘻嘻嘻嘻。   李元钧:行,你需要一个舅舅来好好管教管教你! 第51章 黑市   她说:“就咬你。”   段崇轻轻笑起来, 手扶着浸着凉意的骄霜剑,闭上眼就能听见暖暖的风穿过松涛,像是轻灵的雨声落在心扉上。   睿王府的事有乔守臣坐镇, 他就先回了六扇门调查虎纹的事。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这虎纹乃是前朝的皇室徽记。改朝换代后,大周太祖皇帝对之赶尽杀绝,但前朝始终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部分余孽逃出关外, 自此不知所踪。   至文宣帝,对其搜捕也从未中断过, 只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如今突然出现在睿王府中,怕不是甚么好事。   杨世忠去黑市摸行情, 今天才有了回信,见到段崇后, 就赶紧将情况言明。   “已经找到黑市的引路人。不过要想问皇胄之事,或许得你亲自出马。”   “怎么说?”   杨世忠直言道:“很难。黑白两道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更何况咱们还是官道的……”   段崇沉声说:“那就按他们的规矩来。”   夤夜时分,杨世忠和引路人接头。对方看了段崇一眼,暗哑道:“只能他一个人。”   杨世忠顿时有些恼, “你少玩花样!”   引路人说:“这是规矩。如果不行, 就请两位大人回罢。”   段崇将六扇门的令牌解下来交给杨世忠, “你在这里等我。”   “寄愁!”   段崇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劝。引路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没有再出声, 将手中的鬼头灯笼打上,走在前方引路。   他带着段崇在城郊外的一方树林当中东绕西绕,直将人绕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才从一处停下。在落叶的掩映下,地上匍匐着一处四方形的木板,待引路人有规律地敲了七下之后,木板大开,赫然露出一张大口。   段崇抬了抬眉,盯这入口半晌,还是跟在他的身后顺着石阶走了下去。   两侧墙壁上镶嵌着井然有序的铜制虎头,虎口中的坛火受了风,一盏一盏全亮起来,将整个甬道照得透亮。   引路人将一条黑布递给段崇,“有劳大人。”   段崇会意,却也无惧,将黑布系在了眼睛上。   也不知是怎么走的,走了多久,渐渐的,耳边开始有了热闹的吆喝声、叫卖声,欢颜笑语,丝竹管萧,不绝于耳。   这处黑市犹若地下人间,黑白颠倒,夜越浓,此处就越热闹。   约有满是香气的女子上前,却还未碰及段崇,就被他以骄霜剑抵开。明明已然目不能视,却能以耳力辨别,手中还擒着骄霜剑,可见来头不小,于是再想靠近搭讪的人皆一一退去。   不久,引路人将他领进赌坊,再上了楼,入一间雅室。   段崇能听见四周的呼吸声,大都轻快沉稳,皆是练家子,共有七个。前方还坐着一个人,应当就是他想见到的人。   “剑圣的徒弟做了朝廷的鹰犬,有趣。”对方声音苍老,“说来听听,想问甚么?”   “睿王府。”   “一般人只要万两黄金。可你不是一般人,得加价。”他哼哼一笑,“我要留你一条胳膊。”   听他这句话,段崇波澜不惊,横起骄霜剑,剑未出鞘,却不禁一寸一寸流泻出寒意。周遭的人紧张起来,蓄势待发,尖锐的杀意对准了段崇。   段崇轻声说:“来黑市向‘神通侯’买消息,要么花钱,要么……”剑尖扫过环绕的七人,“就要打败七鬼。段某从未听闻‘神通侯’还有要人胳膊的癖好。”   “神通侯”眯起眼睛,“看来官爷对这里很了解。”   段崇轻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转而道:“请诸位赐教。”   他尚蒙着眼睛,连剑都不肯拔。   七鬼相视一眼,因被段崇看轻和蔑视而起愤怒在他们之间酝酿腾升。七人脚步轻移列阵,袖中齐发针线,针芒细密犹若暴雨梨花,杀机四溢。   段崇耳朵微动,辩声定位,手陡起生挽月之势,一下就将飞来的丝线环缠在剑鞘上。一时间,七人都被其牵制住,意下欲收,但丝线相互博斥,难挣难脱。   为首之人当机立断,令其余人舍去丝线,逐个拔出长虹青锋,以冷兵应敌。   段崇显然已经听到他们都已亮出了兵器,便知就要拿出看家本事,谨慎又从容听着响动。   脚步杂而有序,料定他们摆出了七曜阵,走日、月、金、木、水、火、土七位,这阵法不易脱,七个人轮番上阵打车轮战,意图耗尽敌人心力,最后一击取胜。   就算与他们七人拼精力,段崇都不怕,可他实在不想将太多的时间耗费于此。何况,七曜阵不易脱,却易破。   中有三人先行起剑压上来,段崇脚步移转,退避着剑式。三人以为他是要退却,乘胜追了几步,反倒出了阵法所限定的距离。   段崇反势,气若惊涛骇浪,剑中有三分威风七分凌厉,排山倒海般沉沉压过来。   其余四人不及上前,亦受前方波及,顿时停僵住步伐。   就在这一瞬间,段崇转身直往神通侯方向袭去。神通侯惊觉时,骄霜剑出鞘三分,锋刃就已抵在他的脖颈一侧,只要须臾一动,就能割断他的喉管。   身影之快,足令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破七曜阵的关窍在于擒贼先擒王。   段崇冷声说:“设阵不失为好方法,不过段某却无意与尔等多纠缠。‘神通侯’,睿王府的事,还请一并告知。”   只一式,七鬼便能知晓几人合力也不会是段崇的对手,败阵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神通侯”虽然心有不甘,但又不得不愿赌服输,将所知晓的情况一一道来。   “前朝大文豪‘文山居士’有一《宝鹤图》传世。前朝覆灭时,宫中数万财宝不翼而飞,民间流传是皇帝将财宝运出了宫,以备徐氏后人东山再起、光复旧朝。而皇帝授意文山居士所作的《宝鹤图》中,就藏有宝藏的秘密。前不久睿王不知从何处找到了《宝鹤图》的真迹,虽然没有在市面上说,但现在已经走漏了风声。”   前朝徐氏余孽或许也在寻找《宝鹤图》,但除了他们,更有数不胜数的人士想要得到这笔宝藏。   知道这种秘闻的人不会大肆宣扬,只会在黑市这种地方交易买卖,而买卖的人身份更是千差万别,江湖人、富贾货商、朝廷官员,不一而足。   段崇缓缓眯起眼,难不成,这便是近来王府失窃案的真相?   墨色的夜风穿过品香楼的朱阁楼台,从窗户缝隙间钻了进去。   烛光摇曳起来,噼啪爆出一下灯花,陡起的光芒照亮沈鸿儒深沉的清眸。   还有一个人跪在黑暗当中,只是夜色足够浓,烛光足够黯,不能看清楚那人的轮廓。   响起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语气中有着恭敬和惭愧:“自从傅小郡主入府之后,同来的女信鹰将府上的一举一动把控得很严。属下行动受限,未能探得任何消息。”   沈鸿儒沉默半晌,继而轻轻笑了一声:“若真是一桩小小的盗窃案,何足以令六扇门出马?睿王将傅成璧放进府中,就是想用六扇门来牵制住本相放在王府中的暗桩。”   女人回道:“既然段大人是您的门生,何不将我等的身份告知,与六扇门联手行事?睿王此番动作,一定另有蓄谋,再任由下去,怕是要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睿王为人多疑,说不定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若再将段崇牵扯进来,一旦教睿王抓住把柄,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沈鸿儒搁下茶盏,想了一会儿,再道:“最近王府正是多事之秋,人多眼杂,近日无须再来碰面了。你在王府小心行事,以不变应万变。”   “属下遵命。”女人迟疑片刻,再道,“属下看郡主聪敏,善于察言观色,如若真教她发现了我的身份,应当如何处置?”   沈鸿儒在睿王府安一枚暗棋,足足需要好几年的筹划,如若现在出现意外,令一切落空、付之东流,实在可惜。   若换作其他人,她大概不必请示,直接灭口了事,可现在的威胁来自于傅成璧。她是李元钧的甥女,一旦知晓此事,定不会偏袒着外人。可若要杀了傅成璧,她又实在下不去手。   又是片刻的无言,静得能够听见风扑打在窗扇上的声音。   沈鸿儒说:“段崇很在意她。”   女人低下头,“属下明白了。”   局破了还能再重新谋划,可若失了段崇,就是满盘皆输。   ……   段崇如约来到睿王府外等傅成璧。   从黑市探得的消息,虽然是关乎前朝旧事,不宜将傅成璧牵扯进来,可段崇能看得出,她将案子的事看得极重,如果他存心相瞒,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公平。   半晌,傅成璧才从后院的角门溜了出来。   这会儿青天下起了缠绵的细雨,她打起桃花面的纸伞,远远望去,整个人明艳无匹,俏丽得如同肆意绽放的海棠芙蓉。   段崇不知雨至,没有带伞,身上只披了件儿墨青色的披风。他恐傅成璧出来找不到他,也不敢到别处避雨,只好静静地站在雨天里等待。   傅成璧一眼就寻着他,见他晾在雨中,赶忙迎了上去。   她一手高举着伞,一手帮段崇拂去肩上的雨珠,问道:“已经打听好了?”   “伞给我。”   段崇从她的手中接过来纸伞,撑在上方,两个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小巷子里。   傅成璧再问:“睿王府的‘行情’怎么样呀?”   段崇沉吟半晌,方才轻声回道:“行情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像是幽会耶。   段崇:娶了你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了。   傅成璧:首先……你不要怂……   段崇:……刚刚那句可以算表白吗?   傅成璧:??? 第52章 闲游   段崇将《宝鹤图》的事告诉了傅成璧。她从不知此画中还藏着这等秘密, 不禁大觉惊奇。   段崇继续道:“还有,上次华英带回的几包香料,已经请调香的师傅查勘过, 确定前三种都含有迷香, 唯独忍冬房间中的香料正常。”   “就是说实施盗窃的人是在香料中动了手脚,所以才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而且此人定然与忍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或者, 就是忍冬做的。”   段崇点了点头, “甚至偷盗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在于金银首饰,而是在于《宝鹤图》。”   傅成璧有些想不通, “既然要用偷盗首饰作遮掩,又何必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岂非矛盾?”王府整个后院都因为失窃一事鸡飞狗跳, 惴惴不安的。   他解释道:“如果让衙门知道他是来偷《宝鹤图》的,那么其中的秘密就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而做出这么大的动静, 或许是想验证此画究竟被睿王藏在了何处。”   一旦睿王沉不住气,试图将《宝鹤图》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那么必然会暴露此画的行踪。届时再想取得,就不难了。   傅成璧再问,“仵作可验出忍冬的真正死因了?”   “砒霜, 还有丹砂。”   她一下明白过来, “是鹤顶红。”   与民间不同, 皇室所用的砒霜中掺着丹砂成分,名为“鹤顶红”。杀害忍冬的人或许与皇室有关。   傅成璧轻慢地走着,低着头沉思良久。   段崇记起傅成璧刚到六扇门的那段时间, 有一天夜里也下起了雨,他们就像现在这样走在雨中。可那时撑着的是他的伞,伞面浩大宽硕,而不像现在,胜在秀致的胭脂伞,却不足以盛住两个人。   他们一时靠得很近很近,一个不经意,就能碰到她。   湿润的风仿佛将她发间幽香都氤氲开来,浸到雾蒙蒙的烟雨当中,走一步就闻到了香气。段崇心旌摇荡,魂不在体,他只想这条路能够再长一些,能够走得再久一些。   “段大人?”傅成璧捏住他的袖口,轻轻扯了一下。   段崇一下回神,有些无措地看向她,“恩?”   “我想到一个办法!”傅成璧眼睛已经弯得像月牙儿,“既然对方是冲着《宝鹤图》而来,那就来一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让睿王设一个宝鹤宴,广诏天下,请各方人士来宴上赏鉴此画,届时知道秘密的人一定会择机动手。等他现身,你再将他一举拿下!”   她眼睛亮晶晶的,作出斩下的手势,状貌十分活泼可爱。   段崇想了想,觉得可行,不过却有一难关要过。   他道:“此事还需要同睿王商量。”   “你放心,他肯定会同意的。”她肯定道。   前世就是皇上下旨,责令李元钧举办宝鹤宴。不管目的何在,既然有皇上压着,宝鹤宴差不多会像前世一样如期举行。   届时段崇设下天罗地网,将这人捉住,如果凶手真是前朝余孽,岂非大功一件?万一皇上一高兴,指不定还会升一升他的小官儿。   想到这里,傅成璧愈发高兴,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段崇一时觉得她步伐轻快得要飞起来似的,像是蹦蹦跳跳的小雀鸟,连平时走路矜起的端庄都不在了,满天满地里全是开心。   两人再走了一条短街,慢悠悠走上拱桥,看了半晌雨落在水面上的涟漪。等到兴致阑珊时,就踏向回去的路。   再转入王府那条长长的后巷,傅成璧就对他说,“段大人,我要回去了。”   段崇说:“好。”   “我真得要回去了。”   “……恩。”   傅成璧抬眸盯着他的眼睛,蓦地绽开笑意,“我说甚么就是甚么的呀?那我要是不再去六扇门了,你怎么办?”   段崇皱起眉,很认真地问她:“为甚么?”   她回答得就有些漫不经心,“或许我哥哥回京后,他就不愿意我再到六扇门去,长兄如父,父命难违,所以就不去了呀。”   “如果你还愿意,我可以帮你去劝告傅兄,让你继续留任。”他回答得一本正经,似乎真是在解决傅成璧假设的任何问题。   “傅兄?你或许比我哥哥还要年长些。”傅成璧笑起来,“之前却没问过,段大人芳龄几何?”   芳龄……   段崇阖了阖眼,忍下想要教训她的冲动,将油纸伞重新塞回傅成璧的手中。   他说:“到了。”   傅成璧见他还避讳这样的问题,笑吟吟的,没有再问下去。   同段崇道辞后,她就小猫似的钻进了门。在门口守着的人还是华英,见了她,揽着她的肩膀给拢进门来。   华英小心环顾周围,低声问道:“见过魁君了?”   傅成璧点点头,将目前所知的情况简单同华英讲了讲。   华英听后大喜,道:“行啊,这不就等着结案了吗?!哎呦,终于不用再待在这种鬼地方了,浑身都不自在。”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去多远,迎面就撞上了一脸冰冷的李元钧,身后还跟着宜娴。宜娴手里还持着一柄还未发苞的青荷,应当是陪着李元钧闲游时,无意中撞见了她们。   傅成璧屏息,连头发丝都紧张起来。   四人对峙半晌,李元钧才问:“出府去了?”   “是。”她说,“到六扇门翻看了几样卷宗。”   也不知李元钧信不信她的说辞,反正又是一晌沉默,之后他就与宜娴一同离开了。   华英赶忙陪着傅成璧回了思白阁。可玉壶却不在阁子里,也不知去了何处。   晚间傅成璧因有些疲累,一早就睡下了。华英在外为她守夜,等到月中天时,她才看见玉壶一脸疲惫回到院子里来。   华英示意她小声些,“你这是做甚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玉壶累是累,可脸却很红,红得快能滴出血来。见了华英,这才倒出一肚子苦水。   原来是玉壶多绣了几张手帕,今儿就给一个同她交情还不错的小婢子送去了。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娴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到了,斥责小婢子没及时备上热水,又啪啪狠打了她几巴掌,算作教训。   这小婢女受了辱,自己也觉得憋屈,任打任骂也不干了,死活不愿再到西苑去服侍。   玉壶怕她一时任性,以后要遭大殃,哄劝半晌,又帮着她烧了水,一同抬去西苑交差。   玉壶忸怩地说:“原本以为送了就能回来的,谁知睿王爷正和娴夫人……”她抿了抿唇,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继续道:“我就在外等了一个时辰,这才算交上差。”   华英听后直笑个不停,笑得玉壶脸愈发红了。   ……   至于举办宝鹤宴、并在宴上布防一事,是由乔守臣代表六扇门去跟睿王商谈的。   上次睿王能允许乔守臣将忍冬夫人的尸首抬到衙门做进一步检验,又允许他审问府上下人,确定最后见到忍冬夫人的时间,却只提出了一个条件。   睿王以段崇有伤在身为由,希望他能别再插手此案。   乔守臣一时不知段崇哪里惹了睿王不开心,但为了能让案子顺利进展,一口就答应下来。   可如今要在宝鹤宴上布下天罗地网,六扇门中对此专长的只有段崇一人。   乔守臣说:“下官想让段崇负责宝鹤宴的守卫。此人武艺高强,心思缜密,做事稳妥,上次长金郡主喜宴中就是他擒获了一干叛乱的流民,将一切防患于未然。”   不想李元钧有些出乎意料地应下,“好。”   乔守臣暗自松了一口气。   却见他抬起眸子,语气冷得像带着冰碴似的,“不过《宝鹤图》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名作,一旦在宴上出了问题,本王要他提着人头来谢罪。”   “下官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急飞,都轧过马路了,还不表白!难道指望我先表白?   段崇:她嫌我老,她嫌我老,她嫌我老,她嫌我老……   傅成璧:……服了。[抱拳.jpg]   ——————   段大人物理年龄比璧璧大十岁左右,心理年龄打不过老司机璧璧。 第53章 太子   乔守臣回到六扇门中, 将睿王的要求告诉了段崇。尽管他说了,一旦《宝鹤图》出现任何闪失,睿王要他以死谢罪, 可段崇仍然很是从容地接下了这份差事。   他不太放心, 将此事告诉了老师沈鸿儒,希望先生能提前做一手准备,万一真出了差错, 也好给段崇留一条后路。   沈鸿儒听后闭了半晌的眼, 越想越觉得不对,暗道当真大事不妙了。他问:“举办宝鹤宴的事, 是睿王的主意吗?”   乔守臣说:“是郡主先提出来的。”   “傅成璧?”   乔守臣点头默认。   沈鸿儒眉头皱得更深,“难道只是巧合?”   乔守臣问:“先生何出此言?”   沈鸿儒脸色沉沉, “睿王应该在得到《宝鹤图》后,就将画中的秘密告诉了皇上。”   一个月前, 皇上曾宣沈鸿儒入宫,问过举办鉴画宴的可行性。皇上考虑的是, 以画宴为契机,广招天下贤才入京,共同解开《宝鹤图》的奥义, 寻到前朝余孽卷走的财宝, 充入国库, 以建大周社稷。   当时沈鸿儒就觉得提议此事的定然是睿王李元钧,一时只觉蹊跷,便以“外城人氏涌入京城必将酝酿隐患”为由劝诫皇上, 再三考虑。   有沈鸿儒在旁劝告,皇上也不禁再次权衡其中利弊,一来二去,举办鉴画宴的事终究一拖再拖。   如今傅成璧查出前朝余孽或许在试图得到《宝鹤图》,如同给皇上下了一剂猛药,让他下定决心举办宝鹤宴,引其徐氏后人现身,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不禁叹道:“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傅成璧可都算是帮了睿王一把。”   乔守臣说:“尽管潜藏着风险,举办宝鹤宴也不失为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睿王既然向皇上提议举办鉴画宴的事,可见根本没有将此画看得多宝贝。”沈鸿儒冷声笑了笑,“却要以此为由要段崇立下军令状,怕是准备了后手,要置他于死地。”   乔守臣一脸懊悔,赔罪道:“学生早前看出睿王和段崇不对付,却还是贸然将其举荐给睿王,实在有欠考虑。”   沈鸿儒说:“即便没有你,他也会亲自点将,让段崇接下这份差事。只不过却很少见他亲自下手对付一个人……”他哼哼笑了几声,眼睛中渐起喜色,“最近寄愁是做了甚么,让睿王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学生不知。”乔守臣想了想,“不过睿王似乎格外偏爱小郡主,将玉璜都交给了她。”   沈鸿儒笑起来,“怪不得招恨。寄愁想娶他的外甥女,换作是本相,也少不了一番刁难。”   乔守臣却还是板正着一张脸,严肃道:“那也不至于要他死。”   沈鸿儒笑容未减,但眼神却一分一分凌厉起来,“因为他看重得并非傅成璧,而是她的兄长。……只望这个小姑娘能更聪明一些,千万别害了寄愁就好。”   话是这样说,可他对傅成璧却不怎么看好。但原因不在她,怪就怪李元钧这个人太会玩弄人心。   想想一个父母仙逝、兄长戍守在外的女孩子,虽然在京城举目皆亲,但到底也找不出一个真正疼爱她的人。   之前傅成璧好不容易愿意去跟长公主府上的亲戚结识,还教人害得不浅;即便后来受过惠贵妃的恩荫,封了个长宁公主,可也只当了十多天,福还没有享到,不祥的名声却是传得越来越远。   这种情况下,李元钧施得任何小恩小惠,对她来说都如久旱甘霖,更何况还是一枚能代表睿王的玉璜……   锦上添花胜不过雪中送炭,李元钧这样笼络人心的本事真是足够高明。   ……   然而这枚代表睿王的兽面玉璜现在就在傅成璧手中,在空中抛起坠落,一上一下。看得一旁嬷嬷都吓得不轻,因傅成璧不经心了,一时接不住,还会啪嗒掉在地上。   好在这一方脚底下铺着地毯,不至于摔个好歹出来。   嬷嬷看不过去了,厉声训斥道:“王爷罚郡主面壁,也该有个思过的样子,这、这这成何体统!”   傅成璧讪讪地将玉璜绕回手中,怕这嬷嬷去跟李元钧告状,又要再罚一个时辰,很快就规整站好。   这天是因华英偷摸看一本江湖传奇,因看得津津有味,不慎教傅成璧发现了。华英有些心慌慌的,将传奇上交给她,傅成璧翻了翻,很有兴致,就跟华英坐在小花园的亭子里,头挨着头,一起看得津津有味。   也是因为太入迷,所以等李元钧走到跟前,两个人才慌忙地站起来行礼。藏是藏不住了,只得乖乖地将书交给他。   因这不算甚么正经书,其中还有诸多香艳描写,李元钧看后微怒,当场就罚华英跪了个半时辰,傅成璧则禁足思过一天。   华英捂着发疼的膝盖来找傅成璧,看她有没有受了重罚,来时就见傅成璧站得直挺挺的,正面壁思过呢。   一旁还有个嬷嬷看着,所以就算华英来,她也没敢乱动。   华英站过去,跟她一起面壁。她悄悄问道:“王爷打你了没有?”   傅成璧摇了摇头,小声说:“他心虚,不敢打我。那些江湖小传,连他都看呢。”   华英说:“你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   以前她年纪小的时候,也偷偷看这样的杂书,教李元钧发现后,挨过罚,却死不悔改,孜孜不倦地将杂书的好处全都讲给他听。后来李元钧的书房中也藏了几本,还被她翻出来过。   不过傅成璧不想提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又贴到华英身边,“哎,那本书就没下部吗?”   “有的。”华英点点头,“不过现在很难在市面上找到了。就魁君家里还珍藏着全册,下次你找他借借?”   傅成璧:“……段大人还真是神通广大,甚么都能有。”   华英嘿嘿笑了几声,“借之后也让我看看呗。以前我们找他借,他都说没有,小气咧——!”   可傅成璧却觉得段崇不是小气,而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威风堂堂的六扇门魁君还看这种书,有失身份,有失颜面。   傅成璧想到段崇,又抿不住唇边的笑,喜孜孜地笑出了声。   一旁的嬷嬷见她容貌不端,神色再度严厉起来,正要再训斥时,外头忽地响起一阵唤声,喊着“璧儿姐姐”。   这声音高亢清亮,如若神兵天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鹅黄色的身影像小雏鹰一样飞进来,傅成璧回身,就见李言恪一下撞进她的怀中。   他仰起灿烂的笑脸,“你果真在这儿!”   傅成璧惊奇道:“七殿下?你怎的会来王府?”   李言恪说:“太子哥哥来拜访王叔,我听说璧儿姐姐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睿王府,就恳求太子哥哥带我一起来找你顽儿。”他拉着傅成璧,继续道:“姐姐,走,我们一起放风筝去呀!”   一旁的嬷嬷开口道:“小殿下,郡主做了错事,王爷现在正罚她面壁思过,还要再等上半个时辰。”   李言恪见傅成璧竟在受罚,问道:“姐姐犯了甚么大错?”   傅成璧就将自己偷看江湖传奇的事讲给他听。言恪听后不乐意起来,扬了扬下巴,“这算甚么错?王叔一向开明,甚么时候跟那些书呆子一样迂腐了?嬷嬷,本殿下现在就要姐姐陪着,若王叔怪罪下来,你尽管说是我的命令。”   “姐姐,你跟我来!”   李言恪拉着她就往门外跑去,华英紧随其后,思白阁中只留下一个老嬷嬷大叹了好几口气,不知该怎么交代。   原道是王府上的女眷在花园中放风筝,才勾起了言恪的玩心。他问府上要了一面燕子纸鸢,和傅成璧寻一处放风筝的好地方,一路寻到翠屏湖来。   湖心亭中,太子李言玄和李元钧相对而坐,周遭无一人服侍,只是远远地有一队禁卫军在盯着亭子中的一举一动。   宜娴捧着茶水点心走过长而曲折的栈桥,奉到桌上。   李言恪看见了宜娴,一脸的嫌弃:“这不是那个女人吗?怎么六王叔还喜欢她呀!”   傅成璧笑着问:“此话怎讲?”   “姐姐不记得了?那天在暖阁里遇袭,就是她推得你。”李言恪一想起来就觉得生气,“明明你还救了她的,谁知她竟这样忘恩负义!”   她则一头雾水,“她推了我?何时的事,我怎没有一点印象?”   “黑衣人拿弩箭对着姐姐的时候,其实我看得出他并非想要你的性命,方向很偏。若不是这个女人推了你,你也不至于会伤到肩膀。”李言恪说。   傅成璧想来,觉得实在没有道理。一来她和宜娴素来无缘无故,无仇无怨;二来当天她还救了宜娴,她总不至于在那般情况危急之下还想着害她。   她说:“许是她吓怕了,才本能地拿我挡了一把。”   李言恪想了想,最好的解释也不过如此,可他仍旧讨厌。   “我不喜欢她,我们换个地方去顽儿。”   傅成璧点点头,意兴阑珊地望向湖心亭,见宜娴也已退下,亭中只有李言玄和李元钧。   李言玄满容憔悴,对李元钧说着甚么,面上流露出极为痛苦的颜色;而李元钧神情如止水,波澜不兴,偶尔应答一两句,却让李言玄的情绪愈发激动。   很快,李言玄就站起来,掀袍跪在李元钧的面前,“求王叔帮帮我。”   她能听见李言玄说了这一句,可也仅仅只能听到这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很聪明。请沈相放心地将段崇交给我,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der:)   沈鸿儒:就是……你们是不是拿反剧本了?   段崇:……   ————   #睿王今天倒台了吗#这个话题太过分了哈哈哈哈哈哈   李元钧:你们怕不是想死哦? 第54章 部署   傅成璧一时疑惑, 将欲抬脚离开的李言恪拉住,问他:“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李言恪看见他跪在地上,哭得肩膀都在颤抖, 也轻轻叹了一声, 道:“应该是为了皇后……不,是废后……”他也不得不改了称呼,继续道:“自从废后被打入冷宫后, 太子哥哥一直在给她求情, 希望父皇能够开恩。可父皇不愿意,近来还为这事打了太子哥哥, 不过念在他是一片孝心,并没有重罚, 只命他以后再不许提起这件事。”   柯氏废后,独子李言玄仍为太子位。傅成璧在六扇门, 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风声,说是朝堂上百官以废后行施厌胜之术为由, 攻讦太子,言其不宜再为储君人选,希望皇上能再择贤而立。   可文宣帝对李言玄十分偏爱, 力排众议, 并且抬静嫔娘娘为静妃, 让李言玄成了她的儿子,不准臣士再妄议皇储,这才将整件事情平息下来。   说话间, 李元钧忽地望了过来。他们是在翠浓深处,傅成璧不确定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却还是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有些惊慌,忙掩着一旁的言恪匆匆离开翠屏湖。   华英跟在两人身后又寻了一处空旷之地,眼中看着傅成璧帮助七皇子将风筝放得很高很高,可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   她想得有些出神,惦记的是那位娴夫人的事。   之前到睿王府初见娴夫人的时候,她就觉得此女子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那日与裴、杨二人一起吃早点,她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杨世忠才记起来这位娴夫人就是当初春华坊琴娘的宜娴。   当初宜娴一心爱慕着段崇,还愿意拿出多年来的积蓄给自己赎身,清清白白地嫁给他。杨世忠那会儿感慨于对方的忠贞,还想着当回月老,给段崇牵牵红线。   可捱不过段崇不喜欢,这事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但谁能想到,没做成段夫人的宜娴一转身就成了睿王府的姬妾,而且还是最最得宠的一个。   华英方才一听七皇子说起宜娴曾试图害过傅成璧,不管是真是假,总觉得不能掉以轻心。于是华英就将这段事说予傅成璧听,让她多多提防宜娴。   傅成璧听后才晓得还有这样一回事。她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也一样的敏锐,看向华英,笑道:“不过是她曾经喜欢段大人罢了,与我有甚关系?”   华英神秘兮兮地提醒她:“你可别小瞧了女人的嫉妒心。就算她现在不喜欢魁君了,但也有可能认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不能想得到。”   傅成璧忍住笑意,“可我又不想得到段大人,她作甚要嫉妒我?”   华英一下抬眉,似乎惊奇万分,“你不会还不知道魁君是喜欢你的罢?”   “他喜欢我?”傅成璧这下忍不住了,轻轻笑起来,将手背到身后,说,“他又没说过,我怎么知道?”   华英瞧她这笑盈盈的样子,看得出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的。华英眨眨眼睛,道:“怎的,你这是在套我话呢?”   傅成璧抬起眼睛来,小心地看向华英,“他……跟你说过这些呀?”   “哪能!”   华英一想想就来气。她搞不明白,明明在帝相面前都不输丝毫气势的段崇,怎么在终身大事上就这么畏手畏脚的!   她道:“你就跟他那些书一样,教他藏得跟个宝贝似的,谁都知道有,但他就不肯拿出来晒晒。你说气不气?”   傅成璧小声说:“是挺气的。”   华英满意地点点头,“只要你明白就好。”   “不过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指不定宜娴才是他的书,却不想教睿王捷足先登了。”她尾音轻轻上翘,似乎有些酸酸的。   华英有些着急,“哎?你这个想法就不对了!他是真喜欢你的,要不然我让魁君亲自来跟你……”华英顿了顿,望见傅成璧娇俏的眼神,恍然明白过来自己又被她套了进去,一时气笑不得。   她说:“行。我今儿才看出来,你这小丫头还挺坏。”   “过奖过奖。”   傅成璧弯起眼睛,目光也渐渐移到言恪的身上。   从华英这里知道宜娴和段崇还有这一层关系,又联系到言恪所说,傅成璧自然而然会对宜娴多一些提防和警惕。   但愿她即便心有不甘,也不要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最好。   ……   由乔守臣提议的宝鹤宴,在得皇上准许后,就交由李元钧一手操办。   很快李元钧就定好宴上所有流程以及来宾的名帖,整理好文书,一并交给段崇,由他设计宴上防卫。   宝鹤宴设在离睿王府不远的一处茶楼当中,当天会先展示其他画幅,考验来者宾客的才能。   而经过考核者会引入高台楼阁,届时再将《宝鹤图》展出,令他们一起参详画中的秘密,以期找到宝藏所在。   而段崇不仅要负责茶楼内外的安全,还要负责把宝图从睿王府一路护送到茶楼当中,其中不得出现任何闪失。   不过李元钧此举正中段崇下怀。   此事事关重大,段崇实在不想再由另外的人插手,最好每一个关卡都由他亲自安排,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傅成璧在离开睿王府之前,请人画了一张睿王府的全貌图,附带一张临京地图,带到六扇门交给段崇。   段崇见到她时还有些意外,问道:“不用回王府了?”   傅成璧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他的书案前,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轻声道:“以后的事就用不着我了,我自然是要回侯府的。”   段崇见她近在咫尺,又身在六扇门中,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正色说:“那就准时到六扇门当值。今年立秋刑部和大理寺要审核卷宗,你的时间不多。”   傅成璧说:“遵命,段大人。”   “还有甚么事吗?”   她的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两幅地图,问道:“段大人不说一声谢谢?”   段崇:“谢谢。”   在六扇门的时候,他还真不是一般得正经。傅成璧笑了笑,转而道:“那段大人部署的时候能带着我吗?我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做的。”   之前傅成璧在长公主一案中旁观过公堂,巫蛊案时也曾来看过韩仁锋的审讯,经常会跟着段崇学习这些。故而他也只当作寻常,甚么也没问,只道了一句:“好。”   傅成璧想要跟着段崇,一是怕真有甚么疏漏,毕竟上辈子《宝鹤图》就无缘无故失窃了,而当时负责守卫的兵将是直接革职查办的;二是她也想趁机看看《宝鹤图》的真迹。   文山居士是前朝的大文豪,他的画作稀少而精美,线条流畅,勾勒出的人和物几近逼真,世人难及。前世傅成璧有幸鉴赏过文山的其余画作,对其仰慕不已,今生能有一个机会看到《宝鹤图》的真迹,自然不想错过。   段崇带着她,以及裴云英三人一起到睿王府周围巡察。   据李元钧所说,睿王府中有一处宝楼,他多年来搜集的字画皆藏于此处。宝楼中有另一层密室机关,除了他,无人知道打开的方法。   而文山居士的《宝鹤图》现在就藏在密室当中。等到宝鹤宴当天,他会亲自把画幅取出来,交由段崇护送至茶楼展示;最后再由他送到宫中,交给皇上。   段崇在每一个可通行的街口,甚至一些“邪路歪道”都设上了关卡。每一处关卡安放两只信鹰负责,这些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很是牢靠可信。   并且制定了从睿王府到茶楼、再到皇宫三点之间最安全迅捷的路线,沿线还设置暗点巡防。   裴云英和傅成璧都看过初始的布防图,已将每一处的守卫做到极致,任谁都挑不出甚么疏漏。   不过裴云英倒有一点担忧,“自夜罗刹和单九震出逃后,京城封锁大半,出入城都要经过严密的盘查。可一旦因为宝鹤宴开放城门,届时的盘查必定不如从前细致,若两人趁机逃脱出城怎么办?”   虽然说不定两人很可能已经离开了京城,但也不能不考虑她们仍蛰伏在京的情况。   段崇轻笑一声,眸中渐升冷意,“这么久都没有任何消息,她们倘若真有动作,岂非更容易露出马脚?”   段崇就再另外安排一队人手,对于当天到宴的宾客进行细致排查。   裴云英点头,“得令。”   京城举办宝鹤宴、品鉴名画的消息一经传开,对此感兴趣的雅士,无论有请帖的还是没请帖的都闻风而动,一同涌向了京城。   不知道《宝鹤图》秘密的人,都是慕文山居士的名而来;知道秘密的人,都想趁机探得前朝财宝所在。无论是白道还是黑道,五湖四海皆齐聚一城,个个引颈眼巴巴地等着《宝鹤图》现世。   作者有话要说:   华英: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   傅成璧:嘻嘻嘻嘻嘻。 第55章 回答   宝鹤宴当天, 晨光未开,天还灰蒙蒙的,可承办宝鹤宴的茶楼外已然热闹非凡。长街小摊连绵不断, 车水龙马络绎不绝, 偶尔还能见西域来的商人在此处徘徊,骆铃声声,回荡在临京城的上空。   熹微的光静静地铺陈下来, 落在花纹繁复的剑鞘上。   段崇需得在护送之前先行确认一番《宝鹤图》所在, 故而一早就拜入睿王府,等在宝楼外。段崇抚着剑柄, 眉宇深沉,身姿威然。   而跟他一起来的傅成璧则显得很是轻松安静, 到宝楼之后,她就寻了处不远不近的游廊下坐着, 手里捧上一盏玉润的小茶碗,一边品茶一边看着段崇安排宝楼周边的守卫, 黑漉漉的眼睛里满是轻俏的笑意。   一直等到近晌午时分,李元钧都没有来,前来接见的人却是那位娴夫人。   她见了段崇, 上前柔柔行了一礼, 说道:“妾身见过段大人。王爷命妾身来取《宝鹤图》予大人查看。”   段崇轻皱了一下眉, 显然没想到李元钧会将如此重要的事交由一个姬妾来做。   他不卑不亢地拱手道:“有劳。”   宜娴屏退左右,只许段崇跟她进入宝楼当中,“大人请。”   傅成璧扬着眉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进去, 心里闷闷得不快起来,明明说好会找机会带她一起进去的,怎的转头就忘记了?这个癞皮狗……   她正腹诽不断,却见段崇很快又从楼中出来,往她这个方向走近。   段崇稍稍弯下腰,对坐着的傅成璧道:“王爷有令,只许一人进出查验。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宝鹤图》的真迹么,去罢。”   傅成璧刚刚还骂过他,一时心虚得很,脸上也红起来。   “怎么了?”段崇问。   傅成璧说:“无关紧要的,看不看都好。”   她怕自己心虚被瞧出来,大无畏地抬起头,对上段崇的眼睛。   两个人的距离一时很近很近,几乎都能闻到对方轻微的呼吸声,却还是段崇反应更大些,一下直起背,退了几步,耳后倏尔大红。   他有些吞吞吐吐,说:“走一走过场罢了。你去也好……”   傅成璧问:“怎讲?”   两个人又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段崇别开目光,很是认真却又有些艰涩,说:“我和娴夫人男女有别,理应避讳。”   “哦……”傅成璧尾声拖得缓长,“大人和娴夫人不是旧相识么?”   段崇语气有些急迫,“素不相识。”   傅成璧低着头,很好地将笑意抿住,语气却酝酿出十足十的疑惑,“可华英说娴夫人在入王府前,可是与段大人有过一段露水姻缘的,怎到大人口中就成素不相识了?”   “……我当真不认识她。”   段崇背脊腾升出麻麻的热意,从未哪一刻能如现在这般,令他无措至百口莫辩之地。   方才进入宝楼后,宜娴向他言明身份,段崇这才晓得华英口中的娴夫人是何等模样。他一时根本记不起之前与宜娴有甚么交集,满脑子里都是坐在廊檐下的傅成璧,唯恐她再误会甚么。   傅成璧站在台阶上,能越过他的肩膀看见立在宝楼门口的宜娴,一直望着她这个方向。她想了片刻,提裙从台阶上走下来,轻盈盈地落到段崇面前。   段崇身材颀长高大,身影能将她完完全全的拢住。她踩在他的影子当中,甚么也看不见,仿佛此地只有他们两个人。   “段大人以前从不会将别人的任何揣度放在心上,如今为甚么要同我解释这些?”   段崇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舌根发僵,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傅成璧往前靠了一步,右手拢了又松,松了又拢,掌心中也不禁浸出些许热汗。她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撞得心腔一片酥麻。   终于,她用小指轻轻勾住段崇的手指,抬起眼睛,认认真真地望向他。   “我现在跟娴夫人进去看画儿,等出来以后,你要好好地回答我。”   她脸上绯红一片,说罢就松开手,将段崇腰间一小包香囊解下来握在掌心,继而径直走向宜娴。   段崇立在原处,教傅成璧勾过的手指轻轻拢住剑柄,凉意透过指尖,都不足以抚平他沸腾至颤抖的热血。   师父曾经告诉过他,一个剑客一旦有了七情六欲,总会有拿不住剑的时候。   他多年来以此为规诫,恪守剑道,遇事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不贪不痴,却没想到,一生中当真是有这样的时刻,让他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   傅成璧笑吟吟地走到宜娴面前,点头作礼:“有劳夫人带路。”   宜娴见当真换了傅成璧进去,面色如覆冷霜,先行在前。进了宝楼,墨香四溢,中通天井式的楼阁中悬着数幅字画,周围墙壁上更有数不胜数的名作,一一展列。   李元钧收藏的字画对于她来说算不得新鲜,故而没有多大的兴致。宜娴请她在一处等待,自己则上了楼去取《宝鹤图》。   趁着这个空档,傅成璧将小香囊打开,里面装有不少的细白的粉末,她将其尽数涂在掌心当中。   之前傅成璧曾问,如果中途《宝鹤图》当真被偷了去,该如何才能寻回。   而关于这一点,杨、裴二人早已留了后手。   杨世忠则兴致勃勃地跟她解释一番,说是江湖上有一种药,名为“鹧鸪春”,以蝴蝶翅膀上的鳞粉为主药,能够吸引蝶群,是江湖上惯用的追踪伎俩。   只要在验画的时候,将“鹧鸪春”涂抹上去,就算是到天涯海角,也能将此画追回来。   宜娴捧着一个方形长盒一步一步走下楼,傅成璧张开手将长盒接过来,轻缓地打开,见一横画轴静静地躺在其中。   傅成璧将其展开,沾满鹧鸪春的手指一寸一寸掠过画幅。   这幅文山居士所作的《宝鹤图》描绘得是前朝后宫中栖息在千鲤湖水岸边上的丹顶鹤。   鹤鸟被当做皇帝的寿礼进贡入宫,供以皇室赏玩。因丹顶鹤乃仙骨所成,不甘沦为凡物,入宫不久便绝食明志,日日引颈长啸,鹤唳凄鸣。   而当时被宣召入宫为天子贺寿的文山居士,有幸看到此情此景,不禁思及自己虽自恃孤傲,却还不得不趋炎附势,在天子面前几近阿谀谄媚,与这千鲤湖畔的丹顶鹤又是何等相像。   万千愁肠和惜恨诉诸于笔端,狼毫似比吴钩锋利,一挥就成一幅传世的《宝鹤图》。   其上丹顶鹤体态优雅,翙翙其羽,身白冠红,仙姿天成。落笔着墨一向有文山居士的风格,流畅简明,几笔就将鹤形勾勒得栩栩如生,若呼之欲出,盘桓于天。   傅成璧正赏得痴迷,一时爱不释手。宜娴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静默半晌,终是说道:“有一句话,妾身不知该讲不该讲……”   傅成璧挑起眉,将《宝鹤图》轻卷入手中,说:“娴夫人既然为难,那就不要讲了。”   宜娴噎了一下,却不在意,声音尽量清淡:“妾身看得出,郡主是喜欢段大人的。”   “娴夫人看错了。”傅成璧笑了笑,将画重新放到长盒中,“是段大人喜欢本郡主。”   除却一丝丝的低落,宜娴的脸色没有她预想中那般难堪。她语气不急不缓,说道:“妾身曾受过段大人的恩情,有些话不得不说。妾身知道郡主与大人的交情不浅,只愿郡主千万不要害他。”   傅成璧将画交还给宜娴,笑道:“本郡主与段大人无冤无仇,何以要害他?”   宜娴的手指紧紧握住木盒,指节泛白,连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他是江湖中人,应当自由自在,不该受缚于郡主……你若真为他好,就应当离他远一些。”   傅成璧抬起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些轻飘飘的。   宜娴咬了咬牙,一下跪在她的面前,“您的兄长手握重兵,这对于段大人来说如若鸩毒。他该娶一个平凡的女子,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像郡主这般的金枝玉叶。……郡主聪慧,您一定能明白妾身的意思。”   “我不明白,”傅成璧淡淡地回道,“这些话,娴夫人与我说做甚么?要是段崇非得喜欢我,我也没办法是不是?”   她扬起矜傲的笑容,伸手将宜娴虚扶起来,再道:“你应当去跟他说。”   宜娴握紧手掌,半晌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画已经鉴过了,没有问题。”   傅成璧辞别,转过身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全然消褪下去。她不禁拢紧了手指,掌心捏出细细的冷汗,只要一阖上眼就是前世段崇身死的场景。   她明白,即使宜娴不说,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其中的利害。   傅成璧的背脊都凉透了,宝楼外暖洋洋的清风灌进衣袖都不足以给她一丁点儿温暖。   而段崇就沐在春风当中,灿灿艳阳落在他的官袍上,将胸前的麒麟照得熠熠流彩。他俊朗的面容上难得带着笑,耳朵很红很红……   生性赤忱,不拘天地。   看到他想说话,傅成璧先是笑吟吟地开了口:“走罢?”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恨……!难道是在耍我!   傅成璧:好事多磨嘛。   六扇门众人:刀片已经寄出,请查收! 第56章 徐氏   见傅成璧走起来, 段崇才晓得要跟上去。走了没几步,他才艰涩地开口:“不、不问了吗?”   傅成璧故作疑惑的样子,“甚么?”   “之前的问题。”   “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她轻笑了一下, 将前事轻轻带过, 转而道,“段大人不是还要去查验沿途的布防么?我便就先行一步了。”   段崇想说的话在喉咙中梗住,很久, 他缓缓攥住拳, 方才说:“好。”   看着她袅娜的身姿钻进了轿子,动作轻落落的, 如同百灵鸟,然后渐渐离开了视线当中。   段崇难能从方才的痴心妄想中解脱出来, 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没有说出口才是万幸。   ……   茶楼中四面展列名画字幅, 笔走龙蛇,各具千秋。   来宴的宾客多是朝廷官员、富贾名流, 进入茶楼后,先将名帖交给小厮,再由人引着上楼拜见睿王李元钧。其余贤才能士只要能说出其中一幅字画的渊源, 亦能进到茶楼当中小坐, 茶水点心一律全免。   夜风悄然而至, 吹开千盏万盏灯火。   傅成璧坐在雅阁内室当中,听着外间断断续续有人进来拜见李元钧,间或笑谈, 总是热闹的。而她独自守着一方棋盘,却连个下棋的人都找不到,无聊得要命。   自她来到茶楼后,李元钧下令不许她乱跑,只许她待在此处顽儿。因满堂宾客中鱼龙混杂,有不少江湖人士混了进来,李元钧恐她遇上危险,故而才将她圈在了雅阁里。   等司礼主持的文诗会比过一轮之后,他从中挑选出十余名贤士将会进到这雅阁中,有幸与睿王共饮。   不一会儿,李元钧掀起一方珠帘,幽深眼眸落在傅成璧身上,轻声问她:“可想随本王到楼下看画去?”   傅成璧不怎么高兴,究其郁闷的原因,大多是源于李元钧。故而,她没好气地说道:“有长辈在侧,我不自在。我想和段崇他们在一起顽儿。”   “你在生气?怪本王将你押在这儿?”见她复伏在臂弯间,李元钧就知自己是猜对了,又笑道,“本王与段崇年龄相仿,你与他在一起没甚么不自在,与本王也当一样。”   “你是我舅舅,他是我上司,自然不同。”傅成璧露出一双眼睛,神色天真,说出的话也很是无忌。   两人对峙半晌,李元钧唇角弯着的笑意一点一点消颓,道:“好。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来了。”   李元钧离开雅阁,去到餐霞阁中,与选拔上来的贤士饮酒作乐。   等天色再晚上几分,侍女请傅成璧到饮景阁中用膳。在走廊中,她正巧碰上华英,她掂着个小酒壶,靠在阑干上,正兴致勃勃地往下望。   一楼的诗会尚有余兴,正有两名书生对着对子,一时争得不相上下。   傅成璧靠过来,华英忙给她行了个礼。华英说:“郡主?你没跟魁君在一起么?”   傅成璧听后有些闷闷不乐,只摇头算作应答。   华英却也没再深究她的情绪,晃荡着手里精致小巧的酒壶,问:“尝尝?这可是好东西。”   “我不爱喝酒的。”   华英想起之前在除夕宴上,傅成璧稍微喝了几杯就已微醺,酒量当真极差,于是就未再劝她。   两个人正谈着画宴的事,这厢茶楼里走进一鸿清秀的身影,正是宜娴。   由小厮恭请上了楼,于餐霞阁外请见。李元钧亲自出来,与宜娴相视一笑,声音温凉,问:“做好了?”   宜娴落进他深悠悠潭水一样的眸子里,脸颊微红起来,轻轻点了一下头。   继而,李元钧轻轻握起她的手,她臂上云袖褪落几分,露出半截儿皓腕,腕子上还戴着一只白玉手镯,衬得肌肤愈发雪白。   在餐霞阁中的贤士大都在之前打听过睿王的喜好,以期能有幸获得他的赏识,故而他们都知道李元钧近来很宠幸一名美妾,如今见到此情此景,果真所言非虚。   紧接着茶楼诗会告了尾声,闲杂人等一律请至隔壁酒馆里招待,楼内楼外都派了官兵巡逻把守起来。段崇手中端着木盒,神容冷峻,脚步凛凛生风,踏入茶楼当中。   行至傅成璧和华英身侧时,他面色有些僵硬,只对着傅成璧略一点头算作行礼,没再说其他的话,随即踏上楼梯,将《宝鹤图》送上顶楼的披月轩中。   华英将酒壶随手系在栏杆上,抚着腰间悬着的刀柄,沉声说:“要开始了。魁君命我好好保护你,若今天平安无事最好,如若真有歹人前来抢画,郡主一定以自保为先。其余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   傅成璧点头,指了指腕间的金镯,道:“放心。”   但华英显然不如傅成璧一样淡定。   毕竟对于任何想要得到《宝鹤图》的人来说,茶楼就是他们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尽管明知朝廷会派人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也必定会想尽办法将画拿到手。   华英面对未知的危险与恶战,自然有一些紧张。   这厢李元钧拥着宜娴从餐霞阁中出来,看得出他已饮过不少的酒,眼色迷离,亦不顾忌周围他人在侧,低头吻了吻宜娴的脸颊。   其余人一阵哄笑,又是一番恭维,赞叹李元钧美人在怀、放浪形骸的不羁性子。宜娴听人调笑,不禁双颊晕红,嗔了他一眼。   继而,一干人就慢悠悠地走向了顶楼的披月轩。   华英看见宜娴也跟着上去,不禁大惑:“她怎么也在?之前睿王可没有说会再带一个女人过来。”她再仔细看了看,见李元钧步伐慵懒,略有醉态,一时恼道:“他是不是喝糊涂了!”   傅成璧轻轻蹙起眉,隐隐有一种不安,她对华英说:“我同其余女官在饮景阁中等候,你分一分心,去保护娴夫人。”   华英想了想,点头道:“好。”   华英脚步飒沓,即刻奔上楼去。   傅成璧有一种猜想,这种猜想在她脑海中酝酿出一片黑暗,吞噬着她每一根神经,让她不敢再往下想。   她转身进了饮景阁中,同其他女官同坐,又以夜晚凉寒为由,令小厮将门窗关好。   其余女官不知此处会有甚么危险,照样说说笑笑,谈起在朝为官的趣事。   华英跟进披月轩,轩阁中除却伪装成下人的信鹰,只有段崇。他轻蹙着眉,神情冷淡,眸子深如黑夜,蕴着极为危险的光芒。   《宝鹤图》展开,悬挂在一面绘飞天神女的墙壁,正对着沉步走来的李元钧一行人。   几乎所有的贤士都被眼前的画幅吸引,一步一步靠了过去。   其中有些人正是说起文山居士作画时的处境,一时相谈甚欢。李元钧似乎确实醉得不轻,扶着一旁的雕花木椅坐了下来,宜娴怕他口渴,慢悠悠地为他斟上一杯茶。   白玉手镯稍稍碰到茶壶,发出叮呤的轻响。   贤士中有一人,声音细润,修长的手指轻轻摸到《宝鹤图》。片刻,他不禁叹道:“真不愧是文山居士的传世之作,那些前朝不翼而飞的财宝,当真藏在这小小的画幅当中吗?”   无人看清楚段崇的剑是怎的出鞘的,光影一闪,伴随着震动空气而发出清鸣声,一时间寒意四溢,似能将这小小的一方轩阁冻结如冰。   剑锋指向这位贤士,段崇低声警告道:“请退后。”   对方望过来,脸上却没有惊慌,轻轻漾起笑,歉意道:“对不起。”   段崇眯起眼睛来,指间涌力,步履如飞,往他肩上一处穴道打去。这人猛然受惊,面门若疾风倒卷,不防受了这一指。   所指之处袭上一阵钝痛,可这一指的关键要害却不在于点穴,而在于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处受重,此人耳后固定盘结的丝线顺势崩裂,勾勒的五官几乎在短时间内就恢复了原样。   华英分明看见,这女子就是消失已久的夜罗刹!她高叫一声“风紧”,伪装成小厮的信鹰纷纷展刀,另外还有数人从外破窗而入,将此处团团围住。   夜罗刹却不惊惶,捏了捏自己恢复如常的脸蛋,不禁嗔了段崇一句:“我的易容术已然精进不少,你是如何轻易识破的?”   段崇似乎心情很是糟糕,对待夜罗刹也没有以往客气,连说出的话都十分狠辣。   “蓝婆子的易容术很好,可惜你却不够聪明。”   段崇右手一翻,剑刃轻悄地抵向夜罗刹的玉颈。   她凉凉地笑起来,说:“段郎觉得我不够聪明,但我还不至于蠢到没有任何准备就来自投罗网罢?”   华英哼笑一声,蔑道:“这可不好说,万一你就真没脑子呢?”   怒火生于顷刻,夜罗刹瞪向华英,喝道:“再敢狗吠,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刃一横,剑身拍打在夜罗刹的肩上,这一力道沉重如山,压得她双膝仿佛一下失却力道,猛地跪在地上。她愈再度起身,可段崇手中的剑却压得实死,任她如何都不能再站起来。   段崇看着她的眼睛冷冰冰的,已经没有任何温度。   他说:“夜罗刹,我说过,如果苗教胆敢擅自涉入中原,必不会轻饶。”   蓦地,一道低沉冷然的声音横入,对段崇说:“但现在我劝你,最好放下剑。”   段崇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看见贤士中还有一个人,手中握着匕首,锋端正抵在宜娴的背后。她能感觉尖锋流泻得寒意,几乎能透过皮肉啃噬她的骨头。   宜娴捧着茶杯的手还僵在半空中,颤得里头茶水都溅出来些许,落在面前李元钧的衣袍上。   李元钧将茶杯接过来,拢住她不断颤抖的手。   宜娴的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可她不敢动,甚至连大声喘气都不敢,只能拼尽力气从喉咙挤出一丝嘶哑细小的哭声:“王爷……救、救我……”   挟持宜娴的男人警告李元钧:“如果不想你的女人受伤,王爷还是离远一些。……站起来!”   他揪着宜娴的头发,迫使她直起腰,匕首一下游到喉咙处,逼着她往后退了几步。   李元钧很谨慎,眼睛一直在盯着那把匕首。他轻轻站起来,似乎很怕自己一个动作不慎,对方就会把怒和惧发泄到宜娴身上。   李元钧按照男人的命令退到他认为的安全距离中,疑问中几乎带着一丝肯定,道:“徐氏后人?”   “徐信衡,有礼了。”   他言语不矜不伐,可声音中却没有丝毫谦逊,仿佛在这一方阁子中,他可以与李元钧平起平坐,没甚分别。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钧:想要跟外甥女亲近,但是对方并不想搭理我,怎么办?在线等。   傅成璧:烦。快闭嘴吧你。   段崇:烦到想杀人。 第57章 赝品   夜罗刹眼眸含笑, 看向段崇,“段郎,还不把剑拿开么?”   “让他放了娴夫人, 我就放了你。”段崇说。   夜罗刹笑起来, 侧首凑到锋锐的剑刃上,眼睛看着段崇,却是对徐信衡说:“徐公子, 这位段大人的本事想必你也知道, 一旦没有了筹码在手中,你我都是死路一条。却不如你挟持了这位夫人逃出去的, 日后也好回来为我报仇啊。”   徐信衡哼笑一声:“我徐信衡身为徐氏后人,不敢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如若姑娘死在此处, 徐某就舍命作陪!就是可怜这样的美人儿……”刀刃划破皮肉,流出一串鲜血下来, “要先一步踏上黄泉路了!”   亡命之徒。   段崇看向宜娴全是惊恐的泪眼,咬了咬牙, 将剑缓缓收了回来。   华英看得一片着急,如今明显就是夜罗刹和徐信衡狼狈为奸,一旦放了她, 他们手中可就一点筹码都没了!   夜罗刹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 走到段崇的面前, 轻轻抚整他的领口。她说:“段郎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仁善。成大事者,这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段崇冷着面容,没有回答, 防备似的将左手背到身后。   华英触及他投射过来的目光,看见他的左手做出指示,一时意会,脚步一寸一寸游移到到徐信衡的身侧。   徐信衡用宜娴挡着前方,一步步退近到《宝鹤图》下。徐信衡不敢分心,低声问夜罗刹:“验过了?”   夜罗刹挑起眉,与李元钧对视一眼,笑道:“是真迹。”   徐信衡笑起来,眼里迸发着近乎癫狂的喜悦:“好!好!天不负我,不枉我一片苦心!”   他狠顶了宜娴一下,迫着她看向李元钧,再道:“王爷不爱江山爱美人,着实令徐某敬叹,徐某也并不想伤害这位夫人,今日到访,只想拿回属于我们徐氏后人的东西。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此话一出,接连其余所有贤士纷纷亮出了兵器。一时间,轩阁内剑拔弩张,气氛犹如一根绷紧的弦,只需轻轻触碰一下,就能立刻崩离,裂出千钧雷霆之势。   信鹰中不得不分出几人游步至李元钧身侧,好好地保护他。   李元钧轻笑了一声,讥嘲道:“当初徐兴出山时穿着一双草鞋,尚能披荆斩棘,开辟新国。谁料徐氏后人竟会如此不争气,在关外苟且偷生多年,未成一点气候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把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一张藏宝图上……”   他冷着一双眼睛,从一旁护卫的腰间拔出一把长剑来。   徐信衡听他不仅直呼自己先祖大名,还敢如此嘲弄,已然大不悦,此刻见他拔剑,惊怒交加,厉声喝道:“李元钧!再敢动,我就杀了她!”   段崇眼见情势已大不妙,左手轻翻握拳,示意华英可以趁机行动。   华英寻找着最方便出锋的角度,试图一击毙命,可还不等她出手,那厢李元钧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一个女人而已。”   李元钧将剑刃轻轻搭在左手掌中,翻立起来,刃上映出他近乎寒冷的双眸。他似入定一般,轻轻闭了一下眼睛,复而睁开,脚如斗转星移,剑若长虹贯出。   华英从未见过李元钧出剑,或者说,她从不知道李元钧还会用剑。她冥冥中觉出这把普普通通的剑中酝出一股强力的剑势,浮沉激荡,凌厉刚猛,令人瞧不定剑招。   虽不如段崇出剑之快,但在于狠。   一剑,贯穿宜娴,长驱刺入徐信衡的肋下。   “你……!”   徐信衡吃了一惊,一下将宜娴推开,自己捂着伤处连退数步。指缝间的鲜血涔涔而下,已然是喷涌之势。段崇定住心神,在他惊骇之余趁势出锋,将其一举擒获。   徐信衡所中一剑不深,不至于顷刻间没了性命。而宜娴却一下跌倒在血泊当中,伏在李元钧的脚前。   她眼中里全是血丝,目不转睛地看着胸口的鲜血,连疼痛都不觉得,满目皆是震惊。   怎么会……?怎会这样?   不是说只要她足够聪明,就一定会让她坐上王妃之位,再不用担惊受怕,再不用受人欺辱了吗?   她倒在地上,视线顺着向前,只能看到浸着血丝的白玉手镯,尽然凉寒。她还记得李元钧说过,这双白玉手镯乃是他母亲生前的心爱之物,只有他的妻子才配拥有。   怎么会这样?   李元钧甚至都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眸间狠戾而冰冷,死死盯住夜罗刹,扬声再喝:“将其余人等全部收押!”   方才见李元钧出得一招,连夜罗刹也不禁有些惊恐。这一声喝令她稳住游离的心神,她狠狠咬了咬牙,转身将墙上的《宝鹤图》摘下,收在手中。   段崇欲出剑对付,不料中有一人,轻功卓绝,如黑鹰般扑飞,十指套环,指间银线如蜘蛛吐丝而织成的网,将段崇困于其中。   段崇见是单九震,手腕翻剑,将缠上来的银线尽数斩断。从窗户中袭进来的黑色夜风鼓动文鹤披风,如山翻云卷。   剑起强力之势横荡而去!   银线瞬间皆断,单九震只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来,令她不禁大退数步。   单九震看他的目光里尽是欣赏,方才这一式分明不是剑圣的剑法,竟也有如此摧山坼地的威力。她低笑几声,对夜罗刹厉声道:“走!”   其余贤士见状,如同得了命令一般,以命上前阻拦段崇。夜罗刹和单九震趁机破窗逃出,从青瓦楼台上滚落,一下没在茫茫夜色当中。   李元钧望着已经消失的两人,厉色看向段崇,“丢了《宝鹤图》,本王要你偿命。”   段崇神色绷紧,与华英交换了一个眼神,身若惊鸿,一下跃出窗外追了上去。   华英忙与其他信鹰将混进来的贤士摆平,待确定李元钧的安全后,她赶紧转身出了披星轩。手放在唇间吹出响亮又长的哨声,刹那间埋伏在茶楼的信鹰纷纷亮相,提刀看向华英。   傅成璧听到响动也赶出来看,就见华英站在高处对着所有信鹰比了几个手势。信鹰见状,收到命令,二话不说就往茶楼外追去。   “这是甚么?”   有女官打开窗户,看见在夜幕中一下腾升出一道白色的焰火,照得一方夜空亮如白昼,现出灰蓝的颜色,尤为刺目。   傅成璧回身看见,知道这是段崇用来追踪的千里火。可见《宝鹤图》已然教人抢走,万幸的是这回段崇咬住他们的行踪,想必以之前的部署,定不会教这贼人逃出生天了。   傅成璧再抬头的时候,华英已经不再顶楼的走廊上了,随之抚上阑干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肤如冷玉,紧接着落下的是李元钧的视线。   傅成璧对上他的眼睛,只道这视线像火一样炙热,也像冰一样寒冷,交错交叠。   蓦地,他弯起唇,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对她说:“用过膳了吗?”   茶楼处已然十分安静,连掉根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故而尽管两人隔着不近的距离,傅成璧仍能听清他这句近乎平常的询问。   她愣了一下,凉意在背后渐渐攀升,喉咙一时发紧,说不出话,只晓得点了点头。   李元钧转身时,傅成璧看见他腰间还系着一枚兽面玉璜,只不过这枚玉璜却与给她的那一枚不一样。   给她的那一枚玉璜乃是虎头兽面,而他现在所系是双龙首。这枚双龙首的玉璜,她不止一次见过,在李元钧登基为皇之后,这枚玉璜是有权代替虎符,直接调动京城部分兵力。   ……   裴云英和杨世忠负责外围的围剿,按照之前定下的计划,将会以千里火为中心点,包饺子一样将夜罗刹和单九震等人团团围困住。   他们随着一起追到城门口的方向,却见段崇站在巍峨的城墙前紧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裴云英上前,疑惑地看着段崇,问:“已经逃出城了?”   杨世忠注意到段崇手里还握着一方画轴,不禁大松一口气,道:“没事,人跑了还能再追,画没丢就行。”   段崇将画轴递给杨世忠,低声说:“带着《宝鹤图》走。去请沈相,让他即刻调兵前来。”   杨世忠惊道:“兵?调甚么兵?”   语音刚落,城墙上骤起荧荧火光,一排士兵如同草木直挺挺地立在高处,个个手持弓箭,对准了段崇等人。   方才段崇已在此追上夜罗刹和单九震,从她们手中夺回《宝鹤图》。两人或许是急于脱身,并不执着于拿回宝图,而是忙向城门外跑去。   段崇早先就知会过护城兵,一旦发现有人想要强行出城,只要派兵稍作干扰阻拦,他便有机会将人一举拿下。   可如今直到两人越过城墙,身影与黑夜融为一体,消失不见,城墙上方都毫无动静。   他闭上眼睛,风掠过耳侧带来细微起伏的呼吸声,他才意会到早有人在此设下了埋伏,此刻再想通知其他人已经来不及。   杨世忠、裴云英随后赶到,同样进到了这射程之内。   杨世忠哼笑一声,将画轴挂在腰间,反手抽出长刀。他眸间映着连成河的火光,沉声道:“寄愁,怕是这路不好走了。”   裴云英握住折扇,“铮”地一声亮出青锋。   段崇沉眉横剑,左手对着侧方打上手势,直指城墙上方。前来围追堵截的信鹰收到命令,避开弓箭的射程,从两侧游上去。   刹那间,万箭齐发,带着火芒的羽箭织成细细密密的雨幕,向着段崇三人猛地覆压下来。   四面八方袭来的箭锋在骄霜面前尽数化解,左右又有杨、裴二人做掩护,第一波箭雨甚至都未近到段崇之身。城墙上的士兵已然训练有素,可面对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惶恐,忙再度拉满了弓。   第二波箭雨刚刚发出,两侧信鹰就已一路杀到城墙上来。在城墙上占据的兵力本就不多,现如今兵戈交接,这些射箭手又怎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一番惨烈的厮杀,夜空中像是浇下来滚烫的血雨,一汨一汨从城墙上流了下来。   段崇和裴云英飞上城楼助力,而杨世忠则拿住画,转身跑去找沈鸿儒去搬救兵。   没想不等杨世忠跑出几步,迎面而来的士兵众煦如山,惊雷般滚滚而来。为首之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身着白色长袍,肩上盘金蛟,在长夜当中姿环清辉,眉目若神,正是李元钧。   杨世忠不知他为何竟在此时带兵前来,忙跪下行礼,并将画轴奉上。   随行的士兵接过画轴,将其交给李元钧。李元钧一寸一寸展开画幅,定睛审视片刻,手指轻轻抚过画幅左下处的印章。他蓦然抬起头,将画扔在杨世忠面前,目光凛冽,声音极冷:“赝品。”   杨世忠闻言大惊,忙将画展开,可他不懂鉴画,哪里知道真品和赝品的区别在哪儿?他将头伏得很低很低,口吻却很坚决,说:“此画的确是魁……是段大人从夜罗刹手中抢得的,必不会有错。”   “你亲眼所见?”   这一句问得杨世忠张口结舌,强撑起的气势一点一点衰颓下去,只得承认道:“没有。……可下官相信段大人,这一路上他盯得很紧,绝不会给夜罗刹任何机会将画换掉。”   李元钧眯了一下眼睛,说:“可事实摆在眼前,回到本王手中的《宝鹤图》的确是赝品。”   杨世忠短时间根本想不清楚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一时哑口无言。   城楼上的战况渐渐压熄,段崇收兵后下来。云破月出,光芒大涨,覆在他冷冷的面上,眼下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淌出鲜血,周身戾意还未收敛,杀气沉沉,迫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   尽管李元钧立在马上,他提剑站在不远处,却不输丝毫风姿。剑尖滴答滴答落下鲜血,连成一道血流,一直行到杨世忠身侧。   段崇从城楼上不明来路的士兵右臂上解下来几条布巾,每一条上面都绣着虎纹。段崇回禀道:“前朝余孽纠集了一部分兵力,已经渗透入京。除却城楼上的弓箭手,应该还有部队接应夜罗刹和单九震两人。”   李元钧目光凛冽,盯了段崇片刻,对麾下的将士下令道:“即着令打开城门,追捕前朝余孽,不得有误。”   将士领命,带着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马蹄声沉沓沓地往城门外驶去。   杨世忠这才明白,徐信衡一早计划,等得到《宝鹤图》后就往城门方向跑,届时有兵力在此接应,以弓箭压制追兵,他们就能给带着画逃离险境。   李元钧来得也正是时候,等段崇冒死肃清城楼上的弓箭手,他就能无阻地追击对方残兵,轻轻省省地捡了一个大功。   此事尚不足提,最要紧的是《宝鹤图》被换成了赝品,真迹已然不知所踪。   李元钧握着马缰,神态轻慢,俯身看向段崇。   他勾起冷笑,一字一句地说:“之前立过军令状,如若丢了《宝鹤图》,本王要你以死谢罪。”   段崇轻蹙起眉,显然意识到是画出了问题。他捡起铺展在地上的画幅,细细看过每一寸。   杨世忠听李元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一时心惊不已,忙磕头求情道:“还请王爷给段大人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将功赎罪是乔守臣要做得事。本王现在怀疑段崇煽动江湖势力,与前朝余孽勾结,监守自盗。”他动了动手指,将身后的士兵唤上前,“现将其收押天牢,以待后审。”   “王爷!”杨世忠欲再求情,段崇却一下按住他的肩膀。   他将骄霜剑收回鞘中,交给杨世忠,沉声道:“没事。”   杨世忠茫然地接过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来两名士兵对着段崇抱拳行礼,继而直接将他押往天牢。   ……   傅成璧看见李元钧佩戴的龙纹玉璜后,心道不妙,匆忙奔下楼来跟上华英。   华英看了她一眼,从一旁信鹰手中取来两只罐子,罐中都装着满满的蝴蝶。   傅成璧盯着这两只大罐,心里不免还是有些不安,问道:“能追得上吗?”   “没问题。”华英自信满满地拍了拍罐子。   按照之前的部署,一旦出现情况,杨世忠、裴云英二人跟着千里火走,帮助段崇围追堵截;而华英则防备对方一手声东击西,以鹧鸪春作为追踪。   罐口一开,蝴蝶舞动着翅膀飞出来。一开始它们身态翩跹,漫无目的地在四周游荡,没过多久,就有几只成群结队地往茶楼里面飞去,继而又有很多跟在蝶群当中。   华英讶异地扬起眉,“怎么回事?”   傅成璧攥起手掌,抬脚跟在蝶群后面,提裙上到顶楼,走进披月轩中。   徐信衡肋下受得创口不算致命,因他身负武艺,只得由信鹰子先抬至衙门看管住,再行医治。   而宜娴所受之伤贯穿胸口,虽然剑的角度刁钻毒辣,已经尽力避开所有要害之处,但她因失血过多,现如今已奄奄一息。   李元钧派人请了女医前来为宜娴医治。女医先简单做了止血处理,可缝合伤口时,宜娴一直在挣扎,按都按不住,血不止地在流淌。   女医眼见已束手无策,面露不忍和痛苦地叹了一声,苦劝她不要乱动。可若换了他人,流了这么多血也早该昏迷过去了,却不知是甚么支撑宜娴一直清醒着。   她喉咙中挤出“嗬嗬”的嘶哑声,眼角不断淌出泪来,似有甚么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   蝴蝶从窗外飞进来,不断在屋内起舞盘旋。见此异状,女医吓得脸色都变了,只当这位娴夫人是蝴蝶所化的精怪,行将就木之际要还归本体,才会招来这么多的蝴蝶。   门被一下推开,女医惊慌失措地跑过去,迎头撞上了傅成璧,她口中叫着“妖怪!她是妖怪!”,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披月轩。   华英及时跟上来,越过傅成璧,就见那位娴夫人躺在床上,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她背后渗出来,整个人如浸在血泊当中,那张清丽的脸不禁多了一丝凄艳。   宜娴已然气息奄奄,肤与唇已经寻不到半点血色,眼睛迷离地盯着不断乱飞的蝴蝶。   傅成璧教这屋中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头脑发昏,她勉强稳住神,对华英说:“去,快去将刚才跑出去大夫找回来。”   华英见人命关天,也不敢多耽搁,转身就追了出去。   傅成璧走上前,一不小心就踩进一小片鲜血当中,些许血花溅到她的鞋面上。傅成璧咬咬牙,坐在床边左寻右找,拿住一旁浸了血的布条先行按住宜娴的伤口。   傅成璧声音还算镇静:“先止血……血……”紧接着,她的掌心感觉到一片濡热,不禁开始轻微发着颤。   “不必你来可怜我……”宜娴抓住了傅成璧的手腕。   傅成璧冷住声:“我才不是可怜你。我问你……画在哪里?”   宜娴想说话,喉管窜上一股腥意,令她猛咳了两口鲜血。   傅成璧红着眼,质问道:“是不是李元钧指使你换了画?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段崇的!”   宜娴笑着,可喉咙发出的声音却全是泣意,眼神里充斥着崩溃和绝望。   “我嫁给他,就是他的女人。如今我除掉段崇……他一定能记住我的好……”   傅成璧眼见她已无可救药,咬牙恨道:“你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你都入狱了!你个大笨蛋!   段崇:不入狱怎么知道你那么担心我呢?   傅成璧:…… 第58章 探狱   她岂是执迷不悟?无非是不愿相信罢了, 不愿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活过去了。   “他如果真得喜欢你,怎舍得让你来这种危险的地方?”傅成璧说。   傅成璧按着伤口的手松了一阵,只觉得宜娴的身子渐渐冷了, 她一口游丝哀绵不断, 胸口轻微起伏,呼吸已是出多入少。   她眼睛呆怔地望着傅成璧,眼角淌泪, 半晌, 连最后一丝气息也断了。傅成璧再唤她,也听不到应。   华英拎着女医回来的时候, 宜娴已是香消玉殒,魂归西天。   华英看见傅成璧死死攥着浸着血的布条, 料想她一定是吓得不轻,上前轻握住她的手, 用手绢擦着掌心中的鲜血。   华英声音温和,说:“郡主, 你还是先回去罢,这里交给我。”   “画……”   傅成璧涣散的眼神里重新聚上光亮,她的手有些哆哆嗦嗦的, 开始在宜娴的身上翻找。果不其然, 在宜娴的袖中找到已经去掉画轴且被折起来的《宝鹤图》。   傅成璧展开来看, 不少蝴蝶落在画上,隐约可见其上还残留些许“鹧鸪春”。   华英一时惊疑,“怎么在她身上?”   傅成璧仔细查验一番, 确定是她之前在睿王府看到那幅画无疑,而教贼人偷走的《宝鹤图》应当是赝品。   她渐松下一口气,即便真迹有部分折损也没关系,更何况现有人证物证可以确定是宜娴在暗中做了手脚,应当不会再归责于段崇。   华英正问:“画已毁成这样,睿王不会追究罢?”   就在此时,傅成璧摸到画幅左侧文山居士的印章,手指在反面摩挲而过,令她一下蹙紧了眉。   从前李元钧曾教过她,说是鉴定文山居士的真迹有一条蹊径,就是红泥印章落下之后,文山居士会再再以铜章压印,在纸背后可以轻微触到凸出的印痕。   上一次在宝楼中鉴画,她只从着墨、风韵上判定是文山居士的画作,对《宝鹤图》的欣赏多于对它真伪的鉴别。   她没想过到李元钧手中的画还能是假的……   他分明知道如何分辨真伪,为何这一幅《宝鹤图》的印章却没有印痕?   华英见她脸色很是难堪,忧然问道:“怎么了?你没事罢?”   “这画是假的。”   华英大惊,“假的?怎么可能……!”   傅成璧眼睛移到宜娴的面容上,几近心惊地垂首,闭着眼颤抖地喘息一声。前世在鹿鸣台时所感受到的恐惧开始漫上心头,令她喉咙阵阵发紧。   宜娴既然偷偷将画换掉,就意味着她不知道这幅所谓的真迹也是假的,而且到死都不知道。   宜娴和她是一样的,自以为很了解李元钧,可到最后不过是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而已。   ……   浓墨染就的乌云从天际头压过来,沉沉压在六扇门的头顶上空。   杨、裴二人齐双双跪在乔守臣面前,再三请求他务必为段崇求求情。   乔守臣神色凝重,说:“再去求情已是无济于事,现如今唯有找到真迹,将功补过,睿王才有可能网开一面。”   华英正处理完茶楼的事,大步流星地进了正堂的门,听乔守臣这一句,面上愈发阴沉。   “找甚么真迹!那幅画本来就是假的!”   杨世忠惊疑地望向华英,问:“甚么意思?”   华英说:“郡主再验了那幅所谓的‘真迹’,确定并非文山居士的画作。”   杨世忠:“只要找到睿王的那幅画还给他,管他是真是假呢,再怎么也不关寄愁的事了。”   裴云英想了想,语气不容乐观:“没用的。如果睿王一口咬定从前他所拥有的画作是真的,谁都没有办法。加上最后经手《宝鹤图》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寄愁,一个是宜娴,在春华坊中待过年头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   “不是,啥叫关系匪浅?根本没有关系!”杨世忠急了,“那就让宜娴出来为寄愁作证。”   华英说:“宜娴已经死了。”   杨世忠一下梗住声,只觉得一股郁气结于心头,堵得他说不出来话,最终恨道:“这他娘的都算甚么事啊!”   一干人坐立难安期间,刑部派了一纸公文下来,言明段崇此次护卫不利,下狱待审;六扇门魁君乔守臣停职检查,案子暂归刑部主审,睿王负责纠察。   停职乔守臣,无疑是要绝掉他们的后路。   乔守臣的眉头一直紧皱着,眼见情况已大不利,只得先去相府中请示沈鸿儒,看他还能不能斡旋一番,帮一帮段崇。   裴云英左思右想,终是看了华英一眼,问:“傅姑娘呢?”   华英说:“她在茶楼看着宜娴死的,似乎受了不小惊吓,现在回府去了。”   “睿王是她的舅舅,如果她能为寄愁求情的话,或许……”   裴云英单单是说就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可但凡还有别的路子,他必定不会让傅成璧出面。   华英声音发涩,“咱们遇见再大的难事,也不能拿着人情去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裴云英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然而杨世忠却已是忍无可忍,他从地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往门外走去:“人命关天的事,还得顾及这些?你们开不了口,我去!”   任两人再唤再劝,杨世忠都充耳不闻。他牵上马一路飞驰到武安侯府,对着门猛一顿拍,府上下人战战兢兢地给他开了门。   他敛了敛急火,拱手道:“六扇门杨世忠请见郡主,劳烦通传一声。”   开门的下人说:“郡主不在府上。”   “不在?何时回来?”   下人摇了摇头:“不知。郡主去了睿王府上,兴许会在那里小住,请大人改日再来罢。”   “睿王府?”杨世忠一时大惑不已。   到六扇门传达公文的小吏到睿王府上复命,还未进堂,就教书房门口候着的守卫拦下。他一问才知武安侯府的小郡主正在跟睿王爷说话,王爷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门外的问答声传进书房当中,里面传来李元钧凉凉的声音:“让他进来回话。”   小吏甫一进来,就见那位郡主直挺挺地站在一侧,目光微冷,紧紧盯住了他。   他不禁有些战战兢兢,谨慎地给两位贵人行过礼,然后回道:“已经停了乔守臣乔侍郎在六扇门的职权,此案不日将会转由刑部审理,日后再劳王爷核查。”   李元钧应了一声,挥手将小吏遣退。   待房中只剩下他和傅成璧后,李元钧轻笑着说:“可听清楚了?你就算来求本王也没用,段崇有冤无冤,刑部自会调查清楚。”   “王爷错了。”傅成璧说,“我不是来求你的。”   李元钧轻挑起眉,悠悠地望向她,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有兴趣。   她一字一句,咬得极为清楚而有力,“按照大周律例,大理寺、刑部、六扇门中官员涉案,应以内部纠察为先。乔守臣虽然停职,但我还是六扇门中能与之平起平坐的女官,对此案仍有调查的权力。”   “是有这么一个规矩。”李元钧笑笑,眼眸却须臾冷了几分,“还是长姊当初定下的政策。”   傅成璧杵着书案,手压在那副折损的《宝鹤图》上,对他说:“我会证明段崇的清白,也会证明从一开始这幅画就是假的。他顶多是护卫不周,而王爷犯得可是欺君之罪。”   李元钧却是从容不迫,“好。”   他看着傅成璧,就像看着一只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一般,享受着她最后的挣扎。   傅成璧从袖中掏出那枚兽面玉璜,毫不怜惜地扣在李元钧面前的书案上。   “还给王爷。”   傅成璧转身欲走,李元钧唤住她,“遇上难事,可以再来王府。”   傅成璧说:“不会再来了,王爷府中令人恶心。”   门“嘭”地一声被推开,平起一阵细风,吹得案上的画掀起一片小角。李元钧摸到悬在书案一侧的刀匕,狠狠在画纸上划开一道。   他眼眸深邃,笑意诡谲,直到将整个画幅尽数毁去才算作罢。   ……   沈鸿儒从中斡旋几天,才让段崇从看押严密的刑大狱转移到府衙牢房当中。   是夜,傅成璧提着灯笼来到牢狱,跟在她身侧的玉壶忙上前塞了一袋银子,又将臂弯间挎着的木盒拎在手中,往前送了一送。   玉壶笑道:“郡主体恤各位大人辛苦,略备薄酒小菜,请大人品尝。”   牢役见了,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多谢郡主。不过段崇是上头要求看紧的犯人,小人实在不敢疏忽。”   傅成璧亮出六扇门的腰牌,说:“本官有权提审,届时追责起来也不会让诸位为难。况且我一介女流,又能生出甚么乱事?”   她是郡主,又是女官,牢役也不好真为难于她,只得说:“可以,不过不能耽搁太长时间。”   “多谢。”   傅成璧让玉壶留下来招呼,握了握手中的灯柄,跟在牢役身后进到狱中。   关押段崇的牢房也与常人不同,四周都是弥漫着寒气的石墙,门亦是铁制成的,打开时会发出轻微的声响。   傅成璧命他退下,自己往前送着灯笼,静悄悄地走进去。   可灯很快就熄了,牢房里不知为何竟未掌灯,四下黑得要命,唯有一方小窗投下些许月光,她一时适应不了黑暗,眼前甚么都看不见。   她想唤一声段崇,身后忽地像是贴上甚么,吓得她下意识惊呼一声,可嘴巴已被牢牢地捂住,声音问未能发出半点儿。   “别喊,是我。”   段崇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落在头顶上方暖而轻的呼吸,身后靠着他,自宜娴死后而一直惶惶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沉落下去。   段崇见她安静下来,才渐渐松开手,退后几步,将门合上。   傅成璧终于适应了黑暗,眼前蓦地亮起一簇火光。她这才看见已经被上头勒令不许再调查此案的裴云英、杨世忠两人,此刻正大咧咧地站在她的面前,满是不好意思地冲着她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傅成璧:“……”   这不是看守严密的府衙大牢吗?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行,你们厉害。   杨世忠&裴云英:小场面……小场面……   段崇:谦虚一点。 第59章 定情   “你们怎么在这儿……?”   杨世忠挠挠脑袋, “就……随便来看看。”   傅成璧说:“那可真够随便的。”   段崇容色清淡,眼眸深如古井,低声问:“你这么晚跑来做甚么?”   “我是堂上官, 你是阶下囚。”傅成璧打量了他一眼, 道,“本官是来审你的。”   段崇说:“胡闹。”   “段大人,王府失窃以及《宝鹤图》的案子都在我的手里。”她用灯柄戳了一下他的胳膊, “你说我胡闹?”   热意在段崇耳后攀升, 他捉住作乱的灯柄,认真地回答:“你不该这么晚来。”   傅成璧“哦”了一声, 故意曲解他的意思,说:“原来是在怨我没早些来看你。”   段崇赶紧纠正道:“是天色太晚了, 不安全。”   她讪讪地看了杨、裴一眼,“恩, 的确挺不安全的。”   “……”   裴云英失笑不已,只得拱手说:“寄愁, 我们就先回去了。等那边有了消息,再来跟你汇报。”   段崇负手而立,从容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再同傅成璧辞过, 就悄然走出了牢房, 也不知怎么离开的, 但他们的脚步声就像风掠过一样,去留无痕。   牢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成璧反倒没了心思再同他打趣。   牢房中的烛火已经重新点亮, 她能看见一角砌有一张石床,床上还有被褥,叠得方方正正的。   傅成璧也没找到其他可以坐得地方,将灯笼放在一旁,就坐在了床边。   段崇望着傅成璧,觉得她的确不该待在这种地方,雪绡玉肤,比之月辉都不输丝毫。   沉默了一会儿,傅成璧才说:“我……很担心你。”   段崇愣了一下,看见她紧紧攥着拳,垂首望向鞋尖,这一句当中蕴含的恐惧比焦虑要多得多。   傅成璧说:“现在刑部已经找到人证证明你曾在苗疆游历,和夜罗刹渊源颇深,加上单九震又是你的九娘,刑部现在怀疑前后两次都是你故意放走她们的。”   段崇解释说:“那他们应该也知道我曾率人围剿苗教。”   “对多方证据的采纳还得看睿王的抉择。”傅成璧抚了抚额头,脸上浮现痛苦之色,“我不知道睿王为甚么要对付你,可是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傅姑娘……”   “我暂时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证据。除非能证明睿王本来所得的《宝鹤图》就是假的,才有可能请皇上开恩……可是……”   她语气急又乱,觉得不该说这些话,总说不到重点和关要,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了。   蓦地,她冰凉的手背触及些许温暖,低头看见段崇单膝跪在了她的膝前,轻握住她的手。   段崇将她拢紧的手指掰开,翻开的掌心已有红红的掐痕。他叹息一声,手指摩挲着那些掐痕:“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傅成璧以为他在安慰自己,愧疚和懊悔在胸间激荡,“是我不该提宝鹤宴,更不该让你去接手部署。”   “这些都与你无关。”他声音难得温柔,可却不见傅成璧松开蹙紧的眉头。他顿了顿,道:“而且,我一早知道那幅画是假的。”   傅成璧闻言怔住,微红的眼睛看向段崇。   “云英和世忠已经去寻真迹了,应该不久就会有消息。”   “你、你怎么知道……”   当初进宝楼验画的是她,不是段崇。若非她当时太过轻心大意,段崇也不至于会突然遭难,连准备都来不及做。   段崇回答:“黑市的神通侯告诉我,不能确定睿王手中《宝鹤图》的真伪,于是我提前请百晓生打探了一下,宝鹤宴当天才有了回信。”   “他怎么说?”   “他说找到了文山居士的后人,《宝鹤图》的真迹也一直由后人代代相传,根本没有落到睿王手中。”   “真的?”   如果能找到真迹的话,那此事必有转机。   傅成璧暗自欣喜了一阵儿,顷刻后,又意识到不对,气恼地捶了他一下,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她力气小,段崇受下纹丝不动,也不觉得痛。他认真地解释说:“没来得及。”   好久他又没听傅成璧接话。   他抬起眼睛,看见傅成璧眼眶红得比刚才还要厉害,之前积蓄的委屈和惊惧交涌,令她一下泛出泪来。   她又不甘心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抽开手,别开目光随意抹了一把泪。   段崇有些手足无措,起身坐在她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可他不敢做出更亲近的动作,只说:“对不起。”   傅成璧去睿王府的时候,纵然在李元钧面前撑出那样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但她自知难抑心中的恐惧。她很怕很怕自己再像前世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崇死,却甚么都做不了。   傅成璧不敢向任何人展示脆弱,不愿轻易教人掌控了情绪,可在段崇面前,她藏不住自己。   她眸间漾着一泓清水,眼眶和鼻尖一样红。段崇见了,心头紧得发疼,宽厚的手掌覆到她小巧的肩上,低声说:“莫哭了,你这样,我、我不晓得怎么做才好。”   傅成璧咬了咬唇,顺势依到他怀中去,头埋在他的胸膛中。   段崇一愣,惊讶地浑身都紧张起来,双手都支在半空中,低头看着她乌沉沉的头发。这回拥抱不像上次在他家中那般稍纵即逝,傅成璧好似缠过来的,像只柔密的网越拢越紧,而他却甘为所缚。   “你要吓死我了。”她声音闷闷的,却很是娇俏。   “傅、傅姑娘,男、男女授受不亲。你,别……我……”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傅成璧仰起头,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看向他。尽管有烛光作掩,段崇的耳畔到面庞都已红得不成样子,冷静又锐利的眼眸也变得有些闪烁不定。   傅成璧将他僵在半空中的手揽到自己腰后,身子却似游鱼一样,滑过他环起来的臂弯,趁他不备亲了一下他的唇,蜻蜓点水似的,只碰了碰,很快就退回原来的姿势。   小心对上段崇的眼睛,傅成璧脸上也烧起来,方才的从容已渐渐被窘迫取代,她红着脸想挣开,却不想按在她腰间的手忽地用上力,一下将她揽得很近很近。   段崇避开视线相及,另一只手将她按在怀中。   傅成璧能清晰听见他咚咚咚的心跳声,比鼓点都要密急。环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头顶传来段崇低沉的声音,“傅成璧,这次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傅成璧闻言失笑一声,伸手也抱住段崇,低低地说:“好呀,以后我会对你负责的。”   段崇平生几分恼意,扳正她的肩膀,注视着那双弯弯带笑的眼睛,“我是认真的,并非儿戏。”   傅成璧很认真地回答他:“我也是。”   落在她身上的视线直白又炙热,傅成璧教他盯得心脏跳个不停,她咬了一下唇,站起来去捡搁在地上的灯笼,慌乱地说:“我要回去了……玉、玉壶还在外面等……”   灯笼“啪嗒”掉在地上,骨碌碌打了个旋儿,灯火一下灭了。   牢房中的烛光不足以照亮她站得地方,落在她眼底的是月光的清辉。段崇挡在她的面前,两个人十指交扣,虽他没有用力,可傅成璧却已不晓得要收回手,反而越拢越紧。   段崇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请求:“再多留一会儿。”   他低下头,亲过她的眉心,鼻尖,最后极轻地吻了吻她柔软的唇瓣,动作青涩又小心翼翼,一下又一下,虽只是唇与唇的相贴,可每一次都能引起傅成璧轻轻的颤栗。   很快,她腰肢酥软下来,有些站不住,只得踮起脚攀住他的肩。   段崇难能满足,却不知该如何寻取更多更多。她的唇又软又甜,像蜜一样,他试着浅浅地吮着品尝,辗转至深。   傅成璧不想段崇无师自通得这般快,自己似快被他吞噬一般。她难能控制颤抖,低低地“唔”了一声,声中饱含泣意。   段崇一下清醒过来,很快放开她的唇,手却没有松懈半分。他低头看见她鸦色长睫湿润一片,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谨慎地问:“不喜欢?”   傅成璧不想承认自己活了两辈子,竟在他面前招架不住,败下阵来。她别开目光,往他胸膛靠了靠,嘟囔着说:“我是怕哥哥知道了,要打断你的腿。”   段崇不禁笑了一声。他很少笑,更难能听见他的笑声,清清朗朗的,亦如他这个人。   “你放心,他打不过我。”段崇怕吓着她,没有再进一步地亲昵,只是轻轻将她抱在怀中。   傅成璧有些慌张地抓住他的衣襟,道:“你也不许打过他呀。”   段崇笑声中还有些无奈和委屈,“……我哪敢?”他轻吻了一下她的发,许诺道:“等过了这一关,我会亲自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望傅姑娘写一篇《论撩人小妖精是如何在真刀实枪面前秒怂的》,给大家品品。   傅成璧:哥!他欺负我!   傅谨之:行。趁我不在搞小动作是伐?呵呵。你尽管来,能娶到我妹妹,算我输。   段崇:???   ——————   嘻嘻嘻嘻嘻一脸姨母笑,wuli段大人终于能摆脱一次段怂的外号。   情都定了,失身还会远吗?——沃兹基·硕德 第60章 激将   段崇拿火折子重新将滚在地上的灯笼点上, 傅成璧则乖巧坐在床边看着他。她摸到冰冷的石床,寒意从指尖很快漫了上来。   她蹙眉道:“晚上冷不冷呀?”   段崇将灯笼放正,起身坐到她的身边, 回道:“我有武功在身, 御寒。”   两人虽坐得近,起先却只牵着手。   段崇方才已做了他认为最过分的事。傅成璧虽年已及笄,但于他来讲仍不过是个小姑娘, 在正式向小侯爷提亲之前, 他需得时刻规束自己,万不能让她觉得轻薄才是。   傅成璧坐在他身边, 轻漾着小腿,一上一下, 看得出很是开心。她亲昵地靠到段崇的肩膀上,轻声说:“等你出狱, 我到你家,给你做好吃的怎么样?”   “……还是我做罢。”段崇僵着背, 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肩膀上,感受着她极其轻微的小动作,好似她做甚么都无端可爱。   傅成璧忽地直起身子, 眼眸清亮, 直直盯着他, 说:“你是嫌弃我?”   段崇说:“你也知道自己不会下厨。”   一语中的。她瞥了瞥嘴,不得不承认这回事,与段崇的手艺相比, 她的确差很多。于是她又倚回段崇身上,令他背脊愈发僵起来。   傅成璧声音娇软,“以后跟你多学两手就会了。”   “好。”   两个人依偎半晌,夜色渐深。   纵然外面已然入夏,可这里却好似个冰窖,傅成璧本就穿得薄,此刻觉得有些冷了。她身子稍稍瑟缩一下,低道:“这里真得好冷呀。”   段崇知道牢房寒气重,不宜久留,就说:“天色已晚,你还是早些回府罢。”   他欲起身将灯笼拿给她,却不想傅成璧一下拽住了他的衣袖。她口吻近乎命令,坚决又强硬,“你坐下。”   段崇愣了一下,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但还是很听话地坐了回去。她又缠上来抱住了他,从他身上汲取着温暖。   段崇一时讶然,“傅姑娘?”   “还傅姑娘……”傅成璧都恨不能打人了,嘟囔道,“侬这种人以后怎可能娶得到我呀?”   这一句让段崇立刻紧张起来,他木讷地问:“生气了?”   傅成璧笑了笑,知道段崇在这事上没甚经验,还不开窍,好顽儿都来不及,哪里会生气?她抱足抱够就松开手,自个儿去捡起地上的灯笼。   段崇见她也不回答就要走,追问道:“告诉我,怎么不开心了?”   傅成璧握住灯柄,笑吟吟地看了他一阵儿。外头有脚步声渐渐走近了,傅成璧走到段崇面前,轻抓着他的衣襟,踮脚亲了亲他的唇,又很快退得远远的。   “傅姑娘今天最最开心了。”   她眯起眼睛,笑得狡黠。   牢役推门而入,令段崇欲迈上前的腿停顿在原地。他对傅成璧敬了一礼,道:“郡主,时间差不多了,还请回罢。”   “好。”傅成璧点了点头。   随着牢役走出去,夏夜的风吹来,让她凉凉的肌肤恢复些许暖意。玉壶见着她,赶忙迎上前,待拜别了一干牢役,玉壶才敢低声问:“段大人有没有事?”   傅成璧甜甜地笑开,“谁知道他现在有没有事……”   玉壶一脸疑惑,“姑娘?”   傅成璧看了她一眼,才敛了敛笑意,回答道:“没受甚么刑,而且他已经做好先手准备,《宝鹤图》的案子有裴云英和杨世忠在暗中跟进。”   “那咱们还能帮他做些甚么吗?”   傅成璧想了想,“徐信衡。刑部怀疑段崇勾结前朝余孽,能为他作证的只有徐信衡了。而且,忍冬的案子也需得从他身上入手。”   玉壶说:“好。”   ……   徐信衡因其身份特殊,被关押在刑大狱当中。傅成璧翌日从乔守臣手中取得六扇门魁君的令牌,带上华英,到刑大狱中提审徐信衡。   手镣、脚镣加身,徐信衡一步一步拖着进到刑房当中。他看到身着玉白官袍的女孩子正以镇纸将案卷铺陈开来,无不在告诉他这就是今日提审的人。   徐信衡在李元钧所受侮辱都不及现在,他竟然要教一个小姑娘审问?徐信衡恨得咬了咬牙,被押着推到刑架前。   傅成璧抬眸瞥了他一眼,说:“徐公子也算是贵胄出身,就不必上刑架了,搬张椅子来请徐公子坐下。”   牢役不敢小瞧了傅成璧,尽管有些担忧,但还是按照她的命令搬来椅子,将徐信衡缚在上头。   “六扇门如此不济,竟也让个女人当家了?”他翻着眼皮,又看了一眼在旁立着的华英。   傅成璧仍旧看着忍冬的案卷,头也没抬一下,回答道:“再不济,也是六扇门的人将公子送进了这大狱当中。”   “牝鸡司晨,国之不幸。”   “大周开创女官制度,选贤与能,弘奖风流,比前朝官位世袭之制可观许多。”   “伶牙俐齿。”徐信衡冷哼一声,没有再言。   傅成璧合上忍冬的卷宗,抬起头看向徐信衡,说:“睿王府的忍冬夫人,你可认识?”   徐信衡顿了一下,气有些弱,“不认识。”   傅成璧动了一下手指,华英上前交给她两条衿带,一条很新,一条稍稍有些破旧。徐信衡看了一眼,认出破旧得那条是他入狱时所穿戴的,内侧纹虎,乃是他们徐氏的族徽。   傅成璧拿起来那条已经有轻微磨损的衿带,问:“这可是你的?”   徐信衡倒也坦荡,“是。”   “那这一条呢?”她将另外一条崭新的衿带给徐信衡看。   徐信衡摇摇头:“不认得。”   “这是从忍冬包袱中搜到的。”傅成璧翻过来,内有虎纹,一侧还有用相近颜色丝线绣得一条竖线。“眼神不好的人所穿的衿带上常常会多绣一道,算作位置标记,可以确保衣带得体。而你的这条也有同样的标记。”   两条放在一起,徐信衡立刻就察觉到这一点相同之处。   傅成璧说:“且这条衿带对于你来说稍短稍窄,想必它原本的主人应当是一个体型清瘦且目不能视的男人。”她顿了顿,沉声问道:“他是你所效忠之人?”   徐信衡哼了一声,微仰起下巴,“不错。”   “我翻阅过府衙的卷宗,你们当中唯一还有点身份的人唤作徐有凤,曾主前朝东宫。”   “尔等胆敢直呼太子名讳,简直放肆!”徐信衡怒道。   “成王败寇。也只有你们当他是太子,对于大周来说,徐有凤不过是一个通缉犯。”   徐信衡在刑大狱中没有听到夜罗刹和单九震被捕的消息,推测她们已经将《宝鹤图》送到太子手中,面对傅成璧这句话,他反而不郁不躁。   他笑道:“等找到宝藏,太子招兵买马,挥师北上;光复大梁,指日可待。”   “睿王爷有一句话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尔等先祖赤手空拳都打出天下来,徐氏后人还要靠甚么藏宝图才能光复山河,的确可笑。”   徐信衡恨道:“若不是那个狗皇帝赶尽杀绝,太子也不会从小就失去了眼睛。不然以他的贤明,岂会容李氏匪寇霸占江山多年!”   “贤明?从衿带上看,忍冬与徐有凤关系匪浅,将一个女人送到睿王府作姬妾,最后人沉尸翠屏湖,死得不明不白,却连个说法都不敢讨。此之称为‘贤明’,看来亡你大梁乃是顺应天道,非冤哉。”   “你闭嘴!”徐信衡被她激怒,欲上前去却教锁链牢牢困在椅子上,他挣得铁链咯咯作响,眼睛里布满血丝,“杀他的人就是睿王!太子曾向我发誓,一定会为我妹妹报仇!等大梁的军师入京,我一定要拿睿王的人头来祭我妹妹在天之灵!”   傅成璧挑了一下眉,连华英都轻扬起笑容来,她这一招激将法用得果真不错。   “所以你就是忍冬夫人口中的那位表哥?”   徐信衡听她这般一问,却很疑惑,“甚么表哥?”   她眸色渐深,“忍冬夫人离府之前曾言娘家表哥会来接她回家,这个人不是你?”   徐信衡沉默了,似乎在想甚么。   傅成璧有了些头绪,反倒不急着再审问徐信衡。她令左右将他押回牢房,就带着华英离开了刑大狱。   华英很疑惑傅成璧没有再问下去,明明看徐信衡的样子,应当撑不了多久就会全招了,没理由要半途而废。   傅成璧解释道:“正如你所说,徐信衡已然被激怒,却能在此关头沉默下来,定是因为他想到的事情很重要,令他本能就谨慎起来。除了徐有凤,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可能。”   华英说:“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通缉令中没有关于徐信衡身份的记录,想必一早就更过名换了姓的。不过他既然和忍冬夫人是兄妹,可以以此为切入,调查前朝余孽中的人际关系,摸清他们的真实身份。”   “刑部将案宗管控得很紧,要全部调出来怕有点困难。”   “我来想办法。”傅成璧想了想,继续道,“你去调来当初乔大人在睿王府审讯下人时录用的口供,看能不能找到关于忍冬口中那位表哥的线索。”   “行。”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冷,你就不能抱抱我?还得我教你呀?   段崇:以后就会了。   傅成璧:……(有一种在给自己挖坑的奇妙感觉 第61章 惧内   结案的卷宗会封存在大理寺, 但因前朝余孽迟迟未能扫清,关于他们的卷宗一直积压在刑部。   只不过刑部尚书将此卷宗握得很紧,尤其是段崇涉嫌勾结叛国, 案情严重, 他更不会轻易让与之相关的人察看了。   傅成璧去求也是碰了个硬钉子,左右没了办法,终是拜到宰相府上去。   沈鸿儒见她来, 还有些诧异, 将起草的新政手札以镇纸压住,起身行礼。   傅成璧先将来龙去脉说予沈鸿儒听, 并且请他出面,看能不能跟刑部尚书要到卷宗。   沈鸿儒面容发青, 侧首咳了几声,似乎病体还未痊愈。   傅成璧一时歉疚道:“成璧不请而来, 扰了沈相清修。只不过段大人尚在牢狱当中,我也不知该找谁才好。”   沈鸿儒摆摆手, 说:“郡主言重。不过此案说是睿王爷最后复核,但顶头看着的仍是皇上,本相也无能为力。”   “沈相是六部之首, 难不成连调取案宗的权力都没有么?”   “本相是寄愁的先生, 此案需得避嫌, 才不至于为他招致更多的祸患。”   傅成璧一时哑了声。   “不过,有一个法子,本相帮不了他, 郡主却可以。”沈鸿儒看着她笑了笑。   “还请沈相示下。”   “刑部尚书亲自处理案件的时候,喜欢誊抄一遍案卷,带回府上反复查阅。”   傅成璧面露难色,“如今杨世忠和裴云英皆不在京中,若要去偷,我哪里能做得到?”   沈鸿儒诧异地抬了抬眉,片刻后,他笑起来,说:“你怎的跟寄愁学会这样耿直的解决方式了?”   “……”   傅成璧脸上红红,很是不好意思。她不敢告诉沈鸿儒之前段崇带她夜访大理寺的时候,还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   沈鸿儒欣慰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道:“刑部尚书是个出了名的妻管严,郡主如果从尚书夫人那里着手,或许有一丝转机。”   傅成璧听后嫣嫣然笑起来的,点头向他拜谢:“多谢沈相指点。”   ……   刑部尚书晚间从衙门回来,四肢已然疲倦上涌,酸软无力。到了府上,迎来服侍的却是丫鬟,不似平常,他深皱个眉,问道:“怎么不见夫人?”   “今儿府上来了位贵客,与夫人投缘,两人现在还说着话呢。”   “贵客?”他到房中,解下官袍,换上常服,再问道,“甚么贵客?”   “武安侯府的小郡主。她不是在六扇门当差么,老爷也算是她的上司,所以小郡主这次是专程来拜会夫人的。”   “六扇门?”   他一听脸色就黑了大半,急匆匆地往后院去,正巧碰上自家夫人送傅成璧出来,两个人手还搭作一处,正依依不舍地话别。   尚书夫人说:“等下次去大佛寺上香,我带你一同去。那里有一位大师,解姻缘签啊解得可灵,定给你算一门好亲事。”   “谢谢夫人,今日真是麻烦了。”傅成璧说。   “哪里麻烦?以后常来顽儿,咱们娘俩多说说话。”   刑部尚书走近听见这句,厉声喝道:“甚么多说说话?你也不嫌害臊!”他瞪着傅成璧,“郡主岂是我等能够高攀的!”   “哦,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鼻孔恨不能朝天了!”尚书夫人立刻就给他噎了回去,挎住傅成璧的胳膊,腰杆儿挺得直直的,道,“人家郡主倒是和和气气的,待人也尊重,一点架子都没有。”   傅成璧笑了笑,轻轻往她身上靠了一下,“夫人视我如女,如果大人愿意的话,我以后定然常来府上陪夫人说话。”   刑部尚书见她来就料定没甚么好事,死板着个脸,没给她好脸色看。   “你听听,人姑娘怎么说话的。”尚书夫人白了他一眼,又对傅成璧说,“别理他,在外累了一天了,这会儿想找人撒脾气呢。我让下人送送你,路上可要小心一些。”   “多谢夫人。”   傅成璧弯着眼睛,又向刑部尚书盈盈行礼,转身和玉壶一同出了尚书府。   刑部尚书一见她,满脸无奈和怒火冲着自家夫人去了,质问道:“她来做甚么!”   “就看了一些东西。”   “你!”他忿然指着她,又气又急,又不知该拿甚么话训斥,只骂了一句,“你要坏事啊你!”   尚书夫人也不理屈,仰着脖子说:“你别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人家小郡主想看得无非就是些案卷,有甚么好瞒着的?往前也不是没人来府上找你看过,你不也没藏着掖着吗?”   “这次不一样!”刑部尚书急道,“她分明就是心怀不轨,想给那姓段的翻案!”   “真金不怕火炼。你要自家证据过硬,还怕旁人查出来?老爷,你这就是捏着职权来刁难别人。”尚书夫人哼笑了一声,“我看你就是讨厌那个段崇,所以才百般针对。”   “我怎么讨厌他了?我跟他就不认识!”   “哦,现在说不认识了。当初人家刚刚入官,随其他门生一起拜到你府上,别人拿得都是真金白银,你虽然不收,但也赚足了面子。就他,那个段崇,就拎了两条鱼来,这事你没少让人笑话罢?”   “……哪有的事?猴年马月的,我、我都忘了!”   “得了罢。”尚书夫人狠狠拧了他一下,“我还不知道你?真是年纪一大,就开始犯糊涂了。想想自个儿是怎么当上尚书的。还在这跟我比嗓门儿呢?”   刑部尚书泄了气,垂下头来,但语气还撑着最后一丝强硬,“那你也不该把那些东西随随便便给外人看!”   “甚么外人?”尚书夫人说,“要不是人家贵为郡主,我都想认女儿了。可惜啊……我没那个福气,怕是这一辈子都没个儿孙福了。”   “哎呀,好端端地又提这事儿做甚么?”他恐夫人伤心,赶忙上前作哄,“行了行了,她看就看了罢。是黑是白,自有分辨,也不怕她能做出甚么手脚来。”   这厢傅成璧出了尚书府,钻进轿子中,倚着软背闭目养神。   玉壶跟在轿子一侧笑个不停,“姑娘,你不知道尚书大人看见你的时候,脸都黑成甚么样了。”说到刑部尚书,她又想起今儿尚书夫人提到的事,笑道:“却是段大人,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些。哪能拎着两条鱼就上门拜访的呀?放到寻常人家,也算是寒碜的。”   傅成璧掩不住唇边的笑,猜测道:“他故意的,向来气人得很。”   “也是。”玉壶说,“他们江湖人办事,肯定很少有这样的规矩,猛一遇见,心里自然不满不忿多一些。”   傅成璧懒懒地倚着,手指轻抚上唇,唇瓣上好像还残存着酥酥麻麻的感觉。   玉壶听见轿子里响起一阵娇俏的笑声,不禁问道:“姑娘,您在笑甚么呢?”   “没甚么。”傅成璧掀开另一侧的帘子透气,脸上殷红一片。   她将下巴搁在手肘上,抬眸看着天上皎然明月,也不知道段崇一个人好不好,只盼杨世忠他们能早日带回好消息。   ……   翌日,傅成璧将打探出来的消息跟华英一一说了。   徐信衡本不姓徐,而是姓温,温信衡,前朝护国将军的后人;有一妹妹温思敏,应当就是睿王府的忍冬夫人。   而华英再三审阅睿王府下人的口供,中有一奴才提过月初的确有外人进到府上。   忍冬夫人在临行前要了一车酒,说是给娘家带的。来送的脚夫中就有一名瞎子,因为很少见盲人做这行,这奴才还特别留意了几眼,所以印象很深。   乔守臣之前检查过那车酒,没有甚么问题,但不等他细究就被停了职。   华英昨个儿去京城卖酒的地方问了问,他们当中都没有雇佣过瞎子当脚夫。   她笃定这人就是徐有凤。   华英说:“送男子衿带,在梁朝视为定情。”   傅成璧心凉了一凉,暗道这徐有凤当真无情,早些年就舍得把温思敏献给文宣帝,奈何文宣帝早有美人在侧,将春夏秋冬四人尽数赏给了睿王爷。   多年以来,温思敏潜伏在李元钧身边,都是为了徐有凤的宏图大业。   只不过李元钧有“闲王”的名声在外,从不会正面干涉朝事,温思敏这些年应当一无所获,故而一直都平安无事。   然如今传出《宝鹤图》在李元钧的手中,她这枚早就埋下的棋子终于有了可用之机。   从之前掌握的证据来看,偷盗三房金银首饰的人很可能就是温思敏。她没有机会进入宝楼,只能以打草惊蛇一计驱使李元钧转移《宝鹤图》,从而给徐有凤创造机会。   可是为甚么,她竟死了呢?还是死在睿王府中。   在温思敏体内发现的鹤顶红是皇室特有的毒药。难道真如温信衡所说,是李元钧杀得她?但以他的手段,若真想除掉一个人,绝无可能轻易让自己沾上嫌疑。   还有一个人会强烈地追求这种皇室特有的仪式感,他是以皇上的身份赐下鸩酒,杀死了温思敏。   “徐有凤。”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请段大人写一篇《论官路是如何从顺水走向穷途的》,一定大卖。   段崇:…… 第62章 无罪   傅成璧令人带给温信衡一纸书信, 信上写明了温思敏死后现场勘察的情状以及验尸记录。温信衡能走到今日这一步,绝非仅凭莽夫之勇,只要他看过书信, 就定然能明白其中蹊跷。   温思敏死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人就是她口中所谓的娘家表哥, 而据后续录用的口供可知,温思敏在离开府邸前曾与徐有凤秘密会面。由此可以断定温思敏离开睿王府应当是徐有凤在暗中策划,且还是在温信衡不知情的情况下。   徐有凤赐温信衡姓氏, 改其为徐信衡, 又赐自己旧用的衿带予他,足以证明两人兄弟情深, 君臣同心。徐有凤冒险进京与温思敏见面,根本就没有必要瞒着温信衡。   除非他是对温思敏起了杀心, 才会如此。而能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温思敏的理由只有一个——她的存在妨碍了复国大业。   果真,看过书信后的温信衡没熬几天, 就让刑大狱的牢役给傅成璧带了一个话,说要见她。   傅成璧见时机差不多, 再次提审徐信衡。   他坐到椅子上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神气,甚至说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已然十分憔悴潦倒。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 眼下乌青很重, 想必是多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我要见李元钧。”这是温信衡对她说得第一句话。   傅成璧挑起眉, 答道:“你还不如说想见徐有凤来得更现实些。”   温信衡捆缚着锁链的手狠狠拍打在椅子上,发泄着他的愤怒:“我说我要见李元钧!”   “他不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就算见了他, 你又能做甚么?”   “他是!”温信衡吼道,“就是他杀了小敏!”   傅成璧:“你觉得他会蠢到将人杀死在自己府上,而后就地抛尸吗?”   “一定是太子想要救小敏出来,不慎被李元钧察觉,所以他才要杀人灭口。”   傅成璧说:“如果睿王当真已经察觉,且不提温思敏前朝余孽的身份,单单是在王府行窃的罪行,睿王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她乱棍打死,根本没有必要将尸首扔到自家湖中,徒惹嫌疑。”   温信衡脸色灰白了大半,傅成璧乘胜追击,继而道:“隐瞒她的死亡真相,沉尸翠屏湖,目的就是要栽赃陷害,嫁祸睿王。他要你不仅有国恨,还要有家仇,如此一来,你才能更加忠心耿耿地为他效命。”   傅成璧以“他”来做代替,甚至都没有说出名字,可温信衡心中好似早已有了答案。他怒然喝道:“你没有证据,这些全都是你的猜测!”   “你也没有证据,你所知的一切都是徐有凤的一面之词。若不是我让你看了卷宗,你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死于鹤顶红。”   这一句话显然激怒了温信衡,他脸上陡然变色,但听“铮”地一声,也不知锁链是如何断的,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温信衡已凌厉地扑向了傅成璧。   守在一旁的华英见状,疾步上前,身似风电,欲阻止温信衡。谁料温信衡力如浑牛,双掌一翻,猛打退华英,倏尔继续向傅成璧攻去。   傅成璧心下一惊,机警地扣住金镯,眼见他这攻势正是之前段崇教她防备时所出的招式,几乎是本能地就应对上。   她脚下疾退,金铰丝在金叶子的指引下绕飞,傅成璧扯线一收,招式灵巧简单,但金铰丝已死死缠上温信衡的手臂。   温信衡欲动,她便尝试性地拉紧一分,金铰丝锋利无匹,轻微一下就嵌入肉中,瞬间被血水淹没。此时华英的刀也已跟上,两人兔起鹘落,转眼间就将温信衡拿下。   温信衡没想到这么个看似娇弱的姑娘竟还藏有一手,当真匪夷所思,但很快手臂上的痛意蔓延至全身,疼得他冷汗大冒。   四侧牢役赶忙上来将温信衡一把按住,将他绑上了刑架。   华英从他掌心中搜到打开锁链所用的铁丝,冷着眼扔给牢头,骂道:“废物!”   几人都不敢吭声反驳,低头受训。   华英走到傅成璧跟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确认她没受甚么伤,才松下一口气。   她瞅了一眼金镯,说:“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我跟了魁君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时教他指点指点招数还行,但要找他当师父简直比登天还难,他倒是好,把本事都教给你了。”   她明目张胆地表示了嫉妒之情。   傅成璧谦虚道:“一招半式而已。”   “这种欠揍的话也是魁君教得吗?”华英问。   她笑起来,“耳濡目染。”   这空档间,有一个牢役发了怒,拿刀柄狠戳了温信衡腹部几下。他倒吐一口掺着鲜血的秽物,整个人脑海已是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他垂着头,肋下受得伤在此濡出鲜血来,痛得他喉咙发出呜呜的呻吟。   傅成璧看向他,正色说:“你说得对,我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而你也没有。京城中唯有一人,既不惧睿王,也不惧徐有凤,只有他能帮你查清温思敏的真正死因。”   “……谁?”   “段崇。”傅成璧走上前,轻声说,“不过他现在为人构陷,身陷冤狱。如果你肯说实话,我保证他一定能将真凶带到你面前。”   温信衡缓慢迟钝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神中复有一丝丝的光亮。   傅成璧一字一句地问:“你可愿意为他作证?”   ……   之前刑部考虑到温信衡很有可能攀咬本朝官员,涉及无辜,所以对他的证词一直都是谨慎采纳;加上他不肯乖乖招供,故而对其审讯一直僵持不下。   不料傅成璧前后审了两次,温信衡终于有了一些配合。   他先是说出是受徐有凤指使前来偷盗《宝鹤图》,对当天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但都没有多大的意义,无非是为之前既定已得的结果提供了一分供词罢了。   最有意义的是,当刑部尚书问他其中段崇是否涉案的时候,温信衡一口否认。   在这之后没多久,傅成璧收到杨世忠的书信,说已经找到文山居士的后人和《宝鹤图》的真迹,七日内内必将抵达京城。   段崇一案开堂当天,傅成璧提交段崇设计的布防图作为物证,再由当日安排的兵力作人证,证明京城的守卫部署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不存在护卫不当的现象。   而单九震和夜罗刹之所以能够逃脱,是因为城楼守卫失职,其属军营所辖,与段崇无关,故而段崇勾结江湖势力一说也不成立。   “启禀尚书大人,给段崇所定下的罪名现在皆无人证、物证,应该将其当堂释放,官复原职。”   刑部尚书说:“可布防图设计得再缜密,《宝鹤图》失窃也是既定的事实。段崇护宝不利,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睿王所得《宝鹤图》本就是赝品,而真迹已由裴云英和杨世忠两人护送到京。请尚书大人允许传文山居士的后人上堂作证。”   刑部尚书一时惊惑不已。   待文山居士的后人捧着画卷上堂,展开画幅,向刑部尚书仔细说明文山居士所用印章当中的玄关,证明此作才是真正的《宝鹤图》。   傅成璧看向刑部尚书,“能为皇上找到真正的《宝鹤图》,也算是将功补过,还请尚书大人网开一面。”   文山居士的后人一听,轻轻笑起来,继续道:“其实这《宝鹤图》根本也不算甚么宝贝。”   关于藏宝图的事,起初只是民间百姓对前朝财宝不翼而飞的一种猜想,以讹传讹,就传到这《宝鹤图》上来。   但实际上,这画除了年代久远一些,没有特别的价值。   不过寓意却是深远,梁朝皇帝对此画颇为偏爱,一是要提醒己身,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正如画中仙鹤,本不属于宫墙之内,虽有道风仙骨,仍不能苟存于世;二是更想以此警戒后辈,因寿辰一事而折损数只仙鹤,乃是犯了大杀生之过,以后切忌贪娱、奢靡。   前者乃复国之策,后者乃兴国之道。   这就是《宝鹤图》真正的秘密,而并非是甚么金银财宝。   刑部尚书将陈词状纸,人证物证一一看过,末了哼笑一声,抬眼看了看傅成璧,最终以证据不足为由,将段崇无罪释放。但至于是否恢复原职,还需他上奏后,再等皇上示下。   判词一出,杨世忠一脸兴奋,连裴云英脸上也渐渐扬起笑容来。   裴云英对傅成璧说:“还好傅姑娘先从温信衡身上下了手,不然公审的时候,这小子攀咬寄愁一口,怕是以后就很难再翻案了。”   连夜快马奔程的疲累在此刻烟消云散,杨世忠激动地捧住她的手,给她连连鞠躬:“谢谢,谢谢傅姑娘!我、我真是……我得替寄愁好好感谢你。以后你有啥事,尽管来找我,我欠你个人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啊!”   傅成璧还有些犯懵,怔怔地回道:“不用的。”   裴云英拎住杨世忠的领子将他拽到自己身边来,一脸笑眯眯地看向傅成璧身后,唤道:“寄愁。”   “恩。”这一声应得低沉好听。   傅成璧回眸,就见刚刚卸了锁链的段崇正一步一步走来。他轻转着发红的手腕,似在放松,等走到傅成璧身侧,才停住脚步,对裴杨二人说:“回来了?”   杨世忠兴致勃勃地说:“快马加鞭,赶了七天七夜,可算把你捞出来了。”   裴云英又拽了一下他的后领,拽得杨世忠急了眼,他躁道:“不是,你老拽我干啥呢!”   段崇沉声说:“这些天耽误的公务今日处理好,明天送到六扇门。”   裴云英闭上眼,咬住牙才忍住将杨世忠大卸八块的冲动。但杨世忠仍不明情况,满脑子都是自己刚刚奔波了一路,还没好好睡上一觉,无端又要去做事,自然满腹的疑问和埋怨。   他刚想开口,就被裴云英捂住了嘴,“你可闭嘴罢!走了!”   见两人离去,傅成璧抿了抿笑,往前跟了一步,走到段崇身侧。   她歪着头,眨着眼睛看向他,问道:“你刚刚在哪儿了?”   “侧堂,等待问审。”   傅成璧将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俏起来,连声音都是,“那你看见我在公堂上了?”   “没有。”段崇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继续道,“只能听得见你说话。”   傅成璧也没太注意他往哪里走,只下意识地跟着他,再问道:“好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寻找作案地点ing……   傅成璧:毫无知觉地还在作死撩拨ing…… 第63章 花台   段崇握住傅成璧的手, 拉着她往前快走了几步。她扑哧一笑,反勾住他的手指,脚下跟得紧紧的, 问:“怎么, 牵手的时候就不是‘傅姑娘’了?”   段崇木着个脸,始终没有回答。傅成璧的指尖在他手背上划了划,生起微微痒意。   “为甚么都不同我说话?”她有些不满。   段崇抿了抿唇, 反拢紧她的手指, 不教她有作乱的机会。   言语间,两个人就已走到侧堂后, 此地框了一处小花厅,属吏房打理, 不过今日休沐,四下无人。   侧堂有一扇透阳的窗与花厅相连, 靠窗边搭建了一处石花台,用以摆放花盆, 此时也是空无一物。   段崇心念一动,转身看向傅成璧。她有些疑惑,以为他是有甚么东西落在了侧堂, 便问道:“来这里做甚么?你还有东西要收拾的呀?”   忽地, 她身子一轻, 整个人就教段崇抱起来,然后被极其小心地放在花台上。搁在这里,才不怕她像上次在牢房中一样说走就走。   两侧墙上爬生着层层浓翠的红丝草, 微风轻轻一过,就漾起碧色的波纹,恰能掩藏好她的身影。坐在上面,傅成璧更不及段崇高,她抬眸偷偷瞄了他一下,正好陷入他深深的眸底。   傅成璧眼睛里盛满笑意,尽是狡黠,弯起来时如月钩一般,能将人的魂魄都钩出来。段崇难能自持,耳后悄然漫上颜色。   他轻覆住她的眼睛,低声说:“收拾你。”   眼前落下一片黑暗,腰在他的掌控下往前送了送,傅成璧轻仰起头,继而唇上触到一片温软。这吻比羽毛还要轻暖,浅尝辄止。   片刻后,他才将覆在眼睛上的手缓缓移开。   傅成璧脸上微红,“竟在府衙里做这种事,你就不怕尚书大人把你就地正法?”   傅成璧看见他的深墨色的瞳仁里深浅不定,却听他板着声音地说:“算是还给你的。”   难不成还记着上次在牢房的账?傅成璧笑起来,声音软甜,“你真小气。”   “还有……”停了半晌,他又说道,“很好听。”   “甚么?”   “在公堂上,你说话的时候,很好听。”   尽管段崇看不见,但他能想得到她当时的模样。   傅成璧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眸色中的簇簇光亮,星月难匹;与刑部尚书对峙时,条理清晰,辞令得当,不输丝毫;即便遇到难关,也能保持冷静和理智尽力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每一件、每一件都令他着魔,难以自拔。   他又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谢谢。”   要是段崇吊儿郎当地调戏她,傅成璧反倒不畏,就怕他做这些亲昵的事还做得义正言辞、有理有据,让她连回击的余地都没有,好似道理都已经让他占尽了。   傅成璧眯起眼睛,又说:“傅姑娘不想听‘谢谢’。”   “那你想听甚么?”   “‘傅姑娘’也不知道想听甚么。”   段崇:“……”   过后,段崇终是改了他认为最合适的称呼:“成璧。”   傅成璧嫣嫣笑起来,最简单不过的称呼用他的声音发出来,似也格外好听动人。她攀住段崇的肩,揽着他再弯了弯身。   因在未有确切罪论时,七品以上的官员在升堂前需得沐浴,以保持为官者的体面。故而离得近了,她能闻见段崇身上清风一样的味道。   傅成璧觉得好闻,轻轻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段崇轻微颤了颤,一下捉住她的臂弯,将她从身上扯下来。他讶然地瞪着她,“傅成璧!”   “你好凶呀。”   她嗔了一句,但很快余音就被一片温凉堵住。   傅成璧之所以敢在段崇面前如此肆无忌惮地欺负他,就是笃定他为人君子,从不会轻易允许自己做出过火的事,可现在她仿佛真将他惹炸了毛,段崇一时发起狠来,连亲吻都不似刚刚那般轻怜。   带着侵略意味吮住柔软的唇,手臂环住细腰,不许她往后退半分,攻城掠地,肆意如疾风骤雨,恨不能将她拆骨入腹。   段崇多年来除却剑道,能让他醉心的唯有断案,对于美色,他向来自恃清心寡欲;可遇见傅成璧之后,他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这种近乎纯真的妩媚,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他的心上人。   傅成璧这才晓得自己挑了颗小火星在干柴上,火星再小,也足以燃起熊熊烈火。   段崇吃不够似的,许久不肯放开她,偏偏此处生僻,又逢休沐期间,一时半会儿根本不会有人来,她也不可能再像上次一样借着旁人从容脱身。   傅成璧脸上红彤彤的,努力在唇舌交津间寻着自己的呼吸,可就算她再努力,也改变不了已教段崇完全掌控的现实。   这一记长吻密不透息,傅成璧觉出自己是被欺负的,心底渐渐酝出委屈,羞恼地握起拳,捶了段崇一下。   捶在胸膛上,力道还不如他的心跳强。   但段崇始终顾及她的感受,她轻微的抗拒都足以令他恢复清醒。   两个人分开些许,面色薄红。他直勾勾地望着她,而傅成璧向来抵不住他眼中的热忱。   她咬了咬唇,小声说:“以后再不跟你闹了,你总当真。……我要回去了。”   段崇轻捏着她的下颌,拇指摩挲过烫热的脸颊,方才教她招惹出的火在逐渐规律的呼吸中平复下去。半晌,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先来招惹我的是你,不想认账的也是你。”   见他退了几分,傅成璧借着他的胳膊从花台上跳下来,顺势挽住依偎过去,两个人又再度靠得很近很近。她偏着头,似在哄他,“谁说我不认账?等哥哥回来以后,我是要嫁给你的呀。”   段崇脚步顿滞片刻,认真道:“我希望小侯爷能够早日回京。”   傅成璧想了想,“还有三、四年,哥哥就可以回京任职了。”   太久了。段崇知道,他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   因段崇和乔守臣都在停职状态,六扇门上下不运作了两三天,幸得裴云英和杨世忠及时赶回,当天就拾起了公务,让其他门众钦佩不已,纷纷以二人为榜样。   杨世忠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头磕在桌上,“这是公报私仇!”   裴云英拨着厚厚的状纸陈词,眼皮都没抬一下,沉声说:“就你那狗爪子,寄愁没给你砍掉就是大恩大德了。”他又将手上的一摞扔给杨世忠,“别偷懒。”   “我帮你看了,那你干啥?”杨世忠问。   裴云英指了指趴在他书案上的昭昭,说:“昭昭在这儿呢,它不让我看。”昭昭应景地在书案上滚了一滚,张开肚皮给裴云英摸。   杨世忠:“……不要脸。”   昭昭还没享受完,就从裴云英的手下脱开,站起来对着门口喵喵两声。裴云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门没关,见傅成璧抱着一沓厚厚的卷宗进来。   两人站起来,抱拳行礼。   傅成璧说:“关于温信衡案子,尚需段大人过目。他说两位大人今日要去他家中述职,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一同去?”   裴杨二人还不知道段崇早已抱得美人归,这厢听傅成璧一言,就算手头上的公务还未处理完,那也不能放弃这么好撮合两人的机会。   杨世忠正想着要在段崇面前将功赎罪,好好表现表现,故而马上回道:“方便!傅姑娘的话,干啥都方便。”   裴云英也温文然笑着,点头道:“请傅姑娘稍等片刻。”   有傅成璧顶着,就算没干完活儿,他们也不怕段崇质询。故而两人稍作收拾,带上一些重要的文书,就和傅成璧一起到酒花儿巷里去了。   这事是段崇与傅成璧私下约定好的,所以见着三人同来并没有意外。   杨世忠见段崇罩了件清清爽爽的白袍,丰神如玉,英姿勃发,让他想起多年前还是名少年剑客的段崇。   杨世忠不禁调侃道:“嚯,怎么遭了回牢狱之灾,反让你更加光彩照人了?”   说着,几人进了堂屋。傅成璧先将温信衡的案子细细同他说来,并且将怀疑徐有凤是真正凶手的推断告诉了段崇。   段崇看过卷宗,结合傅成璧所说,相当认同她的推断。鹤顶红、衿带、酒车,无一不是在指向忍冬夫人的死亡与徐有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不过,就算再合理的推断,目前也没能找到强有力的证据支持。   鹤顶红虽然为皇族特用,但在市面上并非不能买到;而衿带的存在,也只能证明忍冬的确是徐有凤派来的奸细,王府中更无一人见到是徐有凤杀害了忍冬。   如此一来,此案就陷入了僵局,而唯一的突破口在徐有凤身上。   段崇问裴云英:“城楼上擒获的弓箭手可曾招供?”   裴云英刚刚看过呈报上来的口供,摇了摇头回道:“没有。那些人是一批死士,事先服下了毒药,在入狱后不久就全部毒发身亡,甚么也没能问到。”   杨世忠补充道:“而且当天睿王派去追捕夜罗刹和单九震的兵,一直追到城郊密林当中,不慎陷入单九震布下的网阵,死伤大半,连徐有凤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段崇思索片刻,道:“看来只能加派兵力,在京城及其周边城镇中搜查徐有凤的下落了。”   忍冬一案,让他们知道徐有凤其实是个瞎子,要搜起来肯定比以前容易很多。   段崇令傅成璧代笔,写一封公文交给沈鸿儒,请他上奏文宣帝,派兵去搜捕徐有凤。   沈鸿儒的折子一经上奏,立即引起了文宣帝的重视,除却先前已经派出的兵力,又加派了神机营去实施搜捕,一时间京城周边风声鹤唳。   ……   关于段崇案子的批示也在不久之后下来,皇上认定段崇不存在失职的现象,下令革职了宝鹤宴那天当值的护城大将。   并且文宣帝认定宜娴也是前朝余孽埋在睿王府的奸细,她以赝品替换,就是试图声东击西,将《宝鹤图》安全送出城去。   如果前者的决策是为了保全段崇的话,傅成璧完全可以认定文宣帝后者的决策是为了保全睿王。   毕竟圣旨一下,关于宜娴换掉画作、试图陷害段崇一事,因何目的、是否受人指使,也不会再有人去查了。在皇权面前,文宣帝的旨意就是要给世人看得真相。   随着圣旨下来的还有一纸关于六扇门官员的变动。乔守臣由刑部迁任礼部,为礼部侍郎,协助礼部尚书迎接三年一度的秋试。   段崇则官复原职,仍为六扇门魁君,统领上下。   段崇复任,重新查阅最最开始的卷宗记录。   一切的一切,都始于睿王府的失窃案。但谁能想到最后竟会牵扯到前朝后人身上?尤其是忍冬夫人的死亡,令整个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因傅成璧曾经提及,在忍冬夫人死后,她的房间就已被封了,故而段崇想亲自去忍冬夫人的房中再行勘察一遍,看能不能找出一些其他的线索。   只不过经入狱一事,段崇和李元钧已然走到了针锋相对的局面上,他想要进睿王府查案,李元钧怕是不会轻易放行。   与裴杨二人聚首时,杨世忠向段崇提议,“不如让傅姑娘出面,她是睿王的外甥女,想必更容易说动睿王。”   段崇皱起眉,想都没想就否决道:“不行。”   杨世忠说:“你要去王府,睿王肯定不让你进。”   段崇却不在乎,“有些地方,不是不让进就不进的。”   “……段崇,你又想吃牢饭了?”裴云英叩了叩桌面,试图让他清醒清醒。   段崇头也没抬,“就今晚,你们二人在府外策应。”   杨世忠和裴云英:“……”   作者有话要说:   杨世忠:无论是爱情还是事业,魁君都一如既往地莽。[抱拳.jpg]   段崇:小场面。   裴云英:大佬,大佬,给大佬递烟。 第64章 夜探   夜浓时, 明晃晃的月光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段崇身后靠着高墙,借着影子很好地掩藏起来,眼神警觉, 敛息观察四周。   杨世忠跟在他的身侧, 接过骄霜剑,将一把普通样式的匕首交还给他。   裴云英说:“一旦有风吹草动,以猫声为哨, 我们再碰头汇合。”   段崇将匕首收到袖中, 也没应,将獠牙面罩戴上, 提息脚步一踏,就越过高墙, 借着一旁粗壮的树枝往屋顶上飞去。若腾云驾雾、龙潜入渊,在夜色中穿梭自如。   睿王府中的守卫一队接一队在园子里巡逻, 彻夜不眠。好在段崇的轻功顶尖,几次借着楼台做掩, 才不至于惊动旁人。   因之前傅成璧曾交给段崇一张睿王府的全貌图,故而他轻而易举地就摸到了忍冬夫人院落所在的位置。   发生命案之后,乔守臣带人亲上得封条。此处并未落锁, 段崇用匕首将封条割开, 悄步走了进去。   忍冬夫人房中密不透风, 加上近日又下过几场小雨,空气中泛有些许发霉的味道。   入门,梅兰竹菊四君子图展列在眼前, 段崇四下搜寻,将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勘察过后,并未发现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等回转到门前,他的目光不禁又落在四君子图上。段崇上前将四幅画取下,翻开来看,则见画后竟还有字。   字是前朝大梁贵族才能书写的柳体,现如今已不常见,唯有史官、老学究对此有兴趣。剑圣的祖上是梁朝人,所书剑谱中也多用柳体,故而段崇能认得许多。   一共四句,“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①”   诗是好诗,字是好字。蕙质兰心,钟灵毓秀。只可惜她所盼望能与之长相厮守的人却绝不会囿于儿女情长。   段崇重新将画挂了回去,环顾四周,也没能再有所发现。看来成璧之前所勘已极尽细致,并未漏掉甚么重要的线索。   左右无所得,段崇悄声欲离开此地,不想一出房门,段崇心下陡然一惊。   只见他面前明火荧荧,已有一队守卫紧紧实实地将院门口堵住。而立于他面前的人正是李元钧,眉目是近乎清冷的俊秀,紫袍白氅,手持长剑,见着这蒙面的不速之客也不意外,眸中反而升起冷冷的笑意。   “阁下夜访王府,却不知会主人,实在有失礼节。”   段崇将獠牙面罩系紧,并没有答话,袖中匕首滑到掌中,陡起凛凛寒意,对准了李元钧。   “以短制长,并非上策。”李元钧从容起势,一比一划,剑锋清冽如水。   须臾间,段崇向前一扑,突入李元钧身前,对方以剑做挡,招式如风如电,快不可目及。刀匕和剑锋交接的一刹那,段崇明显感觉到李元钧体内汹涌澎湃的内力。   纵然在披月轩已见识过李元钧出剑之快,他也只以为李元钧学过几年剑罢了。但此次与之交锋,段崇知道,除非李元钧是天纵奇才,不然没个二三十年难有如此深厚的内功。   段崇不再小觑,较之对未知的害怕,他心中更多的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   离开江湖武林以后,朝廷中除却几个武将还算能打的,段崇很难逢上势均力敌的对手。如今遇上,对方还是个惯来养尊处优的王爷,当真有趣至极。   游刃在侧,面罩下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   李元钧听见,挑了挑眉,眼眸微深。   对峙间,尚有两人提起刀剑逼上段崇,段崇胳膊一卷,脚下别住对方的步伐,一手将两人兵器夺下,顺势击出三五丈远。   李元钧见他先是夺了剑,却弃剑不用;反倒再夺一刀,牢牢握在手中。   没了刀匕的短处,大刀在段崇手中烈烈生威。李元钧挥剑招架上去,可难耐对方刀法变法实在无穷奥妙,而他剑式中的破绽也越来越大。   忽地,眼前白光一现,刀锋变化莫测,直取心胸而来!   李元钧疾退数步,扬剑将刀锋挡开,但听“刺啦”一声,右胸襟上被锋锐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本值酷夏,衣衫单薄,加上段崇用刀多数走狠,这一刀直接挑破皮肉,刹那间伤处倒出一口鲜血来。   段崇也接了李元钧格挡的这一剑,才觉里头蕴得力量实则浑厚无匹,小臂不禁泛起一阵痛麻酸软。他再度定神握了握刀,才算将这股酸麻强压了下去。   “王爷!”见李元钧受了伤,其余人皆惊慌喊道。   李元钧抬手止住他们欲上前的步伐,咬牙道:“退下。”   月光和火光交相辉映,令周遭一切都明得透亮。   段崇定睛望去,李元钧的衣衫此刻教他挑破几分,除却能看到那一道血痕,更能看到些许露出的皮肉。段崇看得足够清楚,在李元钧的右前肩上盘着一枚藏青色的纹身。   他暗暗大惊,死死握住刀柄,讶然地盯住了李元钧。   李元钧教他挑衅出怒火,亦不似方才轻敌,陡然而出的剑法无端又神妙,眼花缭乱间自生出锋芒。   段崇与之缠斗起来,刀剑光影闪烁,一时难分上下。段崇左右虚晃,倒走一招,李元钧急着退避,令段崇可乘机逃离,疾飞而出。   李元钧眼见再追不得,反手将剑甩出,剑锋斗转,在段崇背上划下长而浅一道,“咣”地一声掉在地上。   李元钧披上侍卫递来的披风,将肩上翻露的地方掩好,狠着眼睛下令:“追——!”   一行人追至后巷,耳听夜风中传来几声猫叫,各个倒转方向,往巷内悄然探去。   段崇循声与裴、杨二人汇合,奈何也引来追上的守卫,前路已被堵截,若真杀出去伤及他人性命,此事必将闹得满城风雨。   正是触而即发之际,裴云英肩膀上忽地搭上一只手,惊得他反手就将扇中剑抽出,逼向来者。   “是我。”   前路的守卫听见黑暗中传来脚步声,正离他们越来越近。为首之人怒喝一声:“出来!”   秀致的鞋面踏进火光所及的范围内,从暗处浮现出来的人是一名罗裙粉黛的姑娘,再往前走近一些,一干人才看清是郡主傅成璧。   “怎么了?”她先声夺人,乌眸在夜色中发亮,怀中还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大猫。   守卫皆抱拳行礼:“参见郡主。”   “你们在做甚么?”傅成璧再问。   “在搜捕一个潜入王府的歹人,不想惊扰了郡主。”为首的守卫抬了抬头,谨慎地问,“郡主怎么在这儿?”   “猫走丢了,就找到这里来了。”   李元钧刚刚跟上,长身立于巷前,眯起眼睛望向傅成璧。   傅成璧有些怯怯地对他点了下头,“睿王爷。”   “过来。”   口吻中的命令让傅成璧不敢违背,她抱着昭昭走到他的面前。李元钧看见她臂弯里的猫,轻蹙起眉,沉声道:“丢了就丢了,以后这么晚不许再出府。”   傅成璧装出些许委屈,说:“我没想昭昭会打扰到王府清净,请王爷恕罪。”   “不是因为你。”李元钧解释道,“是王府进了贼。”   “又进贼了?”傅成璧问着,昭昭在她怀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元钧眉头皱得更深,“普通小贼而已。”   “姑娘……”玉壶提着灯笼走过来,见是李元钧,赶忙行了个礼,“拜见王爷。”   李元钧“恩”了一声,令玉壶平身。玉壶受了傅成璧一个眼神,忙说道:“昭昭找到了呀,怎么跑到王府来了?”   傅成璧对上李元钧的眼睛,轻声回道:“许是我在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它循着气味找过来的。”   李元钧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边儿凌乱的发,说:“夜深了,回去罢。”   教他触及的耳侧泛起一阵凉意,傅成璧缩了一下,小声说:“谢谢王爷。”   再朝他拜了一拜,傅成璧抱着猫,玉壶在前打上灯笼引路,往轿子方向走去。   傅成璧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就像刀尖对着背脊一样。她脸上煞白,可脚步放得慢悠悠的,作势逗了逗昭昭,就钻进一旁停着的轿子里。   直到那道视线消失,她才深深松下一口气。   傅成璧生怕李元钧起疑,会派人跟在后头,只得先打轿子回了府,等了半晌后才罩上一件黑色的风袍,从后院的小角门溜出来,往酒花儿巷走去。   傅成璧到段崇家中时,他们三人已经回来了。   杨世忠给她开得门,引着她坐下,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热茶,让她压压惊。杨世忠说:“刚刚多亏了你。……睿王爷没怀疑你罢?”   傅成璧摇摇头,“没有。我是真去找猫的,他怀疑也没用。”   “这么巧?”   “也不是巧,听裴大人说你们今晚要去睿王府,我怕真出甚么事,就带着玉壶和昭昭在王府附近逛着顽儿。结果没看住昭昭,就下轿子来找它,不想找到你们了。”   要是昭昭在,杨世忠肯定揉一把猫脑袋,平日真没有白疼了他,关键时刻还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傅成璧问:“怎么不见段大人和裴大人?”   “寄愁受了点轻伤,云英正给他上药呢。”   正说着,段崇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眼眸沉寒,如夜星一般。他看了一眼杨世忠,说:“你也回去罢。”   杨世忠一愣,看了一眼傅成璧,赶忙起身道:“行,我和云英就先回去了……那傅姑娘……?”   “有我在。”段崇说。   杨世忠和裴云英交换了个眼神,告过别后,很快离开了这里。   整个堂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旁燃起的烛台静静燃烧着,不时发出吡剥的微响。傅成璧望了他一会儿,见他极为顿滞地朝她伸出手来。   她轻轻笑了一下,乖巧地将手交给段崇。   段崇将傅成璧牵到怀中,轻轻抱住她细而软的腰肢,低声道:“成璧,你听我说……”   傅成璧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当中轻微的颤抖,于是轻抚着他的后背,道:“我听着呢。”   “以后离李元钧远一点,能有多远就多远。”   作者有话要说:   杨世忠:给大老爷鞠个躬。   昭昭:平身。要烟。   裴云英:递根烟,点上火。 第65章 不堪   傅成璧听言, 眼眸如水,漾起轻微的波澜。她问:“如果……我问的话,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为甚么?”   段崇背脊渐渐僵直。   傅成璧有些害怕, 抱着段崇的手臂用上轻微的力道, 说:“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甚么都不问。”   “如果你真得要嫁给我,有些事更不当瞒着你。”   “我真愿意的呀。”傅成璧想都没想就对上他的话。   段崇笑起来, 用下巴蹭了蹭柔软的发, 然后将她抱起来,慢步走到房中, 轻轻放在床边。段崇说:“想听,今晚就要留在这里。”   傅成璧羞恼得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你怎的学坏了?”   “你放心,我睡一旁的榻上。”段崇躬身, 抵着她的额头,轻笑道, “倒是你,整日都在想甚么?”   傅成璧脸上绯红,教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段崇解释道:“想你留下, 是因为李元钧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他派人巡街搜查, 应当也快到酒花儿巷了。”   傅成璧嘻嘻一笑,拉着段崇也坐好,自己则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头枕在他的腿上,乌眸明亮地望向他:“那我真不走了,留下来陪你。你想说甚么,我都要听。”   “好。”   沉吟片刻,他眼眸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傅成璧听他细细道来,说是多年前江湖上有一组织名为千机门,异军突起,出现在江湖中,任何都不知道千机门是何时建立的,也不知门主是谁。   而段崇自懂事起就是千机门下的弟子,门中弟子都没有名字,皆被称作“鹰犬”,右臂上纹有蛇蟒图腾作为标记。   “从杀鸡开始学,然后杀狼、杀虎,直到杀人。”   在对生命没有任何概念之前,段崇只会遵从着门主下达的所有命令。   在千机门中,他年龄最小却也天赋最高,最得门主器重;可尽管如此,他都未能见过门主的真面容。   那个人常年带着面具,只是能从声音和体态上判断是个中年男人,书法比武功高超,但身边却高手如云。单九震就是其中一名。   当时所有的鹰犬都唤单九震为“九娘”,跟她学习武功,练习傀儡术,见到九娘都要跪地三拜,这就是单九震与段崇相逢时所称的“规矩”。   而单九震对段崇似乎格外偏爱,他对亲情最起初的认知就是单九震教给他的。那么多的鹰犬当中,单九震唯独认了他作儿子,将自己全身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   以让他……更好地杀人……   杀到麻木,有时候段崇也会问,自己究竟在做甚么?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告诉他。   后来门主领来了一名少年,同样带着面具,但从身姿气度上看得出是大世家才能出来的公子。段崇不知道他的名字,按照门主的命令,唤其“鹰隼”,其蛇蟒纹身则盘在肩上。   “鹰隼”跟着他们一起训练,学习各位师父的武功,刀、剑、匕、枪等外家,内息、轻功等内家,皆有涉猎。   看上去,“鹰隼”与“鹰犬”没甚么分别,从杀鸡开始学起,最后也杀人。可他有一点和鹰犬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要狠,像是天性里带来的狠毒。   他杀起人来讲究顺序。多年前孟州刺史灭门,便是他的手笔。   他将府宅上下的所有人绑在一起,当着刺史的面,先从最远亲开始杀起,再杀他的妻子、父母,继而是他唯一的小儿子,最后才杀了他。   在鹰隼动手之前,段崇负责摸清孟州刺史府宅上下的情况。   他扮作一个乞丐混进去。   府上刺史夫人心慈,赏了他一个刚出笼的馒头;她的儿子与段崇一般大小,却比他纯善,愿意将做旧的衣衫施舍给他;而那位孟州刺史更是予他一些钱财,让他拿去立一番事业,以后万不能以乞讨为生,定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而作为“鹰隼”的副手,刺史家中灭门之时,他在旁目睹了这一切。孟州刺史最后哭到呕出血来,发狠地盯着段崇,一声一声诅咒他“不得好死”。   段崇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双眼睛。   自此之后,他一旦提剑,手就会发抖。无论单九震再抽他多少鞭子,他都无法再完成任何一项任务。   对于千机门来说,段崇已经成为了一枚废棋。而一枚废棋最好的去处就是死亡。   前来处理他的人是“鹰隼”,可段崇却不想死在他的剑下,拼了命地杀出一条血路来。   “鹰隼”并没有将一只连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放在心上,他甚至开始享受段崇逃跑时候的样子,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可怜,又可笑。   段崇说起这些往事,语气从容又平淡,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只不过傅成璧轻捧起他的手,才发觉他的指尖儿都是冰凉。   段崇低头望进傅成璧的眼睛,里头鲜少有惧怕,甚至连好奇都没有,只是很专心地在注视着他。   ——先生,我从前犯过大错,从不奢望自己还配有这样好的运气。   当初对沈鸿儒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不敢想现如今的情景。   他亲了亲傅成璧的眼睛,又在她的唇上流连片刻,才说:“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就成了剑圣的弟子,是他教会我是非善恶,告诉我人生可以重新开始……”   傅成璧环住他的脖颈,用鼻尖儿轻蹭着他的鼻尖儿,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剑圣师父,怎么能将你教得这样好?”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还能对生命立起敬畏之心,丹心赤忱,至情至性。   这样好的段崇……   傅成璧看见他的眼睛里皆是不加掩饰的认真,他回道:“会有机会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既有纹身,是不是足以证明睿王和千机门有关?”   关于李元钧肩上的图腾纹身,傅成璧并不陌生。她问过李元钧关于刺青的事,可是他却不肯说,李元钧不说,她就再也不问。   段崇点了点头,“虽然不能确定与当年的‘鹰隼’是同一个人,但睿王定不会像表面上那样简单。”   她再问道:“既然单九震也是千机门的人,你说她与睿王是不是早就认识的呀?”   段崇又摇头道:“不好说。千机门上下,除了门主,没有人知道‘鹰隼’的真正身份。当时单九震应该也不知道,不过现在却不一定了。”   傅成璧说:“之前单九震出逃,封锁京城都没能抓住她,或许就是睿王给了单九震一个容身之所;而且她还借着这次宝鹤宴的机会,与前朝人勾结在一起,趁机出城,指不定也有睿王从中作怪。”   她口吻不似正经,倒像小孩子发脾气,在颐指气使地指责人。   段崇笑了笑,“傅姑娘,以后不应有这等含糊的推测,否则天下间不知要生出多少冤假错案。”   这话听着真耳熟。   傅成璧说:“我就是随便猜猜,而且是有理有据地猜了猜。况且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段崇再道:“诚于中,形于外,君子慎独。”   行,她是想起来了。傅成璧哼笑一声,起身骑坐在段崇腿上,盯着他的眼睛,挑眉道:“段大人,这样的陈年老醋都要提起来喝一壶?”   段崇揪着她的小细胳膊,“我是在同傅姑娘讲道理。”   偏偏他说得一派正气浩然,傅成璧无法反驳,她一时恼极,示威似的往段崇肩上啃了一口。她咬人倒不打紧,就是动了一动,碰到不怎么该碰到的地方。   段崇下意识掐住她的腰,不许她再乱动。   傅成璧一时却没有意会过来,脑子还在段崇方才所说的事上转,道:“是不是相干,找到单九震和夜罗刹就知道了。现在她们和徐有凤勾结在一起,能找到徐有凤,也一定能找到她们。”   段崇抿紧唇,将她放倒在床上,用被子牢牢扣住了她。傅成璧眸色蕴着疑惑,但手脚都教段崇压在被子里,出也出不来。   她说:“怎么了?”   段崇说:“该睡觉了。”   话音刚落,他一挥手,房中的灯火蓦地灭了。傅成璧眼前蓦地一片黑暗,适应许久才借着些许月光看见段崇起身,利落地躺到一旁的木榻上。   她眼睛一眨一眨的,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明亮,轻悄悄地说:“这么远都能灭掉烛火,好厉害呀!这一手能教我吗?”   “……闭上眼,快睡觉。”   “哦。”傅成璧却也听话,乖巧地闭上眼睛。   段崇转过身来,幽黑的眼眸一直望着床上的傅成璧。   当年他入剑圣门下后,曾教师父看过右臂上的图腾,两个人去苗疆游历多年,才确定蛇蟒图腾与古老的苗教有关。   加上当时苗教四处作恶,为了斩草除根,他随师父号召天下武林,将其逐出中原,千机门在此后也销声匿迹了。   过去这么多年,段崇没想到自己竟还能见到“鹰隼”,或者说,其他的“鹰犬”也以平常人的身份活在市井当中,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孟州刺史灭门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段崇不知道自己从前的身份一旦暴露出来,会不会连累到傅成璧……   明明他以为最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却要教李元钧的出现完全打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坦诚和沟通。不要任何隐瞒。   傅成璧:非常赞同。不要甚么都不说就离开我,然后又说是为了保护我的狗血剧情。谢谢。   吃瓜群众:今天你们俩夫妻好像画风不对。说好的互怼呢?   ————   上一章引用的诗句①:出自范成大的《车遥遥篇》,全诗很好,不知道的小朋友可以了解了解。   关于“陈年旧醋”是在31章,傅成璧觉得杨世忠喜欢吃甜,所以推断段崇也不讨厌,送给他墨酥糖吃。 第66章 俘虏   这一晚噩梦连绵不断, 他有时会梦见傅成璧从很高的地方跌下来,他想去接,可却没有手脚, 混沌中全是鲜血淋漓。   段崇从黑暗中一下睁开眼, 呼吸急促又紊乱,背脊早已教冷汗湿透。   窗外还透着迷蒙的冷灰色,仍是他平常会醒的时分。他每日必会晨起练剑, 正欲起身, 发觉自己教些许重量压着。   不知何时,身上覆了一层薄被。段崇掀了一掀, 长长的青丝顺势流泻下来。他惊地瞪起眼睛,不禁微微动了一下, 见傅成璧身子欲向下滑,又赶忙搂紧她的腰。   傅成璧本就睡得浅, 半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抬头望向段崇。她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上, 说:“你醒了?”   “你怎么……”   “我一早醒来见你梦魇着,就陪你睡了一会儿。”   他的床硬邦邦的,傅成璧一晚都没睡好。醒时天还未亮, 她就在被窝里偷偷瞄着段崇, 见他怎么都睡不安稳, 于是就抱着被子来他身边窝了半晌,时间一长,竟又睡了个回笼觉。   傅成璧说话的声音娇咛, 勾得段崇喉咙发痒,身下那物也渐渐苏醒。虽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却也令段崇一时耳尖透红,像做了甚么坏事一样羞愧难当。   他恐让她发现自己的狼狈,将她从揪下来放在里侧,中间勉强隔开一些距离。   好在这榻本就是卧榻,较为宽些,她体量又小,容下两个人倒不成问题。   傅成璧将头埋在他的胸膛里避光,低声说:“好困。”她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他不太成样子的衣领,“还想吃小馄饨。”   段崇失笑,拢了拢她的发,说:“那就再睡上半个时辰,醒了之后我们去吃馄饨。”   她困得很,含混不清地“恩”了一声,再度沉沉酣睡过去。   有她缠着,段崇想去练剑也不成,索性放恣,陪她一起睡了个回笼觉。   之后醒来,傅成璧又同段崇厮磨许久,快晌午的时候才回到武安侯府。   玉壶抱着昭昭就在她闺房的门口等了一夜,左右不得,这厢见傅成璧回来,忙迎了上去。   “姑娘,你怎的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出甚么事了。”   傅成璧顺势抱过来昭昭,轻揉着它的脑袋,笑盈盈地回答:“同段大人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玉壶见她满面春风,脸上白了一阵又红了一阵。她拉住傅成璧的衣袖,低声问:“姑娘,你同奴婢说实话,你是不是与段大人……”   傅成璧弯起眼睛笑,甚么也不答,又问道:“昭昭吃了伐?”   “不许打岔。”玉壶气恼道,“这要是小侯爷在家里,您彻夜未归,他定要发脾气的。”   傅成璧警告道:“你可不许告状。”   “姑娘也不许瞒着奴婢。”玉壶说,“那段大人一看就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又是江湖上来的,少不了爱做些放浪形骸的事。姑娘要是迷了心智,一时行差步错,教人坏了名声是小,以后伤心难过才是真真的……”   她越说越着急,生怕傅成璧在段崇那里吃了亏,眼里甚至都积蓄上泪水:“您要是受了甚么委屈,让奴婢怎么跟小侯爷交代。”   傅成璧见她真是急了,心尖儿泛起些许愧疚;但听她说段崇是风月场上的高手,又不免笑出声来,“你且放心,段大人守身如玉,从来没做过逾矩的事。”   “真的?那昨晚你们真没有……”   “我不骗你。”傅成璧摇了摇头,“成亲的事,总还要等哥哥拿主意。”   玉壶一下警觉起来,“你与他都、都谈到成亲了?”   傅成璧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一红,抿着唇甚么也不说了。玉壶见她低眉含羞的样子,哪里还能不明白?   玉壶想来在六扇门这小一年的日子,若不论出身,只论品貌,段崇的确算个良配。昨晚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段崇尚能克己复礼,定然是将姑娘放在心尖儿上疼,才会如此顾及她的名节。   玉壶虽为傅成璧的隐瞒而恼,却也由衷为此事开心,天底下自然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好的事了。   她一时佯装板起脸来,瞧着傅成璧说:“姑娘再不从头交代清楚,奴婢就给小侯爷写一封信告状去。他要是知道,定骑马杀回来,非要将那段崇大卸八块不可!”   “你敢。”傅成璧瞧她目光促狭,直她是存心逗引,放了昭昭下去,说,“昭儿,去挠她!”   昭昭被抛弃了一宿,这会子正有脾气,沾地就卧,卧下就躺,懒懒地谁也不搭理。   ……   很快京城迎来了雨季。今年的雨下得格外绵长,淅淅沥沥落了半个月也不见停歇。   这日傅成璧在六扇门当值,整理着自王府盗窃案开始以来所有的卷宗和证据,忽地听见外面喧嚷不断。她蹙起眉,走出房外,见面前匆匆行过一队信鹰,皆轻甲在身,列队到正厅方向集合。   傅成璧也随之过去,见杨世忠、裴云英二人并肩站在首位,眉宇间皆蕴着急怒。   她瞧见华英,于是问她究竟出了甚么事。华英为难地看了傅成璧几眼,微不可闻地叹道:“这回真出大事了。”   朝廷派去搜捕徐有凤的士兵终于传回了情报,但传信的人却是半死不活地从战场中爬出来的,说是他们在京城外二百里的蒲山中,与前朝的士兵短兵相接,杀了个你死我活。   可对方不知用了甚么法子,竟能让死去的士兵复活行走,甚至挥舞兵器在战场上杀人。   大周派去的这一队士兵,包括一名护军参领在内共计三百余人,皆成俘虏。   徐有凤特意放了一名士兵回来,给文宣帝带了个信,说要拿《宝鹤图》的真迹来换取这三百余名士兵的命。   沈鸿儒见此是个将功赎罪的好机会,在御前推荐了段崇。现在段崇已经被召去宫中回话,徐有凤具体提出了甚么条件,需得等他回来之后才能得知。   裴云英对杨世忠说:“好在文山居士的后人这些日子一直留在京中,没有离开。你现在就去拜见,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与他详说清楚,看能不能借《宝鹤图》一用。”   杨世忠点头:“没问题。”   他们二人正商量着要做哪些先手准备,段崇领着一队人马就从门外涌了进来。他眸若点墨,浮着薄冰,挥手将所有人屏退一旁。   傅成璧想着可能是有甚么要事,她正欲先退去,想等段崇处理完公务后,再从私下里找他问个明白。不料段崇一眼瞧住她,沉声唤道:“你留下。”   傅成璧抬眉,迟疑片刻,与裴云英、杨世忠一起随他进了正厅。   三人分坐两侧,段崇居于中间,声音有些闷钝:“已经确定有三百余名士兵落入徐有凤的手中,他要求朝廷释放温信衡,以及‘归还’《宝鹤图》的真迹。如若皇上不答应,他会每天割掉三名士兵的头颅,挂到京城的城楼上。”   裴云英说:“我会让大哥去说服文山居士的后人,借来宝图一用;关于温信衡,如果有皇上的旨意,将他提出来应该也不难。”   杨世忠急道:“那不能真把温信衡放了罢?!”   裴云英提议道:“自然真不能教他们得逞。现在也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在接洽的时候设下埋伏,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届时不仅能救下俘虏,还能将徐有凤等余孽全部扫荡干净,也算是给皇帝除掉一块心病。”   杨世忠问:“怎么接洽,可跟徐有凤那边儿谈清楚了?”   “徐有凤的要求很明确,”他眸子移到傅成璧的身上,“他要求傅姑娘拿着《宝鹤图》,带上温信衡,一起到蒲山中交换俘虏。”   傅成璧讶然指了指自己,“我?跟我有甚么关系?”   裴云英面露郁色,一口否决道:“不行!宝鹤图和温信衡交给他,万一他出尔反尔,反倒再扣押傅姑娘做人质怎么办?”   “沈相出面,已经再同徐有凤的人谈判过一次,对方是一定要傅姑娘去,不过此次肯松口,允许有一人陪着她。”段崇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眼眸微深,明灭不定。   许久,他才问:“如果你不愿意,我能劝服皇上,另择他人……”   傅成璧说:“你能陪我去吗?”   段崇拢紧手指,点头道:“无论你做甚么选择,我都会保护你。”   她弯起眼睛,“那就去罢。如果你在的话,我甚么都不怕的。”   “傅姑娘,此事非同小可,你莫要以为是儿戏,很有可能会伤及性命。不如就让魁君去说说,再换个人来……”杨世忠担忧道。   “如果再去洽谈更换人选,必然会耽搁时日,一天就是三条人命,我们实在等不起。况且……我与徐有凤素不相识,他既指名道姓,必自有他的考虑,定不会轻易松改。”傅成璧很是平静从容,口吻却很坚定,“我去。”   停了半晌,段崇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徐有凤:你看看,一挑就挑中最最最重要的女主角。谁敢说我瞎!   傅成璧:为甚么又是我?就算我是主角,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段崇:不怕。我要把他们的头锤爆!   傅成璧:……低调低调。 第67章 破阵   按照约定, 他们是在黄昏后来到蒲山脚下。   傅成璧换上轻便的武服,怀抱装着画卷的雕花盒子,随段崇一起上了山。   温信衡的手脚铐着锁链, 另一头教段崇牵着, 踉踉跄跄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提前已做好详实的计划,因这回是段崇独自上山,与前朝余孽所聚揽的兵力对峙, 不少盘踞在京城的江湖人士很是担忧他的安全, 包括丐帮在内的大小帮派都派出不少弟子到蒲山脚下接应段崇。   等将温信衡和《宝鹤图》都交给徐有凤,换取人质之后, 段崇和傅成璧会带领俘虏从西边一道小路上山,届时有段崇的人在西山脚下打掩护, 以防追兵。   与此同时,皇上安排李元钧率兵在东山待命, 一旦段崇等人天亮未归,不管三七二十一, 带兵上山,将这群前朝余孽统统剿灭。如若段崇安全归来,则统领西山兵力, 与李元钧打一个包抄, 务必将他们一网打尽。   蒲山山路狭小崎岖, 有些地方没了山阶,还需攀爬才能上去。段崇和温信衡都是武夫,一时半会儿体力都能跟得上, 可傅成璧常在深闺,哪里能撑得住这样的山路?   三人没走上一个时辰,她脚底就如同火燎一样生疼。   傅成璧咬着牙也没撑上太久,段崇看她实在累极,也不慌忙,扶着她在一处岩石上坐下休息。   温信衡见状哼了一声,讥道:“恁娇气。李周的女官,也不过是给朝廷男人陪酒取乐的。”   段崇一下握紧手掌,傅成璧却未有半点愠怒,乌眸凝在段崇身上,说:“你别在意,他见大周如今盛世光景,实则嫉妒得很。”   傅成璧眼神讥诮,又懒懒地望向温信衡,“怎么我就是亡国奴?怎么我就是大梁人?我也想像其他人一样过得安稳,想娶自己心爱的人,想儿女成群,想自己唯一的妹妹能嫁得良配,过上幸福的日子……”   温信衡像是被戳到甚么心头痛事,一时间恼羞成怒,瞪着傅成璧,“你信不信,我能杀了你!”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骗得了你自己?”她眼轮黑白分明。   在未有确凿证据之前,傅成璧不过拿推断诓了一诓温信衡,他就当真怀疑起是徐有凤杀害了温思敏。   可见在温信衡的心中,他的妹妹要比任何人都重要,如若不是大周对前朝后人要赶尽杀绝,他或许也不会跟着徐有凤反叛复国。   他想要的并不是一个江山,而是一份安稳。   再多忠君精诚的教化都麻痹不了温信衡心中最真实的渴求。盘亘在内心深处的诉求一直教他用复国大业的宏图大志所粉饰,如今却被傅成璧赤裸裸地揭露开来,他岂能不恨?   他发着怒要冲将过来,不料脚下锁链受力,扯得他狠跌了个跟头,一下跄在地上。   段崇手握铁链,一缠一紧,绕在他的脚腕上,迸发的猛力令温信衡吃了大痛。他不禁嚎叫一声,又死咬紧牙,变成呜呜低咽,绝不允许自己在疼痛前示弱。   “是她但凭两条衿带就推测徐有凤是个瞎子,朝廷因此很快就摸到了他的行踪。徐有凤是不得已退入蒲山自保,如今也不得不用下作手段,拿俘虏来换取一线生机。”段崇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梁朝亡国,就是因为尔等王室贵胄不拿别人当人看。”   温信衡怔住,一时哑口无言。   “走了。”傅成璧声音淡淡的,与段崇视线交接之时,嘴角有嫣然笑意。   温信衡看着傅成璧扶着石头站起来,似乎歇息一会儿也不足以缓解她腿脚的酸痛,起身时还一直蹙着眉,却没有再要求歇脚。   像柳条一样柔韧的女人。   日晖收敛光芒,有几颗寥落的星辰在东方冉冉升起。因近来阴雨不断,蒲山中水雾湿重,逢夜时,浓翠中腾升一重一重的山岚。   渐渐地,雾色越来越浓。   傅成璧谨慎小心地跟着段崇,不敢有一步落下。也不知走到何处,段崇忽然停住了步伐,低声说:“别动。”   她一点也不敢动,眼珠随着段崇探上前的剑柄,敏锐地捕捉到一根横于前的银弦。   “是单九震布下的。”她几乎肯定地说。   一阵风过,眼前氤氲的烟雾四散开来。傅成璧隐约看见前方有人影,捉紧段崇的袖子,“有人!”   再等须臾雾散了开,两个人终于辨明前路的情状。   只见在重重密林当中,直挺挺立着一个一个的人,分列得极不规整,只是在树林缝隙间,凡人目可以触及的地方站着。   其中有些人身披铠甲,上有斑驳的刀痕血迹,甚至涉及诸多致命要害,淋漓鲜血浸得胸前麒麟护心都愈显狰狞。再往上看去,每一个人的脖颈上都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傅成璧下意识惊呼一声。   饶是温信衡这般在刀尖上过活的人,也不禁大惊失色,猛退了好几步。段崇回首,扯紧锁链,不许温信衡再挣扎退缩。   谁想此时,温信衡肩上突受一阵巨大的拉力,拖拽着他往身后的雾团中。   段崇见势将链子缠到自己掌中,往后拉回,突听“铮”地一声,锁链不知教谁斫断,温信衡一下没入迷雾当中不见了踪影。   傅成璧急着追了几步,却教段崇拦下,“不必追了!……他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他扔了断掉的锁链,上前拢住傅成璧冰冰凉的手,再说:“跟好我。”   两个人再度向前方走去,面对这种怪情怪状,傅成璧满腹惊疑,连呼吸都变得轻起来。段崇低声解释道:“别怕,只是傀儡术。”   听他提起这三个字,傅成璧犹然记得在环山园时的所见所闻,那时芳芜悬荡在半空中,睁瞪双目,甚至能冲着她张牙舞爪。   正想到当日情景,也不知段崇碰到甚么,面前所有的无头士兵忽地就动起来。傅成璧往段崇身边缩了缩,牙齿狠打了一个寒颤。   眼见无头士兵中有张弓搭箭的,有挥舞刀剑的,面前虽无一物,但也挥砍起来;甚至有人奔跑行走,变换位置,两三人合聚,一齐攻杀一处。   可这些人并没有冲着他们而来。傅成璧撑着胆量细细观察其中一个,发现他却是在几个固定的位置间来回移动,似乎无法到达别处。   她声音发着轻颤,“阿翘曾经告诉我,古时候有人能够将战场上死去的士兵做成鬼傀儡,让他们再度活过来,赴战杀敌。”   “死去的人怎可能复生?单九震不过是提前布下尸网阵,以丝线控制傀儡,佐以机巧,牵一动千,让他们在整个阵法中按照既定的轨迹运作,造成杀敌的假象。本质不过是布阵杀人罢了。”段崇抽出剑来,沉声说道。   正如现在,他们站在整个尸网阵外,里头的无头士兵做出再多的动作,都无法伤及他们。   “人一旦受惊恐惧,疑生暗鬼,故才会让对方占得先机。但如若想破阵,其实并不困难,只要找到母弦就可以了。”   段崇不得不舍下傅成璧进到尸网阵中。   这一条路是李元钧杀上山时的必经之路,如果不慎落入阵中,定将损失惨重。而单九震的傀儡术独独倾囊传授给段崇一人,他虽不会布阵,却能很快推算出整个阵法的运作核心,从而破除尸网阵。   段崇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塞到傅成璧的手心中,“你留在这里,不要动,我很快就回来。”   傅成璧很认真坚定地点点头,“你放心。”   “乖。”段崇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将剑反复握了握,沉下几口气,纵身跃进尸网阵中。   清风一过,浓雾聚合,傅成璧渐渐看不清他的身影,握着刀匕的手心出了一圈冷汗。   段崇之前已经记下几处无头士兵空漏下的位置,身若惊鸿,游走在尸网阵中,巧妙地避开所有的机关要害、刀剑锋芒,待转至一周半,他探清了阵法的规律,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母弦所在。   就在他要挥剑斩断母弦的一刹那,正前有一黑影向他疾扑而来!他心下一凛,侧身闪避,险险躲过这一攻势。   待他回身站定,就见不远处站着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男人。   尽管再过多少年,段崇都能记得这一张脸。这个男人曾四肢俱断,一沓沓的奏折文书在他面前燃烧殆尽,恨得他眼睛赤红,咬紧牙关,最终呕出大口鲜血。   满嘴都是铁锈味,含着恨和泪,盯着段崇,一声一声地诅咒他,“你往后活着的每一日都会饱受良心的折磨,永堕阿鼻地狱,不得好死!”   这是孟州刺史的脸。   段崇握剑的手狠颤了一下,险些失手滑落。   对方勾起诡异的笑容,声音是近乎枯槁的苍老,“怎么,不认识了?”   骄霜剑缓缓垂下来,段崇抬起眼睛看向他,“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ok,想搞事情?来来来,让你知道知道鹰犬是怎么炼成的。   傅成璧:……低调低调。   ——————   之前在“巫蛊祸”提及关于傀儡师的小故事,这一章收线。   另外上卷对应此卷中还有一个伏笔。上一卷在井中发现宫女尸体时,段崇曾经掐过韩仁锋,等他快窒息的时候才松手,跟李元钧掐宜娴的时候手段一样一样的(小沈阳脸.jpg)。   是因为他们俩小时候受过相同的训练,都是出自千机门。   (因为时间隔得太长,又比较隐晦,你们一定察觉不出来,又觉得看不出来我会好难受,所以就解释解释_(:з」∠)_) 第68章 有凤   孟州刺史袖间多出一把泛着泠泠波光的短剑, “本官今日来向你索命,以祭奠我妻儿在天之灵。”   他开始一步一步逼近段崇。   段崇将剑刃放倒在掌心中,指腹掠过清冷的剑身, 似有清鸣微响, 暗暗叫嚣着渴饮热血。他阖上眼睛,身姿神立,形如巍峨远山, 想起在清风崖上时, 崖铃阵阵击撞。   剑圣袍若流云,剑似长虹, 对他说——日后你若真乱了心,就要想想自己为甚么还活着。   ——乱我心者, 今日之日多烦忧。   段崇再度睁开眼睛,眸色深沉如川, 唇边却有笑意,“与其扮作他, 还不如易容成剑圣,至少能让我分出片刻神来想想,他老人家是不是当真到京城了。”   对方的脚步僵住。   “我杀过得人, 不可能还会活着。”段崇言罢, 剑如水, 催出彻天裂地的寒冷,似将云雾都凝住,化成冰, 锋利地指向了他。   刺史目光一转,忽地笑了笑,手抚过耳后,袖袍落下时就完全浮现出夜罗刹那张艳美的面容。   她说:“九娘,我输了。”   单九震推着傅成璧从一团雾云中缓步走出来,说:“我说过,他骨子里流着狼血,哪里真会惧念杀人?却是齐禅教不好,让他学得儿女情多、风云气少,如今还要给自己找一个软肋。”   她狠抓着傅成璧的肩膀,森森笑着看向他。   段崇冷住眼睛,但见这一个尸网阵中就用了一百多个大周士兵的尸体。拿俘虏做阵,便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释放他们;非要指名傅成璧前来,无疑是要拿捏住他的弱处。   段崇几乎下了肯定的判断,“徐有凤想要见得人是我?”   夜罗刹笑起来,“聪明。”   单九震说:“这里的阵还要留着,以防真有不长眼的东西上山,扰了清净。”   段崇将剑收回鞘中,目光凝在傅成璧身上,“放了她,我立刻上山去见徐有凤。”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夜罗刹抽出鞭子,一下卷入傅成璧的手腕,“段郎,我会帮你好好看着她的。”   傅成璧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镇定,对着段崇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段崇面容冷峻,没有再应声。   单九震带着他们避开尸网阵,往山腰深岚处走去。   徐有凤聚揽的军队暂时驻扎在此处,进了营地,单九震押着段崇去往帅帐的方向;而夜罗刹则拽着傅成璧到一处以小山洞所作的牢房当中。   没有段崇在侧,夜罗刹对她当然不会客气,傅成璧被她猛推了一把,踉跄地跌在地上。   夜罗刹冷眉冷眸,取来一旁墙上的绳子将傅成璧牢牢捆起来,又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木盒,确定有《宝鹤图》在内,才低低轻笑了一声。   “傅成璧。”   夜罗刹唤出她的名字,对上她那双乌润美丽的眼睛,不禁微怔片刻。   她抚上眼角,眼尾处那些细碎的纹路,只有夜罗刹自己才知道。是个女人都会有容颜老去的那一天,她逃不脱,傅成璧也逃不脱。   “段郎不过图个一时新鲜。以后你会明白,他也会明白,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道人,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招惹麻烦。”   傅成璧走了那么久的山路,实在累极渴极,此刻连同夜罗刹吵架的心思都没有,只寻了个尽可能舒服的地方倚着。   夜罗刹目色很是好奇地问她:“段郎有没有碰过你?”   傅成璧有气无力地回道:“侬让我自己呆一会儿好伐?我真得不想说话……”   “那就是没有?”夜罗刹笑容浓丽,红唇皓齿,当真是有倾城之色。她说:“怎么,他连碰你都不肯?却还不如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她故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只待傅成璧自生怀疑。   “当然没有,你太高看他了。”傅成璧不知徐有凤要见段崇是何目的,心下正烦恼着,见夜罗刹在此纠缠不休,此时存了心要气她,就道,“他连亲我都不会。你若真跟段崇在一起过,当初怎么也不教教他?”   “你……!”夜罗刹美目一时扑朔不定,她没想到傅成璧竟会说出如此轻浮的话,左右无言,终是冷声骂了一句,“你这个小妖女!要不是有人护着你,我一定把你掐死!”   傅成璧上辈子都被骂过妖后,对比起来,夜罗刹已经骂得非常可爱了。   她说:“谬赞。”   夜罗刹冷哼一声,不再理她,取了《宝鹤图》后就离开洞牢,走向帅帐当中。   帐中央的矮榻上端坐着一人,身材偏瘦,姿仪华美。他穿着墨绿色的长袍,眼上覆着一层白纱,隐约可以看得出五官分明,肌肤虽白润,但整个人却透出一股沉郁郁的冷质。此人正是前朝太子徐有凤。   他请人给段崇搬了一张椅子,声音略寒,“营中上下亏缺,难能有好物敬待上宾,还请段大人谅解。”   “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公子现在表面上要周到,却将傅姑娘扣押起来,实无诚意可言。”段崇直言,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   徐有凤笑了笑,“如若不是那位傅姓姑娘上山,吾等怎能请到您大驾光临呢?”   “那就请公子免了这些繁文缛节,直说即可。”   徐有凤说:“自九娘入我麾下始,就听闻段大人在江湖上名声赫赫,想必此次入蒲山,亦有不少侠士相随罢?”   “公子过誉。在下不过是六扇门一介当差小官罢了。”   “如果段大人今日肯助我一臂之力,日后我主帝位,必将拜大人为护国公,并且帮助大人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段崇挑了挑眉峰,似乎很有兴致地问道,“如何助你一臂之力?”   “如果我没料错的话,李氏皇帝应当派出京城守卫,在蒲山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段大人一声令下,他们就必会攻上山来,取我等首级。”徐有凤说,“只要大人能将他们诱使到尸网阵中,必定是有去无回。继而,我任你为主帅,你的人,加上我的兵马合力反扑,一路直捣黄龙,从咽喉处给大周致命一击。”   “原来如此。在下在未得见公子之前,当真以为公子把复国大业全都寄托在一张小小的画卷之上。”   徐有凤似乎很是谦逊,微笑道:“我天资愚钝,幸得贤士猛将辅佐,是九娘巾帼不让须眉,为我出此良策。你们母子二人若肯共同效忠于我,待大业既成,我必定不会亏待尔等。”   段崇脸上浮现笑意,转而看向单九震,道:“从不知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单九震意味深长地嗤笑了一声,并没有应答他的话。   徐有凤请左右给段崇奉上一杯酒,举杯敬道:“大人,请。”   段崇低头看着杯中淡黄色的清酒,酒杯轻掠过鼻尖儿,待沉吟片刻,他翻手将杯中酒尽数洒在地上。他脸上仍带着清冷的笑,“梁朝连壶像样的酒都酿不好,前程实在堪忧。”   徐有凤动作滞在半空中,许久,他才将自己手里的酒杯放下,说:“看来大人是不想与我合作了?”他很快又恢复常色,由人扶着站了起来,走到段崇面前。   段崇规正地坐着,神情却很闲淡从容,只是对上徐有凤那双掩在白纱下的眼睛时,他轻微挑了一下眉梢。   “不着急,段大人还有时间可以好好考虑。等到丑时,段大人再回复也不迟。”徐有凤摸索着袖子,整了整袖口,说,“不过大人有句话说得极好,我虚心受教。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如今怠慢了傅姑娘,我理应去跟她好好赔礼道歉。”   段崇的脸色倏尔沉下来。   尽管徐有凤是个瞎子,但也能清清楚楚感觉到颈间凉凉的刃寒。   “殿下!”一旁扶着他的士兵惊得魂魄俱散,他甚至都不知段崇如何出得剑,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剑就已经抵在徐有凤的脖子上。   徐有凤不慌不忙,“我不过一介残躯尔,大人想拿走我的命就尽管动手。只不过,我不敢保证我的部下会对傅姑娘做些甚么。”   紧接着,他听到段崇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她不开心,我就杀光你这里所有的人,包括你。”   徐有凤摸到他的剑,刃足够锋利,他只轻轻一碰,手上就见了血珠。可他浑不在意,将剑一寸一寸压了下去,笑道:“请段大人放心,只要你不会轻举妄动,傅姑娘一定安然无恙。日后你若做了我大梁的护国公,我将她赏给你,如何?”   “恕段某敬谢不敏。”   徐有凤笑起来,又摸到段崇的肩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会答应的。”   他脚步转了一个方向,身后的士兵赶紧将一根墨玉竹杖交到他的手上,“笃笃”的竹杖声响起,又渐渐远离帅帐,单九震转身跟了上去。   段崇看见漫天的星辰,心中暗道,徐有凤令成璧前来送画,的确是走了一步好棋。如果是他孤身一人,他必定能凭借一把骄霜剑杀出重围去,但如今有成璧在他们手中,他不敢冒一点点风险。   半个时辰。   再等半个时辰,如果他仍未能发出千里火报信,守在西山脚下的信鹰以及江湖人士就会上山了。   ……   方才夜罗刹前脚出去没多久,后脚温信衡就开门进来。   他手上来拎着一只皮水袋,拧开壶盖儿,递到傅成璧的唇边,“喝水。”   傅成璧扭头避开,好似一脸嫌弃,“脏。”   温信衡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说:“难道怕里面有毒不成?”他自己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递到她的面前,再问:“现在喝不喝?”   “现在是真得脏。”   “那就渴着罢!”温信衡愠怒片刻,又见她一副死活不屈的样子,咬了咬牙,又道,“段崇是活不过今晚了。如果你肯归降大梁,我可以替你在太子面前求情。”   傅成璧桃花一样的眸子忽地凝上春寒,瞪向温信衡,道:“你才活不过今晚!忍冬夫人要是知道,你还跟杀她的凶手沆瀣一气,定然死不瞑目了!”   “你没有证据。”温信衡说,“太子将我从大牢里救了出来,我自然要报他的恩情。”   “你……”   忽地,温信衡捂住她的嘴巴,牢中蓦然安静下来。他们二人都可以清楚地听到外头传来“笃笃”的竹杖声。   徐有凤进到洞牢之前,单九震唤住了他。   她说:“那个狼崽子说的话,望殿下一定当真。如果傅成璧出了甚么差错,他是真有本事杀掉你这里所有的人。”   徐有凤听言,微微扬了扬下巴,轻笑道:“多谢九娘提醒。”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前世宫斗冠军Lv.99,真不想理你这种新手村出来的废物。谢谢。   香港记者:想代表广大读者采访一下wuli璧璧,请问堂堂侯府千金被江湖魔教圣女骂“小妖女”是怎样的感受?   傅成璧:没甚么感觉。习惯就好。   香港记者:ok,这条掐了不要播。 第69章 异瞳   徐有凤敲着竹杖走进来, 一干侍卫被他屏退在牢外守候。   徐有凤走进来,却没再动,轻声道:“还请傅姑娘说一句话。”   “臭瞎子。”傅成璧骂了一句。   听到声音, 他笑意更深, 竹杖拐了个方向,脚步轻快地寻到傅成璧的面前。   傅成璧被反绑着的手已经酸痛难耐,额上冒出些许热汗。徐有凤冰凉的手伸过来, 抚上她的头顶, 傅成璧想躲也躲不开,只能任由他的手指轻轻掠过额头、鼻梁、脸庞以及下巴。   等徐有凤真“认识”了这个人, 他复立起身来,笑道:“姑娘生得果真倾国倾城, 怪不得连段崇此等豪侠都愿意为姑娘赴死。”   “连个瞎子也知美丑么?”傅成璧看向他,“那你该摸一摸忍冬夫人的骨相, 她生得漂亮多了。”   徐有凤的动作稍稍顿滞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很快他笑道:“敏敏并不如傅姑娘,段大人好福气。”   他似有意带过关于温思敏的任何事,试图让傅成璧更关心段崇一些。可傅成璧却是不饶。   “我在忍冬夫人的房中看过睿王为她作得画像, 当若姑射仙子, 天姿灵秀。”她说, “原本你也该有这样好的福气,可惜你却杀了她。”   徐有凤的声音平缓淡雅,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在下有所耳闻,关于敏敏的案子,一直是由傅姑娘跟进。可你若是知她是我甚么人,就一定不会再怀疑我了。”   傅成璧见他果真上钩,抬眉问道:“她是你甚么人?”   “她是我的义妹,或者说,她是我的未过门的妻子。”   “这倒是奇了,”傅成璧说,“怎么公子的未婚妻却成了睿王的侍妾?”   徐有凤低了低头,“我等流亡关外,身如蚍蜉,怎敌李姓宗室荒淫好色,竟抢走了敏敏。”他沉吟片刻,声音冷了几分,道:“此夺妻之恨,日后我必然十倍相报。”   “可忍冬夫人在睿王府过得很好,至少比和你在一起颠沛流离要好。”   他面容平静,“傅姑娘不懂,如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有再多的荣华富贵又能如何?”   “忍冬夫人喜爱书画,与睿王算是知己,想来两人朝夕相对、情意缠绵多年,变心也是在所难免。”   这一句话显然触及徐有凤的痛处。他躬下身,几乎是精准无误地捉住了傅成璧的衣领,露出些许精致漂亮的锁骨。   傅成璧浑不在意自己在一个瞎子面前如何,她声音冷厉,继而说道:“你想让她偷《宝鹤图》,可是她不肯,她知道一旦画卷失窃,皇上必定追究。忍冬夫人与睿王恩爱多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让他受责伤心,所以她忤逆了你,不愿行盗窃之事。你一生气,就杀了她!”   徐有凤又掐住她的脸,落在他的掌中的是一片滑嫩细腻。   他在关外多年,所尝过的女人大多是比他更要低贱的奴隶,却从未碰过这般钟鸣鼎食富贵家养出来的娇小姐。   轻寒的手指从她的下巴一路滑下去,拨开已经被揪乱的衣领。   “……她甘为下贱,又能怪得了谁?”徐有凤喉咙轻动,“不过不用多久,你就会和她一样,沦为我大梁宗室的玩物。”   徐有凤想对李氏宗室的折辱大过他对傅成璧本身的欲望。   他恨不能傅成璧像温思敏一样,好好体会体会身不由己的滋味,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乖乖顺从,自甘奴役、自甘堕落!   温信衡一直躲在一旁的牢室中不敢出声,他私来窥探已是大罪,怎敢让徐有凤察觉?但听徐有凤对温思敏出言侮辱,就好似一口热油淋浇在他内心闷了多日的怒火上,烧得肝胆俱焚。   温信衡来到蒲山,只是想知道,他的妹妹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但凡徐有凤能解释清楚,他一定会相信,他还愿意将命交给徐有凤驱策,助他完成复国大业。   锋芒在温信衡手中展露出来,正欲现身之时,他忽地听傅成璧开口问道:“你能看得见?”   她的直觉太过敏锐,自徐有凤进来开始,她就能隐隐感觉到白纱下透出的目光,现在这道目光中的炙热已令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这本不应该是一个瞎子能传达出来的感觉。   她不过是试探性地一问,却令徐有凤的手一下僵住。   这回傅成璧当真确定了,惊异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瞎子!?”   一晌沉默僵持的局面,氛围如同一根弦越绷越紧。   徐有凤倏尔轻笑一声,将白布缓缓扯下来,露出一双完好无损的眼睛。只是这双眼睛虽然充斥着光芒和神采,但左眼眼瞳却是透亮的青蓝色,如同玻璃球折射出淡淡的华彩。   异瞳。   傅成璧怔了一怔,忽地慌乱起来。   在调查忍冬真正身份的时候,傅成璧曾特意研读过梁朝的历史。   其中有一本史书当中记载了梁朝皇室对异瞳族人的剿灭事件。梁朝皇室将异瞳人贬为最下等的奴隶,甚至挑选出一批少男少女,收录到皇室中供人奴役亵玩。   徐有凤是前朝太子,根本不可能会有异瞳血统。除非真正的徐有凤早就死了,眼前的人只不过是冒名顶替。   傅成璧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徐有凤却不给她机会躲避,一手抓住了她的头发。   “你怎么知道?”   发间的刺痛令傅成璧拧起眉来,被迫仰着头对向徐有凤的眼睛。她咬着牙没有说话,反绑的手艰难地摸到金镯,终于抽出一小截金铰丝,开始尝试着磨断绳索。   徐有凤轻喘着狞笑道,“是敏敏。一定是她告诉了睿王,所以你才会知道。”   傅成璧需要时间才能脱身,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触及徐有凤的底线,再尝试激怒他不是明智之举。傅成璧眼睫轻颤,极力保持沉静:“你怀疑她?可她那么喜欢你……”   徐有凤说:“她喜欢的人是睿王,为了给他作贱妾,她甚至都敢背叛我!”   “她没有背叛你。她为你绣了衿带,你没能看见,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送给,就被你杀了。”   就在装满金银首饰包袱的夹层中搜到了那条眠夏夫人所见过的衿带。   忍冬当晚收拾好了一切,一定是打算跟着徐有凤离开王府。她想等回家之后,再将衿带送给他,告诉他即便过去那么多年,她的心意都从未变过。   徐有凤哼笑几声,“就算如此,又能如何!?她如若坚贞,怎么会连偷个画都不舍得?送衿带想做甚么?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徐有凤狠扯着傅成璧的头发,疼得她低呼一声。   “放开她。”一把长剑抵到徐有凤的背脊处,铁寒浸浸地爬上了他的头顶。   徐有凤松开傅成璧,回身看去,却见是温信衡。温信衡触及他的瞳色,浑身一晃,眸子里充斥着惊讶和恐惧。   很久,他又是痛苦,又是怨恨地说道:“真是你,是你杀了小敏……为甚么……!”   徐有凤没想到温信衡竟在此处,想想傅成璧方才所言前后矛盾,分明就是想诱使他说出真话。可纵然让温信衡知晓了真相,徐有凤哪里会觉得自己理屈?   他冷笑一声:“她背叛大梁在先,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你我三人自小结拜为兄妹,纵然她当真变节,你……!”温信衡全身发抖,大喝道,“你也不该要她性命!也不该如此欺我!”   “不该?”徐有凤语调轻扬,带着讥嘲,“你可知我是怎么活过来?”   他生来既为梁朝皇室的奴隶,在太子徐有凤的手下就像狗一样活着,受尽了折磨。他忍辱负重多年,只盼着老天开眼,能让他有机会翻身做一个人。   上天垂怜,没有几年,梁朝就亡了。   李氏的兵将大举入宫,将前路围得水泄不通。太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四下无援只能求一个奴才,求他一定要将自己护送出宫,徐有凤承诺如果能活下来,一定给他加官进爵。   他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机会,所以带着徐有凤从狗洞里爬出来,与徐氏残余的部将汇合,一同逃往关外。   可是就在逃亡的途中,李氏派来的追兵穷追不舍,徐有凤在一次交战中不幸中箭,箭镞是拔了出来,但他还是因惊惧过度而亡。   徐有凤死得时候,徐氏所有的后人都在帐外等候消息。   护送太子的将领都心知肚明,一旦徐有凤死亡的消息传出去,将会是对复国大业最彻底的打击。他们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选择了这个与太子年龄体型都相仿的奴隶去代替他,当作偶像,当作徐氏后人的主心骨,撑起这最后一点希望。   而为了掩盖这个奴隶的异瞳,他们只能对外谎称太子虽然活了下来,但却瞎了眼睛。   瞎了一双眼没关系,徐氏后人只会对后主的遗憾和疼惜转化成对周朝皇室的愤恨。他们要比以往更加拥护“徐有凤”,比以往更想着帮助他光复旧朝、重登大宝。   “我一个奴隶都能成为梁朝的太子,可见这世上还有甚么是不可能的?”徐有凤讥笑着指了指自己,“接受所有人跪拜的那一刻,我就对自己发誓,未来一定要坐到最高的位置上,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在人前谦逊有礼、气魄过人的徐有凤是徐氏后人塑造起来的偶像,而现在狰狞毕露、刚愎自用的徐有凤才是他的本性。   就在温信衡得知真相后震惊不已、心神不定的时刻,徐有凤突然跨步上前,闪过他的剑锋,恨恨地往他肚子上捅了一刀。温信衡大惊,甚至连反抗都不记得,目眦欲裂地瞪向徐有凤。   又是一刀疾送入腹。鲜血迸溅而出,喷了徐有凤一身,墨绿色的长袍上转眼间全是红色。   傅成璧一时惊得脸色煞白。   “可是她挡了我的路,你说我该不该杀她?”徐有凤发了狠,握着刀匕在他血肉间翻绞,眼见他口中也呕出鲜血来,脸上笑意更深,“我费尽心思将你救回来,现在你也要挡我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塑造人设,结果人设崩了的典型案例。温信衡作为粉丝后援会会长当然有点接受不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段崇:我会杀了徐有凤。我不是开玩笑。   ——————   徐有凤跟李元钧没法比。一个是没上过学的,全靠人设在撑;一个是高等教育出身,动动脑子就能吊打你全家。 第70章 擒杀   温信衡瞪着眼, 手攥住徐有凤的手腕,一开口就满嘴鲜血,“我、我们可是兄……兄弟……”   徐有凤狞笑一声, “要不是你们温家出将才, 谁会跟你是兄弟。”   他一松手,将温信衡推倒在地。   温信衡浑身抽搐着,脸色颓灰, 眼轮中没有一丝丝光芒。他不能相信, 竟在当年逃出关外之时,真正的太子已经死了, 在那时,他们复国的唯一希望就已经破灭。   他这么多年鞠躬尽瘁, 为徐有凤筹谋划策,听他的指令前后暗杀了那么多有异心的将士、反对他的老臣……   是了, 是了,怪不得……   徐有凤要成为真正的太子, 自然要从自己人开始杀起,将那些知情的人全部杀掉,他才能永远都是徐有凤。   虚妄, 一切都是虚妄, 都是他做得大梦一场。   这个让他推心置腹, 让他满手鲜血的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圣人在上,我徐有凤,今日和温信衡、温思敏三人结为兄妹, 同向先祖发誓,吾辈必将承先皇之遗志,万民之祈盼,致力驱除李寇,光复大梁!   温信衡最后一口气松懈下来,瘫软地倒在地上,灰败地笑出了声。   徐有凤浑身杀气,满目通红。他转头望向傅成璧,正当他拿着匕首一步一步逼近的时候,外面忽地传来一声急唤:“殿下,有人攻上来了!”   徐有凤眼角一抽,犹疑片刻,只得先将沾着血的匕首收回鞘中,重新用白纱布蒙上眼睛,捡起竹杖往洞牢外疾步而去。   正见军营当中火光四起,仿佛凭空出现一股神兵,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两三将领提着刀剑,走到徐有凤的面前,面容焦虑,道:“敌军突袭,为了安全起见,我等护送殿下即刻离开此地。”   徐有凤沉声说:“不是在东西侧和南侧都布下了尸网阵么?还有哨兵巡逻,怎可能会突然攻上来?”   “是在北,北面摸上来了一小队人,人数不多,但都是硬手。”   “北?蒲山北脚不是有江河作为屏障么?京城深处中原,应该不会有水兵才是。”   因为设置尸网阵需要的尸首很多,只够在三面设伏。但由于蒲山北部之下乃是一条水面宽肥的大江大河,这几日江流湍急,连船都难行,可视作天然屏障,故而他只在蒲山北放了一个哨点就作罢。   怎么可能会有人从北面突袭上来?   将领回答:“属下不知!”   单九震上前,冷声说:“殿下还是先避一避为妙,东面一早就安排了人接应,我这就护送殿下下山。”   “《宝鹤图》可得手了?”徐有凤问。   夜罗刹正走了过来,将手中的画卷朝着徐有凤扬了一扬,说:“放心,还在我的手中。突袭的人应当是段崇安排的,再不走可就来不急了。”   徐有凤点了点头,没走出去两步,他驻足对着其中一个将领说:“你派人将傅成璧押出来,挟持她为诱饵,往相反的方向跑。”   将领浑身一颤,又狠狠地握紧刀,对徐有凤说:“臣遵旨。”他跪倒在徐有凤的面前,左拳抵在胸口,高呼到:“望殿下平安,大梁万岁——!”   洞牢中,傅成璧手腕都磨出血来,几经周折终于用金铰丝将绳索割断。   她贝齿上下磕颤,发着抖,踉跄着走到温信衡的身边。殷殷的血不断从他外翻的皮肉中流出来,傅成璧闻着铁锈腥气,几欲作呕。   傅成璧说:“我不、不知该怎么做。温信衡,我救不了你。”   温信衡全身发冷,连痛都不觉得了,他知自己是挨不过这一遭的,笑了笑说:“谢谢。我该去找我妹妹了,她很怕一个人的……傅姑娘,你很、很好,一定要让徐有凤得到报应……”   “好。”   洞牢的门被推开,凉风猛地灌入,令傅成璧不禁哆嗦了一下。一名将领,带着两个士兵一同走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温信衡,心中莽地一惊,“徐将军!”   温信衡眼前已经是黑影绰绰,只隐约知道是有人来了,本能地摸索着去找自己的剑。   这将领转向傅成璧的目光更是狠辣:“是你!”   傅成璧一时无语,心下五味杂陈,竟不知从何解释。她要真有杀了温信衡的本事,还能让他们任意拿捏?   “将她给我抓起来!”   温信衡摸到一方坚韧冰凉,正是他的剑,捉起来就是对着声音的方向乱指过去。   谁料听得两声“咚咚”沉闷的钝响,随来的士兵尽数倒地。将领大惊大惑,正要回头时,耳侧陡起呼啸之声,胸间狠贯入一阵冰凉,疼痛未觉,鲜血已起。   温信衡闻声失笑,剑滑脱了手,咣当掉在地上。他眼中渐渐灰黯下来。   朦胧的月教昏暗的乌云笼住,傅成璧甚至都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瞧了一眼那修长挺拔的身影就知是他。傅成璧泪光一闪,唤道:“段崇!”   她起身飞扑进他的怀中,全然失了方才的镇静,脸色苍白如瓷,忍不住地落下泪来,“你没事就好……你真要吓死我了,你……”   傅成璧喉咙教泣意哽了一下,余下的话也没能说出口,只紧紧地抱着段崇才能安下心来。   傅成璧头发都散乱了,桃花钗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髻上,手腕红肿一片,还渗着血丝,整个人显得极为狼狈不堪,明明惊惧至极,却还在关心他好不好。   段崇环着她发颤的身子,只觉泪水洇洇浸到他的胸膛间,温热似都化作灼人的滚烫,疼得他都不知该做些甚么才能缓解一分。   离开千机门近二十年,他第一次想折杀一个人。   有几个提刀大汉跟了进来,他们都是鲨海帮的帮众,个个都是弄潮的好手。   段崇看过蒲山地形图后,发觉北山脚有江河屏障,料定徐有凤人手缺虚的情况下,一定会对北面放松警惕,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派人给鲨海帮帮主传了个信,望他能委派几个善于泅水的人前来助他一臂之力。   之前鲨海帮帮主受过段崇大恩,如今段崇来求,他觉得荣幸都来不及,哪里会推脱?于是就遣派帮中水性最好的人,按照段崇制定的计划,泅过江河,一路从北面奇袭而入。   “段公子。”几人敬道。   傅成璧听到声音,晓得段崇总是一副正经,不爱在人前亲昵,欲从他怀中挣出来,却不想腰身一紧,又被他牢牢地扣回怀中。   段崇背对着他们,稍稍侧首瞥了一眼,长眸中似有侵骨的寒意,带着冷冷的警告,令他们心下一凛,不敢再往前走一分。   其中有一人清了清嗓子,抱拳道:“启禀段公子,兄弟们已经咬住徐有凤的行踪,他是往东面去了。东面不是睿王爷的人么,想必这回跑不了他!”   华英这厢刚刚趁防备空虚之际,带领一小队信鹰摸上山来。此刻寻进洞牢当中,见了段崇,道:“魁君。”   段崇看到华英,说:“你留下,其他的人在外待命。”   鲨海帮的人会意,忙退出了牢中。   等四下清净,段崇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到傅成璧的肩上,紧紧地将她裹了起来。他安抚似的握住她的肩头,声音里是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让华英陪着你。”   傅成璧知道他是要去捉拿徐有凤,迟疑地捏住他的衣襟,抬起还是泪汪汪的眼睛,说:“那你要小心。”   段崇捉住她冰凉白皙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却甚么都没说,提剑转身走了出去。   守在外面的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就见段崇仅着黑薄的圆领单衣走来,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此时浓云浮散,月华大深,从黑暗中浮现的眉目间是不同于寻常的冷峻,带着狠绝的锐利和锋芒,姿仪若神祇,英武不凡。   “我要徐有凤死在我的手上。”   骄霜剑难见得出了鞘,刃寒沧浪,似搅得蒲山风声飒飒,绿涛翻涌。   ……   烈马奔腾,惊得林鸟扑飞。一队人马护拥着徐有凤一路往东山逃去,马蹄砸下的响声密集又慌乱。   忽地,行在前方开路的将领的头颅一下从颈子上飞了出去,迸出的鲜血好似雨滴四下溅落,吓得众人一下赶忙拉停了马。   见驮着将领尸身的马还不住地奔腾,也没跑出几步,竟忽地散成一块一块的,人马残肢血肉模糊,团团掉在地上。   徐有凤眼上还蒙着白布,本就在夜中看不清东西,只觉得有些许湿热黏腻的水落到自己脸上,一摸开才闻见浓郁的血腥气。   “怎么回事!”他问道。   其中有一个士兵下马,举着火把上前,借着荧荧火光一照,滴着血珠的银线就已无处遁形。   这士兵知道这是单九震的独门秘技,转头大惊地问道:“九娘,你怎还在这里布下过网阵?”   单九震与夜罗刹对视一眼,笑得冷峭,“当然是为了留住殿下。”   徐有凤浑身一震,“甚么意思?”   单九震摆弄着马缰,神态闲懒,似有些意兴阑珊。   夜罗刹冷笑一声,“怎么总是要问‘甚么意思’、‘甚么意思’?如今除了要杀你,还能有别的意思么?”   其余将领纷纷拔刀,指向单九震和夜罗刹:“尔等放肆!”   徐有凤虽没料到单九震和夜罗刹会在此时叛变,但仗恃人多势众,一时也没乱了阵脚。   他说:“本殿下答应过你们,日后复国,必将立苗教为国教。怎么?你们竟在此大功告成之际,出尔反尔?”   “大功告成?”单九震说,“你是指甚么?”   “现在已过了丑时。临京大部分的兵力都围截在蒲山周围,段崇出京,更有不少江湖势力相随,皇城内外正值兵力空虚之时,相信李言玄已然轻易杀到宫中,弑父夺位。”   这就是徐有凤对段崇所说,只要等到丑时,他必定会归降。   周朝太子李言玄因母后被废而整日郁郁难消,前不久废后在冷宫中疾病缠身,又得不到最好的医治,以致病情加重,已近油尽灯枯之际。   他就算苦苦哀求多次,也回转不了父皇的绝情,他左右寻不到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渐渐枯萎在深宫当中。   单九震投靠徐有凤麾下之后,就为他出谋划策,让他选择跟太子合作。   表面上,徐有凤跟李言玄谈拢条件,他可以帮助李言玄登上皇位,但他登基之后,定要放徐氏后人一马,撤销刑部的通缉令;背地里,徐有凤是想等李言玄和文宣帝父子相残、宫中大乱之际,趁势带兵杀入京城,擒杀李氏宗室。   而对于李言玄来说,谋反就是救母后的唯一的道路,见徐有凤也提出了合理的条件,就答应与他合作。   蒲山一行,由傅成璧作为交换使者,朝中曾与老侯爷有过故交的将士们虽不能贸贸然出动兵马,但也派了人在暗中掩护;而段崇则更不必说,盘踞在京城的江湖势力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地援随而来。   加上文宣帝一直对徐氏余孽忧患于心,如今见有机会将他们一举歼灭,当然派出不少京中守卫围剿蒲山。   临京皇城内防卫空虚,正是李言玄逼宫的大好时机。   虽然这种交易对于徐有凤一方来说,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但是前几次与大周士兵的交手,单九震所布下的尸阵、网阵都教他看到了横扫千军、以一敌百之势,所以他才放下心来。   怎料单九震现在竟要临阵倒戈?徐有凤定下心思想了想原因,想来单九震必是想要谋得更高的权位,才会作出此番行径。他心中虽恨单九震卑鄙,但为了之后计划顺利不得不先安抚她们。   徐有凤说:“这次虽不能说服段崇谋反,但你我两方联手,仍能趁着京中大乱、鹬蚌相争之时,给他们致命一击!那明日登基为皇的人就是朕,届时九娘想要甚么,朕就许给你甚么。”   单九震仰头笑了几声,手指一张一合,徐有凤猛觉颈间一凉,紧接着袭上刺痛。   “蠢货。”   这一声嗤笑讥讽,如同毒蛇吐着信子,令徐有凤脑中炸开一阵空茫。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老虎不发威,你们还真当我只会炸小黄鱼了。   傅成璧:……等等,这不是我的段怂! 第71章 风筝   奔腾声如风雷呼啸, 杀机四荡,直从密林深处席卷而来。   漾着寒光的剑在夜色中熠熠照人,段崇冷狷的黑眸一定, 抬手握拳, 一队人马全部狠拽马缰,将奔势扯停。   段崇望着前方黑幽幽的长路,蓦地跌出一个黑影, 浑身鲜血淋漓, 失去支撑的身体倒在马前。   单九震和夜罗刹骑马走上前,与段崇对峙而立。   单九震说:“九娘把这条狗送给你。”   地上徐有凤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呜声, 艰难地抬起异瞳看向段崇。他立在马上,犹如云端神人, 黑眸中浩瀚无垠,荡着细波, 仿佛情绪中有一丝丝轻澜,就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如果你见到那个小丫头受过何等轻辱, 就知即便剜去他一双眼睛,都不足为惜。”单九震将那柄从傅成璧身上搜罗出来的匕首扔给他,“你应该不会忘记, 九娘是怎么教你折杀一个人的。”   段崇一把接住, 牢牢地握在手中。   单九震阴恻恻地笑着看向段崇, 很期待他接下来的举动。   他冷凝着眸,还记得傅成璧方才的模样,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是自生来就有三分笑意的眼睛当中全是泪水,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着扑过来,贴在他怀中哭出了声。   段崇将骄霜剑收回鞘中,横起光色泛寒的匕刃,犹若擒了一弯如钩新月。   徐有凤极力仰着脸,露出痛苦的神情,嘴巴微张像是要说些甚么,像是哑了,又说不出来。   段崇握着刀匕的手越收越紧……   ——怎么这样凶巴巴的呀?   娇嗔一样的埋怨回响在耳畔,令他阖上眼帘,听见风声细细,犹若呢喃。段崇蓦地松了松手,低眉垂眸,眼中似有深不见底的晦暗。   半晌,匕刃好似箭矢,雷厉没入徐有凤的后背,位置不偏不倚,正中心器要害。徐有凤闷声痛哼,喷涌的血液以可见的速度濡透了他墨绿色的衣袍,他疼至抽搐,呃呃乱叫。   单九震挑起眉,冷笑地看了段崇一眼,“准头还行,也狠,就是不够狠了。”   说他狠,是因为这一刀下去,只会让徐有凤流血不止,在最后的关头慢慢熬着,意志清楚地沉浸在死亡的恐惧当中,无法摆脱;说他不够狠,到底还是用了一击致命的招式,徐有凤也算得个痛快了。   段崇似是对单九震视而不见,抬眸看向夜罗刹:“将《宝鹤图》交出来。”   夜罗刹看了单九震一眼,得到允许后,从马鞍袋中抽出画轴扔给段崇。   段崇展开看过,确定是原画无疑。   单九震瞧着他说:“不管你曾做过甚么,你始终是我儿子。九娘好心提醒你一句,即刻率兵回京看看罢,想必宫中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不知道那个让你效忠的皇上是否还活着。”   段崇闻言目色一沉,千头百绪在脑海中浑转。得意的笑在单九震眼中越蓄越多,段崇一时如醍醐灌顶,狠挽住马缰,调转头,破雾拨云,带着人飞快地往下山的方向奔去。   徐有凤趴在地上,鼻间钻进了尘土,他太熟悉这种卑微的味道。   周围静谧上片刻,远远地,有清脆的马蹄声,从与段崇反方向的东面而来,渐行渐近。那人身披银灰色的风袍,几近闲漫地走出湿沉的雾气,肩膀凝上一层白冷的霜。   徐有凤教两个人从地上架起来,被迫抬起下巴看向来者。   单九震和夜罗刹恭敬地垂首,分退两侧,让出一条道来。来者脸上带着半张鎏金的鹰头面具,露出很是俊秀的下巴,薄唇带着轻轻讥嘲。   “还没死?”他声音很凉,凉得人骨子发寒。   单九震回答:“早晚而已。”   他摘下面具,清隽的面容中透着温雅的书卷气,然黑眸长眉却透出森森冷意,正是李元钧。   “既然碰了不该碰的,看了不该看的,那就先废了他一双手……”他俯身,微眯着眼审视着徐有凤那只异于常人的瞳仁,片刻,他继续道,“再剜了他这只眼睛。”   见到李元钧,纵然徐有凤再愚钝,也一切都明白了过来。   如果说段崇将他送入不见底的深渊,而李元钧则将他重新拖回人世间,尝尽了最极致的痛苦。骨节碎裂的脆响在静谧的树林中清晰可辨,徐有凤痛得嘶哑乱叫,喉咙却发不出清亮的哀嚎。   腥热的血淌了一地。   徐有凤犹若浸在殷殷血泊当中,左眼眶血糊糊的一片空洞。那一抹青蓝色,如若玻璃球骨碌碌地滚到掉在地上。   李元钧望着地上的血人,唇边起了一分讥笑,“忍冬倒有些灵气,可惜你配不上。”   血的鲜艳,将眼瞳衬得愈发透亮,似乎折射出淡淡的日光。   “她说很漂亮……”徐有凤看着那只青蓝色的眼球,哑得只能发出轻微又破碎的气声。   李元钧扬了扬眉,难得肯将目光完全落在徐有凤身上,又听他说了一句,“没有骗我……”   ——好漂亮。   记忆深处,实在太过遥远。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想过从前的事,自从徐氏部众渗透到中原以后,他一心想让这锦绣江山匍匐在自己的脚下,再没有想起过关外的日子。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都不愿记起。   在看见这只眼睛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关外初春的天空也是这样的青蓝色,万里无云,澄净如镜。   少女一瀑乌黑的长发,腰肢柔软纤细,不是关外摧人黄沙所铸就的风姿,而是江南柔风裁剪出来的身条。温思敏最喜欢塞外的春天,除了风更烈一些,很像故国旧都。   她采了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草环上,笑声如阵阵银铃,在旷远的草原上荡来荡去。徐有凤眼睛上朦胧的白纱似化作云海,她就似隔在雾端的美人,遥不可及。   温信衡帮着她放起了风筝,又转去不远处的武场上练剑。   关外制作风筝的技艺不如中原,线易断,风筝不能放得很高,但关外的苍穹却广阔无垠,虽不能飞得高,却能任意徜徉。   风筝模样既不是燕子,也不是鸳鸯,而是彩翼凤凰,绮丽无匹。   温思敏也不嫌脏,拎着裙子陪徐有凤坐在草坡上。不复细润的手却很温柔地牵扯着风筝线,身子却悄悄地靠到了徐有凤的旁边。   徐有凤刚刚从武场练完箭术,很是疲累,倒在坡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教一阵细痒弄醒时,他睁开眼就看见温思敏月盘一样的脸。他下意识惊了惊心,目光顿时涣散开来,手已经作势去摸藏在靴中防身的薄刃。   “原来太子哥哥瞎了的眼睛竟是这样的?”她却是先发了声。   自温思敏真正懂事起,梁朝就亡了,她对异瞳族人没有任何概念。在天真无邪的孩子当中,对这样一双眼睛的第一反应并非是充满贵贱阶级的认知,而是在于这双眼睛本身。   她就呆愣愣地望着他那只青蓝色的眼睛,倒映着同样颜色的天空,遨游的凤凰落在他的瞳眸当中,下一刻就要飞出来似的。   她喃喃了一句,“好漂亮……”   徐有凤一愣,触及冰寒的手僵住。   别说其他人,就连徐有凤自己从来都不会觉得这一只怪瞳能与“漂亮”扯上关系。自他被赋予这不同色的瞳眸开始,就注定他生来即为奴隶。   在许多时候,他拿起过弯钩一样刀,几欲下决心想将它剜掉。他想着哪怕是残了、瞎了,也比做一个卑贱的奴隶要好。   可温思敏似乎却还觉自己的言辞不足以形容这样的漂亮,又补充了一句:“像壁画上神龙的眼睛。”   徐有凤动作滞涩地捡起掉落的白纱,好好地系在眼睛上。许久,他抿了抿唇,对温思敏说:“不许告诉任何人。”   “为甚么?”她问。   徐有凤想了想,低声同她讲:“如果让别人知道我拥有一只龙的眼睛,他们一定会伤害我。”   “连大哥也不能说吗?”   “大哥知道了,也会有危险。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你要替我保守好这个秘密。”徐有凤循循善诱道。   温思敏忙着点头,很是坚定地说:“我绝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以后我会像大哥一样,保护好太子哥哥,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温思敏当时年少,不识爱恨,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为甚么来,就这样向着关外的苍天发了誓言。   她发誓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一双眼睛。   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人知道,她的太子哥哥是龙神转世。日后他若能复位,必能护佑天下百姓,也会让那些流亡关外的梁朝后人过上最幸福最安稳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很好,你要记住,你这只手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做饭的!   段崇:……想吃甚么就直说。   傅成璧:我们的口号是!小馄饨!小黄鱼!小饺子! 第72章 私会   是夜, 太子李言玄逼宫谋反。   长金郡主的夫婿孟副将,黄昏时分到御书房与文宣帝论边疆巡防,晚间又陪圣上小酌几杯, 晚间没赶得及在宫门大闭前出宫, 便依旨宿在了巡夜值房当中。   李言玄起兵逼宫之时,孟副将惊醒,听动静觉出不妙, 急忙赶去护驾。   他指挥部分禁卫军, 拼死守在文宣帝的寝殿外。煌煌火光,映得半片皇宫的天都红了, 寝殿前外兵刃交响,厮杀不断。   文宣帝盘腿坐在龙榻上, 身上穿着明黄的亵衣愈显身影单薄。他没有遇乱时候的惊慌,很是平静地坐着, 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眸子里是明澈的冰冷和痛苦。   不久, 宰相沈鸿儒率兵来宫中救驾,加上段崇急遣回京的兵力,与孟副将打了个前后夹击。   沈鸿儒和段崇等人赶到寝殿前时, 孟副将已失手将太子李言玄刺伤, 伤在致命之处, 鲜血很快漫了半身。   李言玄死前拼着最后一口气,还在朝寝殿嘶声喊着“父皇”,可文宣帝没有出来, 直到他气绝身亡,文宣帝没有再见太子最后一面。   沈鸿儒在外跪下接旨,文宣帝令他全盘接手后事,废黜太子,剥除李氏宗籍。   这场风波刚刚掀起一层波浪,就教沈鸿儒使手段强压了下去。关于皇宫中血流成河一夜的猜测甚至都没有传出谣言的机会,沈鸿儒就给敲下定局——太子因失德被废。   太子死后,废后也于冷宫中自缢身亡。   惠贵妃出家,皇后自尽,太子谋逆,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文宣帝旧病越发沉重,断断续续小一个月都不见好。   因他病着,剿清前朝余孽一事并没有特别封赏。沈鸿儒在龙体欠安期间辅佐政务,不论是围剿前朝余孽,还是平定皇宫判断,皆按照惯例,一一论功行赏。   不过文宣帝些微好转后,谁的功都没记上,倒是傅成璧来宫中陪七皇子顽儿的时候,教他撞见,等离宫时,文宣帝特意赏了傅成璧一副翡翠镯子。名贵倒不名贵,不过这镯子是惠贵妃的旧物。   消息在宫闱中传开后,人人揣测圣意,大都觉得傅成璧很有可能还会做回从前的长宁公主。   这一赏不打紧,各路官家夫人陆陆续续带着礼登门拜访,武安侯府可就热闹起来了。   傅成璧应接不暇,玉壶更是积了一肚子的怨气。她见这些夫人们这会子倒赶着来溜须拍马了,早些时候自家姑娘被传是灾星不祥的时候,也没见着她们肯来露个面。   玉壶这厢到府门口迎几位夫人进去,却一眼撞上巷头立着的段崇。   她赶忙吩咐下人给几位夫人引路,迎到段崇的面前,疑而问道:“段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玉壶低头看见段崇一手拎着条肥鲤鱼,一手掂着个小笼子;笼子是罩着布的,瞧不见里头是甚么,却是鲤鱼外头都已大干,想必已在这日头底下等许久了。   段崇顿了顿,一点儿都不脸红地说:“路过。”   “侯府地偏,附近也没个菜市的,又是在酒花儿巷相反的方向上,段大人是哪门子的路过?”玉壶轻笑一声,“姑娘已经同奴婢讲了,大人也不必唬人的。”   段崇抿了抿唇,又道:“傅姑娘在蒲山受过伤,宜应静养。”   玉壶说:“若段大人想要探望姑娘,奴婢领大人进去就是。”   “府上客多,下回罢。”   段崇点了点头算作辞别,拎着鱼和笼转身离开。玉壶唤了几声也没唤住,只当他奇奇怪怪的,不知在拗甚么劲儿,回府上就将这件事同傅成璧说了。   傅成璧托着腮想了片刻,多日郁郁不乐在晓得段崇来过之后忽地一扫而空。   她笑了笑,起身要去更衣。玉壶劝道:“外厅还有客人在等。”   傅成璧说:“你同她们说去,就说我病了,不宜见客。”   “咱们已经拿这个推脱过好几回了,那些夫人最近送了好多珍贵的药材到府上呢。”   “那便说我死了,看她们还来不来。”   玉壶听她这样戏言,忙道:“呸呸呸,姑娘再怎么厌烦也不许说这样晦气的话!”   “有甚么好烦的,我现在最开心了。”她令一旁的小婢子取了娇艳艳的罗裙出来,又转而对玉壶说,“该见的客人,我都已经见过了。今儿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你尽管打发了她们去。”   玉壶哪里不知道她在打甚么主意,恼着道:“姑娘是堂堂侯府小姐,怎好总迁就着他?一回两回也就罢,总这样,到底成何体统嘛!”   “谁教他是这样成体统的呀?”傅成璧抿着唇边儿的笑,却不觉得其中有甚么不妥。   她心知不能相见,段崇才是最难受的那一个,否则也不会巴巴地等在侯府外,连个门儿都不敢进。   日斜西山正黄昏,厨房里白雾腾腾,段崇将翠绿柔软的荷叶包好腌制好的肉与香米,翻手扣进木钵中,继而小心放到笼屉中去蒸。   这厢正想取了井水拭剑,却听见一阵轻巧的敲门声。   他有些诧异,还以为六扇门又出了甚么急案,忙去开门。   却见外余晖脉脉,流霞铺锦,漫天姹紫嫣红都披落在傅成璧的肩上。她抱着满怀的凤仙花,探出娇俏的小脸,正拿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   傅成璧还没有进门,就闻见院子里飘出来的肉香气。她轻轻嗅了一下,说:“好香呀,在做甚么?”   段崇眼神游移了一下,艰涩地回道:“荷叶粉蒸、蒸肉……”   “我真是好福气。”傅成璧扬起下巴,笑吟吟地说。   段崇一手接过她一怀的凤仙花,一手牵着她走进院子当中。   傅成璧说:“饿了。”   “刚上了笼,要再等半个时辰。”段崇问,“还有些现成的馄饨,想吃么?我去下。”   段崇直接将她牵进居室,傅成璧则乖巧地坐在榻上,应着他的话:“也不是太饿。”段崇将凤仙花搁到桌上,转而问她:“手腕上的伤好了么?”   “好啦。”傅成璧扬起白皙的腕子给他看,见他放下心,就径自倒了一碗茶。   “凉的。”   傅成璧推开段崇欲接过茶杯的手,轻饮了几口,润润嗓子就作罢。段崇看她额上盈着一层薄汗,眉目间也有些倦意,问道:“府上的客人还很多?”   “就没断过。”傅成璧语气有些哀怨,扯着他的衣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又顺势依偎过去,轻声道,“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若是来,我就同你在一起,再不见别的人。”   段崇笑了笑,没有答话。   傅成璧见他不当回事,仰起头来看他,“你不去,倒是有别人去。刑部尚书的夫人昨天带着她侄儿来的,说他相貌堂堂,年少有为,现正在县衙里当官,三四年的也能入京供职了。”   段崇抬眉,一手扣住她的腰,低低重复一遍,“相貌堂堂?”   “是尚书夫人说的,与我没干系。”傅成璧窃笑不已,见他神容却是认真,随即敛下笑意,轻轻捉住他的衣襟,问道,“我晓得,你去过武安侯府。为何在外等了那么久,却不肯进来?”   “京城流言大部分出自这些夫人的口中。”   傅成璧气笑出声,捶了段崇一下。段崇将她松开,重新坐好,背脊挺得板儿正。   听她沉默着,段崇轻咳了一声,耳尖有些发红,小心问道:“尚书夫人真是去说亲的?”   “恩。”她点点头,促狭地看着他,“我还想着,如果你再不来,我就答应了。”   段崇怔愣了一下,继而眉宇见漫上无奈,苦笑道:“你是存心要惹我?”   傅成璧弯起眼睛笑,忙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忙转开话锋道:“不是。我今天来,是想跟先生你取经的。”   段崇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就见她站起身拿了文房四宝摆到榻上的小方桌上。   她说:“大理寺催得紧,立秋就要审核卷宗。不过关于忍冬夫人的案子,尚有一点不明,滞着笔也不知该写些甚么。”   “说来听听。”段崇肃容,端正坐好,一派正经地看向她。   傅成璧说:“徐有凤曾告诉我,是因忍冬夫人不肯偷了那画来,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将她杀死。我却一时糊涂,不知忍冬究竟在为了谁行事。”   若她是为了睿王,定然不会绣衿带给徐有凤;若她真一心一意为了徐有凤做事,也不会遭到灭口。   段崇想了想,将当日在四君子图后发现的四句诗说予傅成璧听,且道:“忍冬夫人不肯偷盗《宝鹤图》,应当也是为了徐有凤。”   “此话怎样?”   “忍冬夫人颇具才名,对书画研究甚深。倘若她一早就知道睿王手中的《宝鹤图》是赝品,定然是不会偷了。”   傅成璧恍然大悟,笔杆轻叩了一下桌面,道:“是了,不能偷的。交给徐有凤,他早晚会知道《宝鹤图》是假的,他那时将自己复国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张画上,若知道其中根本没有甚么宝藏,他岂非要愿望落空?忍冬怎舍得看他万念俱灰?”   段崇却没想到要这样情绪化地去推断、揣测一个人的心思,傅成璧这样站在对方的角度去分析、入情的思考几乎是出自天性本能。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凤仙花是干甚么的?   傅成璧:下一章你就知道了。) 第73章 来客   傅成璧想着四雅图后的诗句, 兀自喃喃念了一番,却忽地想起段崇刚刚说过的话。   她问道:“你说是在四雅图后发现的?”   段崇点了点头。   傅成璧想起来当初她去忍冬夫人房中勘察之时,曾在其中“竹”的画卷边缘处发现一道小裂口。当时裂口很新, 可以看得出是最近才造成的。   当时忍冬夫人的房间已经封禁, 在她进去之前,甚至都没有官府的人前来察看。忍冬夫人是爱书爱画之人,连早些时候的古籍都好似崭崭新新的, 不大可能会是她所损。   唯一可能之人……李元钧?   傅成璧一蹙眉, 提笔写下单九震、徐有凤以及太子三人名字,分列三方。   段崇眸色沉了沉, 看向她,“想到甚么了?”   假若李元钧通过四雅图一早就知道了忍冬夫人的身份, 可他秘而不发,试图放长线钓大鱼, 故才谎称《宝鹤图》在自己的手中,引徐有凤上钩。   后来徐有凤三番四次来与忍冬接洽, 果真将自己的行踪暴露了出来。   而单九震策反,将徐有凤交给了段崇,也就是说当初她是假意投诚, 一方答应为徐有凤夺得《宝鹤图》, 一方借助他的势力逃出京城。之后, 单九震就入其麾下,为徐有凤出谋划策,才有了之后蒲山叛乱的事。   然蒲山叛乱为表, 徐有凤与太子联手逼宫篡位才是真。   单九震、徐有凤、太子,能将他们三方联系起来的人只有一个——李元钧。忍冬夫人是他的姬妾,单九震是他的师父,而太子则是他的侄儿。   傅成璧曾在睿王府邸见过太子出现,当时太子跪在李元钧面前苦苦哀求,“求王叔帮帮我”……所求之事应当不外乎是为了废后柯氏。   宝鹤宴和蒲山行,不仅彻底剿除前朝余孽,还彻底毁了太子、皇后,当真是一石二鸟之计。   前世,在傅成璧的眼中,李元钧无论是才能还是德行,都是千好、万好。文宣帝去世前,将大周托付给他,傅成璧一直以为是天道使然、大势所趋。   但从最近侦办的几桩案件来看,李元钧指不定窝藏有虎狼之心。他日后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全是靠一点一滴谋划得来。   此事事关重大,傅成璧不敢对任何人说,但她实在害怕,只怕李元钧当真登上皇位后,必定像前世一样,不肯放过段崇。   傅成璧捧住段崇的手,将自己的推断告诉了他,并道:“你与他有旧怨,我怕他、他会算计你。”   但凡傅成璧能推测出的,段崇怎会不知道?   在单九震将徐有凤交给他的时候,段崇就已猜了个七七八八,碍于一切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指向李元钧,不能宣之于口。   只是他没能料到,傅成璧竟也想到了这一步。   傅成璧的手指凉凉的,像是薄冰,眸中的忧惧没有任何掩饰地展露出来。   段崇理了理她鬓边儿的发,眼眸深邃,一字一句地说:“别怕。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永远陪在你身边,无论是谁都改变不了。”   明明只是一句话,可仿佛只要是段崇承诺的,字字都如千金,能将她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压落回原处。   她脸上浮现明艳艳的笑,将脸颊贴到他的掌心当中,口吻有些意气,却很坚定地说:“我要你的。”   段崇促然笑了一声,难得知道得寸进尺一回:“要我甚么?”   傅成璧眼珠儿一转,往前探了探身子,轻俏道:“要你亲我一下。”   她还真顺竿爬,漂亮的眸子里全是促狭和得意。段崇脸上腾地热起来,莫名的邪火从他腹下一路往上窜,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煎熬起来。   从前和傅成璧在一起的时候,他甚少会有如此反应;近来却是越来越频繁,难能控制自己的情欲。段崇比谁都清楚,傅成璧对他不经意的放纵和宽容,会令他变得贪心,越来越不知满足。   傅成璧见他总没有动作,以为他还在害羞,指着脸颊说:“就亲这儿,还不行吗?”   段崇强撑着平淡的面容,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唇触到温软后却不敢做任何停留,段崇从榻上下来,喉咙里略有些哑意,匆忙道:“我去厨房看看。”   傅成璧扬眉,也觉得有些饿了,笑着点头,没发觉出他有甚么异样,目光又落到宣纸上。   段崇大步走出居室,奔到厨房来。他耳根红透,几番压不定旖旎的念想,咕咚咚灌了几口清凉的井水才算恢复些常态。   他不让自己再分神去想旁的,下手调了个素三丝做清口小菜,如意卷开胃,罢手后粉蒸肉也刚刚出了笼,与慧仁米粥一并端上了桌。   傅成璧放下整理一半的卷宗,听话地坐到桌边去。   傅成璧看着桌上飘香的几道菜,眼睛都亮起来,问:“你到底哪里学来这样好的手艺?”   段崇回答说:“以前跟着师父学剑,不想饿死才学的。”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段崇笑了笑没有应答。傅成璧咬了一口粉蒸肉,自然是香极,但肉味却与她平常吃得不太一样,于是又问道:“这是甚么肉?”   段崇沉默片刻,终是实诚地回答道:“兔肉。”   傅成璧手一滞。   段崇口吻有些犹疑,“早朝去述职的时候,碰上了七皇子,他给了我两只兔子,让我带出宫去。”   傅成璧:“……你就给蒸了?”   段崇说:“不好吃吗?”   “……”   太好吃了!   段崇一本满足地看着傅成璧高高兴兴地尝过每一道菜,好似现在他才发觉了一件比做菜更令人愉悦的事。   两人用过膳后,傅成璧主动请缨去洗碗。   段崇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样子,似乎当这事是好顽儿的,也没作阻拦,只怕傅成璧凉着,就在水盆当中添上些许热水。   傅成璧见他总在一旁守着不走,一副怕她刷不干净的样子,就拿着手肘推了他一下,嗔道:“哎呀,你不许盯着。”   段崇失笑:“那我该做甚么?”   傅成璧想了想,说:“你帮我将凤仙花摘好,将花瓣混着些盐捣碎去。”   段崇很是疑惑,不知她要做这些干甚么,但也没有多问。   天色渐渐黯下来。烈烈橘红色的晚霞黄昏渐褪下颜色,像是在染缸里浸了一回,云都与夜溶在一起,化作深如墨的靛蓝。   明月高升,四四方方的小院中盈满了柔白的月光。   傅成璧净了手回到居室中,一入门就闻见凤仙花的蜜色清香,似袭人袖。她见段崇正用石臼子捣得认真,好似他做甚么事都会如此认真,也不管是多么微小琐碎的事。   傅成璧将捣碎的凤仙花捧到榻上的小方桌上,又同段崇要了一团棉线,脱了绣鞋斜坐上去。   段崇则坐在了另一侧,看她究竟要作甚么怪。   他见傅成璧用细长的小勺取了碾碎的凤仙花堆在莹白的指甲上,又用撕下一块柔软的野苘麻叶子包起来。她一只手不方便,就将棉线推给段崇,说:“你帮我缠上。”   棉线是黑色,缠在翠绿的叶子上,如同捆粽子一般,很快,十个“小粽子”就全捆好了。   傅成璧扬起双手转了转,问道:“怎么样?”   段崇抿着唇,望向别处,轻揉了揉眉心。她羞恼着问:“怎么了?”   “好……”段崇没忍住,朗朗地笑出声,“好傻。”   傅成璧隔着小方桌轻轻踢了他一下,“不许笑。等明天拆了就好看了呀。”   段崇捉住她的脚踝,忍了忍笑意说:“恩。不笑。”   教他捉住脚,傅成璧才想起来,看着已经包成小粽子的手指发起愁,“哎呀,忘了,应该先从脚趾开始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脚乱腾几下将罗袜褪去,对段崇说:“你帮我一下。”   段崇怔住,低头见她已将脚伸到他的腿上来。   他攥起手指看向傅成璧,她犹然笑着,目光灼灼,如从前在狱中、府衙花台上一样娇俏动人。   往前她不在身边时,段崇偶想起与她亲昵的时候,尚还能忍耐下来;今日她就在眼前,却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挑弄他的底线……   段崇将小方桌移了下去,傅成璧正想抱膝而坐,却教他牢牢握住了脚踝。   灼热的手指碰着微微凉的脚背,些许凤仙花汁子染了上,衬得骨致玲珑的小脚愈发莹白如玉。段崇握在掌心当中,牵着修长的腿分开些许,趁势探上去将她整个人轻轻欺在身下。   傅成璧明晰地感受到他覆压下来的欲望,脸上红红的,只得装糊涂:“怎、怎么了?”   炙热又温柔的吻落在傅成璧的耳畔,她耳朵本就敏感,禁受不住这般舐弄,不一会儿就细细喘息起来。段崇觉出身下近乎娇怯的轻颤,犹不知足,非得听她轻吟一声才松开。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颌,低哑地说:“你真不该来的……”   她想要回答的话又教柔情的吻堵在口中。   傅成璧能听见他的呼吸越发浑浊粗重起来,偶尔看向她的时候,眸色亮得如火在焚,又浑浊得似没有一丝神智,他难能自抑地在能触及的每一处轻咬吮噬,雪白的脖子上、胸前很快浮现些红梅似的痕迹。   她看见透过窗的月色,眼前也渐渐朦胧起来,浑身烫得似快要融化,软在段崇身下,每一处都不听使唤的,只能任其摆布。   “寄愁啊——!”   段崇猛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将傅成璧拢在臂弯间。   随着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大咧咧步飒沓地走进来一个大裳宽袍的老头。他正将手中长剑往桌上一扣,转头四下寻人时,正对上段崇沉郁的眼睛。   只见他脸上发红,气息紊乱不定,神色慌乱中带着一丝近乎窘迫的恼怒。齐禅仔细一打量,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姑娘。   “你!”齐禅一瞪眼,也没继续问,调转方向就往外跑。   段崇将榻上一旁的薄毯子扯开盖到傅成璧身上,起来追了上出去。   齐禅还没奔出院,就教段崇拦住了前路。   他本要摸剑,可剑教他搁在屋里桌子上了,顿时灰目瞪了个圆,喝道:“你、你别拦着我!”   “去哪儿?”   齐禅声音气足洪亮,“去哪儿?我、我去报官!你这个狗崽子一把年纪,还诱拐良家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恨不能自己是长在墙缝里的蘑菇。   段崇:生无可恋。   齐禅:喂!110嘛!!我这里有点情况!!   ————   明天开下卷:金鳞恨。我们的剑圣师父和小侯爷都要陆续出场了!   金鳞出自“金鳞岂是池中物”——《风云雄霸天下》。 第四卷 金鳞恨 第74章 旧恩   段崇无奈地轻叹一声:“我就是官。”   “你是官, 你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师父……她……”段崇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傅成璧羞得不行, 将手上包好的“小粽子”揪下来, 忙整理好衣容走出来。她正听见段崇叫这人“师父“,想必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剑圣了。   她声音软软糯糯,恭敬地唤道:“剑圣师父。”   这一声唤得齐禅心肠都软化了, 回头瞧这姑娘娇小的跟个金丝雀似的。可怜, 太可怜了,这么漂亮的丫头竟就教一个老小子给祸害了。   他喊道:“丫头你别怕!拿了我的剑来, 我今日好好教训这个狗崽子,给你出气!”   傅成璧脸上红彤彤的, 走到段崇身边,小声说:“剑圣师父, 寄愁没有欺负我。”   齐禅一脸惊骇,“咋着, 难不成你还能看上他了?”   傅成璧看了段崇一眼,脸颊嫣红,只轻勾住他的手指, 没有说话。   齐禅见此行此景, 哪里还会不明白!他痛惜地大叹道:“恁好的姑娘, 年纪轻轻的,怎么说瞎就瞎了?”   段崇:“……”   他额头一抽一抽地疼,转而看向傅成璧, 声音低柔,“我先送你回府。”   “好。”傅成璧脸上烧得滚烫赤红,又同齐禅拜过礼,才教段崇牵着出了酒花儿巷。   快到侯府的时候,傅成璧小心翼翼地问他:“剑圣师父不会责罚你罢?”   “……没事。”段崇有些无奈和窘迫,将她拥到怀中来。   她悄悄仰起脸,看着他坚毅英挺的面容,“那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好?”   毕竟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定然没给他老人家留甚么好印象了。   “是我不够好。”若不是师父突然到京,他差点铸成大错。抱了她一会儿,段崇才松开手,“回府罢,早些休息。”   傅成璧意犹未尽,轻轻踮着脚尖,对他说:“那你再亲我一下。”   段崇笑了笑,捧住她的脸颊轻吻了一口。傅成璧腮上还有浅淡的红晕,好似小鹿饮水般又回吻了他一下,才依依不舍放开抓着他衣襟的手。   段崇目送她回到府里,在朱门前停驻半晌,才转回到酒花儿巷里去。   ……   齐禅蹲在榻上,抱臂瞪着段崇。   “你跪下!”   段崇木着个脸,也没吭声,掀袍利落地跪了下去。   齐禅问:“给为师交代交代,到底甚么个情况。”   段崇严肃认真地回答:“我会娶她。”   “那就是还没娶!提亲了吗?”   “……没有。”   齐禅拿起剑鞘就往段崇胳膊上狠打了一记,“连提亲都没有,你都敢祸害人家姑娘?我平时是怎么教你、怎么教你、怎么教你来着!”   又连打了三下,“邦邦邦”落在皮肉上是沉重闷响,疼得段崇一时蹙紧了眉。   齐禅瞧见他疼了,瘪瘪嘴,也没再打,将剑收了回去,恨斥道:“你啊!你招惹女人,得一时快活了,回头要是不对味想反悔,那你到底是负责还是不负责?”   “……”   齐禅瞧他一脸想要反驳的倔样儿,又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咋着,不是你招惹她,她还能勾引你了?”   段崇咽下想解释的说辞,闷声说:“弟子喜欢她,以后也定会娶她为妻。”   齐禅听着段崇跟立誓一样,虽然嘴上多是责备,但他内心还是了解自己这个狗崽子的。段崇不是个风流性子,定然是认了真,才可能会做出逾礼逾矩的事来。   齐禅掀起眼皮,哼哼两声,又道:“……你别说,你还挺争气,居然能骗到那么俊俏的丫头。我之前找神算子替你算过命,人一看你面相,就说你注定打一辈子光棍儿,我那时候也这么以为,就没揍他。”   段崇沉默了一会儿,不得不纠正道:“不是骗。”   “行行行,不是骗。”齐禅也不跟他多叨叨这些,转而道,“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你跟师父说说,我带着你上门提亲去。趁你们现在情投意合,赶紧把这事定下来,免得人忽然就不傻了,再不肯嫁给你。”   段崇说:“武安侯府的小姐,傅成璧。”   “啊?”齐禅一惊,眉毛差点飞起来,“就就就姜阳的小闺女?”   段崇迟疑片刻,想了想傅成璧的母亲的确是封号姜阳。   齐禅奇了,讶道:“你这是为了报恩,才娶她的?”   “报恩?”段崇惑然道。   齐禅见他眉宇间攒着疑问,显然并不知道姜阳的事。   他怔上片刻,长抒一口气,“真是尘世的因果,全在一个缘字。”   齐禅略斟酌一番,令段崇端了一杯热酒来,才缓而说道:“为师当初不肯告诉你,那日将你送到我门下来的是何人,皆因对方是朝廷中人,不愿与江湖势力有任何纠葛。”   “我知道。”   当年他教鹰隼追杀到走投无路的时候,遇上一列官兵人马,情急之下钻进轿子中藏身,却不想官轿当中坐着的却是个女人,还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段崇知道鹰隼杀起人来是无所顾忌的,实在不想再因己身牵累旁人,正说要走,这人却将他一把按住,谨慎地说:“藏好,别出声。”   段崇浑身大大小小全是伤口,又几天几夜没合眼,藏在座下也没听那人是如何斡旋的,就彻底昏了过去。   他受了伤,也不知睡了多久,完全醒来时他就已躺在齐禅的茅庐里。外面下着盐粒子一样的小雪,细细沙沙地落在地上,而那个救了他的女人正同齐禅对坐在屋檐下饮着热酒。   她身侧尚立着一翩翩少年,皱眉将她酒盏夺去,口吻强硬地警告她不许多喝。   段崇拖着复苏的疼痛走过去,也不知道该说甚么话,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感谢一个人,他只知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说:“我可以将命给你。”   那女人笑了笑,说:“我要你的命作甚?从此之后,你就是齐师父的徒弟。”   她浑不觉自己做过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注意力也没放在段崇的身上。   与齐禅再言谈几句作罢,她站起身,扬起的风吹得细雪纷飞。少年替她披上一件雪毛大氅,又道:“该回去了。这个时辰,父亲应当已在山下等候。”   女人同齐禅敬礼告别,正往庐外走着,却又驻足回身,对齐禅说:“侠者,快意恩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①。这是齐师父接任武林大宝时所说的话。”   齐禅先是怔愣片刻,又落拓不羁地笑了两声,“我还这么风骚过?不记得了。”   她柔婉一笑,没有再说话,戴上雪帽转身离开。   后来段崇入朝为官,不仅是记着她的恩,还是记着她这样的一句话。   齐禅想起旧事,沉默少顷,又道:“那人就是公主姜阳,至于傅谨之,当日你们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了。……寄愁,你跟师父说句老实话,你是不是为了还恩才要娶了那姑娘?”   段崇郑重其事地回答:“不是。”   “那就好。凡事遵循本心,才能不负人负己。”他眯起灰白的眼睛,哼道,“要是教我知道你撒谎,我就先打断你的腿,再拖着你去侯府登门道歉。”   段崇听言,唇边渐渐浮起笑意。   齐禅看见他笑,啧了一声,“你个狗崽子,偷乐甚么呢?”   段崇给齐禅拜了三拜,“谢师父成全。”   “哎,这还没提上亲呢,别忙着谢!”齐禅赶紧摆手道,“姜阳和武安侯虽不在了,还有个小侯爷傅谨之在上头压着,你师父我不要了这张老脸,都不一定能说得动这门亲事。”   他又想了想那位小侯爷,瘪嘴连连摇头,叹道:“我看悬。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节哀顺变罢。”   段崇:“……”   节哀顺变是这样用的?   齐禅盘腿板着脚,让段崇站起身,一同坐到榻上来。   他苦笑了一声,道:“这小侯爷去年刚刚被派去‘西三郡’镇守,到了地儿还没几个月,跟盘踞在西域的沙匪就打了八个来回。哎呦,那架势比他爹当年厉害多了,直接给沙匪清剿得一个不剩。西三郡的人还给他冠了个名号,叫甚么‘玉面修罗’……”   西三郡乃是指地处大周西部的罗州郡、南州郡、鹤州郡三郡。因往西出雁门关接西域,南下接苗疆,背靠中原,五湖四海在此云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使得西三郡日益繁华。   而齐禅口中的沙匪是专门在雁门关外杀人越货的强盗,虽有江湖武林前后组织过清剿行动,但沙匪私下也与官府暗中勾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打,沙匪就越猖獗,气焰就越盛。   如此这群匪徒在关外横行多少年了,都没人敢动一根毫毛。这次能全部肃清,可见傅谨之是当真有铁手腕的。   “他就这么一个妹妹,看得比公主还娇贵,估计配天王老子都觉得屈。就你……”齐禅四处张望了一下段崇这个小破院子、小破屋子,再看他这一身常服,着样子款式应该还是朝廷批发的。他拍拍段崇的手,劝慰道:“寄愁啊,算了算了。”   段崇默然片刻,道:“一个傅谨之而已。”   “呦呵,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还跟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样,这么猖狂!?”齐禅灰色的眉毛一扬,见他这样自己倒高兴起来,“行,你既牟了心思要娶傅丫头,眼下正有个机会,能让你先跟那小侯爷过过手。”   段崇眉心微曲,问道:“甚么?”   齐禅一撸宽袍袖子,手指往桌上一点,“二十年一度的过龙门,西三郡要选‘大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   齐禅:小崽子真给我长脸!嘻嘻嘻嘻。   傅谨之:呵呵。自己配不配得上心里有点儿数成吗?   段崇:……   ————   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出自金庸《神雕侠侣》。 第75章 兄长   西三郡每一郡都设有长官郡守负责行政, 雁门关外也驻扎着朝廷派下的军队,可即便如此,朝廷也难能统辖“西三郡”。因在朝廷接管此地之前, 这里就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规矩。   西三郡中以江湖势力独大。   各帮派之间形成割据势力, 互相争夺地盘、生意,早期砍砍杀杀、流血死人都是常态,导致西三郡一派混乱、民不聊生。   当地百姓为求自保, 每月缴纳“红钱”来买鲤鱼牌, 挂上鲤鱼牌的人家,则不会遭到侵扰;而没有钱买鲤鱼牌的, 要么死在争斗中,要么就加入帮派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   后来朝廷将西三郡划为大周疆域, 并下派官员管理,引起江湖帮派的强烈不满,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损失惨重。   因出雁门关还有外敌威胁, 朝廷不得不跟江湖帮派做出妥协。   双方各让一步,选出一个人负责掌控大局,处理各派系之间的争端, 尽量在桌上以谈判的方式解决问题。而这个掌控大局的人, 则是江湖人称的“大管家”。   要选也选得简单, 举办“过龙门”,参选人员比武斗强,胜出者就能成为“大管家”。   二十年前被封为“剑仙”的聂白崖一时兴起, 就凑了一回热闹,凭一把淮水剑荡平四方,打得各帮派的首领是服服气气、哭爹喊娘,稀里糊涂又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西三郡的“大管家”。   有淮水剑镇着,西三郡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过了二十年,如今又到了重新选任“大管家”的时候,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廷,都在盯着这场决定地盘归属的“过龙门”。   齐禅对段崇说:“我此次进京,就是受聂白崖所托,前来打探皇帝这次会派谁去西三郡巡察。你如今在六扇门当差,少不了也要管着江湖上的事,既然你有意向傅家提亲,那就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随为师到西三郡走一趟。”   段崇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会去找沈相问问关于过龙门的事。”   齐禅听言,得意地嘿然一笑,“我就说我家崽儿在京城混得不错,聂白崖那老头还说我吹牛。他自己教不出当官的徒弟,还非得说我将你送进朝廷是屈才了。”   “激将。”段崇无情地揭穿他。   齐禅一扬眉毛,“你还想不想提亲了?”   段崇改口道:“他是嫉妒你。”   齐禅满意地点点头,“他肯定嫉妒啊!等你娶了傅丫头以后,咱爷俩再去他庄子上转转,发个喜帖,好让他也涨涨见识。”   “……”   齐禅揽了揽衣袍,往榻上一躺,动着手指派遣道:“赶了一天的路,还饿着肚子呢。你给我下碗面条去,葱花香菜都要。”   段崇站起来,板正身子,声音很是温和,问道:“有肉馄饨,想吃吗?”   齐禅亮了亮眼,“行啊,整一碗!”   段崇挽着袖子就往厨房去了。齐禅半倚在榻上,闻见屋中有淡淡的香气,窗台上还摆着一臼子的凤仙花,往上就是满窗的明月光……   齐禅欣慰地笑了两声,掂起热酒仰头灌了一口,念叨道:“傻小子,终于有个人样儿了。”   ……   翌日,段崇起了个大早,去到相府问了问关于巡察西三郡的事。   沈鸿儒一早被文宣帝召去御书房,直到晌午才回府,得知段崇已在客厅恭候良久,连衣裳也没换就去见了。   听他问起过龙门,沈鸿儒道:“巧了,上午皇上宣本相入宫就是为了这件事。”   “可指定了人选?”   “乔守臣。”他整了整宽袖,请段崇坐下,再道,“还有你,皇上命你随同保护他的安全。”   他掀起茶盖儿,拨开顶头浮茶,继续道:“此事是本相向皇上提议的,委任你去到西三郡,更方便朝廷官员走路。”   段崇见是水到渠成,面上破冰似的浮现了些许笑容。   “美得你。”沈鸿儒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往前派你去干与案子无关的事,你都要恼,今儿怎么高兴起来了?”   段崇很是实诚地回答:“小侯爷镇守雁门关,此行去西三郡,正是机会可以登门拜访。”   “很少见你行事包藏私心,不过却不是一桩坏事。”有索求有私心的人,朝廷才能留得住,皇上才能用得舒坦。沈鸿儒笑道:“吏部的指示很快就会下来,守臣不日就会启程到西三郡。”   “好。”   “这次过龙门对于朝廷来说很重要,皇上的意思是……”他低了低声音,“看能不能想办法,让朝廷全盘接手西三郡。”   段崇静默良久,问:“皇上想让谁来接手?”   沈鸿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段崇盯着他的眼睛,像是非要从他眸中探究出来甚么似的,沈鸿儒教他看怕了,兀自笑了两声,“你以为还能有谁?”   傅谨之。   段崇阖了阖眼,当真觉得棘手至极。如果真得选定傅谨之作为新一任的“大管家”,那么他近二十年的岁月都要蹉跎在边疆,回京之期更为渺茫。   “皇上就没有考虑过成璧?”段崇说。   沈鸿儒说:“为了大周,总要有人牺牲。更何况傅谨之手握重兵,朝廷中不少武将都是老侯爷的亲信,他在边关才能活得更长久。对于小郡主来说,这也是件好事。”   “好事?”   “寄愁,傅谨之一旦回朝,郡主的婚事就由不得她自己了。”沈鸿儒眼眸深沉,“到时候皇上会将她许配给谁?那么多皇子,总会有一个妻位给她。”   段崇脸上毫无变化,拳头却已握得硌硌作响。   沈鸿儒倒是一派的风轻云淡,将茶盏稳稳地放下,温声说:“此次下西三郡,你令郡主同行,届时想办法过了傅谨之那一关,成了亲再回京。”   段崇声音冷了几分:“多谢沈相提点,这件事我自有定夺。”   沈鸿儒扬了扬眉,没再说话,半晌后他又想起一件事,说道:“另外,几个月前,鹤州郡刺史遭人刺杀身亡,呈交到刑部的卷宗有点问题,你到了之后,先去摸一摸这个案子。”   “甚么问题?”   “因为物证、人证确凿,鹤州郡守就判了案,可卷宗中却少一份仵作验尸的记录。过龙门的节骨眼上死了个朝廷大官,这事还是慎重仔细一些才好。”   段崇答应下,承诺到了西三郡会先从鹤州郡守那里重开卷宗,再行审查此案。   待沈鸿儒再嘱咐了几件要注意的事项,段崇就拜别了他,回到六扇门里来。   吏部下达的公文已经送到,指派他护送乔守臣巡察西三郡。   段崇安排杨世忠带领一队信鹰随他一起去西三郡,裴云英则留守六扇门,暂代魁君一位。   交代完一切事务之后,他才去到傅成璧的值房当中。   她这处小院处,不知何时编了个花藤秋千,昭昭正漾在秋千上晒暖儿。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眼缝看他,高兴地喵喵叫了两声,从秋千上跳下来跟到脚下,蹭了蹭他的流云黑靴。   段崇一只胳膊将它揽到怀中,进门时,玉壶正给傅成璧研墨。她见是段崇,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故放下乌玦,行礼俯身退出值房外。   傅成璧写得入神,也没抬头,就道:“等我一下。”   段崇就抱着昭昭安静地在一旁等候。待写完最后一个字,笔锋一勾,手腕轻抬,她也不顾得去看墨迹干化,抬眸望向了段崇。   瞧见他,傅成璧才想起昨晚的事,一时羞赧不已,脸上不禁发了些许红晕,轻声道:“你来了呀。”她背过去手,手指拢得紧紧的,“昨晚……剑圣师父没有为难你罢?”   段崇摇摇头,眼眸含笑地望着她。傅成璧见他眸中比以往还要更温柔些,下意识将发捋到耳后,心里酥软一片,想着也不知剑圣师父究竟怎样看她的,但傅成璧到底是女儿家,段崇没有多说,她也没好意思多问。   段崇转而道:“皇上派我陪同乔大人南下,去西三郡巡视。”   “西三郡?”傅成璧满目疑惑。   段崇将昭昭放下,与傅成璧一同坐到书案前。   他拢住傅成璧的手,将此行去西三郡的目的一一与她说清楚了,无论是声音还是神情都多为柔软,不像他平常的样子,“等处理好过龙门的事,我和师父亲去军营,向你兄长提亲。”   傅成璧眼睛一瞬全是惊喜,“那皇上可否允我一同去?我……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哥哥了,很是想他。”   与傅谨之为数不多的见面中,印象最深的一次还是在她与李元钧大婚之时。   傅谨之对李元钧一字一句地嘱咐道:“璧儿她喜欢你,今生只想嫁你一人,臣虽不欢喜,但更不愿见到她灰心意冷。臣今天将她好好地交给王爷,愿王爷一辈子都爱她敬她,万不要让她伤心难过。”   这句话后应当还有一句,傅成璧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时候哥哥还做出过一步妥协。   李元钧登基后,边关上了一封折子。她在御书房中无意间见到是哥哥的字迹,擅作主张地打开来看,字里行间除却陈述军情,多是问她安好。   末了,上书——皇后一切遂心,臣也会如皇上所愿,永远镇守在雁门关外。   一些事,傅成璧都不敢细究。她眼眶发红,轻轻攀住段崇的肩,依到他的怀中,略有些哽咽地问:“寄愁,你能想办法让我去一趟雁门关么?”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想哭哭……   段崇:不哭不哭,明天就带你去找哥哥!   傅谨之:来吧!臭小子!!放马过来吧! 第76章 出京   傅成璧之所以会这么问, 是因自己身处官家,没得自由,所以即便从前再思念兄长, 她也没动过能够出京去寻的念头。   她来京之后就是侯府里深闺小姐, 京城规矩多,自然不如她从前在庐州家中的时候自由自在。   她现在每日不用囿于府中皆得益于大长公主从前推行的女官制度,也心知能到六扇门来做个整理卷宗、撰写书录的差事, 已然是皇帝舅舅对她最大的宽宥。   然而段崇却不一样, 他曾是仗剑行四方的游侠剑客,本就是自由之身, 即便在六扇门当差,行事也多随心所欲。   她恐教段崇为难, 又改口道:“不如我明日进宫,亲自向舅舅请命去西三郡。他若当真顾念我, 应当也不至于非要留我在京……”   朝廷上有些事,段崇并非不懂。   武安侯战功赫赫, 又娶了姜阳长公主为妻,却要退居庐州;待两人双双去世后,朝廷才调任傅谨之入京, 即便如此, 傅谨之也并非是在京中任职, 而是调去镇守雁门关。现如今,文宣帝甚至还试图将他安在边疆。   桩桩件件都不难看出皇上对武安侯府的忌惮。   傅成璧在他眼中不是外甥女,更像是一枚棋子, 能够稳住傅谨之的棋子。   段崇知她聪明,若当真明白这一切,又不知该何等寒心。他不愿他的姑娘再为任何一件事欠上皇室一分一毫。   段崇爱怜地拥住她的纤腰,轻声道:“别难过,皇上准许我调动手下去西三郡,届时我将你的名字写在文书上,递交到吏部。如果皇上不同意,还有我和沈相在,就不必你亲自入宫了。”   傅成璧听言,只觉心团上涌动着一股暖流,更往他的怀中贴紧了一分。她眼眶中盈着点点泪珠,段崇也不知该说甚么话安慰才好,一时笨拙得很,只会将她往怀中再拢了拢。   窝在脚底下的昭昭见状炸了毛,尖锐地喵叫一声,伸出爪子抓挠着段崇的靴子和袍角,转眼间就教它挠出几根线来。   段崇不得不放开傅成璧,伸手去驱赶昭昭,谁料猫一扭脑袋就咬住他的手指。   咬得不重,更像是在闹着顽儿,但是眼神却很凶,似乎很介意段崇碰了自家主子,喵呜的声音中都带上警告的意味。   段崇想起当日教傅成璧咬过的地方,无奈地扬了扬眉,“这到底是谁教出的性子?”   不料傅成璧却笑道说:“在入京之前,都是哥哥在养。有时也会凶得很。”   “……”   段崇看着呲牙咧嘴的昭昭,可不是个好兆头。   ……   调派人手的文书一经送至吏部,很快就有了批审,皇上准许傅成璧随行。拿到公文的时候,傅成璧还很诧异,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段崇向她解释说,是沈鸿儒去了大佛寺一趟,将此事告诉了惠贵妃。惠贵妃修书一封送到宫中,书信当中没有说是为了傅成璧的事,只是旁敲侧击地谈及人间情爱,也多是她近来修佛的心得。   皇上看了之后很有感触,吏部上奏后,他得知傅成璧欲顺道去雁门关探望兄长,没再多想就应了下来。   傅成璧听后,也不顾两人还在六扇门,周围时不时会有巡守的信鹰,眼睛弯着一下抱住段崇,高兴道:“真好,哥哥要是突然见到我,一定比我还要开心呢。”   说着,果真就巡来一队信鹰。他们眼看着两人身影相贴,怎敢多打扰?立刻调转方向,迅速往别处小跑而去。   段崇轻咳两声,左右看了两眼,将她从身上揪下来,“有人,这样不好。”   虽然之前两人已有过分的亲昵,但到底还没有成亲。他往日最是恣意,不将身外名放在心上,可如今却不得不考虑对傅成璧的影响。   傅成璧见状嘻嘻一笑,踮着脚搂住段崇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巧笑倩兮道:“有甚么不好的?又没别人看见。”见段崇还板着个脸,她抿了下唇,“你若不喜欢,我就不近你就是了。”   她欲抽身离去,却教段崇一把托住了腰,重新贴合上来。顷刻后,他才近乎别扭地说道:“……喜欢的。”   段崇耳上染了些颜色,低眸正瞧见她一脸坏意,才晓得又是她欲擒故纵的花招儿。   他声音肃上几分,“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傅成璧笑道:“哪里敢?一切承蒙段大人指教,是伐?”   她愈发轻俏的话下一刻就教轻柔又深切的亲吻赌在口中。段崇的手指没入她檀乌的发丝,傅成璧能清晰的感觉到他掌心中近乎炙热的温暖,她攀着他的肩膀,不甘示弱地回应着。   她想告诉段崇,能够和他在一起,是她这辈子最有福气的事了。   ……   吏部公文批复下来,很快乔守臣就率领一队人马启程往西三郡而去。   乔守臣虽然是皇上任命的钦差大臣,但他知道这场过龙门的戏,还得看段崇这个角儿唱得好不好。   他要走官道,按照行程,到达西三郡时必然已经入秋,刚巧能赶上过龙门。可若不提前派人摸一摸西三郡的水深,怕是一到任就得翻船。   故而,在他们出了京城以后,乔守臣就决定兵分两路,由段崇带领一小队人马先行赶路,争取能早一些到达西三郡,摸清楚此次参与过龙门的候选人。   段崇听命,将信鹰悉数留下保护乔守臣。他和齐禅、傅成璧三人带领一队官兵率先到达西三郡,届时再在鹤州郡和乔守臣汇合。   当初傅谨之赴任,从庐州一路赶到京城,虽路上已然多番顾念傅成璧,但他也不敢耽搁了入京的时间。那时傅成璧就吃了一路舟车劳顿的苦,以致于她对此有深深的恐惧。   只不过这回她心中挂念着兄长,也不觉得有多苦。更何况还有段崇在侧,他虽然木讷于言语,但若真照顾起人来却是无微不至。   加上齐禅常嚷嚷着要休马,哭天喊地叫累,他们常是白天才赶路、晚上休息,一路上赏着山川秀景,竟一日都未觉是难捱的。   如此走走停停数日,因多是走得近道,也没太耽搁行程,不出两个月,就已临近鹤州郡。   是夜,一行人马留宿仙客来。   齐禅往柜台上搁了一枚玉鲤鱼纹佩,掌柜的正掂量着,这厢段崇就往台上扣了一袋银子。他顺着抬头看去,眼睛一亮,立马就认出段崇来,“不知是段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齐禅不乐意了,“你不用付账,到了鹤州郡就是聂白崖的地盘。我千里迢迢跑到京城问信,这次一定要宰这个铁公鸡一顿。”   掌柜的赶紧将鲤鱼纹佩还给齐禅,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剑圣老前辈了,您二位能来小店,是蓬荜生辉的好事,小的哪里会收你们的钱?快,阿贵,给准备两间上好的客房。”   段崇还是将银子按在柜台上,“掌柜的客气。再准备六间普通客房,劳烦请人将门外拴着的马牵进马棚中喂了。”   掌柜的推辞几下,不敢不收。   齐禅啧了几声,回头正见傅成璧走进来,忙问道:“傅丫头,饿不饿?”   傅成璧抿唇轻轻摇了摇头。   齐禅用手肘戳了段崇一下,说:“丫头饿了,想吃肉,还想喝酒。”   傅成璧失笑一声。段崇望向齐禅,说:“……她不喝酒的。你也只准喝半壶,我去附近镇上抓几副药,回来给你泡个脚再睡。”   齐禅挥手撵他走,“行行行,去罢。”   段崇问过掌柜最近的药材铺,临走前又低声叮嘱了齐禅一句,“成璧她真不喝酒。”   “晓得、晓得。你放心,就我喝。”   段崇前脚出得客栈,齐禅后脚就要了一壶烈酒来与傅成璧同坐在一桌。先给她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尝尝,鹤州郡名酒云祥!”   傅成璧坐得很是规矩乖巧,捏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一股辛辣冲得她直皱眉头、眼前发晕,不禁咳了起来。   齐禅哈哈笑道,“辣不辣?”   “辣。”辣得傅成璧脸都红了。   齐禅欣慰似的拍了拍酒壶肚子,说:“辣才够劲儿!多尝几口就能品出香来了。”   傅成璧又抿了几口,果真如他所言,的确是出了醇香的回味,可这酒实则烈性,小小的一杯就让她脸上烫起来。   齐禅教她尝过就作罢,自顾自地痛饮起来。   傅成璧则在旁为他布菜,适时问道:“寄愁说要买药来给您泡脚,剑圣师父是身子有哪里不好么?”   “人一上年纪总有毛病,不是甚么大事。”齐禅说,“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言辞来表述,顿了顿转而问道:“你知道一开始的时候,寄愁甚么最厉害?”   “不知道。”傅成璧说。   “他师父最厉害!”   傅成璧扑哧一笑,一双眼睛弯得像是月牙儿,“是。”   齐禅满意地笑道:“不过现在嘛,还是他厉害,居然能哄得你心甘情愿地跟他在一块。”   她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寄愁蛮好的呀。”   “好,都好!”齐禅见她还护着段崇,不禁打心底高兴起来。   他看向窗外堪比玉盘的大月亮,发了一会儿愣,噙着不明意味的笑又饮起酒来。从酒杯换到酒碗,饮到最后竟是醉了,嚷嚷着要给众人舞剑看。   剑若长虹,有力挽流云的料峭锋芒,一边舞剑,一边豪饮,剑芒都啸成了霜白的月光。   段崇回来就见齐禅歪倒在桌上,口里还净说些胡话,傅成璧在旁服侍着喂了碗醒酒汤,才让他好受一些。段崇暗自舒了一口气,背着齐禅上到客房中,帮他脱去外衫、褪了靴子,又端了药水来泡过脚,折腾了一阵子才放他好好躺在床上睡。   傅成璧忐忑地守在门外,段崇出来时,忙迎上去问道:“剑圣师父可还难受么?”   “喝醉了而已,没关系。”   “我应当劝着他些的。”傅成璧有些自责。   段崇抚过她还晕着红色的脸颊,“与你无关。师父有心事,一到西三郡就爱喝上头。”   “心事?”   段崇想了想,“说起来,此事也与老侯爷有些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   齐禅:我风骚的时候,段崇还穿开裆裤呢!现在老了,掌柜的要通过我徒弟才认识我?!   段崇:这就是你非得让成璧喝酒的理由?专门气我的?!   傅成璧:没有没有,真得蛮好喝的。   段崇:…… 第77章 心结   齐禅年轻的时候在江湖上混出了点儿名气, 专爱行侠仗义,打抱不平。   有一次他曾在意气之下杀了朝廷的一个贪官,虽然是个可以敲锣打鼓、奔走呼号的好事, 但杀人终究是杀人, 对方也终究是个朝廷命官。   朝廷派出一大队官兵前去追捕缉拿,齐禅则一路逃到了雁门关。   由于当时的西三郡还处于三不管地带,朝廷不敢轻易在西三郡的地盘上大肆搜人, 齐禅又教一户人家收留, 好说歹说的逃过了这一劫。   救他的这户人家姓谢,是鹤州郡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 家里祖传下来几亩地,一家老小全都指望这田活。为了给齐禅一口饭吃, 他们都得自己勒紧裤腰带,一日一人饿上一顿, 才能省出些米粮接济他。   而谢家也因为收留了齐禅,当月没能交“红钱”买鲤鱼牌, 结果受到当时在鹤州郡横行的沙蝎帮的骚扰。   他们要抓谢家十几岁的小女儿去给帮主做妾,幸得齐禅及时赶到,将他们尽数打退才算化险为夷。   谢家老太卖了自己唯一的银手镯给齐禅做盘缠, 让他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齐禅那时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性子, 哪里真会怕了沙蝎帮?   沙蝎帮帮主知晓齐禅是个剑术过人的硬手, 想趁机将他纳入麾下,于是就请他到总舵来喝一场顿酒。   齐禅来到鹤州郡才知道,赌坊、走私、贩卖人口奴隶、勾栏院, 能想到最黑心的生意这里都做。而沙蝎帮就是做得最淋漓尽致的一个。   齐禅本性高傲,不屑与此等卑劣的阴沟老鼠为伍,不客气地拒绝了对方的盛情。   酒桌上谈不拢的事,沙蝎帮也有自己的手段。   “齐大侠且慢,在你出这个门之前,在下还要送你一份大礼。”沙蝎帮帮主说。   黑色的幕布扯开,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谢氏全家上下都被绑在高高的空中,手起刀落,八根绳索全部斩断!   齐禅回眸的一瞬间,甚至都没能反应过来,眼看着八个人全部从高处坠落,嘶声尖叫陡起,又在“嘭嘭”几声闷响后全部归于平静。   血从尸体下漫延,小溪一样顺着高台流淌下来。   紧接着又从后堂扔出来一个白玉条样的身体,骨碌碌滚到齐禅脚下。   这个女孩子在几个时辰之前还送过他一朵牵牛花,嘱咐他此次去总舵一定要小心。而现在白雪一样的肌肤上全是教人蹂躏出来的青紫,已然气绝身亡。   齐禅这辈子杀过最多的人就是在沙蝎帮。   他的剑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狠厉,却不是一剑封喉的狠,而是伤及要害等待着人慢慢流血而死的狠。   血顺着剑尖滴落,齐禅立在遍地尸体中间,耳边听着满堂的哀嚎,但却未能扰动他乌黑空洞的眼,那里面只有屠杀时溅上的红。   他只觉眼前的所有都在一点一点破碎崩坏,他信仰得邪不胜正,信仰得人间大道,都在他的眼前腐朽成灰。   他将谢氏一家全部安葬以后,负剑离开了鹤州郡。   近一年的光景中,齐禅颓败得像个废人,要靠着从前江湖朋友帮助才堪堪不用挨饿。每一日除了练剑,就是在喝酒,因为只有喝得大醉,他才能睡着。   段崇沉声说:“当时你父亲还是大理寺卿,查到那官吏贪赃枉法的罪证,为师父洗清了罪名,并撤销了刑部的通缉令。师父那时候虽然失意,但到底没忘了有恩必报的道义,亲自拜到傅家道谢。”   傅成璧“唔”了一声,倒不知父亲还与剑圣师父有这等渊源。   不过老侯爷一直不愿与江湖人扯上关系,没有接见齐禅,他将派人从鹤州郡赎回的银手镯交给了他,希望他早日振作起来,不咎于己,不愧于心,不负于人。   那段时间齐禅沉沉意志终于一点点复苏起来,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就跟在武安侯的身后,不分白天黑夜地保护他。   后来武安侯接到朝廷分派去整治西三郡,齐禅也跟着他再次来到鹤州郡。   当年沙蝎帮在一夜之间消失,可是鹤州郡的局面并未因此改变,紧接着冒出更多江湖帮派争当第二个沙蝎帮。   武安侯告诉他:“你能杀了一个帮派,可紧接着还会有另外一个帮派起头,你就是再厉害,能将西三郡所有人通通杀光吗?   ——不从根本上改变西三郡的秩序,这里的百姓永远都得不到安宁。   武安侯试图选立官员,以律法规制西三郡,强硬过激的一刀斩也引起江湖势力极大的反噬,甚至开始与朝廷对抗。   一系列征讨落下的伤亡让武安侯清醒地意识到,想要平定西三郡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他接纳了中庸谏言,做出让步,在西三郡选立“大管家”,让一切变得有规有矩。   当然,双方都做出了妥协——朝廷将会在厘税上让下四成,而雁门关的军粮军饷则由西三郡供应五成。   当时西三郡的各大帮派也教武安侯的军队整治得不轻,本以为要拼个鱼死网破,谁料他竟然肯让步妥协。一番商议后,就答应了他的条件,选任“大管家”。   原本武安侯想捧齐禅坐上大管家之位,但齐禅始终难解心结,不想留在鹤州郡,推脱再三。但他在街上游荡时无意间碰上了有“剑仙”一称的聂白崖,两人互相指点切磋剑法。   两人对剑,大都讲究点到为止,聂白崖甚觉不过瘾,这碰上在鹤州郡举行的过龙门,就想找人练练手。   谁想西三郡的那群人全是抱团行事的时候才威风,单打独斗根本就没眼看,一群菜鸟,聂白崖这头还没舒展开筋骨就莫名其妙地赢了。   这大管家一当就是二十年。   的确,有了聂白崖之后,西三郡少了很多打打杀杀,但本质还是一团污泥,脏乱不堪。   “师父告诉我,想要改变西三郡的局面,单凭一人之力是不行的,唯有朝廷才能彻底将它改变。”段崇神情平和,但眼眸当中却有簇簇亮光,“这一程到雁门关,除却要向你兄长提亲,也是为此而来。”   傅成璧说:“你可有甚么对策了?”   段崇摇摇头,说:“等到了鹤州郡,摸一摸水深水浅,再做部署。”   他望着傅成璧姣好的脸庞,食指不禁轻轻地抚过她的脸颊,“西三郡暗藏汹涌,我最怕此事会牵累到你,所以在过龙门开始之前,我会将你送到小侯爷那里,在军营中才是最安全的。”   傅成璧眼中漾着波光,上前轻轻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的下巴,说:“如果我非要和你在一起呢?”   “成璧,你要听话。”段崇难得用如此珍重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话。   傅成璧说:“你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麻烦,是你做事时不得不撇下的累赘。”   “成璧……”   “不说了。”傅成璧松开手,眼眸有些发黯,“困死了。”   傅成璧转身就到自己的客房当中去。段崇在原地迟疑片刻,总觉得应当跟她道个歉,谁料刚敲了门,客房中就全暗了下来。   段崇暗叹一声,一脸自恨地捂着眼睛,蹲在门前。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傅成璧真在生气,着实令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动了动身子,差点磕到门上,左右恐打扰她到休息,便下了楼到自个儿房里去睡。   傅成璧站在门后头,这厢听见他真得走了,气得跺了跺脚,眼里积蓄上委屈的泪,娇骂了一句“傻子”,转头就扎到床里去,暗自赌气再不肯搭理他。   翌日,齐禅神清气爽地起身,准备启程的时候就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一直以来,两个人都如胶似漆的,这回都大半天了也不见两个人说一句话。   好几次段崇想要开口,傅成璧都躲瘟神似的躲着,自顾自地爬上了马车。   齐禅和段崇并列骑马在前,一队车马往鹤州城中驶去。   齐禅悄咪咪地问:“怎么?跟小丫头吵架了?”   段崇昨夜都没能睡着,眉宇间全是疲倦,沉着脸“恩”了一声。   齐禅却笑起来,“吵得好。省得你小子窜上天,成日里就教人家丫头迁就着你。”转眼看见他的神情,齐禅扬起马鞭,轻轻抽了他一鞭子,哼斥道:“瞧你那拧巴的鬼样子。”   段崇抿唇,没有吭声,显得愈发沉默起来。   等到晌午的时候,一行人才算进了鹤州城。主街两旁蹲守着不少帮派的放风人,专看从外地来的人马,几双亮着精光的眼睛盯在段崇身上。   段崇要去拜见鹤州郡守,调出来刺史被杀一案重新勘验;齐禅则打算去找聂白崖,将京城下派乔守臣来西三郡的事告诉他。   两个人兵分两路,段崇率人先行到府衙。段崇派人递交公文以及钦差大臣的令牌,鹤州郡守不敢不恭,忙忙慌慌地出来迎接。   段崇与他寒暄几句,转眼看见傅成璧正钻出了马车,习惯性地前去扶她下来。傅成璧身影灵巧,一下从马车上跳下来,不领他的好意。   行到鹤州郡守前,傅成璧先言明了身份。   郡守一听她是武安侯府的郡主,忙再跪下行礼道:“下官葛承志叩见郡主,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郡主赎罪。”   “葛大人请起。”   段崇清了清嗓子,肃声道:“按照沈相的批示,本官今日前来调取鹤州刺史崔书被杀一案的卷宗,进行复审。”   葛承志脸色一变,拱手弯腰问道:“卷宗不是已经送到京城审核么?可是下官做得有不妥之处?”   “并无,只是为了慎重起见。”段崇又将大理寺少卿的官牌举起来,说,“也是大理寺职责所在。”   葛承志“哦”了一声,忙将两位请进府衙当中,令人从卷宗库中取来刺史被杀一案中涉及的证人供词以及证物。   画过押的供状,凶手所使用的凶器以及证人的证词一应俱全,除却缺少必要的验尸记录,凶手都确定指向一个人——鹤州郡最大的帮派抚鼎山庄的少庄主,宋澜生。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哼!!   段崇:限定版蹲在角落不敢敲门.jpg   傅谨之: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禅:妙极妙极! 第78章 道歉   按照朝廷升迁制度, 刺史崔书将会在今年立秋代替葛承志担任鹤州郡郡守一位,而葛承志在鹤州郡任职期已满,将会调任进京供职。   抚鼎山庄的庄主宋遥欲把女儿宋秋雁许配给崔书做夫人, 结成亲家。   这内里的目的不难猜, 抚鼎山庄是鹤州郡最大的帮派,当然希望能与官道打好关系,日后更方便生财。   只是这宋秋雁正是花容月貌的好年纪, 按岁数崔书当她爹都成, 她哪里肯委身嫁给这么一个老男人?哭过闹过,甚至在父亲门前长跪三天三夜, 苦苦哀求,都无法动摇父亲的决定。   少庄主宋澜生是宋秋雁的亲弟弟, 见姐姐成日以泪洗面,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刺史被杀的前一天晚上, 宋澜生还在跟几个朋友在仙客来喝酒。喝得大醉之际,一桌人不知怎的就谈到了宋秋雁的婚事。   当时在酒馆的所有人都看到宋澜生恼羞成怒, 拔剑将木桌儿一下劈成两半,醉醺醺地嚷嚷着,一定要杀了崔书那个老色鬼, 替姐姐泄恨!   但在场所有人都当他是酒后失言, 谁也没有当真。谁能想到第二日黄昏后, 刺史崔书就被发现死在城郊外。   凶杀现场不远处有一口枯井,在枯井中找到被丢弃的长剑,又在枯井周围的荒草丛中搜寻到一枚青鼎形状的玉佩。   剑是抚鼎山庄统一配用的剑, 玉佩正是宋澜生的玉佩。   具备了证物以及杀人动机,葛承志当日就派人逮捕宋澜生,关押到府衙大牢。   从审讯记录上来看,宋澜生一开始并不承认杀害刺史崔书,但问及他的不在场证明,他支支吾吾半天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宋澜生最终认罪画押,现已收押死囚牢房,等待秋后处决。   葛承志在旁半躬着身,等到段崇合上卷宗,而傅成璧也已看完所有的证物后,他才谨慎地说:“缺少验尸记录是因当时府衙上的仵作回乡探亲去了,在他回来之前,宋澜生就已经认罪画押。”   说罢,葛承志又叹息一声,“夏天闷热,尸体总摆放在府衙里也不是个事,再说崔大人是朝廷命官,总要保留点体面,所以下官就准许其亲眷领回安葬了。”   段崇抬起长眉,心中已有些想法,一如从前那样看向傅成璧,问道:“怎么样?”   傅成璧瞥了他一眼,脸上还是不冷不热,没有回答,转而对葛承志说:“还请大人尽快安排,本官想重新开棺验尸。”   见她不理,段崇喉咙梗了一下。   然而葛承志却是一惊,忙对傅成璧作揖道:“郡主,开棺验尸可不是一件小事,需得您明确示下原因,下官才好去安排。”   “没有验尸记录,大理寺不能归档。另外,供状上宋澜生对杀人过程缺少细节化的供述,甚至没有交代崔书的尸体是如何出现在郊外的。”傅成璧目中绽出清冷的光,“所以供状不足为信,此案尚有诸多疑点。”   傅成璧与段崇的怀疑之处差不多,他唇角不自觉浮了些笑,转而对葛承志说:“现在就去安排人手开棺验尸。”   葛承志额上冒起热汗,他原以为傅成璧亮出六扇门女官的身份只是在旁做个陪衬,为段崇撑撑场面,却不想断起案情来还这等厉害。   他不敢违令,拱手应命,吩咐人将段崇、傅成璧请到后堂稍作休息,自己则赶忙去办重新验尸的事。   两人来到后堂,衙役沏了热茶,奉上鹤洲有名的奶酥点心,请他们品尝。   傅成璧却没甚么胃口,刚到鹤州城就来府衙看卷宗,这会子坐下来她才觉出腰酸背痛,但因是在外,她还是端庄地坐着,一言不发。   衙役立在一旁,眼珠在段崇、傅成璧两人身上来回转动,总觉得气氛有点紧绷,静默间,空气好似凝上寒霜,渐渐泛出冷意。   段崇看了他一眼,说:“你先退下罢。”   衙役差点没给磕头谢恩,点头哈腰地给两位敬过,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等到堂中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傅成璧坐了一会儿,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却不想段崇正直直地看着她,两人视线交汇。   傅成璧赶忙移开视线,教他发现自己在偷瞧,总觉得自己又输了一阵,加上昨晚的事让她委屈又难过,一时眼眶泛起热来。她还怕教段崇看见,起身就要走。   却不想段崇已经走到她面前,双手按住把手,将她牢牢困在椅子上。   傅成璧眼里泪莹莹的,全落在他的眼中。她一时羞恼起来,狠推了一把,恼道:“让开!”   可她这样小的力气,哪里是段崇的对手?推了几下也推不动,眼泪便珍珠似的掉下来,红着眼睛道:“你就仗着我打你不过。我就去雁门关,让哥哥知道你是怎样欺负我的……”   她又想起身,可段崇还是不放。傅成璧也是恼极了,攥起拳头就往段崇身上打。可他当真跟块木头似的,不说话,也不躲,就任她出气。   她打了也不见好转,哭得更加凶,喉咙里发出颤抖的泣声。段崇将她抱在怀中,手臂蕴着力量,不容她挣扎。   “别去雁门关了,”段崇喉咙有些暗哑,“你一天不跟我说话,我都觉得难熬。”   傅成璧伏在他肩膀上,抽泣了一下,这比鞭子抽到他身上都要疼。   傅成璧委屈地说:“我也不愿碍手碍脚的,听你的话,明天就去。”   段崇虽听出她这还是赌气的话,但若真设想一下没有她在身边,当真是百般舍不得。他将她抱得愈发紧,半晌,才僵着声线道:“……傅大人,你饶我一回。”   得他这一句,傅成璧憋在心里的气顷刻就消了,又低低泣了半晌,才蹭着他的衣裳将眼泪擦去。   段崇低头轻吻去她眼睛和脸颊上的泪,等她消了最后一点泣意,才缓缓放她坐好。   傅成璧又觉得不能这样轻易饶了他,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诘问道:“昨晚你在外面,为甚么不进来?”   段崇单膝跪地般蹲在傅成璧膝前,脸上烧燎起来,认真地回答道:“我知道你生气了,不想见我。”   “就侬知道得多!侬知道甚么呀!”   段崇胳膊上又似教她叮咬了一口,以为自己说错话又教她生气了,正是茫然无措间,傅成璧倾身亲了他一下。   亲在脸上,残存着温热,令他脑海里炸开一瞬的空茫。   傅成璧耳珠也悄悄爬上绯红,娇嗔道:“你怎总这么傻的?教也教不会。”   “我……”   “郡主,段大人。”葛承志从门外进来,看见两人就愣住了。   段崇一下站起来。   相较于他的慌乱窘迫,傅成璧倒是明艳艳地笑着,眼睛比星辰还亮,从容起身回道:“葛大人。”   见段崇浑身绷紧,将右手负在身后,傅成璧稍稍移了一小步,在葛承志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段崇下意识捉住她的手指,稍稍回首瞪了她一眼。傅成璧收到警告,立刻乖巧地收手站好。   葛承志一直垂头躬着身子,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将这些小动作收在眼底。可他怎敢细究,将头垂得更低,道:“下官已经派了衙役去开坟,还请郡主和段大人移驾。”   段崇清了清嗓子,压着胸膛翻腾的热浪,说:“劳烦葛大人带路。”   一行人即刻动身到了城郊的坟山。   到时已然是红霞满天。崔书的墓在半山腰的一块风水宝地,他们需得顺着山阶走一段山路才能到达。   葛承志倒会来事,提前给傅成璧安排了肩舆小轿,不至于她受累。   可不等他们走上半山腰,抬头远远就看见侧前方的天空上腾升起灰色的浓雾。葛承志大惊失色,“这不是崔大人棺墓的方向么?”   段崇眉头一皱,暗道不妙,飞身穿进丛林当中。   循着方向,还未走近就闻见刺鼻的浓烟。段崇敛息,用袖子捂住口鼻,跑到一片空旷的地方,面前萋萋荒草陷没在熊熊烈火当中,有两三衙役已经从火场中逃出来,可仍有一个正在火中打滚痛嚎。   段崇眸色暗沉,退下外头罩着的官袍,纵身一跃,飞踏进火丛当中,一手提住那人的衣领,将他飞快地拉了出来。   火苗顺着他的靴子一路攀窜上裤脚,他忙用将火苗打灭。墨色绸面已被烧穿一个大洞,翻露出一片混着血丝的焦黑。   针刺一样的疼痛密密麻麻地泛起,段崇咬了咬牙,也顾不上处理伤势,令其他衙役扶起这地上人,“烟里有毒,快走!”   傅成璧看见浓烟意识到可能失了火,赶紧让葛承志带人去山下找附近的居民帮忙。她往密林深处走了几步,闻见空气中有淡淡的酸臭味,刺得她眼睛都快流出泪来。   她终归没有段崇一身好功夫,不敢贸然靠近。直到看见段崇和几个衙役一同从浓雾深处走出来,她赶忙迎上去。   几个衙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刚刚又吸入不少的浓烟,心肺像是压着石头似的发疼,眼前开始天旋地转,一下瘫倒在地上。   段崇练过闭气的功夫,只是觉得味道冲得人头脑昏沉之外没有甚么大碍。   傅成璧看见他腿上的烧伤,心脏狠跳了一下,顿时有些六神无主。她镇了镇神,忙招着身后的官兵,道:“将这些衙役都背下山,到医馆请郎中看看伤势。”   她上前扶住段崇,问道:“还能走路吗?”   段崇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担心,又唤了两个官兵上前,对他们说:“去跟郡守汇报,说烟中有毒,务必让人打湿了布巾捂住口鼻,再进去扑火。”   “遵令。”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恋爱弱鸡段寄愁。   段崇:行内高手傅成璧。   傅成璧:……居然感觉不到你是在夸赞我呢。 第79章 谎言   马在山门处拴着, 傅成璧想让段崇坐在肩舆上,教人抬着下山。   段崇却不肯,说道:“我又不像你那么轻。”   傅成璧心疼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就坐一下的。”   段崇指腹拭去她的泪水, 低声道:“没事,只是看着严重罢了。”   傅成璧见劝不成,执意要扶着他下山去。   段崇虽然疼, 但惯来会忍;而傅成璧说是在扶着他, 却还不如说是教段崇抱了一路。   路上,段崇低头看着她乌沉沉的发和雪白的脸, 长睫沾着泪珠儿,润湿一片。身旁有微风拂过, 轻轻暖暖的,段崇茫然不知所思, 半晌,心忽地轻了起来, 尝试着往她身上移了些重量,将她抱得更紧。   傅成璧还以为他要站不稳,忙用上力扶住他, 眸子里全是焦急, 问道:“怎么了?疼?”   段崇眼里漾起淡淡的笑意, 但面容却仍是一派正经,朝她点了下头。   傅成璧左右找着可以休息的地方,让他缓一缓脚, 谁料回头的时候,他微烫的唇就已覆了下来。   傅成璧有些猝不及防,他也只是浅尝辄止。待段崇退了几分,傅成璧捂住自己的唇,睁着惊讶的眸子看向他,脸上腾地红了。   段崇声音温和得就像微风一样,“除了师父,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我。”   段崇的忍耐力比旁人强上不止百倍,遇上甚么伤痛常是一个人咬着牙就捱过去了。他常是如此,也习惯如此。   可听完他这句话,傅成璧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脸上更烧得厉害。许久,她才小声嘟囔说:“这才算甚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段崇沉默片刻,“恩”了一声,将傅成璧抱在怀里,说:“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下了山,两人就一路直奔回鹤州城中,问了一处药馆去看段崇腿上的烧伤。   郎中在药堂里帮段崇处理伤口,傅成璧等在柜台旁,吩咐跟来的官兵去取一件新的衣裳来。   大约快小半个时辰,段崇才从药堂当中出来。傅成璧扶着他坐在一旁,又跟着大夫去拿外敷内服的药,又听大夫是怎得嘱咐的,来回折腾了一阵儿才算妥当。   出了药馆,这厢跑来一个府衙的差役,对段崇抱拳道:“回禀大人,坟山的火势已经扑灭,只不过……”他顿了顿,迟疑地看了段崇一眼,才如实禀告道:“只不过崔大人的尸首已经被焚毁,如若再验,可能有点困难。”   段崇问:“可查明着火的原因了?”   差役说:“据掘坟的几个兄弟说,他们刚刚打开棺材,正准备将崔大人的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尸体的衣服上窜起了火苗,继而整个儿竟一下全着起来。火势一窜三丈高,将他们的衣服都烧了,他们忙慌跑出来,不慎燃着了周围的荒草丛,这才酿成了大祸。”   傅成璧听出一些疑惑,“尸体怎么会无缘无故地着火?”   差役也很纳闷,“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段崇冷声道:“告诉葛承志,就算是烧成灰,也要再验。让他即刻将崔书的遗骸送到府衙来。”   差役吓得打了个寒颤,低头道:“小的遵命。”   差役赶忙跑去给葛承志传信。段崇黑眸紧盯着他远去的方向,眼神愈发深不可测。   偏偏是在要开棺验尸的时候出了事,或许这崔刺史被杀一案当真另有隐情。   傅成璧和段崇又在医馆中寻到那几位开棺的衙役,据大夫说,五名衙役因为吸入过多的浓烟,伴随有舌苔发紫、脉象紊乱、心律薄弱等症状,结合来看,应当是赤金散中毒无疑。   赤金散是鹤州郡专供的一种药材,酌量少服是一剂良药,但若是燃烧起来会腾升出一种灰白色的浓烟,此烟却含有剧毒,吸入过量甚至会导致死亡。   赤金散的粉末遇光易燃,平常多封存在水油中,即便是入药也是以药液的方式。   段崇听这一番陈述,看来这崔书的尸体莫名其妙地着火应该就是赤金散在作怪。棺是第一次开棺,能将赤金散洒在尸体上,应当已经是入棺前的事。   崔书出殡下葬,前来吊唁的人肯定不会少,所以即便知道是赤金散,也难以探查出究竟是谁动得手。   段崇和傅成璧就在府衙里等,等到夜沉沉,葛承志才将崔书的遗骸运回来。段崇在一侧看着,由傅成璧记录,另一方由仵作勘验尸首。   由于火势发现得早,扑灭得也比较及时,崔书的尸体并未烧成灰烬,只不过尸表已经完全烧损。   满堂的人都忍着那股混着恶臭的焦味,然而仵作走了七八个来回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他实在不知这样的一具尸体还有什么好验的。   段崇皱眉,勒令仵作退下,眼睛扫过尸首的每一处,这才抬眸问葛承志说:“当时尸体的致命伤是在何处?”   傅成璧在六扇门已经练出来了,面对此行此景顶多是有些不适。而葛承志则实在受不住这味道,站在门槛外不敢进来,捂着鼻子,半晌才回答:“好像是在胸上。”   段崇找到焦尸的胸腔位置,套着油布手套的指尖游移片刻,果然发现还残存一处细小纵深的伤口。段崇将崔书翻过来,可以确定是贯穿伤,一击致命。   这尸体要是静静躺着也罢,教他一翻动,其余人脸色一黄,一时喉咙作呕,疯狂跑出去吐了。   段崇却面无表情,勘验时发现尸体右手腕处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段崇探究片刻,哼笑一声,将尸体摆正放好,重新覆上白布。   他对傅成璧说:“崔书死前应当是先被放了血,等到气短之时,剑从胸膛贯穿,刺破心脏最终致命身亡。从手腕上的伤口来看,是刀所致,而并非剑。”   “一个人,两把兵器?”   “也有可能是两个人。”   傅成璧想了想,说:“重审宋澜生罢。”   段崇将手套搁在一侧,看向葛承志,说:“提宋澜生到府衙牢房,本官要亲自审问他。”   葛承志脸色惨白,一张口就想吐,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可否请大人在外头问话?”   段崇轻笑一声,待净了手后,一干人都走到了院子里。葛承志看着深深的夜色,不禁说道:“此时天色已晚,大人不如等明日再审。”   “崔书是朝廷命官,现很有可能含冤而亡,尔等不经细验草草结案,本官不追究渎职之罪已然是网开一面,如今令你办事,却要推三阻四,因循怠惰。”   段崇肃容厉声,虽然语调平稳,但却威势逼人,吓得葛承志当即下跪在地。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段崇说:“去。如果中途出现任何纰漏,本官唯你是问。”   葛承志说:“遵命。”   有段崇一句话在,葛承志不敢有丝毫怠慢,随即亲自去死囚牢中提人,将宋澜生带到府衙刑房中。   宋澜生被押进来时脸上带着困倦和憔悴,他相貌生得端正,但或许是受了牢狱之苦,脸颊凹陷,颧骨突出,身量也清瘦不少,下巴还冒着青黑的胡茬儿。   见到段崇,他灰黑的眼轮没有任何光亮,却是看见傅成璧的时候,轻轻扬了一下眉。   段崇请他坐下,言明身份后,问道:“本官要你将杀害刺史崔书的过程事无巨细地再陈述一遍。”   宋澜生嘴唇有些哆嗦,“不都已经认罪画押了吗?!”   “再说一遍。”   宋澜生不耐烦地皱起眉,半晌,他才说:“我见到他,很生气,就把他杀了……”   “地点。”   宋澜生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城郊一处树林当中。”   “为甚么崔书会出现在城郊?”   “因为……”他哆嗦了一下唇,五指深深埋入头发当中,“我约他,他就来了。”   段崇再问:“据查验尸体,尸体脚踝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可是你所为?”   宋澜生又迟疑片刻,点了下头:“是。”   傅成璧做书的手顿住,缓缓将笔搁在笔山上,说:“伤口在手腕,并非在脚踝。”   “是,是在手腕。”宋澜生马上改了口。   段崇:“左手还是右手?”   宋澜生眉头皱得愈深,苦恼地敲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吼道:“我已经画押了!还想问甚么啊!不是已经结案了吗!你们,你们到底是甚么人!”   傅成璧沉吟片刻,胡诌道:“我受你姐姐宋秋雁所托,前来重审此案。她说如果你当真杀了崔刺史,她愿意一命抵一命,代你去死。”   段崇顺口接着胡编,给他下了一剂猛药,“西三郡有西三郡自己的规矩,一命抵一命也是公道。本官答应了宋秋雁,如果她愿意受死,本官可以饶你一命。”   宋澜生一听,激动地从板凳上跳起来,一旁的牢役赶忙上前将他按在桌子上,不允许他乱动。   宋澜生额上青筋暴起,唾沫飞溅,“荒唐!荒唐!甚么规矩,西三郡没有这样的规矩!这件事和姐姐无关,和她无关!我要见她!让我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这谎话编的,一开口就是老江湖了。   傅成璧:谢谢,你也不赖。   牢役:……商业胡吹真是夫妻维系感情的正道。 第80章 废人   宋澜生被拗在背后的手发着颤, 段崇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色。   段崇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本官已经重验过尸首,即便你就是杀害崔书的凶手, 也必然还有一个帮凶。”   “我都认了,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为甚么还要诬赖我姐姐!”   段崇冷着眉,说:“你想顶罪,可本官却想要一个真相。宋澜生, 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除了给抚鼎山庄惹更多的麻烦以外, 不会有任何好处。”   宋澜生伏倒在桌上,微怔了一下, 眼眸通红。   傅成璧进一步地揣测道:“你那么想袒护宋秋雁,难道真正的凶手其实是她?长剑, 青鼎玉佩,杀人动机, 宋秋雁也能满足这些条件。”   “不是!我姐姐根本不会武功!”   从崔书身上的伤口来看,能下手如此狠、准的, 必定是身负武艺之人。   段崇走过去,单手扭住宋澜生的右臂,便是手肘轻微往上一送, 宋澜生一下痛嚎起来, 脸都扭曲成一团, 额上冒出涔涔冷汗。   段崇掰开他的两只手掌察看,确定留有薄茧的是右手。他问:“你的胳膊有旧伤?”   宋澜生咬着牙呜咽,眼里掉出泪来, 脱开钳制狠狠砸在桌子上:“我是个废人,我就是个废人!”   段崇说:“废人的命也是命,你还是抚鼎山庄的少庄主,如若坐实了杀害朝廷命官的罪行,即便不会株连九族,抚鼎山庄也不会再有从前的气候。”   傅成璧道:“宋澜生,一味地袒护并不能将事情变成正确,脚下的路走错一步,往后步步皆错。谁是真凶,陷害你究竟有何目的,你就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吗?”   宋澜生头磕在桌子上,沉郁地哭出声,涕泗横流,“为甚么……为甚么你们要来……”   不来的话,他可以就这样死了,即便含冤而亡,即便心怀委屈,他都愿意。因为他有想保护的人。可现在,他们已经查到其他的蛛丝马迹,他就算是死,也是无意义地死亡,还要连累整个抚鼎山庄。   段崇将他放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平静地吩咐道:“给少庄主倒一杯茶。”   怄得嗓子都快沙哑的宋澜生用不太痛的左手哆嗦着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一路向下,暖着他发冷的身躯。   他抬起灰白色的眼轮,看了段崇一眼,又呆愣着望向傅成璧。   段崇狠了狠眸,“说!”   他声音低哑,问道:“敢问这位女郎官……姓甚名谁?”   “傅。”   “可是与雁门关小侯爷傅谨之有故?”   傅成璧轻挑娥眉,淡声回道:“他是我的兄长。”   “当真?”问出这句,宋澜生也不想得到回答,兀自喃喃道,“应当是真,你与他很像。小侯爷与我算是交识。”   段崇笃笃敲了两下,沉声道:“少在这里攀亲带故。宋澜生,如实交代,为何你的佩剑以及青鼎玉佩会出现在崔书被杀的现场?”   沉默半晌,宋澜生苦恼地抓了一下脑袋,“我不知道。那晚我在酒馆喝醉了,宿在仙客来,一早醒来,佩剑就不见了。而那枚青鼎玉佩……我,我送给了其他人,也不知为何会落在崔刺史被杀的现场。”   “谁?”段崇说。   宋澜生抿了抿唇,迟疑道:“是大月门的聂香令聂姑娘。”   傅成璧问:“你与她有私情?”   提到此事,宋澜生极为痛苦地点了点头,“在鹤州郡,抚鼎山庄和大月门分庭抗礼,世仇颇深。我和聂姑娘即便真心相爱,我们的父亲也一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段崇再问:“大月门可是擅刀?”   宋澜生点点头,“大月门门主聂三省的刀法在江湖上极为出色,聂姑娘也会使刀。”   段崇说:“所以当你看到那枚青鼎玉佩作为证物的时候,你就以为是聂香令杀了崔书,所以才决心认罪?”   宋澜生又看了傅成璧一眼,“既然你是小侯爷的妹妹,有些话说给你听也无妨。小侯爷也早知道,郡守葛承志和大月门互通来往、私相授受。这回偏偏是在过龙门的节骨眼上,刺史崔书要代替葛承志郡守一位,如此一来,大月门就无法让葛承志在入选过龙门的成员花名册上做手脚,他们当然要想尽办法除掉崔刺史。”   段崇冷笑一声,“你父亲想要将宋秋雁嫁给崔书,想必也是打着相同的算盘。”   宋澜生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想要反驳,可段崇说得是实话,他又能从何辩起呢?   姐姐在他面前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终身幸福都要付与一个甚么破龙门,却也只是让山庄争几个名额而已,又不能确定真会让山庄的人登上“大管家”一位。   宋澜生从未发现父亲竟有如此龌龊卑劣的一面,蕴在他胸腔当中的愤怒与其说是因为崔书,不如说是因为自己的父亲。   “蠢。”傅成璧眸中一泓清冽,“大月门分明就是要栽赃陷害,害了你之后,他们也不会放过抚鼎山庄。”   “我已是个废人,”宋澜生抚上自己的右臂,“这只手在两年前就已经废了,剑拿久了就会抖。如若不是一直对外隐瞒,所有人都会知道堂堂抚鼎山庄的少庄主实则连个地痞混混都打不过。如果我死了,就能将这个秘密永远带到黄泉中去,才不会给我们宋家丢脸。”   怪不得。宋澜生入狱多时,竟未听说过有宋家的哪个人来探望过他,甚至费心为他洗清冤情。这样一个废物,宋家犹恐避之不及。   傅成璧转头对段崇说:“派人去大月门请聂香令来罢。”   段崇点点头,这一回却没有派葛承志的手下,遣得是他手中的官兵。   宋澜生被暂且收押在府衙牢房当中,随时等待候审,并且有四个衙役轮番把守,以免有人会对宋澜生不利。   出了刑房,傅成璧理着袖口,转而想起宋澜生和她哥哥是旧相识,便道:“我不如先去雁门关一趟,去问问哥哥关于宋澜生以及大月门的事。既然宋澜生觉得葛承志和大月门暗中有勾结,想必哥哥也应当知道一些。”   段崇对“雁门关”三字尚且心有余悸,低声说:“别去了。我已派人在查鹤州郡各大帮派的底细,百晓生不日也会抵达鹤州郡,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傅成璧瞧他一副别扭样子,轻捶了他一下,笑道:“我又不会真去跟哥哥告状,你作甚这副样子?倘若真说了,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见不到我,你可难过?”段崇一本正经地确认道。   傅成璧哪里会想他会问得这般直白?偏还如此认真。她红了下脸,小声说:“……难过的。”   段崇英朗地轻笑起来,“那就不去雁门关了。”   傅成璧觉得段崇这是存心不想过去这一茬儿,反过来拿她的话来逗弄人。可他神容总一派的清风端正,仿佛不藏小心思,又让傅成璧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左右没找出反驳的话来。   这一趟下来,一行人都熬到了四更天。   回到驿馆后,傅成璧沾床就睡,醒来时已然过了晌午。   驿馆专程调了几个细致的婢子前来服侍,一番梳洗后,傅成璧却没再穿官袍,挑了件儿碧盈盈的衣裳,给鹤州郡黯淡的暮夏添了不少盎然的绿意。   婢子问傅成璧要不要传膳,她点点头,转而问道:“段大人可曾用过膳了?”   婢子回答:“段大人一早就起身练剑了,用过早膳,这会儿还不到再用午膳的时候。却是郡主,应当饿了罢?”   “那就端到房间中来罢。”   婢子低头领命,忙招呼后厨去将提早备好的粥菜端到傅成璧的房间来。她吃着菜不太对胃口,没动两筷子就放下了,只喝了一碗清淡小粥。   婢子在旁为她布菜,见她进得少,问道:“郡主可是哪里不满意么?”   “没甚么。只是吃不惯罢了。”傅成璧说。   “等奴才回了话,让厨房去请一个北方的师傅来,做几道郡主爱吃的菜。您看如何?”   傅成璧点头,“劳烦了。”   “郡主折煞奴才,这都是应当的。”   段崇刚收了剑路过此处,正巧看见傅成璧的房门开着,想见她已经起身,欲敲门进来,正是听到这一番话。   傅成璧听见敲门声,道了声“进”,就见段崇从屏风后绕进来。   段崇抬手将一干侍奉的奴才屏退,顺着她的目光坐在桌的另一侧。果真见桌上的菜没怎么动,只有粥碗见了空,他问:“不爱吃?”   傅成璧有些不好意思,“味道怪怪的。”   好像每一样菜中都加了糖;不加糖,就是辣,还辣得十分彻底。   “想吃甚么,我去做。”段崇眼眸深深地望着她,板着声音说,“一路过来,好像是瘦了。”   傅成璧说:“不麻烦的,吃粥也饱了。一会儿还要去府衙审一审聂香令,别耽搁了时辰。”   “无妨。缉拿聂香令的人才刚刚出了驿站,时间不着急。”段崇再问了一遍,“想吃甚么?”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没想好要吃甚么,你们给出出主意?   段崇:你尽管说,不会做的算我输! 第81章 规矩   傅成璧眯着眼睛看向段崇, 活像一只在打着坏主意的小狐狸。她移了移凳子,肘抵在他手边的桌子上,托着腮, 一时离他很近很近。   段崇能看见她白玉姣姣的脸近在咫尺。   “我要是说……”她勾了勾段崇武袍圆领, 轻抚着凸起的喉结,“想吃你呢?”   段崇一下攥住她的手指,喉结像是烧干似的痒起来。   傅成璧轻灵灵地笑起来, 不再逗他, 正经地回答:“吃甚么都好。只要是你做得,我都喜欢。”   段崇扶住她的腰, 用力往里一带,牢牢按到怀中。他黑眸中有簇簇泛着危险的光亮, 灼人得厉害,“傅大人, 你提过的要求,段某记在心里, 日后一定兑现。”   这句话当真是带着咬牙切齿的烦躁了。   傅成璧之前偏仗着他不敢逾越,很是肆无忌惮。这回与他贴得近了,不经意碰到, 明晰地察觉到他身下逐渐抬头的欲望, 傅成璧虽早已料到他不会逊色, 可如今见了真,仍旧有些发骇,很是怕惹火上身。   她一时血都冲到脸上, 忙从他身上退下来,移着小凳子躲了好远。   段崇方才练过剑时出得汗似乎都快被蒸干了,压着心底的焦躁,道:“我、我看着做罢。”   “好。”她赶紧应了声。   待他走后,傅成璧忙捡了桌上的奶甜酥糕往嘴里塞,甜得发腻时才能堪堪将心思转到味觉上来。   段崇这厢也没好到哪里去,去到后院,撩了一汪凉水就往颈上浇,又反复搓了几下喉结处,才觉得好受些。   他转到厨房当中,看了看陈列的食材。虽然鹤州离中原很远,却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   后厨的师傅一开始还很担心这京官下厨,战战兢兢地扒着门往里头看,连水缸都搬到了最近的位置,以防对方真给他这块宝地炸开了盖。   谁想这段大人动起手来还挺有模有样的,尤其是刀功十分出色,小白萝卜片切下来的近乎透明,还会雕上花,带着京城厨子那点风骚的味儿。   日头过午的时候,有专跑驿站的信差捧着个方形的木盒子踏踏跑上来,左右没找到段崇的人影,反而在走廊当中遇上正望风的傅成璧。   信差赶紧给她行礼,“见过郡主。不知郡主可知段大人现如今在何处?”   “应当还在厨房?怎么了?”   信差说:“受大月门之托,给段大人送一样物件儿。”   傅成璧正愁着不知道再怎么去见段崇,这倒是送上来的机会,她道:“给我罢。我会交给他的。”   信差忙点头,将方形木盒子奉到她手上,“多谢郡主。另外,主顾还想让小的给段大人带一句话,说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来到西三郡,就得入乡随俗’。”   “这是甚么意思?”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就是来回赚个跑腿的钱,怎敢过问主顾的意思?”   傅成璧思索片刻,挥手遣他下去。她一边走一边想,大月门怎么会在这时候送甚么物件儿过来?难道派去的人已经捉了聂香令,所以大月门才想送了东西来,好贿赂段崇一番?   她掂了掂盒子,也没觉得太重,兀自暗道:“看来这江湖的规矩,也与官场的规矩差不了多少。”   她刚进了后院的门,就觉得手上冷湿湿的,空出一只手看,才发现掌中都染上了红色。她下意识以为是颜料,可这木盒简陋,外头甚至都没有封漆。   她低头一嗅,闻见有腥味。   傅成璧心里咯噔一下,手猛地一哆嗦,盒子啪地掉在地上,盖都摔了个大开,从里头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傅成璧失声尖叫,吓得腿都软了,忙扶住一旁的石灯才不至于失态。   一干守在厨房外偷看的厨子小厮听见声音回头,正看到地上躺着个黑压压血糊糊的一团,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个人头,当即吓得魂飞魄散,莽地大吼大叫起来。   段崇闻声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赶忙跑过来扶住傅成璧瑟瑟发抖的身子,对着那几个小厮厉声道:“去叫人!”   他们连滚带爬地去叫了守在前院的官兵。很快,他们就来了,其中一个官兵将地上的头颅捡起来,在看清真容之后,“啊”地大叫一声,下一刻,他将头颅紧紧抱在怀中,泣意噎在嗓子里发不出来,很久,才痛哭出声。   “哥,哥——!”   “是谁!是谁干的!”   这头颅是属于上午去大月门缉拿聂香令的一名官兵,苗龙。而这痛哭流涕之人苗虎,正与他是兄弟关系。   傅成璧吓得脸色惨白,睫毛轻颤着,眼角又挂着泪珠儿。见到此景,哪里还会不明白是谁。她哆嗦着手抓住段崇的衣袖,“是大,大月门……他说……”   傅成璧教恐惧和震惊梗住喉咙,余下的话全都化成断断续续的泣声。   段崇先将一切处理妥当,待左右搀扶着苗虎下去平复情绪,陆续退离院子之后,他才轻握住傅成璧,拉着她坐到井边,将她的手浸道清凉的水中。   傅成璧吓得手脚发凉,以至于搁在井水里都觉得是暖的。   段崇洗着她掌中的鲜血,待她好一点之后,才缓声问道:“成璧,你别怕。你要告诉我,这盒子是谁送来的?那个人又说了甚么?”   “我……”傅成璧颤着唇,好不容易才能发出声音,“是一个信差,受大月门之托,来给你送这个木盒子。还有,还有一句话……送盒子的人说‘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既然来到西三郡,就得入乡随俗’。”   傅成璧不敢一字有差,将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段崇。   江湖规矩,要想从大月门中带走一个人不是问题,但是单凭官府的牌子是绝对不可能的,得要凭自己的本事。   有本事的,随意;没本事的,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算丢了命,也得怪自己技不如人,却还敢到别人的地盘上撒野。   这样的江湖规矩,这样的入乡随俗……   段崇握着她的肩头,手下还在安抚,可是眼眸却凝上了冰,一时寒得彻骨。她看得有些怯了,唤了段崇一声。   段崇一下回过神来,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   他扶着傅成璧上楼,临分别前,傅成璧还是鼓起勇气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想做甚么就去做,不用顾忌我。我就在这里等你,哪儿都不去。”   段崇怔上片刻,继而点头道:“好。”   段崇下楼,令人在正堂中集合。恰在此时,驿馆外渐近一阵儿马蹄声,翻身下来的人是个清瘦的公子,眼睛很亮,喜好来回打量观察,像是狼犬一样灵。   他一眼就看见段崇,一步飞上去正想着偷袭一记,谁料段崇的出剑速度还是那么快。“铮”地一声,竟是亮出了剑锋,准且快地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吓得侧身一缩,才保住了这颗脑袋,百般疑惑地看向段崇的神容,才发现他浑身皆是杀意和戾气。   很多年了,他已经很多年都没见到能够让骄霜剑出鞘的段崇了。   段崇看清来者,蹙了下眉,将骄霜剑收回鞘中,“百晓生?”   百晓生嘻嘻咧开笑容,“段哥,这是怎的,发这么大火?给小弟知会一声,啥事我给你去办了!”   段崇沉声道:“你来得正好。”   见他转身进正堂,百晓生搓了搓鼻尖,揣着袖子习惯性地左右打量一圈,才紧紧跟了上去。   这几日派去打探鹤州各帮派底细的官兵有了回信,将大月门的情况大致跟段崇汇报了一遍。百晓生在旁边听着直笑,笑得那些官兵都恼了,“不是,你笑甚么!?”   “笑你们。打探了两天就打探了这么些消息?”百晓生吸着鼻子,对段崇说,“段哥,你的信鹰子呢?”   “还在路上。”   百晓生说:“行了,您也别指望这朝廷的人办事,要趟江湖水,结果连鞋都没湿着,还以为自己真摸到鱼了呢。我百晓生来西三郡拜见您一趟,当然不会空着手。”   百晓生往怀里一掏,展出一叠纸来。他一张一张地铺到段崇面前,“鹤州这一块,能有摸头的就大月门和抚鼎山庄。大月门……”他翻了翻,抽出来鹤州郡的全貌图,搁在最上头,又道,“大月门之前也是靠卖鲤鱼牌过活的,不过朝廷查得严了之后,鲤鱼牌不能卖了,他们就改做赌坊、钱庄、妓院。”   一张鹤州城的地图上,用朱笔勾勒出了几个点。   “来钱最快的是钱庄。西三郡嘛,来来往往的都是生意,商人大都是借钱买货、出货还钱,拆拆补补的,所以大月门的咽喉就在这四家天宝钱庄。”   段崇问:“赌坊呢?”   “赌坊这地方就没有白过的,一查账那都是问题。”   段崇勾了勾唇,“那就等走了江湖规矩,再走朝廷规矩。”   百晓生惊疑地扬了扬细眉毛,“不是,你这不对劲啊,大月门犯了甚么事,要让你赶尽杀绝了?”   段崇没有回答,转而问道:“你是一个人来西三郡的?”   “你需要人手?”百晓生悟到他话中有话。   段崇点头道:“葛承志可能有问题,要从府衙调兵怕是会打草惊蛇。我的人现在还在赶来的路上,一时半会儿应当到不了西三郡。”   百晓生蹲在椅子上,一脸纳闷地看向段崇:“你这亮出惊雷弓,往天上放一个千里箭,天下所有的江湖侠士都得听你号令。现在你问我借人使?”   “惊雷弓已经教师父亲手封在乾正台,我以前不会用,以后也不会。”段崇郑重其事地回答他。   百晓生苦恼地挠了挠脑袋,“齐老前辈顽固,你也跟他学来。惊雷弓是上任盟主传给你的信物,要不是你非得去朝廷当个破官儿……”   惊雷弓一出,可以号令天下豪杰。可齐禅总觉得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对江湖武林都是大害,所以在惊雷弓传到段崇手上之后,齐禅就将惊雷弓封尘于乾正台,一直未出。   但百晓生知道段崇不喜听这个,摆摆手道:“行行行,不提这事儿。不过我的人打探消息还行,打仗却不行;你要借兵,不如跟聂大管家借;还有镇守雁门关的小侯爷傅谨之,他的兵都姓傅,都能信得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去说说。”   “不必。”   聂白崖和傅谨之,他当然是选择前者。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这一天天的,就没个安生日子。   段崇:宰了他。 第82章 计谋   段崇拜访到聂白崖的府邸, 同他讲明来意。齐禅当时在聂府上做客,听段崇一番言语,自然也为徒弟帮腔。   聂白崖却有些为难, “寄愁, 你这事儿按照西三郡的规矩,不应先见红。”   段崇:“是大月门先杀了我的人,送了一颗头颅到驿馆, 说这就是西三郡的规矩;怎么, 到了你大管家这里,规矩又变了?”   见段崇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聂白崖就知难能扭转他的决意。   聂白崖从齐禅那里得知,乔守臣、段崇前来西三郡, 是想彻底改变这里的局面。指不定段崇这次向大月门发难,就是想在过龙门之前“耀武扬威”。   聂白崖道:“行。人, 我借给你。只不过对上大月门,我们不一定能打得过。”   段崇轻讥道:“放心, 不会和他硬打。”   ……   翌日,段崇教人送了拜帖,时值黄昏, 他如约来到大月门所在的山脚下。   他只身前来, 没有佩骄霜剑, 甚至无一件防身的兵器。   山门前,大月门的门众循例搜遍他的全身,的的确确没发现甚么猫腻, 徒生惊疑,反而将段崇看得更加谨慎。   通往大月门总舵一共有左右两条山阶,中间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建有分舵所,蜿蜒而上,一共有九舵,从山顶俯瞰,连起来正如一条盘在山林间的卧龙。   每经过一舵,那些门众站在高处,个个手持兵器,眼里带着讥讽和轻蔑,看着段崇一步一步走向总舵。他们就像是在看一只乖乖入笼的猎物,而他们每一个都是猎人。   进到总舵的时候,段崇在门前看见两棵香如海,满树银花簌簌。他一时想起来在路上的时候,傅成璧曾经说过,有一种花名为“香如海”,唯有在西三郡才能寻得,却很是难见。   他轻笑了一声,从容迈步上前,走进大堂当中。   聂三省高高在上,随意倚躺在虎皮大椅上,见了段崇,稍稍俯身上前,将他打量个清楚。   他不想这小子还敢穿一身暗红色的麒麟官袍,腰间剑鼻子是空的,赤手空拳而来,也不懂是他太不知天高地厚还是真有几分血性。   聂三省鹰钩鼻,刀条脸,哼哼笑了两声:“你还挺有种,竟敢一个人来大月门。”   “聂门主还留了我三个兄弟做客,段某特来接人。”   聂三省挠了挠下巴,“你的那些小友太不懂礼貌,我就替你管教了管教。”   紧接着,从后堂拖出来三个血淋淋的官兵,扔到段崇面前。段崇眼眸遽然一寒,负手而立,见三人喘息忽而粗重忽而微弱,虽受重创,但一时尚无性命之忧。   他凝了凝神,秉住神思不乱,掀袍坐在一侧客位。   聂三省说:“我派人打听过,你从前在江湖上还算有点名头,不过后来当了朝廷的走狗,越来越不成器。”   他手里转着一把精致的小刀,刃身凛凛生寒,很是锋利,但在他手中却好似一条温驯的小蛇,任其摆布,却做不出任何反抗。   “这俗话说得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不管你在京城如何威风,到了我的地盘就得守规矩。这次就算给你一个教训,以后在西三郡好生走路,别撞错了门。”   “来而不往非礼也。”段崇说,“听闻再过一个月就是门主大寿,本官今日拜访贵宝地,也是想提前为您送一份贺礼。”   聂三省一挑浓眉,没想到段崇会如此识时务,眸中陡起顽趣儿,“哦?甚么贺礼?”   段崇看了看浓霞艳丽的黄昏天,淡淡地道:“不急。很快就会送到。”   聂三省促笑一声,讥嘲道:“你该不是以为我大月门是甚么人就能进的地步罢?”   段崇没有应答,聂三省见他沉默,又挑衅了几句,但总不见对方脸上有任何波澜。挫败感在他胸中积蓄成愤怒,“姓段的,你别不识好歹!”   话音刚落,从外跑进来一名分舵主,匆匆忙忙地差点跌倒,神色慌张,满头大汗。   聂三省怒道:“窝囊样儿!甚么事,快说!”   “不、不好了!钱庄的银库,银库教人给劫了!”   聂三省一听,一下从座位上跳起来,“甚么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知道。”分舵主摇摇头,咽着口水说,“咱们四家钱庄现在都,都教人烧了!”   聂三省有些气急败坏,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发怒的时候,他压住怒火,左右一盘算,吩咐道:“调四、五、六三分舵的弟兄去,一将火灭了,二给我逮住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通宝钱庄正好分在东西南北城四侧,如若同时遭匪,看场子的人必然顾东管不住西,一定会到总舵向聂三省禀命,请求调派人手。”段崇说。   百晓生却道:“通宝钱庄的银库防卫森严,上门的锁是请能工巧匠特制的,进去不会很容易。”   段崇将一张解锁的图纸交给百晓生。   百晓生见了笑起来,“行,忘记你跟盗帅还有交情了。”   段崇继续道:“三郡向来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届时一旦闹起来,你们且出城,往最近的罗州郡跑。”   百晓生搓了一下鼻尖,嘿嘿笑道:“没问题,我的人甚么都不好,就是腿脚利索。这事儿交给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段崇眸色明灭不定,荡着轻轻的笑意,让人看不出究竟。   分舵主面露疑难地禀告道:“已经派过人去追,但这群劫匪往罗州郡的方向跑了。”   聂三省急吼:“就算是越界,也要给我拦住了!”   分舵主忙领命退下。   段崇淡然一笑,嗓音温煦,可落进聂三省的耳朵里却如魔音穿耳,“段某祝门主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听他如此一言,聂三省哪里还不知道就是这小子在暗中捣鬼!他握着刀大步走到段崇面前,一下抓起他的领子,“你他妈咒我去死呢!”   聂三省看着他冷峭的眉宇,恨不能现在就宰了他。   聂三省继续质问道:“是你教人做得?!”   “门主先定了江湖规矩,段某也当尽到礼节。”段崇双眼似深不见底,手缓缓压住聂三省的腕子,“通宝钱庄,只是我那些不太懂礼貌的朋友给门主打个招呼。现在你最好坐下,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条件。”   对方汹涌的内力几乎是排山倒海一样地倒灌在他的手腕上,聂三省手臂开始泛起痛麻,眉心一点点拧紧。很快,段崇收了力道,聂三省挣脱牵制,大退几步,心下一时大骇。   他竟不知段崇竟有如此雄厚的内力。聂三省眸中起三分危险七分警惕,不敢再小瞧了此人,问道:“你想谈甚么条件?”   段崇声音冷静自持:“赌坊、勾栏院,你们大月门赖以生存所有门铺,过不了多久应当也会传回同样的消息。”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聂三省恼羞成怒。   段崇嘘了一声,再道:“稍安勿躁,门主何不再听听段某的条件?”   “你以为耍这样的小把戏,就可以带走我的女儿?”   段崇摇了摇头,转而道:“昨天聂门主给驿馆送了件大礼,到底贵重了些,吓着不少人。”他顿了顿,抬眸看向门外,“堂前的香如海开得不错,教人折了两三枝送去驿馆罢。”   聂三省眼角抽动,顺着他的目光能看见落在地上银雪一样的花,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这就是你的条件?”   “门主如果按我说得做,我可以保证除了通宝钱庄以外,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如果我不去呢?”   段崇说:“大月门的兄弟给你卖命,混得一口饭吃。要是这么多地方出了事,你怕是对谁都不好交代。”   聂三省看向地上躺着的血人,冷笑一声,“我不动你,却可以动他们。”   “请便。到底在你手上过了一天,不死也是残废了,如果门主能替我解决掉这点儿麻烦,段某当然感激不尽。”段崇说,“只不过,我开出的条件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聂三省手指握得咯咯作响,只觉段崇那两道目光就如毒蛇一样湿滑又阴冷,让人无端生出教风折雪催的寒意。   他唤了人来,令去攀折三枝香如海,放在精致的锦盒当中。临行前,段崇接了一句话,“顺便再捎带一句话,就说我与聂门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请她不要担心。”   段崇近乎挑衅的目光令聂三省气得脸色都黑了大半。   聂三省往外跟了几步,又对他的一个手下神神秘秘地吩咐道:“再领两个舵的兄弟去点子上摸摸虚实,看看这姓段的在搞甚么鬼。”   “是。”   靛蓝侵吞着艳艳晚霞,天空像是饮着墨汁儿一般重重叠叠地暗下来,一直等到饮饱黑透了为止。   傅成璧自段崇离开驿站之后就一直坐立不安,心里惴惴地发疼,昨日所受的惊吓和现如今的担忧在胸间交织交汇,她总能一遍又一遍地忆起前世段崇身死的场景。   从前想起来多是愧疚和悔恨,现如今却是满腔的恐惧。   房中的灯已掌上些时,灯花“吡剥”轻响。她托腮看着灯苗腾升,又缩了回去,左思右想终是难安。   傅成璧请人备了笔墨纸砚来,想给哥哥传一封书信,万一段崇真教人困在了大月门,也好能及时抽调兵力去襄助。   谁料信才写了一半儿,驿站外有人来传,“大月门派人送了一样儿东西来。”   “啪”地一声,笔掉在桌上,打了个旋儿又滚到地上。傅成璧一下抬起头来,眼见四个士兵带着一名信差进来,她却好似雕塑一般僵在原地,难能上前一步。   她看见信差手里的锦盒,半晌都回不过神。葱白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她迟钝地挪过去,接过锦盒,捧在手上,很久都不敢打开。   她似下了决心一般,凉凉的指尖甫一碰到,就猛地将锦盒掀开。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睛,扑面而来的是陶陶然的香气,顺着鼻端攀上来,馥郁怡人。   香如海。   傅成璧心一下落到远处,她不禁促然笑了一声,唇角盈盈的笑容愈浓。   信差将话也带到,“段大人让小的来告诉郡主,他和大月门的门主相谈甚欢,请您不要担心。”   傅成璧将几枝香如海拿起来,放在鼻间轻轻嗅了嗅,眼睛里流转着明艳的轻灵。   她将信差遣退,又对守在门外的一个官兵说:“派人去告诉剑圣师父,段大人安然无恙,也已经骗过了聂三省,请他按照原定计划,趁现在大月门防卫空虚,先夺了分舵。”   “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你要吓死我呀!   段崇:我是为了让你放心。   傅成璧:你这个让人放心的方式,一定会挨揍的。   ——————   段崇这么生气不全为了璧璧,是为了苗龙和苗虎两个兄弟。不是恋爱脑。=w= 第83章 围攻   风吹得密林翻涌, 探进总舵当中,灯火摇曳,黑影幢幢。   派去的门众回来, 当场戳穿了段崇的空城计, “已经派弟兄们在点子上摸了一遍,根本就没有埋伏!这小子在诓我们呢!”   聂三省虽然没有太大的损失,但如今教段崇耍了一通, 岂能不怒火冲天?!   “亮青子!”   聂三省一声令下, 从不知名处跳出来数十人亮出兵器,将段崇团团围住。刀锋冷冽, 陡漫寒霜。   段崇沉下心神,看向堂外已经浓墨似的夜天, 唯有一轮镰刀弯月悬在中天,银钩似的, 在黑幕上划开白亮的一刀。   段崇却不担忧自己目前的处境,只是按照原定计划安排, 师父应当已经夺下第一舵,届时会以焰火为记,给他通传消息。可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宁静的天空却毫无动静。   难不成, 他教甚么绊住了脚?   齐禅这厢带着人当真是寸步难行。   之前段崇已经料到大月门面对突袭定有策略应变, 却不想山外第一舵的防守竟是这样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现在九舵在人手空虚的情况下进行变阵,又有天然地势作为依靠, 其中不知埋伏着多少机关暗道。   齐禅带着人,几次险些暴露在哨岗的视察范围内。   百晓生带来的大月门全貌图已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现如今唯有强攻才有可能进到第一舵中。可一旦如此,必然会惊动到总舵,届时段崇以及其他官兵都会处在危险当中。   齐禅藏身在一棵树后,侧身远远盯着一处瞭望台。这一处哨岗是最偏的,也最容易,他想要带着人渐渐蚕食过去,尽量不要打草惊蛇。   齐禅抽出质地古朴、哑然无光的长剑,剑势清逸,如鹤如松。他平抬起右手,手心向下,正准备翻手行动时,忽见丛鸟惊飞,扑棱着翅膀,飒飒掠过树枝远去。   齐禅阖了阖眼,暗骂一句,“在这么紧张的时候出来打断,太没有礼貌了!!”   窸窸窣窣的,好像是两三人的脚步声,踩着软泥和落叶,逐渐靠近了。齐禅一翻剑刃,纵身绕了半圈,轻功如快舟渡江,似风吹过。   也不过是须臾之间,锋锐就指向其中一名来者的后心。   凉意顺着后背窜上脑门,来者汗毛根根竖起。他举起双手,谁料后颈遭一记掌刃,眼前一黑,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这人旁边的同伴见他倒下,低声大喊一句,“齐师父?!自己人!”   齐禅压着声音喝道,“谁跟你自己人!”说着,又要袭上前去。   对方躲了一躲,知道自己不会是齐禅的对手,急着亮明身份道:“我们是雁门关小侯爷的手下!”   齐禅的剑一滞,借着微暗的光,仔细警惕地打量着两个人,看他们都浓眉大眼、长相端正的,的确不太像大月门的恶徒。   齐禅问:“小侯爷的人?对个暗号。”   对方挠腮抓耳,问道:“暗号?甚么暗号?”   齐禅见他们回得毫无迟疑,点点头道:“对,就是没有暗号。”   “……”   这两个人见齐禅还防备着,赶忙将话言明。   原来他们本是雁门关的官兵,一早按照小侯爷的命令渗透进大月门当中调查聂三省和葛承志官商勾结、牟取私利的罪证。   昨日,他们知道了新来的钦差大臣和大月门产生了一点矛盾,唯恐大月门会对朝廷官员不利,于是今日就想尽办法调换了自己的人手在守卫上,以期能在关键时刻帮上这官员一把。   今日巡逻守卫的时候,他们果真发现一队人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大月门来。因为齐禅和傅家是旧相识,其中有一名老兵就认出了他,这才派人找了合适的时机来给齐禅通风报信。   齐禅看着地上被他打晕的人,一脸的尴尬,“你不早说,我这下手是有点狠了哈。这事……你们通知小侯爷了吗?”   其中一个士兵摇头道:“这些天大月门上下戒严,我们都没找到机会出去。不过齐师父要是想去救人,我等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行。”齐禅招呼一声,从重重树林当中隐藏的人皆冒出了头,“只要能进入第一舵,其余的事就不用你们管了。”   对方迟疑片刻,想了想可以行通的策略,过后才肯定地点点头,“好,齐师父请跟我走。”   ……   聂三省见段崇端坐在座椅上,眉眼深湛,神秘莫测,分明摆在段崇面前的是穷途末路,却不见他有丝毫慌乱和恐惧。   聂三省警惕他能遣人抢了他四处通宝钱庄的银库,不敢轻举妄动;可回来的消息又确实是段崇在唱空城计。   踌躇不定,进退维谷,令聂三省这样的烈性子心烦意乱。他教这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子彻底激怒,将地上躺着喘息的官兵揪起来,接过鞭子就是一顿乱抽。   他们本就是奄奄一息,即便皮开肉绽,也只换来几声无力的痛吟。像是鞭打在死尸身上一样。   段崇那张脸还是淡漠的,可是眼睛却亮得发寒,如同豪饮过鲜血的刀刃一样,即便不望着人,即便空无一物,也能令人心惊胆战。   聂三省威吓道:“只要你肯跪地求饶,叫我一声‘爷爷’,我可以放了他们。如若不然,我便当着你的面,将他们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来喂狗!”   段崇沉默片刻,转眼望向平静的夜空,轻声道:“只要门主高兴,怎么都好。”   聂三省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示弱,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于是将小刀交给其中一个门众,另外多人按住这三名官兵的手腕子。   刀锋慢慢逼近其中一人的手指。   “救、救我……段大人……”这被按住的官兵哆哆嗦嗦地呼救道。   他身上已经疼到麻木,可面对在指尖上漫出的寒意,仍然还是怕的。他已经难以承受多一分的痛苦,仿佛只要再多那么一些,就足以将他的神智完全压倒、崩溃。   段崇渐而拢紧了手掌,手心当中隐隐冒汗。   聂三省见段崇神色微动,料定他到底还是在乎这些人命,他嘴角浮现起得意的笑,“段大人,一个响头换一条人命,值得。你考虑考虑?”   段崇压抑着胸中积郁的怒火,微微一笑,道:“请便。”   聂三省咬了咬牙,“好,你倒是条狠心的狼!那不妨就依段大人的意思,给我剁了他的手!”   锋利的小刀又换成了砍刀,高高扬起的一刹那,段崇正欲动身而起,忽听一道尖锐的嗖声,星白的光芒划破天空,蓦地在夜空炸开一朵灿烂的焰火。   “甚么事?”   聂三省皱眉,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着一时亮如白昼的夜空。距离不远不近,看位置应当就在山脚下。   他派人去探,还未得到消息时,又有三束焰火接连从中天炸响,而位置也越来越近,绽放的火花似乎都要逼到总舵门前了。   加上前面一记,便是四记,也就是齐禅已经拿下了四个分舵。段崇低头片刻,复而看向聂三省,“听说九龙分舵之间都是以栈桥相连,相互之间联动打援的能力很强。”   聂三省见他果然留有后招,忍着惊心,喝道:“那又如何!?”   “可兵法上却有一计,叫做火烧连环船。”   此句一出,前去探情的人来报:“火,烧起来了,四个分舵全,全……!”   他气息顿滞,已然吓得不轻,那样冲天的火势必然是吃着油的,这要是一路蔓延上来,一个时辰内烧到总舵亦不成问题。   “现在那些人霸着分舵,正与咱们的人对峙。对方有一个人传话说,如果半个时辰内,不见段大人离开总舵,必然会攻上山来。”   “放肆!”聂三省找人请了他的刀来,“这是不将我聂三省放在眼里!”   “聂门主三思。”段崇冷冷发了声,“想想到底是你杀得快,还是吃着火龙油的分舵烧得快。”   段崇将地上的官兵一个一个拎起来,让他们都坐到客位上。   “你别以为我真怕你!”   聂三省已经悟出来段崇唱空城计的目的,为得就是将大月门的人手都调派出去,再让他的人趁虚而入,端了大月门的分舵。   聂三省不想跟段崇讲任何道理,只想先宰了这小子,再将这突袭的人尽数杀了去。   段崇对聂三省说:“门主若不想一连失了八个分舵,不如再听听我的条件。”   他口吻沉稳平静,让聂三省清楚地明白,如今再与段崇硬碰硬只有两败俱伤的份儿。他已中了段崇的计,气得快要发疯,可他又束手无策。   每一个分舵都连着,若当真烧起来,必将他一生的心血都付之一炬。   他倒想听听段崇还有甚么条件,“你直说了来!还想耍甚么花招?”   段崇说:“现在在山门前候着一名官兵,名唤苗虎,是当日大月门斩杀那人苗龙的亲弟弟。”   “你甚么意思?”   “既然聂门主要按江湖规矩,就讲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是谁动手杀得人,就让他出来与苗虎比试比试,如果他赢了,一命抵一命,恩怨两清。”   “如果他输了呢?”聂三省再问。   “他不会输。”段崇脸部线条英朗,可在此刻却平生出几分阴恻恻的森寒,“如果他输了,段某向聂门主赔礼道歉,立刻带兵下山,绝不再犯。”   “好!”   聂三省的好胜之心全教段崇勾了出来。他掀袍回身,威风凛凛地坐到椅子上,挥手令人将苗虎带上山。   苗虎顺着山阶走上总舵,也是给齐禅另外一个信号,就是段崇已占得上风,暂时并无性命之忧。   很快,苗虎就到了总舵的正堂门前。   聂三省还以为来得是何方神圣,却见苗虎体型精瘦、身量矮小,如同枣核儿一般。他不禁嗤笑一声,随即拍了拍手,不久,从后堂当中走出来一名彪形大汉。   这大汉满脸胡子,比之苗虎可谓是身形高大健硕,挽袖露出一截胳膊有碗口那么粗,无穷的力量仿佛快要从雄厚的肌肉当中喷薄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吗?齐先生。   齐禅:哎,抬举了抬举了!   被打晕的士兵:我一定会向小侯爷告状的!一定会!QAQ!   ——————   “小侯爷都来了,小两口偷情幽会的日子还会远吗?”——沃兹基·硕德 第84章 交锋   段崇目光如炬, 将这大汉上下打量一通,继而招苗虎附耳过来,低语几句。苗虎疑惑片刻, 终是悟了出来, 对着他肯定地点了下头。   这黑胡子大汉轻蔑地看着苗虎,拇指对着脖颈,从左划到右, 做出封喉的动作, “送你去跟你哥哥团聚。”   苗虎脸色铁青,记着段崇方才的叮嘱, 面对这人万不能让情绪占了上风,定要保持清醒, 以智取胜。他忍下怒气,谨慎防备着对方。这大汉虚晃几下, 见苗虎谨小慎微地躲避着,哈哈笑出声来。   他的拳脚虎虎生风, 刚猛威烈,若是落到肉上,怕是连骨头都能打得断。苗虎面对这么猛烈的拳风一躲再躲, 摸爬滚打绕得满堂跑, 多是采取防卫的动作, 不做任何进攻。   一耗起来,就是两盏茶的工夫。   有几次这黑胡子大汉差点就捉住苗虎,谁想这小子的身法跟猫一样矫捷、游鱼一样灵敏, 呲溜就从他手掌中滑脱出去,甚至有时候他会被诓地打空拳,还教这小子趁机摸上一拳一脚的。   围观的门众见大汉吃了瘪,满堂低低哄笑着,受了聂三省的一记如刃的眼神才算憋住。   这大汉教苗虎逗得心烦意乱,又听着自己被他人嘲笑,只觉得心窝里烧起一把火,将他的耐性都一点一点烧干了。他扒掉上衣,露出精壮的胸肌,上前一下捉住苗虎,将他举起来狠狠地摔到地上。   “嘭”的一声肉响,苗虎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满堂鼓掌喝彩,振臂高呼。   大汉又是一记飞踢过去,苗虎如同任人摆布的小石子一般被踢滑出去好远,背后撞向红漆柱子,炸开一片撕心裂肺的疼痛。   大汉走过去,又再度将苗虎从地上拽起来,高高举过头顶,正欲用膝盖骨将他的脊椎彻底顶断弄碎,不料苗虎这回却使出浑身解数抓住他的衣领,借着肩膀一翻,双腿死死地盘住他的脖子。   苗虎屈起食指,运出十足十的劲儿,往他太阳穴处狠击数下,直到最后一记落下,“喀”的一声,如同头骨碎裂的声响。   大汉瞪得目眦欲裂,双眼通红而浑浊,顷刻后轰然倒地。   苗虎仍不知对方死活,翻身起来压制在上,又对着黑胡子大汉的脸一顿狂捶不止,拳头闷闷地打在上头,着实令人心惊。   苗虎嘶吼着,哭喊着,“还我哥命来!还我哥命来!”   段崇冷声喝止道:“苗虎,住手。”   苗虎打下最后一拳,才算是收了手。他激烈地喘息着,难过又愤恨地抹了一把泪,抽着鼻子站到段崇身边去。   段崇幽然看向聂三省,“聂门主,我的人赢了。”   聂三省面如土色,他攥着拳,额上冒出一层汗水,叹道:“好、好小子!算你有本事!!今日我大月门认了这一栽。来人,将大小姐带出来,跟段大人走!”   段崇说:“不光是聂姑娘,还有门主。”   聂三省见他竟得寸进尺,喝道:“段崇,若拼命,我未必拼不过你!”   “若是大月门自此销声匿迹,门主也觉得无所谓的话,尽可一试。”   紧接着,天空中又炸裂一个焰火。   聂三省知道,如若大月门当真毁于一旦,他必定无法向那个人交代,届时也是朝不保夕、难逃一死。如今若跟了段崇去,保着大月门苟延残喘一阵儿,说不定回来还能东山再起,将功赎罪。   “好!我便跟大人走一趟!”   ……   晨曦有些清寒,许久才落下暖煦煦的光。   傅成璧一夜无眠,四更天才堪堪入睡,一直快到晌午才算醒来。她抱着棉被凝神望向一旁窗台上的香如海,已有两三雪白的花瓣儿落下来。   她打起精神,唤人进来服侍她梳洗。在门外把守的官兵已经又换了一轮,一早给傅成璧带了好消息来,说段崇已经离开大月门,现如今正在府衙处理公务,说不定午后就会回来。   傅成璧就站在走廊里远远望着、等着,果真,日头高了些时,就看见段崇带着人马回到驿站。   段崇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交给身后的苗虎。   苗虎抿了下唇,将段崇唤住。   他回身,听到苗虎说:“段大人,谢谢你给我能手刃仇人的机会。临行前,你问我的话,我已经有了答案。”   段崇挑眉,静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苗虎说:“杀人不痛快,为我哥报仇才是痛快。可是……就算杀了他,我哥,我哥也回不来了。”他低低地哭起来,用袖子抹着眼泪。   段崇不会劝慰人的话,他知道一些伤痛必然得随着时间的流逝才会渐渐淡去,任谁劝、任谁说,都于事无补。   他轻淡地撂下一句话,“你底子不错,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到六扇门来。”   苗虎呆愣了一下,等段崇走出几步才躬身致谢,“多、多谢段大人!”   守在驿站门口的官兵上前,附在段崇耳侧说,“段大人,有两个人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在盯着郡主的房间。会不会,是聂三省的人……?”   段崇顺着他的目光往驿站对面的街道上看去,果真见了有两个男人蹲在台阶上,眼睛时不时向内里打量,与段崇有一刹那间的视线交接时,对方很快就移开了眼睛。   他拢住拳头,正欲前去询问,身后忽地响起傅成璧的声音。   “寄愁。”   转过身来,就迎了个满怀。傅成璧环住他的腰,眸子亮亮地望着他:“处理好了?”   段崇点头轻“恩”了一声。傅成璧又松开他,将他从头细查到尾,“可有哪里受伤了?”   “没有。”   她不信,又捧住他的脸,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确定哪里都是完好的。   段崇将她不安分的手揪下来握在手中,压低声音道:“回去再同你说,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在。”   傅成璧晓得他害羞的,却又记着他送香如海的那茬儿仇来,可将她吓得不轻。她揪住段崇的领口,质问道:“你教人送了那东西,是非来吓我的么?”   段崇疑惑着问:“不是说很喜欢吗?”   “你都不知道我见了,究竟有多担心!”傅成璧见他竟一副毫不知错的样子,气恼地往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她不敢告诉段崇,那一刻闪过一瞬的念头——若段崇死了,她必然也跟他去。   段崇笑了笑,也顾不得还有甚么人在场了,将傅成璧揽进怀中,低头轻轻蹭了一下她的鼻尖儿,说:“我不是还好好的么?”   正值此时,他背后响起一阵疾飞靠近的脚步声。段崇陡然警觉,一把抱住傅成璧连退上数步,才堪堪躲过一击。   一旁官兵未曾想门口这两个男人当真有胆子,竟直冲着段崇杀了来!他展刀立在前,其余人纷纷团团围上来,将这突袭的两人困在中间。   谁料这两人配合如此默契,手握长枪,左右开弓交迭攻上,令在前的官兵躲闪不及,趁他下盘不稳之际将他一下挑到一旁。明明他们有机会将这官兵一击致命,可他却也只是跌倒在地,浑身毫发无伤。   前路扫清,两柄枪便冲段崇而来,袭至他的腋下,将他挑到空中。谁料段崇翻手握住两柄枪,夺回主动权,手臂一震,迸发的猛力大山一样倒压下来。   两人手腕吃上大痛,不禁闷哼一声,失手教段崇夺了枪去。   段崇正欲以枪锋刺入,怎料正前方突飞来另一杆铁枪!   段崇背后还有傅成璧,他恐来物会伤到她,只得收了攻势挥臂将铁枪挑开。   枪身打着旋儿,一下跄进地面青石板中,碎石溅裂。   趁此之机,又有一人威势扑来,当胸一拳,凶狠无匹。段崇只觉对方杀意寒彻肺腑,他接住这一拳,顺势反扭过去,来者显然受住这一招,竟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全无半点犹豫,抬脚往段崇下盘攻去。   段崇急撤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两人分站两端,这才让傅成璧看清来者的模样,她一时大喜惊呼道:“哥哥!”   段崇喉咙一紧。   众人只见来者身着朱红武袍,外罩银色轻甲,红缨绳带将乌发高高束起,衬得那张面容愈发俊美无俦,乍一看上去有三分儒雅,却无端又生出七分冷峻,令人不敢轻亵。   他抬起秀长深沉的眉眼,瞳眸当中积着郁郁的墨色,目光如锋,一动不动地盯着段崇。   傅成璧只得无视掉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轻盈盈地扑过去,亲热地挽住傅谨之的臂弯,笑道:“哥,你怎的来了呀?”   另外两个男人走到傅谨之身后,沉声道:“小侯爷。”   傅谨之点了下头,示意他们退下,又看向傅成璧,目光须臾温和起来,却故作严肃道:“还不是来寻你的?若不是葛承志说,我都不知你竟独自跑到西三郡来了。”   “谁说是一个人的呀?我同段大人一起来的,这一路上多亏他照顾我。是伐,段大人?”   傅成璧偷偷瞄了段崇一眼,努着下巴,示意他赶紧过来。   段崇掸去袖上尘土,正襟端容走到傅谨之面前,抱拳拜道:“六扇门段崇,见过小侯爷。”   傅谨之盯了他一会儿,也不言语,更不理睬,转而对傅成璧说:“你若是真想来雁门关,我派人接你就是,否则要是遇上甚么乱七八糟的人,哥哪里能护得了你?”   段崇明显觉得,他就是个乱七八糟的人。   “哎呀,”傅成璧蹙着眉,晃晃傅谨之的胳膊,娇声说,“段大人很厉害,有他在,我不会有事的。”   傅谨之翻着眼睛看向段崇,冷不丁地来了一句,“想必舍妹一路上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多谢。”   段崇点头,声音板板正正的,“分内之事。”   傅谨之冷冷地哼笑了一声,再无心思理这人。他轻声询问着傅成璧,“正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想吃甚么?哥带你去。”   “让段大人同来罢?”傅成璧尝试性地问道。   “我们兄妹二人叙旧,要外人作何?”   傅谨之声音不大,却足以令段崇听得清楚。   傅成璧不想兄长竟这般不给人脸面,一时对段崇心疼又愧疚,只盼他千万不要在意才好。她不敢再让傅谨之说一句,忙顺从着他的意思道:“好好好。快走罢,走罢……”   傅成璧拉着傅谨之就往前走,走出没几步,悄悄回头看向段崇,满目里都是担忧。段崇害怕她为难,笑着轻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傅谨之眼见两人当着他的面还敢暗送秋波,伸手将傅成璧转向后头的小脑袋给拧了回来。   他声音像是在牙缝当中挤出来似的,“再看,我就去拧断他的脑袋!”   “哥,你都说哪儿去了!”傅成璧气地跺了跺脚,恼道,“怎这样对人凶巴巴的呀?”   “我不凶,难道任由那小子骗了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请问刚一见面就打了未来大舅哥怎么办?在线等,十万火急!   傅成璧:_(:з」∠)_救命! 第85章 敌意   仙客来外有士兵把守, 来来回回巡逻着,警惕地盯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傅成璧乌睫颤颤,手紧紧攥成了小拳头, 紧张又端正地坐在傅谨之面前。两个人好似沙场摆阵一般对峙着。   很久, 傅谨之问她说:“刚刚那个姓段的对你做甚么了?”   傅成璧小声回道:“也没做甚么的……”蹭了一下鼻尖儿而已,只不过从背后看起来的确像是在亲吻。   傅谨之一拍桌子,拔高了声音, “你张三哥、牛四哥在外守了一天, 看得清清楚楚,你跟哥撒谎是不是?!”   傅成璧教他吓得一哆嗦, 抚着胸口,埋怨道:“我们都快两年不见了, 怎的刚一见面就这样凶的呀?”   傅谨之唇齿欲张,到底没舍得再训斥她。   傅谨之叹息一声, 起身与她同坐在一张长椅上去,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 将她揽到怀中,温声说:“蛮蛮……你别有气,是哥刚才语气有些重了。”   听他唤“蛮蛮”, 傅成璧才觉是这一声当真恍如隔世。其实不止两年, 对于她来说, 是很多年,很多年。   前世她还为了和李元钧的婚事跟哥哥大吵过一架,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可傅谨之伤心归伤心, 却一直很疼爱她,甚至愿意为了她的幸福,将半辈子都蹉跎在边疆当中。   傅成璧与兄长再度相逢,都不知该从何诉说思念之情,哪里真会有甚么气?   傅成璧靠到他的肩膀上,软着声说:“哥,我以后也变乖的,听你的话,再不惹你生气了。你也别恼段崇,都是我先喜欢他的。”   前半句听得傅谨之心肠都软了下来,后半句却是字字扎心。   傅谨之哼了一声,说:“我看你就是想为那小子说好话,才来哄骗我的!”   “才不是呢。”傅成璧坐直身子,认真地告诉他,“段大人他真得很好很好,你晓得的,你出京之后没多久,我就去六扇门当差了。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还救过我的命呢。”   “救过你的命?怎么回事,有谁欺负你了?”傅谨之显然更关心傅成璧如何如何,自动忽略掉关于段崇的任何说辞。   傅成璧噤住声,心知说出来必然只会让傅谨之徒生担心,转而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好好的,甚么事都没有。”   傅谨之说:“六扇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有哥在,我们家甚么都不需要你做,你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在六扇门就很开心的呀,”傅成璧比划着圆,兴高采烈地对傅谨之说,“除夕的时候,我跟他们在一起守岁,有这样大的饺子,还是我亲手包的。裴大人和杨大人也很好,还有华英,昭昭也很喜欢他们的。昭昭现在都有这么肥了……”   她就像个小雀鸟一样,叽叽喳喳个不停,在描绘着那些傅谨之不曾知道也不曾参与过的事。   他们兄妹二人临分别前,傅谨之还记得蛮蛮望着他的车马,抽抽搭搭地一直哭个不停;因为刚刚来京,水土不服,她的脸色也不如从前红润,娇怯地教人心疼。   他一直很担心蛮蛮一人在京会觉得难过,每月都会寄书信到京问候。回信中寥寥只言片语,傅谨之都能感觉到她的快乐,以前是觉得一片安心,可如今见她的小样子比之从前不知明艳上多少,又不禁生出几分羡妒。   随便甚么阿猫阿狗都能和他的妹妹天天在一起,可他这个为兄的,却连见上一面都难。   傅谨之哼声说:“是呀,他们都好,就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   傅成璧却不晓得他在吃哪门子的醋,笑嘻嘻地哄道:“哪里的事?他们再好,都不及哥哥一个好。这次来雁门关,我就是专程来找哥哥的。”   傅谨之倒跟傅成璧一个性子,遇事不会轻易饶过,继续道:“哦?专程来找我的,都到三天了,连封信都不给雁门关送,天天就跟着姓段的在一起混。这是来找我的?”   傅成璧嗔道:“哥,你怎不饶人的?人家不是‘姓段的’、‘姓段的’,是有名字的呀。”   “段崇。我知道他。”傅谨之叫出了他的名字,沉声又认真地说,“蛮蛮,你听哥说,这个人比你以为的要复杂很多。他这种曾在刀尖儿舔血过活的人,生性阴狠,攻于算计,对于你来说绝非良配。”   “哥……”傅成璧捏着他的袖子,“段崇不一样的,他不是那种人。”   傅谨之知道自家妹妹现在是鬼迷了心窍,任他单凭口上劝说,一时半会儿是扭转不来她的心意的。话如若是说重了,指不定蛮蛮还会起逆反心理。这事还得从长计议。他虽向着蛮蛮开不了重口,却对段崇倒是无所畏忌。   他沉默了一会儿,傅成璧见他总是不应,又晃了一下他的胳膊。谁想好像是碰到傅谨之甚么伤处,他似疼痛地倒抽一口凉气,“咝”地一声捂上自己的肩膀。   傅成璧以为是自己碰疼了他,松了手问道:“怎么了?”   一旁的张三很有眼色,两步上来抚住傅谨之的胳膊,低声问:“小侯爷,可是刚刚跟段崇交手的时候伤到了?”   傅谨之眼眸黯淡,侧首看向另一边,低声道:“我没事。”   “这怎么能不在意的?”傅成璧替他轻揉着肩膀,话中三分讨好七分心疼,小声怨道,“他也真是,怎么对你下手没轻没重……?”   傅谨之丝毫不觉得心虚,一派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傅成璧的关心照顾,却又想到段崇其人,目光逐渐深沉起来。   一个从千机门里出来的杀手,满手的肮脏,也配?   ……   齐禅从大月门下来之后,就跟聂白崖交接人手,等到回驿馆来找段崇时,已经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到段崇的房间寻人,却不见他,听守门的官兵这么一提,他才知道傅谨之晌午已经来找过段崇,且还将傅成璧带走了。   齐禅惊了惊老心脏,追问道:“那寄愁呢?他、他没啥事罢?”   “没事啊。”这官兵回答,“段大人手头的案子不还是没处理完么?他睡过一觉后,就去府衙里提审犯人了。”   “到嘴的鸭子都飞了,他还去审案了?!”齐禅一拍大腿,登时提了剑就站起来,“这个臭小子!到底在搞甚么,甚么乱七八糟的?!”   官兵挠着头,满脸疑惑地看着齐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驿站。   府衙大牢内。   牢役已经将聂香令提到刑房当中,按照段崇的命令并未将她绑上刑架,只锁了手镣脚铐,坐在一方小凳子上。   聂香令眉清目秀,肤色苍白,显得与晦暗的牢房格格不入。   段崇目色墨深,紧紧盯了聂香令片刻,且向她令出示了作为证据的青鼎玉佩,说:“这枚出现在尸体附近的玉佩是宋澜生送给你的定情之物,是不是?”   聂香令点了点头。   段崇说:“你与刺史崔书的死可有关系?”   “就算你们不来,我也应该来的。”聂香令眼上含泪,“我晓得,澜生是在为我顶罪。”   “是你杀害了崔书?”   聂香令说:“是。我杀了他。”   段崇继续道:“据我所知,你与崔书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杀他?”   聂香令沉默半晌,说:“我想和澜生成亲。我知道秋雁姐一直在为嫁给崔刺史的事伤心,何况崔书此人在鹤州城也没少做坏事,于是就想顺水推舟,帮秋雁姐这个忙。”   “帮宋秋雁?却怎是害得宋澜生被捕入狱?”   “我做得事,教父亲知道了……”聂香令捂上眼睛哭起来,莹莹水泽顺着指缝泻出,“他将我关起来,并且将一切都栽赃嫁祸给澜生。直到判决下来,我都没能有机会来府衙辨罪。”   “你做这件事,宋秋雁可知道?”   聂香令立刻摇了摇头,“不知。”   段崇沉眉,手指轻叩着书案,半晌静默之后,就令牢役将聂香令带回了牢房。   因聂香令已认罪,宋澜生经复审后无罪释放。郡守葛承志也因断错命案、判处轻率等渎职罪名暂且卸任。府衙一切事务现由段崇暂为掌管,等乔守臣到鹤州城后,则由他接任,一切等候朝廷的旨意。   葛承志交了官袍和大印,不禁哀叹连连,哪里能想到会在即将迁任京城之际犯了此等大错?一时又悔又恨,却也不得不认错伏法。   段崇出刑房之后,迎头就撞见风风火火赶来的齐禅。他一眼瞧见段崇,正恼得不行,声音浑厚地吼道,“你这个狗崽子,你在这儿做甚么呢!?”   段崇见着齐禅,只觉得万千疼痛都从四面八方涌到他的额头上。他无奈地揉了一下眉心,道:“审案。”   “审,审案!”齐禅咬牙切齿,拿着剑柄就往段崇腹上戳,“傅丫头都没了,你就知道审案子罢!”   段崇往侧边躲了一躲,“成璧和小侯爷在一起。”   “傅谨之同意她嫁给你了?”   段崇摇了下头。齐禅又猛戳了他胳膊几下,“那你,你来审案子!”   段崇垂下首,声音有些低,“我刚刚跟他动过手。”   “啥?”   “还把他给打了。”   齐禅迟钝地将剑收到怀中抱着,停了半晌,他点头道:“行,你能耐,在下给段师父敬杯茶行不?”   段崇沉默片刻,板着声音说:“我找机会跟他赔礼道歉。”   “记得叫为师一起去,我也好替你收尸。”   段崇:“……”   两人正交谈着,一抹浓碧从朱门外探进来。   傅成璧悄悄打量四周,望见段崇和齐禅都在,眉眼一下兴起来,但又谨慎地往后看了一眼,确定无人跟着之后,才喜孜孜地提裙跑过去。   “傅丫头?!”   傅成璧微微屈膝,给齐禅行礼,“剑圣师父。”   齐禅惊疑道:“你怎的过来了?你哥呢?”   傅成璧启了启唇,却没有说,只是弯起眼睛一笑,说:“我来找寄愁说几句话的……”   她小尾音一拖,齐禅怎会不明白?他急急地咳了几声,“想喝酒去了,你们可别跟着我啊。”   知道他只是临时找得托词,可段崇还是不免提醒一句,“也不许多喝。”   “晓得,晓得。”齐禅摆了摆手,抱着剑很快就离开了府衙。   待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成璧轻盈盈地贴到段崇身边,悄声问他:“段大人,审完案子啦?有时间么?”   段崇脸上却仍是木木的,可深不见底的眸子却漾起轻快的波澜。看见她挽着傅谨之胳膊离开的时候,段崇第一次生出想将她锁住的念头,就用铁链镣铐,一方扣住她,一方缚在他的手腕上。   她不能离开,且谁也带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不应当的。我不是杀手,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傅成璧:哈??这画风突变的是谁?!(黑人问号.JPG   傅谨之:????   齐禅:不认识,不知道,没听说过。 第86章 对峙   银砂似的星子亮了满天, 鹤州的夜渐起秋寒,可对于段崇来说,温度却刚刚好, 风熏熏然灌进官袍当中, 让他仿佛快醉倒在这样的夜中。   傅成璧轻如鸿毛的脚步声,还有柔软的呼吸声,似乎交织成一张甜蜜的网, 将他全部神思都困缚住。   两人走在一条人烟稀少的长街上, 步伐一个沉稳,一个轻捷, 互相迁就着并肩走在青石路上。   段崇想去碰她的手,却还不及触到, 傅成璧似乎觉得冷了,双手交拢轻轻揉搓着取暖。段崇面容微动, 收起手指,将手背到身后去。   又走了两步, 傅成璧蓦地笑了一声。   段崇抬眉看向她,想探究她在想甚么开心的事。傅成璧拨了拨段崇的衣袖,等他松开拳时, 手指轻绕着缠上去, “给你牵的。”   段崇抿了抿唇, 反将她的手一下握紧。   凉意在他温暖的掌中泛开,像是捧着一汪潭水。他问:“冷不冷?”   傅成璧说:“我说冷,你要怎样?”   段崇说:“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一坐?”   “……当初在狱中的时候, 我是怎样教你的呀?”傅成璧都快泄气了。   段崇反应片刻,才知晓她的意思,正要张开手,却听她说:“你再问一遍。”   段崇一时疑惑,只是按照她说得话去做,“冷,冷不冷?”   “不冷。”   傅成璧偏不让他轻易得逞,将手负在身后,再不肯搭理段崇。段崇大步追了上去,却也只是沉默着,半晌才唤了一句:“成璧……”   傅成璧等上许久都没听见下文,问道:“怎么不说了?”   他这次回答得倒是十分坦诚:“怕问了,你就要走了。”   “你问一问,我再看要不要走。”   他迟疑着低声问:“小侯爷愿意教你回来了?”   “他才不愿意呢。”傅成璧眼睛像是灵鹿似的,“我同他讲,不再与你在一起了,他就放了。”   段崇一下攥住傅成璧的手腕,“真的?”   “疼。”   他下意识的手劲儿大得很,傅成璧藕细的小腕子一折就断,哪里受得他这样虎狼似的力气?   段崇又不愿松下手,可见她真得是疼的,终是放开了她。   傅成璧见他眼里有浓浓的失意,轻声解释道:“你这人怎转不过来弯儿的?我方才要是说得真话,怎会再跟你在这里耗时间?我只是同他讲要回来收拾东西,明天他会派人将我接到雁门关去……”   太多不该有的想法不断冒出来,在脑海乱成了一团麻。   段崇牵着傅成璧往一处小巷走,停在月光漫不到的暗处,将傅成璧轻抵在墙上,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十指交缠起来。   傅成璧小心呼吸着,抬眸只能看到他脸上一片阴影。他低头抵住她的额头,渐渐升温的呼吸互相纠扯着,她终是听段崇从喉咙里压出来的声音,“成璧,我都快疯了。”   傅成璧扶上他的腰,说:“为着我哥哥的事么?”   “我刚刚在想,直接将你绑走岂不好?”段崇衔住她的唇,一番轻吻后,又像循循善诱一般对她说,“其他人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   可将她从唯一的亲人身边抢走,却要她为此伤心难过的事,段崇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做。   他捧住傅成璧的脸,愈发忘我地吮吻着温软的唇瓣。   傅成璧环住段崇的脖颈,不遗余力地回应着他这一份浓情。两人的身影溶在浅浅的月色当中,她不断以亲吻安抚段崇,舌津交缠着,许久,段崇深吸一口气,才移开唇转而将她抱住。   两个人的心跳都像是雨打芭蕉那般急促又轻快。傅成璧呼着气,也不顾脸上不断攀升的热度,轻轻地说:“哪里要你绑?我愿意跟你走的。”   段崇轻笑一声,将她抱得愈发紧,“我知道小侯爷对于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你跟他是一样的。”傅成璧立刻回答道。   两个人又耳鬓厮磨一会儿,段崇才道:“你哥哥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棘手很多。”   本以为傅谨之会提很多条件,可段崇有信心应对他所有的刁难。但现在看来,傅谨之根本就没动过要提条件的念头,只是一心不愿成璧跟他在一起。   至于原因,段崇也能料到一二。傅谨之对他成见,究根问底左不过是他见过段崇最不堪的时候。   傅成璧说:“你莫怕,哥哥总会顺着我的心意的。”   她环住段崇的脖子,拉着他低下头,两人鼻尖相抵,她仰起下巴轻轻碰了一下段崇的唇,继而细声说:“我喜欢你牵我的手,也喜欢你甚么事都讲给我听。以后可不许再躲着,更不许甚么事都闷在心里。”   “好。”他郑重地答应道。   两人牵着手一起走到朦胧的月色里,走到夜深时,傅成璧走得累了,就要段崇背。段崇负着满天的星月,也负着她。   傅成璧伏在他的肩上,这才问起案子的事。   段崇将今日审讯所得事无巨细地告诉了她,傅成璧听后再问:“那,整理案宗的事还用我么?”   “不用。”段崇说,“府衙有主簿在。”   傅成璧拿额头碰了一下他的头,改正道:“用的!”   “怎么了?可觉得这件案子还有甚么疑点?”他问。   “你不用我,等我到了雁门关,怎么再回来找你?”她说。   他恍然道,“也是。”   傅成璧抿着唇笑起来,思及段崇方才的话,转而问道:“你是觉得这件案子还有哪里不对么?”   段崇迟疑片刻,又摇了摇头,“说不上来。等有了眉目再说罢。”   段崇特意将周围的小街道都绕了一遍,直到不得不回去的时候,才背她回到驿站。   傅成璧一想明日就要走了,要跟段崇分开,总是不舍得地从他背上下来,嚷嚷着要他背到房中去才肯。   现如今除却驿站里外值岗的官兵已无他人还在醒着,四下寂静,又是夜深,怕路不好走,房中会早早掌上灯。   因是常态,傅成璧见房中亮着也没多在意,一把推开房间门,好让段崇进去。   谁料甫一进屋,就看见张三牛四与傅谨之同坐,她的兄长正端着一盏茶黑幽幽地盯着她和段崇。   傅成璧一时心惊肉跳,赶紧从段崇背上跳下来,规规矩矩地站好。氛围僵持好久,她才怯怯地唤了一声,“哥……”   “啪”地一声,茶盏猛地砸到地上,热茶水随着碎片四溅。段崇下意识护住傅成璧,因茶盏本就是偏向他那一侧,如此一来却是谁都没有伤到。   傅谨之沉了沉怒火,冷着眼睛,令张三、牛四道:“你们带璧儿先回雁门关,本侯与这位段大人有话要说。”   “哥!”傅成璧上前去,扯住他的胳膊,正要解释,却教傅谨之一个眼神止住,再多的话都只得咽回喉咙当中。   张三和牛四上前,背上整理好的东西,对傅成璧说:“姑娘,你可听话,别再惹小侯爷生气了。”   傅成璧知道要是她再敢辨护一句,除了火上浇油以外再无旁的用处。她不得不站起身,慢吞吞地往门外走,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跟段崇说。   房中静下来,傅谨之和段崇两人一坐一立,气氛绷得越来越紧,也越来越僵。   傅谨之轻挑长眉,秀眸深且冷,手下翻开两只茶杯,对段崇说:“段大人请坐。”   段崇与他对坐,背脊僵直,沉声道:“今日在驿馆对小侯爷不敬,我很抱歉。”   “段大人客气,你我并非是第一次见面了,”他笑笑,道,“你是齐师父的高徒,能与你过招,也是本侯的荣幸。”   段崇握起手来,说:“小侯爷言重。”   “璧儿年幼的时候,家母过世,家君行事在外,是本侯带着璧儿一点一点长大的。她是我们傅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家父遗命再三嘱托本侯一定要照顾好她。本侯作为她的兄长,只愿她一生都能平安喜乐,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段崇愈发沉默。   傅谨之说:“本侯知道璧儿的性子,向来爱胡闹,以后定然好好教她,再不会给段大人添任何麻烦。也请段大人宽心,日后若有用到本侯的时候,段大人尽管开口。”   段崇说:“小侯爷所愿,也是在下所愿。此次来西三郡,正是为了提亲一事。”   “看来段大人还没有听明白本侯的意思。”傅谨之将茶杯撂下。   “除了成亲以外,我不会做出任何妥协。”段崇声音很低,却颇具气势,“敢问在侯爷眼中,到底甚么样的人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谁都有可能,但唯独你,不行。”   段崇说:“侯爷此话,是不想讲道理了。”   傅谨之见他软硬不吃,一手抓住他的衣领,眸色深深地盯着他,一字一句似从牙缝里咬出来的,“本侯跟你这种人要讲甚么道理!?别人看你是剑圣的徒弟,可本侯却清楚你是甚么人。一个千机门的叛徒,要不是母亲,你还有命活到现在?你就是这样来报答傅家的?”   “姜阳长公主的恩情,在下谨记在心,一刻都不敢忘。但和成璧在一起,与恩情无关,她不知道这件事。”   “你敢让她知道吗?”傅谨之冷笑一声,“你手里沾着多少鲜血,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傅谨之放开段崇,站起身整了整袖口,睥睨了他一眼,道:“若你真还念着母亲救过你的命,以后就离我妹妹远点,别脏了我们傅家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哥,我申请解释。段崇已经让我知道了他以前……   傅谨之:你闭嘴!我不听!他是个有案底的杀人犯,还当过黑社会,现在混进警察部队就想洗白了?……张三,我的枪呢!!   段崇:……请教各位,这种情况下,除了再去投胎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第87章 致谢   月是明, 夜弥清。   但大月门四个分舵已经被烧得只剩焦黑酥裂的外架,烟雾在夜色中翻滚,经久不散。   聂三省和聂香令被带到府衙之后, 大月门门中上下就乱成了一锅粥。前去追百晓生的人无功而返, 把守赌坊的人也是没等到任何风声,却不想回大月门集结的时候,九舵已经被烧烂了四舵。   门中有人趁机挑事, 意欲争权夺位, 八个分舵主齐聚总舵内正为所谓的“代门主”争个不休。各方剑拔弩张,仿佛只要一句不慎就能厮杀起来。   正是争论间, 忽从夜色当中出现四个人,为首一人带着半张鎏金的鹰头面具, 露出的脸部线条挺俊,身姿如若天神, 贵气不凡;为后则跟着单九震和夜罗刹两人。   还有一个人,头戴宽硕的黑色风帽, 将他的整张脸都遮住了,只能从身形上判断出是一个男人,其余一概不详。   看见八位舵主正争吵不休, 夜罗刹讥笑一声, 冷道:“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聂三省还没死呢,他的兄弟就想着如何瓜分大月门了。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哪里来的小娘们儿?!给爷爷……”   话还未说完,一瓢热血当空溅出三尺之高, 转眼人头已经教单九震拎在手中。   其他人本也对这不速之客反感着,却见单九震出手如此之快、狠,当即吓得噤若寒蝉。好久,才算出个有胆量地问道:“敢问来者是何方神圣?夜访我大月门又有何贵干?”   “九娘,就拿他们来喂蛊罢。”为首的那人静静地说出这句话,却让单九震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须臾间,有冷冷的锋芒在堂中翻涌,杀气四溢,鲜血横飞,转眼七颗头颅齐齐掉落。单九震和夜罗刹两人回身站定,衣衫上不沾半点腥污。   夜罗刹往地上洒了一把青壳儿蛊虫,密密麻麻,蜂拥而动,将尸体中尚且温热的血尽数吸了个干净。   戴着面具的人慢步走上前,每一步都走得规整而庄重,却不是刻意,而是从骨子里养就的礼节如此。他掀袍转身,稳稳地坐在属于聂三省的主位上。   面具下的眼睛宛若刀锋,扫过满堂尸体,继而停在那名戴着风帽的男人身上。他冷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黑衣男人立刻跪下,将头垂得更低。他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嗓音,发出的声音很奇怪,可仍饱含恭敬,“属下知罪。”   “罢了,反正过龙门后,聂三省也没甚么用途了。段崇横生事端,倒也为本王省了一桩麻烦。”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俊雅的脸,眉宇隐隐有一股书卷气,可目光却是阴郁的清厉。   李元钧问他,“人选已经挑好了么?”   “都在计划之内。”   李元钧面现冷笑,“该怎么做,就不用本王去教了罢?单九震和夜罗刹会助你一臂之力,聂三省不成事,你可要争口气。”   那男人停了半晌,“是他辜负了王爷赐得名字。”   “遇事三省”。可聂三省却还是轻易小瞧了段崇此人。   夜罗刹轻嗤道:“谁也挡不住一个蠢货犯蠢。段崇岂是甚么好惹的人物?聂三省存心找死,难道阎王还会不收么?”   “闭嘴!”单九震低斥了一句,喝令她退下。夜罗刹噤下声,瘪了瘪嘴俯首退至堂外。   黑帽男人再问:“段崇已经派人在盘查大月门底下的生意,需要属下做些甚么吗?”   李元钧轻笑了一声:“怎么?你舍不得那些银子?”   “是。”他不敢在李元钧面前撒谎。   李元钧却很欣赏他这份坦诚,说:“好。你若想保下这些生意,本王就给你指条明路。”   ……   雁门关军营。   傅谨之晨起练兵,回来时傅成璧才刚刚起身。她也未用早膳,整个人都恹恹的,见着傅谨之回到帅帐当中,眼睛里才一下亮起来,忙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甜甜地唤着“哥哥”。   傅谨之还能不知道她在打甚么鬼主意?他口吻强硬,道:“要见姓段的,你想都别想。若觉得闷了,哥让牛四先陪着到处转转。等处理好手上的军务,哥再去陪你。”   “谁要见他的?”傅成璧却是聪明的,语气讨好道,“我到雁门关,自然是要跟哥哥在一起的。”   傅谨之笑哼一声,“你肯听话就好。”   是时,牛四在外请见,说是抚鼎山庄的少庄主宋澜生以及家姊宋秋雁前来拜谒,求见侯爷傅谨之。   傅谨之却很不悦此时有人打扰,问道:“宋澜生?他来做甚么?”   “少庄主说是特来拜谢的。”   傅成璧仰了仰下巴,口吻颇为骄傲,说到:“那肯定是来拜谢我的。”   傅谨之笑着瞥了她一眼,瞧她一脸得意,则令牛四请宋氏姐弟进营。傅谨之问她,“你怎与宋澜生认识的?”   “此次我到鹤州,也是受沈相所托,侦办刺史崔书被杀一案。前些日子聂香令认罪伏法,洗清了宋澜生的冤屈,才让他得以回到抚鼎山庄。”   傅谨之看着她眼睛中难藏的明敏和锋芒,不禁陷入沉思。在未到京任职之前,他们兄妹二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的日子让他都快忘记,他的蛮蛮还是会长大的。   傅成璧从一只需要小心呵护照顾的幼雀渐渐地丰满羽翼,早晚有一天就飞离他的身边,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算不是段崇,未来也定会有一个人代替他曾经所处的位置,将她捧在掌心,好好地呵护起来。   傅成璧见兄长一直盯着她瞧,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傅谨之缓过神来,低声中带着叹息,还有一丝丝欣慰,“哥觉得,蛮蛮好像长大了。”   傅成璧笑着点头,在他面前也没矜着谦虚,直言道:“总要长大的。哥哥镇守边疆,我身为傅家儿女,自然也不能丢脸。从前父亲在时,常常提及要撰写公案,留存后世作考究之用,只可惜却一直没能空闲下来。我到六扇门任职,也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夙愿。”   傅谨之叹息一声,“你真得想留在六扇门?”   “当然。”傅成璧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情,见他并无恼色,才肯定地说,“我真想的。”   “行,你想做得事,哥绝对不反对。”傅谨之见她雀跃不已,张口就是一个“段”字,知她肯定又要曲线救国,为那姓段的求情,他便立刻截断傅成璧的话,“待我明日上疏一封,请皇上将段崇调到别处任职。以后,你想在六扇门呆多久就多久。”   傅成璧急得差点跳起来,“哥,你怎么这样的呀!”   “就这样的呀。”傅谨之扬眉,故意学着她的语气,打量她一时更气恼了,唇角勾起的笑容渐深。   两个人正争执着,宋澜生和宋秋雁就随着牛四进到帅帐当中。   宋澜生似乎因聂香令的事大为失意,强打着精神也耐不住满脸憔悴,可见了傅谨之则甚为恭慎;对比来看,一旁的宋秋雁则比他光彩照人。   此女子长相清丽出尘,眉眼秀致,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威仪,说不上绝世美女,却是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①的江湖佳人。   两人进来时,傅谨之脸上笑意未敛,狭而秀的长眸仿若灿灿星辰,看向了宋氏姐弟。   宋秋雁观之一愣,脸颊悄悄爬上轻红。   宋澜生尽到礼节,拜道:“澜生拜见小侯爷,郡主。”宋秋雁回过神,屈膝向两人行礼。   “少庄主不必多礼。”   宋澜生和傅谨之的确也算旧识。雁门关有五成军粮、军饷都是靠西三郡供给,傅谨之身为主帅,自然也免不了跟江湖帮派打交道。   “之前得郡主点拨,澜生如醍醐灌顶,自知己身肩负重任,万不该因儿女情长而无辜枉送性命。”宋澜生对傅成璧说,“今日前来拜谢,知道小侯爷为官清廉,澜生不敢损毁侯爷名誉,所送的礼物皆是家姊亲手所做的小物件儿,不成敬意。”   宋澜生命人捧上来一盒小东西,里头都是些小巧的花簪,样子很是别致,别出心裁。   傅成璧笑吟吟地赞道:“秋雁姐姐的手真巧。”   “多谢郡主夸奖。”宋秋雁盈盈一拜,又偷瞧了傅谨之一眼,见他也含着淡淡的笑容,脸上也不自禁红起来。   宋澜生又道:“澜生今日前来,也是为上次小侯爷所托之事……”   傅谨之蹙了下眉,却没有应他的话,转头对傅成璧说:“我与少庄主有事要谈,你不是一直想骑马顽儿么?今日正好宋姑娘在……”他抬眸看向宋秋雁,“本侯记得姑娘马术不错,可否帮本侯好好教教她?”   傅成璧道:“哥,你怎这样烦着客人的?”   “我怕你从马上掉下来。”   宋秋雁忙为傅谨之辩解道:“没关系,郡主。”   傅成璧眼珠一转,又生出一个主意来。她往宋秋雁身边靠了一靠,低声问她:“真的没关系么?”   宋秋雁肯定地点了下头。   傅谨之则摆摆手,说:“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钧:嗨。你们好呀。   段崇:行,都不让我出场了。甚么辣鸡都出来搞事情了。   ————————   ①:选自温瑞安《一怒拔剑》。 第88章 幽会   待宋秋雁和傅成璧两人执手离开帅帐, 傅谨之抬手请宋澜生坐下。   宋澜生知道傅谨之不是甚么爱听恭维客套的人物,也不拐外抹角,直言道:“上次小侯爷来庄上探军中药材和粮饷的事, 家父思虑多时, 想来与朝廷合作本就是有益无害、互利互惠的好事,所以今日差澜生前来给小侯爷一个回信。”   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契约,奉给傅谨之阅览。   因雁门关地处西域、苗疆和中原的交汇口, 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傅谨之来到雁门关后, 一直致力于将西三郡和朝廷军队联合起来,令边疆守卫事务不再单单承负在雁门关的军士身上, 而是让雁门关与三郡组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共同抵御外敌。   为此, 傅谨之曾多次亲自登门拜访江湖帮派,试图在商贸生意上搭建江湖与朝廷的桥梁。   尤其是在三郡之首的鹤州郡中, 抚鼎山庄享有威名。傅谨之一直都想说服老庄主宋遥与朝廷合作,由他始, 开启这一先河,日后再想和其他帮派合作也不是甚么难事了。   只可惜宋遥态度强硬,一直未曾应下此事。傅谨之本打算另寻他法, 不想宋澜生今日竟上门送上了契约。   傅谨之仔细看过, 基本与他之前所提出的条件差不多, 甚至在厘税上,抚鼎山庄愿意做出三成的让步,以表诚意。   傅谨之见后不禁面露喜色, 扬眉道:“甚好!本侯即日上书朝廷,待户部审核过后,来年雁门关军营的药材和粮草就仰仗老庄主和少庄主操心了。”   宋澜生勉强笑了笑,面色迟疑。   傅谨之看着他欲言又止,说:“少庄主还有甚么话,直说无妨。在一切未成定局之前,必然是要谈妥了最好。”   宋澜生沉默片刻,掀袍跪地,抱拳道:“澜生今日能洗清冤屈,重新振作,全都仰仗傅姑娘关怀。今日除却要送上这一纸契约,澜生还想斗胆,向小侯爷求娶令妹,望小侯爷成全。”   傅谨之眼眸一下沉落,深若古井。他盯向宋澜生,问:“这也是少庄主提出的条件?”   宋澜生说:“澜生是真心的。”   “真心的?”傅谨之讥笑一声,“若本侯没有记错的话,少庄主的心上人应当还在狱中,等待秋后处斩。”   宋澜生骤然握紧了拳,手心当中是一片温凉的汗。   傅谨之将手中的契约撕成碎片,扔到宋澜生脸上。他冷笑一声,甚至连愤怒都没有,“是本侯抬举你们了。”   宋澜生闭了闭眼,一时面如土色,声音几近涩滞:“小侯爷,抚鼎山庄可以帮你回到京城,甚至可以让你坐上‘大管家’之位。我也向你承诺,日后一定会好好待傅姑娘。”   “滚。”   傅谨之唤了牛四进帅帐,吩咐道:“将璧儿带回来,送姓宋的离开军营。”   宋澜生哑了声,眼底一片灰败,面容是近乎死人的青白。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喜于傅谨之并未松口答应;忧于回去之后,他已无法向父亲交代。   傅成璧这厢还未在马背上溜上一圈儿,就教牛四拎了回来,一齐跟来的还有宋秋雁。   傅谨之过去,将一头雾水的傅成璧揽到身后,防备地看了宋秋雁一眼,对牛四说:“送客!”   宋秋雁满脸惑然,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可宋澜生却明白,以后再想结交傅谨之这个朋友也是无望了。他低声对宋秋雁说:“长姊,走罢。”   宋澜生先行在前,宋秋雁看着傅谨之,脚下踌躇不定。她不愿意这般离开,可傅谨之那双近乎冷漠的眸子,足以将所有想要靠近的人吓退。   宋秋雁拢起冰冰凉的手指,转身跟上了宋澜生。   看着宋氏姐弟远去的背影,傅成璧惑然眨着眼睛,拧眉问道:“哥,这是怎么了?”   傅谨之垂首整着袖口,像是不经意地问她:“刚刚那宋秋雁可同你说甚么了?”   “没说甚么呢。”傅成璧小心地贴到傅谨之的身侧,试探性地问,“我瞧着秋雁姐姐很好,你看我可不可以去她庄子上小住几天?”   住在别处,想要见段崇总会方便些;而不像是在防守严密的军营,别说见面了,连传出一句话都难。   可傅谨之听了她的话,自然以为是宋秋雁诱惑蛮蛮去抚鼎山庄,帮宋澜生促成这门亲事。他对姓宋的全然没了好感,道:“哥比她好多了。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地住在军营,哪儿都别想去。”   “……”她都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牛四回来复命时,见傅谨之神色郁郁,很是不妙。他小心问了一句:“不然等人出了雁门关的地界……?”   傅谨之越想,就越闷然不快,到底点了下头,冷冷吐出一句:“揍他。”   牛四一笑,点头领命,随即手指一挥一展,调出七名士兵,很快摸出了军营。   “哥,你到底怎么了呀?”傅成璧看他脸色很不好,不禁有些担心。   “没甚么。”傅谨之当然不会将这些糟心事告诉她,也只一句带过罢了。怪他眼拙,在抚鼎山庄庄主宋遥想要将女儿嫁给崔刺史的时候,他就应当看出这宋遥不是甚么上得了台面的人。   他傅谨之的妹妹,怎可能是随意用来交换的货物?   ……   夜至,不眠不休的军营背倚弯山,从高处看就如手捧星般,在黑夜中璀璨生辉。   傅成璧缩在小被子里,露出一双亮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酝酿许久也没有半点睡意。   当日分别时,也不知兄长对段崇说了甚么。是不是他知难而退,所以这么多天也不来找她?可傅成璧又想,军营守卫森严,想进来是那么难,许是哥哥将他拦住了也说不定。   傅成璧手指捏着被角,兀自又嘟囔了一句,“还说自己是武林高手,不是会飞檐走壁么……”她扯着被子一把蒙住脑袋,再不去想这些事。   夜深睡梦时而沉时而轻,朦胧中,她仿佛看见眼前晃动着一个黑影,脸上蓦地冰凉一片。   傅成璧陡然惊醒,从镯中抽出金铰丝要去缠上来者的手臂,却不想她的招式好似早已被洞悉,那人轻易化去攻势,趁机捉住她的手腕。   “是我。”   尽管看不清样貌,可声音早是入骨的。傅成璧一下坐起来,额头却不慎磕到段崇的下巴上,她轻呼一声,揉着额头发愣。   段崇的嗓音低而沉,“疼了?”   傅成璧也顾不上这样的小疼痛,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段崇顿了顿,耳根儿有些发烫,不过好在帐中四下黑暗,将他的窘迫掩饰得刚好,“我来看看你。”   傅成璧眼睛骨碌碌警惕着周围,“没教别人发现罢?”   段崇摇了摇头。   傅成璧松下一口气,转而坐到床边去,点燃了一根小蜡烛,放到床脚。烛光很小很小,不足以引起别人注意,却也能让她将身边人看得清楚。   夜里的雁门关更是冷,她将软被裹到身上团起来,又张开一边小角儿,问段崇说:“冷伐?”   段崇又摇了摇头,将被角给她塞好,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来,“给你的。”   “什么呀?”傅成璧有些纳闷,将小纸包打开,见里面包着十几颗墨酥糖。她眼睛一亮,“鹤州城还有卖墨酥糖的?”   段崇“恩”了一声,他去大月门门下生意铺子盘查的时候,见着街上有得卖,便记起这糖与当初傅成璧送给他的是同一种,于是就买了一包带给她。   傅成璧又将纸包好,然后塞到枕头下面,宝贝似的藏得严严实实。   段崇问:“在军营里吃得惯么?”   “反正不如你做得好吃。”傅成璧再问他,“你怎么现在来?吓我一跳。”   “雁门关的布阵的确厉害,除了趁夜潜入,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办法。”   傅成璧想了一会儿,喜孜孜地说:“不过,三更半夜来,就像在偷情一样。”   若是傅谨之肯松口答应了他们的亲事,段崇何以会沦落至此?想一想,就眉心发疼,他如今这把年纪,却还要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干着这般轻狂且不知礼法的事,当真是一言难尽。   傅成璧抱膝,半倚到段崇的怀里去,同他说了会儿话。渐渐地,汹涌的睡意袭上头,傅成璧眼睛发沉得厉害,声音也越来越小,叹息似的说:“怎么都好。你能来,我就放心了……”   她身子一点一点往下掉,段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好好地抱在怀中。   他不禁失笑一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说:“睡罢。”   翌日清晨,傅成璧是教外头喧嚷的声音吵醒的。   灿灿的光透进来,照得帐中一片明亮。她已不见段崇,唯有枕下的糖包还在,不是梦,他是的的确确来过的。傅成璧捏着糖纸笑了一会儿,才唤了人进来服侍她梳洗起身。   等走到帐外,傅成璧才知军营昨晚出了事,听着士兵的只言片语,好像是甚么人死了。   她隐隐觉得不妙,忙去到帅帐当中,却还不及走近,她就看见地上躺着一排覆着白布的尸首,共计八人。   其中一个尸首露着脸,傅成璧定睛一瞧,当即心下跳了跳。悲痛与震惊一并涌上眉间,她狠拧起眉,那死去的其中一人正是牛四。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居然有人捷足先登?!   傅谨之: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段崇&宋澜生:…… 第89章 误会   烈烈艳阳照得人眼前发白, 吹卷来的秋风裹挟着些微寒意, 吹得人颈后阵阵发凉, 让周遭一切都渐渐晦黯下来。   傅谨之站在一排尸体前,他的眼睛是红的, 惊讶、悲痛、愤恨似乎都在他眸中交织;可他面上却是近乎冷漠的麻木。   他在沙场历练多年,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死,出征前还能聚在一起喝酒言欢的兄弟, 从战场上回来后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傅成璧有些担心他, 上前轻轻扶住他的手臂,“哥?”   傅谨之没有应答, 无意识地揉着她的手背作安抚。傅成璧从未见过傅谨之有哪一刻是如今这样,眼眸里失尽了光彩和热情,余下全是灰烬一样的死寂。   很久, 他才低哑着声音说:“本侯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他已经遣派士兵去报官, 纵然知道鹤州府衙的事务暂由段崇掌管,他也只是犹豫了一瞬,并未将私人恩怨加诸上。去报官的士兵走后多时, 先到的却不是段崇, 却是聂白崖。   紧随着一群的青衣剑客,浩浩荡荡,却是抚鼎山庄的人;他们扶着一口黑漆华贵的棺木, 车辚辚辗过黄土,一时尘沫飞扬,漫卷而来。   青衣剑客推搡着围堵上来的士兵, 双方都恼着、喝着,兵刃碰撞,如同鼎沸。   傅谨之负手上前,喝道:“住手!”   一声令下,无论是己方还是对方都停了手,开始缓缓向后退却。   抚鼎山庄庄主宋遥一身灰色长袍,手持长剑,单单走上前来。他蓄着美髯,却在此刻老态毕现,灰白的头发更显凌乱憔悴,活像个没魂魄的纸人。   宋遥浑浊的眼睛通红一片,嘶声道:“今日,我必取了你项上人头来祭奠我儿!”   傅谨之听此,一下蹙紧眉头。   聂白崖忙按住宋遥的肩膀,叹声道:“宋庄主,先将话说个明白,许是有甚么误会,你也好听小侯爷分辨一句。”   “有甚么好分辨的!你且问他,那牛四可死了没有!”宋遥恨得咬牙切齿,“是,我儿想求娶郡主是高攀,可你也不该命人再来轻薄秋雁,如此羞辱于我宋氏一族!更不该杀了我儿,要我宋遥断子绝孙!”   他言语激动时,正是拔剑就疯砍上去,聂白崖见状出手将宋遥拦住,一时也不禁有些烦恼,“宋庄主!”   傅谨之冷静回道:“本侯并未命人轻薄宋姑娘,更不会对少庄主动手。”   宋遥见他不认,转身将藏在人后头的宋秋雁拎了出来。她穿着青衣男袍,脸色惨白,正是哭得抽抽噎噎,教宋遥一把推上前,晾在人群的视线当中,更是崩溃一般低泣起来。   宋遥丧子后悲痛欲绝,形状疯癫,也不顾有这么多人在场,竟将宋秋雁的衣裳都扯开大半,露出玉润的肩膀和脖颈,上面布满了斑斑点点,皆是受过欺辱后的青紫痕迹,任谁都能明白她到底经历过甚么。   宋秋雁不敢违抗自己的父亲,泪珠啪嗒嗒地往下掉,蜂拥而至的羞耻感令她死死地咬紧唇,直咬出血来,终是受不过这凌迟处死般的羞辱,转眼寻着一处刀尖儿,一头就撞了上去。   却还是傅谨之眼疾手快,一下拦住了她的身子,宋秋雁挣扎哭喊,却教他一把按住。   “宋姑娘。”傅谨之唤住她,将自己披风扯下来,裹住宋秋雁,沉声道,“请你冷静一点。告诉本侯,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宋秋雁捏着他的披风哭了一会儿,这才哆嗦着唇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昨日牛四带着兵就在峡口追上了他们。   牛四等人先是侮辱了宋澜生一番,宋澜生自知此番前来提亲的确是对傅成璧太不尊重,对方说甚么,他便全都听了,并且一再向他们道歉。其中有一人见宋澜生轻易低头,犹觉不过瘾,就对一旁的宋秋雁说起下流的话,言辞间全是轻薄。   无论别人对他如何,宋澜生尚且能够忍受;却不能忍受这些人如此侮辱他的长姊。于是一干人便动起手来,当时随行的只有几个山庄的侍卫,宋澜生早是武功尽失的废人,哪里会是牛四等人的对手?   “他们,他们杀了澜生,流了好多血。还要欺负我……”宋秋雁抽泣道,“后来有一个人救了我……”   “甚么人?”   宋秋雁摇摇头,“我不知道。蓝袍子,脸上带着面具,银色的面具。他的剑法很厉害,就、就杀了牛四他们……”   宋遥在旁冷笑一声,盯向傅谨之:“如今你还有甚么话要说?”他转而对聂白崖,说道:“大管家,你可听清楚了。此人指使手下辱我女儿,杀我亲子,此仇不报,我宋遥誓不为人!”   “不可能。”傅谨之厉声辩道,“牛四禀性,本侯最清楚。他绝无可能,也绝不会纵容手下做出此等龌龊下作之事!”   宋遥怒道:“你是指我们在撒谎吗?!秋雁分明看见就是牛四杀了我儿,你空口白牙,一个‘绝无可能’就想推卸责任!?”   傅谨之说:“宋老庄主,这当中一定有甚么误会。”   “误会?你说是误会,便拿出证据来!”宋遥高声质问。   傅谨之目不斜视,毫无退缩之意,可他又无法证明自己的话。牛四是他的老部下,是他在战场上愿意将后背交付的兄弟,其为人如何,傅谨之自认比谁都了解。   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只是他一时还没能注意到;但眼下形势紧迫,宋遥请聂白崖来作见证,必然是要杀了傅谨之才肯罢休,又怎会容他再去查证呢?   正是此时,忽有一沉冷的声音横入,道:“本官可以为他作证。”   众人回眸,见来者麒麟赤袍,英姿不凡,正是段崇。他对宋遥说:“本官昨日见过牛四等人。”   傅谨之闻言,微微色变。   “本官途经清风峡稍作休息,远远地看见牛四等人启程回营。牛四还夸赞宋澜生宋少庄主‘其人品性端正,若能消了与小侯爷的隔阂,也算是个能做朋友的人’。”段崇说,“如此又怎可能如宋姑娘所说那般?”   他眸色深沉,盯向宋秋雁。   宋秋雁眸色血红,眼泪奔泻而下,道:“段大人此话,便是不信我?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愿意拿这样的事来撒谎的?”   “本官并无此意,只是宋澜生的死尚有蹊跷。”他平了平气息,转向宋遥说,“宋老庄主,请您宽限几天,本官向你保证,定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七日,七日之内必给您一个交代。”   “官官相护。你同他都是一路货色,我会信你么?”宋遥哼声道。   “有聂前辈在场,大可请他做个见证。如若此事真与小侯爷有关,本官会亲自将他押到抚鼎山庄,任你处置。”段崇说。   聂白崖也在旁劝道:“段大人是剑圣齐禅的弟子,其人品性,聂某人再清楚不过。有他在,庄主大可放心。”   宋遥的眼睛在聂白崖和段崇间转来转去,又见四周皆是傅家军,好歹从悲痛中恢复些许理智出来。   “好,我卖给大管家一个面子。”他松了声,“就给你七天的时间,七天之后,若还没有回复,我必带人杀到雁门关,为我儿讨回一个公道!”   “我们走!”   很快,抚鼎山庄的人呼啦啦地散去。聂白崖抱剑而立,不卑不亢道:“回去之后,我会再好好劝劝宋老庄主。这些天也请侯爷和段大人上心,查一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待一干人全部走后,傅谨之将目光凝到段崇身上,冷声道:“你别以为替本侯解了围,本侯就会感激你。”   段崇板着脸说:“我只是说出真话,并非为侯爷解围。七日时间不长,还请侯爷行个方便,让我亲自看一看牛四等人的尸首。”   傅谨之沉吟片刻,目光染上轻寒的光泽,转身往帅帐走去,“随来。”   段崇跟在他的身后,没走出几步,傅谨之问道:“敢问段大人为何会出现在清风峡?你来雁门关做甚么?”   清风峡是雁门关到西三郡的必经之路,他能在清风峡遇见牛四等人,定然是到雁门关来。   段崇喉咙一梗,艰涩地回道:“只是来巡察而已。”   傅谨之微挑了下眉,没有再深究。   八名尸首已经按照傅成璧的意思搬到一处临时搭建的小棚子里,傅谨之和段崇二人来时,她正翻着尸体上的伤口查看。   傅成璧心情沉重大恸,见了段崇也没有以往的欣喜,令人再取一副油布手套来给段崇戴上,对两人说:“除了牛四哥外,其余七人全身上下只有一道伤口,在喉咙。”   段崇一一看过七具尸体上颈部张裂的伤口,说:“是一剑封喉。”   傅谨之眯着眼,继而道:“可看上去并不像是剑伤。”   这几道伤口中间纵深,两侧极浅,整个呈纺锤型外露张裂,与他平日所见的普通剑伤不一样。   段崇再细看上片刻,蓦地蹙紧了眉,他说:“很像我师父的‘柳叶剑法’。”   “齐师父?”   段崇又摇了摇头,“又不太像。不过昨日他在酒馆喝得不省人事,昏睡了一天,绝不会是他。”   傅成璧再走到牛四的尸首面前,对段崇说:“牛四哥的胳膊上有一道伤痕,伤口纵贯整个左小臂,像是防卫时受得。”   她曲起胳膊,在面前作挡。段崇依着伤口的伤情猜测剑法招式,又觉得像是“两仪剑法”。   剑分南北,齐禅北派剑法多走快、精两个法门,而“两仪剑法”则属南派,在于狠、奇两个法门,多会在出其不意间夺人性命。   可见行凶之人剑法虽然杂乱五章,却极富灵性,变幻多端。   “是个高手。”段崇说。   傅谨之道:“蓝袍,银色面具。这几天本侯会派兵去寻找此人,找到他,一定能问出真相。”   段崇点了点头,半晌,他问道:“牛四等人的尸首是从何处发现的?”   “就在清风峡。牛四昨晚一夜未归,本侯派人去寻,在那里发现了他们的尸首。”   “待我去一趟,看能不能发现其他的线索。”段崇道。   傅成璧摘掉油布手套,扔至一旁,道:“我也要去。”   傅谨之抬眉瞪了她一眼,傅成璧此刻却没有退让,“哥,为官者不应尸位素餐,还是你教给我的道理。”   傅谨之眉宇凝滞,看看段崇,又看看她,挥手道:“去罢。我让张三跟着你。”   “好。”   段崇示意傅成璧一眼,两人一同走出了小棚子。门席子卷展落下,当初铺洒进来的日光,棚中蓦地暗上许多。   傅谨之立在八具尸体之前,身影肃肃如同苍松,漫天漫地的黯然沉沉压下,压到他的肩膀,压得他一点一点弯下腰,最终跪坐到地上。   他垂首低眸,长久地出神,一声绵长的叹息沉如巨石,又轻若浮云,须臾一刻就消逝在空气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两个人查案的时光又开始了!   段崇:是的。   张三:??? 第90章 大醉   由张三引路, 段崇和傅成璧等人踏上去清风峡的路。   段崇和傅成璧两人骑马并行, 路上段崇将今日宋遥宋庄主寻仇一事与她说了个大概。   傅成璧沉吟片刻, 忽地就想起易容术来,便问道:“既然易容术可以改变人的相貌, 有无可能是有人假扮牛四哥他们,去欺负宋氏姐弟?”   段崇回道:“不好说。其实易容术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神通广大,想变换相貌容易, 但若想完完全全易容成另外一个人, 则取决于骨相。骨相相近,就可有九成相像。”   傅成璧抿了抿唇, 没有再说话。   牛四也是她父亲一手带出来的将才,傅成璧前生今世加起来也只与他见过寥寥数面,可她相信兄长, 但凡是他信任的, 绝无可能是下流小人。如若牛四并未做出这样的事,那只有一种解释——宋秋雁在撒谎。   可她为甚么撒谎?正如她所说,天底下有哪个姑娘会拼着自己的贞节说谎?   思忖间, 一行人就来到了清风峡。峡中的清风四处涌动, 黑暗一样吞没着周围的一切。   树木葱茏的密林现已入了萧秋天气,林中颜色沉寂而枯败。唯有血是红的,在落叶上, 红得刺眼。   段崇昨日在清风峡停留,等待天暮时,远远听见马蹄声, 于是便藏身进这一块密林当中。紧接着,他就看见牛四等人策马回营,口中还谈论着关于宋澜生的事。   谁曾想今天他们就被杀死在这一方密林当中,而宋澜生也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因前几日下过一场阵雨的缘故,昨天林子落叶下的土质还是松软湿润的,故而留有不少脚印。但可惜的是,发现牛四尸体的士兵在搬运的过程中将现场踩得一塌糊涂,要想找到有价值的脚印已经很难了。   傅成璧却不想放弃,“我还是再找找看。”   段崇点了下头,说:“好。”   因八人大多死于一剑封喉,真正的战场所拉扯的范围并不会很大,一时搜寻起来倒也不会如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段崇则从树上兵器留下的创痕看出,一剑能将半尺粗壮的树干催得几乎折断,可见宋秋雁口中那蓝袍男人的佩剑和剑法究竟是何等高超。   段崇又令张三等人躺在地上,躺在尸体所在的位置,依树上的创痕、尸体身上的伤口以及尸体的倒向,尽可能推断出凶手所用的剑法招式,从而试图搞清楚宋秋雁口中那位蓝袍男子,究竟是甚么来路。   可几招推下来,段崇发现这每一招每一式实在太过杂乱,混合多钟流派的剑法,像是采百家之长,却无任何体系可言,见招拆招单凭一时直觉。   造成牛四胳膊上防卫伤口的是两仪剑法,段崇对其也有一定了解,于是就按照两仪剑法中的路数,正从八卦位的震位直走坎位,却在脚即将落下之时蓦地定住。   他看见坎位方向下还留有一枚十分清晰的脚印。   段崇揽剑蹲下,以手量过脚印的大小,一时眉头紧锁,渐生疑惑。   正值他思索之际,忽听傅成璧喊道:“段大人。”   段崇抬眸,见她正站在躺着的一名士兵不远处。他起身走过去,见傅成璧张开手心,掌中躺着一颗墨酥糖,教红红的糖纸包着,正是段崇昨晚送给她的那一包。   他耳朵倏尔一热,却板着脸斥道,“拿来这个做甚么?”   “我在这儿捡到的,”傅成璧指了指地上的一块指甲大小的坑,正与糖的形状贴合,“如果没错的话,应当是我昨天送给宋秋雁的,掉在了这儿。”   昨天她打算与宋秋雁打好关系,好有机会去抚鼎山庄小住几天,便分了墨酥糖予她吃。可宋秋雁似乎也不嗜甜,只收在袖中作罢,并没有吃。   可段崇却是更加疑惑,环顾周围,此处无疑还在厮杀的范围内,就是蓝袍男人与牛四他们交手的地方。宋秋雁已受欺辱,她也不会武功,对这群人躲都不及,何以她的东西会掉落在此?   段崇又想起那枚脚印,手指又比划了一下。   他掀袍蹲下,说:“别动。”他伸手,同样比了比傅成璧脚的大小。傅成璧身量娇小,脚自然大不了哪里去,穿着鞋,也只消盈盈一握而已。   傅成璧提着裙,见他比了半晌,小声问道:“是发现甚么了吗?”   段崇说:“现在尚有许多疑点。”   “那也要同我讲讲。”   段崇想了想,坦言道:“刚刚走步势时发现一枚脚印,比之平常男人脚掌要小上很多,更贴近于女人。”   “难不成宋秋雁口中的蓝衣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段崇迟疑地摇了下头,又道:“说不定是个矮小的男人。”   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有必要再去抚鼎山庄走一趟,问一问宋秋雁当日更加详细的情况才好做判断。   眼见已无其他线索可寻,段崇则令躺在地上的士兵起身,并道了一声“辛苦”。   张三躺得地方正是牛四横死的位置,他耳畔是林子中死一样的静,鼻端还萦绕着些许血腥气。悲痛从所有景象中浮上来,他红了眼眶,又觉得不能流泪,只揉了揉眼睛作罢。   段崇走过来,见他迟迟不起身,就朝他伸出手,道:“起来罢。”   张三没有领他的好意,将段崇的手推开,径自坐了起来。他看着四溅的鲜血,当喉一口郁结,噎得他十分难受。   段崇说:“要是觉得难过,哭一声也无妨。”   张三抽了一下肩膀,比谁都要倔,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手也拍拍身上,愣是没哭一声。他压了压嗓音,对段崇说:“还有甚么吩咐,您尽快说了来。在下只愿段大人能早日找到凶手。”   段崇目光幽冷,却反而生出灼人的光芒:“你放心,不会太久。”   张三:“多谢大人。”   暮色四合时分,他们才堪堪回到军营。   段崇向傅谨之回禀了在林中的发现,并且说明日即会亲去抚鼎山庄盘问。傅谨之冷容不语,终了只说:“好。”   段崇木着脸再道:“那下官就告辞了。”   傅成璧心里一紧,忙道:“这时回去,到鹤州城得甚么时辰了?段大人不如就在军营暂住一宿,等明日我与大人同去抚鼎山庄。”   段崇说:“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好。”   傅谨之蓦地开口道:“段大人是朝廷钦派下来的官员,到雁门关也是客,本侯自该有待客之道。”   傅成璧听出他的意思,不禁一喜道:“谢谢哥哥。”   “要谢也是他谢,关你甚么事?”傅谨之蹙起眉斥责一句,见自家妹妹听言立刻噤若寒蝉,又为自己莫名其妙地发火很是懊悔。他抿了抿唇,没有再说甚么,径自起身走出了帅帐。   ……   天渐渐黑了下来。傅成璧呆在段崇的营帐中,同他说了一会儿话,大多关于案情,几番都没有厘清脉络,到底走进了推断的死胡同,没有甚么旁的进展。   傅成璧心里还挂念着傅谨之,哥哥鲜少有情绪不定的时候,想来牛四的死对他打击定然不小。   “我去看看哥哥。”   说了这句话,傅成璧就离开去往帅帐的方向。   张三持兵在外守着,时不时往里头张望,满脸皆是担忧。这厢见了傅成璧来,他似见到救星,迎上去拜道:“郡主。”   “哥哥在里面吗?”   张三点了下头,表情艰涩,回道:“侯爷他,他喝上酒了。”   傅成璧暗道不妙,打了帘子进去,正见傅谨之杵着额头,面上已经红透,醉态尽显。可他还尚有一丝清醒,抬起眼来见到傅成璧,笑了笑,“蛮蛮,过来,陪哥喝一杯。”   “行了,”傅成璧将他手里掂着的酒杯子夺下来,将里头的酒倒个干净,“你又不是不知自己是个一杯倒的,喝来做甚么?”   她与傅谨之同坐,扶着他的胳膊说:“我扶你去休息好不好?”   傅谨之揽过她,轻拍着她的肩臂。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才听他含混地说了一句,“蛮蛮,哥做错事了。”   傅成璧听得难受,心尖儿酸楚难熬,眼上红了一圈。   又是一阵悲默,傅谨之松开傅成璧,颤抖着长叹一声,缓缓伏到书案上。   “哥这回真得错了……”   傅成璧抚着他的肩轻拍许久,待他沉沉睡熟了才尝试将他扶起来。她左右也没这么大的力气,正要唤张三进来帮忙,却听段崇在外请见。   张三拦住他不让进,却是傅成璧在里头松口允段崇进来,张三顿了顿手,才肯放了行。   段崇进来就见傅谨之已是大醉模样。他略一蹙眉,问:“喝醉了?”   傅成璧还在试着要驮傅谨之起来,他的半边儿身子都压在她肩膀上,却像个山一样搬都搬不动。段崇轻咳一声,上前说:“还是我来罢。”   见段崇拖着他起来,傅成璧在一旁不停地说“小心些,小心些”,段崇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傅谨之背到榻上休息。   傅成璧过来要给傅谨之盖好被子,段崇眼疾手快地先她一步,给他捂得严严实实。   傅成璧收回手,蛮不好意思地看着段崇:“谢谢呀。他酒量不好的,喝一杯就这样。”   “一杯?”   “恩,”傅成璧点了点头,“他平常滴酒不沾的。”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吃醋了。   傅成璧:他是我哥。   段崇:首先,他是个男人。   傅成璧:ok。以后就靠你孝敬他了!加油啊!段小崇!   段崇:??? 第91章 姐弟   见傅谨之贴身穿着的软甲还未褪下, 这般睡一夜, 晨起必定难受, 她便说:“将他的兵甲脱了罢。”   段崇一下警惕,将被子扯得更靠上, 几乎都勒在了傅谨之的脖子上,不让傅成璧有靠近的机会。他语气当中有了一丝恼怒,“怎么这些事你也要做?”   傅成璧听言哭笑不得, “只是看你在, 想你帮帮忙。”   “我不帮。”段崇说,“外头有那么多士兵, 不用你,也不用我。”   “说得也是。”傅成璧又看着段崇问,“不过你怎的还怄上气了?”   段崇抿了下唇, 睥睨了傅谨之一眼, 轻哼道:“打架打不过我,喝酒也喝不过我,还对谁都不满意……”   傅成璧才晓得他是在为提亲的事怨怼, 不禁扑哧一笑, 伸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犯小孩子脾气呀!”傅成璧拉着他起来,温声说:“好啦, 我让张三哥进来。”   段崇这才愿意,同她一起掀开帐子走出去。   张三见着段崇和傅成璧站在一起,就满脸戒备地看着他, 好像段崇真是只甚么恶狼似的。   傅成璧令他进帐帮忙给傅谨之脱了软甲和外裳。段崇看着他走进去,才往傅成璧身侧靠了一小步,他说:“那你,回去了?”   “好的呀。”傅成璧又从袖中摸出一颗墨酥糖来,塞到段崇手中,“还剩了几块,你也尝尝?”   段崇却收了起来,回道:“晚上别吃了,会烂牙齿。”   傅成璧有些恼,“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段崇瞧她羞赧的的样子,当真是无端可爱,揉了一下她的发,小声说:“也不大。”   相比于段崇来说,傅成璧的确有些年轻得过分。想到此处,他就觉得喉咙发梗,便没有再继续说,只叮嘱傅成璧早些休息。   ……   翌日,他们启程去抚鼎山庄,然则宋老庄主甚至都未曾请他们入庄子。   因着段崇来是为了查清楚宋澜生死亡的真相,传话的小厮对他并没有甚么敌意,只是清淡地传了宋老庄主拒客的意思。   段崇语气谦恭地向他请教原因,小厮犹豫着不言;又有傅成璧在旁软声求问,与他套了几句近乎话,这小厮的表情才终于有了些松动。   “我便说了,你们可不要告诉旁人。”   傅成璧赶紧点头。见她答应,也不管这样空口承诺是否可信,小厮就将其中原委一一说了来,好似他也憋了一肚子话,正愁没处可说。   原是昨天一行人回庄之后,宋秋雁就和宋庄主大吵了一场。   宋秋雁跪在正堂中哭喊不断,声声穿花过叶,似乎都能引起轻微的颤抖,厉声诘问父亲为何这般将她视若敝履,竟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不堪的伤痕展露出来。   傅成璧听说了昨日情状,当时就觉得宋遥丧子之后定然是疯癫了才会如此。不然天底下哪里会有父亲如他这般不顾忌女儿颜面的?   这小厮连连叹气,“庄主夫人早逝,独留下大小姐这一个女儿。可女儿又怎么样?不能传宗接代,也不能练剑。夫人尸骨未寒,庄主又抬了一房妾室进来,却是这女人会生,头一胎就得了个儿子,便是我们的少庄主了。”   宋遥花费毕生心血都在培养宋澜生,将家传剑法倾囊相授,甚至请了聂白崖来当宋澜生半个师父,指点他的剑法。宋澜生也争气,不负众望,年少时就有了些名气,尤其是剑法杰出又灵性,在西三郡很难找到敌手。   由此可见宋遥对宋澜生是何等偏爱,而对待宋秋雁却远不如儿子。   傅成璧深以为然,单单从他将宋秋雁嫁给年过半百的崔书崔刺史就可以看出,在宋遥的眼中,货物不比宋秋雁值钱,而宋秋雁也不比货物更值钱些罢了。   昨日宋遥所为,已令宋秋雁寒透了心。父女二人大吵一架,宋遥沉浸在丧子之痛当中,也多是嫌她烦扰,将她赶回房中关了起来。   谁料她竟一头吊在了房梁上,若不是婢女发现得及时,将她救了下来,怕是昨个儿就香消玉殒了。   几个郎中拼尽力气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面对奄奄一息的女儿,宋遥心中也终是有了一丝愧疚。他派人将宋秋雁送去别庄上休养,昨夜就启程走了。   段崇才知宋秋雁已不在庄上,问道:“可否方便告知别庄位于何处?”   小厮摇了摇头,说:“别庄的位置,除却庄主的亲信以外,别人都不能知道的。”   傅成璧沉吟一番,再问道:“那庄子上就没有能替宋姑娘说话的人么?”   “只有少庄主了,不过也是从前了……”他“嗐”了一声,唯一能护着宋秋雁的人如今就躺在棺材里,又还能有谁呢?   他叹道:“少庄主还在时,与大小姐感情很好的。往前大小姐受责,常常是少庄主在一旁维护,有他在,庄主也不忍太过严厉,多是意思意思就放过去了。”   不单单是宋澜生护着宋秋雁,宋秋雁也对这唯一的弟弟疼爱有加;宋澜生在读书识字上不是好手,宋秋雁怕他受父亲苛责,常为其代笔功课。   两人一个好动,一个好静;一个耿直,一个沉稳;互相照拂,互相依靠,相处起来却更像是同胞的亲姊弟。   不过要说起这宋澜生的性子,也是教人不知是该头疼还是该欢喜。   宋澜生处事轻浮莽撞,黑是黑、白是白,看事简单,却又重情重义;对于抚鼎山庄的未来发展来说,他绝对算不上一个好的当家人,可是庄子上下的人都很喜欢他,大概没有谁会不喜欢一个简简单单的宋澜生。   “少庄主为人好,剑法也好,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以后在江湖上肯定能……”还未说完,他就发觉自己说漏了嘴,立刻噤下声,大气都不敢喘。   段崇意会着他这句话,想来也不外乎是宋澜生废了右手的事,便道:“我知道,少庄主的手不大好使了。”   “你知道?”小厮一扬眉,显然对外人会知道这件事很奇怪。   段崇只道:“我与少庄主也算相识,以前同他交过手。”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小厮说,“你能知道,看来少庄主是拿你当朋友的。”   “算是罢。”段崇轻咳了一声。   据这小厮所说,两年前宋澜生因为一场意外废了右手,手肘折得粉碎,痊愈后也不能使上全部的力气了,剑法大不如从前。   宋澜生为此消沉了一阵儿,就连宋遥也郁郁寡欢。庄子一直对外瞒着消息,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此事。可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知情的人也不过是在面上不提罢了,谁都知道抚鼎山庄已然是后继无人了。   宋遥不甘心抚鼎山庄就此没落,又鼓励宋澜生去做生意,将庄子名下所有的店铺都交给他打理,试图以雄厚的财力招揽天下贤才,支撑起抚鼎山庄。   有父亲在旁支持,宋澜生强打着精神振作起来,开始学做生意。   他讲情重义,断了手之后又一改以往莽撞冲动的性子,加上抚鼎山庄在西三郡的名气,来往客商都愿意卖宋澜生一个面子,渐渐地,庄子上的生意也是教宋澜生做得风生水起。   若不是出了崔刺史的那事儿,宋澜生现在大概还是光彩照人的少庄主。   之后两人也再问不出更多的事来了。段崇跟这人道过谢,与傅成璧一起下山去,打道回鹤州城。   路上,段崇对傅成璧说:“我们先回驿馆,百晓生已经从罗州郡回来了,看他能不能打听出别庄的位置。当日的事,宜应再找宋秋雁问问详情。”   傅成璧点了下头,与他催马一路轻行回到了驿馆。   谁料竟在门口看到了杨世忠。   段崇挽住马,目光有淡淡的喜色,问道:“何时到的?乔大人呢?”   “魁君,郡主。”杨世忠拜了一礼,神色却不大好,有些为难地说,“昨晚我们刚刚进得城,乔大人现如今正在府衙,教我候在这里,说要带你去府衙问话。”   段崇乍然一惑,“出甚么事了?”   杨世忠说:“今早有人上陈情状,检举你在办案过程中漠视手下性命,鲁莽妄为,有渎职之嫌。乔大人听后大怒,对此很是在意,我看他的那个样子,怕不会轻易放过此事了。”   “哪有的事?”傅成璧急着问道。   杨世忠说道:“说是在大月门的时候,聂什么的以三名官兵的性命做要挟,魁君并没有将他们的安全放在心上,反倒放任他胡作非为……真有这样的事?”   段崇闭目思索,继而薄唇浮上一抹苦笑,回道:“好像还真有。”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酒量,武功,优秀。   傅谨之:你,现在,快点,滚。   傅成璧:你们,给我,闭嘴!!!不要吵了!! 第92章 融冰   此时天已然是灿灿日头当空, 秋风清爽, 然而乔守臣的心情却不怎么美了。   他注视着手中的陈情状, 上书段崇在大月门时的所作所为,怒火郁结于内。   乔守臣之前在孟州任职, 也没少听闻段崇的事迹——人称六扇门“活阎王”,手段狠厉,尤其不近人情。   以往他只当段崇是办案果断, 才有如此名声, 加上两人同是沈鸿儒的学生,故而虽不算甚么知己好友, 但也是君子之交。   可眼下段崇所作所为皆是江湖习气,违背朝廷律例,一点纲纪都不放在眼中。乔守臣即便与他有故, 可秉持刚正不阿, 哪里真会偏袒段崇?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见段崇抚剑跨入堂中,拜了一句:“乔大人。”   乔守臣自然是没甚么好脸色, 冷哼了一声, 将手中的的陈情状掷到段崇面前。   “你干得好事!”   段崇将陈情状展开细观,他当日的一言一行皆仔细记录在上,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乔守臣问:“上述情状可有假?”   “没有。”段崇面色平静地回答, “可当时出于形势所迫,若教聂三省占得上风,以后步步皆会处在被动当中。下官自认无错。”   “为何会为形势所迫?又为何会处在被动?是因你在计划部署时根本未将人命视为重中之重!”乔守臣说, “本官早该明白,尔等江湖出身,视人命如草芥,一心只想争强好胜,逞勇斗狠!”   段崇蹙了一下眉,却未作声。   乔守臣说:“按照大周律例,现将你停职查办,本官会将陈情状发往京城,你即刻回京接受审查。”   段崇正色道:“乔大人,明日过龙门就开始了,前后不过十天,十天之后,我必亲自回京领责。”   乔守臣一拍桌子,怒声道:“段崇,你真当自己是甚么人物了!?在办案过程中漠视人命,你又何配为官?既不配为官,又以甚么身份留在西三郡?”   抚鼎山庄少庄主被诬陷一案尚有疑点,查抄大月门也在进程当中。更不用提,少庄主和雁门关的八名官兵死于非命的案子,已然将抚鼎山庄和雁门关推到针锋相对的地步。   三件悬而未决的案子都握在段崇手中,他怎能在如此重要关头离开西三郡?   加上像大月门这等江湖帮派根本不会认你是甚么官,便是一点点不合心意就要打打杀杀。明日就是过龙门,各方风云际会,却也是险象环生,乔守臣一人在西三郡恐有危险。   段崇幽亮的眸子盯了乔守臣半晌,自知与他僵持也是无用,只得先面上领了处置,其余再寻他法。   傅成璧站在一旁的游廊当中,隐隐能听见大堂中传出乔守臣勃然震怒的吼声,心中暗道不妙,却也不敢贸然进去,一直等到段崇退出堂外,她才招了招手,“寄愁。”   “怎么样了?”一旁的杨世忠忙问道。   段崇说:“要我即刻打道回府,等候纠察。”   杨世忠说:“领罚归领罚,可现在过龙门在即,怎的说教你回就回了?”   “规矩如此,不得不遵循。”   眼下的局面一时被动起来。   乔守臣人生地不熟的,一时摸不清西三郡水深水浅,若是在选任大管家期间遭人蒙蔽,做出不利的决策来,于西三郡都有害;段崇现在也要因为之前所犯大忌,不得不即日回京接受纠察。   且缺了段崇,傅谨之教抚鼎山庄牵制住,想必也无暇分神再插手过龙门的事。如此一般,朝廷想要扭转西三郡的局面怕就难了。   傅成璧左思右想,唯有将希望寄托于兄长身上,由他力保段崇留在西三郡。可傅谨之那般看不惯段崇,岂愿为他出面?   但无论如何,总要试试才好,若她软声相求,想必哥哥不会真得拂逆了她的恳求。   她暗中打定主意,也没有告诉段崇,只是趁他们说话之余走出府衙外,教从雁门关跟来的士兵回去跟傅谨之传了信儿,看他可有甚么办法。   士兵点头领命,很快就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内。   回到驿站后,傅成璧还一直担心着,谁料近黄昏的时候傅谨之带着一队兵马就出现在驿站门口。   踏踏马蹄声激得尘土飞扬,傅谨之翻身下马,由一干兵士簇拥着走进驿站,所见之人无一不下跪行礼。   杨世忠从前没见过傅谨之的庐山真面目,今儿见这么大的排场,一时还纳闷起来究竟来者是何方神圣,谁料身旁的傅成璧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哥哥”,他才晓得这位就是小侯爷了。   傅成璧见他肯来,自然雀跃,迎上前去笑问:“你真得来了?”   “你有事,我能不来么?”傅谨之淡道。   这厢段崇端着两盘刚炒得小菜从后厨走出来,因已停职查办,他只得将官袍换下,现如今只穿着一件儿浅黑色的素衫,满是油点子的围裙还未解下,乍一眼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百姓;然则相貌却是出众,黑眸生辉,器宇轩昂。   反观傅谨之则是麒麟纹殷红武袍,现下不着盔甲,愈发显得俊美落拓。   杨世忠摇头暗叹,真是为段崇愁得脑袋都大了一圈。照这么发展下去,这是攀上八个竿子都没办法提上亲了……   傅谨之瞧着段崇这一身,手中还端着卖相不错的小菜,不禁蹙起眉来。他问傅成璧,“瞧他那点儿出息,你到底看上他甚么了?”   “就看上他这点儿出息了。”傅成璧忙扯着傅谨之的袖子,不让他多说,转而解释道,“要不要一起吃?他的手艺很好的。”   傅谨之负手,哼道:“我不跟外人吃饭。”   “哥……”傅成璧软声求了一句。   段崇将手中盘子交给其他人,上前给傅谨之拜礼。   傅谨之瞥了他一眼,冷声道:“你的事,璧儿已经跟本侯说了,本侯会亲自去找乔守臣,让你在西三郡再留一段时日。”   段崇疑惑地看向傅成璧,见她笑吟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才晓得拱手道谢,“多谢小侯爷。”   “你别多想。”傅谨之口吻中带着警告,“七天之内查清真相,这是你给宋遥的承诺,同样也是给本侯的承诺。”   段崇默不作声,躬身再拜。   傅成璧轻声问:“且与乔大人说完,哥哥还要回军营去么?”   “不了,我就回驿站来。”傅谨之说,“明日即是过龙门,葛承志卸任,乔守臣又是新官,难保有人不会趁机生事,届时我会带兵亲自镇场。”   傅成璧乌睫轻动,笑道:“既还要回的,我们就和段大人、杨大人他们一起用膳罢?”   傅谨之一挑眉,轻扫了一眼杨世忠和段崇。   刚刚杨世忠拜见时自报姓名,傅谨之也知是六扇门中对傅成璧照拂有加的那人,对他却没有太大的敌意。   傅谨之说:“再说罢。”   傅成璧听他肯松口,当即大喜,搂了一下他的脖子,“我亲自下厨给哥哥做几样庐州的点心吃,好不好?”   傅谨之眼眸温和,答道:“好。”   说罢,他便上马取了道去府衙,同乔守臣说了西三郡当下的形势。   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有小侯爷做说客,乔守臣对段崇的怒火才消了些,则以顾全大局为先,允许他再多逗留几日。   晚间傅谨之回到驿站后,堂中已经张开梨木圆桌,摆上一席饭菜。杨世忠、百晓生待在侧堂,等傅谨之到了,才赶忙迎他上座。   因不是甚么正经的宴席,除却傅谨之坐得位置尊贵些,其他人则随意落座。   傅成璧正端着刚蒸好的糕点出来,见兄长已经到,笑道:“正是时候。”   她将小方糕捧到傅谨之的面前,扯着圆凳在他身侧坐下,满满期待地看着他:“特意为你做的,尝尝好不好吃。”   “你做得都好吃。”傅谨之声音很是温和。   段崇拎了一壶酒来,见他们兄妹二人挨得很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暗下伸脚将圆凳带人一起往后移了几分。   傅成璧身下一动,扶着桌子回头嗔了段崇一眼,却见他拎起酒壶,对傅谨之说:“今日得小侯爷襄助,在下理应敬您一杯。”   傅成璧哪里不晓得他在打甚么坏主意。手肘捣了捣段崇的腰,可他没有丝毫要收手的意思,傅成璧又偷偷拧住他背上的肉作警告,不许他跟傅谨之喝酒。   段崇这下吃了痛,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头对上傅成璧瞪得圆圆的眼睛,渐渐笑了起来。   这两人一番小动作,也不会藏,全都落到傅谨之眼中。恼火在他胸中酝酿腾升,看来这段崇晓得软招行不通,如今却换来硬的,竟敢当面挑衅他了。   傅谨之又怎会在这人面前认输?他冷声说:“盛情难却。”   “哥!”   傅谨之一杯下肚,脸上就教酒烧得红红的。   三巡一过,百晓生和杨世忠眼睁睁看着他渐渐倒在桌上,一时间二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傅成璧抚着发疼的额头,生气地又捶了段崇一下,“我早告诉你了呀!”   段崇:“……三杯,进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百晓生:涨见识了。回头为您写个头条。《震惊!大周第一将军傅谨之竟然……》   杨世忠:竟然……是个一杯倒。   傅谨之:三杯!三杯!   段崇:厉害,厉害!为大舅子鼓掌!   傅成璧:头疼。 第93章 夺彩   杨世忠和几个小厮手搭手, 将傅谨之连背带抱地送回房中,服侍睡下。傅成璧不免担心,又差人熬了碗醒酒汤喂他喝了才作罢的。   一番折腾过后, 傅谨之房中的灯火才算熄了。她到走廊当中, 见段崇和百晓生两人正在说起别庄的事。   百晓生道:“西三郡这一块,我也不是很熟。不过别庄的位置嘛, 倒是可以查一查。需要时间。”   “多久?”   “两天,两天内我必给你一个答复。”   段崇点了点头, “多谢。”   百晓生走后, 段崇转眼才看到立在不远处的傅成璧, 轻问道:“睡下了?”   傅成璧说:“睡得可沉。晚膳还未吃多少,你就逗着他喝酒,明早儿起来肯定找你晦气。你作甚要招惹他?”   段崇牵过她的手, 两人一同倚在栏杆上。身后是星辰和月,点缀在高旷的夜空当中,一如他的眸子般浩瀚。   “只是不开心。”   傅成璧说:“我晓得,为着提亲的事,他为难你了。”   “不是因为他, ”段崇却摇了摇头, “是因为你。”他抬起傅成璧的手, 亲吻在她的手背上, 再道:“我希望你能更依靠我, 而不是你的兄长。”   傅成璧脸红了红,“以后就是一家人, 不分你我的。怎的在这上头那么霸道……”   段崇见她仍是软声娇语的,就知她并不恼怒反感这样的他,愈发得寸进尺起来,一把将傅成璧揽到怀中,在她唇上落下细碎绵长的轻吻。   待心满意足后,他才说:“我就这样。”   不一会儿,这厢跑来一个府衙的差役,说受乔大人之命前来给段崇送一封书信。段崇疑惑地皱着眉,将差役奉来的信纸展开。   乔守臣连夜核查候选人名单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儿。   过龙门的规矩,只有对西三郡有贡献的帮派才有过龙门的资格,贡献越大,所占的名额就越多。而贡献的核定标准则是以每年上缴的赋税为主,所以拿捏候选名册的就是一州的郡守,最后汇集到鹤州郡郡守处,再做最后的商榷。   这也是之前宋老庄主急于将宋秋雁嫁给崔书的原因。   今年就是崔书和葛承志交任的年头,若崔书不死,此时掌选名册的就是他了。之前若是有花大价钱与葛承志连枝的帮派,遇上这么个倒霉事,想必也巴不得崔书在此关头出事。   而现在葛承志被停职,崔书被杀,核查名册的事自然而然落到这位皇上钦派的大臣身上。   乔守臣到鹤州城后,一刻也不敢轻慢,立刻上手关于过龙门的一切事务。   可在审核税赋账本的时候,乔守臣却发现当中有很多作假的记录,无缘无故塞了许多不知名的人进来;原本朝廷在暗中培育的人选却有许多失却了资格。   但就算乔守臣意识到有暗箱操作,如今也为时已晚;明日就是过龙门首日祭礼,再去查其中猫腻已然来不及。   他现在唯一能做得补救就是在见证人的名册中添上段崇。反正现如今段崇已被停职查办,头上顶着剑圣弟子的名号,不算朝廷官员,而是江湖中人,比谁都有资格当做见证。   段崇看后笑道:“乔守臣的算盘打得真是响。”   有人检举他在大月门行事不当、枉顾性命,段崇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罚俸半年,谁料乔守臣竟要小题大做,直接将他停职遣回京城。   若真料想乔守臣的真正目的,不过就是想在过龙门前立起官威,且趁此机会将段崇放进过龙门中,让他以江湖人的身份插手大管家的选任。   不过,乔守臣坐在高堂上对段崇的斥责,并非全是假。   在出行前,沈鸿儒就命乔守臣在此期间一定要约束段崇的行为,以免天高皇帝远,教他入了江湖就化成原形,待回朝后更不知天高地厚了。   这只深谋远虑的老狐狸。   ……   翌日,清晨熹微,敲锣打鼓声震耳欲聋,叫醒尚在沉睡中的鹤州城。   各路人士来到正坤门来观赏祭礼,这场祭礼会在比武正式开始之前,由聂白崖主持,以祷告新任大管家产生之后,庇护西三郡未来二十年风调雨顺,和泰昌隆。   由官府公布的名册显示,段崇、齐禅、聂白崖为江湖一派的见证人,而傅谨之以及鹤州以外的两郡郡守则为朝廷的见证人,不偏不倚,有权有威,以示公道。   段崇、傅成璧等人来时,位居上座。   正见聂白崖立在高台之上,身着翩然鹤袍,秋风一过,袍袖如漫卷长云,翻涌不断。他手持铁券,吟咏颂歌,台下林立百十人,乃为各派侠士,个个肃穆凝视,眼睛当中似有星火迸射,只恨不能摩拳擦掌,大展雄才。   待颂歌毕,聂白崖一展金枪龙旗,“过龙门”三字,金钩银画,笔势磅礴。   他扬手一掷,金枪龙旗划过长空,不偏不倚地指入正坤门石牌楼上的镂空处。石牌楼前有一高台木架作为支撑,先登上顶点的人则可轻易取得龙旗。   这本不是正式的比试,也不过是夺个彩头,甚至普通的百姓都有资格借着木架爬上去,夺得金枪龙旗。   可这夺彩头正是先声夺人的好机会,各帮派自然不会错过。   聂白崖对着发讯的人微微点头,红槌“当”地一声敲了声铜锣,数人闻讯而动,纷纷飞踏上高台夺龙旗。沉闷的鼓点也渐渐密集高昂起来,号角长鸣,与喝彩声、渲染声交织,浑成一片。   傅成璧安静乖巧地坐在段崇旁边,眼睛亮如星辰,似对眼前的一切很有浓趣。   齐禅笑着问道:“之前没看过夺彩罢?”   “没看过这么热闹的。”   前世在宫廷中倒是见过,李元钧将朝中勇士召入宫中,以金刀为彩,让他们争夺。那时李元钧与她也就是坐在这样的高位,他深渊一样的眸子里隐着笑意,却很是漫不经心,像是在看戏一样。   其实也当真是一场戏。那天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夺得金刀的武士是早就定下了,李元钧想将他提拔成武将,却需要一个由头,而夺彩就是最好的由头。   而那个武将,后来成了监军。监得傅家军。   傅成璧思及此,神色郁郁,不经意寻到刚刚回到正坤门的傅谨之。她的兄长在很远处与兵士说着话,目光凛凛而灼人,是她不常见的大将之姿。   段崇循着她的视线望去,瞧见傅谨之,又不免有些吃味。他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往她唇边塞了一小瓣儿,说:“吃。”   傅成璧瞧见他的醋样,衔住橘瓣又咬了一下他的手指,含混着说:“你真小气。”   傅成璧又将注意力放在夺彩上,木架上的人正是打得不可开交,拳拳到肉,拼得都是真拳实脚。   中有一人,身穿深色箭衣,拳风狠厉,脚法过人。他似乎不急于登顶,专寻人比试拳脚,便是对方认输也不肯罢休,只将人打落下去才会收手,许多人都教他从高处击下,纵然木架下已经积了软垫,也是摔倒口吐鲜血,哀嚎不断。   有他在从中挑衅,本是夺彩不见红、点到为止的武戏,如今却愈演愈烈。那些侠士的怒火和杀气教他一人激起,当真不再以夺彩为主,一时对着箭衣男子发起攻势,待那男子退开一方,追寻不得时,他们又开始互相攻斗起来。   聂白崖心中一紧,眼见形势不妙,惊道:“他们这是在做甚么?!”   木架中有好几根都被打断,碎块七零八落的掉下来,整个架子也开始摇摇欲坠,上面的人也不禁发出惊呼的声音。   傅谨之注意到这里的异状,从兵士手中接下自己的湛然长枪,纵身飞上前,翻枪移步,一下抵住木架倾斜的一角。他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凸起,虎口一时剧痛无比,拼劲全力才将整个木架扭转回正。   其余人都开始顺着木架子往下爬,唯有那箭衣男子未动,反倒借势往顶峰飞去,意图夺得金枪龙旗。   “哥!”傅成璧惊地站起身。   段崇见状,矫捷跃至前。傅谨之眉头深皱,手下不敢有丝毫松懈,咬牙道:“将那闹事的给本侯抓下来!”   段崇抬头,很快寻到那人位置,踏着木架子飞龙一般游上去。那男人本差一步就能摸到金枪,谁料背后袭来一阵掌风,迫得他翻身连动数步。   男人定睛一看,见来者风姿不凡,英朗无匹,他却认识的,便是剑圣的弟子段崇。若剑法,他不敢较量一二,可论拳脚,他未必会输给段崇。   这般想着,他左手支扶,右手猛打一拳。段崇见势一手格挡,一手从侧方击出,这男人未想到他竟能空出手来,莽退而下,与段崇上下错开,堪堪躲过这一记。   段崇以脚勾住横木,稳住下盘,眉目清冷地看着那人,对着他几乎是挑衅地勾了勾手指,“来。”   箭衣男人恼羞成怒,一时若虎狼扑食,往段崇的方向扑去。   段崇踏步一避,却也未再退缩,欺身再攻一步。这人扑了个空,身体本就未稳,哪里还有余力去躲这一招,胸口猛地掀起剧痛,头晕眼花。   段崇似也不急将他击败,使出擒拿式,如鱼戏水,将这人几番攻势都轻易化解掉。这男人本是虎虎生风的拳头,打到段崇面前却好似打到棉花上,教他好生戏弄了一番。   “你奶奶的!”他像是急了,大骂一声,陡起烈拳连番攻上。   段崇便就是要他这一份急躁。   他暗自冷笑,借着圆木斗转一圈,轻巧地绕到那人的背后,一脚将他从高台上踹了下去。   傅谨之见状,翻转长枪,将那落下的男人向上一挑,缓冲落下的冲力,才不至于让这人摔成重伤。他一时怒目看向段崇,对视的一刹那,他的眸子却是冷的,无端生出寒意。   没了铁枪做支撑,木架几欲堪倒。   段崇望向远处傅成璧一眼,见她正着急地注视他,唇角不禁勾起笑来。   他翻身攀上高顶,将金枪龙旗拔出,将红幡展扬,借着逐渐倒下的木架高台飞落至地面。   齐禅看着手持龙旗的段崇,英姿勃发,眸间湛然生辉,不禁得意地笑了一句:“好小子,还挺能装,人模狗样的。”   聂白崖在一旁抚着胡子笑道:“齐师父,你这弟子当真不凡。”   “嗐,哪里哪里?也就有我当年的一半罢。”   因夺彩引起的躁乱很快就教段崇和傅谨之两人平定下来。   正坤门附近的一处楼阁当中,李元钧握着一盏茶,微微眯起眼睛望见这一切,手指越收越紧,指尖儿都泛出苍凉的白。   他看见段崇一步一步走上观台,将手中的金枪龙旗交给傅成璧。她很是高兴,忘乎所以地搂了一下段崇的脖子,继而将手中的龙旗扬起来给傅谨之看。   她容色娇媚,却也有将门养就的飒然丽姿,蕴在眉目当中,无人可以比拟。   作者有话要说:   傅谨之:有人要搞事情?   段崇:谁敢搞事情?   李元钧:mmp……   傅成璧:嘻嘻嘻嘻嘻   ————   都和大舅子联手了,成亲还会远吗?——段崇 第94章 翻供   “啪”地一声, 手中的杯盏应声而裂。碎瓷迸溅,割伤了他的手指, 可李元钧浑不在意,垂下手,血顺着指尖儿滴到地上。   夜罗刹收了伞进到楼阁当中,拢起桌上的茶盏嗅着香,说:“原本也没指望这人能成甚么大事, 败了就败了, 怎么王爷发这么大的火?”   李元钧接过一旁侍卫递上来的丝绢, 低头缠住自己流血的手掌。单九震从另一方的楼台上走下来, 沉声道:“傅谨之明明对千机门深恶痛绝, 也早就知道段崇的出身, 现在怎与他一起联手行事?”   夜罗刹说:“他早已经不是鹰犬了。况且傅成璧要嫁给他,两人在同一阵营也没有甚么好奇怪的。”   李元钧一下握紧了拳, 丝绢霎时又濡红一片。   夜罗刹见状, 不禁暗讥一声。早在王府的时候, 李元钧似乎就对傅成璧格外容忍, 明知道她的存在只会让原定的计划变得不受掌控, 可他还是留下了傅成璧,甚至将兽面玉璜都交给她顽儿。   夜罗刹原以为李元钧不过是看在傅成璧的兄长手握重兵的份儿上才会如此, 但现在见李元钧种种反应,又似乎不仅如此。   她扬着眉,漫不经心地打趣儿道:“王爷该不会喜欢上自己的外甥女了罢?”   李元钧沉默片刻,继而冷声说:“只是担心有了傅家, 想要再杀段崇就不太容易了。”   夜罗刹面色微微一变,声音略沉:“王爷答应过我,会留他一条命的。”   “留他一命?那你的仇又当如何?你忘记他如何毁了千机门,又如何将你苗教赶尽杀绝的了?”李元钧冷冷地看向她,“蓝婆子死前是怎么嘱咐你的?”   ——杀了段崇。一定杀了他,为婆婆报仇。   夜罗刹拧紧了眉,面对李元钧连声诘问,一时哑口无言,一旦想起婆婆死前嘱咐的话,她的心便如在寒冰与火炭上交替煎熬着。   她沦落至此,甚至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全都是拜段崇所赐。   段崇毁了她的一切,可她却骗不了自己,对段崇深切的恨,全部因为她曾那样喜欢过他。   李元钧回身,眸若寒冰深渊,紧紧盯着夜罗刹,说:“如果不是九娘和本王扶你一把,你现在还在苗疆过着狗都不如的生活。夜罗刹,做好自己的本分,别再试图惹怒本王了,否则就让你回到苗疆,继续当你的‘圣女’。”   闻言,夜罗刹美艳的脸一下惨白,她单膝跪地垂首,舌尖泛起苦涩,“属下,属下知罪……”   他轻讥地瞥了夜罗刹一眼,道:“起来罢。”   李元钧再度走到阑干处,远远观望着,目光冷冽。段崇手中还握有惊雷弓,能够号召天下武林豪杰;若将来与傅家联姻,必又能成另一番气候。   可笑至极。明明不过就是千机门养得一条狗而已。   ……   祭礼过后,头彩却是段崇夺得。从他拳脚功夫上,各门各派都看得出他绝不是泛泛之辈,加上有小侯爷傅谨之的兵力镇守,再无人敢逾越规矩。   很快,第一日的比试就在密集的鼓点中拉开帷幕。   按照规制,将会以罗州郡、南州郡、鹤州郡三郡为单位,先由各郡当中提名的候选人内斗比试,争夺出线名额;各郡当中出线的三人再进行比试,得头名者才有资格与上任大管家聂白崖过招,如若继而胜过了聂白崖,此人就会成为新一任的大管家,接掌未来二十年的西三郡。   头一日的比试是自罗州郡始,几轮攻防下来,稳坐擂主位置的是来自夺日宗的弟子谭万青。   谭万青同样是使剑的好手,短兵在他飘逸的身法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软兵交缠,也不足以抵挡他剑锋的凌厉,长兵重器更是无法突破他几乎细密如雨的剑势。   一直到彤云漫天,谭万青已然坚持到了最后一场。   段崇仔细观察着他的剑法,剑势居稳偏快,招招刚猛,蕴藏杀机,的确已算得上是剑中高手。   傅成璧连续几场看下来,已然是眼花缭乱,但见此事谭万青出剑时剑光激荡、横扫千军,三五下就逼得对手一退再退,不禁叹道:“好猛烈的剑道。”   她有些兴起地扯了扯段崇的袖子,问:“你与这人交手,打不打得过?”   段崇抬眉看了她一眼,却见她雀跃,也只是好奇而已。   齐禅嘿嘿笑了两声,“傅丫头,不是你剑圣师父自吹自擂,这要是寄愁上场,十招,就十招,肯定将他放倒。”   “真的?”傅成璧眼前一亮。   段崇解释道:“谭万青的剑法虽刚烈,重攻却疏于守,优势大破绽也大,要想破势并不难。”   傅成璧笑了笑,“原来你这样厉害的?”   “略胜一筹。”段崇却也不谦虚。   言语间,谭万青挥剑纵上数下,疾风骤雨般将对方迫得接连后退,险些掉下圆台,再度回身时,谭万青的剑已经抵住他的喉头。   “我认输,我认输!”这人忍着喉咙上发毛的凉寒,赶紧投降道。   谭万青将剑还入鞘中,动作轻描淡写,挥袖敛袍,对着观台上的一干人拱手行礼。聂白崖微微笑起来,欣慰地鼓起掌,台下响应起一片振臂高呼,喝彩不断。   聂白崖淡声道:“谭万青此人剑道和心性都是极好,年纪轻轻已有如此资质,再历练上几年想必能堪大任。”   齐禅说:“哎,聂老头,别急。还有两天的比试,过龙门向来人杰辈出,指不定还会有惊喜。”   聂白崖笑问:“怎么,齐师父似乎不看好谭万青?”   齐禅赶紧摇了摇头,“我不过就随口一说罢了。”   第一日的比试迎着灿然霞光落幕。南州郡的比试是在后天,中间隔一天整顿休息,这几日鹤州城内的客栈都住满了人,商市、夜市比往常更加繁华。   傅谨之鸣金收兵后,走上观台,要带傅成璧一起回驿站。   段崇问起傅谨之,可曾找到宋秋雁口中所说的蓝袍男人的下落。傅谨之想起昨夜段崇的所作所为,对他更是不喜,白眼以待,但涉及案子,也只得如实奉告,“没有。”   段崇说:“已经查到何处?”   “刚刚盘查完鹤州郡,现如今已经到其他郡中去找了。”   段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会托人继续在鹤州郡摸一摸,其他就交给小侯爷了。”   “不用你来教本侯做事。”傅谨之看了傅成璧一眼,有些严厉地说,“璧儿,跟我回去。”   傅成璧知道他心中有气,哪里还敢有一丝忤逆,乖巧地跟到他身边,甜甜地应了一声。   兄妹二人一同离去。踏在澄金的夕阳当中,傅谨之将头盔摘下,将发尾掠至脑后。   他睥睨了傅成璧一眼,说道:“你倒是学乖啦?”   傅成璧嘻嘻一笑,“我晓得,哥哥不喜欢我和段崇在一起。”   “我也晓得,哥这样做,教你为难了。”傅谨之语气放得很平淡。   “无论如何,我只是不想让哥哥对他抱有狭见而已。以后你当真不看好他,我也一定会听你的话。”傅成璧说。   “你不伤心的?”   “伤心的。”傅成璧在他面前向来诚实,“只不过更不想见哥哥伤心。”   傅谨之怔了一怔,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哥对你也是一样的。”沉默片刻,他的声音发沉,沉得如同铁石,“今日夺龙旗时,段崇将那闹事的人打下高台,便是起了杀意。或许他自己都浑然不觉,可这就是他骨子里的天性。蛮蛮,你根本不知道他从前是个甚么样的人……”   “我知道。”傅成璧很认真地回答,“他已经同我讲了,不多,只是知道他生在千机门,知道他当过鹰犬,知道他曾经杀过很多不该杀的人。”   傅谨之显然有些惊诧,没想到段崇竟肯跟傅成璧坦白过这些事,他愿意告诉蛮蛮,必定是用了真心的。   “你不怕?”傅谨之问,“他能如此对别人,以后也有可能这样对你。”   “我相信寄愁,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她知道,段崇比谁都要厌恶曾经的自己。   傅谨之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他也只是想为蛮蛮挑选一个好的归宿,无论是对谁,他也不该因先入为主的偏见,就全盘否定一个人。   他低声说:“哥答应你,不对他抱有狭见。不过,他也最好别让我挑出一点儿差错出来。”   傅成璧一喜,“你愿意接受他了?”   “谁说接受了?美得他!”傅谨之轻哼了一声,“且不论他以前,就看现在,一个区区五品小官儿,在京城的屋子都是租的,家里连个下人都没有,每月就那点儿俸禄能干甚么?系个围裙,整天也就会摆弄那些个柴米油盐的小事儿了,咱们侯府就是招婿入赘也轮不到他这样没出息的。”   傅成璧脸上红红的,小声辩解道:“他为官清廉,六扇门的差事也没有油水可捞,自然如此了。柴米油盐的多好,以后都是要过日子的嘛。”   “你是甚么人?你是我傅谨之的亲妹妹,武安侯府的金枝玉叶,衣来招手饭来张口的,用得着盘算怎么过日子?”傅谨之点了点她的小额头,“他是不是给你灌甚么迷魂药了?”   “哪有?”傅成璧乱眨眼睛,躲着他的手指,“只是他没有的东西,我们侯府却是样样都有的,不缺他这些。不过呀,不像那些大世大家,段崇家中也没甚么旁的人,只一个剑圣师父,简简单单的,岂不是甚么都不用我操心了?”   “这倒也是……”傅谨之嘟囔了一句,又觉得自己随意松口不妥,立刻板起脸来,“不行,那我也得再看看,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他糊弄了你!”   傅成璧见他肯改变态度已然是大进步,这会儿当然不急,只抱住他的胳膊笑道:“好,有哥哥把关,我也安心。”   ……   翌日休憩,百晓生这方已经有了回信。他派人在抚鼎山庄蹲了快两天,终于循着往别庄送东西的马车找到了别庄位置所在。   百晓生已经派人进里头探过一番,却发现宋秋雁并未在别庄上。   段崇不大悦,连傅谨之都蹙紧了眉头。   能将现场所发现的物证串联起来的只有口供,在场的唯有宋秋雁以及宋秋雁口中所说的带着面具的蓝袍男人,但现在无论是宋秋雁还是那个男人都不知去向,如此一来整个案件的进展就陷入了僵局。   段崇说:“我带着世忠再去抚鼎山庄拜访一趟,再问问宋秋雁的下落;劳烦小侯爷加派人手,尽快找到那个人。”   傅谨之点了下头。   一旁的傅成璧沉吟片刻,适才开口道:“我记得聂香令当初招供时是说为了帮宋秋雁才会杀了崔刺史,想必两人私交不错,我去大牢中再问问她,看知不知道宋秋雁其他的落脚之处。”   段崇说:“那让世忠跟着你一起去牢狱。”   “好。”   三人兵分三路,各去探寻。因七日之约越来越近,傅成璧一刻也不敢耽误,即就来到牢狱当中提审聂香令。   抚鼎山庄在三郡都有很大的影响力,宋澜生的死对于鹤州城来说自然不是一件小事。也不过短短几日,他的死讯就传到聂香令耳中。   在傅成璧来之前,她已经哭过很多很多次,哭到她自己都意识到伤心也于事无补的时候,她便不哭了,眼中却也不复从前的光彩,死沉沉的,像两口黑潭。   傅成璧听牢役说,聂香令已经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她让人给聂香令搬了张椅子来坐,差人备上一碗香喷喷的肉粥,轻声说:“姑娘还是吃些东西罢。”   聂香令唇上干裂,翻着死皮,哑声说:“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吃与不吃有甚么分别。还有甚么话想问,尽快说来,我累了……”   傅成璧说:“你可与宋秋雁相识?”   “她是澜生的姐姐,我自然认得。”   “我的意思是,你肯为了她杀人,一定与她私交甚好罢?你可知道,如果她离开宋家,最有可能到哪里去?”   聂香令笑了笑,宋澜生已死,她也没有甚么好隐瞒的了,直言道:“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宋秋雁应该很讨厌我。毕竟大月门和抚鼎山庄向来不对付,她也不希望我害了澜生。”   “那你又为何帮她杀了崔书?”   “讨好她。”聂香令想得很简单,“她曾经说过恨不能杀了崔书,我就帮她这个忙,想着她能记得我的好,以后还能在宋老庄主替我和澜生说几句话。……更何况,崔书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就算不为了私怨,杀了他也是替天行道的好事。”   “你想讨好宋秋雁,就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她吗?”   聂香令想了一会儿,问傅成璧:“我若说真话,你们能对我父亲从轻发落么?我知道他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可整个西三郡都是一样的作派,谁都不干净……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求你们留他一命。”   “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父亲的罪行不单单是包庇栽赃。”   聂香令眼里的泪光一点一点消黯下去。   傅成璧说:“这么说,之前你所供述的就作不得真了?”   聂香令沉默好久,最后艰难地点了下头。她说:“我在动手前,将计划告诉了她。那天崔书肯到郊外,其实是因为她约了崔书来。”   傅成璧蓦地蹙起了眉,只觉得聂香令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将团团缠绕在一起的线头全部都穿引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钧:一条鹰犬而已。垃圾。   段崇:(^—^)V听成璧说,大舅哥的态度已经有转变了!   李元钧:…… 第95章 对决   从聂香令的口供可知, 宋秋雁一早就知崔书被杀一案的真凶不是宋澜生,但宋澜生身在冤狱之时, 整个抚鼎山庄却都不闻不问。且不说旁人,单单就宋秋雁和宋澜生之间,也绝不是像外界传说的那般手足情深。   假设宋秋雁早就有了谋害崔书的心思,从而诱使聂香令去行凶杀人,宋秋雁负责将崔刺史约到城郊外, 聂香令则负责动手。   本来崔书一死, 就能解了宋秋雁眼下迫嫁之急, 但她没想到, 这一切竟教聂三省知道了。   聂三省反而将青鼎玉佩以及长剑扔到枯井当中, 栽赃陷害到宋澜生的头上, 试图拖垮整个抚鼎山庄。   而入狱后的宋澜生一方面因自己右手作废长期沉郁,另一方面也想要袒护聂香令, 干脆认下罪行。   有了宋澜生的签字画押以后, 葛承志草草就结了案。在此期间, 聂三省终究担心事情暴露, 在崔书入棺前, 派人在尸体上做了手脚,洒上赤金散, 一旦有人想要开棺验尸,尸体就会自焚,将所有的证据都烧得一干二净。   可谁料京城当真派了段崇到西三郡重审此案,不出几日就查出其中端倪, 还了宋澜生一个清白。   在这整个案件当中,似乎与宋秋雁没有任何关系;再有之后宋澜生和牛四等人被杀一事,宋秋雁甚至可以说是处在了一个受害者的位置,故而无论是段崇还是傅成璧都未曾怀疑过她。   可若是细细想来,那位所谓的戴着面具的蓝袍男人也不过是宋秋雁的一面之词,如果真正杀害宋澜生、牛四等人的凶手就是宋秋雁呢?   那么在树林中发现的墨酥糖,以及类似女人大小的脚印就能完全解释得通了。   可猜想始终是猜想,就算能够对得上物证,也无法因此认定就是宋秋雁所为。   一来,她不能确定宋秋雁是否真得会武功;二来,宋秋雁目的何在?杀了宋澜生,又杀了牛四他们,挑起抚鼎山庄和雁门关的对峙,对于她来说绝无好处。   傅成璧明白,想要知道真相。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宋秋雁,询问当日的情况;另外还要将她的脚印与密林当中发现的脚印做比对,看是否能完全排除宋秋雁的嫌疑。   临走前,傅成璧问聂香令,“你可知,宋秋雁会不会武功?”   聂香令想了一会儿,回答说:“之前听澜生提过一句,说他们姊弟二人曾经在一起学剑。不过她应该只会一点花拳绣腿,武功不高。”   “多谢。”傅成璧敛了敛衣衽,停上半晌,眼眸漾起清光,对聂香令说,“对自己好一点儿罢。宋澜生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活着的时候这样折腾自己。”   聂香令目光凝到面前还冒着热气儿的肉粥上,冰凉的手指抚摸着碗口,怔了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牢役将聂香令带回牢房,聂三省就被关押在隔壁,见她回来,忙握着铁栏问:“谁来找你?”   聂香令灰着眼睛,说:“只是寻常的审讯。”   聂三省失望之色尽显,重新蹲坐回去。很久,他又沉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在跟聂香令说,还是在跟他自己说:“没事。过龙门一结束,我们就能出去了。”   ……   傅成璧回到驿站中与段崇汇合。从他那里得知,就算是宋遥也不知道宋秋雁的下落。傅成璧愈发觉得她失踪得莫名其妙,又将此次的审讯以及推断告诉了段崇。   段崇听说以后也觉有理,说:“我即刻派人去抚鼎山庄取宋秋雁的鞋子做比对。”   傅成璧说:“关键还是找到宋秋雁。现在就缺她的一份口供了。”   段崇点了点头,立刻命人去抚鼎山庄。官兵来回两趟,回到驿站已是深夜时分,烛光顺着桌沿儿流泻下来,盈盈亮了满屋。   段崇拿过宋秋雁所穿的绣鞋比对,确定与密林中所发现那枚脚印大小基本吻合。   傅成璧闻言,不禁愣了一下,轻声喃喃道:“当真是宋秋雁做得么?”   得到初步的验证后,傅成璧又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宋澜生剑术出色,即便废了右手,拿换左手持剑,也能有不小的威力;而牛四等人同样不是武学稀松的人物,竟全部教一个宋秋雁所杀?   再多的疑问也只得找到宋秋雁才能厘清。   之后的几日,段崇都在调查宋秋雁以及她口中那位蓝袍男人的下落,甚至连南州郡的比试都顾不得再去观望。   也是在南州郡当天比试结束后,傅成璧从齐禅那里得知,南州郡出线的是一名唤作吕辛的年轻人,同样也是以剑为兵器。   齐禅说,这剑客吕辛与段崇是故交。   早在段崇在调查大月门的时候,就发现鹤州城的赋税方面有问题,与之关联的候选名册也存在猫腻。   于是段崇就将吕辛安插在了南州郡的名册上。吕辛此人年少成名,早些年有缘受到段崇指点,如今脱颖而出也是在预料之内。   乔守臣对段崇还留有后招很满意,这回过龙门总不至于所有的出线人选都在计划之外。   罗州郡的谭万青,南州郡的吕辛接连出线之后,鹤州郡的比试也在紧锣密鼓中展开。   段崇之前托百晓生的眼线在鹤州郡摸查,终于在鹤州比试的当日,宋秋雁口中那位头戴银色面具,身着蓝袍的男人出现在了鹤州最有名的客栈,仙客来。   得知此消息后,段崇立刻带兵去仙客来拿人。   这位他们找寻多日的蓝袍男人并未躲躲藏藏,反而光明正大、气定神闲地坐在楼台茶案前,侧首眺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镜湖,秋起的清风吹得他袍角轻翩,仿佛下一刻就能乘风而去。   听见脚步声,他回眸看向段崇,湛蓝色的立领长袍裁得他体形修长,虽然此人并不算高大,可面具下的眼睛却凛厉不凡,杀气有余。   男人手边搭着一把长剑,剑长五尺有余,即便未出鞘,段崇也认得这把逆水剑,曾在兵器谱上排名前列。   除却“剑圣”齐禅和“剑仙”聂白崖,还有一位“剑痴”魏茂,与之并称“剑道三杰”,而眼前的这把逆水剑曾经是属于魏茂的。   魏茂死后,逆水剑失传已久,段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到逆水剑。   段崇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将这男子强硬带走,而是一把将自己的剑扣在桌上,掀袍恭敬有礼地坐在他的对面。   对方抬起深褐色的眼瞳,看向段崇,眸中似乎有笑,也有冰。   段崇出示自己的令牌,开门见山道:“官府办案。雁门关清风峡,不知阁下可还有印象?”   男子很坦然,点了点头。   段崇说:“那就劳烦阁下跟本官走一趟。”   男子却又摇了摇头。段崇扬起英眉,见此人从袍内解下一枚赤金色的鲤鱼牌,亮到桌案上。楼内用膳的江湖人士瞥到鲤鱼牌,纷纷罢筷掷酒,约定俗成般的站起了身,警惕地盯着拥在仙客来的官兵。   段崇抬手,止住官兵想要出鞘的兵器,静静地看向面前的人。   凡是在名册上的大管家候选人,皆有一枚赤金色的鲤鱼牌为证。而在西三郡,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在过龙门期间持有鲤鱼牌的人,皆不问前事后果,一切以选任大管家为首重。   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段崇现在想要抓他,也必定得等到鹤州比试之后才能动手,而且是在此人落选的情况下。   否则,便是与整个西三郡为敌。   段崇问:“敢问阁下贵姓?”   “等我比完这一场,段大人再问也不迟。”他刻意改变喉咙发出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不清。   “好。”段崇眼睛一时冷了冷,顷刻后,他说,“本官会亲自护送阁下去会场。”   午时,段崇负剑跟在此人身后,与他一起来到会场。猎猎旌旗随风招展,跟着时而低缓、时而急促的鼓点,发出风一般的呼啸声。   傅谨之和傅成璧坐在观台上,台下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乌泱泱挤成一片,他们个个都踮脚引颈,生怕错过今日精彩绝伦的对决。   在诸位候选人当中,那名蓝袍男人算不上出彩,没有磅礴雄厚的肌肉,也没有过人的高挑,平淡无奇,很容易就淹没在人群当中。   但要是有人见到他手上的银剑,必定不敢小觑,因为凡是在江湖上混过有些年头的人都对逆水剑的威名有所耳闻。   蓝袍男子第一个踏上擂台,面具将他整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来历,只能凭借逆水剑猜测此人有可能与“剑痴”魏茂有关。   “但是剑痴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从没听说他还有甚么徒弟。”   “怎么死的?还不是比武死的。我看八成是魏茂将逆水剑输给了这人!”   “不可能。鹤州郡怎可能会出这么厉害的人物?”   台下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此时有人跳上台去,向蓝袍男子抱拳行礼,声音讥诮:“老子就来领教领教逆水剑的威力。”   傅成璧远远看着蓝袍男子形貌,直觉涌上一种熟悉感,可她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实在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这号人物。   她正苦恼着,这方台上对擂的两人已经交上手。   他们本都是籍籍无名之辈,围观的人一时自然不能确定这场笔试谁胜谁败。   纵然蓝袍男子手中拿着逆水剑,可若是剑术奇差,好剑在手也不过就比废铜烂铁强一点罢了;更何况逆水剑销声匿迹多年,剑未真正出鞘之前,谁知是真是假。   就在这思绪在脑海中盘桓的须臾,此人指剑出鞘,快如风雷,对方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突如其来的剑势逼得连连后退。这剑来得迅猛无匹,丝毫不留余地,几乎都要刺入他的喉咙当中。   就在他即将跌下擂台的一刹那,锋利的剑尖儿向上一挑,从他的下巴划上去,赫然划开一道血口。人“嘭”地一声摔到台下,热血淋漓浇了半身。   傅谨之见状一惊,眸色陡现几分厉色。   连在台下的段崇都不禁眯起眼睛,认真地审视此人。   往往高手过招,决胜就在一招之内,谁快,谁就赢。   这蓝袍男子分明还未使出全力,可剑的快与狠都超过谭万青不止一星半点;而在段崇所认识的使剑高手,吕辛已算是最有天赋的一个,可即便这样,日后若对上此人,也怕是要略逊一筹。   很快,鹤州郡名册上的候选人都败在他的剑下,这种无意义、无挑战性的车轮战也让他从起初的兴奋变得有些倦怠,眸中浮上近乎轻视的冷淡。   他看向台下并排而坐的谭万青和吕辛,启声道:“不如今日就一并了结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破案太难了!脑细胞不够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小魔仙!   段崇:小魔仙???   傅谨之:好!我妹妹想做甚么就做甚么!   傅成璧:我哥真好。   段崇:……学到了。 第96章 真凶   “尔等的剑是好剑, 可你们却配不上。”   对任何一个剑客而言,这男子的话都已算得上挑衅。谭万青的性子本就随了他的剑法, 怒火在胸中激荡而起,他将剑鞘一扬,剑与身好似光芒射上台去,顷刻与这人斗作一处。   吕辛到底是受段崇所托,一时没有轻举妄动, 眼眸与他对视一眼。段崇示意他沉住气, 吕辛才按住剑, 将重心沉回到座椅上。   浓郁的黑深潜在段崇的眸间, 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此人的剑法。与谭万青交手间, 可以看得出此人造诣不深, 但却是灵气十足。各派剑法混得杂乱无章,却教她衔接如行云流水, 穿行在谭万青密如细雨的剑势当中, 游刃而不沾衣。   谭万青也是三郡当中的佼佼者, 自然不会弱。傅成璧坐在观台上, 能清晰地听见剑与剑叮叮碰撞的声响, 却如同雨跳珠般轻灵。   雨珠啸成剑气,腾升云霄, 整个擂台上全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杀意。   几番僵持纠缠,谭万青前强后干的打法也渐渐出现颓势,他神情略有些疲倦,可眸中怒火正盛。   蓝袍男子见时机已成熟, 故意在剑法中露了一个破绽;谭万青捉准这一破绽,顺势出剑,本以为能将这人的皮肉挑烂,谁知对方轻盈一闪,剑所至一下落空,反倒让谭万青侧身不备。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逆水剑似有一声奔啸,反刺而出,竟是枪法当中的一招“回马枪”,用在剑上竟是丝毫不差。   傅谨之眼见逆水剑就要在他面前化作杀人凶器,一声厉喝,席卷整个会场:“住手!”   几乎是在同一刻,骄霜剑的剑鞘携着精芒已至,如长虹贯空,璀璨至极。谭万青背后受一猛力,踉跄几下跌倒在地,连剑都脱滑出了手!   眼前白光一闪,蓝袍男子翻剑格挡,手臂受冲不禁遽然一震,酸痛一下就袭到五脏六腑,似能震得他肝胆俱裂。   蓝袍男子指剑作慑,可段崇没有进一步再攻,剑鞘就横在逆水剑锋前,如同青山屏障,不让此人再有任何杀死谭万青的机会。   男子微微眯起了眼,之前的对决,他都存了几分戏耍的心思;可面对段崇,他却不敢有丝毫轻慢,能在瞬息拦住他的剑势的人,段崇还是第一个。   “阁下,得饶人处且饶人。”段崇说。   男子沉息收剑,与段崇对视半晌,终究避开他能将人灼穿的目光。男子再度看向台下的吕辛,说:“你可还要一试?”   吕辛本不是争强好胜的品性,但见此人方才的招式,他是自认不敌的。吕辛看向段崇,见他轻轻摇了下头,便起身抱剑行礼:“阁下剑法高深,晚辈望尘莫及。”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在场大都是西三郡各派的骨干,他们已经在之前两次比试当中见识到谭万青和吕辛高超的剑术,暗叹两人长江后浪推前浪,似乎比当年的聂白崖还要厉害几分。   谁知鹤州郡竟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物,毫无征兆地携千钧之势而来,竟在短短片刻内,让谭、吕两个剑道高手都黯然失色。   此时,傅谨之已经走过来,令左右兵士将谭万青扶下台。   他盯着那人,肃声说:“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蓝袍男子点漆似的眸子望向傅谨之,一阵沉默过后,他伸手将脸上银色的面具缓缓地摘下来。   银色面具下的眉目秀容在众人面前一寸一寸展露,微风扬起她的云袍,她的青丝,眼睛轻眯得狭长,睥睨着芸芸众生。   傅成璧在看到这人真容的时候,内心中那一丝丝的熟悉感才陡然明了起来。   不像初见时的温柔,秀眉下原本潋滟的眼睛里还有未褪的杀戾;也不像那时的谨慎小心,执逆水剑的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风华,实在令人心折。   宋秋雁。   久寻不得的蓝袍男人,还有失踪已久的宋秋雁,竟然是同一个人。段崇和傅谨之有着同样的神情,惊讶,更多的还是疑惑。   “女人?!”   “居然是个女人!”   “宋……宋……”   “宋秋雁!怎么是她?”   惊叹与疑问丛生,窃窃低语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宋秋雁看着傅谨之,凝冰的眼睛霎时柔软下来。   傅谨之像是在看她,可又好似没有再看她,他在沉思,回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最后,他启声问道:“杀了牛四的人,是不是你?”   段崇曾经向他细述过在清风峡发现的线索,他又对牛四的品性深信不疑,如今见到宋秋雁,他只能推断出这一种可能。   宋秋雁望着他堪为俊美的面容,从抚鼎山庄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认定了这个人。在这个世上,她唯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他。   那日在清风峡,宋澜生策马与她并行。牛四等人追上来,抚鼎山庄的随从立刻警觉起来。   牛四却并未直接动手,而是对宋澜生说:“我牛四跟随侯爷多年,虽然与小郡主见面寥寥,但在心里也是将她当妹妹看待。少庄主今日欺辱到郡主的头上,下了武安侯的脸面,可不是说一两句道歉的话就能了结的。”   宋澜生自知理亏,翻身下马,对牛四拱了拱手道:“今日澜生贸然前来,实乃情非得已,但的的确确轻贱了郡主。我宋澜生就站在这里,各位要杀要剐,尽管招来,我必不会有丝毫的怨愤。”   牛四本以为他只是惺惺做派,扬着马鞭抽了他几下,却见宋澜生当真不躲不闪,全盘受下。牛四见他诚心认错,又盘算今日宋澜生来提亲多半是受了父命,到底没想要他的命。   “好!我牛四敬你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少庄主,后会有期。”   见他扯转马头,宋澜生沉了一口气,说:“多谢。”   很快,牛四等人就散去,往军营方向奔去。   宋澜生没有在意身上的鞭伤,翻身上马,和宋秋雁继续行驰在清风峡的官道上。   自从宋澜生废了手后,剑法再无从前的威力,这让他意志一度消沉,无论如何都难能恢复从前的自信和骄傲,甚至连宋遥都动了要放弃他的念头,让他转而学习经商。   可此番宋澜生经牢狱之灾,却反而想得通透。   他迎着潮而细的风,对宋秋雁叹声道:“父亲强迫你嫁给崔书,如今又想让我娶郡主,到底还是因为我不成器,只能用联姻的法子来支撑外强内干的抚鼎山庄。……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也不想让姐姐失望。就算没有了右手,我还可以练左手剑法,只要我肯勤学苦练,相信过不了多久,必定能有所精进。”   宋秋雁听到这句话时,心却都凉了半截儿。   本在宋澜生入狱之时,她就已经说服父亲放弃他,维护抚鼎山庄最后的颜面。这不单单是为了山庄,更是为了她自己,只有失去这唯一的儿子之后,宋遥才会正眼看一看他的女儿。   宋秋雁想向父亲证明,她在剑术上的天赋不比任何人差,她甚至可以凭一己之力坐上西三郡大管家之位。   可一旦宋澜生重新振作,无论她的剑术再如何精妙,也只能沦为陪衬;她有再高的天赋,在父亲的眼中也始终不如宋澜生这个儿子。   她不甘心,不甘心永远得不到认可。所以,她就杀了宋澜生。   对待一个废物,实在不用费吹灰之力。   仅仅一剑,一剑而已。   她还记得宋澜生死前的眼神,看着贯入心脏的利器,他先是惊了一瞬,继而有些迷惑,最后眼睛变得清澈起来,几乎是悲悯地看着她。   宋秋雁并不惊怒于他的悲悯。他生来即为男儿,自然不能体会她从小活在桎梏当中任人摆布的痛苦,只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给予她些许怜悯。   这等怜悯,在别人眼中,是需要她宋秋雁磕头才能感谢的大恩大德。可是从来都没有人质问过,为甚么一开始她就是跪在地上的。   宋秋雁说:“原本我没想杀了牛四,可谁教他回来了。”   傅谨之毕生所愿就是整顿西三郡,牛四知道抚鼎山庄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牛四到底想留一线,所以返回来想找宋澜生说个清楚,谁知正巧看见宋秋雁提剑杀了宋澜生,并且将随来的侍从一并杀害的场面。   “我没有办法,只能杀了他。”宋秋雁说。   傅谨之沉默片刻,继而齿间发出一声冷笑,“好极!”   傅谨之手一抬,身后的士兵即刻将他的银枪掷来,他反手擒住长枪,翻转枪花,一下对准了宋秋雁。   聂白崖和齐禅心中皆是一紧,眼见着台下有不少人在迟疑片刻后,纷纷亮出了兵器。宋秋雁胜了谭万青和吕辛,就是大管家的候选人,整个西三郡都会是她的保护伞。   段崇提起剑鞘,目光冷峭地扫过台下各派帮众,声音低沉而清寒,“官府拿人,我看谁敢阻拦!”   作者有话要说:   傅谨之:本侯觉得这一波ok。   段崇:谢谢,请快点将成璧嫁给我。   傅成璧:……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第97章 分歧   有段崇震慑, 其余人都不敢贸然上去领死。   这方傅谨之挑枪攻上,宋秋雁却不想跟他动手,始终退缩游转地对付着, 只盼傅谨之对她的怒火能随着气力一起消解下去。   可傅谨之又岂是寻常人物?若宋秋雁肯拿剑, 两个人已能打个有来有回,而她一再避让,却也始终有疏忽错漏的时候, 眼见杀意凛凛的一枪骤然刺近, 宋秋雁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   她本想受了傅谨之这一枪也好,谁料“当”的一声,如同金石碰撞, 星火四溅。聂白崖挽剑立身,将宋秋雁护在身后。   傅谨之怒喝着命令道:“退下!”   聂白崖说:“聂某人现在还是西三郡的大管家,有责任保护候选人的安全。小侯爷, 在过龙门结束之前,你不能动她一根汗毛。”   “可笑!”傅谨之说,“单单是杀害雁门关士兵一条罪名, 本侯就有权力将她就地处决!你胆敢再拦本侯, 本侯就先杀了你,再杀了她!”   聂白崖在三郡当中威望极高,傅谨之一番话无疑惹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当中有不少侠士开始靠近擂台, 甚至无畏地迎上段崇的剑锋。   聂白崖听言,却是不惧,说:“聂某人老残病躯, 侯爷要拿便拿去罢。只不过要想杀宋秋雁,侯爷必得从聂某人的尸体上迈过去!”   “你以为本侯不敢?!”   “哥——!”傅成璧提裙飞上台来,眼眸当中全是惊慌,声音忽地放得很低,“冷静一些。”   她走过去,将因怒极而微微震颤的银枪一点一点压下去。她说:“聂师父是西三郡的大管家,这是他分内之事。如何处置宋秋雁,我们可以再跟他好好商量。”   傅成璧侧过头,傅谨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仍旧围在台下的士兵,一时将手中的银枪越握越紧。   齐禅此时也已走上擂台,瞪了段崇一眼,似乎对他放任傅谨之胡作非为很是不满,又转而对傅谨之说:“小侯爷,西三郡和雁门关唇亡齿寒,相辅相依,可千万不要因为一时怒火伤了和气。”   一旦傅谨之率兵与西三郡各帮派打起来,他不仅要顾及傅成璧的安危,更要考虑如何跟雁门关那么多将士交代。   此战若是能胜,则也只是功过相抵作罢;但若是失败了,朝廷革官去职都已是开恩了。   有傅成璧在一旁宽慰,傅谨之终是在近乎极度的愤怒中恢复了些许理智,左右衡量一番后,反手收敛下银枪的锋芒。   ……   聂府。   傅成璧坐在内厅当中,一旁有两三婢女上来端茶倒水,可她的心思却全不在这儿,只竖起耳朵听正堂当中的动静。   聂白崖、齐禅、傅谨之、段崇以及三郡郡守皆汇聚一堂。三郡郡守不是江湖人,朝廷这方又有傅谨之压阵,他们也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听,谁也没说一句话。   聂白崖说:“无论如何,宋秋雁胜出已然是事实。她天赋之高,剑之快,连聂某人都甚为惊叹,自愧弗如。如若因此事扼杀此等奇才,实在可惜。”   傅谨之冷笑一声,“且不论刺史崔书的死是否与其有关,但她杀害宋澜生以及八名官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论罪当处!”   聂白崖声音沉沉,目色如同铅墨,“西三郡的秩序是老侯爷一手建立起来的,这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安稳。小侯爷就没有想过,你杀了宋秋雁,就是要一手摧毁你父亲多年辛苦才创立的一切,坏了当前的局面!”   段崇淡淡地接过话锋,“如果杀了人,还能坐上西三郡大管家之位,那这样的局面不要也罢。”   “你说得这是甚么话?”齐禅猛叩了几下桌子,难得见他面上有了些许微怒,“你根本就没有见过西三郡从前的样子!杀一个宋秋雁,得一时痛快,之后要有多少人流血牺牲,才能再重新建立起新的秩序?”   傅谨之说:“可以再办一次过龙门。”   “出尔反尔,”聂白崖说,“只会让大管家一位形同虚设。”   傅谨之冷声道:“看来本侯与聂大管家并不能达成一致了。本侯是一定要将宋秋雁押到公堂受审。”   聂白崖一时急了,“小侯爷,你与整个西三郡为敌,可曾想过后果有多严重?!”   他轻不可闻地讥笑一声,掀袍起身。他走到内厅门前,轻声对傅成璧说:“璧儿,走了。”   傅成璧听着此事并未谈拢,左右为难片刻,却也只好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段崇向在座各位拘了一礼,也要离开。齐禅瞪向他:“连你也糊涂了是不是!?”   段崇眼眸中有凌厉的光,说:“凡事破而后立,既然如此,那就自宋秋雁始。”   “段崇!”   段崇对之置若罔闻,转而迈步出去。   齐禅大叹一声,烦躁地抱起剑,蹲到座位上。   聂白崖紧紧蹙着灰白的眉,片刻过后,他对齐禅说:“齐师父,聂某人这里倒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只是恐怕需要齐师父帮帮忙。”   齐禅说:“咱俩还有啥好藏着掖着的,你尽管说罢。”   “宋秋雁的天赋的确百年难得一遇,就算是聂某人同她对上,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可惜她心性不正,没有一位好师傅教她修习剑道。”   “我晓得你有惜才之心。”   单就今日宋秋雁的剑法来看,别说聂白崖,就连齐禅都不一定有获胜的把握。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他自然不惧,可现在无论是他还是聂白崖都已经老了,难复当年剑术登峰造极之时。   聂白崖继续道:“如果齐师父愿意出面劝说宋秋雁,让她在决战当中故意输聂某人一招半式。待她败后,我则收她为徒,传她剑道造诣,教她如何成为三郡的大管家。如此一来既能短暂缓和眼下紧张的局势,二来也算给宋秋雁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齐禅闻言,一时间疑惑和恍然交错,喃喃道:“你让我想想。”   ……   傅成璧和傅谨之回到驿站后,他整兵要回雁门关。因天色已不早,傅谨之不忍傅成璧再跟着他四下奔波,便让她留下驿站中好好休息,再吩咐一队人马留下,保护她的安全。   傅成璧应下,将他送到驿站外。傅谨之握住她的肩膀,“你要照顾好自己,哥明日就回来。”   傅成璧道:“别担心,这里还有段崇在。”   “他?”傅谨之扬了扬下巴,低哼一声,“功夫是不错,就是人木讷了点儿。”   不过在对宋秋雁的处理上,难得两人有一致的看法。凡事破而后立,如果此番轻易放过宋秋雁,那朝廷在西三郡的威慑力何在?   傅成璧也抚去傅谨之肩上的灰尘,说:“哥哥一路小心。”   “好。”他拍了一下傅成璧的发顶,翻身上马,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温声道,“回去罢,这里风大。晚上冷,可小心别着凉。”   “晓得了。”   傅成璧点点头,耳畔马蹄声渐起渐远,目送着傅谨之一行人马消失在视野当中。   段崇去府衙与乔守臣论了论当前西三郡的形势,回来之后就看见傅谨之带人回雁门关了。   身后的婢女要给傅成璧披上一件儿披风,却教他接到手中。   傅成璧蓦地肩上一沉,讶然间听见熟悉的声音响在耳侧,“别看了。”段崇绕到她的面前,帮她系上带结,低声问道:“累了一天,饿不饿?”   傅成璧笑着回答道:“真是教你们急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怎么了?”   “你们跟聂师父、齐师父谈不拢,总归对谁都不利。”傅成璧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心里也难受的。”   段崇板着脸,回答道,“又不是头一次吵架了。”   “剑圣师父见过西三郡最混乱不堪的时候,从前又经历过那样的事,想要维护眼下的局面也是人之常情。”   段崇岂会不明白?师父他只是太担心西三郡会回到过去了,所以才会如此固执现有的一切。   “等他消了火,我再去跟他请罪。”   段崇牵起她的手,与她偕行在徐徐的微风当中。   傅成璧贴到他身边,小声说:“到时候记得叫我一起去。他要打你,我替你求情,他肯定舍不得真打。”   段崇轻笑一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待两个人行到楼廊处,他轻柔地抚上傅成璧的脸颊,夕阳西斜,落在她的乌眸中有淡淡的金泽。   傅成璧见他似有心事,声音软软地问:“怎么啦?”   段崇说:“如果聂白崖不肯退让的话,过不了多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傅成璧依到他的怀中,半晌,她抬手环住段崇的脖颈,轻轻吻住他的唇。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亲吻,傅成璧的唇像是柔软的羽毛,好似羽翼一般带着安抚和庇护的意味,让他如同沉浸在温暖的海水当中,几乎快要沉溺至亡。   他甚至能听见楼下有人走过的声音,红晕从耳朵一路烧到颈后。   她逐渐回落重心,声音平静又坚定地说:“寄愁,我说过的呀,你要做甚么都好,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儿都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婚前段崇:真、真是的!大白天的,还有这么多人呢……   婚后段崇:白天怎么了?看什么看!不服憋着。   傅成璧:男人啊……[抽烟.jpg] 第98章 师承   段崇到底教她这副模样逼急了, 揽着她的腰身抵开门转进去。   待门合上后,屋中除了轻微的喘息声便只有一片静寂,莫名的焦热在空气当中涌动。   傅成璧扶着屏风的一角, 才堪堪承住他覆压下来的唇, 脸颊不一会儿就染上绯红,乌睫随呼吸一起轻颤着。   段崇将她的腰往怀中扣得更深,灼硬就抵在她的小腹上。房中本就晦暗, 也只有他们两人, 段崇在傅成璧面前也不似以往那般拘礼,几乎毫无掩饰地向她展露着自己的欲望。   在屏风下厮磨片刻,段崇便抱着她到桌上, 衣摆扫到茶具,险些掉下去,傅成璧晓得兄长还安排了人在驿站, 不敢惊动旁的人,忙按住小巧的茶盏。   段崇扳过她的脸,衔住柔软的唇, 辗转至深, 又似乎想惩罚她的分心,用牙齿轻轻啮咬着,久而不放。   傅成璧侧首避开, 手抚上微红的唇角,说:“同你说好听的话,怎么还跟狼狗似的咬人?”   段崇笑起来, 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见她有小脾气,也没有再进一步地索求,转而将傅成璧往怀中揽了揽。他嗅着她发丝间的幽香,轻声叹道:“甚么时候才能安稳下来呢?”   这些日逢过龙门,接连一桩桩的案子从未断过,每一件都牵扯着整个西三郡,也牵扯到她的兄长,段崇不想有任何疏漏,也不能做出任何错误的判断。正因如此,就算与她在一起时,两个人也多在忙着案子的事,想来竟许久都未曾好好说过话了。   傅成璧贴到他的怀中,低声回答:“不会很久的。”   段崇心悦起来的,将她抱得更紧,再问道:“那甚么时候才能娶你呢?”   这一问,傅成璧却不敢轻率地许诺他,只道:“总要哥哥首肯了才行。不过他总算不再计较你的从前,这是好事。”   “你不计较,就已是最好的事了。”段崇望进她的眼中,低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聘礼,等解决当下的事之后,就去跟小侯爷提亲。”   “聘礼?”傅成璧听言弯起眼睛,笑道,“你还有聘礼?”   段崇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傅成璧闻言,脸上略有喜色。   段崇虽然浸淫官场多年,但本性逍遥、淡泊名利,守着一方小院也能过得自在。现如今费尽心思准备聘礼,是当真将成亲这一步看得极为重要。   她笑道:“是甚么呀?”   “届时你就知道了。”   段崇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向下细碎地吻过去,正欲再含住她的唇亲密一番,门蓦地被大力地敲了敲。   “小郡主,你在吗?!”是张三的声音。   傅成璧失笑,轻声对段崇说:“你进来太久了。”   段崇丧气地阖了阖眼,见傅成璧欲要起身应声,又觉得很不甘心,仿佛是要无形对抗谁似的,将她压回去,捏着她的下巴狠狠吻了一口。   傅成璧唇启出的声音教他的吻堵成了呜呜的低喊。   张三许久没听见动静,有些着急,咣咣锤了几下门,“小郡主,那个、那个,侯爷,侯爷有事让我转告您一句话啊……”   傅成璧推开段崇,赶忙应了一声。   她瞪了他一眼,小声道:“我哥知道,又要生气了。”   “不就是摔杯子么?这里多得是。”段崇哼笑一声,将傅成璧从桌上抱下来,扶稳站好,帮她整理着衣衫和头发。   傅成璧觉得好气又好笑,将他推开,径自走出了门。   “郡主。”张三见着她,拘了一礼,脑袋又往里头探看,却见段崇藏也不藏,就坦坦荡荡地走了过来。   张三:“哦,哦,原来段大人也在呀。”   “不行?”段崇低眸看着他。   傅成璧脸上一热,忙接过话说:“是,跟段大人谈了谈案子的事。”   张三说:“案子,是,谈案子。别太久啊,这不是,这不是快要开饭了么?”   “谈完了,他这就走了。”傅成璧回头瞪向段崇,“是伐,段大人?”   段崇扯了下领口,半晌才低低“恩”上一声,迈步走了出去。   张三和牛四年轻时就跟着老侯爷,在私底下是和傅谨之兄弟相称,他们见过小时候可爱娇气的傅成璧,口上不敢说高攀的话,但内心也是将傅成璧当亲妹妹看待的。   在张三看来,傅成璧就算不嫁龙凤之人,未来夫君也必是名门望族出来的公子,怎么说也轮不到江湖出身的段崇……   不行。他得看好段崇,在小侯爷点头之前,他不能再教这小子有任何可乘之机!   张三跟傅成璧拜过,远远跟着段崇,一起下了楼。   段崇正巧碰上刚刚回驿馆的杨世忠,杨世忠见着他,迎了几步,敏锐地就察觉到在他身后跟着的张三。   杨世忠扬了一下浓眉,往段崇耳侧靠了靠,悄声问:“怎么回事?你咋还被小侯爷的人盯上了?”   段崇没有回头,以他的耳力哪里会不知道张三刻意跟在他的身后,淡道:“无碍。让你跟着宋秋雁,她现在如何了?”   杨世忠恢复常态,略微颔首道:“这小半天就已经跟人打过十几场了,刚刚回了抚鼎山庄,听说明日还要应战。”   西三郡的规矩,在过龙门期间,任何人都可以挑战大管家的候选人,只不过这属于私斗,生死自负。   向宋秋雁下战帖的,大多都看不起她是个女人,不愿意日后教一个娘们儿压一头;还有与抚鼎山庄有过节、利益相悖的,也不想宋秋雁坐上大管家之位。   杨世忠说:“无论是甚么原因罢,宋秋雁的剑法当真滴水不漏,把那些大老爷们统统打得服服帖帖,毫无还手之力。”杨世忠也不禁叹道:“江湖武林几十年才能出一个这么好的苗子?那样令人惊叹的剑法,从前我只在你身上看到过。”   宋秋雁还年轻,若是早有一名好师父将她领进门,细细雕琢打磨,以后必然是剑术当中的佼佼者。   毕竟这世上勤学苦练的人太多,天赋异禀的人太少。   段崇却不以为然,“心术不正,日后在造诣上也难有精进。她应下那么多战帖,你可曾看出她师承何人?”   杨世忠摇了摇头,“没甚么头绪。她的剑法实在杂乱,看着眼熟罢,也眼熟;看着陌生罢,也陌生。”   段崇说:“可都记住了?”   杨世忠指了指脑袋,有些得意地说:“四四方方的字儿我是怎么都记不住,但若这招式落在我眼里,绝对过目不忘。”   段崇教人取了两根藤条来,将其中一根扔给杨世忠,说:“来,对式。”   杨世忠又瞄了一眼远处藏着的张三,“对式可以,你别不是要拿我泄愤就行。”   “如果宋秋雁胜任大管家,要与她过招也是迟早的事,正好研究一下她剑法当中的纰漏。”   杨世忠问:“这一点你放心,宋秋雁虽然天赋灵性过人,但终归青涩,你若与她对剑,不一定会落得下风。”   “目的还是要看看她师承何人。”段崇说,“只要她使剑,必然有为师者斧凿的痕迹在里面。她打得越多,暴露得也就越多。”   杨世忠恍然点了下头,“是这个道理。行,那咱们就开始罢。”   ……   之后两日间,宋秋雁都在迎接各方的挑战,近百战中未曾尝一败,一时在整个西三郡威名大震,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赌坊开盘,三日后龙沉峰上决战,由聂白崖对宋秋雁,几乎所有人都押了宋秋雁赢。   就她这几日的表现来看,远胜于谭万青、吕辛两人,在西三郡难逢敌手。若是二十年前的聂白崖或许还有可能与之一搏,但现在聂白崖已经老了,所有人都知道,他老了,这也是西三郡为何会在二十年后更换大管家的原因。   可有些保持观望态度的江湖人士却对西三郡未来的局势并不看好。   想要镇住以强者为尊的西三郡,大管家就必须是最强的那一个。从前无人敢惹有“剑仙”之称的聂白崖,也没有人不敢不尊敬他,但是聂白崖的逐渐老去已经让他在管理西三郡的时候变得力不从心。   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些年少气盛的人都有着获得权力和财富的勃勃野心,怎堪忍受教一个快要拿不起来剑的老头子一直压着?   他们一直在等着过龙门这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可现在是却是宋秋雁搏出了名堂,在西三郡声名鹊起。若她是个年轻男人也罢,可她偏偏是个女人。   无论是老人还是女人,教他们骑在头上,对于任何一个帮派来说都不是能够长久忍受的事。怕用不了二十年,西三郡就会大乱。   齐禅也预料到了未来的局面,他认真考虑过聂白崖的提议,觉得可行。   一定得趁着聂白崖尚有威望的时候将宋秋雁收为关门弟子,用上五年的时间帮助她在各派间建立起威信,只有这样才能稳定住暗流汹涌的西三郡。   这日,他给宋秋雁下了战帖,约她在仙客来比剑。   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引起了全城轰动。   齐禅是何人物?   剑圣。   纵然他与聂白崖一样已经老去,但无人不晓,他年轻时候的剑法曾臻于剑道顶峰,无人可以匹及。这场对决的精彩程度,绝不会亚于几日后在龙沉峰上的决战。   一早,仙客来楼下楼上都拥满了人。   张三一早就为傅谨之定好最佳观战的位置,加傅成璧、段崇、杨世忠四人同坐,就在仙客来对面的茶楼上。   傅成璧托着腮,张望许久,终于看见宋秋雁出现在了视野之内。   她身似一道剑刃,乌泱泱人群无一不避开其锋芒,负手行在抚鼎山庄弟子的最前方,眉宇间散发着厉色和傲气。   傅成璧看着宋秋雁的时候,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凡是世上相反的、矛盾的都在宋秋雁身上交集着、扭曲着。   宋秋雁穿着水红色的衫袍,却是公子装,颜色能让她将女人的明艳淋漓尽致地彰显出来;可她又似乎厌恶自己是个女人,偏偏穿上男袍,好好的清秀佳人硬是扮得比男子都要英气几分。   远远望过去,傅成璧只觉得这不像是宋秋雁自己,更像是宋澜生。   她仰头与楼台上的齐禅对视一眼,秋水似的眸子略起讥诮。一个抚鼎山庄的弟子上前,将逆水剑奉到她的手上,“大小姐,您的剑。”   宋秋雁接过剑,那弟子还未来得及收回手,脸上就火辣辣地挨了一巴掌,打得他耳朵嗡鸣作响。   宋秋雁轻声质问:“叫我甚么?”   那弟子已然怕得不行,赶忙跪下说:“弟子知错,请庄主恕罪。”   她没有理,径自越过他的身侧走上楼去。   张三在茶楼望见这一幕,不禁叹道:“乖乖,这宋秋雁真是厉害!听说前几日她顶了宋老庄主的位置,现如今宋氏一族上下都要奉她为新庄主了。”   杨世忠说:“不奇怪。宋澜生一死,她又在西三郡炙手可热,除了她还能有谁?”   傅谨之握起拳头,转而看向段崇,“你之前跟本侯说,已经知道了宋秋雁师承何人?”   苹果皮盘着旋儿落下,段崇将削好的苹果放到傅成璧面前的小碟子上。他眸色略沉了沉,口上却有些漫不经心地回道:“不着急,看完这一场比试再说。”   说罢,他扯了一下还在张望的傅成璧,正要开口教她吃,却见突然横来一只手将苹果敛走,动作行云流水、毫无顿滞,递向张三:“三弟,吃苹果。”   张三刚刚回头不知甚么情况,讶然听命地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谢谢侯爷。……挺甜的哈。”   傅谨之说:“多谢段大人罢。”   段崇:“……”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这个人有毒吧?   傅谨之:当着本侯的面,你都敢勾引我妹妹?你怎么不上天呢?   张三:这难道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段崇:你给我吐出来!!! 第99章 废石   齐禅和宋秋雁对坐。齐禅一言一行很没个正形, 可他看着人时候,眼睛很温慈,没有戾意, 是个造诣至巅的剑客, 也像个佛法高深的禅师。   在江湖上能让宋秋雁尊重的人不多,齐禅算是一个。   她坐得秀立,恭恭敬敬地逆水剑奉到桌上, 这是剑客间至高的崇敬与礼仪。   齐禅问:“可否让我看看你的逆水剑。”   宋秋雁点头。剑出鞘半截儿, 露出饱饮热血的锋锐,齐禅说:“剑痴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在一起切磋, 后来渐渐就没了他的音讯。这些年,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去了关外。如今在你手中看到这把剑, 想来他是真得死了。”   剑痴是个爱剑之人,人在则剑在。若非身殒,逆水剑绝无可能到宋秋雁的手中。   宋秋雁声音平静, 回道:“三年前, 魏茂到鹤州郡向我父亲请教剑法。我喜欢他的剑,所以就跟他比试了一场,结果他输了, 输在轻敌。”   “然后,你杀了他?”   宋秋雁轻摇了摇头,说:“他见到我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如若没有超凡的天赋,这辈子都无法达到剑术的最高境界。他败阵后就疯了心智,在我面前自刎而亡,早早投胎去了。我父亲第二日在庄子上发现他的尸体,他不知道是我做的,又怕有嘴说不清,就派人秘密处理了魏茂的尸首。”   齐禅:“你是说,他的坟冢就在鹤州城?”   宋秋雁噗嗤一笑,“哪里还有甚么坟冢?扔到乱葬岗,早就化成一抔黄土了。”   齐禅沉默半晌,将筷枕上的长木筷拿起来,说:“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的启蒙师父是谁?”   “恕秋雁不能告知。”   “那便让我问一问路罢。”斟满酒的小青杯稳稳地落在筷子上,“请。”   宋秋雁看着他手中的筷子,秀眉一挑,亦将自己面前摆放的筷子拿起来,说:“请齐师父不吝赐教。”   宋秋雁并未再有虚礼以及退让,挑筷就往酒杯上打去。   齐禅顺势侧身一躲,让她扑了个空,臂肘一震将她的攻势击开。宋秋雁手下落空时就有惊诧,先教他打了回来,目光瞬时凌厉起来,化筷为刃,来回横划逼上。   齐禅袍袖一抖,正欲错开宋秋雁的攻向,得空击去,谁料宋秋雁本不就是为了夺酒盏,而是扼其手腕。往往高手过招,只需一式即可,比得是准,更是快。   齐禅手腕泛起剧痛之时,他便已输了。   在不远处的楼台中,傅成璧一时都未曾看清发生了甚么事。这厢傅谨之却沉声说:“齐师父输了。”   齐禅臂间只觉一旦汹涌的内力倒灌而入,令他浑身一荡。顷刻后,青杯咣当两下掉到桌上,滚到地上摔成碎瓷。   这一声在死沉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楼内楼外的围观者不禁大哗一声,声如风啸。   傅成璧担心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段崇面容凝重,“输了半招。”   光洒在地上一滩酒水上,泛起金灿灿的光。齐禅看着满地碎片,不禁笑了一声:“老了,当真是老了呀。”   “人都会老去,”宋秋雁讥笑道,“齐师父的剑术也将止步于此了。”   齐禅说:“我不是剑痴,对所谓的境界没那么执着。前人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着被超越的那一天。宋秋雁,你有很好的天赋,却可惜了……”   “有甚么可惜的?”   齐禅提剑站起身,对在场观战的人拘上一礼,“仰仗诸位关照,齐某输了。”一干人晓得规矩,回礼之后就渐渐散去。   齐禅抬脚欲走,宋秋雁一拍桌子,喝住他,道:“请将话说明白!”   “再好的天赋,不经精雕玉琢,也不过是块废石而已。”齐禅声音轻如浮云,回眼看向宋秋雁,说,“过不了几年,你也会像其他剑客一样进入滞境。就你的性子来看,如若长久不进,必将损毁根基,有伤天赋。”   宋秋雁略略一皱眉,拱手道:“还请齐师父指点迷津。”   “你赢我半招,聂白崖与我境界无二,在龙沉峰上的决战,你也必定能够赢他。可说到底也不就是坐上大管家之位么?拘泥于眼下,反倒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齐禅立剑,一甩袍袖,将自己的剑扔给了宋秋雁。   宋秋雁讶然接过,紧紧握在手中。   他说:“你若肯在龙沉峰上让聂白崖一招,并当着西三郡江湖豪杰的面拜他为师,他必会收你为徒。五年之后,再由你代替他成为西三郡的大管家。”   宋秋雁对这个提议有些不敢置信,“甚么?”   “你这时候当任,西三郡不会信服,小侯爷也绝不会饶过你。”齐禅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留在鹤州城三年,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你。宋秋雁,该如何抉择,全凭你自己的意愿,以此剑为证,绝无欺言。”   说罢,齐禅转身离开,徒留宋秋雁握着巨剑长久地怔怔出神。   傅谨之皱眉,“齐师父这是甚么意思?”   段崇:“他是要收宋秋雁为徒。”   “看来他和聂白崖是铁了心地要跟本侯作对了。”傅谨之冷哼一声。   “不急。”段崇回道,“小侯爷可看得出宋秋雁师承何人?”   傅谨之说:“少跟本侯卖关子。”   段崇勾唇,手指点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下三个字——聂白崖。   傅谨之惊异地注视着水痕划出的三个字,片刻后摇头道:“不可能。”   段崇一开始察觉出端倪的时候也不敢相信,所以这些天,他让杨世忠观摩宋秋雁的每一场比试,尽量记下她所使的招式,不敢错过任何一场。   那些为师者烙在骨子里难以磨灭的痕迹,在一场接一场的比试当中逐渐显山露水,难能隐藏。   之前他还有一点疑惑,所以不敢轻易下结论。可就在方才,宋秋雁与齐禅对式中,她直接穿过青杯而袭之腕部,正是聂白崖剑式中较为核心的一种拆招方式“催其坚,夺其魁”。   齐禅和聂白崖一个是“剑圣”,一个是“剑仙”,年年会比武过招,难分上下,段崇未入官前,有幸观望过几次,所以他对两人对视所用的招式变化很是熟悉。   宋秋雁再怎么变招,却也是百变不离其宗。   傅成璧知道但凡段崇能开口说出的判断,必然是有他的道理。   她试着回想其中的关窍,忽地记起在抚鼎山庄打听到的事,回道:“我记得,当初宋老庄主为了培养宋澜生,曾经拜托聂老前辈到庄上指点他的剑法。许是那时候,他就察觉到宋秋雁在剑术上的天赋之高,所以收了她做徒弟。”   傅谨之拧着眉,沉吟片刻,想了想也并非没有可能。   抚鼎山庄的剑法虽然也算上得了台面,但跟聂白崖比起来,到底还是略逊一筹。宋秋雁就算有极高的天赋,若没有一个好的启蒙师父,也不会成如今这般气候。   更何况像宋遥那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将自家剑法传给宋秋雁这个女儿的。   如果段崇所言非虚,聂白崖当真是宋秋雁的师父,这就意味着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让宋秋雁参加过龙门,着力捧她上任大管家一位。   傅谨之冷笑一声,“好极!如果让其他人知道聂白崖和宋秋雁是师徒关系,这大管家必当另立。”届时要捉拿宋秋雁归案,就不用再顾及任何人了。   段崇叩了叩桌面,“两日后的龙沉峰就是最好的机会。”   届时各大帮派的首领元老都会去龙沉峰观战,废立宋秋雁之后,由傅谨之率兵压阵,再让乔守臣乔大人宣读圣旨,宣告日后由朝廷总领西三郡军、政、财三方大权。   “如若不降,就杀。”段崇说。   傅谨之沉吟片刻,犹豫不决地说:“本侯没有大范围调动防守雁门关兵士的权力。可若要对付那么多江湖帮派,必不能轻率应付。”   “我可以帮你。”段崇说:“拿下西三郡,就算是我送给傅家的第一份聘礼。”   傅谨之闻言蓦地沉下了眉,目光幽深而危险,盯在段崇的身上,“你是在要挟本侯?”   傅成璧见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悄悄地扯了一下段崇的袖子,却反教他捉住拢在手中。   段崇掌心里传来温暖,傅成璧的不安一点一点消退,仿佛只要有段崇在,她就甚么都不用担心了。   段崇笑了笑,转而认真地望着傅成璧,话却还是在回答他,“平定西三郡,是老侯爷的夙愿。你肯舍成璧一人在京,千里迢迢把守雁门关,想必就是为了这件事。”   傅谨之将面前的茶盏一推,冷声说:“可是本侯想得到的东西,不用依靠任何人,更不会拿璧儿的婚事去换。”   段崇说:“从现下的局势来看,没有你带兵压阵,西三郡只会大乱。可是上面有朝廷压着,不经皇上允许,贸然调军离营,插手三郡政务,传上京可是砍头的大罪。即便皇上念你是他的外甥,放你一马,可是傅家军的旗……还能在朝中立多久?”   傅谨之如果不想西三郡落入他人囊中,除了选择跟他合作,没有别的选择。   “也请小侯爷不要误会,”段崇抚了抚傅成璧的头发,声音不是刚才的强硬,反而有些缱绻深情,“在下只是想让侯爷知道,你做不了的事情,我可以做;你不能保护她的时候,我却能。”   张三听出这话里满满挑衅的意味,立刻瞪圆了眼睛,“你简直放肆!”   杨世忠摆摆手,忙道:“坐下坐下,别激动。小侯爷都还没说话呢。”   一阵紧绷的沉默过后,傅谨之蓦地冷笑一声,“有意思。本侯还真想看看,你在这西三郡到底能翻出甚么浪来。”   段崇缓缓点了下头,往前那股桀骜不驯的狠劲儿好似剑芒一般不敛半分。   一行人离开茶楼,傅成璧牵着段崇停了几步,特意跟在最后。段崇低眸看她,“恩?”   傅成璧说:“这就是你说得聘礼?”   “不好?”   “好是好,却将我哥气得不轻。”   段崇不以为然,“我发现想要过小侯爷这一关,不难,只要比他厉害就行。”   “你嚣张呀。”傅成璧攥住他的衣领,段崇很顺从地弯下了腰,她话里有着教训的意味,可口吻却很轻快。   茶楼这处楼台本就是教他们包下的,左右没甚么人在,傅成璧飞快地亲了他一下,才放开手,声音小小的,说:“以后不许再欺负我哥哥。”   段崇一下脸上通红,脖子也通红,愣愣地点了下头:“哦,好。” 第100章 联手   等下了楼, 他们一行正好与离开仙客来的宋秋雁打了个照面。   她目若秋水,瞧见傅谨之的那一刻不禁怔了一怔。   傅成璧不是个瞎子,女人在这方面又极为敏锐, 早在军营的时候, 她就看得出宋秋雁对兄长有情。当时她还想若是兄长对宋秋雁也有情,也不失一桩良缘。   只可惜傅谨之将儿女情长看得极淡,除却傅成璧这个妹妹, 他最在乎的就是大周朝的百姓。   傅谨之少时曾跟父亲来过西三郡, 他承先父遗志,是因他与父亲一样,毕生夙愿就是改变这个人吃人的炼狱。为了这件事, 他甚至愿意将自己的余生都蹉跎在雁门关。   傅谨之自认这样的他是没有资格再去娶妻的,他不想辜负任何一个姑娘。   宋秋雁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走上前行礼:“秋雁见过小侯爷。”   傅谨之淡淡瞥了她一眼, 没有说话,负手要走。宋秋雁急忙唤住他,说:“侯爷……”她握了握手中的逆水剑, 似乎很是紧张, “您愿不愿意去庄子上坐坐?父亲现在已经将家里的生意交给我打理,从前侯爷想、想谈得事情,都可以再商量的。”   她了解傅谨之, 知道他想要甚么。   傅谨之不明白,或许没有人能够明白,当在抚鼎山庄第一次见到傅谨之, 听见他说想改变西三郡的时候,她是甚么样的心情……眼睛不再是自己的,心也不再是自己的,她就像是亟待解救的涸辙之鲋,愿意用她现在所有的一切,换他凝望一眼。   如今她以抚鼎山庄庄主以及未来大管家的身份站在他面前,一时害羞又紧张,手握着能够横扫千军的逆水剑,一颗心脏却还是忍不住扑腾乱跳。她比谁都要害怕和不安,唯恐他会拒绝。   “不必了。”傅谨之语调冰冷,却也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宋秋雁心一沉,脸色骤白。   他低头挽着袖口往前走,没几步又回过身。宋秋雁眸色一下染上光亮。   傅谨之却是看向慢慢吞吞跟在最后的傅成璧,说:“像甚么话?还不快过来!”   傅成璧乖巧地走过来,傅谨之握住她的手腕,就像牵小羊儿一样,不让她走丢。   回到驿站中,傅谨之将她安顿好就赶回雁门关点兵。傅成璧这厢疲累至极,黄昏时便睡下,没人敢扰,睡到月中天时蓦地醒来,倒是怎么睡也睡不着了。   索性令几个婢子在前头引灯,到驿站后院去走了走。   段崇处理完事务,给杨世忠下了碗面作夜宵,打发他去休息;自个儿拎着花壶出来,给廊下摆着的几盆快要枯萎的花草浇水。   傅成璧正巧碰见他,提裙走过去,口中唤着寄愁。听见唤的段崇心旌一荡,“醒了?”   忽地,头顶上有青瓦的微响,段崇下意识纵身飞过去揽住傅成璧,步若斗转星移,险险躲开掉下来的瓦片。他反手迅速出剑,“铮”地一声就与劈下来的剑刃相接。   这普通的剑哪里比得过骄霜削铁如泥?即刻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骄霜又转而对上来者命门,逼得他连连后退。段崇怀中还抱着傅成璧,没有穷追不舍,这才给了对方喘气的机会。   傅成璧从惊慌中定睛一看,讶然道:“剑圣师父?”   齐禅抱着廊柱转了一圈,藏在后面,瞪着段崇说:“狗崽子!居然欺师灭祖!”   段崇显然恼师父拿成璧的安危开玩笑,道:“成璧不会武功,万一真砸到她怎么办?”   “……你,你这个人也太无耻了,”齐禅抱着柱子说,“从前咱们师徒遭暗算,你师父我头上被砸了个大包,你怎么说来着?”   齐禅清了清嗓子,学着段崇那股子年少老成、严肃正经的语气,“别怕,师父,你傻了,以后咱们就不会再被暗算了。真是可喜可贺。”   段崇:“……”   傅成璧侧目看向他:“……你,你还说过这样的话?”   “别听他胡说。”段崇将她放正,转而对齐禅说,“翻旧账是不是?之前我过生辰,你说要给我吃肉,结果抓了一窝耗子来。”   “哦?”齐禅想了想,还真有这回事,他尴尬地笑了两声,“嘿嘿。那咱俩扯平,扯平。”   他松开柱子走过来,躬身将地上的碎瓦扔到一旁,以防绊脚。   他对傅成璧略表歉意,说:“丫头,我就是想考考段崇的功夫长进了没有,你别生气。”   傅成璧晓得这瓦掉下来本也不会砸到她,婉声说:“没关系的。剑圣师父怎这么晚过来了?”   “哼,”齐禅说,“还不是找他?宋秋雁已经答应要在龙沉峰输聂白崖一招了。”   傅成璧一时疑惑,听齐禅所言,绝不像是在跟段崇冷战的样子。之前她还有些担心,可现在看来,两个人似乎毫无芥蒂,而且还向她隐瞒了甚么事。   她望向段崇,这才听他解释了一番。   当初段崇从牛四等人颈部伤口的形状发现,凶手所用的剑法很像是齐禅的“柳叶剑法”。柳叶剑法乃是齐禅独创,因其身法飘逸、剑式灵巧而名冠江湖。   段崇之后曾经问过齐禅,有无将柳叶剑法传给别人。齐禅说因为柳叶剑法乃是他自创的招式,独独适合他一人,所以未曾外传。   而见过他用柳叶剑法的人也不多,剑痴魏茂、剑仙聂白崖,再加上段崇,顶多五个手指头都能数个清楚。   后来聂白崖力保宋秋雁之时,齐禅也考虑到要想稳固眼下西三郡的局势,绝不能贸然取了宋秋雁的性命,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故而齐禅对聂白崖的看法很是赞同,甚至不惜为了他与段崇和傅谨之作对。   但待他们都走了之后,聂白崖却要对他提出了收宋秋雁为徒的想法,齐禅听后反而冷静了下来。   “因为从前的聂白崖不是这样的人。”齐禅说,“我认识的聂白崖,是剑中君子,性情淡泊,不为外物所牵。他能在大管家之位稳坐二十年,皆因他没有私欲,一碗水端得平,只从公正的角度出发。”   聂白崖要收宋秋雁为徒弟,则是完全不将她杀过人的事放在心上。这不像是聂白崖的作风。至少在齐禅的眼中,聂白崖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段崇说:“人都是会变的。二十年身在高位,偌大的权力握在手中,一时要全部交托出去,聂白崖舍不得。”   齐禅摇头叹道:“不管了,不管了。我已按照他的请求说服了宋秋雁,看看他到底是想搞甚么鬼。”   傅成璧听着却是一头雾水,问道:“可他为甚么要让齐师父去说服宋秋雁呢?宋秋雁不已经是他的徒弟了吗?”   “啊?”齐禅扬了扬脑袋,显然不知道宋秋雁是聂白崖徒弟的事儿,“啥意思?谁的徒弟?”   段崇挑眉问道:“你手腕不疼了?”   齐禅特会顺竿儿爬,当即握着手腕倒吸着气就说:“疼,疼得厉害呢。你这不孝的,我这一把年纪还得听你办事,受了伤也不知道买几壶云祥酒孝敬孝敬你师父……”   傅成璧笑道:“师父就想着喝酒了,却不知那宋秋雁今日打你的时候用得正是聂白崖的招式么?”   齐禅更疑惑了,“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了。”   段崇说:“宋秋雁在杀人的时候用过柳叶剑法,之后聂白崖力保她的性命,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蹊跷反常。后来,我请了几个江湖侠士去跟宋秋雁过招,暗中让杨世忠记下她的招式,拆了招之后,就发现她师承于聂白崖。”   齐禅一拍脑门,“哎,还真是,今儿宋秋雁那招的确有点熟悉。”   “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既然聂白崖就是宋秋雁的师父,为何他还要让剑圣师父去劝说宋秋雁呢?”傅成璧问。   如果聂白崖就是宋秋雁的师父,两师徒沆瀣一气,意图将大管家纳入囊中,决战上谁输谁赢都应当都在他们的控制之内。又何必让齐禅做个中间人,去劝服宋秋雁输上一招呢?   关于此事,段崇一时也想不明白,只说:“他要唱甚么戏,上了龙沉峰,一切都会揭晓了。”   三日一晃而过,龙沉峰的决战之期已至。   群雄聚集在会场前,聂白崖负剑立在高台上,一如过龙门祭礼之始,只不过今天他却是主角。   锣鼓声阵阵,隆重的乐音绵长。   聂白崖以酒祭剑,清冽的酒水淌过的剑锋愈寒愈冷,似有龙吟低啸。淌过剑的酒水再落进黑色的碗当中,聂白崖收剑甩袖,高举酒碗,邀在场豪杰共饮。   傅谨之所领的兵士已经暗守在周围,段崇与他并肩而立,手抚着骄霜剑,眼睛深不可测,让人难知他在想些甚么。   酒碗一一满上,傅谨之和段崇手上也各端着一碗。   傅谨之本来就不胜酒力,这酒又是烈酒,单单是闻着就仿佛要醉了。他盯了一会儿酒水荡漾出的波光,反手浇在地上。   傅家军行军在外,一律禁酒,那些士兵见傅谨之不喝,他们自然也不会沾染半点。   段崇见状嗤笑一声。   傅谨之一时握紧酒碗,“笑甚么?”   “钦佩小侯爷海量。”段崇回道,可他也没有喝,同样倒掉作罢。   紧接着,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手中的碗摔碎,声如山崩地裂。只傅谨之手的酒碗是碎在手里的。   傅谨之咬牙切齿,“段崇,别以为有璧儿护着你,你就真可以在本侯面前胡作非为!”   傅成璧也不过是去讨要一壶酒的功夫,回来就听见两人又要吵架,忙抱着酒壶挤到他们中间去,转头先瞪了段崇一眼,示意他不许再回嘴。   傅成璧比谁都清楚,段崇在情字面前木讷又不会说话,但若论起吵架的功夫,他这上下嘴皮子一碰,准能将人气个半死。   傅谨之温声问道:“怎么还抱了酒来?”   傅成璧说:“这酒是云祥酒,剑圣师父最爱喝,我给他带上一壶。”   “你今天就跟齐师父好好留在驿站,等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感觉我周围就没个正经人。   昭昭:喵。 第101章 杀机   傅成璧乖巧应下。段崇之前同她讲过的, 龙沉峰避免不了一场硬仗要打。她帮不上忙,不让哥哥和段崇担心是她唯一能做的。当然,还有替段崇孝敬剑圣师父。   回驿馆的半路, 天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傅成璧将酒倒在温酒壶里烫热,又差人备下两三下酒菜,等齐禅来, 万事皆备好了。齐禅还穿着大袖大氅, 落拓不羁,见着好酒温入了壶,一闻他就知是云祥。   他将灰白的头发往脑后一拂, 当即咧开笑来,“好丫头,你怎么这么会疼人?”   傅成璧说:“剑圣师父先坐, 酒还要再温一温。天气渐寒,喝冷酒总是伤身的。”   “你师父我不挑,有就行。”齐禅大咧咧坐下。炉膛里放了炭, 烧得正旺。他讪笑道:“现在日子真好过, 有酒喝,有肉吃,以前寄愁跟着我的时候, 没少吃过苦。这小子……人如其名,记仇得很,到现在都还记得我逮耗子给他吃的账呢。”   齐禅一提起这事, 哈哈笑了两声,好像师徒二人曾经有过甚么样的苦日子,都会随着岁月而消淡,再提起时,也权当是趣事了。   傅成璧轻声提道:“正想问师父呢,寄愁生辰是甚么时候?”   “他都不知道自个儿的父母是谁,还算甚么生辰?就记在姜阳……就是你母亲救他的那一天,也算是重新再活一回。”   傅成璧一惑,“我母亲救了他?”   “哎?你不知道?”齐禅奇了,“寄愁没有告诉你吗?”   傅成璧再度摇了摇头。她从不知有这样的事,无论是段崇还是傅谨之,都未曾告诉过她,母亲曾经救过段崇的命。   齐禅回想到是他刚刚到京那会儿,段崇才知道当初的救命恩人其实就是姜阳长公主。他许是怕傅成璧多心,才一直未将此事告知。   齐禅也恐她误会,以为段崇只是报恩甚么的,于是就将前因后果尽数告诉了她。   傅成璧听后茫然多过疑惑,从前她一直不明白为何段崇会出现在鹿鸣台,为何前路是刀山剑海他都要往前走,为甚么可以为了个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的人不顾性命……原来竟还有这样的渊源在里头?   她不敢细想,迫使自己别再回忆起鹿鸣台,一想她就颤栗胆寒。她恐怕自己想多了,就会从现在的梦里醒过来,一睁眼就是深宫当中。她没有死,而段崇却死了。   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齐禅说:“你莫要多想。我一直瞒着姜阳的身份,段崇也是在出行西三郡之前才知道这件事。”   傅成璧听出他在担心甚么,低下头说:“没关系的。喜欢也好,报恩也好,我都会陪着他。”她的脸上很红,像是喝了酒一样。   齐禅闻言愣了一下,继而嘿嘿地笑起来,“这寄愁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能娶到你这么好的丫头。看见你肯跟他在一起,我这个做师父的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齐师父的心愿就是看他成亲么?”傅成璧其实有些疑惑,如果真是这般,有齐禅在上头催着,段崇照理也不应当这样的年纪还未婚娶。   “不是,”齐禅却摇了摇头,说,“为师只是担心自己教不好他,怕他变回原来的样子。”   段崇刚来到他茅庐当中的那会儿,整晚整晚地都在做噩梦,齐禅一靠近,他就能从枕头下摸着匕首,防卫地攻着,好几次齐禅都不慎教他割伤了手。   看见淋淋漓漓的鲜血淌下来,段崇却更加不安。   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怪物,没可能再好好地重活一次了。   齐禅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浑身是伤的幼兽,警惕地防备着任何人。   齐禅郑重地向他许诺,只要段崇肯听他的话,他一定能让段崇像其他人一样。往后只要是齐禅提得要求,段崇不管对不对,只百倍千倍地去做,做到极致。   “可我也没带过孩子,话是放出去了,我也束手无策。儒家、道家、佛家,甚么能够规束言行的,都教给他。”齐禅说,“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这么多年其实自个儿也挺恐慌的。怕对不住姜阳,也怕对不住寄愁的信任。”   傅成璧说:“师父将寄愁教得很好。”   “是你很好。”齐禅一笑,“看到你,师父才算放心了。他现在心头有了牵挂,怎舍得再放下你继续去当他的鹰犬?齐师父现在就盼着你们俩早日成亲,我就真了无牵挂,到处逍遥去咯。”   说起成亲,傅成璧难见有些羞涩,转手将酒盅从烫酒壶中提出来,给齐禅斟满,又为自己倒了小一杯。   齐禅这会儿不着急喝酒,趁热打铁地继续提成亲的事,“你也别担心日后嫁给他会过苦日子。这小子之前跟我吃尽了苦头,练得他挺会精打细算的。这些年他陆续置办下不少产业,只不过都不在京城。”   “他?”傅成璧打趣儿道,“他确实会精打细算。我瞧他那一身衣裳,破了补上就再穿,也就长得好看,在人前才撑得体面。”   “抠门儿呗。”齐禅总算找着能在背后说段崇坏话的知音,“我之前还愧疚,觉得自己没让他过上好日子,才养成他这么个性子,后来发现他就天生的抠门儿,跟我没啥关系。”   傅成璧低笑不已,捏着酒杯小抿了一口。   齐禅继续展望道:“你们一成亲,不出两年,准能抱上娃娃。到时候武林大会,师父就抱去亮亮相,教那些人也看看,整天打打杀杀的都是些甚么东西,好好过日子多滋润。”   傅成璧活了两世,却从未当过母亲,莽地听齐禅这么一说,脸上羞得都快滴出血来。这亲事都不知何时才能成,剑圣师父却连小孩子的事都想了。   傅成璧忙推过去酒杯,“好啦,师父快喝酒罢。”   齐禅看着她杯子里酒水有些发红,瞧见她朱唇白齿,想来是胭脂色。齐禅又唠叨了一句:“以后你怀上娃娃,少用些粉儿啊脂的……我记得,之前听谁说过的,就是用这些,生出来的丫头都是傻的。”   “哪有这样的怪事?”傅成璧笑嗔道,不知齐师父怎么转而提到这些。   齐禅啧了一声,“你别不信,你瞧瞧酒水都红了,这要是咽进肚子里,还不得将孩子的脑袋都染成红毛了?”   傅成璧闻言疑惑,这才低头看向酒盏中的温酒,果真发现酒水当中漾着淡淡的红色,可她并未涂唇脂。她再去看齐禅的那杯,同样也有这样的颜色。   “师父。”她冥冥中想到甚么,心下一紧,忙将酒杯仔细察看。   齐禅也看见酒水中泛着淡红色,“怎么回事?”   傅成璧将酒盅里的酒尽数倒出来,颜色更深。眼下所见,傅成璧并不算陌生,此毒唤作“化骨散”,化入水中无色无味,极难察觉,乃是后来才从西域传到中原的药物。   傅成璧之所以会知道,是因她曾中过化骨散的毒。当年后宫当中有一西域女子,因嫉恨傅成璧颇得宠爱,在她的膳食中喂了毒。   化骨散的药效很慢,可一旦发作,能够令人在短时间内肌肉僵硬,难动四肢,甚至连舌根都能麻痹。此毒无色无味,药效也会随着时间而逐渐消颓,不过却在遇热后现有极淡的红色。   当时若不是她及时发现清茶当中泛着异样的红,想必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因傅成璧当时年轻,唇不点而朱。这若是换了旁的妃子,即便见了清茶当中的红色,也只当是胭脂作罢,不会细查。   傅成璧差人取来可以用来验证的明矾,放在酒中果真见淡红色抽成丝线,逐渐缠绕在一起。傅成璧想来这酒是从会场上拿来的,因齐禅特意说过,决战祭酒时,聂白崖答应他会买云祥酒,所以嘱托傅成璧一定帮他带一壶回来。   酒是聂白崖准备的,化骨散难道是他所下?   傅成璧想起今日聚在会场的豪杰侠士都曾饮酒,哥哥不胜酒量,不会沾染一星半点儿,傅家军的将士们行军在外时皆禁酒,现下就不知段崇喝了不曾。   她暗道糟了,有些焦急地同齐禅说了这酒中有化骨散的毒。那些在场的侠士都曾喝过,现不明是何人所为,又有何目的,但一定与龙沉峰的决战有关。   傅成璧说:“我怕段崇和哥哥他们会遇险,还请剑圣师父即去龙沉峰,将此事告之,也好让他们提前做个准备。”   齐禅也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轻慢,忙问了一柄剑来,“我这便去。驿馆里有小侯爷的兵把守,你千万要留在这儿,别乱跑。”   “我晓得的。”   齐禅奔下楼,衣袖大挥,一个翻身上马,冲向龙沉峰。   ……   去龙沉峰要行一段山路,各派首领元老精英皆来。天落着雨,山林间水雾蒙蒙,烟雨氤氤,本是逢雨更为深静的老林,却教纷沓而至的脚步声打乱得彻底。   傅谨之带着兵和段崇行至在最后。   两个人手中都打着伞,雨珠子敲打着伞面,像是珍珠落地的声音。   傅谨之想起前不久与段崇的约定,眉目轻佻,问道:“本侯的兵已经就位,你的人呢?”   “不急。”段崇抬头看向灰而旷远的天,“很快就到。”   不一会儿,他们都来到了龙沉峰上。   聂白崖和宋秋雁已经分峙两侧。龙沉峰上有天然方台,教人精雕细琢过,地上铺黑白石,砌成阴阳图,镶嵌在天地间,独藏有道法自然的奥妙。   聂白崖主阳,宋秋雁主阴。   宋秋雁一拂袍袖,将逆水剑拔出鞘,对聂白崖说:“见过聂前辈。”   聂白崖笑了笑,剑同样出了鞘,风灌入长袖当中,鼓动如云。两人同在雨雾当中,更似神仙中人。   双方敬过礼,一白一红两个身影皆向对方合身扑上,剑与剑交锋之间,铮然作响,令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吊在了嗓子眼儿中。   尽管在他们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一个是年老体衰的老朽,一个是年少成名的剑客,谁输谁赢,不难预料,但面对这场决战,他们仍旧不免有些紧张。   要知道,宋秋雁可是刚刚打败过剑圣齐禅的人,眼前看着只是宋、聂两人的对决,可实际上也是聂白崖与西三郡所有江湖人士的对决。   刹那间,宋秋雁已有十余招攻上,她的剑法的确玄妙,各种奇招怪招层出不穷,任谁都猜不出她下一刻要用甚么剑式。   从前谭万青的剑被誉为“形如密雨,难能透息”。可如今见了宋秋雁的剑,他们才知道何为“密雨”,谁都无法料及宋秋雁将会在甚么时候、甚么角度出剑。   旁观的人尚且难以分神喘气呼吸,更别说此刻正与她对战的聂白崖了。   冷冷的秋雨从天而坠,雨势越来越急,击在剑上,水珠一碎,四处激荡迸溅。   宋秋雁记起曾经答应过齐禅的话,她目光微转,很快捕捉到了傅谨之的身影。   他朱袍明铠,俊美慑人,是威名赫赫的“玉面修罗”,是唯一一个能够改变西三郡的人。   他向来敬重聂白崖和齐禅,如果她肯此刻让聂白崖一招,服罪认输,顺理成章地拜聂白崖为师,那么……   她相信假以时日,待她成为真正的大管家,傅谨之一定愿意原谅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和她一起共同重建西三郡的秩序。   念想一转,便是须臾。宋秋雁凌虚一步,瞬时变招,正对上聂白崖即将落下的剑式。   可她让了这一招之后,却见聂白崖倒转剑柄,挥袖卷剑,居然退而未攻。这虚晃的一招令宋秋雁登时熟悉万分,她一惑一慌间,聂白崖陡然催剑疾送而出,势如破竹,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这一招“满弓刀”,精妙在于一张一弛,一收一放,先是虚晃招式,逗引敌人,再以退为进,顺势送出。   宋秋雁方才已让了一招,本以为要鸣金收兵,谁料聂白崖紧接上杀招,她又因为这熟悉的剑式而慌怔了心神。   一眨眼。   冷锐的铁器已经送入心脏。第一时间,她没有觉得疼,反而觉得冷,震惊和疑惑,如同鲜血一样奔涌而出。   啸金的剑穿过心脏,喝过血,逐渐滚烫起来,像火一样灼烧着,渐渐烧出刺痛。   宋秋雁喉咙中嗬嗬出几口冷气,湿润的眼前一片晃动和晕眩,耳畔响起阴阳盘下各派帮众如同排山倒海的惊呼声。   段崇和傅谨之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眉头紧蹙。   他们都知道宋秋雁是聂白崖的徒弟,这场让西三郡瞩目的决战不过是他们上演的一场戏,目的是将大管家之位纳入囊中,不准他人窥探。   可谁能想到,聂白崖杀了她!   为甚么?她是聂白崖一手培养出来的奇才,一现世便是石破天惊,未来在江湖武林定可以大展宏图。   可是他竟然亲手扼杀了宋秋雁?!   山呼海啸的惊叹声绵延不绝。   各帮派的人都知道这代表着甚么。聂白崖赢了,赢了一个天才,赢了一个在西三郡无敌手,甚至让剑圣都输上半招的宋秋雁。   这代表着聂白崖还是二十年前的聂白崖,甚至比以前更强,即便他老了,可他的剑仍然无人可以问鼎。   他还是大管家!未来二十年执掌西三郡的大管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宋秋雁:猝,猝不及防的盒饭。 第102章 一统   铁剑抽出, 扬溅起濡热的鲜红。宋秋雁脱力跪倒在地,震惊地看着自己手掌中的鲜血,色泽妖冶, 让她想起在凛冬中灼烧的红梅。   她记起了。就在四年前的冬天, 她像个木偶一样受人操控、不得自由的生活随着师父的出现而结束了。她的师父唤作“天机”,意为不可泄露。   宋秋雁从来都不知道他长甚么样,她也不敢问, 生怕自己问了, 天机便走了。而她又会变回从前的抚鼎山庄的大小姐,过着别人都羡慕的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手上、脚上都绑着镣铐, 永远被关在一座牢笼当中。   她现在知道了,天机的出现并非偶然,他是因为宋澜生才出现的。   其实, 她比谁都要爱宋澜生,谁若敢欺负他,她必要那人碎尸万段;可她也比谁都要恨宋澜生, 恨到必教他死在自己的手上才行。   爱他, 是因宋澜生拥有一切她向往的东西,自由、父爱、武功,并且肯毫无保留地分享与她;恨他, 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这一切原本她也该有,却因为宋澜生的存在, 统统都失去了……   早在四年前,父亲请了大管家聂白崖指点宋澜生的剑法。   宋澜生晓得她天生喜剑,每当父亲传授他剑法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偷学。尽管这让父亲很不高兴,但有他在一旁劝解,父亲也就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   所以聂白崖来时,宋澜生就让她在一旁观摩。   宋澜生天赋不错,在同辈当中进境也快,难免会有些自负,得聂白崖指点,并不如起初学剑时那般刻苦勤奋。   而宋秋雁却不一样,她比宋澜生用功很多。那些剑法,她一学便会,却还要再练上百次千次才肯罢休。因没有师父指点,她的剑法没个章法路数,不过却也有模有样的。   有一天寒冬夜晚,她迎着风雪在后山练剑。茫茫天地间落下寒彻骨的白雪,还有一树在风刀当中灼灼欲燃的红梅。   雪沫激荡,纷扬上下。天机就是出现在这样的夜中,飞身轻踏入雪地,身着白袍,体若苍松,手持一柄古朴无华的长剑,好似天降的仙人。   与他的第一次交手就是在梅树下,那的确是酣畅淋漓的一战。   对于压抑许久的宋秋雁来说,能与天机打上这一场,足以激醒她血液中沉睡的野性,欲望开始沸腾在她每一条脉络当中。   她纵然天赋极佳,但始终没有个师父领入门,面对天机这样精通剑术的高手,理所当然地败下阵来。可是天机却并未就此离开,他说,   ——拿起剑,才能斩断枷锁。   之后,宋秋雁跪地磕头,就在这个雪夜中拜天机为师。   四年间,她不知道天机的真名,也不知他的真容,甚至连他真正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过。   他的名字是不可泄露,他的脸上戴着夜叉面具,他的声音是刻意改变后的苍哑。天机在她的印象当中,不算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道曙光,一个希望。   有时候,她会看着师父的身影发呆,恐这是一场大梦,所谓“天机”其实根本不存在,是她自己为自己造物出来的救世仙人。   直到现在,她印象中的天机终于与眼前的身影交叠在了一起。   聂白崖。天机师父就是聂白崖,方才那招一退一进的“满弓刀”就是天机与她第一次交手时所使用的招式。   可她知道得太晚了,明白得太晚了。直到倒在阴阳台的烟雨当中,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被利用了。原本她这一生的价值也只是在于被人利用而已。   聂白崖想要达到凌云巅峰,就需要一颗踏脚石。而她就是一块得天独厚的踏脚石。   她跌向前,脸贴着冰冷的黑石,仿佛都快融进当中。   掉落在手边的逆水剑被聂白崖捡起来,反手立在地上,剑吟过后,江湖众人手握成拳,叩在心口,心悦诚服地参拜继任的大管家。   宋秋雁自嘲地笑起来,齿间涌上一口的甜腥气。模糊当中,她看见立在人群当中岿然不动的二人,一个是段崇,一个是傅谨之。   他打着伞,烟雨朦胧,衬得他俊美不似凡尘中人。如果能再看她一眼多好,就像是第一次在庄上看见她的时候,眸子里全是清澈浩然,不带一丝偏见,然后不失礼又极真诚地夸赞她御马时很俊。   她看见伞面轻抬,清晰地感受到傅谨之的视线,可她已经看不清了……   宋秋雁想唤他一声,喉咙里挤出来声音很是微弱,比风也大不上多少。   渐渐地,她眼前开始泛起黑,一片一片地泛开,瞳孔涣散,很快完全归浸于黑暗。   聂白崖藏剑挥袖,立在高处,如云深中巍峨苍山,“免礼。”   聂白崖说:“聂某人回首以往二十年间,自愧于心。身为西三郡的大管家,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素餐,实在无颜面对各位英雄豪杰。如今未曾想竟能有幸连任,想来也是上天愿意再给聂某人一个机会,继续为西三郡的百姓效力。”   底下皆一片默然。   这时候,哒哒的马蹄声渐近了。齐禅从一汀烟雨当中穿出,翻身下马,将剑换到右手当中,从人群当中疾行而来。他正好对上聂白崖那一双带笑,却全是精光的眼睛。   聂白崖继续说:“在以后的二十年,聂某人将联合大月门、千机门,重新整合西三郡。”   此言一出,底下有几个帮派头领惊诧大叹,有人喊道:“聂大管家,你这是甚么话?”   谁都知道,大管家在西三郡享有极高的威望和盛誉,各帮派也自当遵从他的命令,一同做出于西三郡、于帮派都有利的事情,可这并不意味着大管家拥有直接管理各帮派的权力。   聂白崖现在要联合大月门、千机门,说甚么整合,言下之意不就是要一统三郡么?   齐禅终于寻到段崇和傅谨之两人,他扯了一下段崇的衣袖,匆忙简明地将化骨散一事告知,问道:“那酒,你喝过么?”   段崇沉眉摇了一下头。当时想到傅成璧不喜他多喝,今日又有正事要办,唯恐误事,故而也随着傅谨之将那一碗酒倒掉了。   正在他们猜测聂白崖意欲何为之时,听他继续沉声说道:“聂某人知道,尔等在位多年,不肯轻易屈膝他人之下。不过,只有在病树前头,才能见万木春生。”   他扬起了自己的剑,迎风斩而下,像是在发号施令一般,行如披荆斩棘,开天辟地。   段崇骤然握紧拳头,暗道不妙。就在眨眼间,数人骤然亮出兵器,似乎早就寻好位置,一下就割断了身侧之人的喉管。   登时,哀嚎四起,血流成河。草地上、落叶上混着血液,满地都躺着即将断气的尸体。   倒下的人,皆是各帮派的首领以及元老;站着的人,是他们手下培育多年的后起之秀。   面对这等杀招,他们本有足够的时间反应过来,可就当他们意识到危险想要去反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四肢蓦地麻痹。   别说出兵器了,就是连动都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兵刃杀到,身亡于刹那间。   聂白崖笑道:“做得好。”   站着的众人拱手奉剑,参拜道:“多谢大管家提点。”   眼前倒下数人,傅谨之陡然惊骇,怒然盯向聂白崖。   见如今变故,身为他多年好友的齐禅已然沉不住气,扬声道:“聂白崖!你疯了!”   聂白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齐师父,西三郡安居乐业不是你最想看到的么?”他挥剑指向地上宋秋雁冰冷的尸体,笑得愈深,“也多亏了齐师父,没有你,就没有聂某人今日。”   “原来你就是在骗我!”齐禅怒喝道,“你想独统西三郡,朝廷岂会轻饶了你?届时狼烟一起,百姓还过甚么安居乐业的日子?你、你当自己是个甚么东西!”   他拔剑,对向聂白崖,前头立着的所有人皆回身过来,挡在他面前。   齐禅曾有过独身一人屠杀过沙蝎帮的赫然“战绩”,岂将这些后辈放在眼中?他咬着牙,说:“就这等宵小,尽管放来,我只嫌杀不痛快!聂白崖,我今天要是不将你的脑袋拧下来,我往后就不姓齐!”   “好久没有领教你的剑法了。”从人群当中,缓步走出一个宽袍女人,褪下脸上的黑面纱,竟然是单九震。她低头将铁环仔细地套在手指上,“齐师父若是肯认真出剑,我们岂不都痛快?”   齐禅说:“放屁,谁跟你痛快?少跟我套近乎!”   单九震脸色一变,铁环如蛇吐信,蜘吐丝,陡发银线往齐禅身上穿去。   段崇欲移步作护,齐禅哪里要他出手?当即夺步上前,翻剑将单九震的银线绕在剑刃上,他霍地一笑,“翻来覆去就这几招,我都腻了,千机门不成事,还不是因为你太菜?今天我就大方一回,教教你,傀儡线是怎么用的!”   登时,两人就缠斗作一团。   有单九震在旁助阵,聂白崖不惊不慌。他负手而立,看向傅谨之和段崇两人。   傅谨之抬起手,跟在后面的士兵皆拥盾上前。他目若冷冰,“聂白崖,现在束手就擒,本侯可以念在你为西三郡操劳二十年的份上,饶你一命。”   “就凭这些兵力?”   聂白崖笑了。   “各大帮派的元老死在龙沉峰上,如果我等口径一致,咬定是你小侯爷拥兵杀害了他们,你说西三郡会怎么看待朝廷?”   届时烽火一起,兵戈抢攘,白骨遍野。   聂白崖说:“现如今千机门即将掌管鹤州郡府衙,相信很快就能从乔守臣、葛承志两位大人手中取得调动三郡兵力的令牌。……其实,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聂某人也不愿与小侯爷为敌,是战还是和,全凭你如何抉择。”   傅谨之愿意拥护他为大管家,为西三郡当说客,化干戈为玉帛最好。如果他不愿意,在王爷出言斡旋之前,西三郡势必要与雁门关有一场恶战了。   段崇闻言上前一步,跟到傅谨之身侧,声音冷静沉着:“侯爷,这里交给我,你即刻返回鹤州城,调动雁门关的兵力去镇压叛乱。”   “你?”傅谨之有些犹疑。 第103章 记忆   消匿已久的千机门甫一重出, 就是与聂白崖合作,意图借过龙门重新恢复以往的江湖地位。如此高调行事,甚至连单九震都亲自出面, 必然对拿下西三郡有着十足的把握。   据聂白崖所说, 千机门的人已经进入鹤州城,意图夺得三郡的控制权,一旦成功, 必然会形成三郡与雁门关对峙的局面。   虽然雁门关和西三郡唇齿相依不假, 可若是三郡反咬一口,切断雁门关的一切粮道,令其孤立无援。那么对于聂白崖来说, 镇守雁门关万万兵士的性命就是他用来跟朝廷谈判的筹码。   聂白崖打算要摆傅谨之一道,傅谨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教人轻易拿捏。   他训练出来的将士以及行兵军略令敌国闻之胆寒。如若他要负隅顽抗, 聂白崖必有一番苦头好吃。   这也是聂白崖不愿意同他过手的原因。   聂白崖就在赌,拿雁门关的兵将以及西三郡所有百姓来跟傅谨之赌,赌他不愿见到兵戈四起、生灵涂炭, 赌他一定同意议和。   议和后, 江湖朝堂桥归桥、路归路,雁门关还是原来的雁门关,只是西三郡各门各派都要交由聂白崖一手掌管。   这是一场江湖和朝堂的博弈。   文宣帝将傅谨之这枚棋子放在西三郡来, 无非就是想借助兵权一点一点渗透到西三郡的军政当中,为以后朝廷彻底收复西三郡做好准备。   而聂白崖筹谋策划五年,从培养宋秋雁开始, 到之后与千机门、睿王等人联手,就是为了确保江湖势力能在西三郡有绝对的控制权。   如果现在傅谨之是一个人,面对来自聂白崖、千机门以及西三郡各帮派的多方压力,他只能走到议和这一步,承认聂白崖在西三郡的地位。   而这一场拉锯二十年的博弈就会在聂白崖连任大管家的结局中落下帷幕。   只不过,现如今出现了一点变数——段崇来到了西三郡。   “我说过,西三郡是我送给傅家的第一份聘礼。”段崇说。   这是他该给的,也是他该还的。   骄霜铮然出鞘,傅谨之蓦地听见“崩”的一声,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是甚么声音。   身后迷蒙的层云当中陡然发出数支流箭,刺破长空,精准无比地越过他的上方,往那些持剑挺立的帮派后辈射去。   他们刚刚杀过人,反应比寻常要灵敏很多,挥剑将箭打开,险险躲过这一轮的攻势。   不慎有几支射向阴阳台上,叮叮叮地斜扎在聂白崖脚前。   “成璧,还有乔大人,都在鹤州城。”段崇握着剑,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能知道,现在他是何等焦虑。   之前料到聂白崖很有可能会设伏,可他却未想到千机门竟也来插手此事。   他怕千机门的人去到鹤州城中会对傅成璧等人不利,恨不能直接策马返回,可如今的形势又必须要他留在这里。   只有他才能对付得了单九震和聂白崖,至于傅成璧和乔守臣,以及整个鹤州城都得靠傅谨之了。   “走!”段崇沉声喝道。   傅谨之虽然不知放箭的人是甚么来历,但见听段崇的命令,想必就是段崇一早安排的帮手。   “段崇,你好自为之。”他攥起拳,冷声说,“本侯可不会将璧儿嫁给一个残废。”   段崇一笑,“希望小侯爷最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傅谨之不再多言,当即拽了齐禅的马来,带兵奔下龙沉峰。   这厢单九震见到有流箭乱飞,全然警觉,迅速从与齐禅的缠斗脱身出来,回立到聂白崖身侧。   聂白崖怔了片刻,见面前乱箭丛生,才知在烟云后有人埋伏。   “不可能,”他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看向段崇,“你不可能调人进到西三郡来。”   早在过龙门开始之前,他就安排各帮各派严密盘查进入鹤州郡的人,一再确定他们的身份,防止意外发生。   可就刚刚流箭的数量来看,至少有百十余人;论准头,必然都是个中高手。有这样的人进到鹤州郡,他不可能没收到一点风声。   “怎么不可能?”段崇横剑,剑刃悠然平搭在左手心中,眼中有轻讥和嘲弄。   聂白崖想了想,一时失神,喃喃道:“是商队。”   只有商队入西三郡,不会遭到太过苛刻地盘查。   西三郡地偏,土壤不宜耕种,粮草一向短缺;能有今日繁荣,皆因西三郡地处关口,对外接西域、苗疆,背倚中原,又无朝廷严格管控,商贸甚为发达,故而西三郡对商队一向放得极宽。   “不错。”   段崇无意跟聂白崖作详细解释,转而道:“聂前辈早些年也曾为驱逐苗教做过不少事,现在却与他们狼狈为奸,想要在西三郡据山为王。人一老,果真就容易糊涂。”   聂白崖神色微变,到底冷笑一声:“聂某人在西三郡耗了快二十年,想要一些回报很奇怪吗?”   齐禅闻言痛心疾首,“你曾跟我说,自己早就厌倦了大管家之位。身在高位,不如从前自在,凡事都要谨言慎行……因你与聂三省同姓,旁人都要疑心你与他有亲,许多事明明处理得当,落在外人眼中却是在偏帮大月门。”   聂白崖能得“剑仙”一号,就知他在江湖人眼中是个何等品性的人——唯有逍遥的仙人才从不在乎俗世的眼光。   可现在聂白崖为了西三郡,为了将一碗水端平,不得不顾及、考虑多方的想法。   因为这件事,齐禅还觉得自己挺愧对聂白崖的。当初选任时,是他不想当,才指引了聂白崖去当,不成想,聂白崖还真就稀里糊涂地当上了大管家……   一个人能有几个二十年?竟要被束缚在这么一块地方,不能离开。   段崇也不是第一次领略到自家师父的傻气了。在情义上,齐禅向来如此。   “他骗你的。”段崇甚为狠心无情地告诉了他真相。   齐禅瞪向段崇,“我现在还能不晓得么!?你跟外人一样,要捅我刀子是不是!”   段崇闭了嘴。   “你徒儿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骗你。”聂白崖嗤笑一声,“聂三省其实是我的义子,没有我,哪里能有今天的大月门?”   齐禅的心更痛了,“你真是不要脸,也不怕教天下人耻笑。”   “从前我好不容易在江湖上博得一些名声,可又有甚么用呢?我去给人当门客,还是要为了一口饭,过着仰人鼻息的生活!要别人给我脸,我才有脸。”聂白崖说,“但你看看现在,试问天下人,有谁还敢耻笑我?”   他将自己手中已经有阙口的剑扔掉,拔出逆水剑来,对向齐禅,“我不像你,齐师父,你不用为钱财发愁,也没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才能一辈子都活得那么天真。”   齐禅哈了一声,觉得可笑。   在不用为钱财发愁之前,他为了生计到处给人跑镖,从北到南两个月,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来回才能赚十两银子。   这么辛酸的穷苦日子,聂白崖应当不知道。   段崇说:“你真是无可救药。”   他再次立剑而起,又是一波箭雨压下。   单九震见状,迅速回转脚步,往后闪躲。聂白崖却不退半步,挥剑将乱箭横荡扫开,利眸望向段崇:“看来他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麻烦!”   原本在西三郡,除却雁门关的傅家军,聂白崖根本无所顾忌。   按照王爷办法,先挑拨抚鼎山庄和雁门关的关系,让傅谨之无暇插手过龙门的事,聂白崖就可以顺利夺下大管家一位。   届时他将死去的宋秋雁交给傅谨之,把牛四等人死亡的真相告知,化解雁门关与抚鼎山庄的恩怨,日后聂白崖在西三郡立足,也能有傅谨之助力。   但这一切都随着段崇的出现而变得不受控制。他万万没有想到段崇在西三郡还能找来硬手帮忙。   他没能料到,甚至连王爷都没料到。   要是只有段崇和齐禅二人,尚且容易对付。聂白崖有单九震以及这么多帮派人士在旁襄助,必然有十足的把握将他们擒下。   可如今不单单只有他们,还有段崇请来的帮手。如今敌方在暗,我方在明,形势显然就没有这么乐观了。   单九震恨着看向他:“段崇,千机门生你养你,九娘更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你为何偏要处处与我作对?”   “我求求你可别放屁了!亲娘会舍得教儿子去杀人?”齐禅一听这话急得发火,低声问段崇,“崽儿,你说,这仗该怎么打?!”   “闭着眼打都行。”段崇说。   ……   傅成璧在驿馆中坐立难安,脑海努力回想着前世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希望还能记起甚么关键要害。   可她对此实在没有任何印象,她身在京城,这段时日一切都如往常一样。只不过在这之后不久,兄长就回京了,是为着她的婚事。   现如今,一切都已经起了变化,她和段崇都出现在了西三郡,就是不知可还会有其他甚么变故。   多番猜测未果,让她不安到了极点。   傅成璧抱着手炉去到走廊透透气,外面不停地下着雨,天色黯淡无光,空气中的潮湿侵入鼻间,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让她想起了在鹿鸣台的时候。   迎上携着湿气的风,傅成璧身子逐渐冷得发僵。   她令一旁的婢子去取来御寒的斗篷,没多久,她听见一声闷响,回头时那婢子已然倒在门前。   守在两侧的兵卫一时大惊,忙赶过去察看。推搡了两下之后,脖子上蓦地袭上一阵刺痛,眼,他们刚刚摸到银针,眼前一黑就昏倒在地。   傅成璧神容大变,欲唤人前来,却听见一阵银铃轻响,令她一下失声。   夜罗刹执着胭脂伞,轻盈盈地走在廊中,手指抵唇,对着她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出声。   驿馆内忽地涌进来一群蒙面人,他们遇见官兵也不杀,点了穴后放倒,做得悄无声息,不出片刻就将整个驿馆控制下来。   “你是甚么人!”乔守臣从一旁的房中出来的,看见夜罗刹,登时变色。   夜罗刹一收胭脂伞,伞顶冒出一抹冷光,尖锐瞬间指在了乔守臣的喉咙处。   “还请乔大人回房去,我可不想一不小心就伤了你。”夜罗刹命令道。   乔守臣攥起手,一步一步退了回去。   就在此时,傅成璧听到自己的房间当中传来一阵轻脆的水响,是热茶入杯的响动。   夜罗刹转了一下眼珠,示意她进去。   傅成璧心下一紧,冥冥中猜到了来者是谁。她攥着满手的冷汗迈步进房中。   屏风后坐着的人,戴着鎏金的鹰头面具,面具却是半张,露出薄薄的唇和挺俊的鼻子,此时他正轻嗅着茗茶的淡香。   手中的茶杯是傅成璧方才用过的,可他毫不在意,手指摩挲着杯口,似乎在想着甚么。   傅成璧看到他的面具,想到段崇口中的“鹰隼”,以及鹰隼真正的身份……她扶住门,脚尖儿轻转方向想往外跑。   他似乎洞穿了傅成璧的意图,轻声说:“别怕。”   傅成璧僵了一瞬,这声音清润,让她再熟悉不过。   李元钧面具下的目光灼灼,盯着她,“你知道我是谁。”   他根本就没有想隐瞒的意图,否则不会用原本的声音,也不会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面前。   傅成璧知道否认并不会为她目前的处境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反问道:“你为甚么会在这儿?”   “我是谁?”他继续问道。   傅成璧扶着门的手骨节发白,说:“睿王爷。”   他音色忽地冷下来,“本王记得从前在府上,教过你该怎么称呼。”他似笑非笑的眼眸望向傅成璧。   傅成璧改了口,微颤道:“舅舅。”   “你怕本王?”   李元钧起身走过来,傅成璧往后躲了一步,背撞在半开的门上。李元钧抬起手将门合上,又给了傅成璧一些可以退后的余地,直到逼得她退无可退。   李元钧低头,认真地看着她的表情,“从见到本王的第一面起,你就在害怕。是不是段崇告诉过你甚么,才教你如此提防本王?”   “你说甚么,我听不明白。”她下意识地否认。   李元钧了然一笑,“看来他真知道本王是谁了。不过也罢,这样更有意思。”   他不担心段崇会将他鹰隼的身份说出去,正如他早就知道段崇是鹰犬,却也不会告知他人一样。   鹰隼和鹰犬,一损皆损。身份一旦暴露,两个人到最后都会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傅成璧看见他笑,有些发愣。   若是她不知李元钧的真面目,或许还是会教他这张皮相给骗了。他儒雅清俊,有着皇室血脉里流淌的清贵,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书卷气,看上去很是温和。   可他望向一个人的时候,眸子里带着本能的探究与警惕,不经意间流露出阴鸷。只是这一切都教他隐藏得太好,所以很难发现。   傅成璧这一世与他无甚瓜葛,当然不会以为李元钧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听她叫一声“舅舅”。   傅成璧镇了镇心思,说:“你不是来找我的。 ”   “是,本王在等傅谨之。”李元钧说,“本王会给他两条路。他是你的兄长,不如你先替他做个选择?”   “哪两条路?”   “如果他肯答应本王的条件,本王就下令杀了聂白崖,让他成为西三郡的大管家;如果不肯,本王就让他看着雁门关的将士,一个一个地死去。”   傅成璧心头不由得一凛,“甚么条件?”   “将你嫁给本王。”   傅成璧又是惊惧又是茫然,她重生回来后,与李元钧别说亲近,甚至都可以算是躲着走了。如若不是为了忍冬夫人的案子,他们之间也仅仅是名义上的舅甥关系,连面都不会有机会见。   怎么李元钧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李元钧弯身,细微的呼吸落在她的耳侧,令她浑身一阵发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你是我舅舅,我不可能嫁给你……”   “在本王这里,没有甚么是不可能的。”   “乔大人!璧儿——!”一声清亮而又着急的唤声清晰地传了进来。   李元钧带上笑,“来得比本王预料中的要快。”   他攥住傅成璧的手腕,扯着她出门到走廊中去。   傅成璧的后颈教他掐住,一下被按在了栏杆上。她紧紧抓着甚么,眼下是三楼之高,风渐渐冷厉起来,噎得她喉咙发疼;雨寒随之灌入她的袖中,指尖冰冷得都快没有知觉了。   当日在鹿鸣台差不多也是这般。可现在的傅成璧竟不怎么害怕,一时只觉得很可笑。   远远的,傅谨之一手持枪,一手攥着缰绳,骑着高头大马驶入驿馆。   他在看到傅成璧的那一刻不禁方寸大乱。   太高了。   他看着那木制的栏杆,仿佛只要那戴着面具的男人轻轻一推,就能将傅成璧从高处推下来。   “璧儿,你别怕,有哥哥在……”他从马上下来,提着枪一步一步谨慎地走到楼下。   傅成璧看着兄长朱袍银甲,策马而来,恍然间觉得很熟悉。   她隐约有一些记忆。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前世就在她跳下鹿鸣台后,她仿佛能听到千军万马犹如洪流从巍峨的朱门当中涌来。她教一人抱住,却有冷硬的铁甲隔着,两个人都难以靠近。只是很快,那兵甲就被解下,她僵硬的身子贴近温暖又熟悉的怀抱当中。   ——蛮蛮,没事,没事了。哥在这儿,哥回来了。   你应我一声,哥就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也不回雁门关了。咱们兄妹现在就回庐州去,一起回家好不好?   哥错了,当年不该留你一个人在京……父亲去世前要我好好照顾你,我一直没能做到。   本侯将她好好交到你手上,你答应过我会照顾好她。你答应过我的!   你把我妹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好,你怕是不知道我已经是个会武功的人x)   李元钧:啊??   段崇:恩。别怕,搞他!! 第104章 熟悉   连绵的阴雨下不停似的, 水珠顺着枪尖儿淌下来。   “别!”傅成璧嘶声喊了一句,“有埋伏……求你了,哥, 别过来……”   傅谨之拽停了马, 眼见蒙面人从四周包围过来。站在楼廊当中的还有夜罗刹,她的伞骨当中藏银针,能够一击毙命, 如果他再近一分, 就会完全暴露在她银针所至的范围之内。   傅成璧挣扎着想要起身。李元钧本也没有要挟持她的意思,毕竟对于傅谨之来说,傅成璧是他唯一的亲人, 如果真让她不快,于之后的谈判都没有好处。   他只是尝试着按住她而已。此情此景,让他在冥冥中感受到一股熟悉感。   他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见到傅成璧第一面的时候, 他就有这种感觉,只是很模糊。直到现在,感觉开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傅成璧没想李元钧并未用力, 回过头, 用湿润的乌眸看向他。   就是这副模样。   眼睛里充斥着恐惧,明明娇弱得一碰即碎,可在这样的关头却执着一股倔强和不屈。梦中的场景似乎与她完全交叠在一起, 李元钧头一次手心当中冒了冷汗,想要再将她捉到怀里来。   他往前跟了一步,傅成璧却蓦地笑了笑, 笑容冷极也丽极,令他一下怔住。   李元钧望着这样的笑容,想起了在梦中,他曾抚摸过她瓷白的脖颈,灵鹿一样的双腿,娇媚的容颜上涌着因他而生的潮红……   他略一失神,未能注意到傅成璧转动着手腕,绕过栏杆。   连傅成璧自己都不知道能够做到甚么样的地步,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毫发无伤,可这是她能想到唯一的方法。   她不想害死段崇一次,如今还要再害死哥哥。   紧接着一声刺耳的清鸣,李元钧眼见傅成璧从栏杆上翻了出去,一时大惊,箭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抓住她的衣袖。   谁料手掌碰到一处锋利,不防割出一道血痕来。   “璧儿——!”傅谨之飞身冲了过去。   李元钧震惊地看着捆缚在栏杆上的金铰丝,丝线正在急速拉长!扯到最后,金铰丝将木制的栏杆一下勒断,骤然崩开,一时木屑横飞!   傅成璧抓着金镯的手臂受力遽痛,身子一抖,蓦地松开了手。她整个身子登时掉向楼檐,重重地砸在青瓦上,随着碎瓦一起滚了下去。   她本能地要去抓住甚么,手掌掠过坚硬的瓦片,转眼就是鲜血淋漓,可她的臂力实在太微不足道,难忍掌心的疼痛,终是失脱了力,当空往下急速坠落。   傅谨之撑枪跃起,飞身将她抱在怀中,双双狠跌到坚硬的地面上。   傅谨之在下,后颈袭上钝痛,眼前白茫茫一片,耳畔响起一阵嗡鸣。   傅成璧落下时已经是尽可能最低的高度,故而两人都跌得不重。傅谨之很快就清醒过来,见傅成璧双目紧闭,慌得手都在颤抖,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口中不断喊着“蛮蛮”。   傅成璧沾了雨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衬得脸色苍白。她张开眼,甚么也看不清,浑身上下都是疼的,疼得她攥紧手,可是手掌也是血肉模糊,又只好松开。   她像是每一根骨头都碎过,如今才重塑起来,萦绕着她前世今生的噩梦终于有了一个她最想要的结局。   “哥……”她应了一声,很轻很轻,“我没事,就是有些看不清。”   “别怕,”傅谨之一口气也没松下,贴向她冰凉的脸,安抚着,“一会儿就好了。”   夜罗刹从上而下地俯视着,看见他们兄妹二人抱在一起,正处于极佳的射程之内。她收拢胭脂伞,伞尖儿对向傅谨之和傅成璧,只要她扳动机括就能发出数枚银针。   李元钧叩住她的手腕,将伞渐渐压下。   夜罗刹又惊又恨地看向他,“你对她心软了?连你也被这个小妖女迷得团团转了不成!”   “闭嘴。”李元钧冷声说。   紧接着,骤急纷乱的马蹄声奔近了。   夜罗刹望过去,眼见驿馆四面八方的街道巷子都涌进了一列一列的士兵,铁骑、烈旗来势汹汹,如同乌云遮天蔽日一般压拢过来。   “怎么回事?”夜罗刹一惊,“九娘他们呢?”   按照原定的计划,聂白崖顺利夺得大管家一位之后,联合九娘以及其他帮派,不难将傅谨之带去的兵士剿杀掉。   就算有段崇在侧,应付起来棘手了些,可只要他们说千机门的人已经潜入鹤州府衙当中,拿乔守臣、葛承志两位大人做要挟,也不愁傅谨之不肯乖乖就范。   现在不仅傅谨之脱身回来,甚至还去雁门关调了兵来。   夜罗刹说:“现在该怎么办?”   “聂白崖还真是朽木不可雕。”李元钧气定神闲道,“走。”   楼下,傅谨之一手扶着傅成璧,一手持枪,迎上面前数名蒙面人。这些人面前是傅谨之,身后是万万军师,进退维谷,抬头看向李元钧,等待他示下。   李元钧打了个手势,意为鸣金收兵,掩护撤退。   夜罗刹急道:“难道就这样放弃西三郡了?”   “聂白崖不成事,能接任的只会是傅谨之。”李元钧居高临下地盯着傅成璧的身影,勾唇笑了一笑,“无论是不是在本王手上,西三郡从此之后便由朝廷掌管,这就够了。”   “可是……”   不等她再说,李元钧转身往房中走去,夜罗刹也只好随行。   蒙面人飞到房檐上,踏入二楼,反身弯弓搭箭,对准涌进驿馆的人马。这些人本就没打算安全离去,用命去换得一些时间,护送李元钧安全离开。   一时间箭雨齐下,兵士当中有一队人迅速上前,一层一层叠起盾牌,掩护傅谨之和傅成璧退回来。   这些人在走廊上射过一波箭,继而转回到屋中。欲有将士奋勇上前,却教傅谨之出声喝住,紧接着,又从窗格子当中射出一波羽箭。   幸亏之前盾牌未撤,暗箭皆数射在盾上,未有伤亡。只不过飞箭的力道很不寻常,甚至将坚硬的盾牌都射穿了几个洞。   “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令一列人摸上楼去,先将乔大人护送下来,再用火攻,就是烧了整座驿馆,也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傅谨之摘下头盔,鬓角几绺墨发散下来,对张三说,“这里就交给你了。”   “是。”张三接过他扔来的头盔,肃容应下。   傅谨之又看了一眼傅成璧,像是在承诺一般,“哥去杀了他。”   傅谨之反手提枪,目光凶狠地盯了一眼楼上。   他想来那戴面具的人定然会选择从后院逃跑,立刻翻身上马,着令部分将士跟着他前去追捕。   火烈烈的大旗张扬,傅谨之抽动缰声,“驾”地一声,马蹄轰隆隆响起来,如同滚雷,越奔越远。   ……   龙沉峰上,层层云气腾升。   隐藏在烟云后的人逐渐穿行出来,与各帮派的人对峙而立。聂白崖看向段崇请来的硬手,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他认得,这些人都是来自商号“铁骁”。   “铁骁”连贯南北,各府郡中互通有无,单单一支“铁骁”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聂白崖看向其中为首的一人,“詹总管,这么多年鹤州郡可从未亏待过你!与我作对,你又能得到甚么好处?”   这位詹姓总管名武,闻言笑了笑,“铁骁从来都不缺鹤州郡这点儿钱。”   当初“铁骁”商号因为与其他江湖门派结怨,在一桩交易当中损失惨重,几乎是将本钱都赔了进去,后来多亏段崇出面,才将事情摆平,避免铁骁陷入不复的境地。   之后段崇还给了商号一大笔银子做周转,从此詹武就跟段崇承诺,以后有铁骁的一半,就有他的一半。   这么多年过去,铁骁商号的兄弟不盼着能赚甚么钱,就盼着能喝段崇一杯喜酒,解决好终身大事。   往前逢年过节,詹武上门拜礼就催这事儿,有好几次都领着如花似玉的姑娘上门,任他挑选,气得段崇面红耳赤,拿剑将他杵出门,再不准他踏进那小宅子半步。   谁料今年就这么邪乎,段崇一封喜帖直接送到了铁骁总号当中。詹武为着能成这桩婚事,别说丢了鹤州郡,就算是不要整个西三郡的生意都成。   詹武拱了拱手,“聂大管家,只要你的人不横生枝节,在下必然不敢得罪。”   他抬手招来,身后的人已换下弓,提着兵刃上前,个个武袍劲装,身若利箭,眼睛当中流露着凶光。   聂白崖知道,铁骁商号是江湖里摸爬滚打出来,从前吃过大亏,因此培育了一批号为“镖师”的硬手,拳脚功夫比之其他江湖人士并不逊色。   有铁骁在后面护持,眼前这帮存活下来的帮众当然不敢轻举妄动。   聂白崖掂量一番,若真是打起来,必然损失惨重,要是这些帮派精英都死在这一场恶战当中,于他之后在西三郡立足不利。   他挥手令眼前的人退至两侧,令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转而提起逆水剑,对齐禅说:“你我私人恩怨,不牵扯他人。”   “我跟你有甚么恩怨?”齐禅挽剑,对向聂白崖,黯然神伤地说,“聂白崖,我真不想跟你动手。”   段崇冷冷地打断他伤感的情绪,“你想多了,我来对付他。”   以段崇对齐禅的了解,他和聂白崖两人已然是二十多年的好友,齐禅保不准会在过手中动恻隐之心;可剑中高手对决,哪怕有丝毫的犹疑都有可能丧命于对方的剑下。   齐禅一愣,又听段崇说:“单九震交给你。”   “这样好!”齐禅换了手剑,兴冲冲道,“这别说闭着眼,让她一只手都成。”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让你去救人,你可真的菜!   傅谨之:……蛮蛮啊,以后哥养你一辈子。   段崇:小侯爷英明神武,千杯不倒。   傅谨之:ok。 第105章 落定   单九震恼羞成怒, 跃身上前取了齐禅命门而去。   聂白崖目色一凛,挑剑而起,剑锋似云浪化虬龙, 腾飞时吞云吐雾, 携着风雨一并袭来。段崇冷然一笑,使出与他同样的招式,却比他更快、更狠, 逆水与骄霜下交接, 登时如雷鸣奔响,不绝于耳。   段崇出言讥道:“聂前辈如果潜修二十年,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要用偷来的招式!”   无论是此式, 还是宋秋雁学来的柳叶剑法,的确是聂白崖在与齐禅的交手中学得的。段崇得齐禅真传,哪里真会忌惮聂白崖?   他侧身出剑, 攻上扫下,剑法出势无方。纷乱的剑交错无常,段崇擅游走, 在虚实之间取人性命。   聂白崖拆了齐禅的招学来的剑法, 又不如宋秋雁那般有天赋灵性,攻于变化。剑法刚硬,却有轻微的滞顿, 迎上段崇这等内力强劲的高手,颓势渐显。   雨濯的剑芒一闪,将龙沉峰上的云雾都撕裂开, 雨珠破碎,随着流云滚泼而下。   骄霜剑一下从聂白崖的背后穿出!   他要闪躲哪里还来得及?剑入胸间,令他退下好几步,脚下一蹬,这才稳住身形。五脏六腑骤起疼痛,聂白崖喷出一口鲜血,耗空体力后,不支地跪倒在地。   单九震见势不妙,大喝一声将齐禅手中的残剑铰断。齐禅的剑交给了宋秋雁,手上这柄禁不住单九震的银弦,登时就断成了四五截儿,只不过单九震所使的丝线也已尽数崩断。   齐禅说:“单九震,认输罢。”   单九震张手一招,指间擒上两枚烟雷,“齐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紧接着就是“轰”地一声,段崇提气飞到齐禅身前,替他挡下汹涌弥漫的烟雾。原本就是云烟笼罩的龙沉峰,此刻云缠得更深,一时间甚么都看不清了。   齐禅觉得挺没面子,将段崇推了一把,“你,多事!为师能打过她的!”   段崇也不吭声,提着齐禅迅速跳下阴阳台。   等风将烟雾吹散,段崇才看见聂白崖跪在黑石上,杵着逆水剑,眼神涣散地看向齐禅。   齐禅看见他,有些不忍,嘴唇动了动,也不知道该对这个人说甚么才好。   聂白崖看向他的徒弟,又看向齐禅,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赢得了齐禅。齐禅那足以纳百川的胸怀、不折不弯的韧劲以及骨子里带来的逍遥,他效仿了半辈子,终究不行。   上天注定他没有这些东西,且永远都无法练就。   “我何尝不想和你一样……”   伤口处,滚烫的鲜血不断涌出来。   聂白崖感受着手间这一点温暖,不禁讥笑道:“我不成的。齐师父……我终是不成了……”   浓重的乌云当中绽开一丝温暖的光,清风扫开所有的阴霾,渐渐现出一碧如洗的长空。   段崇和齐禅两人持剑而立,眺望着龙沉峰前波澜壮阔的云海。齐禅叹道:“寄愁,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甚么?”   从前他一腔热血,好行侠仗义,除恶扬善,以匡扶人间正道为己任;谢氏灭门后,他屠了沙蝎帮上下,也深深地意识到世间的恶只会不断滋生,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改变不了甚么,他因此一蹶不振,直到后来得武安侯指点,才算重新振作。   之后的两年间,他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得了个“剑圣”的名号,顺理成章地接任武林盟主。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他接下大宝时曾经说过的话。   可那些年,他只看到自己所保护的百姓无恶不作,所守卫的大周在永无休止地扩张侵吞着疆土,所信仰的正道也不过是在位者为维护皇权而使用的手段。   齐禅退任后,隐居在一介茅庐当中,不问外事,独善其身。若非当年姜阳长公主把段崇送到他的手上,他或许就会守着茅庐,行尸走肉一样,重复着每一日的生活,碌碌无为地过完后半生。   姜阳那时候救得不仅仅是段崇,还有他。   “想这些做甚么?”段崇低声说,“你现在活着就是为了看你徒弟成亲。”   “嘿,你这狗崽子……”齐禅一手拍在他的后脑勺上,“我看你这是一要成亲,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段崇捂着头,“这么多人在呢。”   “我教训儿子,还得分场合啊?”齐禅啧了一声,抱着手说,“不过也是,我这辈子想不通的东西,就交给后辈来想。以后你和傅丫头有了小孩儿,为师就……”   “不用。”段崇冷冷地拒绝道,“成璧还小,不着急。”   齐禅毫不客气地戳他心窝子,“她是正好年纪,不过跟你比,的确是年轻了点儿。”   段崇:“……”   段崇转身,从阴阳台上走下来,不再搭理他。   詹武上前奉礼道:“这些人该怎么办?”   他环视一周,立在一旁的江湖帮众瑟瑟发抖,纷纷扔下手中的兵刃,半跪在地。   “我等愿意奉段大人为新任大管家,还请段大人网开一面。”   “大管家会是武安侯傅谨之,该如何处理,会由他来定夺。”段崇沉声说,“把他们统统带走。”   ……   傅谨之举兵入鹤州郡,城中一时风声鹤唳,门铺闭市。   张三将傅成璧安顿在仙客来,外设有重兵把守,等着小侯爷回来定夺要事。   傅成璧身上冷透了,沐浴后才驱下寒气。手掌也用药水清洗过,显露出斑驳的裂痕和伤口,可总算止住了血。   女郎中小心翼翼地给她包扎着,期间听傅成璧嗓音微哑,略带鼻音,想来是不慎伤了风寒,又开了几副药给她。   喝过药,傅成璧脑袋就有些沉,浑身疲累,昏昏欲睡。这厢忽地听见外头有马蹄声,以为是兄长回来了,一时精神起来,提裙往楼下奔去。   迎来的却是段崇。   傅成璧眸子一亮,“寄愁!”   段崇远远就看见她,下马后,步伐都不如从前沉稳,疾步走到傅成璧面前,抱住了她扑上来的身子。   傅成璧踮脚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他温热的唇,轻声问:“都解决好了?”   段崇耳朵发红,点了点头。   傅成璧眼波流转,面若桃花,看着他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情意。段崇私心不愿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低声哄着,牵她回楼上去。   詹武和齐禅才跟了上来,詹武就远远瞧了傅成璧一眼,就算没瞧见个正脸儿,但见这窈窕身段,雪雕似的,必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了。   他急着问齐禅:“这就是那位小郡主啊?”   齐禅点了点头,“怎么样?够争气罢!”   “服。”詹武啧啧赞道:“这么多年,我算是白担心了。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可不是,也不瞧瞧这谁的徒弟!”   齐禅逮着詹武就吹上了,言语间全是在夸傅成璧如何如何得好,自家徒弟是多么多么得厉害。   吹得詹武拱手拜服,直言道:“受教,受教。”   客房当中,段崇解下濡湿的外袍,待手指暖了些才碰了碰傅成璧的脸颊。   方才握着她的手时,段崇就发觉她掌心缠着布条。   “手怎么了?”他问。   傅成璧知道自己如果甚么都不说,更会让他担心。   “在驿馆,我见到了鹰隼。”傅成璧说。   段崇闻言脸色一变。傅成璧晓得他在怕,轻轻地贴到他怀中,与他亲吻一番,才将驿馆的事一一说过。   段崇认真地听着,沉默不发,直到听见她说借着金铰丝从楼上跳下来,心里一时紧得发疼,只有将她拥到怀中才觉得好受些。   他不禁有些懊悔,“当初就不该教你的。”如若她不会用金铰丝,也就不会这般逞强。   傅成璧却说:“可我比谁都开心。”   她曾经在李元钧面前一败涂地,就算是重活一世,对他有恨,更有恐惧,从头至尾都是在躲着他。只有从驿馆跳下来的时候,她才觉得是真正地摆脱了他。   “不过我哥带兵去追了。”她满眼里都是担忧。   段崇低声说:“张三去城外接应时已经跟我说过了。你放心,李元钧再放肆,也不敢对小侯爷不利。”   “我现在明白小侯爷为甚么不愿把你嫁给我了。”段崇拿着她的手,轻轻嗅着掌中的药香味,复按在心口处,“将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就连傅谨之都不行。只有在他身边,他才能安心。   段崇早早脱下黑色武袍,只穿着雪白的薄衫,显得英朗俊净,尤其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诚恳又真挚。傅成璧很喜欢他这个样子,手指掠过他的脸庞、喉结、继而是结实的胸膛,这处线条健美,衣下似乎汹涌着雄厚的力量。   傅成璧小脚勾蹭着他的腿,却是甚么都不说,黑漉漉的眼睛含笑,只凝视着他。   段崇教她引诱得身体起了反应,眼睛渐渐腾升起炙热。他抱住傅成璧深吻一番,两人十指交扣,越缠越紧。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嘻嘻嘻嘻。勾引你。   段崇:嘻嘻嘻嘻。   傅成璧:?你这个画风开始不对了。 第106章 博弈   渡到丹江北岸后, 就算彻底远离了西三郡的地界。   傅谨之带兵一路追到丹江,看着满月下的飞舟轻渡,离岸边越来越远。   他屏气凝神, 接过递来的弓, 一下拉满了弦,箭镞上烧着熊熊火焰,“嗖”地一声划裂夜空。   紧接着, 万千火箭如流火从天而降, 如星芒映在江面上,一时间映得江面亮红一片。箭嗒嗒如同雨珠跳进了船舟,未能阻止它的前进, 很快,它就消隐在夜色的尽头。   傅谨之虽然不知这人是谁,也不禁心生敬佩。   他调了那么多兵, 将能想到的路线都围堵得水泄不通,可这人用着手头上十几轻骑,竟也神妙地逃出了包围圈, 踏上轻舟, 令他再难追上。   “收兵,回鹤州城!”傅谨之收弓,扯缰调转马头, 往来时奔去。   夜深时,星光渐渐漫上了船头。船舱中的烛光随着水波轻摇回荡,李元钧赤膊, 肩膀上中了一箭,带火的箭头入肉,血淋淋的伤口混着焦黑,恐怖又狰狞。   大夫拿淌过酒的小刀割开伤口,利落地将铁箭镞拔了出来,手颤了好一会儿才止住血,待上过药膏后就包扎了起来。   大夫擦了擦满头大汗:“好了。”从始至终,除了些许轻微的颤抖,大夫都未曾听他喊过一声,这样的忍耐力着实可怕。   李元钧挥手遣他退下,待舱中只他一人时,才缓缓轻叹出一口气,虚汗淋漓地倚在榻上。他翻开掌心,看见金铰丝割开的伤口已经凝上了血。   傅成璧……   他合上眼,她的模样就从黑暗中浮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比谁都清楚,那些旖旎的梦原本就能追根溯源。   他派人将展行从花旗岭救出来之后,展行痴痴地说过,在大长公主的墓室当中,他好像真得看见大长公主从傅成璧身体当中活了过来。   他不信。   后来长金郡主喜宴上,流民叛乱。他持弓而立,远远就看见她教黑衣人挟持着,箭尖儿划破她的肌肤,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冷厉地让段崇去做该做的事。   他还是不信。   直到后来,傅成璧进到王府当中着手调查忍冬的案子。明明是傅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小姑娘,却在查勘现场时观察入微,看见尸体也能面不改色;表面上娇弱无匹,手无缚鸡之力,可一旦遇上生死关头,却比谁都要冷静。   若是换了别家的闺阁小姐,必是哭得梨花带雨才算。她可能也会,却只有在段崇面前才会。   李元钧一下攥起发疼的手掌。   他想起当日段崇入狱,傅成璧穿着官袍上堂,振振有词、掷地有声地为段崇作证翻案,那时,他恍惚也看到了当年风华灼灼的李静仪。   可两人又全然不同,李静仪是刚强,她是柔韧。这个女人纯真又娇媚,就是这样的人,却在下堂后贴在段崇怀中,巧笑倩兮地说要嫁给他。   谁人不好?偏偏是段崇。一条狗,也配染指皇族血脉?   “主子。”   侍女端了药汤,木舱开门发出的低闷的声响令李元钧一下睁开双眼,警惕地望过去。   侍女对上他凶狠的眼睛,一下噤住声,唯唯诺诺地走过去。她跪在他的膝前,奉上药汤说:“药冷凉了些,喝过再歇息罢?”   李元钧端起碗,仰头一口灌下。侍女用巾帕擦了擦他唇角的药汁,李元钧看见她的颈子,又想起那张勾着讥笑的容颜,喉咙中渐渐燎烧起来,掐着她的脖子缓缓往下身按去。   侍女愣了愣,没想到他肯愿意教人碰,乖觉顺从地张开口服侍着。湿软濡热撩起他无穷的欲火,他想着那一句清软软的“舅舅”,颤动着断断续续地发出闷声。   很久很久,也不知是船晃得厉害,还是他着实沉溺于此,眼前有些发眩。李元钧对难以掌控某件事的感觉很讨厌,猛地抓住三千青丝,将她按得更深,痛快过后就狠狠推开。   “滚。”   侍女跌在地上一阵猛咳,红霞满面地喘了几声,瞧瞧窥了一眼李元钧,不敢再怠慢,忙端着空碗退了出去。   李元钧理了理衣袍,坐在床边静上一会儿,心上不痛快,却也不得纾解,又掂起酒壶大饮了几口。   夜罗刹在外轻敲了一下门,没有进来,低声问:“王爷,京城传信来问。”   “就说本王即刻回京复命。”李元钧冷冷地应道。   ……   傅谨之带兵回到鹤州城内已是熹微的清晨,天空还是冷冷的灰蓝色,悬着几点寂寥的星辰。   傅谨之将盔甲解下,与长枪一并交到士兵手上,发冠上垂着红缨流苏教他拂到脑后,从窗外眺望,正好能看见停驻在仙客来外的商队。   “侯爷。”张三进了房,将昨日驿馆的战况同他讲来。   他皆按照傅谨之的安排,最后用上了火攻,将后路都堵得严丝合缝。这群人眼见已然不能逃,全都服毒成仁,没留下半点线索。   傅谨之早就料定是这样的结果,没有多大的意外,目光还盯着马声嘶鸣的商队。   “外头停着的是甚么人?”他问。   张三看了一眼,回答道:“铁骁的商队。听说他们的总管詹武是段大人从前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   傅谨之低低哼了一声,除却皇商,铁骁是将南来北往的生意做得最好的一支商号,想不到段崇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还能有这等人脉,当真有几分本事。   “璧儿呢?”   “郡主睡得沉,还未醒呢。”   “嘱咐上下楼的都把手脚放轻了,别来来回回地乱走。”   张三挠了挠头,“是。”   张三要下去传令,又教傅谨之唤住,“还有,那个谁呢?”   “谁?”张三疑惑地问。   “姓段的。”   “哦,段大人在后园子里练剑呢。”张三这才想起段崇让他转告的话,说道,“聂白崖和宋秋雁都死了,那些帮众现关押在府衙大牢当中。只不过却跑了个女人,是跟昨天在驿馆的人是同一伙的。”   “传他上来回话。”   “得令。”   张三提起武袍正要哒哒下楼,想起傅谨之的嘱咐,立刻猫上脚步,不敢发出再大的声音,走到后园当中去传段崇上楼拜见。   “侯爷。”   段崇进来,白衣下一身濡湿的汗。   昨夜他跟傅成璧厮磨许久,教她撩拨得狠了,千辛万苦才守住最后一点定力。他瞧着傅成璧那副得逞的小狐狸样,如若不是要顾及着亲事,万不能逾矩,早将她狠狠办了。   他回头睡也睡不着,一早就起来练剑,好一番发泄才算作罢。   如今见到傅谨之,段崇将昨日的事一并讲了清楚,又道:“如何处置那些人,由小侯爷定夺。”   “你看如何处置?”傅谨之鲜少想听段崇的见解。   段崇肃容,沉声回答:“要是严格按照朝廷律法,他们都是该杀,可若一并处之,未免要引起大乱。此事宜应循序渐进,日后侯爷接任大管家,有得是时间一点一点料理西三郡。这也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傅谨之冷笑道:“一方平定了西三郡,一方将傅家军按在的雁门关,二十年不得回朝。的确是他想要的结果。”   段崇却说:“以后没有大管家,就不用二十年了。”   傅谨之扬了扬眉。   “我说过,西三郡是我给傅家的第一份聘礼。”段崇说,“至于这第二份聘礼么,往后铁骁商号的总管会助侯爷一臂之力,相信不出五年,西三郡就会有大改观。届时侯爷请命回京,应当不是难事。”   “这也算?与本侯合作,对铁骁商号百利而无一害,究竟是谁助谁,一时也说不清楚罢?”   段崇笑了笑,“那也得看詹武愿不愿意卖朝廷这个面子。侯爷在抚鼎山庄碰过壁,想必您一定还记得。”   的确,有的江湖人总爱矜着那点儿自以为不入浊世的傲气,不愿跟朝廷合作。   傅谨之冷冷哼了一声,挽着袖口道:“当然。本侯还知道段大人入朝为官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是朝廷的走狗。”   “旁人谬赞罢了。”段崇丝毫不觉得羞愧。   傅谨之拧眉,看了他一会儿,“你以为这样,本侯就愿意将璧儿嫁给你?”   “她总是要嫁人。”段崇眼眸深深,“侯爷以为自己有多少资格来过问成璧的事?”   “本侯是她的兄长。”   “将她一个人留在京城的兄长?”段崇挑眉反问道。   这句话如同利刃入心,令傅谨之骤然握紧了手掌。段崇看着他脸上多了几分怒色,轻笑道:“侯爷不必生气。这件事除了成璧能责怪侯爷以外,别人都不能。”   傅谨之镇守雁门关,是大周的功臣,是西三郡万千百姓信仰的守护神。他自认一生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却有一人对她不起——他唯一的妹妹傅成璧。   为了大周,为了西三郡,为了他和父亲平生的夙愿,他舍了傅成璧一人在京。   她会好么?   迁居京城后,她才是及笄的年纪。父亲刚刚过世没多久,尚在守孝期间,唯一的兄长就得远赴边关。傅谨之知道她会很不好。   在京城,她虽说是举目皆亲,可真正能教她的倚仗的人又能有谁?当年父亲娶了身为公主的母亲,为了过上安稳的日子,他放弃唾手可得又炙手可热的国公位,一家人退居庐州。   父亲手握着兵权,不敢放,放了就成了砧板上的肉,可以任人拿捏;也不敢握,握紧了,兵符比催命符还要厉害。多年间,父亲为免避嫌,很少与京城官员、贵胄来往,甚至都未曾教独子考取功名。   这样的傅家迁回京城,还能有甚么样的气焰?蛮蛮的性子,傅谨之作为兄长又不是不知道,她惯来不会讨好人,虽说在亲人面前娇气爱哭,可若在外人面前是绝不肯示弱半分。   那些所谓的亲戚不会打心眼儿里疼她;往前父亲在朝中的政敌也多,纵然有跟随过父亲的老部下,到底也不会真护她护到明面上来……   这些事,但凡是想一想他都觉得煎熬。   “在下钦佩侯爷大义,万事能以国为重。”段崇说,“在侯爷心里,大周百姓最重要。可在我心中,不会再有甚么能比她更重要了。”   傅谨之不得不相信这句话。   千里迢迢来到西三郡的傅成璧,出现在他面前时好似从前一副明艳活泼的模样。   她长大了许多,尤其是在勘察查案的时候,眉目间不经意流露的锋芒,时时刻刻都在告诉着,他的蛮蛮羽翼鸿渐,再不是当初的小姑娘。傅谨之都不知道该心疼,还是该欣慰。   但到了段崇面前,她又好像不曾变过。   傅谨之很难言内心的感觉,他欣喜于她比以往还要娇俏,可想到这一切都是因着段崇而生,又不免多了几分妒意。   傅谨之握着拳,坐在位子上沉吟片刻,这才差人将他的枪取来。   “段崇,”傅谨之持枪站起身,“你我较量一回,若你能赢了本侯,本侯就成全你跟璧儿的亲事。”   “真得要打?”   “怎么,不敢了?”   段崇挽剑,“希望侯爷输了,别赖账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不行!不能打架!把这些枪啊剑的,给我收回去!   傅谨之:看看是本侯拿不动刀了,还是你小子有点飘了?!   段崇:你见识过,造化钟神秀吗?   傅成璧:……QAQ 第107章 应允   张三这厢正路过中庭到后院当中, 忽地听劈啦一声,破窗而出两个人影。   清冷的剑指喉而来,教红缨银枪一下格挡开, 堪堪化解这一攻势。傅谨之落地后脚步翻转几步, 脚一蹬,才缓下惯力。他展胸扬枪,掌刃在前, 对准了段崇。   他未着盔甲, 只穿武袍,清风扬起赤色袍角,容色俊美而慑人;段崇指剑落定, 白衣翩然,飒然英朗,神姿出采, 丝毫不输半分。   “侯爷!”张三没想这转眼不见,两人就打了起来,急火腾地直冒。   傅谨之又恐他来插手, 喝道:“退下!”   他格挡那一剑, 登时手臂痛麻难忍,险些握不住枪。之前两人已在驿馆过了几招拳脚,今日却还是他第一次领教段崇的剑法。   傅谨之反攻而上, 银枪刺、挑、抡、劈,连番数十下,截然指向要害。段崇迅捷地躲避着猛烈的枪锋, 剑鞘与剑刃并用,边挡边退,借着阑干一下翻跃,银枪所能横扫的范围。   傅谨之乘胜追击,不料段崇正是当空回剑,若不是他及时挥枪挑开,险些撞上剑口。这一招之差,便令他落得下风,段崇挥剑逼来,以剑作枪,用得还是方才傅谨之所使的几招,一路将他击至狭小的廊角。   傅谨之眼见已然退无可退,抬腿将骄霜压住,转腕穿枪!段崇见状,迅速抽剑后撤,凌空跃起才堪堪避开这直刺而来的银枪。   他勾住朱漆梁柱,剑与枪铿锵相击,段崇送剑一挽,将枪头的红缨缠上,制住整个银枪。傅谨之一咬牙,翻枪猛挥,红缨流苏簌簌而下。   就是这空档,段崇寻见他终于露出不防之处,疾刺过去。   “寄愁别!”一声娇喝,清亮亮地响起。   段崇手一滞顿,慢上本分。傅谨之下意识地防击并未来得及撤回,枪锋擦过段崇的肩头,登时就鲜血淋漓!   “谁教你收手的?!”傅谨之立枪站定,冲着段崇喝道。方才若不是段崇有意收剑,他已然落败,可虽说赢了,傅谨之的怒意反而更炽。   “成璧。”段崇张手,将傅成璧扑过来的身子接了个满怀。   傅成璧看着他肩上的伤,急道:“好端端地,怎又同哥哥动起手来?”   段崇面不改色,回道:“只是跟小侯爷过过招而已,不算动手。”   “肩上疼不疼?”傅成璧吓得不行,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按住。   “小伤而已,涂个药就行,死不了。”傅谨之哼了一声,“你倒是学得乖,叫你一句就住手了。”   他肩上的伤只伤及皮肉,但看着可怕;傅成璧又听兄长冷言冷语地讥嘲,不禁起了回护之心,说:“既是较量,哥哥也要拿捏个分寸,怎么能真伤了人?”   傅谨之一时脸色铁青,气得轻咳几声。   “是我学艺不精,不怪小侯爷。”段崇板板正正地说。   “你这小子惺惺作态,倒会做戏!”傅谨之冷笑一声,挑枪而上。   段崇一惊,将傅成璧揽开,骄霜“当”地迎上银枪,来回纠缠上去。   枪出如龙,却不带杀意和攻势,傅谨之所上的每一招都重复了三遍。段崇换式应对,立刻悟会出他的真正目的。   这套枪法,傅成璧比谁都熟悉。尽管对于她来说,已经是多年未见,可儿时印在脑海中的记忆是怎么都磨灭不去的。   三十六路枪法皆数耍了个全,连段崇都不禁惊叹傅家枪法的玄妙无方。   枪如山沉沉压了下来,压住骄霜紧俏的锋芒,傅谨之俊眸狭长,瞥了段崇一眼:“可记住了没有?”   段崇老实回道:“七成。”   “悟性不错。明日再来。”傅谨之将银枪扔给张三,声音还是冷的,但语气没那么冲就是了。   傅成璧这下欢快了,小雀鸟似的跑过来抱住傅谨之,又对段崇使了使眼色,笑着说:“我替寄愁谢谢哥……”   “你谢甚么谢!”傅谨之佯装嫌弃地撇开她的手,仰着下巴负手而立,哼道,“这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就会往外拐。”   傅成璧惯会缠人,晓得他在生气,又贴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怎么会?我都跟哥哥一边的。”   傅谨之又矜了半晌,到底不会真同她生气。他轻握住傅成璧的手,温声说:“好了,你来,哥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好。”她点点头。   段崇见他们兄妹二人亲密无状,难免有些吃味,板着声音说:“该用早膳了。”   “不会太久的,”傅成璧见他又想挑事,赶忙打圆场道,“让张三哥请大夫来给你看看伤。”   段崇瞧着她还关心自己,不情不愿地“恩”了一声。   傅谨之隔着衣袖握住傅成璧,向外走去。傅成璧听着他的脚步时轻时重,直到走出仙客来,扶着她上了一匹小马。   傅谨之握住缰绳,为她牵着。   傅成璧忐忑地问:“哥,你这是要做甚么?”   “你让哥想一想。”   傅成璧就再也没说话。   不出两炷香的时间,他牵着马带傅成璧来到朱门前,两樽麒麟镇宅,牌匾上号“傅”,是傅谨之置办在鹤州城的别苑。   偶尔逢军营休沐,他也会来这里休息。   宅子不大,前后院侍奉的下人也不出十个,见了他们就喊“将军,小姐”。傅成璧见宅子雅致古朴,洒扫得十分干净。   两人一起走到大堂,正对着门,供奉着他们已故双亲的牌位。   傅成璧见到,默了一会儿,难忍神伤,跪下磕头上了三炷香。傅谨之与她同跪,轻声说:“我们一家人也算团聚一回。”   傅成璧的眼眶有些发热,听见他继续说:“其实哥一直很担心,怕你嫁过去以后,段崇却对你不好。父亲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照看,哥若是一时眼盲,看错了人,害你一生都得不到幸福,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去见父亲?”   他只恐傅成璧陷得太深,日后若受了欺负也是委屈自己;抑或是离了段崇就郁郁寡欢,再难振作。他晓得自己身为兄长,不该将事情想得那么坏;可他的确应该为她的终身大事做好万全的准备。   傅成璧轻声道:“日后我若受了委屈,哥哥总会为我讨回来的,是不是?”   “当然。”傅谨之承诺道,“谁都不能欺负你。”   她眼睛坚定又认真,“他若负我,我难免要伤心一阵儿,可蛮蛮一想到还有哥哥在,就甚么也不怕了。”   “真的?”傅谨之听她说甜话,不禁弯起了眼睛。兄妹二人长得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傅谨之剑眉上自有天成的风流俊俏。   傅成璧也笑,再度点了点头。   前世与李元钧之间不单单是夫妻关系,还是君臣关系,李氏和傅家有许多利害在里头,傅成璧深谙自己绝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连累兄长。   从鹿鸣台一跃而下,是她做过最决绝、却也是最傻的一件事。她不后悔自己当时的选择,却也再不会做第二次。   更何况,段崇不知强李元钧多少倍。   “哥哥放心,”傅成璧依到他的肩膀上,说,“段崇虽然不太会说好听的话,可他这次来西三郡行事,哥哥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不是甚么坏人的。”   傅谨之淡淡地说:“你对着哥哥当然只说他好话。以后受了委屈,你要是忍气吞声,哥还能怎么办?”   “哪能呀?”傅成璧说,“再说你瞧他那个样子,像是会欺负人的么?”   “现在是挺没出息的,谁知道以后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到底是千机门出来的……”   “哥,你答应过我,不再计较这些前事的。”傅成璧说。   傅谨之的确答应过,抿了抿唇没有再提。他对着父母的牌位说:“有爹娘在天上看着,他要是敢偷偷欺负你,就给他带走,让爹娘好好教他下辈子该怎么做人。”   傅成璧哭笑不得,连嗔了他几句。   傅谨之含笑看着她喜悦的样子,欣慰片刻,轻轻将她搂在怀中。   他说:“段崇虽然比我差点儿,也勉勉强强算过关。”   段崇入朝为官的功绩、风评,他皆知晓,手段雷霆,处事公正,承任六扇门和大理寺,算得上是个好官。   这次段崇在西三郡行事,先是洗清宋澜生的清白,毁了大月门半壁江山;又在雁门关和抚鼎山庄对峙时化解了兵戈交接的险境,为查清牛四等人死亡的真相前后奔波;之后他在过龙门中力压群雄,甚至找到铁骁商号来鹤州郡助阵……   没有段崇在,傅谨之腹背受敌,前有千机门,后有聂白崖,届时若那戴面具的男人当真拿蛮蛮以及整个鹤州郡做要挟,他定然是捉襟见肘,疲于应付。   段崇让他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他总有保护不了蛮蛮的时候;如果段崇可以的话,他愿意尝试着放一放手。   傅谨之说:“哥将蛮蛮交给他。他若敢负你,哥一定不会放过他。”   “好。”她眼睛一时亮晶晶的,掩藏不住喜悦和娇羞,脸上红了大半。   傅谨之希望亲事能在西三郡举行,这一点倒与段崇不谋而合。傅成璧却有些担心,“那……还用过问皇舅舅的意思么?”   “到底是要告诉一声。”也仅仅限于此了。   成璧的婚事,有他在,不需得别人再过问,纵然是皇上也不行。   “这些事,哥会处理好。”傅谨之说,“你甚么也不用管,只需养好身子,等到出嫁那天,风风光光地嫁给那姓……段崇就好。”   傅成璧笑里含羞,“好的呀。”   一切都交代好,两人就在宅子里用过早膳。因过龙门余下诸事还要傅谨之处理,故而也没停多长时间就去了府衙。   衙门的事有傅谨之和乔守臣坐镇,段崇倒是闲下来。   晌午他与齐禅说起傅谨之教了他几式傅家枪的事。齐禅揣着袖子,蹲在椅子上,一时惊奇道:“那看他这意思,就是同意了?”   段崇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成。”齐禅嘿嘿一笑,“师父这几日就跟詹武挑个聘礼,去跟小侯爷提亲。你也想想,日后喜帖子上要写个甚么小字儿。”   大周风俗中,男女成亲前,则由夫家定好女方的小字,和黄道吉日一并用朱笔写在金折当中,交给女方家长,算作成昏的承诺。   段崇想了一会儿,说:“这事儿,我还是同成璧商量商量。”   “行。”齐禅正美着,当然万事都答应。   齐禅出客栈走路都带风,脚步逍遥,晃来荡去,比自个儿娶亲都乐呵,喜孜孜的,好像他才是嫁女儿的那个。   别业内,昏定时,傅成璧去到大堂再给爹娘上过香,跪坐在蒲团上同他们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说得都是到六扇门之后的事。从最开始供职开始,与段崇的种种,查案的种种,撰写书录公案的种种,很多很多,好似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说久了,跪得也久了,起先没有知觉,动了一下才觉得腿如万蚁噬咬,一时难受得紧。   她正要唤了人进来扶,却蓦地听见几声猫叫。   这猫叫得着实奇怪,闷闷的,一点也不招人听,让她没由来地想到从前杨世忠和裴云英那句“以猫声为哨”……   该不会是段崇罢?   傅成璧忍着腿上的痛麻站起身,身后蓦地有人靠近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吓得傅成璧差点叫出声。   “……”   还真是段崇。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服了。不想见到你。   段崇:喵喵喵? 第108章 迎亲   “你怎的来了?”   傅成璧小心地向外张望, 外头守着的奴才许是教猫叫逗引,前去察看情况,这会儿也只剩一个在外守着。段崇轻功这样好, 来去如风, 一时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段崇却不在乎自己有无被发现,目光专注瞧着傅成璧,见她站也站不稳, 便问道:“腿怎么了?”   “跪久了, 腿麻。”傅成璧捂着发麻的膝盖,小声回道。   段崇扶着她坐下,蹲下为她揉着腿上的几处穴道。傅成璧难忍酸痛, 咬着牙嘤咛几声,听得他后心发麻。不一会儿,傅成璧就觉舒服许多, 牵着他站起来,又才问道:“你怎么来了呀?”   “恩。”段崇一时也没说明来意,看见正堂上摆放的牌位, 说, “我给岳父岳母上炷香。”   傅成璧失笑道:“你这时候倒会说话。”   段崇从香案上点了三炷香,躬身拜后,奉上炉鼎当中。   “来。”段崇朝傅成璧伸出手。她一喜, 上前将手交给他,两人牵着彼此,一同面向牌位。   段崇肃容, 沉声说道:“得长公主救命之恩时,段崇无名无姓。今日再见,是想以女婿的身份拜见二老。”他凝望着傅成璧,“段崇愿在老侯爷、长公主灵前起誓,迎娶成璧为妻以后,一生都会尊重她,爱护她,绝不辜负了她的心意,希望二老在天之灵能够放心。”   他很少有如此直白的时候,尤其是面对傅成璧。她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口暖得发酸,眼里不禁泛起一片盈盈波光。   段崇揽住她的肩,扣到怀中抱着。   要说她的好,段崇说不出来;他只知道自己不知甚么时候就对她动了心,却不敢想有一天还能娶她为妻。   他自问是犯过大错的人,能坦荡磊落地站到人前,都是得益于姜阳长公主和师父的恩情。他已经拥有了最好的东西,在傅成璧出现之前,他从不敢再贪心奢望得到别的甚么。   牵她的手,亲吻她,一步一步,欲壑难填。她也竟然愿意给了他想要的一切。   傅成璧环住他的腰身,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总觉得应当回应他。片刻后,她才用小小的声音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妻子。”   段崇默不作声,却将她抱得愈发紧。   转到一旁的侧堂当中,段崇将她抱在腿上,啃啃咬咬地诉着情意,傅成璧与他厮磨片刻,就催促着他走。   “哥哥耳力好,抓着你可就麻烦了。”   段崇却不肯放,“西三郡余下事务诸多,他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   傅成璧红着脸,说:“成亲前就不能再见的,总要依着规矩来。”   “就今天。”段崇,“喜帖上要拟小字,你自己拿主意。”   傅成璧低了低眸,想起前世李元钧为她拟定“青雀”二字,如今十分不喜。她说:“我想不好。……你的字,是谁为你定的?”   “师父。当时随他……”段崇咳了一声,耳朵有些发红,“随他听曲,听到‘我寄愁心与明月’,就定了表字‘寄愁’。”   傅成璧闻言一喜,“那便叫明月好了。”   “明月?”段崇一时怔了怔,随即松开笑容,低下头去亲吻她,“明月。”   他不厌其烦地唤着,一声又一声。起先她还听着无甚,渐渐品出些旖旎,顿时有些羞赧。她环着他的脖颈,抬头轻咬住他的唇,“今天都不许再唤了。”   “那我明天再来。”   “明天也不能来。”傅成璧嗔了一句,又往他颈窝上蹭,说,“下次来,就是要娶我的。”   反对她的话,段崇一句也说不出口。他叹息一声,低道:“好。”   ……   从傅宅回来之后,段崇就提朱笔将“明月”二字写到金折子上,交给齐禅。齐禅端详半晌,想起从前为段崇起表字时的趣事儿,不停言“好”,把想说的话都咽到肚子里。   他绝对不会告诉段崇,当时听曲时,“我寄愁心与明月”词调儿的下一句就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王八蛋。哪个王八蛋乱改词?!等他有空,一定把那个乐坊子给砸了!   齐禅裹着红纸伞上门,向傅家提亲;傅谨之将红纸伞收下,意为玉成。之后由段崇亲自带着聘礼上门,将写着生辰八字以及名字的金折交给傅谨之,卜为吉,既定下这门亲事,只待选好迎亲的日子,娶傅成璧过门。   齐禅将段崇和傅成璧的生辰八字交给神算子,合着黄历定下了黄道吉日。仲冬初三。   这就意味着他和傅成璧得有足足一个半月不能见面。   “这是最好的一天。”齐禅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再说了,匆匆忙忙的能办成甚么事?这也不正好有时间可以准备么?”   段崇说:“神算子从前还说我一辈子娶不上妻。”   齐禅想起来这茬儿仇,脾气登时就上来了,转着剑说:“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嗐,这个老小子!你看为师今天揍不揍他!”   揍是揍了,但最近的黄道吉日只有仲冬初三,改不得。   傅谨之对这个日子却是很满意,一来傅家家业都不在西三郡,置办嫁妆需要时日;二来他实在有些舍不得蛮蛮出嫁,能晚一些也好。   定下婚期之后,傅成璧就在宅子里绣嫁衣,傅谨之派人将玉壶接到西三郡来,一起随到的还有猫儿昭昭。   玉壶拜见时,眼睛红了一圈,擦着泪给她叩头。主仆两人叙了半天的旧,玉壶才堪堪止住泪水。   玉壶捻着绣线,小心递给傅成璧,同她说起京城的事。   段崇和傅成璧要在西三郡成婚的消息传到京城,引了不小的议论。这回随玉壶一起来的,还有皇上的圣旨,傅谨之已领旨谢恩。   傅成璧却不曾听哥哥说起过,就问玉壶,“皇上可说甚么了?”   玉壶让她安心,“美事玉成,皇上当然是同意的。惠贵妃在大佛寺听闻此事,送了郡主几本手抄的佛经,皇上也跟着为郡主添了几件嫁妆,并且下令郡主出嫁,就按照公主的规制,万不能轻率。”   因为觉得无关紧要,傅谨之才未对她提起。这样的皇恩,他的蛮蛮承得起。   玉壶想起那些嫁妆,说道:“皇上还是蛮看重这件事的。”   现在自然看得重。傅谨之从前是承武安侯爵位,直到来边关平定沙匪后,才教封了个实实在在的将军衔儿;这回又当上了西三郡的大管家,文宣帝日后还要好好器重他,自然而然也不会轻视傅成璧的婚事。   傅谨之不让她操心这些外事,傅成璧索性不再想,专心绣着嫁衣。   嫁衣只需傅成璧绣个赤金鸳鸯的图样,其余皆交由绣娘继续缝制。故而半个月后她就轻省下来,随京城来得嬷嬷学习成婚后的礼制规矩。   段崇这方按部就班地循六礼,因有诸多事需要操办,见不着傅成璧的日子算不得太难熬,就是一闲下来就会想她,也想日子怎么能过得这样慢。   再慢,也熬到了仲冬初三这日。   段崇娶妻,武安侯嫁妹,整个西三郡都热闹了起来。清晨天不亮,满城都在放鞭炮,火红的花屑铺了满地,好似落英缤纷,从雁门关到鹤州城,到处都是披红挂彩,红艳艳的一片。   聂府乃大管家府,聂白崖死后,詹武就买了他的宅邸里外整修一番,给段崇作成亲用。府上规制扩了一圈,中庭开百十桌宴席,排场十分浩大。   詹武这还怕不够热闹,下了许多喜帖。段崇从前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收到消息,皆涌至西三郡来,带着五花八门的贺礼来要一杯喜酒喝。   齐禅这日也穿得喜庆,暗红色的大袍,摇摆来回转了一圈,觉得段崇这群江湖朋友送得贺礼挺要人命的——刀枪棍棒,斧钺钩鞭,十八般兵器齐全了,还附上了武功秘籍,貌似贴心。   相较于这头的喧闹,傅宅里里外外都是肃穆而立的士兵,也就胸前都别着红彩有些喜庆。   前院喜娘来传,说新姑爷已在迎亲路上,催姑娘准备。   玉壶喜极而泣,轻轻给傅成璧梳头,口里念着长长久久的吉祥话。昭昭背上系着个红绸花,不乐意也不舒服,上蹿下跳的,将脂粉盒都打翻了。   玉壶见了忙斥它。傅成璧则笑吟吟地抚了抚它的脑袋,昭昭好像知道自己还没有失宠,这才安静下来。   玉壶取来并蒂莲样式的如意,教傅成璧握着,含泪道:“若是长公主见到姑娘出嫁,一定会很开心的。”   铜镜里的美人儿凤冠霞帔,裁得身段轻盈一痕,体态窈窕。玉壶为她戴上玛瑙耳环,衬得绞过面的小脸嫩白若脂,朱唇皓齿,脸颊略带羞色,一颦一笑皆是娇态。   迎亲的队伍蜿蜒如龙,段崇骑着通体雪白的骏马上,一裳朱红喜袍,比以往更加丰神俊朗,英武不凡。花轿渐渐停在府宅门前,喜娘先给段崇拜贺词,领了彩,转去内院里请新娘。   傅谨之已在外等候良久,待玉壶扶着傅成璧出来,他走上前轻声对她说:“哥来背你。”   盖着喜帕子,傅成璧能看见的只有刺眼的红色。她低下头,很快就到傅谨之蹲下身来,拍了拍宽阔的肩膀。   傅成璧伏上去,教他背了起来。傅谨之的步伐走得很缓很慢,声音里夹杂着绵长的叹息,“哥真是舍不得。哥带着你一起长大,到最后却要便宜别的小子。”   傅成璧默了半晌,将他搂得更紧。没多久,傅谨之就觉得颈间淌下一片濡热,想来是她哭了。   “别哭,大喜的日子应当高高兴兴的。”   “哥……”傅成璧贴到他的颈窝,泪水不断往外淌。   儿时的事都太遥远了,远得她都有些记不清。   她幼年的时候,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与兄长在一起的时间最多。那时傅谨之也才是个少年郎,正值好顽儿的年纪,可他比之同龄人过早地成熟沉稳,父亲看他常发愁,觉得这小子一点风趣也无;傅谨之因此也少与其他世家公子来往,除却读书和习武,他余下的时间全都与傅成璧在一起。   也只有傅成璧才知道,傅谨之才不是无趣的人。   傅成璧在雨天里捡到从树杈上掉下来的鸟窝,毫无征兆地哭。奴才们见了劝都劝不住,一点辙都没有,只有傅谨之知道她在哭甚么,爬到很高的树上将鸟窝重新搁好,与她一同守到天晴。   从前女孩子家跳花绳,傅成璧总不会,每次跳都要绊跟头儿,傅谨之也不怕其他公子笑话,就教她跳。沙包、骰子、花牌、投壶,凡是旁的姑娘会的,傅谨之都会。   诸如此类,还有很多。一一回想,傅成璧都想不起来一件儿同哥哥拌嘴吵架的事儿。   傅成璧觉得难过,小声说:“以后我跟寄愁常来看哥哥。”   “没事。待料理好西三郡,哥就回京城跟你团聚。”傅谨之说,“你嫁过去以后,万事不要委屈自己,一切都还有哥哥在。”   兄妹两人说着,就走到了中庭。段崇玉立,已经等候良久。喜娘将红绸塞到傅成璧的手上,另一头交给傅谨之。   段崇看了傅谨之一眼,微微颔首。   傅谨之握了握手中的红绸,有些发汗,最终还是递给了段崇:“璧儿就交给你了。”   “请侯爷放心。”   喜娘扶着傅成璧,玉壶则抱着昭昭紧随其后。段崇扯着红绸子引路,才觉傅成璧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他犹疑片刻,便将绸子往手里缠卷,将她扯近,一下横抱了起来,惹得傅成璧低低惊呼,险些丢掉手中的缠莲如意。   “别怕。”段崇凑近她的耳侧,“我抱着你上轿。”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钧:我就是沟渠。   段崇:滚。垃圾别给自己加戏。明月是我的!   傅成璧:嘻嘻嘻嘻。开心。   ————   成婚中夹带很多私设,请考据党放过。谢谢。 第109章 鸳鸯   隔着盖头, 段崇寻着她的脸吻了吻。一旁的喜娘看着直笑,说:“入了花轿进过门,就是您的人了, 还急这一会儿么?”   旁人瞧见得都笑, 就连昭昭也喵地叫起来。   傅成璧羞涩不已。好在有喜帕掩着,才没教外人看见她都红透了脸。她拧了段崇一下,嗔道:“没规矩。”   段崇吃了痛就很乖, 本本分分地抱着她上了花轿。   喜乐敲锣打鼓地奏得震天响, 段崇翻身上了白马,便不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几个字就能形容得了的。   踯躅青骢马, 流苏金镂鞍。迎亲的仪仗车马络绎,盘行于长街上,如同横在天际的一痕灿灿晚霞。   鹤州城的百姓涌到街头, 漆金的铜钱簌簌洒落,不少人跟在队伍后头捡个彩头。他们见过从前鹤州的高门迎亲,却也没这么大的阵仗, 暗下想来哪怕是天子嫁女, 应当也不过如此了。   段崇一拢正红吉服,腰悬骄霜剑,头束红玉冠, 容貌俊伟,龙章凤姿。   凑喜的姑娘们打量这骏马上的新郎官一眼,都不禁红了脸, 又引颈子去瞧花轿中的新娘,想知道是何等美人儿才能配得上这样风采出众的男子。   傅成璧却在轿中坐得乖巧,手心起汗,抚摸着凉凉的如意才算好些,就脸上烫得厉害,不知该怎么是好。   入新宅的街道,鞭炮一路响过来,浓烟红屑铺了满地,如花团锦簇,烟云拢散。   段崇下马后,喜娘将弓箭交到他手上,“请新郎官射轿帘。”   段崇空射三箭,待喜娘说过吉利话,扶傅成璧出轿子,要新郎官背着新娘入喜堂。   饶是傅成璧已成过一次亲,入门时,心脏也紧张得怦怦乱跳起来。她教喜娘牵着引着,然后伏上了段崇的背。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说:“我,我有些紧张。”   许久没听见他回答,傅成璧专心搂着他的脖子,才发觉他颈后是热津津的,出了许多汗。   傅成璧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再问道:“……背着我,累了吗?”   “我不累。”段崇声音闷闷的,“你乖些,别乱动。”   尤其是在他耳边说话这种事……   “哦。”傅成璧看着他略微发红的耳朵,甚么也不说,甚么也不动了,只乖顺地贴着他。   段崇背着她跨过火盆,踩过碎瓦,迎着满堂宾客的目光和喝彩,一直走到喜堂门前,才将她放下。   红绸系着两位新人,齐禅在高堂坐得方方正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笑得合不拢嘴。   “吉时已到!”   詹武在旁戴花着绿,兴高采烈地先引了一声,继而又是一阵喜乐齐鸣,锣鼓喧天。喜堂外梁上挂着的的花炮也噼里啪啦响起来。   一对新人参拜过天地,又转而拜高堂。齐禅灰黑的眼睛里泛起了泪,一边叹一边点头,“好,好。”   “夫妻交拜——!”   傅成璧紧紧攥着手中的红绸,寻着方向与段崇相对。两个人原本就离得近,躬身时不慎碰到了头。   满堂宾客都笑了起来,詹武喜念道:“好呀!头碰头,鸳鸯偕老到白头!”   傅成璧一时窘极,想来自己瞧不见,段崇却怎还在发愣?段崇下意识扶了她一下,她才发觉他掌心里也是一片汗湿……   傅成璧失笑一声,难不成,他还要紧张的?   只有段崇与她离得近,自听见她笑,他耳根儿很快就红了,红晕一路烧到颈后。   总归礼成,童男童女将新人送入洞房。   喜娘扶着傅成璧坐在新床上。玉壶笑着上前,用手捧过傅成璧手中缠并蒂莲的红玉如意,奉到段崇面前,“请新姑爷掀盖头。”   段崇负手望着她,愣了好久。待玉壶再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接过如意,将红盖头轻轻地挑开。渐渐露出的笑颜,眉如远黛,眸似桃花,口若含丹珠,肤若凝白脂。   喜娘见了,也不禁亮了亮眼。她送嫁这么多年,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美人儿。   段崇怔上片刻,滚了一下喉咙,才伸出手来抚了抚她檀乌色的发,解下缨绳。   玉壶用金剪刀剪下两人的鬓发,行合髻礼,绾作同心结,装进香囊,用缨绳系到傅成璧的腰间。结发后,段崇与她同坐在床边,两人喝过合卺酒,终是行完了礼。   傅成璧偷偷瞧段崇,见他目光直白又热烈,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红得很,“不许再看了。”   段崇后心一阵阵发麻,含混了一句“等我”,又轻促地吻了她一口。他再不敢多留片刻,决绝地起身离开,去到宾堂敬酒。   傅成璧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落荒而逃似的走出了喜房,不禁绞着手指发笑。   新郎官出来敬了一巡酒,夜色已经大浓。   詹武正跟百晓生划拳,见到段崇就不放了,非得让他讲一讲到底是怎么骗到小郡主的。   段崇陪他们喝了一碗,面无表情地回答:“没甚么好讲的。”   百晓生说:“你不说是罢?你信不信我一会儿闹洞房去?我百晓生没别的本事,上房揭瓦还是很在行的。”   段崇抬眉看了他一眼,低低说道:“明月说,我长得好看。”   这句话不假,傅成璧的确说过。   百晓生教他一句哽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瞧瞧段崇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摇头说道:“行,算你狠。”   “哎呦,我的天爷,”詹武哈了一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您都多大岁数了,也不嫌肉麻!”   “实话。”段崇放下酒碗,神色淡然,又瞧了一眼詹武,“你多费心。”   詹武拱了拱手,“前后我给打点好,您安心入洞房就成。谁要闹,我詹武第一个不饶他。”   段崇点了下头,去到另外一桌。丐帮长老孟大洪以及弟子小六都在,今儿倒是穿得体面,特意搓掉身上的泥才来的。   当年段崇去花旗岭大长公主墓中救傅成璧,孟大洪当时还率领丐帮弟子助阵。他那时候就觉得段崇对这傅家姑娘不太一样,谁料好事来得这样快。   他放下手中的鸡腿,往衣服上抹了抹油,扯着小六一起站起来跟段崇对酒。   孟大洪嘿嘿一笑,“魁君,我不太会说啥话,就祝你们百年好合,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多谢孟长老。”段崇一饮而尽。   小六忙拱着手,习惯了的讨饭老姿势,对段崇说:“小六能否求个喜钱?沾沾魁君的光。今儿来您宴上一逛,我都想娶媳妇儿了。”   “你娶,娶个屁!”孟大洪一巴掌按住他的后脑勺,忙跟段崇赔笑道,“他不懂事儿,魁君别跟他一般见识。”   段崇心情很好,招了招手,唤人拿了一串喜钱赏给小六。小六见了钱,眉开眼笑,捧着道谢,嘴中一套一套地说着吉祥话。   与丐帮弟子同坐得还有几个兵将,与这些江湖人坐一起也没闹甚么不愉快,反倒喝得更欢。   这厢见了段崇来,他们想起小侯爷之前的吩咐,抱着酒壶和酒碗就挤了过来,勾肩搭背地靠到段崇面前,说:“段大人,我们哥儿几个也敬你一杯,成不?”   段崇看是傅谨之手下的人,对他们的目的也料定了几分,没有拒绝。   一人敬一碗,转眼段崇就灌了七碗下肚。他酒量向来不错,只不过之前已喝过不少,这猛地海饮下去,虽然面不改色,但眼眸也不免蒙上一层云雾。   齐禅见他们敬起来没完,想着自家徒弟一会儿还得入洞房呢,登时就不乐意了。他挥了一下袖子,招来吕辛,还有鲨海帮的人一起过去,叫道:“行了行了,都有点儿眼色!可别给坏了正事。”   其中一个将领说,“齐师父,您看看,我们不也是高兴么?就陪新郎官喝几杯。”   “想喝是罢?来来来,这么多人,陪你喝!”齐禅挽起袖子,又喊了一声詹武,“你赶紧的,送送寄愁。”   詹武应了一声,猫着腰快跑过来。他凑过去跟段崇说:“敬过一巡就行了。我还请了姑娘助兴,您在这儿也不方便,回去歇着成不?”   段崇口里全是酒气,火辣辣的,烧得他有些晕。他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又揪了一下齐禅的袖子,叮嘱道:“别喝太多,要记着吃药。”   “婆婆妈妈的!”齐禅推了他一下,“走!”   段崇沐浴过后,喝了碗下人送来的解酒汤,好歹将酒气去了不少。詹武在外候了一会儿,见着段崇就忙凑上去,给他手里塞了几只瓶瓶罐罐。   段崇问:“这是甚么?”   詹武往他身边站了站,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段崇的脸一下红了大半,尴尬地狠咳了几声,又把瓷瓶给他塞回去。   “你别不听我的!这是为了人家姑娘好。”詹武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说这她要是真疼,不教你碰,你可不就傻眼了?”   “……”   詹武晃着瓶子,语调拖得又慢又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喽……!”   “行了行了。”段崇一把抓住,藏在袖子里,越过詹武大步往新房中走去。留下詹武独自乐了半晌,这才背着手,大摇大摆地往前院去招待客人。   段崇步伐骇人,身后跟着的奴才跟得辛苦,直远远见到进去,则屈了屈膝,提灯守在园外。   门是半掩着的,蓦地被推开。   他走进内室,绕过屏风,看见傅成璧已经摘了凤冠珠翠,正对着镜子看。罗裙下的小脚一张一合,应着外头远远的乐音,腰身盈盈一握,覆着如瀑的青丝长发。   听见响动,傅成璧转过头来,笑吟吟地看向他。   “姑爷。”玉壶躬身拜着请礼。   段崇不喜有人在旁服侍,命道:“下去罢。”   玉壶瞧了一眼傅成璧,见她点了下头,就捉昭昭一起出去。昭昭不乐意,叫唤得很,段崇搓着它的脑袋,搓得它头晕,不叫了,才教玉壶给它抱下去。   傅成璧在闺房中懂得服侍人,下意识地走来为段崇宽衣。她闻见他身上隐隐的酒气,轻问道:“喝得这样多,难受么?”   段崇想起那些瓷瓶子,惶恐地抓住了她抚在腰带上的手。   傅成璧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自己身为新妇,的确显得太过主动,教他掌心的温度烫得脸都红起来。她想抽回手,却不料教段崇握得紧紧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回答:“不,不难受。”   “结巴甚么?”傅成璧眼睛弯得像月牙儿,笑他。   段崇侧首轻咳了几声,才一点一点挪过去,牵住傅成璧的手,引着她坐到床边。先前是急得要命,到了关头,他却比谁都小心翼翼。   两个人坐在床沿儿半晌,也不见段崇有动静。傅成璧也没看他,目光渐渐教窗外渗进来的月色吸引住。段崇见她不专心,莫名有些恼,手扳过着她的下巴,亲了亲粉颊。   傅成璧扑哧一笑,转过脸去主动亲吻他。口中沁人的幽香袭来,焚得段崇的呼吸逐渐滚烫起来,他抱人抱得有些紧,傅成璧嗔他一句,他才松了松手。   段崇抵着她的鼻尖儿,将明月二字唤了又唤,傅成璧每一声都应,两个人这样,却显得比少男少女都要青涩纯稚。   段崇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声音暗哑:“你当真愿意么?”   他这句实在来得无理,都已成了亲的,还能不愿意么?可傅成璧却没有笑,眉目温柔若水,手指轻抚住他的腰,道:“寄愁,我是你的妻子。到死都是。”   段崇放下漆金的帐钩,帐内教红烛映得绯红。   两个人相对,段崇正襟危坐,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双拳紧握,手心当中攥出一层热汗来。   他的新娘子比他想象中还要美上许多许多,大红色的霞帔衬得她的脸如珠似玉,唇上胭脂能比红梅,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傅成璧见他许久没有动作,就张开手,轻柔柔地对段崇说:“你帮我解开。”   段崇不知道甚么该做,甚么不该做,他也没有心思去问问题,只能按照她的话将喜服一件一件褪下。最后唯留一件单薄的里衣。   腻白的脖颈上流淌着几绺细墨发丝。   段崇解过衣的手迟迟停在小巧圆润的肩头,轻轻将她颈窝散落的发撩到肩后。   完完整整展露在眼前的玉颈白得刺眼,向下是半敞的衣领。丝绸制成的里衣,完美勾勒出她窈窕娇俏的身线,丰腴白皙滑腻,能清晰看得出挺立起来的两点红珠儿,仿佛在衣下呼之欲出。   摇曳的红烛将两人的身影映到红鸳鸯的床帏上,继而交叠成双,一片旖旎风光。   「谁料此时试看时间已过,需要办卡才能继续观看。作者南山有台是个穷鬼,没钱成为尊贵的vip会员,于是就什么都没有看到。欸,好气!」   这场情事过后,傅成璧在欲浪中痉挛许久,高潮过后袭来铺天盖地的眩晕。她身子骨比不得段崇,已然在这上头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到最后才低低同段崇说上一句话,就昏睡在他温暖坚实的臂弯当中。   段崇抱了她半晌,久久不舍得放手。他听清了她咬耳朵的那句话,猫爪子一样挠在他的心坎儿上。   “好喜欢……你……”   他好不容易拉回一些理智,纵然再吃不够,也再舍不得弄醒她。   两人身上都湿腻腻的,交合处更是淫靡不堪。段崇打量着昏过去的傅成璧,有些愧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失控放肆到这般地步,一想耳朵就发起了红。   他唤人送了热水进来,挑起一豆小灯,替她细细又温柔地擦着身子。擦到最后,又不得不差人再送一盆冷水,将自己浑身的浴火都浇下去,这才再上了床。   这回却换成傅成璧的身子发汗,模模糊糊寻着他温凉的胸膛靠了过去,轻酣着睡得更沉。   段崇又亲又吻,尽可能地占了会儿便宜,才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睡觉。   这是他捧在掌心里的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   括号内是仅对正版读者开放的福利章,微博@南山-卷个小甜饼,【附订阅记录】,暗号【鸳鸯】(因为之后还有船,需要分辨以后读者要得具体是哪个章节的车,所以需要对个暗号【听起来很神秘的样子呢】。)   请不要嫌弃麻烦。因为我也是手动发,所以会回复不及时,多多见谅。   只订阅本章就来拿车的,请不要打扰我。谢谢。 第110章 新婚   翌日清晨, 傅成璧醒来,浑身酸软不已。她睡眼惺忪,望了一会儿帐子上系着的香囊, 那里头装着她与段崇绕成同心结的鬓发。   等身体完全醒过来, 傅成璧怎么都不舒服,尤其身体那处,即便是用过药的, 此刻也难受得厉害。   昨夜她睡过去, 半夜又教段崇弄醒了一回,断断续续地要了好几次,也不知他是有多贪吃, 折腾得她半夜没能睡好觉。   到最后她恼了,对他又打又骂,才教段崇压了火, 倒身睡过去。   昨晚新婚是待她浓情蜜意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手,顶着一张英俊却木愣的脸, 学会了说些哄人的话。可这会子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枕边早就凉透了。   醒来见段崇不在,纵然傅成璧知道他的性子素来不晓得怎么疼人,此刻也不禁有些委屈。   她眼睛红红的, 轻声唤人进来服侍。段崇方才练了剑回来,听见她醒了,先让人在外候着, 他先收了剑进房。   傅成璧正闷着,见进来的却是段崇,也不理会,往上拉了拉被子,就露出一双眼睛来。   段崇瞧见她眼眶发红,放了剑就坐到床边,问她:“怎么了?身上还,还疼吗?”   傅成璧仍旧不理,蒙上头转向里侧,背对着段崇。段崇想了想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是放肆了些,没有太顾及她的感受,便以为她是因为此事生气。   他握了握手掌,有些局促和窘迫,额上愈发冒出汗来,“明月,是我不好。”   “怎么不好了?”傅成璧侧了侧头,声音不如以往清灵,是一夜的后遗症。   段崇自省道:“我弄疼你了……”   傅成璧又羞又急,抓着软绵绵的枕头就往他身上砸。段崇躲也不躲,任她出气。   “我哪里在说这个?”傅成璧脸都快能滴出血来。   她身上的寝衣还是最后段崇给她穿上去的,女儿家的衣裳他也不懂,系得不紧,此刻酥胸半露,春光乍泄。   段崇喉结滚了滚,又想起昨夜傅成璧最后不情愿的样子,好歹忍了下来,顺着枕头探到她的手指,轻轻牵住。   “告诉我,哪里不好……我会改……”   傅成璧质问道:“你方才做甚么去了?”   段崇老实回答:“练剑。”   “你晓不晓得你是第一天娶我?”傅成璧瞧他的傻样子,说是气也不气了,这会儿又想笑,“你怎么不娶了你的剑?”   段崇这才悟会过来她在恼甚么。他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耳朵涨红。   傅成璧见他不说话,又背过身去,“你去练剑罢,我想再睡一会儿。等师父醒了,要去给他敬茶。”   好久,段崇才唤了一声,“明月。”   傅成璧闭上眼睛,“明月睡着了。”   段崇失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耳朵,脱下外袍,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去,抱住了傅成璧。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起了一身热汗此时也教风吹得冷下来。傅成璧嫌他身上凉,卷着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不让他碰。   不碰也好。段崇抱着被子也抱着她,说:“我再陪你睡一会儿?”   傅成璧装睡。段崇怕她不高兴,只好解释道:“你睡觉不老实,乱摸人。”   傅成璧瞪起眼睛,看向他,“我才没有!”   她不认就不认。段崇往她身上凑了凑,继续说:“我忍得难受,才去练剑的。”   傅成璧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又想起昨晚两人那般亲热,她在他的身下就跟丢了魂似的,没能矜持住,脸上一时彻底烧起来。   “真的呀?”傅成璧将脸埋到段崇颈窝里。   段崇拢住她的手,哄着她说:“再睡一会儿。”   傅成璧这时精神起来,但身体还懒懒的,不想起来。她想起了一些事情,喏喏地说:“为甚么……不肯给我……”   段崇有些茫然,“甚么?”   傅成璧咬了咬唇珠,往段崇耳边凑过去,低声再问了他一句。   段崇登时面红耳赤,磕磕巴巴地回答说:“……不想那么早要孩子。”   “你不喜欢呀?”傅成璧问。   段崇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还年轻,有了小东西会很辛苦。”   更何况,他和明月刚刚成亲,一年半载的都亲热不够,哪里愿意教个小东西夹在他们之间闹腾个没完?   傅成璧听了咯咯直笑,“哪里有父亲叫自己的孩子是‘小东西’的?”   段崇听她笑得好听,又想起昨晚她勾人心的声音,已经稍稍有些温度的手大肆地探进被子里,去捉她的腰。   “你若喜欢孩子,要一个也无妨。”段崇凑过去亲她的脸,手游走在她的腹上,“师父也喜欢小孩儿,到时候让他带着顽儿也好……”   他像是要来真的,傅成璧按住他乱动的手都不成,唇教他衔进口中反复吮吻,驾轻就熟。   傅成璧唔了一声抗议。   这厢昭昭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一下跳到床上,在段崇身上踩来踩去。段崇拂开它两次,也不见它肯离开,只得放开了傅成璧,将它从身上揪下来。   打舍不得打,骂舍不得骂,到最后也就叹了句:“真不愧是你哥养得猫……”   傅成璧低笑不已,坐起身挽了挽长发,说:“好啦,我这就去给师父敬茶。”   段崇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我陪你去。”   “好。”   服侍的下人进来,端了温水,取了新衫进来。段崇要给她穿衣裳,一双挽剑无双的手在她面前着实笨得可以,不过却极认真,按照她说得一步一步去做,两个人又腻了大半晌,玉壶才进去为傅成璧梳头。   梳头,段崇也要看。他就抱着支吾乱叫的昭昭杵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玉壶笑得不行,“这难道还离不开了不成?”   傅成璧也只羞羞地笑,任他瞧着,等两人都收拾好了,一起去正堂给齐禅敬茶。   齐禅也是刚醒了没多久,头还疼着,眼还晕着,就教奴才拥到正位上。他惊喜地瞧着两人偕伴儿跪下,一时头也不疼了,眼也不晕了,神清气爽,目光奕奕。   傅成璧虽是郡主身份,仍然像寻常的媳妇一样,跪在齐禅面前,从盘中端起茶盏,敬给齐禅,甜甜软软地说:“请师父喝茶。”   “好,好。”齐禅抿了一口,忙教傅成璧起来,“别跪了,地上多凉。”   玉壶在旁提醒,“齐师父理应教诲一番才是。”   “傅丫头一点毛病都没有,有甚么好教诲的。”齐禅挽了挽宽袖,瞧见一旁段崇,说,“是得教诲教诲我这小子。”   段崇:“……”   齐禅说:“将骄霜拿来。”   段崇顿了顿,就将骄霜剑奉上。   “从前我教寄愁以骄霜为戒尺,以剑道为本心。青天白日以应事,光风霁月以待人。”他接过骄霜剑,出鞘看过一眼,就将骄霜剑递到傅成璧面前。   傅成璧愣愣地接过剑,沉得她险些接不住。   “今后将这把剑,给你。从此你就是他的戒尺。若是他犯了错,狠打。你别怕打他不过,他不敢还手的。”齐禅又瞪了段崇一眼,“是不是!”   段崇温驯地点了点头,“是。”   “哎——!这才对。”齐禅一拍大腿道。   他盘算了一会儿,唤人将他前些天整理好的木匣子拿来。   齐禅让傅成璧坐到他身边来,将木匣子打开,一张纸一张纸地给傅成璧看。   “这是这些年,寄愁交给师父保管的东西。”   “这是他在铁骁商号银股的凭证,能在任何银庄上兑出银钱。……这个是我们师徒到孟州游历时置办的庄子,地契在这儿,孟州山川秀美,以后若得闲可以去那里看一看,也有个落脚的地儿。……这是寄愁在庐州,为了救一群被卖进花楼的小孩儿而买下的乐坊,这些年进账也还行,就是全花私塾上,让那些小姑娘也认了认字儿。”   “齐师父……您……”傅成璧有些诧异和茫然。   “丫头,你听说齐师父说完。”   接着,他将在西三郡新宅的地契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契纸,笼统是段崇这些年来所有的家底儿,一并都交给傅成璧。   “师父知道你出身好,也看不上这些俗物。”他说,“师父这意思,是想以后把寄愁交给你看管。从前那些个非人哉的东西,教他做过许多坏事,可他本性良善,为人忠正,师父相信以后有你在,他才不会继续犯错。这些话,你要记在心上,以后夫妻难免有红脸的时候,你多多包容他,他要是不听你的话,你就来跟师父说,师父替你教训他。”   傅成璧听他语重心长地道来这一番话,眼眶泛起酸热,郑重地接过他手中的木匣子,对齐禅说:“师父放心,明月一定好好记在心上。”   “好,好。”齐禅绵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拿眼睛瞧段崇,“这些话也是说给你小子听的,可给我记住了!”   段崇颔首:“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齐禅看了自己这徒弟一会儿,想起以前带这小子长大的时候,又想掉眼泪,又觉得在小辈儿面前不能丢人。   他拂袖道:“行啦,都去罢。大早晨的,起恁早干啥?我得再睡个回笼觉去。”   ……   段崇和傅成璧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地还没半天,乔守臣就教人来传,让他们去到府衙,执办公务。   此一行已经在西三郡耽搁太长时间,按照圣命,待傅成璧与段崇完婚后就得即刻启程回京。   关于刺史崔书以及更替大管家的案子尚需要傅成璧亲自整理好案宗,呈交刑部,以待回京复命之用。   另外西三郡余下诸多事务,也需段崇帮忙处理。   据乔守臣所说,之前关于葛承志的调令已经下来。他的确在任职期间贪过银财,不仅与大月门私相授受,与其他帮派也有贿赂关系,在郡守一位广捞着各方油水。   按律例,就地免职,效力于雁门关,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而经查证得知,聂三省是土匪出身,早些年聂白崖剿匪时饶了他一命,收他为义子,一手扶持他建立大月门,通过聂三省收敛西三郡的权力和财富。   大月门以及聂白崖所有家产充公,用来重建西三郡。   至于抚鼎山庄……庄主宋遥前后死了儿子和女儿,如今已经疯疯癫癫,抚鼎山庄也再难有起色。   傅成璧在府衙里整理卷宗,日中时跑来一名牢役,奉给她一纸信件。   “这是先前宋澜生托牢头传得信件儿,是给聂香令的。当时聂香令尚在重押看守状态,于是就积着了,后来宋澜生一死,就将此事拖到现在,牢头想请大人过目一番,看是否能送给聂香令。”   傅成璧抿了抿唇,将手中的毛笔搁在笔山上,接过来信件细观。   信笺一展,见上字迹飘逸,笔势工整,足以见其用心。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请问各位,新婚第一天早晨不抱着老婆睡到自然醒,反而去练剑是什么操作?   齐禅:令人窒息的操作。   段崇:…… 第111章 送别   香令:   见字如面。   写下此信时, 我已免罪回到抚鼎山庄,你在入狱前托付信使送来的擒阳刀也随之而到。   擒阳刚烈,是你骨子里的秉性。看着擒阳, 不禁想起初见时, 你以为我要欺负那可怜的孤女,亮了刀来,骂我是登徒子。如今想来, 可笑也可叹, 笑你我缘分天定,叹你我落花流水,终究成一场空。   关于其中渊源, 我已猜知一二,余下诸日,我会尽力周旋, 争求为你豁免死罪。   秋雁长姊幼年丧母,不得父亲喜爱,性情好强偏激, 诱使你去杀害崔书崔刺史实在是大不该。   你向来比男儿都爽利刚正, 不该遭牢狱之灾,然酿成此终身之憾,究其根本, 最大的罪责在我。我是个懦夫,答应与你成亲,却一直未能做到, 如今饱尝恶果,与秋雁长姊,还有你,都没有关系。   如今写下此信,只是想让你知道,在牢中供出你的名字,实无害你之心。那位段大人以及傅姑娘已经查到其中蹊跷,覆水难收,澜生也再难隐瞒。思及家中父亲年迈,长姊孤苦,只得出此下策。   只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事到如今,解释再多也无法消了我的业障,澜生已无颜再面对你。   擒阳刀,我会好生珍藏。若你难逃此劫,待我安顿好庄中后事,必然去黄泉寻你,来世与你定做一对夫妻眷侣;若上天开恩,让我有幸再与你相见,届时定将擒阳完璧归赵,你要杀要剐,我必全都依了你的心思。   香令。宋澜生比世间任何一名男儿都想要娶你,可抚鼎山庄的少庄主却是不成的。   若秋雁长姊是男儿,兴许会比我更适合坐少庄主之位。她在剑术刀法上天赋极高,如若能熬过此关,我必然说服父亲,将她培养成抚鼎山庄的接班人。   到那时,我不再是少庄主,我的这颗心,还有这条命都将奉于你来处置。   望安。   澜生,敬上。   傅成璧轻蹙起了眉。   宋澜生和聂香令情深意切,如此看来,宋澜生当日肯答应宋遥来雁门关提亲,不单单是屈从于父命,更想利用这门亲事为聂香令求取一线生机。   对于求娶傅成璧,宋澜生本就愧疚于心,当日教傅谨之言辞羞辱一番,更是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故而宋澜生诚恳地认过错,并未多加纠缠。   离开雁门关之后,他本来打算另寻出路,重振旗鼓,就算废了一只手也得学会肩负起山庄的重任。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因为抚鼎山庄而复燃的斗志,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宋澜生早就知道宋秋雁天赋异禀,却从来没想过这样惊人的天赋一直被桎梏,囚禁至扭曲的结果。   宋秋雁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杀宋澜生,并非因为宋秋雁就想要他的命,而是她在牢笼当中实在太久太久了,需要一个发泄口,将她这么多年来的压抑和痛苦统统都发泄出来。   在父亲纳妾之前,宋秋雁尚能偶尔看到父亲对她慈容,她想事事都做得好,做给父亲看。可就在宋澜生出生后,父亲就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这个小儿子。   那时宋秋雁的年纪也小,想不通这是为甚么,宋遥给她的直观感受,就是宋澜生的到来才导致她失去父亲的宠爱。   她一方面想要亲近清风朗月一般的宋澜生,羡慕他拥有的种种;一方面又嫉恨他,夺走了她该有的一切。   杀掉宋澜生,对于宋秋雁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告别过去的仪式。她要杀掉自己憧憬的,然后成为宋澜生,成为她一直憧憬的人。   仪式过后,宋秋雁如同浴火重生,才会在过龙门时有那样灼灼风姿——以一把逆水剑横扫群雄,成为西三郡最有可能成为大管家的候选人,甚至代替她的父亲宋遥,坐上抚鼎山庄庄主一位。   只可惜……她聪明的时候太聪明,糊涂的时候又太糊涂。聪明在于她对剑法的领悟超乎常人,糊涂在于她到最后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聂白崖处心积虑多年,从扶植大月门开始,到收宋秋雁为徒弟,都是为了能够连任大管家一位。   他给宋秋雁一个镜花水月的梦,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揭开真相,嘲笑着她所有的痴心妄想,践踏着她自以为是的天赋。   再高的天赋又能如何?她始终是个女人,教人愚弄轻贱了一辈子的女人。   四周静谧极了,甚至能听见窗外风掠过梅梢的声音。   傅成璧黯了一会儿,将信笺好好折起来,重新用红泥漆上。她将信交给牢役,“没甚么问题,给聂香令送去罢。”   如果宋秋雁也能看到此信,不知会作何感想。倘若她一早知道宋澜生已经存了要将抚鼎山庄交给她来掌管的心,那日在清风峡,她还会动手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宋秋雁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人知道她会做出甚么样的选择。   傅成璧整理卷宗,只能用史书工笔,力求客观公正,不得多加评判。   整理到最后,她才展开一张宣纸,惯用沾着金粉的朱墨写下“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一句,刻“金鳞恨”为记,一并封装,等大理寺核验过后,她就能取阅,再写成公案传记一类。   ……   三日后归宁,却也到了离别之日。圣命不容耽误,即刻就得启程回到京城。   段崇陪着傅成璧回门,备得礼物贵重又用心,承诺在未来一个月内,将会有一千石粮草以及给将士们过冬的棉衣,直接送到雁门关去。   傅谨之这几日因府衙要务,一直宿在别业中。傅成璧回门,见着兄长,想起不日就要分别,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傅谨之想起来离京那会儿的小成璧,更加心疼。他抚着她的发,低声承诺道:“好蛮蛮,待哥处理好西三郡的事,就回京城去,我们兄妹以后就再没有生别了。”   段崇一开始还没觉得甚么,这会儿看他们抱久了,隐隐有些不快。他拎着傅成璧的领子揪到怀里来,板着脸对傅谨之说:“请侯爷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明月。”   傅谨之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横插一脚很不满。但见段崇暗红武袍,成璧水红袖袄,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尽是般配,这才想到段崇已然是成璧名正言顺的夫君了,说这句话并无不妥。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堵得傅谨之脸色发青。   傅成璧瞧出两个没由来地暗暗较劲儿,破涕为笑,扯着傅谨之的手说:“哥哥在雁门关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遇见心仪的人,娶来给明月当嫂嫂。爹娘泉下有知,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傅谨之对此却没甚么浓烈的心思,淡然笑道:“你过得幸福,就是爹娘最大的心愿了。”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段崇:“有两件事,还望妹婿答应。”   段崇听他叫妹婿,自然敬道:“但听侯爷吩咐。”   “第一,璧儿委身于你,你应当好生待她、敬她,一生只爱护她一个人,莫要再动甚么旁的念头。”傅家男儿向来专一,他这言下之意就是同样不许段崇纳妾。   段崇毫不犹疑地点头应下。他有明月,此生足矣。   “第二,”傅谨之眸色微沉,“日后你们生下的第一个小子,要姓傅,入我傅家的族谱。”   “哥?!”傅成璧纳罕和讶然并至,道。   傅谨之夺问一句,盯向段崇:“你应,还是不应?”   段崇对此事却看得极淡,回道:“我段崇本就是无名无姓的人,得长公主之恩才有今日。姓傅也好。”他看了傅成璧一眼,笑着说:“好听,也好取名字。”   傅谨之见他浑不在意,哼了一声:“连名字都想过了?”   段崇点了点头:“傅衍。”   “……”傅成璧哭笑不得,寻着他腰上的软肉拧了一下,“少说一句。”   傅谨之已经很想拿枪挑飞他了。   一行人马整队出发时,天空中下起盐粒子一样的细雪,簌簌扑落。远郊被一层淡白的霜衣,极目处雪雾朦胧,不知前路。   临分别前,傅谨之沉声对她说:“去罢。当年哥留你一人在京,这次也该轮到哥看着你离开了。”   傅成璧脚下是笔直的官道,身后矗立着高大的城楼。她拢着雪氅,眺望着城墙上的身影,霜雪凝在她的鸦睫上,怎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傅谨之还在。   挺立在上,若雪松青竹,一直在望着她。   高竿上系着五色结带,坠着铜铎,发出大铃的清响。乔守臣派人来问,“为何段大人还未到?”   刚问没多久,段崇就骑着骏马穿出了城门。待他近了,却不见齐禅。   傅成璧疑道:“剑圣师父呢?”   “他要留在西三郡。”段崇摘下风帽,将缰绳交给他人,他手上凉得很,一时未贸贸然去握傅成璧的手。他说:“师父想留下来,一起重新建立西三郡的新秩序。”   傅成璧却也不嫌他冷,勾住他的手指暖着,问:“从前的事,剑圣师父还在意么?”   “师父说,逃避改变不了甚么,西三郡永远都会是从前的西三郡。”段崇回过头,远远地眺望向淡淡雪雾的城楼,“没有人愿意镇守这样的地方,可总要有人留下。”   “从前是你的父亲,现在是你的兄长。师父说,这也是他的使命,是他接任武林大宝时曾经许诺过的誓言。”他牢牢握住傅成璧的手,声音沉稳有力,“我答应他,以后代他们好好照顾你。”   铜铎叮铃铃响了起来,雪白的小道上沉压压地碾过去车辙和马蹄印,一行人马逐渐消失在天尽头,前路是山长水远,烟云茫茫。   正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第五卷 桐荫梦 第112章 风寒   北上逢冬, 车马难行。一路赶赶停停,行至抚州时,傅成璧不堪舟车劳顿, 纵然有段崇在旁悉心呵护, 也耐不住冷厉的寒风,病倒了。   晚上入睡前,周身冷得像雪, 往他怀里贴, 段崇抱了她半宿都暖不回来。凌晨,她的身子又变得比炭还热,额头烧出凉汗, 抚上去却是一片滚烫。   段崇给她喂过汤药,刚见恢复了一丝生气,乔守臣就派人来催。他沉着脸, 回禀说:“郡主娇贵,受不得如此折腾,若是因此耽搁入京, 教皇上怪罪下来, 下官会一力承担。且请乔大人先行。”   皇命在身,乔守臣不好延误,他想着自己先入京复命, 届时向皇上禀明其中原委,想必皇上也不会太过苛责小郡主。   于是就应下,由杨世忠护送他回京, 余下一队信鹰保护段崇和傅成璧上路。   抚州驿站的环境到底简陋了些,一行人就转至抚州的客栈里居住。   上好的客房中暖烘烘地烧着炭,几贴药下去,傅成璧很快退下烧,渐渐有了精神,就是病容犹在,吃甚么都没胃口。   段崇看着她吃粥,没几口就搁了勺子。他又哄又劝,道:“再吃一些。”   “吃不下。”傅成璧眼睛发红,唇上不见血色,“中午喝过药,这会儿嘴巴里还觉得苦。”   “抚州蜜饯出名,我差人买几样给你尝尝?”   傅成璧想来也好,点了点头。   段崇说:“不想喝粥的话,就吃小馄饨?我去做。”   傅成璧见他下巴冒青,知他辛苦。晚上她睡得浅,晓得段崇每隔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一次,等确定她没有再发热才再睡一会儿,这么多天也未好好休息。   傅成璧柔声说:“别忙了,我再吃些粥好了。有玉壶照顾我,你今晚去旁的房里好好歇息一晚。”   “我不累。”段崇见她没有拒绝,起身披上鹤氅,又转过来亲了一下傅成璧的额头,“等着。”   段崇用靴子顶了顶昭昭的肚子,教它跟着自己一起出去。   傅成璧见拦他不住,晓得他一直在担心和自责,得她自己快快好起来才成。   天上很快下起了鹅毛大雪,傅成璧拥着被子看书,忽地听见外头喧喧嚷嚷,好像有甚么人吵了起来。   门外,玉壶惊叫了一声。傅成璧出去,见药碗摔成了碎片,药汁洒了一地。   玉壶忙低头道:“郡主,对不起。”   “怎么回事?”   玉壶说:“有人撞了我一下。”   那人已经掀起袍子往楼下去了,底下有几个书生模样的,混着奴才,打成一团。撞着玉壶的人很快也加入了斗殴当中。   六扇门的信鹰子见状,上前就将他们揪着拉开。   “你们是甚么人?!也敢管你爷爷的事!”嚣张叫嚣的公子衣着华丽,富贵不俗。   “请这位公子不要在此生事,以免惊扰了贵人。”   这公子虽不识得这群人是甚么来历,但见他们个个手持兵器,就知道不是甚么好相与的人物。   他青着脸僵持片刻,转而对着抱头蹲在地上的男子,恶狠狠地说:“今天算你走运!以后见了爷,记得绕道走。个穷酸烂货!”   他一挥大袖,“我们走!”   信鹰子抬头,看了傅成璧一眼,点头致礼。傅成璧摇头示意无碍,她余光看到那被打的男子缩在一起哆嗦个不停,想来受了不小的重伤。   掌柜的过来,看着烂了一地的东西,顿时心疼不已。   “我好心收留你,你就这样报答我的?”他朝着那男子说,“见了那等横货,你夹着尾巴走不就成了?你到底哪来的硬骨头,非要同他对着干?!这损失,你得赔!”   那人扶着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可背挺得很直,“我的盘缠已经用光了。我没有钱。”   “没钱?合着你就让我吃哑巴亏呗?”掌柜的急了。   “我会还给你。”那人说,“等我卖了字画,就还给你。”   “你一张画五十两银子,你当自己是甚么文豪大家么?谁会买你的破画!”掌柜的说,“赔!赔不上,就留下干活!干上两个月!”   “我还要进京赶考。”   “你赶个屁!你这种人,能考上么?”   信鹰见他们争吵不断,喝令道:“都闭嘴!吵甚么?要吵去外面吵去!”   “哎呦,爷,爷,招待不周。”掌柜怕惹着贵客,连忙赔笑脸,“这就把他赶出去,再不多说了。”   傅成璧蹙了蹙眉,见他可怜,对玉壶说:“外头下着雪,给掌柜的一些银钱,让他再住一晚罢。”   “是。”   掌柜甚至连柴房都不让这人住了,破棉袄裹着烂包袱,都搜了个干净,里头全是书,还有几枚铜钱,买个馒头刚够用。   掌柜的脸色通红,拍着身上的雪片子,在后院就嚷嚷起来,“砸了那么多东西,你可别想轻易就走!”   “不全是我砸的,还有那个人……”   “你不先动手打人,至于这样!?”   “是他先骂得我。”   掌柜的撸着袖子,厉声喝道,“你还嘴硬!你信不信我也揍你!”   玉壶上前去喝止,对掌柜的说明了自家郡主的意思,并将一些碎银子塞到他的手上。   掌柜的接了钱顿时眉开眼笑,想起住在楼上的贵客,连声应好。   他又瞪了那男子一眼,这才离去。   玉壶见这书生灰头土脸,可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不避不躲,端正又清朗。玉壶请他到大堂去坐了坐,让小二沏了普洱茶来,推到他面前,问:“公子喝点茶,暖暖身子罢。”   “多谢。”可他却没有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茶很贵。   玉壶问了问情况,没过多久,她就上了楼,将这今日的原委同傅成璧说了。   这挨打的男子名为吴钩,家境贫寒,举家凑了银钱送他进京赶考,却不想还是在抚州用尽了盘缠。他不得已求到了客栈掌柜面前,寻了间柴房蔽身。   掌柜的见过他的画作,看他有几分才气,就允了这事儿。还想着吴钩他日高中,客栈也能跟着沾一沾光。谁料光还没沾着,祸事就让他引上了门。   吴钩一幅画要卖五十两银子,传开之后,成了近来街坊的笑谈。一些不事书的短衣粗人讽刺他读书人太过自矜傲气,心气高,奈何自己又是个穷鬼,想钱想疯了,才将画卖五十两银子。真是酸腐得没边儿。   那衣着华贵的公子今日在隔壁桌上吃酒,见着吴钩,就在明面上讽刺了他几句,专拣难听的话说。   这一番侮辱,吴钩终究沉不住气,登时就揍了这华衣公子一拳。   谁料这公子在这小城里头是有头有脸的大户,见他挨了揍,不单单是身边的小厮,还有许多巴结奉承着他们家的看官都上了手,七手八脚合起来把吴钩狠狠揍了一顿。   这若不是信鹰子及时出现,指不定得将他活活打死才算罢。   玉壶说:“只不过那些砸坏了的东西,掌柜的非得要他赔。也太无理了,这掌柜的,不就说挑软柿子捏么!”   既然是进京赶考的学生,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天子门生。老侯爷生前对读书人都很看重,从前也资助过不少家境贫寒的学生。   傅成璧想起以往父亲所为,就对玉壶说:“给他送一床被子,再给他二十两银子作盘缠和药费。至于砸烂的东西,请掌柜的清查合计好数目,这笔钱要赔,却理应与另外动手打人的人一同偿付,只需这位吴公子偿还一半即可。”   玉壶说:“奴婢这里还存了些钱,不如就替他还上这款,也让这吴公子安心赶考。”   傅成璧摇了摇头,“这总归是他惹出来的事,不该依着你好心就处处周全。余下的事,就该他自己想办法。”   玉壶想了想,低头称“是”,就按照傅成璧所吩咐地去做了。   傅成璧出去一趟,反倒受了凉,加上之前出过热汗,浑身黏腻腻的不舒服,就唤了人来准备沐浴。   厨房当中,段崇站在灶前,煮馄饨的锅焖上了盖儿。昭昭就乖乖趴在他的左肩膀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锅。   段崇揉了一会儿昭昭的脑袋,想来它还饿着,就问厨房的师傅要了一条活鲤鱼。   掌勺师傅第一次见有客人亲自下厨的,目瞪口呆地看段崇一个刀板儿就将鱼敲晕,手脚利落地刮鳞剖脏。   清洗过后,腌上片刻,得空将一旁的馄饨盛出来,转而再将腌好鱼肉去骨,用花刀切肉,然后往油锅里一放,登时就滚起黄澄澄的油花。   这猫也乖得很,就趴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鱼出了锅。   盛到盘中,用酱汁一浇,他才对厨子说:“装好,送到楼上去。”   “哎,好、好。”厨子忙点头。   段崇净手,将昭昭捞到怀里,从小厮手中接过鹤氅披上,往楼上走去。   来到客房,却不见傅成璧,一问玉壶才知是沐浴去了。段崇就盛出些鱼肉喂给昭昭,不一会儿,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见门被打开,吴钩没有看到玉壶,也没有看到她口中那位施恩的“夫人”,反而看见一个高大而俊朗的男人。   “甚么人?”他问道。   吴钩不禁教他的气魄慑住,总觉得这语气像是在质问犯人。他老实回答了始末,并且奉上自己的画作,躬身说:“晚生特来拜谢夫人大恩。”   段崇将画接过来,展开一截儿,没有细看就合上,说:“我替她收下了。你走罢。”   吴钩说:“不知阁下是……?”   “她是我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感觉自己有了名分,美滋滋。   傅成璧:……服了。像个小孩子。   ————   新卷卷名“桐荫梦”,灵感源于唐寅的《桐阴清梦图》。预计会比之前的卷要短。   本文还有“桐荫梦”和“玲珑局”两卷。 第113章 偷吻   他的眸子里沉着夜色的漆黑, 声音凉寒。   吴钩低下了头,默然片刻才回道:“多谢。”说罢,吴钩转身匆匆然离去。   关上门, 段崇握了握手中的画, 带有不屑的随意,又有一点轻视的刻意,扔在一旁的香案上。昭昭吃完鱼就跳到书案上, 用爪子挠着画顽儿, 跳来跳去,不亦乐乎。   没过多久,傅成璧就换了新裳回来, 沐浴后周身清爽不少,一连多日病重压着的心头也轻快起来。入客房,她瞧见段崇已经坐下, 轻俏地贴到他身边去。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将小馄饨盛到小碗中,道:“好香呀。”   手指顺着碗身划过去,掌心当中温暖一片。   “也莫要吃下太多。”段崇语气发沉, “玉壶已经去煎药了, 喝过药再睡。”   傅成璧乖巧应着,一勺一勺地吃得慢条斯理。昭昭闹了一会儿,从香案上跳下来, 连带着画都“啪”地掉到地上。   画轴滚着展开半幅,上浓墨重彩渲染着璀璨的晚霞,浓紫、金粉、火橘交织在一起, 落笔极其瑰丽。   傅成璧讶然地看了一眼,就被画幅吸住了眼睛。她起身捡来细观,问道:“这是谁的画?”   段崇抿了抿唇,半晌才将吴钩送画来感谢的事简单说了。   傅成璧看着画暗叹,吴钩所画着墨大胆,走笔潇洒,如若论画笔工夫,也难怪他即便没甚么名气,都敢将一幅画开到五十两。   前世李元钧喜好字画,故而傅成璧亦颇懂一二,但见吴钩此幅《晚照》,没由来地觉得熟悉。吴钩工笔独特,不太常见,可她又好像在李元钧收藏的书画当中见过这般画风,因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段崇不懂书画风雅之事,对此说不上话,见她看得移不开眼睛,很好地掩饰了口吻中的酸气,说道:“再看,馄饨就要凉了。”   傅成璧很快就拂去了好奇,只当是巧合,或者自己记错了,没有太过在意。   她先前吃下几口粥,这会子才有了些胃口,很快,装馄饨的小碗就见了底儿。段崇见她终是好好进了一餐,目光清明澄澈,带着些许愉悦,唤人进来将桌上收拾干净。   差人买来的抚州蜜饯儿也正巧送到。傅成璧喜吃桃脯,就拣了闲书,坐到暖榻上边吃边看。昭昭也闷得慌,爬到她怀中去,专注地盯着书卷瞧。   只是好景不长,它这厢还没跟傅成璧亲昵上片刻,就教段崇拎到了冷冰冰的地上。   昭昭不满地冲着段崇叫了几声,又呲牙咧嘴地呜声恐吓一番。估摸着立刻记起今天吃到嘴里的小鱼儿还是段崇做的,它眯了下眼睛,懒懒地扫着尾巴,乖巧地自个儿去寻乐子了。   段崇倚在榻上,傅成璧就靠在他怀里看书。他的确是有些乏了,手抚着她光可鉴人的乌发,渐渐闭上眼睛养神。   傅成璧正读到书上,发觉有眼熟的桥段,想起从前跟华英一起看过的江湖话本,还未看过下篇。   之前她忙着案子,久而久之就抛之脑后了,这会儿想起来,一时心痒得很。那时听华英说过,段崇私下珍藏着全册,正想问问他结局,却发觉他已经睡着了。   傅成璧一下凝住呼吸,连动作都小心翼翼起来。嫁给他之后,傅成璧才知道,段崇就连睡觉都会在枕下放一把匕首。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改不掉,就连在睡梦中都要防备着甚么。   如今在她身边,就这样轻易地睡着了……想来是这些天照顾她,一定累坏了。   傅成璧轻轻俯着身,仔仔细细地端看他英朗的面容,见他浓长的睫毛墨画成的一样。   她咬了下唇,低下头,轻缓地凑过去。   门外忽然响起玉壶的声音,“夫人,该喝药了。”   段崇蓦地睁开眼,正好对上傅成璧的水眸。   “……”傅成璧一下坐直身子,脸上火烧火燎地红起来,心口如同小鹿乱撞。谁能想偷亲还会被逮了个正着?   “你在做甚么?”段崇一把揽住她的腰,扣到怀中来,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傅成璧慌乱地唤了一声,“端进来罢!”   段崇头一次见她有脸皮薄的时候,听见玉壶推门而入,这才将她放开。   玉壶走过屏风,见段崇闲懒地半躺在榻上,傅成璧坐得十分端正,就是脸上红红的,比发烧时还红。   玉壶还能猜不出来么?她抿住笑意,侍奉傅成璧喝下汤药。药汁儿又浓又苦,傅成璧往口中塞了好多蜜饯才将味蕾翻腾的苦涩强压下来。   玉壶很有眼色,收拾好汤碗就行礼告退。傅成璧想唤玉壶留下,可口中正苦着说不出来话,听见门好好地掩上,脸上的热还未消退。   段崇的手从身后滑到她的腰际,问道:“还苦么?”   傅成璧苦得泪汪汪的,呛了几声使劲儿地点头。段崇扳过她的下巴,傅成璧乖顺地转过头来,紧接着唇上就覆下了一片柔软。段崇方才也填了蜜枣入口,这会儿正甜得发腻,寻着她口中的苦涩交缠而去。   傅成璧眼睫乌湿,渐渐反客为主,将方才想做却没做成的事都做了个全。段崇不介意自己处在甚么样的位置,闭上眼睛享受着她的亲吻。   段崇欢喜归欢喜,却是唇上酥酥麻麻一片,渐渐撩出火来,教他很难受。   两人情侬许久,段崇见她还不知收,避开亲吻,将她按到怀中来。他低头轻咬住她的耳朵,说:“别惹我。你才刚好上没多久。”   傅成璧笑吟吟地说:“方才你不是还问我在做甚么吗?”   “以后再做。”段崇低声说,“太甜了。”也不知是在说蜜饯,还是在说她。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傅成璧就清清软软地说:“你也累了,早休息。”   “好。”段崇的确乏得很,裹着她抱到床上去。   他起身去熄灯,傅成璧则滚到里头,空出一大半床给他,“你好好睡,不许再管我。”   段崇笑了一声,将她捞到怀里,握着她的手,也没再说甚么,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傅成璧还很精神,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目光炯炯发亮。   在朦胧的夜色当中,傅成璧听见他的声音绵长又温和,“我喜欢有你在我身边。”   ……   过了抚州,一行人乘船过江,复行半月抵达临京。   回到府上换了朝服,傅成璧和段崇同乘马车入宫,面见文宣帝。   受召入御书房时,已近黄昏天,文宣帝尚未进膳,依旧在劳神看折子。两人觐见请安,文宣帝才将奏折放下。   今年入冬时,文宣帝又病了一场,近些日才有了起色。傅成璧见他容色憔悴,柔声劝了一句,“皇舅舅要多爱惜龙体。”   “你回来就好,朕这几个月一直挂心你和谨之。”文宣帝目光温慈,“你父亲和你兄长,都是为了西三郡的百姓,镇守在雁门关。傅家满门忠良,为我大周鞠躬尽瘁,唯将你这个小女儿托付在京,往前朕却对你疏于照顾。如今你嫁给段爱卿,也算有了归宿,以后你们夫妻二人若是遇上甚么难事,尽管来同皇舅舅说。”   傅成璧屈膝谢恩:“多谢皇舅舅关心。”   文宣帝又将目光移到段崇身上,不禁笑道:“这次随乔爱卿巡察西三郡,你做得不错,也难怪能入谨之的青眼。这次爱卿想要甚么赏赐?”   段崇不敢贪功,低头回道:“皇上准许臣迎娶明月,已是最大的恩赐。”   “该赏定要赏。”文宣帝说,“朕从沈相那里听说你还住在以前那点小四方天里,那地方人蛇混杂,委屈了你,也不能委屈了朕的外甥女。朕赐你一座新宅邸,往后爱卿就在京城好好安家立业,一定替朕照顾好成璧。她若因你伤心难过,朕可第一个不饶你。”   安家,就是安心;立业,就要留在京城,死心塌地为朝廷效命。   段崇肃容,“谢皇上隆恩。”   “还有一事。恪儿近来练习射术,总不得法。他淘气任性,朕左右挑不出个好师父来教他,正巧赶上你回京,六扇门清闲时,爱卿就来宫中教教他。”   傅成璧暗暗握起手掌,凝了凝神,目光逐渐清明。   文宣帝是何用意,连段崇都已心照不宣。   谁人都知道,太子被废之后,文宣帝偏爱七皇子李言恪。现在一方是握有兵权的傅家,一方是段崇身后的江湖,因傅成璧而扭结在一起,文宣帝要段崇入宫做少傅,意在为七皇子培植可用之臣。   段崇沉默半晌,复而目光坦诚地看向文宣帝,道:“臣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我要在上面!   段崇:好der~~   傅成璧:??你为甚么不反对?!   段崇:我为甚么要反对?   傅成璧:…… 第114章 新政   不出一月, 新宅邸前后打理妥当。傅成璧将文宣帝授意挑选的姑子和丫鬟都调到外府当差,内府所使奴才皆是从旧府带来的。   段崇之于内府事务不甚熟悉,新府事宜皆交由傅成璧一人处置。他只在府中着意仿了处庐州园林, 又搭下戏台子, 同她说定待哪日得空,便请评弹师傅来府上唱几曲。   只是两人皆在六扇门当差,西三郡一行后亦是堆下不少公务, 难得一刻清闲。忙忙碌碌的, 日子过得也快,转眼新院添绿,又是一春。   眼见就是春闱在即, 沈鸿儒预备多年的新政早在去年秋试中就有了预热。   从前沈鸿儒尚且任翰林大学士之时,曾与大长公主等人共行新政。李静仪负责革新官员升迁考核制度,而沈鸿儒则首推科举改革。   只不过后来朝廷迫于各方压力, 废止了部分条令,曾经在大周朝野兴荣一时的新政,也渐渐随着李静仪的过世而付之东流。   这些年, 沈鸿儒从未放弃重拾新政的念头。   自流民叛乱案开始, 他就联合门生着墨批判前内阁首辅柯宗山的政策,就是为改弦更张、革除弊政铺路。   就在去年在秋试中,六部所发的第一条政令直指朝廷科举——考察内容不再着重经文诗赋, 而更注重考生对于时务策论的能力。   初春临京迎来了一场倒春寒。雪虐风饕,侵吞着大周疆土。   朝廷官员以天降凶兆来攻讦沈鸿儒变祖制,沈鸿儒上书说, 古有王相言变,乃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时新世异,更何况圣上治世经国,励精图治,更不得一味法古。   变则通,不变则死。   沈鸿儒于朝堂上历数前朝旧代变法往事,言明利弊,落脚于新政“害于眼下,利泽后生”,直辩得其余文官哑口无言,默然退回朝列。   晚间天阴沉沉的,像是盖在一口笼屉里,烈风噎得人连喘息都难。近黄昏时,沈鸿儒下了请帖,邀段崇和傅成璧去府上小聚。   今朝在六扇门撰书,傅成璧就已听说沈相在早朝上舌战群雄的英迹。他将那些文官怼得脸色铁青,下朝没多久,就有一群小乞丐往相府门口唱着打油诗骂他。   傅成璧暗中料着沈鸿儒请段崇来府上,定然是当个镇宅门神的。却不想见着他时,沈鸿儒虽带着常年的病色,可笑若春风,很是神采奕奕。   他给傅成璧拱手行了礼,“郡主,寄愁。来,快坐。”   沈鸿儒是段崇的先生,这一场宴更似家宴,因而十分随意。正中未张大案,只陈这一张圆圆的梨花小木桌,既显得亲近,也不失礼。   桌子正中央摆着铜鼎,鸳鸯双汤,红肉绿菜摆得满满当当,让人一见就已胃口大开。傅成璧黛眉轻扬,眼里笑意盈盈,“沈相好兴致。朝中一干官员教你气得食难下咽,你却在府上享用八珍玉食。”   沈鸿儒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段崇却是少言,往温鼎清汤里添了葱姜提味,一门心思都在膳食上。   沈鸿儒举杯敬过一巡,又对段崇说:“本相听说,近来你常去宫中教七皇子射术?”   “是。皇上的旨意。”   “此事说来微不足道,可到底关乎皇室血脉,任何事都非同小可。你只需做到心端眼正、行事谨慎就好,别教人捉住了把柄。”   段崇说:“人言不足恤,这可是沈相所效法的箴言。”   “臭小子,你跟本相能比么?本相孤寡老人一个,何足以惧?”沈鸿儒深笑,看了傅成璧一眼,“你与小郡主为夫妻,便是有家室的人。她家中兄长如今当上西三郡的大管家,虽不在京任职,可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京城有多少眼睛盯着傅家,盯着你段崇?难不成日后惹了事,还要小郡主为你头疼么?”   段崇对沈鸿儒向来尊敬,听他一番谆谆教诲,挺直肩背,点头称“是”。   从前段崇江湖出身,无牵无挂,行事多恣意,常常不按规章制度来。很多言行与沈鸿儒能够容忍的相悖。   之前沈鸿儒提点他,段崇常常不以为意,如今有了牵肠挂肚的东西,倒是比之前听话了。沈鸿儒瞧着两人,一时谈不上好坏。   “罢了罢了。”沈鸿儒说,“教小郡主看去,还以为本相是个向来严厉,爱训斥人的。”   “严师,良友也。”傅成璧文然举杯,笑容柔婉。   因傅成璧自小不养在京,于包括沈鸿儒在内的外人而言,最先注意到的并非是她己身,而是加诸冠上的身份——武安侯和姜阳的女儿,皇帝的外甥女,傅谨之唯一的亲妹妹。   在沈鸿儒这里唯一一点特别的是,她是段崇的心上人。可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傅成璧。   如今见她貌态娇俏可爱,行止端庄有礼,却实在无法将在六扇门整理案宗撰写公案的女郎官联系到一起。   关于长公主的卷宗,由她经手呈交到刑部,沈鸿儒也曾细览过。若非旁人提醒,他定然不会觉得这是一个闺阁小姐能做出来的文章。   段崇这个江湖滚出来的烂性子,对上性子一味温软的女人,他嫌麻烦;性子刚烈些的,与他更可能成为冤家对头。傅成璧却能与他磨得来,性情定然极好。   膳后,三人在一旁花厅用茶消食。   段崇与沈鸿儒是师友,可偏偏段崇讷于言,傅成璧却锦言绣口,沈鸿儒与她谈起书画、案宗以及在西三郡的趣事,傅成璧道来女儿之见,有时也让他觉得新奇。   沈鸿儒没甚么亲近之人在侧,府上也只有一两房妾室伺候他起居,碰上傅成璧,第一次感受到天伦叙乐是为何物。   沈鸿儒想事想得入神,半晌,才叹道:“若吾妻还在,或许本相也能有个像你这般的女儿了。”说起这话时,他眼中隐有波光,但很快就恢复了清明温和。   他说:“对了,郡主和寄愁成婚,本相还缺一份贺礼未补。”   他招手唤了爱妾来低语几句,不一会儿,夫人就捧了一只锦盒,盈盈拜到傅成璧和段崇面前。   沈鸿儒温声说:“小郡主打开看喜不喜欢。”   傅成璧一时好奇起来,依言打开,见着里头的物件,脸上腾地一下红起来。沈鸿儒见她害羞,笑容愈发深,连常年的病色都消减了不少。   段崇瞧她羞赧万分,侧了侧身往锦盒里打量,见是一个销金嵌玉的项圈,下头还挂着枚长命锁,看形制大小就是给小孩儿用的。   段崇比傅成璧还要撑不住脸,耳尖儿蔓上颜色。他咳了几声,才说:“先生这礼送早了。”   “不早。”沈鸿儒笑了几声,“等你当上父亲,就知孩子比春天里的小尖笋儿冒得都快。”   段崇实在耐不住,见外头天色渐晚,牵着傅成璧与他道辞。   沈鸿儒见他对孩子并不热衷,想到是小夫妻还没过了甜蜜劲儿,索性未再提及,起身要将他们送到府外。   “天寒,就不必多送了。”段崇说。   沈鸿儒道:“还有几句话,先生想对你说。”   傅成璧听言,则点了下头,对段崇道:“那我在府外等你。”   段崇为她系好披风的结带,看着奴才将她相送出府,直到她消失在视野里才收回了目光。   沈鸿儒见状,不禁摇头笑道:“你这回应当满足了罢?”   段崇意外坦诚地回答:“学生已别无他求。”   “好好珍惜。你是好福气的人。”沈鸿儒抬头望向铅灰的天,貌似失魂落魄,“寄愁,你知不知道当初本相为甚么愿意举荐你入朝为官?”   “武安侯离职后,六扇门一直缺少人手。”   当年段崇带领信鹰子一起投靠朝廷,江湖豪杰愿意为之效力,文宣帝自是欣然招纳。   沈鸿儒却摇了摇头,说:“你来官场不为名利,只不过想来寻求偿还业障的方法。正是你的出现,才让本相坚持到今天。”   段崇轻蹙了一下眉,有些不解。   沈鸿儒道:“当年新政失败,本相家中横遭大变,我沈鸿儒在官场上坚持的那么多年的所有都随之崩解。”   “那时候,我当真是每天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   “我知道。”段崇说,“后来你我联手除内阁之时,你才有了一些起色。”   沈鸿儒失笑一声:“原来你当时也看得出,却甚么都不问,也甚么都不说?本相还以为你当真是一块冷到心里的木头。”   “你的事,与我无关。”   “咱们好歹师生一场,你说这些话也太伤先生的心了。”   “那时你还不是我的老师。”段崇沉吟片刻,再问道,“先生口中所谓横遭巨变,可是与内阁首辅柯宗山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总感觉flag正在高高立起。   沈鸿儒:你说这话也太伤先生的心了。 第115章 酷刑   奴才在前头打灯, 恭恭敬敬地引着傅成璧出府去。倒春寒来得猛烈怪异, 转眼又吹下一大斗雪片子下来,落了满肩。奴才轻声言:“郡主小心脚下。”   傅成璧迈下台阶儿,玉壶已在马车旁候着。   她踩着马凳子钻进车厢,身上才暖了些,海棠手炉膛里烧得正热,傅成璧手指凉凉的, 碰即觉一阵发麻,改了轻轻挨着, 又将沈鸿儒送得长命锁拣来再看。   锁中带玉, 暖润生泽。傅成璧看得出这项圈并非刚刚打造出的, 嵌得暖玉养了很久,沈鸿儒将旧物送出手,那么此物对于他来说必定意义非凡。   他是当过父亲的人,至少曾经是。沈鸿儒提起亡妻时转瞬即逝的悲伤, 傅成璧清楚地看在了眼中。也不知当年是发生了甚么事。   段崇和沈鸿儒两人谈了很久,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 酒的后劲儿都酝了上来,傅成璧面前扑了一阵冷冷的风, 抬眸见段崇打了帘子进来,挤到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等急了罢?”   傅成璧摇摇头,将手中攥着的项圈重新放回盒中。段崇瞧见她的动作,似乎意会出了甚么, 低声问道:“这么想要孩子?”   傅成璧脸一红,头埋在他的肩窝,“才不是。”   前世她嫁给李元钧,虽然多年承宠,却一直无所出。有时看着其他妃嫔领着笨拙走路的小皇子小公主,个个都与李元钧极像,她想亲近,可那样小的孩子只会战战兢兢地向她行礼,对她避如蛇蝎。   傅成璧轻声说:“这是天赐的缘分,强求不得。”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的,段崇听出她有几分落寞。他循着她的额头亲了亲,“这是你赐给我的缘分。”   傅成璧仗着从前段崇在待她恪守礼节,行事规矩,她最喜欢他那副面红耳赤的样子,将他撩拨得狠了,婚后才知这人脸红归脸红,但想做得事一样也不会少。   傅成璧自知有孩子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段崇一来不想有姑娘小子的横在他和妻子中间,二来他也实在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或者说,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单九震曾经说过,他骨子里流着狼的血。从前在千机门的种种,有时也会让他产生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会杀人,若非天生,怎么能在第一次动手杀人的时候做得那样果断利落,甚至连害怕都没有。   万一他段崇的儿子也是这样的人该怎么办?他不是齐禅,没有信心能够教好他。   他的担心,傅成璧从他情后只言片语当中也能听出一二。她不会着急,她与段崇还有长长久久。   傅成璧不再提及此事,想起沈鸿儒所赠的长命锁,就问:“沈相的妻子皆不在了么?”   “你怎么知道他还有孩子?”段崇记得沈鸿儒未曾向她提过此事。   傅成璧说:“听他说话,似乎也是当个父亲的人。还有长命锁,嵌得玉养了许多年,并非新物,应当是为他的孩儿准备得罢?”   段崇点了点头,说:“老师从前的确有个独子。不过后来因为新政一事,夭折了。”   傅成璧心里一凉。   那年初春,京城万马齐喑,百姓陷入了冷寂的无声当中。临京城瑟瑟矗立在倒春寒的冷风中,刀子一样刮割着高耸坚厚的城墙。   沈鸿儒的官途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世间难逢文曲星,近百年来唯独沈鸿儒在科考中连中三元,入职翰林院两年则任大学士,成为内阁当中最年轻的一名后生。   而他的恩师,就是当年的主考官柯宗山。   仕途的顺利,百姓的爱戴,皇帝的器重,桩桩件件都让他在春风得意中渐渐失去从前的旷达与沉稳。   他太想建功立业,在朝堂上大展宏图,以期流芳百世。之后起草新政条例,改革科举制度,他行事激进,一刀切改,不懂循序渐进,因此未能周旋各方而遭到激烈的反对。   只是当时文宣帝也支持默许沈鸿儒在科举制度方面的革新,将新政首次应行到春试当中,致使当年挑不出一张可以纳选的试卷。   众试子答卷皆水平泛泛,妙笔生花与味同嚼蜡都答不上题。如此一来却给了权贵一个可乘之机,暗中走动关系,添在红榜上的多为名门子弟。   因此百名寒门试子跪地上书,言科举不公,请求皇上废除条令,重新命题再考。   当时新政当中关于赋税的条令已经施行一年,仅仅一年,各府郡上交的税收就翻了一番,这让沈鸿儒坚定唯有革新才能将大周推往全盛的新时代。   他的坚持,如同铜墙铁壁一样矗立在朝堂上,他偏偏那时就已然雄辩滔滔,无人能够说得动他。文宣帝对此默不回应,科举试子所有的愤怒都渐渐指向了沈鸿儒。   有一名试子求到了沈鸿儒府上,哭哭啼啼地说:“学生家贫,寒窗苦读三十年,一朝中举,父老乡亲倾尽财力才送我来京赴试。我若是这样回去,我没有办法跟爹娘交代,没有办法跟他们交代。先生应当看过我的文章的,要是从前,我不会落榜的,我不会……”   红榜出来之后,沈鸿儒府上就没有断过前来哭惨的人,他对此早已麻木,甚至对此有种冷酷的讥嘲。   “若有真才实学,再难的题也不会畏惧。你的文章,就算本官看过又能如何?你若真是经世之才,本官必定记得你,你也必定名列红榜。”沈鸿儒抚了抚肩头的雪,“去罢。若是哭一哭就能中榜,想必你连女人都比不过。”   这人教他羞辱一番,如遭雷叱,整个人丧魂失魄。   沈鸿儒转身离去,却教他莽地抓住了手腕,回头见这试子已然是疯疯癫癫的模样,满眼血红,“你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活的!高高在上的滋味可好么?!你若是与我同样的出身,见不得会比我做得好,若是也横遭此事,又当如何?沈鸿儒,你负了学生,你负了天下人!”   “本官连中三元,乃是丙申年的状元,你说本官高高在上,却看不到自己烂在了泥潭里!如今本官推行新政,乃是为了大周,为了天下百姓,本官问心无愧!”   沈鸿儒掰开他的手指,一把拂开,左右奴才侍卫上前将他架出了府外。   破烂的鞋教坚硬的地面磨烂,他挣扎不断,血眼嘶吼,咒骂着沈鸿儒不得好死,教奴才用脏鞋堵上嘴,狠狠赏他几个响亮的耳光,才渐渐没了声音。   当天这人就爬上城楼,时而长啸,时而号哭,当着众人的面落发割肉,片片血肉模糊的烂肉从城墙上粘着,然后掉在地上。   力气渐随着血肉一起流失,他眼前渐渐模糊,最后望了一眼璀璨的晚霞,就从高高的城楼上跌落下来,摔成一滩肉泥,以这样悲烈的方式在京城铭下一笔血书。   当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惨象震惊,就连闻讯赶来的沈鸿儒都愣住了,眼睁睁看着他掉下来,背后一阵一阵冒寒,手心当中也攥出了凉汗。   这一事震动朝野,但很快就教沈鸿儒压了下去。当时长公主起草官员升迁考核的策令也有了雏形,新政一时绝不能因此半途而废。   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沈鸿儒府上接连发生骇事,先是府门上被泼了淋漓的兽血,带着烂肉从门上滑掉下来;后来就是府中豢养的烈马皆在一夜暴毙;抑或是他半夜就寝,从窗格当中飞来一枚利箭……   这是恐吓,对他的恐吓。   沈鸿儒成竹在胸,自信满满,在推行新政前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并无畏惧。可他没有想到,竟有人真敢对他的妻儿下手。   傅成璧听至此,暗暗心惊:“是考生当中有人杀了他的妻儿?”   段崇却摇了摇头,“对方挟持他的夫人和儿子,要求他重新开题考试。大长公主和沈相也意识到权贵在当年科考当中动过手脚,也已有了重考的念头。”   “也就是说,沈相当时是有机会救回妻儿的?”   这回,段崇沉沉地点了下头。   “沈相将意图重考的念头告诉了他当时的恩师,也就是前内阁首辅柯宗山。”   柯宗山一直放了手让他去推行此事,见他有退怯的苗头,同他说:“即便你是为了重新选举人才,落在百姓眼中,也是你沈鸿儒受要挟而退却。朝令夕改,则不足以立信于民,先河一开,新政策令再不复从前的效力。”   “你忧心妻儿,不如就将此事交予老师处理。”   沈鸿儒应下的那一刻,就是噩梦的开始。他从来都没有想到柯宗山会有那般狠辣的手段,先前跪地上书的试子教他下令全部抓捕入狱。   柯宗山就让沈鸿儒在一旁看着,看着牢狱对那些试子用得何等酷刑。   那些画面,连沈鸿儒都颤着声带过,没有细论。傅成璧在六扇门待了两年,阅览过从前的卷宗,那些记载成书的酷刑,她都不敢想象居然能施行在人的身上。   将手臂搁在热油里烫熟都是轻的,甚至有时能够剥下来一张人皮,抑或着将人活活烤死在刑架上……那些刑罚,她看过一遍就不想再看第二遍。   当时的沈鸿儒与傅成璧的感受无二,他扶着墙呕吐,呕得双目通红,恨不能将心肺都呕出来。   可是柯宗山目光专注地看着一切,面不改色,唇边似笑非笑。那双眼睛乍一看温和,却隐隐透出一股阴冷,也是在这天,沈鸿儒才知道柯宗山本性是毒蛇一样的人。   太晚了。他知道的太晚了。   近二十名儒生的头颅被挂到了城墙上示众,向京城,向大周昭示这就是反对新政的下场。   这一举彻底激怒了挟持沈鸿儒妻儿的人,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带血的遗物。   所有人都知道,沈鸿儒为了维护新政,为了自己的官途,以酷刑残害儒生,性情偏激残暴。这一行也让新党派中内部出现了分歧和裂痕,官员之间开始互相攻讦,逐渐从内部分崩离析。   后来随着大长公主李静仪离世,新政彻底流产。   沈鸿儒到最后才醒悟过来,从一开始,柯宗山就见不得他推行的新政。在整个事件当中,柯宗山只行了一步棋,就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第116章 刺亡   傅成璧将金玉锁握在手间, 握到温热。   前世段崇经大长公主一案之后, 就自贬去县衙当差。   沈鸿儒身边少一得力助手,新政并不如今世进展顺利。而在之后李元钧登基为皇,沈鸿儒在上朝时话锋尖锐又毒辣,李元钧常不喜此人,故而没过几年,沈鸿儒就被外放做官。   他身缠旧病, 苟延残喘才活到今日,外放途中波折劳苦, 他一介残躯又怎堪如此长途, 故而在赴任途中就已病故身亡。   傅成璧轻抚着段崇的手背说:“他家中横遭祸事, 如今却依旧能重新振作起来,再举革新之事,当真令人敬佩。”   段崇说:“沈相毕生致力于此,若寻常毅力者, 定不能望其项背。”   沈鸿儒还对他说, 你要在官场寻得救赎, 本相亦如是。   沈鸿儒不甘心就这样退堂,不甘心自己所追求的一切都化成泡影。如今万物复苏之际,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渐渐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傅成璧说:“你在新政上不能尽力,可沈相是你的恩师,若得空了就多来拜望。”   段崇听教,点头道:“夫人说得是。”   傅成璧鲜少听他唤“夫人”,莽听来, 心肠一酥,羞羞怯怯地低下了头。可段崇却浑然不觉,转念想到沈鸿儒病缠多年,的确需得请神医亲自到京一趟,为他好好诊治。   段崇托百晓生去打探神医的行踪,得知他现在正在抚州为一位故人治病,抚州离临京不远,待他处理好手上的病患,即刻入京。   一等就是半个月,临京见暖没多久,春闱就在紧锣密鼓中展开。   因在此之前的科举中,试卷已经逐渐在增添时政题目,考察试子处理政务的能力,沈鸿儒于去年秋试中所施行的革新也只不过是再添了一道策论题而已。考生应对轻松,赴京后勤于应考,并未生乱。   今年由沈鸿儒亲自披挂上阵,担任主考官,严查科举徇私舞弊的状况,他过六部下了死令,一经查证作弊行为属实,立刻斩首示众。   沈鸿儒不辞劳苦,可六扇门这头却是清闲。门中渐渐没了事务,傅成璧逢月事,身子不爽,不再去六扇门当值,就在府上休养。   因春闱期间,京城戒严,段崇临时受命每日巡城。不过京城防卫还有向将军府主持,段崇肩上的担子清减不少,巡城当值回来就留在府上陪着傅成璧。   傅成璧要下棋,不怕找不到棋友,段崇定然愿意陪她。傅成璧自矜棋艺精湛,在宫中也曾与女官对弈,未尝败绩。先手前,她还趾高气昂地同段崇挑衅,一定会赢。   段崇对下棋没甚么兴趣,对赢她却很有兴趣,就问她:“那如果你输了呢?”   傅成璧坦然道:“你说。”   段崇扬眉笑了笑,俯身贴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傅成璧听到脸就红了,推了他一下,哼道:“人前同你近一点儿就知道红耳朵,这会子却不害臊了。”   本来夫妻下棋就是取闺房之乐,傅成璧起先并未当真,谁能想段崇竟真这样气人,与之对弈十盘九输。傅成璧输厌了,扔下棋子扭头不理他。   段崇却不肯轻易放,侧过去指了指脸。傅成璧瞧他还敢得意,一时气极,将面前的棋盘踢开,扑过去按倒他,张口去咬他的唇。段崇才晓得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直到银牙啮出血腥,傅成璧才松了口。   这点儿疼对段崇来说不算甚么,他抹了下唇,懒洋洋地躺着笑她,“小女儿气。”   “我向来如此。”傅成璧轻仰着下巴,口气强硬,“以后不许再赢我。”   段崇轻缓着眨了一下眼睛,很郑重地答应道:“遵命,夫人。”   傅成璧晓得对他生不起来气,笑着脸贴到他胸膛中去蹭。   两个人拥躺在榻上,又各自捧着书看。傅成璧想看些诗书经义都不成,总能教他手中的江湖话本吸去目光,索性就挨着头一起读。   她对江湖事感趣儿,不过书上所得始终有限,倒是她身边有个现成活宝贝,遇见想知的就可时常问。段崇同她讲起从前与剑圣师父在一起游历江湖的往事,她也能听得入神。   窗外徐徐拂来香浪,正是东风吹红去,日暖春见深。   只惜好景不长,礼部下了公文来,要段崇移去城郊别苑一个月。   春闱文举过后就是武举,之前段崇受皇命所托,负责为武举答策出题,公文上言他段崇所命的一道答策选入考卷,在武举结束之前,他需按照规定去到朝廷安排的别苑当中。   为了这事,段崇在探望沈鸿儒的时候还认认真真板着脸问,能不能把他那道答策去掉。沈鸿儒气笑得敲了他一下,骂他“没出息,怎么就莫名其妙得了傅谨之青眼”。   不过公文已下,段崇要去关禁闭已是定局。   派来接送官员的马车停到了府门口。天飘着绵绵细细的雨丝,傅成璧送段崇到门外,他这回也不避讳外人在,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会儿。   呼吸渐而轻促,他不舍地放开,低声说:“等我回来。”   段崇走后,傅成璧去六扇门当值,整理卷宗,撰写公案,却也不觉日子漫长。   转眼已过半月,昨晚傅成璧看卷宗看得晚了,索性留宿在值房当中。   昭昭一晚上动静不断,上蹿下跳的,皆因外头风雨大作,如同鬼哭神嚎般骇人。傅成璧心中隐隐的不安感随着接连炸响的雷鸣渐渐强烈起来。   玉壶见傅成璧难以入睡,就在床边守着她。傅成璧这晚再累也没睡安宁,等到四更天时,才听风雨声渐息。   这时天还未亮,华英就来拍门,咚咚声又震又急,将玉壶惊醒。她忙去开门,就见华英鬓发沾湿,脸色苍白地立在门前,急问道:“郡主还未醒么?”   “姑奶奶,现在才甚么时候?”玉壶求神拜佛似的拱手,“您小点儿声。昨晚郡主教雷声惊着,四更天时才睡下。”   华英咽了咽喉咙,嗓子吃过风刀,这会子也疼。顿了一会儿,她说:“出事了……”   “怎么了呀?”   “沈相,沈相被杀了。”   “甚么!”傅成璧本是昏昏沉沉的,听她这一句话,如遭雷叱,猛地清醒过来。昭昭被惊得嘶叫一声,一下跳到地面上去。   一路上,傅成璧紧紧攥着手,指甲嵌进掌心的肉,可也压不住颤抖。   很快,她随着华英来到案发的品香楼。楼外官兵把守,围得水泄不通,人群难近。待华英和傅成璧先后出示令牌,官兵在前面艰难开道,很快就进到楼中。   此处已经清空封锁,信鹰在楼下把守,看着几个正在接受询问的人,有品香楼的掌柜、小厮以及客人。   华英带她上楼,傅成璧扶着栏杆才上去,进到一间雅阁,裴云英和杨世忠正在勘察现场。两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杨世忠提笔记录,字写得歪歪斜斜;裴云英眉头紧皱,正在拨看地上的尸体。   的确是沈鸿儒。   浅金缎袍,胸口处没入把匕首,襟下濡出一大片鲜血,浸在血泊当中。他面容一点都不狰狞,儒雅温和,就像睡着一样,仿佛招一招就能醒过来。   可他的确死了。   “我来记。”傅成璧从杨世忠手中接过簿子。   杨世忠咬了咬后槽牙,恨叹一声转身出去。   裴云英还在检查沈鸿儒的尸首,默然不发。傅成璧趁着这个空档,往前翻看记录。   最早发现尸体的人是品香楼打杂的小厮。   昨天傍晚,沈鸿儒在品香楼预定了雅间,之后就同他的一个学生喝酒论事。   因他们谈话中偶尔会涉及朝事,所以待酒菜上齐之后,雅阁中伺候的小厮皆退了去,阁中只有沈鸿儒和他的学生两人。   昨夜楼下打烊,沈鸿儒两人并未离开。之前沈鸿儒有过与好友彻夜长谈的时候,昨晚又下了急雨,守在楼梯口的侍卫也未离开,小厮想来相爷又要在楼中留宿,没有再打扰。   夜深时,他还上楼询问沈鸿儒可还要人服侍入侵,里面没有回应,不久后灯烛也烧灭了。小厮就以为沈鸿儒和他的学生喝得大醉,已然睡下,就悄步退了下去。   谁想今日一早,他按照沈鸿儒从前的晨起习惯前去敲门,没听见应声。他有些纳闷,战战兢兢地去问侍卫,为何相爷还未起身。   这些侍卫很早就跟随沈相,他卯时起身,十年如一日,纵然前天夜里再劳碌也会准时。这久久不得回应,他们觉出不妙,再大力拍了几下门,蓦地听见里面有人在惊叫号哭,两三人就狠狠撞门而入。   进去时,已经出了事。   号哭的是那名学生,被反绑着手,跪伏在沈鸿儒面前痛哭流涕,不断喊着“来人,救命”。   侍卫甫一进来还不明情况,狠着手先将那学生给押了,忙去察看沈鸿儒的情况。当时他胸腔中刀,已经气绝多时。   这是从小厮口中得来的初步情况,其中详细还需再录口供。   傅成璧问华英:“那名陪沈相喝酒的学生呢?”   “当成嫌犯拘了,现在正呆在另一间房里。好像是叫,叫甚么吴钩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沈鸿儒:flag真得不能随便立…… 第117章 矛盾   傅成璧顿时愣了一下, “吴钩?”她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此时裴云英已经勘验完现场和尸首, 对傅成璧说了验尸情况。   初步判断致命伤是在胸口,刀匕刺入心脏,一共两刀,一刀深一刀浅,两处刀口离得很近,几乎叠合, 推断是第一次刺浅之后,拔出来再刺了第二刀。死因是失血过多。   根据尸僵程度可以判断, 死亡时间在丑时。   “沈相身上没有其他伤痕, 这第一次虽然捅得浅, 但位置不偏不倚,正好穿过了坚硬的肋骨。”裴云英语气不容乐观,“如果是第一次行凶杀人,更会偏向选择易伤害的腹部, 而并非胸部, 极有可能是惯犯, 要么就是行家。”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很难确定凶手是何人。   “没有人听到一点儿动静?”   裴云英对此也很奇怪,沉重地摇了摇头。   “当时房中只有沈相和吴钩两个人, 沈相的随从守在楼梯口,没有见任何人进来过。昨晚风很大,窗户也上了锁,也没有硬闯而入的痕迹。”裴云英又指了一下门,“而且品香楼雅阁的内锁设计精巧, 关门后会自动扣住,今早最先进来的几个侍卫也是撞破了门才进来的。”   傅成璧见门上的锁是插销铜锁,现在已经被撞得变了形。   裴云英继续说:“最后跟沈相待在一起的人就是他的学生吴钩,现在已将他暂时拘押。进门之后,他的手被反绑着,虽然现场勘查不出第三个人的踪迹,但通过这一点可以判断应当还有一个人在雅阁当中。只是暂时我还没想明白他是如何进来的。”   而且吴钩一介儒生,案底清白,很难做到悄无声息地杀人;沈鸿儒还是他的恩师,吴钩没有作案动机。如此一来,可以暂时排除吴钩的杀人嫌疑。   “吴钩是怎么说的?”傅成璧问。   华英在一旁应答道:“人都吓傻了,现在还没有回话。”   傅成璧理着官袍,轻声道:“我来审。”   “再等等。”裴云英止住她,“此事已经传到宫中,皇上惊怒大恸,已经下旨让魁君火速回京彻查此案,看时辰应该也快到了。沈相是魁君的恩师,我担心他……郡主不如去楼下等一等。”   “现在审案最要紧。”   傅成璧相信段崇,相信他跟她是一样的,比起意气用事、伤心悲愤,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找出真凶,给沈相一个交代。   她看向门外的杨世忠,问:“吴钩在哪儿?”   杨世忠躬身,领她来到隔壁的一间乐房当中。   吴钩果然就是她曾经在抚州客栈见过的吴钩。那时他还在言说自己要进京赶考,春闱过后,他已经成为了沈鸿儒的学生。   吴钩正在凳子上坐着,双手紧紧拢握在一起,骨节泛白。他不安地抖着腿,眼睛通红,脸色青白,活脱脱像个死人,只有一双眼睛珠子在骨碌碌地乱转。   看见傅成璧,他蓦地怔了一下。他看此人面生,没有见过,见她身着文官官袍,是个女郎官。吴钩便扶着桌子,踉跄了一下站起来,给她行士礼。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说:“大人。”   傅成璧在进来之前已经跟杨世忠讲好,他先审问,她负责在旁记录。   自从吴钩被拘了之后,半晌都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杨世忠对他烦躁至极,大剌剌坐下,急敲着桌让吴钩坐下。   杨世忠说:“现在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句一句给说清楚了,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吴钩略略镇定心神,说:“昨夜我同沈相在雅阁里喝酒……听见敲门声,我就去开门,但我一走到外间,就看到有个黑衣人,蒙着脸。他就像突然出现的一样,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刚想喊,他就把我打晕了……”   杨世忠皱眉,起来走到他面前,吴钩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   杨世忠问:“打你哪儿了?”   “脖子。”吴钩知道他是要检查伤痕,于是就把头发撩了撩,果真后颈有一道青红的痕迹。   杨世忠重新坐回去,再问:“晕了之后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吴钩说,“后来我昏昏沉沉地听到他们在争执,但没能醒过来。再有意识的时候,就听见外面有人在拍门,我被绑着,沈相就躺在血泊里,已经……”   他害怕又崩溃,将脸埋进了手里,低低哭起来,“我不知道……老师就死在我身边,我居然甚么都不知道……!”   吴钩悔恨地拿额头撞桌,撞得一片乌青,杨世忠喝着将他拦下才作罢。   杨世忠气极骂了他一句,“你这样有用么?”   傅成璧说:“吴钩,你是唯一见过凶手的人,好好想想这个人有没有不同寻常之处。”   吴钩缓缓抬起头,看向傅成璧。从这个女官坐下来的那一刻,她一言不发,灵转着手腕在写簿子,可一旦说话,声音平淡温和,能够让人一瞬间就安静下来;却也带锋芒,这种锋芒并非压迫,而是夺彩。   吴钩按照她说得话,仔细回想一番,最终摇了摇头。   “魁君。”门外,华英的声音有些紧张。   傅成璧回头望见段崇正走进来,他衣袍半湿,面容冷峻,肩上沉着整个京城的霜露寒气。   吴钩见到此人愣了一愣。在抚州客栈的时候,他没有见过傅成璧,却见过段崇。他讶然道:“是你。”   段崇没有理会他,拿来傅成璧手中的簿子,“我看看。”声音教风刀子割刮过,有些嘶哑。   杨世忠见他面无表情,甚至看不出任何反常,与从前审问犯人没甚么两样,心里更加担心。段崇翻看着簿子,对其他人说:“都出去罢,这里交给我。”   杨世忠跟傅成璧对视一眼,见她点了下头,于是松开吴钩走出了门外。   吴钩攥着手,说:“我们在抚州见过……那时候你夫人给了我银子,帮扶了我一把。”   段崇没有回答,这让吴钩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他又沉浸回悲伤和懊悔当中。   段崇将之前审讯记录很快地翻阅一遍,则将簿子扣下,冷声道:“从头开始说。”   “甚么?”吴钩疑惑不解。   “你甚么时候成了沈相的学生?”   据吴钩交代,春闱会试过后,沈鸿儒负责阅卷。今年最后一道答策题有关新政,因吴钩对多年前的新政还有以及现如今沈鸿儒推行的新政策令都有过了解,答策中所论观点与沈鸿儒不谋而合。   五日后放榜,吴钩名列一甲,乃为“会元”。因沈鸿儒是他的荐卷官,因此吴钩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门下的学生。   吴钩尤其感谢沈鸿儒的知遇之恩,后来沈鸿儒得知他囊中羞涩,还留他在相府借住。吴钩再三推却,可他却执意说,待殿试结束后,一干贡生受皇命奉职,他再走也不迟。   段崇再问:“你刚刚说你被打晕了,之后醒过来手是被反绑着的?”   “对。”   “他为甚么没有杀你?”   现在能够断定雅阁中还有第三人出现的证据,一是吴钩的证词,二是他被反绑的绳结。可这实在不符合常理,凶手的目标是沈相,吴钩是整个房间当中唯一的阻碍,一刀杀了最干净。   为甚么会选择这么麻烦的方式?为甚么到最后要留下吴钩这一个活口?   从段崇这一句质问当中,吴钩却意会出来另外一层意思。他捶打着额头,低吼道:“我宁愿死得是我!”   段崇拧起眉头,头疼得越来越厉害。傅成璧轻轻拢了拢他的手安抚,见吴钩一时半会儿也回忆不出甚么细节,她就说:“本官记得你颇懂丹青,你既然见过凶手,能否将你看到的画下来?”   “他蒙着脸……”   “身高,体形,甚至是眼睛,都可以。”   吴钩舔了舔发干的唇,“学生一定尽力。”   不久,杨世忠见段、傅两人出来,行礼问道:“现在是继续拘着吴钩,还是将他放了?”   段崇说:“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先拘着罢。教人备了纸墨给他。”   “得令。”   “还有,”段崇唤住他,“再去调查一下吴钩。”   傅成璧和段崇往楼下走,正巧碰上裴云英派人抬了沈鸿儒的尸体出来。担架上覆着白布,令段崇的脚步一下顿住。裴云英看见他,默然不发,只是缓缓地颔了颔首。   从别苑中听到消息的时候,他脑子里茫茫空白一片。   当初沈鸿儒引他入官途,比起对齐禅的敬重,沈鸿儒对他来说更像是亦师亦友的存在。他的死讯来得实在太突然,为他调养身体的神医还未入京,人就已经死在凶刀之下。   他掀开白布,低头望着沈鸿儒死气沉沉的面容,黑眸流澈,很快又给盖上。   “抬下去罢。” 第118章 身世   裴云英贴着门站, 看向段崇:“尸体会先抬到六扇门, 请仵作细验。”   “停到尸房,派人好好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段崇说,“他的尸体由我亲自来验”   “是。”   段崇回身看了傅成璧一眼,等她跟上,两人再去楼下继续审问核实昨晚发生的一切。前期能做得已经全然做了, 后续调查还得等人进一步跟进。   午后段崇回六扇门验尸,因有解剖的步骤, 傅成璧实在堪不住, 就在外面的游廊下等他。瓢泼的大雨过后, 阳光绽露,微风细暖,游廊一侧有落红簌簌而下,凭空多出一些萧瑟之感。   傅成璧眼皮沉得紧, 倚着廊柱犯困。   玉壶来时见她正困得摇摇欲坠, 忙上去托住她的头, 让她倚靠到自己身上。   玉壶低低叹息,旁的姑娘成了家, 主事府中内务,相夫教子,哪里有同她这样还在查案子的……就算是江湖女子,嫁人之后,也不会再这样跑来跑去的。   期期艾艾的话, 她不敢说出来。玉壶明白,老侯爷去后,只有在六扇门的傅成璧才是鲜活的模样。   不久之后,段崇从尸房当中出来,用布巾拭去手上的水珠。他见傅成璧正倚着玉壶睡得深,放轻手脚,从玉壶手中接过来,将肩膀借给她靠。   玉壶不动声色地屈膝行礼,识趣退下。   未过太久,站在院墙上的春雀叽叽喳喳清亮地叫了几声。傅成璧睡意稍浅,精神挣扎着就要醒过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就窝到了段崇的怀中。   她坐直身,睡眼惺忪地问道:“验完了?可还有其他的发现么?”   段崇摇头,见她眼中的光黯淡下来,唇往她额头上贴了贴,说:“你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有信鹰拿着文书前来,段崇敬道:“魁君,还有一些公文程序要走。”   “你去罢,”傅成璧一边理官袍一边起身,说,“我再去看一看审讯簿。”   “好。”   待傅成璧远去,段崇才松开一直握着的左手。   他掌心当中有一颗明亮的珠子,这珠子通体明泽透蓝,饱满丰润,两侧穿孔,可用金线银线穿引……   这是在尸体喉咙当中剖出来的。对于这颗珠子,段崇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熟悉。   转眼就已到了傍晚,傅成璧和段崇忙着案子一天未进米水,晚间只得回到府中先用了膳。   两人在一张方桌上对坐,傅成璧特意嘱咐玉壶备了酒,斟了一杯。她本来想问段崇要不要饮一杯,但见段崇今天一直板着脸,说不上喜怒,却也是平常的模样,于是就没有再问。   傅成璧叹了口气,食不甘味,索性放下筷子,将酒杯拎起来抿了一口。   “好好吃饭。”段崇将她手中的酒杯接过来饮尽,又把筷子重新塞到她的手中。   傅成璧到底心思更敏感柔软一些,面对今遭变故,有些绷不住泪,低低泣了几声,“我吃不下。”   “别担心,”段崇捉住她的手拢了拢,道,“无论发生甚么事,都还有我在。”   傅成璧知段崇必不好受,不想他再分神担心自己,所以即便口中味同嚼蜡,也多少进了些粥菜。   饭后,段崇见她一直闷闷不乐,携了她去花园信步消食。两人谈起案情,傅成璧问他:“你今日去阁子里看过没有?可想明白凶手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进入雅阁当中的?”   段崇点头示意进去勘察过,沉吟片刻,回答道:“我看过雅阁的门窗,想要做到那个样子,并非难事。只是没有证据,而且行为与动机相左。”   沈鸿儒一早就订好了雅阁,柜台掌柜处都有记录,想要获知沈鸿儒的行踪并不困难。若是凶手提前藏身于此,待行凶过后,就可以跳窗离开。   窗外就是酒楼的后院,当时楼外风雨声乱耳,趁着夜色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而且窗户虽然上了锁,要从外面进入很难,可若是从里面出去,加上窗扇之间的缝隙足以容许一枚弯钩铁丝探入,只要他离开后将锁扣一勾,窗户就能锁死。   傅成璧听到此处,很快察觉出不对,“凶手想要制造除却吴钩、沈鸿儒之外,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的假象,无非是想陷害吴钩成为嫌疑人。可是吴钩见过凶手,却没有死;加上他的手被反绑着,由此就可以证明还有第三人存在。……这不对。”   傅成璧所疑惑的地方,正是段崇所疑惑的地方。他的推断至此就走进了死胡同,只得全部推翻,从头开始论起。   因为之前所有的假设都是建立在雅阁当中的确存在第三人的基础之上,可是如果没有第三人呢?如果凶手就是吴钩……   没有这样的如果,目前掌握的所有证据都对吴钩十分有利。   就连是反常的证据都对吴钩有利。   段崇想起在尸体喉咙当中发现的明珠子,目光幽冷而深邃,唇角似笑非笑,“考验吗?”   他说得轻促,傅成璧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甚么?”   “没甚么。”   一些足以令人心惊的猜测在他脑海当中酝转,源于沈相的死,也是源于那枚珠子。   ……   杨世忠依令去调查吴钩的家世,很快就有了结果。   吴钩家在孟州,门户简单,家中除却父母双亲,还有个年幼的幺妹。父亲吴大佑是个猎户,平常会做些零工,家中不算宽裕,勉强可以维持生计;母亲唐氏会做些针线活,也是家中的一份收入。   派去的探子暗访得知,这唐氏并非吴大佑的原配,吴大佑亡妻,唐氏丧夫,两个鳏寡凑在一起过日子。   唐氏本是京城人氏,吴钩是唐氏与先夫所生;而吴大佑则是本地人士,小女儿是他与唐氏亲生的。   吴大佑为人憨厚老实,待吴钩跟亲生儿子一样。吴钩也争气,先是乡试中举,如今又得了‘会元’,这等光耀门楣的事,在当地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这个吴大佑有过案底。他也是狠,跟人动起手来,差点没给人捅死。不过官府最后判他正当防卫,赔了点钱就算过去了。”杨世忠说。   当地有一个地痞流氓,见唐氏美貌,趁着吴大佑不在家,闯进家门调戏唐氏不成,就出言羞辱。唐氏平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但也不知当日怎就怒火中烧,一介弱质女流竟也同他拼了命地动起手来。   吴大佑折返回来取物,正巧撞见他行恶事,上前制止。   这地痞见事情败露,索性有了杀人夺妻的念头,拿出刀就要杀了吴大佑。   吴大佑一身蛮力,哪里会怕这样的宵小之徒?反而寻机捅了那地痞几刀。吴大佑平时也兼做些屠宰活儿,力道位置都拿捏得当,只将人捅伤了作罢,因此未获重罪。   段崇凝眉,敏锐地问道:“吴钩可曾跟吴大佑一起做过屠宰生意?”   杨世忠摇头回答:“应当没有。吴大佑甚至连杀鸡的活儿都没有让吴钩做过,只让他专心读书。”   段崇再问:“可知道那地痞出何言羞辱唐氏?”   杨世忠说:“无非是说唐氏克死前夫,还不守贞洁一类的话……”   ……   而这边傅成璧亲自去到相府去盘查,问一问沈鸿儒和吴钩平时的相处情况,看看两人是否结有旧怨。随行的信鹰子皆为男儿,不方便进内院,于是就点了几个下人过来回话。   沈鸿儒出事以后,镇住府上混乱局面的是他的妾夫人咏兰。   傅成璧进府后则见四周都悬着白绫,而面前不远处,咏兰夫人戴孝而立,面容苍白憔悴,眼睛通红,显然已经哭过多时。   上次傅成璧与段崇来到府上做客,那枚金玉锁还是咏兰奉予她的,两人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沈鸿儒的死不仅击垮了沈家,也击垮了这个女人。也不过是短短几日,她已不复初见时明彩照人,形销骨立,死撑着最后一口气扛着整个相府。   她跪礼拜见,傅成璧命她起身,说:“叨扰夫人了。”   “郡主言重。”她说话中规中矩,在人前坚持着最后的体面,不愿意给相府丢人。   咏兰夫人将傅成璧请入内院,偶尔碰见奴婢捧着东西穿行在走廊当中,她们见了傅成璧则驻足躬身行礼。   傅成璧问道:“这是做甚么呢?”   咏兰夫人老实回答:“在整理相爷生前的遗物。”顿了顿,她似想起来甚么,再说道:“妾身听说那个吴姓学生现在仍旧拘押在府衙牢狱当中?”   在定案之前,傅成璧不想毁人清誉,回道:“只是让吴进士配合调查,并非拘押。”   咏兰抿了抿唇,说:“相爷生前托妾身送给他一样东西,相爷已去,妾身怕他走得不安宁,斗胆请郡主通融,可否将此物转交给他?”   她屈膝给傅成璧行大礼。   傅成璧一时好奇,“甚么东西?”   咏兰夫人先引傅成璧入了房用茶,着奴才将那物取来。是一个小锦囊,囊中装着一枚小玉佩,双鲤鱼合咬样式,可以拆开单独成佩,用流苏坠着,可系到腰间作饰。   这没甚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小玉佩后刻着两个字——白丁。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夫人可知‘白丁’二字何解?”傅成璧问。   咏兰夫人说:“这是早夭的小公子沈克难的表字。”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真有意思。   傅成璧:你知道了甚么?为甚么不告诉我!!   段崇:等没人的时候,我偷偷告诉你。   傅成璧:……算了。 第119章 惨祸   咏兰夫人望向小玉佩的眼睛里漾着温柔的波光, 继而低低解释说:“以前相爷同妾身说过, 他少时读书,因家中父母严苛,答不上问题就要挨打,所以读得很辛苦。日后他若有了孩儿,只需让他识文断字,不当个睁眼瞎子就行, 故而取‘白丁’为表字,意为‘道外闲人, 逍遥自在’。”   傅成璧仔细端看, 见这枚小玉佩与之前沈鸿儒赠予她的那个长命锁上的嵌玉是相同材质, 不是新玉,而是意义非凡的旧物。   段崇与沈鸿儒多年师生,他成亲,沈鸿儒送长命锁尚且可以理解;可这吴钩不过是他刚刚纳入门下的学生, 竟然如此得沈鸿儒欢心, 甚至教他愿意将沈克难的旧物相赠?   原本傅成璧来府上是想问问沈鸿儒和吴钩两人可否暗有嫌隙, 见此玉佩,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其余信鹰子盘问相府奴才, 也知道沈鸿儒对待吴钩青眼有加。   吴钩工于书画,出口成章,出身寒门却不贫于志,让沈鸿儒颇为欣赏;加上吴钩入相府以后,常伴于沈鸿儒身侧, 克恭克顺,虚心求教。沈鸿儒似乎也因为这个年轻人的陪伴而神采奕奕,仿佛连多年积郁的病色都一扫而空。   “妾身人微言轻,本不该多言,但吴进士是个好学生。”咏兰夫人说:“自从他到府上,相爷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往前他总以为自己的病治不好,也不爱喝药,可若是吴进士在旁劝上两句,他一定听话。”   “看来沈相待吴钩很好呀。”   咏兰夫人沉吟片刻,叹息道:“许是他让相爷想起了小公子……想想若小公子如今还活着,应当与吴进士差不多大……”   傅成璧不知为何蓦地就想起段崇曾跟她提起过的,当时因为柯宗山残害十多名儒生,倒是沈鸿儒未能救回妻儿,最后收到了带血的遗物。可如果绑匪恼羞成怒,杀了他的妻儿泄愤,直接送回两具尸体不是更能报复么?   难不成……其中有变?   可若他们还活着,又怎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傅成璧回到六扇门,将从相府当中盘查的情况告诉了段崇。段崇拧紧了眉,吴钩的生母唐氏是京城人,而且是与先夫生下的吴钩,且年龄无差,难道唐氏和吴钩就是沈相的妻儿?   段崇说:“我会去查。”   孟州离京城千里迢迢,要想调查清楚需要时日。皇上已经下了严令,限段崇尽快破案,万一传回的消息对破案无助,平白浪费多日,皇上知道定会怪罪下来。   段崇和傅成璧兵分两路。傅成璧继续跟唐氏这一条线,段崇则按照吴钩之前给出的画像,在全京城范围内搜查可疑人物。   傅成璧传唤相府的老奴来衙门当中,询问关于相爷正妻的事。   他的原配夫人姓卓,出身书香门第,与沈相自小定了亲,待沈相连中三元归来时,两人才完亲。卓氏性情温婉贤淑,嫁予沈相之后,夫妻二人鹣鲽情深,相敬如宾,没几年卓氏就怀上一小公子,取名沈克难。   若不是当年逢大难,原应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傅成璧再问些细枝末节的事,老奴摇头不知。   老奴言道:“我等粗使奴才,郡主再问也是不知了。不过沈夫人从前有一个从娘家随来的嬷嬷,都是在内院贴身服侍着的老人,我们都叫她青姑。沈夫人出事以后,青姑就离开了相府,自己过活去了。郡主有甚么想问的,或许她能知道。”   傅成璧:“青姑?”   老奴给傅成璧跪下磕头,“恕老奴再多嘴一句,青姑脾气不好,但心肠不坏。若是无意冒犯冲撞了郡主,您大人有大量,也放过她一回。”   根据这老奴的记忆,傅成璧派人去寻了寻青姑的住处,庆幸她还未离开京城,找了两天也就找到了。   不过她一听说官府的人是要询问关于相府的事,刻薄地一笑,“我个家使奴才出府多年,对此事一概不知,找别处去罢。”   前来带人的信鹰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不肯合作的人,见这老奴才不是个好惹的相儿,又不好直接用强,左右没辙就先回到六扇门问了问傅成璧的意思。   傅成璧挑眉,想起那句“青姑脾气不好”,可见非虚。   先前查寻青姑的时候,得知她还有一远房亲戚在外地过活。傅成璧转念想到一计,让玉壶扮作入京投靠青姑的亲戚,去敲了她的家门。   傅成璧的轿子就停在陋巷的拐角,抬头能看见湛青色的天,还有青瓦垒成的泥鳅屋脊。玉壶进去多时,天也渐渐转至黄昏,晚霞灼灼地烧了起来,她掀开帘子望着,想到吴钩,还有吴钩那幅《晚照》……   李元钧。   这个名字甫一闪现在脑海,傅成璧的背脊爬上蚀骨的寒意。又会和他有关吗?   不待她再往深了去想,玉壶瘪着嘴,灰头土脸,又是哭笑不得地走过来,说:“郡主,我教人识穿啦。”   傅成璧笑了一声,“甚么也没问出来?”   玉壶点头:“青姑问得我脑袋疼,我都没来得及说话。不过我已按照郡主的吩咐,同青姑说明白了……她要来拜见您。”   傅成璧在玉壶进门之前就跟她叮嘱过,如果教青姑看出破绽,就直接说明来意,并且言明她的主子卓氏很有可能还活着。   青姑是看着卓姑娘长成沈夫人的,将她视作亲生女儿,当年死得冤枉,连个尸首都没能找到,为此她怨了相爷一辈子。卓氏死后,她就离开了相府,也不认二主,随着夫家过活。   对她来说,没有甚么能比卓氏的下落更重要的。   得允后,青姑走到轿子前标准地行了个官家礼,“老奴参见郡主,郡主千岁。”   “青姑不必多礼。”轿帘教左右掀开,傅成璧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从轿子当中走出来。   青姑眼睛及到鞋尖儿,又将身子伏得更低,“敢问郡主,方才姑娘所说可当真?”   傅成璧说:“是不是真,就看嬷嬷肯不肯如实答话了。”   青姑连连哎着应了几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抹了把眼泪,才弓着身请傅成璧到家里坐。她是个利落人,小宅子收拾得干净,只不过傅成璧这等身份尊贵的人进来,也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青姑弯腰站在傅成璧面前,候着待她问话。   傅成璧问:“青姑是沈夫人的贴身嬷嬷,从前在相府当差,可知沈相与夫人的感情如何?”   青姑默了一会儿,说:“老奴怨着相爷,可也得说实话。相爷夫人夫妻和睦,没红过脸也没拌过嘴,感情很好,相爷他……本来是个极好脾气的人。”   “你为何怨他?”   “他到底是老奴的前主子,纵然老奴离了相府,也不该在主子背后嚼舌根。”   傅成璧默了一会儿,抬眼望向她:“是因为沈相残杀儒生一事?”   青姑难能掩饰地皱了下眉,身子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尽管过了那么多年,想起当时恐怖的场景犹然胆寒。   “当日之事,与沈相无关。刑部已为他翻案。”   青姑轻讥地笑了一声,显然不信,但她低着头并未说出来。   傅成璧也能理解。当年找出残杀儒生的罪魁祸首之时,正是在沈鸿儒扳倒柯宗山之后,坊间传说皇上想任沈鸿儒为相,才找了柯宗山当替罪羔羊,以此洗清他从前犯下的罪孽。   傅成璧道:“你不信,可也是事实。若为了此事而怨恨他,实在太不公平。”   “并非全因此事。”青姑道,“相爷飞黄腾达之后,仍然念着从前的约定,愿意迎娶门第低微的夫人过沈家的门,将她视为唯一的妻子。在老奴眼中,相爷是重情重义之人……出了、出了那事之后,夫人一直相信相爷不会做这样的事,老奴也是如此;若不是后来夫人和少爷亡故,老奴会一辈子忠心相爷……”   “杀害沈夫人和小公子的并非沈相……这不是他的错。”   青姑苦笑一声:“老奴活了大半辈子,难道还不懂这样的道理么?老奴恨,是因老奴以为他重情重义,却不想他为了功名利禄,竟能那等薄情寡义……”   当年沈鸿儒推行新政,激锐冒进,想要彻底改变朝廷当中腐落朽败之处,在改革科举中大变题目。卓氏自小饱读诗书,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几次劝诫沈鸿儒莫要为此昏头上脑,失了沉稳。   但是当时卓氏的父亲也位于科考的考生之列,他已当了四十多年的举人,胜负在此一战。卓氏的劝说,让沈鸿儒以为是她唯亲的缘故,平生夫妻二人只打过一次冷战,便是在此时。   科举之后出了试子割肉自杀的事。其实当时死得不单单是那学生一个,还有卓氏的父亲。   他见此生考中进士再也无望,万念俱灰,回家后就吊死在房梁上。卓氏收到了父亲的死讯,悲痛欲绝之下,与沈鸿儒彻底冷了心肠,带着沈克难回娘家给父亲奔丧。   可纵然与沈鸿儒生下隔阂,她也留了青姑在府上,嘱咐她好好照顾沈鸿儒起居。也是因此,青姑才免了一遭死劫……因为就是在回家的途中,卓氏和沈克难才被歹人劫持了去,其余侍卫奴才无一幸免,皆亡于刀下。   “害了人的是他,没能救了人的也是他。”她红着眼眶,泪水纵横而下,软了膝盖跪倒在傅成璧的面前,“夫人和小公子都死了,只有他活得很好,一转眼就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周宰相……”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剧情令人窒息。   段崇:窒息。 第120章 义父   傅成璧定了定心神, 万千思绪在脑海中回转, 之前排除吴钩的嫌疑就是因为沈鸿儒是他的恩师,吴钩没有充足的动机杀害他,可如今却不一样了。   如果吴钩真是沈鸿儒多年前亡于绑匪刀下的沈克难,按照年份估计,那时的他已经十三岁,正是记事的年龄, 他一定知道沈鸿儒就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且如青姑一样, 对他心怀怨恨。   两人也有不一样。   青姑并非直接的受害者, 而吴钩却是。或许, 他对沈鸿儒的怨恨会更深。   虽然目前种种皆是她基于现有事实所做出来的推测,但的确有必要再审一审吴钩了。   夜幕降临,星月隐于浓重的云层当中,临京长街上黑漆漆的, 只有行人手中拎着的灯笼在颤颤摇晃。马长嘶一声, 停在府门前, 段崇冷峻着脸下马,府门接迎的奴才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马缰。   “夫人回府了没有?”段崇拍了拍肩上的风尘, 一边大步往内院走一边问道。   随在身后的奴才小快步跟着,点头道:“天一黑就回府了,用过膳后已经睡下。”   段崇回到房中来,果真见已经熄了灯。今儿玉壶守夜,见段崇来则要掌灯, 教他抬手止住,噤声退到耳房当中休息。   段崇很快适应了黑暗,走到床边,凝望着傅成璧的睡颜。   眼下已经渐起暑热,就今日起了浓云,夜风清爽些,窗户张开一条缝隙迎着风进来,轻轻吹起水波似的帷帐。傅成璧枕着藕臂,发扫过光洁的额头,正睡得深。   段崇轻叹了一声,将坚硬的软甲轻巧地解下来,金属的碰响就跟冰块碰瓶一样清脆。   泛着月华色的珠子从他的怀中不慎掉到床上,段崇蹙着眉去捡,却有一只莹白的手比他更快。   “很少听见你叹气。”傅成璧睡眼惺忪,刚刚转醒,声音清软得不像话。发汗的手心当中握着凉凉的明珠,她有些好奇,拈起来细细打量。   段崇将珠子拿过来,随手扔到一旁高案上的杯碗里。   “很重要的东西?”傅成璧杵着脑袋看向他。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着坐到床边脱靴。   傅成璧坐起身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坚阔的肩膀上,手从胸膛往下探去,一路撩着火。她伏到他耳边再问:“哪个女人给的定情信物呀?”   段崇挺了一挺背,一把将傅成璧揪到怀中来,手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失笑道:“我只有你一个女人。”   傅成璧咯咯笑了一会儿,搂着他的脖颈贴到他胸膛中去,轻道:“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信你。”   段崇听她语气恹恹,以为她真误会了甚么,捞着她一起倒在床上,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儿,“傅大人,定罪讲究证据,你这是不讲道理。”   傅成璧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巴,“我同你讲不得道理。”   段崇衔住她的唇吮吻缠绵,他几日悬着的心渐渐从她身上寻着安慰。许久,他轻扣着她纤细的腰肢,抱得紧紧的,下巴蹭着柔软乌黑的发,轻声说:“好好睡罢。”   傅成璧闭着眼,说:“今天我从相府老奴那里得知,沈相的岳父也是当年应试的考生之一,因逢革新而落榜,回家以后就悬梁自尽了。”   段崇的手环得紧了一紧。   “我想明日主审吴钩,探探他的口风。”   段崇想了一会儿,“我陪你一起去。”   睿王府,宝楼。   书案上铺陈着一纸画卷,卷上用墨笔勾勒寥寥几笔,隐约能看得出是高台阑干,阑干上有一人影,笔墨重在写意,故而没有相貌,只是身影绰约,可以看出是个女子,站在高台上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能掉落下来……   李元钧将画卷攥得发皱,狠狠地扔到地上,眼眸当中的戾气越来越深,将他眉宇间的书卷气都压了下去。   一阵喀啦喀啦铁齿轮咬合的声响,接着沉闷的轰隆响,李元钧身后的博古架两翼展开,露出一道黑洞洞的暗门。门中有烛火渐行渐近,走出来一个身形劲瘦的男人,獠牙面罩拢着他鼻子以下的面容,目光深深地盯了一会儿李元钧。   “义父从抚州回来,就听九娘说你回京以后一蹶不振。何时变得如此沉不住气了?”   “我输给了段崇。”   “胜负乃兵家常事,从前在门中训练,你也并非能一直赢他。”他弯身将地上残破的画纸捡起来,眉毛挑了一挑,“女人?是夜罗刹?”   李元钧摇了摇头。   “那是谁?”他似乎对此很高兴,深黑的眸子里隐隐流动着欣慰的笑意。   李元钧沉默了一会儿,说:“不重要。”   “喜欢她?”   “不喜欢。可若是我得到了她,段崇会生不如死。”李元钧阴恻恻地看向男人,似笑非笑地说,“他也是你的儿子,九娘一心想让他回到千机门,如果我要毁了他,义父该当如何?”   男人嗤笑了几声,“收他为义子,也不过是因为他比别的狗更凶一点儿罢了。你若不喜欢,杀了便是。”他将皱皱的画纸铺展开,再道:“义父教过你,你是未来的帝王,想要甚么都可以。下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义父会为你准备好礼物,记得早回来。”   “晚上罢。皇兄要在宫中为我设宴。”李元钧问,“沈鸿儒死了,是义父的手笔?”   “我可甚么都没做。”男人掀袍坐在一侧,“只是教了他一些……能够洗清嫌疑的手法……”   李元钧再度提了墨笔,目光凝在一张新的画纸上,说:“在这个关口上,如果段崇找不出真凶,皇兄可不会轻易饶了他。”   傅家手握重兵,他娶了傅成璧女儿,就该明白自己以后绝不能再政事上行差步错。义父此招杀得绝,不单单是除掉了沈鸿儒,还给了皇上一个贬谪段崇的好机会。   男人冷笑了几声,“可惜啊,沈鸿儒死了。不然我还真想看看,他要是知道自己是被亲生儿子杀死的,得是个甚么模样。”   翌日,傅成璧和段崇一起来到府衙当中,审问吴钩。   现如今尚未有确凿的证据指明沈相的死与吴钩有关,所以他还不是戴罪之身,只是嫌疑之身。留在衙门待审,不囚于牢狱,而是住在府衙当中的一间房舍当中。   段崇和傅成璧来时,吴钩正在作画。府衙对他宽纵,想要甚么一样都不会少,笔墨纸砚皆备得齐全。   外面看守的衙役传唤一声,吴钩忙擦拭自己满手的颜料,起身迎接。吴钩这回看得清楚,两人段崇偕肩而来,亲昵无隙,不似简单同门共事的关系,暗道难不成这位女郎官就是段大人口中的“夫人”?   见段崇面容刻板严肃,不像是会回答他此等问题的人,吴钩闭口愈发沉默,将头低得更深。   段崇说:“循例问你几个问题。”   吴钩说:“只要对案情有帮助,学生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请段崇和傅成璧上坐,自己拘着坐在一侧的凳子上,双膝并紧,坐得十分端正。   傅成璧问道:“当日沈相与你在雅阁中谈甚么?”   吴钩皱眉,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到这样的问题,“这与凶手有关吗?”   傅成璧正想着要编甚么诱他说出答案,段崇直接冷声斥道:“是我在审你,不是你在审我。回答。”   吴钩低了低头,似乎在思索,最后含混道: “没甚么特别。就是谈一些诗词歌赋,以及新政时务。”   “你母亲是京城人氏,改嫁给吴大佑那年你十三岁,如今回到京城,”段崇眸中沉墨,隐隐泛寒,“应该对这里并不陌生罢?”   “你们为甚么要调查这些?”吴钩一时怒横起眉,脸上激红。   片刻后,他点着头出了口气,道:“我懂了,你们还在怀疑我。沈相是我的老师,于我有恩,我不可能杀他。我说过,凶手就是那个人,那个黑衣人!你们这是在无谓地浪费时间!”   “本官来这里就是为了破案。”段崇点了一下桌子,“吴钩,回答本官的话。”   “我不记得了。”吴钩紧皱着眉,握得手背青筋突起,“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脑子都不灵清了,醒来后就忘记了之前的事。”   “你没问过唐氏关于你生身父亲的事?”   “一个死人,有甚么好问的?”   他不能问,也不会问,这对吴大佑来说不公平。   吴大佑已经待他很好很好。有一次风雪夜里,吴大佑摘掉破烂的厚手套从棉袄里掏出一本崭新崭新的《儒义》,这是他攒了一年才买来的新书。吴大佑就站在黯淡的烛光当中,身影倒在暖炕上,青山一样。   吴钩那时候就想,哪怕是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了。   傅成璧将笔搁在笔山上,静静地望着吴钩,说:“你不问,不如听我说一说。”   吴钩轻轻锁着眉,满目里皆是疑惑。   “当年沈相任内阁大学士,与朝中新派合力推行新政,于辛卯年春试中首发变革,令当年应试的考生苦不堪言,甚至有人精神失常,为此事自杀身亡。”   吴钩渐渐拢起了拳头。   “不幸的是,当年赴试学生中有一个人正是沈相的岳丈卓太爷。他多年屡试不中,逢新而不得变,终成心病,最后在自家房中悬梁自尽。卓太爷死后,卓家上下想必少不了要辱骂沈相,他即便有心回家祭拜都不成。沈夫人夹在夫家和娘家中间终归不好过,最后只得选择夫妻分离一段时日,于是就带着幼子回到娘家,先为父亲置办丧事。”   暑气热浪翻腾着卷进车厢内,两侧开了窗,随着马车轱辘辘前进才得一些清风,可风也是热的。沈克难从小养在相府当中,没有出过远门,也没受过这样的罪,背后都热出了一层红疹子,痛痒难耐。   可他自小懂事,知道母亲还在为外祖父和父亲的事情伤心,于是忍而不发,不想教她担心。   他那时候年纪不小不大,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对待最近家中发生的巨变,他没有任何的概念,只知道父亲现在做得事,让所有人都不开心。   沈克难窝在卓氏的怀中昏昏欲睡,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小声呢喃着问:“奴才们说是爹气死了外祖父……外祖母恨他,娘也会恨他吗?”   卓氏面容温婉,嘴角一直含着笑容,只是在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僵了一瞬。见她没有回答,沈克难再问:“娘以后也会一样讨厌克难吗?”   卓氏轻抚着他汗津津的额头,柔声说:“克难,无论爹娘怎么样,都会像从前一样待你是宝贝。等你爹处理好京城的事,自然会来找我们的……”   沈克难轻呼出一口气,小脑袋往卓氏的怀中钻了钻,安安心心地睡过去。   没多久,马车猛地刹住,卓氏下意识护住沈克难的头,两个人狠狠地撞在车厢上。   “怎么了?!”卓氏惊声问。   “夫人少爷,别出来。”   驾车的车夫是沈府的侍卫,沉声嘱咐一句,继而就听见他走远了,说:“主家在此取道,未跟土地爷打招呼,车中财物愿意尽数奉上,还请各位好汉念在一干妇孺份儿上,手下留情。”   卓氏听出是遇见打劫了的,吓得脸色惨白,却死死地护着怀中的沈克难。   金银奉到铁马头前,可为首的蒙面人鄙夷地瞧了一眼,冷声下令:   “除了车中的女人和孩子,其余人,杀——!”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他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把定情信物带回了家……   段崇:这他妈简直千古奇冤!   傅成璧:他还骂我……   段崇:……我去跪搓衣板行吗? 第121章 澜沧   金灿灿的阳光泻进窗内, 落成柔和的碎影。   傅成璧往窗外看去, 缓了一会儿,说:“他们会把人绑到哪里?肯定不会离京城太近,也不能太远。”   段崇接过话锋:“京城往外接抚州,中间绵延着一道山岭,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 应当是最好的位置。”   仿佛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回响在耳侧,沈克难浑身滚烫, 阴冷的风一过, 就让他瑟瑟发抖。他意志昏昏沉沉的, 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只能隐隐听见母亲在苦苦哀求着谁……   ——无论甚么条件,我都答应……求你,求你不要伤害我儿子……他还小, 甚么都不知道, 这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傅成璧沉默良久, 往下的事,她说不出来。   段崇抱臂, 看着吴钩有些发青的脸,说:“一共十八天天,不长;但对于女人和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   求生的渴望往往在生死关头最为强烈,母子二人在恐惧中煎熬挣扎了那么久, 最后完全破灭的那一刻,足够将人击溃。   近二十名儒生的头颅被挂到城墙上的时候,那些绑匪都疯了,他们开始争吵,商量着对卓氏和沈克难的处置,如何才能对沈鸿儒进行最狠的报复。   沈克难听他们吵得厉害,越来越害怕,哭着问她:“为甚么爹还不来?”   卓氏已经得知沈鸿儒所做的事,眼眸中的光亮一点一点消沉下去,化成死潭,空洞洞地止不住流泪。她哑着声说:“你爹没有错……他只是没有选择我们……”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沈鸿儒妻儿的案子就搁在卷宗库里,成了一桩悬案。后来官府捉到其中一名绑匪,得知是当年应试不利的考生雇佣了一群亡命之徒劫持了卓氏和小公子,按照他的供述,官府派兵去搜山,可到最后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傅成璧想了想,如果章氏和沈克难能够活下来,最大的可能就是绑匪内部出现了分歧。或许其中有一人产生了恻隐之心,才给了章氏和沈克难活命的机会。   从京城到孟州,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一路上经历了多少苦难,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知晓。无论是傅成璧还是段崇,都推断不出来。   吴钩面容麻木,血液像是被冰住了,浑身僵得一动不动。   傅成璧又说:“你寒窗苦读多年,就是想有朝一日回京城找到沈相。你想问他为甚么可以对你们母子二人不管不顾,问他知不知道你们受了多少苦才能活到今天……”   傅成璧每说一句,他的拳头就攥紧一分;每问一句,额上青筋就凸起一分。   段崇面上镇定,实则目光死死地锁在吴钩的身上。   傅成璧见他快要控制不住情绪,转而冷声激他,“不过你和你娘虽然吃过苦,到底也享了多年的福,可沈相在得知你们死讯后却没有好过一天。或许你该问问他,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   吴钩登时色变,猛地一砸书案。段崇趁势逼问,喝了一句:“你恨他,所以你杀了他!”   吴钩咬死了牙关,与段崇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他想起自己曾被嘱咐过的话——段崇是个聪明人,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能查出当年的事,你承认就好,这个身份对你有利而无一害。   吴钩松开牙关,笑了一声,脸上的怒气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没想到你们已经查出来了……”吴钩笑了笑。   傅成璧道:“你果然是为了沈相才……”   “不是。”吴钩横了她一眼,“我进京的确是为了春试。春试过后,我借住在相府,有一次老师看见了我手臂上的胎记,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他挽起袖子,小臂上果然有一处暗红色的胎记。   “当日老师请我去品香楼,就是为了与我相认。他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品香楼的胭脂凉糕。”   “可是小时候的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段崇质问道:“为何你一开始不说?”   吴钩回答:“是老师不让我说,怕影响仕途。”   吴钩出身贫寒,却才德兼备,春试一举得中“会元”,而沈鸿儒正是他的荐卷官。如若现在他与沈鸿儒相认,民间难免会编排出吴钩依附父亲上位的谣言,众口铄金,虽当不得真,但总归风传不好,有损吴钩清誉。   “……他当时已经死了,我不能再拂逆他的意思,就想等着尘埃落定之后,再以儿子的身份为他扶棺送葬。没想到你们竟查了出来。”   “你不恨他?”   吴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开始恨过,可我明白……那些事,怪不得他。”   傅成璧阖了阖眼,蓦地松开手,才发现已经攥出了一层热汗。   她起身告辞,段崇随即站起来,同她一起离开了吴钩的房舍。待他们消失在视野当中以后,吴钩的目光又移到浓墨重彩的画幅上,眼中渐渐升起不明意味的笑意。   穿行在游廊当中,傅成璧轻且绵长地叹了一声,“明明就差一点儿……”   段崇说:“他是个聪明人。”能在情绪刀尖上收住关口,对于任何人来说都不容易,可是吴钩却做到了。   “除了吴钩外没有人证,也没有任何物证,能得的供词也仅仅出自他一人之口。”傅成璧说,“他说有第三个人,我们就要天涯海角地去找么?我听裴大人说,翰林院已经递交了公文,如果再找不到证据,就得放了吴钩。”   “放了就放了。吴钩还有一场殿试要参加,这段时间他会继续留在京城,跑不了。”   傅成璧说:“你可还有别的办法么?”   段崇沉默不言,似乎想到了甚么,神色不豫,眼中漫上杀气。   他令马车送傅成璧回府休息,目送车马远去后,他抬手按在剑柄上,转身上马奔去了六扇门。   杨世忠和裴云英都在,听传来到段崇的值房内。甫一入门,裴云英就看见书案上那颗蓝灿灿的明珠,登时惊了一惊……   “这是从何得来?”裴云英问得有些急促。   段崇还在看着案宗,没有抬眼,挥了挥手先让他们坐下,待合上之后才应答了一句:“验尸的时候,从沈相的喉咙当中取来的。”   杨世忠说:“这不可能……当时我们已经将柯贼的澜沧党剿灭殆尽,没有漏网之鱼……”   这枚珠子,名为澜沧珠。若是翻录野史或许能些零碎的记载,但都不完全。只有曾经参加过剿灭柯宗山一党的信鹰才会知道。   澜沧珠共计十颗,乃是东海进贡朝廷的珍宝。当时首辅柯宗山在涌入京城的流民问题上处理得当,为先皇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于是先皇就将澜沧珠赏给他。   后来柯宗山命能工巧匠将其分别打造成腰佩,分别赐予他的十位得意门生。这些门生后来在朝中做上高官,在朝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先皇年迈病衰,无心理朝,柯宗山及其门生形成的澜沧党,曾经在朝廷当中一度左右国事。   民间私称之为“十殿阎王”,称柯宗山为“真帝”。   先皇驾崩之后,文宣帝即位。他尊柯宗山为相师,并且立柯宗山的女儿柯氏为皇后,但对柯宗山把持朝政一事实则深恶痛绝,甚为忌讳。   文宣帝允大长公主李静仪推行女官制度,实则是想借她的手逐渐蚕食柯宗山的势力,形成对峙的局面;后来也在暗中支持她与沈鸿儒推行新政,只是没想到柯宗山仅仅走了一步棋,就让整个新政崩溃瓦解。   再然后,段崇带着一干江湖豪杰投靠朝廷,接任六扇门魁君一任。与沈鸿儒联手,一同搜集到“十殿阎王”这些年来的贪赃枉法、弄权夺政、欺君罔上等共计十大罪行的证据,文宣帝握有铁证之后,则派以段崇为首的六扇门直接抄了这些“阎王”的家。   来得猝不及防,来得雷厉风行,满门斩立决,家产尽数充公。   杨世忠说:“就连柯宗山,也是皇上亲赐了鸩酒,验明正身后才下葬的。”   “在沈相的喉咙当中发现了澜沧珠,是凶手故意留下的?不可能,他不可能平白暴露自己。应该是沈相留给我们的线索。”裴云英笃定了一句,疑而自问,“难道是澜沧党的余孽回来报复沈相?”   “今天我和明月再审吴钩。明月激了他两句,吴钩就有些捺不住脾气,这样的性子,如果不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他定不会将牙关咬得那么紧。”段崇说,“我怀疑他背后的人就是澜沧党的余孽。”   杨世忠咬了咬牙,“我顺着这条线,再去细查!”   裴云英思索片刻,陡然冒出一个危险的念头。他盯向段崇,沉声说:“……当初与澜沧党结仇的人不止沈相。还有你。”   段崇何尝不知?这些日他心神不定,就是因为此事。   从前他独行于世,牵挂心肠的唯有恩师齐禅;但齐禅游历四方,行踪不定,去杀他的人才是危险的那一个,故而段崇在朝为官,向来无所畏惧。   若是从前的他遇上这种事,反而会更希望幕后之人尽快现身……   可现在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你们江湖腥风血雨,我一个闺阁小娘子真der承受不来。社会社会。   段崇:…… 第122章 生辰   此案因澜沧珠与以柯宗山为首的澜沧党联系起来, 段崇权衡再三, 入宫将此事禀告给文宣帝。   文宣帝了解澜沧党,平时看起来恭敬忠顺,做起事来实则一个比一个狠辣。若沈鸿儒的死真与他们有关,段崇必然会成为他们下一个目标。   段崇自恃剑法,不虚于恶,可他有一个太容易教人拿捏的软肋。文宣帝说:“朕会亲自调派兵力加强段府的守卫, 你且心无旁骛地去查。如若真是乱党,这次定要斩草除根。”   “臣遵旨。”   文宣帝安排六部暂由乔守臣代为掌管, 由他牵头, 继续推行新政。关于新相人选, 文宣帝迟迟未决,不过沈鸿儒在任期间,权力下放得当,六部各司其职, 一时也未出大乱。   很快就到了月初, 睿王生辰。   文宣帝特意将殿试推到李元钧生辰之后举行, 并在当日酒宴群臣,为李元钧贺寿。   随着请帖一起到段府的还有七皇子李言恪的亲笔书信, 信封是写给段崇的,信中却是希望段少傅能够带傅成璧来宫中赴宴。   段崇看过后哼笑一声,将信纸折进信封当中扔到一侧,负手走到傅成璧的身后去。他握住傅成璧的双肩,躬身看了一会儿铜镜里的人。   她还穿着寝衣, 颜色娇艳,衬得肌肤腻白。段崇轻吻着她的脖颈,在半露的锁骨上吮出红色的印记,傅成璧放下玉梳,抬手抚了抚他的发,笑问:“怎么啦?”   段崇握着纤腰将她轻按在梳妆台上,踢开凳子压了下去,细密的亲吻落在后颈,扯开衣衫一路吻到腰窝。傅成璧身上渐渐滚烫起来,她抬头就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意乱情迷,情态旖旎。   段崇一手挽着她的发,一手揉捏着她的耳垂,说:“皇上宫中设宴,邀文武百官入宫一同为睿王贺寿。”   “不去不行么?”傅成璧诧异了片刻,问。   当初傅成璧本以为能将李元钧私自离京、干涉西三郡选主一事告知皇上,扳他一局,只是回京之后,她派人打听,却得知那段时间内李元钧一直在京,从未离开。   傅成璧大抵能猜到,李元钧多半是找了个替身移花接木,才没有引起皇上注意。她手上没有物证,很难动得了李元钧分毫。   傅成璧活了两辈子都看不懂这个人,对关于他的所有事有着本能的抵触。   段崇能够感觉到怀中人的恐惧,环住她的胸,轻声道,“有我在。”   傅成璧教他束得紧紧的,满脸通红,挣扎了几下。段崇急喘了几声,警告道:“别动。”   他拦腰将傅成璧捞到怀中,抱到床上去,含混地唤了几声“明月”,吻得愈深。傅成璧不晓得他大早晨的在发甚么疯,只是鲜少见他有沉纵的时候,就随了他高兴。   黄昏时,马车络绎驶进宫门。傅成璧没甚么精神,窝在段崇的怀里模模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马车过了一重门,需得下车换辇。   “见到七皇子的时候,提醒他别忘了今日的课业。”段崇亲了亲她的额头,嘱咐道,“别让他缠着你。”   傅成璧失笑,“还有你这样严苛的,一天也不教人休息么?”   “教不严,师之惰。”   下了马车,段崇要去奉天阁与其他官员一起等候,而傅成璧则要同一干女眷一样,坐上轿辇去到兰若堂拜会静妃娘娘。   静妃娘娘现如今是后宫当中最得宠的人。   皇后被废之后,惠贵妃去了大佛寺为大周诵经祈福,宫中妃嫔无一可以封后的人选,后位悬空多时。先前文宣帝将废太子李言玄交给静妃抚养,并且封了妃位,加上静妃也是将门出身,虽然不如惠贵妃家世显赫,可如今看来也是母仪天下的最好人选。   况且现在七皇子李言恪已经由静妃代为照看,李言恪甚得文宣帝偏爱,也是近来宫中众所周知的事。李言恪虽然年少,可还未立妃,京中夫人不免为自家小女打着正妃的主意,到了兰若堂,自然是巴结都来不及。   言恪一早就教人收拾起来,他晚间要为六王叔庆生,穿着必得隆重得体。正装束领,他穿不习惯,到底年少,也不会隐藏情绪,吵吵嚷嚷了半天不肯穿。   奴才都拿他没办法,前后跟着哄着。   到底是从前服侍过惠贵妃的孙姑姑最精明,搬出傅成璧来说他:“郡主不时就到宫中,殿下这副模样,教郡主看了,笑话你总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才不是!璧儿姐姐才不像姑姑嘴巴坏!”他瞥了瞥嘴,想起傅成璧,最后败下阵来,乖乖地穿上了。额前勒着抹额,胸前佩着下衔美玉的缨络银圈,气派斐然,朝气蓬勃。   系腰带的时候,宫女不慎勾住言恪的头发,扯得他一疼,下意识将她推开。言恪捂着脑袋,喝道:“你怎么笨手笨脚的!”   宫女吓得不轻,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给他磕头,眼见着都要哭了出来。   派去候傅成璧的人已经请她移步到了殿外,让奴才去殿里通传,李言恪听后大喜,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往外跑,迎头撞上正跨过门槛的傅成璧。   “璧儿姐姐——!”   傅成璧去了趟西三郡,也有大半年没有见到李言恪,不想小孩子竟能窜得这样快,脸上还都是稚气,却已长得与她一般高了。她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他,见他腰带系歪了,伸手为他整了整,说:“长高了。”   李言恪一把抱住她,“我好想你。”   傅成璧说了几句体己话,拍着他的背哄他松开手。李言恪拉着她坐到榻上,教人将自己方才下了一半儿的棋盘收拾干净,又问道:“姐姐嫁了人,可还好么?少傅有没有教你受委屈?”   傅成璧摇摇头,说道:“方才与他分手时,他还教我跟你说,今日的课业千万不要落下。”   李言恪瘪起嘴,“他这人就是无趣,专会煞风景!除了父皇,谁见了谁不痛快。”   傅成璧想起从前段崇教他用金铰丝的时候,那副模样最最可爱不过,怎么教起李言恪来,就让他如此反感?傅成璧记得从前李言恪还是蛮喜欢段崇的。   李言恪见她只笑不语,以为说了段崇的坏话教她不开心了,有些慌张地握起拳头,说:“姐姐别气,我,我也并非是说他不好。”   “我哪里会生气?他甚么德性,我最知道。”傅成璧说,“以后他若是再凶你,就同我说,我替你收拾他。”语气不是责怪,听起来浓情蜜意更多些。   李言恪听到这句话,没有觉得高兴,心中酸涩,就像是吃了青杏子一样,耷拉下脑袋没有吭声。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我们初见时,你将弹弓打得那么准,这样好的天赋,更需要勤加练习,不能埋没了才好。”傅成璧温声说,“寄愁从未收过弟子,也不晓得该如何跟殿下相处,殿下宽仁,就多包容他一些。”   李言恪听教,闷声点了点头。他瞄见墙上挂着的铁弓,兴起眉说:“趁着天还未大黑,姐姐陪我去射箭顽儿罢?那些夫人小姐都陪着静妃娘娘,姐姐就陪着我,好不好?”   傅成璧笑着点头,“好。”   文宣帝知道李言恪喜爱射箭,但他年龄尚小,不宜出宫到围场那等地方练习,于是就专门令人开辟了一方小靶场供他练习。段崇每月来四次,都是在靶场里教他射箭,偶尔会指点他练习拳脚功夫和些许剑术。   铁弓很沉,拿在段崇手上服帖又听话,指哪儿射哪儿,箭矢又快又准;但对于李言恪来说,要张开铁弓仍旧有些费力。不过他在段崇面前犟得很,咬牙也要拿,第二日疼得连笔都握不住;后来段崇知道了,才让他从乌木弓开始拿起,现在也才刚刚拿起铁弓。   一箭接着一箭,十箭当中有八箭射中了靶心。前世,傅成璧曾随李元钧观望过武举考习射术,李言恪箭法精准,并不输于有望成为武状元的那人。   又中一箭,李言恪回过头来邀功似的地看向傅成璧,见她浅浅笑着,梨涡深深,拍手夸赞不绝,一时难为情比高兴还多,让他脸率先红了起来。   李言恪勾了勾额头,一手将铁弓递给奴才,嘴上别扭地说:“其实段大人更厉害,第一次他教我的时候,能够一箭将靶子射穿……”   傅成璧将擦汗的帕子递给他,笑道:“言恪如果多练习,以后能比他厉害。”   这回李言恪是真得高兴了,灿然笑起来,往她身前贴近一步,半闭上眼睛说:“我手酸得很,姐姐帮我。”   “手酸是因为练得少。”一个声音忽地横进来。   李言恪还没回神,帕子一张蒙到他的额头上毫无章法和怜惜地揉搓了几下,恼得他将帕子夺过按住,对方才松了手。   傅成璧眼睛弯起来,“你怎的来了?”   段崇立领朱袍,负手而立,目光深深地看向李言恪,“督促殿下习箭。”   “少傅。”李言恪垂下脑袋,抿唇敬了一声。   段崇这人,还真是从来都不会辜负他的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李言恪:长大之后打洗你!   段崇:论打架,你师父我还没输给过任何人。   李言恪:QAQ 第123章 失控   段崇淡淡瞥了他一眼, 说道:“上次教过你, 开弓时肩、背都要用上力。”他走过去,伸手捏住他的小臂,李言恪胳膊骤然窜上酸痛,疼得他“啊”一声大叫。   “寄愁!”傅成璧瞧他疼得脸都抽搐起来,上前抚住段崇的胳膊。   李言恪眼里都泛上了泪花,“疼!”   “逞强, 疼就对了。”   铁弓强悍,李言恪年轻, 起初拿起射三箭则放, 循序渐进为好。只不过少年总有一股强烈的表现欲, 尤其是在心上人面前……   “你表姐不懂射箭,以后殿下留着力气,多给姐夫见识见识。”他放开李言恪,对一旁的孙姑姑说, “带殿下去涂一些消肿的药, 不然明天抬不起来胳膊。”   李言恪整个人蔫儿下来, 瞧了段崇两眼,又对傅成璧做了个鬼脸, 才跟孙姑姑回到殿中上药。   傅成璧的手还搭在段崇的臂弯当中,教他捉住握在手里,说:“你袒护他。”   话是肯定的语气,其中不快显而易见。   “怎么对一个孩子凶巴巴的?”傅成璧笑他,“从前教我的时候也这样, 不晓得要换武袍都得挨教训,也难怪言恪不喜欢你。”   “我,我那时候并非是凶你。”段崇耳朵通红,左右找不到可以解释的话,又慢吞吞地说,“他不喜欢无妨,你喜欢就行了……”   “……”   傅成璧听了这话,心里怦怦跳得厉害,脸比他还红。   两个人勾了会儿手,傅成璧才启唇问道:“你怎么不在奉天阁,跑到这里来了?”   “那些官员烦得很。”段崇说,“沈相出事之后,六部的几个尚书都不太安分。”   傅成璧问:“他们要拉拢你了?”   段崇现在是文宣帝当前的红人,娶了傅成璧之后,身后倚仗着傅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任谁都是想结交的。只不过段崇此人无心于政事,教他办案比教他上朝来得痛快。   “我跟他们,谈不来。”   傅成璧晓得他不是谈不来,只是一旦沾染了这些事就容易惹祸上身。段崇对权力不感兴趣,他现在没有别的念想,只想与傅成璧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傅成璧却是蛮高兴的,红着脸往他身前凑了一步,“同我,就谈得来了?”   “当然。”温暖的余晖在他英朗脸庞上覆了一层柔光,他闻言笑起来,飞促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宫中的奴才大多识规矩,主家说话就会退得远远的,确保自己听不见了才停下;主家做事就把头低得深深的,确保自己看不见了才行。   段崇在她耳侧轻声嘱咐道:“少沾些酒。时候差不多了,我教人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府。”   “好。”   夜晚,星汉灿烂。宫中点起一盏盏花灯,万紫千红,五光十色,照得皇宫如同嵌在天地间的璀璨明珠。文宣帝听闻李元钧近来独好评弹,特地嘱咐礼乐司的人请最有名的评弹师傅入京,为李元钧贺生。   评弹师傅在正殿唱过,则抱着三弦琴到后宫当中再唱一巡,静妃礼待女眷,自然也少不得歌舞乐子。傅成璧来时,在席的夫人小姐起身给她行礼。   静妃见了傅成璧,眯眯笑起来,招手让她上前来,“郡主来得巧,这唱评弹的师傅是庐州来的,你听了定然欢喜。”   “多谢静妃娘娘。”傅成璧丹唇逐笑,连眼睛都弯起来。   这厢评弹的师傅踏上了乐台,唱得是《沉香榻》。   宫女奉上红玉酒盏,斟上果子酒,玫红色的液体在杯盏中荡了一荡。此酒并不辛辣,甜美犹甚,傅成璧贪着多喝了几杯,加之有人敬酒,没多久脸上就烧起来。她想起段崇的嘱托,说甚么都不肯再喝了。   起初没甚么反应,只不过这酒后劲儿大,到最后连评弹都听不入耳,脑袋沉沉乎乎的。她恐酒后失仪,执起团扇与静妃行礼辞下,由侍候的宫女扶着出了兰若堂,到最近的小景湖岸一边走一边醒酒。   提灯巡过的一队宫人遇上傅成璧,皆躬身敬了声“郡主”,待她走过之后,宫人才继续往前走。   队列当中跟在最后的宫人年纪最小,平生第一次见着这样隆重的宫宴,低低感叹着“方才见了个王爷,这回又见了个郡主……”,话未说完,就教领首的赏了一巴掌,喝令他多做事少说话。   傅成璧隐约听见一声“王爷”,正疑惑着,抬手就见前方不远处的小拱桥上站着一人,殷红正袍,转眸望过来时,像极了当日大婚的模样。   傅成璧一愣,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却教李元钧唤住,“璧儿。”   声音就在她的身后,凉凉的,袭上后颈。一旁跟着傅成璧的宫女收到眼色,躬身低头退到远处。傅成璧暗呼了一口气,转过脚尖来,看向李元钧。   说是看,她也仅仅是目光浅浅扫过一眼,继而垂首道:“王爷。”   “手教本王看看。”李元钧蓦地抓住她的腕子,将她一下扯到面前。   傅成璧惊着心挣了几下,太疼,放弃了。他手劲儿大得很,那些掌中的薄茧似乎能将她的肌肤划破。李元钧低头看向她的手掌,借着清寒的月光,仍旧能看到横在掌心当中的疤痕。   这道疤痕是从驿馆跳下来的时候,让金铰丝割伤的。这些个月用玉膏涂抹着,已经很浅很浅了。但这道疤痕却横在了李元钧的心上,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在船中的那几日,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是她。   李元钧下意识摩挲着她掌中的疤痕。   傅成璧抽出手,镇下心思,说:“成璧已离席多时,恐失礼于人,就不多叨扰了。”   李元钧发了狠,一手控住她的后颈,强迫着她看向自己,目光里皆是危险,“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还跳么?本王看这口湖倒是个好去处。”   “睿王爷,如果不想让皇上知道你曾出现在西三郡,现在就松开手!”她近乎咬牙切齿,胸脯起起伏伏,愤怒地瞪着李元钧。她能闻见李元钧呼吸间醉人的酒气,也知道他喝醉酒后向来最为放肆。   “威胁本王?你以为是谁教本王去得西三郡?”李元钧捏住她的颈子,压低声音说,“你胆子真不小……”不知是在说傅成璧敢威胁他的事,还是在暗指她当着他的面从高楼上跳下去的事,抑或着两者都有。   他的目光在傅成璧的脸上和胸前来回逡巡,海棠姿容,隐含着近乎天真的娇媚,这张脸曾在他梦里反复出现,其余甚么都没有,只有她。   就像中了蛊一样。   起初他怀疑过夜罗刹。夜罗刹用蛊术为他编织幻境,唤起他的欲望,由此就能借他人之手除掉傅成璧,成全她与段崇的美事。   直到他再次见到傅成璧的时候,他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确有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并非来自幻境,而是真真实实地想要占有她。这个女人对着心上人笑的时候,比蛊术都要厉害。   他的眸子此刻危险得就像一只野兽,压抑着攻击欲,灼热的呼吸一点一点覆了下来。傅成璧黑漉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种不反抗,对于李元钧来说已经等同于迎合。   就在他即将触到柔软的唇时,颈间忽地泛起细密的刺痛。李元钧退开,抚着脖子上的伤口,目光定在她手中绕着的金铰丝上,狰狞地勾起了唇,“胆子果真不小。”   傅成璧看向他,“我要是唤了人来,王爷的伤怕是不好跟人交代。”   收紧的瞳孔在转身的刹那松开,傅成璧背脊渐渐攀上刺热,握了握团扇才稳住发抖的手。   李元钧伫立在月华当中,待傅成璧走出去两步,他唤了一声“青雀”。这一声漫长得仿佛存在了上百年的时光,又短得只有一瞬,就在她听到的一瞬。   傅成璧一下僵住。   李元钧呵笑一声,却没有再问,低道:“有意思。”   ……   回到兰若堂后没多久,段崇派来请的宫人就到了,傅成璧拜礼告辞。静妃还笑她,“怎么段大人将你看得这样紧,连在本宫这里多待一会儿都不成了?”   傅成璧假托酒醉,才教静妃放了行。   她乘着轿辇出宫时,已有不少官员离席。到宫门前,玉壶提灯候在马车旁,不见段崇,经玉壶指了指,才在侧门下看到他。   两三个武官围在他面前,一会儿颔首一会儿抱拳,很是恭敬,好像在谈甚么事情。段崇轻蹙着眉,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余光扫到这边儿的傅成璧,才见他松了松眉。   傅成璧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不着急,自己则先弯身进了马车厢里。她半倚靠着软背,已然是头痛欲裂,犹豫着该不该将今日遇见李元钧的事告诉段崇。   离开小景湖前,他唤她青雀。难道李元钧也像她一样……?可如若他当真记得,这回又怎会轻易放过她?   还有他那一句“你以为是谁教本王去得西三郡”,是指他去西三郡一行,就是皇上下得令么?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元钧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傅成璧解不开。除了段崇,她不知道还能将这些疑惑说给谁听。   马蹄在青石板上叩了急急的几声促响,车夫见它不安分,扯着马缰,粗声粗气地喝斥了几声。这匹马还没安静下来,另一匹齐头的马也长嘶个不停,两匹马像是受了甚么刺激,突然间变得很暴躁。   “咄!咄!”   车夫拿马鞭敲着它们的脸警告,又摸着马颈上的毛安抚,可情况一点都没有好转。两匹马嘶鸣一声,撞开车夫,碾过他,一下疯狂地奔了出去。   玉壶差点被扯得倒地,脑袋一懵,下意识大叫起来:“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我本来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你们非要逼我杀人。   单九震:我儿杀人,我很开心。   ——————   基本上是压垮段崇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第124章 命悬   马突然暴走狂奔, 车中的傅成璧一个不防, 狠狠撞在车厢壁上,后脑勺和背脊乍开钻心的疼痛。   “明月——!”   段崇双目一红,即刻从一旁小厮手中夺了一匹马来,猛夹马腹疾掠而去。   这条长街直通往城门,两侧不设商贩摊位,此时正值夜深, 路上少有路人。马车就这么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段崇纵马逼在一侧, 才让两匹马朝正前方行驶。   猎风在他耳边厉号, 段崇五内俱焚, 风割在他的喉咙上,喝出的声音嘶哑颤抖,“明月!”   他扯着马头逼得更近,寻准并驾齐驱的时机, 借着马镫运力翻身扑到马车上。   傅成璧从一阵阵晕眩中张开双眼, 唇齿间腻着微腥的血味。狂舞的帘纱如海浪, 在她眼前汹涌不断。段崇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欲将暴躁的马制停, 口中不断唤着她的名字。   她想应,想起身,可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已经碎裂了,溢出几声痛吟,却不能动。   段崇制不停, 眼见马车就要望城墙上撞去,他松开缰绳,要去拖车厢当中的傅成璧,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了立在一旁楼上的黑影。戴着半口獠牙面罩。   一眼就够了。即便是个影子,就能让人遍体生寒的只能是他。   也不知是恍惚还是幻觉,段崇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他暗暗惊心,下意识要去护傅成璧,却不想两匹马忽地齐嘶一声,调转方向,将他狠狠甩了下去。   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地上,周身剧烈的疼痛让他脑中空了一瞬。   段崇挣扎着爬起来,眼睁睁看着前方的车厢教雷霆的惯性甩飞,“嘭”地一声撞在城墙上,脱了缰,顷刻间碎成一团。   段崇如血的眼睛愣了愣,紧接着喘上几口气,喃着“明月、明月”,跌爬滚打地靠过去。   城墙上放哨的士兵听见响声,一阵骚乱,胡乱问着怎么回事,提了兵刃往城楼下奔,煌煌的火灯笼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段崇眼里甚么都没有,就看见七穿八烂的破木当中有一片海棠红,不知是裙裾的颜色还是血的颜色,他只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分崩离析,最终灰飞烟灭。   他从满目疮痍中寻到傅成璧,抱在怀里,伸手捏住她的脸,“明月……看着我……”   傅成璧额角顺着脸颊淌下一大片鲜血,露出的手臂和脖颈教碎木划出细长密集的小创口。他眼角淌出泪,手扶着她软绵绵的头,不一会儿满手皆是腥腻的濡湿。   “求,求求你……”他贴着傅成璧的脸,声音破碎得拼不成一句完整的话,紧接着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又混沌的哭声,一把将她按到怀里,“明月,求你看我一眼……”   满是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来,勾住段崇的肩,傅成璧轻呛了一口,齿间血腥味更重。   段崇吓了一跳,看她眼睛张开一条缝隙,淌着淡淡的水光。他去探她颈脉搏动,再贴到心口去听跳动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对他来说却比任何响声都要震人心肺。   “不看,”傅成璧嘴唇动了动,气若游丝,可尾声中还隐着笑,“不好看……”   ……   午门出得乱子,很快就传到了御前。文宣帝听后大骇,即刻指派了太医院的人前去候命。宫人回禀时,李元钧正在宴上饮酒,听时险些将手中杯盏都捏碎。   首领太监到段府上等消息,文宣帝下令,必得听到平安才可回宫复命。他在正堂前等候多时,紧张得额头出汗,默念着为小郡主祈福,只道千万别出生命危险就好。   这厢杨世忠赶到时,见府上已经乱作一团。奴才前前后后跑着,门前倒出来的药渣都快堆成了小山,空气中都泛着一股苦味,苦得人舌根发僵。   来到主院,月光漫了半边的游廊中,抬首见段崇的身影立在暗处,扶着梁柱,像是受到剧烈的痛苦,一点一点弯下了脊背。   杨世忠大步走过去,抬住段崇的胳膊,“你没事罢?”   停了一会儿,段崇才复倚着柱子站起来,额上津津的全是冷汗,看向他的眸子里泛着森然的光。   杨世忠问:“我听说,是马受了惊,到底怎么回事?郡主现在怎么样了?”   段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你别着急,之前你不是请神医张妙手来京么?昨儿他刚到京城,裴二弟已经去请了。你放心,这老头出了名的阎王避,有他在,郡主一定不会有事的。”   段崇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说:“谢谢。”   “咱们兄弟客气甚么?”杨世忠惊疑不定,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寄愁,怎么了这是?你肯定吓得不轻,但这也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事,只要郡主没事,一切都好。”   “他回来了。”   “谁?”   “鹰狩。”   杨世忠听得心惊肉跳,道:“千机门门主?他,他不是死了吗?”   说完这句话,杨世忠也梗了梗声音。当初千机门销声匿迹,鹰狩也随之消失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这是从马腹摸到的。”   段崇张开手,伸到月光里来,杨世忠看见他掌心还全是鲜血,还有七枚尖长的银针。杨世忠说:“他这是存心要杀了郡主么?”   “他要杀得人是我。”   他是千机门的叛徒,鹰狩是个甚么样的人,段崇岂会不知?佛口蛇心,噬骨不见齿,上一刻还能亲切地唤着“我儿”,下一刻就能用浸过沸油的刀割了义子的肉去喂狗。   退出江湖,入朝为官,就是想从鹰狩给他的梦魇中解脱出来。可今天鹰狩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直接将他推入了深渊。   他抱着傅成璧的时候,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很快,裴云英背着个白胡子老头就出现在视野当中,后头紧跟着两个背药箱的小学徒。此人骨瘦嶙峋,教裴云英背着,骨架子都快被颠散了,好歹是全个儿地停到了段崇面前。   张妙手瞧了眼段崇,又见这院子里药味还浓,就知人还没死。人没死就成。他翻了翻眼皮,傲着脸看向段崇,“老夫立过规矩,不救朝廷的人。”   杨世忠急得冒火,“先生,老爷,人命关天的大事,您别在这会儿置气别扭人了。”   张妙手抬了抬下巴,“要救也行,只要咱们曾经的段大侠给老夫磕三个响头……”   话还没说完,段崇敛袍单膝跪地,面不改色道:“求张先生救命。”说着就要磕头,教张妙手一下按住了肩。   “……”张妙手没想到他竟如此干脆,“行了,你这一跪,老夫折寿,快直接进棺材了。”   “伤得是甚么人?”   “我的妻子。”   张妙手抬了抬眉毛,当时段崇在西三郡成亲一事在江湖上都传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听过一些风声,想起他娶得女子乃是老武安侯的闺女。   “此人救得。”张妙手肃了肃容,转身往屋子里走。其中背着药箱的女学生赶紧跟了上去,段崇亦随其后。   张妙手抬腿进去,见屏风外跪着满屋子的太医,正满头大汗地听着帷帐内的婢女描述伤势。今夜太医院待命的没有女医,这会子也刚刚通知到,还在赶来的路上。   张妙手脑子一炸,恼道:“这都是群甚么玩意儿?”他瞪了一眼段崇,“要这么多闲人干甚么!”   一群太医哆嗦着跪到门外去,只留了几个婢子在屋中帮衬。   段崇等在屏风外,扶着一角,往里面窥探,看见铺在床上的衣袖上还浸着鲜血,段崇收回视线背过身去。曾执骄霜就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剑客此时却连仔细看一眼的胆量都没有。   “弟子看她是淤着血,喘不上气了。”传出来得是女学生的声音,“宜应先施针放血。”   段崇掌中又握出一层黏腻的冷汗,抬脚离开了房间。   裴云英和杨世忠默然站在游廊下。裴云英方才听杨世忠说了鹰狩,对方在暗,我方在明,如今敢在宫门口明目张胆地对傅成璧下手,眼下局势已经不容乐观——有这一次,就不会止这一次。   裴云英对鹰狩的目的心知肚明,段崇是千机门最出色的鹰犬,可也是千机门建立以来的第一个叛徒。死亡在鹰狩眼中是最痛快的方式,鹰狩不会着急杀了他,甚至不着急杀了傅成璧,否则他也不会用这样麻烦的手段。   段崇取了骄霜剑,就要往府外走。   杨世忠见状,用手肘戳了戳裴云英,两个人一起拦到他的面前。裴云英皱眉看他,“你干甚么去?!”   段崇抬起血红的眸,“让开。”   他找不到鹰狩,却能找到鹰隼。   裴云英一甩折扇,伸出三尺青锋,铁了心地要挡住他的去路。   “怎么?想在皇城里杀人,你这个官还做不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哭也帅呆呆。帅到昏古七……   段崇:这是哄我? 第125章 心魔   “我知道是他, 也知道他在乎甚么。”剑鞘缓缓抬起。   面对骄霜, 两人心底俱生出了一股寒意。裴云英喉咙滚了一下,松了手中剑,迎上骄霜,“寄愁,你这是将剑对准了我跟大哥?”   “让开。”段崇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将汹涌滔天的怒意压得很好很好,只待一刻能够爆发出来。   “好!二弟, 让他去!”杨世忠握紧拳头,将裴云英拉到自己的身边来, 怒目而视, “段崇, 你要记着,人可以重来的机会不多,小心自己永远回不了头!”   他回不了头。   早在他为千机门杀第一个人开始,早在他称鹰狩为“义父”开始, 不与千机门做个了断, 他永远都不可能回头。   ……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 李元钧赤袍轻扬,踏着马凳子下来, 大步流星地走进王府当中。   “王爷,您回来了。”向倚竹迎接,起身时一眼就注意到他脖子上的伤口,担心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元钧下意识拂开她触摸伤口的手, 向倚竹愣了一下,他将脸上的冷意隐下,“教猫抓了一下,不碍事。本王累了,别让他人来扰。”   他越过向倚竹径直向宝楼走去。他一敛袍角,踏上阁楼,四周密闭,仅有一口窗来透气。书案后的博古架大敞,“鹰狩”两条腿搭在书案上,仰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画卷。   他听见李元钧的脚步声,将画卷一扔,懒懒地伸着腰,笑眯眯地说:“我儿回来了?”   “礼物呢?”李元钧冷冷地盯着他。   鹰狩笑了笑,凝视过去,“你还没收到么?”   “是你动得手?”   “我儿不是说要毁了段崇么?”鹰狩双手一摊,似乎他做得一切都是为了让李元钧顺心遂意。他道:“义父去看了一眼,想瞧瞧我儿喜欢得究竟是个甚么样的女人。养着当个宠儿的确不错,却配不上未来的大周天子。”   李元钧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拿下悬在墙上的剑,指向鹰狩。   鹰狩见状,挑衅般的吹了声口哨,说:“都敢明目张胆地拿剑指着义父了?不愧是我儿!像我当年弑师杀父的样子!”   李元钧一字一句地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动她。你也一样。”   鹰狩哈哈大笑几声,似乎对李元钧横生的暴戾特别满意。   他避开剑锋,一下夺至李元钧面前,扬手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李元钧嘴角流溢出血沫,紧接着,鹰狩又给了他一巴掌,反手握住李元钧的手腕,将剑刃逼到他颈子里去。   “当初利用展行,除掉沈鸿儒在春华坊的细作,拉拢一干官员到你麾下;再之后利用韩仁锋,挑拨向家和皇帝的关系,甚至令他废后;扫清前朝余孽,诱使太子谋反,所有的一切你都做得很好!”鹰狩森森笑着,“甚么时候开始心软了?”   鹰狩狠戾地盯着他,“西三郡有多重要?可以说你手底下那么多官员,都比不上一个傅谨之!有了他的拥护,才有益于你的登基大业。”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宋秋雁是那只蝉的话,那么聂白崖为螳螂,李元钧就是那只黄雀。   李元钧本计划在暗中襄助聂白崖坐上大管家一位,再将他培养宋秋雁、意欲连任的一事揭穿,待聂白崖在西三郡威信尽失,就是傅谨之担任大管家的最好时机。   届时,只要李元钧说出此行乃是受皇命前来,以傅谨之赤胆忠心的性格定然不会将他当做敌人,日后再想拉拢他就不是甚么难事了。   可这当中却出现了一个变故,段崇为了迎娶傅成璧过门,帮助傅谨之拿下了大管家一位。   “杀了她,栽赃嫁祸,你有得是办法。结果却教一个女人误了大事!”鹰狩说,“你这脖子上的伤,还有之前手上的伤,如果义父没有看错的话,应该都是金铰丝划得罢?伤了你,杀她都是轻的。”   “义父想杀谁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他站在鹰狩面前,说是隐忍,又透着一股锋芒;说是锐利,又敛着骨子里的狠劲儿。   “不行?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不行!”鹰狩从他手中夺了剑,以剑身压着李元钧跪下去,拿起挂在椅子上的鞭子,“跪下!”   单九震从博古架暗门当中走出来,正见鹰狩要鞭打李元钧,大惊道:“门主!”她抱住鹰狩高高扬起的手臂,“沈鸿儒已死,现在正是重要关口,王爷不能有事。”   鹰狩神色稍缓,冷声说:“他要不是我儿,失了西三郡,我能把他的皮剥下来!”他不是危言耸听,千机门专有一套剥人皮的法子,骇人听闻。   单九震说:“现在正好趁着六扇门无暇顾及他事,部署下一步计划。他们都在等门主的命令。”   “以后胆敢再走错一步,义父就将她的一双手送给你。”鹰狩将鞭子一扔,转身走进暗门当中。单九震跟在后,博古架缓缓咬合在一起。   临声音消失前,他听见鹰狩说:“这次的事,别再教他插手了。”   李元钧拇指蹭过颈上的伤口,望着指上沾染的血迹,冷冷地笑了一声。他将地上的剑握在手中,熄了阁楼中的灯。   出宝楼没多远,忽地,他感觉凌厉的尖锐朝着他的后心射来,这种对于危险的灵敏和嗅觉是千机门必经的训练,李元钧反应迅疾,反手一剑将飞来的暗箭斩成两截。   朝着射出的方向望去,正见泻着黑光的琉璃瓦顶上立着一人,如钩的辉月将身影映得修长又诡异。紧接着又射下数箭,李元钧从容躲闪,勾唇低低地笑出了声。   周遭跳出多名暗卫,护在李元钧左右。李元钧打了个手势,暗卫皆惊,这是主家对敌时,要求暗卫除却肃清周围以外,自始至终都不得插手的命令。   暗卫只得依令四散而去。   楼上的身影将箭筒解下,扔掉弓箭,一跃而出,高举骄霜,石破天惊劈砍下来!   李元钧毫无畏惧地迎上一剑,震得手臂痛麻,可他却浑然不觉疼。李元钧熟知此剑式过后该接哪一招,转身移步躲避,谁料竟这人的不及剑快,剑尖扫过袍衣,应声裂开,险些伤及皮肉。   紧接着数剑,指天划地点刺而来,密如雨下。李元钧袍袖一拂,连连后退接下剑招,登时宝楼杀意满满,鸣声在耳边起伏,眼前更是金光四溅。   “终于原形毕露了。”李元钧横剑格挡,目光泛冷,盯着面罩上的那双眼睛看,“还是像以前一样,疯狗似的咬人。”   李元钧衣袍裹着的肌肉绷紧,近乎癫狂地兴奋起来。   段崇内息翻涌,诉于剑中喷薄而出,迅猛无伦地朝李元钧攻去。李元钧的剑法在人前隐而不发已有多年,迎上段崇一时竟难分胜负。   段崇眼见自己的剑法教李元钧洞悉,想到在西三郡观得宋秋雁衔接变化的招式,突然就调转了剑锋。李元钧剑法虽强,可也难当段崇急变。   与宋秋雁不同,段崇对剑道的领悟造诣极深,他功底深厚,将招式运上汹涌的内力,竟在一瞬间显出毒辣阴狠的势头。   转眼又是数十回合,段崇剑侧出,又往李元钧闪躲的方向移上一步,掌中运足全力拍在李元钧胸前。李元钧不防后退数步,背脊撞在白石柱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段崇上前,一手扼住李元钧的喉咙,骄霜剑的剑尖就停在他的眼前。   面罩上的眼睛迸发出强烈的杀意,只要手中的剑再往前送一寸,鹰狩培养了多年的鹰隼就能死在他的手上。可到了此时,剑却在隐隐颤抖。   李元钧幽黑的眼眸当中有无尽的寒冷,却还有笑,“杀了本王。”   他的暗卫就在四侧,虽不能插手,但定然不会让段崇好过。戮杀皇族的罪名,一旦传出去,段崇会在逃亡中度过此生。他那么多年所得的一切都将随着这一剑而全部失去。   那些残酷的记忆——冰冷的锁链、挂在半空的铁笼、充满腐烂和血腥气的死室、上一刻还在拥被取暖的朋友下一刻就成为了死在对方刀下的尸体——都会随之一起消失。   有人能在阳光当中绚烂得活着,可他从一开始就长在黑暗当中,不见天光。义父曾以指沾了血,在他额前画下的图腾,断言他天生就是要成为杀手的。事实上,除了一身杀人的本领,他的确一无所有。   “动手!”李元钧见他迟疑,笑意渐渐隐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怒。   段崇因杀戾而沸腾的血液冲上眼眶,似有魑魅魍魉在脑海中横行,咆哮着叫嚣着,杀了他,再杀了鹰狩,自此离开京城,哪怕浪迹一生都可以,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因为他再受到伤害。   ——寄愁,我是你的妻子。   ——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儿都不去。   剑刃颤得厉害,段崇大吼一声,收剑回撤,剧烈喘息着,红眼盯向李元钧。   李元钧见他罢手,愤怒着扬剑攻上,“你怎么摆脱得了?除非脱胎换骨,否则鹰犬永远都是鹰犬。”   “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你甚么感觉?可跟从前猎兽的感觉一样么?”   “拥有不属于你的东西,会害怕吗?”李元钧又横来一剑,这次教段崇挡住,他猛催内力,以千钧之力压了下去,狠着眼问他,“段崇!”   停了半晌,面罩下发出的声音沉闷异常,“你真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人与魔的区别在于,你有没有老婆。   傅成璧:人生哲理。(鼓掌.JPG 第126章 苏醒   李元钧一下怒红了眼, “你说甚么!”   “你以为我做不到。”段崇寒冽的眼睛凝上冰,声音十分平静,“以为我和你一样, 都做不到。”   对于段崇来说是梦魇的, 对于李元钧来说亦如是。在进到千机门之前,他也没有杀过人, 接受同样残酷的训练,成为了他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可他不能表现出来, 一旦往后退缩一步就会遭义父毒打。   义父一边打一边问他, “这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既然做出选择, 又为何要后悔?”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能后悔。克服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恐惧,鹰狩狠, 他就让自己变得比他还要狠。这么些年,他手上的鲜血洗都洗不净了。   段崇说李元钧以为他做不到,试问如何能做到?   一个经年身处炼狱的人,还能称之为“人”么?   他不相信段崇能忘记, 正如那些事已经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一样,段崇一定也忘不了。   可事实是,这个曾经在他捕猎中逃出的鹰犬, 在离开千机门后,转眼成为了武林当中人人尊崇的侠士,五湖四海都卖给他三分情面。段崇在朝中没有朋友,却也没有敌人, 就和那些跟他一起来到朝廷的兄弟,守着六扇门的四方天,活得恣意,随心所欲。   “鹰犬不过是千机门养得狗,锁链一断,跑就跑了。可本王跟你不一样。”李元钧盯着他,“本王不能畏惧,不能退缩,甚至连失败都不被允许。你这是以甚么姿态来嘲笑本王?一个东躲西藏、苟且偷生的废物!”   段崇扯起嘴角,剑一翻将他震开,冷道:“终有一天,我会亲自送你上法场。”   李元钧却是不惧,目光中带着神祇才有的桀骜,“本王无一日不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   天尽头蒙着鸦青色,街市尚且冷冷清清,巷子深处的早点摊儿已经起了腾腾的烟雾,笼在佝偻的身影上。摊主从锅中舀出一碗细面,碎紫菜一洒,卧了个白胖鸡蛋在上。   “‘乌云托月’来喽!”碗搁在段崇面前,摊主笑哈哈地用围裙擦了擦手,就在他对面坐下,“段大人,好久没过来啦。上次跟您一起来的姑娘呢?”他目光有些揶揄。   段崇怔了一下,复又笑了笑,“在家。她已经是我夫人了。”   “大喜事啊!”摊主眼睛都亮起来,忙拱手道,“草民恭喜段大人。今天鸡蛋不要钱。”   段崇笑道:“面钱还是会给的。”   摊主说:“尊夫人喜吃小馄饨,草民给备上一碗,大人带家去?”   “行。”就是不知她能不能吃。   摊主起身继续去忙活,段崇守着一碗汤面,筷子搅几下就搁下了。回府时,段崇路过徐记,想起明月往后多日许又离不开汤药,就定了她最喜欢的酥糕,备来祛苦。   因酥糕要现做,他就索性到附近这条巷子中来坐上一回,照顾摊主的生意,但他的确没甚么胃口。   不一会儿徐记的小伙计跑来送酥糕,小馄饨也装上了碗。   段崇回到府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裴云英和杨世忠还坐在游廊当中,看见他一手掂着木盒,一手掂着糕点,愣了一下,好像这回来的,跟之前浑身杀气出府的不是同一个人。   迎上来的奴才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段崇吩咐他去通知厨房,即刻为裴、杨二人准备早膳。   杨世忠抬了抬眼皮,顿道:“回,回来了?”   段崇“嗯”了一身,甚么也没说,还是从前的样子,板着一张脸。他又问:“醒了吗?”   裴云英摇摇头,说:“张神医年纪大,容易累,我就擅作主张教他先去休息了。现在守在里面的是他的女学生,还有玉壶。”   三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杨世忠瞥了他几眼,寻思就他这个状态,不像是杀过人的,难道出去转一圈儿,吹了个小风就想清楚了,还顺道买了早点回来?   段崇说:“多谢。”   裴云英眼角抽了一下,这更不对劲儿了。   等天光再亮一些,神医的女学徒背着药箱出来,将一张药方交给跑腿的小厮,令他再去抓了药来,嘱咐他该如何煎药。   待交待好一切后,她转眼看见站在游廊下的段崇。在给傅成璧检查伤口的时候,她发现她的手腕上还缠着金铰丝,料想是借其减少了冲击力,才得以保住了命。在生死关头,一个弱女子能有这等反应的确很了不得。   女学徒上前去,仰着脑袋看他,笑吟吟地说:“段大侠,您夫人可真厉害,晓得用金铰丝护命,否则摔成那样儿,换了别人定然死路一条了。”   段崇听后喉咙一梗,另一条路他想都不敢想。   “她现在还好吗?”他问。   “等着罢。能醒就没事,不能醒,再教我师父给扎几针看看。”女学生躬了躬身,“这会儿没甚么大事了,段大侠可以陪着去。就是夫人腿上的伤重些,用得药会让她好歹疼上几天,您注意别碰着,也劝她多忍忍。”   “哦,还有,之前夫人醒过一次,喊您来着。那时候您不在。”她补充了一句。   再抬头时,段崇已经不见了,女学生踮着脚望见他大步走进了房中。   房中药苦味和血腥味还未散,玉壶久久不能从这场惊吓中回过神来,连窗户都不晓得开,伏在床边低低哭个不停。   段崇慢吞吞地将窗户推开一角。   玉壶见到他,心里积着恐惧和怨恨,想对他说甚么,到最后却也没说出口来。没能救得了傅成璧,段崇是自责最深的那人,哪里需要旁人再去指责甚么呢?玉壶满目担忧地看了一眼尚在昏迷当中的傅成璧,终悄步退下。   段崇默然坐在床前,看见她毫无血色的面容,她的额头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涂了药,缠上绷带;细嫩白腻的脸颊上也有细密的擦伤,手臂上、身上更不用再看了。   段崇心疼难抑,握着她温凉的手贴在脸颊上,胸中沉着的闷痛几乎能要人的命。   傅成璧先是感觉到掌心的濡湿,后来才觉出席卷到全身的疼痛。她轻蹙着眉,呜咽了几声,她的眼珠滚了一滚,却迟迟没有醒来。   “明月?”不可置信的语气。   脸教一双手捧住,传递着熟悉的温暖,傅成璧缓缓睁开眼,瞧见了段崇。   这人都不像个人了。傅成璧一度怀疑自己昏迷了好久好久,否则昨晚还在武官面前英姿卓然的人,怎么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憔悴?   傅成璧眼角淌下泪来,动着手指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声音像是生锈了一样,说:“我喊你,你不应我……我以为回去了呢……”   她身上像是当初从鹿鸣台摔下来一样痛,她以为青雀被救活了,明月就得消失。她醒来甚至不敢睁开眼,害怕见到的第一个人会是李元钧。   段崇不明白她说得是要回哪儿去,只当她在胡话,低头认错道:“是我不好。”   换了旁人在场,傅成璧许会说自己无碍,不愿令他人再过担心。可现在见到的是段崇,一想到自己夜里唤他不得,不仅疼,而且还害怕,委屈一下涌上来,眼中噙着点点泪意。   她问:“你去哪儿了?”   段崇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人在傅成璧面前又不敢扯谎,索性一直沉默着。   傅成璧并非执着于要等他的答案,很快注意力就教腿上的疼痛分散了去。傅成璧她身上的伤口都上过药,药中有消痛的效用,所以身上那些零星的伤口除了有些细微的刺痛之外,并无大碍。   只是左腿上实在疼得厉害。她蹙着眉,眼眶红红的,低嚷了一句:“很疼。”   段崇听着心疼得要死,恨不能替她受这份的疼。他想去抱抱她,又怕会碰到哪处的伤口,转而抚摸着她的腕骨,说道:“腿上的伤,得捱几天。”   傅成璧抬手,段崇下意识低下身去,很快她的手就搭到肩上,继而缓缓拢住他的颈子。   傅成璧抱了他一会儿,也不怕疼了。疼才是真实的,让她很安心。   傅成璧知道段崇昨晚肯定是吓坏了,一时想逗他开心。于是,傅成璧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他的耳朵,小声说:“姑娘同你说疼,跟说冷都是一个道理的。”   段崇背脊一僵,颈后倏尔烧起来。他贴着她的脸,思绪飘了一会儿,又飘回来,轻声中带着绵长的叹息:“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成璧劫后余生,说出了她在昏迷当中都想问的问题,“我若真出了事,你要怎么办呀?”   江湖人一向想得简单。   “报仇,再去寻你。”段崇毫不犹豫地回答。   傅成璧飞快地回答:“不行,我不同意。”   段崇笑了笑,“那时你可管不了了。”   “你不听话。”   段崇寻着她的唇小心翼翼地吻了吻,“快点好起来,以后你说甚么我都听。” 第127章 图谋   鹿鸣台段崇陷入刀剑阵中, 还能一往无前,因他牵挂的皆在前方,不在身后。当日的惨状, 傅成璧历历在目, 往常想都不敢想,此时却变得异常清晰。   她很怕, 怕自己不在之后,段崇又不知会做出甚么样的傻事。傅成璧没有给他退离的机会, 手臂蛛丝似的牢牢缠缚住他, 与他交吻缠绵。   傅成璧苍白的脸上起了一层薄红, 贴到她耳边,声音小小地说了一句,“等好起来, 给你生个小傅衍。”   段崇直勾勾地盯着她,面色一点一点涨红,目光触及到她额头上缠着的绷带,顿时丧了气。他起身脱靴, 躺到床空余的里侧去。   傅成璧眼睛弯得月牙似的,头倚在他的肩膀上,说:“真叫傅衍呀?”   “明月!”段崇严肃起来, “不许再说了。”   傅成璧瞧着是招惹到他快要发火了,轻灵灵地笑起来,“总凶巴巴的。”   今日则晴,万顷无云, 日光如瀑倒泻在窗扇上,映得一片灼灼金碧的气象。   张妙手睡到晌午,听到傅成璧已经转醒的消息,心中一乐,蹬着草鞋寻去。   段崇拥着她再睡了个小时辰,张妙手在外求见,傅成璧才醒来。不醒还好,一醒她腿上就疼得锥心折骨,闭上眼一个劲儿地打冷战。   段崇赶紧请了张妙手进来察看情况,掀开薄被,裹缚着的绷带渗出了血迹。张妙手皱起眉,将段崇赶了出去,令他的女学徒赶忙开了药箱准备换药。   段崇停在门外,听傅成璧痛吟不断,再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背后一片津津冷汗。   张妙手拿布巾擦着脸,抖了抖袖子走出来,对段崇说:“尊夫人已经没事了。我开两个方子,内服外敷,不出一月就能见好。”   他的女学徒也附和道:“段大侠放心,夫人她以后一定活蹦乱跳的。”   “谢谢张先生。”段崇抱拳行礼。   段崇吩咐下人好好招待张妙手和他的两个徒弟,另外给在前厅等了一宿的首领太监传了信,令他回宫报平安。待一切事情交代好后,段崇才回到房中来。   傅成璧方才疼过,额上亮晶晶的全是汗。看见段崇却很高兴,招手让他陪着自己再躺一会儿。   段崇轻拥着她,闻见药膏淡淡的香味,问她,“还疼不疼?”   傅成璧摇了下头。   “别忍着。”段崇说,“疼了就告诉我。”   “疼。”傅成璧移过去眼睛,抚着他俊拔的眉骨,说,“告诉你也还是会疼的,又何苦再要你跟着我一起煎熬呢?”   “是我没能救你……”   “寄愁,”她手指停在眉中,抚平他不经意就皱着的眉头,道,“我晓得是有人对马车做了手脚才会如此。……我醒得那会儿唤你,你不在,是不是走了呀?”   段崇没吭声。傅成璧就知道自己猜得不假,手轻轻揪住他的耳朵,眼眸乌黑发亮,“我却还不如你的仇家重要?”   “不是……”段崇深怕她误会,急得如金纸的面容都涌上了红意,话哽在喉咙,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实在太害怕了。   那时候除了将她的性命交给旁人之外,段崇束手无策。他只能站在廊下,任由恐惧汹涌袭来,腹部因此疼得阵阵痉挛,却无从疏解。   他不知该怎么办,身体遵从本能,唤起他自小就学会的道理——唯有杀人才能填埋这样的恐惧。   见他面色难堪,许久都不回答,傅成璧笑起来,轻声说:“逗逗你而已。瞧你急得,耳朵都红了。”   “行凶之人是千机门的门主,我曾敬他为‘义父’。他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多年,就连我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他是为了报复我才会对你下手的……”   段崇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傅成璧,却很懊悔将她牵扯进千机门的恩怨当中。   “是我太着急了。应当处理好旧债,再去雁门关提亲。”他说。   “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傅成璧轻扬了一下眉,反而道,“你还能休了我不成?”   段崇知她故意曲解自己的话,拿她得逞的样子没辙。两人额头相抵,段崇问:“不后悔跟了我?”   如果不是段崇,以傅成璧的身份,未来嫁予的夫婿定是非富则贵,无论是哪一种都能给她安定无忧的生活。而不像他,只是个家底不怎么干净的江湖人。   “不后悔。”声音温婉坚定,韧如芦苇。   段崇静默片刻,想起自己怀着玉石俱焚的心思去睿王府寻仇,当真理智全无。如若他真得将那一剑刺下去,恐自己要悔一辈子,欠她一辈子了……   “你今日受得苦,我一定向他讨回来。”段崇许诺,口吻轻描淡写,字字却如千金。   傅成璧想了一会儿,冷静下思绪,问道:“想要报复你有太多的时机,为甚么偏偏在此节骨眼上?”   她不过一介弱质女流,要对她不利实在太过容易,何必由鹰狩亲自出马?他想要对付的人是段崇,可若真要惩罚他当年叛离师门,李元钧一早就知他鹰犬的身份,大可不必等到今天。   傅成璧说:“你许是做了甚么事让他觉出了威胁,才有此一遭。府上有玉壶照料我,你在六扇门的事不要放。”   段崇镇定心思,鹰狩,李元钧,单九震,夜罗刹……李元钧主朝廷,鹰狩和九娘主江湖,圣女夜罗刹主教派,三方如今汇聚京城,必定有更大的图谋。   能让鹰狩亲自出马,必定是因段崇再一次成为他们的阻碍。而巧了的是,现在段崇手中只握着一个案子。   沈鸿儒被杀一案共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唯一的目击证人吴钩,傅成璧查出他与沈鸿儒为亲生父子,在审问过程当中,吴钩坚决否认因从前旧怨而谋杀沈鸿儒的罪行,导致案件陷入僵局,毫无进展;第二条就是段崇从尸首喉咙当中剖出的澜沧珠,珠子很有可能乃沈鸿儒亲自吞下,意图指明杀人凶手与乱党有关,于是段崇就派杨世忠重新排查当年“十殿阎王”的下落。   可无论是哪一条线索,都未曾牵连到千机门头上,为何鹰狩此番竟有点沉不住气了?   千机门,澜沧党,吴钩……三者究竟有甚么关联?   能够将澜沧党与吴钩联系起来的人是已经死去的沈鸿儒。   沈鸿儒与澜沧党结仇无非是因两件事,一是当年新政改革科举,严重打击了以师生一脉形成的澜沧党,因此结下怨恨;二是沈鸿儒后来纠察乱党罪证,利用江湖势力以及皇权将其全部肃清剿灭。   吴钩与沈鸿儒则是父子关系。吴钩大可能认为当年的沈鸿儒为了贪名逐利,不顾妻儿性命,从而对他心怀怨恨。乱党中有人利用他的仇恨,设计了一出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诱使吴钩接近沈鸿儒,继而杀了他。   可千机门与澜沧党又有何关系?   门主鹰狩……党魁柯宗山……   睿王李元钧……   灵光一现的念头,饶是身经百战的段崇也不禁大惊。   柯宗山年纪轻轻即任内阁首辅,在政事上计熟事定,举必有功,为先皇所倚重;而在人前,柯宗山一向是高谈雅步、文质彬彬的白衣卿相,忠信笃敬,心系黎庶。   若非沈鸿儒亲眼见到过柯宗山令酷吏行刑的情景,他必定不会觉得自己的老师是个性情残暴之人。   现如今,柯宗山的身影与鹰狩渐渐叠合……   怪不得。怪不得千机门在江湖上能异军突起,怪不得他都能将封王的李元钧招揽到千机门下。以柯宗山为主导,千机门为表,澜沧党为里,主江湖朝廷两方,辅车唇齿、相得益彰。   推测再合理也皆是推测,得不到证实,但已经足以教段崇警醒。   ……   张妙手在府上逗留数日后离去,傅成璧则乖顺地遵从段崇的命令,好好养伤。   段崇回到六扇门继续追查沈鸿儒被杀一案,谁料中途旁生枝节,又冒出来个几个琐碎案子。因与沈鸿儒有关,乔守臣拜托段崇分神关照一下此事。   段崇正为了乱党一事明察暗访,多日不休,好不容易空出一只手来看陈情书,又好不容易才按住了想用拳头关照乔守臣的冲动。   乔守臣见他脸色不好,笑道:“难道段大人也认为这是鸡皮蒜毛的小案子不成?”   段崇沉声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现在乔大人任新政魁首,这应当是你的责任。”   这案子的根源应当从两年开始说起。   韩仁锋一案中,流民叛乱,乃是柯宗山任首辅期间所施行安抚政策遗留下的恶果。   要说沈鸿儒此人看上去光风霁月,手段也够黑的。   沈鸿儒当时就要借流民叛乱一案痛斥柯宗山。他的一干门生本就是口诛笔伐的好手,写出来的文章再经沈鸿儒一润色,众人拾柴火焰高,很快,批判柯宗山的文章在大街小巷到处传说。   百姓哪里知晓真假,听风就是雨,自以为捕捉到甚么秘闻,便当真理,也不过两年,就将柯宗山在民间贬得一文不值,说他领首出台的策令皆是为了给他那群养得贪官污吏料理烂摊子。   试问,他的政策该不该改?自然要改。加上去年首推新政时,沈鸿儒在赋税上的改革令百姓收到了立竿见影的好处,因此很得民心。   沈鸿儒踩着柯宗山的名声为新政做足了民众的思想准备,在民间一呼百应。   这可教他从前在朝廷上的政敌恨得牙根儿痒痒,这群人下了朝回府躺在床上,成天也不想别的,就想着怎么给沈鸿儒添个堵。   之前碍于文宣帝也对新政全力支持,他们没想到甚么好绊子。这不沈鸿儒前脚一走,貌似平稳了还没到一个月,这批官员后脚就生起事来。   因为去年秋闱中推行改革,各州监考官乃是沈鸿儒一手任命,为得就是由中央直接监督地方,防止科举出现徇私舞弊之事,故而他们就将矛头指准了各州的监考官。   生得事不大,他们纠出了每个监考官从前犯过的错写成奏折,呈报皇上。   这些错包括甚么张大人养了三房妓女却冷落糟糠之妻,致其含恨而终;甚么赵大人有点儿理不清的金钱纠葛,欠着别人百十两银子不还;还有庞大人的侄子在当地参加了乡试,期间跟人打架斗殴,最后竟也中举了……诸如此类,碎嘴得要命。   生得事也不小,皇上看了奏折后,立刻责令乔守臣调查清楚原委。   段崇知自然明白文宣帝所担忧的,此时正值新政方兴未艾之际,此等小事也绝对轻视不得。   如果任由言论在民间发酵,不出半个月,养妓女的张大人很有可能就成了杀害妻子的杀人犯;欠钱不还的赵大人就是搜刮民脂民膏,强取豪夺的恶匪;侄子中举的庞大人一定是私相授受,任人唯亲的贪官。   这些事好调查也好处理,就是十分繁琐麻烦,段崇现如今已经无暇分身。   正当他准备拒绝,想让乔守臣将此案移交刑部处理之时,无意中翻到最后的落款,上有联名上书官员的名字。   段崇一眼瞧见几个非常熟悉的名字。他眉头皱得越深,乔守臣笑得就越深。   段崇让乔守臣稍等片刻,转身到卷宗库中,取来大长公主一案中在春华坊中录下的口供。   当时死得七名歌女皆为沈鸿儒养在坊中的细作,每个人攀附上一个官员,受沈鸿儒之命监视他们的动向。而现在这七名官员中,有五个人都在落款的名单之上,且为弹劾的牵头人。   因为七名歌女当中手里握有这些官员一些可大可小的罪证,沈鸿儒当时就怀疑,她们就是因为这些罪证才招致来了杀身之祸。   沈鸿儒说是有人在利用展行对大长公主的痴念,设下起死回生的骗局,借他的手杀害这七名女子,毁灭罪证,同时还让这些官员归附到自己的麾下。   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李元钧。   段崇看着卷宗,又看着陈情书,看来这遭不仅仅是党派之争,兴许就是鹰狩等人在后煽风点火……柯宗山已经毁了新政一次,难道还想着再毁第二次?   段崇抬头说:“这案子,六扇门接了。”   “劳烦。”乔守臣说。   段崇将外放的信鹰收回来,下派到各州去,令他们务必在短时间内调查清楚。   段崇之前追查乱党,重新核查柯宗山的尸首,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当年为柯宗山敛尸的老汉现如今安住在抚州。老人家已经上了年纪,来京不方便,段崇即令杨世忠随他一起去抚州一趟。   段崇离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尚在府上养伤的傅成璧。临行前,他请华英入住府宅,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华英爽快应下。   华英早先听说傅成璧受得伤不轻,差点没了一条命,之前碍着公务繁忙一直未得空前来探望。一到府上,正巧碰见她一瘸一拐地躺到床上去,好让玉壶换药。   纵然华英料定此番伤得不轻,真见着腿上狰狞的伤口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华英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别说段崇了,连她看着眼泪都差点下来,“真是……这王八蛋!有种真刀真枪地来跟魁君干他娘的,对你下手算个甚么事儿?”   玉壶自小跟在侯府学规矩,不会骂人,这会子刚听了一句,多日的郁郁可算找着个舒缓的法子,憋红了脸,跟着华英学,“王八蛋……干他娘的……!”   华英一愣,听她细声细语的,学舌学得中气也无,尽是滑稽。她大笑起来,拍着玉壶的肩膀安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傅成璧也没能绷住,捏玉壶的脸蛋,笑斥道:“别同她学这些,都要学坏了呀。”   华英笑道:“对,对!”   有华英在府上陪着,傅成璧也不闷,她这等潇洒人,到哪儿都会带来欢声笑语的。只一点儿不好,就是时常紧张得跟只兔子似的,有一点风吹草动,回头看她,刀准出鞘了。   好几回看得傅成璧都想笑。   这日又是,外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喵喵叫个不停,华英还以为有人在外头,提着刀飞到墙上察看,来回巡了好几次才放心。   走过来见傅成璧望着她笑,华英也窘迫,嘟囔道:“我还不是担心你?你怎还幸灾乐祸起来了?”   “只是觉得委屈你这身好功夫了,一直在府上陪着我。”傅成璧说,“现在六扇门里挺忙的罢?”   华英怕她多心,以为自己不愿做这行,连忙解释道:“保护同僚,也是信鹰的责任之一。现在盯上你的可是千机门,这事儿非同小可,我责任重大。”   她拿傅成璧当女官看,而非魁君夫人。   华英随着傅成璧坐下,看她灵巧地正编着流苏穗子,叹道:“你手真巧,这是在编甚么玩意儿?”   “剑穗子。”   “给魁君呢?”   傅成璧点了点头。   华英说:“武剑不挂剑穗子,挂上就不好使了,碍事。”   剑分文武。文剑乃是儒生佩戴,挂剑穗,多不开刃,为礼剑;而武剑乃是武者佩戴,用于杀戮诛伐,故而不挂剑穗,以务实为先。   傅成璧说:“京城流行的新编法,闲来没事就编着顽儿的。他不爱戴,放着就行。”   华英看透段崇了,别说剑穗,傅成璧就是随意从哪儿凿块石头下来,段崇都能当宝贝挂在剑上。华英看着她勾结打花,想来给骄霜那把饱饮鲜血的利剑穿个剑袍子也好。   且不说碍事,但规束到了,很有用。   昭昭听见猫叫就跑来了,跳到石桌上,窝在装着彩线的篮子顽儿,摇着尾巴懒懒地看她编穗子。   看了一会儿昭昭就不耐烦了,站起来去蹭着她的手,舔舐着她手上刚结痂的伤口,结果教华英一手拨开,“刚舔了爪子,又来舔别人的爪子,脏猫!”   傅成璧看了一眼自己的爪子,昭昭也看了一眼自己的爪子,都没说话。   一直到剑穗子编完的这天,府上奴才传报段爷已经回京,现如今在六扇门,处理好公务之后就回府。   平日不见还不觉思念,这会儿晓得他回来了,傅成璧迫不及待想到见到他,拢了拢手腕上的珊瑚手钏,特意换了身衣裳,去府门口等他。   他果然没让傅成璧等太久,不一会儿,段崇纵马回到府上。   见到她,目色一喜,很快又拧起了眉。段崇翻身下马,正想着得把她揪起来教训,不想傅成璧先不顾仪态地扑上来,落个满怀,仰着笑吟吟的脸望他,“回家了?”   段崇愣了一下,这三个字铁网似的缠绕在心头,愈箍愈紧。他着了魔,忘记自己刚才还在生气,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亲吻她,回应的话用尽了世间最柔软的男儿心肠。   “恩,回家了。” 第128章 归府   小别胜新婚, 段崇难掩愉悦,蹭着她的鼻尖,再问道:“夫人可曾想我?”   傅成璧失笑, 配合得点了点头。段崇跟个得到糖的小孩儿似的, 俊眉轻扬,一把将傅成璧抱起来, 大步往府内走去。   进了府,就是到了家中。下人逢着皆低头行礼, 不敢直视。   段崇无所顾忌, 手也不安分, 隔着罗裙揉捏着落在掌中的软肉,问她:“腿可大好了么?”   傅成璧脸上发热,说:“好许多了。你, 你放我下来罢。”她挺着腰想挣脱,段崇将她往怀里送了送,不许她动,低声道:“没事, 我不累。”   傅成璧暗道自己哪里是担心他累不累……不过看段崇还是那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丝毫不觉自己是在占便宜的,她弯唇笑起来, 索性随他。   小脚在空中一翘一扬地漾着,欢喜至极。   段崇抱着她来到居室当中,将她好好搁在床边,单膝跪着将鞋袜褪去, 挽着裤脚去瞧伤势。果真连日用着张妙手开得妙药,伤口已经大好,此时结得褐痂也脱了,露出大片淡粉色的新肉。   再过不了多久,新肉颜色转深,不知可会留疤……   段崇说:“会好起来的。”   他轻缓地将裤脚放下来,手里握着玉足摩挲片刻,终是难耐多日相思,褪去另一只鞋袜,将她慢慢地按倒在榻上。段崇凝望着她,手指轻轻揉弄着小巧的耳垂,轻声问她:“之前说得话还作数么?”   “甚么话?”傅成璧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疑惑又无辜。   段崇学着她当初说话的样子,伏到她耳边去,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滚烫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朵,烫得她耳根儿马上红了起来。   段崇见状,发出低沉好听的笑声。笑她逗弄人的时候总有一副让人毫无办法的小狐狸样儿,可若是应了她的话,真刀真枪地上阵,她却成了脸皮最薄的那一个。   段崇轻薄衣料上浸着淡淡的汗味,充斥着男人的气息,很快脱下显露出肌肉健美的曲线,如同起伏的山峦,衬得傅成璧娇小无比。   躯体渐升灼热,交缠成一团。   很久之后,傅成璧懒倦地枕着藕臂,乌沉沉的发铺落在柔软的枕头上,露出光洁的背。段崇撑着手肘,另一手抚过她骨节凸起的背脊。他蹙着眉,似乎想着甚么,过一会儿才确定地说:“瘦了。厨子做得不合胃口?”   傅成璧眼眸迷离如丝,却很认真地回答:“药太苦了,吃甚么都吃不下。”   段崇轻贴到她发汗滑腻的身子,反复在她肩胛骨上的疤痕处亲吻着不放,深情又怜惜。   待段崇心满意足地放开后,傅成璧才翻身往他怀中窝去。她枕着他的手臂,指尖儿在他胸膛上乱画,问道:“此次去抚州,耽搁不少时间,可有甚么收获?”   段崇轻握住她作乱的手,放在心口处。   抚州一行,的确收获不少,至少可以证明当日饮鸩而亡的人并非柯宗山。   一路上下着连绵的阴雨,到达抚州时几经辗转,才找到当日为柯宗山敛尸的老汉。此人姓孟,当年是在禁卫军中当差的一名小兵。   当年孟老汉经人推荐得了个入宫当差的机会,没想到却卡在了审批关上。因他之前有过盗窃行径,身家不清白,原本这种事吃过牢狱官司后就算得过且过了,不应该计较,但审批官员暗示的意思是,要他拿点钱财出来打点打点,摆明是要收过路费。   孟老汉没钱,又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反复去求了好几次,都不成。   最后一次碰巧柯宗山在场。柯宗山见他气愤填膺地喧嚷不止,遣派了小厮来过问情况。在得知真相后,柯宗山大怒,直接将负责审批的官员下了官袍,没收官印,并且允了孟老汉入宫当差。   “草民知道首辅大人上齐天子、下压百官,结党营私,罪不容诛。但对于草民来说,他是一个好官。这就够了。”   柯宗山受诏入宫,听文宣帝列数十大罪行,最后饮鸩伏诛。   他死后,尸首被扔到乱葬岗,当时六扇门在全京城范围内搜捕乱党,无人敢与柯宗山这个党魁沾上边儿,自然也无人敢收敛他的尸骨。   “草民想,一死万事了。就算此人生前十恶不赦,死后也当清白了。”孟老汉说。   所以他从乱葬岗百十具尸体中翻找出柯宗山的尸首,提前预支俸禄,给他买了口崭新的棺木,假借亡兄之名将他送到抚州安葬。   孟老汉离宫后就在抚州养老,每一年还会去他的坟上祭拜,墓碑上自然是个无字碑了。   段崇和杨世忠开了坟墓,将棺木起开,里面的确躺着一具完整的白骨。抚州府衙的仵作当场验过尸,证实是一副中年男人的尸骨,从牙齿推断的年龄来看与柯宗山对得上,且骨骼发黑,的确是中毒身亡。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的确是柯宗山的时候,段崇却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江湖上易容术源于苗疆,一共分两种,一种则如夜罗刹那等,以银线改变肌理和五官,变成另一副模样,除非骨相相近,否则不能易出一模一样的容貌;而第二种,就是以蛊虫啃噬脸骨,从而改变骨相,再埋下变化五官的银线,如此就能彻底成为另一个人。   傅成璧听后想了一会儿,“也就是说,柯宗山完全有可能找一个人代他受死?”   段崇“恩”了一声,半晌,才说:“那具尸体的脸骨有蛊虫蚕食的痕迹,可以断定棺中尸骨绝非柯宗山。”   这具尸骨正好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测。千机门销声匿迹与柯宗山倒台的时间不分前后,澜沧党一夜之间分崩离析,再难在朝廷上立足,千机门就成为了柯宗山唯一倚仗和筹码,他必得韬光养晦,以期东山再起的这一天。   澜沧珠的事,傅成璧已经知晓。现在如若确定柯宗山与鹰狩就是同一人,那么指点吴钩的人定然与他有关。要破沈鸿儒的案子,单单走吴钩一条路子是行不通了,倒是可以在澜沧党这条线上下点儿功夫。   傅成璧说:“吴钩于他来说,不过是一枚棋子。如果因为沈相的案子,让他有了暴露身份的危险,他铁定先将吴钩的破绽卖出来。”   段崇话中带着笑意,“这可是夫妻之间的心有灵犀?”   傅成璧脸一红,瞧见段崇揶揄的笑意,想来他在床上的时候脸皮倒是厚得很。她小声问:“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鹰狩行踪不定,可李元钧却跑不了。”   傅成璧说:“他是大周的王爷,没有铁证,根本动不了他。”如果再让他反咬一口,更是不利了。   “证据可以伪造。”段崇说,“只要打草,定能惊蛇。”   傅成璧有些惊奇,道:“伪造证据?侬还会做这样的事呀?”   段崇能在六扇门屡破奇案,皆因他行事多有奇招,说他不守规矩,也只是指不守官场上迂腐的规矩,可若真碰上事,他定然一丝不苟地严守着底线。   这一点从他之前对待傅成璧的时候就能看得出。   他因从前做过错事,所以时刻规束自己,不敢有丝毫懈怠;遇见喜欢的人,若非成为真正的夫妻,他必定死守着礼法不敢逾越。   此刻他竟然说出要捏造伪证的话来,让傅成璧不免有些担心。   段崇知道她在担心甚么。他自己也明白,身为六扇门魁首,不应当做出这等事。   可如今对手并非一般的凶犯。千机门行事不讲道理,手段残暴凶戾,可每一步部署缜密,通常做得滴水不漏,不留任何把柄;纵然不慎露出马脚,他们也必定想好了全身而退的后策。   想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是权宜之计。”段崇沉声跟她解释,道,“我纵然对李元钧恨之入骨,也绝不会用莫须有的罪名构陷于他。”   傅成璧才不在乎李元钧如何如何,额头蹭了一下段崇的下巴,轻声说:“我信你。”   信他即便再恨,也不会失去赤忱之心。   ……   段崇前事做得谨慎,并未告知文宣帝,而是以搜捕乱党为由,直接去刑部申请了“龙蟠令”。   所谓“龙蟠令”乃是多年前文宣帝派段崇搜捕澜沧党“十殿阎罗”时单独立下的规矩,共分金银铜三令。手持金令,容许搜查包括皇亲国戚、王室贵胄在内的所有人;而手持银令,可查合朝文武官;而铜令则仅限于对民间搜捕。   段崇提交公文,申请金牌调令,刑部按照先前的规矩毋庸过问皇帝,可自行发派。但这规矩是立给百姓看得,实际上牵扯到皇室,到最后还得看皇上许不许。   刑部尚书怕段崇万一真生出甚么事来,自己保不定也得问责,故而他去到宫中觐见,在私下里请问了皇上一句。   文宣帝眉毛也没抬,话说得凛然大义,圣威浩荡:“当年乱党一事,令朕意识到朝中法之不行,多因自上犯之①,故始立‘龙蟠令’,意为监察。爱卿循规办事就好。”   一句话中没有一个字是表态的,却让刑部尚书明白他这是默许了段崇的行径。 第129章 搜府   这一场狂风骤雨来得急且快, 往临京倾盆一泼,整个城池都笼罩在迷蒙的雨气当中。马蹄声比雨点子还要急,黑色武袍外披斗笠蓑衣, 压下冷容, 也压不住肃杀之意。   段崇负手在前,黑色的伞面微微抬起, 视线触及牌匾上“睿王府”三个铁画银钩的烫金题字。   杨世忠上前敲门,待朱门开了一条缝, 就教他一脚踹开。段崇身后的官兵一拥上前, 进到府内, 对着跌坐在地上以及周围一干小厮出示金令,扬声喝道:“官府搜捕乱党,妨者, 斩立决!”   很快,官兵四散开来,从前院搜到后府,在中庭碰上冷眉而立的李元钧。   一干人伏首跪下。   李元钧声音不大, 自成气势:“放肆。”   李元钧是皇族不假,可就算是皇族也是分个三六九等,如睿王这般无权无势的富贵闲人, 按理来说这群官兵到了他面前,不会如同在权臣面前那般战战兢兢。可听他说话时,他们总觉得背脊发寒,有种说不出的威慑。   段崇执伞, 信步上前,笑了笑道:“沈相遇刺,已经证实与乱党有关。下官收到线报,言说有乱党潜藏在东城。职责所在,无意惊扰府上,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段崇动了动手指,一人手捧金令,奉到李元钧面前待他察看。李元钧扫过一眼,就知是龙蟠令。上一次动用龙蟠令还是在始立之初,凭金牌将澜沧党党羽的家底抄了个干净。   李元钧抱袖而立,不轻不淡地回道:“段大人是在暗指本王窝藏乱党?”   “睿王多心了。”杨世忠抱拳敬道,“乱党狡猾多端,会在主家不知情的情况下,混入府上掩藏身份。我等奉命捉拿乱党,绝不会牵扯无辜之人。”   李元钧掸了掸衣襟上灰尘,笑了笑:“当年各位大人捉拿澜沧党时,牵连的无辜还少么?”   杨世忠眼下直跳,眼睛沉了一下,“我等也是奉皇命办事,王爷,请了。”   “请便。”李元钧目色凝冰,再度望向段崇,“本王的宅邸不小,搜查也得需个时辰,段大人不如陪本王小酌一杯?”   段崇:“荣幸之至。”   亭廊下,风声雨声杂乱交至,顺着古青色的亭檐落下,连成雨珠帘子。   矮凳上站着精致兽面香炉,侍女半跪下,金枝从盛着香料的膏盒当中舀出一勺蜜色的香液,轻泻在炉中。重新合好,兽口才吐出轻袅袅的白烟。   染上熏香之后,侍女低头退下。   段崇和李元钧两人对座,明明上次见面时已然到了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境地,现在却一个比一个平静,同坐在一张桌上,教别人看去,或许还会以为是朋友。   严格说来,两人的确曾经是朋友。   算是。   段崇能入鹰狩和单九震的青眼,并非没有道理,他的确是一个好的鹰犬,很好地成为鹰狩和鹰隼的副手,为其生为其死,让千机门用起来得心应手。这就好比一个好的剑客寻到一把绝世好剑,才能所向披靡。   鹰隼和鹰犬共同执行任务,出生入死,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两人很早就培养出杀人的默契。如果当初是在战场,而不是在修罗场,段崇和李元钧即便不能成为朋友,也不会成为敌人。   只可惜他们选择的路不一样。早在段崇叛离千机门开始,他们总有一天会站在对立面上。   李元钧手指抚过茶盏沿,目光触及骄霜剑上悬着一枚沉赤色的剑穗,轻挑了挑眉:“武剑穿袍?”   段崇握住剑穗,回应道:“止杀戮。”   “有意思。止得了杀戮,可止不了恐惧。”李元钧轻挑眉峰,“是成璧做得?”   段崇不答,轻蹙着眉,显然一旦李元钧提及傅成璧,段崇本能反感起来,不能控制。李元钧有意无意拨弄他那一条敏感的神经,口吻轻描淡写,仿佛的确在关心傅成璧的事:“她身上的伤如何了?”   段崇握了握拳,口吻凝冰:“你没有资格过问。”   李元钧说:“本王是她的舅舅。”   “她如何伤得,你最清楚。”   “与本王无关。本王并不知情。”   段崇轻眯了眯眼睛。这句话实在不像是从李元钧口中说出来,此人自矜高傲,他不在乎的事,向来不屑于解释。   李元钧目光凝在剑穗儿上移不开。他现在已经分不清是梦,还是记忆,类似的剑穗……似乎他也曾得过一个,只不过比现如今的这个更拙些,那时候她还叫青雀。   宫中小景湖,他对着傅成璧唤出了这个名字,她明显的僵硬顿滞,李元钧全部收在眼中。他可以相信,傅成璧应该也有一些与他一样的记忆。   她知道自己叫青雀,也应当知道她曾娇声娇语地唤过他舅舅,夫君……   思及此,李元钧愉悦起来,这种心情并非刻意,更像是从内心深处自然涌上来的,一想起就会如此。他的手指逐一敲打着石桌,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他道:“她很乖巧。从小就是。”   段崇面无表情,也并未答话。李元钧不了解傅成璧,段崇也并不想让他多了解一些。   李元钧似乎还想说些甚么,这厢杨世忠的脚步近了。瓢泼的大雨中,两个信鹰架着一个人过来,一把扔到地上,用脚踩着。   “冤枉……冤枉……不是我,这不是我的!”   这人是府上的一个奴才,李元钧看着模样很生,应当是在外府洒扫的奴才。   内府中的人全部都是他的心腹,李元钧对每个人都是知根知底,皆信得过。若有面生的,必定是外府的小厮,他们平时只做些打杂的活儿,而且都不是长工。李元钧很谨慎,因此外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批人进来,且规定不得踏入内府一步。   段崇看向杨世忠。他沉了沉眉,从袖子当中掏出个不起眼的小盒子,立刻上前言道:“这是从他柜子的暗格里搜出来的。”   小盒子一打开,李元钧一下眯起了眼睛。   澜沧珠。怎么可能还会有澜沧珠?   当年沈鸿儒与段崇联手清剿乱党,十殿阎罗死得一个不剩,就连澜沧珠也是逐一毁灭粉碎的。李元钧细观,看澜沧珠的纹理和质地,确定此物绝非造假。   段崇看向李元钧,一字一句地说:“恐怕还有同党。再搜,不要放过每一处角落。”   “段崇!”   段崇立刻道:“睿王爷,人是王府的人,乱党的信物也是在府上搜出的。如果不彻查清楚,有损王爷逍遥王的清名,纵然皇上信任王爷,也抵不过投杼逾墙的道理。”   此言罢,一字再从段崇齿间啮噬出来,带着狠意和戾气,“搜!”   之前无真凭实据,李元钧料定段崇不敢有大动作,所以并不慌乱;可现如今拿捏住证据,一旦与乱党沾上了边儿,段崇手底下的人做起事来可是毫无顾忌。   这一搜,几乎将睿王府翻了个底儿朝天,闹得后院的女眷们都瑟瑟不安。忍冬夫人以及宜娴相继去世之后,府上的姬妾能算得上名号的也就逐春、眠夏和落秋三位夫人。   落秋夫人是个有脾性的,翻箱倒柜的都给扔出来,冷言冷语地喝道:“搜个干净!若搜不出甚么来,事后王爷可不会轻饶你们这帮狗奴才!”   逐春夫人劝她少说两句。眠夏夫人站得远远的,婢子在旁撑着伞,皆默不作声。   官兵到底忌讳着睿王爷的情面,赔笑说着好话;可领头的都是信鹰子,一丝不苟地遵从段崇的命令,哪里会将她这等轻飘飘的威胁放在耳中?   先前段崇下过吩咐,怎么闹腾怎么来。他们自然毫不手软,甩开了膀子去干。本来六扇门行事就带点匪气,有段崇看着还好,这次不被看着也就罢了,还是段崇默许过的,行起事来比之土匪强盗丝毫不差,说是搜府,行径跟打家劫舍的差不多。   一直持续到黄昏后,段崇才收兵。杨世忠拎起地上已经嚎了半天冤枉的“乱党”,带上赃物澜沧珠,一并向李元钧请了辞。   待出了王府有一段路,杨世忠看了一眼趴在马上嚎得不动弹的奴才。   挑中这人纯属他倒霉,他手脚不怎么干净,之前犯过案被六扇门的人逮了个正着,口头教育了一句后就放走了,这回让他代替坐几天牢并不冤,但的确还没犯事儿犯到与乱党有关的地步,这罪名一扣,估计给人吓得不轻。   杨世忠有些于心不忍,勾了勾脑门,低声问段崇:“你看,这戏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戏过不过,不好评判。”段崇足够刻板,扫了一眼身后的信鹰,“他们欠练了是肯定。”   杨世忠很心虚,今天搜府的时候的确太匪了,让他都想起来自己当好汉的那会儿。他清了清嗓子,立刻回道:“今儿回去就带他们绕京城跑圈。”   信鹰:“???”他们又做错了甚么?   段崇吩咐道:“留几个人跟好吴钩。看今日睿王的反应,显然不知道澜沧珠的事,可以佐证此物乃沈相自己吞咽下去,指向乱党。一旦有暴露身份的风险,柯宗山肯定要坐不住了……”   “他会对吴钩不利吗?”   “不好说。”段崇想起来傅成璧之前的推测,“兴许会不动声色地送几样证据过来。” 第130章 进展   段崇着令在调查时一定要注重证人、证据的来源, 只是没想到,新的证人出现,追溯到源头时才发现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这证人乃是个商队管事, 隶属于铁骁商号的旗下,铁骁商号有段崇的银股在, 总魁詹武还曾经在西三郡襄助过段崇,一齐拿下聂白崖。两人是朋友, 而这位证人正是詹武手底下的一个管事的, 身家干净, 自然不会是千机门派来的人。   这管事的当年跟着马队跑镖,当时由于科举改革的事,很多读书人未曾中榜, 有得人回乡时为了省钱,就会依托商队南下。他们在商队中干一些力气活儿作为回报,而商队只需多一双筷子,就能多一个免费的帮手, 互利互惠的好事。   当年就有一名书生模样的,带着一妻一子,说要回南方鹤州, 因为盘缠实在紧张,所以希望能跟着商队。   商队本不愿意带女人和小孩儿,可那个书生力气大、能干活,而且说他的妻子能在伙食上帮衬, 管事的才将他们留下。   管事的说:“当时见那女人唯唯诺诺的,身上也不少伤,对丈夫马首是瞻;那小孩子更是,明明长得小机灵鬼的样子,见人就哭,听见放鞭炮哭,听见脚步声也哭,就跟个傻子似的。一旦母子两人跟外人搭一句话,那丈夫保准让他们吃拳头,大伙儿都看出来这家人不怎么和气。”   不和气归不和气,到底是别人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好插嘴。   “后来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家人。女人和小孩儿都是他抢来的,这男的就想把他们拐到老家去给自己当老婆和儿子……”   段崇皱眉,说:“怎么知道的?”   商队管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顿了一会儿才回道:“女人长得又白又漂亮,是个男人都看不得她这样受欺负。当时有个姓吴的,也在商队里,一路上帮过她不少忙。那个小孩儿中途发高烧,他爹都不舍得花钱给他治,是姓吴的变卖了祖传的观音玉坠子,才救了这小孩儿一命。”   “吴大佑?”   “对,对,是这个名字。”管事的说。   当时吴大佑送自己的侄儿入京赶考,回孟州时盘缠用尽,没了办法只能投靠商队,跟着他们一起南下回乡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不就是嘛!就为着这个女的,吴大佑当时差点杀了人。”   到孟州的时候,吴大佑就得回家了。临分别前,卓氏用粗线粗布绣了个布包给他,是为了感谢吴大佑之前变卖玉坠买药,救了沈克难一命。   吴大佑收到布包喟叹不已,与他们一家人待了快两个月,吴大佑早就看穿她的丈夫不是甚么好东西,就劝慰卓氏回家后最好早点打算和离的事。   吴大佑虽然没甚么文化,但知道人这一辈子活得不长,开心最大,不能就这样勉强、将就地过日子。   卓氏不想连累吴大佑,但她实在绝望。她知道他们母子一旦随这个劫匪到了鹤州就一辈子不能逃脱了,于是声泪俱下地向吴大佑哭诉了从前的遭遇,但并未透露她是翰林院大学士沈鸿儒的妻子,只是假称自己死了丈夫,又被那书生拐骗才到了这里来。   卓氏拉着沈克难给吴大佑下跪磕头,求他救救他们母子。   书生来时就听到这些话,见事情败露,登时就怒火滔天,口里大骂她胡说八道,一手揪着卓氏的头发,一手挟着沈克难就往外走。   女人的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嚎声撕心裂肺,回荡在小院里,商队的其他人都不敢管,唯独吴大佑敢。   吴大佑手握柴刀,凶神恶煞地给他拦了下来,喝令他放手。   “砍了两刀。没砍到要害,也够吓人的了。那男的一看打不过吴大佑,又听说他要报官,屁滚尿流地跑了。后来商队的人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孩子本来就傻,经这么一遭跟疯了一样,口口声声地说恨死他爹了,总有一天要杀了他……我们听得时候还挺纳闷,按说那书生也不是他爹。不过小孩子嘛,一时激动胡言乱语,也就得了。”   后来这位夫人更名改姓,嫁给了吴大佑,也就是现在的唐氏;而那个小孩子也不再叫沈克难,随了吴大佑姓,更名叫吴钩。   经商队管事的这么一出,更加证实了吴钩在审讯过程中的一番说辞都是假的。他根本就没有失忆,也从未原谅过沈鸿儒,他将当时所遭受的苦难都归咎到沈鸿儒身上,并且怨恨多年。   段崇手指一敲,当即下令,“即刻将吴钩收监。”   杨世忠一边跟着段崇出去,一边说道:“这也太巧啊。刚下了个饵,咬上钩的却是自家人!”   段崇泰然自若,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他对鹰狩此人再熟悉不过,布一盘局,从鹰狩下第一枚棋子开始,就已经算计出之后的百步,对手的每一步都在他预料的变化之内,让段崇走入死局,也是早已既定好的轨道。   段崇说:“吴钩现如今已经撇不清干系了,就看他敢不敢将幕后之人咬出来。”   “再审吴钩的事,交给谁?”   “交给明月。”段崇顿了顿,“吴钩可能有武艺在身,让华英在旁陪同。”   其他人审问入理,讲究证人和证据对于犯人的压迫性,从而套取口供;而傅成璧则更入情,善于从动机、杀人心理上击溃对方。对付吴钩这等,再适合不过。   ……   牢狱中。吴钩的手脚皆缚上锁链,与他之前在府衙的待遇天壤之别,从前他是证人,现在他是个嫌疑犯。   傅成璧并没有着急审问,先让吴钩在牢中待上一天一夜,并未用刑,但也不许他吃饭睡觉。   在牢狱中甚么都不能做,只能冥想,自然而然就会猜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想得越多,猜疑也就越多。人必先疑而后谗入,届时再有引导性的询问,必定让他更容易露出马脚。   等傅成璧来审的时候,吴钩显然还不知道衙门又查出了甚么新证据,脸色铁青,浑身绷得很紧,一双眼睛里充满了警觉。   上次吴钩已经见识到傅成璧的厉害,再见到她时,他不断暗示自己一定不能教她的言语激怒。只要按照之前定下的,坚信每一次审问都是在衙门并未掌握到铁证的情况下进行的,只要他甚么都不肯认,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吴进士。”   吴钩不方便行礼,弓腰点头:“傅大人。”   “本官在此见到进士,不免觉得可惜。”傅成璧掀袍坐在书案后,手指搭在画轴上,神容无澜,道,“进士恐不能参加三日后的殿选了。”   “大人,殿试对于学生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无故耽搁,学生定要讨个说法。”他隐隐威胁道。   “你说谎。”傅成璧的声音一向清灵,可每一字都如雨珠入湖,激起涟漪,“为甚么要说谎?”   吴钩说:“学生愚钝,还请傅大人明示。”   “你说自己因发过高烧,忘记了之前的事,也从不记得你父亲是沈鸿儒;你还说当年发生的一切与沈鸿儒无关,不应该怪他。”   “学生并未说谎。”吴钩说,“当年是我现在的父亲卖了祖传的玉坠子,才将我救回来,这一点你们可以去乡里求证。如若我真知道大周威名鼎鼎的沈相就是我的父亲,怎可能不回京认他?”   他说得话半真半假,听到外人耳中,更显可信。   傅成璧说:“我们找到一名证人,当年还是个走南闯北的商队伙计。他供认说,那时候有一名劫匪,因为贪恋沈夫人的美色,意图借着商队的掩护南下,准备回家后纳她为妾,可有此事?”   “我不知道。”   “你不认沈鸿儒,我能理解。如果换作是我,也会认为吴大佑才是个好父亲。”傅成璧目光移到他的颈子上,上面有淡淡的褐色斑点,“脖子里的是那时候起红疹留得痘疤罢?”   前世宫中有小公主生过同样的疹子,起初姑姑没照顾好,留下了淡褐色的疤痕,需得用昂贵的玉脂膏才能祛除,所以傅成璧认得。   吴钩捂上脖子,蹙眉看向她。   “吴大佑能为了萍水相逢的人变卖祖传的观音坠子,想来一路上,他一定待你很好罢?商队当中没有人愿意管闲事,即使你们母子两人受尽欺凌,他们见到也只是匆匆走开,只有吴大佑愿意帮你,还有你娘。”   他年纪那样小,已经教连番的恐惧吓得口不能言,只会哭,听到任何响动,都会觉得那些匪徒又来了,又来杀他了……所有人都当他是怪小孩儿,卓氏的情绪也临近崩溃,看见沈克难这副样子,除了哭还是哭,母子二人每天晚上相拥在一起,都在默默流泪。   不能哭出声,挟持他们的人就睡在旁边,吵醒了他又可能要吃一顿拳头。   只有吴大佑……他用仅剩的一点银钱,给沈克难买了一串糖葫芦,哄他逗他,就是希望他能开口说话,说说自己叫甚么名字。只有一点点成效,就是沈克难见了他就不会哭了。   后来沈克难发烧烧得浑身滚烫,闭着眼比睁眼的时间长。那绑匪自然不愿意花钱去救治,他只想得到卓氏这样的美人儿,不想要一个拖油瓶,索性想让沈克难死在这一场病痛中,一了百了。   商队在城中落脚,是吴大佑一手拉起绝望得只会哭泣的卓氏,抱着沈克难在城中四处寻医。没有钱买药问诊,他在街头徘徊犹豫,咬着牙根儿将祖传的玉坠子卖了,使劲将沈克难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   “连一个外人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可是你亲生父亲又在哪儿呢?”   傅成璧说:“吴钩,谁都不是圣人。这么多年,你难道真不恨他?” 第131章 风水   吴钩沉默了片刻, 灰暗的眼睛看向傅成璧,说:“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为甚么还要再来问我?”   “因为六扇门除了能让你在牢狱中呆上几天外, 并不能定你的罪。”   吴钩抬起头来, 显然没有想到傅成璧会在审问中说出这样的话。就连在一旁的华英都惊了惊神,纵然她不擅长审讯, 也知道这样的话绝不能说给嫌疑犯听的道理。   “大人,您是不是有些累了……”华英的话说了没一半, 立即打住。   “在品香楼的雅阁中, 你做得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即便有充分的杀人动机, 却没有留下任何物证,所以大理寺不会轻易判罪。”傅成璧凝视着吴钩,道, “可大周到底死了一个宰相,需要给百姓一个交代。虽然没有物证,但只要证明你之前的口供弄虚作假,有掩盖事实的意图在, 并且有充分的杀人动机和行凶条件,就完全可以认定你是凶手。”   吴钩嗤笑一声,“现在你已经可以认定了。”   商队管事可以证明吴钩在陈述与沈鸿儒的关系上说谎, 这样就可以完全推翻他的口供。一旦供词失去了可信性,那么他所说得第三人的存在,也可以视作编造作假。如此一来,在雅阁当中, 就唯有他和沈鸿儒两人,凶手除了他,再无可能是别人。   可问题就出现在这儿。   傅成璧道:“沈相,也就是你父亲留下了一条线索,却能为你佐证当晚的确有第三个人出现。”   “甚么?”吴钩锁起了眉,显然很惊讶。   傅成璧双眸一弯,“怎么,吴进士为何会对第三人在场的‘事实’感到惊讶?”   吴钩攥了攥手掌,面色很快恢复如初,否认道:“只是觉得惊奇罢了。学生不知道沈相曾在能死前留下线索。”   傅成璧令华英取来澜沧珠,小盒子往吴钩面前一放,立刻吸引了吴钩的目光。这颗珠子通体浑圆,温润无暇,可以看得出价值不菲。   傅成璧将此澜沧珠与乱党之间的联系告诉了吴钩,并且说:“这颗珠子乃是在沈相喉咙当中发现的,尸体是段大人亲自解剖,又牵扯出乱党,所以一直秘而不宣。”   “当年澜沧党从中作梗,导致新政失败,碎了沈相匡扶家国的清梦。他或许早已察觉乱党尚有余孽苟且偷生,甚至与你合谋,所以才甘愿受死,既还了当初欠给你们母子的罪债,又能报复曾经毁了沈家的人。”   “沈相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因何而来。”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千斤重石一样压到吴钩的心头。   吴钩脸上的红色褪得一干二净,胃部一阵一阵痉挛,疼得他肩膀微微颤抖。他抿着唇,甚么也不肯说。   从一开始,傅成璧就看出他今日就采用了索性不说话、不承认的策略。吴钩不说,就只有由她来猜,顺着现有的证据去揣度沈鸿儒的死因,其实已经不算太难难。   即便她的推测与事实相差不少,但能让吴钩陷入自我怀疑中,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傅成璧起身,令华英唤牢役进来将他重新押回牢房。   出了晦暗的牢室,日光如瀑,仰头见翡翠似的天,傅成璧不禁眯了眯眼。玉壶上前将纸伞撑上,问道:“可有甚么进展?”   傅成璧摇了摇头,甚么也没说,敛衽走下台阶。这厢华英也跟上来,对傅成璧说:“我刚刚架着吴钩,看他魂都丢了,手也凉了,脸色不大对劲儿。郡主,您看这需人看着么?”   傅成璧沉吟片刻,想来吴钩的确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早在抚州,从他那幅《晚照》的着墨上就能看出,色彩浓烈,工笔流畅大胆,当时李元钧曾收录过与之风格相似的画幅,评鉴“鸿儒之资,彰显无疑”……   傅成璧一蹙眉。   却不知当日李元钧所言“鸿儒之资”,可有一语双关之妙?其实真正指得是“鸿儒之姿”……?   且不深究此事。不过李元钧能看出此等画幅背后的鸿途大志,傅成璧自然能知晓吴钩是有几分抱负的。只是他太恨,也太恐惧了……对于他来说,那些痛苦的记忆只有从沈鸿儒身上发泄出来,才能彻底摆脱从前的噩梦……   可是他一直没有意会到,他的恨与彻底疯狂的恨不一样,他恨的根源在于他对沈鸿儒的敬爱。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仍然能教沈鸿儒难以忘怀,以至于终身未娶,更将儿子沈克难幼时之物视若珍宝,足以见他们当年父子情深。   对于沈鸿儒来说如此,对于沈克难来说必定也是如此。   “郡主?”华英见她迟迟未答,再唤了一声。   傅成璧回神,想了想说:“如果吴钩背后真有人在指点,那人一定很怕吴钩供出甚么来。你再着意衙门将吴钩送到刑大狱中牢牢看管,一定不要出任何意外。”   “得令。”华英应声,即刻去办。   玉壶扶着傅成璧走出衙门,上了轿辇,细声问道:“郡主是回六扇门,还是要回府?”   许是方才在牢室中待久了,闻着腐败阴晦的味道,总让她隐隐不适,这会子喉咙直犯恶心。只是她想起来前几日七皇子托人带了信儿来,说这几日病了,想见姐姐。傅成璧从前答应过惠贵妃一定尽力照拂言恪,这会儿得了闲,自然应去宫中看望看望才是。   “去宫中。”   静妃娘娘所住的兰若堂左右偏殿都无人,李言恪发烫多日不退,静妃不放心,索性让他暂住在偏殿中,平日里也好照顾。傅成璧由宫人引着踏进来,见宫中芍药开得极好,香味清甜馨雅,过则沾衣,只是近殿时见正门摆了一樽大青鼎,当中焚烧着的沉香味道就浓了。   大周百姓多信封佛教,故而焚香多为佛香,例如檀香一类;而沉香则为清香一属,多用于道教祭拜。傅成璧心中有疑,却也只是望了一眼,并未多做停留。   “拜见静妃娘娘。”   踏入宫中,见半椅坐在榻上的美妇人,傅成璧屈膝行礼。   “郡主多礼了。”静妃笑得轻淡,伸出手来引着傅成璧坐到榻上,又拾来玉柄团扇轻轻摇动,“听说这一段儿六扇门忙得很,郡主怎么得空来了?”   “听说小殿下病了,想看看他近来可好。”   静妃笑道:“一病就蔫儿了,做甚么都乖。这会子药劲儿上来,睡得正酣呢。不过嚷嚷了好几日想见你,郡主可别轻易走了,在本宫这里用过晚膳再走也不迟。”   “成璧就多叨扰了。”   “哪里的话?”静妃说,“你能来,也是陪本宫解闷儿。”   傅成璧问:“小殿下怎就病了?近来天气热,按说不当伤寒,可是跑到甚么地方野去了呀?”   静妃答道:“这事不怪言恪。皇上近日又犯了头痛,病中脾气难免浮了些。前儿个皇上检阅言恪的功课,说他字儿写得不雅不正,狠批一顿不说,罚跪了片刻。正巧赶上下了趟小雨,皇上又在宫里睡着了,平白让言恪在雨中跪下小半个时辰,回来就受了寒。”   傅成璧想来之前她曾指点过言恪的书法,虽然他的字比不上文豪学士,但在同龄人当中已极为出色。何时文宣帝待他如此严苛了?   “本宫看写得挺好的。”静妃不免叹了一声,喃喃道,“许是皇上有些着急了……”   余下的话,她立刻咽到喉咙当中去。从前静妃还是静嫔的时候,上头有惠贵妃和皇后压着,不算起眼,自小在将门里养就了些颇为直爽的性子,让她说话都没甚么顾忌。只是惠贵妃和皇后接连倒台,连带着她逐渐显露出来,坐上妃位,说话做事自然不能像从前一般,时刻得拘束着。   不过傅成璧却是已经意会到她想说甚么了。   文宣帝不得不着急了。如果他真得看重李言恪,属意他为储君,那么对文宣帝来说,言恪太小,而他也足够老了。文宣帝必得尽快将所有事都安排好,为他的儿子铺好路。   思绪间,殿中的沉香味道愈浓。傅成璧好奇地问:“娘娘怎的在宫外那等近的地方设一口炉鼎呢?沉香焚浓熏人,味道可不比芍药花的香味清甜。”   静妃说:“近日宫中来了位道长,很得皇上信任。这道人精通风水堪舆,上观天文下晓地理,甚为厉害。之前他带着八卦盘来兰若堂看过,说本宫的这地方主丑月宫,无星宿压宫,阴气盛,久则不利。他就嘱咐本宫在门口设一青铜炉鼎,日日用沉香祭拜,引得四方神将照拂,久而久之就能祛除阴气了。”   “这样厉害?”   静妃点了点头,“正是。皇上从前头痛不已,太医院的人治不成,这道人用了把药灰就给消下去了。”   傅成璧却不信,“当真那么厉害,何以皇舅舅近来又头痛了?”   “道长说,根源在于皇宫风水,说皇宫是紫气东来之地不假,可日久天长,阵有一角碎,镇不住地下的湿气,皇上本命真龙,并不畏惧这些,只不过现在碍于肉体凡胎,受其侵扰,才有了这头风病。”   傅成璧听来无稽,失笑道:“那该当如何?”   “需得一楼台压阵,才能治住。”静妃笑了笑,“听说这事儿是交给你小舅舅去做的,要在京城的东南角建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名字都拟定了,就叫‘鹿鸣台’。” 第132章 怀孕   听到这个名字, 傅成璧心底一凉,刺骨的寒意猛然席卷至每根发梢。恐惧盘亘在她的心头,经久不散, 傅成璧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忘记当年在鹿鸣台的恐惧。   对李元钧此人的万念俱灰, 以及对看到段崇身死刀剑阵时的毛骨悚然……   静妃见她脸色一下青白,“郡主, 你怎么了?”她招了招傅成璧的手,却发觉软若无骨的手指凉如冰块, “怎么了, 手怎的这样凉?”   傅成璧这才回神, 扯出一丝笑来,“没事。就是觉得这道人当真神通广大……”   “可不?皇上特许他住在清心堂,每日都会召见呢。”   傅成璧知道, 神通广大的并非道人,而是李元钧。李元钧能找到怎么一个能人异士来取得文宣帝的欢心,甚至让文宣帝动了建造鹿鸣台的念头,实在非寻常人能轻易做到的事。   傅成璧多少猜到这道人不过是在信口胡诌。前世文宣帝后期同样为病魔侵扰, 无论是在鬼神一说还是在药石方面,满朝上下都做了极大的努力,而当时的确有道士进言说需得镇病邪。   病邪需得怎么镇, 傅成璧至今不知。她唯一知道的是,所谓的鹿鸣台不过是她当年随口一提,后来莫名其妙就成了能够镇天子病邪的造物。   那时李元钧牵着她的手一同上了高高的钟楼,漫天霞光, 将两个人相依偎的身影笼上碎金的光影。   她藏到他的披风中,任由李元钧无穷无尽地亲吻着,在她耳边低语不断。她红着脸说,很喜欢这里,李元钧问她为甚么,她那时候年纪小,知羞,不好意思说是喜欢和他单独在一起,只道贪恋东城郊外的景光。   在这样高的地方眺望而去,正好能够将郊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之后,李元钧让她为此处取个名字……   傅成璧一想起来都觉得头痛。这鹿鸣台的确是她提议的,名字也的确是她起的。之后因建造鹿鸣台惹出一连串的是非,搞得人神公愤,为她未来大周妖后的名号奠定了稳固的根基。   不是甚么好的回忆。傅成璧连想都不愿想。今世没有她,鹿鸣台照样还是出现了,可见跟她根本没甚么关系。鹿鸣台也是李元钧筹谋的其中一步,根本不会为了谁而改变。   “璧儿姐姐——!”   言恪一醒,就听孙姑姑说傅成璧在兰若堂,正在陪静妃娘娘说话。病了这么多日,他第一次这样高兴,连外衫都没穿,一条腿蹦着蹬靴,迫不及待地往正殿里跑。   傅成璧见他,一下弯起眼睛,像是往前一样张开手抱过他,手轻轻拍在他的背上,“言恪,你醒了?还难受么?”   “看见你,就全好了。”虽然他的脸颊明显还教低烧烧得发红。   他嘴巴一向甜,乐得静妃在一旁直笑不已,说:“这恪儿的个子窜得快,可这小孩子脾气一点都没变。”   李言恪不乐意,道:“谁说的?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璧儿姐姐,你说是不是?”   傅成璧笑道:“是。”   李言恪走过来,身上熏着的沉香味道也浓了。方才闻着还没甚么,这会儿胃中如同翻江倒海,口中一阵阵泛酸,不过很快就教她压了下去。   李言恪看她脸色青白,略显憔悴,担忧地问:“姐姐也病了吗?”   静妃这才记着他尚在病中,将他揽过来说:“你风寒总不好,别染着郡主,到时候一起受罪。”李言恪也怕,莽地躲出去好远,显然对此很焦虑。   傅成璧入宫前就有这等症状,闻见些许异味就会觉得恶心,不怪言恪。她说:“与殿下无关。我这几日总睡不好。”   “别轻心,本宫指个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麻烦了。看过殿下无事,我就不多叨扰了。”傅成璧牵过李言恪的手,同他说,“在宫中好好照顾自己。你表姐夫时常来宫中,若有甚么困惑,大可问他。”   从前文宣帝实在喜欢长子李言玄,对于其他的皇儿皆不冷不热,现在因着惠贵妃的缘故对李言恪爱护有加,小孩子难免受宠若惊,更想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难免激进冒失,所以更需要师父指导。段崇文武都沾,现下教李言恪绰绰有余。   可李言恪想到段崇就有些闷闷不乐。   前些日子傅成璧因着马儿受惊而伤着,李言恪担心得不得了,可他又不能随意出宫,只能趁着段崇入宫教他习箭的时候问问近况。关于此事,段崇对谁都不愿意提起,李言恪见他回答得含混,一时生气,口不择言地说:“你都不能保护她,为甚么要娶她!”   李言恪平常也没少仗着身份对段崇恶言恶语,段崇虽然常板着个脸,但从不会放在心上。他是一个好师父,李言恪必须得承认这一点,他严厉,同时也很体贴。李言恪在他的督促下每日要射出一百支箭,磨得虎口发疼,翌日段崇就会令人送来药膏。   可他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对于段崇来说,似乎比刀子还利。他的脸一下就沉下来,滞在当地,长久地凝眉不语。   往后数日,两个人都冷冷淡淡的。李言恪很懊悔,往傅成璧面前走了一步,却也没走太近,道:“前些天,我说了轻妄的话,惹师父不快了……他甚么时候会来宫中?”   傅成璧笑了笑,“近来六扇门公务繁忙,待他处理好了,一定会来的。”   与静妃和李言恪话别后,傅成璧才由玉壶扶着出兰若堂,门口又撞见那口大鼎,沉香的味道浓郁,浸染入袖。傅成璧低声吩咐玉壶取些香灰回去。   玉壶觉得奇怪,但是并未多问,依令照做,用手帕子包了一把香灰和一些残香。   回到府上,已是黄昏日头。   傅成璧压了半晌的酸意在胃中翻绞,没过多久就吐得天昏地暗。沉香的味道在她的鼻尖儿久绕不去,傅成璧疑心有异,已经让玉壶交给府上的大夫去查……得出的结果却不尽人意。   大夫说只是普通的沉香,经过提纯,所以味道会比较浓烈些。   傅成璧有些丧气,却也在意料之中。若真是李元钧授意道人所为,怎可能会露出这等破绽?只不过待段崇解决了沈相的事之后,需得让他去摸一摸那道人的底细。   府上的大夫是经张妙手推荐的,尽职尽责,见傅成璧呕得眼睛通红,也不敢大意,说替郡主诊诊脉稳妥些。一诊不要紧,诊得大夫都精神抖擞的,再三确认才眉开眼笑地说:“郡主大喜。”   傅成璧紧皱的眉头缓缓平缓下来,桃花眸子轻漾起春水。窗外不是鹿鸣台上空的银灰冰轮,不是风刀霜剑,而是青天澄碧,细风清朗。   段崇回府,惯常板着个脸,不动声色地问过夫人的情况,知道她去到宫中看过李言恪,难见地挑了下眉,显然不悦。   他一进到屋中,左右没寻见傅成璧的影子,一边唤着她,一边脱着外袍往内室当中走,绕过一重屏风,就瞧见傅成璧正倚在榻上看……看卷宗。   段崇一下就注意到她眼睛发红,下意识觉得以为她哭过,那跑过来的姿势比李言恪还傻,抚着她湿润的眼角,问:“怎么了?”   傅成璧思绪还停留在卷宗上,见着段崇,张口就在问案子的事:“吴钩没甚么动静?”   段崇将她手里的卷宗压下,凝视着她道:“我在问你。”   傅成璧推开他,不耐烦的样子,嘟囔道:“我难受得很。”   两人成婚后,段崇还是第一次教傅成璧推开,想来她今日与往常不一样的举止,就是去了宫中一趟。他咬了咬后槽牙,“是不是李言恪跟你说甚么了?”   傅成璧点点头。   段崇低骂了一句粗话,就要起身,“看我不揍他……!”   傅成璧忙扯住他的袖子,“你作甚这样凶的呀?”   “他小子心怀不轨,跟你胡说八道!”段崇瞪了瞪眼,怒气冲冲。   傅成璧抿笑,“他同我讲,你是个好师父,这样说也是心怀不轨、胡说八道的?”   段崇愣了一下,揭过这茬儿账不说,继续追问道:“那他怎么惹你了?”   “他说之前跟你讲了句轻妄的话,惹你不开心了。还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孩子……”   “是。”尤其是李言恪。   “……”傅成璧头一次有想拧他耳朵的冲动。她伸脚勾住段崇的腿,手扯着他躬下身来,段崇温顺地贴近,再问道:“你这是为着他伤心?”   “我为我自己伤心。”傅成璧惯会哭,眼泪说来就来,“你若是不要我们,我就只能去雁门关投奔哥哥了。”   段崇僵了一下,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问道:“明月,我做错事了?你胡思乱想甚么呢?我怎会不要你……你们?”他一个激灵,这下是彻底僵住了,麻意一下从心脏窜到头顶。   这回,傅成璧是再忍不住了,搂住段崇的脖子笑个不停。   段崇将她从身上揪下来,仔细地看她,再三确认道:“这是甚么意思?”   “还能有甚么意思?”她抓着段崇的手按在柔软的小腹上,眼睛比星子还要亮,“段崇,你要当父亲了。”   别家的丈夫第一反应是惊喜,段崇的第一反应:“不可能!” 第133章 现形   这回傅成璧真上手拧住他的耳朵, 气得脸色发红,“你这话甚么意思!?”   段崇一下意会自己说错了话,可他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傅成璧眼泪都快下来了, 责问他:“不是你的, 还能是谁的?”她实在恼得厉害,狠狠踢了他一脚, 踢到他的小腿上。   段崇吃痛也不觉,嘴巴抿不住笑, 眉梢和俊眸也都在笑。他将傅成璧捞在怀中来, 诚恳地低声认错, 又红着耳根儿说:“我每次不是没弄进去过么……怎么还是来了?他还挺厉害的。还没出生,就已经会跟我对着干了。”   傅成璧还在羞赧,犹不解恨, 张口就是咬,咬在他的手臂上:“你,你怎这样混账?!”   “是,我真混账。”段崇捉住她的手往嘴上打, 十分干脆地承认,“我错了。”   打了几下,傅成璧自己倒不舍得了, 抽回手与他扯开距离,佯装冷淡道:“你不喜欢,我喜欢。谁还能缺了你不成?”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是我不能缺了你。”现时的段崇任她打骂都高兴, 往前还总矜着颜面,现在是甚么好话都能说。他靠过去,低头在傅成璧脸颊和唇上吻了又吻,不断说:“谢谢,明月,谢谢……”   之前不喜欢,嫌弃,是因为他怕有了之后,傅成璧会将整颗心偏移到孩子身上。   段崇承认自己的劣根性,他有无法收敛的独占欲;而且还怕自己当不好一个父亲。单九震认定他天生拥有狼的血脉,生来即为杀手,他很害怕这种天性会再延续到他的孩子身上。   一旦到了那时,傅成璧肯定接受不了,也肯定会恨他。   可现在当真有了,之前那些担忧恐惧大概都是嘴上说说的,段崇已经兴奋得有些手足无措了。想来如果这个孩子是属于他和明月的,那么他应该不会太排斥……从前他少时未能得到的东西,他一定都要捧给这个即将出生的小家伙。   他揽着傅成璧的腰贴到她肚子上听,从前跟师父游历各方,见过有丈夫如此,据说可以听到胎动。   傅成璧失笑不已,轻抚着他的发,道:“才一个多月,能听出甚么来?”   段崇语气得意又骄傲,“我耳力好,能听见。”听是听见了,他蹙了会儿眉,抬头看她:“还没吃饭么?”   傅成璧有些委屈,“吃不下。一吃就会吐了好久。”   “为甚么?”   “大夫说起初是这样的。”   “为甚么会这样?”他还在问。   傅成璧脸红起来,“我也是第一次怀孩子,哪里知道为甚么?”   段崇懵了一下,又往她腹间贴了贴,说:“不要说‘也’,除了你,没有别人可以。你已经很厉害了……明月,你真厉害……”他有些语无伦次,不知道想表达甚么,说孩子厉害,也说傅成璧厉害。   因为这些事,他自己做不到。天底下也没别人能做到,只有傅成璧可以。   齐禅是江湖浪客,生性自由,带上段崇两人奔波的时候多,安稳的时候少。他当时只想以后能活在阳光底下就好,不用每天杀人,能够做他喜欢的事……遇见傅成璧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拥有一个家,至少对于他这样的罪人来说,他不配。   可是傅成璧给了他希望,也为他付出了所有,现在甚至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窗外有星有月,柔辉泻下。这让段崇想起多年前露宿郊外时的月夜,有旅人反复唱着两句歌谣,唱得是“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段崇抱着她,长久舍不得放手。太不真实了,正如朦胧的月色一样的不真实,仿佛只要他稍稍一松手,所有的都如梦幻泡影,执捉不住。   在这之后的几天,段崇都是在府上发号施令,六扇门诸事移到家里来做,一有空闲就陪着傅成璧,成天除了琢磨案子,就是琢磨怎么才能让傅成璧多吃少吐。   怀孕的事教他写在金笺上,送往雁门关,给傅谨之和齐禅报喜。   除了他们之外,最先知晓她怀孕的还有六扇门诸位。   现如今能留在六扇门的女信鹰大都还未成家,她们来府上探望,脑袋个挤着个地看傅成璧尚且瘪瘪的肚子,问东问西的,争着要当姑姨,也争着想名字。只是傅成璧前期反应比较激烈,时不时要吐,招待不了人,只好辜负她们的热情。   杨世忠和裴云英更是高兴,掂着补药和补品上门,孩子还没出生,就多了两个干爹。   再之后喜讯传到宫中,病色略凝的文宣帝难得开怀。他喜欢孩子,再有城府的帝王也不会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设防,想来只觉可爱,于是就令静妃置办贵重的赏赐送到段府,又送了一个宫中经验丰富的嬷嬷过来伺候傅成璧。   傅成璧有孕,大概排除李元钧之后,就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   吴钩端坐在铁床上,身上的每一处都如锋刃刮割一样在疼。这几天在他脑海中盘桓不断的就是傅成璧的话,还有那颗澜沧珠。   明明还是流火的天,可吴钩浑身都冷得发僵。   沈鸿儒一早就知道他的目的吗?   当初沈鸿儒作为吴钩的荐卷官,最喜吴钩在新政题解上的论辩。这并非意外,而是吴钩蓄意谋之。   沈鸿儒的政见抱负,吴钩了解得十分通透。那张考卷原本就是为了取悦沈鸿儒的,而沈鸿儒也不出意外地看中了他。   然而仅凭吴钩一己之力,并不能做到将试卷调转到沈鸿儒的手中。可是他背后的人却可以。他与那个蒙面人合作的原因,正如傅成璧所说的那样,他始终无法释怀当年父亲的选择。   这么多年寒窗苦读,每一天他都是在想去到京城,找沈鸿儒问问清楚,为何要抛弃他们?为何要让他和母亲遭受那样的事?为何这么多年,他连找都不再找了?   有没有想过他们母子……   有没有后悔过……   很多很多的问题,他都想当面问清楚。   铁栅栏被拍得砰砰作响,有两个牢役走过来,一前一后,前面的那人是个熟面孔,就是他在拍铁栏,喝道:“大才子,吃饭了!”   盛着鸡腿青菜的一碗米饭被搁在铁栏下。因为傅成璧吩咐过,不许牢役苛待吴钩,所以他们会准时送来一日三餐,菜样不多,但都荤素俱全。   前面的牢役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去了。留下一人,目光一直在盯着吴钩。   吴钩瞧了这牢役一眼,似乎见过,也似乎没见过,但他并不在乎,只弓着腰过去,照常将米饭端起来。   可当他伸下手的时候,手背忽地教靴子牢牢踩住。吴钩越动,他踩得越狠。吴钩疼得呲牙咧嘴,口中嘶地痛吟,牢役却警告道:“吴钩,我来送你上路。”   吴钩忘记了疼,惊讶地抬起了头,“你是谁?”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我甚么都没有说!”   牢役没有给他再多的机会,都不知他是如何抽出来的粗绳,转眼就已经牢牢套到吴钩的脖子上,迅猛地收紧。顷刻间,吴钩的脸色涨红,最后转成猪肝紫……   因为吴钩是特殊犯人,单独关押,四周没有别的牢房,他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窒息的眩晕涌上来,他开始的挣扎渐渐无力,眼睛不断向上翻,有那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忽地,一个黑影矫捷地向这牢役扑了过来,携着凛冽的锋芒,狠狠刺了过去。   牢役敏捷无匹,当即松了手,侧身闪躲。   吴钩脖子间猛然一松,空气一下全都涌入了喉管,他捂着发疼的勒痕,倒在地上咳嗽不断。他眼前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两团黑影来回缠斗,铿锵铮鸣回荡在耳边。   他抬手,用尽仅存的力气去拍打、呼喊,很快涌过来一群衙役和信鹰,煌煌火光照得牢室亮堂堂的,那些人将出路堵得水泄不通。   两个打斗的人四只手互相掣肘对方,使劲拧动了几下,谁也制不倒谁,一时僵持在原地。   杨世忠为首,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一圈,冷冷哼笑一声,“将他们全部抓起来!”   两人见再反抗也已无济于事,索性互击一掌,各自退开。动手的还是武艺高强的信鹰,上前扣住锁链,防止他们还有反抗的余地。   杨世忠走过来,先看了看那名牢役,说:“不枉我们守株待兔多日。你终于来了。”   牢役冷着脸,一言不发。   杨世忠又看向那名蒙面的黑衣人,挑着眉疑道:“你又是谁?”   身材纤细,目光艳丽而婉转。   杨世忠走上前,将她脸上的黑纱揭下来,果真露出一张女人的脸。华英看到这张脸,惊讶地唤出了她的名字,“逐春夫人?” 第134章 沉息   逐春夫人眼睛冷了冷, 扫过吴钩,见他无碍,缚着锁链的手转上一转, 说:“是我。”她将方才在打斗中散落的发向脑后一掠, 拂去胸前的尘,再未言语。   杨世忠说:“押走!”   段崇以搜查乱党的名义彻查王府上下, 未在李元钧府上有甚么收获,可吴钩的这条线却立刻获得了进展。傅成璧审讯过后, 段崇就对外放出消息, 说吴钩愿意供出幕后主使, 只待开堂审理。   这样的肥饵放出去,还没等太久,他们果真就选择了对吴钩下手。   鱼儿上钩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段府。   此时段崇端着安胎药, 一口一口喂傅成璧喝下去。   尽管有众人精心照顾着,可她依旧睡不好也吃不好,基本吃多少吐多少。宫中御医和府上大夫都叮嘱傅成璧着重休息,段崇就甚么也不许她做。   然而傅成璧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上辈子的事, 从前也不觉得甚么,现在一想,毫无征兆地就想掉泪。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只能抱着段崇哭个不停,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本来就不胖,再瘦一点,看上去与纸片儿也没两样了。   段崇为此忧心忡忡, 寝食难安,一方面再三拜托人寻张妙手回京,一方面尽可能学来怀孕初期应当注意的事项,凡是为人夫者能够做的,他皆亲力亲为。   这回总算好的,药喝下去也没再吐,食欲也有了起色。段崇给她塞了颗乌梅子祛苦,问她:“还难受?”   傅成璧摇头。段崇轻轻捏揉着她的手背,又叹了一口气,“不要了行不行?”这几日过来,他觉得这孩子更像是来要命的。   傅成璧笑道:“你说甚么傻话呀?”   嬷嬷在一旁劝导,说:“段爷,您别担心。女人怀了孕,一开始都会这样的,只不过郡主更厉害些,其实没甚么大碍。”   傅成璧连忙附和道:“真的,不难受了。”   她可不想段崇再往深处去想去问。   之前御医来诊,曾经说过现下的症状,源于她身体本就娇弱,加上前后受过几次伤,调养尚未完全就怀上了孩子,自然不比他人。这一句话过后,段崇闷声不吭,想来让她受伤的是他,让她怀孕的也是他,就不禁陷入深深自责的泥淖当中,无法挣脱。   玉壶取来帕子给傅成璧擦汗,最后还是段崇代劳。一干服侍的婢女嬷嬷就只能在旁边干看着,谁也不能抢了他的活儿。   段崇正问着她晚膳想吃些甚么,这厢来报信的人到了。段崇蹙着眉听完,不得不放下傅成璧,先去六扇门处理公务。   傅成璧纠结片刻,扯住他的袖子道:“寄愁,让我也去罢。”   段崇明显迟疑了一下。   傅成璧轻轻摩挲着他的袖角,话说得情意缱绻,却用在对他的攻势上,“我又不是生病,不想每天都呆在府上。”   段崇沉默片刻,挥手将其他人屏退,蹲下身为她穿好了鞋。从前两人亲热时,傅成璧教过他如何穿女人的衣服,这会儿真派上用场了。   傅成璧怕段崇担心,小声保证道:“现在孩子才一点点大,不会出甚么事的。”   在旁人眼中,段崇表现得比之前更在乎傅成璧,于是乎自然认为段崇是看重她肚子里的孩子。傅成璧潜意识中也是如此认为。从前在后宫中,一有妃嫔有孕,尽管李元钧对那人并不太喜,眉梢上也会挂着显而易见的愉悦。   段崇似乎也是如此。傅成璧知道他会看重,故而不敢掉以轻心。   可段崇为她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听她说这句话,眉头皱得更深。   傅成璧看出他的不悦,又不想轻易放弃,低低地补充了一句:“我会很小心的。”   “明月。”段崇直起身,手指托住傅成璧的下颌,凝望着她湿润的乌眸。   傅成璧知道自己根本没法子见他有一点不开心,移开眼睛,低声说:“算了……我不去就是了……”   段崇手上用了轻劲儿,不许她退却,低头吻得缱绻情深,环过纤腰的手臂收拢,与她紧紧依贴。   半晌,段崇才放开她的唇,俊容上渐渐涌现多日难安的疲倦,“不喜欢待在府上?”   傅成璧坦诚地点了点头。   “为甚么从不告诉我?”   傅成璧说:“我知道你担心……”   “你知道甚么?”他逼问了一句。   傅成璧总觉得段崇这一句质问似曾相识,好像她从前也这样说过他。   她不知道,只要是她想去的地方,段崇恨不能捧回来;他每天比受刑还煎熬,整日都在想着怎么让傅成璧更好过些。   段崇绵长地叹息一声,“你没怀过孩子,我也没有。”   傅成璧脸红红的,闻言又不禁失笑,“怎么,你也想怀呀?”   “想。”段崇不想轻易放过,神情严肃,认真地看着她,道,“想知道你怎么才能不难受,怎么才能开心。”   傅成璧愣了一愣。   段崇继续道:“你如果不说,我做甚么都不对。”   段崇在傅成璧面前向来愚钝,娶妻生子都是头一回,没有经验。见她郁郁不乐时,他却毫无办法,只能按照别人说得尽力去做,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不错了,可现在才知道她连在府上待着都不觉开心。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怎么到了这时候,傅成璧还在因为他而顾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傅成璧见他脸色极差,怯怯地唤了一声,“寄愁……”   “明月,你想做甚么都行。”段崇一只手探到她的小腹上,恨得牙根痒痒,“至于这个小混蛋,以后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傅成璧:“……”   段崇俯身,额头抵在她的颈窝处,温淡的气息裹挟下来,明晰地传达着他多日来的不安和不快。傅成璧抱住他,手轻轻抚着他的背作慰。   两人依偎许久,待门外的信鹰催促,段崇才转而牵起她的手,一起出了房门。   ……   吴钩被关押在刑大狱,傅成璧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守卫森严,岗哨密布,可即便是这样,前来杀害吴钩的人如入无人之地,直接将绳索套在了他的头上,简直可怕。   段崇和傅成璧进到牢室当中。伪装成牢役而潜入的人武功高强,自然受到特别的对待,捆缚的锁链粗短无匹,极其限制活动的能力。   段崇见到他,左右看过一眼,手指就往牢役耳后探去,将改变肌理的银线一去,立刻就显出了原貌。段崇眯了眯眼,这副面容对他来说并不陌生。   “鹰犬。”段崇的声音发沉,犹若深潭。   他没有名字,统一的皆是鹰犬。段崇从前也是,不过现在不是了,他有自己的名字。   “老朋友了。”鹰犬冷声说,“段崇。”   “鹰狩派你来的?”   段崇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从他领口夹层中寻到一颗□□,转手交给杨世忠。鹰犬对于他能找到杀身成仁的□□并不意外,但到底脸色变了一变。不能痛痛快快地死,就必定会迎接严刑拷打。   段崇说:“如果你肯供出他藏在哪儿,或许不用受死。”   鹰犬说:“段崇,你不是个会说废话的人。门主对于我们来说意味着甚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更何况,他还是你的义父。”   “少沾亲带故。”段崇讥嘲一声,抬手招人将他押下去。   “等等。”傅成璧蹙着眉走上前,一时靠鹰犬靠得非常近。   段崇见她眸中含有探究的意味,并未阻止,警觉起来,向前挪了一步,手轻轻抚上骄霜的剑柄。这个距离不近不远,如果鹰犬敢动一下,段崇就能立刻砍掉他的手。   鹰犬当然知道段崇有这个本事,没有要反抗的念头,不过在淡淡地瞟了这女人一眼后,他笑着蓄意挑衅道:“怎么?喜欢我身上的味道?”   傅成璧容色蓦地冷下来,很快,她往后退了一步,说:“很香。”   鹰犬挑了一下眉,咧开嘴笑,“喜欢的话,就到牢房中来,我让你闻个够。”   华英锁眉喝道:“你想死!”   与她的话一同起的,还有段崇的剑。这断金截玉的剑刃一下削断了鹰犬的三根手指,血注顿时喷涌而出。鹰犬闷哼了一声,转眼痛得冷汗涔涔而下,可他死活都没有叫出声来。   他发红的眼狠狠瞪着段崇,愤怒过后又疯癫似的大笑了几声。   鹰犬颤着唇说:“你还真是不改本性。”   没有谁会在乎这句话。傅成璧不在乎,段崇也不会在乎。反倒是华英觉得,段崇没直接砍了他的脑袋就已经是好脾气了。   “带下去,别让他死了。”段崇收回剑,转身去问傅成璧,“刚刚是怎么了?”   傅成璧反复确认了一会儿,才笃定道:“是沉香的味道。与一般的沉香不一样,我上次入宫,曾经在静妃娘娘的兰若堂中闻到过类似的香味。”   刑大狱要比府衙的大牢干净,空气当中的霉味很轻,傅成璧并未感觉到有甚么不适。或许是怀了孕的缘故,她对气味极为敏感,所以甫一入牢室,就闻到起初就令她作呕的沉香气息。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证明鹰犬曾经出入过宫中,抑或着与那个道人有关。   再之后,他们拐到另外一个牢室当中,见到了那个被绑在刑架上的女人。这是下饵后的意外收获,原本此次只想将凶手捉个现形,没想到竟然还能牵扯出一个逐春夫人。   段崇已经在杨世忠口中得知今日在牢中发生的事。显然,逐春夫人此行是来救吴钩。   而他能想到唯一的原因,不外乎一个。段崇盯着她,说:“你是沈相的人?”   逐春夫人点了点头:“是。”   当年进贡入宫的四名美女是皇上亲自赏赐给李元钧的,也是不经李元钧挑选就进入内府当中的姬妾。忍冬夫人乃是前朝细作,逐春夫人却是沈鸿儒布在王府的暗桩。   直至今日,傅成璧才看出来,前世李元钧娶她为正妃后,就遣散了内府中所有的姬妾,究其原因,大概也并非是因为疼爱于她,而是因为他一直没办法明目张胆地拔除这一根根喉中鲠刺。娶了她,便能以她善妒为名将其全部清出府外。   傅成璧低下了头,想来可笑。枕边人皆是如此,也不知上辈子李元钧可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段崇问:“今日缘何而来?”   逐春应道:“为了救大公子。”   “吴钩?”   逐春纠正道:“沈克难。”   “你怎么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杀他?”   逐春眸中凝上了冰,“若不是我偷听到他们派了人来灭口,你已经害死了相爷唯一的儿子!”   傅成璧闻言蹙起了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听逐春夫人此话,像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段崇为幕后主使设下的圈套……可连柯宗山都未曾看出的事,何以逐春夫人就能看得出?   她正值百转思绪之间,却听段崇起了冷冷的一句:“就算吴钩死了,你觉得我会愧疚吗?”   “相爷至少是你的老师。”   “曾经是。”   逐春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段崇说:“到了如今地步,沈相还不肯现身吗?” 第135章 仇恨   逐春闻言, 神色微变。惊愕片刻过后,她笑了一声,说:“相爷说得不错, 他瞒不过你。”   段崇道:“如果不是你, 他或许能骗过所有人。”   对于沈鸿儒的死亡,段崇早有怀疑, 却是在见到逐春之时才得到验证。   正在此时,牢外有人进来, 禀报道:“魁君, 狱外有一人想要见你。”   段崇了然一笑, 手抚上骄霜剑,目光扫过逐春,“他来了。”   其余人听到这一番对话, 怎能不懂?沈鸿儒竟然没死?可明明他的尸体……惊讶和疑惑交织,万千疑团缠绕在一起,着实令人一头雾水。   段崇与傅成璧于刑大狱中休憩的居室中等待来者,华英和杨世忠肃清周围后, 把守在门外。不久之后,渐行渐近的是暗鸦色的轮椅,轱辘辘压在青石板上, 发出低闷的吱呀轻响。   坐在轮椅上的人罩着纱帽,他太过消瘦,长衫下拢着的仿佛就是一块骨头架子,袖口露出半截手指紧紧握着扶手, 冰凉苍白。   推轮椅的下人很轻易就将他送上了台阶,见主人手指轻敲,他低下头,旋即退守在门外。   这人亲自扶着轮子进到室内,看见同坐在一张桌上傅成璧和段崇,顿上片刻,就将纱帽摘下。苍青的面容展露出来,唇上毫无血色,若说还活着,他的确还在苟延残喘;可这副样子离鬼门关也不过就一步之遥了。   傅成璧见到他,讶然道:“沈相?你当真还……”   沈鸿儒的眸子黑得不见底,见了两人,渐起笑意,可这笑中非同往日的光风霁月,而是毒蛇一样湿冷。   “比本相想象中要早一些。”沈鸿儒说,“看来你的圈套并非单单为柯宗山一人而设,拿克难的性命做要挟,是否也是在等本相上钩?……你甚么时候发现端倪的?”   最初?段崇想了想,回答道:“验尸的时候。”   沈鸿儒久病多年,脏器早已退化,可验尸之时,那副身体却很健康。除此之外,段崇一时并未发现其他疑点。相貌、体形,都找不出任何破绽。   直到后来他去抚州验明柯宗山正身时,发现脸部骨相稍作变化,从而断定此具尸骨并非属于柯宗山。于是他想到了沈鸿儒死亡的另一种可能。   之后段崇回京,私下再验尸首,这才发现尸体手上薄茧的位置不对。沈鸿儒一介文士,功夫皆在笔上,而那具尸体手上的薄茧却是在虎口、手背和掌根,这是练武之人茧子所分布的位置。   不过他从前听闻沈鸿儒平时也会习武,以此强身健体,所以段崇虽然心存疑虑,却未对任何人宣张。   到了如今地步,沈鸿儒也没有甚么不能坦诚的了。   “逐春是我事先安插在睿王身边的细作,她曾无意中看到柯宗山在进出王府……他还活着,当年死得人从来都不是他……”沈鸿儒显然对此不能接受,提及时不禁轻咳了几声,“我派人去抚州验过,骨相有问题,那棺材里面只是一个替死鬼。”   段崇说:“所以,你如法炮制,也为自己找了一个替死鬼?”   “柯宗山没死,就必定会图谋东山再起。我想着总有一天,或许会用到这么一个人,所以就从牢狱当中找了个与我体形相仿的死囚犯,改变他的样貌,让他像我一样活着。”他深深吐息,并未回避段崇灼灼的目光,“克难出现在京城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到了。”   起初,吴钩出现在他面前时,沈鸿儒并未怀疑,只当此后生在新政策令上见地长远,与他不谋而合,故而对其青眼有加。   在吴钩成为他的学生之后,沈鸿儒渐渐得知他出身寒门,母亲改嫁,从前发过一场高烧,忘记了幼年的事,对生父没有任何印象。与之有关的所有都开始向沈克难的身份靠拢,直到最后,吴钩佯装无意间露出了臂上的胎记,将事实钉在铁板上,也钉在沈鸿儒的心头。   沈鸿儒是何等人物?他喜于再次见到沈克难,却不会将一切归为甚么父子缘分和机缘巧合。他从不信这些。   “柯宗山吃定我对克难的重视,以为我不会起疑心。可他不是当年的他,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   柯宗山已经老去,而他却在成长。柯宗山对人心的算计已大不如前,沈鸿儒对亲情也再不敢盲目看重。   一旦有疑心,再想发现蛛丝马迹其实并不困难。他养得眼线不分昼夜盯着吴钩,知道他每逢一、十五、二十八三天都会去青鹤巷,在第三户门口的镇宅狮子底下取来信件,信上面大概就是幕后之人对他的指示。   信上教给他如何杀了沈鸿儒,又如何能够洗清自己的罪行。沈鸿儒索性将计就计。   “我一死,引蛇出洞;你一计,打草惊蛇。”他抬起灰黯的眼睛,隐隐有汹涌波涛,“听说今天已经抓了一条鱼?使些路数,总能在他的嘴巴里撬出来关于柯宗山的下落。”   段崇闻言,不由地冷笑了一声,满眸阴鸷,却在望向傅成璧的时候有所收敛。他轻轻捏住她的手背,小声道:“明月,我跟沈相有几句话要说,你在外面等我。”   傅成璧轻咬住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待门悄声合上之后,段崇将目光又凝回到沈鸿儒的身上。两个人对峙静默片刻,段崇问道:“为何要制造一出假死的戏?给谁看呢?”   沈鸿儒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反问道:“你不知道?”   段崇走过去,一手按在轮椅上,一手抚上沈鸿儒的胸口,很快轻红从白衫下缓慢地渗透出来。验尸的时候,尸体胸前一共中了两刀,一刀浅,一刀深,沈鸿儒会在替死鬼身上做到这种地步,必定是因他也受过这样的伤。   赤红洇出,沈鸿儒苍青的脸褪去最后的颜色,嘴唇也不断发抖。   这一出假死的戏,给谁看呢?既然他讲引蛇出洞,那么第一个看戏的人就是给柯宗山。   而第二个看这出戏的人,是吴钩。   “这里的第一刀是吴钩刺的,第二刀是你自己刺的。”段崇道,“沈相设着假死的戏,却抱了必死的心,为甚么?想赎罪?……或者说,你是想要看到你儿子在杀了你之后,变得懊悔愧疚,以此来满足你那点儿为人之父的自尊心?”   “是。”   还有第三个,那就是段崇。   “还有一点,你算准了只有利用自己的死亡,才能逼我去追查澜沧党。”   沈鸿儒笑起来,也承认不讳,“满朝文武,能做得了这件事的,唯有你段崇一个。如果换作从前,我不必对你欺瞒,可现如今你已有了家室,必定不会答应插手此事。”   澜沧党势力最盛之时,在朝中只手遮天、议定国政,沈鸿儒想在文武百官当中找到一把刀堪比登天之难。唯有段崇,且是刚刚入朝堂的段崇,才敢能持龙蟠令铲绝“十殿阎罗”,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勇,毫无顾忌,一往无前。   可现如今的段崇却有了顾虑,他有六扇门,最重要的会,他有了傅成璧。   段崇收回手,挺身摩挲着指尖的鲜血,一字一句地说:“沈鸿儒,你我的交情到此为止。”他抽出骄霜,一剑割断袍袂,继续道:“幕后之人,我不会放过,但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差点杀了明月。”   傅成璧受伤一事,并不是甚么秘密。在养伤的期间,沈鸿儒就听说了……那时他就料到会有今日,段崇的逆鳞,谁也碰不得。   “郡主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想到他真敢直接对郡主下手。”沈鸿儒这番话诚恳真心,带着极深的歉疚。   段崇却不领情,“你以为他不敢?!”   他一下揪住沈鸿儒的领口,力道之狠与病躯之轻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似乎能将沈鸿儒从轮椅中拎起来,且不费吹灰之力。   “你可知道,柯宗山不仅仅是柯宗山,他还是鹰狩!……沈相是知道千机门的,今日落网之人就是他手底下的鹰犬,你以为严刑拷打就能从他口中撬出东西?这种人将鹰狩视为神祇,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最高的虔诚!”   沈鸿儒轻轻拧起了眉。   “这种人,如何不敢?那天她差点就死了!”段崇双眸喷火,咬牙切齿,“她要是死了,我不会让你好活!”   沈鸿儒疲倦地抬起眼,扯开苍白的笑容,“当年新政失败后,我本就没有好活过。眼下又还能活多久?反正一只脚已经陷在棺材里了……柯宗山是回来报仇的,但这次本相不会再让他毁了新政。”   “新政福泽万代,你沈鸿儒名字会如愿刻在史册上,流芳百世。可你没有赢。”   柯宗山不仅仅毁了新政,还用仇恨毁了沈鸿儒。   段崇松手将他撂下,收剑,掸了掸袖上的灰尘,大步向门口迈去。   沈鸿儒窝在轮椅当中,胸上伤口氤氲出大片鲜血出来,可他只低着头。许久,才低哑了一句,“克难起刀的那一刻,我也想一死了之的……”   身为父亲,他死不足惜;可身为大周宰相,他绝不能抱恨黄泉。 第136章 偿还   傅成璧拢着手在外打望, 她未离得太远, 身后还站着杨世忠和华英,以及那位送沈鸿儒来得小厮。杨世忠约莫能听见房中在争吵,心急火燎地拎着小厮问话。   小厮知道他们能信得过,也答,但是答得不多。   傅成璧从他口中知道,当日进到品香楼雅阁中的人的确是沈鸿儒无疑, 事先吩咐下的人都冒着雨贴在窗外等候,等候沈鸿儒发放指令。   沈鸿儒打帘子进来时, 见吴钩已经坐在丰盛的酒菜前。他起身作揖行礼, 唤道“先生”。   面对吴钩, 他心突突地跳。   吴钩生得身材修长,沦落农户并非磨去他幼年养成的斯文,浮白载笔,举手投足皆有雅量。沈鸿儒恨自己明事理, 他比谁都明白, 如今的吴钩再好, 与他也没有甚么关系。   吴大佑应当并未亏待他,甚至愿意举家供一个养子读书。   席间, 沈鸿儒问起故事。吴钩并不忌讳,似乎嫌伤他不够,将往日里家中父母恩爱的小事也同沈鸿儒说。   唐氏时有恶疾,逢春秋换季时咳嗽,沈鸿儒知道她故来就有此病, 每每都用珍药养着,但总养不好。嫁给吴大佑之后,唐氏头一年犯病,比往年任何一次都厉害。吴大佑见她咳嗽不止,立即请了大夫来看,一来二去自然费了不少银子。   吴家家中很不满,嫌唐氏既不能下地干活,又生了一身富贵病,打量着要帮吴大佑休弃于她。   唐氏卧病,姑嫂带着一干小儿就来哭闹;吴钩同她们争执,却被关在里屋,不得出来。唐氏温婉有才气,可不曾学过吵架,哪里能比得她们嘴皮子厉害?见儿子被欺负,只会咳哭不止,到最后吐出大口血来,才吓得那些人纷然离去。   吴大佑为着她的病奔波一天,夜间回来见唐氏已去了半条命,听邻居讲清缘由,当即大怒。他拎着白刀出去,拎着血刀回来,许是伤了人,恐吓一番,之后,他们再不敢来,与之也再无交往。   吴大佑费尽心思养她三年,每每发病时必前后不离地照顾,病情一年比一年好,到隔年迎春,再不见她咳嗽。   吴钩说:“本来那病要治也不难,就是在药理上费心了些,早午晚三帖药都不同。爹愿意花工夫和心思,我娘也就好了。”   他话语温润,可黑眸子里潜着冷笑,说罢仍继续谈正事。   沈鸿儒听后,心头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望着酒杯发呆,又莽饮了三杯下肚,眼前事物就已经有些晃了。   唐氏,也就是沈夫人嫁给沈鸿儒的时候正是他刚刚入官之时,多年苦读终得一展拳脚的时候,沈鸿儒自然将精力和时间都花费在政事上。   沈夫人体贴,为他处理府中内务,教好沈克难,让他毫无顾忌地向上走,一步一步走向内阁大学士的位置。   照顾沈夫人的多是府上的丫鬟和大夫,沈鸿儒也就听见她咳嗽的时候过问几句,沈夫人不愿他分神担心,自言无碍,只道吃着药,过了这季就会好了。   很好。沈鸿儒伏在桌上,喃喃地说:“先生是有些醉了……”   片刻后,吴钩见他不醒,推了他几下,没反应,用上力后,沈鸿儒一下就倒在地上,果真不省人事。吴钩咬住牙,狠得快能咬出血来,亮出袖中催寒的刀,找准位置缓缓地扎了下去。   “你都不知道我跟娘受过甚么样的苦……沈鸿儒,只有你活得好好的,大周的宰相……”吴钩手不停地发颤,“你是大周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刀刺下去,位置很准,是先前有人教过他的,却很浅很浅。他下不了手,到最后,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下不了手。明明那么恨他,一直恨着……   可在相府,沈鸿儒待他就像从前一样。他许吴钩在他处理政事的时候在一旁待着看书,或者做甚么都好,累了倦了就会抬起头,看见吴钩还在,就会弯起眼睛笑,满目的慈和温柔。   当吴钩还是沈克难的时候,调皮淘气,在他面前晃了七八回也不见他肯从公文上中移开眼,沈克难气急败坏,借口他写得难看,撕了他的公文。   他其实很怕,怕沈鸿儒会教训他。可想来如果沈鸿儒能教训他也好,他们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没想到沈鸿儒并不愠怒,呵斥几句就完了,一把将他扛到肩上顽儿。   他看上去如此清瘦,却有这样大的力气,能将沈克难毫不费力地举起来。   来沈府的同僚要从他这里拿公文呈交,沈鸿儒摆手摇头,语气骄傲:“我儿嫌我字写得不好看,撕了。今日算了,明日再来。”   那些人的脸一个赛一个得僵,却拿一个孩子没办法。   沈鸿儒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儿子”、“白丁”和“克难”,怎么开心怎么叫。他娘就在一旁,惴惴不安,恐沈克难摔下来,又抿不住笑,温斥沈鸿儒一把年纪却跟个孩子似的莽撞。   匕首就入了浅浅的一个尖儿,吴钩死咬着牙,浑身都在颤抖。可就在准备收力的时候,沈鸿儒蓦然攥住他的手腕子,再往深处送了一刀。   鲜血喷溅吴钩半脸,让他一下愣住了。   沈鸿儒半睁着眼,说:“是我对不起你……”   吴钩恐然道:“甚么!你说甚么!”   “现在一并还给你……”   很快,他冰凉的手握住吴钩,与他对视片刻,渐渐就失了力气,彻底倒下去。   吴钩吓懵在当场,好久才缓过神。面对如今的变故,他没有时间犹豫,知道想要脱罪,就必得马上按照原定的计划去做。他费了好大功夫反绑住手腕,佯装昏迷地倒在地上。在这个角度,他能看到沈鸿儒躺在那里,血淌了一地,让他浑身发冷。   窗外风雨怒号,放进来一股异香。渐渐地,吴钩在惊惧中阖上了眼。   待吴钩昏迷,便是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往后数日,沈鸿儒都在京郊一处别苑内养伤。原本失血过多,已然难活,万幸的是神医张妙手恰好也在京城附近游医,这才得以救了他一条命。   傅成璧闻听小厮只言片语,掌心发汗。   没过多久,段崇沉着脸从房中出来,袍袂已经断了一小截儿,杨世忠和华英皆不敢上前,偷偷瞧了傅成璧一眼,像是在求救。傅成璧嫣然笑了笑,往前迎了两步,段崇见她过来,迈大了步伐,顺势牵过她的手。   掌心里汗津津地发着凉汗,段崇问她:“怎么了?”   傅成璧却说:“该问你怎么了。怎的与沈相说了一刻的话,连袍子都烂了?”   段崇晓得她懂,专门说出来质问于他。段崇老实回答,语气沉郁郁的,“他是文士,讲究割袍断义这一套,若他会使剑,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段崇点了点下巴,让杨世忠过来,吩咐他和华英留在刑大狱,将逐春暂且收监;至于那名鹰犬,用上刑审问,且不给他寻死的机会就成。   杨世忠吞吞吐吐地说:“那……相爷呢?”   段崇口吻冷漠,“他死而复生的事,该由他自己去向天下人解释。”   华英追问了一句,“……眼下相爷未死,吴钩又该如何处置啊?”   段崇回头望了一眼,见沈鸿儒大有扶着轮椅出来的意思,撂了一句:“怎么判,并非六扇门的职责。”   他不愿再留,牵着傅成璧一同离开。   傅成璧缓步跟着,见他面容冷峻,一言不发,知他尚在怒头上,于是小声说道:“还在生气?”   傅成璧见到沈鸿儒还活着,想了一番,大抵能猜出沈鸿儒在利用段崇。   回京不久,沈鸿儒宴请他们到府上做客,将金玉锁送给她,应当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之后沈鸿儒的妾夫人受命将一枚双鲤鱼样式的玉佩交到傅成璧手上,也是事先安排下的。   在整个局当中,都是他在刻意引导着案件的进展。   金玉锁意为牵扯出沈鸿儒当年与乱党之间的恩怨,鲤鱼玉佩则是为了凸显沈鸿儒与吴钩之间的父子情深,在杀人动机上彻底排除吴钩会杀害他的嫌疑,令六扇门在对吴钩的调查上逐渐走入死胡同。   加之后来澜沧珠的出现,更是将矛头明确地指向乱党。   这一切都是沈鸿儒有意而为之。   行至马车前,段崇拦腰抱起傅成璧,踏着阶凳上车,将她安稳地放在座位上。   傅成璧小心翼翼地再说:“怎么都不同我说话了?”   “没有。”段崇将她揽到怀里,宝贝似的抱她。待帘子放下后,段崇贴着她的脸轻蹭,灼灼的气息扫过她的耳垂,却甚么也未多说。   傅成璧说:“是不是以后再不与沈相来往了?”   “如若皇上愿意留用沈鸿儒,免不了低头不见抬头见。”说得冷淡至极。   言下之意就是沈鸿儒与其他官员无甚分别了。   傅成璧暗道沈鸿儒此番谋划,必是为了揪出幕后元凶,情不得已才要欺瞒他人。   段崇敬他为先生、朋友,平白教人耍了一回,恼怒实非难免。可沈鸿儒并未做出伤害他的事,如若心怀苦衷,按照段崇的禀性,绝不会为了一时的不痛快就与之断情断义……到底是甚么惹得他恼到如斯地步?   傅成璧思绪百转,轻叹道:“他或许是有苦衷的。你要是他,会怎么做?”   “莫多想了。”段崇轻咬住她的颈子,轻微的痒痛令傅成璧眉头蹙得更深。她挽住段崇的头发,离他远了些,斥道:“发甚么疯呢?”   “在沈鸿儒眼中,民间疾苦和鸿途抱负,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段崇这才回答。他环住细腰,听着她的心跳声,又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可在我这里,没有甚么能比你更重要。”   傅成璧脸一红,“你这是从哪儿学得情话?”   “书上。”   傅成璧气结,拧了他胳膊一下,失笑道:“你存心的是不是?”   段崇见她笑,眉目终于有些一丝笑意,胡乱吻着她的脸轻喘,“好明月……”   作者有话要说:   傅成璧:看得甚么书?   段崇:我看甚么书,你还不知道?!   傅成璧:哦……18x……   段崇:…… 第137章 背叛   派去的鹰犬音讯全无, 睿王府上的逐春夫人也已不见多时。   眠夏和落秋两位夫人用过膳后, 一起聚坐在凉亭当中折花令,左右寻不见逐春的影子,听下人浑说她前天一早就出府去了,直至今日也没回来。眠夏和落秋就笑骂这厮定然是跟野男人跑了,不想正教侧妃向倚竹听了个正着,两人屈膝跪在地上, 好好挨了顿训斥,这才老实。   向倚竹斥了一干乱说话的人, 又差奴才去寻逐春, 且转身离去。   眠夏不服, 在她背后挤眉弄眼的,小声嘟囔道:“也就仗着个侧妃的身份欺负咱们,回头待王爷娶了正妃进来,压她一头, 好好治她一治, 可还能见她敢这般神气么!”   落秋忙执着她的手, 让她不准多说。   向倚竹走出不远,将她的话听到耳中, 脸色都变了,可又怎能失了体面再同她计较?正妃位悬多年,令向倚竹满怀希望又满怀委屈愤恨……她总希望王爷能将她扶正,可这么多年,他竟未动一丝念头。   这般走着, 又过一凉亭,聚了一干女眷在里头,欢声笑语,银铃悦耳。   此处离李元钧的居处很近,平日里是不得来人的,向倚竹凝眉问道:“谁人在此喧哗?”   身后的奴才往亭子方向多走了几步打量,这才回禀道:“是新入府的那几位夫人。”   向倚竹蹙起眉尖,不悦道:“将她们赶了去,别扰了王爷清净。”   奴才依令做了。没想到亭子中其中一个派了自个儿的婢女过来给向倚竹回话,跪下磕头,道:“侧王妃,王爷特意准许几位夫人在这里的,说听她们谈趣儿,觉得热闹。”   热闹?向倚竹苦笑一声,何时王爷也喜上热闹了?   他性情一向寡淡,喜静不喜闹。多年来,府上除却皇上亲赐春夏秋冬四位妾夫人,她是唯一的侧妃,虽然没个头衔,却与正妃也没甚么两样了。   向倚竹想着日久天长,王爷总会觉出她的好来。可这段时日不知怎的,他贪图起新鲜来,想要讨好他的官员送了几个样貌娇俏、嗓音清软的女孩子进府,他一概收下,放在府上夜夜宠爱。这回竟纵着她们在府上到处玩闹了。   “王爷今日宿在何处?”   “就在书房。”身后的奴才回答,“不过已经留了人伺候。”   向倚竹轻叹一声,带人往书房方向走了一段,隔着门听见有女子的娇呼轻笑,胸口一下堵得难受,仰头咽了咽泪,步伐依旧端庄,徐徐离去。   李元钧将女子牢牢按在书案上亲吻,却刻意避开她的唇。男人的气息灼着她,令她软成一滩柔水,只能任其揉捏。他不言,一贯清冷的眸子染了些迷离的欲望,手往她的裙下探去。   女子开始解他的腰带,想要将他的领子拨开,却被按住了手,“别动。”他警告了一声。   她这才想起来,王爷从不爱人为他宽衣,就乖巧地收回手,怯怯地看着他。   李元钧凝视了身下人一会儿,手捏住她的下巴,问她:“想不想我?”   她显然有些受宠若惊,没想着李元钧会用“我”来称呼自己,窃喜地点了点头,“想的呀。”   “乖。”李元钧也只是亲了亲她的脸颊作奖励。女子先前教他撩拨得情火焚身,眼角攒了晶莹的泪珠,委屈地央求他:“王爷……想要的……”   “想要谁?”   “王爷,”她抓住李元钧玄色衣襟,“要王爷……”   “不对。”李元钧很耐心地在诱她,“本王从前教过你的。”   一个面貌无奇的婢女敲响了书房的门,叩三停一,反复两次,直接推门而入。听见响动,就知屏风理由一片荒唐,夜罗刹已经见怪不怪,顺着桌子坐下,手翻开一盏茶杯。   里面的女子显然也听见有人进来,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李元钧低头,慢条斯理地说:“再叫一声。”   她娇气地抽噎了一声,几不可闻地喊了声“舅舅”。李元钧终于笑起来,眉目俊朗,让她看得都怔了片刻,额上落下一记温轻的吻,“回房去。”   外面来了人,她也识相,拢了拢凌乱的衣衫这才悄步退下去。   李元钧坐在椅子中闭目养神,“甚么事?”   夜罗刹将她惯带着的伞往墙边一立,貌似恭敬地立到李元钧面前,声音却是冷的,“果然是计。鹰犬没有得手,现在被关在刑大狱,已经生不如死了。”   李元钧眉目舒展,并不作声。   夜罗刹想起来方才走出去的女人,模样身段,甚至身上用得香,都与一人极其相似,让她不禁咬牙暗笑。   当初她肯死心塌地跟着李元钧,无疑是看中李元钧做事狠辣,城府深沉,极具手段。待帮他谋得皇位,借着皇权,苗教入主中原就不是难事了。   谁想近来李元钧跟疯了一样,一头栽到那个小妖女身上,连鹰狩都对之失望至极。   “逐春也不干净,是沈鸿儒安插在王府的暗桩。”夜罗刹握紧手指,“属下逾越,耽于美色,对王爷没有好处。”   李元钧浑不在意,手指轻嗒嗒地敲在书案上,眸中有不明意味的笑。   夜罗刹说:“属下想不到是哪里出得问题。近来上下做事一向谨慎,就算是向倚竹都再三提防,逐春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到消息的?”   当时在傀儡案后,夜罗刹和单九震两人遭满城通缉,藏身于睿王府,也未曾走漏半点风声。没想到会在这件案子上,栽到一个小小的逐春身上。   夜罗刹越想越觉得蹊跷,实在没道理,除非有内鬼。而安排鹰犬去刺杀吴钩时,除了她以外,唯有鹰狩、鹰犬和李元钧在场……提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们。   而唯一有可能的内鬼……   夜罗刹心机一动,顷刻间大惊,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看向李元钧。   李元钧好整以暇地对上她恐惧的眼神,渐起邪气的笑,却朗月一样令人沉醉、迷惑。   是你!夜罗刹几乎都快吼出这两个字,可教她死死地压在喉咙当中,没敢发出声音。她害怕,却没有动。她知道李元钧真想杀她,她连出手反击的机会都没有,王府中到处都是他的人。   “你背叛了门主……”   李元钧摇了摇头,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他早该死了,本王只是送他一程。”   作者有话要说:   夜罗刹:这纯粹是个变态!   李元钧:理解到位。 第138章 妖道   夜罗刹恐惧至极反倒麻木了一会儿, 她早该想到的, 李元钧一直都非简单人物。千机门旧部听鹰隼调遣,说到底是是听命于鹰狩;没有鹰狩,他在千机门就甚么都不是。   可李元钧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忍受一直屈居人下?鹰狩已经老去,而他风华正茂、野心勃勃。   夜罗刹甚至开始怀疑,李元钧在西三郡失利, 究竟是因为对傅成璧一时心软,还是因为他原本就是故意而为之, 为了让鹰狩以为他现下囿于情爱, 从而对他放松警惕……   鹰狩秉持的信念, 成大事者,不得耽于儿女情长。这也是他并未执意想要段崇回到千机门的原因。段崇从前是一把无情的利刃,指哪儿就能将哪儿撕裂得体无完肤,好使得很, 可他如今有了杂念, 大不如以前锋锐。   李元钧捉准鹰狩的性子, 在宝楼高阁当中,故意在他面前表现得一副非傅成璧不可的样子, 气得他差点剥了李元钧的皮泄愤,一度不允许他再插手近来的计划……   如今看来,岂不是正中下怀么?李元钧给段崇白白送了一头鹰犬,以段崇的本事,借此将鹰狩揪出来并非难事, 纵然鹰狩为此赔上了性命,到底也牵扯不出李元钧来。   夜罗刹望进他含笑的眼眸,冷得心脏都在发抖。她问:“你会杀我吗?”   “杀你,脏了本王的手。”   李元钧的手指修长冷白,懒懒地交握在一起。谁都想不到,这样的一双手不沾血,却杀过很多人。   “你没这个胆子。”李元钧淡声道,“蓝婆子将苗教交到你手上,你总不愿意看到它毁于一旦罢?以后学会听话,本王不会亏待于你。”   夜罗刹跪倒在李元钧面前,正声说:“属下不敢背叛王爷。”   李元钧讥笑不已,对她的忠诚并不看重。   龙跃渊潭,凤栖梧桐,人慕强而生,唯有握紧手中的权力才能得到真正的效忠。这是千机门以及皇室教给他的道理,李元钧奉为圭臬,屡试不爽。   只不过如今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很快,夜罗刹默声退下。李元钧半身情欲消了大半,目光渐渐落在书案上摆放着香银翠玉制成的九连环上,腰间还佩着那枚兽面玉璜,他送得任何东西,傅成璧都没有带走。   还来玉璜的时候,她说得无动于衷,又何其决绝,“不会再来了,王爷府中令人恶心”……   李元钧目光翻涌着狰狞和凶狠,在书房当中莽饮了半瓶的烈酒,浑身燥得背后起了一层薄汗。少时,他出房中,已是大醉,由小厮虚扶着,歪歪斜斜地转到一间幽雅的小绿轩中。   等候已久的姑娘忙掷了梳子跑出来迎他。   他眼前浑浊一片,女子的轮廓渐渐模糊,又渐渐叠合上谁,变得清晰起来,落在眼中就成了个千娇百媚的好模样。她扶着李元钧入内室,才刚刚行及屏风,凉薄的唇混着酒气覆压下来,浓烈炙热,手指不断从她小腹上流连。   她竟敢给段崇生孩子……   从前背着他偷偷喝过那么多避子汤,一提怀胎,闻则色变,见了哪个宫的公主皇子都不爱亲近。一个明明那么讨厌小孩的人,竟愿意为了段崇……   他缠吻得紧,教她喘不上来气,好不容易挣开些,额头就抵在她的肩窝处。   “你说,朕哪点不如他?”   听他自称,女子狠哆嗦了一下,甚么话也不敢说,背脊都僵了大半。   “他也杀过人,他也不干净……”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小孩子,语气挟裹着一股被轻视的委屈,大不像他清醒时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女子这才确定他是真得醉了,可却是极为欢喜,半哄着他说“没人能比得上王爷”,见他眉目终于有了些悦色,才扶着他往床上走去。   他粗暴蛮横,带着惩罚的意味,待她十分粗鲁。可粗鲁过后,又不知哪根筋不对,口吻温柔地同她说着宫中哪处的梅花开了,又说鹿鸣台上又覆了一层雪,隆冬想要踩雪顽儿,去那里最好……   她没听说过这些,答不上话,一直背对着他,整个身子都嵌在他的怀中。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他咬住她的耳朵,没用力,只衔在唇齿间反复碾磨,非得用这些痛痒引起她的注意似的。   他含混地说:“不是说一颗心都在朕这儿吗?怎么不见了?恩?”   “青雀,朕的青雀……”   ……   那日在牢中审讯,傅成璧闻见鹰犬身上特殊的沉香气味,回来就暗下嘱咐段崇去宫中巡一巡。   一是因单九震和夜罗刹的易容术千变万化,极容易混进宫去,碍于宫中守卫森严,他们自然不敢有大动作,却也难保不在暗中谋划甚么,段崇眼尖,能够轻易识破,由他去逐一排查最为妥当;二是因这道人来得奇怪,宫中乌烟瘴气,总让她觉得不安,去摸一摸身份底子总归不会错。   段崇将她的话奉为圣旨,自然答应。这也是现下唯一能在鹰犬身上得到的线索。   之前乔守臣拜托段崇去调查各州监考官的琐碎案子,六扇门将不少人手都放出了京,其余人都在跟沈鸿儒的案子,无暇顾及其他。加上段崇此人一心在于破案,对朝政不感兴趣,近来皇宫出了个备受宠信的道人,他左耳听右耳出,没往心里放,没想到鹰犬会和道家沉香牵扯上关系。   沈鸿儒的死而复生,令他将六扇门一干挑子都撂下,专程入宫去打听这道人的来历。   段崇在宫中当过散骑常侍,如今又是少傅,往禁卫军堆里一混,宫里人能知道的,他大概能摸个清楚。   这道人号玄阳子,修于三清观,因在道法上造诣高深,京城许多善男信女皆听他传道,声名远播。大周以佛教为国教,却对道教并不排斥,经义佛道交融相合,文宣帝对玄阳子亦甚尊敬,即位以来,前后曾召见过他多次。   玄阳子远去蓬莱仙洲寻仙求道,问长生不老之义,游学中领悟了风水堪舆之术,前不久刚刚回京,文宣帝将其再召入宫。   若不是文宣帝龙体每况愈下,想必也不会有玄阳子的用武之地。他同文宣帝讲生死道理,讲自然变化,舌灿莲花,娓娓动听,令文宣帝很是受用,专辟了一方净室给玄阳子居住,每日都会宣他入殿讲道。   说起玄阳子时,一行人都在临时换班的值房里。如今天仍干热,值房里备着去汗的凉水,这刚刚换下来的一巡禁卫军进到值房中,见着段崇,皆敬了声“段大人”,才各自端了水盆,褪去盔甲,拧巾擦汗。   其中一人见段崇额上也积着薄汗,递了方凉帕子过去,问道:“段大人,要不要小的给你也擦擦?”   段崇摇头,敬谢不敏。   另外的人嫌这个士兵会讨好,揶揄道:“段大人有家有业的,有女人伺候着,用你这粗手粗脚的多事?谄媚样子,快滚一边儿去!”   这人也不服,耷拉着眼哼哼道:“郡主娘娘恁的娇贵,我看谁伺候谁还不一定呢。”   段崇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点头承认道:“是。我伺候她。”   语气还挺骄傲。   一堂人哄笑起来,不知谁说着“床上也是你伺候?”、“郡主怎么治你的,这样服服帖帖”……三言两语说着荤话,不过他们也懂分寸,都知道段崇拿家里夫人当宝贝,说话当然不敢轻薄到傅成璧身上,都是拿段崇开玩笑。   李言恪踏进来时,就听见这一席话,连段崇都浑不在意,可落在他耳中,不知怎的就刺耳得厉害。他恨恨地盯向段崇,胸腔积压着怒恨酸怅,紧紧抿着唇。   身后的奴才引着嗓子高喊了声:“七殿下驾到——”   一干人起身行礼。   “你!”李言恪气汹汹地对段崇说,“你出来!”   段崇正打算着打听好玄阳子的事,就入内城去教李言恪练箭,这厢见了他,自然跟出来。   “这些日子我不在宫中,可曾懈怠?”段崇问得漫不经心。   又是这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好像在这人眼中,他永远都是个小孩子,连与他相比的资格都没有。李言恪听得心口干噎,堵气发作不出来,咬着牙瞪他。   “呵,发脾气?”   李言恪冷笑:“不相干的人敢拿表姐取乐,本殿下非拔了他的舌头不可!”   段崇挑眉,算是听明白了。   “跟表姐夫酸呢?”他往李言恪后脑勺拍了一下,半拎半拖着他往靶场方向走。不能跟他计较,指不定他儿生出来比李言恪还难缠,现在得多练练耐心。   李言恪挣扎无果,到底也让他戳中心事,瘪嘴甚么也没说。   到了靶场,李言恪撑开铁弓,连射三箭正中红心,轻哼哼着,挑衅看向段崇。   段崇还是惯来板着个脸,却难得夸了李言恪一次,“不错。今日再练,明日教你打活靶子。”   李言恪说:“表姐说,我练好了,能比你强。”   段崇在他倔强的小脸上逡巡一圈,哼笑一声,偏头没理他。   他靠在椅子上,看见靶场角落当中摆着一口青铜炉鼎,插满了香,上香供奉的人自然不是李言恪,而是在靶场洒扫的宫人。   “宫中有几口这样的鼎子?”段崇问。   “我怎么知道!”李言恪张满弓,不耐道。   段崇回头见他又犯老毛病,厉声喝道:“腿!再拉开半步,站稳了!”   李言恪瘪嘴,倒也遵令照做。   段崇起身,对李言恪说:“你先练罢。”   李言恪咕哝了下嘴,不甘愿地说:“别去找了,一共七七四十九鼎。……你来宫里,是为了父皇吗?”   “何解?”段崇止住脚步,问道。   李言恪说:“父皇被那妖道迷得不辨事理了。我跟静妃娘娘说,她捂住我的嘴不让我乱讲。你这种甚么话都听得进去的,能听我的吗?” 第139章 驱策   “殿下是想驱策于臣?”   他眉梢挂上些许笑意, 看得李言恪呆了一呆。   认了段崇做少傅之后,李言恪很少能看到他的好脸。   段崇跟其他人不一样,他眼里只有徒弟, 没有殿下, 偏生他对徒弟严厉,狠起来的时候就像个没人性的禽兽。李言恪生来没怎么受过大罪, 却在段崇手底下吃尽了苦头,因此他对段崇又敬又怕, 既崇拜他在朝堂江湖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这样的段崇, 怎会甘为驱策?   李言恪压了压情绪,道:“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少自作多情。”   “有甚么话, 就说罢。”段崇抱臂倚着树干,难得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明月曾答应过惠贵妃,尽力照顾于你。她不方便在宫中随意进出,你有心事, 可以同表姐夫讲。”   “璧儿姐姐这样答应过母妃的……?”   段崇负手, 没有理他。   许是想明白段崇没有骗他的理由, 李言恪垂首, 嘴角微微上翘, 高兴得弯起了眼睛。   段崇伸手,又是一巴掌拍在李言恪的后脑勺上, “想甚么呢?”   李言恪捂住头,恼得狠,脸上泛起心事教人窥破后的红晕。他恼羞成怒地说:“本殿下爱想甚么想甚么!你再厉害,管得着吗?”   “若不是明月,我懒得管你。”段崇道,“说说,怎么知道四十九鼎的?”   这样好听的小字,是段崇为她起的,除却夫君以外,任何人都不能称呼。李言恪满面急怒,到底将心头不甘压下去,气闷了几声,一下将段崇推开,整了整发皱的箭衣。   他冷道:“那妖道以长生为由,蛊惑父皇建造鹿鸣台,如今已经进了工部审批的阶段,待理清了款项和图纸,大约仲秋就能动工……”   “这又如何?”   “本没有甚么的。可那鹿鸣台实属无稽之谈!甚么风水堪舆的!好好吃药,少看折子少费心思,不比建个鹿鸣台管用么?”   李言恪越说越激动,眼泪就要掉下来,教他一把抹去。他只恨自己人微言轻,说起话来又不如玄阳子那般有理好听,得不到父皇重视。   “现下还在宫中摆上了炉鼎,日日上香供奉,搞得到处乌烟瘴气的,说是摆甚么阵法,能够压住病邪。”李言恪说,“父皇是教玄阳子抓住了软处,玄阳子说甚么,他就信甚么了!”   段崇越听,眉头锁得越深。   段崇说:“话是有理,说出来太不中听,难怪静妃娘娘要堵你的嘴。”   “你也这样说?!”李言恪梗起脖子,脸色涨红,“书上讲‘忠言逆耳利于行’,我同父皇背这句时,他还教我如何解意,怎么到了自个儿身上却不应行了呢?”   他前些日子被父皇罚跪在雨中小半个时辰,可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李言恪太不服,就是跪了也不肯服气。   段崇一把将他拎过来,按住他不断挣扎的身躯,挟在腋下,警告道:“将话收回去,以后再不要跟别人讲。”   段崇喜欢直言快语的人,奉行随性恣意,若李言恪是他的儿子,他必然惯着。可李言恪不是,他在宫中依着文宣帝的喜爱才能过得痛快,口出狂言,令圣上不喜了,到时没人能护得了他。   李言恪是皇子,朝廷后宫都在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坐在高位就得承受如此束缚,若想活得长久,必得学会一件事——闭嘴。   李言恪又看自己被他制住,委屈得不行,“你再敢对本殿下不敬,我、我告到璧儿姐姐那里去!”   “能耐。”段崇朝着他的屁股就打了一巴掌,口吻强硬,“给我记住了,以后类似的话,不许对外人说。听到了没有!”   李言恪又被打了屁股,蹬着脚乱挣扎,死活不服软。段崇不耐,念着傅成璧的份儿上,就哄了他几句,李言恪听他口吻软下来,倒是真被吓住了,没敢再闹。   李言恪听话,带着段崇一一看过四十九口青铜炉鼎摆放的地方。段崇巡过宫,对方位记得牢固,可一时没能发现有甚么端倪。   段崇手里捻着炉鼎中的香灰,问道:“近来玄阳子可还有甚么动向?”   李言恪想了想,说:“上次听六王叔提及,说鸿胪寺正在准备道法大会的事……”   “道法大会?在宫中么?”   李言恪摇头:“没定好。待定下后,父皇一定会召见你的,这种朝圣仪式必得有守卫在侧,除却大舅,父皇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李言恪口中的大舅指得是惠贵妃的哥哥向义天向大将军。   待天色再晚了些,禁卫军统领入宫换防,段崇与他熟稔,想借来皇宫巡防图一观。他并非想看巡防设置,而是研究研究玄阳子拿四十九鼎在摆甚么阵法。   禁军统领闻后直摇头,言说巡防图是机密,乃由向大将军亲自保管,要想取得,必得经过他的首肯。   无论是为了道法大典,还是为了皇宫巡防图,段崇都得去将军府拜会一趟才行。   只是……   早些时候因为韩仁锋一案牵扯到向家,闹得将军府不得安生,向义天对段崇的意见很大;加之向家世代立有军功,才得今日高位,但在文宣帝面前,他与出身江湖的段崇却受到了同样的重用和宠信。   这让向义天闷着一口气,愤恨不平,敌视六扇门,也敌视段崇。   跟他打交道,不难,就是麻烦。   段崇半夜回来,已经折腾了一身汗。玉壶说傅成璧今日又痛声吐了几回,他听后就没心思沐浴了,径直回到房中,见已熄下灯,傅成璧睡得半熟。   段崇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转身先到外间擦身。   清凌凌的水声尤其轻,可傅成璧本睡得不深,没一会儿就醒来了,腰酸背痛的,也躺不下去,索性起身,趿鞋循着水声走过去。   段崇坐在水盆前,衣衫半解,展露出宽阔的背脊,结实的小臂上盘飞着藏青色的纹身,似乎都压不住肌肉下涌动的力量感。傅成璧走过去,按住他的手,接过半湿的布巾,轻轻为他擦拭着背。   “我吵醒你了?”段崇转过头,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腰疼,就起来了。”傅成璧音色中带着刚刚睡醒的低哑,“怎么不去沐浴?”   “随便擦一下就陪着你睡了。还疼呢?一会儿我给你揉揉腰?”   傅成璧红了红脸,好在有月色掩映,无人能瞧见。她轻声道:“你也不怕难受的呀?”   “……”   段崇最清楚她话中所指,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大夫嘱咐前三个月定然不能再行房事,任他烧得五内俱焚,都得将嚣张的欲望全部按压下去。   傅成璧再道:“晓得你奔波一天,也累了。今晚教玉壶进来伺候,你去别间睡。”   段崇默了默,一把将傅成璧拽到怀里来。段崇半身都是水珠,全都濡到傅成璧的寝衣里去。他心中有数,却吓得她惊呼一声。   傅成璧怨段崇鲁莽,这回逮住他的胸肉就拧上去,“小心孩子!”   这一下拧得段崇火都窜上了心肺,低声警告她:“你这管杀不管埋的,真欠收拾。”   上次说她欠收拾的时候,还是在府衙中,段崇怕教人瞧见,又按捺不住情动,一路牵她到无人的花厅中,偷情似的不断亲吻她。   傅成璧笑得甜蜜,娇嗔道:“谁教你先乱动手的?”   “再难受也不放了你。”段崇锁着眉,低声说,“别赶我走了。”   他贴着傅成璧的脸颊亲吻,流连耳侧、锁骨,又牢牢吻住软唇厮磨,好说歹说也算讨到了便宜。傅成璧难受得动了动腰,“松开,沾了一身水。”   段崇将她抱到床上去,傅成璧额头抵在他浸着细汗的胸膛当中,掌心覆上她的腰揉捏着。   两人挨在一起,段崇听她嗓音清清软软地说话,提及近来给孩子绣得小肚兜和虎头小鞋,提及撰写公案的进度,声如清溪,流淌在静谧绵长的夜色当中。   待她说完,又问段崇今日进宫的事。   段崇素来不瞒她,说起李言恪,也说起向义天。傅成璧对向义天看段崇不上的事也知晓一二,眼珠转了转,生出一计曲线救国来。   “我明日正好要去大佛寺上香祈福,顺道去拜见拜见惠贵妃。”   女人总有女人的办法。从前段崇入狱时,她曾在刑部尚书的夫人身上下手,争来一线转机;如今从惠贵妃身上着手,应当更容易些。   段崇蹙眉,“甚么时候定下去大佛寺了?”   他明日尚有公务在身,抽不出空来陪她。   傅成璧说:“不用你陪我的。”   “不行。”   “我说行就行。”傅成璧手指抚上他的腰,她相信段崇能对付得了向大将军,可这期间估计免不了受一番冷嘲热讽。她说:“我偏不爱看他难为你,如果有了惠贵妃作说客,他总要待你客客气气的。”   “明月……”   傅成璧恐他不乐意,忙娇哝道:“我腰酸呢,睡不着,快给我揉一揉。”   “好。”段崇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腰上。   翌日,段崇一早要去六扇门处理沈鸿儒的案子。   自当日在刑大狱出现过一次之后,沈鸿儒就再未有甚么音讯。段崇虽然已经与他割袍断义,但也没想在皇上面前揭发他假死的事,只能将此案暂且悬着,尽快寻着鹰犬能提供的线索,找到鹰狩所在。   期间,沈鸿儒只派人来给他送了一封书信,请求段崇务必注意即将举行的道法大会。巧得是,刑大狱对鹰犬的连番拷打,终于将他的意识摧得临近崩溃,哆嗦着供出了四个字——“道法大会”。 第140章 邀约   言罢, 展行纵身翻刀上前,刀花缭乱, 纷然若雪花簌簌, 扑朔迷离。   段崇冷眼, 不慌不忙持剑而立,待目色一厉, 剑贯长虹,直挑展行空档而去,一时间刀光剑影,缠斗起来。   段崇的剑实然快哉, 不过几个来回就已让展行应接不暇,只靠本能反应见招拆招。   反观段崇却是游刃有余, 似乎也不急着将他打败,存着狠辣的心思, 一一挑破他的手臂、脚踝, 连胸背都中了数剑。伤口不足以致命,却令展行浑身浴血,折磨得很。   展行吐息气喘吁吁,额上冷汗涔涔, 见段崇这出手的架势狠戾, 简直是要将人置于死地, 招式没有剑圣的一点仁道。   展行自知班门弄斧,若再不离去, 只恐段崇会赶尽杀绝。   他横刀在前,对着傅成璧说:“既有人来救你,展某就不多事了。公主府多计,章氏多谋,傅姑娘以后再不要来府上了,告辞!”   展行提气纵身飞去,段崇欲追,却被傅成璧唤住:“段大人,别追了。此人非敌非友,祸不在他……”   段崇收剑,将傅成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堪堪隐住眉宇间的急色,沉声问:“你没事罢?”   傅成璧扶着墙壁才支住身体,勉强摇了摇头,道:“没事。段大人怎的会来此?”   “我查到陶罐最多的流向是长公主府,恐你遇见危险就来看看。对你下手的可是此案的真凶?”   段崇知道傅成璧曾为着案子的事出入过长公主府,倘若凶手就蛰伏在长公主府内,对傅成璧下手也并非没有可能。   还不等她回答,忽听得巷口另一头脚步声渐行渐近,眼见着涌来一干家丁护院,一时塞满了整个巷子。   段崇将傅成璧扯到身后,沉沉的眸子如同寒星,只不过这沉静的墨色瞳仁下却藏着暗潮般的汹涌。   这如雪刃一样的视线直盯得来众讶异相觑,甚为慌乱。这追来的正是长公主府里的人,猛一见到来救傅成璧的人身穿麒麟箭衣,乃是六扇门的魁首,一时全慌了神,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段崇冷声喝道:“连武安侯府的人都敢动?是哪家的奴才,本官看你们的脑袋是不想要了!”   对方为首的人连连退了好几步,趁眼神四下游移的空档才拿定主意,拱手回道:“一场误会,得罪。”   那人冲着左右使了使眼色,一行人按着原路退散。   傅成璧吊着心一下松懈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好在段崇及时出现,单单是一身官袍就能将对方吓退,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脱逃这天罗地网了。   段崇面容严肃,正色问:“也是长公主府的人?为何要来捉你?”   傅成璧想着他此番追问,定是怀疑那潜伏在长公主府的凶手以为她知道了甚么才想要杀人灭口,而并非出于对她关心,故而不想同他解释过多,回道:“只是私怨,与案情无关。”   段崇适才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热汗,已是许多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惊悸。他头一次生出无所适从之感,面对脸色惨白的傅成璧,哑了声地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   傅成璧尚且处在受人欺辱的愤怒当中,现下也不知玉壶如何,更无暇再与段崇对付,只匆匆道了谢,说:“我先回府了。”   此时天已渐黑,段崇恐再生甚么变故,不放心傅成璧独自回府,正要上前扶住她,却被傅成璧不着痕迹地躲过。   “不必……”傅成璧摆着手,抬脚走出一步就是一阵头晕目眩,全身如同灌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软,虚浮无力。   段崇眼见她脚下踉跄,以手臂支住她。他看得出傅成璧一直在强撑着,不愿再添麻烦,目光一定,背对着傅成璧单膝跪在地上。   “段大人?”   段崇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傅姑娘身为女官,犹胜男儿,应当不拘小节。此番就算是段某冒犯。”   傅成璧知道眼前不是在乎男女之防的时候,她身体中药力尚存,自己一人是断断回不到府中的。她咬了咬牙关,扶住段崇的肩,任他背了起来。   傅成璧眼前天旋地转,晕得她喉咙犯呕,只好闭上眼睛伏在他的肩膀上,才能得片刻寰转。   段崇握着拳,只用臂弯架住她,不敢有再多的触碰。   背上的人体量实在轻巧,比之笼子里的鸟都重不到哪里去,须臾闻得一股幽香从她青丝间散出,这香气似乎比所谓的女儿香都要厉害,萦绕在他的鼻尖。   走了一段后,段崇的肩膀上渐沉,耳旁的呼吸都安静了许多,他将步伐放得沉稳起来。   这会儿夜色漫下来,段崇专挑了偏僻就近的巷子走,恐教闲人看见,伤及傅成璧的名声。   傅成璧见他有心至此,不似平时看上去那般铁石心肠;那日雨中相送,也多以她为重……   想不到段崇原来是这样好心肠的人,怪不得前世他会到鹿鸣台来。或许换了谁受委屈,他都不会坐视不理罢?   傅成璧言语中有笑意,却很认真,“想不到段大人还会说出这般暖人心的话。”   段崇只当她又犯贫,在揶揄他,僵着脸说:“你是六扇门的人,我身为魁君,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解释得在情在理,十分镇定中正。   “我说真的。”傅成璧在他耳畔轻声说,“谢谢你。”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该好好跟段崇道一声谢。   段崇背后一僵,半晌没有说话。   傅成璧趁着月色瞥见他的耳根有些发红,忽地笑出来,笑声轻快得如同鸟雀婉转,“段大人,你耳朵好红呀!”   段崇咬牙道:“闭嘴。”   傅成璧轻扬了下眉,乖乖闭上了嘴。   再走出一段路,才听段崇讪讪地说道:“……你是老侯爷的女儿,皇上是你的亲舅舅,而长公主府的一干人等不过是外戚之族。有甚么私怨,大可摆在御前解决,怎的能教他们算计了?”   先前傅成璧只道这是她与长公主府的私怨,段崇也不再追究缘由,只教给她如何解决。   虽然话说得不太中听,但傅成璧知道他是好意,便婉声回道:“他们是外戚,但我也不姓李。皇舅舅日理万机,若我一来京城就生事,恐教他烦心。不过他们既真欺负到我头上,以后必不会好过就是。”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心肠却已狠下了七八分。   今日之辱,必将偿还。不过却不能放在明面上解决。她若将事情捅到御前去,长公主府上下沆瀣一气,诬赖她信口雌黄,她绝对讨不到半分好处。   章氏能如此明目张胆,不过是欺她在京中无人依靠。况且她之前没先入宫拜见与她血脉相连的圣人,反倒去了长公主府上,虽意在破案,但难免落人口实。若让章氏抓住把柄倒打一耙,届时她岂非百口莫辩?   不过段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应该尝试着利用好自己的身份。   月上柳梢时,才近了武安侯府。段崇不好直接将傅成璧送到府上,只就近处将她放下。   “不再多送。”段崇看着她,眸子盛着朦胧月色,散发着黯淡的华彩。   傅成璧点头致谢,正要走,忽地想起甚么,又转回来对段崇说:“我记得大人说已经查到陶罐子的流向?”   段崇回答:“是。一处是丞相府,一处是长公主府。”   傅成璧提醒道:“宜应暗中调查,小心打草惊蛇。”   段崇暗叹一声,怎的有人刚刚遇上这样的事还想着案子的,疯魔了不成?   见段崇没有回答,想来是早有安排,倒显得她多嘴了。傅成璧咕哝着解释:“我只是觉得凶手不会善罢甘休,能早日捉拿归案,也算给那些青楼女子一个交代。”   “放心。”段崇郑重其事地说。   傅成璧点点头,拿眼偷偷瞧了瞧段崇,轻声说:“回府了。”   她的声音轻若鸿毛,扫在人的耳朵上,直痒到人的心坎儿当中去。段崇的心莫名跳了一下,这一下短促而有力,让段崇有一瞬的慌乱,但也只是一瞬。   他还是一副不轻不淡的样子,说:“好好休息。”   傅成璧转身进了府邸,这厢已然是急如热沸。 第141章 颅骨   “段大人。”一兵士垂首来报, “龙驾已经抵达山门。”   段崇牢牢握住剑柄, 脚下黑缎武靴,身穿银白箭衣, 额上束着赤红绞金的抹额, 两鬓盘辫, 将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端得光明磊落, 好似荡在山间的浩然清风。   风摇动旌旗,旗杆上坠着的法铃轻轻作响。他回首望去,见宝殿明瓦飞檐,细风当中似有仙人低唤呢喃。   “段崇不会有事的。”   傅成璧明知跟李元钧讲这些话毫无意义, 可她还是说了。   “如果他输了,本王的人会将他的死讯第一时间报来, 届时你当如何?”李元钧往前迫了一步,擒住她的下颌, 略带薄茧的手指狠狠擦过她柔白的脸颊, “再为他死一次?”   “为他死……?”她唇轻颤起来,“你当真记得那些事么?”   李元钧见她神容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变化,轻笑一声,若有所思片刻, 才回答道:“记不清楚。一开始还以为是梦, 可是梦哪里会如此清晰?”   一时是她在害怕, 他伸出手就说一声“来”,她就跟个小鸟似的立刻扑到他怀中;一时又是她伏在他的背上,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喜欢,天真娇媚;一时是在成婚之夜,她吓得发抖,惹起他难有的心软,他都已经准备放过她了,没想到这个女人却敢捧着他的脸,小鹿饮水似的亲吻……   可爱。不知比现实中的傅成璧要可爱多少。   但渐渐的,梦就变了。她穿起霓裳凤袍,眉目浓丽,无论是宠爱还是位分,她在六宫中都是艳冠群芳,可看着他的眼里不再有从前浓烈的爱慕。   到底哪里出了错?李元钧在这些不太连贯的片段中寻不到答案。   唯一知道的是,段崇死后,她满目里都是悲戚和绝望,从那个叫鹿鸣台的地方跳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这些梦境反反复复地出现,一次比一次清晰,让他错以为的确发生过,可现实却又完全不一样。   当然,现在并不是“完全不一样”了。李元钧轻声道:“不过有趣的是,本王唤‘青雀’,你知道是你,对不对?”   他缓缓地低下头,温热的气息灼在她的耳畔,陌生又强大,压得傅成璧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再问道:“所以回答本王,明明是本王的女人,明明前一天还在本王身下荡妇一样的呻吟,怎么能为了那个杂种,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恨着傅成璧,竭尽全力地想要羞辱她。   “发抖了?”李元钧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青雀……背叛本王这件事,你是不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他不是……”   “甚么?”她声音很小,像风一样细,李元钧还以为自己错听了。   傅成璧抓住他的领子,扯得肩上的金蛟都变了形,像命令一样重复了一遍,“他不是。不许你再骂他。”   李元钧怔然,她乌亮的眼眸当中涌动着澎湃的恨意,这恨意似乎都要化成一团火,恨不能夺眶而出,将他烧得灰烬才行。   她甚么都没在意,只在意他骂了段崇?   李元钧怒极反笑,一下攥住她的手腕,“本王是在问你!为甚么要背叛本王!”   “你知道这些做甚么?”傅成璧挣扎。   “你连解释都不肯?!”   腕间骤起的疼痛令傅成璧蹙起了眉。这是前世李元钧亲自给她定下的罪,其中原委,他不应当是最清楚?怎么还要来问她为甚么?可无论如何,都已经是前世的恩怨,再扯出来还有甚么意义?   “舅舅,”她说,“你我现在何谈背叛?”   李元钧愣了一下,缓缓松开傅成璧。   的确如此。真是个好回答。   “不着急的,青雀。”他讥了一声,文俊的眼眸里流溢些邪气的笑,又道,“不过……段崇的确是个杂种。”   傅成璧余怒难平,咬住了下嘴唇。   李元钧瞧见,伸手拨开她的唇瓣,“他早晚会是个死人,不值得你如此。”目光又移到她的小腹上,黑眸潜着深潭似的不可测,看不出喜怒。   傅成璧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做甚么?”   “不做甚么。”李元钧似乎在安抚她平起的紧张,轻道,“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本王大喜的日子,缺了你怎么成?”   傅成璧有些不明白他口中的“大喜”所指何事了。   ……   御辇龙游而上,前后拥兵,走在最前的乃是观中手持拂尘的道人。   段崇接驾后,就带兵去山中哨岗之间巡察,而向义天负责跟在文宣帝身侧护驾。   这日本就是风满欲雨的天,林间湿气重,浓郁的绿叶都凝着水珠,风一来,水珠落下,淅淅沥沥的与下雨也没分别。有副将随在段崇身后,毕恭毕敬地向他汇报着部署监察的情况。   这副将是向义天手底下的兵。   向义天此人脾气火爆,一点就炸,可也是性情直爽,奉正讲公的。在他手下做事,平常受气归受气,但从来都不会让人感到惧怕。   而眼前这位爷,算起来比向义天的年纪还要小些,手随意搭在剑柄上,走在最前侧,在别人敬称“大人”时还会点头回礼……看上去端正严肃的人,巡察时,却对防守据点的要求严格得近乎过分,提点起来分明没说甚么狠话,副将就已不寒而栗,仿佛一处极小的疏忽在他眼中都足以判死罪。   三巡下来,段崇才回到帐当中,手指叩在帅案上,用笔随意勾勒着脑海中的皇宫巡防图。眼下的局势实在被动,除了能见招拆招,段崇察觉不出千机门的任何意图。   “大人!”   帐外有士兵急急请了一声。   “进。”   士兵跑得急,大喘了几声回道:“后山……后山发现了很多……”他哆嗦了几下,又咽了咽口水,哑声说:“骨头……人头……”   段崇蹙眉,一下从位上站来,“带路!”   段崇赶到时,面前俨然已经陷下了一口大坑。负责挖土的五名士兵还未停手,一铲子下去就发现一颗头骨,他们浑身泥泞,也在浑身颤抖,却不甘于就此停手。   他们似乎想看看到底能挖出来多少,可还能有个限度么?   第一颗头颅是一名士兵寻处小解时发现的。他差点尿裤子上,见这尸骨别说棺材,连个裹尸的席子都没有,定然死得挺冤,他这一尿还尿到头盖骨上,实在罪过。他信奉鬼神的,怕叫甚么怨灵缠上,就想将这头颅再好好埋回去,埋得深一点,也算是请罪了。   所以他就往深处挖了挖,没想到……又出来一颗。   士兵不甘心,从一个到两个,再到十个,不见其他部位的尸骨,全部都是头。士兵这下毛骨悚然,忙招了兄弟来挖,五人合力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坑。   现如今摆到坑边的就已经有五十多颗头颅骨。   段崇缓缓扫视过去,再问:“有没有挖出来可以辨认身份的东西?”   士兵摇了摇头。   待挖到最后,共计一百三十六颗头颅,其中只有一副完整的尸骨,乃是在最深处挖掘出来的。尸骨上附着的衣衫已经破烂得甚么都分辨不出,唯有一双鞋尚能看,段崇吩咐人将鞋靴带过来给他。   高筒白底,绣锦走出云纹,乃是正统的道靴。   道士?段崇狠狠拧起了眉,其他的这些头颅,也都是道士么?   身首异处,没有棺材,没有墓碑,绝不可能是三清观历来道士的安寝之处。   现在可以调动的士兵不多,想要大范围地去搜寻其他部位的尸骨,只能等到道法大会之后。   段崇招来一个随行的信鹰子,命令道:“此处交给你负责,让一小队士兵在此处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派人去通知杨世忠和裴云英上山。”   “遵令。”   按照行程所定,正午时分,文宣帝亲临宝殿,由玄阳子主持启典,文宣帝拈香参拜,在唱诵诸神真仙宝诰后,三十六名道法高深的道长入殿,与文宣帝共论道法,是为“道法大会”。   那位宫中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玄阳子,今天会一直在宝殿中祈祝。段崇在龙驾到达三清观之前特意与他见过面,此人相貌平平,却生得慈眉善目,拈花一笑,起了拂尘给他行礼,一行一止,并无可疑之处。   而三十六名道长,由段崇亲自验明正身,确保没有任何乔装作假的可能。   且在道法大会上,向义天会亲自持刀在侧,严防死守,以免出现任何纰漏。   段崇望着手中的道靴,忽地就想起一句话来。   当年清扫澜沧党之后,柯宗山收押于刑大狱。沈鸿儒曾去探望过一次,回来后与段崇喝酒。   醉意朦胧之时,沈鸿儒感叹道:“我恨极了此人……今日听他言说,‘古讲不以一眚掩大德,本官曾为大周立下过丘山之功,如今纵然获罪,却也不该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见当真是无所祷也’,又想起来他曾在朝堂中所树功德……我都不知他究竟到底算个好人,还是算个坏人了……”   对于柯宗山来说,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死法;而对于鹰狩来说,他却是最爱看到人身首异处。   段崇好像意识到甚么,一下抬起了头,扬声喝问:“皇上现在进殿了吗?”   有人回答:“前头传过消息,一刻前就已进殿了。 第142章 疯子   段崇不太明白, 千机门消匿这么多年,从前的部众到底在何处立身?现在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三清观,观庙就是最好的容身之处。   大周对教派一向敬重, 如若没发生甚么大的事情, 道观、庙宇都不会受到盘查和骚扰,千机门只要将三清观原来的道士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他们就能鸠占鹊巢,代替道士, 以全新的身份活下去。   这无疑需要很长的时间, 但十载也已经绰绰有余了。   段崇未曾发现三十六名道长脸上有易过容的痕迹, 因为他们无需改变容貌,他们改变得是自己的身份!   “皇上有危险,即刻随我入观——!”   三清观宝殿内, 文宣帝在玄阳子的指引下诵完经文,则传三十六名道长入殿论道。   道长陆续进来之后,因讳凡胎浊秽,大殿朱门需闭, 文宣帝谨慎,特许向义天带一列精兵入殿护驾。玄阳子温然点头,并未反对。   宝殿中有一道士手持法铃, 震动手腕,叮呤一声,久久回响。他振振有词地念着咒语,脚下移步, 扬洒一横甘露净水。如此反反复复,于宝殿内缓巡了一周,碗口大的法铃震出的声音一下一下抓挠、牵引着人的睡思,纵然向义天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免有了些消沉的困劲儿。   香烛燃了起来,烧蜡的香气轻浮缠绕在殿中。向义天听着法铃阵阵,神思恍惚,目光移到香烛上,火红的烛光不知怎么就转至白青色,幽然生寒,不似火,却似冰了……   倏尔,他察觉到不对,却为时已晚!脚底下浸上来密密麻麻的寒意,仿佛将他的脚都冻僵在了原地。   “护……”他知道喉咙是能发出声音的,可嘴巴却张不开,“护驾……”   道士走到他的面前,法铃在他眼前一个轻微的晃动,可发出的声响比钟声都要巨大,震得他心肺为之胆颤。他五脏六腑似乎都碎了,疼得他握不住手中的剑。   “向将军戎马一生,也该歇一歇了。”   轻轻的话语犹如呢喃,法铃再震了一下,向义天眼前蓦地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很快,宝殿当中的士兵都连个闷声倒下。   文宣帝望见突变的情况,一时大惊失色:“怎么回事?!向将军!向将军!护,护驾——!”   “嘘——”拂尘一下缠紧了文宣帝的脖颈,玄阳子温慈地笑着,眼睛里流溢着轻然喜色,“元朗,要是再惊扰到其他人就不妙了……”   这不是玄阳子!这个声音……!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唤他的名讳,他分明是……   文宣帝睁大眼睛,满腔的恐惧开始教震惊代替,干涩的喉咙只挤出两个字,“阁,老……?”   宝殿神像后走出来真正的玄阳子,细细看去,两个人还是有所不同的,可文宣帝入殿之后乃是参拜道祖,当然不会将注意力放在玄阳子的身上,一时未能察觉出来端倪。   而眼前的这位“玄阳子”抬手往耳后抚了一下,五官回至原位,果真是柯宗山。他将拂尘松下,与文宣帝相对而立,眼眸含笑,在帝王面前也不输半分气度。   柯宗山拍了拍自己的腿,抬手想请文宣帝入座,“臣年纪一大,腿病犯得紧,方才陪元朗站了那么久,实在累得很,望元朗能体恤臣下病躯,允臣坐上一坐。”   文宣帝握拳,环视着此刻仍旧静默跪坐的三十六名道长,冷笑道:“现在宝殿当中,还有朕说话得份儿么?”   “无论如何,你现在还是陛下,不是吗?”话虽如此,柯宗山却自顾自地坐到一旁搭着彩绸的椅子上。   文宣帝轻出了口气,“早知道你还活着的,朕竟然都没起过一点儿戒心。”   “臣看着元朗长大,你想要甚么,臣岂能不知?”   佛教讲生死轮回,道教求长生不老。日夜为病魇、生死所困扰的帝王,急需找个能够让他全心信任的精神支柱……他的弱点太容易教人窥破,也太容易教人利用了。   文宣帝问:“你不杀朕?”   落到绝境当中,他反而显得很平静。   柯宗山淡声道:“将皇位禅让出来,臣就教你活;如果不,臣就从向家开始杀,接着杀掉你在乎的每一个人,最后再杀你。”   文宣帝蹙眉,“禅让给谁?”   “吾儿,李元钧。”   一刻的震惊过后,文宣帝淡然一笑,摇了摇头:“六弟乃是容妃与父皇的孩子,与你毫无干系。”   柯宗山弯了弯眼睛,“你这样信任他?”   “他若真是你的儿子,阁老当初就不会扶持朕登基。”文宣帝看向柯宗山,“你在乎皇位吗?不,你不在乎。你虽然想要权力,但并非慕权,你只是需要它来报复李家,报复李氏的江山。你这样的疯子,想要看到的是李氏宗族互相残害,在你面前输得一败涂地,甚至乎天下大乱,这些!才会让你快活!”   柯宗山轻轻鼓了几下掌,“陛下真不愧是臣的学生。”   文宣帝急促喘息了几声,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腿上,忆起往昔,他的声音渐渐变得绵长而悠远,“……阁老是死过一次的人,为甚么还要执着于此呢?这么多年,李家偿还给你的,也该够了罢?”   “元朗,你错了,这债不是你们李家偿还的,是臣自己讨来的。”声调冷极,可他却温文然笑起来。   文宣帝愣在当场,在这个笑容背后,他能看到年轻时柯宗山的影子。   之前沈鸿儒要推行新政,必得从批判柯宗山开始,是因为柯宗山在大周百姓面前所树立的贤才形象太过深入民心。   沈鸿儒连中三元的事迹,到了柯宗山面前都要自愧三分。   柯宗山入仕时,年仅二十岁,乃为庚申年文武双科的状元郎。先帝亲批为“文武双绝,旷世奇才”,观天监司长进言说,“大周天子得此贤才,兆文昌武隆之国运”。故而,柯宗山甫一入朝就是荣极一时,任翰林院大学士,官居四品,另外还兼任武将统领等数职。   若要形容先帝对他的器重和宠信,史官曾言“凡先帝行止,皆有文庸随驾”。   文庸,就是柯宗山的表字。   柯宗山出身白屋寒门,而在翰林院供职中的人多是如此,柯宗山入仕途后,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形成所谓的“仕林派”;仕林派因在科举当中占有绝对的话语权,故而会常常从中挑选年轻才俊做门下学生,衍生为师生一脉,各官员之间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没过几年,以柯宗山为首的仕林派在朝中的影响就一日甚过一日。   当时大周虽设内阁,却如同虚设,国政权力并非握在先帝的手中,而是在先帝弟弟的手中,时任摄政王的李长景。   先帝是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皇位的,可要论治世才能远不如他这个弟弟。   李长景多年运筹帷幄,钻心经营,取得了整个李氏宗族的信任和支持,朝中勋贵也多是倚靠摄政王而生。他们就像是维系江山稳定的纽带,牢牢地保护着、同样也束缚着大周江山。   先帝对柯宗山的重用和宠信,让仕林派日渐壮大,甚至开始动摇摄政王一党的利益。   在一年的除夕夜宴上,先帝特许柯宗山入席。   李长景明嘲暗讽柯宗山身份卑微,不配在此跟他们饮酒,可年轻时的柯宗山岂会是个忍辱吞声的人物?偏生他有一张巧嘴,妙语连珠,有四两拨千斤之劲,在宴上不动声色地给李长景难堪,气得李长景脸都绿了,到最后一言不发,差点将酒杯子捏烂。   李长景的大世子同在席列,见父亲被下了面子,自然恨得咬牙切齿。   他暗生一计,转到殿外,吩咐上膳的宫人在柯宗山酒水里下了药,再趁着柯宗山出殿醒酒之时,伙同宗族其他的几个兄弟将他拖去狎玩,极尽侮辱。   柯宗山的一条腿被打了个半折,差点废掉。如今时隔多年,站久了就会疼痛。   这大世子对他做得极致又狠绝,就是想让柯宗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一旦柯宗山说出了口,就会成为大周人人口中的笑柄。大世子只盼着他能有点文人的骨气,找个梁子吊死最好。   没想到柯宗山一点都不知羞耻,刚能下地走路,就将大世子的恶行告到了先帝面前。   先帝本就对摄政王一党心怀芥蒂不满,一时怒极,即刻派禁卫军将大世子绑到皇宫当中,当廷仗责一百,将大世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但到最后还是留了些情面,没让他横死当场。   可当时的柯宗山见他未死,冻得发红的脸彻底变成青白,他派人端了盆冰冷的盐水过来,往他身上狠狠一泼,浑身火辣辣的疼痛让大世子嚎叫起来,一下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时下又值隆冬严寒,柯宗山这一泼就彻底断了他的活路。   抬回去没几天,李长景最疼爱的儿子就死了。   他们这一仇,算是彻底结下。   李长景没有一天不想弄死他。可他想在政事上纠错发罪,柯宗山事事都做得滴水不漏;想要派人暗杀于他,柯宗山养了一批影卫,加之他自身就是个极厉害的用剑高手,派去的刺客根本无从下手,甚至有几次差点被他反咬一口。   直到北疆的藩王叛乱,联合北疆外的蛮族一同攻打大周,侵吞北方三郡,以阳晋为都城,自立为王。   李长景为了将柯宗山送去阳晋的战场,令朝中可用的将领怠战,推辞言说难当大任,并且推举柯宗山为帅,说服先帝令他前去平定北疆的叛乱。   这一行,必定惊险万分,柯宗山知道这是李长景给他下了套,等着他往下跳。可对于柯宗山来说,这不仅仅是个圈套,还是个机会。   若此战能打得漂亮,他就能将势力延伸到军政上,从根本上打击摄政王一党,利于皇帝收揽权力。   负命亲征。   谁都没有想到,阳晋一战,会造就了现在的柯宗山。   钟楼上开始下起了绵细的雨。   “出将入相,无出其右。”李元钧低低念着这句史官判词,复而讥嘲地笑起来,“不成佛,便成魔,说得就是他这种人。”   傅成璧不知是错觉还是甚么,她在李元钧眼中看到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可这种情绪太淡了,一晃而过,仿佛真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李元钧像是想到了甚么,转而看向她,弯起眼睛笑道:“对于阳晋一战,你不陌生罢?”   不陌生。   当年她父亲还是其中一名年轻的六品小郎将,阳晋战役过后,他被擢升为四品明威将军,从此后得机大展宏图。 第143章 谢恩   柯宗山持帅令, 赶到阳晋关中的军营。   当时镇压叛乱的军队首领就是摄政王王妃的侄子,这人仗着姑丈在朝中的势力,一贯的嚣张跋扈, 在军中发号施令无人敢违, 柯宗山这个天降大元帅,夺他兵权, 压他气焰,自然可恨至极。   柯宗山甫一入营, 下得第一道命令就是全军退出阳晋关外。这侄儿对这样的命令难以服从, 他认为退则有损士气, 于是乎带着一队精兵夜袭阳晋城,试图靠着突袭取将帅首级,结果中了对方一早设下的埋伏, 三千精兵只回来二百人。   柯宗山冷眼大怒,毫不留情地将他推至军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砍了他的头。   行刑台上,柯宗山不着盔甲, 儒袍在身,分明不像个将领,可他一手擒着头颅, 一手持剑,乌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流淌下来,慑得三军中无一人不胆寒。   他松开,头颅骨碌碌从台上滚到黄土地上, 鲜血淋漓,七横八纵。空出来的手贴到袖中,抵着剑刃在袖袍上抹了一下,拭去上头沾染的鲜血,望向三军的眼睛寒如冰窟,“胆敢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   杀将以立威。柯宗山做到了最好。在此之后阳晋战役中,他的每一道军令都无人敢违抗。   对付北疆的叛军,他采取的兵策乃是“耗”。他要打得漂亮,就得不费一兵一卒将阳晋的叛军击溃。   柯宗山一手提拔当时还是五品郎将的傅镇书为副尉,带着他秘密潜行越过阳晋关,直抵北疆背后的蛮族部落。   傅镇书箭术卓绝,在军中无人能敌,入蛮族后,柯宗山令其与蛮族勇士比试马上射箭,意在示威。结果当然在他的意料当中,傅镇书在蛮族中大获全胜,草原上向来敬重骁勇的战士,傅镇书无疑最为出色,尽管他是中原人,但也不妨碍蛮族的首领对他的认可和尊重。   有了傅镇书,柯宗山就有了与首领谈判的资格,在酒宴上,柯宗山为他权衡分析蛮族支持北疆叛乱的利与弊。   北疆的藩王个个精明,为了得到蛮族的支持,他们牺牲不小,利己至上的观念,使他们绝对不会对蛮族做到坦诚相待的地步,必定留有后手;而蛮族的首领却恰恰相反,一旦达成联盟,他对盟友的诚信就十分看重,故而北疆藩王为了防患蛮族所设下的诡计就成了柯宗山离间的关键所在。   柯宗山三言两语就让蛮族与北疆的盟约瓦解,彻底斩断了北疆叛军的后援。   回到军营中,柯宗山并不宣战,斩断阳晋四面八方的粮道、水道,许进不许出,使其成为一座孤岛。前路被截断,北疆试图从蛮族中获得粮食和武器,与柯宗山的军队打一场硬仗,夺下阳晋关的控制权。   蛮族并不说拒绝,也不说答应,就这样与他们虚以委蛇地周旋着,这一耗就是三个月。   待阳晋弹尽粮绝之际,蛮族就彻底宣布与之决裂,毁坏盟约,率兵退回草原。而此时的北疆叛军因为长时间的粮草短缺而斗志萎靡,再想要强行突击,也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柯宗山想要将他们逼到绝境、弃械投降的地步。   傅镇书当时极反对柯宗山的做法。傅镇书说:“阳晋关中不仅仅有北疆的叛军,还有北疆无辜的平民,斩断粮道水道,跟他们打消耗战,最先崩溃的绝不是那些叛军,而是关中的百姓。”   “战争,向来残酷。”柯宗山对傅镇书说,“傅镇书,妇人之仁是胜者最要不得的东西,现在你只需要闭嘴,然后听从本帅的指令。”   面对成竹在胸、运筹帷幄的柯宗山,傅镇书毫无办法。   柯宗山开始大鱼大肉犒劳我方军士,被围困在关中的叛军若敢强攻出来,利箭就会射杀踏出城门的每一个人。   就这样双方在关内外继续僵持了三个月。   事态的发展果然如傅镇书所料,最先疯的并不是叛军,而是阳晋的百信。城中缺粮,饿殍遍地,为了保存北疆军队的战斗能力,能让军和官分取更多的粮食,叛军开始屠杀无用的百姓。内部的溃败,终于将百姓先逼到了绝境。   这日,一场大的骚动从城门涌出来。那些百姓携家带口蹒跚至阳晋关的城楼前,尽数下跪哀求,一时间哀嚎遍野。   柯宗山立在高高的城墙上,风鼓动着他绯紫的官袍,如天神一样俯视着众生蝼蚁。他抽出一支羽箭,张弓对准了蜂拥而出的人流。   傅镇书在旁,终是不忍,上前按住他的手腕,“大帅,放他们过关罢!如你所见,真只是一些平民百姓而已。”   柯宗山目光所及,瞟到一张煞气的面容,手上握着被烂布缠绕起来的……应该是刀?柯宗山冷笑一声:“你猜猜,这中间混了多少叛军进来?”   “可是更多的还是百姓,只要让他们将东西丢下,出关时再一一盘查就好。”   “你还真有精力和耐心啊?”柯宗山含笑望向他。   “大帅!”傅镇书跪下,抱拳道,“穷鸟入怀,猎师不杀,况乎仁人?……属下斗胆请大帅开恩!”   见到这样的傅镇书,柯宗山拉着弦的手松了一松。却还不及他回答,城楼下有人呼啸一声,乌泱泱的平民当中陡然站起了一百多号人,手持弓弩,待一声:“动手!”   对准城楼上的柯宗山,万箭齐发!   傅镇书反应迅猛无匹,迅速扑到柯宗山,谁料比不过弩箭的速度,顿时鲜血飞溅,肩骨被刺穿了个大血洞。   若无他的相护,这一箭能正中柯宗山的心脏。   傅镇书捂着肩膀倒地,肩上骤袭的痛令他忍不住地低吼呜咽。   柯宗山倚着城墙做掩护,眯起眼睛看他,冷笑了几声:“你看看,本帅教给你的话,你就是不听。镇书,现在本帅没死,那就是他们死了……”   柯宗山扬起手,对着左右的弓箭手下令,“杀——!”   一波飞箭平地而起,密集得能遮云蔽日,迅猛得如飞蝗过境。惨叫声、呼号声荡彻在漫漫黄沙当中,女人孩子的声音尤为尖锐,能刺破长空似的,久久不散。   柯宗山站起来,手扶着冰冷的城墙,眼眸一样的冰冷。   军中大夫跪在傅镇书面前为他处理伤口。他疼得汗水淋漓,目光有些涣散,好久才能凝在柯宗山的脸上。傅镇书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疯狂的愉悦,属于胜者的喜色流溢而出……   傅镇书明白,尽管眼下正发生着最残忍的屠戮,可换了谁在他这个位置,大都会如此兴奋。   经此一役,柯宗山在朝中的地位当真无人可以撼动得了,就连摄政王李长景都不敢随意拿捏他。   傅镇书听见有孩子在哭爹娘,悲绝从他的喉咙开始扩散,让他连痛都不觉得了,只能暗中祈盼着这场战事能够早一点结束。   骤然间,他看见柯宗山眼眸中的愉悦一下全消失了。消失得太快,以至于笑容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收回。   “爹——!你在哪儿?救我!救我!”哀嚎的纷乱中,还是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尖锐又清亮,带着深深的恐惧还有深深的希望,“小招在这儿,爹!爹!”   柯宗山白了脸,嘶声大喝道:“住手!都住手!”   弓箭手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遵从命令停止了放箭。   “过来!到爹这里来!招儿!”   小招从尸山血海中抱住已经中箭气绝的娘亲,哭得浑身发抖,喘个不停,喘得脸都变成了青白。她腿上中了一箭,仿佛刺穿了动脉,在不停地流血,流了半截儿小腿都是红的。   柯宗山心都是凉的,满是机巧的脑子此刻转都转不动,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要将她带回来。他拾起绕在城墙上的麻绳,飞身跃下城楼,然后狠狠地跌在地上。   城楼上的士兵大惊喊道:“大帅!”   他的腿本就是有旧伤的,一跌下来,又泛起冰冷蚀骨的疼痛。他扶着腿,一瘸一拐地循着他判断的方向挪过去。   那些混在百姓当中的叛军见柯宗山竟下了城楼,不能错失良机,拼着最后一口气疯狂地攻上。柯宗山咬着牙,用剑将他们尽数挡开,杀退了一波,他的气力消耗得很快,楼上的弓箭手见他大有体力不支的迹象,又拉起了弓箭,将凡是靠近他的人尽数射杀。   拨开叛军,还有疯狂崩溃的百姓,周围全是一片惊叫和冲撞,他在混乱当中四处寻找着他的女儿。   “在哪儿?招儿!招儿!爹在这里!”   他喊得撕心裂肺,可就是在涌动的人群中寻不到。   “爹?爹——!”   他回过身,见小招大喊着,高高扬起了手,另一只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把银鞘匕首。这是柯宗山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小招说,就算她是个女儿身,长大之后,也会像爹的侍卫一样保护他……   她拖着半瘸的腿,满是泪痕的小脸有哭,也有笑。   飞箭嗖嗖地从他耳边疾驰而过,   “别动!别过来!”柯宗山像是疯了一样,一边警告着小招,一边摇手大喊着命令道,“谁都放箭!住手,我叫你们住手!!别杀她——!别杀她!”   可哭喊声和黄沙足以湮灭他的声音。   终于看到了柯宗山,小招拖着腿极力迎得更快了。可就在下一刻,一阵锐痛从她稚小的心脏中乍开,箭矢的冲击力将她狠狠地击倒在地,耳边响起柯宗山凄厉到肝胆俱裂的叫声,“招儿——!”   “爹……?”   柯宗山踉跄地跑过去,胸间痛苦得他都要麻木了,哆嗦着抱起来小招的身体。他用手按住喷涌而出的鲜血,摇着头,恐惧得不成样子,“别怕……没事,有爹在……招儿不会有事的……”   “爹,小招好疼……”她望着柯宗山哭个不停,“他们说,只要来这儿就能看到……看到爹的……找不到,小招跟娘……都找不到爹……有人不让我们出来……好凶,也好饿……”   “没事,没事,”柯宗山血红的眼里开始掉泪,“一定没事!有爹在,一定没事,没事……!招儿,我的招儿……”   “好疼……好饿……”她一直在反复喃喃着这两个词,声音渐渐消失,面黄肌瘦的小脸最终没了生气。   傅镇书扶着城墙站起来,城楼下的人射杀殆尽,战事平息,漫漫黄沙当中唯有柯宗山瘫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妻子,也抱着他的女儿,茫然地看了看她们,又茫然地看了看手掌中的鲜血。   傅镇书忽然想起来,两人在去蛮族的途中,他看到柯宗山腕子上缚着个飞鹰图腾的银护腕,材质很好,就是飞鹰画得青涩滑稽,让他有一点点好奇。   柯宗山一点也不避讳,转着手腕显摆到他面前,“怎么样?漂亮罢?我女儿送得。这鹰是她自个儿画的,好看不?”   傅镇书说,好看。   只是现在,这个送护腕的小孩子死了。   柯宗山的发妻和女儿都死于这一场射杀。   ……   她们是被骗去阳晋关的。   柯宗山的发妻只是个普通的乡下女人,而他的女儿也是个不太成熟的小孩儿,李长景派人挑弄了只言片语,就将她们诱骗去了阳晋城中。   李长景本意是将她们想送给北疆的叛军当人质,让藩王拿捏着好好压一压柯宗山的气焰。只是没想到人是送进去了,却因为柯宗山对阳晋城的严防死守,未能有机会进到城中在藩王面前挑明她们的身份。   李长景没太在意这一点不足。她们母女两人要想有生路,就一定会向叛军表明自己的身份自保。谁想这两个人竟这么倔,在城中饿了快四个月都没吭声,最终还是借着骚乱逃了出来。   可是,到最后却死在了柯宗山的令箭之下。   李长景在京城听说了此事之后,笑得喘不上气。这样的发展出乎意料,却是出乎意料的痛快!他儿命丧之仇,终于得报!   很快,叛军投降,柯宗山大获全胜。   柯宗山跪在先帝面前,问他:“离京前,皇上答应过臣,会帮臣照顾好秀梅和小招……为甚么她们会出现在阳晋关?”   该怎么应对这句质问呢?先帝不知道。   柯宗山的妻女被送去阳晋关后没多久,李长景亲自入宫向他承认了此事,话中是怨是恨,是发泄也是挑衅。李长景说:“我儿做错事,理应受罚,臣弟认!可皇兄廷仗一百,难道还不够么?是柯宗山非要断了我儿的后路!臣弟不会让他白白枉死,臣弟一定要讨个公道!要他一命偿一命!”   为了大周,也为了自己的皇位,他选择了沉默。   而面对柯宗山,他一样选择了沉默,不作解释,只是一味地给他赏赐。封官加爵,从皇室中择选最好的女子许配给他,并且答应柯宗山,他日诞下的女儿必定为大周的皇后。   柯宗山良久没有反应,最后笑了起来,伏首谢恩。   在外人眼中,柯宗山不过是死了个糟糠之妻和便宜女儿,换来的却是身份高贵、才貌出众的妻子以及人人钦羡的高官厚禄,无论如何,皇帝补给他的也多过于欠下的了。   “李家给臣的,真是恨不得臣三跪九叩、痛哭流涕地感谢呢。”柯宗山眼里迸发着疯狂的快意,“臣为了感恩先帝对臣的信任,在任期间,为他的江山做了多少好事?”   秘密成立千机门,搜集官员情报,监控朝廷动向;甚至开始培养杀手,不能用律法处置的,就用暗杀的方法,将李长景的势力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先帝重用清官,可是清官不好用,太有骨气,一言不合就敢痛斥到皇帝的头上。柯宗山就用贪官,杀大贪反腐立威,用小贪纠集成势,等李长景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压制得站不起腰来。   流民叛乱,涌至京城哭冤,大周上下的反心越来越盛,柯宗山不得已出了一系列的安抚政策,让他们在京城安家,形成“新京人”一派,瓜分勋贵利益。   诸如此番,为了大周兢兢业业许多年,最终当上内阁首辅。   后来在皇储之争中扳倒了李长景拥护的三皇子,一手扶持太子李元朗登基,彻底摧毁以李长景为首的党派,让当时尚且年纪轻轻的李元朗在皇室中占有绝对优势的地位,发号施令,顺心遂意。   “臣做得一切,都是为了感谢先帝的赏识。”   文宣帝知道他说得是反话,柯宗山绝不会想要看到李氏江山有太平的一日,做这些事一定另有目的。可是不等细问,他突然间发了旧病,一时头疼得快要炸裂,心脏仿佛被谁狠狠捏住,喘一喘气都会疼,到最后渐渐喘不上气来。   他唇发白,哆哆嗦嗦着,呜咽道:“药……玄阳子,朕……朕的药……”   玄阳子温然笑着,未动,只是在等柯宗山的命令。柯宗山却对文宣帝此刻的痛苦很是享受,享受得有些舍不得下令,就这样坐在位子上,轻蔑讥笑地看着他因为痛苦一点一点弯下腰,最后跪地难起。   就在愉悦的时刻,柯宗山颈间一凛,寒气陡然从他的肌肤上泛开。   “药,给他!”   殿中醒着的所有人都诧异了一下,刚刚明明已经放倒了所有士兵,怎么还有一个没中招?这人的确是士兵打扮,可头盔太重,压到他的眉上,一低头就看不清是甚么样貌了。   但是柯宗山对这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到连他都吃了一惊。   这人再重复了一遍,“柯宗山,药!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咦?”柯宗山一点都不害怕,沉浸在疑惑当中,手指勾了勾下巴,“沈鸿儒?你居然还没死?”   文宣帝抓着胸口,艰难地挤出声音,“沈,沈爱卿?你……” 第144章 父亲   沈鸿儒青白着脸, 拿捏好分寸于柯宗山的颈间再深了一分,血珠顺着寒刃浸下来。   柯宗山说:“好极。胆子够大,从来都没有人敢在我背后动刀, 也不枉我当年选中了你……你天性比我宽慈, 可失去了妻儿,被逼到绝地, 不照样敢杀人了么?”   沈鸿儒咬住牙,死死攥着匕首, 眼中恨得发红, “药!”   “杀了我, 为你妻儿报仇,如何?”   柯宗山一手握住刀刃,猛然发力往自己脖颈方向压下, 鲜血霎时流得更浓。   沈鸿儒被他自杀式的举止吓到,出自本能地抬离匕首。柯宗山一下松开掌,趁机脱离钳制,转身而起, 袖中陡露湛然锋芒,精准无误地对准了沈鸿儒。   柯宗山看着他错愕的神情,大笑了几声, “你还真没用!那么好的机会,怎么就收刀了呢?”   玄阳子望见他脖子上汨汨流血的伤痕,身形震了一震,急道:“门主!您……您受伤了!”   “无碍, 流些血罢了。”柯宗山抚上一片濡热的鲜血,手指摩挲着稠热的感觉,眸中愉悦比痛苦更多一些。   沈鸿儒见失了筹码,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文宣帝,眼眸又凌厉起来,威胁道:“一刻后,如果我没有出去,外面的兵士就会闯进来……柯宗山,你的确厉害,可你也只是一个人,况且是个已经老去的人。你和你的手下,根本抵不过那么多的禁卫军。”   “说得不错。我没想到你还能留有一招……”柯宗山轻叹道,“你还活着,的确出乎意料,我还以为你教自己的儿子杀死了……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你能会出现在这儿。”   沈鸿儒再重复了一遍,“药!”   柯宗山给玄阳子使了使眼色。玄阳子静默着点头,取出一粒药丸塞到文宣帝的嘴中,暗暗运力助他服下。终于,文宣帝脸上痛苦的神色逐渐消退下去。   沈鸿儒讶然柯宗山会如此顺从乖觉,他从不是这样的人。他往最坏的方向想了想,一时惊喝道:“药中有毒?!皇上——!”   文宣帝闻言,脸白了一白。玄阳子按住文宣帝的肩膀,冷眼看向沈鸿儒,道:“放心。还是贫道平日献给皇上的仙药。”   柯宗山笑起来,“不必担忧,我不会看着他死的。难不成,你以为我此行就是来杀他的?”   “不是么?”   “人嘛,要死最容易,活着却很难。”柯宗山说,“杀了他?太容易了。我还没痛快,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们呢?”   “容易?”   “当然。”柯宗山指了指静立一旁的玄阳子,“不如你问问他,愿不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搏皇帝的命?”   玄阳子看上去还年青,眉眼终年带着温清的笑,看不出波澜变化,眸底没有任何其他的情愫,只有一种,那就是近乎疯狂的虔诚。他勾了一下唇角,回答道:“属下愿为门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鸿儒咬牙道:“一群疯子!”   “愿意为你死得人也不少,那位放在元钧身边的暗子逐春夫人,不照样如此么?”柯宗山平缓道,“沈鸿儒,不得不承认,你我都是一样的人。看到你,我就像看到当初的自己……”   同样在科举中大放异彩,名满天下,初入官场就颇受皇帝恩宠和器重,能够在最年少意气的时候,抱着一腔报国效君的热血和赤诚在朝堂上大展拳脚;家中有贤妻爱子,金玉满堂,当真无一处不圆满。   也同样的,失去一切。   柯宗山道:“你知不知道,静仪当年想要推行新政,是传我衣钵?若不是先帝负我,李家负我,早在当年凯旋回朝之后,朝中就会开始变法革新,相信如今的大周江山也必定是一番改头换面的新气象!”   “你没做成的事,就看不得别人能做成么?”沈鸿儒冷笑了几声,“阁老,为甚么就不肯承认是自己做错了呢?当年要不是你下令放箭……”   “我没错!”柯宗山冷冷打断他的话,“我也不后悔!在这个世上,除了秀梅和招儿,没人有资格站在高处来审判我的选择。”   沈鸿儒哽住声。柯宗山在他的妻子死后已经是疯了的,根本不能拿正常的眼光看待他。他没有道德束缚,没有良知德念,想杀谁就杀谁,想毁了谁就毁了谁。   柯宗山执意要对付沈鸿儒,不过是想看他在相似的情况下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兴许当年沈鸿儒摧毁澜沧党的时候,他还会觉得高兴,因为他们变得一样了,都活得不像个人。   只有看到这样的沈鸿儒,柯宗山才能从内心深处的自我谴责中解脱出来,然后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就是因为他,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沈鸿儒失去了妻儿,失去了一切。   郁积多年的仇恨沉在脏腑之中,让他恨不能此刻扑上去与柯宗山搏命,可看见冷汗直冒的文宣帝,沈鸿儒知道这样与柯宗山硬碰硬没甚么好处。   他强沉下一口气,压住被柯宗山轻易挑拨起来的怒气,道:“……既然你并非是要杀皇上,那就放他离开宝殿。我,我来做你的人质。”   “你的筹码,不过是在一刻后才会冲进来的士兵,可这殿中倒下的全都是我的人质。沈鸿儒,你拿甚么来跟我谈判?”   “段崇还在祁山,他的本事,想必你已经领教过。”沈鸿儒说,“其余人是时刻准备好赴死的士兵,拿他们做人质没有意义;皇上现在又走不了路的,作为人质又太麻烦。你想要安然无恙地离开,我是殿中最适合的人选。”   “有道理。”柯宗山眯着眼睛笑,“可谁告诉你,我打算无虞地离开此地了?”   沈鸿儒脸色微变,骤然深锁起眉,“柯宗山,你到底想要甚么?!”   “人生难得,及时行乐。当时是想要寻开心。”   他轻讥笑了几声,复而又坐到一把椅子上,看了沈鸿儒一会儿,抬首对玄阳子说:“计划当中的漏网之鱼,实在烦得很。既然他敢来找死,你就动动手送他一程罢。”   “是。”   玄阳子翻手,抽动拂尘。   纵然沈鸿儒习剑多年,可多以强身健体为目的,突袭还能有几分作用,可若是面对面地对招,他比不过真正的高手。   挥来的拂尘比鞭子还要厉害,抽落时力道威猛无匹,沈鸿儒下意识用手臂格挡,顷刻间袖子被打成一条一条的破洞,血丝一下浸出来,连成一片,顺着他的手指滴落。   沈鸿儒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任由佛尘缠到他的脖子上,一点一点勒紧。   眼见他脸色已经涨红发紫,眼白直翻,殿门外开始沸腾起隐隐的喧哗声,仿佛是他出现了幻听似的。   文宣帝强忍着咳,喝道:“住手!阁老,朕命你住手!”   “格剌”一声,殿门猛地被击开,凌厉的剑锋风卷残云般骤袭而来,将佛尘齐根斩断,若不是玄阳子撤得及时,恐怕一只手都要交代在剑下。   殿门外已经彻底打起来,兵刃声和厮杀声震天彻地。   三十六名道长骇了骇神色,又很快恢复如常,从蒲团上站起来。   柯宗山看到段崇,却意外地扬起了笑容,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欣慰,道:“吾儿来得比我想象中要快上很多。”   段崇沉眉,确认沈鸿儒只是咳嗽,并无性命之忧,又将目光放在文宣帝的身上。他正落在殿中,四面八方围着三十六名道士,想要此刻就将文宣帝送出宝殿外实在困难,唯有一一解决了这些人才能罢休。   三十六名道士手中持有魂铃,段崇对此并不陌生。魂铃所结成的音阵,有昏人心智的效力,凡是立于魂铃阵中的人在失去思考之后就会听从布阵者下达的任何指令,甚至于……自杀。   兵不血刃的杀人招式。   柯宗山挑了挑眉,问道:“还记得?”   段崇木着脸回答:“忘不了。”   “忘不了就对了,你生来就是千机门的人,早晚是要回来的。”柯宗山对段崇有十足的耐心,转而对三十六名道士说道,“千机门中最出色的鹰犬,没人能够比得过他。你们不是一直想试试么?谁能杀了他,谁就是下一任千机门的门主。”   这一句,显然令这三十六人都变得兴奋起来,趣味浓厚地盯向了段崇,也盯向了他手中的剑。   段崇抬剑,眼眸映在迸发着寒光的霜刃上,望了望荡在空中的剑穗子,轻声道:“我不想杀人。”   明月不喜欢。   其中一名道士不屑地哼笑道:“若你肯动手,岂不痛快?!”   又一人道:“段崇,久仰大名,还望不吝赐教。”   魂铃轻摇,却能刺透耳膜似的,发出震响。   段崇凝眉,下意识将身后的沈鸿儒一把推出围阵当中,片刻顾及他人的空暇,令段崇不及防备,铃铛尖锐的声音尽数灌入耳中。   猛烈的疼痛袭来,令他五脏六腑都似在被万虫啃噬。魂铃阵的第一重就是从剧痛中保持清醒,如若不能就会为这样的疼痛摧毁神智,很少有人能够忍得住,可段崇少时受过何等忍耐痛苦的训练,他们怕是并不晓得……   三十六人望见他一点一点直起背来,脸上不禁惊骇色变。如此这般,他竟然还能摸到自己的剑,朝着其中一个道士劈杀而去!   段崇挣开痛苦游丝的束缚正面出刺,天下间还没人能抵得过他的一剑。恨就恨在此刻仍有阵法牵制,脑中袭上来剧烈的痛苦,使段崇的剑偏了三分,堪堪刺透一道人的肩胛。   却也足够。   一只魂铃陡然落地,严密的阵法就此缺了一角。   段崇单膝跪在地上,周身的疼痛未散,可他却缓缓抬起血红的双眸看向柯宗山,薄唇泛起了一丝笑,“你忘了,当初只有一个人能破此阵。”   柯宗山负手而立,温然看着他,“是。只有你。”   魂铃阵最初的一重,也是最难的一重,就是对抗从脏腑涌上来的痛感,只要能忍得住,拼尽全力去破其中一角即可。   他破过此阵,就知此阵的死穴在哪里。三十六路,缺一不可,少一则溃万……   段崇握住掉落的魂铃,扬手一摇,故意与其他规律的声响错开,导致铃音越来越乱,一点一点失却原本的威力。   其余三十五位道士见阵法被破,则招起剑来围攻而上。   沈鸿儒扶着梁柱,悬着的心总算能轻松一点,逼得他们开始对剑最好,能胜过段崇剑法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段崇移步变换,如同游龙穿梭在道袍清影当中,身法无痕,剑泛寒光,一挽一出,啸成狠烈的杀气,挑开围攻的困势,血花四处飞溅,须臾间宝殿当中就泛起浓郁的血腥气。   剩下站立的道人已然明白,围攻不成,只有合攻才有取胜的转机。段崇冷然嘲笑一声,见他们齐齐提剑,屹然不惧,剑势力似狂澜,剑光灿若星辰,出必见血,却不执着于取人性命,而是挑起手筋、脚筋。   玄阳子一旁观阵势已破,洞悉了定局,他垂首向柯宗山请命道:“门主。”   “想顽儿?”柯宗山将自己手中的剑扔给玄阳子,“我的剑,借给你使。不过当心丢了命,你大不必陪着我死在这里……”   玄阳子眼底隐隐有波光,握紧剑缓步走上去,而后一寸一寸拔出来,沉声说道:“士为知己者死。”   待平定了战局,骄霜入鞘,段崇撤步回身,流云袍袂翩飞,随之立定。他冷漠地抬起黑眸,望向立于不远处的玄阳子。   玄阳子看着他这双视若无物的眼睛就心生厌烦,这种厌烦起源于深深的嫉妒。无论如何,他都是千机门的叛徒,而背叛千机门的人,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都应该被追杀到死。   偏偏段崇还活着。   玄阳子说:“一剑。若你能接下一剑,我甘愿受死。”   段崇不言不答。玄阳子眸色发狠,一下凌空而起,惊世青鸿,雷霆万钧,从上空劈压直下,周身澎湃的内力都灌注在这一剑上,伴着撼天动地的喝吼声,彻剑砍下泰山般的威重!   “铛”地一声闷响,段崇横起剑鞘,正面受下这一剑。的确狠,段崇有一瞬间觉得手骨都快酥裂了,却是剑鞘先应声劈裂。玄阳子再往他面上狠压去,段崇咬牙,靴下蹬地撑力,抵挡住他的攻势。   千钧一发之际,玄阳子恍惚间听到段崇唇间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讥笑。   还不等他反应,眼前突现一道寒芒,划开他的脸皮子,在他因突变而猛然收力之时,整个人就被从骄霜中喷薄的蛮力顺势掀翻倒地。   身后狠狠的冲撞令他莽吐出一口鲜血,再度回神望过去,那把不知何时出现在段崇手间的匕首已经往他的胸膛间直刺而来!   撕裂心肺的疼痛于他胸膛之间荡裂开来,玄阳子齿间全是血沫,胸膛的血窟窿很快就濡染透了整片法袍。   段崇并未停手,而是持了骄霜,缓缓走向柯宗山。   “你也想与我过招么?”段崇冷声问他。   柯宗山笑了一笑,气定神闲地说:“为父不是你的对手。”   柯宗山已然年迈,对上段崇,只会落得下风。即便是年轻时候的柯宗山,若是论剑,也达不到段崇如今在剑术上的境界。柯宗山厉害之处从来都不在于剑法武功,而在于攻心算计。   他能轻易寻到人身上致命的弱点,将其玩弄在股掌之中;而对方除了无能的愤怒外,难以做出任何反抗。   段崇起剑,对准他的心脏,一字一句地说:“我跟自己发过誓,明月受得苦,我一定要向你讨回来。”   “你要杀我?”柯宗山温笑着问他,仿佛只要他点头,柯宗山就愿意将命奉上。   玄阳子赤眼怒瞪,拼着力气喝道:“你不能杀他!”   “哦。”   段崇抬眉,骄霜剑浅入个尖儿,血珠子汨汨落了下来,毫无犹豫地一点一点刺入,似乎非要让柯宗山也尝尝穿心之痛的滋味。   “他是你父亲!他是你亲生父亲!”玄阳子嘶声道。   话音刚落,宝殿外可见的澄净长空上嘶鸣窜升起一道火红的号箭,比之千里火都要绚烂夺目。   “看来已经得手了……”   沈鸿儒惊着眸子,看向火红的一道烟痕,那个方向,正是皇宫的方向。   柯宗山握住骄霜剑的寒刃,缓慢地站起来,苍老的手教锋刃割破,鲜血流淌而下。他将目光游移到段崇一时发白的俊容上,弯唇笑了笑,“吾儿,人终有一死,怎么死都没多大的分别。只不过与其为病魇折杀,为父更愿意死在你的剑下。” 第145章 归来   段崇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沈鸿儒见他长久僵住, 嘶声道:“段崇!你信他?他骗你的!”   柯宗山说:“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段崇!!”   “父亲?”段崇这一声唤得沉静无波,“就算是真的,你配吗?”   离开千机门初的每一个日夜, 他都无法从满手罪孽的噩梦中解脱出来, 咽在喉咙当中的是满腔的委屈和自责,让他日复一日清醒地认识到, 即使背叛,也无法掩盖他曾经犯下大过的事实。恐惧、邪恶、懊悔交织成烈烈火焰, 炙烤着他的每一处知觉。   将他造就成那副模样的人, 也配称之为“父亲”?   段崇想想都觉得可笑, “你还挺不要脸的。”   柯宗山道:“我知道你恨我。今日,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柯宗山握紧了剑刃,侧首望向瘫坐在地上的文宣帝, 轻声道:“陛下,给你一个忠告,趁着自己尚有余力,尽快除掉李元钧罢。”   文宣帝抓着发疼的胸口, 咽了咽发干的喉咙,轻喘着说:“朕不懂你在说甚么。”   “为了看到你们互相残杀的这一天,我给李元钧养了一颗狼心。陛下, 你记住,你不杀他,他就要来杀你了……”   文宣帝最器重的太子死于背叛,为数不多的皇子当中唯有七子李言恪灵气有余, 大有明君之相。可他太小了,小到不足以对抗野心勃勃的李元钧。如果文宣帝殡天,李元钧即使不为皇,也会像他王叔李长景那样,当小皇帝是座上傀儡,将朝政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文宣帝想要保全自己的儿子,就必得杀戮。   柯宗山虽然看不到这一场兄弟间博弈的结局,可只要逼得他们走向相杀的地步,已经足够了。如若先帝看到这一局面,怕是即便在九泉之下都难安息……   段崇手上使了力,微眯冷眸道:“你已是个将死之人,还以为能够左右后事么?”   “知子莫若父。李元钧是我养大的孩子,他这种性格的人,最终不是毁灭了身边所有人,就是毁灭了他自己。”   他癫癫地笑了几声,一下握紧骄霜的剑刃,毫无丝毫畏惧地走向段崇,剑刃穿透皮肉,脏器,将他整个贯穿,鲜血喷涌而出,淌了满地。   玄阳子惊恐嘶叫,大嚎:“门主!”   可是段崇不是沈鸿儒,他没有收剑,就这样牢牢地握在手中,看着柯宗山一点一点靠近,没有退却一分。   柯宗山声音变得很轻很轻,在他耳边低语:“现在皇宫已经大乱,过不了多久,北疆的战火就会烧起来。李家宗室不保,届时联合傅谨之、九娘,改朝换代,登基为皇。你是我儿,柯怀招,你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江山和女人。”   段崇肃容,面无波澜,“忠君。这是我师父教给我的道理。”   “由不得你选择。未来的君主是李元钧,你也要忠?他要夺你的女人,你也要忠?别反抗我,怀招,总有一天,你会为了对付他请出惊雷弓……”   “这才是你的目的?”   他一时不明白柯宗山为何会断言北疆大乱,可这惊雷弓能对整个武林发号施令。他若请出惊雷弓,拿它对付朝廷,届时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双方必要咬得你死我活才能分出个胜负来……   利刃穿心都不足以让柯宗山露出一丝惨痛的神色,他望着段崇的眼神里充满了愉悦。   李元朗说得对,他就是要看到李氏宗族相互戕害,毁掉祖辈的千秋基业,天下生灵涂炭、尸殍遍地才会让他觉得痛快。不然也太不公平了,为何人人都能活得那么好,他的妻子却死了?   柯宗山根本不怕不得好死,他连生都觉得难。   沾着血的手掌抚了抚段崇的脸颊,“此谓玲珑局。你逃不过的。”   ……   阴了半晌的天空在下了细细柔柔的一阵绵雨后,渐渐有了放晴的迹象,长空褪去浓墨似的乌云,可也并未迎来灿然的阳光,一派阴郁郁的。   傅成璧听李元钧讲了柯宗山的妻女死在阳晋一战中,半晌静默不语。   就在此时,殷红的信号烟痕将天空从中间划开,处在钟楼上能将此痕迹看得一清二楚。李元钧认得这是千机门用来传信的烟箭,可却是第一次见到红色。   李元钧轻轻凝眉,一拍阑干,身后浮现出多名影卫的身影。   他说:“去查。看看发生了甚么。”   “是。”那些身影回答。   很快,周围又静谧下来,唯有风声细细,掠过耳边。李元钧看着她,问道:“为何不说话?”   傅成璧深深吐息,道:“王爷,如果当真发生过这样的事,或许你该离柯宗山远一点。我不觉得,他会放过李家的每一个人。”   “担心本王?”李元钧口吻显然有些愉快。   “王爷想多了。小心认贼作父。”   她只是不想李元钧和柯宗山联手,到时候真要对付起来,怕就难了。   李元钧沉默了一会儿,眼眸深湛,轻声说道:“无论你在想甚么,我都高兴听你说这句话。”   他不经意间变了称呼,连望着傅成璧的眼神里都渐起了温柔,恍惚间,让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李元钧。   “容妃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就变得疯疯癫癫,父皇觉得我是不祥之人,他甚至抱过臣下的儿子,都没有抱过我。当时只有柯宗山和皇兄愿意与我亲近。”   他说得轻描淡写,事不关己一样,他甚至都没有称呼容妃为母妃,而是直接唤着她的封号。   “认贼作父吗……?”   紧接着,祁山方向的上空再次划出了一道青蓝色的烟痕,这次李元钧却知道发生了甚么。他拂了拂袍袖,一把将傅成璧捉到怀中来,指给她看:“现在他已经死了,你就不必担心了。”   傅成璧极不适地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怀抱,可她不敢有太过猛力的动作,怕伤及腹中的孩子。可李元钧手劲儿很大,大没有要轻易放开的意思。   “李元钧!”傅成璧恼极,“放开!”   “他死了,你要为我高兴!当然,我准许你现在为段崇高兴,因为他活了下来……”李元钧擒住她的下颌,迫使着这双眼睛直视自己,只看着自己。   触及这双黑白分明的眼轮,李元钧不由失神片刻。   她这样静静地站在面前,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他的影子,让李元钧错觉迭生,仿佛他还能轻易将傅成璧纳入怀中,舔着她小巧的耳廓,教她为此处取个名字。这种错觉比记忆还要遥远,只是那副模样算是印在他心上了,颇为可爱。   “青雀,只要你肯回来,我可以放过他。”   段崇有恩师、父亲、兄弟,他甚么都没有,只有青雀。他也可以甚么都不要,只要她。   李元钧手抚着她的脸颊,低下头贴向她的唇,语气含混却又不容置疑的承诺,道:“朕愿意许给你一切。”   “……你放了我罢。”   李元钧僵住。   傅成璧侧过首避开他的吻,眼眸中流转着潋滟清光,“我不知你为甚么恨牢了段崇,可当年在鹿鸣台,我不是为他而死的……你记不起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我不欠你的,此生也不想与你再有任何瓜葛就好。我是段崇的女人,如果你再敢轻辱于我,我就让下面待命的人放箭。”   “你敢!”李元钧捏住她的脸,眉宇轻怒。   “王爷大可一试。”   她的一字一句都如利刀割在心上,痛不可遏,怒不可遏,李元钧一手掐起她的脖子,咬牙问道:“他到底有甚么好?!值得你如此?”   “王爷——!”蓦地一声报横入。   李元钧盯着傅成璧乌润盈泪的眼眸,恨不得将她掐死作罢,到底不舍,怒火中烧的目光逐渐冷却下来。他渐松了手,不耐烦地问:“甚么事!”   “启禀王爷,宫里、宫里出事了!”   李元钧停顿了片刻,彻底松开傅成璧。   傅成璧眼前有些发昏,倒转着扶住阑干,咬得唇上全是红痕,好容易才镇定下来。等回首望过去时,李元钧已经离开了。她失笑一声,看了一眼林立的箭手,又渐渐仰首望向澄澈的长空。   还是来时的轿子,慎重小心地抬起来,随行护卫收下箭,跟在轿子后无恙地回到了段府。   傅成璧在钟楼上吹了风,回来后时不时咳嗽,用过热茶后,差去打探消息的人回禀说段崇还未回到皇城。傅成璧听着恹恹的,抵不住疲累,堪堪睡到黄昏后才转醒。   用过晚膳,傅成璧将一干人屏退,就着小灯看书。看了一个时辰,消沉的睡意又涌上来,索性半伏在榻上小憩。   夜中。晚间凉风轻拂,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傅成璧就醒了。可她没动,将脑袋埋到臂弯当中,闭着眼睛装睡。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应当褪去轻甲的声音,紧接着就又恢复了安静。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近了才听到一些,她慵懒零落的发上覆下一只温暖的手掌,说话似乎比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怎么在这儿睡?”   一旁落下的书也教他拿起来,翻来覆去瞥了两眼,“这是乱看甚么书呢……”   “明月?”他抚住傅成璧的肩头,将她捞到怀里抱起来,想着将她抱到床上去睡。不想还不及他直起腰,怀中人的手就环上他的脖子,轻笑着往他脸上蹭,“女儿家看甚么书,你都要管?”   段崇了然她方才在装睡,好气又好笑,复而将她放回榻上,轻压上去,牢困在怀中。   他盯着她灵眸笑了笑,提醒道:“你看得是我的书。”   “你都是我的了,还分这样清楚的呀?”傅成璧招着他躺在自己身边。   他温驯地躺下,轻轻握住她的手,摩挲不断。傅成璧听着他的心跳声,今日郁结的委屈在心腔中汹涌起来,好不容易才狠压下去,手将他搂得愈发紧。她轻嗔道:“去那么多天,怎么也不教人传句话的?”   “此去随行的都是向家带出来的军师,纪律严明,不好徇私。”   “哦……”傅成璧嗫喏了几声,就没说话。她想着今日在钟楼上,李元钧说过甚么赢了输了的,想必段崇和柯宗山应当是要在祁山交手的。她很担心,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他。   段崇问了她几句近来如何,她有些心不在焉,说答不答的。   “怎么听着没精神?”段崇侧过去身看她,“要不要去睡?”   就知道睡……傅成璧暗暗怨一声,想张口去咬他,没料一眼就瞧见他颈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她惊了惊神,“怎么受伤了?”   段崇顺着她的手指摸了摸,才觉出些微疼,想来是在宝殿中交手时教剑扫了一下,并无大碍。   “真出事了?”傅成璧从榻上坐起来,俯身仔细去察看他这道伤口,焦急不定,“疼不疼呀?”   段崇望着她的眉眼,小怔片刻,在魂铃阵中都能从容举剑的人这会儿抚上伤口,拧着眉倒抽了一口凉气。   “疼。” 第146章 入怀   傅成璧就要起身, 去寻些药膏过来。段崇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拉到怀中,唇贴向她的额头说:“不用做别的, 这样就好。”   “别闹。”傅成璧红了脸, 推搡着他的肩, 轻声说,“总要涂些药的。”   段崇不放, 凑过去亲吻她,凉薄与柔软的唇片进退交缠,难舍难分。此时的傅成璧就显得更为被动一些,可她也欢喜, 任段崇索求,待他情浓时才唔声逃开。   他拿傅成璧没办法, 任由她轻巧地下了床去,从一个小盒子里取来药膏, 又坐回榻边, 指尖拈了些许,轻轻抚到他颈子的伤口上。傅成璧目光专注认真,全心全意都注视着他。   段崇凝望着她的脸庞,眼神深邃又通透。傅成璧不经意抬了抬眼, 不防跌进他深潭似的眸子里, 脸上不由地再热了热, 问他:“侬看甚么?”   “当然是在看夫人。”段崇眉眼浮了些笑影,握住她的手指, 放在唇边亲了一下,“方才骗你的,其实不疼。”   “你别乱动,还没涂好。”傅成璧咕哝着抽出手,抚着他颈间伤痕,轻声道,“换我都要疼死了。”   段崇眸色暗了一暗,道:“之前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话中所指的是那晚车马发狂。   “又没说这个。”傅成璧晓得他还心怀芥蒂,恐他再自责,转而问道,“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三清观的道法大会,还顺利么?”   段崇沉默片刻,半起身环住傅成璧,抱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柯宗山去了。”   傅成璧暗暗心惊,想起李元钧说得话,支支吾吾地问道:“你……杀了他么?”   “杀了。”他嗅着傅成璧发间淡淡的香气,凝着眉不知想在她身上寻求甚么,可声音却持得古井无波,“不过他死前说,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傅成璧先是惊得茫然了一阵儿,下意识间连背脊都僵了僵。   他敏锐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抱住她的手紧下好几分,像是极为不安,又竭力压抑着情绪,问道:“明月,你怕我?”   “是真的吗?”   腰间一下泛起微痛,令傅成璧蹙了蹙眉,她轻嗔道:“你弄疼我了。”   段崇蓦地松了一下手,却不舍得完全放开。他怕傅成璧会因他的身世就躲得远远的,再不理他。傅成璧见他眉眼间有失落,却以为他在因生父是柯宗山一事失落,毕竟换作谁大抵都会如此。   段崇迟疑许久,决定否认:“假的。”   他在千机门有熬不住的时候就会想象自己的父母是甚么样的人,之后拜入齐禅门下,他就再没有想过他们。他一直拿齐禅当做父亲,即便这人看上去总一副不着调、靠不住的样子,可至少是一个真心诚意爱护他、照顾他的长辈。   段崇以为,能为人父者,至少能如齐禅这般。   段崇道:“明月,我是杀了人,可我不像他。你莫怕。”   傅成璧疑惑半晌,这才明白段崇在担心甚么,敢情这傻子一声不吭地回到府上,并非因生父是柯宗山而难过,而是怕她知晓此事后会嫌弃他?   傅成璧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贴着他的脸颊亲吻了几下,问道:“恐我害怕,怎么又非要同我讲这件事的?”   段崇教她吻得神容都木了木,愣愣地回道:“你是我妻子,该知道的。”   “这会儿倒是明白了。”傅成璧浅浅笑了一下,又正色说道,“他真当你是儿子,怎舍得教你去作恶的?他那样坏,你不要认他。”   “明月……?”   傅成璧声音细若呢喃,“你是我的夫君,我怀了你的骨肉,只盼着与你长长久久还不够,怎会怕你的呀?”   她笑眼里的亮光在黑夜中闪烁不定,却在他心中汹涌似海。段崇一下捧住她的脸颊,低头吻得虔诚又深情,嗓音低沉诱人似的说道:“你现在要了我的命都成。”   “这说得算甚么话?”残余的阴翳因他这句话一下逐散,傅成璧失笑不已。   段崇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这会儿彻底有了精神,缠着傅成璧温存半晌,又半伏到她的腿上,耳朵贴着小腹听。   “我不在的时候,他闹你了没有?”   傅成璧轻俏道:“没有。哄得久了就学乖了,跟他父亲一样。”   段崇轻蹭着她,鼻息间有轻微的笑意,“我希望这小家伙像他父亲,别像我父亲。”   傅成璧笑出声来,“臭美得你呢!这样大声,小心教剑圣师父听见,要拧耳朵的!”   段崇听她在耳边言笑晏晏,蓦然想起“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一句,又怎会不希望能如她所愿,就这样与她一直到天荒地老?   柯宗山临死前那句“此谓玲珑局,你逃不过的”还在脑海中徘徊。玲珑局,意为永远解不开的局,除了走向布局者既定下的结局,别无他法。   傅成璧又轻问道:“你当真一个人先回京的么?可曾禀过向将军和皇上?”   段崇回了回神,这才解释道:“三清观中的道士已经全部由向将军收押,余下诸事有沈鸿儒在安排,明日皇上回京,特派了我先回来准备接驾的事宜。”   傅成璧想起了钟楼上听到的话,问道:“可去皇宫看过了?今日听说宫里好像是出了甚么事……”   段崇点了下头,“去过了。好像是进了贼,睿王已经令宫中上下戒严,不许任何人进出。至于到底发生了甚么事,只能明日等皇上回京时再问了。”   皇上离京前,将宫中防务交给睿王代掌,宫中遭贼,定然要他负责处理的。   怪不得今日在钟楼走得那样快……   夜浓上许多,段崇哄着她去床上睡觉。明日一早段崇就要去点兵迎驾,又是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的,到底疲累,沾上床没多久呼吸就沉了下来。傅成璧却不成眠,借着月色看他的眉眼,神色怔忪。   就是不知她与李元钧的事还能藏多久。倘若李元钧以后真跟段崇说了从前的事,届时她只要死活不认,想来他也没甚么办法。   只不过这样瞒着段崇,她始终不太欢喜,可眼下也寻不着好的机会同他讲清楚。   蓦地,他不知是惊醒还是怎的,一下就从黑暗中张开了双眼。傅成璧才些些养了点儿困意,却听得身旁段崇坐起来,见他蹬上靴子去掌了盏小灯。   傅成璧轻声问他,“怎么了?”   “你先睡罢。我想起了一件事。”   傅成璧本就没甚么睡意,看着他在房中着急地转来转去。   他寻着笔墨纸砚,将宣纸一铺张,起笔,凭借着记忆简略勾勒出皇宫巡防图,勾画出四十九鼎所在的位置,再将临近的两只炉鼎之间连起来,都正好能堵住一条禁卫军换防汇通的路线。   原本严丝合缝的守卫就完全割裂成一片一片的碎痕,大有溃不成军之势。   而这些路线相互交通,看似毫无关联,却都可以通往一个地方。   朱笔将一处宽顶高楼上圈了起来。   傅成璧披着软锦开衫走过来,目光凝在他所作的画上,对宫中事物,傅成璧再熟悉不过的。她瞧见朱笔所勾,讶然道:“这,这不是天罡阁么?”   如若皇宫当中真有禁地,那么天罡阁就在首位。除却手持圣旨的官员能够进入,其余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阁中存放着李氏历代相传的家宝,有名家绝迹,也有孤本藏书,珍宝琳琅满目,不胜枚举。这些金玉之物尚且不足为奇,最重要的是存有历代军事家所秘著的兵法,绘制的布防图……   老武安侯傅镇书曾著有一本《北疆兵略》,是当年平定北疆叛乱之后,在结合多年实战经验和总结前人兵法的基础上著述的,不仅仅有关于对藩王的处置上,更有对付蛮族该使用的兵法。   因着他这一本兵书,蛮族骚扰大周边境多次未果,损失惨重,安分多年不敢生事。在傅镇书退居庐州之后,这本兵书就被收录在天罡阁中。   不单单是《北疆兵略》,更有多本强兵富国的书籍策论皆列藏于此阁当中。   为了保护这些珍品,天罡阁中甚至设有机关,一旦有人闯入,触发机关,警铃大作,宫中禁卫军就会第一时间赶到天罡阁,将贼人捉拿归案。   可现在,只要单九震利用炉鼎做依托,布下网阵,就能拦下前来支援的所有禁卫军。天罡阁中虽有机关丛生,但并非是能将人一击毙命,而是旨在将人困住,只要拖到禁卫军赶来就可以了。   破除此等机关并不困难,却需要时间。而四十九鼎就能够为他们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   段崇握拳,一下砸到书案上,“嘭”地一声,书案都裂了半角。   “寄愁!”   段崇悔恨不已,抑着怒道:“我早该想到的!”   他早该想到,落入牢狱中被严刑逼供的鹰犬不会轻易招供,说出“道法大会”四个字分明就是要声东击西,虚以委蛇!   他现在终于明白柯宗山临死前为何会断言北疆大乱了。   现如今,文宣帝的龙体每况愈下,沈鸿儒假死之后,朝堂上表面平静,实则暗波汹涌,官员间开始结党谋私,自拥其主。皇室内忧之下,绝不适宜在起战事。   加上西三郡刚刚纳入朝廷手中,外接西域、苗疆,三郡政权尚不稳定;一旦那些兵书落入北疆蛮族的手上,再有单九震等人协助,到时候烽火一起,南北外部势力皆不安生,想必不出一年,战火就能烧遍整个周朝大地。   内忧外患之下,就必须有一人出来主持大局。   此人是谁?龙体甚忧的文宣帝不行,他膝下皇儿也无一个能挑大梁,而他现下最看重的七皇子才是个与马一般高的少年。   唯有李元钧,只有李元钧。   可一旦李元钧登基为皇,他会放过他吗?   段崇闭了闭眼。   ——李家宗室不保,届时联合傅谨之、九娘,改朝换代,登基为皇。   ——别反抗我,怀招,总有一天,你会为了对付他请出惊雷弓……   ——此谓玲珑局,你逃不过的。 第147章 陌路   秋日碧空如洗, 文宣帝御辇回京, 段崇一早领兵于城郊外接驾,浩浩荡荡的游龙队伍晌午时才入了皇宫。李元钧率一干禁卫军领军跪迎。   段崇和沈鸿儒并排立于御书房前,李元钧已经在书房中回话多时,是关于昨日皇宫遭窃一事。御书房外还有几名机要大臣,多半是李元钧的近官,昨日就同李元钧在宫中盘查此事, 段崇便向他们询问始末。   机要大臣知晓段崇的妻子是武安侯府的小郡主,如今又是皇上跟前儿的红人, 不好隐瞒, 则如实答来。   所说与段崇所料相差无二。   天罡阁进了人, 没多久警铃大震,四路八方的禁卫军前去支援,途中不慎陷入网阵当中。   断臂残肢被绞得遍地都是,吓得禁卫军大惊色变, 魂飞魄散。几个不成器的连裤裆都湿了, 还以为大白天见鬼, 直到银弦上都沾了血,网阵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他们才晓得遭了甚么诡计。   他们胡乱挥砍,可始终找不到母弦,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摆脱了网阵的束缚,赶到天罡阁时已是人物楼空。皇上不在京中,他们派兵禀告给睿王爷李元钧, 让他拿主意。   李元钧赶来后,先是封锁宫中上下,逐宫排查,再传令咬紧临京的城门,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同时,核查天罡阁中丢失的物件儿,经一一核对,包括《北疆兵略》在内的兵法治国秘籍书策共计二十七本全部丢失。   这些皆是无价之宝,损失甚至都不能以金银计算。   派出去搜查的士兵忙活了一夜,也无任何收获。   李元钧只得带着一干禁卫军统领于宫门前磕头谢罪。   沈鸿儒听得却笑了一下笑。   几位机要大臣甫一见着沈鸿儒的时候,当如白日见鬼,吓得腿都快软了,哆哆嗦嗦地再三确认,才知沈鸿儒的确是活着的。这会儿又一听他笑,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又爬上了背脊,令他们不寒而栗。   其中有一人问:“沈,沈相……您笑甚么呢?”   沈鸿儒却摇头不语。他本就脸色似鬼的青白,几个大臣看着他一身阴气儿,袖子里嗖嗖地灌凉风,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扯着拉着躲到一侧去了。   段崇照方才一样,继续候在御书房外等宣。   很快,御书房中传来文宣帝的喝斥之声,类似奏折、书册一类,噼里啪啦掉在地上。训斥声模模糊糊,却能听出文宣帝已然龙颜震怒。   这实在不像他。文宣帝想来沉稳温和,纵然心有算计,面容却一直和气无愠的,鲜少有这般失态大怒的时候。   沈鸿儒喃喃道:“柯宗山的话,要一一应验了。”   文宣帝拿住宫中失窃一事,怪责李元钧失职,令他即刻亲自带人,出京去追寻失物的下落。说是令他去追查,可却没有限定时间,旨意下得极其轻率,仿佛只要李元钧离开就好。   李元钧叩首谢旨,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点漆般的眸子凝在文宣帝的龙袍上片刻,再施一礼,转身退出御书房外。   他站在台阶之上,略高于人,俯视睥睨着段崇。   段崇不卑不亢地直视着他,神情冷淡地稍点了下头,算作见过。   李元钧端步走过他的身侧,顿了顿步伐,轻声道:“成璧素来怕疼,又爱哭,段大人要替本王好好照顾她。”   这话若是换了傅谨之说,段崇不会觉得有甚么,可从李元钧嘴里说出来,总有说不出的怪异和暧昧。段崇下意识蹙起了眉,让李元钧轻易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暗自讥诮一声。   段崇很快恢复如常,侧首看向李元钧时略带笑意,恭恭敬敬地说:“多谢舅舅。”   李元钧弯起的唇角僵了一僵,未再做停留,拂袖往宫门外走去。   待人走后,沈鸿儒这才忍着笑道:“你都多大了,脸也不红。”   段崇面不改色道:“毕竟是明月的长辈。该尊敬,还是要尊敬的。”   沈鸿儒从他话下听出了疏离之感,眉梢的笑意也渐渐消下去。他说:“皇上这是借口发落睿王,他到底还是听从了柯宗山的警告……那你呢?往后要怎么做?”   段崇喜欢六扇门,喜欢傅成璧,他只想好好过日子,千万千万不要来打扰他就成。   段崇说:“走一步看一步。”   话是这样说,可他心中已有算盘。当然,首先是将失窃的兵书典籍追回来,若真如柯宗山死前所言,委托铁骁商号手下的商队,循着去往北疆的路线去打探,想必很快就会有回信。   沈鸿儒听得他说得意味深长,两人师友多年,他了解段崇,大抵料到他另有谋划。只不过经假死一事后,段崇在他面前再不是从前那般无话不说了。   沈鸿儒心中有憾,却不悔,应声道:“万事先筹谋得好。”   “多谢。”   两个人再沉默了一会儿,沈鸿儒小心问道:“关于克难他……你能放他一马么?”   段崇冷声道:“当日在品香楼的尸体,无论他是甚么身份,是否出于自愿,我都应当给他一个交代。吴钩杀你未果,却也是起刀伤人。至于沈相你……则是真正杀了人的凶手。”   “他是受柯宗山诱导,本性并非大恶之人。就像你,也不一样……”沈鸿儒情急之下失言,立刻意会过来,止住声,又郑重诚恳地向段崇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本相并非此意……”   “我知道。”这一声已经足够冷,僵硬地截断他的话,“我过往的确不干净。其实案件的判决最终是要看皇上和大理寺的意思,这些年,经我手的案子却不能得到判决的还少么?如果皇上愿意再启用你为宰相,自然不会追究那个替死鬼是谁。至于吴钩,本朝不诉不告的律法,想必沈相比我更清楚,只要你这挨了刀的不追究,大理寺哪里还需判决?”   沈鸿儒轻叹道:“寄愁,你我师生一场,何至如此?”   段崇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沈鸿儒垂下眼,在开口问之前,他就料到段崇会是这等态度。   段崇任六扇门魁君多年,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黑白分明,可在官场浮世当中,他也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时候。起首入官的几年,段崇眼中揉不得一点沙子,可见着不公的事却又无力改变,压抑积郁的困闷,让他常常去找沈鸿儒喝酒解惑。   沈鸿儒听他诘问为何现世的公道并不公道时,却是长久的无言。   他没有办法解答,只能教段崇圆滑,教他忍耐,教他去适应这种长久存在且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所改变的世道。   段崇在其位多年,遇得事多了,渐渐不再如当初那般有棱有角,可也并未变得像沈鸿儒所说那般世故圆滑……风沙催过的棱角在岁月中愈发深邃,不动声色却暗藏利锋。   他不能改变这个世道,却将自己的侠心道义坚持得很好。   段崇此等性格,绝容不下沈鸿儒的所作所为,就算沈鸿儒有苦衷可言也不行。   更何况,因沈鸿儒的利用和算计,促得段崇去触及未知的险地,若只是关乎他的生死存亡,段崇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可一想到傅成璧,这股怨恨如鲠在喉,让他实在无法轻易原谅。   沈鸿儒良久叹了一口气,躬身行礼,“多谢。”   段崇神色无澜,挺直背将目光移到朱门之上,默声未答。   后事的处置也很快有了结果。   沈鸿儒在文宣帝面前宣称,吴钩乃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此假死之计,乃是与吴钩联手合作,意图引乱党现身,不仅为吴钩洗清了罪名,差不多都能算得上立功了。   文宣帝先前对于沈克难母子二人当年被绑走一事心怀愧疚,这回正好找到补偿的机会。所以,即便吴钩错过了殿选,文宣帝依旧点了吴钩于孟州庆安县的县官,外放出京历练几年,能有出色的政绩即可召入京城为朝廷效力。   至于沈鸿儒,因在三清观护驾有功,官复原职,仍然为大周宰相;另再追封太傅之衔,负责教导七皇子李言恪。如此看来,李言恪身边一是沈鸿儒,二是向义天,三是段崇,三方势力拥立,文宣帝目的之明显,已经不言而喻。   ……   吴钩到孟州庆安县赴任,其实就是回家当官。他所住的村子就是庆安县城下属的南庆村。   吴钩赴任,坐得是沈鸿儒的车马。颠簸的路途山长水远,沈鸿儒拖着病躯,同他一起去庆安县。一路上吴钩都未同他说甚么话。   所有的悔恨,在得知沈鸿儒尚且活着的时候都烟消云散。   吴钩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明明是沈鸿儒错在先,却在刺下那刀之后,吴钩先成了一个罪人。   沈鸿儒似乎就想看他的愧疚和懊悔,可恨的是,吴钩却如了他的意。面对这等算计着、欺骗着别人的沈鸿儒,吴钩除了笑话自己蠢笨以外,无话可说。   越来越临近庆安县,吴钩看着一点退却意思都没有的沈鸿儒,到底恼怒质问道:“你来庆安做甚么?!你该不会还想着甚么夫妻重圆的好事罢?……你记着,无论如何,外祖父都是因为你才死的。”   “本相知道。”长途舟车劳顿令沈鸿儒有些不堪忍受,强撑着精神说,“本相只是想看看你娘过得好不好。”   “可笑。早那么多年做甚么去了?”   沈鸿儒抿了抿苍白的唇,没有回答。   华丽的车马停在南庆村的村口。村里的村民都簇拥在一起,敲锣打鼓、鞭炮齐鸣欢迎新任的县爷吴钩。乡亲脸上的笑容淳朴诚恳,说着的乡音也让吴钩倍感亲切。   吴钩很快下了系着红绸的高头大马,受跪拜礼,再上前与一干吴姓的太爷执手见过,一一道谢。   “大佑家的伢儿争气,给咱们南庆村长脸了!”   这时候,吴大佑才扶着妻子唐氏赶到,另外一手还牵着个长相水灵的少女。   原本他们一家人也是要早来村口等的,不过这会儿唐氏又怀个孩子,已经稍稍显怀,吴大佑宝贝得不行,不愿意她早来吃风,就托了人在村口望哨,人一到就通知他们。   吴钩喊了声妈,热泪盈眶地给唐氏跪下;又喊了声爹,向吴大佑磕头。   唐氏哭得直喘气儿,红了眼睛连声应着。吴大佑安慰了她一声,一手扶吴钩起来,饶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眼中也冒了些泪光,抚着他的肩膀叹道:“钩儿当上了县官,以后要好好干,别辜负了父老乡亲。你妈从前为你吃过不少苦,往后要更孝敬她,让她好好享你的福。”   “儿子知道。”他挨到唐氏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哭了,妈,吹了风要头疼的。”   旁边的少女去攀吴钩的手臂,“哥,你也想我了没有?京城可有甚么稀奇好顽儿的?跟我讲讲嘛。”   “好!”吴钩一笑。   一家四口彼此牵拥着往村里走。吴钩想起停在村口的轿子,下意识回首望了一眼。唐氏正为他整着衣角,见他心不在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顶红泥官轿,一只白皙骨瘦的手搭在窗上,拇指上环着一抹墨青色,应当是扳指。   莫名的熟悉感令她怔了一下。   “钩儿,还有人同你一起来么?”   “没有的,您看错了。”吴钩揽着唐氏往前走。   再看的时候,的确已经没有了,仿佛只是错觉。唐氏还没回过神,吴大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憨笑道:“怎么了?”   “没有。好像眼花了。”   “一定是累着了。”吴大佑挠着脑袋说,“要不我扛着你走一段儿?”   唐氏臊得脸上一红,“也不怕别人看笑话!”   “嘿,我抱你,谁敢笑话?”   嬉笑声渐渐隐在再奏起的喜乐当中。人群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当中。轿旁的官兵垂首回答:“相爷,要回庆安县的驿站吗?”   沈鸿儒强抑着心肺如同撕裂一般的疼痛,喉管中好似咽着刀子一样,令他猛地咳了好久,几乎呕出血来,脸色从青白转成紫红,半晌才艰难地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再看时,掩口的帕子已经见了大片的红。   “相爷?您还好么?”官兵有些担心,关切地问。   沈鸿儒轻喘几声,阖了阖眼,道:“无碍。回去罢。”   她还是像他失去她的那天一样,那样的温柔娴静,婉约端庄。   这就好。很好了,已经很好了……   双手掩上面,在一方逼仄却无任何争斗的空间里,他蜷缩成一团,像是不在乎,又有些遗憾和懊恼,对自己说了一句。   没关系的。 第六卷 玲珑局 第148章 耳环   沈鸿儒回京, 从学生乔守臣的手中接回权杖,再任新政魁首,还是从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沈相爷。李元钧离京, 乱党的清扫, 文宣帝的器重和信任,加上他再无让人拿捏的软肋, 一切的一切都允许沈鸿儒放开手脚,可以不遗余力地继续推行新政。   段崇这厢之前为着傅成璧安胎的事, 再将神医张妙手请回京城, 在府上暂住。   沈鸿儒旧病未解, 又添刀伤,身子回落到最糟糕的状态,药石仿佛吊着他的命似的不能间断。因他曾是张神医过手的病人, 傅成璧就会时常拜托他去相爷府上走一走,定期为沈鸿儒调养。   段崇板着个脸,对于这个提议不点头也不摇头。傅成璧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知道他到底还是担心沈鸿儒的,也不揭穿他。   这日黄昏时分, 段崇陪傅成璧用过晚膳, 将一干下人屏退, 小心牵着傅成璧到榻上坐好。   傅成璧笑着看他:“做甚么, 这样神神秘秘的?”   段崇坐到她的身侧, 扶膝的手攥了又松,轻咳几声, 却始终没有回答。   傅成璧用手肘杵了他一下,“说呀。”   段崇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说道:“那你先闭上眼睛,别睁开。”   傅成璧失笑,揶揄地瞧他泛红的耳根儿,“怎么,想亲我?”   “听话!”段崇催促了一句。傅成璧立刻乖乖阖上眼睛,说:“我现在甚么都看不到了。”   段崇伸手在她眼前招了招,确定她是看不见的,这才轻轻地从身后的锦团底下拿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是一早就藏好的。打开之后,才知是一对红珠耳环。   段崇取来,给她戴到左耳上。他实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不怎么熟练,笨手笨脚地好不容易戴好,抬头就对上傅成璧含笑的眼睛。他窘迫,下意识轻斥道:“不是说不让你睁眼的吗?”   傅成璧好奇又惊喜地摸了摸耳朵和耳环,道:“送我的?”   段崇哼哼几声,不着声色地移开眼睛,说:“今天碰上刑部尚书,听他说的,姑娘家会喜欢这个。就,随便看看。又不是我挑的,就随便拿的……”   两个人老夫老妻的,再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偏偏段崇没正儿八经送过她甚么东西,头一回还是有点不自在。他说完都不知道自己说了甚么,但好像是说错了话,有些懊悔地捂了捂脸。   最后,他闷声问:“还,还行吗?”   傅成璧哪里会同他这样害羞?满心都是高兴,自个儿取来另一只耳环戴上,在段崇面前左侧侧首,右歪歪头,眼睛比星光还亮,嫣然笑问:“我好看伐?”   段崇迟疑了一下,又重重点头,“好看的。”   “你觉得好看,我就最喜欢了。”傅成璧跟得了宝似的,取来执镜细看。   看了一会儿,傅成璧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偏过头去问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呀……你是不是有甚么话想同我说?”   “恩。”段崇点了下头,没有否认。   傅成璧意料之中地哼了一声,“就知你这榆木脑袋不会无缘无故开窍。说来听听。”   “沈相托我暗中去追查天罡阁失窃的事,可能要离开几天。”   “多久?”   “最快,一个月。明日启程。”   傅成璧挑了挑眉,应道:“去罢。”   傅成璧对他还是蛮放心的,段崇总归有他必须去做的事,但只要他承诺何时归来,就定然不会食言的。相反的,段崇就不太放心了,他坐在榻上,看傅成璧在镜子前照来照去的,无论怎么瞧都还是雀跃的女孩子模样。   他想了一番,这才细细叮嘱来:“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记得按时服药,若是怕苦,就让玉壶提前备下甜点蜜饯,莫让张神医在药中加祛苦的药材。昭昭野,没洗就别让它进屋,越少跟它亲近越好。”   “知道的。”   “……天也快凉了,你怀着孕又怕冷,晚上把被子压实。”   “知道,知道。”   “……”   傅成璧不再看镜子,就看段崇坐在榻边抚着额头有些落丧地叹了口气,脸上笑意更浓了。她倾身过去抱住他,轻轻蹭着他的脸颊说:“怎么变得跟嬷嬷似的,要叮嘱那么多?”   段崇捉她到怀中,手摸着她额上的碎发,好久才说:“你太不让人放心了。”   傅成璧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寄愁,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好好照顾孩子。我等着你回来,同我讲好一个月,万不能食言的。”   “好。”他郑重地应下。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一直到夜深。   段崇想着要离京一个月,见不着傅成璧,有些放肆地想讨些好处,单单是亲吻还不够,数月间缠绵在骨子里的欲望汹涌,难能抑制,煎熬得他临近崩溃,双眼通红,背上都浸透了淋漓的汗水。   段崇亲了她一下,安抚着鬓边儿的发,低声说道:“我会轻一些……”   傅成璧咬着唇,这次对段崇的承诺却不太放心了。傅成璧见过他最威风的时候,一是出剑,二就是……她脸上涌着红潮,正想开口反驳,门外即刻传来两声急急的催唤。   傅成璧明显感觉到段崇浑身僵了一下,咬着唇也没憋住笑,扑哧一声,仰身去搂住他发汗的背,静声听外头传话的奴才继续传报。   “启禀郡主、段爷,有贵客来访……您,您还是亲自……”   余下的声哽了哽,好久都没说出来。显然这贵客的身份吓到了他们。   段崇拧眉,沉着怒喝问:“到底是甚么人!”   “殿下……是七,七殿下……”   傅成璧暗下诧异,也不顾着段崇,推着他起身穿衣。   段崇一下沉了脸,单披着一件氅衣在床边坐了上天,费了好大功夫才压抑下躁动,以及想要杀人的冲动。他起来先去帮傅成璧穿好衣服,再简单套上衣衫,揽着她去到中庭拜会。   整个段府都因为李言恪而醒了,一时间灯火通明。一干奴才跪在两侧迎接。   李言恪穿着常服,许是因夜深的缘故,不似往日里那样神采奕奕,没精打采地站着。   见了傅成璧才有些精神,扬声唤道:“姐姐。”   身后拥着一队禁卫军,为首的统领带人跪下给段崇和傅成璧行礼。平身后,这才说来:“静妃娘娘命令末将把殿下送到府上,明日再接回宫去。”   “怎么了?”傅成璧好奇地看了言恪一眼,“言恪,你怎么想着要来了?”   李言恪抽噎了几声,没有回答。许是碍着下人在场,不好意思说出来,怕丢了颜面。傅成璧听是静妃娘娘吩咐的,应当是跟宫里打过招呼,他才能来的。   傅成璧没再多问,即刻令人来为李言恪扫到出一间卧室,一面教段从打发那些禁卫军,一面又牵起李言恪,让他先去她房中坐一坐。   傅成璧握着他的手,发觉一片冰凉,等转到室内才问道:“同姐姐说,发生甚么事了?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李言恪垂眼低眉的,摇摇头,又摇摇头。闷了好久,好似要落泪,用手背擦着眼睛委屈地说:“我想母妃,也想姐姐。一闭上眼,就要做噩梦,一连几个晚上都这样……我,我害怕……”   傅成璧蹙起眉,“做噩梦?”   李言恪使劲儿点头,又抓住傅成璧的手说:“姐姐,你让我住一晚罢。父皇病了,没有答应我来,可是静妃娘娘晓得的,知道我是到你这里,就让禁卫军送我过来了。现在,现在也回不去了……”   傅成璧说:“好呀。你来,我最高兴了。”   李言恪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能跟姐姐一起睡吗?”   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的旖旎暧昧,更像是小孩子撒娇。只是傅成璧顾及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加上她怀孕,晚上睡觉都不踏实,怎能与他睡一起的?   傅成璧正想安抚他,劝他要再勇敢一些才是,却不想眼前的李言恪整个儿都被拎了起来。   “寄愁。”傅成璧张开手恐李言恪跌在地上。   段崇力道凛凛,李言恪很快就被他拎到一侧去。他眼睛里沉着的黑暗,又仿佛下一刻就能喷出火来,冷声道:“害怕?你跟我睡。”   “我,我不要!”李言恪疯狂摇头。   “不要就把你送回宫!自己选!”   “……”李言恪看了看段崇,又看了看傅成璧,最终抿唇不吭声了,默认妥协。   段崇一把扣住他的后脑勺,转头对傅成璧说:“我带他去厢房睡。你早休息,我让玉壶来守夜。”   “好呀。”傅成璧笑着看了言恪一眼,“这样就不怕了,你姐夫镇邪的。”   段崇:“……”怎么听也不像是甚么夸人的话。   李言恪声音低闷,小声嘟囔道:“他可不镇邪么……”   段崇将他的脑袋往后一拧,“走。”   到了厢房,段崇将李言恪按到床上,不耐烦地说:“没人服侍,自己爬上床睡觉。”他很快就脱下外衫,合着薄薄的里衣躺到最外侧,真似个门神,将李言恪围在了里头。   李言恪懵了好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学着段崇脱了浅黄的小袍子,躺到最里头去。他贴着墙,睁着眼,也没睡,就这样盯着段崇看。   段崇何等敏锐,一下就察觉到这道愤恨的视线,他侧过头来瞪向李言恪:“殿下乃不速之客,最为失礼。我已经很想揍你了,再不睡觉,就真揍你。”   李言恪一下坐起来,握紧了拳,狠狠地回瞪着段崇。数夜难眠让他眼周微青、目色通红,此刻在黯淡的光线当中显得尤为可怖。   他咬着牙,恨道:“你,你才是不速之客!”   作者有话要说:   段崇:想挨揍就说,姐夫很爽快的。   李言恪:奸诈小人!! 第149章 宣战   瞧他这恼怒的样子, 八成是给逼急了才会如此。段崇起了兴致, 静静地凝到他的面上,问道:“何解?”   “原本璧儿姐姐是先与我订过亲的, 若非是你……却也不至于……”他涨红了脸, 对着段崇这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 下颌发僵,舌头打结, 说不下去了。   段崇扬眉,“订亲?怎么从未听明月说过?”   “她,她是忘了。”李言恪拳头稍松了些,垂首丧气地说。   哪怕连他这样小年纪的都知道, 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唯有傅成璧,却从来不曾问过他, 怎会见她第一面就如此亲近?   那年除夕雪夜,傅镇书第一次带傅谨之和傅成璧两人入宫, 一个是俊眉修目的少年郎君, 一个是粉雕玉琢的左家娇女,傅镇书此等儿女双全的好福气,羡煞旁人。   席后,傅镇书和傅谨之陪着皇上说话, 傅成璧随着其他的公主皇子去到梅园中赏玩。那时李言恪提前到了爱特立独行的年纪, 以成群结队为耻, 于是就起了弹弓自己顽儿,一时打雪花片儿, 一时也打梅花枝儿。   傅成璧与同龄的小孩子都不熟稔,没过多久就独自坐到雪亭当中饮茶。旁边跟着两个武将和一个侍女,都是傅谨之嘱咐来跟着她的,怕她人生地不熟的,别让其他孩子欺负了去。   只不过这道屏障不仅保护了她,也阻止了其他人靠近。   可她似乎惯来乖巧,对这样的安排并不在意。李言恪见傅成璧端正坐在石桌前,侍女递茶,她便吃茶;侍女奉上糕点,她便吃糕点,不哭也不闹,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不知为甚么,他不自觉地凑了过去,问她想不想打弹弓。   她意外地没有拒绝,却也很坦诚地说不会。   李言恪教了她几下,她还是不会,却会在一旁拍掌叫好。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里不是恭维,也不是谄媚,纯粹得全然欢喜。   李言恪幼时就成了惠贵妃的养子,惠贵妃将他当亲儿看养,可李言恪却心知肚明,自己若不是皇子,根本没人会看重他,也没人会看好他。唯有傅成璧,她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就算不是皇子,也能是个有用的人。   小小年纪就能得到的认可让李言恪很开心。   后来惠贵妃来梅园里寻李言恪,要孙姑姑多给他穿一层小袄,来时就见两人已经顽儿到一块去。惠贵妃打趣,说不如将成璧定给恪儿当新娘子,如此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李言恪当时年纪实在小,并不太晓得新娘子是甚么意思,却祈盼着能天天见到傅成璧,于是就凑到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要她当新娘子。   成璧当时再小,也已经十三了,懂得自然比言恪多一些,当下红了脸,紧张得小手上全是汗,却不知该说甚么来应付这句话才好。   正巧来到梅园的傅镇书和傅谨之听到这一番言语,显然都不太高兴。   傅镇书教儿子带成璧下去换掉已经湿了大半的鞋,待儿女离开后,他才正色对惠贵妃施了一礼:“娘娘厚爱,璧儿她福薄,实在担待不起。”   “本宫瞧着两个娃娃挺般配的,成璧今年也不算小了,再过不了多久,侯爷也该操心操心她的婚事。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更好?”惠贵妃似乎并未听懂傅镇书话语当中回绝,笑吟吟地牵起李言恪的手,问他,“恪儿,同侯爷说,你喜不喜欢璧儿的?”   “喜欢。”李言恪狠劲地点了下头。   傅镇书决然回道:“小孩子,能懂甚么?”   话语中的凛厉极其尖锐,连年少无知的李言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一时哑然。   几人僵持了片刻,惠贵妃才言笑道:“不过是拿他们打趣儿的话,侯爷太认真了。”   “璧儿已经懂事,娘娘这样的玩笑话实在不妥。”傅镇书道了声失礼,随即离开。   傅成璧不记得的事,李言恪却记了很久很久。   淡淡的月华从窗外渗进来,落在他的袖子上,泛出浅动的波痕。他盯着段崇,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老侯爷当我不懂事,可我说得不是假话。那时候,我就已经认定了的!”   “……这也算?”   段崇与他对视片刻,先是李言恪没撑住,别过了脸。段崇轻笑一声,懒懒地打个哈欠,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李言恪恨自己败下阵,咬着牙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可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作为学生,我一直都很钦佩作为魁君的你;可作为一个男人,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给不了她安生的日子!”   段崇坐起来,手杵着床,侧首认真地望向他,“这是殿下的宣战吗?”   李言恪挺了挺胸,“是!”   “要与仇人势不两立?”   “当然!”   “很好。”段崇挑眉,点头道,“殿下身为男人,就从不怕噩梦开始做起罢。”说着他将枕头塞到李言恪的怀中,指了指外间的榻,“去。”   “你……!”李言恪瞪起眼睛,“你放肆!我怎可能睡到那里!?”   “那就臣去睡。”段崇将枕头拿过来,起身走到屏风外的榻前,利落地躺下。   没过多久,段崇起身将外间的灯也熄了,这回房中是彻底黑下来。李言恪憋红了脸,不肯轻易认输,可他从前做得噩梦仿佛开始从四面八方黑暗的缝隙当中钻出来,牢牢扼住他的喉咙,不疼,却汹涌着令人窒息的恐惧。   李言恪指甲都掐进掌心肉里,拽过软被子,一下蒙住头,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笑话!他才不怕呢!   段崇目光落在屏风上,听着动静,大抵晓得李言恪在做甚么小动作,抿着笑,枕着胳膊安然闭上了眼。   清早起来,一晚安眠的段崇神清气爽,意气风发。李言恪蔫了吧唧地跟在他的身后,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好容易强打起精神,同他一起来找傅成璧。   傅成璧一早安排了精细的膳食,段崇来不及吃,与傅成璧交代了几句,就得赶去六扇门与裴云英等人汇合。傅成璧教玉壶取来一件斗篷,亲自给段崇披上,嘱托他:“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一旁有李言恪在场,段崇这回也不防了。见她戴着昨日他送的耳环,段崇心喜,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耳朵,说:“好。”   傅成璧怕他教坏小孩子,没亲昵多久就躲开了,为他整好领口和袖口,催促道:“走罢。别让他们等急了。”   段崇再不舍,也不能耽搁正事,随即与傅成璧话别,离开了府宅。   傅成璧这才轻红着脸,唤着言恪坐下用膳。言恪神情恹恹,一顿饭食下来也是味同嚼蜡。傅成璧见他脸色憔悴,想来是又做了噩梦,没睡大好。   怎么会无缘无故开始做噩梦了呢?傅成璧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太稳妥,就同言恪说,用过膳后进宫去跟皇舅舅和静妃娘娘请个安,再去言恪宫中坐一坐,瞧瞧他的书法长进了没有。   这回李言恪一下精神起来,吃饭比在宫中时都吃得香。   前来接他回宫的禁卫军队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傅成璧安排过府上的事后,就由玉壶搀扶着上了马车,与李言恪同乘一辆,赶往午门。   进宫后,傅成璧先去拜见了文宣帝。他近来身体不太好,免了早朝后,臣子多与他在御书房议事。傅成璧没能见着龙颜,则再去拜过静妃。   静妃还是老来的作派,平常料理料理六宫的事务,闲暇时就下棋看书解闷儿。见了傅成璧也很亲近,闻听她腹中孩子已有五个月大,又着意赏了她一些物件儿,珠玉却不算甚么,有一些是她以往亲手缝制的小衣服,用得都是市面上找不到的好料子,也一并送给了她。   要说这宫中最神奇的也就这位了。   皇后柯氏和惠贵妃大抵是对皇上有情的,否则,柯氏身为六宫之主,不会以蛊术来博得皇上宠爱;惠贵妃即便得皇上真心相待,却在帝后互相猜度中磨了个干净,为保全向家和言恪,索性断了心,出宫带发修行。   静妃是最安分的一个,她不会渴求文宣帝待她的真心,也不极力想为自己的家族做些甚么。   她知道只要保住自己的位分,已经是对自家最大的贡献。从静嫔到静妃,她是靠着年头熬上来的,若是惠贵妃和皇后还在,这六宫大权也没她甚么事儿,可偏偏她熬倒了前头的两个,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六宫中位分最高的人。   说是稀里糊涂,实则足够聪明。   她知进退,晓得甚么该得,甚么不该得,不贪心不吝啬,不抢也不让。这很难做到,就拿傅成璧来说,她就做不到。   前世,她就是太贪心了,却不知帝王的宠爱,是最贪心不得的东西。   只不过世上的事,要得容易,要舍却很难,饶是静妃这样心气儿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倘若……倘若有一天,惠贵妃回宫了呢?要知道,李言恪现在仍旧是惠贵妃的儿子,不是静妃的。   想到这一层,傅成璧手心当中隐隐发汗,连怎么来到言恪宫中的都忘记了。恍过神来时,玉壶已经执了言恪所写的扇面来教傅成璧鉴赏。   他的字比以往更遒劲有力了些,正如他这个人,眉宇间会在不经意时显露出些许少年锋芒。   李言恪一眼注意到她腕子上的珊瑚手钏,便说:“姐姐这手钏真好看。”   傅成璧瞧他喜欢,脱下来给他细顽,自己则继续看他平时练字的宣纸,拿了朱笔为他圈出来不合宜的笔画。不一会儿,外头匆忙跑来了个人,是陪李言恪读书的小公子,说今日到了读书的日子,沈相已经在鼎资堂等候多时了,教他来催促殿下。   李言恪恍然记起今天还要去上学,一个激灵就从榻上跳下来。别看沈鸿儒平常不温不火的,可跟段崇半斤八两,要求起来最为严格,上一刻还和颜悦色地注解,下一刻就能罚李言恪抄十遍二十遍的文章。   李言恪实在怕了,匆匆起身,跑出去没两步,又忙慌止住步伐,折回到傅成璧跟前儿,可怜巴巴地问:“姐姐,你不会这就走了罢?”   傅成璧还想查查他平日里老做噩梦的原因,不会那么快出宫去,遂摇了摇头,道:“等你回来,陪你温习过今日的功课再走。”   “好姐姐,那我这便去了。”李言恪行了个正儿八经地士礼,脚步轻快地都要飞起来似的,离开了宫中。   期间,傅成璧借口不大舒服,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看。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听说殿下近来噩梦不断,可请太医看过?”   这太医回道,已经看过,没甚么病理上的毛病,连番梦魇,应当是平常耗神过度导致。安神的药也已经开过,都不见好转。太医院对此很重视,正在会诊着方子给言恪调养。   要说也是,如果太医当真能看出甚么来,也不至于连绵不断地梦魇着。   傅成璧思索间,下意识去拢手腕上的珊瑚手钏,没摸见,则转而问玉壶:“我的手钏呢?”   玉壶出去到榻上的小方桌子上寻,左右都没寻着,一下纳罕起来:“咦?刚刚还在这儿的……” 第150章 利用   玉壶以为是落在了何处, 仔细寻了一番, 寰转不见,越找越着急。   这珊瑚手钏乃是当年老侯爷与姜阳长公主的定情之物,姜阳长公主生下傅成璧之后,就将这手钏绕在她的腕子上。傅成璧对生母并无任何印象,所有的想念也唯有这一点寄托而已。   怎么能找不见呢?   一旁的宫人见玉壶在寻东西,忙过来问清情况, 听说是郡主不见了手钏,叫了全部的宫人找。   傅成璧打了帘子出来, 见宫人进进出出地搜寻, 问玉壶说:“怎么了?”   她一问, 玉壶一下红了眼睛:“找不见了,手钏。奴婢记得明明就在小桌子上的……”   言恪宫中的主事嬷嬷是从前跟在惠贵妃身边的孙姑姑,见郡主在她监管的地方丢了东西,先给她赔了不是, 忙道:“请郡主少安毋躁, 奴婢一定让宫人仔细地找。”   傅成璧点了点头:“麻烦了。”   傅成璧却不太着急, 手钏总不至于无缘无故消失的,定然是无意落在了甚么地方,总会找到的。   她就是在想,上辈子言恪在喜宴上中了流箭, 变成跛子, 因此变得性情暴戾,喜怒反复不定, 动辄就会打骂宫人,文宣帝对此厌恶至极,这是他对温恭有礼的太子李言玄颇为偏爱的原因,也是上辈子他不喜李言恪的原因。  这辈子,言恪也曾有过一段禁足的时间。之后他对傅成璧哭诉说是那些宫人对他极其无礼,惹他气极了才会动手打人。   当时傅成璧未曾太过在意此事,可想来近日言恪噩梦连连,实属反常,而最容易对言恪下手的人就是这些日夜服侍他的宫人了。  或许,她可以拿手钏丢失为借口,好好查一查这些宫人的底子。   只不过现在六宫内务都在由静妃打理,傅成璧有甚么资格大肆搜查?无论是查宫人还是找手钏,即便傅成璧师出有名,却也无疑是在下静妃的面子。   这件事绝对不能她来做……   傅成璧想了片刻,招来玉壶说:“你去鼎资堂请殿下回来。”   玉壶疑了疑,没有多问,屈膝领命。   不出一刻,言恪跟着玉壶就急匆匆地回到宫中,满头大汗。   他上前轻握住傅成璧的手,安慰道:“姐姐别急,我这就向静妃娘娘请示,一定能找到的。”   整个宫中找起来也不过就眼见的方寸之间,寻不到,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教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宫人顺走了。   李言恪带着傅成璧去找了静妃,静妃一听丢了的东西乃是姜阳长公主的旧物,登时急上了火,派了自己的贴身嬷嬷带人去言恪宫中寻找,再将言恪身边的宫人一一传唤到堂中,由孙姑姑亲自翻查审问。   傅成璧就坐在殿中的帘子后观察。  许久,她见一正在回话的宫女小福不停地摩挲着指甲,仿佛很紧张的模样,回答起孙姑姑的问题也是磕磕绊绊,目光总是不住地往自个儿地包裹上瞟。   孙姑姑也是宫中的老人了,甚么样的人精没见过,一眼就瞧出来小福有些不太对劲儿。她略一沉吟,肃声吩咐左右的小宫女:“将包袱打开。”   小福怕了,失声叫道:“别!”   她扑过去要抢,打开了一半的包袱哗啦啦全掉在地上,东西四处散落。宫人将小福拉开,孙姑姑细看包袱中,除却一些平常的衣物和胭脂水粉,外加一只银镯子,并没有异样。   孙姑姑蹙眉:“循例检查罢了,既然问你说没偷,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她打开胭脂水粉一一检视,却发现其中一只胭脂盒里刻画着男女云雨缠绵之像。孙姑姑眼皮子一跳,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上前扬手狠打了小福一巴掌。   “贱丫头,这般不知廉耻!在殿下身边服侍,连个腰带都系不好,若不是殿下仁心,早就将你发去做苦役!哪里能容你藏甚么龌龊心思!?”   小福忙跪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一边将东西收好,一边又给孙姑姑磕头:“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明明刚才还在发抖,这会儿事情败露,却不抖了?傅成璧状似无意地拨了拨鬓边的发,目光又移到身旁李言恪的神色上,傅成璧蹙眉,问道:“担心她?”   李言恪一下回过神,摇头说:“没有。”   “难不成殿下喜欢上小宫女了?”   李言恪最害怕她误会这个,头摇得更厉害,“没有!真没有!”   傅成璧笑着,轻挑了挑眉,凝眸望了李言恪一会儿,笑容渐渐僵住,神色有些恍然若失。   孙姑姑将胭脂盒从小福手心里抠出来,厉色说:“以后,别在殿下身边跟着了。”   小福哭着说:“姑姑!孙姑姑!”   孙姑姑把胭脂盒递给了一侧的小太监,低声吩咐道:“马上处理掉。别让其他宫里的人看咱们殿下的笑话。”   须臾,傅成璧的声音低低从帘子后传出来:“将东西拿给我看看。”   孙姑姑进到傅成璧面前,躬身道:“奴婢没能教好手下的人,搜出了不干净的东西,与丢失的手钏无关,奴婢也不敢让那东西污了郡主的眼。”   “无碍。”傅成璧倚在椅子上,手指点了点跪在地上的小福,低声缓语地说,“正巧太医还未走,让他一并看看这胭脂盒当中到底是甚么东西。”   闻言,小福浑身狠狠一颤,手按在心口,看向傅成璧的眼睛里饱含恐惧。   “郡,郡主……”   辩解的话,她哆嗦着唇怎么都说不出来。   太医依傅成璧的命令,取了胭脂察看,闻则有异,却不敢轻易断言,又去了太医院一趟,佐以其他方法验证,很快就有了确切的结果。   胭脂盒中装得不是胭脂,而是“妙元春”,一种壮阳补元的药物,如果做成香料添在香炉当中焚烧,男欢女爱时可以促使情动、延进时辰。   因为药效并不强烈,甚至说是微乎及微,故而说它是春药也不是春药,说它是毒药也不是毒药,对男人来说算是有益无害。   不过妙元春的药效中有令人错生情动这一点,也让它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相思结”。传说如果能为男子日复一日地焚香,就能以此俘获他的青睐。   可这到底是有情才能动。言恪小孩子还是赤真心性,哪里懂甚么男欢女爱的事?妙元春没能唤起他的情欲,只是让他比平常更为兴奋,性情也更加起伏不定,休息时难眠,入眠时则有神思紊乱的表征,所以才会连番做噩梦。   傅成璧不太痛快,似笑非笑地看着小福说:“你很聪明。”   将妙元春的香料放到胭脂盒里,又用了有春宫图的胭脂盒。一旦教人发现,谁都会以为她想要掩藏的是一幅春宫图,从而忽视了盒子里的东西。   秽乱宫闱,仗责二十,逐出宫外。可若是有伤皇子贵体,则直接赐死。  小福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却不怎么会撒谎。”傅成璧字字掷地有声,刀一样狠狠剜在小福身上。   小福似疼得瘫软在地,双手合十,一直在对着言恪撕心裂肺地大哭,哭着求他饶恕:“奴婢只是喜欢殿下,想让殿下多看奴婢一眼……上次是殿下救了奴婢罢?是殿下救了奴婢啊……殿下再救奴婢一次!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   言恪紧紧挨着傅成璧,站在她的身后,眼睁睁看着小福被拖下去,听绝望的挣扎和呼喊渐渐在耳边消失,可他最终甚么都没有说。   “救过她?”傅成璧目光还未收回,并未看向李言恪。   李言恪点了点头,老实交代说:“她之前做错事,要被姑姑罚去做苦役。我替她求了情,才留下来的。”   “哦……”傅成璧这回看向了他,目光有些难能抑制的探究,“看来是贪得无厌了。”   李言恪想了想她,也想了想自己,“人都是一样的。”得到一点,就会不满足于现状,就会想要更多。   傅成璧起身,将人屏退后,牵着李言恪的手走到内殿当中。傅成璧怀着孩子,动作有些笨拙,言恪贴心地扶着她坐到榻上。   傅成璧问他:“侬现在知道了伐?”   “知道甚么?”   “谁撒谎,姐姐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呀。”   李言恪顿住,这声音分明还是同以往一样温柔,此刻却如钢刀一样刮割着他的自尊心。他握紧手掌,又蓦地松开,说:“对不起……”   李言恪从袖子当中迟钝地掏出来,在傅成璧面前张开手掌,正是那只已经丢失的珊瑚手钏。   李言恪说:“我不是要偷走的。”   “我晓得呀。”傅成璧将手钏重新戴回到腕子上,嫣嫣然道。   方才她和李言恪都是在珠帘后,一时是看不出孙姑姑具体搜出了甚么东西的。见小福挨打,李言恪的神情很惊讶,同时还有愧疚。因为手钏明明在他手中,他很讶然孙姑姑会找上小福;又很愧疚,因为觉得孙姑姑打错了人,小福没有偷东西,偷东西的人是他。   而且傅成璧仔细回想,最后见到手钏的时候,它的确是在李言恪的手上。   傅成璧轻轻抚了抚李言恪的额头,“告诉姐姐,为甚么要这么做?”   “一直做噩梦,让我知道身边的人不可信。要换。”   傅成璧的手凝滞在半空中,诧异地看向李言恪深黑深黑的眸子。   “宫人都是静妃娘娘安排来的,无故换人,就是不让她高兴。可如果姐姐在我宫中丢了东西,就有理由了……”   傅成璧说:“半夜去段府留宿,还有今天请我留在宫中,都是为了这个?”   “不是!”李言恪急着辩解,“去段府是真得想见你,想你留下,也是真得喜欢和姐姐在一起……拿走手钏,就是一时想出来的主意。……姐姐!”   见到李言恪学会运筹阴算阳谋,傅成璧说不上喜也说不上忧,一时深有感触。   她怎么能忘了呢?  李言恪终归是姓李。他早晚要学会这些,只有运筹得更好,才能活得更长。而且就是因为姓李,他才会像李元钧,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够毫不眨眼地利用一切的关心和同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151章 昏迷   傅成璧目光灼灼地望了他片刻, 浅笑道:“姐姐该走了。”   李言恪攥紧拳头。   傅成璧唤了玉壶进来, 随入的是孙姑姑,还有静妃派来找物的嬷嬷。傅成璧抬起手腕, “找到了。掉在下头, 方才一眼就瞧见了, 几个奴才找东西都不仔细,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倒让静妃娘娘费心了。”   嬷嬷回答:“郡主言重了,这都是分内之事。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傅成璧望向孙姑姑,说:“殿下正是求知的年纪, 耳濡目染,有样学样的, 身边人最应谨言慎行。”   孙姑姑躬身点头:“郡主教训得是,奴婢疏于管教了。”   玉壶取了锦氅给傅成璧披上。傅成璧望了孙姑姑一眼, 也算是提点。   惠贵妃回宫之日渺茫, 李言恪不敢轻易开罪静妃,设计了这么一出来自保,手段虽然幼稚,可效果还不错。只不过要他这么个孩子谋划, 实在显得身边的奴才太没用了些。   说是奴才没用, 到底是因为他没有个可以依靠的母家。惠贵妃不在, 向家的手伸不到后宫来,文宣帝尚能在先生亲官一流为李言恪安排成最好的, 可这身边的人原应是惠贵妃安排……   现下的形势已经大为改观,文宣帝龙体每况愈下,静妃难能镇住前朝后宫,现在需要一个人出面主持大局。   傅成璧这般想着,抬首一望,见这宫墙框成的四方天,让人压抑又难受,颈子上如同拴着一根绳子,就算另一头牵着的是至高无上的皇位,也改变不了为奴的境况。   大佛寺带发修行的惠贵妃,既然当初愿意为了言恪舍弃妃位和宠爱,现如今可还愿意再为了言恪回到宫中?   李言恪埋着头,长久地没有吭声。   孙姑姑给他披了件小坎肩,说:“要起风了,殿下快回去罢。”   李言恪攥着的拳头还没松下来,顽石一样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孙姑姑抚上他的肩,“殿下?”   “她甚么都没说……”   李言恪一根筋拧上来,谁也解不开,恼得他额上青筋凸起,脸色涨红。   “没说做得好,就是觉得我做错了……”他满腔的委屈噎在喉咙里,噎得发疼,浑身颤抖。   “殿下?”孙姑姑有些担心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李言恪委屈极了,往她怀中一扎,乌黑的瞳仁像是从清水当中捞出来,泪水大盈,“既然我做错事,为甚么也不教我道歉?”   没说做得好,也没说做得不好。分明不相信他的辩解,分明觉得自己被利用了,却也没有责怪他……为甚么?因为不重要,还是无所谓?   ……   段崇不在府上的一个月,傅成璧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容易乏,腰酸背痛,成日睡不好觉。不过好在有玉壶和侍产的嬷嬷前后不离的服侍着,总不算太难熬。   段崇回府的日子还是迟了,说好的一个月,如今已经过去了七日也迟迟未归。   玉壶为傅成璧捏着浮肿的小腿,不免抱怨几句,唉声叹气地说:“六扇门那么多人,又不是缺了他不可的,怎么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呢?”   傅成璧正拿着长细的羽枝子逗昭昭顽儿,听她埋怨也不生气,悠闲地回答:“宫中遗失的东西单单靠朝廷的兵力很难寻到踪迹,江湖上眼线多,消息灵,有寄愁在能够最快将东西找回来。”   “话说这事儿不是交给了六王爷么?”   这不过是文宣帝将睿王支出京城的借口罢了,否则也不会派段崇秘密出京去寻。自然,这些话傅成璧不会宣之于口。   她就是有些担心。李元钧不是个甘心蛰伏他处的人物,必定为了回京有所谋划,只是现在尚且不知他会做些甚么。上一世,李元钧可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傅成璧也不知他还能如何反击了。   待天色再晚一些,前院忽地热闹起来,小厮箭头子似的奔到傅成璧面前,眉飞色舞,喜形于色,看得傅成璧沉沉多日的心忽地轻快起来。   她知道是甚么消息了。   “段爷回京了!”   玉壶可高兴,忙取了衣裳来,又要给傅成璧梳头。傅成璧却是泰山般岿然不动,一点都没有喜出望外的样子,惹得玉壶生疑:“成日里念叨段爷,怎么今儿说要回来了,也不见郡主高兴的?”   “心里是蛮高兴的呀,就是……”她风姿神态有些慵懒,卧在香榻上,手指一圈一圈抚着肚子,眼睛微眯着说:“他迟了那么久。不吃教训,不长记性。”   “那还换衣裳么?要梳头么?”   “不换,也不梳。”傅成璧好整以暇地枕住胳膊,煞有介事地呼号道,“我肚子疼呢……”   玉壶扑哧笑出声,“郡主,您别拿这个吓段爷。您要是说肚子疼,他能将张神医的头盖骨给掀了,到时候您可就真要头疼了。”   “那就腿疼……我腿真得疼……”   玉壶忍俊不禁,忙去前院里等着,待见了段崇就将他请回来。   约莫一个时辰,一队人马缓缓停靠在段府门前。段崇黑袍黑发,面容冷峻,浑身散发出抑不住的杀气,让原本笑意盈盈的玉壶愣了一下,没了笑,也没敢贸然上前迎接,只是带着一干下人低头跪下。   只不过从马车上下来的不单单是他,还有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两个女人。   一个是华英,眉目英丽,也不见了以往明媚的笑容,同样带着肃杀之气。她从马车上领出来一个人,自己一跃而下,回身对着那人伸出手。   “魁君……”   她眼里盈着泪水,纸片似的,仿佛站都站不稳,扶着车厢迟迟未下,求助似的地看向段崇。玉壶看得清楚,心中一下膈应起来,这个女人不是虞君么?   当年虞君回家后就再未回留什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看她跟段崇这个样子,分明有鬼!怎么回事?玉壶满脑子开始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又联系到段崇为人,觉得不太可能,自己也不敢相信,随即暗下摇了摇头,挥去自己的胡思乱想。   行于前的杨世忠是领队,车马停下之后,他率先从马上下来。杨世忠见着虞君在车上迟疑不决,腿应当还软着,踊跃地举起手来,“来,下来!大哥接着你。”   华英蹙眉,吩咐左右搬了马凳子过来,问虞君说:“能走吗?”   虞君拢了一下身上的披风,点了下头。   玉壶握紧拳头。这披风不是段崇的么?怎么穿到了她身上?   “回六扇门罢,剩下的事有华英处理。”段崇对杨世忠说完,面无表情地先行一步。   华英扶着虞君紧跟其后。   玉壶见段崇走近,将头埋下,“段爷。”   “夫人呢?”   还是从前的口吻,略比平常更焦急一些。可玉壶却觉得是他气短心虚,她瞄见虞君的鞋尖儿,瘪了一下嘴,说:“夫人头疼腿疼,肚子也疼,不舒服,正睡着呢,一时不大能出来见外客。”   半晌沉默之后,头顶上空传来的声音冷飕飕的。   “不必见。”段崇说,“你去给虞姑娘准备一间厢房。”   行。没有解释,连招呼都不打,直接让外头的女人住到自个儿的府上来了。方才玉壶还在心中信誓旦旦地相信段崇的为人,这会儿却从他的语气当中听出了极具压迫性的不满。   对她不满吗?这是对她不满,还是对她的主子不满?   玉壶气得攥起拳头,可到底也维持住面上的礼节,客气疏离地对着虞君屈了屈膝,“姑娘随来。”   虞君拢紧披风,颤着手迟迟没能迈出这一步。华英请示地看了段崇一眼,“还是请个大夫来给虞君看看罢?”   段崇点头,又问管家:“张神医呢?”   “今日是张神医给相爷问诊的日子,他带着两个学生一早就去了相府。府上其他郎中都是郡主院中的……”管家为难地看了段崇一眼。   段崇吩咐道:“调一个女郎中去给虞姑娘好好调养身体,往后这一段时间她会暂住府上。”   管家点头说:“是。爷吃过了没有?要不要让厨房再做些吃的?”   “问她们罢。我去看看夫人。”   虞君踌躇着迈下台阶,眼前陡然晃了晃,脚下不慎踉跄了一下,华英惊呼着没都抓住她,整个人就这样直挺挺地栽了下来。   玉壶听得一声闷响,吓得往前跳了好几步,回头见虞君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华英惊恐地去拍她的脸,“虞君!虞君!”   段崇一下拧起眉,对着管家道:“去请大夫。”   玉壶见这阵仗,未来甚么发展岂能不知?   她虽然没有经过府宅内的斗争,可这虞君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这会儿分明就是想上演苦肉计,好让段崇软下心肠,亲自上阵把她抱回房中,再让无意中让傅成璧看到或者知道此事,夫妻二人定然徒生隔阂。届时岂不是正中虞君下怀,给她了一个乘虚而入的机会?   看着昏过去的虞君,玉壶暗暗咬牙,都是千年的狐狸,跟我说甚么聊斋!她眼珠子一转,随即对着左右招呼道:“虞姑娘昏过去了,快来人!快将虞姑娘扶起来!”   可她是没想到,先将虞君抱起来的,充当英雄救美中英雄角色的人并不是段崇,而是……华英!   华英狠狠蹙着眉,神色严肃,一把将虞君扛到肩上,对玉壶说:“我来就行!带路!”   玉壶:“……” 第152章 灭门   玉壶正腹诽虞君这是在玩甚么把戏, 就见她无力垂下的双手上全是干涸了的血渍, 披风下露出的衣角就好像是在血缸当中浸过,已经分辨不出从前的颜色。   “血……”她惊了惊心。   虞君被华英扛到了一偏居中。人是在府上晕倒的, 主家不在, 不太周到, 所以段崇则一路跟了来,想待大夫诊断无碍之后再去看傅成璧。   玉壶悄然退下, 转去给傅成璧报信。   傅成璧甫一听到虞君的名字还反应了一阵儿,才想起来是从前六扇门的女信鹰,只不过当年除夕回家后就再也未归,她都险些忘记了。   玉壶说:“奴婢瞧见她身上都是血, 不像是装的。”   “去看看罢。”傅成璧眼皮子跳得厉害,由玉壶扶着起身, 素衣素容,愈显娇弱。玉壶瞧着不太妥帖, 小声说:“不如梳妆一番再去。段爷也不问问郡主, 就带了旁的女人到府上,这不是专门给郡主难堪么?”   傅成璧笑她,“当寄愁是甚么人?无妨的。既如你所说,想必虞姑娘受了不轻的伤, 现下还是救人要紧。对了, 你去让我院中的大夫一同去看看。”   玉壶只简单给她披了件胭脂紫的锦绣长衣, 光彩照人,映衬得气色也更好些。她低低急道:“人都到家里来了, 郡主也不知着急的?”   “有甚么可着急的?”   着急的合该是段崇才是。他那样木头脑袋的,能在公堂上滔滔不绝,可遇见她,话就说得磕磕巴巴。到她面前解释不清,她要是顺势再刁难几句……   傅成璧抿了抿笑。   主仆一行即来虞君所在的小偏阁子中探望,正在外头见到凝眉而立的段崇。   他听见脚步声,回身一望,见着朝思暮想的人,长达一月的分离所郁积的相思一下破冰而出。   裹挟着奔波劳碌的风尘,青山般沉稳有力的手臂将她揽到怀中。顾念着腹中孩子,他有意弓着腰,下巴轻蹭着傅成璧的脸颊,发出的声音略带低哑,“明月,我迟了。”   到底不想轻易饶过她,傅成璧未对此话回应,转而问道:“听玉壶说,是虞姑娘受了伤?”   段崇没想她会更关心虞君些,蹙了下眉,松开手转而揽着她的腰身,回答道:“没甚么大碍。只不过她家中遭了变故,可能要在我们家里住上一段时间。”   出京之后,段崇调动所有的人脉关系去咬住单九震等人的行踪,带着信鹰子一路追至鹿州。本来他收到单九震等人准备入柏山城的消息,提前在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单九震一行人落入埋伏当中,来一个瓮中捉鳖。   没想到单九震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形成,竟先转去柏山的虞家庄,利用网阵将虞家上下杀得一个不剩。   虞家的仆从拼死相护,才将大小姐虞君送出了柏山。   段崇闻讯赶去虞家庄时,只见到庄上遍地死尸和鲜血横流,一一核对庄上人的身份时,却左右寻不到虞君的踪影。段崇推测她还活着,派人先去打听到虞君的下落,找到她时,虞君已经被一小波千机门的人追杀出了鹿州。   要不是段崇带人及时赶到,兴许她这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虞家庄横生变故,令段崇在柏山城中设下的埋伏迎刃瓦解。   单九震和夜罗刹等人趁机越过鹿州柏山,直闯出北疆地界,偷偷潜进了蛮族,不知所踪。再想追入蛮族部落中,必得请示皇上,下放通关文牒。段崇没有办法,只能先行回京复命。   玉壶对虞君讨厌是讨厌,但听她家中横遭惨祸,也不免为自己方才的小人之心感到些许愧疚。想想也是,段崇为人,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再怎么说也不会做出对不起自家郡主的事。   玉壶低了低头:“奴婢看虞姑娘虚弱得很,不如请厨房做几道补气血的药膳。”   傅成璧点头道:“近来在虞姑娘的膳食上多费些心思,你多盯着。”   “奴婢知道了。”   玉壶给段崇请了安,即刻转去厨房当中。   段崇瞧着傅成璧眉宇间温润的光泽,自顾自扬起笑来。傅成璧见他傻笑,奇怪道:“怎么了?”   “让虞君住到我们府上,华英还说不太妥当,觉得你要生气。我不解,她就与我打赌,说若你当真生气,我就输她一两银子。”段崇扯了扯衣角,挺直背脊,“如今算我赢了。”   傅成璧失笑,“恁小气,一两银子值得高兴成这样?”   “当然。”段崇低头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我夫人厉害,在家坐着都能赚银子。”   “谁说我不生气的?”傅成璧貌似委屈地低下头,“你出去一趟,甚么话都不说,就带了个女人回府。众目睽睽都看着,你教下人如何看我?”   段崇拧起眉,“明月……”   “我挺着个大肚子,坐不能坐久,站也不能站久,没日没夜地折腾,也不知谁教我受这样的罪……总以为是值得的,不成想还是抵不过新人胜旧人,早知道你是这样,我当初就不该……”   段崇急红了眼,一下捧住她的脸,“明月!你听我说!”   可落入视野中的小脸上哪里有半分委屈的样子,唇角的笑意还未消退,弯起来的眼睛比月牙儿还亮。段崇那颗随着她的一字一句而提到嗓子的心猛然沉落,却在短时间内如同掉进深潭般差点溺亡,几乎不能呼吸。   他额上渗出细汗,背上针芒似的热麻渐渐退下,段崇轻促地喘了一声,缓缓抵住傅成璧的额头说:“你真是……你饶了我,行不行?”   他最怕傅成璧生出一丝后悔的意念来。哪怕她有一丁点的后悔,对于他来说都是千刀万剐的酷刑。   傅成璧道:“我方才也同玉壶打赌,看你在我面前能解释几句……结果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害我输了一两银子。”   段崇失笑,勾了一下额头,颇难为情地说:“是,是我不好。送回的家书应当还在路上,没能来得及跟你解释。当年我和师父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得虞庄主一饭之恩;如今单九震血洗虞家庄,也与我的部署脱不了干系,虞君落难,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人情,我都应该这样做,除此之外,绝不作他想。你别多心,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能多甚么心?你要是真能有一点花花肠子,也不至于一大把岁数都没成过亲,当初同姑娘牵个手都要脸红的。”   段崇展颜,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往她颈间蹭,“……你果真还是嫌我老。”口吻带上一些些委屈了。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的呀。”傅成璧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道,“虞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还好。我会让华英留下照顾她,不必你费心。”段崇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真见小腿有些浮肿,眉头一下就拧紧了,“我先扶你回去休息。”   傅成璧难忍腿疼,点头应下。   两人偕行而去,声音渐远。   房中虞君已经醒了,躺在床上将外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听得越清楚,脸就越苍白,眼角泪水不住地往下淌。   华英将大夫送出去,又将开好的药方子交给外头待命的小厮,让他即刻煎了药来。转回屋中,就见虞君空洞洞的杏眸泪流不止,大抵也知道她在为甚么伤心。   华英往床边一坐,给她抹了抹脸上的泪:“别哭了。现在好一些,就将身上的衣裳先换了罢,都是血……”   “我不要……”虞君轻声哽咽道,“他们都没了,如果连段崇也不要我,我还能去哪儿?”   “说得这是甚么话?虞家没了,六扇门也是你的家,咱们兄弟姐妹在一起,日子也会一天天变好的。”华英轻声说,“现在江湖上因为虞家的事都要乱了,无论如何,你都得快点振作起来。”   虞家虞庄主在江湖上威望鼎盛,以善人闻名远近,江湖上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大帮派都受过他的恩惠,正因如此,虞家几十年来无人可以撼动。   如今虞家一夜之间被屠了满门,江湖为之大震,已经不少帮派放话出来,待查清了凶手,就算是天涯海角都要将他捉回来,以祭奠虞庄主的在天之灵。   只不过单九震已经逃出北疆,一旦她的行踪传出去,大批人马涌入蛮族的疆域,势必会挑起大周和蛮族的争端,届时战争就会一触即发,一发不可收拾。   现如今江湖需要虞君站出来,让那些人试着冷静,别因一时冲动做出对大周不利的事情来。   “谁都要我振作起来、振作起来!”虞君一把推开华英的手,大哭道,“死了爹娘的人又不是你们!谁能体谅体谅我现在的感受?就算江湖乱了,与我又有甚么关系?!”   华英惭愧地垂首,叹道:“对不起。”   虞君抱膝哭起来,“真觉得对不起,那就去杀了单九震啊!江湖乱了才好,他们会为我爹报仇的,就让他们去杀了单九震!我会放出去消息,要是谁能拿了她的人头,我就嫁给谁!虞家庄名下留存的所有产业都给他!”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现在的情势你不是不知道,魁君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虞君说:“我听。只要他肯娶我,他说甚么我都会听的。”   “他已经娶了郡主。”   “我从来都不在乎名分……”虞君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泻出来,泣不成声地说,“我现在只有他了……只有他了……”   华英握住她的肩,轻叹着道:“你又是何苦呢?”   “咣”的一声,玉壶将盛着药膳的木托子往桌上狠狠一搁,目光如刃扫射过来,冷声道:“按照郡主吩咐,给虞姑娘备了些药膳。”   华英顿觉有些窘迫,挠了下脑袋,朝着玉壶挤眉弄眼,让她别在意此事。   玉壶不为所动,继续冷声道:“以后需要甚么,尽管吩咐。虞姑娘最好快点养好伤,才能不辜负了段爷的好心。现在不清不楚留了个外人在府上,传出去是教我们郡主难堪。虞姑娘也知道,傅家是大户人家,对名分啊声誉啊之类虚名看得很重,不比虞姑娘出身江湖,行事洒脱……”   华英三步并两步上前,拽着玉壶就往外面跑。   “姑奶奶,姑奶奶。”华英双手合十,小声嘟囔道,“收收你的舌头,别跟她计较。她家里出了事,现在心情不好,胡言乱语呢。”   “府上该照顾,绝短不了她的。可她要是做出甚么过分的事,也别怪人不讲情面!”   “好。”华英捏住她的嘴皮子,笑道,“行了,你代我去好好谢谢郡主。”   玉壶拍掉她的手,嗔道:“当然。”   玉壶与华英再交代了几句,又问她需要添置的东西,便回去准备了。   转至游廊的时候,玉壶碰上行色匆匆的小厮正拿着信,往八角门方向跑。玉壶截住他问:“做甚么去?”   “玉壶姐姐?正巧,西三郡来信了!”小厮喘匀了气,上前奉给玉壶,“好像说是小侯爷要回京了!”   “真的?”   玉壶一歪头,唇逐开笑,兴冲冲地拿过信封打量,见上头写“成璧亲启”,正是傅谨之的字迹无疑。 第153章 和解   晚间华英亲自来访傅成璧, 想着日后要在府上小住, 她按礼应当跟郡主请安。来时迎头碰见在门外踱步的段崇,哪怕是在生死阵前, 华英都没见过他这般焦虑不安的模样。   “您做甚么呢?”   段崇挺直背, 敛去眉宇的焦急, 又清了清嗓子才说:“无事。”   华英猜了个七八分,失笑问道:“该不是为着虞君的事, 郡主不教你进房了罢?”   玉壶的心都是向着傅成璧的,告起状来从不嘴软,兴许将虞君的话说予了傅成璧听。纵然此事与段崇无甚关系,但到底是他从前招惹来的桃花债, 换了哪个女子做他的妻,旧情人上门, 都不免要难过。   可段崇坚决否认,“没有。”   “……”她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段崇看了华英一会儿, 忽地开口说, “明月说,许多事并非自己问心无愧就好,还得向世人留个青白。”   “……果然。”华英懊丧地捂上眼睛,“进京的时候, 我就该坚决扛着她走, 不该来给你添麻烦。”   “不是麻烦。”段崇解释了一句。   段崇知道傅成璧不在意, 就是成心刁难,而他的确对处理此事没甚么经验, 不知该怎么说话才能让她消了芥蒂。原本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说明白就能得过且过。   可现下最要命的是,四日后,傅谨之就要到京了……   这位爷比傅成璧还要难哄,要是他回来有了一点点不满,直接就将傅成璧接回武安侯府,段崇可真要连诉冤都无门了。   华英见他愈发焦虑,也不知该同情他还是该取笑他,压低声音悄然道:“要不,我去给你说两句好话?”   段崇这回直截了当,也不矜着面子,拱手道:“救命之恩。”   傅成璧贴着窗细听,七七八八只言片语的,大抵也知道他们在讲甚么,听到收尾的四个字,险些笑出了声。她仔细将香炉移上窗台,取来金枝拨弄了几下,转眼华英就拜到了她面前。   华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藏不住话,见着傅成璧,就为段崇分辨了几句。   她说,段崇一路上并未有任何逾矩之举。段崇向来将女子的清誉看得重,这么些年,他对虞君的心思也了解一二,只会比以往更注重男女之礼,哪里还敢做出任何暧昧的举止,再让她生出不明旖念来?   这一程都是华英在帮忙照看虞君,段崇只在银钱上出了大力。   “日后如若叨扰到郡主,还请郡主宽宥。”华英面色窘迫。   傅成璧笑道:“寄愁已经同我解释过了,原本也是他欠着虞家的,虞姑娘现在落难,换了谁都要搭把手的。倒是你,大不必如此拘谨,还是像从前一样就好,缺了甚么尽管同玉壶说,她做事细心,必定会安排妥当。”   华英听她口吻闲淡,不像是真放在心上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华英望着她的肚子问道:“如今有几个月了?”   “快六个月了。”   “真好。”华英挠了下脑袋,“回来的路上,魁君可是每天都念叨郡主和孩子,搞得我们人心惶惶的。”   “不用再为他说好话了,我左不过一个女人,还能吃了他不成?”傅成璧揶揄道。   华英敛袍,抱拳恳求道,“明日六扇门还有公务,我代表百名信鹰血书上请郡主,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高抬贵手,否则明天我们可就真要好好吃一回苦头了。”   “晓得了呀。”傅成璧见她如此打趣,这会儿不好意思起来,脸颊淡红,轻声道,“走得时候教他进来罢。”   “好!”华英连忙答应。   灯笼在地上映出淡黄的光。华英从段崇手里接过灯笼,往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轻快地走了。   段崇匆忙推门进去,炉中的熏香馥郁,削葱手指还在挑动的金枝拨弄,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傅成璧瞥了他一眼,说:“教你去别间睡,在外头等着做甚么?”   说着,傅成璧笨拙地挪了挪身子。   段崇说:“想做甚么跟我说,你别动了。”   傅成璧没再动,两个人相对无言了片刻,先是她坦然道:“明日我要去大佛寺上香,顺便去问惠贵妃安。”   段崇蹙了蹙眉,显然有些担忧,回应道:“你身子不便,等明天处理好六扇门的公务,我陪你一道去。”   “不必了,现在丢失的兵书和行军布防图都没有下落,那边缺了你不成。我会带好人,乘着轿辇上山,万事小心些,不怕甚么的。”   “太危险了。”   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说了这些话,段崇也不敢靠近,浑身肌肉都在紧绷着。傅成璧瞧见他实在木头得过分,松了笑,缓缓抬起了手,招段崇过来:“我有些冷。”   和解的意图如此明晰,段崇如获大赦,上前几步握住她发凉的手,坐到长榻上,又取了一角蜜合色的薄被来轻轻拥裹住她。   “不拿你解闷了。关于虞姑娘,她父母双亡,唯一能投奔的就是京城的朋友,从前也对你有过男女情长的心思,这会儿想要寻你做依靠,我能理解,可不能容忍。但欠了虞家恩情的人是你,不是我,该如何面对她的情意,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傅成璧有些昏昏然,眼睛发涩,想起前世深宫中漫漫长夜下无边的寂寞,滋味难忍。她不想再活成那副模样,纵然信任着段崇,却也同他挑明了此话,“如果你为着恩抬她入门,我不会反对,只是你我夫妻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方才还如获大赦,这会儿段崇却真知道怕了。令虞君住在段府,他无半点旖旎的想法,所以自然而然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此事要是真摆在傅成璧面前,再多的理所应当都要让步。   段崇手臂不禁用上了力气,怕自己力气小了,就困不住她要逃离的念头。   “明月,你就是发脾气都好。这样的话,别再说第二遍。”   “没要发脾气。我要是提前知道,也会让你将她带到府上来。”这是真心话,并非是大度不大度,一些是该做的应当要做。   怀中人的身躯渐渐松软下来,懒懒地依着他。傅成璧与他十指交扣,暖起来的温度如煦煦阳光传至段崇发冷的手掌当中,傅成璧说:“方才的话不会再说第二遍了……本来也不是想对你说的……”   第二句说得声音极小极小,段崇没有听清,傅成璧也忙着揭过。   “我可无暇顾及她的小心思。”   傅成璧拢着腕子上的珊瑚手钏,想起了在宫中的事,又忘不了李言恪那双属于少年儿郎的清澈眼睛。   她说:“眼下皇上龙体欠安,朝中不太安稳,哥哥回京,应当不只是为了来探望我。但远水终归救不了近火,哥哥的权势都在镇着西三郡,想要稳定住京城的局势,少不了向家的支持,而向家则少不了惠贵妃。”   段崇问:“你去大佛寺,是要请惠贵妃回宫?”   “不一定能成,只能尽人事罢。”   她明眸点漆,笑盈盈道:“正巧给了你时间去处理这桩事。”   “何时回来?”他忧虑地问。   “三日后罢。哥哥到京,一定会来看我的。”   段崇有些无奈地揉了一下眉心,“那你一定早点回来。”   “怎么?”傅成璧笑道。   段崇耳尖发红,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真是怕了你,也怕了你哥了。”   “你看重我,才会怕。”傅成璧将他的手放在腹上,轻引着他低头亲吻,“方才要是晓得说两句好听的话,我也不舍得刁难你了。”   “我以后一定学。”段崇承诺得煞有介事。   傅成璧小小声说:“其实现在也蛮好的。”   段崇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轻松感,这般一闹,一月不见的相思愈浓,探身过去一下一下亲在她的耳畔。傅成璧脸颊上漾起浅浅的轻红,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颤着,任由段崇捏住下颌诱她轻启开口,噙住舌尖温柔地吮舐。   亲吻过后,犹觉不足,可段崇此刻如履薄冰,不敢再有一点贪心。   ……   次日,六扇门急召,华英离开时还有些惴惴不安,怕留虞君一人在府,按她这等脾性,约莫是真敢找傅成璧的晦气。   虞君也本打算好了,江湖里磨出来的心性教她万事一定行得爽利,昨日的话让玉壶听了去,她就已经做好傅成璧知晓的准备。况且,她不怕让傅成璧知道,在对待段崇的情意上,虞君自认不输于她半分。   虞君斗志蓬勃地要跟傅成璧说个清楚,却没想到傅成璧根本就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晌午时,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就往大佛寺去了,说是要为腹中胎儿烧香祈福。   满满的斗志一下萎靡,这场不需要交锋就能分出胜负的战斗,让她无端生出几分嘲弄。 第154章 玩意   去大佛寺, 随行的人马是段崇亲自挑选的江湖好手, 也是当日随傅成璧去钟楼的弓箭手。   成婚后,段崇就将这一队人马指来保护她。当天傅成璧不敢来, 也不敢不来, 于是第一次对这些护卫下了命令, 让他们随去钟楼。   她没有把握他们肯答应,毕竟要对抗的人是李元钧, 当今皇上的手足兄弟。未成想,他们连问都不问,拿了弩弓,敬声领命, 让傅成璧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她当天下令射杀李元钧, 这群人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算是从前武安侯府的侍卫,也万万做不到这般地步。傅家训练出来的兵, 先忠得并非傅家, 而是君。   有这么些凶神恶煞的人镇着,傅成璧无恙地进了大佛寺。为了不扰佛门清净,傅成璧让他们留在寺外待命,随行的只有玉壶和两个侍卫。   傅成璧先在宝殿敬香祈福, 求了一枚上上签, 解签的师父温慈一笑, 只批了一句“谁无风雨时,拨云见天日”。解过签, 傅成璧扶着玉壶的手出去,迎面秋风起,抬首望见西天际乌沉沉地阴了过来,倒也真应了方才解签的话。   玉壶蹙眉,“这一季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   大佛寺的主寺中乃是和尚僧侣修行之地,一侧的偏寺中才是尼姑庵,惠贵妃带发修行自然也是在偏寺当中。一行人到时,惠贵妃持古青色的大伞,在禅房前等候已久。   傅成璧双手合十,躬身敬礼。   惠贵妃眉宇间俊丽不减,慈和尤盛,待傅成璧最为温柔,得知她今日来访,一早备下清茶斋菜,问着近况,就将她引进禅房当中。禅房中不见香,也不见任何华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味道,案上佛经最多,秋风一拂,掀起浪波似的书角,有一股说不出的宁静。   傅成璧身心愉悦,望着惠贵妃的眼神也多了一份亲切。   谁能想到曾经在战场上杀伐的向挽青,在后宫中逐鹿的惠贵妃,会将自己的后半生消磨在这一隅中。   惠贵妃目光在她肚子上打量,问道:“快要生了罢?”   “才六个月大。”   惠贵妃轻笑道:“我没怀过孩子,还不如你知道得多。言恪到我膝下时已经两岁了,过了最难照顾的时候,会跑会跳,除却淘气得教人头疼以外,其实还是挺好带的。”   傅成璧说:“前些日子到宫里看言恪,个子长得好快,就是这段时间总做噩梦,一下瘦了不少。”   惠贵妃抬茶盏的手略微顿了一下,傅成璧尽收眼底,感觉事情落定了七八分。惠贵妃虽然不是李言恪的生母,可却是亲手抚养他长大的,母子情分不比别人差。   惠贵妃说:“孩子转眼就长大了。不知你记不记得,当年你随傅老侯爷一同到京,还与言恪在一起顽儿呢。”   傅成璧却有些疑了,实在记不起还有这回事。惠贵妃不在意她想不想得起,继续说道:“所以言恪待你向来亲近,这段日子也没少烦扰你罢?”   傅成璧说:“言恪很懂事,能自己解决的绝不会假借他人之手。只不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懂事就意味着妥协退让、委曲求全,这又未必是一种福气了。”   惠贵妃手指抚摸着茶盏杯沿,长久沉思。她虽身在佛寺,可却没少听了风声雨声。   她知道文宣帝龙体欠安,许是大限将近;也知道,前朝后宫中,汹涌着新皇旧帝更替的暗潮。这个节骨眼上,无论是向家还是李言恪,都需要她回到宫中。   傅成璧今日来访,应当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可她实在倦得很,人就这么一辈子,短短数十载,又有多少年值得消磨在皇宫那样的地方?   这般想着,门吱呀一响,有一道轻柔的声音突兀地横了进来,“落了东西在娘娘这里,可曾见到一件……”进门的向倚竹蓦地注意到傅成璧,怔住了话,半晌才躬了躬身道:“郡主。”   惠贵妃从一旁的椅子上捡起件玉色锦绣斗篷递给向倚竹,说:“让下人来取就好,怎么还亲自折回来了?”   “王爷送得,交给旁人不放心。”她笑起来很幸福。   傅成璧起身回礼,这才意会到,在她来之前,是向倚竹在庵中做客。她见向倚竹轻软地接过来斗篷,似乎很是珍视,想起前世向倚竹的确常在换季时披这么一件儿斗篷,看得出她对旧物有长情。   现在李元钧被文宣帝外派出京做事,最着急的应当就是侧妃向倚竹了,她来大佛寺拜访惠贵妃,应当也是为了李元钧,来问个法子。   傅成璧暗下叹了一口气。向倚竹要是当真了解李元钧,就该明白他不需要她做任何事。   行礼间,向倚竹望见她腕子上的珊瑚手钏又怔了一怔。   她忽地想起傅成璧第一次到府上时,李元钧不顾女眷在场,失神地捉住傅成璧的手,抬起腕子看这手钏,轻喃道:“本王记得,这珊瑚手钏是你母亲的旧物。”   能让李元钧入心的事实在不多,向倚竹格外留了神。   之后有一次李元钧醉酒,宿在她的院中,向倚竹小心翼翼地给他褪去外袍。李元钧最不爱别人为他宽衣,就算欢爱时亦如是。向倚竹也是第一次,解衣时,在他的腰带上解下来一枚串白珠的嵌金珊瑚坠子。   看得出这坠子本应是项链,是请工匠稍作调改后做成了腰佩。   大周男子的腰佩分两种,一种是外腰佩,为装点所用,多是能彰显身份地位的玉牌,例如李元钧经常佩戴的兽面玉璜,更多是权力的象征;而另一种则是内腰佩,藏于袍子下,有“内秀”之意,实则是为了养玉,令腰佩一面能触及天地灵气,一面能免受风雨侵蚀。   男子成年加冠时,大户人家的父母会送给他们一块名贵的玉佩,取个吉祥平安的好兆头,系在腰间,这就是内腰佩了。   上好的红珊瑚不多见,向倚竹又是个眼利的,一瞧就知道这腰佩与傅成璧的手钏乃是同一材质的。   当时向倚竹没太在意。   毕竟李元钧宿在她院子里的时候不多,两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嫌不够,她怎舍得再将心思放在其他事上?   但是如今想到近来王府上新得宠的女子,再一仔细打量傅成璧,莫名的意会令她陡然惊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猛泛起来的恶心。   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惠贵妃捕捉到她神色微变,似有异样,担心地问道:“怎么了?”   向倚竹忙摇了摇头,匆匆告辞离去。   傅成璧有些莫名其妙,却并未太在意向倚竹,两人今世形如陌路,实在无需多言。她继续与惠贵妃说起李言恪的事,末了,惠贵妃答道:“我自有计较。”   言下之意,就是无需傅成璧劝说了。所谓人事,她只能尽到这一步。   ……   傅成璧要在大佛寺祈福斋戒三日,段崇一人在府上,生出几分独守空闺的寂寞。好在六扇门事务繁忙,他很少有闲暇来去想她。   傅成璧去大佛寺的第二日黄昏,段崇回府,撞见屋中堆满了一箱一箱的锦盒,不大不小,满满十一箱。府外送来的,下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只得先按照对方嘱托抬到后院来。   段崇纳罕,打开来看,就见各种小孩儿穿得衣服、长命锁、银镯子、甚至玉腰佩,加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拨浪鼓、九连环、蹴鞠、毽子,诸如此类,种样繁多,应有尽有。   段崇正以为是傅成璧为孩子买得,拿起毽子兴冲冲又好奇地打量。   管家立在一侧,见他望了片刻,大约从前也没玩过,一时有了玩兴,将毽子往空中一抛,右脚一抬,彩羽毽子稳稳地在空中划出弧线,又急速坠落,段崇用膝盖顶了一下,这回没掌控好角度,直接飞出去,歪倒在地上。   段崇下意识叹了口气,似乎对这样的失败不大能容忍。   管家:“……”   眼见段崇手里转着拨浪鼓,眼睛瞟向箱子里的蹴鞠球,很明显也有了要拿出来顽儿的意思,管家现在觉得自己非常有义务解释一下:“这是小侯爷托镖局送来的东西,都是他为郡主未出世的孩子挑选的。”   段崇动作一滞,拨浪鼓也不响了。   “甚么?”   “是小侯爷托人送到府上的。”   段崇板起了脸,将拨浪鼓往箱子里一扔,拍了拍手,说:“摆在这里碍事,搁到库房里去。”   他家小孩要玩的,自然应该是他这个当爹的买,何时需要傅谨之多事了?在西三郡很闲吗?很闲的话,他真不介意给他找点麻烦。   管家恭敬地提醒道:“要入库的话,还得等郡主亲自过目。”   “这等小事,不需要。”   这是小事?管家看着上下横放满屋的锦箱,先不提心意多重,单单是银钱也要好好费去一笔的。   “抬走!”   管家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下人全部抬到库房中。   段崇顿时没了心情,望着落在地上的毽子发愣片刻,移开眼睛,起身穿上官袍,准备再回六扇门去。   黑靴子踩在暗黄的微光中,段崇本就高大的身影被石灯映得很长很长。   傅谨之人未到,却迎头给了他一击。这一击,落在旁人眼中兴许更似笑话,可对于段崇来说,足以令他失魂落魄。   傅谨之大概料定了他不会想着去买这些东西。段崇幼年是与刀剑为伴,想不到小孩子会喜欢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他能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父亲可以给未出世孩子的东西,无非是将自己通身的剑法教给他,抑或着亲自教他骑马射箭;若是个女儿,以后还可以教她做饭烧菜给娘亲吃……   这是他会的,也是他能想到的所有。   沉思间,昭昭跟了上来,拿头和身子去蹭他的靴子。段崇停下,揉了一把它的脑袋,正准备把它裹在怀里一起去六扇门,好好请教请教一下,问问正常人家的孩子是怎么养大的。   不想身后蓦地想起一声弱弱的唤声,回头一看,正是虞君。 第155章 到府   她已换下了血衣, 穿上六扇门信鹰的武袍, 不去看憔悴的病容,还像是从前英武的模样。   女信鹰中, 华英心性爽朗, 不拐弯抹角, 可有时会沉不住气,当个朋友或者手下都是极好, 却不适合统领。虞君却与之大不同,她武艺高强,倚靠着虞家在江湖的威望,女信鹰大多对她很是信服, 加上虞君本人心思缜密,颇具手段, 段崇对之甚为器重和信任。   两人相识多年,段崇待她与杨世忠、裴云英一流为故交友人, 从未动过男欢女爱的心思。   从前段崇在江湖上行走, 淡薄男女之别,没在意过此事;可如今入朝为官,又娶了傅成璧为妻,有些事的确应当要分得清清楚楚才行, 既是为了虞君, 也是为了他和明月。   昭昭被挟在腋下, 挣了两下跳出来,弓着腰, 尾巴直竖,做出攻击的姿态,冲着虞君一阵恶意满满的喵呜,似是恐吓。   虞君不太喜欢猫,蹙起眉,往后退了几步。段崇咄着驱赶它,昭昭才安分,攀着腿借着结实的手臂,一下趴到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待着。   虞君低下眉,想起傅成璧初入六扇门时,将这么一个不正经的小东西带来,段崇就对她格外容忍。   在段崇眼里,一开始傅成璧就是不同的,只是他将心意掩藏得太好,谁都未能看出来,或许连段崇自己都不知道,等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了傅成璧。   虞君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心底却酸涩得厉害。   她不肯认。她始终认为,段崇这般放荡无羁的人,应当配一个江湖佳人,能够支持他问鼎天下武林,而并非将他束缚在一方深宅小院当中。   傅成璧就属于后者。   段崇看她无言半晌,先开了口,口吻不亲不疏:“何事?”   虞君敛了敛容色,忍着傍晚起着星点微凉,攥紧手指说道:“如今虞家庄横遭变故,我一个女子,不通经商之道,名下产业早晚教心怀不轨的叔伯姨娘蚕食瓜分。虞家庄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想求你帮帮我。”   将虞家庄交给他,意下是奉为彩礼。   段崇不傻,听出她言下之意,为了留一份情面,也只能装作不懂,顺着表面意思回答道:“我并非虞姓,虞家世代产业,不该由外人涉足。想必虞庄主泉下有知,应当也不会希望虞姑娘将虞家基业拱手奉让。”   虞君暗下咬唇,声音中带着委屈的哭腔:“……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段崇反问:“虞姑娘又何尝不懂我的意思?”   虞君满目悲怆,犹豫良久之后终是决定放下自己最后的傲骨,与段崇说个明白。   她抽噎道:“段崇,我喜欢你,你第一次跟齐师父来到虞家庄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不然我为何放着虞家庄好好的大小姐不做,要来到六扇门当个女信鹰?”   “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段崇认真地解释道:“段某当真不知。”   他对此一向不太开窍,要是对虞君有过任何男女之情,但凭两人相识多年,段崇绝对能够洞悉她的这份真心。   “我真心渴盼你能回应我,等了那么多年,都是镜花水月。”虞君抹着眼泪,“当年我收到家书,回到虞家庄,一去不归。过了那么久,你都不问我为何不再回来……”   她挽起束紧的袖子,展给他看的,是手腕上蜿蜒着一道浅浅的疤痕。   段崇略微蹙起了眉。   虞君哭得更凶,“你都不知道,我为了对抗父亲,为了能回来见你,做过甚么样的傻事?我也是个人,也是虞家庄人人都看重的小姐,不是草木,不比傅成璧低贱,更不比她爱你得少。段崇,这不公平……对于我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段崇口舌生涩,同她讲不出道理。这本就没有道理可言,他活了许多年,就看傅成璧最好,甚至一时都难说她有哪里好,这如何分公平不公平?   “你娶我罢。”   段崇一下拧紧眉,目光中泛着雪亮的锋芒。   虞君抬起头,直视段崇,苍白的嘴唇抿成倔强的弧线,“我的所有,虞家庄的所有都会是你的。傅成璧若是容不下我,我可以不在这里住,甚至没有名分,只要你肯……哪怕有一点在乎我……我就知足了。”   她一步一步踱近,靠到段崇面前,静静地凝望着他,双眸中饱含炙烈的情意。   段崇略微垂首,抬手按住她的肩头,也止住她进一步靠近的步伐。   “并非明月容不得,是我容不得。”段崇坚定,没有任何的妥协和退让。   话语中明确表示出不会有任何动摇,一下就击溃了虞君所有的理智。   “你撒谎!”   她红了眼,狰狞地恼怒喝道:“傅成璧到底有甚么好?她除了拖累人,还能做甚么?傅家人根本看不起你,你要那样待她小心翼翼、卑躬屈膝……你是段崇啊,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何等骄傲?江湖上那么多年奉你为盟主领袖,就算是朝廷都要礼让三分,何以到了她面前,就让你连尊严都抛弃了?”   原来在外人眼中,他是这等不堪的?段崇无言,听得这番话,实属啼笑皆非。   昭昭见虞君情绪不定,炸了毛似的不安,开始低呜乱叫起来。   段崇揉着它的脑袋安抚,对虞君没有要再解释纠缠的心思,淡声道:“等伤好了,就回六扇门休养。明月怀有身孕,大夫说宜清净,不宜劳累,府上不便有外客。虞姑娘,段某的意思想必你已经很明白了。”   念着多年的情谊,他对虞君已经表现出足够的耐心,若是换了旁人诋毁看轻傅成璧,段崇断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段崇语气中的冷厉锋芒毕现,令虞君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片刻,她撑住自己身体里最后一分力气,却也压不住声线里的脆弱和颤抖,   “段崇,你欠我的!你欠虞家的!”   不到这最后一步,她绝对不会拿恩情来要挟段崇。可她实在太怕了,虞家只余下她一个,她不想一个人……   听言,段崇沉默片刻,极力抑下一腔窜动的怒火,将声音压得很沉:“除了明月,我不欠任何人。”   他将昭昭从肩上掂下来,扔到地上,一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吵嚷声。小厮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似乎很是着急。   段崇循声望去。   虞君看清有一人教人簇拥着走近了,她攥紧手指,目光中闪过一道冷光,上前一下抱住了段崇,哭腔不减:“寄愁,别走!”   段崇目光所及的高大身影迈过门槛,一下停驻在中庭前。   “小侯爷,郡主不在府上……只有……”神色焦急的管家喘着气解释,不敢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傅谨之身后。   傅谨之立身在灿然的霞光中,红翎银甲,俊美惊人,入鬓长眉略微凝着,黑眸如深潭古井,看不出喜怒,却是一本正经地带着探究。   “!!!”   管家也愣住了,吓得大气不敢出,将头埋得更低,退远了好几丈,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段崇料定虞君是故意的,最后一丝耐心终于消磨殆尽,本就对旁人没甚怜香惜玉的心,这会儿恼怒起来,毫不客气地就将将虞君一把推开。   他多年养就的赤忱心性和君子风范,令他遵从本能做出了处理和选择。他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做出绝情的举止,只是对虞君冷声下了命令,“够了!”   这一声中的失望和冷厉,如浸了酒的火刀子翻绞在虞君浓烈的心上,又如沸油当头浇下,让她在这里的每一刻都似煎熬。   虞君失魂倒退数步,再忍不住汹涌的泪,转身跑了出去。   相比在场的人,昭昭可是最欢的一个。它能认得傅谨之,高兴满足地拿毛茸茸的身子和脑袋去贴蹭他的武靴,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只可惜,傅谨之的注意力不在它的身上。   段崇僵着个脸,对傅谨之点头致礼:“侯爷,何时到的?有失远迎。”   “不晚,没错过甚么。”他冷冷讥笑一声,“听贵府管家说,璧儿去佛寺上香祈福,不在府上。可惜了,她错过了一场好戏。”   段崇听出他尖酸的话锋,颇感无力,只道:“一场误会。”   “哦,原来如此。”傅谨之笑得愈深,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本侯刚刚到京,急着想见璧儿,未曾提前通传一声,说来就来了,实在是失礼。段大人,本侯来得是时候吗?”   段崇:“……明月去大佛寺上香,后天才会回府。”   傅谨之负手,往府内走去,四处打量宅邸的摆设,淡声道:“听闻女人怀头胎最辛苦,璧儿可还好?”   段崇有一种傅谨之不再追究的错觉,微微语塞,半晌才解释道:“一切安好。”   傅谨之点点头,又说:“此次本侯回京乃是收到皇上密诏,应当不会在京待上很久,与璧儿是见一面少一面,本侯想等她从大佛寺回来,接她回老宅住几天。”   段崇:“……”   他就知道!   傅谨之侧目,眸色泛冷,带着警告:“段大人应当不会反对罢?”   反对。   非常反对!   段崇冷不丁地回道:“明月在这里习惯了,回老宅诸多不便。”   傅谨之瞥向他,“习惯了有别的女人在府里?”   段崇扬眉,沉默片刻,轻淡地接过话锋说:“这当真是误会。侯爷一路辛苦,用过晚膳了么?”   “未曾。”   “那下官斗胆请侯爷小酌一杯?”   傅谨之抬手挽起袖口,冷声道:“……好啊。” 第156章 破绽   段崇一笑, 亲自下厨做了三道下酒菜, 不多不少,正好够两人吃。换到谁家, 这样一桌酒菜用以招待客人都算寒碜, 可段崇就是这么个人, 求实,不重虚礼。   傅谨之暗骂了一句“没出息”, 不过看在色香味俱全的份上,他没再说甚么。   下酒菜自然要配上陈酿,酒味醇厚绵长,最重要是性烈。酒在温酒壶中烫过, 斟满杯,将酒的烈都淋漓尽致地烘出来, 一杯烧酒下肚,就是寻常酒量的人都要昏沉三分。   段崇惯来海量, 无顾忌, 举杯先敬了一巡。傅谨之捏住酒杯玉盏,打量着杯中略微泛黄的酒液,仰头一下饮尽。炙热如烤过的烧刀子从喉咙处一路割下去,傅谨之蹙眉, 颈子一下烧得绯红, 一杯就教他半红了脸。   有进步, 至少还没倒下。看来主掌西三郡后,傅谨之没少了应酬, 连酒量都练了上来。   为防傅谨之提起傅成璧的事,段崇面不改色地说道:“侯爷是受皇上密诏入京?”   傅谨之紧握杯盏,还算清醒,点了点头道:“皇上似乎对空悬已久的储君之位有了计较。”   甚么计较,傅谨之大抵能将圣意摸得一二,进府前听说傅成璧去大佛寺上香,傅谨之就知道她也已经摸清了朝中未来的局势。   只不过,段崇能不能悟出来就不晓得了。   段崇此人一心都在案子上,对朝政之事从不过问,也从不想干涉。可既然与傅家联姻,有些事就是不想参与也逃不过。   傅谨之言存轻蔑,问道:“你可能猜出是甚么计较?”   可段崇不关心,也不代表他是个傻的。段崇径自再饮了一杯温酒,回道:“皇上属意七皇子言恪为太子,如若惠贵妃回宫为后,这就是定局。”   傅谨之挑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有长进。”   他目光复移到段崇面前已经干净的酒杯上,似乎对他领先一杯的现实十分不满,又给自己斟了半杯,带着满满地挑衅和不认输先饮为敬。   这一杯下肚,就让傅谨之的眼前有些发晕,胃里火烧火燎地难受起来。   段崇一时没察觉到他的这点好胜心,眉毛轻抬,继续说道:“这都是建立在李元钧不会生事的前提下,可他并非是个甘于王位的人。”   傅谨之轻叩着桌面,试图令自己保持清醒,回道:“这应当就是皇上召本侯回京的原因。”   段崇见他酒已上脸,暗自轻笑一声,悠闲地夹了几筷子菜吃。   “东西收到了吗?”   段崇想起那些锦盒子,漫不经心地回答:“收到了,多谢。”   “孩子会喜欢的。”傅谨之毫不客气地戳段崇的心窝子,“段大人应该没怎么顽过罢?千机门会允许鹰犬碰那些小玩意儿吗?”   段崇黑眸中浮了些薄冰,稍纵即逝,漾着笑回道:“我也挺喜欢的。我想明月生下的孩儿,会重新给我一次机会。”   傅谨之一副纳罕的样子,故作不可置信地讥道:“你多大了?”   段崇板板正正地回答:“比侯爷年轻上几岁。”   “看出来了。”傅谨之不屑地移开视线,晃着酒盏又略抿了一口。   段崇还记着他是个著名的三杯倒,正要压下他手中的酒杯,可惜为时已晚。   醉意转至深沉,傅谨之扶住桌角,身子也有些不稳当了。他凝着眉,将喉音压得沉而冷,“段崇,别忘记你答应过本侯的事。”   “恩。”   一是不准纳妾,二是傅成璧所诞的第一个儿子要姓傅,入傅家族谱,甚至连傅谨之的侯位都将留给这个孩子。两件事,段崇不敢忘,也不会忘。   可傅谨之似乎觉得自己言语上的威胁不太够,试图去找自己的银枪来,半晌没能找到,恨意大盛地握拳砸向桌子。   傅谨之大骂道:“要不是蛮蛮怀了你的孩子,刚才老子就撕了你!”   这一声吼尽了傅谨之最后的力气,说罢他就一头倒在桌子上,彻底昏醉过去。   “……”   段崇无可奈何地捂住脸。他当然知道傅谨之方才压着杀劲儿,不然也不会下定主意请他喝酒。   夜深时,华英处理好六扇门的事务就回到段宅里来。得知傅谨之到访,华英惊了惊心,本想着要去拜见,段崇却说傅谨之大醉,明日还要入宫觐见皇上,不宜叨扰。   华英识趣地点了点头。段崇再道:“虞君已不便留在这里,明日带她去六扇门罢。”   “怎么了?”   段崇摇头不语,华英也不能再问。   回房后,华英就见虞君哭哭啼啼个不停,问她甚么,也是不说。就是华英出去给虞君煎药的时候,听见一旁的婢女嚼舌根,话语中全都是对虞君的嘲弄。   “也不知怎么养的,这样没脸没皮。趁着郡主不在,真就敢与段爷勾搭在一起了,要不是郡主母家到底还有人撑腰,可不就成了哑巴吃黄连,好好受下这天大的委屈了么?”   三言两语间,华英就知道虞君到底做出了甚么事,恨惋地大叹一口气。她默不作声地煎了药,端给虞君时,神态有了些冷漠,说:“明天跟我一起回六扇门去。”   虞君坚决地说:“我不走。”   华英锁起眉,道:“虞君,你何苦作践自己!你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可看看你自己又做过甚么事?明明喜欢,却甚么都不做,就守着段崇等他喜欢你?还是说为了见到他而在虞庄主面前自杀,想感动谁呢?是感动段崇,还是感动你自己?这就是你的真心,你的喜欢?”   她一连串的反问令虞君脸上残存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得一干二净。   “不可笑吗?我都快笑了。”   华英不懂情爱之事,可她知道女孩子喜欢一个人时候是甚么样的,大概就是傅成璧那样。   段崇破案时能在旁尽自己所能的是她,段崇入狱时费尽周折为其对簿公堂的也是她,她甚至愿意放下高贵的身份跑到段崇破旧的小宅子里为他煎药……   虞君喜欢上的人是在江湖上一呼百应、万人拥戴的武林统帅。可傅成璧所喜欢的人,只是在六扇门当差的一名小官,没有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甚至有些刻板和小气,脾气不好,说话不灵,但她就是喜欢,喜欢段崇一腔热血和赤忱,不趋炎附势,不卑躬屈膝。   因为喜欢,她能够包容这个人身上所有的不好,就连那般残忍阴狠的过去,她都能不在乎,甚至教给他如何面对那些罪债。   在华英眼中,两人能够结亲,乃是段崇的福气。如果非要论配上配不上,也合该是段崇稍逊一筹。   华英并非有意贬损,她在段崇手下多年,对他的性情算了解,华英初见段崇时就看得出,他不像个人,更像一把没有灵魂的剑,又锋利又无情。为了守住这方锋锐,他才投身朝廷,以律法为鞘,规束自我。   直到遇上傅成璧,他才好歹活成了个人样儿。   华英看着虞君几近崩溃的神情,于心不忍,放缓了口吻,道:“你要是真对段崇还有一点喜欢,就别再让他难堪了。虞家庄只剩下你一个,你不扛,伯父伯母的仇谁来报?指望着别人吗?他们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怕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我只是不甘心!”她嘶哑着声,泪水涔涔而下,“我不甘心……华英,我不甘心……”   她眸子里盈着水波,眸底却迸发着火星,矛盾交错将她的目光都扭曲至狰狞的地步。最后眼中的水火都开始消匿下去,渐渐复归平静。虞君屏声敛息,甚么也没说,唇角扬起冷冷的笑。   像是想明白了,打定好主意,她抬起平静的眼睛,对华英说:“你说得对,我不能是这个样子。”   至少不能输给傅成璧,不能像她一般做跗骨之蛆。   华英还以为她是想通了,轻松下口气道:“是,你也别担心,六扇门的兄弟都会帮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一起回六扇门。”   “好。”   虞君终于愿意正视虞家庄的仇恨。   之前江湖上为找屠杀虞家的仇人,已经闹得动摇不安。六扇门的人都知道,凶手是单九震、夜罗刹等人,可段崇要求他们守口如瓶,一定不能走露风声。   单九震手中拿着兵书和北疆的行军布防图,准备献于蛮族,联手进犯大周北疆的边境。   这件事涉及到大周和蛮族的战与和,绝对不能让江湖人按照寻常的恩怨处置。   一旦江湖上的帮派为了寻仇,越过北疆去蛮族部落找人,势必会引起蛮族的不满,正好给了对方一个开战的理由。   六扇门上下知此事非同小可,当然不敢泄露任何关于虞家灭门的事。   可单九震布阵屠庄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也不过是短短几日,就已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千机门曾经做过不少大奸大恶之事,加之与苗疆邪教联手,如同火上浇油,将江湖人的怒火催引至顶点。   现如今,这口怒火就如绷紧的弦,只要再加一点力道,不是崩断,就是要射出一支千钧之箭!   段崇一方面教人彻查是谁走露了此事,一方面派人安抚游说各方势力,定要少安毋躁,不能冲动行事。前去彻查消息的信鹰子在傅谨之到京的第二天也同样回到了京城复命。   段崇清早听他回禀,说是有一人在虞家灭门后自称知晓凶徒的下落,将单九震设阵行凶的事一并告知,这才在江湖上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是单九震屠了虞家庄,而且这人还知道单九震已经逃往蛮族。   信鹰子想要这人是谁,可各大帮派秉持江湖道义,坚决没有将这个告密者的具体身份告知。查到此处也就断了线索,信鹰左右没了办法,只能先回京禀报给段崇,看他如何安排下一步的动作。   帮派要保护这个告密者,即便是百晓生,也没有办法打探出来消息。   段崇一时没有了主意,本打算先暂时放弃这条线,全力安抚各派,没想到六扇门收到了一件通宝钱庄寄来的物什,令事情出现了转机。   这日天晴,按照行程,傅成璧已在大佛寺祈福斋戒三日,今天就是她回府的日子。傅谨之入宫觐见前,跟段崇说过,坚决要接傅成璧回老宅小住。   段崇不大乐意,决定截胡,早早就去六扇门调人来,一同去大佛寺接傅成璧回府。   来到六扇门时,杨世忠说一早差使送来了一个小锦盒,言是之前受虞君所托,从鹿州柏山送回京城六扇门的。   虞君见过锦盒里的东西,肯定地点了点头。这是虞家遭灭门时,父亲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临死前交给她,要她为虞家报仇雪恨。   可就是因为这么一件东西,虞君遭到千机门余孽穷追猛打的追杀。   她在走投无路之际,生下一计,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将此物寄存在通宝钱庄,与掌柜的约定好,如果她未能按时回来取,就让他将此物送到京城六扇门。   凶手料定虞君会将此物视作生命一样保存,没想到她会交给钱庄这样不太安全的地方,这般反而中了她的计,留下这一道小小的破绽。   段崇打开小锦盒,盒子当中绳串白珠,珊瑚嵌金,乃是一枚腰佩。 第157章 欺骗   段崇蹙眉, 将腰佩牢牢握在手掌当中。虞庄主刀法高深, 能将他杀死的人不多,必定是屠杀虞家庄上下的首领头目,那么就不外乎单九震、夜罗刹两人。可她们皆是女人,怎可能会佩戴此等珊瑚腰佩?   难不成,凶手另有其人? 杨世忠见他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段崇摇了摇头, 在未确定之前并未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他将腰佩交给杨世忠,吩咐道:“珠润金泽, 并非旧物, 画成图纸, 去黑市找‘神通侯’问一问消息,看他可否打探得出这腰佩是出自哪位工匠之手。找到工匠,就能找到腰佩的主人。”   “得令。”   杨世忠没有丝毫犹疑,领了命即刻去办。   裴云英掸着袍子出了正堂, 在廊檐底下观摩半晌, 将段崇握住腰佩时的神容变化尽收眼底, 就知他也发现了其中端倪。杨世忠离去后,他迎上来,言问道:“看过那枚腰佩了?”   段崇点了点头。 裴云英意味深长地说:“红珊瑚难见,郡主对此应当熟悉, 或许可以问问她, 看她能不能知道点行情。”   “好。”   他应下,可也不知为何, 冥冥中的像是直觉在告诉段崇,不要问,千万不要问。   天朗气清时分,傅成璧乘轿,由一干侍卫前呼后拥着下山。段崇骑在高头大马上,等候良久,见熟悉的羽冠翠轿落地,他翻身下马迎上去。   傅成璧从轿子中下来,动作略显笨拙,扶来的并非玉壶,而是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牢牢地握住她的臂弯,将她引出来,扶稳站好。   傅成璧惊喜道:“你怎么来了呀?”   “接你回府。”段崇沉声回答。   傅成璧看出他神色郁郁,“不开心?可是为六扇门的事在烦么?”   段崇说:“你哥提前回来了,现在正在宫中面圣述职。”   “真的?!”   傅成璧喜不自禁,段崇脸则沉下大半,有些醋了。   傅成璧一下想起来虞君还在府上,见段崇这副不太轻松的样子,八成是傅谨之有了误会,估计没少让他难堪。   傅成璧笑盈盈地眨了下眼睛,“哥哥又为难你了?” “没有。”   段崇不会告状,让她为难。   他轻抱着她登上马车,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怀中人脆弱得就如一触即碎的花瓶。坐好后,段崇轻抚着她滚圆的肚子,感受着轻微的胎动,他想起傅谨之送来的羽毛毽子和蹴鞠球,莫名有些期盼着以后同这孩儿玩耍时的情景,眉眼难得浮了些温柔之色。   傅成璧少见他这副模样,往他眉角上亲了亲。   两人依偎片刻,傅成璧问起:“追查兵书一事,可有结果了么?”   段崇摇头,道:“按照行程,单九震应该已经进到了蛮族的疆域。”   傅成璧黛眉蹙了起来,“她必定会将那些兵书和布防图交给蛮族的主君,以此来换取庇护。这可要怎么办呀?蛮族会因为得到那些东西,就对大周动兵吗?”   “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段崇回答。   目前形势不容乐观,可暂时还未到危急的地步。   蛮族师出无名,主君就算手握兵书,却找不到堂堂正正可以大举进攻的理由,容易失去子民的拥戴,而且就算是有兵书在手,与大周交战,蛮族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占得上风。   毕竟大周幅员辽阔,兵马强盛,比草原上的部落不知富庶多少,根本不惧打仗。可蛮族却不能输,一旦输,就意味要用进贡换取生存,现在距离入冬不过短短几月的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牛羊马匹进献,无疑是逼自己走上绝路。   蛮族的主君不傻,在没有绝对胜利优势的情况下,他不敢轻易跟大周开战。   可即便如此,傅成璧按不住内心的不安。   现下的形势,文宣帝应当看得最为明白,他将傅谨之急召入京,应当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傅谨之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年轻将领,无论是在排兵布阵还是在运筹帷幄上,都比之寻常将士要杰出很多。这也是在傅镇书死后,皇上将傅谨之召回朝中继续重用的主要原因。   正是因为如此,傅成璧才担心。   如若双方开战,皇上势必会将傅谨之派往前线。可傅谨之平生所学的兵法都是父亲传授,而父亲将所悟兵法都集书于《北疆兵略》之中。   现在此书大有可能已经落入蛮族之手,一旦开战,他们率先东西傅谨之的行军策略,到时谁胜谁负就难说了。   思及此,傅成璧一路都惴惴不安,等回到段宅已是日暮时分,她从马车上下来,肚子猛地一阵痉挛,疼得她半弯着腰,连连抽冷气。   段崇惊慌失措,一边将傅成璧稳稳抱起,一边大唤着人去请张妙手前来。   帷帐中,傅成璧紧闭着眼,额上浸出一层薄汗,雪白的腕子搭在脉枕上。张妙手搭着脉诊了须臾,给傅成璧施了一针,又调了安胎药上的几味,这才扛着药箱起身。   身后,段崇着急的目光几乎都在他背上烧了个洞,张妙手稳住一口气,说:“正常,没甚么大碍,让郡主多注意休息,别劳心忧神就好。你也别一惊一乍的,老朽给快被你吓出一身毛病了。”   段崇浑身绷紧了好一阵儿,听说无事,这才松开拳头,压下心惊肉跳,向张妙手点头致谢也致歉。   天色大暗,傅谨之从宫中回到老宅,得士兵回禀,段崇已经亲自去大佛寺将傅成璧接回了府。他忿然不乐,可现下夜浓,再去段府已不是好时辰,只能待明日再做计较。   傅成璧也就疼了那一下,却将段崇吓得不轻,疾言厉色地勒令她不许再下床,也不许再胡思乱想。从前段崇万事顺着她的心意,言听计从,这一回突然霸道起来,傅成璧也只有乖巧的份儿。   她闷了,段崇翻箱倒柜地寻来志异传奇一类的闲杂书籍,让她看着解闷;又将傅谨之送来的小玩意儿找出来,拿着逗乐。   不多时,杨世忠来到府上,拜望过傅成璧,才与段崇到院中谈话。   他按照段崇的吩咐去过一趟黑市,找“神通侯”打探消息。好在这珊瑚腰佩的工艺精致又繁琐,一般工匠不大能做得出来,于是神通侯让自己的眼线找了几个圈子中手艺精湛的工匠一问,短短几个时辰,就找到了这人。   这工匠姓乌,乌师傅,就是在京城靠手艺吃饭的巧匠。他在打造首饰佩饰上很有一手,因为工艺做得精致细腻,开得价也高,唯有京城的达官贵人或者富贾商人才会找他打造佩饰。   据乌师傅所说,他并未见到买主的庐山真面目。大概是在半年前,买主手底下的人给他送来了一颗上等的珊瑚珠,附上图纸,重金请他将这颗珊瑚珠按照图纸上的模样,打造成腰佩。   红珊瑚珍贵无匹,非常难得。乌师傅一眼就看得出,这颗珊瑚珠应当是从坠子上摘下来,他当时还纳闷,这珊瑚珠做成项链坠子已是最好,现下如果再打磨成腰佩,反倒失了它原有的价值,怎么说,也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可买主就这般要求的,乌师傅哪里有不赚钱的道理?于是一口应下,大概半个月的工夫就交了工。   能从黑市打探到的,也只有这些。买主从头到尾没有露面,一时半会儿还真难找到这个人。   杨世忠说:“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人是京城中人,能得到上品的红珊瑚,又能重金聘请工匠,定然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物。”   段崇点头,与他的推测不谋而合。手上还捏着一方图纸,图纸上朱红墨笔勾勒的珊瑚鲜艳刺目。   送走杨世忠后,段崇一边折叠着图纸,一边回到房中。傅成璧见他将甚么东西搁到怀里,一时好奇,问他:“你藏了甚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没甚么。”   傅成璧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今日问哥哥可曾刁难你,你不说;现下问你藏甚么,也不肯说。从前是如何答应我的?不许再躲着,更不许甚么事都闷在心里。”   段崇拢起眉,默然半晌,迟钝地将图纸掏出来递给了傅成璧。   傅成璧接过来,好奇地打量,却在目及珊瑚腰佩之时,蓦然一惊。   “怎么可能……”她不可置信,喃喃出声。   段崇疑然道:“怎么?你认得?”   这枚珊瑚腰佩,乃是她嫁给李元钧后的第二年,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那时候李元钧因为出身不祥,不得先帝器重宠爱,为此受尽冷落。他二十岁那年行成人礼,柯宗山不在京城,宫中其他人没有一个记得他的生辰,当然也不会有人按照习俗,送他一枚蕴含吉兆的腰佩。   寻常公子都有的东西,李元钧却没有。傅成璧心思细腻,常日与他同床共枕,很快就注意到这件事。   傅成璧将母亲生前所予她的珊瑚坠子拆了,取出珊瑚珠,再由人指导着画了个腰佩样式,请工匠师傅将珊瑚珠打造成腰佩,在生辰那日送给了他做礼物。   李元钧当时面无表情,看不出喜乐。傅成璧还以为他不喜欢,后来才发现他一直贴身佩戴,才晓得他是珍视的。   可今世,傅成璧没有嫁给李元钧,自然也没有送给他珊瑚腰佩。可这件东西现在却出现在了她面前,一模一样,除了李元钧,绝不会再有旁人。   “是李元钧的东西……”   段崇眉头拧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傅成璧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她乌瞳闪烁地望了一眼段崇,对上他灼灼的目光,竟有些心虚,慌张地移开视线,胡诌道:“当初为忍冬夫人的案子去过睿王府,曾无意中见到过……”   段崇皱眉皱得更深,半年前才打出来的腰佩,傅成璧如何在两年前见过?   “撒谎?”   他声音略沉,石头一样砸在傅成璧的心潭中,激起千层浪。   傅成璧捏紧被角,咬住了下唇,说不回来话。   段崇见她不答,拢起了手。他最不愿做逼迫她的事,于是倾身上前,用手指拨开那瓣咬住的唇,轻叹道:“不想说,我就不问。但是明月,你别骗我。”   “寄愁……”   段崇微微笑起来,摸了摸傅成璧的发,“确定是李元钧的?”   傅成璧犹疑片刻,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头。   “好。”段崇起身,道,“你先休息,我去六扇门一趟,很快回来。”   傅成璧与他对视一刹,想要再说甚么,唇咕哝了几下,到底没发出声音,任由段崇拿起鹤氅离开了房间。   段崇脚步飒沓地踏出门槛,手却紧紧攥着,隔了方鹤氅衣角,掌心中都掐出了疼意。他压下烦躁,抬头望向初升的明月,还是不快,闷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不问,何以一枚属于李元钧的内腰佩,傅成璧却能见到。 第158章 负伤   星子漫天, 白光落满了六扇门。  段崇匆匆而来, 将珊瑚腰佩属于李元钧一事告诉了裴、杨二人。杨世忠纳闷道:“这么快就查到了?”  裴云英探究地看了段崇一眼,问道:“可是从郡主那里探听的消息么?”   段崇摇头否认,说:“现在还不确定。顺着李元钧的线去反证,看这腰佩是不是出自睿王府。”  “交给我。”杨世忠说。   裴云英沉吟片刻,继续问道:“若此物倘若真是睿王的,那么屠杀虞家庄上下的人就是他, 而并非单九震。可他为甚么要这样做?为了掩护单九震出关吗?还是有甚么其他的目的……”  杨世忠附和道:“是啊!虞家灭门,能对他有甚么好处?”   “如果真凶是李元钧, 那么就证明引导江湖人士去追杀单九震的那个告密者在说谎。”段崇眯起眼睛说道。   裴云英恍然大悟道:“你是说, 告密的人其实就是李元钧, 是他杀了虞家上下,却栽赃到单九震的头上。……可是这有点矛盾。李元钧对虞家下手,无非是想让你分心,给单九震足够的时间逃往蛮族;但现在又栽赃给单九震, 岂不是将她送出了狼窝, 又推入了虎穴?”   段崇思索了一会儿, 压得声音发闷道:“唯一的解释就是,李元钧要挑起蛮族和大周的战事。”  裴云英暗暗惊了片刻,喃喃道:“他怎么敢……?”   可李元钧有何不敢?   文宣帝派李元钧出京,实际上是受柯宗山临死前的遗言影响, 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李元钧调离出权力中心, 让他在新皇即位的变局前,毫无干涉皇位的可能。  文宣帝打得名号就是让李元钧去追回遗失的兵书和行军图。   可李元钧非甘于平庸之辈, 他一定要为自己回京找到一个理由。  散播凶手是单九震的消息,拿捏住这点价值,趁机与江湖各方帮派游交,让江湖侠士成为自己手上握着的利刃,为他所用,那么李元钧就能够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事情果然不出段崇所料,李元钧一行人马很快就回到京城复命。   没有想象中的风光无限、车马煊赫,一行人风尘仆仆回京,尽显疲态。李元钧握着缰绳,所骑黑马呼吸粗重,嘴鼻冒着白沫,一步一步拖着步子走在长街上。  他眸子如古井深潭,令人捉摸不透,牢牢地凝视着宫门的方向。眼是黑轮,唇却是苍白,勉强挺直背脊,清爽的秋风都吹不去他额上冷汗。   入宫后,文宣帝病容病身,立于金碧辉煌的殿门前,望着李元钧一步一步踉跄走近。  待他行于跟前,文宣帝轻咳了几声道:“你……回来了?”  “幸不辱使命。”李元钧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抬起的眼眸里略微有些颤抖,唤了声,“哥……”   恍然间,文宣帝好像听见一声冰裂开缝隙的声音,轻微又刺耳。他抿住唇,威严凝眉,正要开口,李元钧身影晃了几晃,紧接着就一头倒在他的面前不省人事。   “王爷——!”侍守的宫人惊喊道。  连文宣帝都惊了一跳,当即传喝道:“还不快宣太医!”   ……   “水!”  “剪刀!”  太医脸色惨白,握剪子的手抖个不停,定了定神,将李元钧背上已经粘连上皮肉的衣裳剪开,背上狰狞裂开一道伤口,宽且深,从右肩头一下斜横到左腰,太过惊心动魄,文宣帝别开眼睛,退到了屏风外。  伤口先前缝合过,还上过药草,可是缝合得手法不好,已经全部裂开,药草也并非甚么好药材,未能阻止伤口化脓。太医取了棉线来,浸过药酒,将伤口上残留的药渣和血痂刮去,将伤口再次缝合。   这却还不算完,包扎前的最后一步需得上药,药粉性烈,洒到伤口上疼痛难忍。李元钧已疼得眼神涣散,太医恐冒犯,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轻声请示道:“王爷,要上药了。”  他递了一方药根给李元钧咬着,药根有醒脑的效用,防止他因过痛而咬住舌头抑或着昏迷不醒。   李元钧点头,衔住药根。药粉从瓶口中倾倒而出,李元钧浑身一颤,面色由红涨紫,额角的青筋暴起,已然疼至目眦欲裂。  这一过程无异于油煎火熬,将他仅剩的意志力摧散,终了痛闷出声。   文宣帝负手而立,右拳紧握,身影倒射在屏风上,折得愈发佝偻。  不多时,太医背着药箱出来。  “怎么样?”  太医下跪回道:“回禀皇上,已经处理过伤口。只要不发热的话,捱过今夜,王爷应该就会平安无事了。”   文宣帝长舒了一口气,失神片刻,才点点头,挥手将人屏退。   他绕过屏风走进去,李元钧伏趴在枕上,浑身都是汗,背部被白布缠裹得严严实实,也不过才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些许轻红渗出来。  文宣帝坐下,听李元钧大口喘着粗气,浑身肌肉都疼痛得抽搐、蜷缩。   听跟随他的侍卫回禀,这一刀乃是与千机门交手时,为单九震所使的骨刀所伤,深可见骨,再深一毫就能让他命丧黄泉,当时所遇凶险可想而知。   负伤后,他就跟丢了单九震和夜罗刹等人。不过他未敢懈怠,撑着病伤去游说各大江湖帮派,联合江湖势力去追查单九震的行踪。现如今已经得知单九震逃往蛮族疆域,因涉及两国,李元钧才回了京,准备向皇兄请示进一步怎么做。  这一路上,他的伤就没好过,只是在无穷地恶化……   想起李元钧昏迷前的那一声“哥”,文宣帝于心不忍,手往他左肩上轻拍了一下,喊道:“衔凰。”   李元钧眼睛里空茫茫的,声音极轻:“皇兄好久没有如此唤过臣弟了。”  “衔凰,你辛苦了。”  “为皇兄分忧,是臣弟的本分。”  文宣帝哑然,默不作声。  李元钧声线变得深长悠远,似乎想起往事,莫名伤怀:“臣弟生来不祥,无人愿意亲近,母妃疯癫之后更不得圣宠,父皇厌恶母妃,更厌恶臣弟……当年若无皇兄念及手足之情,多加照拂,我早就死了。”  “……”  “皇兄若还为柯贼死前所说的话担心,臣弟养好伤后,就自行领下封地,从此以后,非诏再不入京。……臣弟唯有一愿,希望皇兄还能对我存有一分信任,这样哪怕到了九泉之下,臣弟还算有个真正的亲人。”   “亲人”二字入心,就犹如小石入潭,漾起轻浅的涟漪。  文宣帝喉咙哽了一下。  他到了油尽灯枯之际,也要撑着日益疲怠的精气神去操持天下,并非再是因贪恋权势,而是这皇位在长久岁月中渐而化成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头。他必须对李氏宗室、对天下百姓负责。   调离李元钧出京,实属无奈之举。  他何尝不想有个亲人?何尝不想再无阋墙之争?看到李元钧这副模样,又何尝不想一了百了,将从前恩怨猜忌一笔勾销……   文宣帝掩下苍老眉角的动容,低声说:“你先好好休息,朕会派人请倚竹进宫照顾你。”  “多谢皇兄。”   很快,寝殿中就安静了下来。李元钧枕着胳膊,唯露出一双清澈温和的双眼,眼角渐渐起了笑影,笑意渐冷,冷得眼眸浮了一层薄冰,尽是阴鸷。   黄昏时,霞漫天。  向倚竹受命慌忙入宫,惴惴不安地守在李元钧身侧。她一字不漏地记下太医的嘱托,知道李元钧背部受了很重的刀伤,晚上有发热的危险,晚上一刻都不敢成寐,时不时就要探一探李元钧的额头。   没想到夜一深,他果真发起了高烧。向倚竹急忙唤宫人去请值守的太医来,又取了个冰袋给他敷上。  李元钧只能侧躺,高烧烧得不省人事,许是因为难受,一直轻蹙着眉头,容色难得有了几分脆弱。他文俊的脸庞一向温清却也不近人情,明明是枕边人,向倚竹却从未觉得自己真正亲近过他,这会儿却没由来地觉得他是在依靠自己……  削葱手指轻抚过他的轮廓,沉醉似的唤了声:“王爷。”   不想李元钧好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朦胧中一下捉住了她的手腕,攥得很紧很紧。向倚竹觉得腕骨快要被捏碎了,挣也挣不开,着急间又低喊道:“疼。”   他松了些力道,只是让她不疼,却没让她离开。  “青雀!”  向倚竹一下僵了全身。  手教他捉着,按贴到发烫的脸颊上,向倚竹掌心一片濡热,一时生出了错觉,分不清这是汗还是泪。   “不许离开……别背叛我……”他有些神志不清了,胡言乱语又执着地想要说些甚么。   向倚竹愣了,好久才发呆似的问:“谁,谁是青雀?”   “朕待你不好吗?为甚么不愿给朕生个孩子……他?他不配,他怎么配!”  向倚竹有些听不清他含混的话,俯下身贴近了耳朵。原本握着腕子的手一下顺势环住了她的腰,他像只渴极了的幼兽,寻求着甘甜的水,不住地在她脸颊上深浅亲吻。   向倚竹从未亲过他,尽管自己早已不是少女的年纪,可还是抑制不住怦怦的心跳。两人轻促的喘息声混作一处,纠缠不息。   “不是说喜欢朕的吗?怎么能反悔了?朕的青雀……朕的……”  “成璧……”   向倚竹如当头泼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寒彻到脚,惊愕、屈辱、委屈、怨恨、恶心,五味交缠在肺腑当中,纠集成惊雷炸开白茫茫一片,最终甚么都没有剩下。  门外太医低声请见,向倚竹她紧紧攥着手指,掌心的疼痛迫使她回过神来,为防止李元钧再胡言乱语,她端起一旁的参汤给他轻喂下几口。   李元钧一时安静许多。   几个太医鱼贯而入,摘了药箱来为他诊治。  向倚竹立在床边,目光轻寒,就这样凝望着李元钧沉睡的容颜,指甲险些掐出血来。  她唯有一个念头,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她是向家的女儿,是李元钧唯一的侧王妃,身份尊贵,受尽钦羡,绝不该受这样的耻辱,他夫君的清名也绝不该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第159章 买凶   李元钧夜半退了烧, 转危为安。文宣帝或许是因大限将至, 淡看许多事,难得对李元钧有了一分浅淡的眷顾。   李元钧醒来之后, 负着伤向文宣帝请罪, 并且主动请求一方封地, 了此残生。   文宣帝沉吟半晌,徐徐说道:“恪儿年少, 为人处世尚不成熟,李氏宗室需要一个能成事的人。衔凰,好好养伤。”   拥戴李言恪的傅家和向家皆是忠臣世家,文宣帝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圭臬, 所以才将儿子交给他们。有了两家拥护,言恪必能为皇。可他也不得不考虑, 李言恪为皇以后是否会像他当初一样受尽掣肘。   历代外戚专权的事屡见不鲜,而人在握有权力之后更是难持初心。朝中还需要一个人, 领李氏宗族与外戚抗衡, 李元钧或许会是最好的人选。   李元钧以一道刀伤化险为夷,重新在京城站稳脚跟。往后诸日,他在王府中养伤,谢客不出。   这夜清朗, 月明星稀。   向倚竹服侍李元钧睡下, 自己解了衣, 坐在妆台前卸下首饰。   她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听见销金帐中传出轻浅的呼吸声。李元钧回府后与平常无二, 对她和颜悦色、相敬如宾,向倚竹有时候会觉得那晚所听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错觉。   伤病多日,李元钧俊眉星目间挥之不去的书卷气愈浓,向倚竹最初嫁给他时,第一印象就知他是个温文守礼的人,她从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喜欢上自己的外甥女……   可想到府上近来得宠的女孩子,每一张面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是的,王爷想到得到傅成璧,痴魔了一样心心念着。   与他夫妻多年,向倚竹渐渐了解李元钧一二,知他表面上温和,可不是个好说话的,有主见,也有手段,真想要甚么,定是志在必得。   向倚竹怕,怕王爷自毁长城,陷于儿女情长反倒伤了自己的清誉,受尽千夫所指;也怕傅成璧真成了他心尖儿上的人,那她还有扶正的机会么?傅成璧长着一张娇媚无匹的脸,身体年轻又新鲜……   除去傅成璧,是能断绝一切恐惧的唯一选择。   阴恻恻凉寒从她眼底漫起,凉透了指尖儿。向倚竹对着镜子当中的自己,极轻极轻地喃喃道:“没人天生是狠毒的,除非被逼到了绝境。”   不日,向倚竹唤了个亲信来。这人是向倚竹老家的远房旧亲,来京投靠在她的手下才混了口饭吃,忠心牢靠,办事又机灵又稳妥。   她托他去打听黑市所在,悬赏三千两,寻一名杀手办事。   黑市中不乏亡命之徒,他们要财,为了财可以连命都敢搏。三千两换一条命,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于是黑市中很快就有人接下了此单。   按照规矩,需得委托人与受委托人亲面,签下契约,由中介做证,这桩生意才算定下。   亲信将规矩回禀向倚竹,忐忑地说:“恐怕需要侧王妃亲自走一趟。”   向倚竹问:“既是黑市,必得表明身份么?”   “这却不用,侧王妃不愿意的话,可以带口面具。不过……您想要除掉谁呢?引路人托我来问个明白。”   “我自会与他说明白,你不必知道,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就行。”   亲信颔首回答:“小的知道。”   向倚竹借口去大佛寺上香,为王爷祈个平安符,她没少去大佛寺,因此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此夜深,向倚竹按照指引来到京郊,与引路人相见。   引路人弯腰打量这人身段,黑衫黑发,脸上戴着一张镂空的银面具,花纹繁复,看不清面下的脸,可能瞧出是个女人。他未多言,打起了鬼头灯笼,径自走在前方。   向倚竹随他绕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才停下,走到一方匍匐在地的入口前,引路人轻敲七下,入口张开,随入一条长长的甬道,灯火通明。   等到了一处酒肆当中,引路人才让向倚竹坐下等候,备上笔墨纸砚,让她按照规矩亲自书写契约。   契约中就要写明暗杀的对象究竟姓甚名谁了。向倚竹提笔写清楚,交给了引路人,再由引路人转给受委托的杀手细阅。基本到了这一步,交易准成。   不过引路人看了一眼契约,眉间深川一下皱深,又望了一眼坐着的女人,简单地道了一句:“稍等。”   向倚竹到底没有亲自来过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内心紧张不安,可让她隐藏得很好,点了下头就自顾自饮茶,暗暗压下心惊。   引路人去了很久,向倚竹等得有些不耐,让随行的人催了一声。   这回很快,人果真来了。可这人却与向倚竹期待中的大相径庭,走路有些蹒跚,老态龙钟,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利落杀人的狠角儿。   他稳稳地落座到向倚竹对面,身后跟上七名随从,其中一人端奉上三千五百两的银票,又将契约押在她的面前。向倚竹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一切。   “各方给面子,称呼老朽为‘神通侯’,这地方归我管。夫人的这单生意,黑市不做,悬赏金如数奉还,五百两为补偿,请夫人即刻销毁契约。”   向倚竹保持着镇定,问道:“为甚么不做?”   “夫人不是江湖人?”神通侯抬了抬眉,饶有兴趣地盯着面具下的那张脸。   向倚竹怕暴露身份,一时紧张起来。   神通侯摆摆手,“夫人不必惊慌。江湖上行事皆讲规矩和道义,我等只是不做朝廷的生意,不会对您不利。”   “你问这做甚么?”   神通侯回答:“只是略作猜测罢了。杀手行当有铁规矩,不问主顾恩怨。我不想知道你们之间有甚么过节,可就是为财而死的亡命之徒,也想留条命花的。”   “尔等这么多高手,杀不死一个女人?”向倚竹的言辞激烈了几分。   神通侯说:“她不仅仅是个女人,还是段夫人。要是黑市里出来的杀手惹了这档子事,我这老窝非得教段崇拆了不可。”   向倚竹好似明白了一二,猜道:“你们怕官?”   神通侯不轻不淡地笑了一声,回答说:“所以才说你不是江湖人。”   他没有再同她多费口舌,点了点下巴,示意向倚竹撕掉契约。   向倚竹眼见事态不成,多说无益,讥道:“还以为是个甚么地方。”她冷冷地将契约撕毁,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神通侯,追问道:“你们会将我聘凶的消息放出去么?”   神通侯说:“出了酒肆,夫人就当从未来过此地。”   向倚竹看他们行事的确有规有矩,加上她戴着面具,却也不怕甚么。   她拿起银票,转身走出去没两步,神通侯转了一下手上扳指,头也未抬,声音蓦地冷下来:“夫人,老朽提醒一句,混这行当的都不敢接,无需白费力气了。”   向倚竹握了握手掌,未言,抬步离去。   由引路人带领下出了黑市,天已然是浓黑,向倚竹扶着车厢,不住地轻打颤。她独身一人去这种地方,终究是怕,可这般怕她都撑了下来,不想却没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甚么叫都不敢接?京城关于黑市的传闻不少,向倚竹一知半解,可也听说过这些杀手甚至连沈鸿儒这等一品高官都敢暗杀,他们为何会忌惮段崇?   若是傅成璧的身份也就罢了,毕竟她出身侯门。段崇?不过是六扇门当差的小官。就算挂着大理寺少卿的五品官衔,行事狠厉了些,却是个有名无实的主。   她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等回到王府,向倚竹不甘心,派亲信再去市井问了些门道,回复正如神通侯所说,无人敢接。   一来二去,亲信打听出其中原委,为难地回禀给向倚竹:“听说段大人从前在江湖上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各方都卖个情面,不敢招惹。有他在,这条路怕是不成了。”   向倚竹长皱眉头,半晌未得舒展,怕是段崇不仅仅是“很厉害”这般简单。   她之前料想,傅成璧上头有傅谨之护着,她若想亲自动手,难免疏忽留下破绽,不如就请个杀手,干净利落。可她轻看了段崇,没想到此人比傅谨之的威慑更大。   想要除去傅成璧,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先将她身边的保护伞移开了才行。   可她又该怎么做才好呢?无计可施之下,不甘和恼怒令向倚竹心浮气躁起来,手指下意识绞紧了手帕子。   ……   行行有规矩,正如神通侯所说,出了门,就当向倚竹从未到过此处。他即便有心提醒段崇要警惕,也必须守口如瓶,当作从不知晓此事。   傅成璧这厢哪里知会招来这般无妄之灾?除了腹中胎儿,她已无暇顾及其他。   肚子越来越重的负荷对于她来说有点难以承受。她身子骨本来就弱,先前马车失控那次,她伤过左腿,腰部也连带着受过重创,平日里没甚么大碍,可这一连几个月承重,腰疼得比寻常人厉害。   她惧疼,更怕教人无端担心,万事忍着,慢说几日下来就憔悴不少。   临产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段崇放不下心,将江湖事务下放给杨世忠和裴云英跟进,让他们二人护送虞君去各大帮派安抚众心,示意他们万不要因一时意气而轻举妄动。   公务派出去,段崇时间比较宽松,一有空就在府上,心思全护着傅成璧和孩子。   段崇或许真如傅成璧一剂良药,有他在侧滋养着,她不甚好的气色渐渐红润起来,纤细的腰身也胖了不少。   傅谨之本对虞君一事耿耿在怀,想将她接回老宅住几天,好在傅成璧软声软语地解释清楚,傅谨之才没再折腾。   晚秋风渐寒,傅成璧怀孕后比从前易冷,所以阁子里一早烧上地龙,盈得暖洋洋。   傅谨之一早上朝,出宫后直奔了段府来。外间已经张开了桌,傅成璧刚由玉壶服侍着净过手,傅谨之来时左右不见段崇,于是就问了一声。   傅成璧浅笑道:“今日他蛮高兴的,亲自下厨去了。正巧哥哥来,我让他多做几样菜。”   傅谨之轻哼了一声,没说接受也没说拒绝。   玉壶去后厨给段崇带信儿,又等了半个时辰,段崇才回来。瞧见傅谨之,他没吭声,接过婢女递来的布巾擦汗,又挽了挽袖子,与之同席而坐。   “侯爷今日到访,有何贵干?”这话下只恨不能直接将逐客之辞说出来了。   傅谨之对他的不快视若无睹,抬手揉了一下傅成璧的头发,温文笑道:“没有大事,来看看璧儿。”   段崇递了方筷子给他,“下次提前知会一声,省得怠慢侯爷,礼节不周。”   傅谨之轻挑眉峰,只得收回手将筷子接过来。   傅成璧夹在两人中间,见怪不怪,一脸淡定。这二人小孩儿似的互相看不顺眼,一说话就暗藏锋芒。起首傅成璧还会劝架,现在完全放弃了。她看透这两人互掐归互掐,真遇上事,胳膊肘统一往里拐,别提多默契。   婢女端了酒壶来,还不等段崇抬手,傅成璧下命令道:“谁也不准喝酒。”   段崇讪讪地看了酒壶一眼,不敢有任何反对。   席间,段崇给傅成璧多夹了几筷子鱼肉,这条肥鲤整鱼去骨,清炖到汤汁鲜美滑腻,入口味道极佳。   “六扇门的事不用做了?”   傅谨之也给傅成璧夹了些绿油油的菜心,话是在问段崇。   “安排了其他人在跟进。”段崇回答。   傅谨之继续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难得开一次大朝,你没有要事的话应当入宫朝参,别自己当个京官都不知道午门往何处开。”   段崇知道他在提点自己,态度难得认真,回道:“当初入朝为官时,皇上顾及我江湖出身,怕拘了我,特允不必上朝。”   傅谨之凝眉,当然不会认为文宣帝真是怕约束了段崇。他沉吟片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因为惊雷弓?”   段崇点了下头。   傅成璧疑惑道:“甚么惊雷弓?”   关于惊雷弓的典故,起源于一百多年前,江湖上的名门与一官臣世家生下仇怨嫌隙,最终引发了朝廷与江湖多年的矛盾,冲突一起,大周风雨飘摇。当时在位的武林盟主以一条手臂为代价,向朝廷求和,最终化干戈为玉帛,避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武林浩劫。   江湖人念及功德,起血发誓,定下盟约,惊雷弓号令天下豪杰,一出必得回应。   这张弓几经辗转相传,最后由上一任武林盟主传到段崇手中,只不过他最终未能负任,而是投身到朝堂庙宇之中。惊雷弓交由齐禅封存在乾正台,当然很少有人知道惊雷弓所在,大都以为还在段崇手中。   傅成璧听这一番溯源,才明白文宣帝起初不让段崇上朝,实则是在忌惮江湖势力。   傅谨之说:“现在朝中局势大改,与其明哲保身,不如当仁不让。这几天本侯会寻个合适的时间去大佛寺一趟。”   傅成璧问道:“是要去拜访惠贵妃么?”   傅谨之点头承认。   现在朝中正值新皇旧帝交替之际,内部动荡不安;外有单九震盗取兵书潜入蛮族,战事一触即发,内忧外患之下,他必须尽早做好打算。   现在需得联合向家扶持李言恪登位,由沈鸿儒牵头,尽快安稳下朝堂政局,这般傅谨之才有余力去对付蛮族外敌。   请惠贵妃回宫,就是不得不迈出去的第一步。   段崇对“明哲保身不如当仁不让”一句深以为然。起先他不愿因自己一人牵扯起皇上对江湖的猜忌,任官十年间,就算沈鸿儒多番提携他参与朝政,段崇也未尝越雷池半步。   如今李元钧负伤在京,皇上再没有提及遣送他出京一事,段崇思来想去,揣度出皇上多半是在怕日后出现外戚专权的局面。   可文宣帝太不了解李元钧了。   这个人为达目的,对自己都能狠下心,听太医说他背上那一刀再深分寸就会有性命之忧。这样狠的人,留在京城无异于养虎为患。   李元钧当真是为了皇位而来,那就是逼他不得不越雷池。   段崇没有野心,他不如傅谨之,忠君为国,匡扶天下。他只要有案子查,可以一辈子待在六扇门当个小官;只要能与心上人平平安安过日子,他再没有其他的祈求。   但是如果李元钧登基,他会连最简单的两个愿望都守不住。   “何日启程?”段崇问。   “还未定下,明日入宫时会再请示皇上的意思。”   段崇料定皇上不会拒绝。他对惠贵妃有旧情在,不愿意勉强她,可却比谁都希望她能回到他的身边来。   “若皇上应允,我会亲自护送侯爷去大佛寺。”   傅谨之清俊的脸朗然一笑,难得将筷子上的鱼肉夹给了段崇,“有劳。”   段崇瞥着白米饭上鲜嫩的肉片,声音刻板道:“这……示好就别了,挺吓人的。”   傅谨之脸一黑,筷子飞快掠过鱼肉,给了傅成璧:“蛮蛮,你多吃些。”   傅成璧:“……”   她暗下抬脚踩在段崇的靴子上,咬牙瞪他,使尽眼色要他道歉。段崇哪里受不住这点疼?点着头缓缓眨了下眼,似哄着让她别动怒。   两人小动作不断,傅谨之却是不动声色,淡声说道:“京城到了两个评弹师傅,我请到侯府了。你何时有空回家一趟?也给爹娘上两炷香。”   段崇:“?”   傅成璧想了一会儿,说:“正巧还有几样重要的东西要回侯府拿,待后天罢,我回家住上几日。”   段崇:“???”   他感觉不用李元钧登基,他的愿望就要守不住了。 第160章 家宴   三日后, 文宣帝应允傅谨之前去大佛寺, 由段崇随行。   偏寺禅房前,傅谨之银甲上流溢出轻彩的光, 丰神俊秀。   身后段崇黑色立领武袍, 裁得身形修长, 手抚着骄霜,眉目英朗, 正注视着四周。这是他身为鹰犬时养成的习惯,进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会尽快熟悉周遭的一切,预知潜藏的危险。   惠贵妃青袍佛衣, 捻珠而来。这时,段崇才堪堪侧首望过来, 与傅谨之一般点头行礼。   傅谨之敬声道:“皇上命臣迎娘娘回宫。”   惠贵妃见到两人时,就知终究是逃不过, 也摆不脱。人生在世不称意者, 十有八九,八九全来自于不想肩负的责任。俗世本身就是束缚。   圣旨一宣,于大佛寺带发修行、为国祈福的惠贵妃由武安侯迎回宫中。   鸾驾入宫当日,六宫妃嫔跪迎, 两侧太监宫女提金盏、执玉莲, 珠玉相映, 熠然生辉。   文宣帝立于龙雕玉阶之上,病容大改, 憔悴的眉目间带了些少年似的笑影。他远远见惠贵妃,不顾仪态,箭步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惠贵妃轻轻一笑,与之偕同慢步而行。   两人多年隔阂,也多年夫妻,除去了年轻时你侬我侬的甜蜜,平生出老夫老妻的深情淡恩来。   李言恪抹着眼角的泪,掀袍子上前给惠贵妃请安:“母亲。”   惠贵妃眼眶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将李言恪扶起来轻拥在怀中,手掌抚着他的背:“才过了多久,恪儿就长大了……”   一一受礼后,文宣帝携她去往景秀宫,李言恪随在其后。   一干妃嫔目送着远去,三三两两地散了去。静妃由人扶着回兰若堂,脚步轻飘飘的没有重量,身后传来几声刻薄的尖笑,“风水轮流转,昨儿还是顶了天的独大,今儿可就教人强踩了一脚,却连句委屈都不敢说呢。”   扶着静妃的宫女神容微怒,哪里听不出这些人是在明嘲暗讽?暗暗为主子不平。   可静妃却是荣辱不惊,只一双玻璃似的眼瞳凝在远方,看不出在想甚么。   景秀宫的宫殿已经焕然一新,帘帐盘凤,宝瓶走龙,御香袅袅然。这里日日都有宫人洒扫,日日等待着她回来的这一天。   惠贵妃恍惚半日,向文宣帝说道:“臣妾无德,此等华奢却更似罪孽。”   文宣帝说:“也便如此了。以后朕会注意。”   惠贵妃回宫成了近来宫中难得的喜事和大事,皇上下旨举办一次宫宴,邀请皇室宗亲前来赴宴。文宣帝忧心惠贵妃甫一回宫就操持这些,难免费神,于是派静妃协理,又让令人将侧王妃向倚竹接进宫陪伴。   景秀宫中,向倚竹帮助惠贵妃核定宴请名册,察看是否有无错漏。没过几页,傅成璧与段崇的名字赫然在册,名字像是有温度似的,灼得她双目微痛。   想起在黑市中所受屈辱,她就咽不下这口气。   好极。不就是有段崇护着么?   若是让段崇知晓自己护在掌心里的宝贝实则是个水性杨花、连自己舅舅都敢勾引的女人,他会有甚么反应?可还会像如今这般珍护着傅成璧吗?   辗转念想间,向倚竹生下一计,目光渐深,很快就将这一页翻卷过去。   宫中请帖宣召,傅家皆需入席,就连傅成璧都推辞不住。   宴会当日,傅成璧还住在侯府。段崇也没料想傅谨之心胸狭窄至此,为了一点小过节,真就拿住明月不让她回家,行径恶劣。   段崇铁了心宫宴过后就要接傅成璧回去,今儿一早就拜到侯府,赶巧傅谨之去了军营,不在府上,而傅成璧正在为傍晚宫宴做梳妆准备。   她坐在妆台前,莲青色的齐胸襦裙将圆圆的肚子遮了些,远远打量过去,却是同从前娇美的面容没甚两样。段崇走进来时步伐还是着急的,见到她,仿佛一切都安稳了下来。   段崇轻快地走到妆台前,手握住她的肩头。   傅成璧起先还教他吓了一跳,暗自嗔怪玉壶怎么也不通传一声,杂杂怨怨的情绪一过,余下就是浓浓的欢喜。她也握住段崇的手背,眸若桃花,轻然一弯,问道:“你怎么来了?”   段崇沉默了一会儿,俯下身,也仔细地凝望着铜镜中她的眼睛,无端问了一句:“我是谁?”   傅成璧还会不知这位爷想听甚么回答?可她偏不爱教他轻易得逞,于是故作疑惑地回道:“你当然就是你呀。”   段崇神容木了木。   傅成璧看他严肃不悦的神情,扑哧一笑。她起身来要环他的颈子,段崇高大,顾着傅成璧和孩子,很自然地弯下了身,任她亲近。   “侬是我夫君。这样可满意了么?”   轻软的声音甜酒似的百转千回,淌在心头。段崇没一处不满意的。   他小心翼翼地去吻她的脸颊,含混地说道:“知道就行。宴后就回家。”   “回的。”傅成璧轻轻点头,一时又弯眸笑道,“这样子却跟从前一样,像是在幽会。只不过现在,你肯愿意主动到侯府来见我了。”   段崇闷声回答:“以前也愿意的。”   只不过傅成璧是女儿家,又是侯府千金,闺名清誉最当看重。段崇无名无分的,哪里敢做出有伤她声誉的事?别说越雷池,就是在边缘上他都不敢试探。   段崇最规矩,没想着傅成璧却是最大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江湖中没有,贵门世家中则更少见。不过也亏了傅成璧能主动些,否则若两人都是个闷葫芦,眼下别说孩子,怕是连亲都不一定能成。   傅成璧甜甜地笑起来,依偎到他的怀中,轻声道:“我晓得你愿意的。”   傍晚到了入宫的时辰,傅谨之才从军营当中回来。甫一进到这方小院,他一眼就看到了廊檐下的段崇,他臂弯间拢着一件墨绿色锦缎斗篷,正板板正正地坐在一张略显局促的小凳子上,像是在等着房中人出来。   傅谨之眉峰一挑,“哦。来了?”   “该来。”   短短两句,针锋相对的架势陡然尖锐。   这时,玉壶扶着傅成璧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她来回扫了两人一眼,无奈道:“侬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一见面就闹脾气?”   傅谨之掸了掸武袍子,轻哼道:“笑话,本侯会跟他计较?”他转而看向傅成璧,语气温和不少:“正好他来了,你们一道赴宴罢。军中出了些急事,我脱不开身,晚上就不去了。”   傅成璧见他神情略有焦急之色,想来是些棘手的事,点了点头道:“好,我会向舅舅解释清楚的。”   傅谨之握住她的肩膀,仔细地叮嘱道:“你怀着身孕,一定小心些。”   “有我在,侯爷不必担心。”段崇走过来,给傅成璧披上斗篷,不着痕迹地拂开傅谨之的手。   傅谨之哼笑一声,嫌弃腹诽这人当真幼稚至极。不过有段崇在,他的确能放心不少。   嘱托好傅成璧,傅谨之从书房中取了些公文就匆匆回军营了。   而傅成璧与段崇则同乘一辆马车,去宫中赴宴。   宴会是由惠贵妃主持安排,一切从简无奢,唯一的精心之处用在了膳食上,一席别出心裁的药膳宴。   入宫的女眷去到惠贵妃的景秀宫上宴,而王孙贵族则留在正殿与皇上共饮,所以傅成璧与段崇就得在三重门下分手。   傅成璧为他理了理领子,轻声道:“少喝酒,别回家一身臭气的,到时可不许来缠我。”   “知道。”段崇认真应下,又道,“你怀着孕,不宜熬得太晚,我前头过七巡就跟皇上辞宴,然后派人去景秀宫接你。”   “好。”   他为傅成璧拢了拢斗篷,转而看向玉壶:“照顾好郡主。”   玉壶屈膝回道:“奴婢不敢大意。”   两人约定好后,傅成璧就往景秀宫去了。   她本想见一见言恪的。上次离宫时傅成璧难言心中滋味,忘了同他好好说话。这孩子当着人面前总是一副爽朗活泼的样子,内心却十分纤细敏感,想来她当日无端态度,十有八九会让言恪郁郁不欢。   不过到了景秀宫,却左右寻不见人影儿,问了孙姑姑才知道,言恪一早就入了正殿的席。傅成璧   向倚竹停在景秀宫外,正与几个女眷寒暄,侧首见傅成璧慢步走来,一干人皆行礼请安。傅成璧示意平身,一一见过后,就由玉壶扶着进到宫内。   孙姑姑一见傅成璧,亲自引她入席。   傅成璧左右寻不见言恪的身影,于是就问道:“言恪不在么?”   孙姑姑温和笑道:“殿下一早就入了正殿的席,现在正陪着皇上呢。”   傅成璧恍然大悟地“唔”了一声,暗道自己总不该一直拿李言恪当孩子看,现在他可是当真长大成人了。   向倚竹看着傅成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脸上的笑凝了凝,听一旁的女眷唤了两声,才又重展笑颜。不多时,女眷也一并入宴,向倚竹借口离开,转去御膳房寻来了总管问话。   总管见是向倚竹,点头哈腰地问有甚么吩咐。   “王爷伤势未愈,喝酒总是害身的。本妃想托总管费些心思,将这壶清酒换给王爷。”向倚竹一招手,身后随来的婢女托上来一只青瓷酒壶。   御膳房总管忙点头,挥手派徒弟接过来,回道:“侧王妃真是有心了。您放心,微臣一定不负侧王妃所托。”   “多谢。” 第161章 误解   宫女将青瓷酒壶中的酒灌入御用的壶盏当中, 与其他宫人一起为正殿宫宴上膳。   宫人鱼贯而入, 宴席上菜式精美可口自不必说,伴有歌舞美乐, 皇室宗亲欢聚一堂, 油生出几分热闹, 连带着文宣帝的气色都好很多。   李元钧就在皇上的左手边,许是伤势还未好全, 嘴唇略白,神色憔悴,却不着痕迹地消弭了三分难藏的锋锐,配上这张文俊有余的脸, 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精致的酒壶教侍膳的宫女盈盈摆放在案上。   “老六啊。”文宣帝神态温和,询问李元钧, “伤可大好了?”   “多谢皇兄关心,已无大碍。”   文宣帝举了举酒盏, “撑得住?”   李元钧但笑不语, 同样举杯,先单独敬了文宣帝一巡。文宣帝见他果然已大好,大笑道:“好,没事就好。”   原本按照段崇的身份, 是断不会坐在重要位置的。他原本也想坐在末席最好, 届时辞宴也方便。   谁成想傅谨之没得来, 文宣帝就让他坐了傅谨之的位置,不轻不重, 与李元钧正坐了个斜对面,旁边就是一直乖巧用膳的李言恪。   李元钧举杯时,段崇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李元钧使得这招苦肉计,效果立竿见影。   先前因为柯宗山临死前的一番话,让文宣帝心中丈量亲情与权力的天秤失衡,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借口将李元钧调离京城。   可李元钧背上那深可见骨的一刀,在这杆秤上加了一块重量无匹的砝码,开始让文宣帝认定柯宗山是要报复李氏宗室,所以才挑唆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这一道郁结纾解后,文宣帝只会比之前更信任李元钧。   如今形势急转直下,落入被动,段崇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李元钧。   段崇无一刻不想扭转被动的局面,可他不能冒进突击。   因为三清观一战后,柯宗山身亡,千机门部众就死得就死,入狱得入狱,元气大损。余孽随单九震、夜罗刹潜入蛮族,千机门就此覆灭得七七八八。现在在京城中,唯有他们二人是与千机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段崇在摸清李元钧意图之前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都握着对方最致命的把柄。文宣帝只当柯宗山曾经教导过李元钧,却还不知他鹰隼的身份,一旦文宣帝知道,他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宽容李元钧了。   段崇知道他的身份,却不能说。如果将李元钧逼到绝路,李元钧就算死也会要先揭了他鹰犬的皮,拉着他玉石俱焚。段崇从前不怕死,现在却怕,怕牵连到傅家,牵连到明月。   他需要一个机会,能将李元钧一击致命、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可是这样的机会又岂是能轻易等来的?   他现在只握住了李元钧屠杀虞家庄上下的铁证——珊瑚腰佩,一旦这件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江湖上一定会为虞家庄灭门向朝廷讨要说法。到了那时,文宣帝为了稳定局势,一定会舍了李元钧。   可问题就在于这枚腰佩不能公之于众。   除了明月,没有人认得这枚腰佩是属于李元钧的。可若让她去公堂供证,她该怎么解释是如何看到这枚内腰佩的?明月连在他面前时都撒了谎,又如何肯在公堂上说出实话?   思及此,明月当时闪躲和惊慌的模样,浮在脑海,纠集成百般情绪,那么轻易地就将他压抑多日的邪火一下点着了。   段崇盯着杯盏,目光发寒,仰头灌下一杯酒。   比之段崇的困境,李元钧又何尝好到哪里去?   惠贵妃回宫,立后大典不会太远,李言恪坐在这个位置就说明文宣帝已经认定他是未来储君人选。文宣帝将傅谨之突然召回京,也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京城内有傅谨之护驾,外有向家军镇守;朝中有沈鸿儒牵扯政局,江湖有段崇压阵。四面八方皆是敌人。   而且他的敌人似乎有些等不及要先拔掉他这个眼中钉了。   李元钧轻转手腕,清冽的酒水在杯盏中漾出浅淡的光。   酒水当中妙元春的味道,很浅很淡,几乎尝不出来。这点小把戏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被识穿,可唯独放在李元钧身上不行。   他对妙元春太过熟悉,熟悉到这点青涩的异味就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味蕾上,令他一下警醒。   前世后宫妃嫔会在宫中熏染妙元春或使在酒水中,用以提情。这种御用的行欢药虽然有益无害,但也是明令禁止使用的药物。   如今为何会出现在宫宴的酒水里?是谁动得手脚?可如果要置他于死地,下鹤顶红岂不更好?妙元春又不至于夺他性命。   况且妙元春是情愈浓,药效才愈烈,无情也就无动了,堂而皇之用在宫宴上,手段可笑得如同小打小闹。   不多时,有一宫人请入宫殿,神色有些焦急,在李元钧耳侧低言了几句。李元钧听了几句,一下皱起眉。   文宣帝看到他神色微变,问道:“怎么了?”   李元钧犹疑片刻,起身回禀道:“倚竹不慎扭了脚,臣弟想去看看。”   文宣帝抬眉,“这么不小心?去罢。也让太医好好看看,千万别留下甚么后症。”   “是。”李元钧应下,匆匆离了席。   宫人紧随在后。李元钧目光深沉,眉宇一扫方才在殿中时的担忧和焦急,淡声问道:“怎么回事?”   “今儿夜里小景湖边上起了一出赏秋菊,女主子都随贵妃娘娘去湖边散步。夜里深,给侧王妃提灯的奴才都是该死的,眼里没个差事,那么大块滑石头没看着,害得侧王妃绊了一下。”   “有大碍么?”   宫人说:“贵妃娘娘已经安排了太医去瞧,万幸没伤着骨头。”   说话间,李元钧就来到了小景湖边,湖岸上灯火连天,亮若白昼,秋菊在灯火的映衬下另有一种别致风姿。   岸边有一处休憩用的暖阁,向倚竹扭伤脚踝后就被扶到其中休息。   李元钧来时,阁子里的人不多,外阁中坐了两三个女眷,一抹墨绿色的身影撞进他的视野当中。   明明是那么暗沉的颜色,也坐在了最不起眼的位置,李元钧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傅成璧,隐隐躁郁的情绪忽地一下明烈起来,压都压不住。   一干人起身给李元钧行礼。   其中一人打趣道:“这下可好,良药来了。六王爷往床前一站,向侧妃准好,别说下地走路了,再跑几步都成。”   其余人教她的话逗笑,莺莺转转也随着调侃了几句。   唯有傅成璧,避瘟神似的退开好远,由玉壶扶着默然不发。玉壶低低问了几句话,她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傅成璧怀着身孕,不好在人多时四处走动,只不过惠贵妃邀人夜中赏菊,她不随来总归失礼。于是就由玉壶扶着,堪堪走在最后,四下里无人,落个清静。   向倚竹也是迟了一步才赶来,路上碰见傅成璧主仆二人,正要迎上前行礼,脚下走得急了,不慎绊了一跤。若不是玉壶眼疾手快扶住了向倚竹,她说不定就要合着傅成璧一起跌倒。   向倚竹的确扭了脚,脚踝红肿一片,好在女医给正了正骨,没出甚么大事。旁人都关心着向倚竹的伤情,唯有玉壶才知傅成璧刚刚遇到的何等凶险。   这会儿她见李元钧也来了,心里更替傅成璧委屈:“真是,刚刚吓得奴婢……这会儿是她伤着,若是换了郡主……你看段爷不来撕了她!”她哽着,有些语无伦次。   傅成璧手抵着腰,听玉壶泣声怨诉,这会儿还心有余悸,连路都不太敢走。她见过女人流产时候的样子,后宫怀孕的妃子也就是那么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淌了一地脓血,一睁眼孩子说没也就没了。   向倚竹或许也是不小心,可傅成璧一想到她是李元钧的侧妃,就禁不住怀疑她是故意的。她心知肚明,李元钧那般高傲的人是容下不她腹中孩子的。   傅成璧越发不安,手指凉得厉害。她对玉壶说:“你,你去找段崇来……我想回去了,现在就回去。”   玉壶瞧着她脸色苍白,估计也吓得不轻,拢了拢她肩上斗篷轻声道:“也好。郡主就在这里等,奴婢很快就回来。”   内阁子里,惠贵妃正问向倚竹疼得狠不狠。这厢见李元钧到了,她淡淡笑了笑,就将向倚竹交给他先照看着,自己则掀了帘子去到外阁,令还在等待的女眷放下心,遣了她们去赏菊。   人陆续散个干净,唯有傅成璧坐在香榻上一动不动,脸色有些难堪。   惠贵妃一疑,问道:“玉壶呢?怎么只留了你一人在这里?”   她抬起的月牙眸子里噙了汪泪水,惠贵妃见到,急着坐在她的身侧问:“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流起泪来?”   傅成璧往她肩上依了一依,小小声说:“娘娘,我有些不舒服,恐怕要先一步回府了。”   “哪里不舒服?这就请太医来瞧瞧。”   傅成璧摇摇头:“不麻烦了,我吩咐玉壶去叫寄愁来了。待好些就再入宫陪娘娘说话。”   惠贵妃看她执意要回去,没有再做挽留,道:“行,路上一定要小心。本宫派徐太医跟着你们回去。”   没一会儿,李元钧扶着向倚竹从内阁子里走出来。傅成璧不自觉往惠贵妃身后躲了分寸,比猫还要警惕地打量了李元钧一眼。   李元钧声音有些暗沉,道:“皇嫂。”   惠贵妃点头,又望着向倚竹问:“不疼了么?怎还到处走动?”   向倚竹羞赧地笑了一笑,摇头道:“也就疼一小会儿,我哪里有那么娇贵?”说着,她转而对傅成璧说:“方才听郡主说要出宫,不如同我一道儿回去?”   “不用。”傅成璧很果断地拒绝了她的邀请。   李元钧这时沉沉开口,“本王也要回府,一起罢。”   向倚竹背僵了一瞬,但也只堪堪一瞬。   惠贵妃正想帮傅成璧解释,外有孙姑姑入阁请见,说是静妃娘娘在湖边与其他人起了争执,正等着她过去。惠贵妃闻言微微凝眉。   她向来对后宫争执没甚么耐心,不过到底是在佛寺诵了两年的经,遇上诸事不再轻易心绪烦乱。   她静了静神,起身理着袖袍对一干人说:“尽是些泼皮事,离了人不成,本宫便去看看。王爷就代本宫好好照看倚竹。”   她离去时,孙姑姑跟上几步,惠贵妃则留她在这儿陪一陪傅成璧。   孙姑姑哎了一声,“奴婢遵命。”   阁子外的侍卫宫人都跟着惠贵妃往小景湖边去了。暖阁中,除却外头候命的宫女,只有傅成璧、李元钧、向倚竹和孙姑姑四人。   轻抬着她腕子的温厚掌心微微发烫,向倚竹眼眸中的笑意很快黯沉下来。她干笑两声,对李元钧轻声道:“王爷,妾身的斗篷落在了景秀宫,您先在此等一等。”   孙姑姑忙道:“侧王妃,您腿脚不便,就让宫人去取罢。”   “现在无碍了。”向倚竹轻轻瞧了李元钧一眼,“斗篷是王爷送给妾身的,我不放心交给别人。”   李元钧沉默了片刻,抬起眉毛说道:“孙姑姑,本王不便入景秀宫,你陪着王妃回去拿一趟罢。”   孙姑姑也只得按照李元钧的意思处置,起身慢扶住向倚竹离开暖阁。   向倚竹暗下掐得掌心都快出了血,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飘浮。万事都经不起考验,她一早料到有妙元春催心,李元钧定然把持不住,可见到他这般急切的样子,她还是难过。   可只要忍得了一时难过,才能斩草除根。   阁子里四下清净,傅成璧和李元钧两人一坐一立,无言沉默片刻。她禁不住怦怦的心跳,道了句“告辞”就往阁子外走,就要扶着榻笨拙起身。   “这样怕我?”   李元钧的声音如重石一般沉沉压来,和着他的手一起压在傅成璧的肩膀上。   傅成璧面上撑得冷静又镇定,可瞳眸里的颤抖将她的恐惧暴露无遗。她将李元钧的手推开,下意识护住了肚子:“别碰我。”   李元钧瞧她一身防备,恨不能拽个坚硬的壳儿钻进去才好,讥笑了两声,退到能让傅成璧稍微松懈精神的距离之外。   他大抵能猜出酒中的妙元春是何人的手笔。在向倚竹说出要去景秀宫拿斗篷,要他留在阁子里等的时候,李元钧就觉出了蹊跷。   哪个女人愿意轻易放过在丈夫面前乞怜的机会?向倚竹必定不愿意,可她还是这般做了。   联想之前酒水中的妙元春,李元钧就料到前后皆是她设计的一出局。落在他眼中,这等手段简直纰漏百出,可向倚竹有一点做得出色,就是算对了人心。她算准了他喝下掺了妙元春的酒水之后,见到傅成璧必然难堪情动。   单单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因为现在妙元春淌过的喉咙渐渐开始烧灼,烧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向倚竹并不知道,他能敏锐地察觉出酒中妙元春的味道。当然也不知道,他能对此药如此熟悉,并非是因前世后宫的女人敢将妙元春用到他身上,而是因为他曾哄诱过傅成璧使过不少。   情越浓,药效越烈。每当看到她难受得小声喘息,又小心翼翼攀上他肩膀软声侬语求欢的样子,李元钧就会少有地愉悦起来。   李元钧眯起眼睛,笑得温文俊雅,又戏谑万分:“本王不知她是出于何种目的,不过她一定期望着段崇能够看到点甚么。”   傅成璧脑子像发了锈一样,听不懂他在说甚么。方才刚刚受过巨大的惊吓,她已经承不住李元钧再拨弄一下紧绷的神经。   她攥得骨节泛白,鼓足勇气抬头瞪向李元钧:“让开。”   长长的睫毛轻颤扑朔,轻易就能勾引起男人的怜惜。李元钧难得缓了缓口吻,道:“怕甚么?怕本王对你不利,还是对这个孩子不利?”   他瞥了一眼傅成璧隆圆的肚子,刚缓和的语气又陡然尖锐如锋,冷讥道:“你在乎么?是真想要这个孩子,还是为了段崇不得不要?”   “不关你的事。”   她真是太有本事了,这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跟她一样,两三句不冷不淡的话就能将他激怒。   有妙元春催着,李元钧本就情绪浮躁,这番见了她和腹中胎儿,从前所受耻辱又再度涌现,百般愤怒和不甘在胸膛间积郁寰荡,激得他的眸子一点一点发起血红。   李元钧又重新往前逼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成璧,声音放得又低又狠:“不关朕的事?傅成璧,你应当给朕一个解释。朕那时刚刚封你为后,恩宠、位分都予了你一人,可你为甚么就不肯给朕一个孩子?”他一把擒住她的下颌,“还是你这贱货那时候就跟段崇私通往来,打定主意要跟他远走高飞,怕有了孩子拖累了你是不是!”   傅成璧多想认定此事,她恨不能承认了他的揣度和猜测,恨不能给他自以为是的难堪记忆盖棺定论,从此将他们曾经因恩爱而生的猜忌都一刀斩断,断得一干二净!   可她不敢,现在再激怒李元钧没有好下场。这人的性情跟柯宗山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疯子,逼急了敢做出任何事。   傅成璧阖了阖眼,强自镇定下来。   “朕要你回答!”他咬牙切齿,声调压得沉低,这样子似乎要将她拆骨入腹才算痛快。   “回答甚么?”傅成璧缓缓抬起翻不出任何波澜情绪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李元钧,“不想要孩子的人,不是你么?”   李元钧蓦地聚起眉峰,“甚么?”   “在钟楼的时候我就说过,你记不起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我不欠你的,我们之间的所有事都与段崇无关。可你就是这么一个人,越是没有的东西,越是找不出证据的东西,你就越怀疑。”   他眉头皱得更深,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傅成璧。   “你问得,我可以回答。但是你会信吗?”傅成璧轻嘲道。   他以一字逼迫傅成璧:“说。”   “将雁门关兵权交给哥哥的人是你,忌惮哥哥的人也是你。想要我生个孩子的人是你,不想要流着傅家血脉皇儿的人也是你。”傅成璧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李元钧,我到死都没猜透你到底要甚么才行……”   “谁告诉你的!?谁说的?”   傅成璧说:“你亲手端给我的避子汤,还用别人告诉么?我那时候没有一天不想成为一个母亲,因为我是皇后,那些皇子和公主都避我如蛇蝎,可我还是喜欢他们,远远看见就觉得亲近可爱。我一直想要的,是你不肯给我这样的机会。”   “不可能,朕怎么可能……”他即便记不全,却清楚记得自己多希望傅成璧能怀上他的孩子。   剖开这些往事的时候,傅成璧倒比利李元钧显得平静。她已经从往事中挣脱出来,不在乎李元钧如何如何,可对于李元钧来说,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傅成璧声音缓且长:“其实向倚竹说得对,你终究怕后人评说,怕史官骂你帏箔不修,也怕哥哥势倾朝野,危撼皇位……”   李元钧的指尖都凉了,钳着傅成璧的手脱了力一样垂下。   “没有段崇,从头到尾,我都是喜欢你的,是你不信,是你把我扔了……”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响,李元钧侧了侧身回首望去。来者眉宇间的焦急还未来得及褪去,可眼里已起了震惊,与其说震惊,不如说全然空茫地望着傅成璧。   傅成璧惊觉,心脏揪紧,有一瞬的窒息。   “寄愁……” 第162章 解释   老天真不会对谁太过宽待。段崇有一瞬认为, 或许他的好福气就要到头了。   傅成璧脑海里寰转着自己最后一句话, 只当段崇定然误会。她扶着茶几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向段崇。她怀着胎, 一走得急, 身子就似晃悠悠得不稳, 看得玉壶一阵心惊,忙要上去扶她。   可是傅成璧已经走到段崇跟前, 眼中有坚决,也有恐惧。   她启了启唇,却是张口无言,半晌才说:“我想回家了。”   段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好像她说甚么,他都会说“好”。   李元钧很愉悦地欣赏着段崇现在的表情, 段崇早晚该明白,得到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就要受尽了患得患失的折磨。   他用有些遗憾的口吻说道:“璧儿, 不好好跟他解释一下么?”   傅成璧回过头,怨恨和恐惧都在这一眼中,就像是钉子一样尖锐。李元钧记忆中的她再如何变心背叛,都不曾拿这般目光看过他。   傅成璧抓住段崇的手, 紧紧地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样。指尖的微凉清晰地传递过来, 段崇分明感受到她极度的不安。   在怕甚么?   怕他像李元钧一样, 不信她?把她扔了?   怎么会呢?他把命都交给她了……   行进的马车上寂静无言,连呼吸声几乎都听不见。段崇端坐在侧, 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遇事一言不发,谁也猜不透他在想甚么,甚至连个表情都吝啬于展现。   解释的话,傅成璧不知该如何说起。腹中的小生命似乎也感觉到不对,莽地踢了一下,强烈的胎动令傅成璧的心脏都惊悸起来。   她抽了口冷气,神色微起波澜,细小的变化也逃不过段崇的眼睛。   段崇握拳,闷着声问道:“是想回侯府,还是想……”   回家。   可余下的两个字,他说不出口。   宴上诸事,已快要将傅成璧吓得濒临崩溃。怀了孕后,她也比以往更敏感脆弱,这会儿见段崇明明心有不甘、不快,却忍着甚么都不说;愿意说了,又要拿这样的话来害她。   万般委屈涌上了眉宇,拧作一处。傅成璧哽了一哽,捂着眼睛痛哭出声。   傅成璧哭了一路,段崇无言陪了一路,马车还是先回到了段府上。   他扶着傅成璧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下来,她满是泪痕的脸吃了风,可怜兮兮地噎了噎,紧紧抓着段崇的袖口随他来到房中。   玉壶担忧地望了几眼,到底没敢出声,只是谨慎地察觉着段崇的一举一动。   房门阖上后,禁不住满屋子里的沉默,傅成璧又像个年轻姑娘一样哭起来。段崇听她哭得肝肠寸断,那只拽着袖口的手不断地在发抖,心也随之揪成一团。   段崇坐下,她也坐下,也没往他身上偎,就坐在他旁边,抓着袖口的手怎么说也不松。   他沉默半晌,低低问了一句:“不是累了吗?”   傅成璧再忍不住了,“你分明听见了!”   “没有。”   “又这样子!”傅成璧又委屈又气恼,抓着他的袖子狠扯,又往他胸膛上打,哭声道,“你怎么总这样!”   “那你要我说甚么?”他问得一本正经。   傅成璧又哽住了,眼圈红红的,又要哭。   段崇艰涩地说道:“师父说过,万事都有回头的余地……你要是还喜、喜欢他……”说不出来,他咬了咬牙,只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怎么就不成了呢?他从齐禅那里学来用以规束兽性的宽容仁让怎么到她面前就不成了呢?   他说不出,傅成璧却逼问起来,又气又急,“怎样?我还喜欢他,你要怎样?”   教傅成璧扯乱的袖口翻卷,露出一角藏青色蟒纹刺青,原始的血性就在脉络里沸腾咆哮。他听不得这句话,那一刻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傅成璧见他又不答,更是生气,哭道:“你根本甚么都不知道!你不恼,也不怨吗?是个人都要生气的。为甚么现在同我一句话也不讲?”   前世段崇一定为她做过甚么才让李元钧坚信他们二人有私情。鹿鸣台上,李元钧不过给他放了个假消息,段崇就甘愿前来赴死。刀剑阵中劈砍在皮肉上,一定很疼很疼,可他一直往她的方向走过来,没有丝毫后悔,也没有丝毫犹豫。   现在也是,好像只要她能好好的,要做甚么荒唐的事都无所谓。他再难过,也都能一一承受下来。   她哭得有些崩溃,“我不明白,我真得不明白……”   他阗墨的眼睛缓缓地凝在她急红的面容上,“我也不明白。”   她的喜欢明确又坚定,才让他愿意放下所有去回应。两人在一起那么久,吵吵闹闹的时候不是没有过,但他从未怀疑过傅成璧的情意。   怎么今日却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喜欢李元钧的呢?   毫无征兆,又实在荒诞。可这的确是傅成璧亲口说出的话,段崇连为她找个解释的余地都没有。   “甚么叫‘没有我’?”段崇再难堪忧怖,到底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傅成璧一切的心乱如麻都因他的一句质问安定下来。   “从前。”傅成璧贴到他的怀中,悄无声息地流泪,说,“从前没有你,现在只有你……”   “没有别的话了?”   傅成璧一时没有吭声。   千种万种都填不了他心中欲壑,可只要有傅成璧一句话也就足够了。段崇躁郁的心渐渐明朗起来,合着一声叹息道:“不想说,就甚么也不要说。我不问,也不在乎‘从前’。”   傅成璧小声又坚定地说:“寄愁,我是你的人了,你听到了没有?”   她看不见,段崇眼里都要柔成一滩水了。他轻轻将她拢起来,道了一句:“听到了。”   “以后不许再那个样子……”   “好。”   “也不许甚么都不说。”   “好。”   傅成璧抓紧了他的衣襟,“也不许再说‘好’。”   段崇愣了一下,然后正儿八经地说:“恩。”   傅成璧破涕为笑,捧着他的脸亲吻。   因她怀孕的缘故,段崇长久不动情欲,现下教她亲了一下,后心都泛起了麻。这会子他忍得眼睛发红,活像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他这辈子教刀砍过、剑刺过,甚么酷法严刑到他面前都不算新鲜,却还没捱过这么煎熬、这么要人命的时候。   段崇想着索性将她吃了,可碍于中间还隔了个小家伙,万事不成,只衔着她的唇狠狠吮咬一番作罢。   傅成璧偎在他的怀中小声喘气儿,低低道:“你还问不问了……”傅成璧暗自下了回决心,只要他问,她一定会说。   不想段崇却道:“不问了。”   他握了握她微凉的手,甚么也不想顾及。管她以前喜欢谁,现在只要喜欢他,也只能喜欢他。 第163章 纠葛   “可我不爱这样……”   她心疼段崇, 心疼他这个性子, 万事都先扛下,明明在意得不行,却先开解自己,再开解别人。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好,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保护她。   “我同你讲, 你要听。”   段崇掌心微汗,用侧脸轻轻摩挲着傅成璧的发, “恩。”   “你相信人有前世吗?”   段崇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询问, 段崇没有她想象中的惊讶,也不认为她在玩笑,而是用很认真的口吻回答她:“相信。娶你为妻,就是我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傅成璧笑起来, 眼眶红热, 紧紧地抱住了段崇。   “我要说是我害死你了呢。我都不认识你, 可你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段崇想了想,随后肯定地说道:“我愿意的。”   他愿意。   不知道傅成璧有甚么记忆,可真有前生今世的话, 他也一定会喜欢上她。即便得不到回应也无所谓, 单单是姜阳长公主的恩情,他为傅成璧做甚么都是值得的。   向倚竹取了斗篷回到暖阁, 看见阁子里唯有李元钧在等,傅成璧已经不在了。长身玉立的人无喜无怒,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过,轻淡地问过一句,就携着她一道出宫回了王府。   下了马车,李元钧一路抱着向倚竹来到她的小院中,月明煌煌地照耀掌着小灯盏的居室当中,他正借着小小的灯火看她脚腕上的伤势。   向倚竹一时不知是受宠若惊还是措手不及,多年来王爷从未如此温柔地待过她,性子里的敏锐让她觉出不安,这只握着她脚腕的手是冰凉的,而不是温暖的。   她莫名有些害怕,干干地说了一声:“王爷,再点些灯罢。”   “不必,这样就挺好。”李元钧看她脚踝无碍,抬头望着她弯了弯眼睛,起身时顺势按住她的肩头,混着酒气的灼热气息就覆压下来。   向倚竹心脏怦怦直跳,一向端庄温柔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丝小女儿的羞怯。   李元钧轻捏住她的下颌,望着这张脸若有所思。   前世傅成璧为后,也不知是聪明还是单纯,除了将六宫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她从不问任何关于前朝政事,就连对待傅谨之也是讳莫如深,能不谈及尽量不谈及。 这是李元钧愿意捧着她的原因之一,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担心枕边人会算计他。傅成璧满心满意里都在围着他转,甚么帏箔不修,甚么势倾朝野,从来都不会是她会考虑的事。   ——其实向倚竹说得对,你终究怕后人评说,怕史官骂你帏箔不修,也怕哥哥势倾朝野,危撼皇位。   就是因为向倚竹的这些话,所以她才不愿意的?那么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可还有误会?   ……   软香榻上,傅成璧轻勾绕着段崇的手指,徐徐说道:“那时我刚刚到京,父亲过世还没多久,哥哥也很快受命远赴雁门关镇守……只有他对我好……”   段崇高估了自己的忍受能力,纵然他身在今生,也不免为前世深感无力。为甚么不是他,而是李元钧呢?   段崇不知道,傅成璧也不知道。   最初就是在大长公主一案,因傅成璧长相与李静仪有六七分相似,段崇怕凶手会将傅成璧视为复活李静仪最好的容器,因此派了江湖人暗中跟着她。   从那时候起,段崇就一直在保护她。   不过对于不知情的傅成璧来说,这样的保护还是吓人来得更多一些。在闹市上,她很快就察觉了有人在跟踪。   当时的傅成璧是真在十六岁的年华,初来京城,遇事就慌。不分青红皂白,跌跌撞撞地就跑,结果碰上了李元钧的马车。   李元钧认识她,武安侯府的明珠,傅谨之的亲妹妹,最后才是他的外甥女。   他本质上不是甚么大善人,目光迅捷地捕捉到跟踪傅成璧的几个人,都是丐帮的长老和弟子。   若傅成璧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李元钧不会为她与丐帮结怨。可她姓傅。   他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对她说:“别怕,来。”   她不加犹豫地投入他的怀中,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浑身都在颤抖,救命稻草似的揪住他平整的襟口。   教她全心全意依赖着,李元钧平生第一次想做个好人,于是将她拢在怀里安抚。   傅成璧不曾怀疑,前世还是睿王的李元钧,对她真有情意在。也正是因为他并不太浓烈却又时时存在的情意,傅成璧才愿意义无反顾地将自己交付出去。   她的感情就像她这个人一般明艳,李元钧决定娶她为妃并不是很难的决定,她很聪明,却还没有坏心思,一心一意地喜欢他,身后又有整个傅家做依靠,除了她是他的外甥女这一点,其他都太适合成为他的妻子了。   可就算是外甥女又如何?她软声侬语叫舅舅的时候,他清楚地明白心生躁动乃是源于男女之情。   娶她为正妃,放眼李氏宗室没有一个能成为阻碍,唯一的阻碍就在傅谨之身上。   西三郡过龙门,李元钧受命前去监战。   傅成璧不知他做了怎样的谋划,但大管家的人选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另外一个人。傅成璧也是后来才知道,李元钧拿住西三郡和雁门关为筹码,要挟傅谨之同意他和成璧的婚事。   由于这个原因,傅谨之咬定牙关不肯同意。   傅成璧却还以为是哥哥不肯通融,百般恳求,又同他说过一些伤人的话,向哥哥表明她是铁了心要嫁给李元钧。   傅谨之不忍她难过,最终点头成全。   按照约定,李元钧迎娶傅成璧为妃后,府上姬妾尽数遣散。唯留下了侧妃向倚竹。向倚竹一向端庄贤淑,对待她似乎谈不上喜欢,可两人之间一直并无争斗就是。   往后的两年,傅成璧与李元钧修琴瑟之好,如胶似漆,缠绵恩爱。   李元钧不是少年公子,千机门磨练出压抑隐忍的性情,也让他的情绪鲜少有波澜的时候。   可傅成璧却不一样。就算没有傅谨之,没有傅家,单单是她自己,年轻又新鲜,性子里天生养就了一股媚劲儿,月牙弯弯的眼睛跟有钩子似的。   无论做甚么,李元钧都能轻易感受到这个女孩子是真得喜欢他,和她在一起,他可以放心地卸掉一切伪装和防备。   在她面前,李元钧常三魂七魄都不在本体,对情欲之事索求得更狠。   议政大臣家中添了个小儿子,摆满月宴,李元钧亲临赏赐,席间抱了一会儿那孩子,发觉心底某处被戳动了一下,开始想要些甚么。   到了晚上,他亲吻着傅成璧发汗的鬓角,哄她再承欢一回,她可怜兮兮地揪着被角摇头,说甚么也不肯了。   李元钧发笑,放过了她,手寻着抚摸上傅成璧淋漓湿腻的小腹,沉吟半晌,终于认定了一件事。   “你也给本王生个小世子罢。”   这个孩子在是傅谨之的外甥之前,会先是他李元钧的儿子。   日后,他的皇位就传给他。   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一半,文宣帝病重殡天,临死前将江山托付给了李元钧。   他登基为帝,也封了傅成璧为后。   李元钧当上皇帝,自然也免不了宫中大选。因为这件事,她头一次跟李元钧闹脾气,连日不肯见他。但凡皇上要宠爱谁,哪一个女人敢说不?偏偏她就敢。   想来是他对傅成璧太过宽容,才养得她如此放肆。   当时傅谨之正好入京参拜新皇、朝觐述职。傅成璧应当是求了他甚么,才让傅谨之在选秀一事上多加干涉,这令李元钧龙颜不悦,顺势冷落了傅成璧一段时间,算作警告。   这事没多久,探子就来报,说是段崇不知何时获得了傅谨之的青睐,成了他的门客,干涉后宫大选一事就有他在参与。   先前李元钧为了皇位,没空出手来料理段崇,没想一转眼却见他攀附上傅谨之这棵大树。一方是手握重兵的将领,一方是持惊雷弓的剑客,联合起来,足以令李元钧心生芥蒂。   傅谨之回雁门关前,李元钧设宫宴践行,随之赴宴的果然有段崇。   李元钧第一次看到他和傅成璧在一起,就是在这场践行宴上。   傅成璧不胜酒力,于小景湖旁散步消醉,正好遇见段崇。她对段崇的认识仅限于此人曾在六扇门任魁君一职,行事出色,江湖上来的好人,但不是个好官,不太懂官场里的规矩。   文宣帝驾崩前曾取缔了六扇门,他也就此卸任。   原本两人是井水不犯河水、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现在他成了哥哥身边的得力干将,傅成璧想拜托他好好照顾哥哥。   两个人在湖边交谈,他沉着张脸,回她:“在担心别人之前,皇后还是先担心自己罢。侯爷一走,没人能保护你。”   脾气挺臭的,真不是一般的臭。一般人都不敢这样跟她说话。   可傅成璧最擅长对付脾气臭的人。   他越板着个脸,傅成璧笑得就越灿然,到最后段崇撑不住脸皮,应下她所有的话就匆匆告辞了。   除了脾气不好,人还蛮好的。   所谓前世与段崇的寥寥数面,也仅限于此了。   可她不知道,这些都一点不落地传到了李元钧的耳中。   晚间他要她侍寝,傅成璧死活不愿意,她伤心于哥哥离京,也伤心于宫中选秀,此刻见到李元钧就觉得心乱如麻,任凭他怎么哄,傅成璧都闷头甚么话也不与他说。   李元钧全然不知,也全然不问缘由。   一想到白天她都肯与那条连自己爹娘是谁都不知道的鹰犬亲近,李元钧就倍感耻辱。   强迫就此发生。傅成璧在他掌中尖叫、哭喊,瘫在他怀里委屈地哭泣,小脸皱成一团,眼里都是恐惧,李元钧无论如何都找不见以往情意绵绵的模样。   傅谨之出京镇守雁门关,门客段崇却未能随之同去,是因为践行宴上,李元钧对其青睐有加,决定重新成立六扇门,由段崇继续担任魁君一职。   他就像个潜伏在荆棘中的猎物一样,满腔愤怒又满怀期待地等待着狐狸露出尾巴的那一刻。   李元钧不同于段崇的地方就在这里。   两人同样千机门出身,所经历的一切都摧尽人性。   段崇是一心想要摆脱宿命,做出极大的努力去洗干净满身的秽孽。而李元钧不一样,他挣脱不了,就要拉着别人一起坠落深渊。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他即便愤怒,却还暗自期盼能见到傅成璧做出最不堪的事。他不相信,这世上不可能有人真这么干干净净,活着只为了一个单纯目的。   傅成璧的不堪,就能让他有足够的理由将其折毁、侮辱,然后完完全全留在身边。   都是有罪的人,谁也不要放过谁。 第164章 扼杀   “你那时候还养了昭昭。”说起这件事时, 傅成璧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彩和笑意, 似乎是她所有不想回忆的往事中唯一的趣事,“现在也得要看好它。它可爱到处留情了, 京城方圆十里的母猫或许都被它摸过屁股。”   段崇:“这么厉害?”   傅成璧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是你告诉我的呀。后来六扇门里好多人都养了猫, 都是它的崽子。”   段崇瞥了一眼卧书案上打盹的昭昭, “……那是得看好才行。”   有一次秋猎,李元钧点将段崇护卫。   因李元钧不喜欢猫, 在成婚前,傅成璧将猫儿昭昭送到其他人家护养。   后来不知如何辗转落到段崇手中,昭昭就常驻在六扇门,期间与母猫偷情, 产下一窝的小猫崽。昭昭父性强大,那些小猫花色皮毛个个赛他, 想不承认也不行。   于是六扇门为昭昭承担起这份责任,人手一只猫领来将养。   秋猎期间, 傅成璧与段崇偶有交谈, 都是谈及这件事。她得知昭昭过得很好,神色雀跃,眉梢上都是笑意。   她一心都在猫上,却忽略了眼前的男人在拿甚么目光看他。段崇自认将情绪掩藏得很好, 可也藏不住眸中璀璨的光芒。   可傅成璧对他没有任何儿女情思, 段崇又是个死守规矩、绝不会越界的人, 两人甚少独处的时候,他都极为严格地遵守着男女之防、君臣之别, 没有任何逾越。   一次次的考验中,猎人没有任何收获。李元钧最终厌了,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沸油一样煎熬着他的心,只要放下折子,一闭上眼,就是傅成璧跟段崇在一起时的样子。   嫉妒。   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情绪,又是因为段崇而生。   他不再给他们二人见面的机会,甚至开始尝试着相信傅成璧。傅成璧也已经开始慢慢接受身为一个帝王,终究会拥有许多女人的事实。   两个人僵持数月的感情破了冰,逐渐重修于好。   宫里新鲜的面孔换了一副又一副,李元钧予傅成璧的恩宠不减,没过多久,宫中的小皇子和小公主呱呱坠地,会跑会跳,也不过就是转眼间的事。   只有傅成璧的肚子一直没甚么动静。   她是着急的,找御医来调养身子,甚至连民间偏方都尝试过,可怎么都不成。御医让她不要着急,说孩子都是天赐的缘分,急不得。   向倚竹大概看出了她急切想要怀孕的心情,拜到她宫中,也不避讳,也不隐藏,对她说:“皇后娘娘知臣妾向来不藏阴私,不说暗话。臣妾服侍皇上多年,同娘娘一样一心一意爱护皇上,所以今日臣妾就算是以下犯上,也要向娘娘冒死谏言。”   傅成璧请她起身,慢慢讲来。   向倚竹跪地不起,抬着清名柔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质问:“子嗣一事,皇后娘娘何必执着于此?害了您自己,害了傅家,也害了皇上。”   傅成璧甫一听这话,实在荒诞。她是李元钧的妻子,为他生下孩子,何以就是执着?又何以会害了别人?   “您跟皇上是连着筋脉的血缘关系,纵然皇上不在乎,百姓朝臣会不在乎吗?前儿个朝堂上,言官都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骂皇上荒淫无度,往后史书工笔一落,皇上污秽的名声不仅布于大周,还要布于千秋万代。”   “那个孩子……日后继承皇位,又该承受何等骂名?”   “这些事尚且不论。且说皇后娘娘从王府起就伴于皇上左右,承宠多年却无所出,难道娘娘就不觉得奇怪?”她抬起眼,眼里有冷锋,“娘娘的兄长是武安侯,盘踞在西三郡拥兵自重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娘娘诞下龙子,皇上能不忌惮吗?”   向倚竹万事都要做得聪明。她自矜高傲,不屑于使甚么阴私手段,就将残酷的现实揭开摆到明面上,等傅成璧自己选择。   起初,向倚竹所说的每一句话,傅成璧都不相信。不过向倚竹让她开始明白,自己不单单是李元钧的妻子,还是大周的皇后。   她和李元钧之间不仅仅有爱慕,更隔着权力和算计。   李元钧将傅谨之压在雁门关,迟迟不将他调回京城任职,大抵真是在忌惮着他手中握着的兵权。   现下如果她怀了孕,哥哥又不知会猴年马月才能离开雁门关。   傅成璧知道哥哥去西三郡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生前夙愿,绝非贪恋权势。他还曾经对她说过,如果日后她想留在京城,那么日后他就回京任个闲职,二人再无生离;若她想回家了,他们就一道再回庐州去,继续过从前的小日子。   这样的傅谨之,又何须忌惮呢?   傅成璧不知该如何让李元钧信任哥哥,就打算等哥哥了却父亲遗愿后,说服他上交部分兵权。往后无论是继续留在京城任职,还是退回庐州自居,都能平平安安的最好。   等到那时她再作怀孕的打算也不迟。   为了保险起见,玉壶拿过避子汤给她喝,可她到底不舍断了这来而不易的母子缘分,只喝过一次就作罢。   居室中的灯火一跳一跳的,晃得傅成璧眼睛发涩。   她螓首深垂,目光略有凉意:“我想,他应该不喜欢我。只是因为需要哥哥才要娶我的。”   有些事她不想细说给段崇听,怕他会介意,也怕他会伤心。因为她那时候就是傻乎乎地喜欢李元钧一个人,想为他诞下麟儿,可他的确如向倚竹所说,不太想要有着傅家血脉的孩子。   那晚明黄的帷帐低垂,缠绵至深,李元钧扼住她的脖子,伏在她身上拿血红着眼盯着她。   傅成璧痛得要蜷缩起身子也是不成。他给得一切,她没有选择,只能完完全全受下。   事后,李元钧就简单披了件八宝开衫坐在床前,一言不发。等到宫人端进来一碗汤药,他一把扯过傅成璧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将苦汤药尽数灌下。   苦涩和酸辣折磨着她的舌尖还有神志,傅成璧甚至都感到了濒临死亡的窒息。   这一碗避子汤灌下去,断了她所有的痴心妄想。往后与他再多浓情蜜意的恩爱,都填不上这夜李元钧亲手划下的这一道深沟长壑。   余下诸事更不用提,再与段崇有关的就是在鹿鸣台。可唯独这件事,傅成璧连想都不要想。   她转而小力地揪着他的袖子,嘟囔道:“就这样了。”   段崇半晌没吭声,听她只言片语说了一些,内心涌动着翻江倒海似的情绪。   他问:“没有了?”   “没了。”傅成璧恹恹地回答。   段崇默然片刻,又低低说:“恩。”   “你也不问吗?”傅成璧追问。   “不是没有了吗?”   傅成璧气恼,往他胳膊上拧。段崇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道:“对不起……那你想我怎么说?”   “你嫌不嫌我的……?”傅成璧有些小心地问,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段崇轻轻扳过她的脸,吻在光洁的脸颊上。他目光诚恳,一扫素日无澜的深沉,这回傅成璧看清了这双眼睛里漾着的温柔,春水一般,能教人甘愿沉溺于此。   段崇不知要怎么说才好。其实一直以来,都是明月在保护他。数不清多少次将他从深渊边缘上拉了回来,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段崇现在或许会跟柯宗山回到千机门也不一定。   “别害怕了,明月。”他与傅成璧十指交扣的手微微用上力,“我总是在的,不会不信你,也不会丢下你。”   ……   房中的灯太暗了,光色也太淡了,像是幽黄,打在黑暗中,没有一点暖色,更像是幢幢鬼影从窗扇中钻了房间。   有傅成璧的言辞在前,关于以往的记忆在李元钧的脑海当中清晰起来,残余的部分逐渐补全。   他不知何为悔恨,唯知道向倚竹这张脸如同一口热油泼在他的心火上,烧得他眼睛通红。   “本王最恨他人算计,向倚竹,你怕是活够了!”   李元钧一只手拢住向倚竹的脖子,冷冷地盯着她,几乎快要藏不住嫌恶。   向倚竹对他情绪变化了如指掌,听他这一番,定然是发现了甚么,她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向倚竹依旧撑着遇事不惊的模样,说出提前准备好的辩词,道:“妾身也不过是想了却王爷的心愿,王爷要是因此厌恶妾身,妾身无话可说。”   “厌恶?本王疼你都来不及。”李元钧冷声道,“聪明的女人,设下这么一出离间计,让她恨实了本王……”   李元钧掐着她喉咙的手渐渐使了力气。   “该死。”   他眸子里徒生的阴狠,是向倚竹从来见过的。她料到最坏的后果也不过是与他疏离了情分,可他们成婚多年,李元钧对她的情分本就少得可怜。   但她万万没想到,李元钧会起了杀念。   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想杀了她!   他怎么舍得?又怎么敢?他一向文俊有余,平时挥墨居多,就算习剑,也多以舞剑为主,连杀兽都不曾有过,更别说杀人了。   况且她始终是向家的女儿,李元钧就算看着向家的份上,也绝无可能对她动手。   恐惧淹没了向倚竹的理智,她开始意识到李元钧没有在开玩笑,不是恐吓,不是威胁,他是真要杀了她!   五指铁钳一般扼住了她的喉管,李元钧怒不可遏,眼睛里布满血丝。   上天让他记起这些一定是有缘由的,如果他从前真得欠过傅成璧,那就现在这一刻开始偿还。   她惊恐地瞪圆了眼,剧烈挣扎起来,指甲去抓他的手,无济于事,又胡乱去扯他的领口。濒死的人也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力气,领口就这样教她扯开,露出狰狞的蛇蟒纹身。   她瞳孔紧缩,直直盯着那枚刺青,满眼里不可置信,想要大声呼救,又窒息地喘不过气来。每一下心跳都如铁锤砸在胸口上,喉咙里疼得已经如同刀割。   “王……王……”   李元钧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分明干着恐怖如斯的事,可他脸上没有一点情绪变化,甚至都不给她留下一句解释。   向倚竹五指抓挠不断,渐渐流失掉所有力气,紧缩的瞳孔一下涣散开来,最终没了声息。   半燃的蜡烛噼啪爆了几下,蓦地暗下来,居室内一片死气沉沉。   李元钧拨了拨凌乱的发,眉宇凝了长夜的沉墨,冷冰冰地不带任何情感。他站起身,拿过布帕往清水里浸了一浸,一边细细擦过每一根手指,一边走出了房门。   也不过是一抬眉的动作,潜伏在王府的暗卫一个接一个出现,跪在他的面前。   “处理掉这个女人,做得干净点。另外通知放在江湖里的信子,本王养了他们那么多年,是时候该给本王一点回报了。”   “但凭王爷吩咐。”沉闷的声音从面罩下发出来。   既然文宣帝认定李言恪为储君,想要名正言顺地登基已然不可能;而李元钧也没有耐心再去谋划,唯有“反”。   这条路上,沈鸿儒为百官之首,却是个吹灯拔蜡的病躯废人;向家虽然棘手,真要是打起来,却也不足以为惧。   唯有傅谨之才是京中的心腹大患。   傅镇书从前在大周朝中留下的赫赫威名,让“傅”一姓成为了大周士兵的主心骨,士不畏多,却惧有勇。如果要想反,必得先移除傅谨之这个障碍。   李元钧急需一场边疆战事将他调离京城。   “既然单九震一心想要蛮族和大周开战,那就顺水推舟帮她一把。”他说。   因为虞家庄灭门一事,江湖帮派跟单九震之间已经结下了血海深仇,想要诱使大周的江湖侠士越过疆界去蛮族生事,只需要在火星子浇上一口烈油就够了。 第165章 使节   这日, 李元钧入宫请见文宣帝。   他来时, 文宣帝正考言恪背书,少年过目不忘似的对答如流, 令文宣帝很是欣慰。李元钧近来, 温和带笑, 下跪行礼。   李言恪躬身:“六叔。”   文宣帝将书卷交给李言恪,又拍了拍他的手说:“去罢, 好好读书,切勿偷懒。”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李言恪辞下,临走前向李元钧点了点头,退出了御书房外。   文宣帝问道:“老六, 倚竹的脚伤好了么?”   “已大好,还在府上休养。”   “你也老大不小了, 逍遥了那么多年,府上也该有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为你分忧, 别整日里就鼓捣你的那些书书画画的。倚竹虽然出身不高, 可女人贵在贤惠温良,也算个不错的人选。”   “臣弟自在惯了,真有个妻反而束缚。皇兄就放了臣弟罢。”   文宣帝哈哈一笑,“这事儿, 朕还能强按着你的头办了不成?改日若有心仪的女人拴住了你, 就跟朕说, 朕亲自为你主婚。”   “多谢皇兄。”   文宣帝挥手遣他坐在一旁,继而问道:“今日入宫, 所为何事啊?”   李元钧正色道:“之前臣弟去追捕单九震,把她逼急了,此人用网阵杀害虞家庄上下百十条人命示威,结果犯了江湖众怒。”   “哦?”   此事文宣帝早就已经知晓,之前派李元钧追捕单九震只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重担是落在了段崇身上。段崇回京复命,已经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当然文宣帝在李元钧面前也只能暂且装作并不知晓的样子。   李元钧继续说道:“皇兄有所不知,这虞家庄庄主乃是江湖上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诸多豪杰侠士都曾受过他的恩惠,单九震此番血洗虞家庄,已经闹得天怒人怨。现在她逃出关外,寻求蛮族主君的庇护,各方帮派已经咬定了她的行踪,准备大规模入蛮族疆域搜捕。”   “此事,朕有所耳闻,已经派了段爱卿去安抚各大帮派。”   “皇兄是说段崇?”李元钧一抬眉,神情古怪莫测。   文宣帝问:“有何不妥?”   “段崇江湖出身,如今在朝为官,青不青白不白的身份反而尴尬。臣弟是觉得此事不能在放任江湖自我解决,干脆就放在明面上开诚布公,不仅仅向江湖帮派,更是向蛮族表明大周朝廷的立场。”   李元钧言辞恳切,规规矩矩地向文宣帝献策。   邀请蛮族的使者来京城觐见,与蛮族王子联姻,大周和蛮族永修秦晋之好。   “大周朝廷实施新政没多久,成效还未显现,四处风雨不宁,正是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实在不宜行兵打仗。请蛮族与大周合力搜捕单九震,追回我朝丢失的兵书和行军布防图,相应免去蛮族三年朝贡,双方不生战事,人财两和,才是上上策。”   李元钧犹嫌不够,敛袍单膝跪地,又催了一剂猛药:“柯宗山死前放言要乱我大周,恳请皇兄别中了这奸贼的诡计,反倒落入他一言凶谶当中。”   这些话对文宣帝来说是有用的,条条状状都切合常理,恰当得分析了现下的局势,挑不出任何纰漏和错误出来。   文宣帝思来想去,觉得不失为一个好计策,于是下令让翰林院拟定公函,以除夕夜宴为名邀请蛮族使节来访,并且在其中透露出结为姻亲的意愿。   飞鸿传书,一路迎着渐浓的秋风送到蛮族主部。   精致华丽的蒙古包内,蛮族的主君屠奴端坐良久,横眉怒目,半裸的上身线条粗犷豪迈,仿佛蕴含着整个天地的力量。   他握住金笺,凝视片刻,却对上头的提议迟迟未决。   一只柔白无骨的手寸寸抚过他强壮结实的胸肌,如同水蛇一般缠在他的后背上,美目在金笺上流转片刻,轻灵灵地笑了起来。   屠奴将这女人从背上揪下来,力气没大没小,掐得她腕子都泛了红。   屠奴中原话说得不错,浑声质问:“你笑什么?大周皇帝这是想要你的命,你不怕吗?”   夜罗刹手指一圈一圈地划在他黝黑的胸膛上,轻飘飘地回答:“怕。我和九娘已经决定投效主君,是死是活,全凭主君一句话,就算死也不会怨的。”   屠奴狠亲了她一口,“中原的女人嘴巴就这么甜?”   夜罗刹说:“不仅甜,如果主君愿意,它……”她衔住屠奴的一根手指,轻咬着道:“或许会更好使。”   屠奴朗声一笑,一把将夜罗刹扛在肩上,往榻大步走去。   “我又怎么舍得将你这样的宝贝送还给大周?草原上的勇士可比大周那些文绉绉的书生更懂得如何让女人快活……”   他闷声喘着粗气,混着腥味和汗臭的躯干沉沉压在雪白的身躯上。夜罗刹眼里藏不住嫌恶,又不能让屠奴看见,将他的头牢牢按在胸脯间。   她望着顶头繁杂的花纹,轻轻问道:“主君会拒绝出使一事吗?”   “不会。”屠奴掐着她的腿肉,欲念压倒性地占据了上风,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周皇帝要给天神之子献上女人和牛羊,哪里有拒绝的道理?我会派我的儿子乌都走一趟临京。”   “那主君会如何处置我和九娘?”   屠奴望着她这张美极的脸庞,邪邪一笑,冒着黑茬儿的下巴往她颈子间蹭。“九娘是部落的贵客,这里会有她的一席之地。至于如何处置你,还不知道吗?”   屠奴揽起她的腿,循着锁骨一路啃咬下去。   ……   屠奴应大周皇帝的邀请,派了自己最爱的小儿子乌都出使大周。   使节团南行七日,进入北疆七州的地界。乌都长到十五岁,头一次来到中原,不同于草原的俗世繁华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小王子迷了眼,于是并未着急赶到临京。   使节团暂时停在鹿州驿站休整。   临京王府中,李元钧独自坐在宝楼的高阁当中,四面无窗,唯有头顶有一方小口,星辰满布,洒下明辉。他守着一点孤灯,背影说不出来的孤寂,也有说不出来的肃杀。   不多时,楼梯口有风声簌簌。一名暗卫走进高阁,奉上从飞鸽脚上解下来的信筒。   信纸捻开,上书“乌都”二字,李元钧眉峰一挑。火舌舔舐着信纸,残存的火苗落在砚台之上,化成墨似的灰烬。   李元钧手下展着一幅画像,薄凉的指尖轻轻掠过画中人的眉眼,默然良久,下了一道命令。   “告诉罗三,杀。”   这一场暗杀就发生在鹿州。   大周驿站对待远道而来的使节既热情又周到,特地订购了一车美酒。   乌都喝酒的豪迈劲儿是从父亲和兄长那里学来的,所以更爱用酒碗,而不喜欢用小酒杯。不过招待使节的官员所使用的杯子是官窑烧制出来,白胚钧红釉,精致又漂亮,令乌都有些爱不释手。   随行的亲卫大醉,悄悄附到乌都耳边问他:“乌都王子喜欢?”   “好看。我们,没有。”他还不太会说中原话,不过已经随汉人先生学过一些。   亲卫改成了蛮族话,说:“等来年春天,万物苏醒,主君的铁骑就会踏碎关口,将这片幅员辽阔的疆域收回天神的囊中。乌都王子,那时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慈父的主君都会为你踏上凌霄。”   乌都笑了一笑,指着杯子说:“那我要这个。”   亲卫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手背:“愿意为您效忠。”   使节团醉倒在这一壶一壶醇香的美酒当中,渐渐沉浸入了一场春秋大业的好梦。   灯火阑珊,驿站中全部寂静下来。驿站外有使节团的亲卫和衙役巡逻守卫,因已经有大半醉了,这道防卫不算甚么铜墙铁壁。   一排一排的黑影从暗处渐渐浮出了影子。为首的人手持弯刀,将脖子上挂着的黑巾往嘴巴上扯,遮住了半张面部。身后有人怯怯地喊了一声:“三哥,别干了罢。大哥要是知道我们私自动了蛮族的使节团,一定大发雷霆。”   被称为三哥的人闷闷哼了一声:“虞老庄主当年如何接济咱们的?东大帮讲信讲义,虞老庄主的仇能不报吗?他们不肯交出单九震,就是与东大帮为仇!大哥糊涂,听了那姓段的蛊惑,迟迟不肯动手,这要是传出去,外人如何笑话咱们东大帮?说咱们是一群背信弃义的怂蛋!你们不上,我自己来!”   “三哥!三哥!”   他们见唤不住,索性跟了上去。虞老庄主的仇早在他们心中憋成了火,这会儿正有了个出气筒,哪能不先泻一泻,痛快了再说!   罗三提刀冲到了驿站门口,守卫上前拦截,手还没有碰到罗三,明闪闪的大刀泛着森然寒意,猛地向上一翻,将守卫的半截胳膊都砍了下来!   嚎叫声大起,罗三恐惊动旁人,当即横刀一劈,顿时头颅滚地,鲜血流了一地。   若方才箭在弦上,那么现在第一条人命就是始发的号角!就如一枚小小的火星落在干燥的草垛上,刹那间燎起冲天的凶猛火海!   数不清的刀捅穿了亲卫,热血飞溅,嘶嚎遍野。整个驿站都开始沸腾起来,煌煌火光涌动,真如现下战势一样烧起来,大火熊熊燃烧,正如眼前的厮杀一般无休无止。   乌都被血腥味和烟火味惊醒,冲进来的亲卫一把将他从床上拽下来,血红着眼睛大喊:“阴险的大周皇帝,要置乌都王子于死地!杀!护送王子杀出去!让主君为吾等报仇!”   濒临极致的惊慌到最后成了一片茫然,乌都甚么也不明白,就这样跟着亲卫在刀剑和血肢中狂奔。前后左右的亲卫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血泊当中。   乌都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沙场,彻底吓懵了。   最后一个牵着他手的亲卫,肩和腰都中了箭,最后一件直穿透了心脏,滚烫的鲜血溅了乌都一脸。   亲卫目眦欲裂,口齿中吐出血沫,大喊着让他快跑!乌都呆愣在原地,手脚僵硬如同石化一般,移动不了分毫。   “快啊!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黑夜中嗖嗖嗖地飞来数十枝利箭,全部冲着乌都而来! 第166章 出征   “报——!”   八百里加急的密件送往京城, 蛮族使节团于鹿州驿站被劫杀, 随行的亲卫使节官员无一幸免,皆死于非命。王子乌都现在不知所踪。   主君屠奴勃然大怒, 已经在关外集结兵马, 号二十万, 逼迫鹿州郡守在七日内交还乌都。如果不能,即刻就踏碎北疆关口, 直捣黄龙,为乌都报仇。   乌都在鹿州失踪,鹿州郡守比他亲爹还要着急,已经连夜调动士兵去各处搜寻, 可始终就是没有下落。   倒是劫杀使节团的凶手已经查到了,就是盘踞在鹿州势力最为强盛的东大帮。   鹿州郡守本想先捆了几个凶手去安抚屠奴, 谁料还不等他动手,东大帮先抬上来二十三具尸首来到府衙前, 跪请郡守主持公道。   之前段崇亲来鹿州追捕单九震, 没少跟鹿州郡守打交道,这会子江湖出了棘手事,郡守左右没了主意,修书一封急送入京城六扇门, 请他指点。   信上言, 跪地请书的牵头人名叫罗三, 乃是东大帮第二把守。   当天晚上一帮兄弟聚兴喝酒,路过驿馆时, 无故受到蛮族人的挑衅和侮辱。   罗三气不过,反驳了几句,蛮族人先动刀杀了他一名兄弟示威,双方结了仇,当场动起手来。   蛮族使节团仗着人多势众,一共杀害了东大帮二十二人。可东大帮岂是吃素的?期间激烈反抗,也没让蛮族人占到便宜,双方血拼,死伤无数。   使节团蛮族人恼羞成怒,刀指东大帮帮主,将其头颅砍下,扬言他日踏平大周,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要为奴为隶。   这最后一具尸首,就是东大帮帮主的断头尸身。   现在东大帮上下都在听罗三发号施令,罗三势必要向蛮族讨一个公道,要求鹿州郡守将乌都王子交到他的手中,一命偿一命,以泄心头之恨。   如若鹿州郡守不答应,那么他必然率领东大帮亲出北疆,迎战屠奴二十万大军。   双方各执一词,分不清真假。   当时在驿站的人尽数身亡,唯有罗三活了下来,无人与之对质,屠奴显然不会认罗三的证词。   无论如何,找到乌都王子才是当务之急。   傅成璧见段崇看信时眉头紧锁,眸色深沉,有些不安地问他:“发生甚么事了?”   段崇长久不言,向傅成璧伸出手。傅成璧放下手中的侠志传奇,将手交给他,由他牵着坐到怀中去。段崇神态不舍地抚摸着她腹中孩子,沉沉开口:“明月,要开战了。”   傅成璧心一紧。   段崇将东大帮和蛮族的恩怨讲给她听,说:“有单九震襄助,蛮族只是缺了一个开战的机会,现在乌都王子受邀出使,却在鹿州下落不明,正好给了他一个名头。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早朝,皇上会钦点侯爷为将,赶赴北疆抗击蛮族。”   傅成璧蹙眉,“非得是哥哥吗?朝中那么多将领……之前不是说,单九震偷走了我爹生前所著兵书么?哥哥此次前去,行兵布阵都在蛮族掌控之中,又如何能……”   她声音发颤得厉害,余下的话哽了哽,没能说出来,眼泪已夺眶而出。早在皇上将兄长召回京城之时,傅成璧就已料到可能会有今日。   “别担心。”段崇拂去她眼角的泪,“侯爷不一定输,万事反其道而行之,或许还能打蛮族一个措手不及。当然,最好的情况就是找到乌都王子,解开双方误会,这样就不用打了。”   既然各执其词,必然是有误会横亘其间,找到乌都说出实情,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乌都王子在哪儿呢?”   段崇摇了摇头,“杨世忠一直在鹿州,想必他现在也已经同官府一起在寻找乌都了。一切都需要时间,无论如何侯爷都免不了要去北疆一趟。”   再多的话,段崇不敢再告诉她。   柯宗山临死前所有的预言都在一件一件地实现,他布了一出玲珑局,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按照他既定的轨迹一步一步地走下去,走到柯宗山最想看到局面之中。   从北疆战乱开始,傅谨之出征为将。没了傅谨之,京中天平失衡,仅凭京城防卫,如何能抵得过李元钧暗藏的势力?朝堂中有多少官员是他的党羽?军营中又有多少将领甘愿为他赴死?   汹涌难测。   待他一朝发难,必然势不可当。   ——李家宗室不保,届时联合傅谨之、九娘,改朝换代,登基为皇。   ——别反抗我,怀招,总有一天,你会为了对付他请出惊雷弓……   段崇想要扭转局势,单凭他自己不行,加上整个六扇门也不成。   请出惊雷弓,将江湖人士都卷入这场朝堂争斗中,势必会死伤无数,段崇负不起这样的罪孽,他无法向天下人交代。   不请惊雷弓,按照傅成璧所说的前世,李元钧就会登基为皇。到时候不仅仅是他,包括向家、傅家在内拥护李言恪称帝的氏族都不会有好下场。   摆在段崇面前的选择实在不多。   按照柯宗山预想的路线,他是要逼得段崇联合傅谨之和九娘,里应外合,平定蛮族战事,届时傅谨之在周朝声威大震,回京后立刻料理因皇位内斗而四分五裂的李家宗室,拥护段崇为新帝。   且不提段崇断不会让柯宗山得逞,他自问无治世之才,更无鸿鹄之志,加之上一世李元钧称帝后困囿于权势之间,这么个深谋狠算的人都能身不由己,负了傅成璧,段崇决不愿走上与他同样的道路。   现在唯一能做得就是平定边疆战事,令傅谨之回朝,联合向家一起尽快拥护李言恪为帝。   ……   翌日,段崇鲜少入宫去参了早朝。   事态果然如他所言,皇上下旨授傅谨之元帅印,即刻率领三千精兵赶赴北疆主持大局,尽早找到乌都王子,安抚屠奴的愤怒,化干戈为玉帛。   文宣帝再点段崇暂时卸任六扇门魁君,任御林军统领一职,负责重新策定皇宫巡防。   文宣帝这一计有得有失,得在于能够暂时利用段崇稳定京中局面,失在于将他牢牢地按在了临京,无法再干涉他务。   下了早朝后,傅谨之特意在殿外等了段崇一步。平时见了面势如水火的两人,这时候却是出奇的和洽。   傅谨之说:“临行前,本侯再去看一眼蛮蛮。”   “恩。”段崇应声。   “眼见就是临盆之期,她从小怕疼,怀头胎又辛苦,你要照顾好她,别再生些招人烦的事。段崇,你可别让本侯后悔把蛮蛮交给你。”   “是。”   两人又下了一道长长的白玉阶,下朝的官员纷纷向他们行礼招呼,预祝傅谨之凯旋的也有,祝贺段崇升任的也有。傅谨之点头回应,段崇默然不理。   过了一会儿,傅谨之抽着空档又问他:“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   段崇摇头,又说:“明月希望是侯爷取名。”   傅谨之挑眉,“哦,这会儿不叫傅衍啦?”   段崇:“……”   傅谨之低低一笑,负手而行,“那就等本侯回来再想罢。”   段崇脸色木了一木,没吭声。傅谨之哼道:“知道你想说甚么,‘那也得回得来才行’,是也不是?”   段崇:“你是她唯一的亲人,若战死边疆,她承不住。”   “你这小子,果然在心里咒本侯呢。”傅谨之朗朗笑道,“区区蛮夷,本侯还没放在眼里!就算是最坏,家中有你承住就行了。”   这是傅谨之第一次对他说“家中有你”这样的话。   这边又有官员向傅谨之拱手言吉祥话,段崇在一旁稍作等候,缓缓攥起手掌。初冬的寒风冷冷灌入袖中,阴沉许久的天开始落些细细簌簌的雪粒子,很小很小,如霜如沙。   待傅谨之寒暄完毕,抖着袖袍上的雪粒子,道了声:“快走,真没完了。”   两人骑马回到段府,段崇留给他们兄妹二人话别的时间,到府上就去了厨房掌勺。   傅成璧听前院奴才回禀侯爷来了,忙起了身,往门口打探,就见傅谨之走进来,一边将满寒的披风脱下交给下人,一边往里走迎上傅成璧的目光。   “蛮蛮。”   傅成璧知道他今日为何会来,却没表现出一点异样,照样是眉目弯弯的样子。   傅谨之忙让她坐下,怕身上携着的寒气冷住她,便在不近不远处寻了张椅子坐。   “蛮蛮,哥来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傅成璧“恩”了一声。   “哥要去北疆,处理一下蛮族的事。”   傅成璧低了低眉,声音极小极小:“恩,好的呀。”   傅谨之笑道:“怎么教段崇带得跟个木头似的,就会说‘恩’、‘是’、‘好’的?就没有别的话要跟哥说了?”   “是大事情吗?”她问。   “小事。”   傅成璧用庐州话侬声再问:“那啥辰光回的?”   “很快,小孩的满月酒总是要喝的。侬要好好地在家,晓得?”傅谨之的语气软软糯糯地哄她。   傅成璧点点头:“晓得了。”   “好姑娘。”   说是好好话别,却也没有太多要交代的。   傅成璧不敢说多,怕甚么都说尽了,往后就没得说了,若是把话留了一半儿,世上总还有牵着招着傅谨之的事。若真到了鬼门关前,兴许念在世事未了的份上,阎王爷定也不舍得收他。   在段府用过午膳,傅谨之随去神机营点兵。翌日清晨,大军出征,宛若长龙盘亘,兵士皆轻装上阵,能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北疆。   玉壶扶着傅成璧凝望着傅谨之翻身上马,卯劲憋着泪,不能哭,哭了不吉利。傅成璧这回却没有伤心,拿亮亮的眼睛看他,待他策动马缰,就笑着招了招手。   傅谨之放心,笑容也明朗起来。他铠甲加身,俊美秀拔,冲着傅成璧道了一声:“走了!”随即一夹马腹,冲到军队的前侧,遥而不见。   段崇这厢简单了了六扇门事务,在入宫复命前,先骑马狂奔追上了出城的傅谨之,让他带走了六扇门的一名信鹰。   段崇说:“如若出师不利,派人传书给我。” 第167章 势危   傅谨之率领三千轻骑直取北疆关口。   屠奴野心不死, 乌都在鹿州的失踪打消了他最后一丝顾虑。不出几日, 草原上传遍了大周皇帝邀请蛮族出使却扣押了王子至今不肯释放的消息。   这足以在每一个蛮族人的心中烧起愤怒之火。   屠奴联合其他部落,再度筹备五万大军, 铁骑踏破城关, 汹汹烽火起燎原之势, 双方维持多年的平和陡然崩塌。   北疆一共有七州,当初先帝移藩王立郡县后, 七州郡守上任,联合拱卫边疆。   北疆七州为一体,每年向朝廷缴纳赋税都是一个定数。七州原本定下是平摊赋税数目,可若是逢年岁不利, 总有州郡交不上数目,需得另外的州郡填补, 久而久之,各州嫌隙层生, 百姓士兵都不在一心。   战事爆发之际, 鹿州郡守紧急发送公函请求各州支援。没成想单九震一早请人游说各州,利用七州之间多年来的积怨与嫌隙,挑拨离间,令其余六州进退维谷, 都选择坐山观望, 等待其他州的动作。   鹿州郡守坐镇指挥, 可抵不住屠奴早有预谋,加之预定的援军未到, 大周士兵不敌败北,节节败退。屠奴犹如神助,乘胜追击,所过之处尸殍遍野,血流漂杵。不过短短半个月就吞下整个鹿州。   其他六州还犹豫着,没反应过来,再次收到关于鹿州的情报时,屠奴已经迅速又漂亮地打了场胜仗。   这下唇亡齿寒,他们是彻底慌了,赶紧召集兵力共同抵御外敌。   可这已经大颓的局势岂是说扭转就扭转的?   屠奴的铁骑就像只饿狠了个野兽,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北疆的版图,贪婪地狼吞虎咽,似乎永无休止。   北疆三州接连失守,大周军队的士气再衰三涸。   屠奴摩拳擦掌,已准备好了大干一场,不料傅谨之的及时赶到硬生生阻挡住了蛮族铁骑的步伐。   傅谨之是何等人物?   他之前在雁门关平沙匪、统三郡的赫赫战绩传遍大周南北,“玉面修罗”不论是在百姓心中,还是在士兵心中都是战神一般的存在。   更何况,傅谨之的父亲傅镇书乃是曾经镇守北疆大将,当年与蛮族交手数百回合未曾有一战落败,他的儿子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他统帅,军心一定,万般不惧。   屠奴的进攻遭到傅谨之带领下的大周士兵顽强的抵抗,连番进攻不成,倒让蛮族士兵有些一蹶不振。   营帐中,一将领灰头土脸跪地报告:“部落的士兵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跟文官不一样,傅谨之是武将出身,又是个年轻的新将领,以前从来没打过仗。末将、末将实在摸不清楚他的路数。”   屠奴大怒,一捶帅案,“何不痛快承认了自己就是个废物!他行兵布阵,都是傅镇书教的,现在《北疆兵略》已经交给你们传阅,怎么就摸不清楚?!”   将领将头垂得更低,“我等愚钝,请主君饶恕。”   “打了败仗,去问一问天神可肯原谅你!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将领哀哀大求,还是被四五人拖了出去,哭嚎声断在一声人首分离的闷响当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帐中只能闻见外面的士兵来回巡逻的脚步声。   整齐划一,训练有素。最强壮的马匹,最勇敢的兵士,屠奴为这一战倾尽所有,岂能输?更何况对手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此战尝败,他屠奴以后如何在草原上立足?   屏风后,传出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现在主君身边正是用人的时候,又何必非要夺人性命呢?”   “事后诸葛亮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单九震,这算不上睿智。”屠奴讥嘲道,“你真不同意,为何刚刚不开口?”   “出师在外,将有令,士必从。朝令夕改,你又如何为王为君?屠奴,夺下北疆三州的人是你,而最该恼怒的人应当是傅谨之才对。明明自己占尽了上风,何以要杀要剐的?反而显得不成器了。”   “风凉话,谁不会说?”   单九震道:“我既出手帮你,就不会看你一直打败仗。”   “你还有办法?连我的那些个智囊军师都拿傅谨之没辙。”   这人师承傅镇书,按说他纵然有千变万化,应该也逃不出自己父亲的兵法路数。现在《北疆兵略》就在部落的手中,怎么也能将傅谨之防个七七八八的,可这人与他爹分明就不是同一个性情。   傅镇书仗着大周兵强马盛,更讲究临军变阵。他与敌军面对面地抗争,可以神妙无方地去分割敌军阵形,能短时间内在战场上形成以多包少的局面,逐渐瓦解、击溃敌军。   傅谨之却不然。   他明明有强劲的兵力,却还是打得神出鬼没。这方你以为他入了埋伏圈,正准备上前收取猎物之际,他忽地就从侧翼突袭而来,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蛮族勇士接连吃了好几次大亏,枕戈待旦,夜不成眠,四处都加强了警卫,精神高度紧张。   面对屠奴的焦虑,单九震却坦然笑道:“他就是在虚张声势,为整军点兵争取时间。主君可以想想,他的每一次突袭是不是都如同隔靴搔痒?”   “你的意思是……?”   “他之所以虚张声势,就是想重振军心。”单九震眼色泛冷,“擒贼先擒王。”   “要杀傅谨之谈何容易?”   许久没有动静,屠奴望着手下展开的行军布防图凝神思索。   不多时,屏风后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黑袍风帽的人自然是单九震,她套满指环的手轻轻拢上身后女人的下颌,迫使她正视前方。   单九震乌珠子一样的眼睛冷冷的、没有任何情愫盯着屠奴,“派一列会汉话的士兵乔装成大周人氏,将夜罗刹送到北疆后方,她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到军营当中。”   屠奴愣在当场,进到屏风里头伺候的人分明是夜罗刹,可出来后这张脸却完全变了个模样。月牙眸子弯黛眉,巧笑盼兮,貌若春晓,是屠奴不曾尝过的绝色。   草原上的女人或英气或爽利,看多了千篇一律,如夜罗刹这般妩媚大胆的不少,可她却是容貌最出挑的一个,因而屠奴才对之爱不释手。   可眼前的这张脸却不仅仅是能令人喜欢,更能轻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夜罗刹轻轻眯起眼睛,“主君可喜欢?”   声音未变,屠奴一下惊觉。他到底还没到了色令智昏的地步,不禁赞叹道:“早知你们二位都是中原的能人异士,没想到还会这样的法术?”   “法术?”夜罗刹一笑,却也不做解释,口吻中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不屑,“这张脸也不过肖了六七分像。”   单九震给她口中塞了一粒药丸,没多久,夜罗刹连嗓音都变得清软柔和。   屠奴问道:“这是谁?”   “傅谨之的亲妹妹,傅成璧。”单九震冷冷一笑,“主君若是喜欢,他日宰了李氏皇帝,这个女人也会属于你。”   “一个女人无故出现在军营,傅谨之会相信?”   “这等易容程度偏偏不熟识的人还可以,骗不了他。但只要夜罗刹能进到营帐中,伤他个七分也就够了。”   屠奴谨慎地问道:“如果不成呢?”   单九震难得审视了屠奴一眼,轻笑道:“不必担心,纵然暗杀无效,在战场上也未必输给她。我出北疆之前,已经在鹿州存了些东西,只要主君能够取回,杀傅谨之不过早晚而已。”   “东西?”   “不知主君可曾听说‘傀儡阵’?”   “傀儡阵又是什么?”   “不单单是我方战死的士兵,即便是敌方,也能利用傀儡阵起死回生,为我军赴战杀敌。”   ……   临京迎来了一场隆冬的风霜大雪。裴云英肩披鹤羽大氅,踏雪而来,脚印深浅不一,行色匆匆,大步进入到段府中。   段崇听到下人传报,刚从房中出来,迎上满身雪花的裴云英。   裴云英刚想开口,段崇摇头示意他噤声,指了指房门,跨出步往八角门的方向走去。   裴云英会意,一时沉默没有说话,待同他走出了一段距离,裴云英才面色凝重地说:“北疆传来了公文战报。”   “说。”   “公文上言,小侯爷傅谨之遭到敌军暗杀,身负重伤。大周军队勉力迎战时,没想到对方通晓巫术,居然重新复活了沙场上战死的士兵,传说成‘阴兵借道’,诡异非常。也是因为这点,令我军斗志涣散,从内部逐渐溃散。”   段崇一下握紧了拳:“是傀儡阵。单九震的手笔。现在侯爷可有性命之忧?”   裴云英说:“尚且不明。” 第168章 误报   负伤在身, 生死不明。   段崇目光凝在战报上, 神色肃重,再问道:“世忠可有回信?找到乌都了吗?”   裴云英摇头, “还没有任何消息。”   他对此很担忧, 杨世忠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断了与京城的联系, 可现在的确好久都没传回消息了。   段崇见他行色焦虑,声音刻板, 似在安慰:“别着急,现在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是。”裴云英点了点头。   下人忙执了伞来给两人,雪花簌簌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裴云英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 犹疑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郡主?”   “不用。”段崇说。   “恩……现在朝廷对北疆战报都压得很紧,不怕走漏风声。”   说罢, 裴云英还想说甚么,嘴唇动了动, 最终也没开口。   这厢房中, 傅成璧遣了下人出去,自顾自拧了一方湿帕子,搭在半露的肩头,小心敷上一小块浅红的齿痕。   傅成璧坐在妆台前, 望着镜子里的牙印, 羞答答地自怨道:“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还是小孩子呀?咬成这样。”   重却是不重,傅成璧皮肤白, 显得可怕些,转眼也就消下不少了。她方才就说了傅谨之几句好话,段崇这货就醋起来,真舍得下口咬了,也不知是不是跟昭昭学来的。   眉眼游转间,她不经意看见段崇归来时挂到墙上的纸伞,想起外面正下着雪,随即唤了玉壶进来,要她拿伞给段崇送去。   玉壶说:“有外头一干奴才照应着,无碍的。”   傅成璧想了想也是,静着看了看手中的纸伞,兀自说道:“想起来他第一次送我的时候,就是撑得这把伞。”傅成璧抿唇笑了一下,又对玉壶说:“我想出去走走,外头的雪可都清扫干净了?”   玉壶说:“扫是扫过了,不过还湿得很。郡主身子越发重了,要是滑一跤可如何是好?”   “就在自家府上走一走,不会有事的。张神医不也说多动一动是好的么?”   “这倒是。不能老这样闷着,没毛病也闷出病来了。”   玉壶依言,忙着外三件里三件地给她套上,恨不能裹得严丝合缝,做全了御寒;又出门招了四五个奴才跟着,这才前呼后拥着傅成璧出了门。   她一路往中庭的方向走,一边看雪,一边去寻段崇。   段崇交代完了裴云英,就将他往府外送。   路上,裴云英忽地想起来一件事,“齐师父给六扇门带了个口信,他老人家也快到京了。”   “行。到时候烦你去接一接,送到这里来。老头子一到京城就不怎么认路。”这位不打招呼就来的本事,段崇现在还有点吃不消。   两人交谈着,在中庭时迎头碰见一女子,锦袍带刀,眉目清秀,正是虞君。   裴云英一皱眉,道:“不是说在府外等吗?”   北疆爆发战事之后,虞君就和裴云英一道回了京城。这日裴云英要来给段崇传战报,她执意跟来,裴云英这等聪明人,难道还参不透她的心思?可念在她是女人的份上,没将事情做得太难堪。   裴云英进府,让她在府外等候,本意是要提醒她懂得避嫌。谁料虞君不是太糊涂还是怎的,时至如今还死不了心……   虞君冷面不言,目光紧紧盯向段崇,好久才说:“对不起,是属下未能完成任务,才让东大帮闹出了乱子。”   段崇客观公正地回答:“与你无干,难防有心人。”   傅成璧由玉壶扶着穿过游廊而来,傅成璧遥遥看见段崇,正往前走了几步,却听一女子的声音道:“今日前来,是想以朋友的身份跟你讲一句话。”   傅成璧这才越过段崇看到虞君,一时顿住了步伐。   段崇和裴云英都是背对而立,唯有虞君瞥见廊下那一泓身影。   她拢起手指,愈发将刀柄握得紧,抿唇说道:“小侯爷重伤,生死不明,北疆七州朝不保夕。现在正是你崭露头角的时候,万不能错过此等天赐良机。   傅成璧听言心腔子抽疼片刻,脑子全然懵了,但很快就裴云英一声怒喝唤回了神。   “虞君!”   虞君眼眸中无惧,理直气壮:“二哥说不出口,自然是我要做这个坏人。反正我们也都走到这一步了,不在乎更坏些。”她抬头看向段崇:“现在唯有惊雷弓能挽北疆之倾,你到底要在京城待到甚么时候?等蛮夷攻入京城才要动手吗?!”   现在还是在府内,一旁都有下人,闹大了吵到后院去,让傅成璧不得安生。段崇难得维持着一副好商量的样子,说:“公事不应在这里说。”   裴云英扯住虞君的胳膊,“走了!”   “怎么?不敢让傅成璧听见?”虞君恼怒挣着裴云英的钳制,牢牢地看向傅成璧,“你可听清楚了?你哥要死了,能救他的只有段崇!你还要拴他到甚么时候?自私到甚么时候!?”   段崇回头见傅成璧远远立在廊檐之下,脸色雪白,目光茫然地看向这方。   段崇神色一变,盯回虞君的眼中几乎是戾气毕现,他对这人连一句话都吝啬再开口,两字啮噬而出:“送客!”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过去,握住傅成璧赛似霜雪冰冷的手,道:“怎么过来了?”   傅成璧恍惚回神,“……伞,你忘了拿。”   “今天不去宫里当差。”段崇说,“回房罢,天挺冷的。”   傅成璧低头小声“恩”了一下,夫妻二人偕伴离去。   裴云英松开了虞君,极冷地看着她:“满意了?”   虞君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府外:“我问心无愧,二哥不也觉得应当如此么?二哥陪着他一路走来,当知他在江湖上是何等人物?现在傅家就是他的枷锁,是牢笼,他本不该就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这与世间蝼蚁有何分别?”   “要是这个女人是你,你还舍得说这样的话吗?”   虞君当即应道:“不舍得,可我会将惊雷弓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裴云英不贪恋美色,对女人也谈不上怜惜,比起虞君,他或许更喜欢昭昭,因此说起话来也尤为毒辣。   “听起来真伟大,为国为民,甚至都愿意牺牲自己的丈夫。就算他死在沙场,你也可以守着他留下的荣耀过一辈子。”   “是。就算他的妻子不是我,只要不成为包袱和负累,我对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可傅成璧就是想要个听话的丈夫,把她拿宝贝一样供着就行,这样的男人岂会少了?又何苦要来害了段崇?她枉为大周郡主!也丢了武安侯的脸!”   “你有怨言?你算甚么东西?方才作为朋友,你已经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现在就连朋友都不是。”裴云英说,“寄愁想过甚么样的日子不是你能决定的。但凡他不愿意的事,谁又能左右得了?”   “我是真心为他好。”   “你是真心在自作多情。”裴云英一抚袖,翻身上马,“可惜虞老庄主为善一生,没能教好你。”   “我们至少是朋友。”   “朋友?你知道段崇师承何方么?”   “剑圣齐禅。”   “是千机门。”   虞君一怔,脚步僵在了原地。   裴云英见她色变,嗤笑一声,策马离去。虞君见到的段崇是踏在顶峰、统领武林的剑客侠士,这个人是个盖世英雄,性子沉稳冷静、赤忱崇善,虽然面上待人冷淡,实则温柔非常。这才让她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   杨世忠要是在,还有可能好好提点一下虞君别再招惹段崇,可裴云英实在没这个心情。   自作孽,不可活。   前线战报误传入京也不是没有的事,现在对于北疆的情况还没有明确的消息,谁都不敢咬定傅谨之现在到底如何。而虞君明知傅成璧怀有身孕,却还要故意说出侯爷负伤的消息,其心之歹毒,实在令人遍体生寒。   若这只是坏,却还有得救。但做出这样的事,还能说出是为段崇好的话来,可见已经无可救药。   ……   傅成璧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湿的石板上。   两人顾自沉默时,通常都是傅成璧打破僵局,可这次段崇鲜少地先开了口:“明月,小侯爷不会就这样轻易教人拿捏住。何况此次战报并非公函,真实的情况还得等军营的传书。”   “恩,我晓得的。”   “师父就在回京的路上,等他老人家到了,我即刻请命赶去北疆。”他知道再瞒傅成璧反而会让她更担心,索性将话坦白个干净,“单九震设下傀儡阵,寻常人一时半会难能抵御,可我师承于她,要破阵不是甚么难事。”   “真的?”傅成璧终于抬起头看向段崇,脸上苍白得跟个雪雕似的,唯有一双眼睛泄露出她是何等惊慌失措。   段崇点头,将她拥入怀中,“你信我。”   “我信的。”   傅成璧没有哭,在这样的关头,她总能无意中迸发出一种强力的韧劲。   在大长公主墓面对展行的要挟时是如此,赴蒲山成为徐有凤人质时是如此,与单九震对抗时亦是如此。   可这也并非全然是好事。这股子韧劲就像是一根弦,于无声无息中慢慢拉扯、绷紧,在人还未能注意的情况下,稍微拨动一下就有可能使其彻底崩断。   从前她靠着这种韧劲撑过了许多劫难,这一回显然是扯到了极限。   两个人走出去没多久,傅成璧一下紧紧抓住了段崇虚扶的手。   “寄愁,我疼……肚子、肚子疼……” 第169章 降生   天将暮, 苍穹暗黛, 段崇抱着她的手都是哆嗦的。玉壶听见她喊疼的时候,平日里记得东西都忘了, 脑子里空茫一片, 不知该做甚么。   段崇嘶吼起来, 可神智很清楚,“去后院请稳婆来!还有张妙手!快!”   傅成璧额上冒出涔涔冷汗, 腹部暴烈的痛楚犹如刀在翻绞,又或坠着千斤巨石,仿佛下一刻都能将她的身体撕扯烂。   “疼……段崇,我怕……”   “别怕, ”段崇脚步稳健如飞,狠狠压下慌乱, 维持住面上的平静,去贴到她汗津津的额头, “有我在, 你不会有事的。”   很快,稳婆子迈着小快步子赶来,做好准备,招呼着段崇将她放到床上。见段崇死攥着傅成璧的手不放, 稳婆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背, “段爷, 您松松手去外头等。有老婆子在,郡主一定会没事的。”   教段崇松开手比剥皮抽筋都难捱, 可他只能按照她的劝诫走出了房门。   段崇半袖淋漓,微微的温度却如火炙无甚区别。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白雪茫茫,进进出出的下人无一不神色紧张,热水、布巾、药罐子全都鱼贯而入。   这一日不期而至,尽管已经提前做好准备,却还是打了个措手不及。   张妙手很快由女学生扶着赶来,见段崇站在雪地里发愣,急声喝道,“愣甚么!还不到日子,怎么提前了?”   段崇半晌没答上来话。   张妙手看出他比谁都煎熬,胡乱安慰了几句,“行了,我神医的字牌不会砸在这里。”他转头吩咐女学生,“催产汤尽快备上,再拿一味乌根子烧熏醒脑,以防郡主昏过去。”   张妙手很快进到房中,门一阖,隐约传出他问询的声音。   纷杂的声音中,傅成璧细若蚊蝇的痛吟声断断续续,落在段崇耳中却十分尖锐,刀锋一样刮割着血肉。又是这方游廊,这让段崇想起马车发狂的那一夜,傅成璧躺在里头生死未卜,他却只能站在这里等,除了等,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这种无力感能够将人逼疯,哪怕是在千机门吃过多少苦、不分黑白到何种地步,段崇都未尝有崩溃的时刻。   许久,玉壶哆嗦着出来喘气,看见段崇就跪下低哭起来,“婆婆说是难产,郡主力尽了几次都不成。”   段崇一下攥紧了拳。   华英是第一个闻讯赶到的人,这地方已经乱了套似的,道上满地泥泞,血迹斑斑。   她远远看见段崇避开进出小厮的道,站在雪地当中,头顶枯枝积了层层梨花白,压得枝头沉甸甸的,最终滑落一下砸在他的肩上。   有个小厮捧着盆出来,快到华英面前不慎滑了一跤,温水洒了一地,浅红四流。小厮怕得哆嗦,忙朝着段崇的方向磕头,见段崇没有责怪的意思,这才赶紧爬起来收拾。   连华英都看得触目惊心,何况段崇?   华英看着他都不像是活人,更像个石塑。她走过去,劝道:“最好的接生婆和大夫都在,郡主不会有事的。”   段崇缓缓闭上眼睛,耳边细听风声和雪声。很久,他睁开冰珠子一样的眼睛,对华英说:“虞君呢?”   华英一时不明他为何突然提及虞君,“不知道,刚刚出东城查案子,碰上你府里买药的奴才,才知道郡主要生了,没跟虞君在一块儿。”   “在六扇门,请她来罢。”   “甚么?”   “去。”   华英还未见过段崇这般,戾气横生,森冷阴狠,与平时所见到侠客段崇大相径庭。他这样子分明恨不能杀了虞君才好……   华英暗下心惊,听令回到六扇门去找虞君。她怕事态不妙,想拉裴二哥一同前去镇个场子。   裴云英一听傅成璧早产数日,惊了一惊,又复坐回座椅当中,轻拍着扇骨道:“你让虞君自求多福罢。”   这下,华英才知道虞君又办了何等缺德事。她咬了咬牙:“她疯了不成!存了心要害人是不是?”   裴云英唤了几只信鹰子,几乎毫不客气地将虞君押回段府当中。虞君恼这些人无礼,又怨段崇竟教人如此待她,定然是傅成璧不知告过甚么状,才让段崇如此。   等被推着进到这方院子里,虞君看着这一片混乱不堪愣了一下。   段崇见到她,很快又移开了视线,甚么也不说,就这样等着。   虞君听见傅成璧的痛嚎声以及稳婆催产的呼喊声,这才知道出了事。   可眼下是甚么意思?段崇让人将她押到这种地方,想做甚么?   她踉跄着走过去,紧紧盯着段崇,质问道:“你教我来做甚么?”   “你不该多嘴。”段崇撂下这句话,一直沉默,可他这样的态度足足将虞君逼疯。   她眼里闪着泪光:“怎么?我只不过说了真话,这也要怪到我的头上?你让他们押了我来,是不是想着如果傅成璧死在里头,就让我给她陪葬?!”   段崇说:“你怎么配?你是罪有应得,可明月她没做错过任何事……”   虞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段崇,很难想象这样的话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你怕吗?”他走过来,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有甚么好怕的?怕死?段崇,你别小看了人!”   段崇一把扼住她的喉咙,缓慢又狠地收紧。虞君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张不过咫尺的面孔,却觉得十分陌生。她的喉咙很痛很痛,这只手就像铁钳似的掐得她难以呼吸,窒息感就如同海浪将她淹没……   对死亡的恐惧一刹那全部涌上眉宇,她开始怕了,开始挣扎,任何搏击招式在段崇面前毫无作用,她的反抗都被牢牢钳制下来。   “放……!魁……君……”   “段崇!”华英赶到就见这副场景,吓得赶紧上前抱住了段崇的手臂。可这人就如山般不可转移,任华英用尽力气都无法令他松开半分。   终于,死亡濒临而至,就在虞君就差一口断气的一际,就在华英准备抽刀的刹那,段崇蓦地松开了手掌。虞君剧烈咳嗽着,一下咳出一口鲜血,眼前泛黑,失脱力倒在雪地当中,身体冰冷得与这满地污雪并无两样。   华英的刀才刚出一寸,又被段崇冷不丁地打回了鞘。   “放心,我知道分寸。” 段崇重新走到覆雪的枯枝底下,“可如果明月有事,她一定会死。”   虞君听他这句话,浑身都冷得颤抖起来,唇色苍白,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个人,连用何种力道才能将人扼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会是甚么样的人?他不急于将人杀死,却实实在在地让对方体会到死亡的滋味,喜欢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这会是甚么样的人?   虞君想起裴云英那冷冷一句“千机门”。   她不信,她父亲最恨邪魔歪道,虞君也是,对于当年在江湖无恶不作的千机门,想必任何有一点良知的人都会对其恨之入骨;但段崇却是正道的脊梁骨,是江湖人人敬仰的侠客英雄,是驱逐苗教、迫得千机门销声匿迹的统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千机门有关系……?   可她现在又不能不信,他杀人的方式绝非正派可以习得的。   时间将人放在烈火上烤炙,无一刻不是煎熬。   傅成璧足足熬了三个时辰才开了宫口,痛苦的叫声一阵叠着一阵,额上滚汗,她已经分不清是骨盆还是腰腹,只感觉浑身都在疼。泛白的手指死命揪着被子,尽力保持清醒,按照稳婆教她的话去做。   稳婆揉推肚子,大呼一声:“郡主,用力!再用些力气!”   剧痛如巨浪翻涌袭来,傅成璧咬紧牙关,痛吼声从齿间挤出。她深吸一口存足力量,拼尽全身仅剩不多的力气迎接疼痛,那孩子就好像是她身体里的一片灵魂滑脱而出,撕裂似的痛楚过后,傅成璧眼前蓦地全白,耳边是玉壶和稳婆惊喜的呼声:“有了!有了!孩子出来了!”   紧接着,脆生生的啼哭又响又亮,穿透了窗户和满夜里沙沙的雪声,将沉浸在夜里的段府都唤得清醒。   一干守在外的奴才磕头拜天,喜极而泣。   虞君瘫软在地上,已经冻得身体发僵。扶着她肩膀的华英深深松了一口气,不仅是为虞君,更是为傅成璧。   立在窗下的段崇,闭眼笑了一声,仿佛他亲身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再度睁开眼睛时已全然发红。华英走过去推了他一下,才发觉他浑身都凉透了,她说:“别愣着了,快进去看看。”   进来时,张妙手正在外间洗手,拧了湿帕子擦汗。熬这些个时辰,对于他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实在不好受,中途没感觉,这会子全松下来,腰都疼得快直不起来。   段崇让他的女学生先扶他下去休息,待歇好了再来看孩子。   里间已经收拾得干净,胞衣与产褥一并整理好交给了稳婆。小孩子包得暖暖和和,已经清理过鼻子和嘴巴,现在正好好地同他的母亲一起躺在床上。   稳婆喜上眉梢,见了段崇就行礼,“段爷大喜,母子平安,郡主诞下的是个小少爷。”   “谢谢……”段崇还愣着,好久才说道,“赏,赏百金。”   稳婆一下乐开了眼,“多谢段爷。”她见段崇犹疑着不敢上前,就提醒他道:“您现在可以看看郡主和孩子了。郡主体虚,产后更应小心忌风。”   “好。”   傅成璧精疲力竭,方才喂过一剂参汤,这会儿才堪堪醒来。小孩子就她身边躺着,一个劲儿地在哭。玉壶坐在床边,流着泪笑道:“奴婢就说老侯爷和长公主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郡主和孩子的。”   一旁还守着平日里服侍傅成璧的几个嬷嬷,也纷纷给她道喜。   “段爷。”   一干人看见段崇走进来,行礼唤道。   段崇在外头暖了一暖才进来,怕带风,连脚步都不敢走快。傅成璧齐眉戴着黑色围额,衬得一张小脸愈发苍白,可是眉眼是温柔的,带着轻轻的笑。   她声音有些哑,“看到你真好。”   段崇难掩泪意,闭上眼去亲吻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又极致深情,从此中索求着温暖,一遍一遍地确认着她没事。傅成璧轻声哄道:“你也看看孩子。”   段崇看了眼裹成包子的婴儿,听他清亮亮地啼哭不断,贴着傅成璧的手不住地说道:“谢谢,谢谢……明月,你真厉害,你……你真了不起……!”   反反复复,唯说了这三句话。傅成璧含着泪笑起来,娇骂他真傻。   ……   北疆饮马冰河,营地驻扎在岸边雪林之后,此事正值夜天,火光映照云霄。   来回巡逻的士兵将整个营地严守得密不透息。兵马和斗志皆在,没有任何溃败的迹象。可北疆的百姓都知道傅谨之带领的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再这样退下去,不出三个月,北疆七州将会全部失守。   帅帐当中,傅谨之刚刚褪下银甲,交给士兵拿下去清洗。此时他单单穿了一件白襟长袍,披了个黑羽氅,端身正坐,凝神听部下汇报。   “侯爷负伤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也派了信鹰子回去给郡主报平安。当务之急是找到破解傀儡阵的办法,外面传得玄乎之玄,甚么‘阴兵借道’、‘冤魂索命’的流言都起来了,给百姓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军中如何?”   “跟军中上下都已经解释过傀儡阵的机巧之处。将士们倒不是怕这个,最怕的就是在战场上……他娘的,屠奴这是在逼着将士们往自家兄弟的尸首上动刀!傅帅,连个全尸都保不住,那些死去兄弟的英魂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他一言,老泪纵横,捂脸恨叹了几声。   傅谨之温和的声音中有深沉的力量:“我会尽快想出破阵的方法。”   交谈间,风雪随着掀起的帐帘子袭卷进来,很快就被掩下。走进来的人浓眉怒目,身材高大,不是杨世忠又是谁?   杨世忠出现在军营的原因,还得从驿站中蛮族使团遇袭当夜开始讲起。   当时杨世忠被段崇派往鹿州,监视使节团的一举一动。晚间逢蛮族人寻欢作乐,杨世忠见没甚么大事,就转去吃了口酒暖身。不成想回来就见驿站烧起了熊熊烈火,里面有两派人打得不可开交,血肉横溅。   他眼见情势不妙,即刻扯了马来闯入驿站当中。夜空中带火的箭镞划破长空,齐齐射向一个年轻的身影,杨世忠也顾不得救得是谁,挑开长枪将流箭尽数挡去,拎着那个少年的领口就给提上烈马!   将少年提上马,杨世忠定睛一看,这人骑装锦帽,戴有狼牙项链,不正是蛮族王子乌都吗? 第170章 暗杀   杨世忠眼见一股不知名的势力疯狂屠杀使节团的人, 大道情势糟糕。蛮族使节团要是在大周疆域内出事, 岂非要挑起双方祸端了?杨世忠再顾不得其他人,将乌都往怀中一揣, 策马狂奔离去。   他带着乌都, 遭到一干人的秘密追杀, 这帮人显然不是来救乌都的,而是来杀他的。   两人没有办法, 只能东躲西藏的,先保住性命。   蛮族与大周叫板时,杨世忠真是急了眼,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将乌都送还。不想暗杀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一时缠住了杨世忠。   杨世忠双拳难敌四手,枪都折了半截儿, 身上也连中数刀。   他拼命护乌都藏进一间破庙内,两人算是福大命大, 堪堪躲过一劫。   他因耗尽力气而陷入昏迷当中, 半睡半醒间,还怕乌都会趁机跑了。可乌都自个儿都害怕得不知所措了,拿杨世忠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哪里还会跑?   两个人就这样硬生生地挺过了难关。   紧接着蛮族和北疆的战事爆发, 杨世忠带着乌都乔装打扮成平民百姓, 随着大周军队的步伐被迫一步一步回撤。   期间, 杨世忠没办法及时通知到六扇门,但他料定北疆战事一旦爆发, 傅谨之必定会亲赴边关。傅谨之是他唯一可以信任并且有能力保护好乌都的人选,杨世忠能做得只有等。   不出所料,傅谨之很快率兵赶到,压住了前线屠奴的攻势。   正当杨世忠盘算与傅谨之取得联系时,却碰见了个意外之喜。   城楼中有个守门小兵与杨世忠算是故交,杨世忠带着乌都躲避追杀,就是拿这人当得掩护。   这夜里,守门小兵有一次匆匆回来取落下的令牌,收拾的时候跟杨世忠说道:“杨哥之前不是在京城当差吗?可听说过武安侯府的郡主么?”   杨世忠点点头,但不敢将身份表明地太直接,只是说:“见过几次面,怎么忽然提起她了?”   “奇了怪了,你说这好好的千金往这种地方跑甚么?现在北疆到处都乱得很。”   “你是说郡主到北疆来了?”   “是呀,来见武安侯。兵长已经派人去军营通知了。哎,你之前不是也说想见侯爷吗?”   “这不可能!”杨世忠当即反驳道,“那她身边可还有其他人?是怀孕的女人么?”   这守门小兵奇怪道:“是啊。不过你怎么大惊小怪的?”   怎么能不大惊小怪?别说傅成璧现在还怀着身孕,哪怕是没有,段崇也绝不会让她一个人来到这里。   杨世忠不好明言,提醒说:“现在两国交战,最怕有人浑水摸鱼,潜到咱们军营中去,你可别随随便便就放人进城。”   守门小兵拍拍他的肩膀回答道:“你放心,侯爷的军队驻在本地,城楼上当然有他的亲兵护卫监管。这人之前也见过郡主几面,亲自确认过身份,就是她。”   杨世忠被噎了一口,但还是没能打消疑虑。他想了一会儿,对他说:“兄弟,你留下,帮我照看好我那侄儿。我这就去军营会见侯爷。”   “我这还得回去报道呢……”   “这小子身份尊贵,护住他以后有你升官发财的时候。”杨世忠披上黑色披风,又提了长枪过来。乌都藏在堂屋的帘子后,露出一只眼睛打量杨世忠。   杨世忠喝了一句:“在这好好待着!别乱跑!否则出甚么事就别怪我了。”   乌都愣愣地点了下头。   杨世忠知道这小子怂得很,没胆子往外头走。他现在是在大周的地界,连汉话都说不利落,百姓正对蛮族恨得牙根痒痒,乌都敢跑就是去送死。   交代好乌都的事,杨世忠提枪就往军营赶。   这刚刚看到军营,就看到“傅成璧”一行被军队的士兵挡在营外,接受盘查。女子头戴帷帽,身材窈窕,轻扶着腰身,一手撩起帽纱来,面前的士兵不敢直视,跪地抱拳敬了声:“参见郡主。”   按照规定跟随的护卫一律不得进入军营,他们只恭恭敬敬迎了“傅成璧”进去。   杨世忠借着火把远远一打量,这“傅成璧”同样是大腹便便,一举一动都神似原身,可杨世忠确定她绝非本人。   随行的护卫当中无一是他脸熟的,四下求寻还不见段崇的身影,这可就太不正常了!   杨世忠将枪立下,从靴中抽出一把薄刃。熟悉过四周巡防的情况后,他以夜色作掩饰,巧妙地绕过层层守卫,轻而易举到让他有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错觉。   他暂时想不了那么多,循着簇拥“傅成璧”而去的士兵游潜到帅帐周围。   杨世忠沉着呼吸,浑身绷紧,一下握住薄刃蓄势待发。此时夜浓得像墨,他探头望过去,“傅成璧”刚刚踏入帅帐中一步,迎头冲来一柄银枪,刹那间将她头上帷帽挑开。   随银枪而至的赤袍将军手握住枪柄,将枪锋硬生生拉停,牢牢稳在“傅成璧”面前。   眉眼一抬,一刹那间的相似,令傅谨之错生出片刻惊慌。夜罗刹避也未避,几乎就在傅谨之恍神当时抽出一截骨鞭,往他面门上抽去!   傅谨之弯身一避,枪出如龙,朝夜罗刹腰腹间冲穿而去。夜罗刹大抡回骨鞭后撤,身后已经教四面八方涌来的士兵堵住了后路。   夜罗刹冷冷一笑,弓步立身,将自己腰腹间的囊鼓之物解下,扔至一旁。她讥讽道:“还以为你对傅成璧有多在乎,原来也并非是杀不得的。”   傅谨之持枪对向夜罗刹,“冒牌货也敢来诓骗本侯?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教本侯看看你这张皮下究竟是人是鬼!”   说罢他跃身而上,枪锋光星四溅,震碎夜幕。他与夜罗刹一枪一鞭,皆为长兵,不同在于一柔一刚。傅谨之枪法承袭傅镇书,刚猛威烈,与夜罗刹对峙岂会输阵?   夜罗刹脚步退移,扬鞭大挥横扫。傅谨之反守为攻,熠熠银枪挑准一节,旋绕而转,将骨鞭死死缠在枪柄上。势未退却,紧接着迎风冲夜罗刹穿去!   杨世忠对招式过目不忘,见夜罗刹使出此招,当然知道她有意留下破绽,引傅谨之上前。   杨世忠大呼:“侯爷小心!”   提气纵上前,可眼见为时已晚,夜罗刹暗催掌力,侧身避开枪锋,往傅谨之肩头狠狠打去!杨世忠大叫不妙,她指间流溢锋芒,暗藏毒针,若真入肉,傅谨之必死无疑。   正在此时,局势瞬息万变,夜罗刹此一掌打过去本有十足十的把握,谁料傅谨之竟似早有准备,掌所至一虚,夜罗刹难能收力,一跤跌上前,踉跄好几步。   傅谨之游步转身,展枪,以臂驱枪狠厉横打在夜罗刹的侧腰上。   夜罗刹本就躲闪不及,腰腹吃痛,滚地不起,歪头哇地一口吐出鲜血。   杨世忠一下制住夜罗刹,卸了骨鞭,将薄刃处抵到致命的喉咙处,“别动!”   夜罗刹定睛看是杨世忠,呸了一口血沫子,又恶狠狠地盯向傅谨之:“你怎么能……”   傅镇书的枪法胜在刚烈,也输在刚烈,以她的本事必能逼得傅谨之使出“回马枪”和“穿龙枪”,方才傅谨之使出这招穿龙,夜罗刹早就研究过如何拆招,可傅谨之又怎能识破?   方才的招式,出招入式却很像段崇。   傅谨之威然一笑,将银枪立地。   早在西三郡时,他就将傅家枪教给了段崇。要说段崇乃是人人敬奉的剑中高手,当真非浪得虚名,他对各门武学融会贯通的能力,实在高超非凡。   当初两人切磋,段崇就发现了穿龙一式中巨大的破绽,傅谨之从此也多加警惕防备,面对夜罗刹这招自然临危不惧。   傅谨之当然没兴趣将这些说给夜罗刹听,招呼士兵将她捆起来,“押下去审!审到她说为止!”   待士兵把夜罗刹押了下去,杨世忠才掸着武袍起了身,上前来给傅谨之拜礼:“小侯爷。”   傅谨之认识他,算作六扇门的副统领,却也没着急让他起身,而是意态悠悠地打量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是在质问他私潜军营的罪么?杨世忠慌了一慌,赶紧将来意表明,并且道:“还请侯爷势必保护好乌都王子!”   于是乌都王子就被接到军营当中。现下两国开战,傅谨之总不会像杨世忠那样拿他当祖宗供着、护着,直接扔到单独的营帐中软禁起来,限制出入自由。   乌都恼得厉害,天天大嚷大叫。他那么相信杨世忠,没想到杨世忠居然背叛他,将他送到敌军将领的手里。这厢刚刚闹过一轮,打翻了饭碗,将帐子里能砸的都砸了。   傅谨之吩咐,砸了就不再送,饿着就成。   杨世忠念及他始终年少,方才跑去营帐中安抚乌都,让他要识时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   风雪未停,杨世忠赶忙将帐帘子掩好,捂着手背上的牙印子发牢骚,“这个狗崽子!天生的白眼狼,就不该救他!”   傅谨之一笑,“又被咬了?”   杨世忠甩甩手,“可不么!下次再打仗,就把这小子送还给蛮族,咱们军营也不供着祖宗。”   傅谨之说:“战事未起之前送回去还有点用处,现在晚了。屠奴此次进犯大周,倾尽全族之力,非胜不能回头。把乌都送回去求和?按照屠奴的性格,他会留下乌都?”   杨世忠脸僵了僵,“屠奴总不至于杀了自己的儿子。”   “他有十七个儿子,少个又如何?”   “这群野蛮人!”杨世忠愤愤道。   傅谨之促笑一声,“大周有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带过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傅谨之又问杨世忠:“夜罗刹可招供了?”   “夜罗刹不是寻常女子,狠起来跟单九震一个样,连命都不要。”杨世忠想起近来的战况,担忧地问道,“现在我们手中有乌都和夜罗刹两个人质,是不是可以跟屠奴谈一谈条件?”   “两个现在已经是废棋了,不足以震慑蛮族。”傅谨之说,“论行兵布阵,屠奴不及本侯。他手中的王牌是单九震的‘傀儡阵’……唯有找到破阵的方法,本侯才能跟屠奴谈条件。”   杨世忠说:“可请魁君前来助阵。”   傅谨之皱起了眉,“何解?”   “实不相瞒,魁君从前是单九震的亲传弟子,同样也是她的义子。当年单九震只将这‘傀儡术’的绝活传给了魁君一人。只要能找到阵法当中的母弦,就能使其顷刻间瓦解。” 第171章 安乐   傅谨之勾了勾唇, “哦?他还有这么一手本事?”   杨世忠嘿嘿一笑, 回答道:“我还以为侯爷会先奇怪,魁君跟单九震的关系呢……”   这时, 士兵捧着盔甲进了帅帐。傅谨之扯下大氅, 张开手让士兵帮忙穿戴上盔甲, 回道:“有甚么好奇怪的?妹婿的能耐,本侯还是见识过的。如果他愿意回千机门, 让那帮人认爹都成。”   “……”   杨世忠怎么听着这语气还有点骄傲呢?   有将领进来禀报:“侯爷,派得探子回报,蛮族傀儡阵已经连夜布下。这次是攻,还是撤?”   “撤退中留下的暗兵都埋伏好了?”   “是。部分民兵假降, 已经做好里应外合的准备。”   傅谨之一笑:“再撤就要到家了,带着尾巴回去, 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   将领大喜,抱拳洪声道:“是!”   杨世忠接过士兵手中的头盔, 追问了一句:“可用我通知魁君么?”   “段崇在京中, 才能镇住睿王那尊恶煞。且不急,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说。”   傅谨之接过头盔戴上,抬起深黑的眼睛望向浓夜中闪亮的星子。吹醒睡梦的号角震人心肺,傅谨之枪指云霄, 喝道:“攻——!”   ……   北疆金鼓连天, 才守得临京城中一片歌舞升平、安居乐业。   傅成璧诞下麟儿之后, 就让段崇为孩子取个乳名。在段崇眼中,这小灾星与昭昭是一个等级的, 随口道:“家中既有个昭昭,缺了只‘昏昏’,这不就来了么?”   傅成璧气得直笑,又拿他没辙。   先前说好孩子姓傅,又让哥哥取名,到底是欠了段崇些甚么,于是傅成璧也没反对,唤了这孩子叫“昏昏”。   傅谨之在北疆守卫边关,而傅成璧在京城诞下了小儿子,文宣帝当然十分看重。国师为昏昏占卜,断其为大周福瑞,于是昏昏更得圣心,连日里的赏赐未曾断过。   这天,惠贵妃领着言恪亲自到段府上探望傅成璧。随来一干禁卫军抬来金玉喜礼,由首领太监宣读圣旨,封昏昏郡王位,于成年时加爵,婚后可择立郡王府。   房中,言恪正趴在床边好奇地打量昏昏,叹道:“真漂亮。他的眼睛像璧儿姐姐。”   傅成璧半倚在软枕上笑他:“昏昏还小,现在能看出甚么来?”   惠贵妃坐在床边,不住地拿着小老虎逗昏昏看来看去。小孩子早产了一个月,却像他父亲一样生得身强体壮,眼睛跟两颗黑溜溜的葡萄珠子似的,又亮又有神,循着小老虎四处打量。   “我们昏昏真厉害,一下就找到小老虎啦。”惠贵妃笑盈盈地往昏昏的小脸上贴了贴,又对傅成璧叹慰道:“真好,你在西三郡成婚才几年,这一转眼孩子就已经出生了。等这仗打完,谨之从北疆回来,一切都圆满了。”   想到哥哥,傅成璧垂下眼,低低“恩”了一声。   “他抓住我了!”言恪一喜,忙让傅成璧和惠贵妃看。昏昏的小手就只能容得下言恪的一只食指,无意识地攥着,摇摇晃晃。   言恪道:“姐姐,以后你让昏昏进宫陪我顽儿!我可以教他打弹弓,我弹弓打得可厉害。”   惠贵妃笑斥道:“眼见就要到成婚的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言恪愣了一下,似乎在想些甚么,许久未做声。   惠贵妃问傅成璧:“名字可曾想好了?”   傅成璧轻声道:“先前说好的,等哥哥回京,请他给孩子取名。”   惠贵妃说:“你放心,这一战不会太久,最晚开春,谨之肯定能回来。”   “我听说他在边关负了伤,不知娘娘可曾听说?”   惠贵妃疑道:“听谁说的?从未有战报公函传回京。”   她想傅成璧身边左不过几个下人,又不知是谁听了外头的话就到主子跟前儿嚼舌根。   惠贵妃目色陡厉,看向一旁服侍的玉壶,不怒自威,“你服侍郡主,又是如何做事的?甚么讹传都敢跑到这府里来?”   玉壶赶忙跪下,也不辩解,认错道:“是奴婢失职,请娘娘责罚。”   正当傅成璧想要为她解释的时候,躺在襁褓里的昏昏哭着吭了几声。   惠贵妃转了心思,赶忙拿起小老虎哄他顽儿。昏昏方才小脸都皱成一团,眼见就是要哭的模样,这下忽地不哭了,又睁着黑眼珠看。   惠贵妃轻叹一声,温笑道:“这孩子不让凶。”   她未再苛责,让玉壶起了身,又安慰傅成璧道:“现在走南闯北的人多,口口相传,甚么话都会变模样。你莫听,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昏昏,谨之很快就回来的。”   傅成璧说:“是,娘娘。”   言语间,小孩子精神不耐,很快就困了过去。转眼就到了惠贵妃要摆驾回宫的时辰,她领着言恪,没让傅成璧起身,由一干下人恭恭敬敬地跪送着,一行人马游龙似的出了府。   入夜时,昏昏才醒,傅成璧刚刚给他喂饱奶,前院就传段崇回府的消息。   这日却与往常不同,一起随来的还有齐禅。   齐禅比段崇还先一步,脚步大剌剌地迈进来,裹着白袍,腰间挂剑,丰姿清癯,依然是风骚的老样子。   他刚进门,抬手抽了抽袖子,大喊着:“丫头啊——!傅丫头!”   段崇一个箭步上前,拎住齐禅的后领子,将他从门槛内揪到门槛外。   齐禅一副“反了你了”的模样瞪向段崇:“干甚么!”   “……敲门。”   “哦,是。”齐禅一拍脑袋,嘿嘿笑道,“敲敲敲,这就敲。”   齐禅当着里头两个小婢子的面,又将门拉上,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门,再开,这出来迎得就是玉壶了。   玉壶笑着给齐禅屈膝行礼,“齐师父!您来啦,郡主可日日盼着您来呢。”   “我就知道,傅丫头比这小子不知贴心多少。”他掸了掸身上的尘,随段崇迈进外间,眼睛左右寻了一圈,才跟着玉壶进到内间去。   “剑圣师父。”傅成璧甜甜唤着,正要从床上下来。齐禅伸手接着正要说不用,段崇还快一嘴:“不用下来,躺好。”   齐禅这会儿也不跟段崇计较这些,看着襁褓中裹得跟个小粽子似的婴儿,灰暗的眼睛一亮,迈着碎步都跑床前去了。   “哈,这就是寄愁的崽儿么?怎么这样丑?长得跟他爹似的。”   段崇:“……”   傅成璧一下笑出声来,揶揄地瞧向段崇。   玉壶也是哭笑不得,给齐禅搬来一个圆凳,请他坐下。她气笑道:“齐师父说得这是甚么话?刚出生的小孩子都长这个样的呀!而且小公子已经是京城里百八十个小孩子里最好看的了。”   齐禅说:“那得多感谢傅丫头,关键时刻拉了一把。不然小孩丑,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傅成璧笑得狡黠,道:“没事呀,我不嫌的。”   齐禅哈哈一笑,眨着眼睛说:“所以说得多感谢感谢你嘛!”   段崇撑不住了,压低声音问:“您就不能少说两句?”   “为师就跟傅丫头说话,你嫉妒了呗?”齐禅无情戳穿他,“你不就是想让为师表扬表扬你吗?行,你有崽儿了你最厉害,成不?”   段崇头有些疼,无语凝噎。   齐禅又把视线放回到昏昏身上,说:“嘿嘿,真可爱……崽儿,你叫甚么?我是你剑圣爷爷,来,喊个剑圣。”   傅成璧说:“还没定名字,寄愁给取了乳名叫‘昏昏’。”   齐禅哼笑了一声,道:“不用说也知道是他。他没正经念过书,没文化,你别嫌弃他。”   傅成璧继续附和道:“不嫌的,不嫌的。”   段崇幽幽看了一眼傅成璧:“明月。”   傅成璧吐了吐舌尖,赶忙将视线避开,又问齐禅说:“剑圣师父甚么时候到的?”   “刚到。就在六扇门喝了口茶,段崇就给我请来了,非让我看看他儿子长甚么样。”   段崇耳根发红,神情却正经,驳道:“是你自己要来的。”   “别不承认。在我面前晃悠半天,憋出来一句‘明月生了个儿子’,那我又不聋,还能不明白你想说甚么?天知道你高兴得都快窜上去了。”   傅成璧拿眼睛意味深长地瞧他。   “我没有邀请的意思。”   齐禅懒得跟他打口水仗,又转过去看孩子,哄道:“昏昏啊,你爹害羞,不敢承认。他喜欢你喜欢得很。爷爷看你这骨相随你娘,这可就有福了,以后大把大把姑娘喜欢你。”   段崇一本正经地斥道:“你别教他,他也听不懂。”   “既然他听不懂,你管我教甚么呢?”   段崇气短,没再说话。   半晌,他想起来怀中的信封,取出交给傅成璧看,“这是侯爷写来的家书。所谓重伤只是诡缓之计,他在北疆一切平安。”   “真的?”傅成璧一喜,取过信件细看,见上头果然是哥哥的字迹,悬着多日的心总算回落下来。   听到“北疆”二字,齐禅眉目凝了凝,望了一眼昏昏,片刻后起身说:“嗐,你看我这半身土就来了,脏得很,也不敢招昏昏。傅丫头,你先歇着,我让寄愁带我逛逛园子去,回头再来看你。”   “好。”傅成璧点点头。   傅成璧让玉壶为齐禅准备一间厢房,另外备上沐浴的物什和换洗的新衣,又令厨房做了些可口的饭菜,配上美酒招待。   齐禅这厢领着段崇出去。两个人的身影行在冷冷的月色当中,脚下的路仿佛越走越长。   段崇将麒麟大氅解下,给齐禅披上,刻板地说:“冬夜里冷,你在京这段时日要多注意御寒。”   齐禅嫌弃地推托了几次,拗不过段崇,最后老老实实裹起来。   他吸了几口冷气,揉着发痒的鼻子,不似方才的不正经,他语气苍苍而深缓,问道:“寄愁,你还记得当初为何想要入朝为官么?”   段崇老实回答:“姜阳长公主曾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没走出几步,齐禅停住脚,望了一眼悬在中天的月盘。半晌,他转头看向段崇,说:“来京之前为师去了一趟乾正台,将惊雷弓给你取来了。” 第172章 别离   段崇默了一会儿, 问他:“师父是希望我去北疆?”   齐禅摇摇头:“该怎么做, 不是问我,而是问你自己。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之前为师下严令要你封了惊雷弓,是怕你以后走上邪路歪道,酿成大患。”   段崇想到了柯宗山,目光有些发黯, “人生可以重新来过,这是师父教给我的。”   “为师不是不信你, 是不信自己能教好你。你看我……”齐禅张手, 在段崇面前转了一圈, 活似个老顽童,“靠谱么?”   “还行。”   齐禅挽手一个剑鞘抽到段崇的背上,“我就谦虚谦虚!”   段崇缓缓点头道:“已经很靠谱了。”   齐禅得意一笑,“傻小子。”   段崇低头思量片刻, 终是决定开口问他:“从前师父查过我的身世, 一直没有结果吗?”   “实在难。千机门的鹰犬大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找起来当然不容易。”齐禅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齐禅此人向来不怎么会说谎,段崇知道他说得都是真话。他坦白道:“之前在三清观对上柯宗山,他说我是他的亲生儿子。”   齐禅一早知道三清观发生的事, 可莽一听这话也不免怔愣了一下,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柯老贼还真是甚么话都敢说,他也不害臊?!我都替他脸红。”   “如果他说得是真的呢?”   “我还说我是你亲爹呢, 你信吗?”齐禅揶揄地看他,段崇眉头紧皱,似乎对此事耿耿于怀,难能疏解。齐禅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行了,是真是假又有何妨呢?为师问你,你是他儿子,然后呢?回千机门去,不要傅丫头啦?也不做魁君啦?”   段崇沉默不言,他能毫不犹疑地做出选择,不用说出来就能做出的选择。   齐禅当然知道他的回答,“这不就成了!真假都无所谓的事。”   段崇迷茫而恍惚,齐禅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神情,却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上回还是在他少年时,为救人而杀了十几个海盗,他看着满手鲜血,就是眼前这副样子。   段崇之所以迟迟未动惊雷弓,是怕对不起天下人,也怕落入柯宗山的魔障当中。   他自问并非圣人,也有控制不住贪欲的时候,在明月身上就是如此。如若柯宗山的狼血果真在他血脉中沸腾着,当触及至高无上的权力时,他可会像他一样迷失本性?   纵然段崇心坚,也不敢轻易尝试。他比谁都怕犯错,怕再成为罪人。   齐禅烦躁地挠挠头,他烦段崇遇事总是先反省自我的毛病,又觉得他能如此躬身审视自己的性格很是宝贵。   齐禅喝道:“随来!”   说罢,齐禅一抬手,剑鞘横翻,他一个箭步上前,褪鞘出剑,手挽花影,三分随意却也啸着剑气,扫得梅枝上积雪簌簌而落。   他对段崇扬眉道:“寄愁,为师今天再教你一招,看好!”   齐禅手起剑式不经雕琢,乃是起兴后任性喷薄而出,看似无形,实则有意。随月,随梅,随雪,快活至极,逍遥至极。   剑如狂风,身若奔云。   齐禅一个弓步指长空琼月,又于撤步回身时,剑使游龙穿山,剑指之处自任东西,剑法炉火纯青自不必说,剑意却将世间一切痴痴怨怨尽付幻空。   齐禅收剑立身,仰着下巴,“看明白了?”   剑中唯有一句,人生得意,莫问前尘。   段崇缓缓点了下头。   齐禅不正形地笑起来,与方才使剑之人大相径庭,当真如他的剑一般随性随意。他招招手让段崇跟上来,“走着,给我下碗面条去。我看你这日子过得挺美,这次面上头给我卧俩鸡蛋,葱花香菜都要。”   段崇温顺道:“好。”   ……   翌日,齐禅就当着傅成璧的面,将惊雷弓拿给了段崇。   弓身之大,胜比半人。弓臂乃由银泽玄铁所制,中部与两端以黑色精钢锻造,弓弦是韧性最强的兽筋,拉力远不是寻常弓箭能及。惊雷弓所配穿云箭仅三支,此箭配上此弓,弓强力猛,传说射程可达千里,百里内可穿碎金石。   齐禅说:“丫头见过寄愁射箭没有?”   傅成璧想了想,“没怎么见过。”   “等战事平定了,有机会到草原上走走,也让寄愁给你亮亮眼。”齐禅吹嘘起段崇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当年我们爷俩去草原上游历,寄愁同屠奴手下第一勇士比试过箭术,那叫一个好看!屠奴还愿意奉上千金,希望寄愁能留在蛮族为他效忠呢,香饽饽似的。”   傅成璧歪歪头,弯起眼睛看向规规整整站在一旁的段崇,“这样厉害的呀?”   段崇对上她笑盈盈的眸子,耳朵倏尔发烫,愣着点了下头,根本不记得“谦逊”二字如何写。   傅成璧笑得更甜,“那是要看看的。”   齐禅再问道:“你可听说过这把惊雷弓的来历?”   “寄愁讲过的。”傅成璧说,“可当真如此神奇?仅凭一张弓,那些人宁可连命都不要,也愿意追随惊雷弓的主人?”   齐禅倒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回道:“古人曾言,‘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此豪情壮怀,便是江湖辈辈相承的‘侠心’了,不能忘,也不敢忘。”   傅成璧一下听出了齐禅的弦外之音。她低头将昏昏窜出来的小手重新掖到小被子里去,又埋怨地看了一眼段崇,轻声道:“有甚么话,直接同我讲好了呀。怎么还让师父来做说客?”   “不是我。”段崇口吻有些委屈了。   齐禅难得站在段崇这一边,解释道:“这次真不关他的事儿。”   “我晓得剑圣师父在担心北疆的百姓,也晓得寄愁要做甚么去。我父兄皆为将帅,镇守边关就是他们的责任,如果手持惊雷弓,也要承担同样责任的话,我不会作拦。我嫁给他,就是喜欢他这性子。”   最后一句如珠似玉,落入心潭,段崇只觉眼前的女人已经可爱到极致,又不知该如何说,映到脸上反倒成了木愣木愣的。   傅成璧笑他,招他坐到床头来,段崇很自然地握紧了她的手,两人中间只隔了个好奇打量的小昏昏。   傅成璧眉眼温柔,轻声说:“寄愁成家立业,往后师父是要享清福的。我们要是再让您忧心就太不像话了。”   “好,好。”齐禅低头咽了咽泪,长叹道,“不担心,有丫头在,为师再不用担心啦!”   傅成璧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还有甚么可担心的?无论段崇是去还是留,都不是可以烦扰的事了。   齐禅知道段崇还有好多话要跟傅成璧讲,很快就找借口溜出了府去顽儿,不扰着小两口恩爱。   段崇不知该如何开口,傅成璧看他,先问道:“决定好了?”   段崇点头道:“单九震摆出傀儡阵就是想引我前去。千机门的事,一定要有个交代。”   傅成璧说:“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一定做到。”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打完仗,和哥哥一起回家。到那时,我会提灯在城门等你,无论白天黑夜,我都知道是你回来了。”   傅成璧一番深情最令人心动,可如今这一番话让段崇第一次明白,这更令人心疼。段崇难禁情愫,捧着她的脸吻了又吻,低低许诺道:“好。”   段崇将惊雷弓留给了她。   段崇道:“现下京城政局诡谲莫测,一旦波澜陡生,沈相、向家和朝臣都在。我纵不在京,也有法子护好你和昏昏。”   傅成璧自然明白惊雷弓非同小可,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能轻易动用。   她说:“你放心,我知分寸。”傅成璧见他总皱着个眉头,知他尚有顾虑,又问道:“还有甚么放不下的么?”   段崇沉吟不言,片刻涩然地吐出了几个字:“小心李元钧。”   傅成璧垂首轻笑:“我不怕他,最怕你骗我。方才答应我的话,一定不能食言。”   段崇“恩”了一声,傅成璧摇着他的手笑了笑,也不见他展颜。昏昏饿得哇哇直哭,傅成璧就唤了乳娘把他抱到别间去喂。   待清净后,傅成璧才道:“与哥哥汇合后,让他尽早取了名来。现在是个人便同我苦口婆心地讲,这种大事不能随意的,哪有小孩子叫这个的?”   段崇一听她提傅谨之,道:“昏昏是我儿子,我觉得挺好。”   “哪里好?”她狡黠地看他。   “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段崇捉住她的腕子,“我以前读过书。”   傅成璧看他还记着齐禅说他没文化那茬儿,不禁失笑道:“真小气,甚么坏话都记得。”   “不喜欢我这样?”   傅成璧知他想听甜话,搂上他的颈子,认真说:“我喜欢得很。”   两人都是习惯了离别的人,更知在一起的辰光是何等珍贵,连欢喜都不够,哪里还顾得了伤怀?   不日,段崇请下皇命,因北疆战事告紧,允诏很快就发下来。文宣帝封了段崇副将的官衔,同向将军府其他子弟,统领士兵一千,再赴边关支援。   这次傅成璧没有送别,她抱着昏昏哄他入睡。   至临别前,她却没有告诉段崇,自己是有多了解李元钧。段崇以为有惊雷弓震慑,李元钧必不敢轻举妄动,殊不知这前世注定了的事,无论再怎么变,该遇见的终归是要遇见。   段崇要了却千机门的旧怨,要给江湖武林一个交代,所以必得赴这一战。她与李元钧的恩仇同样如此,前世鹿鸣台上未能说个明白,他们二人始终还差一场了结。 第173章 幻阵   北疆战事就在牧野上持续了快一个多月, 无论是屠奴还是傅谨之都未能占到便宜。   牧野交战于屠奴是有利的, 蛮族身后是雪松层叠,葱葱郁郁, 设置傀儡阵最为容易, 退可守;往前进则为旷野辽原, 生在马背上的蛮族最不惧骑兵作战,进可攻。   屠奴打算趁此一战血挑傅谨之的旌旗, 彻底折断大周的脊梁。   谁料傅谨之在军后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伏了三支暗兵,前后夹击不说,在雪松林中不断游击突袭,将屠奴的优势抵消了个干净。   按照屠奴勇士的说法, 这打法当真又猥琐又恶心,明明就身在傀儡阵中, 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活像个臭泥鳅, 捉到手也能滑脱出去。   傅谨之尽管不能破了傀儡阵, 却能尽快摸索到阵法的运行规律,带着精兵小队如走云奔雷,露出一爪一鳞,挠一下子, 立刻就缩回去。如此也能与拥有傀儡阵的蛮族打了个平手, 谁也落不得下路, 谁也占不了上风。   几场交战打下来,屠奴的将领们都着急了, 决定倾力强攻,不再给傅谨之喘气儿的机会。   单九震暗讽他们这个样子自然是打不赢傅谨之的,太沉不住气。   “傅谨之都没慌,你们慌甚么?就与之鏖战,我们不得便宜,他也不能。”   将领质疑单九震,道:“大周根基雄厚,我们哪里能耗得起!?你这女人,又懂甚么!该不会是大周派来的奸细,故意整垮我们的吧?”   单九震坐在军师位,高仰着下巴,讥笑道:“若不是我的傀儡阵,你以为你们能撑多久?自知道耗不起,也该明白强攻周军不会有好果子吃。主君亲任我为军师,尔等不服,大可以去找主君理论。”   行兵打仗的事,单九震不懂太多,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仰仗柯宗山生前的安排。   他步步都算准了,每一计谋略都指向大周朝的薄弱之处,只要屠奴按照她说得做,将大周击溃不过是早晚的事。   营中将领各个摩拳擦掌,怒目瞪视,恨这女人压他们一头,已恨得牙根儿痒痒了。   单九震知现在不是起内乱的时候,解释道:“北疆七州地物不丰,粮产薄短多年,傅谨之来北疆打仗,战线拉得那么长,后援难济,撑不了太久。空有一腔之勇,可对付不了这位小侯爷。”   他们虽然愤怒难耐,可也不得不承认单九震说得是实情。   屠奴在战场上中了傅谨之一箭,箭穿过他的肩膀,有铁甲做挡,仅仅没入一个箭镞,可这足以激起屠奴的怒火。屠奴处理好伤口,严寒天也打着赤膊,大步跨进营帐中来。   “主君。”一干将领抱胸行礼。   屠奴威然坐在主位上,大喝道:“赤尔哈何在!”   一黑胡汉子立即出列,跪在屠奴面前。   屠奴从士兵手中拿过自己的弓箭,交给赤尔哈。他怒声说道:“赤尔哈,你是我草原上的第一勇士,本君命你下一战为先锋,驰骋牧野,务必射杀傅谨之!”   赤尔哈激动地接过弓箭,看了又看,最后虔诚地亲吻在弓臂上。他效誓道:“赤尔哈愿为主君报这一箭之仇!”   单九震说:“我可以为赤尔哈助阵。在他射杀傅谨之后,但求主君救出夜罗刹。”   屠奴道:“自然,她是本君的女人,死也要死在本君的怀里!九娘若还有甚么阵法,尽管使来!”   单九震望了望营帐外吹卷的北风,从怀中掏出一纸陈黄信纸,对屠奴说:“请主君按照方子去各大药铺搜罗药材,再让各营军士一同研磨成粉末,装在火把上的油布中。待两军交战,令我军将士面罩湿布,点燃火把,黑烟会乘北风袭入大周的兵列中,此后则事成一半。另一半就得看赤尔哈的箭术准不准了!”   赤尔哈勃然大怒,“你瞧不起谁!”   屠奴抬手止住赤尔哈,命他退下。屠奴追问道:“这算甚么阵法?”   “幻阵。”单九震说。   “为何不直接用毒烟?”   “毒烟材料难找。”单九震瞥了屠奴一眼,“且天命难测,现下多刮北风,可指不定那日南风就会回转。想赶尽杀绝并非甚么错事,但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牧野另一侧大周军营则无雪松林做屏障。傅谨之命将士在旷野上方圆三十里内开挖长狭沟,建立防卫战壕,又搭建了哨望塔,时刻监视军营周围的一举一动。   昨夜傅谨之率领精兵刚刚与蛮族交过手,凭借月色射了屠奴一箭,虽不致命,却令我军军心大振,已是不小的收获。来去两天一夜,傅谨之精神疲怠,到了营地倚着壕沟闭目养神,手里还抱着红缨银枪,盔甲未褪,时时刻刻警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尽管雪已经停了多日,半青的草上还凝着霜雪,长野漫漫望去,像是月下的大漠,瑰丽无匹。   “今夜出星了。”   杨世忠捧着一张热饼子靠到傅谨之身边,给他递了半张,递出去就觉得寒碜,总觉得傅谨之这样的人怕是吃不下这种粗食。   没想到傅谨之睁开眼,道了声谢,不嫌脏,就是吃得斯文。杨世忠赶紧咽了口中的饼,一手油往身上蹭了蹭,从怀中恭恭敬敬地奉上一纸信封,对他说:“京城来信。字迹是魁君的。”   傅谨之生疑,揭开火漆,取了信纸一看,一时俊眉飞扬,笑声道:“好!好!”   杨世忠不好意思凑过脑袋看,问他:“甚么好了?”   “璧儿生了个小子,现在母子平安,让本侯不要忧心。”   杨世忠大喜:“真的?!我们魁君有儿子啦——!”   傅谨之点点头,眉宇间一扫来时的疲惫和倦怠,扬声换人端来金笺和朱笔,语调比这草原上马儿的脚步都要轻快。   杨世忠问道:“这是要起名字了么?侯爷想好了?”   “他以后就是我傅家的子孙,本侯日夜都想着这一天。”   很快,士兵奉来笺笔。傅谨之立枪席地而坐,左右寻不见能垫着的地方。   杨世忠一拍肩膀:“来,在我背上写。”   傅谨之也再不计较,点了点头。杨世忠背身蹲下,顿觉金笺贴背,笔落惊风。   杨世忠好奇地问:“侯爷起了甚么名儿?”   “傅家两代忠良,已经足矣。本侯不望这孩子日后必成人杰,也大不必有鸿鹄之志,但凡事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那便求个逍遥自在最好。”   杨世忠一直点头,“好!好!侯爷你跟别人真不一样,谁不想自家孩儿能出人头地呢?可怎么才算出人头地?非得为官为富?那皇帝老子够有出息了,也不见得多快活!”   他一激动背上晃荡得厉害,傅谨之落不下笔。他拍拍杨世忠的肩膀,“行了。”   杨世忠噤声不敢再动,听傅谨之许久没说话,耐不住地问:“侯爷还没说呢,到底取啥名儿?”   傅谨之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却也不是多言多语的人,可他乐意与别人分享这些,故而仔细地同他解释道:“傅家族谱到他这一辈属‘为’字辈。古人有言‘出岫无心,为霖何意’,则取‘为霖’作名。日后为冠时,再取‘云闲’为字。”   朱墨金钩铁划,落笔是“傅为霖,字云闲”六字。   火漆封口,傅谨之手抚着信封展平又展平,才交给一旁的兵士,“请信差务必尽快送到京城段府。”   “遵令。”   ……   傅谨之射伤屠奴一事,注定一场正面交锋是不可避免的。   这日屠奴的大军众煦如山,乘着北风一步一步靠近战壕。趴在地上的士兵听见了声音,扬手一挥,瞭望塔上的哨兵吹响号角。   傅谨之一下睁开狭长的双眸,并不惊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等他给银枪磨过枪头,戴上狮首胄,走出壕沟时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杨世忠策马前去侦察,不多时就回到军营,翻身下马,对傅谨之抱拳道:“侯爷。”   “来兵多少?”   “至少五万。”   “五万?这可是倾巢而出了。”傅谨之却蹙起眉道,“可这不是屠奴的风格,他不打无把握的仗。”   “他带那么多兵来,必定有十足的把握。傀儡阵的威力大不如前,单九震一定还有别的妖术,我建议侯爷再撤,等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反扑。”   另外有人附和,“挖壕沟建战壕,才成了这么一片防守地,白白让给屠奴实在非明智之举。”   杨世忠抱拳,再进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跟屠奴硬碰硬,就算不落下风,也会折损士气!侯爷三思!”   傅谨之望着台下集结的兵士,思及与屠奴多方交战积累下的经验,斟酌片刻立即下了铁令:“撤!”   “侯爷!”一干将士大呼。   傅谨之说:“此乃军令,违者斩!”   一干将士没有办法,只得低头:“末将,遵令。”   杨世忠抱拳请命,说:“侯爷放心,给我一队兵,我留下断后。”   “不必,这一带你最熟悉,由你领路辅佐其他副将带兵撤退。本侯断后。”   他们想劝,这不合规矩,可傅谨之决定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动?   傅谨之目光一凛,翻枪而立,即刻指了一队精兵出来,冷声道:“本侯倒想看看这屠奴想搞甚么鬼!” 第174章 杀敌   傅谨之是主帅, 军令一下, 士兵即刻后撤。留下的一股精兵约三百来人,都是可骑战马作战且箭术了得的轻兵,善于侦察和进退游击。   傅谨之倚在壕沟当中听马蹄震动的声音,待到了他们可以预估侦测的范围时,他持军旗,对着瞭望台上哨兵挥舞, 发出指令。   分游埋伏在长沟各处的精兵缓缓并且谨慎地探出了头。   傅谨之的银枪立在身侧,日光初升, 有些耀眼, 熠熠银光顺着枪杆流淌。跟在他身边的士兵递来一方竹笛子, 交给他拿枪的右手。   蛮族大军倾全师杀此一战,军马之声轰隆隆如浓夏奔雷,风卷长云,再有这北疆的寒冷陪衬, 似有颠倒日月、扭转乾坤之势, 令人胆战心惊。   战鼓擂鸣, 震撼天地。   单九震第一次于军前督战,她坐在兽皮车辇上,车辚辚马萧萧,一路碾尘而来。黑袍随风飘卷, 她目光幽幽盯着前路越来越近的军营, 黑色面纱下扬起淡淡的笑容。   哨兵在上,对傅谨之挥舞军旗, 示意蛮族大军已经临近。   傅谨之一笑,横笛于唇,竹笛声清越又尖锐,音调悠扬,一下传荡在茫茫牧野之上。赤尔哈为先锋,一听笛声骤起,谨慎地抬起手,握拳止住行进的大军。   “这个小贼,又在搞甚么鬼?”   蛮族军师骑马在侧,亲临指挥,听这笛声,讥笑道:“当初与傅镇书过手,这人唱了多少回空城计?不就是拿捏住咱们不如大周兵强马壮,一打仗就会畏畏缩缩的心理么?这傅谨之摆脱不了傅老贼的路!”   蛮族军师再伸长脖子观望片刻,“连阵都未设,定然已经撤兵。有笛声在,就说明傅谨之还未撤离。且驱策天神的铁骑踏平大周军营,无需惧怕!”   赤尔哈浓眉一沉,暗道的确如此。   之前几次交战中,他咬住傅谨之的尾巴不止一次,可每次都不敢追得太深,每一步都有可能落入他提前预埋下的陷阱,可这其中有七成都是假套,根本不足为惧。   赤尔哈拱手对上单九震,“循着笛音的方向,请单前辈设阵。”   此音刚落,数只横笛声并起,交相附和,此时笛声就没了调子,不如方才婉转轻快,且越来越远,却足以相互传递战报,也足以扰乱各方视听。   单九震冷笑一声,“你以为他会傻到暴露自己的位置?”   赤尔哈咬了咬牙怒道:“他娘的,我赤尔哈就不信今天逼不出来他!”   可傅谨之本就没打算跟他久耗,待弄出点动静来,让蛮族大军投鼠忌器,给大周的军队撤退和进一步地侦察留足时间也就够了。   赤尔哈正要下令继续前进,大军两翼却突然发出雷霆霹的炸响,惊得战马都惊慌起来,不断踢踏着马蹄子,骑兵狠狠拽着缰绳安抚才停住。   赤尔哈一吓,左右遥遥一望,待人来报,才知是离大军不远处炸起了平地惊雷。这时四面八方都腾升起用来掩护军队撤退的雾障。   赤尔哈正要下令前去围追堵截。单九震喝住了他,道:“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想扰乱我军阵形,莫要上当。放幻阵,直接强攻,俘获上百十来个俘虏,然后喊阵,傅谨之必然现身。”   很快,前阵骑兵将浸过药水和油脂的火把拿出来,大军士兵迅速戴上打湿的布巾掩口。   待一切准备妥当,点火,火把上火苗压得很小很小,却不断腾升起滚滚苍青色的浓烟,借着一阵凛冽的北风,在旷无一物的原野上驰骋奔腾,直直向大周军营的方向蔓延而去。   此处设下的哨望塔上有士兵大挥旗帜,对傅谨之示意有火,且有浓烟。   傅谨之抬头望了望明亮而澄澈的蓝天,蛮族实在没有理由在这个时辰用上火把。那便只有一个可能,烟有问题!   傅谨之暗道不妙,横笛厉吹撤退的指令,将笛子往腰间一别,提枪踏出来长沟。   黑马听哨,奔腾至傅谨之身侧,他翻身上马,借着高度遥遥望去。实在不必站得多高,这来自蛮族的北风实在太过猛烈,那烟仿佛堆垒成一座高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了过来。   方才引爆惊雷后,他率领一队精兵迅速后撤到壕沟后方,留下百余人,依旧埋伏于最前端的壕沟内,大概离他有三里之远。   他遥遥能看到那些士兵连成一条随风飘舞的丝线,朝着他的方向奔跑,可丝线却也是被风追逐着才能跑,哪里能及得上风速?   很快这一条线就被淹没在浓烟青雾当中。再看时,已经没有了半点儿踪迹。   傅谨之长眉紧拧,带着存留的人马继续后撤,避开浓烟。   这一阵北风逐渐减慢,失去了刚刚奔腾的势头,聚拢的浓烟也开始稀释消散,毫无定性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淡淡的烟雾残留,横亘在旷野上,轻薄却不散,却也控制住不再大面积地蔓延了。   “七哥!”其中有士兵回过去了头,不少人瞬间拉停马缰,调转了头。   傅谨之见有人未曾跟上,当即拉转马缰奔了回去,提住最先停住的那人,怒极喝令:“不准停!跑!”   士兵挣扎着,红眼道:“傅帅,七哥还活着!他在那里!”   “死了!走!”傅谨之一见这浓烟就知苗头不对,一时虽不清楚里面有甚么名堂,可绝不是好招惹的。   这士兵还是个年轻的,面对这种情况早就将军令如山抛之脑后,也不管回来死不死,现在他只想和兄弟在一起挡难抗敌。他一个鲤鱼打挺,用上蛮牛一样的力气从傅谨之的手中挣脱,猛一夹马腹,刹那就冲出去,直奔烟阵当中!   傅谨之想再抓他,可也不及这人跑得快。一人开了先河,其他数人也对傅谨之抱拳道了声抱歉,拉转马头一同冲去。   马如长风呼啸,吹云散雾,破开烟阵一角。可莫名其妙间,一行刚刚冲进去的士兵全部都掉下了马来,傅谨之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们,的确没有死,而且是生龙活虎的再挥舞着兵器,可肢体动作却很奇怪……   是古怪!   他们所有人都看到,那些士兵的肢体动作极不协调,有的拖着一条腿乱走,有人胡乱转动脖子和手臂,如同行尸走肉,个个大哭大笑,疯疯癫癫。   更有一人忽地起刀,对着另外一个人砍过去,断臂高高扬起、坠落,碗大的伤口鲜血喷射而出,高达一丈,烟阵吞噬掉了血雾,转瞬不见。可被砍掉手臂的那名士兵还在仰头大笑。   傅谨之身后那些清醒的士兵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一人连声音都变了调,道:“那……那是甚么啊……是甚么啊——!”   傅谨之拧眉,抬手止住所有的慌乱。   他的身影就如定海神针一般,发出的声音沉沉有力。傅谨之立刻点了个人出来,“带着人先走,去通知前军准备作战。烟中有毒,做好防备。第一小队留下随本侯准备救人。”   “末将遵令!”   “两人回营地即刻备好湿布带来。”   “遵令!”   阵前临敌,万事都已刻不容缓,士兵们各司其职。   马蹄踏过那些活生生的人,赤尔哈从幻阵中策马出来,手里擒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满脸堆笑,挑衅地扔往傅谨之的方向。   出阵前,单九震就断定以傅谨之的性格,就算大军撤退,他必定会留在最后。赤尔哈之前从不服她这个女人,可如今见到傅谨之,他又不得不服。   明明如此危急关头,一军主帅却敢留下断后。   他竟然不知该说傅谨之孤勇仁义,还是蠢笨如猪了。   他扬声喝道:“傅谨之,你是个英雄!我赤尔哈敬你!你一直是藏头不露尾,我没办法,只能有此下策逼你出来。你射伤我主君,此仇不报,赤尔哈辜负天神的厚恩。且来与我比试一场,若赢了我,我就把这些部下还给你,你说,好不好!?”   傅谨之沉吟片刻,“咔”地一声扣上头盔铁罩,铁罩罩住了他半张脸,唯留下一双俊眼在外,狭长而威然。   傅谨之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羽箭,起弓,策马迎上前。   “傅帅——!”   余下士兵看着傅谨之绝尘远去,追逐着赤尔哈,淹没在烟阵当中。他们担心极了,可也不敢贸然追上去。他们没有傅谨之那么好的功夫,只能等着前去拿湿布巾的兄弟尽快赶回来。   显然刚刚在烟阵中看到的一幕幕已经在每个人的心中种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这颗种子无需浇水沐阳,只要一点点时间,就能够破土而出,野草一样疯长出来,瞬间蚕食掉他们所有的勇气和胆量。   身后的方向蓦地响起来笃笃的马蹄声,几乎是飞驰而来。士兵以为是援军已到,回头一看,却见辽旷的平川上唯有一点身影,轮廓越来越大,渐成高大,乃是一人。   头戴黑色斗笠,帽纱扬起间可见一双幽黑双眸,如射星月之辉,冰冷着却也燃烧着,寒心的是睥睨万物的肃杀,灼人的是满身席卷的戾气,   “甚么人!”   没有回答。   那人很快驶近了,一士兵手中木弓羽箭被摽掠而去,骏马几乎未曾有任何减弛的迹象,疾行如飞。他们定睛一看,麒麟羽裳上下翩飞间露出一方料峭白芒。   那一剑鞘花纹繁复,扎眼又好认,除了骄霜,绝无其他可能。   段崇!   ……   傅谨之周围全部都是乌青茫茫一片,缭绕不断,腾升沉下皆无定数。   尽管有面罩作挡,他还能闻见一股浓烈的药苦味,混着火焦,刺鼻难闻。他尽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吸入更多。   傅谨之策马奔走在阵中,耳朵轻动,以赤尔哈所驭骏马的马蹄声来辨听他的方位。   一道黑羽箭“嗖”地从浓烟中窜出,射向傅谨之,傅谨之扶马鞍弯腰一闪,躲了过去,手中一箭顺势朝着原来的方向作预判发出。很久,没有任何动静。   傅谨之继续再寻,眼前有一股浓烟翻升而上,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这腾升的烟垒成了高山,高如九层高台。烟的颜色也不再是入阵前的苍青色,是白的,像细雪一样。   他恍然间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   傅谨之摇头挥去万千思绪,赤尔哈的马蹄声开始变得杂乱,没有任何可以辨别的可能。   怎么会有这么多马?在他身后吗?傅谨之回头一看,云雾翻腾缭绕间,他的身后的确拥簇着千军万马,高高的是漆红朱门,门上虎头辅首衔着金环,金光粼粼,乃是皇家规制。   他冥冥中预感到了甚么,刹那间再回头望去,眼前展开一片刀剑铜网,散落得到处都是,有模糊的血肉横涂了一地,他脚下延伸出一道拖出来得长长的血痕,一直延伸到白玉石飞雕的高台底下。   傅谨之听见有人在说着话,嗓音柔软却也冷极,比之霜雪差不开多少。却还不等他反应是谁,那影子就从高处坠了下来!   弓箭从他手中蓦地掉落,被尘沙掩埋,随着马蹄狂奔就再找不见了。   他张开手去接。   他想自己一定能接得到。那仿佛是他的灵魂,他的命,若是摔碎了,他也要一定会死在这里。   傅谨之听见自己在喊……   “蛮蛮——!”   赤尔哈在烟幕中找到了他的身影,冷冷一笑,搭箭拉弓,弓张到了极致,又是“嗖——”的一声,骤然天崩地裂般朝傅谨之袭去!   说时迟那时快,正待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方又击来一支羽箭,“铮”地箭镞相撞,星火四溅!   双方都失去了劲头,掉落在地。   赤尔哈猛然一惊,发自内心地喝了声“好箭法”!   谁?大周军营中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厉害的神箭手?!又怎能在这幻阵当中不受丝毫影响,而射出如此精准的一箭?   赤尔哈大喝道:“哪个蟊贼!还不快来拜见你师叔祖!”   白芒黑影,拽住傅谨之的马缰就往幻阵外跑去。赤尔哈追击,烟雾层层,幻阵中,他一出则进,穿过层层屏障,终于追到傅谨之的踪影。   他再起一箭,一下对准傅谨之的后心。却不等他松弦,一道长虹破云而出,劈涛斩浪般挥下,赤尔哈大惊,躲闪不及,生生被削了胳膊上的一块肉,莽地从马上滚下来。   剑气卷着烟云,一张一合,潇洒自如,不见有半分局促和停滞,扫开这一方雾霭,修长的身影逐渐显现。   此人挡在前面,赤尔哈看着傅谨之的马行出了幻阵,却束手无策。他怒极,瞪圆了眼睛:“你是甚么人?”   段崇将斗笠背在身后,露出那张如金轮初升般英朗的脸,浩浩荡荡,不带一丝促狭,这么多年过去,竟一点都不见老,仿佛还是当年那名恣意天地的游侠剑客。   赤尔哈惊了惊眼睛,“是你?段崇——!”   “赤尔哈,别来无恙。”   赤尔哈是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也是第一神箭手,射术问鼎草原各大部落,无人能敌,却在十几年前输给了一个四处游历的毛头小子,这个人还是中原人。   这是他的耻辱,草原上的人看到他被段崇射落马下,灼灼的眼神都聚在他的身上,焦灼着他,炙烤着他,赤尔哈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的感觉,也忘不了段崇脸上近乎轻松的笑容。   在段崇离开部落前,赤尔哈对他立下誓言,“他日如果有幸还能再见到你,我希望是在战场上,那时候我将不留余地地杀了你,带着你的头颅敬给天神,一雪前耻。”   段崇板着张少年老成的脸,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人有追求,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是如今,他再一次被段崇击下了马。   手指间的鲜血几乎如溪流一样淌下来,赤尔哈已经疼得脸唇俱白。当初他们不算朋友,也绝不是敌人,段崇不近人情,却是个宽仁的君子。   可现在,蛮族的铁骑踏碎了城关,侵吞大周的版图,段崇就是他的敌人。   对待敌人,赤尔哈不觉得段崇会手下留情,他能隐隐感觉出这个人深处压抑的兽性和狠厉,绝不会输于蛮族中能将人活活咬撕的雪狼。   段崇的剑抵上赤尔哈的眉宇,“可愿意死在我的剑下?”   赤尔哈大喘着粗气,哈哈长笑,道:“好!至少我赤尔哈不是死在一个孬种的手里!你且动手罢!”   剑起刃落,再度回鞘,动作似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幻阵的另一方,蛮族大军巍巍林立。单九震玩弄着指环中的丝线,不多时,安静了一阵的烟雾当中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有一个人立在马上,手中掂着个人头,隐隐绰绰,却也足够清晰。   蛮族大军沸腾起来,举兵大呼大贺。   谁料走近了一看,马上那人形分明是个无头!手中掂着的不正是他自己的人头么?!   “将军!”   “赤尔哈——!” 第175章 防患   军队驻扎在仙阳堡, 未再撤退。杨世忠站在城楼上放哨, 方才就是在仙阳堡与段崇一行人马碰头,段崇得知傅谨之还未赶到仙阳堡, 立刻扯了马来就接应。   但愿一切平安无事。   身后的士兵驮着从幻阵中生还的兄弟, 段崇策马行在最前, 手中握着另外一条缰绳,马上驮着的人是傅谨之。傅谨之眼前忽白忽暗, 好久日光才照进他黑色的眼轮当中。   段崇听见他咳了几声,从马囊中摸出水袋给傅谨之扔了过去。   傅谨之一手接下,摘掉笨拙的头盔,猛灌下好几口水, 继而大喘了一口气。   段崇道:“就你这样,也能为一军主帅?你若死在幻阵中, 你的将士该怎么办?”   “不去就不知道如何破阵。该尝试的事,不应该退却。”见方才那阵势, 就知这次蛮族所用的烟阵是何等厉害, 傅谨之必须抓住这次机会,去窥探解此幻阵的方法。   他原本有自信能全身而退,没想到那掺了幻药的烟当真厉害,专能攻其软弱之处。   这若是一旦大规模地运作起来, 蛮族无需动一兵一卒就能轻而易举地吞噬掉大周的军队。   “现在知道了?”   傅谨之道:“用草木灰可解阵中的药效。”   段崇回过头去看他, “懂得药理?”   “不懂。不过兵书上有讲。”傅谨之语气中不免有些骄矜, “此阵貌似吓人,可方法还是老的, 就是借着风在空气中散播幻药而已,并非甚么吞云吐雾的怪力乱神。”   段崇一扬眉,由衷地点了下头,“厉害。”他正身看往遥遥前方矗立的城楼,听见身后的傅谨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段崇掂了掂腰间的副将令牌,“皇上委派下官来助侯爷破阵。侯爷且放心,没有谁能比我更了解单九震,此番必能助你击退蛮族大军。”   “哦,听说了,你以前是单九震的义子。她连这些都教给你的?”   段崇说:“是。”   “你倒是坦荡。”   “你是明月的兄长,没必要瞒你。”他回答得板正。   傅谨之一笑,问他:“傀儡阵,她教过你吗?”   “教过。”   “下次正面交战时,本侯任你为先锋,挫一挫蛮族的锐气。现在乌都和夜罗刹都在我们手中,只要打出优势,屠奴必然胆怯。”   “遵命。”   杨世忠远远地看见一行人近了,振臂高呼,迎接着将士入城门。   隆冬里的日光洒在仙阳堡沉青的楼瓦上,升起一点点暖意,却大有破冰之势。   ……   除夕转眼在即。京城上下都早早挂起了红灯笼,为北疆的战事祈福,也为来年祈求风调雨顺。   傅成璧出了月子,原本定下要为昏昏大办的满月宴,让傅成璧以北疆战事未平为由推脱了。他们母子二人就和齐禅在府上简简单单地为昏昏祝福了一番。   齐禅将他多年的佩剑送给了昏昏当满月礼。他说:“以后寄愁总要教这孩子习剑,师公也不要他以后能有多么深的造诣,也不要他继承衣钵,只需通晓君子剑道,为人行得端、坐得正就好!师公这剑可文可武,今日就送给昏昏了!”   齐禅言辞恳切,傅成璧只能代昏昏收下道谢。   傅谨之未能如约来参见昏昏的满月宴,不过在这之后没几天,一纸金笺托着北风鸿雁抵达了京城。自此之后,昏昏便有了大名傅为霖。   昏昏日渐一日地圆润起来,软软乎乎的煞是可爱,却不像个男孩儿,更像个小姑娘。   傅成璧抱着他,玉壶就挨着她瞧,回回都要调笑道:“长得像段爷,小小年纪就一张阎王脸,在京城里横着走也没人敢欺负的。却偏偏长得更像郡主些,这可要怎么办?”   傅成璧却道:“长得像我,便没人舍得欺负了呀。”   玉壶笑起来,嗔她:“郡主都是当娘亲的人了,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害臊?”   “这有甚么的?”傅成璧喜孜孜地亲了亲昏昏的额头。   昏昏哼唧了几声,许是听懂了人在说他,小脸一皱,看着要哭,可很快又止住了声。   昭昭从地上跳上了榻,喵喵叫了叫,毛爪子扒着襁褓看,也没有再一步的举动,松开爪子就坐在旁边看着,仿佛这样才能安心。   玉壶笑道:“昨儿离了郡主,小少爷就哭个不停,任谁哄都不成,可昭昭一来叫了几声,少爷就不哭了。昭昭再不去野了,专守着,也怪疼小少爷的。”   “在咱们段大人眼里,这俩都要成兄弟了,能不疼么?”傅成璧失笑道,伸手摸了摸昭昭的脑袋,褒奖它乖巧。   昭昭挺受用,门神似的守着昏昏。   玉壶又拿拨浪鼓逗了昏昏一会儿,蓦地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惠贵妃托人传了话来,说皇上在除夕设夜宴,请郡主和小少爷一同进宫呢。”   傅成璧眼睛都没离开昏昏,不轻不淡地回道:“不去了。”   “为甚么?”   “答应过寄愁,以后除夕年年都要在六扇门过。”傅成璧说,“今年他跟哥哥应当都赶不回来了,六扇门一干兄弟追随寄愁多年,不应怠慢,加上他们不一直想要见昏昏么?之前府里无暇顾及他人,这次正是个好机会。”   玉壶点头道:“也好,前后去了几次宫中都没甚么好事。不过六扇门里也有讨厌的人,那个虞姑娘还在呢!真够死皮赖脸的!”说到最后,她的怨气都恨不能漫了六扇门。   傅成璧不在意虞君,她早产当日吓狠了段崇,素知这傻子疯起来当真没有一点情分可讲,可傅成璧也没想到他会逼得虞君在产房外跪着。傅成璧自知他抱了甚么想法,大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比杀了她都要狠。   她之前已经跟段崇讲好,如何对待虞君,是他自己的事,她不会干涉。   段崇离京多日,虞君再没有任何动静,怕早已是灰心意冷。傅成璧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找她的不快,眼下年关已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想起前世文宣帝病故,就是在正月初七,即便年岁不一样,可日子的确是初二。活了两世的傅成璧没有傻到还认为李元钧是堂堂正正登上皇位的,文宣帝的死一定与之有关。   可为甚么会拖到初七?   当年入冬时,文宣帝龙体每况愈下,接连的丧子之痛对他打击甚大,在政事上也渐觉无力。冬日里就有许多官员出入睿王府,傅成璧见到过数回,大抵渐渐明白李元钧很有可能会成为新帝。   她当时一心不在政事,而是在李元钧。她见着那么多官员,首先怕得是他当真成皇以后就要弃她不顾,成日里缠他更紧。   傅成璧用起心来哄诱人,世上大概没有几个男子能抵得住。李元钧对她这副乖顺的模样喜爱得紧,多日里眉宇间都带着喜色。   不久逢议政大臣家中添子,回来后,李元钧第一次对她说:“你也给本王生个小世子罢。”   李元钧迷乱间亲着她汗湿的额头,含混地说:“本王都想好了,小名就叫初七,你听着如何?”   傅成璧不知他为何对“初七”偏爱,当时只因他的情话红了眼睛,环着他的脖子撒娇:“却不如从‘初一’开始,一直到‘初七’。”   李元钧闻听这话中意思,蓦地笑起来,文俊眉眼里全是温柔,拢着她亲吻说:“乖。”   可偏偏是初七当日,文宣帝殡天。   傅成璧觉出今世的时机已到,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纵然初七只是偶然巧合,她在段崇和兄长不在京的时间里多加防患总归不会错。   她想了一会儿,招来乳娘将昏昏抱下去,又吩咐玉壶说:“你派人给六扇门传个信儿,同他们讲好除夕在六扇门守岁。还有,从前寄愁在京中一直对丐帮的兄弟多有接济,眼下年关已至,就托铁骁商号的詹总管帮帮忙,补些年货和棉衣给丐帮,也让他们能过个好年。”   玉壶不明白,“这又要做甚么?”   “只管做就好。”   “请郡主放心。”玉壶低头应下,“那……惠贵妃那边儿应如何回?”   傅成璧说:“明日入宫,我亲自去回。”   “是。”   翌日,傅成璧拜到惠贵妃的景秀宫中。   言恪也在,正在惠贵妃跟前儿背诵功课。他见了傅成璧来,眉飞色舞,四处张望着,左右不见昏昏,便问道:“昏昏不在么?姐姐怎么不将他抱了来?”   傅成璧笑道:“正在家中跟着齐师父顽儿,等再长大些就领着入宫陪你。”   言恪有些失落,不过也点了点头:“说定了。”他对惠贵妃躬了躬身,又跟傅成璧说:“沈相还在鼎资堂等着我背书,今日就不多陪姐姐了。”   “去罢,好好学。”   待景秀宫中清净下来,惠贵妃请傅成璧与她一同坐到暖榻上,手边儿还摆了盘残局,惠贵妃问道:“可愿意同本宫下一局?”   “请娘娘指教。”傅成璧一笑。   宫人将黑白棋一归,傅成璧执黑先行,惠贵妃白子紧落而至,迅捷夺人。   傅成璧说:“今年除夕就不入宫陪皇舅舅和娘娘了。”   惠贵妃执白子摩挲了片刻,笑她:“段大人将你惯坏了,越发不懂规矩。”话语重了些,却没有斥责的意思,更像是长辈在责斥不懂事的孩子。   傅成璧恳切地回答说:“寄愁不在京,与他相干的亲人不多,情义不少。他不在京,有些事就该是我来做。”   “劳甚么呢?”她温声说,“也多为自己想想。”   傅成璧点头,两人交锋片刻后,白棋逐渐形成围吞之势。孙姑姑中途来请问了一句,让惠贵妃看看凤冠的花样,惠贵妃却不怎么在意,且道了一句“一切依旧”即可。   “在府上听说了,等年后二月吉日,璧儿就能喊您一声‘舅妈’了。”   柯氏废后,惠贵妃离宫修行,后位悬空多年未曾再立。文宣帝将这个位置留给了她,期望着她有朝一日能回到他的身边,前朝大臣进言国不可一日无母,也请他早立储君,为这事闹得前朝是风风雨雨不断,可都教文宣帝挡了回去。   人至暮年,似乎对“情”字越来越看重。   惠贵妃淡笑一声,没做任何回答。对于她来说,再多的荣宠加身本就是无喜无忧的。   傅成璧黑子再落,从棋围的盘龙腹部撕出一道小口,令惠贵妃轻挑了下眉。   “这步走得聪明。”惠贵妃说。   傅成璧道:“娘娘下棋还是老样子,气吞山河却也顾头不顾尾,留了这么个尾巴下来总是贻害无穷。”   惠贵妃轻轻笑了一声,将白子往棋瓮里一扔,悠悠看向她:“同舅妈讲话,不必如此战战兢兢的。都这么多年了,还不当我是亲人吗?” 第176章 惧死   傅成璧垂了垂首, 想来惠贵妃就这个样子, 大不必再说暗话。她谨慎地看了一眼四周,惠贵妃很快就将宫人屏退下去。   傅成璧说:“前朝政局即便有向将军和沈相镇着,不免也会疏忽祸患。娘娘未回宫前,六宫诸事皆有静妃代掌,如今时移境迁,心态难测, 最怕教有心人挑唆利用。她出身将门,母族郑氏不显赫, 且一向安分, 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   “你这丫头, 何时有得如此见地?”惠贵妃拿疑惑的眼神瞧她,没想到傅成璧却也敢谈政事,一时不知是奇还是笑,道, “你在教本宫拉拢静妃?”   她挑得明白, 傅成璧也不避讳, “娘娘可是觉得璧儿所说之言,甚为荒谬?”   惠贵妃低头轻笑,拉过傅成璧的手轻拍,“哪里荒谬?在后宫中谁是人是鬼, 本宫还拎得清。静妃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该说得话,本宫已经跟她说过。且静候佳音罢。”   傅成璧说:“是璧儿多言了。”   惠贵妃摇头, 深深地望着傅成璧,手指拂过她鬓角的发,仔细地端详这副面容。她道:“方才说话时,很像姜阳。你母亲自小聪慧,万事看得清楚,却又是个会装糊涂的人,这才活高兴了一辈子……你要像她些……舅妈这句话,要听到心里去,明白了吗?”   惠贵妃是要她懂得保全自己,不该掺和的事万不要轻易触碰。 傅成璧点头领教:“多谢娘娘教诲。”   “好孩子。”惠贵妃笑起来,俊丽的眉眼添了几分温柔,“下次抱昏昏来罢,本宫怪想他的。”   “是。”   傅成璧同惠贵妃下过棋,就乘辇出宫了。   用过晚膳,惠贵妃去寝殿中侍疾。文宣帝近来连病多日,太医诊断说文宣帝苔白脉紧,多番盗汗、急喘,乃是五脏六腑机理不固,致使阴阳失调,只能配合着补药调养。   今天午后又发过一次病,睡至现在,晚间也未进食。   惠贵妃劝着他吃了一碗细粥,又喂了参汤下去,文宣帝才来了些精神,糊糊涂涂地说了许多话。   “尘归尘土归土,走时孑然一身,万世不存。朕是成不了千古帝王,百年后谁都会忘了朕……挽青,你还会陪着朕吗?”   惠贵妃伏在他的胸膛前,温声回答:“皇上,有臣妾陪着,甚么都不必怕。你若去了,待臣妾安置好后事,就去陪你。”   “你愿意?你真的愿意……?”   “你我夫妻一场,恩怨说不清的,怕是要纠缠到下辈子去。皇上想明白万事既归尘土,又何须再为俗世忧惧?生生死死,都有臣妾在,别怕。”   “挽青……挽青啊……”   声声不断,泪亦不止。   对于死亡的恐惧煎熬了他多年,他怕失去一切,就想要牢牢地攥紧权力,就像攥紧自己的生命一样。可不成的,求仙问道都不成,再大的权力都抵抗不了天命。   面对天命时,他环伺周围,想看看能依靠的人有谁。六弟、挽青、言恪……都不行。坐在高位上太多年了,他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能依靠。如此日复一日,才知孤独和寂寞一直蛰伏着,平常不能察觉,到了恐惧的时候就会千般万般地涌出来,泄洪一样。   这样的孤独和恐惧,凡人是扛不住的。而他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   文宣帝唤着向挽青的名字,渐渐倦了,再度睡过去。   惠贵妃守坐在他身边,待他睡沉了才出了寝殿。   夜色凛凛,冷星寂寥,照得宫中有些晦暗,好在灯火甚明,却无大碍。惠贵妃由孙姑姑扶着迈过门槛,一抬头见殿门前正立着静妃。   她屈膝行礼,“娘娘。”   惠贵妃上前扶起她,一个眼神示下,各自身后的宫人退出数丈之远。   惠贵妃淡淡地问:“想好了?”   静妃说:“大不必想。纵然娘娘不提,臣妾也是想请求的。臣妾已经同家父传过书信,日后若有能效力的地方,还请娘娘尽管吩咐。”   惠贵妃笑道:“令尊与本宫的兄长同在朝为官,何有谁为谁效力一说?况且本宫不在时,多亏你能照顾言恪,你对我们母子有大恩,向家不会忘,恪儿也不会忘。”   静妃听明白了惠贵妃的许诺,暗自松了一口气,“多谢娘娘。”   静妃不是个好争好抢的人,入宫只是想护持郑家,现下傅家、向家一心,又佐有沈相和段崇,来投靠惠贵妃总不会错。好在她从前抚养过李言恪,一辈子没做过害人的事,也算是积福积德,才不用教如今这政局漩涡卷得难能自处。   ……   铁骁商号走南闯北,傅成璧让捎带的一句话,很快就传到了詹武的耳中。   詹武晓得齐禅在成婚时将段崇所有的老本都交给了这个女人,一点儿私房钱都没敢留,生怕不能拴住这姑娘。可见傅成璧的话,比段崇的都要管用。   他做事最妥当,年货棉衣,三日内购置妥当,一车一车地送到丐帮去了。   孟大洪带着弟子小六亲自登门道谢,拜见女主人,他们不敢随便,洗了头也搓了澡,换上新棉衣,正正经经地拜谢傅成璧。   傅成璧坐在主位,笑道:“孟长老言重,也不过是按照段崇从前的习惯一样置办罢了。”   “段爷对咱们丐帮有恩,郡主也是活菩萨,要没有你们,我这一帮小破篓子都不知道往哪搁。”孟大洪按着小六的脑袋,嬉嬉笑笑地给傅成璧点头再拜。   傅成璧艰涩道:“成璧实在有愧,其实……是有些事想要麻烦孟长老。”   孟大洪扬眉,拍了一拍胸膛,道:“郡主,您说这话是看不起我孟大洪!您要有甚么吩咐,直接说就行,甚么麻烦不麻烦的?这丐帮还段爷的恩,还要报酬,传扬出去咱们丐帮都没脸见人了。”   这一番话说得,倒让傅成璧更不好意思,平白让她觉得自己是侮辱了人。   孟大洪拱手道:“但听郡主吩咐。”   傅成璧说:“想请孟长老派几个弟子盯着睿王府,请他们多注意王府可有甚么不寻常的动静。”   小六一听这话,眉毛一扬,笑嘻嘻地说:“郡主,不是我小六吹,这事给您办得妥妥当当,不出一点儿差错。哪怕是冬天里飞进只苍蝇,我也能给您盯牢了。”   “谢谢。”傅成璧说。   孟大洪和小六两人齐齐道:“郡主别客气!”   傅成璧再问:“除夕来六扇门么?多包些饺子,到时候给兄弟们带过去。” 小六一听有饺子吃,忙哈腰道:“嘿嘿,小六就不客气了,到时候去蹭个年夜饭。”   孟大洪一巴掌拍到小六的后脑勺上,咬着牙低声道:“你这个没出息的!让人笑话!”   小六摸着发疼的头倒抽气儿,恼道:“长老有出息,您别去呗。”他继续向傅成璧抱拳,“郡主,我没出息,我一定去!是肉馅儿的不?”   “都有的。”傅成璧笑道。   “那好!”   孟大洪辞别,一路拧着小六的耳朵,训斥着出了府。 傅成璧坐回主位上,拢着发凉的手,紧紧握起来,许久才长长地松开一口气。   转眼年关已至,京城夜歌销腊酒,高烛候春风,这除旧迎新的大好时候,北疆传来了捷报。   段崇任先锋将军,出谋鲜策,大破傀儡阵,振奋军心,七战七捷,已经将屠奴大军逼至鹿州。这样的好消息比之爆竹都要响亮,又似一阵春风吹过大周疆域,催着年味愈浓。   年三十夜,六扇门照旧展开圆桌,这次男女宴席未再用屏风隔开,干脆混开了坐,酒香合着欢声笑语散入夜里久霄天,仿佛亘古不散。   昭昭又套上了六扇门专属大红官袍子,寰转在信鹰的怀抱当中,享受着亲昵和抚摸。待吃过几条小黄鱼就懒了,再不让人摸,就跟在傅成璧的脚下,半步不离。   乳娘抱着昏昏,已教众人看过一轮,姨娘叔伯认了个遍,全都美得不行。   还是有人不快的,傅成璧遥遥望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虞君,已经大饮了两壶酒,脸颊酡红一片,大约快醉了。   华英回家探望父母,杨世忠远在边关,门中能关切她的人都不在。以往她还能回家过年,今年却是无家可归了。她执意留在这里做甚么?   在等?等段崇凯旋的消息,待他拿下单九震,替她报了虞家庄的仇?   她正想着,虞君抬眼望过来,与她的视线刹那间相接。虞君轻蹙起了眉,傅成璧的面上却没甚么波澜,只是静静地点了点下头。   虞君的眉头蹙得更深。   她起身,抚着刀柄,当真是醉了,脚步晃晃悠悠地走到傅成璧面前。昭昭炸了毛,对着虞君呲牙咧嘴,低声呜呜乱叫。虞君看了一眼这猫,鼻息间全是酒气,对傅成璧说:“我想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傅成璧说:“不必了罢,你说得话,我大都不爱听;我若开口,想必你也难过。”   虞君沉默了一会儿,目光凝在她怀中抱着的昏昏上。傅成璧尚有余悸,轻声唤了乳娘来将昏昏抱下去休息。 虞君抿了抿唇,“我没有想过害他。”   “我知道,昏昏毕竟是段崇的骨肉。而你只是不想我好过。”傅成璧淡声道,“又何必呢?我便是死了,就轮到你了?你若真聪明些,应当想办法让他喜欢你。”   “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虞君问,“倘若他不要你了,你会怎么办?”   “不怎么办。纵然不是段夫人,傅成璧还是傅成璧。” 第177章 大捷   虞君苦笑一声, 讥嘲道:“是了, 你自然敢这样说。你兄长是武安侯,你又是皇上亲封的郡主, 这偌大的皇城中个个都是你的倚靠。”   “你是这样想的?”   “难道不是么?”   “的确如此, 却不仅仅如此。”傅成璧说, “你以为我是因着这些东西,才不怕段崇弃我不顾?可单单论家世, 虞姑娘又比我少了甚么呢?”   混淆江湖朝廷来看,两人同样锦衣玉食,同样受人珍爱尊重,不至于有云泥之别。   虞君眼神黯了黯, 冷声道:“若非虞家庄横遭巨变,我未必输你。”   “瞧, 你当真奇怪是不是?方才还在嘲讽我依赖家世,而你此刻却想靠家世来赢。无非是我现在有的东西, 你却没有了, 才教你这般厌恶于我。”   从前虞君对她不快,也仅仅限于不快而已,顶多也就有些口角之争。她的骄傲绝不会让她做出近乎卑劣下作的行径,因为她未将傅成璧真心看成对手。   可是虞家庄的覆灭也带走了她的骄傲。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跟你说得分明就不是同一件事!”虞君恼羞成怒。   “虞姑娘, 如若这辈子总要依附着旁人而活是无法摆脱恐惧的。赌对了人却还好;若是赌错了, 怕是搭进去命才能明白过来。”   “你懂甚么?!你知不知道我一闭上眼就想起我爹娘, 恨得痛不欲生,恨不能直接饮刀随了他们去!你甚么都不懂, 你这样的人,不会知道这等无依无靠的滋味究竟是有多可怕!”   “无依无靠?华英,杨大哥和裴二哥,六扇门甚至江湖上那么多人都愿意帮助你。虞姑娘为甚么还感到不安?非要与段崇系紧了才成?”   她言语锋芒毕露,明明是接连发问,却令虞君陡然张口失言,几乎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她没办法撒谎,虞君到京后的每一天都在日复一日地不安着、恐惧着,她根本骗不了自己。   傅成璧知道她有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自我拷问就如同将心剖开了看,她能清楚地看到那里没有多少对段崇的真心,更多的是她的软弱和逃避。   “虞姑娘很聪明的。”   傅成璧对虞君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也不想大发慈悲再去助她,言尽于此,是因虞家曾对段崇有恩。   同样,傅成璧对她也没有任何轻视和不屑。李元钧教她糊涂了一辈子,她是死过一次才换得今世足够清醒。而虞君还正年轻,如若能想明白,自然要比她强多了。   遥遥间,有人唤傅成璧,请她过去庭院热闹。傅成璧点头应了声,将一旁高脚木桌上的手炉捧到手里,与虞君点头致辞后施施然离去。   虞君转头唤住她,傅成璧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   虞君淡淡说:“你刚才说,我要是聪明些,应该想办法让他喜欢我。”   傅成璧失笑道:“我随便讲的。”   “我试过了。”虞君声音扬了扬。去游说各大帮派也好,重新振作起来也好,再坚强再聪明都不成。虞君垂眉,舌尖泛起一片苦涩,“是你赌对了人……”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聪明。”傅成璧将悬在阑干上的灯笼执在手里,灵眸回转着看她,娇笑道,“真正聪明的姑娘都不会喜欢他那样的,特别气人。”   虞君眉一抬,目送傅成璧远去,唇边起了一丝隐约的笑容。   傅成璧步入庭院,就让女信鹰拉去那厢比试拳脚的小武场里,双方下了彩注,振臂呼喝得不亦乐乎。   觥筹交错间,酒杯对疏风寒梅,也对新桃爆竹。   傅成璧赢了几注,有些禁不住外头的风,回到正堂中让小厮给暖手炉添了些炭。她许久找不见昭昭,于廊檐下环伺一圈,却远远看见也不知是从六扇门哪个犄角旮旯跑进来一只野猫,正与身着官袍的昭昭亲昵得欢,光天化日,旁若无人,实在可恨得紧。   傅成璧赶紧招玉壶去将昭昭抱走。不想此时一只手就将昭昭粗暴地拎了起来,将野猫驱跑到阴影处,一下就跑不见了。   这棒打鸳鸯的正是裴云英。   昭昭不满,狠挠他几爪子,一下从他怀里溜了出去。   玉壶笑个不停,引着裴云英走过来:“裴大人好兆头,新年第一天就挂了彩。”   挠在手背上,有些小抓痕。傅成璧看见发红的细小抓痕,不敢大意,就令玉壶道:“去给裴大人涂些药,昭昭再干净也得提防着。”   裴云英摇摇手道:“都是小事,无妨。这猫真是越来越皮了。”   玉壶说:“大人如果嫌麻烦,值房里还留了些药膏,奴婢取来给您带回去可好?”   裴云英再却不恭,则点头道:“多谢了。”   堂中的小厮将手炉重新捧送到傅成璧面前,傅成璧接过,袖子下露出一串红珊瑚。   裴云英瞧见,眼神骤起微澜。先前因着珊瑚手钏的缘故,他大概猜得出傅成璧和李元钧之间定然有着某种关系,具体是何关系,他不做细究,也不做揣测。   段崇愿意相信傅成璧,甚至此次离京他都肯将惊雷弓交到她的手上。   那他裴云英无论是作为部下还是兄弟都无权再疑心傅成璧。可段崇当局者迷,但凡是万中有一的事,又怎么能轻易放下心呢?   李元钧不是个甘为臣下的人,一个千机门出身的鹰隼,何等野心勃勃?到时候若许以傅成璧甚么利益,妄用惊雷弓,惹下惊天麻烦,那可就真要大乱了。   “寄愁甚么时候才回来呀?”   傅成璧蓦地启声,令正在沉思的裴云英小小地心惊了一下,他见傅成璧正望着天上如钩的新月,听她再问了一句:“月圆的时候能回来么?”   裴云英缓缓沉下一口气,微笑道:“请郡主放心罢。北疆大捷,相信侯爷和魁君他们不日就会凯旋。”   傅成璧听言定了定神。   倘若京中遽变,沈相和向家能压得住阵最好;傅家唯有她在京城,能运筹防患的地方实在不多,只能做到“拖”,一定要拖到段崇和兄长回京。   “裴大人。”傅成璧拢紧手炉,暖意从指尖渐渐传递上来,“初七,令门中上下随时待命。”   ……   北疆鹿州。   大周军师有段崇,则如虎添翼,一路击得屠奴连连败退。军队重新夺回鹿州的控制权,将蛮族逼得退出了关外。尽管屠奴还在负隅顽抗,可对于大周的将士来说,七战七捷的战绩实在太振奋人心了!   回到鹿州城池这日正赶上除夕夜,傅谨之下令上下整顿休息,全军迎新过节,军营中沸腾欢呼一片。   晚间篝火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着,中央架着一只酥皮焦黄的全羊,肉香随着滋滋油星溢出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因着北疆与草原部落交接,习俗文化交融多年,北疆的士兵大都晓得如何围着篝火跳舞兴乐。单单是跳也不成,营地里当然少不了角斗,各营呼喝呐喊着挑衅,发酵至顶,两个人率先摔起跤来,一时间人声鼎沸,喝彩不断。   其中不好事的排营就围坐在一起吃肉喝酒,士兵胡侃乱吹,又说起段崇来,眼中仰慕已然难掩。   “好嘛,你们是没看见,这傀儡阵里的死兵都快跟丹江水似的,围得人喘不过来气儿。你往前走一步,刚躲了眼前砍鼻子的一刀,插后腰的就来了……”   “那你没事不?嫂子后半生的幸福还保得住吗?”挨着他近的士兵拍了拍他的后腰。   这人一脚踹过去,“我去你的!你们他妈还听不听!”   “听听听!”   说再多次也想听。   处在最先锋位置的士兵都清楚得看见了段崇第一次破阵的过程。那天风卷着细雪,如同平地走沙,苍茫迷蒙,将傀儡阵都罩成诡异的白。   傀儡阵中的死兵按照固定的林立分布,如同万鬼归来抑或着阴兵借道,有缺了头颅的,有缺了胳膊的,即便是在冬天,也是溃烂斑斑,恶臭无比。   段崇仅一人在前,轻甲负身,手持一柄焰纹长剑,面对横贯东西的傀儡阵,他的身影实在显得太过渺小,几乎要被风雪掩埋。   没有人对段崇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他们每个人都领教过傀儡阵是何等厉害。   眼见段崇提气纵身,踏雪而入,众人都为之捏了一把汗。   傀儡阵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他的闯入而骤然运转起来,刀剑无影,织成了一张密不透息的网,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迅猛无匹,向人聚拢、绞烂,血肉横飞,最终尸骨不存。   段崇多时不出,让傅谨之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正当他准备下令率兵强攻时,傀儡阵顷刻间如泰山崩于眼前。   傀儡阵中的死兵失去了丝线支撑,霎时瘫软,连片倒在地上,溅得雪沫飞扬激荡。   万物匍匐于脚下,唯有段崇于阵心挽剑而立,片甲不沾血,轻起的风吹扬着剑刃上缠缚的丝线——正是傀儡阵的母弦。   要该怎么形容?这一人挡下死阵,就如在大周士兵濒死的心脏中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可吞噬天地、颠换日月,如天光破云,如星子盈夜。 第178章 守护   段崇一人一剑, 就令敌军倚仗的傀儡阵顷刻间灰飞烟灭, 随之崩溃的还有蛮族的军心。   没了幻阵和傀儡阵这等妖术扰乱视听,大周军士何曾畏惧过打仗?   尽管屠奴手里还握有大周的兵书以及行军布防图, 却拿傅谨之和段崇两名新将领没有任何办法。   蛮族一败再败, 迫不得已退到了关外。   两军隔关对峙, 傅谨之下令不再追击,试图拿乌都王子和夜罗刹的命跟蛮族做交易——大周将人质无恙归还, 解除误会;蛮族退回草原,再不进犯大周疆土。双方化干戈为玉帛。   大周要给屠奴这么一个台阶,蛮族不下也得下。   大胜在即,士兵们在这场篝火宴上自然把傅谨之和段崇两位大功臣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传说得神乎其神。   此时悬月中天,一个营帐内还烧着灯, 映得人影幢幢。乌都攥紧拳头,坐在木榻边, 怒气冲冲地看着杨世忠递来两块年糕, 喝道:“我不食!”   “不是‘食’,是吃。”杨世忠挺有耐心,盘腿也坐到榻上去,将年糕往乌都鼻子前晃了一晃, “真不吃?不吃就没得吃。”   乌都知道斗气绝食并不管用, 抠了一会儿手指, 就将年糕接过来,一口咬了大半个。甜甜糯糯的, 不油不腻,味道比他最爱吃的奶酥都要好。   转眼两个年糕就没了。   外面鞭炮声声,尽管乌都听不懂汉话,但他也能听得出外头是何等高兴和热闹。原本这样的节日,他应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如今却在这样的地方当人质……小孩子未免觉得委屈,低低头抹起眼泪来。   “我,想娘,要回、回家。”乌都哭道。   杨世忠说:“再过几天你就能回家了。回去之后去跟你爹解释清楚驿站的事,这是东大帮的罗三蓄意挑起大周和蛮族的争端,跟朝廷没啥关系。你爹是为了你才打仗的,等你无恙地回去,解释清楚,咱们就不用打了。”   乌都听不太懂,只能猜得七七八八,知道杨世忠在说他能回家的事。   杨世忠说:“行了!男子汉大丈夫,哭个啥!”杨世忠将自己的年糕也分给了乌都,“给你再吃一个。往后吃不着,这可是我们段将军做得。”   “我知道他。”乌都听得最多的名字,除了一军主帅以外就是段崇了,“他,厉害。”   杨世忠哈哈一笑,道:“当然,他可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再吃完这一块年糕,乌都看了他一眼,又补道:“你,很好。阿妈说中原人,带走牛羊,是野兽;你救了我,不是,野兽。”   杨世忠猜着他应该是在说“禽兽”,挠了挠脑门,“那你回去告诉你娘,中原人不是禽兽,有坏人也有好人。你们部落也有坏人。”   顿了顿,杨世忠将乌都的肩膀扳过来,仔细地跟他讲说:“乌都,回去结束这场战争罢。为了你的子民。”   乌都听懂了,半晌没有说话。他忽然从榻上,以手抵住杨世忠的额头,另一只手蜷在胸前,接着说了一串蛮话。   杨世忠疑道:“你叽里咕噜说了啥?你娘的该不会是在骂我罢?!……算了,反正我也听不懂,骂就骂罢。”   “没……”   乌都正想解释,忽然出现的人影令他一下噤住声。段崇银色武袍在身,风姿清朗,手里拎着三个酒壶。   他没有再进来,只是对杨世忠示意了一眼。杨世忠拍拍乌都的肩膀辞去,就随着他出了帐子。   帐外,段崇将一壶酒递给他,杨世忠摇了摇头:“算了,没啥心情。”   杨世忠一垂首,段崇就知他在感怀甚么。他问:“见不得人死?”   杨世忠迟迟地点了下头,道:“从前江湖中恩恩怨怨、打打杀杀的,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过是两个帮派之间的争斗,死个百十条人命就是顶天的大事。这回到北疆来,看着这人命贱得跟甚么似的,真是说没就没了……实话说,大哥这心里头挺不是个滋味。”   段崇说:“你怎么想的?”   “这段时间里我也想了很久。”杨世忠沉沉开口道,“往前跟着你的时候,我就想知道这辈子还能干点儿甚么,所以你要来六扇门,我也跟着来了。这么些年在六扇门也挺好,能还冤屈的人一个公道,我比谁都高兴。不过经此一战,我有了自个儿想做的事……寄愁,我要留在北疆。”   具体干些甚么,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一场仗能打起来,追其根本不在屠奴,也不在单九震,而是扎根在草原部落子民心中的仇恨和偏见。如果能改变这些,他都愿意去尝试。   段崇笑了笑,将其中一个酒壶塞到他的手中,说:“我会向侯爷为你求一封举荐信,让你留在鹿州。”   杨世忠闻言,不禁眼眶一热。他很庆幸自己能与段崇结识,这么多年来,段崇这个人虽然不大会表达情感,可只要人说一句,他总能为人想到更多。   他会心一笑,“谢谢。”   段崇再道:“不过在此事落定之前,你还得去东大帮一趟。”   杨世忠点点头:“我晓得,乌都没死,他能证明东大帮的罗三在说假话,押了罗三去跟屠奴解释,这场战事才能结束。只是东大帮怎么说也是北疆有名望的帮派,是不是由你亲自出面更为妥当?”   段崇说:“没时间了。东大帮与蛮族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罗三密谋发难,我怀疑是跟京城有关。”   “李元钧?”   “北疆一战能将小侯爷调离京城,单九震设傀儡阵,或许也有将我引到边疆来的意图。现在京城守备空虚,最易生乱,李元钧不会错过如此良机。”   杨世忠眉头凝重,道:“行,东大帮的事我会尽力去办。”   段崇点头,正要离开,又忽地想起甚么,回头微微笑着对他说了乌都方才祈祷得那一句话。   ——住在雪山顶的神明,请您尽心保佑这位好人。您的儿子乌都愿意供奉一生,以报您的恩德。   ……   京城初六,小雪。   李元钧以向倚竹突然病故为由,请向义天入府。向义天闻向倚竹死讯,震惊与悲痛交叠之下,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不慎落入李元钧提前设好的天罗地网当中,被关押于王府地牢。   刚入夜时,李元钧调动一部分暗卫秘密控制住朝中七位机要大臣,令朝中应急运作的机制完全瘫痪。   王府书房,士兵为李元钧披上轻甲。李元钧一边转着腕子调整护腕的松紧,一边吩咐道:“调派精兵去段府,等事成之后,将郡主带到宫中来。如果敢反抗,就先杀她的儿子,再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直到她愿意为止。”   口吻冷冷清清,胜过霜雪。   “是。”士兵应声。   镇守京城的神机营突然兵变,明火执仗,闹得整个京城都沸腾起来。家家门户紧闭,无人敢外出,唯有几个大胆地敢趴着门缝儿偷瞧——游窜在街上的士兵步伐整齐划一,迅速占领了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仅开东门,迎接了一支精锐军师入了京城。   军士于王府与李元钧汇合,直杀入皇宫中去。   这一场逼宫政变风起云涌,来得猝不及防。李元钧骑在马上,披轻甲却不戴头盔,相较于四周残酷的厮杀,他的着装和神情实在都太过随意。   禁卫军试图先取李元钧首级,可他身边的侍卫和将士如同铜墙铁壁,为他开出一条血路,无人能近,到最后是无人敢近。   乌云漫卷,不见星月微光,只有细雪零星落在他冰冷的肩甲上。   宫中顿时混乱成一团,厮杀不止,更有宫人尖叫声、呼喊声跌宕而起,血液顺着白玉长阶流淌下来,狰狞又险恶。   李元钧的军队一路杀到文宣帝的寝殿前,禁卫军统领坚守着这最后一块朱门。李元钧起轻弩在手,荧荧火光中人影纷杂,可他射出箭时不带丝毫犹豫。   弩箭正中统领心脏,巨大的冲击令他重重摔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守殿的宫人瑟瑟发抖地跪成一片,头前一双登云武靴走了过去,步伐轻慢至极,骄矜至极,像是踏着漫天霞光走向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很快,门外的厮杀渐渐平息,被挡在巍巍殿门之外。   一时间,寝殿内极静,静得只能听见脚步声以及床帏内粗重绵长的呼吸声。   隔着四面绣锦绣山河的屏风,烛光扩散成长长的星火,照着床上苟延残喘的人影。   “皇兄。”李元钧轻启薄唇。   “你放肆——!”苍苍的声音已是外强中干,却一声喝住了李元钧的步伐,“你这个逆贼!有何、有何颜面再来见朕!”   李元钧停住脚步,兀自笑了一声,缓缓地坐在了屏风旁的椅子上。   “真是可笑。你我到如今境遇,可皇兄说一句,臣弟却还是不敢不遵。”   昏昏暗暗的床帏内,文宣帝急喘了几声,咳得身体发抖。   “你负了朕的信任。朕早该将你杀了……永绝后患……”   “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本王?”   文宣帝说:“早些年朕未必不能杀你。”   无论是智斗还是武斗,文宣帝自问不输于宫中的任何人。   “如若堂堂正正的比试一场,皇兄以为在这么多兄弟当中,你能赢得了谁?”李元钧笑了一声,将自己腰间的剑缓缓抽出,于光影中游走,抬平,剑刃上泛出冷冷的寒光。   李元钧说:“你是嫡长子,没有人能赢你。不是赢不了,而是不能赢。因为仁宗不允许。”   文宣帝冷笑几声,“口口声声皆是‘仁宗’,果真是认了柯贼做父,让你连一声‘父皇’都不肯唤了么?他还是你的父亲,而朕……是你的兄长……咱们是手足兄弟,你孤苦无依的时候,朕还救过你……”   “父亲?兄长?”李元钧嗤笑道,“皇兄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太瞧得起仁宗了。他对你来说是一位父亲,可对于我来说,他连柯宗山都不如。”   先帝谥号仁宗,李元钧不得不承认,他是圣明的君主,体贴的丈夫,更是严厉又温慈的父亲。不过这都是对别人而言,对待李元钧,仁宗实在残酷至极。   虎毒尚且不食子,柯宗山杀人如麻、手段残忍不假,他却不会这般对他的女儿。但是仁宗皇帝却曾掐着李元钧——他亲生儿子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还想要甚么,拿来给朕看!让朕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初七,小雪。   琉璃宝瓶应声而碎,牡丹花兼着雪水躺落在地。   仁宗立在黑暗中,伸出一只大手蓦地扼住小元钧的喉咙,脖子间剧痛深而缓地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之中,小脚凌空不断在空中蹬腾挣扎,可面对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瘦小的身躯显得毫无抵抗之力。   口鼻窒息,喘不上气来,眼前金星乱闪,一阵一阵头晕目眩让他有了一种濒死的错觉。他似乎看见牡丹花快要枯萎了,亮亮的月光将它照成霜白色。   很快,他像块小石子一样砸到地面上,咳得喉咙冒血腥,晕眩了一阵儿后,他才敢抬起双眼看向仁宗皇帝。   为甚么呢?   李元钧想不明白,为甚么这个人会是他的父亲?   临近年关时,李元钧那个疯癫已久的母妃——容妃娘娘养了一盆牡丹,没想到却在这样隆冬严寒的日子里发出了大朵大朵的花团。此等异象先是在宫人间传开了来,不久之后,不少妃嫔也得知此事。   她们常来容妃宫中拜访,看看牡丹,顺道也看看容妃是否能如这株在严寒时令盛开的牡丹一样重新获得荣宠,在得知容妃还是老样子的时候,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那时候李元钧不太懂,他只知道寂寥已久的轻梨轩因为这株牡丹而重新热闹起来。他就像守着天下最珍稀的宝贝一样呵护着它。得人照料,牡丹的花团逐渐盛开到极致。   如此,这等“奇事”最终传遍了后宫。   当时尚为太子的李元朗知晓此事,心想借来赏玩几天,于是就求了母亲。皇后疼爱李元朗,即刻下令,不多时,宫人就将这株牡丹从李元钧的手中夺走,搬到了乾禧宫中。   李元钧听宫人说定了的,太子哥哥只是赏玩,过几日就会归还。可他那么耐心地从初一等到初七,足足七天,乾禧宫都没有任何要归还的意思。   对于旁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朵错生时令的奇花,一时新鲜新鲜罢了;可对于李元钧来说这是希望,也是他所拥有的唯一。   李元钧第一次鼓足勇气去找了仁宗皇帝。   他直挺挺地站在仁宗面前,握紧小拳头,掌心里全是冷汗,可却没有丝毫退缩。   “父皇不喜欢我也好,不让我去读书也好,就算其他兄弟要欺负儿臣,儿臣也一直都能忍。可那株牡丹就是我的东西,就是不能给!以后谁都不能碰!”   仁宗皇帝一抬眉,冷笑着问他:“不能?如何不能?你倒是做给朕看看。”   李元钧攥紧拳头,甚么都没说。他转身跑出御书房,揣了一把他自己削成的木制小刀,去到乾禧宫将插满牡丹的琉璃宝瓶抱起来就跑。   他蛮牛似的举动将皇后和李元朗都吓了一跳。当时的李元朗没怎么见过李元钧,莽地一出来,他不怎么认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盗贼,当即就追了出去。   他揪住了李元钧的领子,“你哪里来得小贼!”   李元钧左手抱花瓶,右手抽木刀反手一划。李元朗猝不及防,袖子被划出了一道大窟窿,连及皮肉也破了道细长的血痕。   疼痛细密绵长地泛出来,令李元朗皱紧了眉头轻呼。   李元钧趁着这个空档逃出宫殿,侍卫在身后穷追不舍,一直到御书房前才被几个奴才合扑着拦住。   李元钧挣扎着将花瓶摆到了仁宗皇帝面前,用愤怒而倔强的眼神看他,以这样的行动告诉了他“不能”!   仁宗皇帝一时还没有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很快,李元朗也追到了御书房。仁宗皇帝看见他臂上的伤痕,顿时就明白过来,反手狠狠一巴掌就打在李元钧的脸上。   疼痛火辣辣地从脸颊处烧起来。“父亲”二字加诸李元钧的第一知觉就是疼痛。   李元朗还没见过这样的父皇,吓得呆若木鸡,立即跪在地上。   “出去!”他大喝一声。   仁宗皇帝屏退所有人,上前一把掐住李元钧的喉咙,冷声问道:“还想要甚么,拿来给朕看!让朕瞧瞧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   李元钧濒临窒息之时,仁宗松手,令他整个人瘫软在地。   喉咙的疼痛和全身的恐惧令他一阵一阵痉挛蜷缩。他胡乱抓着甚么,左右寻不到可以帮助的东西,只能死命地喘息不已。   仁宗却还不觉得够,反身抄起立在书案旁的文剑,狠狠打在李元钧的身上。   “还想要甚么——!”   “你要真有本事,那就去杀了太子!往后朕就喜欢你这个儿子,朕也教你读书!就连朕的皇位都传给你!”   一声一声随着一下一下落下,抽得李元钧抱头缩成一团,战栗着大声痛哭。疼得狠了,他瑟缩着滚过去抱住仁宗的鞋,牙齿打着颤,不成声地哭求道:“儿臣知错了!”   “别打我了……饶了儿臣罢……”   “父亲……儿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是仁宗皇帝身为父亲给他上得第一堂课。 第179章 宫变   李元钧的剑停在空中已经多时, 外头雪花飒飒, 风云漫卷。   他阴恻恻地笑了几声,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床帏方向走去。   今天, 他就要杀了李元朗看看, 看看英明神武一生的父皇可会兑现他的诺言——往后就喜欢他这个儿子, 会亲自教他习武,也会让他进鼎资堂念书, 甚至连皇位都愿意传给他……   宫殿外逐渐沸腾起来,冷剑挑起垂下的床帏,此时忽地大步迈进来两个将士,面色惊慌。   一人抱拳道:“报, 未能在景秀宫中找到惠贵妃和七皇子二人。有一队兵马冲破西角门,已经往城外的方向逃窜而去!”   李元钧一凝眉, 剑尖横挑,明煌煌的烛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帷帐。床中人浅黄衣衫, 眉目苍苍, 看着李元钧的眼睛很亮,充满了得意和微笑。   “这当皇帝的滋味真不错!连堂堂睿王爷都能教老儿唬住,乐极!妙极!”   声音没变,可这人的确不是宣德帝。京中善口技者甚, 能将一个人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李元钧很快就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眉目一时冷极, 剑指住这人的喉咙, “他去哪儿了?”   “我留在这儿与王爷周旋,难道还会怕死么?”这人讥笑几声, “睿王……你逼宫叛变,弑君的臭名都要烂到千古之后。你且等着罢,往后还会有无数如我这样的人前赴后继地来杀你。夜不安枕的时候,谁还会在你旁边?”   李元钧眼睛如落进冰窟窿里,起剑刺入他的腹部,这般还不算完,反反复复捅杀数下,直到血花污了整个帐子,溅得他眼睛里都染上了血。   夜不安枕的时候,谁还会在他的身边?   从前有傅成璧。李元钧成年后第一次落泪就是在她面前,初七小雪冷得他骨子里发寒,他急于寻找温暖,也急于摆脱恐惧。他想得到的一切,傅成璧似乎都有。   可现在就连她也学会了背叛。   能预料到今日的除了傅成璧,没有别人……   李元钧根本不作他想,用袖子擦去剑上血污,冷声下令:“追!取庸帝首级者重赏!”   ……   马车在风雪中疾驰,身后追逐着无数轻骑,飞来的黑羽箭如雨点打在车厢上。惠贵妃护住李言恪,目光冷静地观察着四周。   文宣帝嘴唇苍白,揽住向挽青的肩膀做安抚:“别怕,有朕在。”   他从车中摸到的一张轻弩,紧扯着他们母子躲过一箭。文宣帝一咬牙,脱掉繁杂的衣冠,将袍子往腰带上一挽,弓弩搭臂,对着穿透的洞口连发三箭,两箭皆中。   惠贵妃看他眉宇中焕发出与平时不同的神采,一时愣了愣。文宣帝望见她的神情,低低笑了一声:“好久没看过朕用弩了罢?”   紧接着,从两侧汇聚而来两股人马,一股在前,一股断后,将文宣帝的马车围护住,一下截住了追兵。   骑马并行在马车侧的是裴云英,他翻车跃上马车,从车夫手中接过缰绳。裴云英目光视前,却稍稍侧着脸问车厢中的人:“皇上,您没事罢?”   文宣帝掀帘一看,是个陌生面孔,顿时警铃大响。他将惠贵妃往后掩了一掩,弩对过去质问道:“甚么人!”   裴云英不惊不忙地解释道:“皇上不必惊慌,就是臣请了那口技奇人入宫为皇上传信的。现在向将军被囚困于睿王府中,齐禅齐师父已经前去营救,用不了多久,向将军就能来率兵来接应皇上了。”   文宣帝蹙紧眉,目光再往前方望了望,识出了他们的官袍,这才说道:“你们是……六扇门的人?!”   裴云英攥紧缰绳,望着越来越近的城关,听着身后的厮杀追赶的声音越来越近,喝了一声:“开城门——!”   李元钧已经派人控制住临京城东南西北四个城口,信鹰子在李元钧入宫之际,先掐了东门的驻点,将一干叛乱的兵士封成了哑巴,没办法往皇宫内部传信。   从传信到接应,这一群江湖人做得比训练有素的士兵都要熟练。   裴云英一声落,城门缓缓大张,正好容纳飞驰的马车驶出了临京城门,一路雪沫飞扬,激荡不绝,直取祁山大佛寺的方向奔去。   建筑恢宏的大佛寺立在山野间,青白小雪覆满了古青色的顶檐,令沉浸在黑夜中的寺庙愈发显得肃穆无双。   厢房中,雪炭已经渐渐烧旺,暖了这一方小间。   傅成璧抱着昏昏,轻哼着歌哄他睡觉。也不知这孩子从谁身上学来的娇气,醒不能躺着,必须有人抱着时常看个新鲜;旁人抱也不行,需得见着傅成璧才亲。   傅成璧哄了好久,待他睡熟才轻手轻脚地将昏昏放到床上。昭昭跳上来窝在他的身边,尾巴正巧能扫着襁褓,这才安心,安安静静地守着昏昏。   傅成璧唤嬷嬷进来看好昏昏,自个儿披上雪氅走出了厢房。这夜的雪还未停,原本是细细的雪粒子,这会儿飘成了鹅毛,转眼积上浅浅的一层。   孟大洪和小六已经率领丐帮弟子在祁山脚下护持,大佛寺的僧人弟子也已守在了寺口,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入内。   傅成璧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根本没办法说服朝廷做出防卫,她能依靠的唯有在京的江湖势力。   丐帮的弟子在睿王府周围监视了七天,李元钧却毫无动作。正当傅成璧以为是自己多疑之时,李元钧却是在初六当日傍晚突然召集诸多将领秘密入府。   迅速又猝不及防,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丐帮将信传回段府,可为时已晚,向义天向将军已经因向倚竹的死讯赶赴睿王府中,有进无出。   傅成璧强撑着镇定,先令裴云英和齐去护住沈鸿儒,将他从围剿相府的叛军手中救了下来。沈鸿儒献计,这才在宫中临时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   之后诸事,皆由沈鸿儒接手。   由于现下再临时调兵入京已经来不及,只能先护送皇上出宫,于大佛寺内等待援军到来。   大佛寺是大周国寺,百姓心目中最神圣的寺庙。李元钧就算有再大的胆子,想必也不会轻易做出血染大佛寺的举动。   可按照李元钧的秉性,永绝后患的想法要比他对大佛寺的忌惮深得多。   如果双方长久于祁山前后僵持,形势会对李元钧越来越不利。他不会那么傻,攻上山来也是迫在眉睫的事了。   正如傅成璧所说,现在能做得唯有“拖”。   李元钧剑术高强,无人匹敌,唯有段崇能与之抗衡;运筹兵略更是出色,傅谨之却能与之一战。待二人班师回朝,匡扶君王天下,才能搏得一丝转机。   很快,士兵和江湖人士护拥着文宣帝一行人入了佛寺。   傅成璧闻讯前去迎接拜见,她由玉壶扶着绕过宝殿,借着荧荧火光,看见乌泱泱的人拥着文宣帝、惠贵妃等人过寺门。   正当她要上前行礼时,众星捧月般的深朱色身影忽地踉跄几步,一头倒在雪地中。   众人惊呼不已,连呼着“皇上”涌过去。   张妙手本在远处观望,见文宣帝倒下,连忙拨开人群,察看文宣帝的伤势。   文宣帝后心窝处正中一箭,先前已经教他强行拔出,鲜血淌湿了半襟,颜色与深朱色相仿,又是在夜中,一直无人发现。等张妙手再看时,已然无救,只能痛惋得摇了摇头。   一干人俱纷纷跪下,惊讶与低泣渐起,不断呼着“万岁”。   李言恪抱着文宣帝失声痛哭。   文宣帝立在雪夜中,黑漆漆的眼睛环视一周。恐惧了那么久,真到大限时,他的情绪却未起一丝波澜,深深切切的全都是遗憾和后悔。   他一生都未能见到自己最深爱的女人真正成为他的妻子,贪狼伺动之际,留给李氏宗室、留给天下百姓的唯有这么一个尚未成熟的小儿子。   他将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了恐惧上。   傅家、向家的士兵正跪在脚下,刚刚以命护送他出了龙潭虎穴,可他忌惮傅家、向家的兵权忌惮了十余年不止;身后护持的乞丐、侠客,也是他费尽心思想要打压的江湖人士;跪着的每一个臣子,都曾是他日日夜夜的烦扰……   惠贵妃借着他的手站起身,眼中隐隐泛着泪光,却出奇地镇定和冷静。她声音有些发颤,可却很坚定,说道:“元朗,你莫怕,我随后就来陪你……”   “朕悔了,挽青……”文宣帝轻轻抚摸着言恪的发,然后将他缓缓推向惠贵妃的怀中,“你代朕好好照顾恪儿。”   惠贵妃抚上李言恪的肩膀,泪流不止。   冰雪冷得他都忘记了疼痛,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开始渐渐凝固、僵滞……   文宣帝静静地看着言恪,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是父皇无用……往后将这沉重的担子交给你……恪儿,你辛苦了……” 第180章 替身   永德十七年, 睿王李元钧起兵造反, 逼宫篡位,自立为帝。   文宣帝李元朗逃出京城,身负箭伤,于大佛寺中驾崩,临死前将玉玺传给第七子李言恪。   翌日,由李元钧亲自统帅, 兵临大佛寺。   顾及佛门圣地,李元钧没有大动兵戈, 派臣子前来谈判, 要求佛寺方丈即刻交出李言恪, 否则即按逆贼判处,株连全寺僧侣。   齐禅从王府中救出来向义天以后,就赶来祁山与裴云英等人汇合。由于前山门已经被围截得水泄不通,他们只能从侧方偏狭的山路迂回而上, 终于在入黄昏时抵达寺庙。   盘踞在大佛寺的士兵、僧侣、臣子以及江湖人士皆左臂系黑布, 神色哀沉。齐禅和向义天才知文宣帝已经中箭身亡。 齐禅哀叹片刻, 去房中洗了一把脸,拿着黑布前去寻傅成璧。   傅成璧眼尾通红,一连多日熬得体态消瘦,面容很是憔悴。齐禅伸出胳膊让她帮忙系上黑布, 又望了一眼在襁褓中笑呵呵的昏昏。   他一扫疲态, 做鬼脸逗得昏昏咯咯直笑。齐禅也笑叹道:“也就他甚么都不懂,活得最开心。瞧瞧小样子, 笑得多可爱。”   傅成璧轻笑道:“方才也哭呢,呜呜呀呀的。”   齐禅俯身去招他的脸蛋儿,说:“那肯定是想他爹了。”   傅成璧动作滞了一瞬,“小孩子哪里懂得想?”   齐禅笑她:“你想寄愁了是不?”   傅成璧却也不觉得羞了,轻轻点了下头,说:“蛮想的,好像只有他在才能安心……只是一场战事哪里能是说结束就能结束得了的?李元钧没有多少耐心,我怕护不住师父,护不住昏昏,届时寄愁回来,我没法子向他交代。”   齐禅说:“傻丫头,有这么多大老爷们在,要你一个姑娘担忧甚么?寄愁不在,还有师父,你和昏昏就是我的命,谁要敢动你们一根汗毛,也得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傅成璧浅浅地笑起来,“谢谢师父。”   一行人的心还没稳下来,向义天和沈鸿儒于厢房中商讨扶持李言恪复位一事。他已经连夜将信发往北疆以及各个州府,临时调兵入京。   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下形势危急,必须得想一个法子拖住李元钧。   正是大旱云霓之际,李元钧让他手下的庞姓将领给大佛寺下了最后一道通牒——天黑之前,如果还不肯交出李言恪,大军即刻入寺拿人!   已然是黄昏天,临夜也不过转眼的事。   厢房中,傅成璧贴了贴昏昏的脸颊,眉宇间渐渐浮上温柔的笑意。   待门外呼急声再起,傅成璧出厢房,手持惊雷弓,她凝望着这不平静的长夜,目光渐渐冷清下来,对守卫的士兵说:“唤裴云英前来。”   庞将军率一千精兵压着丐帮弟子和护寺僧人一步步退回寺门。   向义天持枪破开拥护的人群走向最前,一枪杵地,大喝道:“你这狗东西居然与逆贼合谋叛变,杀害吾皇!现在又要来戕害新帝,百年之后,你以何脸面去见你庞氏列祖列宗!”   “向将军此言差矣,”庞将军往东方一拱手,含笑道,“新帝的御辇就在山下,末将对皇上忠贞不二,何来戕害一说?倒是大佛寺私藏反贼,天地不容!向义天,还不束手就擒么?你若肯乖乖交出李言恪,末将倒也愿意在皇上面前为你求情,留将军一命,继续为大周效力!”   “姓庞的!你枉费老子对你多年信任!”   “信任?”庞将军嗤笑一声,“你们向家打压我多少年,封侯封将时可曾信任过我庞杰?!向义天,既然你这么不识相,今天我就取你项上人头来回报新帝对我的赏识!”   说着,庞杰长剑一划,冲往向义天。向义天本就在大牢中受了伤,此时精力殆尽,哪里是庞杰的对手?!两人交手还不过几个回合,向义天就已经是气喘吁吁,额上、脖子上大汗滚滚而落。   庞杰瞅准时机,正准备对向义天下最后一击,不料忽地从向义天身后飞来一箭,飞羽凌冽卷风,倏而直冲庞杰面门!   庞杰收势一闪,羽箭斜斜跄入石板上,碎石四溅,单单这一箭已经是威力无匹,令人生骇。   “甚么人!”庞杰惊声喝问。   向义天惊异地回望过去,借着黯淡的天光,只能看清楚正殿前站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人,轮廓英朗,瞧着眼熟得很。   向义天再三确认一番,一时惊道:“段崇!”   庞杰一惊,再细细看过去,浅淡的轮廓,风姿卓然,的确是段崇。   他跟随李元钧多年,自知这人绝对不容小觑。可段崇分明已经出京,现在人应当和小侯爷傅谨之一样身在北疆,如何能凭空出现在大佛寺?   “将此箭交给李元钧,告诉他胆敢再入寺一步,当如此石!”   弓是惊雷弓,箭是穿云箭。   庞杰对付段崇可不敢大意,一切都得请示李元钧之后再做打算。他持剑缓缓后退,将牢牢斜入地面的长箭拔出,收到箭囊中,大喝一声“撤”!   这一波围攻仅教段崇一箭就压了下来。   李言恪本想好了,如果李元钧再三逼迫,他便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保护好大佛寺。他藏在宝殿殿门之后,谁料竟就看见了“段崇”如巍巍高山一般立在他的面前,射出一箭,如此轻易地就挡下了千军万马。   待庞杰等人退出寺外之后,“段崇”转过身来入殿,与李言恪打了一个照面。李言恪定睛一看,才知根本不是段崇。相貌的确相近,可若仔细了看是决然不同的。   沈鸿儒、向义天一干人都因为此人突然出现而涌入了宝殿当中,“段崇”将耳后的易容丝线扯下,这才露出原本的面貌。   沈鸿儒失笑着摇头,低低咳了几声,“好一计‘狐假虎威’。”   裴云英将丝线藏到袖中,无奈地瞧了沈鸿儒一眼,说:“这一句实在伤人。沈相再偏爱自己的学生,也不能如此轻贬下官。”   沈鸿儒连忙拱手道歉,又笑问道:“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郡主。”裴云英说。   齐禅和段崇都曾去苗疆游历多年,对苗教的易容术颇懂一二。齐禅的手法虽然不及蓝婆子和夜罗刹那般出神入化,可若借着对方的盲点却也能唬上一唬。   傅成璧知道李元钧是忌惮段崇的,忌惮他手中的惊雷弓,否则前世不可能千方百计都要置段崇于死地;加之夜色深深,影响观察;又有惊雷弓和穿云箭为印证……桩桩件件都能让对方认定此人是段崇无疑。   这一招走得惊险,却有奇效。在没有露出马脚之前,也许能为大佛寺争取更多的时间。   ……   北疆,鏖战数月已经令蛮族上下渐渐不支。傅谨之在此时提出谈和,大大动摇了蛮族的军心。   屠奴的将领和勇士们开始出现分歧,有的人与屠奴一样坚决打下去;有的人规劝屠奴退兵,与大周讲和。屠奴知道自己没有后退的资本,一旦不能赢了这场战争,他无颜再回到草原上。   要么赢,要么死。   屠奴坚决的态度让谈和之路步履维艰。   段崇急于回京,不似营中军师那么有耐心,他在蛮族求和的臣子找到了乌都的亲族。此人是乌都的舅舅,当初他愿意追随屠奴参与这场战事,是因为乌都的死让他愤慨不已。   段崇建议傅谨之暗中给他传信,告之乌都无恙,一切只是屠奴想要称霸中原的阴谋,并且答应他,如果他能解决掉屠奴,令蛮族与大周朝廷和解,大周愿意奉上蛮族过冬的物资,并且认定乌都成为蛮族的新主君。   傅谨之听从了他的建议,信送出去没几天,屠奴军营就发生兵变。   乌都的舅舅以天神之命的名号斩杀了为蛮族带来鲜血和死亡的罪人屠奴,并且迎傅谨之入营,重新将乌都领回来,拥立乌都为新王。   乌都将京城失窃的兵书以及布防图交还给大周,北疆的战事就此平息。   没有了屠奴信任的单九震逃出了军营,却在逃亡的路上为段崇截获,成为战俘。   之后的诸事便是水到渠成,需得人一一料理。可段崇早已坐不住了,谈和成功的当夜就向傅谨之请辞回京,只恨不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回京城。   傅谨之忧心京城局势,也忧心傅成璧,只是他身为一军主帅却走不得。现在有段崇能赶回京城,傅谨之当然答允。   他道:“明日启程罢,走之前去牢中看看。你不是一直想有个了结么?千机门余孽在这场战事中差不多死了个干净,只留下单九震和夜罗刹两人。单九震没甚好说的,却是夜罗刹一直想要见你。”   傅谨之意味深长地看向段崇,轻讥笑了一声:“段大人艳福不浅。”   段崇觉得为儿子创造一个和谐的家很重要,于是不知廉耻地向傅谨之表了忠心,道:“……臣心向明月。”   “我犯恶心。”傅谨之一扔手中兵书,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解决完了趁早滚蛋!”   段崇眉峰一挑,面容正经地拜道:“多谢侯爷。” 第181章 圣女   鹿州牢狱, 逢冬冷得铜墙铁壁都恨不能裂开了来。夜罗刹蓬头垢面, 却也挡不住她近乎妖艳的面容,只是两颗黑幽幽的眼珠似琉璃一般, 美则美矣, 却没有任何光泽。   锁链声仿佛冰块碰撞, 清凌凌地响在牢房当中。   引路的士兵正恭恭敬敬地对谁说着话,“劳烦段大人跑一趟。这人不肯就死, 非说要见您一面,咱们也是没得办法。”   “知道了,你下去罢。”   清朗的声音近了,借着灯笼橘黄色的暖光, 夜罗刹抬起眸子看向段崇。   光落在她的眼底,有一瞬的光亮。   夜罗刹理了理鬓角的发, 轻声道:“你来了。”   段崇点头。   他与单九震倒没有甚么好说的,与夜罗刹……至少在苗疆的时候, 他们曾是朋友。那时候蓝婆子还活着, 夜罗刹也还不是真正的圣女,行事由心,爱恨分明。   蓝婆子死后,由她承圣女位。世人都以为圣女乃是苗教的最高统领者, 却不知在苗疆当中是个怎样肮脏的存在。   圣女是每一个教众都可以轻亵的玩物, 阴阳交合, 苗教教众称之为“与巫神的对话”,相应的, 圣女可以享受本教中至高无上的供奉,凡是背叛圣女、背叛苗教的人都将会受到活剐的刑罚。   蓝婆子死于中原驱逐的交战当中,苗教四分五裂。夜罗刹没有婆婆那样高强的本事,要想再复苗教光辉,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她别无选择。   成为圣女后的每一个日夜,她都在憎恨着段崇,憎恨中原所谓的正道人士。   若单单只有恨,她却不会这样难熬。可偏偏是段崇……是他亲手将她逼至如此地步……   “我恨你。”夜罗刹眼睛冷了一冷。   段崇面容无波无澜:“我知道。”   “也恨婆婆。”   “你不该走这一条路。”段崇静声说。   “我生来就是苗教的人,不能看着它毁于一旦。”夜罗刹说,“依附九娘也好,投靠李元钧也好,我就是要苗教能如佛、道一般入主中原。否则,我之前的付出又算甚么?”   “婆婆说,我是巫神的女儿,死后父亲就会来接我回去的。”夜罗刹说,“在这里的每一天,我都在祈祷父亲能来救我。如果他也不来,那这世上又有谁与我有关呢?”   “没有人。”她弯下身,瑟缩着蜷在一起,“段崇,你怕过吗?一无所有的时候……你怕吗……?”   怕。   离开千机门起初的一段时间里,他除了这条烂命,同样一无所有。好在齐禅肯拉他一把,带着他游历四方,去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   齐禅教他与人为善就不会孤独。段崇不知是真是假,只能照本宣科式地按照齐禅所说得做。   所幸一切当真如齐禅所言。   段崇问道:“你要见我,是想问这一句?”   “不论恩怨的话,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场。”夜罗刹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为难。如今大势已了,我也没想着再垂死挣扎甚么,就是想在死前能见到个认识的人罢了。”   夜罗刹扬了扬手臂,霜雪一段冷的腕子上泛着一大块深紫色,那块皮肉像是已经烂掉一般狰狞恐怖。   段崇拧眉,“蛊毒?”   夜罗刹一早就抱了必死的心。“我不会让自己死在中原人的手里。”   她将袖子挽下,整了整仪容,目光又凝到他手中发着暖光的灯笼上。   “我听说傅成璧给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了。可有名字了么?”   “傅为霖。”段崇回答。   夜罗刹笑起来,略带一丝苦涩,问道:“姓傅?你就这样喜欢她?万事都愿意迁就她?”   段崇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假如她是苗教的人,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对她么?”   “没有假如。”段崇认真回答她的话,“老侯爷和姜阳长公主不像蓝婆子,明月也不会教自己永远记着仇恨。”   前世李元钧那般待她,傅成璧都还愿意完完全全相信一个人,不加任何保留地去真心喜欢他。其之珍贵,对段崇而言臻于无价,他或许穷其一生都没能有这样的勇气。   夜罗刹苦笑道:“她命好,能遇见你。”   “是我命好。”他回答得一丝不苟。   夜罗刹沉默片刻,颤抖的双手交拢在一起……很久,她哆嗦着唇说:“你能来,谢谢。”   夜罗刹眼前泛起大片大片的黑,抬眸再看段崇,就有些看不太清楚了。   “要还有机会就好了……我想为自己而活一次,看能不能像你一样……”   冷冷的过堂风灌进了牢房当中,拂得灯笼晃了一晃,灯火明灭不定,黯淡了许多。   “灯要灭了……能再走近一些么……”   段崇握了握灯柄,往前走了几步。他低声对夜罗刹说:“走罢。我会托人将你的尸首送回苗疆。”   “好……谢谢……”   ……   庞杰率兵下山后,自认颜面无存,也没脸跟李元钧请示。军队死守在祁山山脚下足有三日,庞杰派去打探段崇行踪的人却迟迟没有消息。   李元钧自立为帝后,连发数道律令整治朝纲,压制各州府衙派兵入京,将大佛寺的事交由庞杰全权处理。待他空出手再来问询庞杰时,庞杰才灰头土脸地跟他禀告了此事。   “臣下实在不敢妄动。将那小子逼急了,指不定会做出甚么事来!现在正是稳定朝纲的时候,臣也不愿意再教皇上为此事分心……”   李元钧目光冷冷扫过庞杰一眼,道:“怠报军情,你可知该当何罪?”   “臣有罪。”庞杰脸色惨白,伏低高呼,“请皇上开恩。”   “罢了。”李元钧冷冷敲定书案,“朕会派人夜探大佛寺。”   段崇身在北疆,未曾传出归京的消息。李元钧同样怀疑对方在唱空城计,拖延越久形势越不利;可他又不得不谨慎。   一方顾及佛门净地,不能轻易动武;一方顾忌段崇已然回京,若真将他逼至绝境,就算他再不肯,必然是要动用惊雷弓。   李元钧并非真怕,就算段崇仗恃惊雷弓,他们二人对峙,李元钧不一定会落得下风。只不过处理后续之事非常棘手。   那些江湖人最为难缠,都是个不死不休;又在佛门动武,届时必然难压民愤。   庞杰焦灼了这么些时候,这会子沉不住气了,道:“皇上,不用您费心!这多日没动静,臣看他娘的八成是在唬人!请皇上允许臣再入寺一回,臣亲自去查探那段崇的真假。如果真是在唱戏,臣立刻就拿了李言恪的人头来献给皇上!”   “急甚么?”李元钧说,“自有用到你的时候。”   如果段崇当真在京,必得捏住他的软肋才能让他老实。届时就用得着庞杰了。   夜星寂寥,一明一灭地闪烁在月头。昏昏的小床就搁在傅成璧所睡的榻边,寺中人手不够,她门外也就坐守了一个护卫守夜。   好在齐禅就在隔壁不远处休息,傅成璧也能安心些。   她夜里惴惴不安,辗转反侧,将昏昏的小床拉得很近很近,每夜都是看着他直到看得睡意沉沉,才能睡过去。   在黑暗中浮沉多时,她无意教一阵轻微的冷风从梦中拉回了现实。初醒时意识还不大清醒,以为段崇还在身边,朦胧着胡乱去摸身边的人,发觉冰凉一片,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自己还在大佛寺。   傅成璧转头再去找昏昏,不知何时,帘帐被谁放了下来。借着黯淡模糊的光,她看见白色纱帐后似有黑影晃动。   有人!   傅成璧吓得哆嗦了一下,瞳孔紧缩,可她很快压下恐惧,从茫然中寻着办法。她一想到昏昏就在外面,心腔子疼得几乎都要炸裂……   没有办法,她根本就无法思考。   傅成璧扯开腕子间的金铰丝,翻身一把推开昏昏的小床,猛地往帘帐后的人影扑过去!   “嘭”地一声,傅成璧合身将那人扑倒在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靠着本能使出段崇教给她的招式,金铰丝瞬间缠住对方抵挡的手臂。   谁料这人抽臂的速度之快,将缠绕之势瞬间化解。傅成璧再顾不得金铰丝锋利,凭着割伤手的危险反绕一圈,准备狠狠铰了此人手掌!   他立刻将金铰丝的关口按住,使巧招蓦地制住傅成璧,按下她的手。   “明月——!”   傅成璧一愣,厢房蓦地都安静下来。唯有小床里的昏昏被惊醒,嗷嗷大哭个不停。   傅成璧愣着,可身子、手掌却还在不停颤抖,恐惧烧得眼尾发红,却又决绝得抱了必死的心……这会儿听见段崇的声音,怔上许久后,又开始遽然喘息起来,喉咙里翻腾着恶心感。   段崇恐慌起来,轻揉着她冰冷的手,想要起身抱她:“明月……”   傅成璧咬了咬牙,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却在黑暗中清亮得很。 第182章 浓情   段崇懵了一下。   傅成璧崩溃了似的, 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 惨白的脸因气恼而激红,攥着拳头胡乱打着段崇。   门口传来急急的敲门声, 守夜的人是六扇门的信鹰子, 听到房中传来动静, 连声问道:“郡主?是昏昏在闹?可用属下唤人进来服侍么?”   信鹰久不听回应,以为当真出了甚么事, 心急如焚地再唤了几声。眼看他就要提刀进来,傅成璧忙镇下哭意,回答道:“我没事……昏昏醒了而已,你退下罢……”   信鹰这才缓了缓神, 点头道:“好。属下就在外面,您有甚么事请尽管吩咐。”   有这么个人一打扰, 傅成璧总算回过魂来,再度低下头去, 眸子里满是泪的看向段崇。傅成璧犹不解恨, 无奈昏昏实在哭闹得厉害,她也只得饶了段崇,先去哄他。   段崇也是个呆子,方才挨了一巴掌才晓得自己犯了怎样的大错, 没吭声, 任傅成璧打也不还手。这会子他有些狼狈地站起来, 没得傅成璧允许,再不敢靠过去一步, 只眼巴巴地看着她轻声柔语地哄昏昏入睡。   傅成璧始终不理,段崇耐不住低声问道:“累不累?不然教我抱着?”   “他不认得你,害怕了才哭的。”   段崇:“……”   昏昏本就困极,有成璧作哄很快就安静下来,哼唧几声就又睡了过去。   傅成璧将他重新放到小床中央,方才因惊惧而发得汗此刻全冷了。她依着床边坐下,目光也不知放在了哪儿,反正不在段崇身上就是。   “明月。”段崇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捉住她的手,一时如握冰雪。   “何时来的?”傅成璧问。   “黄昏入城,方才刚从后山上来。山下坐镇的是李元钧的人?”   段崇归心似箭,几乎以最快的速度从千里迢迢的北疆快马回了京,却在入城时发现城门戒严,盘查的人不是他熟悉的老面孔,就料定是出了事。   他四处打听了一番才知李元钧于初七逼宫篡位,文宣帝外逃藏身于的大佛寺,就连傅成璧等人也都在佛寺当中。   段崇实在是担心她,这才没头没脑地莽了一回,绕过山下把守的人直接从后山一路潜上来。找对厢房时,他本是想唤傅成璧的,奈何昏昏的小床挡在了前头。   段崇也思念这个小家伙,就立在床旁边定神看了他一会儿,不想将傅成璧吓成这样……想必是她多日惶惶才如斯。   懊悔与自责交迭而至,段崇阖了阖眼睛,也不管傅成璧到底是个甚么态度,一伸手将她搂在怀里。   “对不起。”   傅成璧挣扎着不肯,又奈何不了段崇,刚刚发干的眼睛登时红热起来,她张口咬住段崇的脖子。   她的牙齿又利又尖,段崇除了吃痛以外,倒没想别的,一时只想起“伶牙俐齿”四个字也是有道理的。想必唯有她这样厉害的,才能在公堂上与官吏辩驳,抑或着在刑房中将犯人审定。   傅成璧觉得委屈,也觉得生气,不留情咬得他倒抽了口凉气。傅成璧这才松了牙看他,软声问道:“晓得疼了?”   “这么狠。”段崇低笑一声,再将她抱到怀里来,口吻诚恳地重复道,“对不起。”   傅成璧贴到他的胸膛中,冰冷发抖的身体借着他的体温渐渐回暖。她有些泣不成声:“你都要吓死我了……段崇,你怎能这么混蛋……!”   “我很想你。”段崇下巴轻蹭着她散落的发,压低了声音再道,“我很想你,明月。”   段崇烈焰一般的气息烧灼着的傅成璧的耳侧,她抬起头亲了亲方才自己咬过的地方,顺着下巴寻到他的唇亲吻。段崇本就对之思念至深,一时教她撩起了情,手不住地在她渐渐放松下来的背脊上抚动。   唇与唇难舍难分地缠绵交吻,段崇呼吸渐渐沉重,脖子上的牙印涨红,一路蔓延到耳后,身上的血液几乎都教怀中人寸寸点燃直至沸腾。   傅成璧怀孕后,两人许久未行房事,段崇此时正如饥渴濒死的野狼一般,有些难堪地失控起来。他拿不准力道,近乎蛮横地去扯傅成璧的衣衫。   傅成璧闭上眼睛,除却一只手与段崇交扣,其他所有都交给他来支配。   段崇去亲吻她的耳尖,将她的手往腹下按去,气息浑浊又混乱地喷洒在她的耳畔,胡唤着“明月”、“璧儿”,诱哄着她去安抚躁动。   傅成璧教他两声“想你”哄好了,不再闹脾气,乖顺地按照他的话去做。   正是情炙欲浓之际,门轰地一响,紧接着就是齐禅一声震天喝喊:“傅丫头!”   刚刚睡着的昏昏一哆嗦,“哇”地一下大哭出声。傅成璧一窘,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心思都飞到儿子身上去了,“昏昏……”   段崇脸黑了大半,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一把将帘帐扯下,风卷残云似的裹上大氅,大步走到了门前。   齐禅的步伐教一把横来的剑鞘挡住,他下意识用剑格挡,却教对方剑鞘反压了一成。齐禅诧异地一抬眉,顿时愣住。   “哎!你……!”   “后退。”段崇以剑鞘压得齐禅往后退了数步,一直到厢房之外。   齐禅一眼瞧到段崇脖子上的牙印,登时惊了,“你……”齐禅反手用剑身打到他胳膊上,“你他娘的回来怎么不吭一声!!”   “……”段崇真是有苦说不出。   信鹰子看到段崇,与其他赶来的士兵一起面面相觑。方才听着傅成璧声音不太对,信鹰有些不放心,就大胆地贴着门听了几句,隐隐约约听到男人的声音,这才觉出不妙来。   他忙唤了齐禅以及夜间巡逻的士兵来捉拿贼人,谁料这人竟是……魁君段崇。   信鹰子与段崇的目光相及,实在受不住,移开眼睛上四下张望,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隐隐觉着自己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这信鹰子赶紧转过身去,摆着手说:“没事,没事,一场误会,都散了!散了……!” 第183章 兵略   待旁人散去, 信鹰子抱了抱拳站在一侧, 愁着找不到机会开溜。   齐禅立在夜幕下,冷风灌袖, 掀起眼皮瞧了段崇一眼:“那……你到我那屋睡去?”   段崇木了木脸, 道:“我妻儿皆在此处, 能住得下。”   “行。你出息啊。”齐禅剑挽了个花收到背后,立身站定。他心一横腰一硬, 决定先兴师问罪,道:“不过你这忒不像话!连吱声都不吱声就翻墙进来,也难怪他们把你当贼……你你你,不正经!”   “明日即去拜见皇上和沈相, 够正经了么?”   齐禅自动忽略他语气中的不悦和郁闷,长叹了一口气, 道:“是‘先皇’了,文宣帝中了一箭, 没得救, 临终前把江山托付给了七皇子。这孩子年纪不大不小,能成甚么事?好在还有一干老臣左右扶持着。可叛军就在山脚下,指不定何时打上来呢!”   段崇得知文宣帝驾崩的消息,下意识拧起了眉, 怪不得入寺时见人人右臂系黑纱布。   “李元钧派兵围山是想要七皇子的命?”   齐禅点了点头, 道:“是, 说再不交就攻山。你来得突然,却也正巧, 前几天傅丫头让云英打着你的名号拖了几天,估计也到了李元钧该起疑心的时候。”   齐禅这句话中暗藏求和的玄机,让段崇不要那么介意……介意他踹门的事……   段崇的心思却是一本正经,说:“佛门只能挡得了一时。李元钧与苗教勾结多年,不是会忌惮佛门杀生的人物,此地不宜久留。”   齐禅说:“沈相与向将军也是这么商量的,看能不能突出一方重围,先将七皇子送出去。待他拿着传国玉玺联合各州府的兵力,再打回京城。”   “明日我会再跟他们商议此事。”   齐禅没法再接这话,又看了段崇一眼,他也没有继续再说的意图,两个人自顾自站着僵了一会儿,齐禅才悟过来段崇这句话中明显不过的逐客令。   齐禅尴尬地揉了揉鼻子,“那啥……”   “恩,您说。”   “没甚么。嘿嘿。”齐禅瞅了他一眼,目光又放在一旁静默到近乎不存在的信鹰子身上,“我就是想说,你这手下挺机灵的。这要是真来个贼,这可不就逮住了么!”   段崇道:“还能更机灵。您大可以让他们再来一趟,试试。”   信鹰子双手举起以示清白,说:“我不机灵!我没有,魁君您别听齐师父瞎说!门是他踹的,我本来是想先喊一声的。”   齐禅:“……”   齐禅摇头晃脑四方望天,佯打哈欠说:“困了,困了。寄愁,明儿再见。”   齐禅拎着剑溜达着走了,信鹰子趁机告辞,只恨不能扛起齐禅跑得更快些。   段崇阖了阖眼,极力平下躁郁和不快,这才转到厢房当中。   绕过屏风,傅成璧抱着昏昏坐在床头,口中说着庐州侬语,段崇只能听懂一两句。这小家伙刚刚才止住哭,小脸攒成一团,乌黑乌黑的眼睛里盈着泪,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惹人疼爱。   傅成璧拿揶揄的眼光看他,“等会儿再休息罢。侬方才不是要看他么,来,仔细瞧瞧。”   她温柔的声音如潺潺溪水一般淌进心头,段崇轻叹了一口气,依着她身旁坐下,探头去看昏昏。   “变得真快。”段崇说。   傅成璧问:“甚么变得快?”   “他。”段崇瞧了他一眼,“刚生下来的时候很丑。”   亲爹久不见儿子,开口第一句评价就是他刚出生时很丑。   昏昏“哇”地一声又哭起来了。   傅成璧又气又急地瞪了他一眼。段崇英眉一扬,显然很是奇怪:“这么小就能听懂?”   傅成璧:“你闭嘴罢!”   继夜潜入寺被打了巴掌之后,段崇连床都没能沾着。傅成璧指使他从柜子里取来了一床棉被,移开屏风,教他在不远处的榻上睡下。   傅成璧搂着昏昏,很快哄他入了眠。   段崇辗转反侧,枕着胳膊望了一会儿落在窗扇上的月光,听着浅浅的呼吸声,几乎连日不休的奔波所累下的疲惫渐渐涌上,可段崇不大能安心睡下。   半晌,他蹑手蹑脚地起身走到床边,长久地凝望着傅成璧和昏昏。略带薄茧的手抚了抚昏昏的脸蛋,小东西动了动脑袋却没醒,睡得十分安稳。   傅成璧轻轻握住他的手,调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记仇的。快睡罢。”   段崇低笑了一声,扳过她的脸颊亲吻,含混着问道:“甚么时候才能安稳下来呢?”   同样的话,他在西三郡的时候就问过。傅成璧还是同样的回答:“不会很久的。”   ……   大佛寺里闹了一出,反倒让李元钧派来的夜探子碰了个正着,确定段崇其人的确身在寺中。   庞杰在侧,晓得自己真被耍了一通,登时勃然大怒。他抱拳道:“皇上,罪臣愿将功赎罪,前去捉拿李言恪!”   “棘手的不是李言恪,而是那些还想扶持他复位的老臣。”李元钧冷笑连连,“庞杰,知道为何朕的父兄皆不器重你么?”   庞杰满头大汗道:“末将愚钝。”   “你的确愚钝。可在朕的眼中,你是把好刀,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器重。”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元钧提笔蘸墨,漫不经心的地说:“与其费尽心机铲除余孽,不如让他们同室操戈。庞杰,朕予你三道锦囊妙计,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大佛寺禅房中,李言恪正襟危坐,身在佛寺中无了宫人服侍,惠贵妃亦不在身侧,他却显出格外的从容淡定。似乎无人庇护之后,总能让一个孩子在一夜间长大成人。   段崇前来拜见,李言恪亲迎,“少傅请起。”   除了沈鸿儒和向义天,还有几名老臣在侧。段崇言北疆大获全胜,武安侯傅谨之不日就会抵达京城。   这是噩梦似的几天中唯一的好消息,沈鸿儒病容微动,显露出隐隐的笑意。   段崇说:“大佛寺已不能再留。李元钧不会坐以待毙。”   向义天问:“你可有甚么办法?”   ……   李元钧将第一道锦囊装好,轻声说道:“段崇其人果断,雷厉风行,他已知藏身大佛寺不是长久之计,必然会想尽办法突围,逃出祁山。”   庞杰说:“大佛寺残兵余孽不足为惧。若他敢出来,末将正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莽夫之勇。”李元钧将第一道锦囊递给他,“祁山的东面易守难攻,也是兵力布置最薄弱的环节,他必定会选择在东面下山。朕只要你拖他半个时辰。”   ……   段崇将祁山地形图铺展开来,手指在东山腰上,道:“昨夜我上山时发现东方地形最为有利,且叛兵最少,利于突围。出山门一路东行,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风临关,那里的镇守大将从少时就追随先帝,忠心可靠,必肯相护。”   沈鸿儒说:“你能料到的,李元钧未必料不到。他城府极深,露了这么大的破绽下来,兴许早就设好了套等着咱们去钻。”   “就算是圈套,钻破了也能出去。”段崇轻叩书案,“只是想要突围,必须打得迅猛。我带小皇帝一个人还成,若算上其他人恐怕不行。”   其他人甚至包括傅成璧和昏昏。   向义天说:“你的意思是?”   段崇说:“兵分三路打配合战,令叛军左支右绌,失了全盘。”   祁山往西入京城,东、南、北三个关口通往不同的地方,将李言恪往东方风临关送是最好的选择。加上南、北两面互不交通,兵分三路正能分散李元钧围剿的兵力,成功突围的几率很大。   向义天一敲书案,“我可以率兵从南山门杀出去,南走灵州有一个寨子,寨主是早些年与我拜过把子的兄弟,要是叛军真敢追,本将军正能顺势反扑一口!”   沈鸿儒说:“本相带人往北走,去接应傅小侯爷的军队。届时三面围攻回京,难堪得就是李元钧了。”   段崇静默片刻,手指缓缓握起来,“只需给我一队精兵就行。六扇门的信鹰擅长以少对多的战役,我带小皇帝杀出去并非难事。只不过……明月和为霖就得交给先生了。”   沈鸿儒说:“你放心。”   ……   庞杰奇道:“何以不直接逮了李言恪?”   “你不是他的对手。他养得那群信鹰子牙尖嘴利,拖上半个时辰都难。”李元钧再封好第二道锦囊,再道,“拖住他半个时辰后,再打开这第二道锦囊。”   “末将……末将实在不明白,还请皇上指点迷津。”   “那些老臣子是帮手,却也是突围的负累,救李言恪一人容易,救那么多人却难。沈鸿儒是个狡猾的,必定想得到东山有陷阱,选择分兵而后围的策略,让你捉襟见肘、顾此失彼。”   “那……”   “记住,你的目标不是李言恪,而是段崇的儿子。”   ……   大佛寺兵分三路,一路由段崇率领一队精兵以及六扇门的部众,从东面突围;待战事打响,叛军必然会迅速涌向东山,此时再由向义天率领一干丐帮弟子和小部分兵力从南面正门杀出,护送几位老臣出大佛寺。   等东、南两面战火烧起时,沈鸿儒和齐禅则带领大部分精锐军师,护送惠贵妃、傅成璧等人从北山摸下去,在最短的时间内赴北,与傅谨之取得联系。   尽管要与妻儿分离,要将他一生最重要的人交付到别人的手中,段崇还是做出了最合适的部署。   傅成璧低着头为他穿好战甲,头盔未戴,教他携在腋下,红缨束发,英朗不凡。傅成璧与他对视片刻,轻笑了一下。   段崇握住她冰凉的手,问道:“你可怨我?”   傅成璧隔着微冷的兵甲抱住他,“我说过得呀,嫁给你,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性子。无论做甚么都好,我等着你、牵着你也招着你。”   “真心话?”   “你要早来接我,来晚了也是怨的。”   “我答应你,这次光明正大地去接你和昏昏回家。”段崇吻了吻她的额头。   傅成璧失笑一声,弯起眼睛仰头看他,“说好了的,光明正大地来。再不许像昨天那样……”   段崇郑重点了点头。傅成璧揽过头盔为他戴上,踮脚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眼眸里翻腾着细浪:“去罢。” 第184章 难辨   夜悄然降临。段崇带着精兵与信鹰子悄然接近东山镇守的哨岗, 他右手握拳止住潜行的步伐, 乌黑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冷光,机敏地扫过哨岗的每一处。   摸查清楚之后, 段崇打手势令信鹰四下分散;待信鹰先放倒了哨岗上的叛军, 段崇口衔草叶, 一声刺耳又清锐的哨声钩开平静的夜幕,从草丛中数发密雨似的火箭, 如同飞龙吐焰,瞬间将驻扎的军营都烧了起来。   敌军一员大将挑开重围的火势,带领一小队兵力前来草丛拿人。   李言恪挺立于段崇身后,撤身弓步, 挽弓拉紧了弦。他对自己的箭术有信心,箭蓄势待发, 发则必中。只是他却找不到目标,紧张得手心发汗, 箭镞在冲来的重重人影中游移不定。   “看准你的敌人。”段崇一字一句入李言恪的耳中, 千斤重石般将他摇摆的心神压定下来,“找到领头羊,就能将他们一举击溃。”   李言恪强镇下心思,“嘭——”的一声, 箭矢如银瓶乍破, 穿过枯林, 携着风卷着云,正中敌军领头大将的心脏, 力势千钧,远胜于□□,直将此人射下马去。   紧接着,东山一支信号箭发入夜空,明煌煌照耀半边天,一时亮如白昼。   庞杰于东山近处潜伏已久,见信号箭一发,随即按照李元钧的指示,打开了第一道锦囊。李元钧教他拖住段崇,第一道锦囊中就是与段崇交战的策略。   李元钧让他先将段崇的人马放出东山腰,令一小队精锐游入后方,佯装突袭,形成前后夹击的假象,退则不追,出则猛打。   皇宫内,落地有声的辉煌宫殿中,宫人鱼贯而入,垂首默声为李元钧梳洗更衣。   奇怪的是,他并未穿龙袍。藏蓝长袍,肩头盘着金蛟,袖口收得利落规整,衬得身姿笔挺俊伟,眉目间的书卷气一扫而空,李元钧黑眸长眉,如有风刀霜剑,灼灼逼人,帝王之威绝不逊于父兄。   “摆驾鹿鸣台——”   东山战火已经燎烧红了半边天,向义天护送几位机要大臣杀出了南山门。   东、南方的哨岗互传出敌情,庞杰只得再调部分兵力去南山门支援。果真如李元钧所料,庞杰大有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之势,显然教两方的战事拉扯得喘不过来气。   段崇遭遇前后伏击,在中部穿游躲避,一直等到向义天那边打起来,叛军调兵前去东山援助,而他若面对的兵力则薄弱三分,段崇当机立断,立刻带人突围!   这场交战也不过短短持续了一刻,到最后庞杰甚至开始以兵将的性命来拖住段崇,最终一丝不苟地撑足了半个时辰。   庞杰佯退,段崇顺势带人冲破东山门。   此时,沈鸿儒和齐禅也已经带兵取偏僻小道下了北山路。一些臣子与惠贵妃、傅成璧皆乘轿,行在军师的中端,前后左右的士兵防守得严丝合缝。   东山、南山相继失守,庞杰指挥兵力追了四五里后就全部回撤,开始往北山门涌去。   狂风呼啸,飞尘漫漫,马竭力狂奔中口鼻溢出白沫来。断后的士兵追上前,告诉段崇说:“段大人,不必再赶了,那些追兵都已经撤了!”   “撤?”段崇英眉一凝。   他将头盔摘下来,额上已是大汗淋漓,呼吸沉重而急促。   毫无道理!方才围攻时还在死命胶着,对方也一定察觉到李言恪就在东山,没道理会轻易放弃追杀。   为甚么?李元钧的目的不是李言恪么?杀掉唯一继位的可能,拿到传国玉玺,他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登上帝位……放弃了李言恪,那他的目标又会是谁?   段崇凝神片刻,目光落在惊雷弓上,陡然间瞳孔骤缩,眼底瞬间泛起一片惊痛。   “你护送小皇帝出关!”段崇将自己的令牌扔给了裴云英。   裴云英稳稳接过来,惊惑道:“怎么了?”   段崇双眼血红,咬紧了牙,怎还有时间再做解释?!他“策”地一声,立刻扯转马头狂奔回去!   祁山开始飘起了雪,细细簌簌的,雪声随着风声肆意弥漫。   庞杰止住汇聚的军队,将第二道锦囊打开,目光来回扫了三遍,庞杰这时才知李元钧起初那一句“同室操戈”是何意思,一时对李元钧步步为营的谋划旁生胆寒。   到底甚么人才能将人心算到如此地步?怕除了李元钧,再无旁人。   庞杰即刻招了一个兵前来,让他穿上向家军士兵的武袍,吩咐道:“伪装成他们的人,前去给沈鸿儒传信,就说皇上早就知道他们这是要分兵而后围的计谋,已经收回了追杀向义天和李言恪的军队,往北山汇聚。”   这兵大觉不妥,他不知庞杰的锦囊乃是李元钧所赠,还以为他是受了谁的蛊惑,对之言听计从,可这先后失了段崇、向义天、李言恪等人不说,现在还要将己方军情透露给唯一还在囊中的沈鸿儒?   “将军,这不正暴露了吗?”他斗胆直言。   庞杰轻笑着哼了一声,“待说了此事,你再讲那段崇没逃,令一小部分人送出了小皇帝后,现在正领着余兵杀回来支援。”   这下士兵就更不懂了,可他见庞杰成竹在胸,再追问下去便有违军令之嫌,只能按照他的话去做。   庞杰却是清楚明白李元钧为何要走这一步棋。   藏身大佛寺的人都有着匡扶李言恪复位的共同目标,这才让他们像根绳子一样,凝聚在一起。可是其中有一个目的不同,沈鸿儒在乎的是先皇唯一认定的储君李言恪,而主将段崇却极其在乎他的妻儿。   如果能好好利用这一点,岂非轻而易举地就能教他们“同室操戈”?   沈鸿儒那老儿生性多疑,自负不凡。   要是派去的奸细说段崇舍了李言恪,正带兵回来营救支援他们,沈鸿儒多半以为这李元钧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北山门根本没有伏兵,而段崇是被李元钧误导,以为傅成璧等人有危险,失去了理智才做出这么错误的判断。   一方以为北山有伏兵,一方以为北山没有伏兵,真假、虚实不定之间,主宰人做选择的就不再是理智,而是感情。   李元钧之所以能算计到这一步,是因为他算定了沈鸿儒将先帝这唯一认定的血脉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重。   沈鸿儒一生的抱负,他的新政,都系在李言恪一人身上。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沈鸿儒一定坐不住,必然先率精锐军师冲破北门赶去与段崇汇合,告诉他别中计,护住李言恪为先。   而在途中,庞杰只要故意将沈鸿儒顺利放出祁山,就更能让沈鸿儒确认“北山没有伏兵”的想法。   到了那时,一干女眷教他留在最后,庞杰再去截击,拿下手无缚鸡之力的傅成璧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简直易如反掌!   失了妻儿的段崇,又怎么肯再为其卖命呢?只怕恨不能杀沈鸿儒泄愤了罢。   而那些追随段崇的江湖人士和信鹰子,还愿意继续保护李言恪么?   庞杰低笑一声,暗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李元钧当真是一条潜在深渊的真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将这一干人耍着顽儿似的玩弄于股掌之间。   简直可怕如斯,慧极近妖。   ……   东城钟楼正如现在的临京,早已是物是人非,不复从前模样。   之前文宣帝听信玄清子的进言,要移钟楼改建鹿鸣台,此事是交由李元钧跟进的。之后因为玄清子和柯宗山于三清观中阴谋败露,鹿鸣台的工程一再搁置停建。   直至现在,也仅仅是具备了雏形而已。   鹿鸣台的宫殿还未建造,可雕龙刻凤的高台已经拔地而起。此时细雪纷纷,落则有声,落在台上如若铺陈了一地白玉珍珠,不失礼节地迎接着天子的驾临。   李元钧将一干宫人屏在鹿鸣台外,独自一人登上百尺台阶。湛墨色的斗篷白绣走蛟龙,泛着微微雪光,稍稍掠扫过阶上冰雪,半湿了一截儿。   随着他一步一步登上鹿鸣台,数不胜数的黑衣暗卫开始出现在两侧,脚步嘈杂却能听出整齐划一的节奏来,可见训练有素已非一日两日之事。   最终李元钧停在高处阑干前,一暗卫上前,躬身奉上一把银弓。   空弓弦发出震颤的声浪,激得阑干上的浅雪飞扬。   李元钧试好弓箭,将其放置一旁,手往襟怀处放了一放,似乎摸到了甚么东西,唇边渐渐弯起来。   他目光温清,眺望着通往鹿鸣台的朱门,静立在风雪中等待。   鹿鸣台上的风卷着雪花一路吹到祁山。   沈鸿儒焦灼地凝视着跪在面前的士兵。士兵低头再言:“还请沈相少安毋躁,就算他们围攻北山,咱们只要与段大人里应外合,未必会输。”   “少安毋躁……”沈鸿儒握紧马缰,情急之下狠咳了几声,喉咙中泛起铁锈似的腥味,“段崇是疯了还是傻了!谁教他回来的?!”   “沈相,庞杰的军队就在北山门设伏以待,千万不可大意!”   大意么?   任谁都知道,李言恪是复位唯一的希望,也是李元钧唯一的威胁。李元钧甚至都可以不在意段崇,也不在意傅谨之,就算满朝文武都要拥立李言恪都无妨,只要李言恪一死,万事皆空。   如此,李元钧怎么可能放弃李言恪,转而调兵来围剿北山?   轿子长久未动,傅成璧隐隐听见前方传来沈鸿儒和士兵对话的声音,至于具体在说些甚么就听不清了。   细雪卷入轿帘,化作浅色的雪水。   傅成璧发自内心深处害怕这样的天气,只觉这霜雪能将人的骨子都冷透了。她紧紧抱了抱昏昏,小孩子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雪亮的乌珠子中浸上泪水,呜呜哭了起来。   傅成璧哄着他,不一会儿,隔着轿帘远远望见沈鸿儒下马,跪拜在惠贵妃轿子前请命。   许是惠贵妃应下了甚么,不多时,两侧哗啦啦的脚步声涌向了前方,追随在沈鸿儒的身后。   齐禅本策马行于后,这会儿一夹马腹奔上前,长剑一挽缠住沈鸿儒的马缰,眉毛倒竖,已是勃然大怒之状。   “不行!你要分兵前行,咱们谁也活不成!再说了,我徒弟也是你的学生,你还能不了解他!他都把妻儿交给了你,去给他们李氏卖命!你现在要做甚么?带兵去做甚么!”   “就是因为太了解段崇了,才知道比起江山百姓,他更在乎自己的妻儿!”沈鸿儒一把握着齐禅的剑刃,鲜血顺着锋芒滑下。   他坚定无畏地看着齐禅的眼睛,说:“此乃李元钧调虎离山之计,他要杀得人是皇上,不是我们!” 第185章 变局   齐禅瞥见他流血的手掌, 剑轻抽一分, 却纹丝不动,就知沈鸿儒是用上了气力的。   齐禅深知沈鸿儒身为新政魁首, 能有九死不悔的性格是多么可贵。但相应的, 这份固执正如熊熊燃烧的火炭, 热沸了新政,也煎熬着其他……   想要扭转沈鸿儒的决定实在太难, 况且他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   齐禅最终垂下了剑,放开他的马缰。   沈鸿儒抿紧苍白的唇,将掌中伤口胡乱一缠,止住血后, 随即调令诸军闯出北山。   此时惠贵妃不再是贵妃娘娘,而是将军府的女儿向挽青, 余下兵力由她亲自统帅。向挽青未着华丽的宫装,箭衣在身, 手握弯刀, 策马行于最前。   齐禅则紧紧跟在傅成璧的轿子一侧,向她说明了临时的兵师变调。   傅成璧暗道惊疑,蹙眉道:“寄愁即便再担心我和昏昏,也断不会做出这等莽撞的事。”   齐禅叹了口气说:“其实沈相担心得也不无道理, 寄愁小子也会有犯错的时候, 小皇帝性命攸关, 谨慎点儿没错。事情已经这样了,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只要咱们能平安出了北山就行。”   山坡上雪意已身,在路上铺了浅浅的一层,人马踩踏过去,全是泥泞。   大军默默行进在山林当中。也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变得越来越暗,忽地一声,前方传来雷吼一般的锣声示警!   “有伏兵——!”   轿子狠震了一下,傅成璧一手扶住车厢,一手抱紧了昏昏,惊异地看向前方。轿帘乱震,翻飞间有一簇耀眼的火光乍现。   “轰”地一声,几乎是平地炸响的惊雷,将前行的军队炸得四分五裂。士兵开始纷纷避开火势,一时间作鸟兽散。   向挽青咬了咬牙,一展大旗,令士兵吹向号角,镇定军心,大喝着让所有人不要慌乱。   “丫头,出来!”   齐禅声音虽急,却无比镇定,全无了平时的不正经,将傅成璧从轿中接出来,护在身后。   刺鼻的焦味弥漫,黑烟滚滚,冰水难侵。   是火油!   从远方投掷过来的火油瓶,流星落地,四溅热油,火焰几乎侵吞着浅雪,霎时间平野上烧起了熊熊烈火。   紧随而至的还有一波又一波密雨似的乱箭!   齐禅喝吼一声,现下情势之凶险,几乎能在顷刻间要人性命,不得不令人分散开后退。   他护送傅成璧一路撤出射程和火场。   或许是有了昏昏,才让傅成璧能在这样形势危急的关头还能保持着镇静和理智。她不敢有丝毫差错,按照齐禅的指示跑出滚滚火焰之中。   待停下来回望时,前后阵形已经完全被分割开来,身边仅散落着十几个士兵,齐禅横剑挡在她的面前。   昏昏被吓得不轻,一直哭个不停。傅成璧低头去贴住他的小脸,清亮的哭声几乎慑住了她的心魂。   方才在烈火与乱箭中穿梭,傅成璧都不曾害怕,可听见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别怕。”她冰凉的唇贴到昏昏的额头上,“为霖不怕……我在……”   她不住地喘着气,咬牙将裙裾撕扯下来,将他牢牢系在身上。   冲天的火势熏得傅成璧眼睛发酸,火场前方喊杀、兵戈交接之声不绝于耳。   必是一场恶战。   再想冲过去汇合已经不可能,齐禅只能先保护傅成璧和昏昏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正当齐禅四处巡视时,左右两翼突然放了数枚冷箭。他反应迅捷,瞬间将飞来暗箭尽数斩落!   一波一波乱箭压阵,左右飞奔而出了数不胜数的骑兵,为首之人乃大将军庞杰,面如恶鬼,兵马铿锵。   士兵持锋锐,教他们压得哗啦啦地后退,稀稀疏疏,将齐禅与傅成璧围挡中间。   庞杰玩着缰绳,俯身悠悠地打量着中央的齐禅和傅成璧。   相比于庞杰的游刃有余,接二连三的消耗令齐禅颇显疲态,他此时气喘如牛,精力已是大不支。   庞杰没有在意他,转而看向傅成璧,冷冷地笑道:“不要再负隅顽抗了!郡主,我等不想对你动粗,和你的儿子一起跟本将军回去面见皇上,你身边的人或许还能多活一会儿。”   傅成璧没有办法忽略他的目光,湿冷得如毒蛇一般,黏着在她的身上。准确来说,他在盯着傅为霖。   数件意外并发,到如斯地步,傅成璧终于知道李元钧要做甚么了。她吓得唇不停地哆嗦,脸已经惨白。   他是要杀她的儿子,要段崇死,要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齐禅见她三魂不见七魄,一下捉住她的胳膊,喝道:“傅成璧!别怕,师父在这儿,谁都伤不了你!你听我的,跑!”   傅成璧反而将昏昏推到齐禅的怀中,齐禅下意识去接。傅成璧又将手腕间的金铰丝交给了齐禅,她声音有些发抖,可是眼睛里一片清明。   “师父,你信不信我?”   “我信!我信!”齐禅说完又有些慌了,“不,我不信!你得信我!”   傅成璧压低了声音,“我晓得你师父也会傀儡术,就像单九震那样……用金铰丝拦住他们的去路……”   “一起!”   “捉不到人,他不会甘休的!”傅成璧眼底涌动着微澜,“师父,就当我求你!你一定要信我,一定先带昏昏走!”   齐禅整个人都空了,心疼得几乎麻木。他自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选择,可傅成璧第一次开口求他,如此信誓旦旦,给了他唯一的选择。   齐禅握住镯子,将昏昏抱紧,灰白的眼轮通红,低声说:“丫头,你别骗师父。你要是出了事,师父对不起寄愁,对不起老侯爷和姜阳,下一辈子就要做猪狗,做畜生……!”   “我不骗你。”她面如沉水,承诺道。   “好!”齐禅长哨一声,紧接着从前方烈焰中奔腾出来一匹骏马,速度迅猛,无人能拦。   一个翻身上马,齐禅目视庞杰,红得似能滴血的眼睛里充斥着挑衅,长剑作挽,套住金铰丝,冲着墨黑的后方飞奔而去。   庞杰看他们困兽犹斗,哼笑一声,“给我追!”   余下残兵正准备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为齐禅争取更多的时间。傅成璧却当机立断,下令道:“降。”   士兵大惊,纷纷喝道:“万万不可!我等愿为郡主而死!”   庞杰哼道:“郡主够识时务,你们又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呢?”   “降。”傅成璧再次下令。   这群士兵愤怒得脸色铁青,最终将兵刃放下,一队叛军上前将他们押住。大周军士铁定下的规矩,不准临阵杀降。无论是谁治军,都要遵守这条铁令,就算庞杰再卑鄙,也不想落成个杀降的鼠辈。   傅成璧昂起头,目光雪亮,问道:“敢问可是庞杰庞将军?”   “正是末将。”   “是李元钧要你来的?”   庞杰朝东方一拱手,敬道:“皇上赠我三道锦囊妙计,要末将来请郡主以及……您的儿子回京。”他蔑笑一声说:“不过皇上高估了尔等,仅仅用了两计,你们就已是溃不成军。”   “你就没问过他为何要擒我?”傅成璧说这话的时候,指尖已经微微发麻。   “郡主的兄长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就连末将也敬佩不已。皇上有惜才之心,不愿他一错再错,相信有郡主规劝,傅谨之才能做出对的选择。”   傅成璧冷笑一声,道:“城狐社鼠,也配提我兄长之名?”   庞杰脸色微变,额头冒出青筋,咬着牙说:“本将军怜你是个女人,又与皇上沾亲,否则单单是伙同乱臣谋逆一条罪,你以为你能落得甚么好下场?”   正在他威吓傅成璧之时,前去追杀齐禅的士兵忽地嘶声大叫起来,这叫声如鬼哭狼嚎,饱含恐惧激得人头皮阵阵发麻,汗毛倒竖。   庞杰大喝:“怎么回事!”   庞杰令人将傅成璧绑起来,拎到马背上,指挥兵士前去察看情况。   率先疾风似的行于前的兵听见前方遥遥的马蹄声,一马当先冲上前去。马像是绊到了甚么,长嘶一声跪跌倒下,正当众人齐呼小心时,那倒下的却已不是完整的,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好似一下溶解在当前。   吓得人大喝一声,狠狠拉停了马头。   庞杰喝叫着人继续追,但没有人再敢上前,“将,将军……!”   庞杰顺着士兵的手指看向前方,茫茫白雪泛着微光,天地一色,地上散落着淋漓血肉,已经拼不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庞杰倒吸一口冷气,“甚么!那是甚么!”   金铰丝比单九震所使用的银线要锋利很多,且过不沾血,布设在黑暗中如若无形,除非真正碰到才能感知到金铰丝的存在。   庞杰令人将傅成璧的马牵过来,质问道:“这是甚么妖术!”   傅成璧暗松了一口气,露出含混的笑意:“妖术?”   她口吻的轻讥几乎令庞杰恼羞成怒。他扬手一巴掌就要落下,傅成璧眸子冷芒迸射,“你敢。”这一声漫着寒意,比这夜雪不逊色多少,令庞杰的手硬挺挺地僵在了半空中。   庞杰拢回手指,随即指挥士兵从两翼游转着去追杀齐禅。   他压着怒道:“郡主,现在整个祁山都是我的兵,他们是插翅难飞!皇上念及亲情,特意吩咐了不要你的命,可他却要你儿子的命。”   庞杰抬起弯刀,刀尖森然凛冽泛着寒意,指到傅成璧的脖子上。才不过用了轻微的力气,吹弹可破的肌肤就浸出了一串血珠,顺着刀尖滴下。   庞杰说:“再敢挑衅本将军,我就让你儿子不得好死。”   “带走——!”   如今临近子时,按照李元钧的命令,他必须在子夜之前将傅成璧母子二人送到鹿鸣台。   如今跑了一个不说,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咬定行踪,想要搜山必得折腾一两个时辰。现在庞杰只能先将傅成璧带回去复命,请皇上再宽限几个时辰。   齐禅驾马穿飞在山林间,再往回走就大佛寺,庞杰必定派了重兵控制国寺,回去不是明智之举。   齐禅中途弃马,抱着昏昏滑下一个雪坡,喘着气休息片刻。   他抬手给昏昏整了整小帽子的沿儿。孩子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一路上竟也没哭没闹,乌黑的眼睛溜溜地转着,很是新奇地在打量周遭的一切。   “好小子,真胆大!这一点儿也像你娘!”   齐禅狠亲了他一口,稳稳地抱在怀中,喘着粗气取偏僻的小道走,边走边说:“你剑圣爷爷要是救不了你,还叫他娘的甚么剑圣!白混那么多年!谁敢碰你一根指头,你看我不撕了他全家!”   “……哼,哼!救了你,也要救你娘!死也要救!”   昏昏定然是听不懂的,可听齐禅的声音,也不知听出了甚么乐子,咯咯笑起来。   齐禅听见他笑,老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你个傻小子……这时候笑甚么呢?我从前说‘要救西三郡,死也要救’的时候,老侯爷也笑。你果真该姓傅,这德性跟他一个样。”   昏昏又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眼睛一直盯着齐禅看。   “恩,你骂我?”齐禅教着白茫茫的雪迷了眼睛,眼前开始发黑,有些看不清前路,脚步也慢了不少,“是,你骂得好!我老啦,我老啦!糊涂了,糊涂!不该丢下她的……”   齐禅渐渐撑不住了,扶着树干瘫在地上。汗水顺着脸颊淌下,他闭着眼睛呼吸,想等再攒点儿力气再走。   ……   雪渐渐停了,庞杰率领兵马也逐渐接近了东城。   通往鹿鸣台的路不见半点雪痕,从长街口开始,就有一个接一个的宫人矗立在街路两侧,手提宫灯,照亮前路,灯火微微的光亮在这黑夜中有着奇异的暖度。   长街口起,武官下马,文官下轿。庞杰令士兵在此候命,只点了一队卫兵随行,而他则亲自押送傅成璧往鹿鸣台方向的朱门走去。   一步一步,湿寒从傅成璧的脚下漫上来。   她暗自思索了一路,目光放在庞杰腰间唯一的一只锦囊,最终决定问出口:“第三只锦囊,庞将军可曾打开过?”   庞杰说:“郡主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本将也是知道的。但你莫不是以为都到了这里,说一两句话就能让我放了你罢?”   傅成璧笑了笑,“我想,你应该看看。”   “待复了命,再看也不迟。”   朱门一点一点地敞开,残雪飞舞,寒气弥漫,傅成璧眯了眯眼睛,抬头望向鹿鸣高台。台上张灯结彩,灯火如星,一盏连着一盏,好似银河落地,照得这一方亮如白昼。   傅成璧看到了李元钧的身影,藏蓝长袍外又披着雪氅,在黑夜中的确不算起眼,可那两道目光如星芒一样,谁都无法忽视。   随着傅成璧一步步走近,李元钧拿起弓,蓦然间拉紧了弦。箭镞正对着她的眉心。   傅成璧停了一步。   “走!”庞杰一手钳住她的肩头,喝斥道。   傅成璧拢起冰凉的手指,面容沉静地闭上了眼。   “嘭”地一声,在这寂静的夜中,箭发的声音尤为清锐刺耳,伴着刺破长空的裂响,疾飞而来!   滚烫的热血喷溅而出,溅到傅成璧的脸上,烫得她肩膀微颤。她木然站上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鼻端的血腥气愈浓。   身侧的庞杰双目圆瞪,喉咙中还残存着锋镞冰冷的温度,他似乎还能感觉得到,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了。威猛的身躯轰然倒地,痉挛抽搐片刻,就沉成了死气,从喉咙中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浸红了薄浅的银雪。   身后的亲卫一阵张皇失措地惊呼,纷纷跪倒在地。   傅成璧躬身,将他腰间的锦囊扯下来,拉开囊口,仅有一张薄小的字条。   上头唯有一字——   “死”。 第186章 惊雷   李元钧眯着眼睛看向傅成璧, 眸色比雪都要湿冷。   傅成璧踏上荡着雪风的鹿鸣台, 相较于玉冠华服的李元钧来说,她显得实在狼狈, 裙裾破破烂烂, 脸上混着烟黑和血污, 唯有浅淡的雪光笼在她的眸子里,乌泽生亮。   待傅成璧走到跟前儿, 李元钧将墨色的斗篷解下,披到她的肩上。   他忽略了她眸色中一闪而过的嫌恶,手指温柔掠过她的耳后,轻轻揉暖着问:“不听话, 搞得这么狼狈。乖一些不好?”   侍立在侧的宫人递上来一方暖湿的手帕,李元钧接过, 要替她擦拭着半边脸上的血迹。傅成璧轻微躲了一下,李元钧用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颌, 目光泛着轻寒, 暗暗警告她不许再躲。   傅成璧果真没有再动。   待李元钧擦到她的颈子上的时候,才发觉上头横着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凝了凝冷眉,问道:“谁伤的?”   傅成璧冷冷地看向他,问:“该说是庞杰, 还是你?”   “朕杀了他, 给你出气。”   他望着傅成璧, 俊眸如水,错生出温柔怜惜的神色来。   傅成璧讥道:“为了我么?”   “朕让他去, 就没打算再让他活。”他的指尖抚过傅成璧颈子上的伤口,声音微冷,“这狗一样的混账东西!”   “你当初重用庞杰来牵制傅家,结果没想到这人爪牙锋利以后,却学会了咬自己的主子。你早想杀他,又何必再拿这件事来哄骗我?”   李元钧脸上浮现的神情近乎委屈,裹挟着被冤枉的不甘,说:“可朕这次的确是想见你。”   “你是个甚么样的人?物尽其用,则其废之。在你眼里,我们都是棋子,区别在于谁能更有用些。”傅成璧说,“从前也好,现在也罢,我之所以能安好无恙地活着,就是因为还有点儿用处,能牵制住段崇和哥哥,好教你坐稳帝位。不是么?”   李元钧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失,“究竟是谁教你的这些?”前世她聪慧不假,却心思单纯,尤其是在情爱方面,想得极为纯粹。李元钧不作他想,顿了一下,两个字从齿间碾出来,“段崇?”   傅成璧背脊僵了一僵,似乎无论过多久,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让她记起曾经所受的侮辱。   李元钧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笑话,活了一辈子却一文不值,史书工笔一落,她傅成璧的名讳永远和“祸国妖后”四字联系在一起;这却还不够狠,最狠的是李元钧,在她心上人的眼中,她到死贱货□□。   傅成璧倒不是还在乎这些,只是出于本能地觉得耻辱——耻于自恃聪明却糊涂了一辈子,耻于为了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而轻生。   这种耻辱烙在了骨子里,忘都忘不掉。   李元钧见她脸都白了,木然了一瞬,复低声说道:“罢了,朕相信你,以后再不提他。”   傅成璧却不冷却,乌色的眼里藏着刀锋:“我跟你没有以后。”   李元钧却不怎么生气,似乎看傅成璧这个样子也觉得可爱。至少眼前的人还是鲜活的,站在他面前,会生气,会发怒,往后自也会笑。   他问:“不记得这里了么?”   傅成璧反问他:“你又记起了多少?”   “全部。”   傅成璧舌尖蓦地泛起寡淡的苦涩,低声道:“既然记得,又为何要再来这里?难道我再死千次万次,都解不了你心头这口恶气么?”   “朕不要你死。”李元钧低下头,逐渐靠近她的脸,“上天既让朕记起了这一切,一定有他的道理。朕会弥补曾经的遗憾,自鹿鸣台始,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往后你还是朕的青雀。”   傅成璧阖了阖眼,侧首望向鹿鸣台下,李元钧薄凉如雪的唇落在她的脸颊上。他不太满足于此,擒着她的下颌试图去亲吻她的唇,傅成璧却冷冷开口:“如何能回得去?”   傅成璧一手抓住他的衣襟,毫不躲闪地对上他清冷的双眼:“在鹿鸣台就能回得去?还是像前世那样,在这里杀了段崇,杀了所有碍事的人,你继续做你文昭武盛的皇帝,而我却还活着。如此在你眼中就是弥补了遗憾么?”   李元钧所做得一切都充满了仪式性,同样是飘着细雪的天,同样是在鹿鸣台,同样设有天罗地网以待段崇的到来……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丝毫后悔,唯一的遗憾就在于曾眼睁睁看着傅成璧跳下了鹿鸣台,却没能阻拦。他所谓的弥补,也仅仅是不准她死而已。   “可笑。”她丹唇绽出些许笑意,月牙似的眼睛卷着铺天盖地的冷霜,“一个人怎能活成你这个样子?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都扭转不了。”   傅成璧从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何李元钧非要置段崇于死地不可?他自矜高贵,那般轻视段崇,却能将这么一个人看成一辈子的假想敌。如今她才算明白,李元钧怎能不恨?   分明师出同门,皆经历过不堪,而段崇却能活得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李元钧却是做不成,他沉在深渊里永不见天日,谁要是好心帮他一把,他就要疑心谁,只恨不能将这人一起拉进深渊里。   傅成璧说:“李元钧,已经回不去了。若今天段崇死在这里,我……”   李元钧一把掐住她的脸,再不想从这张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字。他终于知道,傅成璧乖巧归乖巧,心狠起来一点都不比他差。   “你怎么?再为他死一次?”熠熠雪光中,衬得他眼睛血红,“你说得对,前生今世都转不了你这性子,贱货就是贱货。”   “你错了,我会好好活着。”傅成璧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却了无生色。如果非要探究出甚么,李元钧只看到了讥嘲。她说:“你曾经深以为耻的背叛,往后的每一日都会是真的。”   她最了解李元钧,专挑最狠毒的话说。这比真正的刀刃都要锋利,专能往最致命、最疼痛的地方狠狠戳去,且兵不血刃。   雪停了多时,月露出灰蒙蒙的暗光,挂在半边天,摇摇欲坠。   李元钧恍然多时,文俊眉眼间常悬的笑意褪得干净,好一会儿,他才用僵硬的声音问:“你就这样恨朕?”   “恨你才是真轻贱了自己。你哪里值得?”   “如果朕愿意为你放弃皇位,甚至扶持李言恪登基为帝,你肯不肯……”他深深地望住了她,一字一句地问道,“肯不肯回来?”   ……   叛军已经在祁山上搜寻多时,从一开始大面积的摸巡,到现在小范围的搜查,齐禅抱着昏昏东躲西藏,最终避无可避,四面八方都有士兵循了过来。   齐禅落在包围圈的正中心,眼见无路可逃,只能硬拼搏一把,杀出条血路出来。他胡乱摸起来自己的剑,枯皮包裹的手指青筋毕露,如剑刃一般森森然。   齐禅的眼睛总算能看见了点儿东西,耳畔是怀中的小子在哼哼唧唧地说个不听。   “见过我使剑么?”齐禅说道:“好好看,好好学。不是说人越年轻,脑子越机灵么?你这样小的,不得有大智慧了?可别像你爹,他底子打得扎实是不假,但不正……你以后肯定比他厉害!”   他闭上眼,耳听八方,已有数十人从东面靠近,不过百十余米。齐禅紧紧握住剑柄,凝住呼吸,浑身筋脉绷成了一根弦,正准备打一场恶战,忽地听见一声刺耳的长啸。   那一道光芒自最黑暗的深处窜出,朝着九霄深处笔直而上。笼罩在祁山的夜幕闷得人几乎窒息,这一道光就像一把锋利无匹的霜刃,在黑漆漆的幕布上狠狠地划开一刀!   从裂口处钻出的亮光甚为灼人,令所有仰头注视的人都不禁眯了眯眼睛。   齐禅抽了一口气,那道亮光上倒映在他灰黯的眼睛里,一时亮极,“这是……”   还不等这道光芒消失,紧接着第二道光芒随之而至。   双箭并发,齐禅还能看不清楚么?昏昏看到亮亮的东西攀上了天,高兴得咯咯笑。方才还满是凶戾的齐禅一下收敛住杀气,重新倒回了地上,杵剑倚着树干直笑,喃喃道:“好,好,人活一辈子,总要疯一回……!”   惊雷弓,穿云箭。除却段崇,再无旁人。   原本搜寻过来的士兵都为这两支飞箭吸去了目光,很快,山林遍野响起了集合的号角。本是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在顷刻间散去,越来越远,最后随着风声湮灭。   段崇一手挽弓,一手握缰。头顶上空的穿云箭盘亘着鎏金的纹痕,逐渐酥裂,裂成红彤彤的熔火,灼灼光芒燃烧着,窜行于野,千里可见。   循来叛军见段崇仅一人横马在前,正呼喝着要上前去擒了他来。   谁料,耳畔沉沉的轰隆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明晰。   不多时,他们透过茫茫雪幕,看到一条黑线横行而来,乃是沈鸿儒、向挽青所统帅的大军,再后跟着一干丐帮弟子,军师如雷霆战车滚压过来,吓得叛军不禁持刀后退。   战马低沉粗重的呼吸寰荡在山野间,雾茫茫的雪与夜交织,寂静片刻后,骤然崩出一声裂天的号角声!   反扑的战事来得突然,令叛军猝不及防,加上没有主帅庞杰的统领,全军溃散也不过是片刻之间。   双方交战到了最后,叛军丢盔弃甲,夺命而逃……   齐禅等了不知多久,渐听着马蹄声混着脚步声忽远忽近,怀中的昏昏像是感应到甚么似的,“哇”地一声清亮亮地哭出来,仿佛先前刀风箭雨里受得委屈都是他攒了一路,这会子彻彻底底地哭诉出来。   齐禅也怕招来叛军,一方哄着昏昏别哭,一方又将剑拾了起来,谨慎地打量着周围。从迷蒙的雾幕当中冲出来的第一人,头发凌乱,未戴头盔,可脸上、盔甲上溅着斑斑血痕,显得身影狰狞无比。   纵然还未看清来者的相貌,齐禅松了松剑,又重新瘫坐回去,嘴角扬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一手抬住他发酸的胳膊,用清朗的声音唤了声:“师父。”   段崇盔甲冰凉又坚硬,泛着浓重的血腥气,段崇不加犹豫地扯下盔甲,另一只手从齐禅怀中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痛哭的昏昏。   他浑身滚着热浪,将昏昏逐渐凉透的襁褓重新暖了回来。小家伙似乎认得这是段崇了,装模作样哭了几下,立刻止住了声,抿抿唇又咿呀地在说话。   他摸着昏昏的额头安抚,眼睛四下打量,继续问道:“明月呢?她在哪儿?”   齐禅长喘一口气,艰涩地说:“傅丫头教姓庞的带走了。”   段崇一下僵住了全身,“带去哪儿了?”   齐禅仔细回忆了一番,继续说道:“那人要她和为霖去面见皇上,应该是去见了李元钧。”   段崇出奇地镇定,他将昏昏的小脸拢进宽阔坚厚的胸膛当中,又对着随行而来的士兵下令:“扶齐师父下山。”   待一行人回到祁山脚下,大周的士兵却被逼仄在山门口,个个持兵而立,却是出不得出,上不得上。横亘于前的是点点火光,如星子逶迤在地,气势浩瀚。   双方对峙已然多时,可谁都未曾出手,也未有任何发声。方才沈鸿儒多番询问来者何人,其中竟无一人回答。   段崇抱着为霖一步一步走下山阶,兵士低头避让,闪开一条道路出来,两侧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惊雷弓,玄铁在火光的映照下流泻出熠熠银辉,光彩夺人。   挡在山门前的万万人皆单膝跪地,捶胸行礼,声如雷霆,可吞山河。   “愿为盟主效命——!”荆棘林里还生活着很多鱼类和水草,像一个水底牧场。   在他们抵达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荆棘林中出现。 第187章 终章   无论是盘亘在临京周边大大小小的帮派, 还是潜于民间的独行侠客皆奉召而来。他们不似训练有素的士兵, 却能以最忠诚的姿态回应惊雷弓的号召,群豪云聚, 各显神通。   段崇将为霖重新交托给齐禅照顾, “带为霖先在抚州暂住几日, 待京城收拾好了,我同明月去接你们回来。”   “遇事别急, 多用用脑子……”齐禅抱过来孩子,眼睛盯住段崇,“还记得柯宗山死前说过的话么?”   ——过不了多久,北疆的战火就会烧起来。李家宗室不保, 届时联合傅谨之、九娘,改朝换代, 登基为皇。   段崇一时拧紧了眉。   柯宗山临死之前断言北疆的战火很快就会烧起来,没几个月, 屠奴的大军就踏破了鹿州的关门。   走这一步棋, 大抵是因为柯宗山的妻女都死于北疆藩王叛乱。当初北疆藩王之所以敢反,就是因为背倚着草原上的蛮族部落。柯宗山一手挑起大周和蛮族的战事,既让北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又能借大周的士兵彻底打垮蛮族, 以报当年痛失妻女之仇。   这且还不算完, 柯宗山唆使单九震偷走天罡阁的兵书和行军布防图, 就是要逼得文宣帝不得不派遣一个新将领赴北疆战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被蛮族洞悉布兵排阵的策法, 才有可能打得了一场胜仗。而朝中上下,唯有傅谨之有这个资格做兵马将帅。   傅谨之一去北疆,教单九震使用傀儡阵绊住他的脚,再引段崇前来。临京中对李元钧最有威胁的两个人皆陷于北疆,于他来说正是得天独厚的良机,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李氏宗室不保。   ——由不得你选择。未来的君主是李元钧,你也要忠?他要夺你的女人,你也要忠?   ——总有一天,你会为了对付他请出惊雷弓。   段崇不得不承认,柯宗山心机之深,实在难能匹敌。尽管他已经死了,可迄今为止,眼下局势的发展步步皆在他的预设当中。   “可柯宗山唯有一点没能算死。”齐禅道,“能否破此玲珑局,皆在你一念之间。”   柯宗山在算,算俗世凡人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会如何抉择。柯宗山本性贪恋权势,于是认定了这世间无人能拒绝这样的机会。   一旦段崇请出惊雷弓,号召天下武林豪杰,那么对于他来说,想要登基为帝其实比李元钧还容易。   李元钧弑亲篡位,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段崇大可以踩着李元钧的名声,以匡扶天下江山为名,驱逐乱臣贼子,再捏造身份,令李言恪禅让皇位,便可名正言顺地称帝。   齐禅一手托住为霖,一手挽剑而出,道:“记住了,‘剑圣’二字,非‘剑’在前,而是‘圣’在前。人无剑,亦可成为圣人;有剑而无圣、无道,不明、不知,大贪、大痴,若做了那废铜烂铁,尚能归于尘土,消了此业,可若此剑锋利,吹毛立断,则为武林祸害,贻患无穷。”   他一剑沉且缓地落在段崇的肩头,压得他单膝跪下,“贪不得!”   段崇垂首,一字一句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   “你肯不肯回来?”   李元钧牢牢握住傅成璧的肩,声音沉重地再问了一次。   傅成璧望着他的眼睛,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初见时的李元钧,这个人曾在她最慌乱无助的时候朝她伸出手,对她说:“别怕,来。”   只不过那时候他的心里还带着算计。   傅成璧缓慢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眼眸中不断攀升的光亮倏尔裂开,寂灭,显出一种本不该在他脸上浮现的悲恸,可却是转眼即逝,随之浮现的笑意狰狞又冷峭。   “好极!好极!”   肩上的手越拢越用力,那般凶狠,比之野兽都要甚上几分,恨不得将她捏碎一般。傅成璧疼得唇齿发颤,一下合上双眼。   穿云箭璀璨的光划开了东方的夜幕,荧荧照亮半边天,在黑夜里比夜明珠都要慑人。   傅成璧睁开眼,将那两道火光看得分明,大抵能猜出是穿云箭。   盘踞在李元钧肩头的白蛟张牙舞爪,凶狠无匹,在天头火光的映衬下,折出浅浅的清冷的光。他将她放开,打了个手势,随之有两个暗卫上前擒住傅成璧,将她押到一旁硕大无朋的吉祥缸前。   其中一人取出一条冰凉的锁链,一方扣在吉祥缸的鎏金兽耳上,另一方是黄金锁环,死死扣在了傅成璧纤细的腕子上,收得极紧极紧,难能挣脱。   “看着罢。”   李元钧的眼底如深井古潭,藏着多年不见天日的阴冷。他双手杵在阑干上,迫人的光就从这样的眼眸中燃烧起来,似能将整个临京成灼成灰烬。   “再看看段崇是如何死在这里的,到了那时你再回答朕也不迟。”   傅成璧气极了挣动,腕子上扣得锁环轻易就将她的肌肤磨出血丝,也断了她再挣扎的念头。   天地苍茫,风行烈烈,吹拂起雪沫,渐渐拢成密不透息的长云,将整个临京城都闷在了里面,教人难能喘息。   傅成璧渐渐听到了夜空里传来呼啸声、厮杀声,不绝于耳,却遥远得几不可闻。   镇守临京的叛军四面楚歌,拼力顽抗,都不及来势汹汹的人马。段崇所领的江湖人从东、南两面进城,一把霜森森的剑挑破夜空,短短半个时辰,就攻陷了城门。   火星飘零在雪夜当中,焦臭的烟味随着雪风四散,散落在京城各处。   临安城中门户紧闭,百姓甚至能听见轰隆隆、轰隆隆的脚步声,如同从屋脊上滚过的沉雷,声威浩荡。炙烈游动的火焰下,将人与马照成骇人的黑影,侵吞着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大抵都料得到这一场又一场的不安宁都是源于最近京都朝廷的大变动,这场风波狂澜不知何时、又由谁来停息,只愿这几十年未有的变局为百姓带来的是一位贤明仁德的君主。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这些声音将京城沉珂的宫墙都冲刷了一遍,傅成璧才又听见了脚步声。离鹿鸣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就像密雨打在叶子上那般沉闷又急促。   随着三面朱门嘭然大敞,声音陡然清晰,哗啦啦作响,犹如狂风骤雨席卷而来。   李元钧的士兵似乎教汹涌的洪水暗流步步逼退至鹿鸣台下。   段崇骑马行于前,面容冷峻清锐,腰间挂着骄霜,多少年的风霜都未曾抚平他仗剑行走各方时练就的霞姿月韵、竹风松华。   共有三支穿云箭,一支箭用于震慑李元钧,另外两支并发,段崇没有给自己再用第二次的机会。   但是相应的,受到号召的江湖人士会接二连三地赶到临京,如今到京也仅仅限于盘踞在京城及其周边的各大帮派而已,若段崇此行失败,其他人会前赴后继地完成段崇的祈望。   这就是要他永远不得安宁?李元钧冷冷扯出来笑容,盯着越行越近的段崇。   段崇一手截停身后的大军,李元钧亦让退回的士兵散于鹿鸣台两侧。两人一高一低,遥遥间四目对视,冷意从茫茫雪沫中弥荡出来。   李元钧招来暗卫将傅成璧押上前来,锁链的长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好能到阑干前,可再往前一分就不成了。   李元钧一手掐住她的后颈,狠狠按在阑干上,迫使她看向段崇。他狞笑道:“如何回不去呢?当初不也是这样看着他死的么?”   深不见底的恐惧翻腾上来,方才独自一人面对李元钧的时候傅成璧都没这么害怕,此刻却是禁不住地打哆嗦。可她没有吭声,李元钧想从她眸子看到的恳求和可怜都没有,她仅仅注视着段崇而已。   群豪与士兵举动的火把熊熊燃烧、交相辉映着,照得鹿鸣台一片明赫。   段崇看到傅成璧时心神大乱,却也只持续了一瞬,她乌黑的眼睛像是沉着星河,亘古不变地流淌着,不用一言一语就能抚下段崇所有的不安和焦虑。   他眼神犹如新刃,刃锋雪亮,道:“李元钧,何必再牵连无辜的人?你我之间不如就按照千机门的规矩分个胜负罢。我可以在此立下誓言,如果我输了,江湖人即刻离开京城,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段崇到底不想大动干戈,逼得江湖和朝廷兵戎相见;更不想再利用江湖人为他前赴后继地复仇。双方大可以再血拼一场,可除了无谓的牺牲,却还能有甚么意义?就是死伤无数,一时也难分个高下出来。   李元钧不像段崇,他不怕牺牲更多的人,可他若想高枕无忧,答应段崇的条件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李元钧是个聪明人。   “千机门的规矩?”   这就大抵不用谈他们各自的下场了,绝非甚么成王败寇,而是你死我活。   千机门的规矩,十招之内定胜负,如若分不出个高低,则都按照败者处理,当局斩杀。有这么一条规矩放在前面,谁人都会在这十招内搏了命地杀掉对方。   但从前有鹰狩作为执刑者,现在却没了此人。   李元钧问:“如果超过了十招,又该如何算?”   段崇说:“算我输。”   李元钧嗤笑一声,冷讥道:“段崇,你还真是狂妄。……且上了这高台,再同朕讲千机门的规矩罢。”   一阵刺耳的铿锵铮鸣,于段崇面前迅速拉开一张无形的大网。若单九震是以尸首为偶设下了傀儡阵装神弄鬼,李元钧则直接省了尸体这一步,直接将数不胜数的兵刃悬于阵中,形成无处不锋芒的刀剑阵,能在须臾间将人的血肉之躯绞烂。   傅成璧再迫使自己摆出冷静的神情,见到刀剑阵张开的那一刻,仍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她乌睫微颤,有雪雾凝结于上。   段崇却并未有任何慌乱,反而是了然于胸地挑了挑眉峰,眼尾带笑,望向高台的李元钧,嘲道:“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你却还不如李言恪,何以能成一国之君?”   这话,唯独李元钧能够听得懂。   在千机门,他与段崇不分上下,却唯独有一次彻彻底底地输给了他,就是在破解傀儡阵的试炼中,李元钧晚了一刻从阵中脱身而出,而段崇却早已站回了单九震的身边。   鹰狩第一次对他厉声道:“你还不如一只鹰犬。”   李元钧执着于让段崇死在刀剑阵中,就是想一雪前耻。   段崇下马,身后追随的江湖人士紧跟了一步,教他抬手止住。   他缓缓抽出骄霜,目光不断在刀剑阵中流转,心中计算着甚么,待走近了第一根弦,翻刃轻轻一碰,果真是牵一线而动全阵,整个阵法开始运作。控制兵刃,要比控制傀儡容易,而且更加复杂,难能捉摸规律。   段崇循着空档,迈入阵法当中,身若惊鸿,脚下斗转星移,闪避着四面八方袭来的刀风剑雨。   “段崇——!”   傅成璧唇齿颤得说不出一句话,泪水扑簌而下,不断扯动的腕子已经教锁环勒得青紫一片,蔓延在雪白的小臂上,极其骇人。   “别……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无论前生今世,都不值得。   ——我都不认识你,可你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   ——我愿意的。   他如何肯愿意?怎么会有人愿意呢?   她教眼泪模糊了视线,有些看不清雪雾中的身影,只怪血色刺眼,一蓬血点溅洒在惨白的薄雪上。她失声叫出来,战栗着连哭都没能哭出来,就两个苍白的唇哆嗦个不停。   却很快,哗啦啦如泰山崩于眼前,兵刃顷刻间掉落在地,激得雪沫飞扬,一时连雾都浓了些。傅成璧和李元钧皆怔了一怔,但见立在刀山剑海中的段崇微微弓着腰,一手捂住小腹,狰狞的伤口翻着皮肉,血流不止。   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段崇一咬牙,从袍角撕下长长的布条,勒紧伤口,简单止住了血。这才松开牙关,往上望了一眼,却先看向了傅成璧。   这分明是在险象环生、差一点就能要人性命的关头,他反而冲着傅成璧笑了一笑。若不是伤口还氤出了血,到底还是有些狼狈,大抵谁都会以为他是大获全胜了的,正在朝着最重要的人邀功请赏。   傅成璧方才没哭出来的一声,这会子倒是随着劫后余生的欢喜一下子哭了出来。她只恨不能拽过来这个人,在他身上狠狠咬一口,不是玩笑,也再不心疼,非要留下个印子不可,否则要怎么才能填上她心头的恐惧?   段崇抿了抿发干的唇,一步一步踏上鹿鸣台,淌过了一痕鲜血。   鹿鸣台上的风刀子一样刮割着皮肉,段崇声音不似方才清亮,却也没失了气力。   “傀儡阵学得不精,就别怪单九震不教给你。”段崇剑刃贴怀,用袖子擦净上头沾染的鲜血,很快,骄霜剑露出原本熠熠的冷辉,“天赋不行。”   李元钧神色微变,目光愈冷。   段崇缓了一口气,依旧是坦坦荡荡地评价:“不过也算青出于蓝了。”   他举起剑,“鹰隼,十招。”   李元钧已然是恼羞成怒,那种被看轻的耻辱再度汹涌而来,几乎染红了他的双眼。他拔剑而起,飞身劈头盖下,凛冽的杀意喷薄而出,如同火焰,要将眼前人焚烧成灰。   “为何?!”李元钧怒火腾腾,“明明可以破阵,为何前世会败!”   段崇心无杂念,心神皆融于骄霜当中,竭力挡下李元钧起首这可遏行云的一剑,连退七步又是移身翻剑而攻,厉声喝道:“一!”   “也尝过无牵无挂的滋味么?也想一死了之?”   “二!”   点、挑、刺、挥,两人剑法功底如出一辙,往后千变万化皆不离其宗。却是李元钧剑走偏锋,专挑阴狠刁钻的角度出剑;段崇却继承齐禅的剑道,招招大开大阖,看似随意却精妙无方,滴水不漏。   “你以为你死了,朝廷就能容得下江湖武林?你死了,就能证明你和她的清白?”   “五!”   李元钧脸上额上青筋暴起,狞怖如恶鬼,已然不是人样。   来回又交了两招。久不见优势,他喝喊着穷扑而上,李元钧一剑劈在骄霜上,恶狠狠道,“既然早认定了自己配不上,又为何敢来接近青雀?为何要来害她——!”   段崇冷眼,再度将他的攻势完全化解,“八!”   “朕无错!朕能有甚么错?这世上,做对了又如何?做错了又如何?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无论如何,他都是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九!”   李元钧手中剑“铮”地被挑落在地,往后再退一步,才发觉已教段崇前九招的剑式逼至阑干边上,再无路可退。   正到了最好的时机,段崇凝神挥剑,剑势千钧,强悍凶猛,九招积于这一发之间,直指咽喉!   李元钧迎着携卷雪风的一剑,厉声凄笑,手抚上冰凉的阑干,血红的眸子里泛着清波,望了傅成璧一眼。她似乎比段崇更早洞察到了甚么,眼睛倏尔惊慌了一瞬。   李元钧眼眸中的光亮猝然烧起,烧得极烈,一下就烧到了油尽灯枯。不过须臾,就化成一片死寂。   是,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都扭转不了。   唯有粉身碎骨才能还……   长剑贯了个空,段崇下意识收势,飞踏上阑干,一脚蹬站横栏,另一只脚踝别住石雕柱,堪堪稳住身法。再想倾身去抓李元钧,已然来不及!   白蛟瞬间浸透了血。   他倒在一片雪白当中,幽黑的眼珠空无一物,倒映着苍茫的天,直到看到傅成璧,逐渐逐渐沉回了深渊当中。被骄霜挑烂的一方胸口前一点猩红,却不是血,而是破碎的红宝石,石榴花的样式……   傅成璧愣了片刻,心下一片麻木,麻木到她会当李元钧是个寻常人,也会为之有一瞬的恸心。   段崇拧眉驻足许久,似乎不知为何李元钧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这种人,宁愿死在敌人剑下,也绝不会选择如此卑微的死法。   “寄愁!”   不及细想,他转身飞下阑干,朝着傅成璧跑过去,一把抱住飞扑上来的她。锁链还牢牢锁扣着,段崇哄着她松手,先将锁环解开,他却有一手开锁的好功夫,这时候使得很是利落。   傅成璧复紧紧抱上段崇,又哭又笑,唇哆嗦着不成一言。   段崇抚着她的背,轻声说:“这次没有食言。”   “说甚么食言?”她泣声问。   “答应你,光明正大地来,再不让你担惊受怕了。”   傅成璧恨他恨得只待要哭,此刻听着这句话,颤着手往他背上打,“哪里不担惊受怕了!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   段崇总不知该如何哄她,却在长久以来发现了一条妙招,于是马上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   傅成璧果真立刻停下手,想起他腹上是受了伤的,登时软着声要去察看,“你到底伤着哪儿了?要不要紧?”   段崇晓得不是致命伤,就是刀剑阵所挑的伤口狰狞骇人了些,准能将傅成璧吓个不轻,往后躲了一躲,捉住傅成璧要翻衣裳的手轻声说:“还有这么多人在。”   他牵着傅成璧向前走了一步,正能将立在鹿鸣台下的群豪收在眼中。一时间,呼喝声鼎沸而起,雪灰卷在凛冽的风中回荡,很快教破晓的第一缕天光驱散,熠熠微闪着金亮。   傅成璧浸在黑暗中太久,熹微的光如临头泼浇而下,令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段崇替她挡一挡光,待她适应了些,手才落在她的额头上,细细安抚她的恐惧和不安。   段崇轻声道:“回家罢,师父和为霖都在等着我们。”   她有很多想问段崇,问他为何前来鹿鸣台,又为何躲不过刀剑阵,可话到唇边却成了寡淡的无味,问或不问有甚么意义么?   问了,她不能比今生过得更好些;不问,她也不能再比前世活得更悔些。   他牵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沉稳,一步一步拥她从鹿鸣台走下来。   纵然前路是千山覆雪,岁暮天寒。   (正文完) 第七卷 番外篇 第188章 不堪烟锁(一)   这一场叛变如同锐烈的狂风, 因李元钧而起, 却未因李元钧的死而结束,余势肆虐着大周王朝的每一个角落。   先是西三郡平定未几时, 后有北疆战火燎原, 此时京都朝廷又逢遭大变, 一时间大周百姓人心惶惶,更有包藏祸心者趁乱生事, 搅得四方无一处安宁。   李氏宗室以及文武百官因这场叛乱而四分五裂,互相倾轧。   好在武安侯傅谨之班师回朝,联合丞相沈鸿儒一文一武,以雷霆手腕镇住京城乱局, 于内宫连发律令,查抄六王爷一党部众余孽, 将参与叛变的世家高官连根拔起。   换了血的朝堂铺上鲜红的地毯,檐牙高啄, 富丽堂皇的宫殿大敞朱门, 文武百官皆列其右,迎接年轻的皇帝一步一步走上帝位。   这一天是二月十三,李言恪登基,称嘉旭帝, 年号为“定安”。   定安元年, 嘉旭帝晋封武安侯傅谨之为定国公, 兼辅国将军,留任京都;国舅向义天为定国将军, 统领神机营,拱卫王城。傅、向两族长戟高门,荣极一时。   蛮族部落的主君屠奴死于内斗兵变,由蛮族臣子以及大周皇帝共同认定新的主君乌都登位,乌都出使临京,朝参新帝,订下两国互通有无,永修于好的约定。   嘉旭帝令鸿胪寺组织了一批学士、官员,组成典客团,前去蛮族传授中土文化。杨世忠位列其中,去往蛮族交流武艺,后任乌都亲卫武官,受到蛮族子民的爱戴,敬称其为“朗玛”,是能在春天带来甘露的神明之子。   如此翻天覆地之变局,却不是百姓记忆最深刻的,民间坊中茶余饭后闲谈最多的当属此乱局当中,江湖人士前赴后继入京匡扶朝堂的义举。   大有深晓江湖轶事者说明了当日武林人士赴京并非义举,而是受到了惊雷弓、穿云箭的号召。再说惊雷弓的渊源,又是一出传奇。就有人驳了此话,只道那江湖人若不是为新帝办事、受新帝号召的,朝堂怎能容得大周存在如此声威浩荡的法外势力?   有人提及惊雷弓本就是朝廷、武林和解的象征,又有人说持惊雷弓者本就是皇室中人。坊间说法不一,也难有考究,故而不再详云。   不过朝堂容不容得下江湖,京城里却有一个指向标——六扇门。   新帝登基后,宰相沈鸿儒重拾新政,为提高行政效率,崇尚严律严法,简化官僚机构,移除了许多不必要的部门。   因六扇门与刑部、府衙、大理寺等处职能重合,加之此次平叛中,江湖势威难免令新帝悬心,故而就连诸多信鹰子都觉得这口铁饭碗是朝不保夕了。   却是傅成璧修书一封,令傅谨之润色,洋洋洒洒共计千字有余,历数六扇门成立以来的建树功德,恳请皇上保全六扇门。信件附有六扇门所侦办的三档重案的案宗,再伙同一张惊雷弓,一并送入宫中。   嘉旭帝将案宗当武侠志异看得津津有味,朱笔一批,六扇门就真竟奇迹般存活下来,不但没有移除,每个月的俸禄还翻了一番。今年户部还特意划出一批款项,给门中信鹰定了套新的武袍。   可喜可贺,六扇门挂了两挂鞭炮,噼里啪啦嘣了一地的红屑。   一辆雅致精美的马车缓缓驶停在六扇门,守卫一见其规制便知晓是何人来了,收兵下跪:“参见定国公。”   一只手将傅为霖从车厢中推出来,车夫下马请蹬,躬身等待着,却迟迟不见小公子下车。   为霖已经两岁半,会跑能跳,口齿算得上伶俐。他长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发辫上缠着玲珑玉珠,戴嵌玉的长命锁,搭在天青色的薄衫小褂前,小贵公子作派,任谁见了也不舍得欺负。可现在却直挺挺地站在车厢前,有些吃力地携着个胖猫昭昭,一脸委屈,几欲哭泣,甚惹人心疼。   傅谨之温声说:“不是说想娘亲了么?”   为霖一脸两难全的委屈,“也不舍得舅舅。”为霖将胸前的小辫子给傅谨之看,“舅舅会给为霖梳头,我爹不会;舅舅可以教为霖踢蹴鞠,我爹总拿蹴鞠砸我的头……他,他还把人骨头拿回家吓我!”为霖仰头嚎啕大哭,“我喜欢舅舅,我要舅舅!”   傅谨之:“……”   该怎么说呢?其实段崇这也算一种能耐。   西三郡出了点小乱子,傅谨之需得出京一趟,这段时间没办法再照顾为霖,只能将他送回家去。这会子见他哭得凶,纵然心疼不舍,却也不得不安慰他说:“等舅舅回京就来接你,好不好?”   傅谨之哄了他几句,为霖才止住了哭。傅谨之尚且要入宫面见圣上,耽搁不长,不及傅成璧和段崇回来,就将抽抽噎噎的为霖交给信鹰子。   为霖将昭昭放在地上,牵着绳,被领着进到六扇门的值房里等待。爹娘都不在,听说是去办案子了,要等上一会儿。   闲着的信鹰子见为霖来,变着法地逗他顽儿。为霖小孩子心性,高兴起来没一会儿就忘了跟舅舅的离别之苦,牵着昭昭这里看看,那里看看。   快黄昏时,傅成璧和段崇才回到六扇门。傅成璧进门则见为霖牵着猫正立在影壁前,弯了弯眼睛,“为霖?”   “娘!”为霖高兴坏了,拽着昭昭就往傅成璧身上扑。   傅成璧张开手正要接住为霖,旁边迅猛地横过来一截剑鞘,横入为霖腋下,差点儿将他架飞。   为霖手脚扑腾了几下,无可奈何,最终眼泪汪汪地看向持剑的人,“爹……”   段崇一本正经地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第189章 不堪烟锁(二)   为霖瘪瘪嘴不理他, 挥着手, 昭昭也不牵了,对傅成璧说:“要娘亲抱。”   段崇先跨一步上前,弯腰捡起拴着昭昭的绳子,另一只手揽住为霖就将他抱起来。为霖眼巴巴地看着傅成璧,却也只见她浅浅地笑着,没有丝毫想抱儿子却被截胡的愤怒。   “我要娘……我要明月……!”为霖抱住段崇的脑袋乱晃。段崇空不出手来教训他, 一脑门磕在他额头上,为霖疼得一懵, 听见他说:“明月是你叫的么?”   傅成璧险些没抿住笑, 瞧为霖疼着了, 这才捉着段崇腰侧的软肉捏,“做甚么跟孩子斗气?”   段崇也觉不出疼,反倒对傅成璧认真地说:“别动这只手。”   为霖伸小脑袋一看,才发现傅成璧露出的一截手臂都缠着细布, “娘亲怎么了?”   “没甚么。”傅成璧笑着, 抚了抚为霖的头发, “是舅舅送为霖来的吗?”   为霖点头,将傅谨之要去西三郡的事告诉了她。从前若是听傅谨之离京,傅成璧不免要伤怀一阵儿,如今却是没甚么的, 兄妹二人甚至连告别都不必。傅谨之肯定自己很快就能回京, 傅成璧也知道他一定会回家来。   言语间,三人就回到值房当中来。   段崇将为霖放下, 让他自个儿去顽,一面令人请门下的郎中来给傅成璧看伤,一面走去整理案簿。   傅成璧在内室治伤,为霖见不着,转弯去挨了段崇几下,问他:“爹在看甚么?”   段崇正看得专注,没听见为霖这一声嘟囔。为霖以为他终于是好亲近,一时得寸进尺起来,钻到段崇胳膊肘下,仰着脑袋往案上伸,“我要看,为霖也要看。”   为霖只能认得几个简单的字,他尚未启蒙,也没有先生,不过有时会去相府,相爷沈鸿儒就会教他认字。为霖挺喜欢他的,写字很漂亮,儒雅温和,教学生的时候很耐心。不过阿爹跟沈相不对付,听闻两人从前是师生,后来发生过一些很不愉快的事,阿爹就很少跟沈相来往了。   为霖看不懂,扯着段崇的胳膊说:“要爹念给我听。”   段崇不作他想,就从他看到的那一行继续念,“……拇指关节断裂,为反抗时所造成的伤痕。额头有多处钝器伤口,初步判断为致命伤。在死者死亡前,眼睛、舌头以及心脏均遭到尖钩形利器剜割……”   段崇每念一个字,为霖就吸一口气,直到小脸憋红,忍无可忍,骤然化成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娘!”   傅成璧刚从内室中走出来,为霖就合扑到她怀中。傅成璧将他抱起来作哄,问他怎么了。   为霖刚刚从舅舅的温怀中出来,前后反差巨大,自然接受不了,脑袋歪倒在傅成璧的肩膀上哭诉:“我讨厌段崇!我不要他做我爹!我只要娘亲,我只要明月!”   段崇站在窗下的光影当中,看不清神情,约莫也没有甚么神情。有时候面对为霖,他常是这副样子,好像万般都想做好,可万般都做得不对,他不太习惯表现出来惊慌和歉疚,到最后就落了个无措在脸上。   这时裴云英进到值房当中,为霖这厢嚎得地动山摇,裴云英瞅了他一眼,心疼想要安慰,不过碍于公务,只得先将要事禀告给段崇:“魁君,尸首已经抬来了,仵作正要验尸,你……你要去看一眼么……”   段崇看了哭得一抽一抽的为霖,眉宇间浮了些不易察觉的无奈,对裴云英说:“去。”   段崇同傅成璧打了声招呼,就同裴云英一前一后地验尸去了。   为霖怯怯地搂着傅成璧,抽噎地说:“我喜欢娘,不喜欢爹……”   傅成璧并未因得到为霖的偏爱而高兴,她将为霖放下,为霖不肯,支着两只小胳膊还要她抱。傅成璧凝了凝眉,一脸严肃地摇头道:“娘不喜欢为霖这个样子,你做错了事。”   为霖蹦着还要她抱,“我没有!我没有做错!”   傅成璧坐到椅子上,为霖将头歪到她的膝盖上,撒娇喊着“娘亲”……   傅成璧将为霖扶正,勒令他站好,问道:“先前为霖为甚么吵着闹着要去舅舅家?不要和爹在一起顽儿?”   “舅舅会踢蹴鞠,父亲不会,娘也不会。为霖就想跟着舅舅。”   “为霖不会踢蹴鞠,娘亲是不是可以不要你,去找个会踢蹴鞠的小孩儿疼?”   “不行。”为霖要去抓傅成璧的袖子,教她一个指头点住肩膀,没能靠近。他有些委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就先承认错误,“我知道错了。”   傅成璧缓慢坚定地摇头,“你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爹从前也不会踢球,为了为霖才要学的。”傅成璧起身,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小箱子,她从里头捡出来一只蹴鞠球,扔到为霖的面前。   段崇老大不小的人了,来六扇门当值,成日就在值房里丁零当啷颠球颠个不停,比小孩都疯。   “……”为霖看着地上的球发愣。   傅成璧神色温和了几分,上前半蹲在为霖面前,与他平视,“为霖很小的时候受过惊吓,夜里总爱哭,娘身体不好照顾不了为霖,是爹没日没夜地抱着你、哄着你。神算子爷爷说你病邪缠身,好遭小灾,你爹本不信这些,却还是听信了他的话,专门去学了舞狮,为你辟邪驱魔。周岁宴上为霖与狮子玩得可开心了,现在是不是都忘了?”   “我,我还小……”为霖抽泣了几声,“我记不住。”   “记不住没关系的,为霖。”傅成璧握住他的手,“只要记住爹跟娘一样,都很疼爱你就好。”   “为霖喜欢娘亲吗?”她继续问。   为霖狠狠地点了下头。   傅成璧说:“如果娘亲说,讨厌你,不喜欢你,不要你做我的儿子了,你要怎么办呀?”   为霖大约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但一时还不知道怎么表达,就是哭,上前抱着傅成璧哭喊道:“我错了呀,我错了呀……”他软着腔调跟傅成璧道歉。   “之前教过你的,做错事要怎么做?”   “要道歉,要改正。”为霖怯怯地说,“可我怕他……他总是凶巴巴的……”   傅成璧笑起来,对为霖说:“娘亲教给你个法子好不好呀?”   “恩,好!”   ……   段崇净手后从尸房出来,边走边道:“对女人尸首的羞辱带有很强的仪式性,可以初步断定为报复式情杀。明月推断得不错。”   裴云英蹙眉道:“郡主是怎么知道凶手会来到认尸现场的?”   段崇目光黯了一黯,“明月说围观百姓或惊奇,或恐惧,但绝对不会兴奋。那个人从头到尾都表现出极度兴奋的状态,原本也只是怀疑,没想到他会跑。”   今日城郊发现了一具被残杀的女尸,因死法怪异,案子递交到六扇门。段崇去城郊勘察,傅成璧随行记录案簿,期间无意中发现了围观百姓当中有一人的神情有异。   傅成璧起首也只是有些奇怪而已,按例和两个信鹰子一起上前盘问。   谁料对方竟那般不经吓,傅成璧刚问了一句,他狠狠推倒了她,拔腿就是跑!   好在信鹰子身法快,仗恃轻功,没跑出十丈就把这人摁了。   傅成璧胳膊上的伤就是因此而来,伤得不重,轻微浮肿淤紫,短时间内避忌重物就好。   裴云英不免有些担心,“六扇门始终是凶险之地,你们一个两个都这样,还想过安生日子么?”   段崇一时没了表情,沉默不言。   回到值房后,为霖已经不哭了。看到段崇回来,他的眼睛亮亮地闪起来,主动地抱住了段崇……的腿。   段崇:“?”   为霖仰脑袋说:“爹我错啦,你喜欢为霖,我也喜欢你。”   段崇道:“我可没这么说。”   为霖却不理他这茬儿,自顾自地说:“我想要爹抱。”   抱孩子还不容易,段崇很快满足了他的要求。为霖知道段崇没有责怪自己,很开心,搂着段崇往他脸颊上亲,“段爷真厉害。”   段崇:“???”   段崇眉毛挑得老高,一脸郁郁地看向坐在书案边忍笑不已的傅成璧。   为霖又拍着段崇的肩膀叫道:“娘你快看!段爷的耳朵果然红了!”   “……”   段崇深以为自己身为一家之主,是时候一正家风了。 第190章 不堪烟锁(三)   回到段府, 为霖先去给齐禅请了安。齐禅多日不见为霖, 甚是想念,想留为霖今晚跟他一块睡。段崇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点头, 就将为霖一把塞给了齐禅。   为霖这会子却不再觉得爹是在嫌弃他了, 他的段爷能为了给他辟邪, 扮成威武的大狮子,隔壁尚书府家小澜的爹就做不到;段爷能为了他, 每天都在学习蹴鞠,将军府家小柴的爹一天天不在家;而且段爷还会下厨,宫里的皇表舅可吃不到那么多新奇的花样儿……   这样一比,为霖觉得自己真是拥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绝世好爹。满意。   而且今天为霖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段爷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他也是会脸红的。耳朵尖尖儿上一下就变了颜色, 半晌说不出话来。   为霖很是乖巧地跟段崇请昏定礼,齐禅瞧见爷俩儿头一回不是在揍架的状态, 很是惊奇。   晚间入寝, 玉壶服侍傅成璧换上寝衣便令一干婢子退出了房门。段崇留在书房看案宗,很晚才回来。   傅成璧披了件宝衫,半倚在软榻上捧小人书看。看得是《桃花扇》最后几节,正移不开眼睛, 听段崇走进来, 也没抬眼, 随意地指了指桌旁湃好的荔枝,说:“南郡进贡到宫里的挂绿, 皇上命人送了些到府上,你尝尝。” 段崇没吭声,坐下将荔枝红衣剥去,将一颗颗白蜡色的果肉搁在果盘中,待傅成璧看得差不多,才将整个果盘端过去。   傅成璧不舍得看最终回,放下书,去拈荔枝吃。段崇拂开她另一只袖子察看伤势,“还疼么?”   傅成璧有些慌乱,恐段崇担忧过头,不让他细瞧,道:“就碰了一下而已,能有多严重?”   “教我看看。”段崇口吻有些强硬。   傅成璧没得办法,就将手交给了他。解开缠绕的细布,露出胳膊上一大块淤紫,傅成璧不疼的,却是段崇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严重了?”   “敷过药是这样的。”傅成璧倾身过去,混着他一起倒在榻上。傅成璧压在他的胸膛间,手指交扣,耳侧是他怦怦的心跳声,傅成璧凝了会儿神,终是开口道:“今天吓着你了是不是?阴了半天的脸,连话都不愿意同我讲,是不是不想我再去当差了?”   “没有。”   傅成璧不拿他的话当真,这人的嘴巴里从不会说出一句拂逆她的话。傅成璧说:“你若不愿,我不去也可以。我总是希望你能更开心些。”   “你呢?”   “我已经最最开心了。”傅成璧仰起头,下巴搁在他身上,眼睛明亮地望着他,“反正为霖还小,也离不开人。”   “为霖少不了人照顾。”段崇对上她清澈的瞳仁,轻声说,“无论去留,皆看你的意愿。今日受伤,过不在你,若非要纠察,也是我没能将你保护好。”   他鲜少讲甜醉人心的情话,她喜孜孜地笑起来,贴到他胸膛中去,小小声审问道:“同谁学来这样的话?”   “为霖。”段崇毫不客气地招了供。   这话确实不假,为霖小小年纪,已经会同傅成璧说以后要好好保护明月的话,嘴巴甜得腻人。   傅成璧想起儿子,又忙问为霖今日宿在了何处,段崇讲同齐禅在一起。傅成璧笑着,将今日在值房教训为霖的事一并讲给了他听。   段崇瞧她笑得狡黠,默然片刻,探到她的后背,将她抱到床上去。   段崇蹲下来为她脱鞋,板着个脸说:“你说得不对。”   “甚么?” “舞狮子的事。那时候神算子说甚么你都要信,一瞧为霖就落泪,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时国丧期未满,京城上下不许娱戏,请不来班子,我才学的。”   “……你瞧瞧你,”傅成璧说,“有甚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呀?喜欢自家儿子又不是错的。”   “诚于中,形于外。”段崇一派清正,“我不对你撒谎。”   傅成璧再问:“先前踢蹴鞠不小心砸了为霖一次,改天一早就闷值房里练习的不是你?”   段崇说:“故意的。不砸不去国公府。” “你就装。”傅成璧嗔他,光洁的小脚抵了段崇一下,顺势翻进床里头,没再理他。   段崇不依不饶,脸埋到她的颈子里细嗅,认真道:“真的。”   傅成璧翻过身来,轻揪住他的耳朵,“……快别说了,为霖听见要哭。”   “他哭他的。”段崇掐住她的细腰,不容她躲避,“怎么不解释解释‘段爷’的事?恩?他正爱学舌,你乱教甚么?”   “哪里乱教?你不也挺开心的么?”傅成璧笑他,“为霖瞧见了呀,你耳朵都红了。”   “你们真是……欠收拾……”段崇深深浅浅地咬在她的颈子上,含混地说,“再叫一声听听。”   傅成璧晓得他爱听,娇软地唤:“段爷。”   为霖一唤段爷,整个就一小弟拜见江湖老大哥的感觉;到了傅成璧这儿却是不同,软软绵绵,轻而易举就品出点儿旖旎来,猫爪子似的,挠得人心痒得很。   一番云雨过后,傅成璧身上黏腻腻的,她素来娇贵,有一点不适就睡不安稳。段崇唤人端了热水进来,小心为她擦过身,听她细若蚊地说了半晌的话,脸上不堪疲态,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段崇拿干燥的薄被裹住了她,起身去到铜盆边,拿布巾抹着胸膛上的汗水。水珠儿顺着健美的肌肉线条滑下,在胳膊的刺青上停留片刻,洗濯着藏青色。   许是周围的一切都太过安静,才让段崇陷入了茫然的思索当中。   起初在千机门纹这枚刺青时,他尚未接受任何耐力训练,细细的银针挑刺在皮肉上,疼得似扒皮抽筋,让他记过很多年。   如今却是一点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自己是出身于怎样的炼狱了。   年少时他随齐禅去过很多地方,西出苗疆,北至蛮族,看过许多,见过许多,却从未有过真正的着落。   停在六扇门,是想寻个答案。遇到傅成璧,与她成亲,他才是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得到后并不会就此安心。他见得多,自也明白有些东西如过眼云烟,稍纵即逝,任他十八般武艺都留不住,这是命……   他时时刻刻做好明月会离开他的准备,在他预想中,这种痛苦应该不比刀斧加身时重太多,大约是他可以承受的。   如此一直等,等到为霖降生。   他承认自己的卑劣无耻,尚未做好当一个父亲的准备,却在知晓明月怀孕的时候暗自窃喜,因为这个孩子就像锁链一样会将她永远地留在他的身边。   或许这真是从柯宗山骨子里继承而来的卑劣,只是他粉饰得太好,明月又太过率真,这才让他得逞。   陪着为霖长大,有时候会让他错以为自己也是这般长大的,久而久之,错觉竟就真似新的记忆一般烙在他的脑海中。   他心怀愧疚,所以将明月放在心尖儿上疼;所以在为霖面前,他甚至不敢以父亲自居。   若说真话,那也是为霖在教他如何做好一个父亲。在这一方面,为霖更像个老师。   他一生遇到过太多的好人,都是他的师表。   齐禅教给他成人,明月教他成夫,为霖教他成父。   时至如今三十多个年头,他段崇至少不是个一文不值的人。   不枉此生。   他穿上开衫,将文身藏在袖子下,转而去帮成璧将她那些宝贝的书收起来。他将叶子书签搁上去,做个标记,才发现她已看到了最后的章回。   一枝写意的桃花从书页横生而出,灼灼欲燃。最后一句写道: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风风雨雨,也莫误了春光。 第191章 寒不侵玉(一)   临京新任京兆尹第一天坐堂, 就逢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亲视巡察, 整个人紧张得不得了。这天府衙接了件小案子,从陈情状来看,案情简单,无非是奴隶判属问题,只需按照律例解决即可,不怎么用审。   可如今有两座大山坐镇侧堂, 机会难得。京兆尹怎么说也得好好表现一回,索性小事化大, 大事化正, 正儿八经地提来原告、被告上了公堂, 大开堂门欢迎百姓围观听审,做足了一套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的程序,动作非常标准。   被告是富商贾大名的奴婢芳寻。贾大名是孟州来的马商,到京来跑生意, 在商圈里也算有名, 但有名的是贾大名他爹, 而不是贾大名。   他爹卧病,贾大名代父入京跑商。在京一切都很顺利,唯一不大顺利的是他的贴身婢女芳寻随他入京以后,不知怎么就找了个相好的, 两个人说定了要私奔。   当晚两人外逃时, 不慎被贾大名发现。这相好的见事情败露,狠揍了贾大名一顿, 带着芳寻跑了。   贾大名情急下托巡逻的官爷才给他们逮回来。   原本人都抓到了,只要把芳寻要回来,打人的挨一顿板子就得了。   谁料芳寻这相好的不依不饶,找了个讼师,非要跟他对簿公堂,让京兆尹评评理。   贾大名本来不虚他,想着京兆尹也没这个闲工夫管这点小事,所以就按照他的意思把陈情状交上去了。万万没想到,京兆尹真就接了这个案子。   所以现在堂下一共有四人,跪着的有婢女芳寻、芳寻的小相好庆鹤、富商贾大名;还有个小公子,修身玉立,姿仪俊美,令人瞧得移不开眼睛,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站在公堂上。   京兆尹不知道这人是干甚么的,但见皮相青稚俊俏,一时舍不得大声吼训。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声音清脆,那是相当不惊堂,没有任何威慑力。   “堂下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好声好气的,围观的百姓纷纷暗道这是位亲民且没有架子的好官。   这人折扇在手,躬身参官礼,“学生为霖是定安一四年京考秀才,现任讼师一职,照例不用下跪。”   “哦,原来如此。那陈情状就是你写得了?”   “非也,学生的陈情状在此。”傅为霖折扇一展,现在一旁的小厮躬身奉上陈情状。   侧堂刑部尚书不知怎的,猛地一阵咳嗽,声如狂风骤雨,响彻公堂。   京兆尹猛然惊醒,暗暗盘算,感觉刑部尚书定然是在提醒他树立官威!京兆尹又拍了回惊堂木,拔高声音喝道:“按照规矩,陈情状应提前递呈衙门,你怎如此不守章法?!”   傅为霖一抬眉,左顾右盼,猫着步上前,贴到大堂案边,招京兆尹低声说道:“大人昨晚去了品香楼喝酒没错罢?”   “你,你怎么知道?”   “学生的陈情状昨天下午就送到了。大人公务繁忙,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在听审,要是学生……学生说出这件事,岂不是……”   “是!是是是,还是讼师你懂得体谅本官。”京兆尹将陈情状接过来,“事事循规蹈矩,不懂变通,倒显得本官是个老古板了。”   京兆尹展开状纸来看,越看越疑惑,上见为霖作禀,控诉贾大名试图奸淫芳寻,褒奖庆鹤壮士义举,救人于水火。   京兆尹疑道:“怎么,这芳寻和庆鹤才是你的苦主么?”   “回大人,正是。”傅为霖奉扇再拘了一礼。   京兆尹道:“贾大名的陈情状,本官已经连夜审视过,被告芳寻身为婢女,不顾主家颜面,与庆鹤私通,更在私奔中打伤其主贾大名,以下犯上,乃是重罪。讼师,你可知若无真凭实据,但凭一张状纸,是没办法让本官轻饶了去的!”   京兆尹见他青稚,少年既为秀才,必定是凭着笔杆子进了颂司,却不知晓公堂之上,讲究“铁证”二字,非他任意胡来的地方,于是末了好心提醒一句。   为霖道:“大人,若无真凭实据,学生怎敢站上公堂?”   为霖转头对芳寻说:“姑娘莫怕,京兆尹大人在上,明镜高悬,必定秉公执法,还你一个公道,且将你的冤屈一一道来,请大人听个分明。”   芳寻给京兆尹磕头,声音娇怜,目光漉漉,“大人容禀。”   芳寻将胳膊、颈子上的伤痕一一露给京兆尹看,言说贾大名素日里对她非打即骂,此人包藏淫心,好狭邪游(狎妓),对其肖想已久,苦于芳寻是贾大名父亲的丫头,迟迟未能下手。   这次来京跑生意,没了父亲规束,贾大名淫心大发,意图强奸芳寻,好在客栈的跑堂庆鹤无意间撞破了他的丑事,芳寻才得以保全清白。   贾大名邪心不死,庆鹤便劝说芳寻逃跑,这才有了之后诸事。   为霖听言,以折扇抬起芳寻的手臂,令京兆尹将伤痕看得更清楚些。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再抬起脸时已然是满眼泪光,动情至深,“大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楚楚可怜的妙人,换了谁都要疼惜。贾大名豺狼之心,为人恶毒,令芳寻受尽鞭挞、拳脚之惨。大人,敢问面对此等蛇蝎之行,如何不避?如何不逃?”   为霖又指着庆鹤说道:“且看庆鹤身为下三流,五短身材,瘦弱可欺,智慧品德皆不及在座各位,更不及堂上京兆尹大人,可就是这样人,却能有侠肝义胆,对芳寻施以援手,实在难能可贵。庆鹤虽行事莽撞,在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无意打伤了贾大名,但其人年方十五,尚未成年,理应从轻发落。”   “大人,”为霖抱扇敬道,“贾大名种种行径,令人发指,为霖替苦主诉冤上告,伏望大人明镜鉴察,还芳寻、庆鹤清白,严惩元凶,以肃刁风。”   京兆尹见芳寻身上的伤痕已是触目惊心,听为霖一席阔论,不禁对贾大名略有嫌恶,口气强硬地盘问道:“贾大名,你可承认此事?”   贾大名“哼”了一声,睥睨芳寻一眼,拱手道:“大人,草民冤枉。此人乃是我贾府买来的丫鬟,白纸黑字签过卖身契的,乃是一等一的贱民。既卖给了我贾府,就是草民的东西,跟草民府上的花瓶陶罐没甚么两样儿。大人,这世上可有打碎了泥罐子,还要人跟烂货道歉的道理么?”   大周奴才身份也分两种,签过卖身契的,既为贱民,就是将一条命卖给了主家;未签卖身契的,只是在府上做工的婢子,依旧是良民,良民有人身自由,不算奴隶。   “有理。”京兆尹点点头,“按照大周律法,的确如此。”   为霖面色一惊,慌乱地问了芳寻一句:“你,你是签过卖身契的?”   芳寻梨花带雨,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贾大名笑哼了一声,“这位讼师,你莫听这小蹄子蛊惑了你去,这副小狐狸样子,专会勾引男人为她办事。她可是实实在在卖给我们贾家的,莫说打骂,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又能如何?”   贾大名找到对方弱点所在,令方才滔滔不绝的为霖语塞不言,一时得意起来。   为霖似恼羞成怒,概不认账,耍赖地问:“你说签过就签过?芳寻并不承认,不如且拿了卖身契来,呈到公堂上,看准是不准!”   贾大名收到上公堂的传唤时,就已找颂司里的其他讼师打听过,该辩驳甚么,该准备甚么东西,一样不少。此刻他胸有成竹,随即招了小厮来,将契约呈交上来。   京兆尹展开来看,白纸黑字果真写得分明,婢女芳寻的确将自己卖给了贾府。   京兆尹抬眼,幽幽地看了为霖一眼,“本官看,这个案子已有定论。”   为霖上前,要求查验契约,得允后细看一番。为霖才敬身退下堂来,对京兆尹大人说:“既然如此,为霖无话可说……”   “如此……”   “大人且慢!”   为霖举起折扇,对着围观人群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唤道:“马耳!放昭昭!”   正是此时,马耳挤出人群,手牵一猫踏入公堂,正见这猫眯眼躬身,攻击形态十足,绕着跪坐在地上的贾大名慢走一圈,继而发出一声……   一声惊细细弱弱的“喵——”!   “……”   贾大名烦极了毛茸茸的东西,拿袖子驱赶昭昭。   昭昭呲牙咧嘴,爬上他的头就是一顿乱挠,贾大名惨呼嘶喝,摸爬滚打,闹得公堂是鸡犬不宁,震得明镜高悬的牌匾都掉了灰尘。   京兆尹怒极,狠拍了几下惊堂木,左右衙役上前试图将一人一猫分开。为霖一声哨,昭昭就松了爪子,重新回到为霖脚下卧着。   侧堂听审的刑部尚书咳得更厉害了。   京兆尹怒斥道:“尔等大胆!放肆!竟敢藐视公堂,在此胡作非为!你这小小讼师,莫以为仗恃秀才身份,本官就不舍得打你!”   为霖道:“大人言重。学生按照大周律例办事,何罪之有?”为霖从怀中摸出一纸契约,展开在京兆尹面前,“大人,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这贾大名乃是我家跑出来的奴才,还是个连猫都比不上的下等奴才。莫说我请了猫抓他顽儿,就是我亲手揍他,他也是万万不能吭声的。”   贾大名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哭斥道:“一,一派胡言!我何时卖给过你!”   为霖让小厮马耳将契约奉给京兆尹察看。   京兆尹仔细看了两番,“这……的确是……可怎么,怎么会呢?”   “大人,府衙大印还在上头,假不了的。”为霖一笑,桃花眼泛出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邪笑,转着手中的缰绳悠悠然打量贾大名,“这贾大名就是我的奴才。”   “你一派胡言你!”贾大名喝道,“我从未签过甚么卖身契!假的!一定是假的!他这是凭空捏造!!”   京兆尹心存疑惑,将为霖召上前来,指着府衙红印给他看,“你这印从何而来?”   为霖展开折扇,往京兆尹耳边凑了一凑,低声说:“大人不懂行情了罢?黑市上五百两银子一个,找人刻的。大人若有需要,皇帝的玉玺都能给你刻出来。” 第192章 寒不侵玉(二)   “你!”京兆尹眼睛都瞪圆了, “你这后生……!” 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眼前之人简直胆大妄为,恣意到一定境界了!试问整个临京城,谁敢拿传国玉玺开玩笑?!   纵然为霖长得再俊,京兆尹也一顿大怒,“口出狂言,污蔑本官!来人, 将他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内堂刑部尚书一阵疯狂咳嗽,看架势直恨不能将肺都咳出来。   京兆尹听他暗示, 暗道:“难不成是打轻了?”他又看了如玉似雪的为霖一眼, 再想:“三十……也……够了罢……”   “大人且慢, ”为霖退下再拜,“为霖此举是想向大人证明,这卖身契也可伪造。”   “芳寻之前乃是河兴县贾府中豢养的伶女。贾大名的父亲贾兴贪恋芳寻美色,本欲抬入内府为妾, 不想当年朝中行新政, 解放贱民, 乐伶皆在此列,因此去了芳寻的贱籍。芳寻从良,回家帮助父亲事农。怎想贾兴对她贼心不死,伙同县令伪造卖身契, 欺骗芳寻父女二人, 强行掳掠芳寻入府为婢,并借此为机侵吞她家中田产, 最后逼得她父亲走投无路、气急而亡。”   京兆尹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贾大名越听,脸色就越惨白。   这短短不过几个时日,小小一个讼师就能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这是何等的本事?   “唯一的铁证就是这纸卖身契,为了诱使贾大名交出来,学生才出此下策。方才对大人无礼,学生不敢请求大人宽恕,可芳寻、庆鹤两人实属冤枉。”他话语说得恳恳切切,十分中听,“贾府父子共淫一女,是帏箔不修,大犯人伦;可私兼土地,逼杀良民,此条条列列皆与新政相悖,触犯大周律法。望大人追以严究,以正法纪!”   搬出沈鸿儒推行的新政,就意味着傅为霖想整治的就不止贾大名一人,而是整个贾府。   京兆尹再迟钝,也看到了这后生身上陡然现出的锋芒。这股子锐劲儿几乎不可挡,待最后一句落定,将全盘以小做大,京兆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把刀,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愿,朝着朽木腐鼠劈砍下去。   为霖修身玉立,秉持折扇,一派书生意气的模样,站在京兆尹面前却是不卑不亢,陈辩时眼眸里溶着月霜似的,沉沉森森;可谁教他生得眼似桃花,不动容尚且还带三分笑意,与其说是坏,不如说是邪了。   余下诸事,就是等待京兆尹盘查贾府。结果已经料定,傅为霖已无需再过操心。   退堂后,傅为霖迎着百姓喝彩的掌声踏出府衙。   门口待命的七八个小厮皆拥来,于府衙拐角处扶着傅为霖踏上马车。偌大的车厢盛了张逍遥椅,一人捧冰,一人执扇送凉风;再有一个捧来精致的西洋镜,镜侧坠着细金链子。   傅为霖戴上眼镜,往逍遥椅上一趟,在这暑热夏天,一边抱着猫一边享受着阵阵凉风,逍遥似活神仙。   京兆尹下堂,宴请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因两位都不是爱贪奢之人,京兆尹这顿饭请得恰到好处,不过一个时辰就散了席。   小厮马耳从府衙里飞奔出来,趴到车厢旁边低喊:“爷!爷!散席了!”   为霖一惊,身似轻燕,忽而跳下马车厢,跑到府衙牌匾下贴着门站好。背脊板儿直,几乎与朱漆大门无甚分别。   京兆尹一路寒暄赔笑,引着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从府衙内出来。   他行于最前,自然最先踏出门槛,见到在府衙门前“罚站”的为霖,一时疑惑道:“哎?你……你这学生,还未走么?”   “来接驾。”   “接甚么驾?”   “我爹。”   他灵鹿一样的眼睛看向段崇,嘻嘻一笑。京兆尹懵住,发愣片刻才看向大理寺卿……眼珠子在段崇和为霖两人之间游转了好几圈,才看出三分肖像。   入京任职前,他已经打听过一番,大理寺卿段崇出身江湖,兼任六扇门魁君,娶了定国公的亲妹妹傅成璧为妻,曾在扶持皇帝复位时立过奇功,绝不容小觑。   京兆尹没敢看轻段崇,偶然得知他独独有个儿子,却没在意。   自己怎么就没在意呢!?父亲是大理寺卿,母亲是武安郡主,舅舅是定国公,武承剑圣齐禅,文承相国沈鸿儒的人……   得,他方才还差点打了傅为霖的板子。   京兆尹顿觉前途一片黑暗。   谁料为霖拘礼作拜,对他十分恭敬:“昨晚在品香楼见识了京兆尹大人的高风亮节,实在令学生敬佩,往后还请大人多多指教。”   “……自然,一定一定。”   段崇与刑部尚书拜别京兆尹后,为霖又遣了小厮来奉上一串药包给刑部尚书。   “为霖听着您老近日总咳嗽个不停,这是苗疆治病的法子,里头附着药方,按照医嘱老老实实喝几贴下去,准儿就好了呀。” 刑部尚书笑指着为霖,“你小子人精!我可不要你献殷勤!”   “哪里,您老在侧堂听审少咳嗽几声,京兆尹也不至于如此为难我?”为霖招来小厮马耳,“去,陪着尚书大人回府,将药亲自送到府上去。”   事事安排周到,乐得刑部尚书合不拢嘴。待与他们父子二人简单寒暄后,刑部尚书就回了府去。   跟段崇在一起,为霖折扇也不敢摇,步端容正。   他说:“这新来的京兆尹大人还行,昨儿一干人请他喝酒要拉帮结派,他都不敢碰这茬儿。能力是有些平庸,不过皇城根儿下也容不得太精明的人,蛮好的。”   “如此说来,皇城根儿容不下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了。”段崇轻挑眉峰,目光极淡,“惯会投机取巧、阿谀谄媚,以后难成大器。”   “段爷,你这话就不对了。”为霖问道,“我哪里投机取巧了?”   “印是从黑市刻得?”   “我敢吗?!可黑市的神通侯非要帮我办,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他就将契约送来了……这事都办妥了,钱也不能不给,对伐?”   段崇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他。   为霖双手举过头,不敢再申辩,直接认错道:“段爷,我错了。”   段崇轻哼一声,“也罢。”   凡事不拘泥于小节,才能再最短的时间内达到最好的效果,即便世俗道德难以接受了些,若结果是好的,段崇不会对他太过苛责。   为霖邀功似的问段崇:“段爷看我在公堂上表现得怎么样?”   段崇公正客观地评价道:“‘放昭昭’那段可以去掉,直接要求贾大名出示卖身契即可。”   为霖摇着扇子说道:“不峰回路转,怎么让贾大名体会人生的大起大落?不这么做,谁人能记住我‘傅为霖’傅讼师的名字?”   “你还不够出名?”段崇眼眸中颇有探究的意味。毕竟京城里能翻天的小霸王里,傅为霖是头子。   还不够,必得震惊四座、直冲九霄才行。为霖讪讪地摇扇子,与段崇一起登上马车。   回到府上,为霖和段崇正穿过游廊,正巧碰见端着一筐枇杷的玉壶。   玉壶屈膝行礼,“公子,段爷。”   为霖眼眸里漫上笑意,问道:“我家明月呢?”   “再皮。”段崇一巴掌呼到为霖的后脑勺上,听他痛呼一声,极为夸张地摸着脑袋。   玉壶忍俊不禁,“房中休息呢。郡主要做些枇杷糖水,回头让公子带回讼司去,给您的同僚尝尝鲜。”   为霖一转折扇,晃着脑袋打量段崇:“我家明月就是周到,至少不会让我拎两条鱼就去,忒寒碜。”   段崇脸黑了大半,一拳烈烈而至,为霖惊得倒抽冷气,侧身一闪,迎面紧接着挥至一掌,为霖手翻折扇直打段崇腕骨,方才险险躲过此招。   为霖见占得上风,嘿嘿一笑:“如何!这招是舅舅教的。本月十七比十六,舅舅扳回一成。”   段崇冷哼一声,手做钩形先取为霖格挡的折扇,顺势一弯,为霖腕间大痛,折扇飞落,段崇一手顺着将他反拧,一脚轻勾掉下的折扇,空手夺下。   为霖挣扎不得,“疼疼疼——!”   段崇道:“两招,现在是十八对十七。”   为霖无语凝噎,大喊道:“侬小孩子呀!”段崇见他还敢学傅成璧说话,手下再用了些力,为霖痛呼,“段爷,段爷!疼!真疼!”   段崇这才松手,将折扇扔给为霖。   一旁的玉壶早就习以为常,无奈地笑了一声,对为霖说:“公子又不是不知道,整个京城里哪有能打得过段爷的?”   “见识到了。京城醋王,惹不起惹不起。”为霖揉好胳膊,一时往前走着,一时改了口喊问道,“那我们家段爷的仙女姐姐呢?”   一路追,一路打。   为霖天赋好,根骨俱佳,这样年轻就能与段崇打个有来有回。父子二人一路是狂风卷骤雨,乌云喷火电,直打到内府来。   段崇在房门前捉住为霖,赶上傅成璧抱着陶罐子从房中出来,问了句:“你们做甚么呢?”   这一声温婉清软至极,可比皇谕都要管用。两人瞬间站好立定,背脊挺得僵直。为霖勾上段崇的肩,段崇不大自在,但也没反抗,整个一父慈子孝,和和美美。   傅成璧还能不知这爷俩儿都是些甚么人物?天天恨不能翻了屋顶才罢。   “侬多大了呀?”傅成璧瞪着段崇,“作甚么总跟小孩子掐架?”   为霖险些没笑出声。   段崇一边受训一边将傅成璧手中的罐子接过来,酿得是枇杷酒。他循着傅成璧指得地方去放。   傅成璧则转而盯向了为霖,问他:“官司打赢了?”   “儿子出马,甚么时候输过?”为霖笑着,声音俏生生的,“再说了,陈情状有娘亲落笔润色,不怕不成。”   傅成璧眉眼温柔,“皇上宣你入宫,换了衣裳快去罢。晚上想吃甚么?”   “段爷不是要下厨么?想吃那道‘翡翠虾’。”   “好。”傅成璧走上前,给他整了整衣衫,抚着他的额角轻声道:“侬早些回家呀。”   为霖连声应下,去自个儿院中换衣裳。   段崇放了酒罐子回来,板着个脸,似乎是生气了。可傅成璧睥睨他一眼,也不理,抚着发髻往房中走。   段崇跟进去,扯着她按在门上,目光灼人:“方才说甚么?”   “我说甚么了……”傅成璧装糊涂。   “嫌我老?”段崇拢住她的下颌,眼神变得幽深而危险,可说话的语气却带着恳切,“真嫌我老?”   傅成璧嫣嫣然笑起来,“老么?还是小孩子脾气。有哪个当父亲的整天跟儿子打架的?也不脸红。”   “那是在教他。”段崇辩驳。   傅成璧揽他,段崇弯下身伸手扣住她的腰,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指尖泛着枇杷的清甜,慢条斯理地划过他英俊的脸廓,轻声说:“为霖要吃翡翠虾。”   “不做。”段崇拒绝得毫不客气。   傅成璧笑起来,“这也要吃醋?”   段崇缓缓眨了下眼睛,道:“是。”   “我们一起去听评弹呀?”   “哄我?”段崇笑道,“没用。回来也不做。”   “哪个要哄你了?你好不容易当休一回,就我们两个。”她亲了亲段崇的脸颊,眼睛荧荧惑人,“好不好呀?”   “恩,好。”段崇招架不住,立刻投降,红着耳朵点了点头。   ……   为霖换上了赤红色正袍,绣着金团花,胸前佩玉锁,一边把玩着扇坠子一边出了府。   过中庭时,五六个小厮捧着金银锦盒上前,有郡王府送来的如意、议政大臣请来的南海明珠以及宫里赏下的琉璃夜光杯……   唯有小厮东风拎着一个竹筐上前,里头滚扭着两头肥活的大鲤鱼,“公子,这是芳寻和庆鹤要小的拎来送给您的,说让小的一定代他们好好感谢感谢公子。”   “哦?”为霖仔细瞧了一眼,“这个好!交到厨房里杀一杀,晚上吃。其他的该如何就如何。”   交代好此事,为霖马不停蹄地就往宫中赶。   为霖教宫人引着入御书房,见了端坐在书案前的人,姿仪清贵,请礼道:“为霖参见皇上。”   嘉旭帝抬起深邃的眉眼,略有几分笑容,“来了?”他抬手令为霖起身,“大闹府衙公堂的事都传到朕的耳朵里了,闹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给朕看的?”   为霖说:“毕竟为霖与皇上还有赌约在。天子一言九鼎,只要臣赢下这场官司,皇上就得允许臣重新整治京城的讼司。现在臣做到了。”   嘉旭帝蹙眉,他面容年轻,尚且还有一丝秀气,却丝毫掩不住与日俱生的帝王威严。   “知道朕为何不愿你留在讼司么?”他道,“如今你以一个小小婢子就发罪了整个贾府,可见以后入了讼司,还能得罪更多的人。为霖,说好听些,你是少年意气;说难听些,你这是不知天高地厚!”   为霖英眉一扬,笑道:“我不怕。”   “你不怕,是因为有那么多人护你。你可知没了他们,自己又能是个甚么东西?”嘉旭帝眼里闪着厉色的光,刀锋一样雪亮。   为霖眸子里却像是沉着水,无波无澜,说:“我也想知道自己能是个甚么东西!皇上既要问,那就让臣留在讼司,等臣找到答案,再来回答您的问题。”   嘉旭帝眼里迫人的光渐渐冷下去,沉默了长久,他轻叹道:“你的脾气很像你娘,认定了一件事,任谁都无法寰转。”   他像是在说为霖,也像是在说别的事情。   为霖再拜道:“诚如皇上所言,他们一直在保护我。”   “可他们决不会因为前路潜藏着危险就要止臣怯步不前。为霖自懂事起,无论是学文还是学武,他们都在教给我同一个道理。”   “甚么?”嘉旭帝问。   为霖叩首作揖,对上嘉旭帝的目光清澈而锋锐。   “丹心照古,浩气长存。” 第193章 奈何明月(一)   有寒风猎猎, 狷雪拍石。   李元钧瞳仁似乎是长久地浸淫在黑暗中, 显得空洞骇人。只怪鲜血太过刺目,才让他漆黑的瞳眸里有了些许微亮。   玉冠落地,白璇珠水珠一样地跳开、流淌,最终无声静止。   鹿鸣台上一下静极,谁都没反应过来,却是一声破开朱门的惊响才让众人惊醒, 忙不迭地跪成一片,哆哆嗦嗦都不敢说话。   李元钧还盯着大片大片的血红, 甚至连军队闯入鹿鸣台都没能在意。   她竟然敢……   比笼中雀鸟都要听话乖巧的女人, 竟然敢……   傅谨之几乎是从马上跌下来, 跌跌撞撞滑到了好几跤才爬到傅成璧的身边来。他先是跪在了无生息的尸体面前,好一会儿才敢去碰她的脸。   冰凉的骇人。   他还记得,傅成璧自小体质柔弱,一逢冬季就手脚冰凉, 于是他就像从前那样将她抱到怀里。隔着冰冷的铠甲也暖不到她, 傅谨之索性一并全褪了去, 不管不顾周遭有多少明枪暗箭,将她冷掉的身子紧紧抱在胸膛间暖。   他茫然望了望周围,眼前士兵、宫人林立,皆是一副惶恐的样子看向他们, 或许还说了甚么, 可傅谨之听不见,他耳畔阵阵轰鸣, 唯有风雪声细细拂过。   这些人的目光似乎都在看他的妹妹。   为甚么?   蛮蛮还好好的,为甚么要拿那种眼光看她?   傅谨之将傅成璧往怀中再拢了拢,“蛮蛮,没事了。哥在这儿,哥回来了。”   若不是触及到黏腻的濡热,傅谨之还不知自己的手也是冷的。鲜血几乎是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沾血的手掌。   傅谨之忽地惊了一声,一下将傅成璧狠狠抱住。他眼睛血红,颤抖着四处张望,想要看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他一定能找着出错的地方,不然怎么证明这是一场梦?怎么能醒过来?   可就是这样,雪是冷的,血是热的,他心腔里疼得都快要裂了。   傅谨之嘴巴张了好久才吼出了一声,真实的悲恸便如开了闸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错了。   是他错了。   一切都没有错,错得是他。   “你应我一声……”傅谨之亲她的额头,湿热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哥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也不回雁门关了。”   傅谨之又看她,用袖子将她额头上的血擦去,正如从前分别时他替她擦泪一样。   “咱们兄妹现在就回庐州去,一起回家好不好?”他很认真地再问。   可傅成璧闭着眼,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臂弯间,没有回应。   “哥错了,当年不该留你一个人在京……”   他眼泪一直在往下掉,但语气很镇定,似乎就像在跟一个活着的人说话一样。   “父亲去世前要我好好照顾你,我一直没能做到。”   傅谨之眼里全是歉疚,就这样看着她。   可傅成璧一直没有说话。   她不会这样待他,纵然再生气、再委屈,她也不会甚么话都不说的。   傅谨之终于认清了这个现实。   傅成璧死了。   李元钧走下了鹿鸣台。   傅谨之脸贴着傅成璧的额头,目光涣散,听见李元钧步步走来,不轻不淡地质问道:“本侯将她好好交到你手上,你答应过我会照顾好她,你答应过我的……”   分明含着满怀的不甘和愤恨,他却以了无波澜的口吻说出来,似乎得到答案也无所谓了,他活得清楚明白,现在再做甚么都已无济于事。   可李元钧却狞笑起来,“怪朕么?怎么不问问她,还要给朕多少羞辱!好得很,死也要为段崇陪葬?!朕岂能让你如愿!”   “来人!”他一方呼喝,一方移步将傅成璧扯到自己怀中。   傅谨之不防,周身力气又因着悲伤流散了,从天而降的数名暗卫牢牢按制住了他!   傅谨之挣扎着,侧脸被按在雪地房中,愈发衬得眼睛通红,几乎能滴出血来。他恶狠狠地说:“你把我妹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李元钧最是铁石心肠,无情地吩咐道:“押下去!”   风刀刮割着傅谨之的呼喝声,他胸口一阵锐疼,喉咙腥甜大泛,猛呛出一口鲜血,随即倒在地上。   李元钧似乎对甚么都已毫不关心,将傅成璧横抱在怀,再次踏入鹿鸣台上的行宫。   冷月寒冬,宫中却是温暖如春。   宫人都瑟瑟缩缩,跪着不敢说话,可李元钧却与平常无异,一方命人端了温水巾帕来,一方宣太医入殿。   宫女跪在李元钧面前,捧着铜盆的手一个劲儿地发抖。头顶上传来泠泠的水声,是李元钧湿了布帕,拧干,很是温柔地替傅成璧擦干净脸上、发间的血。   铜盆里的红色越来越浓。   李元钧看见了,郁极,胸口像是闷着甚么久不得出,压得他快要窒息而亡,期间一直在催问:“太医为何还不来!”   一群人都不敢吭声。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太医终于匆匆赶到了,气喘着跪在李元钧面前,“皇上。”   李元钧抓了一个太医,“你来,将她救活。朕重重有赏!”   太医急忙点着头,跪在床前去诊脉。诊了片刻,发现有甚么不对,又去探她的鼻息和颈脉,眼睛越瞪越大,最后惊呼一声,忙跪着往后退开,伏首叩拜在李元钧面前。   “皇上……皇上饶命……”   这不是疯了么?这人明明已经死了……哪里能救得活?   李元钧问:“怎么了?”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   “没本事?”李元钧止住他的话,眼里汹涌着阴冷,再不顾仪态地接连按了几个太医到床前,命令道,“那就你!将她救回来!”   几个太医皆大呼着饶命,跪倒在李元钧面前。   李元钧一脚将太医踢翻,怒极的眼睛血红,咬牙切齿道:“到御前自荐的时候,不是称有‘起死回生’之术么!”   “竟敢骗朕!”   他抽开佩剑,毫无章法地乱杀乱砍!宫人太医刺耳尖叫,四下逃散,转眼间宫殿里都安静下来,只有遍地尸体和碎裂的残片。   没有任何声音,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唯有血顺着剑尖儿滴落在地上的轻响。   他目光触及垂落在帷帐下雪白的手腕子,方才一直压抑在他心口的东西一下崩溃,恐惧和焦灼汹涌吞没了他所有的神智。   李元钧开始发疯大喊:“来人——!来人——!” 第194章 奈何明月(二)   李元钧颁诏皇榜, 聘请各路能人异士入京, 能救治皇后者封官进爵,重赏千金。   后宫妃嫔惶惶不安,傅后去世并未让她们看到自己的希望,甚至连皇子公主们都不敢再去请见李元钧。谁人都知道,昭阳殿内摆放着一口巨大的冰棺,可保尸身不腐不烂。   听闻那人还是生前的模样, 丝毫未变,但无论如何, 那都是个死人…… 有哪个正常人与一具尸体朝夕相处?但凡想想就毛骨悚然, 令人生惧, 更别提再去主动靠近昭阳殿了。   前朝文武百官另立新后的想法都憋住了,没人敢提,见皇帝还是该上朝上朝,该批折子批折子, 除却京城皇榜未揭以外, 与平时没甚两样。   先挺过这段时日再说。早在王府时, 皇帝与皇后冒着大不韪成亲,不顾天下骂名,可见夫妻感情甚笃,无人可以撼动, 如今皇后一去, 皇上一时伤心癫狂也在所难免……   大抵都需要时间。   李元钧却不觉得自己疯,他见过太过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巫技蛊术, 一定有救人的法子,只是他还没能找到。   李元钧回到昭阳殿休息,因为要存冰,殿里未添暖炭,也未烧地龙,隆冬一样寒冷。宫人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待李元钧回宫,屏退众人,他们才算解脱。   他将傅成璧从冰棺中抱到床上去,时而笑时而怒,“认错不就好了么?朕也不会真舍得要你死,做甚么跟朕赌气?该死的是段崇!”   李元钧又看见她脖子上漫出来的青紫伤痕,又继续问她:“冷不冷?疼不疼?”边问边用手指掠过傅成璧冰冰凉的脸颊,恶狠狠地说:“活该。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只认定了你一人为妻,荣华富贵、情真意切都给了你,你何以要来伤朕?”   “这样也好,不会说伤人的话,也再做不出羞辱朕的事来。活着的时候不也不喜欢理朕了么?现在更好,能永远陪着朕,与活着也没甚分别。”   凝在傅成璧睫上的霜冰融化,顺着眼角流淌下来。   李元钧替她拂去,轻声问:“哭甚么呢?”   “……说一句狠话就要哭?有甚么委屈就说出来,朕听听。”   李元钧闭着眼,极其温柔地低蹭着她的脸颊,喃喃唤道:“青雀,朕的青雀……”   许久许久,门外传来一声请见:“皇上,有人揭了皇榜。殿外请见。”   揭皇榜的不是别人,却是服侍傅成璧多年的宫女折桂。   人走进来,李元钧抬起玻璃似的黑眸,泛起讥笑,“朕不杀你,是要为皇后积福。真以为朕不知你是甚么人么?”   折桂将皇榜搁在地上,单手抱着的锦盒也一并奉到御前,未行跪礼,只是去掉耳后用以易容的丝线,露出原本的面貌来。   “皇上早知道我的身份?”   “六扇门的信鹰子,华英。”李元钧说,“段崇派你来的,潜在青雀身边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帮他们密约偷期、暗度陈仓么?”   华英冷笑一声,“事已至此,皇上还要这样说么?明明段崇甘愿赴死,为他所犯下的过错赎罪;明明娘娘已如此决绝,用死的方式表明贞洁……”   “段崇临死都在肖想着不该得的东西,是他自己没本事,破不了朕的刀剑阵!”李元钧一手擒起傅成璧的下巴,“而这个人只是为他殉葬罢了!”   华英笑声泛起了苦,轻声道:“去鹿鸣台之前,娘娘真得很开心,她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开心过了……那天我才明白,她这样的人大概不需要任何人保护,只要心上人在乎着她,她就能变得比谁都坚强。”   “所以我对自己发誓,待娘娘此次回宫,我就到皇上面前表明身份,就算是犯欺君之罪,丢了这条命,也要好好解释清楚她与段崇的事。”   华英将挟裹的锦盒放到地上,另外附一只瓷白的药瓶。   “你早知我的身份,也认定了他们暗存苟且,派人久查而不得,可这非但没能证明娘娘清白,却使得皇上越发疑心。”华英说,“皇上一直寻而不得的‘证据’,现在皆在这里。”   华英将锦盒掀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件,“这些书信,是段崇受傅小侯爷所托,以兄长的口吻写给她的。”   “皇上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书信了罢?我记得的确是丢过一两封的。怎么?皇上从未打开看过?”华英笑起来,若是他真看过,绝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她说:“看看罢。我可以用性命做担保,大抵不会如皇上想得那般不堪。”   她又按住一旁的药瓶,“这里头是‘醉相思’,江湖上秘传的巫药,能让皇上见到想见的人。皇上也不用再妄想着‘起死回生’的邪术了,世间上根本没有;即便是有,估计她也不愿再见到你。”   华英低头,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傅成璧,掌心掐得几乎出血。   何必呢?   李元钧此人到底是甚么样的心肠?就算是死,也不肯放过她。   华英现下无计可施,只是将药瓶和书信留下。   李元钧盯着那盒子良久,缓缓将傅成璧放下,手握了又握,最终将全部的书信拿了出来。   一封封书信展开,字迹遒劲,每封也不过只言片语。   ——世人素传你妖后之名,细究起来也是趣事一桩……可到底不过身后虚名而已,实在无需在意……想必父亲母亲亦不会因此看轻了蛮蛮……   ——我……为兄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断不会拿市井谣言来定义你。人能活好当下的一辈子,已然不易,又何必在乎这些?   ——阴谋算计只会让人徒生怨憎,深陷阴戾……尔至情至性才是为兄一直想要保护的珍宝……古有爱莲者,言其出淤泥而不染,世间最可贵的莫过于此。   ——且当为兄上次所言皆是混账话!如此看来,那妃子是咄咄逼人,千方百计要置你于死地。为兄则有一计……此计既不伤她,又能使她警惕……   ——莫怕,莫怕……是皇帝容不得她,与你无关……打雷时要捂好耳朵……   ——上天若真认定是你犯了罪业,到时候有为兄来扛。   ——很抱歉,远在雁门关……没办法保护你……   ——为兄身不由己……对不起……   ——望安。   ……   段崇认定了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给傅成璧带来灾厄。鹿鸣台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她,是想亲口说一声“对不起”。其实那些书信是他写得,并非小侯爷亲笔。   他一开始不知李元钧已经察觉,等知道时,又已经太晚。   李元钧要处决傅成璧,多半是因为他。段崇知道此去一行,必死无疑,他身上肩负着江湖,肩负着傅家的恩情,如今也该还了。   他抱着必死的心去的,就没打算活。   只望他一死能够证明二人清白;只望他一死能够让李元钧不再忌惮惊雷弓,不再忌惮江湖势力。   这算甚么?   李元钧冷笑,将手中的信件撕得一干二净,扬手成遍地银花,教风吹散。   这又是谁的诡计么?段崇?还是华英?一步又一步算计着他,最后再拿了这东西出来,定然是不要他好过。可笑,他是九五之尊,岂能让这些个混账东西如了愿!   李元钧肩胸上涌起刺痛,他抓挠着领子,狠狠地扯开,前肩盘着的蛇蟒图腾张牙舞爪,狰狞非凡。可此时痛得难以忍受,李元钧抓着,很快就抓出道道血痕。   他目光凶狠狰狞,血光大露。   这算甚么!这算甚么!   他踉跄一下,狼狈地跪倒在地上,胡乱去摸地上那只瓷白的药瓶,咬开塞子,喘着息往口中塞了几颗药丸。   ……   “疼不疼?”   疼。可他惯来学会了忍耐,所以一言不发。   “疼不疼的呀?”   一定要回答么?   “为甚么都不说话?在我面前,万事也要忍着的?”   谁,谁在问他?哪里有人?   寂寂长夜中,蓦地一束瑰丽的余晖穿刺进来,李元钧凝眉,逐渐张开了双眼。眼前却已不是雪漫漫的夜,远方横亘着胭脂紫与火焰橘交织的晚霞,霞光落满了整个居室。   他的手似乎是疼的,缠上了厚厚的绷带,清冽的药香从指尖泛开。   眼前的人檀乌秀发流泻下来,在明透的光影中如同水缎子似的。她轻抬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包扎系好,才轻快地仰起那张明艳无方的脸,注视着他。   “往后再别这样,左不过是件死物,哪有掉到火里还要用手去抓的?”   傅成璧乌泽的瞳仁似乎簇着火焰,一时亮极了,嗓音温凉澄净,如同美酒一般缓缓淌入人的心头。他便似饮下了这口热酒,冷透了的四肢百骸重新夺得了些许暖意。   “青雀……”   傅成璧月牙眸子仔细地看着他,“恩?还疼?”   李元钧怔然摇了摇头。   “万幸不严重,太医说养两天也便好了。这几日正好歇一歇。”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空寂。   他记得这尚是在王府当中,傅成璧才嫁给他没多久,亲手做了枚珊瑚腰佩,放在锦囊中送给他作礼物。他于书房中烧毁与其他官员来往的密信,袖子不经意间扫落了锦囊,他几乎没作任何他想就往火中去捞,腰佩完好无损,可他手上却烧得肿起了大片的燎泡。   他低头看了看缠绕细致的手掌,眼前一空,是傅成璧伶俐地起了身要走。   李元钧呼吸一紧,捉住她的手腕,力道狠极了,令她蓦地蹙紧眉头,“怎么?”   “留下来陪我一会儿……”李元钧压低了声音,目光灼得人发烫。   他喉咙干涩,将她拉回到怀中,双手箍住纤细的腰。   “遵命!”傅成璧眼睛弯起来,双手捧住他微凉的脸,“今日在府上想做甚么?去宝楼可不陪你,我近来可不再爱那些字字画画的了。”   “你爱做甚么?”李元钧微微一笑,文俊的眉梢多了些温柔颜色。   傅成璧略低着头,扬起下巴,神态端得无邪,“想踢毽子!从前我同兄长在庐州常顽儿,我哥很厉害的,府上的女孩子没有谁比他踢得多,连我都比不过。”   李元钧不大记得从前的时候有没有答应过这样的邀请,不过现在他却想试一试。   “你会不会?”   李元钧摇头。傅成璧嘻地一笑,“那我这次定不输你了。”   庭院中,晚霞的余晖在层层浓绿的掩映下溶成了轻浅的金碧。   轻飘飘的白羽毽子一上一下,永不止休似的,傅成璧身影摆动,衣香袭人,乌黑的发誓间攒着一抹猩红。李元钧没大能看清她戴得是甚么首饰。   她越走越远,身影陷于花丛深处,没了痕迹。他起身往前跟了几步,却没能寻见。   李元钧急了,四处呼唤。   “怎么了呀?”身后蓦地响起她轻俏的声音。   李元钧惊惶地回过身,发不出一言,张臂将她抱了起来。   傅成璧有些害怕,却也是怯怯地依偎在他的怀中,“手上有伤的,就不疼么?今日怎么一惊一乍的?之前从不这样。”   跨进卧房,李元钧抱着她一起倒在床上,开始认真仔细地端详着身下人的面容。她脸红红的,小巧的手指紧张地捉住他的胸襟,眼睛里没有丝毫躲避。   “青雀……”   “在。”她认真地回答,就像见了先生的女学生那样乖巧。   李元钧低头,亲吻流连在她的耳畔,含混着喊:“青雀,青雀……”   她笑起来,一句一句俏生生应道:“在的!我在的呀!”   “这里是哪儿?”李元钧问。   傅成璧眨了下眼睛,却不知李元钧为何要问这样奇怪的问题,顺着他的心意回答。   “是家。”   “我又是谁?”他似乎有些不依不饶了。   “你还能是谁?”傅成璧乌黑的眼珠一转,似有千万种坏主意在她脑海里酝酿,“我也不晓得你是谁。”   李元钧将她合身抱住,手抚着她的背,带着哄诱的语气问:“这里是家,我是谁?回答我。”   “成亲的时候,我不是同你讲好了么?”她温柔地笑着,拢上他的颈子,“以后不做王妃,要做你的妻子。妻子就是最最最亲的人。这里是家,你就是我的夫君,以后莫要怕一个人,有我陪着你,咱们永远都不分开。”   李元钧心里安定下来,犹如生了一场大病般松下力气,沉沉地压在傅成璧的身上。   “哪有你这样欺负人的?死沉死沉,自己也不晓得?”傅成璧拍拍他的背,蹙紧了眉尖怨嗔一声,“头发!”   她还戴着首饰未卸,硌得发疼。李元钧撑起半边身子,一面替她摘下珠翠,一面笑道:“又哪有你这样,甚么都往头上戴的?”   “女孩子都喜欢这样!不好看吗?”傅成璧却是不服,一手捉住他的下颌,佯装凶巴巴地质问,“我好不好看?”   怎会不好看?遇见她,李元钧才知上天会偏心到何等地步,将世间所有的美好给了这瓷玉一般的妙人,却未曾对他有任何慷慨。   不过无所谓了,因为眼前的妙人是属于他的。   李元钧耐心又温柔地摘下她发髻间最后一根花钗,目光略微凝了片刻,蓦然怔住。红宝石镶缀的石榴子鲜红刺目,坚硬又冰凉地抵在他手指间。   不对!哪里不对……!   他陡然握紧,指尖却不知疼痛。本在火炭中烧伤的右手也是如此,没有任何知觉。   “青雀……”   他意识到了,所编织的一切也在顷刻间崩塌。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猩红的石榴花钗滴出了血来,淌到傅成璧的额头上。她了无生气地闭上眼,脑袋倚在臂弯间,不像方才那样活生生的。   “青雀!”李元钧手足无措地抱起了她,四下循着人,再往窗外看时已然是冷月寒雪的隆冬天。   他衣上、袖子上全是血,他急喘了几口气,嘶声大喊:“来人——!太医!快传太医!”   他抱着傅成璧转了好几圈,踉踉跄跄大跑着,脚突地踩空,又重新掉入了深渊。   李元钧猛地颤抖一下,身子一挺,他似醒了,又似没醒。眼前还是雪夜,殿门大开,风雪声呼啸着,白惨惨的雪光映衬出两道身影。   “不要他死,要他好好得活,就像这样活一辈子罢。”   华英回道:“侯爷放心,不会有事的。皇上现在只是一时内虚,养几日是会好的。”   那人冷冰冰的声音,正如他的目光一样,冰锥一样将李元钧钉在雕龙的椅子上。李元钧看见他怀中还抱着一个人,晓得是谁了,挺着身要站起来。   可他已经连续多日服用“醉相思”,身子虚透,额上涔涔冒着冷汗,只能再度窝回椅子当中。   李元钧虚汗直冒,艰难地喘息片刻,又冷笑起来:“原来是你?傅谨之。华英……华英可是你派来的?拿了‘醉相思’来,还有那些书信,可是要害朕么?”   傅谨之冷声道:“李氏江山太脏,傅家不会染指一星半点儿。如今趁皇上心神不宁之际控制朝堂,实属你欺人太甚,辱没吾妹,令她生死不得安宁。”   “你在怨朕?朕可从未要她死过!是她不爱惜自己,又与朕何干!”他目光又重新凝在他怀中傅成璧的身上,语气也缓了许多,“念在你多年劳苦,朕不会降罪于你。你是青雀唯一的兄长,此次回京来,想要甚么,朕一定赏你。朕可以封你为定国公……!”   傅谨之摇头道:“臣只想带璧儿回抚衢老家。”   “她是朕的妻子,必入皇陵!待百年之后,还要与朕合棺!”   “你不配。”   “欠了她的,下辈子要还。”傅谨之目光深邃幽冷,身后是银色的飞雪,风声呼啸着,将他所言一字一字压入李元钧的耳中,“粉身,也要还;碎骨,也要还!”   人影渐渐消失在茫茫雪幕当中。   李元钧窝坐在椅子当中,狼狈地张望片刻,“好,也好……不是一直都想回庐州看看么……”   他肩胸蛇蟒纹身的地方又开始疼了,那种空落落的、令人无措的疼痛,他不知道那里是心脏,只以为是千机门给予他的烙印在作祟。   李元钧疼得难以喘息,胡乱地在找药。   ——疼不疼的呀?   声音轻灵娇俏,令李元钧一愣,待他回首再望向殿外,见是雪满江山,霜夜迢迢,目断处尽是魂消。   哪里还有人? 本书由 楹鐶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